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出宮門,行的十分低調。叔孫恭應她的要求,特意備了姑臧城內街上常見的棕木的馬車,車頂用遮陰的黑色油布罩住。家仆打扮的侍衛充當車夫,裏麵坐了琉璃、聶阿姆和雲裳三個。


    外麵的大街正是琉璃入城時走的那一條,隻是當時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並未細看這街。今日因在車內,琉璃便打著車窗的簾子,往外麵瞧了瞧。這街上倒是十分熱鬧,滿街傳來的是帶著濃濃羊膻的抓肉的味道。


    雲裳便說了一句:“難怪北涼人身上總是一般羊膻味,這滿大街走哪裏都被熏著,身上沒有味道才是奇怪。”


    琉璃便看了看雲裳,笑著問道:“你見過多少北涼人?”


    雲裳說道:“那幾日王妃守在靈前,一個個前去哭祭的,哪一個身上沒有味道?”


    聶阿姆不覺失笑道:“所謂一城一地一風俗。由此可見一般了。”


    雲裳看到外麵有人牽著馬,幾個人圍在一起,對著馬又是摸又是瞧地,竟像是在賣馬,且不止一處。不覺有些奇怪道:“這當街賣馬的都有。萬一那馬驚了,豈不是會衝撞了人?你看這街上還有小孩子在嘻鬧,偌大的姑臧,好歹也是一國都城,竟然沒有馬市麽?”


    琉璃說道:“北涼向來產駿馬,北涼人從小會走路起便開始跟馬打交道。尋常七歲小兒便可馴服烈馬,想來不是誇張。”頓了一頓,說道,“如今看姑臧城內,一片繁華熱鬧,北涼的王宮,裏外也是一片絢麗奢華。北涼自建國到現在,也不過十幾年時間,城內能有如此景象,可見上位者興國有策。”


    雲裳看了看琉璃,隻見她眉間微皺,若有心事的樣子,不覺看了看聶阿姆。


    聶阿姆便對琉璃說道:“王妃,咱們來的時候,皇上已經明說過,王妃隻管過自己的太平日子便是,不必想太多。”


    琉璃在心裏歎了口氣。北涼對外向來以弱相示,以此搏了大魏的同情,借著和親,將北涼護在翼下。然而真正在姑臧城裏走上一走,便知道北涼遠不是對外所展示的那樣柔弱。如此北涼,必不會肯屈居大魏之下太長時間。也許不久的將來,北涼得了合適的時機,便是第二個秦王赫連昌。如果北涼和大魏翻臉相抗,到那個時候,自己是何等尷尬的境地,又會何去何從呢?


    她和沮渠牧健相處過幾次後,深覺此人藏鋒斂芒。她知道,沮渠牧健一定不是他在自己麵前表現出來的那個樣子。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能從沮渠牧健身上看到崔浩的影子。很多時間,他在對自己逗弄的時候,活脫脫便是崔浩的風格。然而崔浩和她有十年的感情,因此對著她,從來不吝展露自己,也因著對她的喜歡,清冷之外,又總對她調侃逗弄。


    然而沮渠牧健之前跟她素未謀麵,兩不相聞,一照麵看跟她調侃逗弄,這實在是有些不尋常了些。如果不是本性使然,便是故意做作。琉璃自然不會相信,數位王子裏,能最終成為世子的沮渠牧健是坦蕩愛逗弄人的性子,那他故意裝出那個樣子是為了什麽?討好自己?


    琉璃想了想沮渠牧健現在的處境,他這個時候,也許的確需要自己背後的大魏來做他的支撐,幫他壓製某些居心叵測,伺機而動的異心者。然而他也實在沒必要做出這番姿態來討好自己,他其實隻需麵上對她客氣些,麵子上對她照顧些,讓眾人看到他對這門親事的滿意,便可達到目的。


    琉璃很奇怪的是,她自入北涼王宮後,除了頭天晚上不請而至的那位大王子夫人李氏提及了前世子夫人李敬愛,後來的沮渠牧健也好,北涼王後也好,居然都如同約好了一般,對李敬愛隻字不提,仿佛那個人根本沒有存在一樣。琉璃不覺得沮渠牧健和北涼王後是在對她避諱什麽。一個真實存在過,外麵名聲還不錯,聽說也還頗得北涼上下讚譽的前世子夫人,既然不是北涼王室的恥辱,便不該成為話題上的禁忌,何況真正擠走前世子夫人的,又不是她,而是北涼和大魏雙方的得益需要。


    琉璃在心裏想,如果北涼王後不願提及李敬愛是因為出於對自己的愛護,她倒也能接受。畢竟從目前北涼王後的態度看,她倒確是對自己滿是疼惜。不提李敬愛倒也說得過去。然而沮渠牧健不提李敬愛,是不是有些反常?畢竟是外人口中曾經相處極諧的夫妻,且還共同有一個兒子。


    琉璃想,如果一個男人不願在口中提起一個與自己同床共處了數年的女子,要麽是他對這個女子極其厭惡,如聶阿姆對那個前任夫君郭憑。要麽是太愛這個女子提及這個自己忍痛舍棄女子會讓自己心痛,如她對崔浩。


    琉璃覺得沮渠牧健對李敬愛,應該是後者。她實在找不出沮渠牧健討厭李敬愛的理由。這個想法讓她安心,讓她覺得,沮渠牧健如果對李敬愛有哪怕一絲真愛的話,那麽他在心裏,必定對李敬愛有至少那麽一絲的愧疚。這一絲愧疚,至少能說明,沮渠牧健還值得她將後半生倚靠。或者說,當有一日北涼和大魏翻目成仇的一天,沮渠牧健至少不會為難她,至少可以允許她像李敬愛一樣,抽身請退,保全自己吧?


    琉璃心事複雜地想著事情,街上的情形便沒有再注意。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聽到外麵的車夫說道:“王妃,宋大人府上到了。”


    琉璃恍然回神,馬車已減了車速,緩緩地停了下來。


    車夫隔著車窗說道:“王妃且稍候,容屬下去跟門子說一聲,讓他傳了進去。”


    說著話,身子往車下一跳。


    琉璃張口喊住:“且慢!”


    雲裳甚有眼色地連忙上前打起車簾。


    琉璃對已經跳下車雲的車夫說道:“宋大人乃北涼名士,才高德旺,乃是讀書人俱都敬服的人物。今天我們前來拜訪,原是慕名而來,怎可大擺架子?”


    一邊說著,一邊起了身,從車裏出來。雲裳連忙跟著起身,先一步到了車邊緣,車夫著手扶著她,先跳到車下。然後為琉璃置了下馬凳,扶著琉璃從車上下來。然後下來的是聶阿姆。


    琉璃隨手整了整衣衫,對車夫笑道:“這招呼,該我親自上前去打才對。”


    一邊說著,一邊向宋府大門前邁步。


    宋繇這府第,看著門樓高大,府內寬闊的樣子,然而門前並無奢華裝飾,隻順著牆邊住了數株闊葉楊樹,枝幹挺直已過了高高的牆頭,巴掌大的葉子將整麵牆邊遮了一大片蔭涼,有幾個不知誰家的小童子在牆邊嘻鬧玩耍,合手抱著光光溜的枝幹利索地攀援上下。


    琉璃掃了一眼門邊的幾棵樹,發現那幾棵樹上一人高的地方都有一個圈印,像是被繩子靳出來的一樣。更有趣的是,那圈印的上下,有幾處樹皮似是被啃掉了一樣,參參差差,依稀還有馬齒的痕跡。


    琉璃往宋府的大門口走,大門口處的門子竟然正坐在巨傘一樣的楊樹下麵的蔭涼裏,靠著光溜的樹背,打著輕巧的鼾,竟是睡覺的樣子。


    琉璃微微一笑,也不著急,回頭對車夫做個手勢,指了指牆邊的一棵楊樹,然後又指了指馬。車夫會意,回頭去將那馬拖著馬車牽了過來。


    馬車的軲轆轆轆地響,響聲不大,很快到了那門子旁邊的一棵楊樹前,車夫將馬的韁繩往樹身上綁,繩子堪堪正好壓住樹身上的那個圈印。


    馬從太陽底下站到了樹蔭裏,大約是覺了清涼,一下子歡快起來,抬起頭來,看了看身邊的環境,不知是這楊樹的樹皮太過清香了還是怎樣,那馬張嘴對著樹身啃了過去,下嘴的地方竟然正是之前被其它馬啃過的地方,樹皮未啃下來,隻把從前因被啃露出來的光溜溜的樹芯處又啃出了幾個寬寬的牙印子。


    那馬倒並不惱怒,也不著急,拿舌頭在牙印子的地方舔了舔,然而輕快地打了個響鼻。這個響鼻打得極是清響,順帶噴出幾滴鼻水來,正衝著樹下那門子的方向。


    那門子不知是聽到了馬的響鼻,還是被馬的鼻水噴到了臉上,一個激靈身子抖了抖,睜眼便看到了眼前衝著他噴鼻子的馬。


    “哎喲,來客人了!”


    門子一個跳身站了起來,動作十分利落。一邊拍著屁股底下的土,一邊隨意地說道,“隻是不巧地很,我們老爺出門了,少著要過半月過能回來……咦!”


    看清眼前的琉璃時,訝然地出了一聲,上下打量著琉璃,態度隨意,卻無倨傲之意,對琉璃拱了拱手:“這位小姐,府上向無女客選訪,敢問小姐此來,是來訪我家老爺還是訪我家夫人。”


    琉璃抿嘴笑了笑,說道:“本是訪宋府而來。剛才聽你說你家老爺出遠門半個月才能回。既然宋大人不在,能否勞煩稟報一聲,見一見夫人也是好的。”


    門子有些為難:“我家夫人,向來是不見外客的。這位小姐……”


    琉璃便笑道:“我本也不算外客。勞煩跟宋夫人通報一聲,大魏武威公主琉璃素和夫人雅好香茶,故而前來會一會同道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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