白日裏人來人往,圍守張府的人就多一些,怕的是有人渾水摸魚。夜裏頭動靜小,舉凡有人接近,都能聽見聲響,是以人並不多,隻在出入口守著,其餘的稀稀拉拉地圍著牆,三五成群地正在賭錢。


    鄭國泰摸到張府後門,定睛一看,便笑了。為首的那個不正是前月同自己做木材生意的程大地主家的小舅子嗎?!既然是認識的,鄭國泰的膽子就大了些,他走上前去,朝那個百戶拱手笑道:“夏百戶。”


    夏百戶眯著眼,借著火光打量著眼前的男子,想了一會兒,“啊”了一聲,“鄭兄!”他抱拳還禮,拉著鄭國泰朝邊上走了幾步,壓低聲音問,“我姐夫那樁生意……能成不?”


    鄭國泰拍著胸,當下打了包票,“有我在呢,哪兒能有成不了的事。”他朝後門那處看了看,從袋子裏摸出張銀票並幾個錠,塞到夏百戶的手裏,“現下卻有一樁事,不得不麻煩百戶高抬貴手,給行個方便。”


    夏百戶隻覺得手裏的錢有些刺眼,再去看,卻見是幾個金錠,趕忙將銀票打開。好家夥!加起來足有五百兩銀子!不過很快,他就從發了橫財的驚喜中冷靜了下來,那麽大數額的錢,所求怕是也不小。夏百戶把錢推回去,“鄭兄的事兒,怕是有心無力。”


    “誒誒,別啊!”鄭國泰忙又抓了一把錢出來,朝後門幾個正賭錢的小兵努了努嘴,“同弟兄們一道分分。夏百戶是知道我的,絕不會叫你為難。”


    夏百戶心裏清楚,鄭國泰怕是要給張家做些什麽,隻不知道他打的什麽主意,便道:“從裏頭偷人出來,或夾帶銀錢出門,這卻是小弟萬萬不能應下的了。”


    鄭國泰連連擺手,“哪能呢!”他打了個響指,隱藏在不遠處的腳夫就推著車過來了。車輪都用稻草密密地包裹好,在路上沒發出一點聲響。


    鄭國泰指了指那幾大車的東西,“裏頭人沒吃沒喝的,萬一有個好歹便是呂公公也擔不起。如今正是你們錦衣衛圍守,我方有此擔憂,換做郝知府。”他輕蔑一笑,“老子才沒那麽好心腸呢。”


    隻是送些吃食進去,的確無妨。不過謹慎起見,夏百戶還是又問道:“隻有這些?”


    鄭國泰唆使守門的小兵將門給打開,讓那些腳夫將米麵菜油搬進門旁的角落。搬完之後,就叫腳夫們把車推走了。“夏百戶也瞧見了,隻有這些。這節骨眼,隻有把錢偷出來的,哪有送進去的?”他拍了拍夏百戶的胸口,“還請百戶再擔待下,我進去同他們捎個話,免得東西送到了,人卻不知道。”


    夏百戶橫了邊上一個要說話的小子,給鄭國泰大開方便之門。關上門後,夏百戶將錢分給了那些小兵,每人一百兩。領了錢的人一個個都眼紅地直咋舌。“這鄭家還真是有錢啊。”


    夏百戶拍了一下說話人的腦袋,“給老子收起你那些歪主意。人家是外戚,身上還領著皇差呢。想死的就去!”鷹眼掃了一圈,“收了人家的錢,就給我靈醒著點。”


    眾人點頭如搗蒜般,“今夜無事,無事。”


    張家正屋還亮著燈,孩子們都被叫去睡下了。大一點的已是懂事了,強忍著餓,將弟弟妹妹各自領回去安頓下。小一些的,特別是張嗣修一歲多的幺子卻不理會這許多了,他已斷了奶,如今正是吃流食的年紀。起先還有肉粥,後來隻餘下清清的米湯,根本填不了肚子,餓了便隻哭,已是哭了兩天一夜,嗓子都哭啞了,聲音也越來越小。宋氏抱著孩子,心裏急得跟他一起哭。


    王氏瞧著心裏也難受,叫宋氏帶著孩子回屋了。大人們還留在正屋,想著法子。趙氏因白日裏受了辱,被氣得在裏屋歪著,他們就在外屋,一邊是守著她,一邊卻也是想商量出個法子來。可又能有什麽法子呢,現下即便有人想幫,怕也無能為力。誰會和聖意過不去呢,張家眼瞧著就是不行的樣子,雪中送炭也無法在事後許人好處。


    正一籌莫展,鄭國泰卻匆匆趕了來。他一路跑到正屋,實在氣急得沒法兒說話,扶著門框拿袖子不斷地扇風。


    張敬修顫巍巍地站起來,又喜又驚,“你怎麽來了?!”


    鄭國泰喘了一口氣,感覺好些了,朝後門揮了揮手,“叫幾個人,同我一道去後門那處搬些東西。”說罷,往後門又走了回去。


    張家人狐疑地對視一眼,領著幾個還能搬能走的家人子跟著一起去了後門。在看見挨著後門的牆根處堆了滿滿的東西時,他們驚呆了。不等鄭國泰說話,趕緊就把東西往廚房拿,有幾個抱著東西還沒站穩,一個跟頭連人帶米跌在地上,也不喊疼臉上光是笑。


    張敬修看著兄弟和下人搬東西,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感覺。“為什麽要這麽幫我們?”張鄭兩家素無來往,僅憑這段時候的相處就能叫人剖心掏肺地相待?張敬修覺得自己還沒那麽蠢。


    鄭國泰的臉被隱在陰暗的牆下,看不真切,張敬修正想往前走一步,卻聽他說道:“我家大興的新宅子裏還放著文忠公的長生牌位。”


    張敬修不知道鄭國泰為何突然說出這麽句話。


    “是我娘親手寫的字,我爹找人去刻的。”鄭國泰用袖子擦了擦臉,“雖然妹妹嘴上不提,但我知道她叫我們來江陵就是為了瞧瞧能不能幫上一把。爹雖然半個字不說,但遲遲不走是為了什麽,我也清楚。我雖沒讀過幾本書,卻不是個拎不清的蠢人。”


    鄭國泰說罷,朝張敬修拱手彎腰行了個大禮,徑自出了門。留張敬修在門的那邊細細琢磨著自己說的那番話。


    夏百戶第二日換了班之後,就去呂安門前候著了。等了大概半個多時辰,屋裏有了動靜。夏百戶知道這是呂安起來了,趕忙屏氣凝神,整理衣冠,等著裏頭的召喚。


    一個小太監開了門,將夏百戶迎了進來。呂安瞥了一眼他,將嘴裏的漱口水吐了,取過絲帕擦了擦,“大清早的,什麽事?”


    夏百戶猶豫了下,等人都出去了,才把昨夜鄭國泰給他的那五百兩銀子拿出來,“公公,這是昨夜鄭家兒子給我的。”


    呂安看也不看,曬然道:“你收著吧。”


    夏百戶心裏七上八下的,這是要治自己的罪,還是……


    “昨晚鄭國泰就送了五百兩來,金子。”夏百戶咽了咽口水,這鄭家到底有多少錢?呂公公摸著下巴,“要說這鄭家父子倒也能算個人物。前前後後花了這麽多錢,還不一定能將人保下來。且看吧,現下交好倒是無礙的。”


    夏百戶對京裏的情形不比呂安了解,便主動問道:“公公的意思是?”


    呂公公斜了他一眼,“要說你怎麽是個百戶呢。”昨夜剛發了一筆小財,今日心情不錯,呂安就替他分解,“德妃正得寵,生個皇子那是遲早的事兒。皇長子雖出生,也占了長,可恭妃卻並不得聖心。屆時陛下尋個由頭,將德妃晉作皇貴妃,豈非後來的占了個貴字?立嫡立長,子以母貴”呂安嘿嘿笑了,“且有的爭呢。”


    呂安打的算盤好,他知道鄭夢境坐上皇貴妃那是遲早的事,而眼下他不過行些許的方便,日後保不準就能換來鄭家更大的回報——端看鄭家對張家的所為,並不是那等忘恩之輩。


    夏百戶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感激涕零道:“多謝公公解惑。”


    “沒事兒了?那就下去吧,夜裏頭還得守著呢。”呂安嘟囔著,“也不知道京裏的人什麽時候來。”


    呂安這話才說了沒多久,不過五日後,京中一行便到了江陵。丘橓來的這麽快,是大家所沒想到的。這樣更讓張敬修感到擔憂,來者不善。


    丘橓站在張家門前,冷冷一笑,對郝如鬆道:“做得好。”他覷了一眼張誠,心裏暗暗咬牙,竟又叫內廷的人占了上風,“開門吧。”


    禁閉許久的張家大門被緩緩打開,丘橓撩袍登上台階,在院中站定。


    “所有人,統統羈押收監!不許拘在一處,以防串供。”他看著掙紮不休的張敬修,嘴角微微勾起,轉身離開。


    張文忠公的嫡長子?便先拿你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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