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你都證實了?”


    嬴政坐在桌案後,對趙高所說的一切都反應平平,看不出任何情緒,隻是淡淡的再問道。


    趙高斟酌著話語,並未敢過多添油加醋,如實回道,“回陛下,奴婢隻能證實,長公子殿下他愛民如子,確實有上述的賑濟百姓的行為。”


    “但查到的那些物資是否真的就是長公子所用的糧食衣物,就不好說了……即使證實後者確實來自於前者,也很難證明後者就是前者的全部。”


    “更多的你就查不出來了?”嬴政依舊平靜的問道。


    趙高誠惶誠恐的回道,“請陛下恕奴婢無能。”


    這事,他就是能查清他也不可能給查清。


    就要含糊不清才好。


    不清楚,皇帝才好聯想,才好猜測,才有無限的可能。


    當然,趙高一時半會也確實找不到合適的突破口查明真相——這事牽扯到扶蘇,不是他兩嘴一張說什麽就是什麽的,得有足夠可靠的證據才能讓嬴政接納。


    他要是真能查明背後的實情,肯定會直接告發給嬴政——畢竟那是嬴政想象都很難想象的程度。


    “繼續查吧。”嬴政沒有計較趙高的‘無能’,語氣毫無起伏的說道,“你還有不少時間。”


    他們現在太原,而扶蘇在上郡,按照東巡之旅的計劃安排,中間還隔著雁門、雲中、九原、以及新秦中郡(也就是河南地)的部分區域,然後才會進入上郡。


    這麽長的一段旅途,換算成時間至少也是三個月的時間。


    在北巡車隊離開上郡膚施之前,趙高查出了真相都可以稟報給嬴政。


    當然,之後查出來也能上報,嬴政也不可能說車隊過了上郡就把這事翻篇了。


    隻不過趙高可能功勞就不大了,或者幹脆就算不上功勞了。


    時效性,有時候也是很重要的。


    趙高心知肚明,應了一聲後便心滿意足的退出去了。


    他能不能查出來什麽另說,嬴政有心讓他往下查這就夠了。


    流沙的麻煩,少不了了!


    趙高離開後,嬴政埋首案牘,專心看著桌上的各卷文書。


    很快,屋內又來了一個人,一個全身籠罩在黑袍之下的人。


    “你怎麽說?”嬴政頭也不抬地問道。


    黑袍人微微頷首回道,“趙高查的基本沒問題,就是不夠全麵。”


    “你有其他收獲?”嬴政彷佛渾不在意的隨口問道。


    黑袍人立刻回道,“我查到,不久之前,太原這邊有一大批神秘貨物被送往了河東一帶,但具體去向卻無人可知。”


    “我盡可能追查了一番,隻能大概確定物資被送往了東郡或者更東的周遭幾郡,比如濟北、碭郡、薛郡。”


    “至於具體接收者,不太好說,因為我無法確認那邊是最終目的地還是中轉地。”


    “除此以外還有一件事,北地邊軍的軍需裝備不久前進行了擴充和翻新,不過軍費支出上沒見什麽問題,似乎隻是一次正常的換代更新。”


    包括兵器防具在內的一切軍需裝備都會磨損消耗,戰鬥的時候會損耗,平時訓練也會損耗,都需要定期更換和補充。


    北地邊軍這次的軍械更新有些突兀,但規模也比較小,屬於合理合規的操作,看起來沒什麽問題。


    事實上,這件事嬴政是知道的——蒙恬給軍隊更新換裝肯定得上報皇帝。


    當然,這次隻是小規模的裝備更新,倒不必得到嬴政的批準後再執行,可以先執行再上報,知會皇帝有這件事就行了。


    事實上嬴政之前也確實沒怎麽在意這事。


    黑袍人陡然提起這一茬,他心裏還有些驚訝:


    “有問題?”


    雖然黑袍人嘴裏說的是‘沒見問題’,但真要沒問題,他就不會提這件事了。


    “具體的,我還在查,目前看來是沒問題,就是感覺上有些太巧了。”黑袍人淡淡的回道。


    巧合,對於他們這類人而言是個很微妙的話題。


    一方麵,腦子正常的人都得承認這個世界上就是存在很多的巧合,彷佛命運的玩笑一樣。


    另一方麵呢,也得承認很多人就喜歡借巧合之名行陰私鬼祟之事。


    對常人來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對非常人來說,少一事就不如多一事了。


    所以幹諜報工作的人,往往會懷疑所有的巧合。


    黑袍人此事的懷疑,也算是職業習慣。


    嬴政的疑心病倒是不算嚴重——主要是他一般什麽都不怕,不怕有人造反,也不怕有人圖謀不軌——不會什麽都去懷疑,也沒有黑袍人這份職業習慣。


    麵對他的說法,嬴政反問道,“除了巧合,還有別的理由嗎?”


    “有一點。”黑袍人點了點頭,“蒙恬將軍更換的這一批新軍械裝備,來源似乎存在問題。”


    做假賬這種事,蒙恬不算很熟悉,但也不是完全陌生。


    正所謂廚子不偷,五穀不收。


    每個職業都有每個職業的生存小技巧,都屬於上不得台麵,甚至幹脆就是違法犯罪的操作。


    作為將軍,最常見的操作自然是吃空餉。


    不過帝國律法嚴苛,執行層麵也比較絕,吃空餉這種比較顯眼的操作基本沒人會幹。


    蒙恬也不至於下作到靠這種方式斂財。


    但他也不是聖人君子,該撈的時候還是會撈一點的。


    而他撈錢的主要來源就是這軍械裝備。


    自古以來,管理物資都是一項肥缺,其中有很大的文章可做。


    即使是在完全不影響軍隊戰鬥力的前提下,依舊有很大的油水可撈。


    帝國沒有財政預算一說,或者說往後兩千年的帝製,基本也不存在財政預算一說。


    帝國的各個衙門部門花起錢來都很豪放,隻要之後查賬的時候,數字大致對得上,就沒人會追究。


    這不是吏治腐敗,這是現實所迫。


    在這個時代,誰有本事真的算清楚各個衙門各項政策所需要的資金?


    一項工程,開工需要多少人手,完工需要多少物料,運輸過程有需要再調動多少人,其中損耗幾何,料價又是多少……這要是想算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就擎等著算去吧。


    說不定算到最後,省下來那點經費還不夠給算賬的人發俸呢。


    所以大致過得去,數字別太離譜,大家共同維持著整個朝廷的正常運轉,就算是都很負責了——就像是後世的火耗一類說辭一樣,屬於必然存在的潛規則吧。


    蒙恬屬於講臉麵也有操守的貴族,一向都把這些‘火耗’盡可能控製在一個足夠合理的範圍內,然後自己拿大頭,下麵的人分小頭。


    帝國的官員,尤其是中央朝廷的官員,在這方麵基本都都差不多。


    撈錢的辦法多的是,大可不必為此把臉麵都給丟了。


    當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錢對於官員來說不是很重要。


    錢和錢是不一樣的。


    比如說秦朝的錢,和清朝的錢,就有著天壤之別。


    這個區別不在於錢本身,而在於錢能做到的事。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但你想找推磨的人可以用錢來解決,想找個能登月的人就不是錢能解決的了。


    帝國的商品經濟根本就不存在,因為商品種類稀缺。


    供應普通老百姓日常所需倒是足夠,但對於上層階級來說,根本就不夠看。


    沒有足夠吸引人的商品,要錢有什麽用?


    當然,有些時候,錢可能會超出作為一般等價物的用處,可以達成一些超乎‘購買’這種行為的目的。


    但對於帝國官員來說,這種事他們靠權力可以達成的更合理,更輕鬆。


    因此,錢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個用來合法買東西,有往往買不到什麽滿意的商品的雞肋。


    有需求,但需求量一般般。


    書歸正題。


    蒙恬安排人盡可能的給韓非那邊送過來的軍械物資偽造了合理的來源,但這類物資都很敏感,基本上都是民間不需交易,乃至不許私人持有的東西。


    憑空多出這麽大一批軍用物資,想找個合理的來源很難。


    蒙恬隻能盡量找補,實在沒辦法的部分,就隻好盡可能隱瞞來源。


    隻要別讓人直接追查到韓非頭上,追查到流沙頭上,哪怕別人看出了問題,他仍然有糊弄的餘地。


    這類敏感的物資,說不清來源有問題,但要是說清楚了,問題隻會更嚴重。


    聽到黑袍人明確指出了其中的問題,嬴政看著麵色如常,但手上的動作卻不自覺地頓了一下,語氣略有起伏的回道:


    “那你也繼續查吧,查清楚他們到底想做什麽。”


    黑袍人沒有說話,悄然從房間離開。


    屋內再次隻剩下嬴政一人。


    他停下手上的動作,抬手揉了揉眉心,隻覺得腦中一陣接著一陣的漲痛。


    他的偏頭疼有些要發作的跡象。


    不過嬴政卻沒有要服藥的意思,而是就這麽硬撐著。


    嬴政並不諱疾忌醫,也不排斥陰陽家進獻的丹藥,往常他服藥也鮮少有所顧忌。


    但現在古尋不見了,他更依賴於丹藥,反而不願意隨意服用丹藥來緩解頭痛了。


    緩了好一會兒後,嬴政適應了頭部的陣痛,開始細思北地的種種異常。


    從目前的情況來說,還不能得出特別明確的推論。


    說到底,無非就是流沙,或者說長公子派係在北地諸郡內有大批量的物資往來。


    這事說敏感也敏感,說不敏感也就那樣。


    北地這些年的發展壯大離不開流沙的傾力協助,這是不爭的事實。


    他們在北地經營著方方麵麵的生意和產業,可以說除了明令隻有朝廷才能經營管理的壟斷行業,其他所有生意都是流沙的——或是他們主導,或是他們參與。


    所以流沙在北地諸郡有大宗物資運輸往來實屬正常。


    危險的是,過去一年多來,北地諸郡流通的物資似乎都經過了刻意的掩飾或保密,甚至去向也不明朗。


    這是個危險的信號。


    對此,嬴政也不禁陷入了遲疑。


    他並不擔心北地出現超出他掌控的變故,但他不希望發生這種情況。


    關鍵是現在古尋不在,他無法確定背後究竟隱藏著多少隱情,或者說……多大的隱情。


    除了古尋,流沙的其他成員都不被嬴政放在眼裏——不是看不起,但身為皇帝,其他人確實不夠格直麵他。


    唯一的例外就是流沙理論上的大靠山,帝國長公子扶蘇了。


    作為皇帝的兒子,自然有資格直接麵對自己親爹。


    但對嬴政來說,麵對古尋,和麵對扶蘇,他是兩種態度,兩種處理方式。


    對古尋,嬴政會直接主動把人找來聊一聊,話不會說的太明白,但該點明的都會點出來,以觀察古尋的反應,從而判斷古尋的態度或想法。


    對扶蘇,嬴政就要更被動一些,不會主動找自己的兒子要個解釋或說法,而是直接等一個結果。


    結果他滿意與否,決定了他最後會以怎樣的態度來麵對扶蘇。


    從本心出發,嬴政希望最後是個能令他滿意的結局——他確實很厭惡扶蘇性子裏那些和他這個親爹截然不同的部分,但他也確實鍾愛這個長子。


    ………………


    北地的局勢正朝著很危險的方向逐漸滑落,另一邊農家的造反大計也是一波三折。


    之前陳勝要求張良向‘田言’表明他們必須要見到對方的誠意,否則就要放棄合作。


    而張良呢,壓根就沒有替他們轉達,隔了一段時間後直接假借阿言的名義,給了個愛咋咋地的回複。


    他倒不是存心搗亂,而是因為就算他如實轉達給了阿言,得到的回應也就是差不多的說法。


    他索性懶得再折騰這一場了。


    說到底,熙熙攘攘,利來利往。


    這件事發展到現在,始終沒有越過利益合作這條線,沒有延伸到立場問題的程度。


    沒有涉及立場,陳勝吳曠就不可能真的和‘田言’徹底翻臉,大家仍然要落到‘談’這個字上。


    關乎利益的事,最終隻能由利益的大小來決定結果。


    口頭上一時的說詞,不重要。


    張良省了事,但陳勝吳曠讓他的回複給氣了個半死。


    而最讓他們憋屈的是,就算氣個半死他們也做不了什麽。


    是,他們第一時間跟張良表態大家一拍兩散了,合作的事不了了之,但這事到底黃沒黃,大家心裏都明白。


    就算是陳勝這種暴脾氣的,也知道很多事不能由著性子來,不能由著自己的好惡來。


    他們終止合作的表態,在事實上隻能算中止,隨時都有彌合關係,重啟合作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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