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花》 第1章:引子 传说,**谷真的就曾住过一位帝女。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民间有一说法,她乃慕士塔格雪峰之后、凤神的后裔;也有人说,她是当年玉螭国的景光皇帝与妖邪所生,因此被禁锢在**谷,乃因**最是清雅,可涤荡妖氛。 辘轳的车轮声碾过襄樊城西的官道,被四匹长毛青骢马驮运的马车上,四只泥金楠木箱挨挨挤挤靠在车内。尽管马车行得甚快,又一路颠簸,然而那箱里却不知装着什么,竟听不出分毫响动,而驮运马车的四匹马儿蹄声噔噔,速度毫不见缓,让人疑心那车上的几个箱子是空的。 时至初秋,百花枯谢,道旁两侧黄叶飘飘,偶尔掀起一阵秋风,将萧萧枯叶吹落到公主发间,策马奔在前方的白衣男子眼神一时荒茫。坐在车前驱马的车夫看着马上的白衣男子控缰的手陡然缓下,不由叫了声:“公子?” 这轻轻一声,已将他的神智从恍惚的思绪中收回,白衣男子蓦然回首,望着他笑了笑。那眉目间的笑容清朗澄澈,又带着丝丝暖意,仿佛能融化冬日里的冰雪,然而,他看着自己时,笑的那个眼神——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让那赶车的马夫觉得,仿佛他的目光是穿透了自己,望着自己身后的方向…… 这襄樊西郊的道路迂回曲折,他的身后,那林木掩映后、隐隐可见的极远处,却是**谷。那里庭庭院落都栽种着**,在这百花衰枯的时季里,却唯独这**开得清艳。 有花中之冠,名曰“帝女”。开在百花初谢的季节,婷婷独立,芳馨怡人。 传说,**谷真的就曾住过一位帝女。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民间有一说法,她乃慕士塔格雪峰之后、凤神的后裔;也有人说,她是当年玉螭国的景光皇帝与妖邪所生,因此被禁锢在**谷,乃因**最是清雅,可涤荡妖氛。 种种假说,空无凭证。但史书上唯一的记载是:这位未曾授封的公主,在八年前那场压覆帝都的战火中,亲手奉上景光帝的头颅,投降了她国家的敌人——大凰国泰和帝凤轩。这位自幼因缺乏关怀而性子凉薄的公主,杀了自己的生父后,也遭到报应,不出三年,便跟凤轩的所有妃嫔一起,葬身在失火的皇宫里。弑父之女,该获此报,即便公主,也不应幸免…… 高高在上的帝王家的丑闻,是百姓人家茶余家饭后的最佳谈资。 因此关于这位自幼便活在传奇中的帝女的传闻,一直在民间沸传不止。 如今,他们要见的人,便是当朝权倾天下的摄政候秦翦。而他的深宅府邸中,居住着那位在玉螭国唯一能与他权势相抗的、当朝最后一位公主,亦是玉螭国现今皇上唯一的嫡亲姊姊——玉甄公主。 当奔行的马车转入最后一个岔道之时,身后的车夫清楚看到少爷口齿微翕,清冽的眸中犹凝了一层水雾。 第2章:第一章玉甄公主 (1) 后来在那**谷里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大家只是知道,三年之后,太子邱世蘅在玉螭国的皇宫中病发猝死,民间流传说邱世蘅是被景光帝施毒毒死,布成重病而死之状,送回银夔国。 三百年前,嘉平王朝的姬天子被七位诸侯王废黜之后,天下便再无宁日。 那是数千年来最乱的时代,七国之间争霸称雄,争战不休。战乱延续了两百多年后,小国相继被吞并、或分割,最后中原只剩下东南的玉螭国,西南的墨虬国,东北的大凰国,与西北的银夔国,四分天下,君主相继称帝。 七年前,大凰国泰和帝凤轩不顾朝臣劝阻,向玉螭国发兵侵攻,因玉螭国边城守将早有叛国之心,毫不抵御,数月之间,玉螭国便连失北方三十二城,敌方军马直逼入帝都襄樊。 当年玉螭国恰值内忧外患之际,帝都很快便失守。嘉泰朝祈和廿年秋,帝都襄樊攻陷之日,景光帝散落民间的那位无名公主,取帝之头颅,向凤轩称降。而玉螭国太子玉璆与二皇子玉璋死于宫变之中,四皇子玉瑾流落民间,不知所踪。大皇子玉璜向大凰国割地千里,按岁纳贡。翌年初,在健康定都,改年号“太平”。 三年之后,凤轩薨于寝宫,玉螭国已被授封为定国将军的秦骞,这时派谋士公孙睿游说银夔国君主,联兵征伐大凰国。 而在彼时,因凤轩连年向诸国挑起战乱,大凰国百姓早已苦不堪言,恰正旱季,国中缺粮断水,几乎全无抵御之力,又因宫闱之乱,半年内,帝都燕京被破,建国三百年的大凰国终于宣告亡国。 与大凰国开战的一年中,秦翦与其弟秦翥趁机控制了玉螭国的兵权。大凰国灭国之后不过一月,秦翦便取出先帝当年临终所立的遗诏,迫玉璜让位,并以“乱臣贼子”之罪将相国李牧,及当年那场宫变之中、朝中大半官员关押入狱,宣布立先帝散落民间的四皇子玉瑾为帝,即是当今玉螭国这位年仅十一岁的皇上。 因小皇帝年幼,故玉螭国的朝政由摄政候秦翦把持。两年前夺回帝都襄樊后,秦翦即迎娶先帝散落在民间的公主——那位据说从天山学艺归来,有着国中箭神之称,被喻为火神祝融弟子的玉甄公主,利用其神鬼莫测的箭术,广纳门人,以震慑因瓜分了大凰国大片土地,而声势渐威、野心日日膨胀、不断滋扰玉螭国边境的银夔国。 这位玉甄公主乃是玩弄权术的善手,广纳的门人中不乏成为她心腹者。而她离间群臣,助秦翦将朝中异己一一铲除的同时,更大大地笼结了自己的势力,免除摄政候因皇帝年幼、而图谋夺势的危机。 第3章:第一章玉甄公主 (2) 两年来,玉甄公主与摄政候几乎把持了整个朝政,相互利用、排除异己,然而又隐隐成竞抗之势,为年少的皇帝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之局。 玉螭国嘉泰朝永和年间,一辆装载了四只泥金楠木大箱的马车驶入帝都,马上的白衣公子递过通关文牒,看守帝都的士兵阅毕,遂放行。 自从踏入襄樊,公子的脸色就变得很奇怪,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目光分明在看着他,然而眼神却似乎总穿透了他身体,不知看向何处。 真奇怪。马夫骚了骚自己的后脑勺,忽然想起:公子当年在银夔国时,曾陪太子来此处做了三年的人质,那么,他是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吗? 如今皇上病危,墨虬国由太子执政,近三月来,墨虬国边境屡被银夔国侵扰,太子思虑良久后,终于决定派了原本在西南边境驻防戎守的公子赶来玉螭国的帝都襄樊,望能以这箱中之物,令摄政候秦翦相信墨虬国的诚意,说服摄政候施兵援助——倘墨虬国为银夔国吞并,那么,玉螭国也必会朝不保夕,无论为了削弱日渐狂妄的银夔国的气焰,还是维持如今三国鼎立的平衡,在局势上,摄政候派兵援助,对维护玉螭国都是大大有益,更能促进二国邦交。 思绪纷飞间,却听公子的马蹄声陡然缓下,于是他也停下马车,抬眸只见朱漆门上那“定国候府”四个金漆大字。 马车刚刚止步,公子即已翻身降马,步至门前,奉身递过拜贴,那守在门口的家丁看过,便转身入内通禀。 须臾间,便见一个低眉顺目的男人哈腰而出,见到公子,相互礼毕,便奉入内堂。那车夫却留在门口守着马车。 因连月来奔波未歇,待那管家上好新茶,他更觉口唇干哑,接过茶盏便一口饮尽。 入座不过片刻,已见卷帘微启,却是定国候秦翦踱步走出,他匆忙搁下手中茶盏,狼狈起身,施礼道:“墨虬国柳怀,见过定国候爷。” 天下皆知,墨虬国当今皇上久缠于病榻,国政由太子萧朔代执,历今七载矣,柳怀乃最得太子信用的重臣,秦翦却只淡淡扫了他一眼,似乎根本未将他看入眼,口中悠然问:“是姬将军引荐你的?” 他说的是姬彦,如今戎守玉螭国与墨虬国边境的大将军姬彦,亦是当朝玉甄公主的心腹重臣。 柳怀来此前便早已获悉此事,更闻听摄政候与玉甄公主夫妻之间的不睦传闻,当下只得谨言答道:“确是姬将军定要为子忻引荐的。” 秦翦不知有否听清他的话,目光恍惚是在望住他,也恍惚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随口问:“唯你一人?” 第4章:第一章玉甄公主 (3) 柳怀又是躬身一礼,肃然道:“今敝国战事危急,就只子忻一人便衣前来,若有礼仪未周之处,望请定国候爷见谅。”见秦翦不语,忙又道:“为表敝国诚意,太子命子忻备来薄礼,望请定国候爷未要嫌弃礼轻。” 秦翦唇角微微上翘,语气飘忽:“开来看看。” 秦翦柔和的声音并不好听,听在耳中阴森森,犹觉刺耳。 不过片刻间,那四只泥金楠木箱已抬入内堂,柳怀亲自蹲身开锁,箱盖打开,四只箱内,齐一色都是墨绿色成株的药草,香气馥郁,甚至覆过了堂中燃熏的檀香。 “太子早闻贵国皇上身患喘疾,特命子忻自北方极寒处掘来此种琼草,每一株都价值千金。子忻虽不敢妄言可愈治太子喘疾,但求能舒解病发之痛,已感欣慰。” 秦翦似乎漫不经心,轻轻拈起一根草枝把玩在手,柳怀看着一枚枚针尖般狭长的草叶自他纤长的指间随意拈碎,药汁从他指缝中溢出,蹙眉抿紧下唇,脸却已涨得通红:没想到自己拼死取得的琼草,竟被定国候如此糟蹋…… 便在这时,一阵轻逸的足声步近堂内,柳怀不由抬目望去,隐约督见珠帘后一道娉婷而立的身影,心料这便是玉螭国的长公主玉甄,不由垂下头去,不敢有不敬之举,思虑间,珠帘已被侍女高高挑起,柳怀低垂的目光已可看见那藏于宽广夹缬笼裙之下的脚步。 环佩声动,一阵幽风遥遥掠近,柳怀不知为何心生异样,不由闭了眼目,而那人的声音仿佛隔了千里的光阴传来:“是姬将军引荐你的?” 她…… 暗藏袖中的指节被柳怀掐得生白,她清润的声音如同一阵冷风袭过,柳怀顿觉四肢体骸都仿佛随她这番话语,一分分冰冷下去。 下唇在微微颤抖,他抿紧了唇,镇定答道:“是。”如今摄政候根本没有要借兵的意思,他不得不硬下脸皮,求这位在玉螭国把持了半边朝政的玉甄公主:“这些琼草,是子忻……” “搁下吧。”玉甄公主不冷不热地打断他的话,忽然婉声道:“抬起头,让妾身看看你。” 一位嫁入候府两年的公主,断无与男子正颜相见的道理。听她唇中淡淡吐出这句话,语态平静,而柳怀竟也仿佛着了魔一般,听闻此言,便蓦地抬起头,刹那间,直感觉自己呼吸不能,耳鸣嗡嗡—— 当年那个身着素服的小女孩,奔走在那片**簇拥的幽深庭院中,如身后**般娇憨甜美的笑靥、还有那清脆如铃的声音,仿佛隔着那些飞逝的光阴,传入耳畔:子忻哥哥…… “怎么?莫非你认得甄儿?”往昔的回忆纷至沓来,让柳怀一时忘记了思考,这时却听定国候和声问了一句,话音中却似并无他意,纯粹好奇。 第5章:第一章玉甄公主 (4) 他抽不开目光,只得避开脸,低下头:“不,我认错人了。” 一时的惊愕冲击,他竟忘记了礼仪,随口自称“我”。 秦翦仿佛并未在意,看着玉甄公主,脸上表情似笑非笑:“甄儿,没想到这世间竟有人能生得同你这般相似呢。” 玉甄淡淡一笑,对秦翦的话恍若未闻,似乎真不认得面前此人一般,曼然步至柳怀身前,柳怀心中一冷,脚步不由便又向后退了去,玉甄的话音听在耳内,似乎漫不经心:“既然只是认错了人,见我就不必心虚——人谁无错,不必太上心,这里没有人会怪你。” 她的话说得如同闲话家常,然而语中之意听在柳怀耳中却是另有他意,不由站住了脚步,敛下心神抬起双眸,镇定问:“敢问,公主的意思是……?” “这些琼草搁下,柳将军可以离开了。”玉甄转过身去,曼声吩咐身后的内臣:“将柳怀将军带来的琼草抬入宫里,若真能治得好皇上的身子,我们便也还礼,帮墨虬国度过这一次难关,又何妨?” 她的语气甚是柔媚,然而这话说得却毫不婉转,柳怀听在耳内,只觉心中甚是郁涩,只能默然开口请辞。 “送柳将军去驿馆,他若有何要求,你们都给我满足了。”玉甄不再看他,只淡淡吩咐另一侧的守卫。 柳怀一路默默跟着簇拥的人群往驿馆走去,隐约间听他们正说了些什么,然而却只是茫然点头,不知所谓。 来到玉螭国的帝都襄樊,不觉已过去了七日。窗外的秋雨从来到驿馆便开始下,也已延绵了七日。 那药是他早年翻越天山、穿越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从极北极寒的“雪狱”觅得,西域人唤为“茕仙草”,在中原却另有名字,叫“琼草”。听闻从宫里传来消息,说皇上自服下那药草之后,缠绵多年的哮症真有了起色,近来亦见气色好了许多,晚间也不必玉甄公主抱在塌上靠着、方能入寝了。 玉螭国的小皇上生来身子就弱,又有喘疾缠身,帝都天燥,每年只有宫里瑶池中那一塘荷花开得盛时,病情才稍见起色,不等秋风吹起,哮病便又要发作。每岁入秋之后,都要玉甄公主入宫陪着,晚间抱在膝上,方能就寝。 玉甄公主毕竟只是皇上的姐姐,不比皇上的母亲,何况小皇上今年也已年满十一岁,宫中对这一对皇室姊弟的谣言素止不断,流传入民间,就更是夸张。 柳怀对这些毫无兴趣,这些日子他一直只住在驿馆里,并没有出去走动,这些事情却是随他前来的那马夫打探得来,说与他知的。柳怀只是点头,也不知可有往心里去。自打那日出了定国候府,公子的脸色就又难看了几分。 第6章:第一章玉甄公主 (5) 柳怀公子本是银夔国人,他父亲官拜枢秘使,而他年幼时却在银夔国的宫里陪伴太子读书。 十一年前,银夔国太子丘世蘅被景光帝作为质子、携来帝都襄樊,柳怀为照顾太子,便也主动请命,随太子前来玉螭国。怎料那太子天性娇纵,柳怀素来性直,一次失言触恼了太子,太子便要撵他走。景光帝见柳怀性子温善,便派人将他送往城郊的**谷,陪伴那个他在民间不知名的女儿。 据说那个公主乃景光皇帝年轻时被妖邪所惑而生,天生异禀,不人不兽,有四臂、双翼、额生一眼、身后长尾,宽头大脸,声如洪钟,只说一句话,便可震聩人的耳膜,凡人只稍望一眼,夜间便会噩梦不休,因此景光皇帝将她锁在**谷——那里本是玉螭国历代帝王的别苑,但因时值乱世,根本无暇入住,故而将那未授封的公主锁在那里。 后来在那**谷里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大家只是知道,三年之后,太子邱世蘅在玉螭国的皇宫中病发猝死,民间流传说邱世蘅是被景光帝施毒毒死,布成重病而死之状,送回银夔国。 得知爱子死在玉螭国,银夔国的奉暄帝一气之下便卧榻不起,柳怀福大,得景光帝恩赦回国,银夔国满朝官员皆指柳怀早与玉螭国有勾结,方得命回国,而柳怀只道景光帝并非外间传闻那般凶暴,乃是一仁义之君,太子重病之时他也曾入宫探视过太子,确是身患恶疾,求皇帝为了天下苍生设想,莫要向玉螭国挑起战争,危害万民福泽。 奉暄帝晚年被恶疾缠身,朝政日渐昏败,更有儇妃所生的三皇子背地笼结党羽,图谋造反,大凰国缕缕侵扰边境不止,时值多事之季,又逢在玉螭国做了三年质子的爱子在他乡猝死,在听完柳怀这番话后,一怒之下,当即下了此生最后一道懿旨——命人将柳怀的父亲,枢密使柳仲英一家满门抄斩,柳仲英教子不周、教出此等孽子,命施“车裂”之刑! 一道懿旨,便将三世忠良的柳氏满门打入牢狱。压入牢狱的第三日,便传来皇上驾崩的消息,然而懿旨一出,柳氏一家已注定落得满门被诛的结局。 因柳怀一言之失,祸及满族四百余口,父亲更因自己的过失而要承受“车裂”亟刑,当年之事,给十七岁的柳怀烙下的,是永世也无法解赎的罪疚。 在戴上镣铐压入牢狱的当夜,二夫人扑上来、在柳怀肩头狠狠地咬下——当时她那双眼里燃起的怨恨,似是恨不能啖他的肉、饮他的血! 十七岁的他一声未吭,咬牙默默承受,父亲却冷言喝止了二夫人的暴行。他至今依然记得,当时父亲肃目望住自己,平静问:“子忻,你可知错?” 第7章:第一章玉甄公主 (6) “孩儿无错。”他的语气毫无波澜,眼神执拗。 “既是无错,就不须愧疚。”父亲抬起带着沉重镣铐的手,温和抚摸他的头,那是记忆中那个严父此生待他最温和的时候。“做人但求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时至今日,父亲当初的话语依然历历在耳。让他后来在一次次身赴险境、在名与利的**中,一直保持心志高洁。 当年柳氏一族那场浩劫之中,柳怀作为柳家唯一一个生还者活了下来。 因太子之死,三皇子方得以即位,他心知柳仲英乃当朝难觅的忠臣良将,然而先皇遗旨难违,柳仲英素来官居清要,从不与朝中官员拉帮结党,凡事秉公办理,不惜开罪了众多同僚,朝中大多官员亦早便对这位枢密使视作眼中钉,得此时机,还不趁机拔除? 太子猝死,先皇还未及另立太子,因此皇上登基,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若是皇上不顾先帝遗旨,一意孤行,赦免柳氏一门死罪,只怕众臣难服。因此拖延了一年之后,皇上还是依遵先皇遗旨,命知院事谢青书将柳氏一门于城门下斩首示众,柳仲英依先皇遗旨施“车裂”之刑。 然而奉命监斩的谢青书,却是墨虬国太子萧朔派入银夔国的线人,虽与柳仲英立场敌对,却素来深慕柳仲英的胸钦才识,曾发送密函回国,对太子言道:若墨虬国得此人才,必是天待墨虬国之恩泽。 因墨虬国皇上卧病在榻,太子萧朔十四岁便执政,至那年已有三个年头。太子素来爱惜将才,曾希望能拉拢此人,然而未遂,引为生平憾事,却也只得作罢。而今得闻柳氏落得满门尽赤的收场,忙千里飞鸽传书,命谢青书见机行事,至少要为柳仲英延存一线香火。 谢青书深会太子心意,奉命监斩之时,在刑场上做下手脚,找替罪羊偷偷换下柳怀。柳怀逃往墨虬国,太子萧朔以上宾之礼接待,然而柳怀方见太子,便认出他正是当初从玉螭国回国,在墨虬国边境遇见过的少年—— 原来当年柳怀回国之际,曾在墨虬国边境遇上一帮劫匪,拦路掳劫一个衣妆华贵的少年。柳怀那日挺剑相助,驱退那帮劫匪,救得那贵族少年。那少年甚是豪爽,为答谢柳怀救命之恩,便请他到一家茶栈入座。二人畅谈天下大事,倾盖如故,引为知己。自报了姓名后,少年见他谈吐斯雅,举止从容,甚为钦赞,当下命茶栈的小二供上香烛,焚香宣誓,与柳怀结为八拜之交。他年长柳怀一岁,柳怀当下便认了他作义兄。 然而,原来这一切都是个骗局,当日与他称兄道弟的那个少年,连报出的姓名都是假的,原来他便是墨虬国传闻中,那位五岁便能文善武、十二岁帮父皇处理朝事、十四岁执政,素有国中“神童”之称的太子萧朔! 第8章:第一章玉甄公主 (7) 什么路见不平,什么肝胆相照,什么意气相投……原来自二人初见之始,他便一直都在骗他!纵然他有苦衷,纵然他于己有救命之恩,然而柳怀素来性子直烈,无法容忍他曾视作兄弟的人对他的欺瞒,当即便要请辞,任由萧朔如何婉言相劝,亦不为所动。 萧朔知他性子耿烈固执,再劝亦是无用,当下任由他离去。 柳怀不知去了何处,五年后还是回了墨虬国。太子大喜,依旧隆重礼待。 柳怀外出五年,不知遭逢了什么奇遇,剑术大进,朝野竟已无人能及。太子看他使完一套剑法后,大是钦赞。 太子当年为柳怀整顿的府宅,柳怀一步未曾踏足过,五年后再回,太子本待挽留他在帝都锦官多逗留几日,然而柳怀却主动请命,前往边境,为太子平定西南蛮夷的滋扰。 太子其实也正有此意,再挽留了几句,见柳怀执意如此,便也不再多劝,当下授命他为镇国大将军,亲送出城门,为他酌酒行觞,满朝文武官员无不羡慕柳怀得太子如此礼遇。而柳怀却只是拜过,并不多言,便领兵出城。 两年来,他为太子三破蛮夷大军,守卫西南方边境,征战沙场,短短两年已立下大小军功二十余件;半年前,太子的三皇叔康仪候趁太子病重之际,拥兵叛乱,柳怀又连夜不眠不休、从沙场赶回帝都,为太子平定国乱。太子曾笑言道:“若没有柳子忻,便没有今日的太子萧朔。” 柳怀赧然一笑,却不置一辞。他本非善于言辞之人,无论被激出怒气,或是心情喜悦之时,脸上都是一红。当下太子半开玩笑半带挖苦,赐了他一个新的封号:“玉面将军”。其后,每当同僚或下属这般谈论他时,都令柳怀大是窘迫。 第9章:第二章 玉碎瓦全 (1) 玉甄公主本来泰定自若,然听到她细碎脚步,心不由却是一跳,而在这时,柳怀却冷冷推开了她压住自己的手臂,挣扎着撑起身子,咬了牙道:“公主,告诉我……告诉我……”一语未尽,却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秋雨绵延了七日,到这日黄昏,才终于停下。 驿馆外青砖铺砌的大道上,依旧有雨声滴答作响,积留在檐顶的雨水顺着青砖瓦点滴而落,音声清澈悦耳。 柳怀素喜清净,不耐烦那车夫小厮跟着自己盘东问西,趁他今日外出打点、迟迟未归,便让驿馆的守卫留了话,让那车夫不必担心,诸事交待已毕,便独自出了城。 秋日天短,走到城门口时,天色便已全黑了下去。 走在襄樊城西郊的官道上,两旁枯叶凋落的枝桠掩映下,阴影在脚底游移不息,让他一时有种恍惚,不知这游移不定的是自己的脚步,还是周旁的一切…… 这段路仿佛很长,他低头看着脚下的阴影,不知不觉间,已隐约闻见幽幽的**香气,他忙待转身,然而,那缭绕在四围的香气却似乎不肯散去,争先恐后汹涌而至。 他顿足朝前望去,晚间看不清**谷深处那座离宫的形貌,只隐约可见在幽深墙苑之内,那些在秋风中轻轻摇曳的柔韧花枝…… 隐约间,当年那个女孩的话又响在耳畔: 你别看它生得柔韧,这上面的刺儿若扎起人来,可是很痛的。 她随手轻拈起一枝,素衣滑落,露出她手腕上那一双银镯,银镯上系着的两只铃铛因她手腕的动作,发出泠泠清音,银色镯子映着她指间轻拈的那支浅黄色花枝,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而她衣袖下露出的、那玉脂般白皙的肌肤,半掩在这些温淡的颜色之后,如同北方初绽的纯雪…… 他掌心一热,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触手温腻软滑,十四岁的女孩微微诧异地抬起脸,清澈的眸底照出他微红的脸,女孩抿口而笑,他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紧忙侧开脸去,随手取下她执在手中那枝雏菊,转过脸看着天边火烧一般的红云,不觉间握得紧了,只听女孩一声轻呼,他垂目望去,却见已有殷红的血珠从自己指间蜿蜒滴淌而落。 她慌张捧过他的手,捧在自己掌心里,轻轻在他的伤口处呵着气,看着那些血渍在她如雪的素衣上迅速洇散开,他不觉间轻轻挣开了她的手,俯身拾起那支跌落在花丛间的雏菊,护在袖中,竟不顾掌心又被扎出的血,也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喃喃说了一句:“我不怕痛。” 红云衬得那个女孩秀丽的脸隐隐透出异样的潮红,女孩睁大妙目,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却见他又缓缓说了一句:“我真的不怕。” 第10章:第二章 玉碎瓦全 (2) “我不会让你痛的。”女孩双眸清澈得宛似一泓秋水,眼皮眨了眨,随即笑了。笑靥灿若云霞。 转过身时,她似乎是看着一旁齐开的**,仿佛有沙尘入眼,于是抬起手背轻轻抹去,轻声重复了一句:“我不会让你痛的。” 那一刻,那双清亮的眸中,仿佛除了天边的红云、周旁的花草,还盛放了一些什么别的颜色,可是他却看不真切……看不真切。眼前一切,朦胧得近乎不真实…… 目光渐渐朦胧,仿佛眼中渐被泪水充盈。不知是否是天候渐寒的关系,四肢渐渐冻得僵了,僵到麻木,连冷都感觉不到……周旁的一切,包括潜藏在内心深处、最深的那个秘密,都仿佛在这深凉的秋风中,隔绝去了另一个世界。 忽然感到背后一暖,一阵仿佛熟悉,又仿佛很遥远,遥远到记不起曾在哪里闻过的幽香,从身后转来,然而当他猛地从空茫中抽回神智,回眸望去,手臂却是一颤,刚刚搭在他肩头的风氅滑落在地。轻盈盈的,不带一丝声响。 然而在这般静谧寒冷的秋夜,他的心却蓦地一震,那胸臆间沸转不息的声音几欲冲溃了他的意识,好半晌,他才开了口,然而耳边传来的那个声音,却不是自己的。 他仔细聆听,耳边那个声音清澈柔润,真的不是他自己的:“这个地方,你是来不得的。” 他恍若未闻,静静阖起眼,深吸了口气,方沙哑吐字,一字一句:“眼枯泪尽,玉碎瓦全。玉甄公主,我早该想到的,你是……湮儿。” 那个名字自他唇间滑落之际,舌间已带了轻微颤抖,仿佛那拥有这个名字的人已早已离开这个世间,那个名字,根本不属于眼前此人。 玉甄公主似乎并未听出他话中的失落之意,轻幽幽地叹了口气:“未想一别这么多年,你竟受了这么重的内伤——”言下之意,似乎甚为关慰,“难道,你那位好心的太子从不曾担心过你身子吗?还是,他舍不得将你留在锦官,怕没人为他效力,所以佯装不知呢?” 玉甄话音方落,柳怀便警惕地向后退开一步,避过她伸向自己的手,冷冷道:“你究竟想怎样?你……” “素闻墨虬国的玉面将军性子清高,不想竟是真的。”玉甄轻嗤一声,已笑口打断他的话,让他再也说不出后面的话,“不过你说错了,现在是‘玉全瓦全’。”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倒不像是叹息,像是在挖苦,“至于你适才问妾身想怎么样——记得妾身好像说过的——只要你带来的药医得好皇上,那妾身自会借兵给你。但若不行呢——”她衣袖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枝**,拈在指间悠悠转着、转着,眼看着那**便在她手中被碾成碎末…… 第11章:第二章 玉碎瓦全 (3) 这里没有丛荫掩翳,嫩黄的花浆婉转在她一双净瓷般的玉手中,竟如琼浆玉液,在月色下流光溢彩,如梦似幻,连同她那迷离的目光,都飘摇在柳怀眼前,如同梦境般缥缈不实。 柳怀倒吸一口冷气,只感觉自来到这里之后,自己的脚步似乎都悬浮在地面间,完全踏不到实地。 “倘若你带来的药治不好皇上的病,那它纵使价值千金,对皇上而言也是无用。那么,恕妾身无能为力……” 一颗心瞬时冷了下去。柳怀本也无十成把握那药能医得好纠缠太子多年的顽疾,然而此刻听她如此道来,仿佛连同那最后一分把握也湮灭在她的话声里。 他淡淡侧开脸,转过头去,声音听在自己耳中,略微有些沙哑:“既是如此,那柳怀先回驿馆,等候消息。” 言罢,柳怀转身便走。望住他的背影,玉甄公主莞尔一笑,亦未作挽留。 回去的路上,远远便见驿馆方向人影参差,却是一队官兵已将他居住的驿馆重重包围,出入人等皆需严加盘问。 心中泛过隐约的不安,柳怀匿身在驿馆旁一家客馆后的监街巷角,从人群杂乱的声音里,隐约听辨出发生了什么事,心头蓦地便是一凛: 皇上中毒了!据太医院传出的消息,他带来的琼草竟然有毒。因天时尚冷,毒菌尚在眠期中,然而一旦遇上阴湿天气,毒菌便会立刻苏醒,天晴之后,攀附在草茎中生长,便成为足以蚕食人命的剧毒! 眼睁睁看着马夫小黔刚从外面为他买来点心,便被那些官兵戴上锁链,押向皇宫、等玉甄公主亲自盘审。那一刻,他根本无心追究究竟是谁陷害了自己,脑中只是轰然炸响:是自己连累了他的!那一瞬,脑海中浮过那些沉埋在记忆最深处的往事,忆起了十七岁那年,因自己一言之失,祸及柳氏一门…… 前方那个背影浸没在夕晖之下,此景依稀相识,如同七年前,他最后一次眼睁睁看着父亲在他眼前离去的身影——眼中腾起的泪光朦胧了那个四十岁的老人挺得笔直的身躯,模糊了他的双眼…… 一阵窒恸感涌过心底,他当下掣紧腰间长剑,便待一步冲出之际,忽觉有人在身后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他一惊之下,蓦地回身望去—— 身后之人一身黑色束身紧衣,斗笠上的面纱在风中微微拂起,露出面纱后女子冷峻的容颜,幽亮的双眼在夜色中宛如两颗黑曜石。 他一惊未定,待要开口,却下意识忍住了欲出口的话语,她的声音已响在他耳边:“跟我走。” 话音甫落,她双足轻轻点地,借势窜起,身形已落在五丈外。柳怀只是怔了一刻,便沉气于胸,施展轻功追逐那女子身影,身形瞬即没入昏昧夜色中。 第12章:第二章 玉碎瓦全 (4) 搜查的军队在城中挨家挨户地搜了一整晚,依旧找不出柳怀下落,疑是他趁着混乱之际,遁入了宫中。因担忧他威胁到皇上,秦翥将军当即下令,命人在宫内严加搜查,连皇上的寝宫安阳殿也不可放过! 其实皇上中毒并不深,经太医查诊,现已无甚大碍,但太医院却放出消息,说皇上自中毒起,便一直咳血不止,如今命已危在旦夕,命人定要将柳怀搜出来、交往御史大夫处提审。 当秦翥将军带人赶到玉甄公主寝宫玉璃宫外时,已有一行宫女迎了出来,齐齐跪了一地:“将军留步,殿下尚在沐浴。” 秦翥的目光跃过她们、看向她们身后那尚开敞的幽深殿宇,隐约可辨似确是立起了重重屏纱,房内依稀有水声响动。 秦翥又等了一刻,便待挥手令人退下之际,耳廓一颤,竟似乎听到一声极细微的喘息声,那声音听在耳内,沉重粗嘎,不似玉甄公主的喘息,倒似……! 顾不得跪了一地的宫女,他也无欲再与她们为难,身子纵空一跃,落地已在那些宫女身后。众宫女齐齐一惊,惊呼声未起,却见殿内的门已无风自敞,雕暗螭纹的绢绘屏风轰然倾倒,摇曳的烛光中,一道红影骤然撕裂了内殿昏暗,迅速落定为一道婀娜身影。 暗影中的人缓缓回身,此时风烛未静,被红纱罗帷裹覆的身躯在烛光的颤动下有一种迷离之美。秦翥只是怔了一瞬,便当即俯低头,不敢再与殿内之人相视,右膝沉沉叩落地面:“属下只为搜捕刺客,无意冒犯殿下。” 里面的声音带着些许讥诮,却又淡定不惊:“将军不是想治妾身匿藏刺客之罪吧?” 秦翥深吸一口气,话音依旧镇定:“现下既已确定刺客不在宫中,那么属下这便告退了。”语毕,又抬目向殿内望了一眼:原本悬在罗床顶上的帷纱现已空空荡荡,床底亦是空空荡荡,而公主寝居内的物设一眼便可尽收眼底。 眸光忽然一缩,督见屏风倒下之处、公主沐浴的木盆内,雾气氤氲如织。这里四处搜查已毕,那个人如不是真的躲在那只木盆里,便也断不会出现在公主的寝宫。而若……而若真的躲藏在那里,那么他今日撞见这一幕,以公主的诡谲毒辣,任他哥哥是定国候爷,将来也难保全自己……玉甄公主虽只为当朝长公主,但在朝中的权势,却是母仪天下的一国之后亦难匹及。 凤威不可冒犯,更况玉甄公主还是他的长嫂。 心念电转之间,他已带着随行守卫,退身离去。 待门外足声渐远,才听殿内之人轻喝一声:“还在这里给我杵着做什么?” 第13章:第二章 玉碎瓦全 (5) 原本在门口跪了一地的宫女刚刚被秦翥的唐突之举惊到,站起身欲待截阻已是不及,现听玉甄叱责,忙又接二连三在门口跪下,自有两个宫女入内关上内殿的门,随即躬然退出,关上外殿之门,将内间的一切全都阻绝在了咫尺之间的两重门内。 玉甄公主这时才终于轻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你可以出来了。” 怎知话音甫落,却未见到水中有所动静,她心中一惊,只怕是他重伤之下溺水窒息,忙凑身到盆沿,方待将他扶起,却听盆中哗然而响,破裂的水面中冒出一个头来,在他身下,满盆的温水早已血红一片。 原来,方才从驿馆附近将他带走的人,却是摄政候秦翦下辖的一名杀手。她自称是玉甄公主的人,柳怀那时的心思都系在小黔身上,竟一时并未洞悉对方身份。 待将他引至郊荒野地,趁着柳怀松弛戒备之际,那人忽行险招、招招夺命,柳怀毫无防备之下,身上连中两剑,方将她制服。 而在那时,城中四处尽是搜拿他的官兵,他深知自己已是无处可避,如今城门早已关闭,重伤之下,他的脚力却是再无法支撑着攀上五十丈高的城楼了。 百般无奈之下,他唯有赌上玉甄公主念及昔年旧恩,会向自己施出援手。因此才冒险深夜潜入皇宫。何况……他也有事,须向她当面质问清楚! 柳怀顾不得身上仍血流不止的伤口,甫一探出头,五指便微屈成爪,去扣玉甄的颈项,玉甄闪身避过,因怕惊动门口的宫女,身形只是退开了不过半步,堪堪以寸厘之差避过他的指风,怎知眼看柳怀步子虚浮,似气力将竭,却又横空探过另一只手来,玉甄本能地避过,但因担忧他的伤势,身形竟然倏地止住,任他翻指扣住自己颈部动脉,眼看他一口血从口中喷出,身形晃得几晃,便要跌倒,玉甄已抬手将他扶稳。 柳怀怎肯受她恩惠,二人一阵纠扯之中,玉甄背部撞上身后木盆,水声晃荡间,吱嘎声惊入耳内,殿外的门却又被推开了。 玉甄情急之间,忙以掌风带灭烛火,顺势拉着柳怀翻身入床,揭过锦被覆在二人身上。而在这时,内间的门果然已被推开,门前跪立之人,却是皇上的乳母,云姑姑。 柳怀此刻重伤,刚刚与她缠斗间又耗尽最后力气,此刻疲惫之中,并没有留意到身侧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异色。呼吸紧贴她的肌肤,咫尺间荡来阵阵幽香,柳怀不得不避过目光,将脸转向它处,然而还是避不过她的身体……蓦然间,他黯淡的双眼骤地一亮:她肩头那粒殷红如血的守宫砂,在她裹衣的薄薄幔纱下若隐若现。柳怀只觉自己一颗心都要震出来了,慌急之下,不得不避开了眼,不敢再望。 第14章:第二章 玉碎瓦全 (6) “殿下,皇上他……”门外云姑姑话音未落,已听玉甄轻轻打了个呵欠,声音懒惫含糊,“我们堂堂玉螭国的太医院不是养一群废物的。告诉他们,若皇上有何三长两短,便叫他们自捧人头来见我。” 云姑姑在宫中资历颇深,又是皇上的贴身乳母,因皇上常在夜间发病,是以玉甄恩准她出入宫门不必通禀。 言罢,云姑姑只得欠身告退。 玉甄公主本来泰定自若,然听到她细碎脚步,心不由却是一跳,而在这时,柳怀却冷冷推开了她压住自己的手臂,挣扎着撑起身子,咬了牙道:“公主,告诉我……告诉我……”一语未尽,却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自云姑姑告退之后,玉甄公主似乎就一改先前的镇定,一直心思恍惚。此刻她乍见自己裹身的罗幔上,那一朵盛开的血花,忙俯身摸出压在枕下的白玉长颈瓷瓶,倒出其中药丸喂他咽下了,又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为他止定血,方扶他坐下。 这次柳怀亦不再反抗,深吸了口气,放和了声音,问:“公主,为何外臣带来的琼草会有毒?是不是你……” “未想柳将军竟会怀疑妾身。”玉甄面色似乎有些不悦,披起寝衣,淡淡背过身去,面色冷淡,话音也是冷冷的,“既然柳将军觉得妾身要害你,又来妾身这里?”侧脸看他,唇边掠过一丝讥诮,“将军不怕被妾身出卖?” 柳怀红了脸,低头沉默了片刻,终于讷讷答道:“至少,我相信湮儿不会要我的命。何况……这种情形下,如若我不来找你,就唯有死路一条。” “是这样啊。”玉甄慵懒一笑,终于回身望定他,幽幽叹了声气:“你清瘦了。” 你清瘦了。如此简单的一句问候,却听得他胸腔一热,只觉又有血气在喉中沸涌不息。他将喉中的口水和着鲜血一并咽下了,方哑声吐字,声音带着轻微颤栗:“这八年来,你……你……” “先别说这些。”自打重见之后,玉甄公主的声音从未这般温和过,这时见她靥边轻轻绽开一个笑容,极是清艳,一如八年前。 他微微抿了唇,低下头不敢相视,声音终于平定下,却仍是有些语塞:“你……当年……在大凰国的皇宫……如何……获救的?” “这些以后再说吧。”玉甄公主的声音像是在叹息,听在耳中却又甚觉冷淡。这房内本燃着暖炉,秋夜的风却仍是由门缝中丝丝透入,令柳怀只觉周身冰冷。他转过头,避开她的双眼,轻声唤了一句:“湮儿……” “嗯?”她的回答平稳淡定,如同当年夕阳下、蜷膝坐在**谷中的那个素衣女孩,在他唤出自己名字之时,也是这般轻声吐出这个字。 第15章:第二章 玉碎瓦全 (7) 她是故意这般回答,引起自己伤感吗?心中莫名纠缠起阵阵酸楚,他竟生出这个念头。却只不动声色问:“湮儿……无论外间如何说你,你一直都是湮儿……我只问你,你莫要骗我,你……” “我不会害皇上的。”她静静地望着他,温声吐字,“瑾儿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我怎忍心施毒害他呢?难道,连你也信外间传言——信我当年,真的杀了父皇,去换取那独守宫闱三年的孤寂?” 柳怀咬了唇,淡淡点头,然而眉目间仍有几分犹疑,却听她又叹息道:“其实外人看我风光,可我今日这一切得来也并不容易。瑾儿还小,当年更小,秦翦他身为摄政候,独揽大权,这几年皇室血脉渐微,若不是有我撑着,我怕他早便废了瑾儿,取而代之了。”话到此处,玉甄唇边含起一抹似是而非的浅笑,“我是父皇最后一个公主,而瑾儿却是我玉氏最后延存的血脉——为了父皇,为了我玉氏皇族,也为了玉螭国的臣民,我不学会点手段,如何能换得玉螭国的百姓这两年的太平安宁?为了稳住皇上的江山,我不得不嫁给秦翦。秦翦他是个阉人,性冷多疑,这么多年如不是我揽下朝中一半大权,与他抗着,以他凶戾的性子,我玉螭国满朝文武、至黎民百姓,只怕不会有一日安乐日子过呢。” “这么多年,你辛苦了。”柳怀温声说了一句,然而却似乎不愿再听她下面的话。玉甄似乎看透他的心意,便也不再多言,望了一眼窗外灰朦朦的天色,温声劝道:“天将亮了,你先好好歇会儿,我支开外面那帮宫人,找件内侍衣服替你换下了,为你易个容,然后送你出宫。” 怎知柳怀剑眉又是一蹙,迟疑了一刻,方摇头道:“不要,若是出个什么意外,那会连累你。” 玉甄望着他的目光闪过一丝暧昧,轻抿了唇,幽声吐字:“你不顾着自己的命,倒先顾念起别国的公主来了?” 柳怀蓦地一惊,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肃容答道:“湮儿……你还是顾着自己身份。这么多年,旁人……” “你很在意他们如何说?”她忽然笑了。 柳怀忙摇头,摇到一半,却又点头:“我……我只……” “只在意我?”透过窗外渐起的天光,她看着他微红的脸,淡然一笑。看柳怀肃穆闭了眼,于是有些泄气地叹了口气,说起正事:“不然你先在我这里歇着,待你伤养好了,自己应该能出得了皇宫吧?” 柳怀一惊之下,连忙起身:“公主,这不可!” “那就别再争了。我即刻送你走。你趁这点空,先歇会儿,我这便出去为你安排。”她淡淡丢下这句话,便转身而出,轻轻带上了门。 第16章:第二章 玉碎瓦全 (8) 柳怀回眸看了一眼那张红檀木镂花床榻上凌乱的锦被,心中不住闪过方才的一幕,心绪凌乱,而蛰伏在心中那隐约的不安,也愈发强烈起来…… 湮儿……玉甄。 眼枯泪尽,玉碎瓦全。他还能将这两个名字重叠在一起吗……? 还有他此趟前来的目的,如今玉螭国的皇上因自己带来的琼草而身中剧毒,自己是万难脱得了关系。想起太子托付的事,如今,纵使玉甄肯借兵给自己,只怕那些朝臣也不肯吧?若毒不是玉甄下的,那便必是秦翦了,如自己这个时候再求她借兵,只怕她今后在朝中也不好做吧。 思绪杂乱之间,忽听门声响动,他转眸望定门口,却见玉甄正浅笑望住他,手中已多了一套淡蓝色的内监衣裳。 第17章:第三章 阴谋 (1) 望着那一骑白驹载着马背上的白衣男子消失在她视野里,玉甄竟怔在那里,枯黄的落叶在萧萧风声中飞卷着,有几片飘落在她发间,然而她的目光只是一直凝视着他离去的方向,默然无语。 玉甄公主的鸾轿迎出城门口时,恰好定国候秦翦亦正策马回城。昨夜秦翥禀报时,刻意漏过了在公主寝宫发生之事,为防万一,秦翦亲自带了人在城外搜索,这时方才回城。 换了内侍衣装的柳怀易了容,默默随在公主鸾轿之侧,对面秦翦驻马之际,垂目望住投落地面斑驳光影中那道颀长的身影,柳怀只觉自己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去了。 与秦翦错身而过之际,柳怀连大气也不敢喘出一口,怎知秦翦一控马缰,马儿顿时长嘶止步,柳怀一惊之际,连忙低了头,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那道犀冷如剑的目光直打在自己脸上,压得他透不过气。 而秦翦停住了马,却并不多言,玉甄公主的声音却从轿内传了出来:“候爷昨晚辛苦了,不知可有找到那位柳将军的下落呢?” 秦翦淡然一笑,答非所问:“我真奇怪如今皇上病重,为何甄儿你不在宫里守着皇上,这大清晨的,却要急着出城?” 玉甄的声音透着笑意,话却是说得分毫不见客气:“皇上的身子如何,妾身比候爷清楚,也比候爷更加关心。既然候爷好像也没找到那人,那么便请候爷先让个路。” 玉甄公主是公主,却也是她的妻子,她这般跟秦翦说话,柳怀的心都不由一紧,怎知秦翦却不打话,马鞭一扬,一行人便随他入城去了。 柳怀只觉心里惊一阵恐一阵,他方才看自己那道目光,分明是已经看穿了自己的伪装,却故意不戳破,难道是—— 难道是,忌惮玉甄公主? 玉甄虽为公主,但毕竟是他的妻子。她入夜从不回候府居住也就罢了,如今天尚未大亮,她便起驾孤身出城,而秦翦竟也能不闻不问…… 想到皇帝还小,玉甄这些年独自抗着半边朝政,也委实是孤独了些。 刚出官道,玉甄便下令鸾车止步,命人将一早准备好的马匹为柳怀牵来。那马儿通身雪白,毛色光亮,肥臀体健,一看便知是匹良驹。 柳怀脱下那身内侍装,牵了马匹,又回头望了一眼玉甄,犹疑片刻,终于低头说道:“湮儿,可不可以放了小黔?他家中还有一位重病的老母亲等着他回家的,他也无其它兄弟姊妹……”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心只懂得为旁人作打算。”玉甄淡淡一笑,见他红了脸,便也不再说笑,颔首道:“放心,等你回了锦官,一定能看到他平安出现在你面前的。” 第18章:第三章 阴谋 (2) 柳怀心里一喜,唇颤了颤,却终又抿紧,低了头,口中似有什么话,迟疑着不敢吐出。 “你是想问借兵的事吧?”玉甄早已支退了下人,眼下这里四野无人,她也不怕直截了当道,“妾身很想借兵给你,可是没想到秦翦会使出这等阴毒招数。皇宫里有他埋伏的底细,如今太医院验出你带来的琼草有毒,你说,妾身怎能借给你——我若借给你,他们可会服?” 柳怀讷了口:“可若是借不到兵马,子忻怎有颜面回去见太子?”玉甄还未及开口,却见他已“腾”的一声跪下,抬头时,目光灼灼如电,玉甄俯下身,欲将他扶起,他已蓦地叩首道:“玉甄公主,子忻这条命是太子当年从斩刀下救回的,太子待子忻恩重如山,若是今次汉中失守……玉甄公主……若是我们墨虬国他日为银夔国吞并,那么你们玉螭国……” “住口。”玉甄公主一反先前的温和,冷言叱了一句,柳怀自知失礼,于是抿口不言,顿了一顿,却又抬起头道:“外臣知道绝非别无他法的,您要什么条件,您尽管开口,子忻一定为您做到!” “子忻哥哥,你先起来。”玉甄轻轻扶他起身,口气也缓了下来,“瞧你,在沙场杀敌就是英雄,这会儿倒给我跪下了,成何体统?” “您是公主,外臣该给你跪的。”看着柳怀有些不悦地侧开了脸,玉甄眸中波光闪动,凝目看着他,婉声道:“在你心里,我就只是一个他国公主?” 柳怀锁眉敛息,涩声开口:“今日确是。”温凉的泪珠滴落在他手背,柳怀顿感喉头沙哑苦涩,低头又道:“都过去了……当年,当年是我对你不住。”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等你。”泪珠滑落,眼泪顿然便如决堤一般,顺着她脸庞淌落,柳怀喉结微动,不觉侧开了脸,却觉胸口一热,玉甄整个身子已软软地依入自己怀里,他伸手欲推开她,然而双臂却似酥软了一般,在这短暂的温存中,竟是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我一直都在等你,可是却一直、一直等不到你。”她双臂忽然用力,将他抱得更紧,柳怀无法推开她,只得仰起头看着在林木间飞走的鸟儿,好半晌才冷冷道:“玉甄公主,你不必这样。我只不过是墨虬国区区一个将军,我没有太大能耐。”看着玉甄有些诧异地抬起脸,泪光涟涟地看着自己,柳怀唇边不觉牵过一个僵硬的讥诮,然而语至唇边,却声声苦涩:“传闻或许传错了一些事,但是——”他猛一使力,终于推开她的身子,咬紧了唇,温和的脸上有冷毅的光,“但是玉甄公主,您果然不愧是玉甄公主啊。” 第19章:第三章 阴谋 (3) 玉甄一惊,似乎不能会解他的意思,却见他微微一笑,蓦地扯裂了自己的长衫,一张轻薄的纸笺随之而落,从他掌心里摊开,柳怀缓缓合掌,看似随意一握,便将那张纸笺碾碎为齑粉,随风飞扬的纸末粘在她的脸上,玉甄轻抿了唇:“原来你早便发现,我在你衣服里做了手脚?” 柳怀笑容清冷,“外臣原本一直未曾怀疑你——未敢怀疑你,不过方才你衣衫贴上我胸口,才让我察觉这里头有异物……玉甄公主,子忻自问没你那么深的城府,可我好歹也是在军中出生入死、闯荡到今日,外臣不怀疑你,是因为外臣念惜我们过往恩情,可是没想到……你竟要这般算计我!” 言已至此,玉甄泪痕未干的脸上也牵出一个冷笑,看着他的表情亦是似笑非笑:“我便是算计你,又如何?——我只不过是想法子留你下来。”她轻轻侧开脸,叹了口气,话音尽显倦态:“姬彦将军你想必已然见过了?原本守城的是他兄长姬枫。上月发病,说去就去了,我情非得以,将姬彦从帝都调过去,如今帝都我又失了一员心腹大将,很快这个帝都、这个玉螭国,就非我所能控制了。有我在,要我玉螭国同你们墨虬国订立邦交并不困难,可若是秦翦大权在握——”她的目光重新转回柳怀身上,黑玉般夺目的眼中却有一抹难言的哀凉:“你知道秦翦的身份吗?” 话到此处,柳怀不觉得攥紧了自己藏于袖间的手,讷讷半晌,方点头:“他们兄弟本是墨虬国的人。十五年前康仪候欲图叛乱之际,皇上念惜昔日兄弟情谊,给他改过之机,放他一条生路,只将抓住证据的秦冒大夫定了罪。秦大夫事先获知消息,举家潜逃,怎知康仪候为怕他走漏消息,因此连夜阻杀,一路杀尽了秦家的家仆女眷。秦大夫为了保护两个儿子,在身受二十余处剑伤之下,仍护着一对孩儿逃出墨虬国边境……传说秦大夫身亡之际,方有人发觉,他的心脉早已被斩断……而他的两个孩子,后来——” “便是如今的定国候爷秦翦,和大将军秦翥。”玉甄颔首接道,“秦翦生性凉薄,大抵也是因为此。自此,秦翦便恨你墨虬国恨入了骨,若不是你们事先知道玉螭国一半由我掌权,太子也不会派你来此吧?” 柳怀看着她一脸慵然笑容,微微侧开脸,茫然答道:“是。” “所以你今次来定国候府,特意挑了黄昏,挑了我回府的时辰?”玉甄又笑,笑靥如花,却让柳怀心中一痛,不禁侧开脸去:“是。” 第20章:第三章 阴谋 (4) 一切都被她看破了。玉甄公主毕竟是女儿身,又身为人妇,他自然不便宣称觐见公主,也不能进宫,可他怎能说出是自己刻意为了求见玉甄公主,而挑取了那个时辰?所以,他只说是求见定国候爷。却不料,向来宣称国事繁忙的定国候爷,在他前脚方一入坐,后脚立马就到?如同算准了时辰一般。百般无奈之下,他只能将计就计,不动声色奉上带来的礼物,怎知秦翦会在他面前如此糟蹋? 玉甄看他锁眉不语,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怎么?你们都能想得到的事,却怕被我想着了?” 柳怀脸上那个笑容让人看不出他心里是什么滋味:“是。是子忻太愚昧,低估了玉甄公主的智慧。” 听着他话间隐隐的讥诮之意,玉甄不动声色地转过了身,声音幽柔,仿佛带着叹息:“子忻哥哥,你难道只记得太子对你的恩,就忘了我对你的情吗?你不是曾经说过,让我等着你吗?我一直记得你那时的话,纵然到了今日,人事变迁,我对你的心,也依旧未曾变过。我知道,你也是一样的,是吗……” “公主,请自重。”有种心力交瘁的疲惫压得他几乎无法喘息:“当年的事,不必再提。我永远也不想听。玉甄公主,若是您真为您的国家设想,便请借兵与我,敝国上至君臣,下至黎民百姓,都会对您这份恩德永念在心。条件您请任提,其它的话,免谈。” 瞅住他有些烦倦的脸色,玉甄似笑非笑地绕到他身前,斜眼睇住他,一双秋波婉转出柔情万缕:“若我的条件就是——要将你留下呢?” “公主!”此语一出,柳怀的脸立时红了,那不是羞赧之色,而是被怒气激出的红晕,尽管面色通红,他的目光却如寒夜里的幽光,冷竣逼人:“请您尊重一下外臣!也尊重一下您自己!” 他这一发怒,仿佛果然有了作用,玉甄叹了声气,终于收敛住语气中的轻佻,慵然道:“既然你不念及我们的旧情,那我们就谈国事。妾身说过,这个朝政虽一半由妾身掌权,但是援请救兵这种事,却非妾身所能做主。若是你们太子付不出合理的代价,就算妾身今日在此答允了你,满朝权臣只怕也不肯服我。” “你究竟想怎样?不怕开门见山说出来。”柳怀冷冷看着她。 “此事容易。”玉甄眉间一挑,“请恕妾身直言不讳。妾身自是知道贵国公子此次借兵之事刻不容缓。西南一方连数年深受涝灾之苦,灾后又逢蝗虫横行,近乎颗粒无收。此月间嘉陵江一带恰又疫病肆虐,即便贵国太子广施恩泽,也知病去如抽丝,断无一月之间便可至如初之理。银夔国素来以攻为守,不时侵扰贵邦边境,而国主亦有大志,长年图谋西进,这点咱们已然心照不宣。今墨虬国遇百年之灾,一有不慎,怕是会粮荒吧?贵国公子素行仁义,以德治天下,你我对话之时,他只怕早已开仓济民。公子心中,必忧银夔来犯吧?银夔强而墨虬弱,今又时运不济,若汉中告破,敌军先屠城,而辎重缓行,轻骑数千过巴山栈道,介时只怕不出一月,帝都锦官便会被围。” 第21章:第三章 阴谋 (5) 看着他抿紧下唇,未出一言,玉甄不由有些得意,声音竟有些放缓,一字一句:“你不必忧虑,妾身不敢冒犯墨虬天威,割城让地之事,是万万不敢想的。玉螭虽是南垂小国,然鄙下姬将军以天下苍生为念,对贵国百姓安危深感不安,早有率大军十万渡江协汉中抗敌之意。只是为了避嫌,故未曾妄动。素闻墨虬国织锦闻名于世,若得贵国公子以每年白银三千两,良锦千匹相赠,妾身自当冒天下之大不韪,令姬将军过江以谢这份厚礼。只不知,那位享有德义美誉的萧朔太子,肯不肯应允呢?” 她声音虽轻,却字字入耳,时已至深秋寒夜,柳怀却也觉得额前已有冷汗渐涌。深吸了口气,他终于一字字道:“玉甄公主,您这分明是……” “啊,妾身不敢强人所难。”玉甄的声音轻悠悠的,然而那漫不经心的声音听在耳内,却让人觉得阴冷。 柳怀苦笑一声,回身不语。良久,终于长躬作礼道:“那么不敢有劳公主,柳怀即便拼出这条命,也会为太子守住汉中。但求公主能记得您曾应承过我的,让我的马夫自去,柳怀在此谢过公主,如此,不敢再叨扰公主。” 语毕,柳怀再不复言,亦不抬头,退至鞍前,转身翻上马背。 望着那一骑白驹载着马背上的白衣男子消失在她视野里,玉甄竟怔在那里,枯黄的落叶在萧萧风声中飞卷着,有几片飘落在她发间,然而她的目光只是一直凝视着他离去的方向,默然无语。 第22章:第四章 脱险 (1) 陷入昏迷之际,耳畔传来冯珏和一众将士惊慌的呼喝声,他的唇边却牵起一个浅浅的笑意:汉中终于能保住了。她,她果然还是……派兵来了。 策马疾驰中,呼啸过耳的寒风宛如冰冷锐利的剑锋,寒凉刺骨,那些昔年征战于马背的岁月积压的旧伤,那些纠结了多年的伤痛,都从骨髓里争先恐后溢出,再一分分渗透到全身的筋络肌肉,仿佛马蹄每在地面踏过一声钝重声响,那样的剧痛便要在他四肢百骸走过一个周始…… 伤重之下,倦意一波一波向他袭来,让他意识逐渐模糊,然而顷即又再度苏醒,他不能昏过去。因为,隐约的,他已听到后方传来的马蹄得得声响,那是——秦翦派出兵队来追拿他了吗?还是——玉甄? 湮儿不会伤害他,永远都不会。可是,玉甄她会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她随时可能改变主意,回来要自己的命,再用言语、或者行动将自己羞辱过一次、折磨过一次,才能消释她心中的怨愤吗? 很久之前,记忆里曾有过那样一个轻袅柔润的声音,曾在那样的绝境处,声声唤入自己的梦里,求着自己,去救她——她那时心里是否曾经怨恨自己,怨恨自己为何还不来?可是她如何知道,那个时候,他自知无力潜入大凰国的皇宫救她,他辞别了萧朔之后,便孤身翻越天山,穿越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身赴雪狱,去火凤凰的家国,求她真正的“族人”,去救这个被火凤凰一族遗弃、被世人孤立的,身份特殊的公主。可是,他历尽重重艰劫才到达雪狱,却不幸滚落一处绝谷中,绝谷四壁平滑如镜,却是万难攀援回去了。 便在他陷入绝望之际,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火凤凰,可是她却不愿化为人身与自己一见,只是给了他一把剑——那是火凤凰一族的宝剑,剑鞘上镶置一枚宝玉,玉泽温润,剑体冰莹,触肌生寒。然那剑重达三十余斤,他握着都嫌沉手,剑中更透出丝丝寒气……那剑,岂是人用得的。可是火凤凰只留下这一把剑,随即便没再说一句话,振翅远去,任他喊破了嗓子,亦再不回头。 剑身上刻着两个篆字:“冷淬”,应是这把剑的名字。他猜想这剑中必是暗藏了玄机,于是日日捧抚在手,渴时,便吃雪谷中的雪,饿时,便挖掘雪谷中唯一的活物雪蛇充饥,连那蛇胆也一并嚼烂了吞下,似乎唯有那极苦、性极烈的蛇胆,才可融解身心如雪的寒沁。 雪谷中不辨昼夜,四壁如镜的冰面和那冷亮的雪光将谷中时刻都映照得亮如白昼。他不知时日过去了多久,却唯有一个念头支撑着,告诉他——要活下去。 第23章:第四章 脱险 (2) 谷中每日都有兀鹰徘徊,偶尔发觉到他的影踪,便向他发起攻击,他手边别无兵器,为了同那凶残暴戾的兀鹰斗争,不得不握起那沉重的剑柄,情急之间唯求躲命,哪里顾得什么剑法、什么剑招,时常与几只兀鹰厮打得头破血流,只知道挥剑狂砍。每与兀鹰一回搏斗,都被爪得满身伤痕……然而便这样不知过去了多少日子,他渐渐开始觉得,那剑握在手里,竟似乎一日日地轻些了,待到后来,那剑在他手中的分量竟与平常兵刃一般无二。 谷里也时常发生雪崩,他困倦之时便枕剑而卧,偶尔从睡梦中被剧烈声响惊醒,却是雪谷崩塌、滚石纷纷从山头陨落,他掣紧宝剑,一面挥砍当头砸下的冰砖,一面躲避那些大块的落石,待到新一轮危机过去,他也早已疲惫不堪。趁着兀鹰再次来袭之前,他也顾不得寒冷,倒卧在雪中,便沉沉睡去。 时日渐长,偶尔入睡之前,他脑际便会不断回想起每日与兀鹰搏斗、躲避雪崩时,那些身法步伐,终于再也忍不住,将那些招式连贯起来,竟自创出一套剑法。 那时他尚未知道,长居雪谷极能助人修身练气,而他每日所食那些雪蛇,尤其是蛇胆,却是增强功力难得的宝物。 谷中不知时日,当他终于可以运起轻功,借助那柄火凤凰留下的宝剑冷淬,攀上百丈高的绝壁,外间却已是沧海桑田。 自大凰国覆灭之后,便再没有人听到过关于那个“传说中的公主”。 他总怀着一丝希冀,希望她能觅得一个良人,不介意她背后那对肉瘤般的翅膀,肯好好照顾她。然而却未曾想过,再见却竟是那样,竟是在那种地方,再见的她已嫁作人妇;再见的她已是独揽半边朝政、有名有权的公主;再见的她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她,她那双小小的翅膀并没有如她梦想中那般长出丰满的羽毛,载着她飞回她从未见过的、那个梦里的故乡。他的“湮儿”早已褪去了那双小小的羽翼,那双“丑陋”的翅膀。如今她姿容夺目,是高高在上的玉螭国的玉甄公主,再不是他曾经守护过的,那个孤寂的小公主——湮儿。 他什么都不想再想,只是一路驱马狂奔,然而过往的一切,那些纠结的心事,却如同潮水一般,一波一波冲袭着他。冷不丁背后一支冷箭挟破空之声朝他射来,他却早已没有力气闪躲,只感到痛到麻木的背部猛然一僵,他两眼一黑,终于在极度的绝望与疲乏中,失去了意识。 睁开眼时,眼前陡然一亮,他的目光落在墙角处那堆干柴上。两眼直直盯住,目光无神,如同呆住一般。 他不想去回忆方才在他失去意识之前,脑中所闪过的一切,可是他不能不去答谢他的救命恩人。 第24章:第四章 脱险 (3) 当神智稍清,他便发觉身下是一张简陋的木床,他此刻保持着趴卧的姿势。 努力撑起身子——这个动作牵动起全身伤处传来一阵阵抽搐般的剧痛,两脚好容易套入靴内、踏上了实地,眼前一黑,脚下却又是一阵虚浮。 待视线渐复清明,却感觉自己的手臂猛然一紧,却是小二正撑住他的胳膊,将他扶稳了,轻声说道:“客官,您伤得太重,还是别下床走动为好。” 柳怀轻轻抽出被他扶着的手臂,和声问道:“是谁将我送来的?”话出口之际,他方蓦然醒悟一样事:这小二说话是蜀地口音。于是便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何处?” 那小二搔了搔头:“是个仪表不俗的公子将你抬进来的。他给了银子,便走了。” “至于这里——”那小二望着他的目光似乎有些诧异,“公子你难道不是在咸阳出事的吗?刚刚那位公子说他是在咸阳将你救起的。” 柳怀锁眉不语,转身便走,小二忙拽住他的衣袖:“公子……你伤势太重,还是莫要到处乱走动为好。” 柳怀回身作揖道:“伤不得事。这几日牢烦你的照顾了。他日若能再见到那个公子,劳烦你替我向他道声谢。”心里却暗忖:此处虽离他出事之地相隔了千里远,却仍是玉螭国的境地,一日未脱离险境,他都不能歇息。何况,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他。 语毕,柳怀再不理会在身后大呼小叫的小二,迈步推开房门。 外面的光线眩得他两眼生痛。环目四顾,见这青砖砌成一圈的外墙之外,远处便是绵亘蜿蜒的黄土坡子,而这乡间客栈却是坐落在窑窟里,四壁向南,远处那长长甬道外,便是外头了。 柳怀心中不由一惊:这是乡间客栈,可看那小二待自己的态度,甚是殷勤有礼,想必是受了人家不少银子。既是好心的贵公子将他救起,还给了这么多银子,却抬来这处乡间野栈,这似乎有些说不通。而更让他疑惑的是,当日他是身后中箭倒马昏迷的。他背后的箭伤虽重,入肉却只在一寸之下,并未伤及筋骨。习箭之人都应知道,发箭距离越长,箭伤便会越重。想来当时在后面追捕他的人,必定也无十足把握能射中他,是以到近前方才开弓。 如此想的话,是玉甄公主的人的可能性就很低了。因为玉甄公主的门生没有哪个不是国中箭术善手。思及此,柳怀心里不觉略有几分欣慰。 可是后面更大的疑虑却出来了:既然不是玉甄公主的人,那么无疑便是定国候爷那边的人了。发箭距离这么近,以军中训练有素的将领而言,只待他堕马之际,便立时就可将他擒住。如那人是在跌马到被擒之间一刻将他救起,再在万军追捕之下、逃来这千里之外的咸阳,这断无可能。何况,那时树林中也不可能藏得有什么人。 第25章:第四章 脱险 (4) 那他该是在被擒之后获救的。那么那位贵公子,会是她的人吗?想到这里,他双颊有些发烫,却不敢再乱想,只默默牵了门口的马,便纵身跨上马背,打马离去。 那马儿通体黝黑,又是一匹塞外良驹,竟是比先前那匹马脚程更快。柳怀途中一刻也不敢停留,策马直奔了两日两夜,待到第三日清晨,方停下马。 渡了长江,对面便是宜宾了。再走几日,便可以回到锦官,见到太子了。那日他虽一时意气,口出妄言,可是他心里何尝不清楚,他根本绝无可能仅凭一人之力击退汉中敌兵。 他能拿自己的命去赌,可是汉中的百姓不能,墨虬国更加不能。他定需先见到太子,再商议对策。此次前往玉螭国,请助援兵之事虽然不顺,但玉甄毕竟提出了条件,条件虽不易满足,但也总强过汉中失守。 若是每年向玉螭国纳贡,委屈的不光是皇上和太子,更加是墨虬国的百姓。早知如此,或许他真的不该主动请命前来的,早闻玉螭国的玉甄公主脾气最是阴晴不定,如今见来,果是不假。未曾念惜旧恩也就罢了,竟还开出这般的条件…… 渡头果然停靠了一艘小船。柳怀请示过船家,付定银子,随即便将马儿牵上了船。 那船家当即便解开船缰,渡船破开滚滚长江水,在船家的摇橹声中、徐徐前行…… 重伤之下更觉疲惫,他倒入舱中,顷刻间便昏昏睡下了。 柳怀经年征战,睡眠本来极浅,可这一觉虽在船只颠簸下,却睡得极沉。待到渡船靠岸,他牵了马儿下船,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忙转身欲唤那船夫,可那船夫系了缰绳,不待他开口,已一步踏上岸来。 柳怀心怀戒备,掣紧了剑,肌肉寸寸绷紧,冷冷盯着他,眼里满是戒备:“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船夫”并不打话,却抖开蓑衣,解下斗笠,露出斗笠下一张白皙俊秀的脸。此人生得一张娃娃脸,下颔很尖,白腻的双颊隐隐透出浅浅红晕,双眸漆亮如星,模样竟生得比女子还要灵秀。 见他一双乌眸将自己打量了一周,柳怀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去,那人却笑了:“柳将军不是说要单人匹马去解救汉中之危吗?在下怎敢在此耽搁你的行程?所以便直接将你送到这边来啦。你从这儿赶马,行不过三日,便可以到达汉中了。” 柳怀听得心头一惊,转目四顾,方才发觉:如今身处之处,赫然便是宜昌一带,若是直接从咸阳过来,只怕不消一日便可到达! “你……!”柳怀心中有火,脸涨得通红,却是连一个字也吐不出——他、他果然是玉甄公主的人! 第26章:第四章 脱险 (5) “怎么?你不感激我,反倒怨起我来了?”那船夫个头并不高,走到柳怀近前,扬起脸看着他,笑生双靥,露出唇角一对深深酒窝,“难道,你当日同玉甄公主说的话,只是一时意气?” 当日一时激愤之言,如今却是再也收不回了。柳怀也是性子清高之人,何况如今再折回锦官,只怕又耽搁了时日,汉中便真的挨不过了。 念及于此,柳怀当下翻身上马,回眸望住那船夫装束的少年,在马上深施一礼:“他日见到玉甄公主,还烦请小兄弟为柳怀谢过救命之恩。至于援兵之事,已不敢相烦。” 那少年十分客气地还了个礼,他早已策马奔得远了。 少年却似毫不在意,看着他驾马远去的背影,一脸若有所思。 待奔至城楼下,只听城楼上传来守城将领的声音:“来者何人?下马。” “柳怀。”柳怀勒定马,高声答道。 “快开城门!”那守城大将一喜,忙转身下令。 全身伤口因无暇处理,此时又隐隐灼痛,城门一开,骠骑将军冯珏已率领属下赶来迎接。 柳怀与他互礼毕,他还未及开口,冯珏已一掌拍上柳怀肩膀,刚好拍上他肩头的伤处,柳怀咬紧了牙,不敢作声,只觉得额下冷汗渐涌,却听他道:“好你个柳子忻!这去一趟襄樊,倒真把援兵给请来了。” 柳怀一惊之下,也顾不得伤口撕裂般的痛楚,抬头望他:“你说什么?” 冯珏纵使性子再粗旷,这时看到柳怀惨白如死的面色,也不由色变:“子忻,你怎么了?” 援兵?她果然还是把援兵派来了。柳怀心里一松。 已经连续多少日未曾进食了?连日来奔波恶化的伤势这时终于又再度发作,周身传来的剧痛和疲乏包围住他,他两眼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陷入昏迷之际,耳畔传来冯珏和一众将士惊慌的呼喝声,他的唇边却牵起一个浅浅的笑意:汉中终于能保住了。她,她果然还是……派兵来了。 第27章:第五章 蓦回首 (1) 而当日卧病在榻的镇国将军柳怀,是怎生也未想过,正是因自己一时倏忽,终究为所爱之人算计,墨虬国的史书上才会留下这一段耻辱的文字。 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少日。睡梦中那些回忆如同魇魔般纠缠着他,他既知是梦、却又无法自拔地沉溺其中…… 外面仿佛很乱,低沉的号角声,士兵厮杀搏斗时的呐喊声,兵刃刺入盔甲时发出的尖锐刺耳的交击声,仿佛还有兵刃切割肉体发出的沉闷声响。肢体砍落的瞬间,士兵口中发出的凄苦呻吟,一声一声纠缠着他,硬是要将他从过去那一幕幕温馨,或痛苦的梦境中拉回。 而那些战场的声音,是真实,还是梦境中的记忆,他都已分辨不清。 他努力支撑着身子、想要爬起身,想要拿起剑,出去和他的同僚,外面的将士们一起搏杀敌人,可是他起不了身。只是觉得周身发冷,巨大的黑色漩涡钳制了他的身体,身体如泥沼一般深陷在内,眼皮无法睁开,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分毫。 他并不知道,此刻他全身都火一般地滚烫,伤口虽经过处理,但是有些溃烂之处,已经蔓延到了筋骨。 战事将起,镇守此处的司马将军本待将他送返帝都医治,然而冯珏担忧他的伤势在路上会加重恶化,所以让他先在汉中休养。 在潮水般铺天盖地的黑暗中,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又陷入梦境,梦里似乎有一双清亮的眼睛,迢递在时光的彼岸,在浮华的虚空尽处,静静看着自己,那双眼眸温静如水,澄亮如镜。有双温暖的手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那个柔润的声音在他耳畔轻声说着什么,可是他都听不清,女子身上传来的阵阵清香让他恍惚的神智蓦地一清,嗫嚅着嘴形,好半晌,才能从唇中挣扎出一个喑哑的名字:“湮儿……” 他感到握着自己的那双小手蓦地一颤,他生怕这个梦境瞬息又要寻觅不复,终于从床沿撑起身子,怎知那双手这时却蓦地挣脱了自己的手臂。 他匍匐在床前,费力睁开眼来,只看到有一个娇小的白衣身影正站在自己床边,朦胧的视线中他看不清她的面孔,只看到她似乎是迟疑了一下脚步,便折身奔出门外。 湮儿,他费力伸出手臂,想要够向前方那个幻影,然而那个距离却离他越来越远,心陷入绝望之中,黑暗又将眼前的光淹没。 这般浑浑噩噩不知过去了多少日子,一日似梦似醒间,隐约听到士兵相互传递战事告捷的消息,他心里一松,真的想这般就此长睡、再也不要醒了。 而当他再度睁眼之时,房内仍是只有自己一人。转身只望见床头搁着一只药碗,药的味道弥漫在这间房里,让他从梦魇中初醒的这一刻,恍惚的心神稍稍安定。 第28章:第五章 蓦回首 (2) 他手颤颤地捧起药碗,好半晌才将药碗凑到唇边,一口咽下。 不知是否因为多日未曾进食,饥肠辘辘,这药入口的滋味儿竟并不觉得如何苦涩,反觉甘甜香醇,竟如花露蜜汁,沁人心脾。 隐约之间,他眼角的余光仿佛扫见有人影在他窗外闪动,于是轻手推开榻边半掩的长窗,眸光这时却蓦地一亮。 窗外星晖泻地,淡淡的月雾笼罩着一个朦胧的白影,那个白衣少女背对着他站在月光下,双臂高高平展,裙袂被夜风掀起,翩然如羽,整个人犹如一只即将展翅而飞的凤凰。 湮儿! 这个名字乍从心念间闪出,欲脱口而出之际,却见那个少女一身轻柔如水的白衣果然幻作了层层羽毛,巨大的羽翼陡然间自双臂后铺展开,包覆住她纤细的身体,而那双翼上的轻羽正一片片张开,光华炫目,红得似幽焰烈火。便在她双足离地、振翅待飞的一瞬,却听到身后一声男子的轻呼——“湮儿” 听到他的呼唤,她双翅似乎震了一震,终却未作停留,而是更加奋力地扇合翅羽,身形转瞬即没入黑浓的夜色之中。 柳怀感到脑际一阵眩晕,刹那间只觉天旋地转,待他凝定了双眼,只见那幽茫夜色中、满天星光辉映下,只有那一钩冷冷弯月静静高悬在天幕中,如同神祗半睁的眼睛,嘲笑着他的愚蠢。 一定是梦吧?他唇角微牵,合上眼。 一定是梦。他默默阖上长窗,轻轻卧下身,揭过被子,任由困倦的潮水再度将他吞没。 墨虬国康泰朝嘉丰十三年,银夔国大军横渡嘉陵江,入侵墨虬国边防要地汉中。 汉中北倚秦岭,南屏巴山,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楚得汉中而称霸,秦得汉中而夺天下。汉中一旦失守,介时银夔国的兵马越过巴山栈道,便会直逼帝都襄樊。 为防奸细混入城内,骠骑将军冯珏与留守汉中的大将司马秣早已封锁城门,而银夔国大军却并不急于宣战,而是驻兵于嘉陵江畔。冯珏心知有诈,故不敢妄动,只将城内守得固若金汤,另派军队严守住秦岭之西的街亭与傍依街亭的柳城两处咽喉,便坐守城中,静待帝都运来的粮草送到。 彼时,墨虬国从帝都运来的三百车粮草运至巴山栈道,便遭到埋伏于山地要口的银夔国士兵突袭,栈桥被炸,运送粮草的士兵无一人生还。 而粮草截断的消息传入汉中的当夜,银夔国大军左右两翼趁夜突袭街亭与柳城,于翌日凌晨越过秦岭,驻兵于秦岭山腰,虎视眈眈的眼睛,睥睨着整座汉中城。 第29章:第五章 蓦回首 (3) 如此一来,汉中便陷入半包围的困境。银夔国的大将军粱子俊深谙用兵之道:如今汉中城内断粮一月余,正值军心惶乱之际,因怕汉中城内被困多日的士兵被逼至绝境,反会恶狼反扑,故不动兵。而巴山路险,栈桥已断,援兵难至,粱子俊以为,只待慢慢耗尽他们的粮草,介时汉中便会不攻自破。岂料便在城中缺水断粮的第三日,玉螭国姬彦将军竟率领二十万大军横渡丹江,将银夔国的军马从后方包围。银夔国所率大军也是二十万,但因连日围守不攻,士兵的士气早已消磨殆尽,而姬彦的大军乘风破浪而来,正值士气高涨之际,更有围困在城中多日的墨虬国士兵十余万,如今他们接到玉螭国援兵赶到的消息,均是军心振奋。若他们里应外合,银夔国根本毫无抵抗之力。粱子俊深知这一层道理,当机立断,命二十万大军尽数撤回柳城,却并不再退。 柳怀策马赶至城下的当夜,姬彦已派出使者来,向冯珏提出玉甄公主所开条件:要求墨虬国今后向玉螭国按岁纳贡白银三千两,良锦千匹,并说条件是柳怀在玉螭国承诺了玉甄公主,今公主才派他出兵,解救汉中的燃眉之急。 冯珏与柳怀共事多年,冯珏生性粗旷,不似柳怀心思缜密。虽论官衔,他不在柳怀之下,可行兵之事,与柳怀共同策商,已成多年习惯。近些年二人一同戎守边防,如今汉中告急,柳怀素来冷静善于机变,故被派往玉螭国借兵,而他则被太子调来防守汉中。 如今汉中存亡一线,柳怀这个时候却昏迷不醒,但转念一想,如今蜀中旱情已得缓解,想来柳怀应是斟酌过,才答应了他们开下的条件,既是如此,他还有何可说的? 柳怀病卧榻中,不知何时方可醒来,而汉中战事危机,已无暇等他传书问过太子了,念及于此,他当下点了头。 墨虬国康泰朝嘉丰十三年秋,银夔国梁子俊率兵围攻汉中,玉螭国派大将姬彦率二十万军马横渡丹江,解救汉中之危。 梁子俊退兵至柳城,翌日趁夜折道而回,偷袭汉中不得,反被墨虬国与玉螭国大军内外夹击,退兵五十里,两国援兵反守为攻,直将梁子俊逼退回嘉陵江北岸。 由此一役,银夔国损兵折将过半,邱世芃大怒,叱责梁子俊有意延误时间。梁子俊自知此次战败皆因自己领军失误所致,故辞官归田。翌年初,其弟梁子陵被帝以“代兄偿罪”之名召返帝都。 同年夏,玉螭国少帝玉瑾在摄政候秦翦陪同下,与墨虬国执政太子萧朔会晤。两国缔结盟国之约:墨虬国按岁向玉螭国贡纳白银三千两,良锦千匹。并保证太子萧朔在生之日,两国永不相犯。 而当日卧病在榻的镇国将军柳怀,是怎么也未想过,正是因自己一时倏忽,终究为所爱之人算计,墨虬国的史书上才会留下这一段耻辱的文字。 第30章:第六章 缘起 (1) 我面色一红,满目惶惧,当下沉声应道:“皇上的好意,外臣心领。可是外臣家在银夔国,国在银夔国,生是银夔国人,死是银夔国鬼,断不会背弃外臣的皇上,更不会背弃外臣的家国。” 那年入秋,我刚满十三岁。陪太子来到玉螭国,转眼半年将尽。 半年前,我还是银夔国枢密使大人的长公子,锦衣玉食,甚得父母宠溺,每日入宫伴太子读书,习惯了慎言密语,即便旁人看我如何低贱,太子每日如何想出新奇花招拿我取乐,但我一直谨记——我的父亲,银夔国枢密使大人柳仲英,他以我为荣。 长眉俊目,挺鼻薄唇,娘常说,我生得一副隐忍相,将来必是个能吃得苦的孩子。母亲在说出这番话时,那含笑的脸上,眼底水光微泛。 我抬手为她拭去,轻靠在她肩头,环起她双臂,语声故带几分撒娇:“难道孩儿坚强些,娘不喜欢?” “不,喜欢。娘很喜欢。”那个时候,娘会从我怀中伸出两手,为我理好鬓边的散发,眼角却又滚落两行眼泪。 我见娘这样,只是不动声色抿紧了唇,向她温颜一笑。我知道,娘她是想着当年相士为我批命的话语:说我姿色秀若女子,可是这张脸生在男儿身上,却不是福气相。又有人说,我将来必为女子所累。 真傻啊!若是这些相士说的话当真这么灵验,那皇上为何不找他们批批?看我们银夔国,何时才可以免受旱灾,北边的匈奴何时才能停止对我国边境的侵扰? 恭送母亲回房,我转身之际,没有让人看见我眼角的泪光。 大凰国国盛兵强,是当时的霸主,时而侵扰我国和玉螭国边境。那时银夔国与玉螭国互有往来,因为时常要抵御东夷的侵扰,玉螭国当年远没有如今这般强大,为了两国邦交,皇上便将最宠爱的太子邱世蘅远送去玉螭国做人质。原因无他,只因那时我国经年旱灾,而玉螭国地处江南水土肥沃之地,我国需要玉螭国的粮食接济。 从小娇纵奢侈的太子自是不愿去他国做人质,我心中不忍,于是主动请命,随了太子前去。怎料这一去,便改变了我的一生。 太子脾气向来蛮横娇纵,如今远离他国,更是百般不能适应。玉螭国的皇上念及他银夔国太子的身份,虽是派人严加看守,亦对他近乎无理的要求无不一一满足,连皇宫里的几位皇子和公主也没他这般待遇。 玉螭国的皇上并不在意,可是他那几位小皇子毕竟也是和太子年纪相差不大的孩子,太子在玉螭国享受这等待遇,自然是遭人嫉妒的。时日渐久,这些皇室里的孩子不免生出了报复之心,一次在御花园里,以言语挑衅,惹得太子与他们起了争执。太子脾气本就暴烈,率先便与他们动起了手,这正中了那几位皇子下怀,旁人俱看在眼里,都可作证是太子先动的手,若是太子因此而出了什么意外,讲理也说不过人家。 第31章:第六章 缘起 (2) 帝王家的孩子,果然个个都心思歹毒。我当时找到机会,便偷偷脱出人群,直向着皇上平日歇息的安阳殿奔去——我知道,那帮孩子年纪尚小,根本不懂邦交大事,下手也不知轻重,若是不找玉螭国的皇上出面的话,那么太子会被他们打死的! 怎知,他们却早料到我必会去向皇上求救,已派了几个贴身小侍卫当先拦截在去往安阳殿必经的角门附近,在路上设下埋伏,将我畔倒在地,便是一顿狠踢猛打。 自打出生以来,虽陪伴太子读书时,也常挨太子的杖责,可是我还从未被人那般往死里打过。 那日那些守卫们围着我昏天暗地不知打了多久,才终于撇下我,一溜烟逃散了。我挣扎着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只见夕晖黯淡,天色已晚。 我担忧太子的安危,也顾不得周身伤痛,挣扎着撑起身子、便往太子的寝居赶去。 而当我赶到时,守殿那侍卫担忧看着我,却告诉我太子现下没事,不过脾气有点大,让我进去要当心。 我略一点头,并不答话。然而不知是否错觉,在我转身之际,觉得他看着我的目光里,竟略透过几许怜悯。 我不喜欢,于是只能装作不在意。 从一踏上太子殿外的白玉阶,便听砰砰一声清响,只感到小腿腹部猛然一痛,我望眼脚下,却是一只花瓶在我脚下碎裂开来,我重伤之下,身法迟缓,竟未及闪躲,一枚碎瓷片转瞬已没入我小腿腹中。 看太子并未受到重伤,我略觉欣慰。想是皇上已及时赶到,保住了他。我顿觉仿佛自己这一身伤痛都烟消云释,我咬紧下唇在他面前跪下,等着听太子的责骂——或者一顿辱打。 默默听他捂着脸上的淤青处、歇斯底里发作完毕,然后语气蓦然冷静,开口吐出一字,让我全身一震,他说:“滚。” 我以为是自己没有听清,或是执意恳求他改变心意,所以依然是那般僵然跪在那里,目光灼灼看着他。 他猛然一个花瓶当头砸下:“滚!你这没用的废物!” 废物?我苦笑,侧身避开他当头砸下的花瓶,任凭太子对我如何狠踢猛打,两腿依旧不肯挪动分毫。 他将我赶走,我便只能回国,这当然是一种恩赦,可是若将太子一个人留在这里,皇上如何能放心,我又如何能放心? 我捂着下腹和胸口,只盼等太子一顿辱打过后,能消减他心中怨气,终能允我留在此处陪着他。怎知不过一时,便有几个侍卫将我拖了出去。而在那时,单凭一个被打成重伤的孩子,怎能挣脱得了宫中这些持刀侍卫的钳制? 第32章:第六章 缘起 (3) 当我的身体终于落到实处,我的目光看到了迤曳于地的一袭褚色皇袍。目光顺着望上去,但看那袍上以金线纹绣着螭纹图腾。我顾不得仪节,蓦地拽住他衣裔,口中断续吐字:“皇上,请!请!” 那时我毕竟唯有十三岁,受了如此重伤,一句话未说尽,喉头一甜,一口血已喷上他那褚红的衣裳,昂然翘首的螭龙被我的血染得凄红夺目,那对黑珍珠装缀的眼睛如同映入了我惊恐莫状的目光,更加煞气凛然。 隐约听到身后的守卫一声怒叱,便拎起我衣领、要将我拖出去,而我依旧死命狠狠抱着皇上的腿,咬牙一声不吭。 终于,身后动作滞住,我在心里暗松了口气,仰脸望住皇上,强自展眉,声音却已气若游丝:“皇上,请莫赶外臣回国……” 皇上俯身看我,目露悲悯之色,蓦地抬手拉我起身。他的胳膊强健有力,我手臂一紧,终于挺身站起。 我抬头望他,只见他那双深沉的眸中映着十三岁的孩子坚毅的脸。 他忽然牵动唇角,似是随口说笑:“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愕,随即躬身行礼:“柳怀。” 这一动作,又牵动肋下伤势,火烧般地痛灼,然而我依旧咬紧牙关,面未改色。 “好!柳怀。”他沉声重复了一句,似乎记在了心里,目光望定我,唇际一缕似笑非笑:“留在我玉螭国,陪朕的皇子读书,将来朕封你做朕的大将军!” 我面色一红,满目惶惧,当下沉声应道:“皇上的好意,外臣心领。可是外臣家在银夔国,国在银夔国,生是银夔国人,死是银夔国鬼,断不会背弃外臣的皇上,更不会背弃外臣的家国。” “家在银夔国,国在银夔国?”皇上缓声重复我的话,忽然莞尔笑了:“说得好,说得好!” 皇上声音温和,令我心中微安,一时竟觉他的声音比我的皇上还要好听。然而此念方生,便被迅速消抹去。 “可是你的太子现在不想见你,而你又不愿回国,那你说——朕该当如何安置你?”在皇上话声中我脸色阵青阵白,听得耳畔传来他哈哈大笑,我忙长身一礼,极力维持语声淡定:“外臣如今身在贵国,一切自当听从皇上的安排。” 皇上微微颔首,说出的话令我震愕半晌:“那么,朕便派人将你送去**谷,今后你便在那里守卫朕的女儿。” 我惊骇莫定,抬头望他,他却只是看住我笑,幽幽目光深不见底。 然而,从他眼里,却看不到我半个身影。 第33章:第七章 邂逅 (1) 她的衣袂乍在风中飒响,这轻微的响音已唤回我飘荡的神思。我抬起眼,看她在我面前翩跹起舞,白裙曳地,衣袂翩飞,舞步纤盈,舞姿如蝶,痴痴如醉。 那日是我第一次见她。也是在那日我才知道:原来这世间上竟有这样一位公主,母亲被外间传为妖孽,自小便离群索居,在这空寂无人的**谷,过着幽禁一般的生活。整个玉螭国没有人知道她住这里,知道的唯有皇上和皇上的心腹。当然,此后还多了一人,便是我。 宫里所有的皇子公主,身后都跟着一群宫女内官,而她独居在这偏远无人的**谷,身边莫说一个侍卫,便连一个近臣也看不到。 皇上是派了几个心腹侍臣将我秘密遣送至**谷的。出行是在夜间,**谷立处帝都西郊,路程并不算远。很快他们便将我送入了离宫内,为我安排好住所,交待了一些事,便匆匆离去。 看着他们的身影没入深秋浓黑夜色中,隐隐听见远处铜锁一声清脆的交击声响,在这寂静寒夜中,那细微的声响仿佛也能漾开声声回音。 外面渐渐再无任何声息,只有这初秋的寒风一阵阵从我耳畔擦过,将我从身至心,都裹结了一层寒冰。 他们走了,这座离宫便也被彻底地禁闭了,此后再无人入得来,而里面的人,却也再出不去。 还有多久才能出去?我不知道。也不知皇上将我派来此处,用意为何。然我却深知,如今我的职责,是守护这个遗忘在世人传说之后的、玉螭国的公主。 我整顿好床铺后,便四下溜达了一圈。这里只有公主的乳娘照顾公主平日的起居饮食,而她却是位聋哑之人,我问什么,她不能回答我,而我说的话,她也听不到。 秋风袭面,只觉一阵阵寒意小蛇般游窜在我四肢百骸,我心底第一次对那位还未见过的公主、我将要守候的人,生起一股发自内心的悲悯。 然而很快我便发觉,她并不需要别人的怜悯。也是自那夜之后,我再也不会怜悯她。 夜阑人寂,公主厢苑的灯烛却迟迟仍未亮起。 当我走近那处掩映在**后的厢苑,方察觉房中并没有人。如今夜已深了,公主不在自己房中,那她会在哪里? 漫无目的地走了约莫一柱香时间,我已置身在树林丛荫的小道间。此间各色**俱是名种,然而我并无心观赏,再走多一刻,小道尽处,却是一间简陋跨院,灰砖青瓦因帝王多年的弃置,早已残败不全,院内杂草丛生,一派萧索凄凉。 我忽感寂寥,紧了紧披在肩头的裘氅,缓步走入那跨院中,一阵秋风忽起,吹落满树黄叶,我脚下的枯叶随地翻卷,足过之处,只闻那枯叶脆裂声响。 第34章:第七章 邂逅 (2) 而便在这时,我竟听见仿佛有一阵歌声自那院中传来。我蓦然驻足,凝神细听,那声音清润婉转,然那歌声中隐透悒郁,伴着满院在深秋夜色中飞卷的枯叶,更添苍凉。 “……时妆净洗,敛吾芙蓉……” 我择定了歌声传来的方向,轻轻向前迈出一步,心中已然料定我将要见到的会是何人。 “罗袖动香,宛若飞鸿……” 一步踏入月洞形的石门内,一叶黄叶随风翩卷着、滑落我耳际,我抬掌拾过,低看一眼,便深深握在掌心。 “捧此华玉,且盼且羞……” 终于敛息抬眸,只见那满树落叶之下,一袭白衣的女孩迎风翩然起舞,裙袂过处,扫起黄叶飞卷,然而星月黯淡的夜色中,她那一袭白衣却是皎洁如雪,不染纤尘。 我缓缓踏前一步,驻足静望住她,天色虽黯,却仿佛有淡淡的柔和光晕包围着她,皎洁,却不夺目,清寒,却带着稀薄暖意。 “红蕖袅袅,醉乍摇风……” 她的嗓音清甜柔润,尚带三分稚气,然而那望月的目光,却显得那般孤独。只见她唇角含笑,笑容清浅,宛如一朵纯白的**。 “池边拂水,涟影重重……” 我看着她蓦然抬起双臂,高高平展,裙袂被风掀起,翩然如羽,而她的身子,竟犹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那一刻,我虽还未看清她容貌,然而只这一刻,心里某一处尚未苏醒的地方,却仿佛有火燃起,心脏在胸腔砰砰作响。 直至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一刻我心中的感觉——那是惊艳。 不知是因为她身子太轻盈,还是那风势太疾烈,看着她双臂高展,皎洁的裙袂在风中翩卷,我直有一种恍惚——仿佛她下一刻,便要飞出九天。 那一刻,我竟忘记了礼仪,脱口而唤:“别走!” 别走,一个声音,在我心底无声呐喊。而我竟未意识到,何时那个声音便破口而出。 听见我这声叫唤,她竟果然放下了手臂,回眸望我。那眼神澈亮如莲池净水。 我敛息半晌不语,目光只是定定望住她。她亦无语,只定定望住我。 忽然,我见她提起衣裙,盈盈向我奔来。她的步伐轻盈灵动,而我却一时茫然怔住,无意识地朝后退去一步,感觉双颊蓦地发烫——在这冷夜寒风之中。 她浑不在意,奔至近前,忽然展颜一笑:“哥哥你是谁?怎么会来这里?” 她的声音清甜柔润,亦如她的歌声。我讷讷望住她,竟忘了行礼,半晌之后,竟然脱口问了一句:“你不喜欢我来?” 话出口时,方察觉唐突失礼之处,忙住口收声,怎知她立刻一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粉嫩肌肤下如欲沁出水来。 第35章:第七章 邂逅 (3) 我心头一慌,刚待开口解释,她已蓦地握住我手,竟分毫不顾忌男女之嫌,急声道:“哥哥你别走啊,你走了我便又是一个人了。” 我一愕之间,却见她咬紧了唇,目中凝起水雾,却是倔犟地抬头望着月色,隐忍住声音里的哽咽,断续吐字:“已经好多年没人陪我说过话了……早些年,我娘还时常飞来探我,可是五年前,她便再没有来过……这么些年来,这里都只有我同乳娘两个人……” 听着她的话,我不禁心生酸楚,想起适才她的歌声,于是放柔声音问:“你方才唱的歌,是你母亲教你的?” 她回头看我,笑生双靥,一双眼睛眯成了两弯月牙儿:“哥哥你喜欢听?” 听她叫我“哥哥”,我心中终于一震:我竟一直忘了称她公主!可是,若现下我忽然改了口,或许她这番兴致也要随着那个生疏的词儿一扫而空。 因此,我并没有行礼,目光只望住她,点头道:“我喜欢……” 喜欢听你唱。后面三字我忍了没说出口,却觉脸上又滚滚发烫,心中如被火烧,不由暗自庆幸:此刻夜深月淡,这副窘态应不至被她看出。 怎知她却蓦地挽住了我双手,轻轻一垂眸:“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诧然看她,却见她正垂眸看着我腰间所系的那枚凤纹玉夔,目光似乎大是好奇。 我见她喜欢,心下自然欢喜,当下便要解下那玉夔送与她,但转念便想起,当年祖母临终之际、将这玉夔交与我时,曾言及此乃我柳氏家传宝物,传媳不传女,并且只传家中长媳。我几个弟弟都还小,她当时将玉夔传与我时,我虽未谙男女之事,却也深知书中“延续香火”之意。 此时想起,我面颊烧红,刚欲伸出去解下腰侧玉夔的手蓦然又僵住,只感觉一颗心在胸臆间狂跳如雷,偏偏她又离我这样近,我生怕被她察觉出我的异样,忙浅咳一声,背了身去,随口答:“我叫柳怀,表字子忻。” 说是表字,其实也应是乳名,那是我祖父过世之前便为我取好的。而那时我尚在母腹中。这一层缘由,却不足为人所道了。 “子忻?这个名字我喜欢呢。”她的目光终于从我腰间抽回,抬眸看我,笑容隐现小女儿家的娇憨之态,拍手道:“那我以后叫你子忻哥哥,好不好?” 我心里一惊,刚待开口提醒她这样不妥,然而话到唇边,却又住了口。 或许暗自里,我也希望她能这般唤我,能这般,与我“平等”相待吧。 我自幼便陪伴太子读书,所见过的皇子公主自不算少,在他们眼里,在我自己心里,我都不过是个低低在下的臣子,一个在他们眼底——卑微的、可供玩亵的孩子……我平日与他们相处之时,连头都不敢抬高,更罔论,这般以“你”、“我”相称。 可是如今,不知是否因为这里只有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尽管我知道她身上流着玉螭国皇族的血脉,可是现下此处并没有旁人,她又毫无架子,我不由少了一些平日的拘谨,心中竟然第一次萌生出一种奢望,奢望能和一个皇室的公主平等相待的念头。 她的衣袂乍在风中飒响,这轻微的响音已唤回我飘荡的神思。我抬起眼,看她在我面前翩跹起舞,白裙曳地,衣袂翩飞,舞步纤盈,舞姿如蝶,痴痴如醉。 第36章:第八章 暗涌 (1) 而皇太子邱世蘅,这个在银夔国的国史中一闪而过的平庸的名字,最终只是作为陪衬它幕后的波澜而存在。 那日我才知道,她叫湮儿。湮儿是她的乳名,她让我这般唤她。而我,其实也喜欢这般唤她。 也是那日我才知道,她晚间很晚都不睡。她说她喜欢夜间的静谧,说她闭上眼,便能听到划过耳畔的夜风声,将好多好多故事带给她——还带来了,远方那个她从未见过的母亲要跟她传达的话。 说到这里,她嘴角含笑。我淡笑看着她,这个公主虽孤立于世,但天性开朗温和,并不如我先前想象中那般孤僻阴郁。她的一颦一笑,都如煦风拂面沁入心骨,如春光融暖在我冰冷心田。在那时,那个一路压抑中成长起来的少年眼中,她几近完美化身。 然而,即便是再完美的璞玉,亦有其瑕疵和缺陷。她最介意的,或许便是自己的后背吧——她的背后,生着一对很小的翅膀,两胛各长出一只。翅膀如她的肌肤一般光洁无暇,却不生一片羽毛,所以她无法飞出这处将她幽禁之地…… 她告诉我,她娘是一只好大的凤鸟,为了她的国家,所以不要她父皇了,却将她留在她父皇的国家陪她父皇,等有一日她长大了,张开翅膀,便可以自己飞回故国、去她娘那里了。 她说这句话时,满脸尽是笑意,娇憨笑容之下看不到一分阴霾之色,然而她那双点漆般的瞳眸深处,那一点隐隐的寂寥和哀楚,却没能逃过我的眼睛。 按照常理,若真是她母亲不要她父亲,又怎会将女儿弃在这里?若真是生性凉薄,不顾念女儿,又怎会在以往每年都不辞万里,飞回来看她? 我想这一层,她心里是明白的。只不过——她不愿相信罢了。 上天既然给她生了这一对肉翅,给了她火凤凰一族的标志,偏偏又不给她如同族人一般自由飞翔的权力;上天既已赐予她让人钦羡的容貌和聪慧,但却又狠心让她被世人背弃。 她看起来似乎每日都很开心,常常一脸认真地跟我说:只要她背后那一对小翅膀长大了,长出丰满的羽毛,便可以飞回她的国家了,还可以飞出这里、去见她从未见过的父皇。 然而看着她满含憧憬的笑容,我心中却隐隐泛起酸涩。——其实她心里应是介意的,她何尝不希望自己能和常人一般:要么做一只完完全全的凤凰,要么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只是,她从不表露出自己的伤感,所以我也从不说破这些。 自那夜之后,每一个黄昏或夜晚,她看我练完剑法,便将我拉进那座跨院。她说那座跨院是当年她母亲遇见她父皇的地方,总有一日,他们一家还会在那里重聚。 第37章:第八章 暗涌 (2) 有时,我会不忍看她那双琉璃般的眼底闪烁的一丝希望——我害怕那唯一支撑她走过这十几年人生的希望,终有一日、当她梦醒时分,真如琉璃般破碎,那时,她又当如何自处? 然而,又是什么支撑她走过这些年的寂寞寒暑、冲刷尽眼底最后一丝阴霾? 是那一抹希望么? 她不喜欢看见我悲悯或怜惜的目光,她平等待我,也希望我平等看她。她希望和自己周围的人站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在她的心里没有歧视,也容不得半分怜悯。 我渐渐发觉,她的确是个孤独的孩子,可是她真的并不值得可怜。她很会为自己寻找快乐。上天夺去了她的翅膀,那她就将翅膀寄托在梦想中。上天夺去了她亲人的关怀,那她就好好关心自己爱护自己、为自己寻找快乐。 这样一个女孩,何其柔弱,又何其坚强。 我时与她追逐嬉戏于**深处,每当傍晚,她便牵起我的手、拉着我去那处跨院,硬要我讲故事与她听。 其实我知道,她并非真的想听我那些故事,她不过是希望有人陪她说话、而她自己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莞尔,将从书中所读的那些故事说与她听。其实我所知道的故事并不多,有时一个故事我能讲上三四遍,她亦听得津津带味。 时常我也教她一些用兵之道,湮儿十分聪颖好学,到得后来,竟渐渐能够举一反三,旁征博引,如此才思,令我暗自钦赞,有时甚至觉得,若她是男儿之身,必能为玉螭国谋存福祉。 那年入冬,房外雪花如絮,她贪凉受了风寒,我不准她出去,为她在屋内燃起暖炉,砚好墨台,开始一笔一划教她认字。 她认字的速度也相当惊人。常常是我教她写过一遍,再教她念一遍,她便再不会忘记。来这里之时,我将我平日常看的书都带了来,虽然不多,但每夜就寝之前嘱咐她看,第二日检查,她便都能背得下来。我不由生起顽心,让我尊称我“子忻先生”,岂料她却知我有心逗弄她,怎生都不肯改口。 渐渐,我发觉自己已无什么书上的东西可以教她了,她便缠着我学剑。 小女儿家家的,学什么剑?我不由蹙紧眉,板起脸,故意做出一派老沉之态。 她干瞪我许久,第二日便在我菜食中下了泻药,害了我腹泻几日、全身脱力…… 我最终还是拗不过她,于是撇下一截枯枝,递到她手里,自己也折取一枝,向她比划招式,待她练熟了,便开始与她拆些简单的招式。 可是渐渐的,她便不愿再跟我学了,眼神也日渐再不复初时那般明亮。其实我知道其中原因——平日我与她拆招之际,难免身形移换间,她背对于我,肩胛那鼓起的两处便暴露在我眼前。 第38章:第八章 暗涌 (3) 平日即便她牵着我的手之际,亦从不让我行至她身后,便是因为她肩后那对小小的肉翅。从背后看去,便如同两个肉瘤一般,高高鼓起,甚是难看,而从侧面看,竟似人家身形佝偻的老妪一般。 随着年纪增长,她的身段渐渐丰腴,举止间已隐然有了豆蔻少女的风致,而她对自己背后的缺陷之处,也就看得更加在意。 我心里微酸,却不敢让她看出我的愁思,每日只是含笑对她,幸而她也深会我的苦意,便也不再在我面前流露出半分苦相。 便是从那时起,我暗自立誓:终有一日,我要凭自己的能力,为她的世界开辟出一方光明。 然而,便在我萌生这个心念的半年之后的秋天,玉螭国的皇上忽然急召我入宫。我不知所为何事,但看那侍卫肃重的面色,当下也已闪过一丝不祥预感。 皇上的命令,一刻耽误不得,然而我还是想先去同湮儿招呼一声。怎知她却不在房内,我心中忧急,几个侍卫早已等得不耐,不住催促,我终于铁下心,随他们离开了离宫。 入宫是在黄昏时分,他们并未带我去见玉螭国的皇上,而是直接引我去了太子的寝居。 我到时,见守殿的侍卫在殿阶前跪了一地,见这阵势,我心中更加忧切难安。 推开外殿的门,一室青烟缭绕,时隔三年,如今当我再度踏入这里,只闻满室除了太子平日喜燃的檀香外,且浓郁着药香。我阔步至内殿,欲去揭启垂帘的手却猝然被人钳制,我回眸见是平日看守此处的守卫统领姜铮,便收了手,见他面色凝肃,按住我肩,却不给我入内。我心中一跳,已隐约猜到几分。 我茫然看着缕缕烟雾自紫金铜鼎徐徐吐出,思绪空茫一片,竟忘了我在等什么、甚至忘了我在等待。 须臾后,只听垂帘拂动,帘后步出几名身着枣红官袍的太医,我方醒回神,慌忙让道,那几名太医走到姜铮身前,止步望住他,面露忧色。 我一颗悬在虚空的心,在看到他们这种眼神时,立时沉了下去,如同浮沉在海面的一叶孤舟,没入滚滚深漆色浪潮中。 我垂了头,一声不吭,只是快步绕过他们,奔至内殿,抬手掀起仍在风声中轻晃的垂帘。 帘幕在眼前揭起,将内间里的一切都清晰映入我眼帘。只见高挑的帷帐之内,太子面色恹恹,直勾勾望住帐顶的目光再无往昔的跋扈之色,双目晦黯无神,竟如同——如同一个行将死去之人。 姜铮和其余守卫见我踏入内间,终未拦阻。 我走到太子榻前,向他温颜一笑,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过一般,软声请求:“太子,让臣留下吧。” 第39章:第八章 暗涌 (4) 我尽量带笑,尽管那声音听在我耳中,都颤抖难抑。而太子的目中也再无锋锐之色,他凝住目光看我许久,终于缓缓点头,口唇微动,却再吐不出一个音字。 太子年长我两岁,其实私心底,无论他如何待我、如何看我,我都将他当作我的兄长。我不曾忘记,七岁那年我刚入宫时,有几位小皇子欺辱我,是他出头为我解围。 便是那第一眼,我便感恩于他。无论他日后曾怎样待我,当日的恩情我都铭记于心,此生不忘。 最后那三日,我一直守在太子榻前照顾他。他跟我说了许多话,若不是我亲耳听他说,或许我此生都无法想象这些话会出自太子口中。 太子说他对不住皇上和皇后。他告诉我,皇上之所以宠溺他,只是因为他有一个曾经与皇上同甘苦共患难的母后,曾陪伴皇上在民间度过十载寒暑,在外戚掌权之时,是她借助家族在朝中的影响力,扶持当年流落民间的皇上、重夺皇室政权,一切都是因为他那位贤淑的母后,而不是他…… 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依旧是含笑听他说下去: 他一直深深明白,自己所有的恩赐福泽都来自他的母后,而他深知自己论资质不及三皇子,论修养不及七皇子,论胸襟不及二皇子,可是因为母后的关系,父皇仍旧不顾满朝文武反对,执意立他为太子。 他起初并不希望将来卷入帝位的争夺中,却拗不过母后的心意,最终选择了妥协、选择了自我放逐,可是皇上毕竟从未放弃过他这个孩子,他的母后也没有。 直到他生命的最后那一刻,我都跪守在他榻边,未曾离开半步。他告诉我,他知道玉螭国的皇上是好人,待我来日回国,定要帮他向皇上传达他的心意:莫要父皇因为他,而向玉螭国挑起争伐。 我看着太子泰然若定的眼神,又回眸望向垂帘外那缭绕的檀香,心头灵光蓦现,一闪即逝。 玉螭国的众太医至今仍未察出太子的病因,只说可能是因气候不宜之故。然而,这时我却忽然想起三年前,太子赶我回国之事。那时就让我心觉异样,然却未敢深入细究。在我初见太子之时,绝想不到,当年那般乖巧安静的皇子,而后性格会渐渐乖戾暴躁得如同变了一个人般。 看着此刻太子奄奄一息间泰然的脸色,终于逐渐和很多年前的那个小皇子重合,我将前后种种串连于一起,心中一动,仿佛霎时明白了什么。 那个突起的心念电转而过,却惊得我心里一震,然而毕竟未敢多想,只是含泪劝他好生休息——尽管我心知,他这一睡下,恐怕就再也无法醒来。可是我实不忍见他如此痛苦。 第40章:第八章 暗涌 (5) 他微微颔首,意识陷入最后的恍惚之际,只握着我的手,喃喃说了一句: 父皇,原谅儿臣。 我的眼前渐渐模糊成一片,他的轮廓朦胧在我的泪光之中。许久过后,视线才终于清晰,我看见太子脸色安详而平静,苍白的脸上挂着往生时的笑容。 玉螭国嘉泰朝祈和十八年秋,身为质子的银夔国皇太子邱世蘅溘死在玉螭国皇宫中,终年十八岁。很多年之后,再无人记得玉螭国当初那个纨绔娇纵的皇太子,史书中仅仅留下了这样寥寥数笔的记载。而这匆匆数笔的记述,只不过是为了奠定在它背后——即将在银夔国的国史上掀起的另一场巨大波澜。 而皇太子邱世蘅,这个在银夔国的国史中一闪而过的平庸的名字,最终只是作为陪衬它幕后的波澜而存在。 第41章:第九章 为君一舞 (1) 她点头而笑,在她转身之际,一滴雨水滚落我眼睫,在我颊边带下一道温热的轨迹。 天色黑沉下来,她踮起脚尖,舞步轻缓,湿透的白衣随着她的动作,在风中扬起一道道雨线。 那日,皇上亲送我出宫门,我却抱着太子的骨灰默然立在宫门口,一语不出。 皇上看我许久,终于长叹一声:“若是可以,朕希望你能留下。” 我苦笑,对面前这位帝王如此厚爱却是无动于衷。然而,他接下去说的话却令我心中一震—— “朕希望你留下来,陪朕的湮儿。”我蓦地抬首望住他,仿佛为了印证我心中的疑虑一般,我看见他向我点头,蔼然而笑。 我心里微惊,随即立时恍然:谁家的父母不爱惜自己的孩子?即便生在帝王之家,即便真的所爱非人,生下凤鸟的后裔,可是这血缘至亲的羁绊,又岂能斩得断的?可是,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要舍弃自己的女儿? 仿佛是看出我此刻心中疑惑,皇上颔首而笑:“你可知道,朕为何要送你去朕的离宫?” 我愕然抬头:他从未说过半句关心女儿的话,甚至这些年来从未出宫去看过她一眼,可是他却依然赐她锦衣玉食,甚至派我去守护她等等,皇上当年为何要派我去守护她的女儿?这是我很早便想问的,然而我当日未问出口,而如今,却是问不出口。 皇上唇角微牵,幽黑眼底暗藏深意:“朕让湮儿等你五年。五年之后,朕便告诉你。” 我怔怔望住他,半晌不语,心中却骤然雪亮。他话中之意已十分坦白。他让我五年之后来玉螭国,来向他的公主提亲! 那一刻我心绪澎湃如潮。心底里,我是爱极了湮儿的,可是,如今我们银夔国的太子尸骨未寒,面前这位帝王忽然说起这番话,又是何用意?这三年来,我在离宫的生活虽过得温馨快乐,但心里却总隐隐感觉有些不安。 一个公主,在什么情况下,能名正言顺嫁给一个他国公子?我并非皇室之人,也并非皇上册封的王侯,就算他朝得幸封候拜将,我亦难开口提出求娶他国公主之事。 念及于此,我只得疏淡一笑,不动声色向这位至少曾给了我三年温馨时光的帝王,提出我最后的请求:“皇上,请恩允外臣再见她一面。” 皇上眼中笑容深不见底。他似乎已看出我对湮儿的心意。或许,自他将我遣往离宫的第一日,便早料到我们会有今日吧? 看着他脸上凝起的笑容,我顿觉一股寒意侵透骨髓。然而我终是抿唇不语,按捺下心中忧惶,只等他一个颔首,或者拒绝。 第42章:第九章 为君一舞 (2) 我们不止有情,还有家,更有国。若是我的皇上和她的父皇不肯接容我们,若是两国朝臣不肯接容我们,那么身在乱世,任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也没有我和她的容身之处…… 我面上不动声色,然而藏于袖下的手掌心微微温热,却是被紧握的指甲掐出了血。终于,我听到面前的帝王沉声回答:“也好。朕派人将马车停在城西门外等着你。” 我心里一喜,忙躬身谢恩,却听面前的帝王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缓声道:“这一别经年,若是还有何想说的,便趁此机会都说了罢。” 我隐约觉得他的话似乎欲言又止,当时却并未详问。 待皇上返驾回宫,我便一骑快马,孤身直奔**谷。 也许这一别,便再无重聚之日,这三年来,我一直谨记她的身份,心中也不是不清楚:终有一日,命运会将我们分离。 时光不会为我们驻足,但我不愿我们这短暂的美好时光,被离别的阴霾笼罩。 我未曾想过,皇上会对我说出那番话。言下之意,却是让我将来回玉螭国,向他的女儿提亲。这样的恩赐令我受宠若惊,然思前及后,一切似乎却又在情理之中: 他的公主是凤凰的后裔,他的公主并非寻常皇室公主。他忍心将爱女弃置离宫,他并非寻常父母。他将我一介他国的无名子小卒悄悄遣去离宫守护他的公主,如此行事,也并非寻常帝王所为。所以,他肯将他那个身份特殊的公主许给我,虽不可依常理衡度,却也在情理之内了。 在西郊的林荫官道上,夜风透入我氅中,丝丝入寒,也许只有在这夜深人寂之时,心思冷却过后,那些从前不敢去触及的疑虑,才能一一在心底里浮凸出来…… 这一路之上,太子离去时的情形、我初见太子的情形,都历历在我脑际闪过……那些可怕的种种猜想,通过某样物事串连在一起,让我心悸莫名,控缰的冰冷掌心渐有冷汗渗出。 而那一切的关键,便是太子寝宫的檀香: 太子寝宫的檀香是稀世异品,香气清幽,可养神安眠。这檀香是太子平日用惯了的,因此玉螭国的皇上不辞千里,派人从银夔国为他运来。 那檀香香气虽然独特,又具养神之效,然而因为价格不菲,并且药性极烈,因此宫中无人会如太子这般日日点在房内。偶尔失眠之时点之,自可养精护神,可若时日一长,便会精神不振。 太子自幼体弱,十岁之前都是在皇后宫中居住,既是皇后提名要这味檀香,纳贡进宫时,便也未经太医院仔细检验。这味檀香自然也是皇后自幼给他闻惯了,所以离不得。或许便因太子长年闻惯其味,因此并未出现萎靡不振之状,可若是离了这香气,反更易脾性暴怒。 第43章:第九章 为君一舞 (3) 不过我却觉得,这其间必定另有内由。宫中一直有个传说:我们银夔国现今这个太子,并非皇后所生。当年皇后所诞乃是一个女婴,因她早年曾随皇上南征北讨,太医曾预断她此生再难育得子嗣,因此她为这一搏,竟将尚书吕大人刚出世的公子与太子偷龙换凤。 皇上素来信任皇后,自是不会相信这等宫中谣传,更曾将那些散布谣言的内侍宫女处以亟刑。可我今日深想,却觉传闻也并非空穴来风。 我从未敢这般猜想,但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若是皇后后来突然改变了心意,不愿再借这个挂名的平庸太子,为自己牟取权势,那么,她会如何为自己、为自己的家族,铺展后路? 她宫外的那个公主,也就是现今吕尚书的女儿吕仙芝,如今与三皇子素有好感。而三皇子的母亲儇妃,却是皇后曾经的贴身丫鬟,在朝野并没有势力,所以只能依傍皇后的夫家。 据说儇妃未入宫册妃时,曾衷情于皇后的兄长曹国舅。记得在我十岁那年,经过御花园的林荫路边,曾无意瞧见二人在秘处私会。我在宫中只求明哲保身,当下不敢张扬,只能不动声色匆匆离去。甚至回家之后,我也并未对父亲提及此事。然而此刻思前及后,发觉这一节却是不可略过的。 假若三皇子根本不是皇上的亲子,而是曹国舅的孩子,那他身上就流着皇后她家族的血。皇后既要牟夺权势,自然不得不依傍自己的家族,也自然……不会不早日为自己家族中的子嗣做打算。既然三皇子有幸生在宫中,有幸阴差阳错被当为皇子,那么,她何不能借助这位无论武艺、谋略还是手腕,都远胜过自己那个挂名“太子”的人选,为她排除朝中异己,助曹氏掌控银夔国天下? 如此算来,若是皇后后来改变了心意,要另立三皇子为太子,将来再扶持自己的亲生女儿为后——不,那不可能。当年三皇子还年少,他跟吕仙芝至多也只能是青梅竹马、两小无忌,若要在那时培养二人的感情,她大可将机会让给太子,毕竟太子应是不知这其中隐情的。 可是——若她一早就担心太子有朝一日会背叛她,所以许久前便谋定了这个计划,为太子备下这种慢性毒药,而太子来到玉螭国之后,因为自暴自弃,将这种慢性毒药增加了分量,那这一切就能说通了。 想到这里,我猛然倒吸一口冷气——皇后怀疑太子背叛她,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太子早已知道自己的生母,并非曹皇后! 第44章:第九章 为君一舞 (4) 想来,檀香中有毒之事,太子早已心知肚明,然他至爱母后,却不忍揭穿这一切。虽然揭穿此事,他太子之位必不可保,但固然可以保住性命。但若东窗事发,那么纵使皇上昔日如何爱惜这位皇后,得知她竟忍心布下重重阴谋算计于己,也必会震怒,介时纵使皇上要保她,向与曹国舅敌对的相国一党也不会放过她!换来的,必是曹家满门尽赤的收场! 太子这些年一直将此事隐忍在心,心中血泪不为人道。想来他脾气暴戾,也并非全是那檀香所致。所以临去之际,他看我的那个眼神才会那般哀怨,那般无助……如同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心凉到极处,我突然想要纵声狂笑:我为太子悲哀,为皇上悲哀。更为这些自命尊大的皇室中人,高贵的面具背后、那自私冷漠的本性,感到悲哀! 若是有一日,我可以与她一起,避开这乱世里的烽烟战火,避开这尘世间的纷扰喧嚣,拣一处山明水净之地,从此过回我们这三年的生活,不知——湮儿愿不愿意。 可是我现在毕竟还不能带她走,纵然她身世特殊,纵然她早已被世间遗弃、至遗忘,可她毕竟还是玉螭国的公主,若我未能闯出一番事业,我又怎有资格求娶她? **清冷寒香袭面而来,眼见昏昧夕色中,离宫的轮廓已在前方不远,我心中暗自下定了主意:纵然对我那视若兄长的太子有千般不公,然我仍不可将檀香之事禀报皇上,因为,我不能看着银夔国的宫闱斗争祸及我柳氏满门! 那幽深宫闱里,到底埋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那里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却主宰了一切战场的成与败,是与非。 额前点点冰凉,当我倾身下马,方发觉自己的披风早已透湿,抬目望天,见天边已隐隐透出几分鱼肚白。 冰凉雨丝洒落我眼睫,却未模糊我的视线,黎明将至天地间朦胧的黛紫色,如烟雨勾勒出的深山远景。 离宫这时竟未上锁,我推开朱门,只见细雨空朦中,满苑**随风轻曳,脚下所踏,皆是浅浅的、淡黄色花瓣。 厨房的烟卤中冒起袅袅炊烟,氤氲在朦朦雨雾里。琴娘这个时候已经起身了。 我推开厨房的门,见琴娘正在灶下生柴点火,我走到她身后,她一声未吭,皱痕满布的脸肃如一尊石雕塑像。 我不忍打搅,只是轻声说了一句:“琴娘,子忻要走了。” 她依旧一动未动,仍是默默往灶下添着柴火。我明知她听不到我的话,也回答不了,可是我仍想同她说一句告辞,至少这样,我心里安然些。 推门离开之际,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觉那位聋哑老妪在回眸看我。然而我毕竟未曾转身,仿佛生怕我一转身,这一刻的幻觉便会破灭。 第45章:第九章 为君一舞 (5) 抬目望了一眼湮儿的寝居方向,我终是折身往跨院奔去——那里是我与她初遇之地,在那里,装载了我们这三年来,所有的温馨回忆。 推开跨院的门,却未看到她的身影。我心中微凉,试探般轻唤了一声:“湮儿?” 她未回答,可我知道她就在这里。 沙沙细雨如同她哭泣的声音,而此刻在我的天地间,仿佛只能听到这一种声音。 她就在这里。 “湮儿。”我在雨中驻足,却并未四下寻觅她的身影,只是隔着重重雨幕,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回应我的,只有密密雨声,如诉如泣。 于是我便不动,仍雨水浸透了我的披风、至外衣、至中衣,直至我的五脏六腑,都似冻结在这雨水声中。我依旧不曾转身。 被秋雨笼罩的天色阴霾晦黯,我不知时辰地站在雨中等着。冰冷的雨水冲走了我心中最后一分焦虑,没有失望,没有感伤,只是时间每过去一刻,我的心也就更冷了一分。 终于,待阴霾的天色愈加黯淡,当道旁谢落一地的淡色**已与泥泞混为一色,我不忍再看,不忍再等,转身便走。 “子忻哥哥!”一声略带嘶哑的呼喊自我身后传来,我心蓦地一沉,驻足的瞬间,感觉到颈边一紧,我低眸看去,只见她冰冷的小手已缠住了我脖子。缠得那般紧,仿佛再不愿放手。 我握住她的手,欲待转身安慰,怎知她却死命不肯松开。我只觉那双小小的手愈收愈紧,勒得我几欲窒息。然而,我竟似迷了心窍一般,松开了她的手,任她揽紧我脖子,合上双眼,耳畔的雨声成为此刻这世间唯一的声响。而我,放逐自己,在这一刻的窒息中忘却伤楚,在窒息中麻木冰冷。 “子忻哥哥,不要走!”她的声音再不复平日的柔润,嗓音沙哑低沉,带着轻微哽咽。我耳鬓微凉,她唇中吐出的暖气让我冻结的心跳动不已,她身上淡淡幽香混合了**的清浅香气,缈缈如梦,将我萦绕。 我的背紧贴她胸口绵软之处,纵使大雨倾盆,依旧感觉口干舌燥,不能呼吸。缓缓掰下她的手,我深吸一口气,尽量缓和地告诉她:“等我!我会回来。” 这短短的几个字仿佛已耗尽我所有的力气,我回身对她微笑,为她拭去颊边的泪痕。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 她扬起脸,泪痕未干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然后踮起脚尖,将唇凑至我耳边,我一怔之间,只感觉颊边一片温凉,她已立定脚步,凝神望住我,漆亮眸中笑容清浅,却又似有无尽哀伤,在她那乌黑眸中闪动之处,在她半启未启的唇齿之间…… 第46章:第九章 为君一舞 (6)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吗?”我尽量自然地一笑,声音却略透着沙哑,“我想再看一次你跳的舞。” 她点头而笑,在她转身之际,一滴雨水滚落我眼睫,在我颊边带下一道温热的轨迹。 天色黑沉下来,她踮起脚尖,舞步轻缓,湿透的白衣随着她的动作,在风中扬起一道道雨线。 她的身影在我视线中渐渐模糊,我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出了跨院,再未回首。 身后,她轻袅的歌声却似隔绝了千山万水,隔绝了百世的光阴,传入我耳边: 为君一舞,转吾红袖; 时妆净洗,敛吾芙蓉; 罗袖动香,宛若飞鸿。 捧此华玉,且盼且羞; 红蕖袅袅,醉乍摇风; 池边拂水,涟影重重。 君且莫笑,君且高歌; 此情无寄,巫山转愁; 此身长念,寂寂吾忧。 第47章:第十章 帝都乱 (1) 眼见前方幽深道路如同无涯深洞,仿佛在向我预示我他朝的命运,我不由频频回首看去,目光却再也搜捕不到那只曾经熟悉的鸟儿。 君且莫笑,君且高歌;此情无寄,巫山转愁。此身长念,寂寂吾忧…… 看着片片**自我指间辗碎为泥,缕缕清香散入风里化为虚无,我只觉仿佛自己往后的岁月,也将似这指间干枯的**般,渐渐苍老。 我才十五岁,他离开只才半年。从前不曾觉得时日漫长,然而自他离去之后,每一日都仿佛望不到头,而等待之中的每一刻之于我,都是沉重的孤独。 自他离开以后,我便再没踏足过那间跨院。于我而言,那间跨院不仅寄托了我对娘的希望和儿时的憧憬。其实我很早便已知道,在见他之前我便知道,我这双翅膀是永远也飞不起来的,我只不过一直为自己存留一个幻梦,人生太过漫长,难免要有所寄望,就算是梦醒时分,这一切终将化作尘碾为土,至少还有那些梦,伴我走过又一个漫长的白日。 对我而言最真实的,不是儿时的憧憬,而是所有和他一起的回忆。 不知是否为了留给我以作怀念,那些书他并未带走。于是漫长的时日中,每日除了回忆,幸而还有些书籍可以消遣打发时日。 他让我等他,却没告诉我要等多久。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尽管从小被幽禁在这所离宫里,可我却深知我的身份,我是玉螭国的公主,纵使我被世人遗弃,被族人遗忘,我仍旧是玉螭国的公主,在我的身上,流着玉螭国皇室的血,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他要带我走,就必须证明,他有足够迎娶一位公主的资格。 在他身上没有书中男儿铁骨铮铮的杀气,唯有一颗良善之心;他的目中没有钢铁淬炼后的坚毅冷定,唯有一点明亮、一抹温暖;在他的脸上也看不到凛冽的霸气,清秀的轮廓中唯有一缕淡淡柔情,似江南水墨勾勒的线条。 这样一个男子,何其平常,然在这人命贱如草芥的乱世之中,在这人情凉薄如纸的浮世里,又何其难得?人情凉薄,那是在后来,我才懂得。 他既让我等他,能否等到,都不再重要,唯有他所守候我的那一点温暖,我必会永生铭念。 抬手轻轻抚摸他房里的事物,仿佛还能感觉到他余下的气息。他走以后,我每日都来这里擦抹打扫,然而这房中的一切,我却未移动过分毫,总是在心中存留希望:希望有一日待他回来,纵使看到我韶华已老,容颜不复,这房间里所熟悉的摆设,仍旧能够令他回忆起从前那个伴他在这所寂寞离宫中度过三年时光的女孩。 第48章:第十章 帝都乱 (2) 念及于此,我不由有些想笑:记得当年我时常告诉他,我是雪狱的凤鸟,总有一日会张开翅膀,飞回我的家园。看着他莞尔微笑,我又不由暗生出几分懊恼——子忻哥哥,你可知道,纵使有一日,我的双翅真的被厚厚的羽毛覆盖,只要你一句挽留,我便会为你留下…… 抬手拂过眼睫,仿佛已成为这些日子以来的习惯,入手温热湿润,看着铜镜中那个少女如含苞待放的花朵般日渐娇艳的容颜,我却觉这朵花还未开启,便已待要谢了。 便在那年入冬,琴娘离我而去。 琴娘是我的乳娘,从小便是她在照顾我。相对于我那个来去无踪的母亲,和我那个从未见过的父亲,她在我的青春生命里,留下了更多的回忆。 当她在榻前合上眼的一刻,我心里竟没有一丝伤感与牵痛,只是感觉心中那处曾经温暖的地方,蔓延起无穷无尽的冷意。如同灰茫茫的窗外,冰冷的寒雾在窗台上凝为水珠,然而却看不到半分将要落雪的迹象。 这样极冷的空气,压抑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渴望一场雪,或者是雨水,将那雾芒芒的阴霾冲散,可是我没有等到,只有那沁骨的冷意,带着钝重沉闷的声响,一声一声,透心传来,似将我心底最后一分绵软也消磨净尽。 那一刻,我忘记了哭泣,只是埋首在琴娘渐渐僵冷的怀里,感觉仿佛唯有她身上的寒冷,才能消融我渴望温暖的热切。 我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雪花纷飘,洒落在我发间,清冷中透出一抹绵软。我抬手轻轻接起一朵,看着它在我掌中渐渐融化,如要将心底这份麻木,一并融解在掌心。 犹记去岁最后一场雪落的当夜,我拉着子忻哥哥的手说,来年要和他一起玩雪,如今又落雪了,子忻哥哥——你今,却在何处? 从琴娘僵冷的怀中醒来之时,我恍惚听到屋内有什么奇异的声响,一惊之下,我急忙转身,步至门口,却默立一刻,方推开那扇沉重的沉香门,眼前却蓦地一亮——我看到门口一只赤羽金翎的小鸟,小半个身子掩埋在雪中,汩汩鲜血自它羽翅间流出,洇红了它身下的雪地。 那是一只奇异的鸟儿,我恍惚觉得它的身形依稀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不知为何,看着它,我便想起了母亲。虽然它小小的身躯完全不能和母亲华丽的羽翼重叠在一起。 我小心翼翼将它捧入掌中,它的身子那么小,蜷身躺在我的掌心里,羽毛都覆不满我的手掌。 它殷红的羽翼在雪中浸得没有一丝温度,我的手也是僵冷,于是将它护在怀里,向着厨房走去。 第49章:第十章 帝都乱 (3) 走到灶边,我生好柴火,便蹲身坐下。我小心翼翼捧着它的身子,以手指轻轻梳理它湿冷的羽毛,间或低下头,对它轻轻呵出一口暖气。 我感觉到它仍有很微弱的心跳声,于是手掌一遍一遍顺着它的羽翼抚下,终于,它心跳的力度在我指间下加重,我心底莫名泛过一丝喜悦,俯身看它,却见它眼睑缓缓睁开一线,那一线之间,我看到它粲然目光静静凝视我,红眸如血,却又纯澈明净。 母亲!我依稀记得,母亲的眼眸也是这般璨红如血,纯澈明净,我手一颤,它轻软的身子便跌落在地,我欲伸手接住,却终是迟了一瞬。 我看它小小的身躯跌落在地,伤口的血早已凝涸,然而却有湿润泪珠在它清亮红眸中凝定,瞬即淌落。 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轻轻拨开它的羽翼,待要查看它的伤势,却又看不见它伤在何处,于是唯有将它紧紧抱入怀里,一遍一遍同它喃声道歉。 面颊骤然一暖,却是它被我烘暖的羽翼在我颊边轻轻扫过,那举动,竟似在抚慰一般。 不知是不是错觉,只那一刻,我竟觉得它望着我的目光中,竟带着几分安慰,我从未见过鸟儿有它那般的眼神,竟似人的目光一般灵动神转。 我紧紧抱住它的身子,如同置身冰窖中,汲取那掌际仅有的一点温暖。 苍天夺走了我的一切,却在我最孤独茫然的时候,带了这只鸟儿来陪伴我,这便是对我的怜悯吗?我苦笑。 玉螭国嘉泰朝祈和廿年秋,是玉螭国建国三百年来,国史上最乱的一年。 在这一年,父皇外出春狩之日,遭刺客伏击,在秦翥将军舍命相护之下,得幸回宫。然因此一劫,父皇身受十二处大伤,伤口切入筋骨,自此再也无法下床,精神亦日日委顿。 父皇有四个皇子。大皇兄玉璜,二皇兄玉璋,三皇兄玉璆,和我那刚满六周的小皇弟玉瑾。然而父皇至今仍未择定太子人选。 玉璜哥哥虽为皇后之子,然而父皇与皇后感情疏离,皇后乃相国李牧之女,父皇为怕他朝玉螭国大权落入外戚掌中,故不敢立其为太子;玉璋哥哥的母妃晔妃生前在父皇六宫之中,最是得宠,然玉璋哥哥却资质平庸,每日只知紧随在玉璜哥哥身后;玉璆哥哥虽得父皇颇多宠爱,但玉璆哥哥生母乃宫中身份低微的婕妤,若立为太子,只怕满朝文武难以心服。而玉瑾乃首辅之女秦妃所出,四子之中,父皇最是偏爱于他。玉瑾虽资质聪颖,然自幼体弱多疾,兼且年纪尚幼,皇上一直将太子之位空置,朝中传言纷纷,说将来的皇位便是为四皇子留的。 自此,朝中分为两大派系,相国与秦首辅各执一政。 第50章:第十章 帝都乱 (4) 当然,这些都是在我后来才知道的。我独居离宫,只是父皇散落民间的公主,原本宫闱所发生的一切争斗都与我无关。然而那一年,我的人生因那场劫变而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自父皇缠绵病榻之后,朝政便落入了皇后和相国一党手中。我玉螭国无后宫不可干政之见,何况四位皇子之中,唯独玉璜哥哥方刚成年,因此玉璜哥哥便名正言顺代父皇执政。而父皇则被皇后软禁于宫中,派贴身侍卫严加看护。 便在眼看皇后一党大权在握之际,玉璆哥哥着内官服连夜偷潜入父皇寝宫,执父皇在榻前立下的密诏,带出宫中,翌日上朝之际,公诸满朝文武。 密诏乃父皇御笔亲书,册立玉璆哥哥为太子。 首辅秦忠贤但因在朝中与相国素来不合,在玉璆哥哥受册为诸君后,便竭力辅佐他,借此排挤相国一党。而原本皇后一党中有人见大势已去,亦倒戈于玉璆哥哥。 秦忠贤重新得势之后,便欲放出被软禁的父皇,然而权势**之下,玉璆哥哥亦存私心,因担忧一旦父皇重获自由,秦忠贤便会趁机削弱他的诸君之势,而父皇久病之下,已无力约束朝中权臣,若是一旦受首辅大人胁迫,罢黜他的太子之位,另立玉瑾为太子,那么,他穷尽心力所夺得的这一切,都将化作乌有。 于是,我的玉璆哥哥竟然再度将父皇软禁。 秦忠贤不敢与玉璆哥哥公然反目,毕竟他已被父皇亲册为太子,何况秦首辅亦忧心国政,更怕他在朝中多年的死敌相国一党有隙可乘。 然而,便在秦忠贤与玉璆哥哥暗自相持不下之间,李牧为了动摇玉璆哥哥已坐稳的太子之位,竟狠心与敌国谋和。 于是,以后的史书中多了这样一段文献记载:玉螭国嘉泰朝祈和廿年七月十六,大凰国泰和帝凤轩,率二十万大军,挟乘风破浪之势,横渡黄河,大将军朴邱率兵出城投降。泰和帝一路挥兵南下,一月之后,逼入帝都襄樊,景光帝沦落民间的公主弑父降敌。公主无名,被泰和帝接回燕京,后下落不明。 然而这短短一句话的背后,埋藏了多少血和泪,又有谁知? 黄河北岸的大凰国秣兵厉马,已运筹两年之久,本镇守虎牢关的朴邱为相国李牧的门生,竟大开关门,纵虎入山。短短一日内,洛阳失陷,大凰国大军兵分二路,分左右二翼相继攻陷豫州、许昌后,便并合南下,而战事将即之日,李牧与玉璜哥哥宣称身体不适,携家眷往健康而去。健康乃玉螭国旧都,在玉螭国开国三百年间,因贸易之便,其繁华富庶竟是不逊于帝都襄樊。 因为相国李牧的叛离,短短一个月内,大凰国军马直犯帝都襄樊,为开国三百年的玉螭国掀开了第一场“乱”之序幕。 第51章:第十章 帝都乱 (5) 战火蔓延到襄樊的当日,正值中秋,我那时尚在离宫内歇息,其实外间发生了何事,都与我无关。 然而,看见远处火芒闪跃,隐约听到外间传来奔走呼号的人声,我心下仍不免有些忧恐。 我自幼独居于此,外间人如何,本来都应无关我事。可是心底里,我终究是不忍,甚至不忍去想见书中所写那些杀伐、那些鲜血。 我抱着怀中那只赤羽小鸟,透过铁一般沉冷的灰墙,踮起脚眺望外间,然我只能隐约看到远方的火光,如毒蛇口中血红的信子。 我的目光已到了外面,无奈我身却在这青瓦灰墙之内,一刻也出不去。我垂首低眸,黯然苦笑,我毕竟只是一只被困在囚笼里的鸟,无论怎样挣扎,终究只是徒劳。 感觉到颈边一阵温热酥痒,我蓦地睁眼,却见怀中的赤羽小鸟正仰起它丰软的羽翼、温柔地摩挲我颈项,如同亲人温暖的手,抚平我枯寂的心。 我低头轻轻抚摸它的羽翼,酸涩的心底深处,却泛起微秘的动容。 半年过去,它已不复我初见时那般弱小,如今我要将它捧在怀里,才能抱得住它了。 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亦未给它取过名字。正如我这个传闻中的无名公主,外间也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何况,它有自己的意志,它是我的朋友,我不觉得我有为它取名的资格。 便在我将待折身回房之际,忽然听到远处的烈火嗤嗤声中,隐约夹杂了急促的马蹄声。那声音似在极远之处,却似正向这边赶来。 多年来,我常听见马蹄声响在**谷外,然却都只是匆匆来去。我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强烈的直觉:那个声音,是向着离宫而来的。 我立定脚步,却未回首,只觉我冰冷的手掌心里捏得满满的都是汗水。 马蹄声渐渐近了,我深吸一口气,阔步推开房门。 是——他要来接我了?难道,战祸真的已经蔓延到帝都了?父皇他在这个时候见我,难道是? 我心底一凉,那个令我极端忧恐的想法只如电光般在我脑际一闪即逝。 我心底确是曾有些怨过父皇的,但我一直都知道,只要有一日他肯与我相见,往昔的一切,我都不会再去计较。毕竟他是我的父亲,是将我带来这个世间的、我最亲的亲人。 如今外面火光大作,百姓的哀哀哭喊声声入耳,恍惚中我竟觉得眼前这道灰墙,竟是将我与外面的炼狱隔绝的屏障。 那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似从天际遥遥传来,我极力镇定,回身入房。 当我再度推开房间的沉香木门的一刻,原本蜷身躺在我怀中的赤羽小鸟轻盈地自我怀内飞出,而我竟然第一次对它毫无所觉。 第52章:第十章 帝都乱 (6) 我坐在铜镜前,执起犀角梳,一丝不苟地梳起头。 那是我第一次梳妆打扮,即便如今战事危殆之际,我亦须维持皇家风范,切不能辱没了父皇的颜面。 也许,那一刻我只要稍微抬头便会看见,立在窗案前默默注视我的赤羽小鸟,朱眸中那一抹一闪即灭的哀戚。 待我梳整完毕,马蹄声已是清晰可闻。我甚至能感约到,那马蹄声仿佛正应和着我心脏的每一下跳动。 我深吸尽一口气,回身之时,眸光扫过窗台——那一刻,我的目光与窗台前那双朱眸恰好错过。 当马蹄声终于停定在门外,我心里一沉,深夜风寒,我披起裘氅,面色从容地步出房门,秋风恰正扫落几片枯叶,月影中映着树下执剑而立的将军峭拔的身影。 我抬眸看见将军面容优雅,那副银甲铁胄在冷月光下折射出冷冷光辉,竟比月色还要清冷。而那挺俊的眉宇衬得一双寒眸幽亮如剑,他整个人亦如天际月色,冷芒四射。 我唇角略牵,缓步向他走去。 乍见我时,他竟似怔了一瞬,旋即宁定神色,我向他颔首之时,他已躬身行了一礼:“臣秦翦,见过公主。” 我未曾授封,因此他只称我“公主”。 我那时尚不懂得宫中礼矩,见他如此恭谦之色,不禁深吸了口气:“将军不必多礼。”声音微窒,竟却不知下面应说什么。 他俯低头,刀削般的薄唇中吐出的字句冷静异常:“皇上命臣接公主回宫。” 他的回答简洁明快,没有多余的话语,而他身边更没有带多余的人。 我步至他马前,侧脸看他:“将军,上马。” 他不再迟疑,退步跨上马背,遂将我拉上马。待我在他身后坐定,只闻鞭起风响,片片黄叶打着旋儿贴上我发间,我感到有些冷,不由将身子往大氅内缩了缩。 眼见前方幽深道路如同无涯深洞,仿佛在向我预示我他朝的命运,我不由频频回首看去,目光却再也搜捕不到那只曾经熟悉的鸟儿。 当我的身体覆入黑暗之际,只觉冷风在道旁呼哧作响,我仰起脸,任疾烈的风吹刮我的面颊,仿佛唯有那刀锋切割面颊般生冷而直入的疼痛,才能释尽我心中最后一分迷惘与徘徊。 这处我曾无比熟悉的地方,正在马蹄声中离我远去,而我身畔这个男人,却是我后来的夫君,秦翦——也是将我捧上权力的顶峰、改变了我一生命运的人。 第53章:第十一章 身世秘 (1) 景光帝有女散落民间,玉螭国嘉泰朝祈和廿年秋,帝都襄樊失守之日,帝女取帝之头,降大凰国泰和帝。 生于帝都,长于帝都,可那日,却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片我生长的土地。 想象中的帝都应是繁华喧嚷,而现在也的确是。繁华的是漫天火光,是携老带小、四处逃逸的百姓;喧嚷的是利刃切入肉中的沉钝声响,是满城百姓的奔走哭嚎。 看着那些混战于一处的士兵鲜亮铠甲上竟然都镌刻着螭纹图腾,不同的只是服饰的颜色,我微微诧异间,眼前银光一闪,秦翦已一刀斩下两名阻截我们去路的士兵,拉着我夺路而逃。 狂奔的路上,所有迫近我们的威胁皆被他一一逼退,我看着他殷红刀刃带出蓬蓬血雨,感觉面颊温热一片,血腥气萦绕在鼻间,仿佛再也不会散去。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目睹杀戮,第一次被人带着、在这修罗场一般的街道上奔逃。可是我竟无分毫畏惧。不知这是否预示着,我命中注定该是一个能肩负别人生死之权的冷血之人呢? 茫然之中,我听到耳畔传来秦翦淡淡的解释。这一切叛乱的祸源,在他道来,竟平淡有如闲话家常: 原来父皇缠绵病榻已有多日,今日黄昏,当得听大凰国攻入城门的消息后,宫中本由大皇兄玉璜哥哥的心腹执掌的禁卫军便再也按捺不住,与敌军里应外合,大开城门,现下原本互有芥蒂的太子玉璆哥哥和秦首辅不得不以大局为重,暂时重新站在同一阵线,奋起抵御外敌。而玉璜哥哥早已于两月前前往健康,怕是等帝都攻陷、父皇与几位皇兄命丧于帝都这场战祸之后,便要在健康称帝。 玉璜哥哥竟宁可开城纵敌,出卖我玉家的半壁江山,也要夺得那个皇位。耳听秦翦一面拉着我狂奔,一面面不改色说起当今朝堂宫闱之事,我心下一片凄凉,眼看遍地狼藉的尸骸血肉,仿佛已预见到自己他朝从容在尸体堆中的命运。 不知何时,身旁那些厮斗声竟然弱了下去,我环顾四周,却看到在渐渐淡散开的硝烟之后,琉璃金瓦在月光中闪动冷冷辉光,我一惊之间,方恍然:我们竟已脱离混战于城内的乱军和守军,进入皇宫了。 此刻的帝都,由禁宫到城中街道,皆陷入荡乱,秦翦不知带我由哪条路入的宫,当我缓醒神之际,只听“轰”的一响,我如自寐中惊醒,抬首只见朱门金匾上三个金漆大字:“安阳殿”。 门内一盏长灯,烛影幽幽,黯淡光线却将室内一切映得清晰可见。这便是父皇平日的寝居吗?重重帷幔随着秦翦一个推门的动作,飘飘迤荡,透过月色望去,那白纱帷幔竟如同蛰伏在黑夜中的幽灵一般。 第54章:第十一章 身世秘 (2) 我回望住秦翦,见他已止步默立在一旁,我吸尽一口气,便不再发话,提起裙裾,穿过一道道阻隔我视线的帷幔,向那黑暗深处奔去。 我大凰国素来不喜多养宫人,如今动乱在即,宫女内侍纷纷逃逸出宫,而那些禁军守卫现在要保护的,是我身为太子的玉璆哥哥,而并非如今早已不复昔时雄姿的父皇。 诺大一个帝王的寝宫,唯有我卧病在榻的父皇,心中隐隐牵痛,我强作平静,不敢让里面那位帝王——那个我从未见过的父亲,见到我的沮丧之貌。 待步入内室,我却蓦然缓下脚步。透过明黄的床幔,我已能够隐约看到父亲睡卧床榻的侧影。 足下如有千钧重,我一步一步走至他榻前,不敢发出半分声响。罗幔内的人此刻睡容沉静,我不敢惊扰到他,却又迫切着希望能听到他的声音。 外间本隐约可闻的金铁交鸣之声,自我迈入内室的这一刻起,都已隔绝了千重远。我敛息静气,透过影绰不定的床幔看他侧影,幸而至少能模糊望清我父皇的轮廓,其实在我的心里,从未将自己当作公主,而我的父皇在我心中,也只是一个“父亲”,如此而已。 良久静默之后,里面的人忽似被噩梦惊扰,喘息愈加急促。我忙转身剪亮烛灯,刚回过身,便见一只苍白消瘦的手从床幔后探了出来,掌心微蜷,遥遥伸向我立身之处。 我一怔之间,忙搁下手中烛剪,疾步奔到父皇榻前,倾身握住他颤动不已的手,只觉喉头凝噎,万语千言都如冻结在唇中,竟是半个字也未能吐出。 眼见父亲抬起僵直的手臂,指了指我面前帷幔。我立时会意,竭力压抑下澎湃心绪,面含微笑,抬手撩起父皇的床幔。 明黄罗幔一分分在我面前挑起,借着逐渐明亮的灯烛,我终于看清了他,我的父亲。 纵使岁月在他脸上催磨下道道浅淡刻痕,然依旧隐约可辨他年轻时的俊朗风华。只是,父亲那双漆黑眸子却深深凹陷下去,黯淡无光的眼眸,竟濒如一个垂暮老人。 我喉中一酸,再也克制不住多年来对“父亲”的思念,身子一软,便匍匐跪在他榻前,将脸深深埋入他温暖的怀中,仿佛如此便足以弥偿我缺失了十多年的父爱。 父亲任凭我在他怀中嘤嘤哭泣,轻轻拍着我单薄背脊,指间有意无意抚摸着我背部凸起的部位,我察觉他指间微颤,然我却并不抗拒。在这个时候他不再是一个皇上,而只是我的父亲。纵使他这十多年来,真的已将我这个女儿遗忘,但在如今危急之际,还能想到见我一面,还能想到让我守在他榻前,陪他度过最后的时光,我已别无所求。别无所念。 第55章:第十一章 身世秘 (3) 待我屈抑了十多年的泪水在父亲怀中泄尽后,父亲轻轻抚摸我的头,掌在手心,然而他那黯淡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看着彼方另一个遥远的身影。 “朕负你。”我听他沙哑吐字,语声轻幽,却字字入耳。 我垂眸,凝住眼中最后的泪光,平静摇头:“娘从未怪过你。” 见他黯淡的眸光蓦地一闪,我叹了口气:“父皇,正是因为娘她对您没有怨气,所以女儿,即便您将女儿幽禁在离宫十多年,女儿至今也未真的怨过您。” 他长长叹息,唇角落下一丝苦笑,声音凄凉:“是朕负了你们母女二人。你娘她,她一直很好,纵使朕再如何待她,她也不曾怨过朕。可是,朕害怕负上‘为妖所惑’的恶名,朕放弃了她,竟连她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 最后一面?!父皇说,说最后一面? 我没有听清,或是未敢听入耳中,仍旧是怔怔看着他,却见他怅然一笑:“凤鸟是为爱而生。若是得不到所爱之人的爱,那么生命也会枯竭,她是不是有很多年,未去离宫看过你了?” 我心头蓦地一跳,双膝霎时如浸冰窖,好半晌,方点了头。心中虽已会意,只是,我还不愿相信。 父亲抬手轻抚我面颊,我侧开头,然而泪水仍是不争气地顺着脸庞、滚落在他粗糙温暖的手掌中。 许久后,我方僵声问他:“难道,只是为了您的朝臣,您忍心……不再见她?” 父亲沉默许久,方苦笑一声,唇角微勾,目中却似有幽怨火光在他晦暗的眼底蠢蠢燃动,我看在眼内,只觉全身都在一瞬间冷了下去:“是朕的好皇后,拆散了我们。” 他缓缓叹息,目光变得渺远:“在邂逅你娘的那年,我还只是先皇的太子。” 那一刻,我竟听见他无意识地自称“我”。 眼见他眸光微微一亮,唇边含起一抹浅笑,目光亦不再看我,而是看向长烛在墙角投落的阴影,如同在叙述一个久远的故事一般,将那些存封在他记忆深处的往事缓声道来: “那时每年开春,父皇都要在皇陵外举行春狩,满朝武将侍卫皆要随行,而我身为他的太子,自然也要跟去。父皇在太子时期便已武艺卓绝,当朝的王孙贵胄之中,骑术与箭术皆少有人能及。我的骑术和箭术都得父皇亲授,虽不能与父皇相较,但在朝中却也算是佼佼者。那时我只是一个少年,心比天高,有心要在父皇面前显露一手。” 语至此,父亲唇边笑意渐深,目光柔和,仿佛沉浸在回忆的温馨中。我握住他的手,依偎在他肩头,不敢出声打扰他,只是认真听他说下去: 第56章:第十一章 身世秘 (4) “见父皇一箭双雕,年少的我心中有些不服,那时恰闻树林间似有动静,我回望父皇一眼,便策马追了上去。我听见父皇在我身后哈哈而笑,百官亦随声附和。我不回眸,脸却涨得通红,心中暗自下定主意要狩到林中野物,令父皇对我刮目相看。” 那时父亲脸上流露出少年人才有的朗朗微笑,潋滟烛光映在他眸中,让他黯淡目光含着依稀暖意。 “那日我追着小鹿,追至林荫深处,忽然发现四周的丛林中弥漫起茫茫雾气,我乍然一惊,策马又赶了许久,方惊觉周旁这些道路方才我已走过。这片丛林我从前来过多次,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雾气,我微觉不妥,于是策马朝来路奔回,怎知半晌后,却发觉仍在原地。” 我心中微惊,记起柳怀曾与我说过有一种法术,叫作“幻术”,莫非…… 却听父亲只是缓声叙道:“我在林中不知时辰,待我座下的御驹都已迭声喘息,我方勒马止步,茫然之间抬目望天,我看见弥漫在头顶的迷雾后夕色隐现,心下惊惧之中,却忽闻头顶一声鸟鸣,竟是一只赤羽金翎的凤凰在我头顶上方盘旋不去。” “我只道是它在作祟,立时搭弓拉弦,它一惊之下慌忙掉头,然而却没有躲过我射出的箭矢。” “它在空中悲鸣一声,便坠地在地。我在马上收起弓箭,默然看它许久之后,心下忽然有些不安,于是下马查看,只听它气脉奄奄,喉中不住吐出断续呻吟,仿佛在怨我一般。我心下竟莫名感到歉疚,随即撕下自己衣襟,俯身为它裹好伤处,便将它抱入怀里。那时天色已晚,幽幽迷雾中,咫尺外的事物亦不可见,我只觉背后寒意渐起,欲去系好马缰,怎知那马儿忽然受惊,我刚牵住缰绳,它便长嘶一声,挣脱了我,自行奔远。” “我自小生在宫中、长在宫中,不想狼狈之际,连我的坐骑都要弃我而去。然而实在困顿不堪,我抱着怀中受伤的凤鸟,侧身躺下,头刚一落地,便昏昏睡去。” “第二日醒时,林中迷雾并未散去,怀中凤鸟却已不知所踪。头顶传来一声长鸣,我抬首之间,见它在我头顶上方盘旋,我愣了一刻,它见我已醒来,当下便择定一个方向,振翅飞去。我心中一惊,茫然追上,却发觉它飞得并不高,并有意无意缓下等我。我心中揣测它是为我指引方向,当下便再不迟疑,紧随而去。” “若不是它,或许你父皇多年前便已困死在那迷雾重重的树林中了。”父皇见我听得入了神,慈和一笑,“而那只凤鸟,便是你娘。” “那树林中的迷雾是……”我心中有些好奇,脱口而问。 第57章:第十一章 身世秘 (5) 父亲当时并未回答我,或许因为时间所剩无多,他不愿说,也或许是因为,他并不想让我知道一些事。 可是后来,我仍是知道了——在我有一日站在权势之颠,俯瞰着朝堂宫闱里的一切,那些原本我不懂的,在一夕之间,我不单是全都懂了,更深涉其中。 那日父皇同我说了很多,我母亲后来变身为人,在烟雨江南与父皇相遇。父皇登基之后,将母亲带入宫中,册她为妃,六宫之中,独宠于她。而皇后,那个身为六宫之主的皇后,因担忧她诞下皇子,威胁到她皇儿的地位,竟不惜散布谣言,请来僧侣,迫我母亲当众显露原形。凤凰是大凰国的圣兽,在我玉螭国却被喻为妖兽,皇后威胁父皇将母亲逐出宫门,否则便将父皇与妖物勾结之事散布出去。 我父皇那时方刚登基,皇位尚未坐稳,不能不倚靠皇后的父亲,当朝相国李牧。千般无奈之下,只得舍弃了我母亲,却暗自派人将她接去**谷内的离宫。 可是父皇又怎是甘受人胁迫之人?母亲了解他,知道让她暂居离宫不过是权宜之计,迟早有一日,他会夺回被相国一党操握在手的大权,介时他便不会放过皇后、不会放过相国一家,而谣言早已散入民间,待皇后与相国一死,那么民间的百姓、以及后世之人,便会将他传为暴君。当然,他是一国之君,权力可以压制一切,没有人可以在他面前说半个“不”字,他想要谁死,便可赐谁莫须有的死罪,甚至可以派出杀手暗杀。 自登基之后,父皇便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开朗不羁的少年了,他的手段、他的心机,母亲怎会不清楚?可是她不要他为自己负下罪业,于是在诞下我之后,她便孑身离去。 而她的乳娘却未追随她走,而是留在此间服侍我。而她当年留下的乳母,便是琴娘,多少年来,她诈聋扮哑,只是为了能留在离宫中服侍我。 我娘回雪狱之后,险些被族人以族规处置,而我父皇终究没有将我接回宫中——他无颜见我,正如他无颜见我母亲。 他亦未派人来离宫服侍我,原因无他,只因为琴娘不愿我的心受到虚伪的世人污染。 可是那三年前,父皇却将柳怀派了来,凤族向来善于洞察人心,想必琴娘也看出了柳怀一颗赤子之心吧? 十几年的恩怨纠缠被父皇历历道来,自那一刻起,我便替我母亲、替琴娘,原谅了父亲。 外面的厮杀之声不知何时竟已渐渐迫近,彼时,我听到门外秦翦的脚步正由远而至。他的脚步虽刻意放缓,可是我仍能从那沉缓的步伐中听出他内心的忐忑。 父皇这时亦察觉出门外动静,当即停了口。我侧过身,让父皇转身望住默然立于门外的将军,轻声问道:“他们来了?” 第58章:第十一章 身世秘 (6) “是。”秦翦抿口答,“只怕不一时便要攻入安阳殿。” 我心下一惊,父皇却是浅淡一笑,说话竟有如谈论闲话家常一般:“瑾儿如今可安全了?” 秦翦低了头,声音冷定:“家弟已带他平安脱险,请皇上放心。” 父皇颔首而笑:“很好,你可以走了。” 父皇话音甫落,秦翦已屈膝俯跪门前,深深叩首。礼毕,便不复言,决然转身退去。 我惊愕未定,怔怔望着他的背影之际,却觉父皇已转脸看我,我忙回过目光望住父皇,我看见他目中流露出几许悯爱,更多的却是冷厉绝决。 我见他黯淡的眸中忽有寒光一现,而接下来出口的话语更是犹如一道惊天霹雳,震得我浑身一颤:“湮儿,答应父皇,要活下去。” 我不解他的意思,诧异看他,他已淡然一笑,忽然将手探入枕下,我惊疑之间,他已自枕下抽出一把短匕,递与我手中。 我茫然接过,困惑望住他,父皇却是不再看我,而是举眸望住头顶的明黄帷幔,唇角轻扬,我看在眼内,心中一惊:如今大难将至,父皇目中不但毫无绝望之色,黯淡眸光更似带着淡淡希望,仿佛穿越了如今被战火压覆的帝都上方阴翳的天空,看到遥远的一线曙光。 我未及开口问明,他已冷淡吐字:“皇儿,你要活下去。你要记住,父皇会在上面看着你,朕要看着——看着我的皇儿,有朝一日,重返这片土地,亲手帮朕夺回我玉氏的皇权、我玉氏的江山!” 我全身一凛,背脊倏忽冷却,继而冷至周身。我张大了口看着父皇,唇间却吐不出半个字。 便是那一日,在那改写了我一生命运的安阳殿内,在父皇最后离去的地方,那个名为“玉湮”的平凡少女从此死去。而从此往后,在**谷内,在茫茫尘世中,再也没有那位无名公主。她从此归于传说,而她的生命也止于传说。 没有人知道,在当日帝都变乱之际,在那朱檐碧瓦的皇宫中的安阳殿内,父皇跟我说了什么。很多年后,野史对**谷中那位无名公主、那个因这个无名公主而闻名的平凡帝王,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为他们的一生划下了传奇的句号: 景光帝有女散落民间,玉螭国嘉泰朝祈和廿年秋,帝都襄樊失守之日,帝女取帝之头,降大凰国泰和帝。 太子玉璆与二皇子玉璋死于宫变之中,四皇子玉瑾散落民间,不知所踪。 大皇子玉璜向大凰国割地千里,按岁纳贡。翌年初,在健康定都,改年号“太平”。 第59章:第十二章 奴隶 (1) 你是凤吗?他这么问我。那一瞬,我的目光迅速掠上他玄色丝袍上的凤鸟图腾,脑际似有灵光闪过。我依旧淡淡望住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无波:“我是凤的女儿。” 玉螭国嘉泰朝祈和廿年的中秋,我被父皇召入皇宫。 那是有生以来,我第一个有父亲陪伴度过的中秋。 当然,伴我一起度过中秋的不止有他,还有守卫在安阳殿外的秦翦将军,以及皇宫内外冲天的血腥气,和那漫天的杀伐之声。 当我手托父皇的头颅,踏出安阳殿的那一刻,只看到在琉璃华瓦下,宫中流淌成河的鲜血映着天际那一轮渐隐入云层后的圆月、冷芒闪烁。我踏着我玉螭国子民的鲜血,缓步走下白玉铺砌的长长石阶,走在决断我命运的道路上,只觉脚下那些残肢碎体、那些模糊的血肉,是我毕生未曾见过的美丽景象。 一夜之间,我仿佛变了一个人。一夜之间,那个名唤“湮儿”的少女已经死去。 我神色从容,一步一步,目不斜视地在丹犀前跪下,跪在面前那个大凰国君王身前——跪在那个屠戮我族人的仇人面前,双掌高托上我父皇的头颅。 我听到一串长笑自我头顶上方传来,我双唇紧抿,垂眸不语。 “抬起脸来,让朕看看你!”我听见那个令我欲呕的声音在我上方高喝。 我扬起脸,看着他刀锋般冷亮的眸底映出我那淡然一笑,我看在眼里,犹觉阵阵嫌恶。 然而我只是不动声色地将头低埋下去,随后只觉高高抬起的掌心蓦地一轻,我低垂的眸光看见身下的血水中,那个身披银光铁甲的帝王扭曲的身形,和脸上那几近狰狞的面容。 铿然声响中,眼前寒光一闪,我两手已被他挟制,手腕翻曲间,一副明晃晃的镣铐扣上了我的手腕,镣铐的铁环内那一根尖刺,血淋淋扎进我的手骨,在我身上烙下了相伴一世的耻辱枷印。 面前那个王者策马转身之际,忽然倾身俯面,拎起我长发,迫我的目光与他对视,恶狠狠在我耳畔吐出一句话,便即拨转马头,扬鞭离去。 片刻之后,那句已消散在空气里的话语才在我耳中重现:“此后,朕便是你的主人。” 那位铁血帝王沉重的马蹄声声声践踏在我心底,我麻木的心底凝起一丝冷笑——那个自诩神勇的帝王,即便血洗了我玉螭国的皇宫,都不屑踏入我玉氏的皇宫半步! 心中那个笑声渐渐扩散,犹如神祗在高高的天幕中嘲笑我的卑贱。我看见身下的血水中映出我僵结在脸上的淡定笑容。 第60章:第十二章 奴隶 (2) 周围投来无数鄙夷或是嘲讽的目光,那些人在看着——看着那个玉螭国的公主,冷冻在晨风中的麻木身体,看着她缓缓撑地爬起,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一步、在睽睽目光的注视下,以一个俘虏的姿态,走向她的征服者。 而在这一刻,父皇临去之际的话语,父皇最后凝在眼中的目光,犹如毒蛇一般,窜入我心底,开始它迟来的噬咬。 当我自父皇手中接过那把镌刻着螭纹图腾的匕首之际,当父皇温热的鲜血从断裂的颅腔内狂涌而出、染透我素来洁净的白衣之际,我的心里竟然没有分毫感觉。没有一丝隐痛,也没有一丝愤恨。 便在几个时辰前,我以一个皇室公主的身份,被人护着踏入这座皇宫,而现在,我却以一个俘虏的身份,告别这片我生长的土地、告别我的故国,还有……那位从此真正死在我心目中的父亲。 在我淡漠的目光下,心里唯只余下冷笑。 我的脚步,距离正驻马停留在宫门外的那位大凰国的帝王,还有一段很漫长的路程。我一步一步、迈得很缓,任凭手上的镣铐反复撞击出尖刺声响。 玉螭国嘉泰朝祈和廿年中秋翌日的凌晨,景光帝那位散落民间的无名公主,取帝之头,降大凰国泰和帝凤轩。这便是后来民间对她留下的最后记载。 当然,那已再与我无关。 大凰国永泰朝光贞十二年,泰和帝攻占我玉螭国帝都襄樊,并将我押回大凰国的帝都燕京。那个作为征服者的帝王,依照他们大凰国对女俘虏的处理,以生铁在我的手腕足腕上,烙下了永世不会磨去的耻辱枷印。当然,那两个枷印,不止烙在我血肉中,更深深烙入我灵魂里。 随那个征服者返回燕京的两个月的行途中,他刻意将脚程放得很缓,让我拖着沉重的镣铐,尾随在大凰国远征的兵马之后——如同一个得胜的勇士,在向天下人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当然,我还不配成为那个骄持的帝王的战利品。然而,他对我的羞辱,便是对我玉螭国的羞辱——对敌国的羞辱,便是这位作为征服者的帝王,除了征服之外的、更加至高无上的荣耀。 每当他们扎营的时候,便将我背手捆绑在帐外的树下。我的主人,大凰国国君凤轩,扬言下去,只要是大凰国的将士,都可以随意凌辱我。将一个敌国公主当作营妓,那于他们而言,真的是显彰国威的好方式。 当然,那些低贱的士兵怎么敢碰我?在他们心里,眼里,即便我这个卑贱的公主如今已沦丧为他们的俘虏,他们至少也不会忘记:我是他们国君的女人。那个叫凤轩的征服者,之所以这么宣扬,无非是要借机羞辱我玉螭国的国体罢了。可是他怎么知道,我无法代表玉螭国的尊严,在我的国民眼中,我也不过是一个丑陋的怪物罢了。 第61章:第十二章 奴隶 (3) 而那个自诩尊贵的君王也没有碰过我,他后宫之中美女如云,一向不施粉黛的我自入不了他的眼,何况,我的背后还生着那对丑陋的翅膀,裹在厚重的衣物中,形如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妪。 我不知父皇最后此招是何用意,但我那个一生深谋远虑的父皇,即便因一次的失误,酿下我玉螭国百年的遗恨,他也不惜祭上自己的性命,利用他这个最无知、也是最敬爱他的女儿,布置下了他身后的这一切,也一手安排了我今后的命运。 我不知父皇是否高估了我的能力,但是我却深深知道:作为一个帝王,他虽平庸一生,但这一生却都踏踏稳稳,所行所做,半步都错不了。 我的父皇,从那日之后,我想起这个称呼,便感到可笑。我甚至再也分辩不清中秋那夜,在安阳殿内,我跪匐在他的榻前,他跟我说的那番话,其中有几分是真,另有几分是假?我甚至分不清他口口声声对我母女二人的爱,其中又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然而,即便我这个公主做得再如何卑贱,我也不会忘记,自己身上毕竟流淌着玉氏皇家尊贵的血统。哪怕如今,我的所有尊严都早被这些敌国的入侵者**,被践踏,我也要忍辱负重走下去——我不会忘记父皇临终的话语,他的眼睛会在上面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我的手上已经染满了我亲生父亲的鲜血,那一夜自此成为我永世无法摆脱的魔魇,我必须以我当初夺走他生命的那把匕首,取到我仇人的性命,让我天国的父皇尝到他仇人的鲜血——他的愤恨、他的怨戾,才能够平息;那每晚纠缠我的梦魇,才能够平息。 深秋漫长寂夜,寒意侵人髓骨,我望着灰霾天际,脑中不住闪起雪花纷飘的幻影。 我想起往年雪落之日,那个卓立雪中,一身白衣、不染轻尘的少年。然而目光垂落在自己身上,却发觉我的素衣早已不再洁净。 他当日的话至今仍历历在耳:“等我……我会回来。” 可是他的人,早已不知身在何方。 我真的害怕,今生今世,再也听不到有关他的消息。 我努力将身子往火堆处靠了靠,任火舌舔舐尽我眼中蒙结的一层水雾,仿佛唯有这样,才能瞒骗住自己心底里那最后一分软弱。 那次睡至夜半,我突然被阵阵寒意惊醒,感觉到寒凉的夜风,刀锋般吹割我的肌肤,然而让我背脊生寒的,却不是那刀锋般的寒风,而是…… 我闻到我身后咫尺之处,强烈的男子气息。 与子忻哥哥分别之日,他还是个少年,在他身上并没有这种气味。而我,也是第一次如此近地,闻到这种令我极端不安的气味。 第62章:第十二章 奴隶 (4) 我敛息睁眼,发觉自己此刻被草荫覆盖的身体光洁如羽,全身竟是一丝未挂。我看到赤红色火苗在我身上跳动闪烁,惊起我全身阵阵战栗。 我努力压抑住眼底暗涌的波澜,将目光转向我身后那个男人,大凰国的国君凤轩——我国家的征服者,也是我的仇人。 他正借着火光,双目一瞬不眨地望住我一丝不挂的背部。我想到我背后那对丑陋的小翅,心中无端生出异样的抵触,然而内心深处、竟又暗暗生出几分侥幸…… 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被一个男人看到自己的身体。尽管那时,我只才十五岁,但或许是因为我太过**,竟隐约预知到了、这代表着什么。 他双掌轻抚过我两侧肩胛的**之处,我抿紧下唇,目光却是一闪未闪。 许久之后,他方将目光自我身体移开,我身上一暖,一件纯白裘氅已覆住了我的身体。 我看着他缓缓起身,在火光下凝眸端详了我许久,忽而俯身,我心中牵起一丝惊颤,他已抬手捏紧我的下颌,他唇间温热气息令我心中惊惧不已,而我的身体、连带我的目光,都似已冻结在这冰寒的夜风里。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直面地正视他,也是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容貌:那张脸不算英俊,却凛然生威,我从他幽亮目光中看到自己平静的脸、淡定的眼神,我看到他刀削般的薄唇微微勾起,带过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原来是个美人。你是凤吗?” 你是凤吗?他这么问我。那一瞬,我的目光迅速掠上他玄色丝袍上的凤鸟图腾,脑际似有灵光闪过。我依旧淡淡望住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无波:“我是凤的女儿。” 我没有骗他。我是凤的女儿。但我是不是凤,我却也不知道。 他颔首而笑,幽深眼底忽尔勾过一丝暧昧的光:“跟朕回皇宫,做朕的妃子,好不好?” 他的口吻像在哄一个小孩子。那一刻,我似乎忘了,自己只才十五岁,在这位已过而立之年的王者眼里,正是一个孩子。 心中似有一道极细弱的明光一闪即逝,我从他眸底看到自己唇角轻牵,似笑非笑望住他:“不好。” 他似乎怔了一瞬,眼神中竟闪过一抹迷惘之色。我望在眼底,心下微微一定:原来面前这个征服者,即便被流传得再如何神勇,也终究是个“人”啊。 然而他那目光里的茫然神色一瞬即定,他唇际随之吐出的话语亦是喜怒莫定。 “那么,便做朕的奴隶。” 我蓦地倒抽一口冷气,然而心底某处,却隐秘地、缓缓松了一口气。 第63章:第十三章 凤轩 (1) 大凰国永泰光贞十二年寒冬,帝都燕京寒风刺骨,霜雪纷飘。我拖着沉重的镣铐,尾随在那个征服者的马后,听任手腕上的铁镣在我每迈出一步的动作间,撞击出令我倍感耻辱的尖厉声响,而我的双腿,早已僵硬麻木到不再像是我的。 大凰国永泰光贞十二年寒冬,帝都燕京寒风刺骨,霜雪纷飘。我拖着沉重的镣铐,尾随在那个征服者的马后,听任手腕上的铁镣在我每迈出一步的动作间,撞击出令我倍感耻辱的尖厉声响,而我的双腿,早已僵硬麻木到不再像是我的。 通向皇宫大道两侧的百姓,不住挨挤推搡着,争先一睹他们英雄的风采。当然,更令他们期待的,是可以欣赏到我这个公主沦为俘虏的风姿,以平衡这些卑微的人们心底那可怜的一丝虚荣。 我听见在前方那个银光铁甲的帝王马蹄声踏过之处,周旁的大凰国百姓爆发出的雷鸣般的欢呼声,刹那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即便是血洗我们国家的入侵者、酿下无尽杀戮的魔鬼,在他臣民的心里,他也是英雄。 我刹那间想要牵动唇角,以冷笑回应那些刺耳的声音。 然而,我笑不出。眼眶早已干涸,竟是连一滴泪水也挤不出。 那个高傲的帝王偶尔会回过身,目光仿佛不经意地自我身上掠过,我坦然抬眸,迎上他那带着几许挑衅的目光。我看到他们的英雄薄唇微勾,两声极其刺耳的“哈哈”大笑由他口中,传入我耳际。 我仰起脸,神态从容地与道旁那些轻辱我、辱蔑我国家的目光相对视,我看到我的目光扫过之处,那些轻蔑的眼光逐渐变成诧异、变成惊讶,甚至敬畏。 我昂首挺胸,走在我仇人的马后,就仿佛我不是一个俘虏,而是一个胜利者。 我看到马上的帝王回眸望住我的目光,在那一刻微微透过几分惊异,方才那轻蔑的大笑声不知何时已从他唇际散去。 那一眼之后,直到车驾返回皇宫,他都再未回望我一眼。 我以坦然微笑,面对他们加诸在我身上的耻辱,我要这位帝王及他的臣民,从此记住:我玉螭国可以输,但是,我玉氏、我玉氏的子民,却容不得他们半分藐蔑。 在那个我生命中雪落得最大的冬天,我被凤轩带回他的皇宫。自那日起,我每日都戴着沉重的铁镣,在我仇人的寝宫,做着数不完的繁重活计。 他的寝宫内每日都有做不完的事,也有差遣不完的宫女和侍卫,而在他的皇宫中,却唯独没有内监。 在他心里,这世上只有两种人:男人,和女人。他容不得有不男不女之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第64章:第十三章 凤轩 (2) 这个戎马半生的帝王啊,他以铁血压制一切,也以铁血订立了自己国家独有的一套秩序,并以铁血手段维持着他所订立的秩律。 权力足以决定一切,足以压制一切。你若不想被别人践踏,不想活在别人的秩序之下,你就唯有站在最高处。愚昧的世人不会在意你用了什么手段,他们在意的只是你有没有能力控制他们,压迫他们。若你有一日不幸从云端跌了下去,也无人会对你施以怜悯,他们所记住的,唯有如今正奴役着他们的人。 所有的光明之路都是践踏着万人的鲜血走过,泪水无法指引迷途。 而这些我以前从不会懂得的道理,都是我从这个铁血国家的铁血帝王——那个夺走我父皇和我族人的生命、剥夺我自由的“主人”身上,学获的。 当宫中侍卫将扫帚递交到我手里、我垂眸接过的那一刻,高冠玉带的帝王路过我身前,驻足停步,目光流连在我的身上,似一个看客,在望住他豢养的小丑。 我抬首对他淡然一笑,我平和的笑容令他扭曲在唇间,那带着玩弄意味的笑容,瞬时冷却。 他不再看我,只是挥手制止了其余正扫雪的宫女手中动作。 我的笑容蓦然凝结在唇间,我看见他嘴角轻扬,缓缓逼近我身,炯亮目中透出刺骨的寒光:“你是朕最尊贵的奴隶,朕怎可委屈了你,让你和他们一起这些粗重的工活呢?” 我心头一紧,却见他薄唇微牵,针尖般森冷的目光直望入我瞳眸深处,刺得我心里一寒:“等到天暖雪融以后,这里便交给你一人。谁若是敢用手帮你,朕便斫下他的手;用脚帮,朕便斫下他的脚!” 我分不清在听到他这句话之后,自己心底究竟是何样的情绪,而我只是敛衽垂首,淡然道:“承蒙皇上的恩赐,奴婢无甚惶恐。” 他悠然走过我身旁,临去之际,却回眸一笑:“能奴役到堂堂凤鸟的后裔,是天对朕莫大的恩惠才是。” 凤鸟的后裔吗?我苦笑:不知多久以前,我竟已忘记了自己这个身份。 他不提我玉氏皇族的身份,只提延续在我血液中、那一半凤族的血脉。看来玉螭国在这位帝王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他甚至都不屑继续挥兵南下,夺取我玉螭国那仅存的、由我可怜的大皇兄守住的半壁江山。 开春之后,我每日都跪在他寝宫冰冷的地砖上,为他擦洗砖面,而他寝宫里的那些宫女,已经形同虚设。 不知何时,足下的镣铐在玉石砖面上敲击的沉重声响,竟成了我单调生活中最佳的玄音妙律。 那个帝王偶尔会无视我的存在,与那些宫女在寝宫中寻欢纵欲,他放肆的举动让我在不经意间,竟已明白了一些、我以前从不曾懂得的事。 第65章:第十三章 凤轩 (3) 当我察觉到他在与那些宫娥缠绵之际,目光有意无意自我身上掠过之后,我便刻意扭开头,回身离去。 透过宫烛投落在地面、那个娇瘦的身影,我在心里猜测,我映入那位帝王眼中的背影,一定有些寂寞。 冬雪初融,是一年气温最寒冷的时候,我却在这座富丽奢华的帝王寝宫里,不分昼夜地做事。 每当夜晚,为了提醒里面那个酣睡中的帝王记住我的存在,我都会放大动作,刻意让手足上那沉重的镣铐击出有规律的响声,以此惊扰到重重罗帷之内,那个王者的清梦。 不过一个月,不分昼夜劳作的我便病了。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拖着病体回到我平日居住的那间跨院,翻出宫人为我准备的貂毛裘氅和蚕丝锦被,丢到火塘中,看着它们的绒毛羽絮欲图逃离这灰飞烟灭的命运一般,在火塘内片片飞卷,却被我手执木条,将每一片逃出火舌舔噬的绒羽掸回火塘,直至看到它们被火魔烧化为灰烬,浓浓的焦臭味弥漫在房间内,我方踏着虚浮的脚步,推开门和四面的窗,任凌晨刺骨的冷风带走我房内所余下的最后一分温暖,看着最后一星火光在疾烈的寒风中跳跃挣扎了几下,终于熄灭,我方端过平日净面用的铜盆,将火塘内烧化的灰烬盛入盆中,随即缓步走到我门前那株柚木树下。 俯身之时,我只感觉脑颅剧痛,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我咬紧牙关,不让最后的意识消散,握起铁铲,在土中掘开一个小坑,将铜盆中的灰烬尽数倾倒进去,掩上土后,方端起铜盆步回房中,在我房内仅剩的一只盛满水的木盆中洗净了铜盆,方才关好门、拉上窗,躺回床榻,一时只觉天旋地转,意识瞬息间已被黑暗填平。 那位平素故意冷淡待我的帝王来我居住之处看望我,已在我的意料之内。 我看着他厉声训斥看管我的宫人,他们默默垂首,不敢出声解释,生怕激怒面前这位素来暴戾的君王。 我叹了口气,开口替他们求情:“皇上,他们并无错。” 他回眸看我,我抿了唇,心中泛起一丝隐隐的不安,却依然是声色未动,坦然回望住他的目光。 果然,在我垂眸之际,我听到那个暴戾的帝王向我挑衅一笑,当即下令将他们杖责三十,逐出皇宫。 听着那两个可怜的宫人蓦地在凤轩身前跪下,哀声求情,却被凤轩身旁的几名守卫拖了下去,我悄悄在心里松了口气:方才,真是险呢。 他那日并未多作停留,只是走到我病榻之前,俯身看了我一眼,牙缝中蹦出的话语听不出分毫感情,然而我分明看到有依稀暖意在他眸底酝酿。 “后悔了吗?”我听见他这样问我。 第66章:第十三章 凤轩 (4) 我从他眸底看到自己苍白枯槁的容颜,我看到他眼中的那个我薄唇轻抿,淡淡吐字:“没有。” “是吗?”他的语气依旧听辨不出喜怒,却倾身为我掖好锦被,望住我的幽黑瞳眸深深一敛:“可是,朕后悔了。” 在几年前,子忻哥哥教我用兵之道时,就曾告诉过我:是人就一定有弱点。兵家所谓的“战无不胜”,不过是因为对方阅历比你多,更能掌握住你的弱点。如若能更好掌握住你对手的弱点,你便能轻易打败他。 我赢了。三日之后,这位大凰国的末代帝王,便派人将我接入“朱凤宫”。 朱凤宫本是凤轩少年时代初即位时,所爱过的一个奇女子,朱璇的居所。凤轩虽未立她为妃,却为她修筑了这处阆苑仙境一般华美的宫阁。 凤轩甚至还派了个名唤“翠珠”的丫头来服饰我。翠珠是他昔日的宠妃,蓉妃的丫鬟。 说是“昔日宠妃”。那是在我之前。 然而,他却并未亲自来看过我。但是,恐怕如今整个宫中的人都知道,作为他国俘虏的我,正处在一个相当微妙的位置上。 我不是傻子,自然也懂他的意思。他希望我先妥协,只是,我还没能做好准备。或者在我心底,还是隐隐有些惧怕——惧怕接受那个将要面对的“准备”。 和子忻哥哥分别的那一刻,我便知道自己此生再不会为除他之外的任何男人动心。不过当然,要让这位骄傲的帝王以为你对他动了心,其实很容易。 但是很快,我便不需要再做那个让我心畏的“准备”了。 第67章:第十四章 乘凤 (1) 玉湮。玉甄。 眼枯泪尽,玉碎瓦全。——那,会是我的命运吗? 思绪恍惚之间,我的目光终于看到一只赤羽大鸟展翅飞过影影绰绰的宫阁殿宇,身形在我眼前渐渐扩大。 大凰国永泰光贞十三年寒冬,我已在朱凤宫住了将近一年。 燕京的冬天分外寒冷,尤其是这座仙境一般的宫阙。 这座仙境一般的宫阙内,除平日照顾我的翠珠之外,便再没有一个人。 凤轩疑心深重,他的皇宫素来只有宫女,没有内监,而在他的后宫,更是连妃嫔都数目寥寥。听翠珠说,早年他至爱的那个名叫朱璇的女子,曾背叛过他。 我不置可否,脸上也没有流露出分毫讶异。自打入了宫后,我在凤轩寝宫接触的宫女也不算少了,这个宫女的话也委实多了些,不过,话多自有话多的好。 住入朱凤宫以后,凤轩并不曾亲来看望过我,却时常派几名宫人为我送来一些补品,偶尔也有绫罗宫缎,珠钗首饰。 我俯下身、轻轻捻起一支花钿碧玉环,看到环上所刻、那昂然翘首的螭龙,不禁在心中暗自冷笑:不知这些琳琅满目的珠钗首饰上,又沾染了多少来自我族人的鲜血? 那几个宫人看见我俯身细拣许久,将那些钗物手镯掌在手心细细抚摩,似是对他送来的每一样都爱不释手。 可是他们却看不见,那刺目的珠光映出那双浸没在仇恨中的冰冷瞳眸,幽黑得几乎映不出珠光的华彩。 第二日,那几个宫人便又奉命为我送来了几盒胭脂水粉,并悄悄对我说,昨日皇上心情大好,我掌中这几盒胭脂调制极难,每一盒都价值百金,是平日他的妃嫔们最受宠时也无幸获赐的。 我抿唇浅笑不语,将胭脂递给翠珠,第二日便吩咐翠珠为我梳头上妆。 镜中之人眉似峨黛,眼如水杏,颦眉之间那双乌漆眸底映着她鬓边的金丝璎珞,璨亮如星。 镜中之人的容貌日渐艳丽。以往我从不喜欢施妆抹彩,而今日,从前我所不喜欢的那些,全都必须去习惯。 我早便不再是我。我如今只有一个身份——我是我故去的父皇最后一个女儿,是玉螭国最骄傲的公主。 我的身份看似由一个奴隶,变作了帝王的妃嫔。然而未变的,是那位铁血帝王施加在我身上的镣铐,每日随着我行动间撞击出的声响,直至每晚梦中,都提醒着我,要我记住——记住我的仇人加压在我身上的耻辱,提醒着我记住自己的奴隶身份。 凤轩希望我记得这些,从而记得他。而他又怎知,再多的耻辱,都抵不过我父皇、我族人的血海深仇。 第68章:第十四章 乘凤 (2) 翠珠很是体贴我,因我身上戴着镣铐,行动甚是不便,故平日里我有何需要,都是她为我办妥。 这年才刚入冬,她一双纤纤素手竟已生满了冻疮。 或许因此间环境清幽,竟让我寻回些许当年在离宫时的感觉,竟对这个年少的近身侍女生出了恻隐之心。 朱凤宫虽只有我俩,但平日诸般琐事却是不少。纵使我身在朱凤宫,我亦只是一个卑贱的奴隶,并不是妃嫔,更不是这皇宫的女主人,她却肯尽心尽力照顾我侍奉我,自她被派来我身边,我有何要求,她无不满足,每日更要为我洗衣、做饭、收拾打扫,几乎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被她弱小的肩膀扛下了。 她才只十四岁——十四岁,多单纯呢! 那一刻我差点忘记,在两年前,我也只才十四岁,而我十四岁时,也是像她一般的单纯。 我不顾她的反对,逐渐开始帮她分担一些琐事,并渐渐开始相信:在这世态冷漠的浮世中,在这趋炎附势的皇宫里,至少还存留那么一点温暖与温情。 深冬的清晨,天未降雪,而窗案上,已凝起了一层寒霜。 在这么冷的冬天,我首先想到的却不是裘氅与火炉,不是温暖的软榻和熏香萦绕的锦被,而是雪。 我步出门外,望住门前那几株茕茕孑立的梅树,满树梅花开得虽艳,然在这凛冽寒风中,却令人倍觉清寒。寒风挟着几瓣寒梅落在我肩头。我抬掌拈过,耳边镣铐撞击出的清脆响声掩去了翠珠的足声,当我察觉过来她在我身后时,一件银狐裘氅已悄无声息披上我肩头。 我回身望住她,嫣然一笑,却并未出一语。 这时,忽听一声清鸣自重重宫阙之外遥遥传来,音极轻极渺,却听得我心中蓦地一沉。 我双眉轻颦,目光看向寒风中的几树落梅,随口说道:“以往我在**谷时,每年秋天,都会采摘**,酿制**酒,可是今年……” 眼角余光督见翠珠清灵灵的大眼睛俏皮地一转,脱口而道:“公主,我们大凰国的娘娘们都喜用梅花烹酒,如今宫里梅花开得正艳,若公主您想喝,奴婢这就去为您采集花瓣。” 尽管我早已是他们国主的奴隶,可是这个伶俐的丫头仍还是口口声声唤我公主。事实上,我也习惯这个称呼。从前我并不喜欢,但现在,似乎唯有这个称呼,才能令我感觉自己还是玉螭国的公主,而不是大凰国一个卑贱的俘虏。 我淡然而笑,目光望住她:“别傻了,采花酿酒,甚费功夫。何况,朱凤宫的梅花也不够。” 我看到她涨红了脸,悄声告诉我:“我可以去梅苑里采。那是昔年皇上玩耍之处,自皇上登基之后,那里便很久再没人去过,也没一个宫人看守。” 第69章:第十四章 乘凤 (3) 我迟疑一刻,终是摇头:“我也只是一介奴婢。你这般费功夫为我酿制梅花酒,只怕皇上会难为你。” 她听我这么一说,一张圆圆的小脸立时涨得飞红:“别这么说,公主。”我看她咬紧下唇,支吾道:“奴婢自打入宫以来,便被人差遣惯了。从没人待奴婢像公主这般好过。在奴婢心里,早就已将公主当作自己的亲生姐姐了,奴婢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只要公主开心,奴婢便开心了。” 真是可爱的孩子呢,我心里微微动容,不禁握了她的手,和声笑道:“既然真当我是姐姐,那以后也别‘奴婢’、‘公主’的叫着,你也莫在我面前自称‘奴婢’,以后,你就叫我……” 说到这里,我语声微顿,她眸光闪了闪,似是在等着我说下去,我沉吟一刻,望着寒风中瓣瓣飘零的寒梅,心里猛地一揪,涩然笑道:“叫我玉甄姐姐。” “奴婢不敢。”她有些惶恐地垂下眼睑。我故意板起脸,不悦道:“那么翠珠刚刚跟姐姐说的话,都是假的?” “不,奴婢……”她抬起双眸,看见我的脸色立时沉了下去,当即改了口,细声道:“那么翠珠……谨听姐姐的吩咐便是。” 我莞尔:“这才乖了。” “那么,那么玉甄姐姐先在这里等着,我去采足了梅花,黄昏之前一定回来,和姐姐一起酿酒。”她一张小脸在寒风中涨得粉红,竟是比身后的梅花都要娇艳。 我颔首而笑:“也好。你去采来,我们一起酿梅花酒,酿好了,一起尝。” 看着她笑吟吟地转身离去,我含笑不语。 许久之后,直到看着她的背影转过幽深迂拐的回廊,我方深吸尽一口气,目光越过那层层叠叠的朱檐碧瓦,看向缈缈云层之后,暗自叹了口气。 玉甄。为何会突然想到这个字?若来日我有幸能重归故国,从前那个名字我是万万不会再用了。就让她随我的过去一同湮灭吧。 也让那个只属于“湮儿”的名字,在“那个人”心里,永远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 曾经那朵清莲终将腐作泥朽为土,再不属于那个叫“湮儿”的女子了。 凤轩从未唤过我的名字,在他、和他臣民的心目中,我都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奴隶、一个囚徒,不配拥有一个名字。唯独那个叫翠珠的女孩,才真的当我是一个“人”吧? 不知是因为心底深处终于生出一丝动容,还是因为感到凄凉,耳畔吹刮我面颊的刺骨寒风带出我眼中一圈水雾,我正欲抬手抹去,手臂却蓦地一颤——那一刻,我心中都为我那乍然闪过的想法震骇不已。 玉湮。玉甄。 眼枯泪尽,玉碎瓦全。——那,会是我的命运吗? 第70章:第十四章 乘凤 (4) 思绪恍惚之间,我的目光终于看到一只赤羽大鸟展翅飞过影影绰绰的宫阁殿宇,身形在我眼前渐渐扩大。 我心中一喜,敛定心神,目光追随它的身形,直至它缓缓在我身前降落。 又是一年过去了,如今它已再不是当初被我捧抚在掌间的那只小鸟,它已长得比我还高了。我眼眶微微湿润,只见它身后白影闪动,一个白衣少年从它背上一跃而下,在我眼前立定。 那俊雅少年年纪与我相仿,一身白衣飘逸如仙,朱红眼眸明亮如星,在它身后,这座仙境一般的华美宫殿都仿佛黯然失色。 我淡笑望定他,眼中郁悒在他明亮目光下,融化无痕。 他朱红眼眸流连在我身上许久,乍惊乍喜,口唇微动,却又吐不出一个字。我微垂眼眸,不愿再与他对视,婉声问:“雪岚公子,不知今次秦翦将军又有何事嘱咐?”说完这句话后,我便抬眸与他相视,果见他眼中的痴缠已敛于平静,依旧是怔怔看着我,轻声答:“秦翦将军今次并无吩咐,只是,我担心你,所以来看看你,过得可好。” 他说话还是这么吞吐呢。他的样貌与我初见他时,并无太大变化,不过去岁我们初见时,他那稚气的声音已几乎褪尽了。 初见…… 那是今岁刚入春,我初住入这座朱凤宫时,在宫中时常看不到翠珠身影。那时我猜测因为我身体尚未康复,她怕是入太医院帮我抓药了,便悄然起了身,在朱凤宫四处漫步。 那日我在宫内四处走着,忽然听到极远处传来一声清鸣,似鸟而非鸟,我心里一震,目光随那声音传来之处望去,却看到一只赤羽大鸟,正飞过宫墙重檐,向我飞来。 我看着那只在天幕间展翅飞翔的大鸟,只觉呼吸都为之一滞,心口阵阵揪起:它、它……它! 直至它在我身前停下,不待它驻定足,我便蓦地奔到它身前,俯身跪下,轻轻揽住了它柔软的羽翼。 在我心里,很早便已将它当作是我的亲人。如今离我离开离宫才只半年不到,我与它分别了才只半年不到,然而在我身上,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事,半年来所发生的一切,竟颠覆了我从前的一切。 我轻轻抚摸它的羽翼,想起和它分别这些时日,在我身上所发生的事,心中揪起一阵阵的酸楚,隐忍许久的泪水,终于顺着我脸庞滚落。或许只有对着不能说话的它,我才会流露出自己心底最孤独脆弱的一面吧? 感觉到颈边一阵温暖,我以为它仍是同以往一样,以它丰满的羽翼摩蹭我的颈项。我一喜之下,忙去抱住,然而触手温软,我手蓦地一颤,一惊抬头,竟看到是一个白衣少年,正跨坐在它的背上,伸手抚摸我的脸颊。 第71章:第十四章 乘凤 (5) 我顿时倒吸一口冷气,直退出数步后,方才站定身,惊魂未定地看着他,脱口便高声叱问:“你是谁?你怎么……” 而在这时,我感觉胸口一紧,他的身形竟如此之快,我连看也未看清楚,便已被他捂住了我的口,将我拽到假山之后,我慌忙挥打他的双臂、奋力挣扎,却竟怎样也挣不脱他那双苍瘦的手臂的钳制。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狂跳如雷,然而至他缚住我、背靠假山站定,都未再有动作,我抬眸之际,发觉他一双朱红色瞳孔温和如水,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从他唇边传来的温热呼吸如一阵和煦的风,让我惊骇不已的心,渐渐在他的气息中宁定下。 甫一定下心神,我便将目光移向它处。然而,目光移过之处,我竟看到翠珠的一袭翠绿宫裳转过回廊尽头,消隐不见。 方才跳动不已的心,这时却蓦地沉了下去,我一时竟差些忘记呼吸,便要在他怀中窒息。 后怕的感觉,往往比“害怕”更令人惶恐。 他的双臂这时方松开我的肩膀,目光却仍是痴痴流连在我身上,我深吸尽一口气,平静望定他,淡淡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转眼望向身后的赤鸟,却发觉它也正匿身在假山之后,而方才他带着我一转身的距离,竟已穿过一道回廊! 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眸光忽闪,趋步后退。他却一脸诧异地看着我,竟似乎不解我为何要后退一般,我退一步,他便逼上一步。我情急之下,忙蹲身抱住身旁的赤鸟,将它呵护在怀中。 而在这时,我却惊骇地发觉,它的目光仿佛失了灵魂一般,我一惊之间,看向面前的白衣少年——在这一刻,我才惊异地察觉:他的眼睛,他的朱红色眼眸,与我怀间赤鸟,竟仿若一对孪生兄弟! “你……”一个极其惊异的念头在我心中电转而逝,我终于平静了呼吸,颤声问他:“你和它……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在我面前蹲下身,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被我护在怀中的赤鸟,忽然温和一笑,笑容竟带着几分孩子气:“你……”顿了一顿,他才艰涩地、一字字说道:“我是它的主人。” 在他话声中我心蓦地一跳,我低头看了一眼我怀中的凤鸟,又看着他,奇道:“你……你是……?” “我……”他话至口边,却又不知为何抿了唇,朱红瞳眸微微微一黯,旋即抬起双眸,一字字道:“我和你一样,是人。我叫雪岚。” 第72章:第十四章 乘凤 (6) “你,为何会来这里?”我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问。 他低了头,由怀内摸出一封信笺,那信上封蜡的图案竟赫然是一条螭龙! 我一惊之间,一手夺过信笺,便不再理他,拆开信,回身一目十行看下,心头蓦地一紧,再一字字看毕,方转回身,未及多想,便握住了他的手:“是秦翦将军派你来的?” 他张了张口,看到我忧急的脸色,终于低垂了眼,轻声答了一字:“是。” 我隐约觉得,他说话的声音听在耳内,有些古怪,竟然如同一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 然而我并未多想,抬眸望了一眼天色,见天边残阳如血,朦胧了远方殿宇檐角的轮廓,我心头一紧,忙握起他的手,轻声叮嘱:“时候不早了,我的婢女快回来了,你现在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不要!”他这时却蓦地牵过我的手,紧紧握在掌中,说话声音仍然如同一个孩子,然而略透出稚气的声音,却因为急切而带着颤抖:“秦翦将军说……他说你现在,在这里很危险,我……我要留在这里,留在这里保护你!” 与他担忧的目光对视时,我的心没有来由地一跳,迅速将手从他掌中抽开,目光望定他,瞳仁深缩。从他那双朱红眼眸中,我看到自己满含戒备的脸。 终于,我板起脸,侧过头去,声音也瞬时冷了下去:“不行。” “让我陪着你!”他说话依旧是一字一顿,话音却已拔高,一字字都透着颤栗。 “我说不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陡然拔得更高,声音里透着不容抗拒的绝决:“你这样会害死我的!” 这句话令他微微一愕,我看到他眸中朱红色的光彩微微黯了下去。终于,他转身跨上凤鸟的双翼,在我的目光注视下,那只凤鸟在空中几个盘旋,终于向着天幕渐渐远去…… 而那双朱红眼眸,却依旧久久在空中凝视着我,让我心口一窒,侧开了头,不忍再看。 第73章:第十五章 心机 (1) 话音未落,我忽然感觉背脊骤然一暖,我的身体已被他紧紧环臂抱住。他的怀抱温暖而沉实,带着依稀熟悉的感觉,一时我却记不起,在记忆中哪个角落,曾经有过与这相似的一幕。 那日秦翦的信笺中提及,我那刚满七周的小皇弟玉瑾,已被他隐去了皇子的身份,寄养在一户民舍内,暂时性命无忧。 我知道,他所谓的“暂时性命无忧”,究底是何用意。我那位素未蒙面的小皇弟,自幼体质孱弱,这秦翦曾跟我提过。——他跟我提过的,我三位皇兄、和这位小皇弟的事,我都牢记在心。 当今相国李牧以每岁向大凰国进贡的代价,换得玉螭国稳守江南的半壁江山,继续做着苟延残喘的美梦,而我那位大皇兄,至今仍在江南做着被外戚把持了朝政的傀儡皇帝。 当日帝都变乱之际,秦翥护了玉瑾逃出帝都,将他寄养在江南一户普通民舍内,而当秦翦跪别了我与父皇之后,便下江南与秦翥会合,投奔健康的李牧。 昔年子忻哥哥曾对我说:历古至今,当逢盛事,则偏文轻武,而今时值乱世,自然重武轻文。如今玉螭国的朝政由李牧一党把持在手,而他的门生中亦有从武之人,控制了现今玉螭国一半的兵权。然而,秦翦在书信中亦有提及:李牧所控制的那一半兵马,常年偏居江南,安于享乐,在战场难当大用。而他自己本就是文科入仕,他的门生自然也不精善用兵之道。当年,秦首辅一党的武官,早在帝都那一场变乱之中折损殆尽,纵使生还的余党亦被他们一一铲除。在这种时候,正值秦翦他们这些武人大显身手之际。 秦翦兄弟因本是墨虬国人,在我玉螭国朝中并无可以依靠之人,完全是凭着能力一步一步走至今日的。若说秦翥多少还沾上一点他兄长的光,那么秦翦便真正是一步一个脚印爬上如今这个高位。 秦翦年纪虽轻,但早年其父因夺位之争惨淡收场,对他影响至深。他吸取亡父的教训,与秦翥置身在这微妙的朝局之中,却又置身在相国与首辅的天平之外。 当天平两方尚有力可支撑时,自然可以周旋其中,任其左右摇摆,而这天平一方如今早已失衡,以秦翦之精明,他能想到的,就唯有一个选择。 如今李牧派他戎守边防,这一则是对他能力的信任,二则,也是这只老狐狸害怕秦翦手中的兵力会危及到他在健康已稳固的权位。 如今秦翦在边关安守本分地操练他的兵马,李牧便自以为可以稳守着南都健康安枕无忧,可是,秦翦的目光怎会如此短浅?偏居江南,当一个傀儡皇帝,那是我那个可怜的大皇兄玉璜哥哥的志向。在江南稳住脚跟,做帝王背后的执势者,那是那位颇有雄图才略的李相国的志向。而秦翦,他不止要成为这片土地最后的赢家,更要夺回我玉螭国失去的大片土地,甚至——他不止要成为战场杀敌的英雄,更要成为开拓国土的霸者。 第74章:第十五章 心机 (2) 相国李牧,和如今长眠在地下、那位与相国争夺了半世的秦首辅,恐怕怎么也不会料到:秦翦这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玉螭国现值休养生息之期,秦翦才会暂时乖乖听着李牧的话。可是,他在信中谈及:他已在民间寻访说客,不出两年,必会与银夔国联兵——他不止要夺回我玉螭国失去的半壁江山,更要踏平大凰国的土地,将我救回。 “踏平大凰国的土地”。他本没必要告诉我他的全盘计划,纵使我是玉螭国的公主,我如今身在大凰国,深谋如他,怎生都该明白一个道理——没有秘密是安全的。尤其是,不能让你的秘密掌握在如今落在对方手中的人手上。 而他既然告诉我这些,真的是基于对我这个玉氏皇族的公主的信任吗? 身在其位,谁也信不过,能相信的,唯有自己。这个道理,他应该懂得。 他告诉我这些,只不过是为了博得我的信任而已。而他之所以要博取我的信任,只是因为他将来还有用得到我之处。 想要稳住我玉氏的江山,想守住我在父皇临终之际对他的承诺,以后的路,唯有靠我自己。 此番再见,我察觉到这个叫雪岚的少年似乎变了许多。变得沉稳了许多。 他不再主动同我说一句话,目光却只是常常不经意地流注在我身上。我问一句,他方答一句,神态间甚是拘谨。我不由随口侃道:“为何总是瞧住甄儿?莫非甄儿面容不净?” 听见我此言,他黯然抽离目光,却并不言语。 我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人,我说什么,他听不懂。正如他究竟在想什么,我也猜不透。真不明白,为何秦翦如此精明的人,竟会派他来为我送信? 见他不再打话,我当下不由叹了声气:“时候也不早了,我的婢女将要回来了,你快走吧。” 他这时霍然抬眸看住我,眸光一闪,刚待开口说什么,便被我飞速一语截住了他到口边的话:“你在这里,会耽误我做正事。” 他嗫嚅了一下嘴角,终于黯下了脸色,转身向停歇在身旁的那只凤走去。 而在那一刻,我竟听到有急切的脚步声遥遥逼来,凝神细听去,那一群人的脚步声里,更夹杂了一个纤细柔婉的声音:“皇上,奴婢没有骗您,公主真的正和一个乘凤而来的男人私会呢。” 那个平素煦风一般温和的声音,这时却如一枚极尖锐的利刺,转过幽深回廊、穿过寂寂宫阁,直扎入我心底,直至心中那最后一丝温暖也化作飞灰,散尽。 脚步声已逼至五十步外,在那些杂沓的足声中,唯独那个铁血帝王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如此清晰,带着铁一般的沉硬,血一般的腥冷。 第75章:第十五章 心机 (3) 我嘴唇微微颤合,却竟是连一个冷笑也挤不出。 而在这时,耳畔一个轻柔的声音将我的神智从绝望中唤回,身畔那个同龄少年在我耳边轻声安慰:“别怕,我会保护你。” 我的背脊抵着身后冰冷的假山石,从心口发出沉冷低笑:保护我?你以为,你能保护得了我?真是单纯的人啊。 我回眸望住他,心底乍然生起一念。那一刻,我浑身蓦地一冷,寒意从背脊直袭遍周身,看着他明亮的目光,我抿了唇,终于铁下心——随着镣铐清脆的撞响声,我毫无察觉地抬起手,一个耳光朝他脸上狠狠掴下! 雪岚一惊望住我,手不由自主自我手臂间抽开。而他的左颊,已被我留下了通红的掌印。 在他还未缓过神之际,那些脚步声因我方才的动静,陡然急促,这时已在假山后数步之外。 我当机立断,抬手拨乱了自己的长发,猛地狠命推开他的身子,我听见耳边那个尖细的声音带着哭腔,声声凄楚:“放开我!” 雪岚白衣萧索,怔怔看住我,似乎不解我为何有此举动,口齿微动,却是连一句解释也说不出口。 而在这时,帝王的脚步声已至我身后,我蓦地退后数步,转身倾入身后那个男人的怀中,颊边滚过两行温热的轨迹,转瞬便濡湿了凤轩的玄黑皇袍。 我在他怀里沸哭不止,如同一个受到委屈的孩子,紧紧攥住他衣裔的手臂微微颤抖。我感到那只粗糙的手停滞在我的发间,迟疑了一刻,终于轻轻抚下我的肩头,平抚下我激动的情绪。而我低垂的目光,却是顺着凤轩身侧那袭翠绿宫裳望去,眼神中透出的丝丝冷意,令她刹那低了头,不敢与我正视。 许久之后,凤轩缓缓握住我的双肩,我自然地顺着他的动作、将身子从他肩头抽离,故意避开他的目光,随之双肩也自他掌中缩回。 下一刻,我便听到他不带分毫感情的声音,一字字道:“来人,掌弓。” 他的话虽听不出任何感情,但那一字字却都沉冷生硬,如从牙缝之中蹦出。 我霍然抬眼,一旁宫人已奉上白玉雕凤的长弓,另一名宫人则俯身奉上箭筒。我心头蓦地一紧,忍不住抬眸看向咫尺处那个茫然望住我的白衣少年,竟从那朱红眸光中,看见一丝隐痛。 然而他只是望定了我,并不出一语,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还不敢相信眼前将要发生的一切。 随着一声闷沉的轻微响声,我蓦地转眸,看到那个一袭玄黑皇袍的帝王正眯起眼,拉满弓弦,那支凤翎箭搭在开得满满的弦上,稳稳停悬在他指际。 然我知道,只稍下一刻,随着一声破空之响,被他捏在掌际的白翎箭离弦之际,便是那个雪一般的少年命陨之时! 第76章:第十五章 心机 (4) 不知为何,我心底竟抽起一丝极纤秘的隐痛,目光一瞬不瞬看着面前帝王衣裔随风微拂,我终于矢口尖呼:“不要!” 帝王本已微屈的手指在弦上顿住,双眸回望住我,目光似笑非笑,又带着凌厉的洞彻,仿佛他刚刚开弓拉弦,便是为了等着看我这一刻的失态。 我心底一沉,终于颦了眉,涩声吐字:“若是皇上定要杀他,那么请先杀了我。” 他目光望定我,忽尔悠然一笑,弓弦微侧,那支刺目的凤翎箭的箭头已对准了我:“你以为朕不敢?” “皇上以为我不敢?”我并不畏惧他的目光,只是趋步疾退,挡在雪岚的身前。那一刻,我清楚听见身后的心跳声陡然急促,然而我却极力维持着语声的镇定,定定望住面前那位高冠玉带的帝王。 终于,他握在手心的弓自掌际抽开,一抹暧昧由他唇边闪过:“为何不要命,也要保护他?莫非,你们真的——?” “皇上若是真的认定我与他有情,便不会给我机会解释。”我坦然回应他的目光,一字一顿道。 凤轩蓦地笑了:“那为什么?” “因为——”我转眸看着怔然望住我不语的雪岚,只盼他能看懂我眼底的暗示,“因为,他是我的哥哥。” 此言甫一出口,我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口,此刻我二人之命危在顷刻,我生怕他稍有异举,我方才的谎言便不攻自破。 而他眸光清亮,竟似会解了我心意一般,僵然站在我身前,一动不动。我一颗紧悬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身后的帝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那只凤凰,忽尔一笑:“你是凤神?” 雪岚缓缓抬眸看定他,沉沉点了一下头,眉目之间却依然有几分迷惘之色。 “你也是玉螭国的皇子?”凤轩继续问。 我心口一惊,刚待出声,却听雪岚的声音已帮我回答:“我和妹妹,并非一父所生。” 我心里一紧:这个未谙世事的人啊,他,能听懂我心里的想法吗? “既然是她哥哥,为何会对她做出逾距之举?”身前的帝王不为所动,继续问。 我心下一紧,目光望向雪岚,见他咬紧下唇,涩声回答:“因为在凤鸟的故乡,兄妹可以结合。”他缓缓抬眸,清亮目光望住凤轩襟上那只凤鸟,声音不冷不热:“这点,我以为以凤鸟作为图腾的大凰国君王,应该能了解。” 第77章:第十五章 心机 (5) 一口气蓦地提到嗓子眼口,那一刻,我听到自己心中某处发出脆裂声响,瞬即寂静。 “可是她是朕的奴隶,便是朕的女人,即便是她的亲生哥哥,即便是凤神,也不能碰朕的女人。”我听见面前的王者口气蛮横,一抹残忍笑意自他唇际掠出:“尊贵的凤神后裔啊,你告诉我——我该当如何处置你?” 我喉头微哽,双眸低垂。——在这个时候,我不想看那个仅凭一句话,便能决定我二人生死的帝王,更不敢看那个清澈如雪的白衣少年。 雪岚在瞬间沉默了。这个寒冬未雪的朱凤宫,似乎都随他的沉默褪尽了生机。 凤轩似乎很有耐性,并不催促。我的心僵悬了许久后,才听到雪岚淡淡说出一句话,让我瞬间震骇抬眸—— “皇上,借一步说话。” 他想做什么?我冷冷抬眸瞪住他,毫不掩饰眼中的惊怒之意,他却是一语未出,望过我的目中却有几分凄郁之色一掠即逝。 我抬眸看着凤轩,只见他点了点头。于是一旁的宫人纷纷让道避过,我看着那个一袭白衣的少年跟随一身玄黑皇袍的帝王转入回廊后,似乎在交谈什么。然而隔得太远,我完全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 我转过身去,不愿再看他们谈话的方向,不愿再为那个与我素无瓜葛的少年忧心。 转身之际,我的目光正落在了身后翠珠的身上。她方才一直在身后观察我的举动,此时见我望住她,不由慌了神,慌忙移转视线,避过我的目光。我由心底挤出一丝冷笑:这就是我的“好妹妹”。如今想来,自凤轩将她派来我身旁,她便一直只是忠于她的主子——如今因我的出现,而受冷落的蓉妃。 我不怪她,她也是个忠心为主的好奴才。不忠于我,我并不感到遗憾,因为经此一事,让我越来越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若要你的奴才忠于你,甚至在离开你之后还能犯险为你效命,你就须得有能压慑住她的权势才行。 那日凤轩与雪岚说了什么,我并不知道。他们似乎谈了很久,一直谈到黄昏时分,凤轩才与他踱步来到我面前。 见到雪岚安然无恙,我深深吸了口气。不知是不是错觉,只是这短短几个时辰,我竟察觉他的目光变得异常沉静,隐隐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第78章:第十五章 心机 (6) 自那日后,凤轩便将翠珠调离了朱凤宫。而他却并未将我独留在此处,而是留下雪岚在这里,说是让我们兄妹好好相聚。 他命人解下我双手双脚的镣铐,却将本属于我的惩罚施加在雪岚身上。 我终于脱离了自己的禁锢,尽管手腕足腕原本戴着镣铐之处,已留下了再也洗不去的耻辱枷印。 凤轩那日在朱凤宫坐了许久,迟迟不愿走。 他看着我的目光让我隐约察觉到危险气息的迫近,忙侧开脸去。他已站定在我面前,抚起我泪迹犹存的脸,一手捏起我的下颌,悠然而笑:“朕便让你兄长往后都在此处陪着你,你可开心?” 我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唇角略牵,然我的话音却是平板淡定:“多谢皇上开恩。” 此刻,在我们谈话之间,那个叫雪岚的男子正默默扫着门外的残梅,身上的镣铐随着他的动作,撞出清脆响声。只是那声音听在我耳内,却再不会感到美妙,每一声响声,都令我倍觉揪心。 凤轩哈哈一笑,横臂抱起我走入内殿,我的心在他怀中不安地狂烈跳动,几步之间,他已将我放上雕凤白玉床,目色迷离地望住我。 罗幔在我眼前轻缓曳阖,我屏住呼吸,心中却阵阵收紧。他除下玄黑皇袍,轻轻俯唇在我耳际吐着丝丝热气。闻着由他身上传来的浓烈的男子气息,我全身肌肤寸寸紧绷,心底传来一丝嫌恶之感,然而被他抚在掌下的身体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他的唇紧贴我的耳畔,沿着我光洁的颈项一分分下移,压抑的厌恶感冲击着我的脏腑,我十指深深扣入掌心,一遍又一遍呼唤着那个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名字。 便在我感觉掌际微温、隐隐疼痛从掌心传来之际,他却蓦地松开了我的唇。我心下微微一惊,睁开双眼看定他,却见他眸底闪过一抹寒光,语气中亦带着几分怒意:“朕从不喜欢勉强女人。” 我暗自在心里松了口气,他却蓦地俯低身,张口朝我颈际狠狠咬下,我痛得心里一跳,却咬破了下唇,并未惊呼出声。 睁开眼时,我看着一抹阴冷笑意自他唇边缓缓绽开:“不过——朕要你永远记得,朕是你的主人。” 罗幔轻斜,遮下了玄黑皇袍的帝王远去的身影,我躺在罗**,心中已冷得再流不出一滴泪水。 轻轻捧着颈际那个兀自流血不止的齿痕,我终于在心底庆幸地深深吸了口气:刚刚真的好险。 第79章:第十五章 心机 (7) 殿内未点一支烛火,我心中憋郁难安,压抑得几乎透不过一口气。望眼窗外,见天色渐渐黯下,于是踏着略微虚浮的脚步,想出门透口气。 刚一推开门,我便诧异地看到雪岚正坐在门外的殿阶上,单薄的背影略显萧索。 透过朦胧月色,我看到他握着扫帚的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隐隐的青白。我深吸一口气,轻轻蹲下身,在他身旁坐下,他这时忽然转过脸,朱红眼眸在月光下泛动着迷离的光彩,竟分不清是月光映入他眸底、还是他眼中的泪光在闪烁。 他的视线停留在我颈际伤处,向我伸出的手蓦地一颤,最终僵悬在空中。 我深吸尽一口气,不忍再与他的目光相望,轻轻垂下了眼,疲惫地叹了口气:“我没事。” 话音未落,我忽然感觉背脊骤然一暖,我的身体已被他紧紧环臂抱住。他的怀抱温暖而沉实,带着依稀熟悉的感觉,一时我却记不起,在记忆中哪个角落,曾经有过与这相似的一幕。 我只感到身心俱疲,十指微微屈合,伸入他的发间,嗫嚅了一下唇,然而那口边的“对不起”三字,却竟是无论如何也吐不出…… 他的双臂越缩越紧,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轻如鸿羽,他双臂越是用力,我的心却愈觉宁定。 所有的疲惫都渐渐化散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连吹袭我面颊的夜风,都仿佛褪尽了凛冽的寒意。便在我即将沉入梦境之际,恍惚间,我听见耳畔温和的轻语: “我会保护你。” 第80章:第十六章 无情箭 (1) 自他教我习箭始,便仿佛换了个人一般——一日十二个时辰,我每日只得三个时辰的休息,一个时辰用膳,其余时间,由朝至晚,都被他督促着传授箭术。 自那日后,我便再没有见过当初飞入宫中的那只凤鸟,我曾问过雪岚它的去处,雪岚却总是不经意地绕过我的问题,追问许多次后,他的目光终于望定天际,淡淡地说: “它如今被锁在大凰国的神庙里——大凰国的子民深信凤凰能守护这个国家。他们膜拜凤凰,将凤奉作神祉。” 我诧异地望见,在雪岚说出这句话时,唇边竟然含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我胸口一窒:“你不是它,你怎有权力操纵它的自由?” “我是它的主人。”雪岚回眸我望住我的目光再也不复昔日那般青涩,短短几日间,那双朱红眼眸便仿佛能洞穿我的心事一般。 我深深吸尽一口气,便侧过了头,避开他的眼神——自那夜我在他怀中睡去,他将我抱入卧室之后,这几日来,我再不愿与他多接触。 “你在乎它?”便在我转身想要回房之际,却听他忽然在我身后轻不可闻地问了一句。 我回转身,平静望住他:“不关你事。” 今岁入冬,燕京并没有落雪,然而这个冬天,却是我此生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 每每透过窗栏,望住雪岚白衣萧索的身影,心底某个地方总会抽起针扎一般的隐痛。极隐淡的一丝痛楚,让我尚不能捉摸细透,便仿佛已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可能,我是想起“他”了吧。我淡淡一笑,悄悄将身子从窗栏边抽回。 自那日后,凤轩再未来看过我一次,也未再吩咐宫人为我送来脂粉首饰。他那日说过,他不喜欢勉强女人。 自翠珠离去之后,我亦愈发疏懒,竟是多日不曾再开口说一句话。而殿外雪岚身上那副镣铐,随着他走动间发出的清脆响声,不知何时,我听在耳内,竟也不再觉得刺耳。 当我再度步出卧房,外间寒冽朔风竟已融化为和暖煦风,轻风袭面,头又愈加晕沉,才方起身,竟又似倦意深深。 入春之后,凤轩依例举行每年一度的狩猎。因有诸般锁事需要安排,近些日子,每日都有杂沓的脚步声经过朱凤宫外,吵得我寝食难安。 直至这日,方有宫人来朱凤宫传召雪岚入长生殿觐见凤轩,说是皇上今岁春狩,邀请雪岚公子与我一同前往。 雪岚公子,叫得还真是客气。如雪岚真的是他口里的凤神,他又怎会在他身上施加如此沉重的铁镣? 春狩要带雪岚同去,是何用意我并不知晓,但既然凤轩下旨提到要我也一同去,那么无论如何,我是须得要做足春狩的准备了。 第81章:第十六章 无情箭 (2) 大凰国永泰光贞十四年春,大凰国国史上的末代帝王——泰和帝凤轩,在皇郊举行他此生最后一次春狩。 我与雪岚随行在他的车驾之后,我眼角的余光偶尔掠向雪岚,实不知为何凤轩会要他来,亦不知为何吩咐我亦要随行而来。 第一次骑马是在襄樊——尚是我玉螭国帝都的襄樊。那夜在帝都看到的剑光火海的场面,我想我此生都不会忘记。 在那改变了我一生命运的一夜,我第一次被那位名叫秦翦的将军拉上马背。马蹄声载着我奔入深浓夜色,那一刻,我绝料不到,自己将迎赴的,竟是没有退路的幽幽黑阎。 而今日,为了皇上这次的狩猎,我已早在司马院学会了骑术。 春日的皇郊风清云朗,我与雪岚尾随在大队兵马之后,策马缓行。 极目远望疾驰在马背上那个高冠博带的王者的风姿,看着他的目光瞄定天际一点黑影,宽大的玄黑袖袍缓缓按上马鞍前的箭筒,袖襟抬起之际,一枚凤翎箭已紧扣在他掌际。 他跨下的坐骑一步未缓,在皇家空旷的郊野驰风疾奔,我见他仍如那日一般,双眼微微眯合,弓张犹如满月—— 破空之响划穿旷野的一瞬间,那枚凤翎箭已离弦而出。 我的呼吸亦随那破空之响陡然急促,掌际微微湿冷—— 无人会知道,我的内心曾在那一瞬间怎样激越燃烧——无人知道,在望着那枚箭矢自他掌际离弦而出之际,我的目光都仿佛随着他手中箭矢破裂云层、飞入了天际。 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见到离弦之箭,竟仿佛被那枚箭羽夺走了魂魄一般,追逐着它在蔚蓝天际划出的轨迹,一如预见到自己今后的命运…… 随着一声遥远的破空长嘶,一点黑色由天幕间坠落,我看着马背上那个帝王腾空一跃,扬手一接,那只兀鹰已被他倒提在手里。看着那位帛带飘举的帝王在马背上发出得意欢纵的狂笑声,我暗暗咬紧下唇,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掌际传来的微热之感我却毫无所觉。那一刻,我满心满脑只有一个念头,我真的希望,有一日能亲手驾驭那把弓,给他穿心一箭,以慰我九泉之下的父皇。或许,也唯有用仇人的鲜血,才能浇熄那暗忍在钢冰之下,沸腾燃烧的炽烈。 “玉甄……”随着一声轻柔呼唤,我沉溺在幻象中的神思才落回到了原处,我转眸望向身侧开口唤我的白衣少年,雪岚,深吸尽一口气,方扯动嘴角,向他勉强一笑。 低头之际,只觉掌心处传来隐隐剧痛,竟是指甲已深陷入肉内。我暗藏在袖内的手不动声色地将它拔出,而便在此时,远处传来马背上帝王一声高呼,让我澎湃的思绪刹那间镇定复初: 第82章:第十六章 无情箭 (3) “来人——赐弓!” 赐弓?赐给谁?我诧异之间,却见一旁已有几名宫人步至雪岚身前,俯身递上一张碧玉长弓。 我见这位平素沉默善忍的白衣少年抿了下唇,朱红眸中波光一闪,却又在一瞬间黯弱下去。他缓缓向那宫人伸出手,而手伸至半空,却忽地一颤,继而僵悬住。我心口莫名地一窒,而在这时,却觉有一道朱红眸光照入我眼底,我抬眸之际,见雪岚正望着我轻然一笑,随即俯身自宫人手中接过那把碧玉长弓——那一刻,我竟陡然发觉,不知由何时开始,这个雪一般清澈的少年,眸底的色彩已不再是单调的一抹朱红了。曾经那个我一眼便能看通看透的男子,我真正注意他也只得几次,却每一次见他,都能发觉到他的变化。曾经他的目光清冽明净,而如今却犹如深潭静水,再也照不见半点波澜。 他默默垂首,自一旁宫人奉上的箭筒内,抽起一枚凤翎金箭,箭尖金芒闪耀,照入他朱红眸底,清亮中竟带着一抹孤绝之色。 我心底莫名地一紧,见他却只是抿紧了唇,缓缓搭弓上弦,描准天际,碧穹云影在他朱红眸中浮沉不定,忽地他目光一凝,指间微松,那枚箭矢已自他掌际坠入彼方云幕间,箭矢离弦之际,竟无半声破空之响——仿佛那枚箭是由他心中所发,心意相连,箭随意至。 当金箭冲破云霄的一刻,漫天金光已覆没了天霭,耀得我双眼生痛,周旁随凤轩春狩而来的武官爆发出雷鸣般的鼓动欢呼声。 眼见金光渐渐黯下,不过须臾,只见极远处的百鸟都齐齐向着天际那道金光汇聚之处飞至,那壮丽的景象是我毕生未见,可我心中那隐约递来的不安却愈发加剧,目光一瞬间转向雪岚,只见他面色苍白,唇际已含起一抹殷红血丝。 我心里陡然一震,闭目一刻,终于睁眼,随万千目光一起,望向彼方天际。然而那百鸟齐飞的景象,看在我眼里却是无尽苍凉。 敛息之际,我耳中传来狩猎群臣的沸声如潮: 天佑大凰! 天佑大凰…… 天佑大凰。我随他们一起念出这四字之际,由唇中挤出一丝冷笑。然而,冷笑尚未敛去,但听由一旁宫人中,传来一声急呼:“雪岚公子……皇上,雪岚公子昏迷过去了。” 我心里一沉,立刻拨转马头,独自择定了另一个方向疾奔而去,再不愿回头看那个人一眼。 疾烈的寒风刀尖一般吹刮我的面颊,肌肤传来的隐痛逐渐蔓延至心底,那一丝隐秘的揪痛,牵连我的思绪,反让原本纷乱无比的心稍稍宁定下来,而原本暗蕴在心底的、那一点淡隐的痛,也随着我心底某一处逐渐清晰,悄悄消隐无踪。 第83章:第十六章 无情箭 (4) 回首之际,我望见在雪岚方才射出那一箭的地方,有几个宫人正围着立了一周,而在更远之处,那个一身玄黑衣袍的帝王,目光正看着我驻足的方向。 回宫之后,雪岚即被送往皇家的圣安寺,调养了好些日子,盛夏时分,方回到宫中。 回来之后,我待他亦再不复往日那般淡漠疏冷,时时同他嘘寒问暖。然而我几乎忘了,他已不再是我初相识的那个单纯如雪的少年了,虽然这段时间之于我,仅仅是漫漫枯寂生活中一个过眼的时间。 “雪岚,你究竟从何处而来?”转眼又是入秋时节,我踏着铺了一地的枯叶,走至他身后,由他掌中接过扫帚,转身之际,随口问了一句。 我的声音并不算响,被掩在这叶落风声之中,自己竟都听不真切。然而只是一刻后,我便听到雪岚的回答在我身后响起,答非所问: “我不希望你的手染血。” 我心里一惊,握着扫帚的手蓦地一颤,险些便要拿捏不稳,及时握紧了,我方回眸看住他,轻轻眨了眨眼睛:“你说什么?” 他不再答话,目光却是移向了他处。 我由心底深深吸了口气:他还不知道,我的手,很早以前便已经染过血了。 良久良久之后,我一动未动,轻声叹了口气:“雪岚,告诉我,你究竟有何心愿——我可以为你实现?” “心愿?”身后的男子一声苦笑,声音却是轻悠散淡,“我的心愿,你无法为我实现。” 我心里又是一跳,蓦地回身望住他,看着他眼睛,一字字问:“那你这般为我,究竟又是为何?” “我也是受人之托。”他垂眸片刻,方抬头看我,朱红眸中依旧清清楚楚映出我的身影。 我心头一跳,脱口而问:“秦翦?” 我见他摇头,淡淡吐字道:“是凤。” 扫帚落地之声轰地传进我耳内,刹那间我心神恍惚。——不知由何时开始,那只曾经与我朝夕互伴、彼此依赖的凤,再由雪岚口中听到之时,我心中竟会莫名生起一丝极隐秘的刺痛。 我那时尚不知它是凤,第一次知道,便是由雪岚口中。 僵然许久之后,我终于立定主意,将心一横,敛衽跪下,他抬手欲扶,我却蓦地抬起头,逼视他双目。从他朱红眸底,能清晰映见我清澈的目光,如一个纯净的孩子。我深深叩首,恳声道:“请收我为徒。我身上流着一半凤的血,和雪岚公子也算颇有渊源,若雪岚公子肯收我为徒,授我箭术,今后公子若有何差遣,玉甄纵使刀山火海,亦再所不辞。” 他不再扶起我,而是望定我,淡淡问:“你怎知我弓术一定了得?” 第84章:第十六章 无情箭 (5) 我望住他的目光,心头微定:“直觉。从那日看你拉弓的一刻,我便有这样的直觉。” 我看他深吸尽一口气,半晌方道:“你且起身。我会教你弓术,让你用最短的时间成为一个弓射手。但是,我要你答应我一样事。” “何事?”我心头微微不安,脱口而问。 他不答话,只淡淡问我:“你学——是不学?” 我俯低头,深吸了口气,方终于吐出一字:“学。” 今非昨日,我如今彻底被他的气势震慑下去。但是,他温和的目光我并不畏怯,相反,我感觉得到:就算他猜得到我的心思,也不会加害于我。 手心蓦地一痛,指甲不知何时竟又深断在掌内。 自他教我习箭始,便仿佛换了个人一般——一日十二个时辰,我每日只得三个时辰的休息,一个时辰用膳,其余时间,由朝至晚,都被他督促着传授箭术。 那个平素曾那样照拂过我的人,在教我习箭的时日里,即便我挨到双眼充血,他亦一句安慰的话都不曾说起过,偶尔风寒发作,反要被他数教一番。 在那段时日里,我觉得他越来越像一个“师父”,而与我初见时的那个他,竟完全判若两人。 而我,即便手指磨出水泡、磨到生茧,也从不曾吭过一声。 我有时会觉得,自己仿佛已被长生殿里那个帝王遗忘了,在这清幽的朱凤宫内,这样的轻松渐渐让我忘记了自己身处的危机,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奴隶身份,每日只是潜心研习箭术。 雪岚不止授我箭术,更有各门修身养气的法诀,嘱我每日依法吐纳。雪岚说,箭术的最高境界是“箭随意至”,纵使蒙上我两眼、堵上我双耳,摈绝我一切视觉、听觉,我亦可凭心境通达,给对方致命一击。这便是凤鸟一族箭术的至高境界。 只可惜,至我“师成”之日,亦未曾参悟出他所言“箭术的至高境界”。 第85章:第十七章 失羽 (1) 所有的恩怨,都被这支终结他生命的一箭划下了永远的句号。当我转身之际,最后一眼回望这位与我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王者,看到他的脸上竟带着宁和笑容,宛如一个熟睡在梦中的孩子。 我果然没有信错秦翦。大凰国永泰光贞十四年除夕将近之日,我终于等来了玉螭国与银夔国结盟、讨伐凤轩的消息。 我知道秦翦已开始行动,如今他既已与银夔国联兵,想来他已不再忌惮李牧的势力。 永泰光贞十五年腊月,铁蹄声叩响了千里远边外的山岭。 正月十四,凤轩整饬兵马,调遣粮草,欲在正月十六,亲兵征讨侵军。 正月十五,出兵前夜,凤轩却来了一趟朱凤宫——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踏入朱凤宫。 大凰国国史上最后一代帝王凤轩,便是薨死于此。 箭筒中的凤翎羽箭共三十六枚,其中唯有一枚,在月色下泛出莹蓝幽华——那枚箭矢,我早已以剧毒淬炼过七七四十九日。 除夕那日,我在厨中整了一日,备满一桌酒菜,与雪岚同桌而食。 雪岚默然凝望我许久,我颦眉低目,只望住满桌酒菜,待听到他举箸之声,我方端起身前酒盏,目光凝对住他,却不出一语。 我听他淡淡叹了声气,终于握起身前酒盏,倾杯饮尽。 “第一次喝吗?”我望他饮毕,方浅呷一口,淡淡问。 他颔首,我心中杂思万千,一时却竟难出一语。他抬眉望住我,声音微有些涩:“有什么话,现在说罢。” 我轻勾唇角,声音却微有些苦涩:“你说今夜,凤轩会来吗?” 他目中分明有一丝怔色,一颤旋即宁定,片刻,他轻轻摇头:“不会。” “是吗?”我阖眼微笑,涩声道,“可是,我已经闻到……” “闻到什么?”他惊望住我。 “闻到——千里之外,铁与血的味道。”我缓缓睁开双眼,凝视住他,见他蹙了眉,朱红眸光只余一片死寂灰黯,然而从他眼底,我照见自己,眼中带着一抹凄厉之色,轻勾的唇畔含起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一时竟难以辨清,那是否是我自己的眼神,还是在他心中刻下的模样。 我下意识垂下眼睑,不愿与他相望,然而我听见自己唇中吐出的字依旧是平静无波:“他会来的,是么?” “或许罢。”他似乎累了,轻阖上眼,默了一刻,方哑然而笑:“公主!” “叫我甄儿。”我随口打断他。 我见他仍是沉默,于是垂了眸,悠然一笑:“从今而后,这个世上唯有你,可以叫我甄儿。” 他眼里分明掠过一丝怔色,刹那间刺入我心底,纠扯生痛,我暗自咬紧舌尖,让自己露入他眼中的面容平静无恙。 第86章:第十七章 失羽 (2) “甄儿。”他抑下语气中的颤动,迟疑了良久良久,才问我:“甄儿,待你大仇得报之后,便依言实现你的承诺罢。” 我猛然抬眸,心中一跳,当日的情景,当日他的话语,竟又字字重现于耳畔:“我要留在这里,留在这里保护你。” 我只觉心咯噔一沉,脱口而问:“你要我跟你走?” 此言方出,我心中立时一紧,如有千斤巨石压在我心底,一时竟令我透不过一口气。 然而仅只一瞬,我便听到他的回答,竟无半刻迟疑:“是。” “你喜欢我?”心底一片空茫,我只觉思绪都已飞绝了千山万水。 “你早该料到的。” “为什么?”我们谈话的语气,仿佛已流失了任何感情。 他并未回答我,而是瞬间沉默了下去。仅只片刻,我便打破了这份沉默,起座步至他身前,倾身伏入他怀中,我感觉自己的双臂颤抖难抑,声音却是一派平静:“雪岚,我答应你。但你也答应我……” “你说。”他没有任何动作,声音平板。 我扣紧了他双肩,沙声吐字:“为我褪去我背后这双翅膀。” “你有法子的,是么?”不待他打话,我便抬目望住他。 他轻轻抬手抚过我脸颊,我低眸看去,在他掌际,我看见一线清闪泪光。 我低下眼,不再望他。良久之后,我听见他终于叹了声气,俯身将我紧紧揽入怀中,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我答应你。” 他语毕,我心头微松,欲抬眼,却觉眼前一片昏黑,我已失去了意识。 双眼轻轻睁起一线,一点白惨惨的光亮透入我视线内,刺得我两眼涨痛,不由又合紧了眼,目光重入黑暗之中。 顷刻,我便听到有脚步声缓缓踏来,丝缕醇醇药香透入鼻际,下一刻,一双温暖的手臂已垫入我背下。 身下一轻,复又一沉,那双手臂已扶着我靠入身后之人的肩头。我听到有人在我耳畔轻轻吹了一口气,旋即只觉唇中一热,一把调羹已含在我唇间,苦郁药汤从舌下缓缓淌入喉中,随即从我舌间抽离。 我蓦地睁开眼来,十指紧扣床沿,撑起身子,抬目望住雪岚,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虚弱:“我……”我一语未毕,他已摇头示意我莫再出声,温声道:“从今而后,你便是个普通人,再不必背负你所不愿背负的……安心自己的生活罢。” 我心里一惊,怔怔望住他许久,方试探问:“雪岚,你不愿我为父皇报仇?” 他涩然一笑,深深凝视住我:“是。我说过,我不愿你的手染血。这个乱世怎样,与我们何干?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终有我二人的容身之所。” 第87章:第十七章 失羽 (3) 我望他良久,脑际忽然闪过一丝异光,雪岚的面容在我眼前模糊,我眼际映出的,竟是另一个人的身影。 我避开他的目光,叹了口气:“雪岚,你知道吗?我的手,很早便已染过血了。” 我感觉到他托在我肩后的手臂微颤,我哑然而笑,闭目续道:“便是我父皇的鲜血啊!” “砰”的一声清脆巨响声,炸入我心底,许久许久后,我的耳中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待我睁开双眼,发觉室内已是昏幽一片,帷幔在我眼前拂摆不定,仿佛穿过那层帷幔,我还能望见他离去的身影,而低头只见,玉石砖面上,唯只剩下一地碎瓷片,溅了一地的药汁,早已凝固成冰。 正月十五,雪岚安然睡下后,我轻施淡妆,将一头青丝挽成飞仙髻,身着一件淡青曲裙,脚踏玉舄,腰系璎珞,流苏轻垂,坐于水榭内,在炉上温起一壶酒,独自轻斟浅酌。 那夜月辉清冷,凤轩身边并未带任何侍从,孤然前来。我静静饮酒,待他足声迈至我身后,方转首望住他,敛衽为礼,口中却不出一语。 我感觉他的目光流连在我身上许久,那沉重的压力令我几欲窒息,然而我听见自己的喘息依然平稳,冷冷的风吹刮过我双颊,刀割一般的锐痛,却镇定下我满心芜乱。待终于听到一声浅短叹息自我头顶处传来,我方卸下胸口巨石,然而下一刻,两个字惊得我心中一跳:“璇妹。” 那个声音沙哑低沉,带着隔世般的恍惚,我心中一瞬转过千百个念头,下一瞬,我抬眸静望住他,自颊边绽开一个浅浅笑意。 他目光分明有一刹那的恍惚,下一刻,我听到有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边说:“皇上若想,今夜,我便是您的璇妹。” 他沉默良久,方颔首:“为朕跳一曲舞罢。” 一柄乌木古琴架于榭内石案上,我忽而倾身拨弦,带起清幽弦音,划破沉沉夜色,忽而仰首抛袖,舞步飞旋低徊,如云动虹飞,时而望住面前帝王如沉梦中的迷离双眼,仰面微笑。 待一曲终毕,我深敛衣裙,至他身前低低跪下:“皇上,可否允臣妾为皇上舞剑助酒?” 投入水榭石阶下的影子纹丝未动,许久之后,我的手臂忽然一沉,已被他抬手扶起,他望住我,温颜笑问:“你还会舞剑?” 我赧颜一笑,低垂了眉眼,望住他腰侧宝剑,目光忽闪,却并不出一语。 凤轩那轻狂的大笑声传入我耳际,激起我心底阵阵恶潮,一直潜隐在心中的恨意在我脏腑之内奔窜不定。 终于,我手掌一沉,低眉只见那柄细绘凤纹的宝剑已稳稳躺在我双掌之中,掌际传来的寒意令我满心纷乱终于稍稍宁定。 第88章:第十七章 失羽 (4) “若你有能耐,便拿这柄剑,杀了朕,为你父皇、为你家国,报仇雪恨。”凤轩沉冷的声音传入我耳际,我惊骇抬眸,怔怔望住他,但见一丝轻狂笑虐自他唇际绽开:“如无能耐,那么,朕便成全你——今夜便下去,陪你父皇。” 我眸光低垂,捧剑的双掌僵硬如石,由唇中迸出的话语冷彻如幽狱里的寒冰,听不出丝毫颤动:“第三条路是什么?” “难道在你心里,还有第三条路吗?”他低沉的叹息传入我耳际,我骇然抬目望住他,从他眸中,我看到一抹极隐晦的悲悯,而从他眸底,我照见自己眼里那一抹失态的震颤。 周旁的空气一时凝涸。 “舞剑罢,朕累了。”我见他缓缓合上眼,往昔英气逼人的脸上竟满显疲态,额间那一道道浅淡的皱痕,透露出这位骁勇一世的君王过早苍老的痕迹。 我垂眸不语,咬住下唇,缓缓抽剑出鞘,剑上绽放的白芒刹那刺痛了我的双眼,也刺灭了我心底最后一丝挣扎与迷惘。 我最后一次举目望住宫中的檐角上,那翘然昂首的凤凰,心中无端揪起一丝隐痛。 其实在大凰国的这些日子里,我也时常想过:如果我母亲当年爱上的,不是将凤鸟视为妖邪的玉螭国的太子;如果她当年误闯的,是燕京的皇郊林野;如果当年对她射了一箭,将她救起的人,是姓“凤”的男子。 可是没有如果。如果是那样,我此生都不会遇上,那个名叫“柳怀”的男子。 回首之际,我看到夜幕中繁星点点,一轮明月皎洁如霜,我突然想起,在很早很早之前,我玉螭国的帝都襄樊被战火吞噬的那个夜里,那晚的月色,也是如此静好。 这恐怕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看到人间的月色。朦朦月光之中,我仿佛看到了他的脸,隔绝了那些褪色的光阴、隔绝了千里远的山水,在向我微笑。他的笑容恬柔温和,而他的脸庞,依旧是当年那个少年的脸庞。 可是,我们都已长大。 第89章:第十七章 失羽 (5) 翌日晨晓时分,当长生殿奏响哀钟的一刻,那个幽居在朱凤宫的玉螭国公主,已从皇宫消失了踪迹。当日,禁军统领封锁了各处宫门,宫中所有宫女侍卫,皆由御史大夫慕尚元亲自提审。而雪岚,则被禁足在朱凤宫。 凤轩生前并无子嗣,薨后,他的两个兄弟和三个侄儿为了竞夺皇位引发宫变,而彼时,秦翦所率的三十万大军的脚步声,正一声声敲踏着大凰国边境最后的堤防…… 再无人知道,当日凤轩死时的惨况。唯有我记得,在那个月明如镜的夜晚,在朱凤宫的水榭之内,龟纱曳地,月华幽绰,我舞步骤停、倾身将那一剑刺入他胸口之际,这位戎马半生的帝王,此时酒醉微熏,望住我的目光飘忽而迷惘,带着隔世般的熟悉与眷恋。 我时常觉得,他的目光望向我之时,似乎总不经意穿过我的身体,投在虚空中的一处。 我唇角微弯,任由他将这个幻象延续,执剑的手疾电般从他衣袖内抽出,旋身滚入石桥下,他步伐未至,我已瞬际转身,转身之际,一张碧玉长弓已被我掌在臂间,在他脚步尚离我有五步之遥之际,我瞬地搭弓引箭——一瞬之间,那枚泛动着荧蓝幽芒的利矢已离空而出,他半步尚未踏出,便已匍匐下身子,蹙眉不语。 我足尖点地,脱兔般向后跃出,目光遥遥望住他,看着他极力抬眉望住我的脸上,竟带着一抹赞许笑容。 待他的身体终于僵硬下去,我方迈步上前,倾身抬手,轻轻阖住他的眼,将他的身子放落地面,让这个半生都活在征伐与杀戮中的帝王,能永远安然长眠在这处他生命中最眷恋之地。 所有的恩怨,都被这支终结他生命的一箭划下了永远的句号。当我转身之际,最后一眼回望这位与我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王者,看到他的脸上竟带着宁和笑容,宛如一个熟睡在梦中的孩子。 大凰国永泰光贞十五年元宵之夜,作为大凰国史上最后一个帝王——泰和帝凤轩,薨于朱凤宫。 第90章:第十八章 姐弟 (1) 不知为何,此人虽然言辞凉薄,但最后那句话听他说起,我竟并不觉那是虚言,我缓缓将瑾儿抱到他怀中,为瑾儿梳整了一下长发,那孩子望住我,苍白脸上仍挤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那日我在雪岚的房内点了迷香,在我暗杀凤轩之后,便换上侍卫服,偷逃出宫。遂又易容乔装,在天色将起之前,施轻功脱离城楼,出了燕京。 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忧心雪岚的安危,我心中暗暗祈祷他能安好。然而我并非不清楚,我一走了之,无异于将暗杀凤轩的罪名,全推交给雪岚一人背负。 他能否平安脱离险境,已不是我需要忧心的,或许,即便有一日得知他的死讯,我也不会感到如何难过罢?因为那日我在骗他,从一开始,我便是在骗他。 我已经骗了他太多,也或许,唯有从此再也不见他,我的心才能安然罢? 我不可能随他走、随他找处世外之地隐居,这世间上,能陪我实现那个心愿之人,唯有那个叫“柳怀”的男子,若不能随他去,这世间,我便再也不会随第二个人去。我既不能再爱他,那么此生此世,我便再也不会爱上第二个男人。 这一路之上,我连连更换快马,半刻也不愿停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寻回我那个名唤“玉瑾”的小皇弟。 我不敢再有他念,因为只要一有余暇,心中那一丝隐痛,便会绞扯着我的脏腑,悸闷的痛令我几欲窒息,尽管由始至终,我都分不清,为何胸际会感到悸痛难安,为何会感到空虚芜乱。 到达襄樊已是在一个月后,彼时襄樊已是我玉螭国的国土,我按秦翦曾在信内提及的住址,去寻访我那位流落民间的、我从未见过皇弟。 那是在襄樊城一条僻旧的穷巷内、一户简陋民舍中。当我走到那破败残旧的木门前,迟疑了一刻,方叩响门,但听由门内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谁啊?” 我并未答话,门已被她打开。那妇人看到我,微微愣了一刻,我向她一笑,和声问道:“这里是否有个叫‘玉瑾’的孩子?” 那妇人听我此言,立时变了脸色,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周,方探出头,四下张看了一眼,终于伸手将我拉入内室,锁上门后,方压低声音问:“是秦翦将军派你来的?” 我颔首轻笑,那妇人想了一想,向我歉然一笑:“不知小姐可有秦翦将军带来的信物?” 我没料到她竟会有此一问,她那出奇客气的笑容反让我心中更加不安,我平静摇头,不动声色:“没有。” 第91章:第十八章 姐弟 (2) 我见她听完我这话,似乎松了口气,低头解释道:“当年秦翦将军再三交待过,让我们一定得照看好这孩子,若有人来接他,须得递上他的信物,现今么?”她小心窥测了一眼我的面色,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我心中反而感到嫌恶,“现今,请小姐先在鄙舍坐上一坐,待孩子他爹回来。” “可否先让我见他一面?”我淡淡打断她的话,她刚待开口解释,我便不愿再听,漠然道:“让我见他一面,我是他姐姐。” 那妇人微微一愣间,却听屋外传来一声男子的叹息:“即便您是公主,草民也不敢违逆当初对秦翦将军的承诺。” 我淡淡抬眸,看了一眼步入房内的男子,缓声叹了口气:“想不到你们这些草民,还真是重守信诺。” 那男人长施一礼:“公主谬赞了。” “可是,难道让我见他一面,都有错么?”我趋步至他身前,平目与他相视,一字一顿道:“我可以不带他走,但先让我见我皇弟一面。” 那人又深行一礼,神色依然从容:“公主,请莫为难我们,我们也是……” “奉命行事嘛。”我唇角微弯,语气陡然凌厉:“你们老实告诉我,瑾儿现在究竟出什么事了?” 那男人一愕,脸色蓦地发白,抬目望住我,我挥手指向一旁案几上卷起的两只包袱,再也按捺不住语气的激动:“好冠冕堂皇的说辞!你们既是奉命在此照顾我皇弟,不等到秦翦将军回来,又为何要收拾包袱逃走?因为你们没遵守约定帮我们照看好我皇弟,他现下出事了,是不是?” 那男子脸色煞白,方才满脸的从容平静,这时再也寻觅不复,我望住他冷笑:“秦翦若真的需要信物,当初又何须将你们的住址给我?现在我要立刻见他,否则……” “否则?”那男人抬眼望住我,方才脸上的恭谦之色这时已荡然无存,“否则公主,您待如何呢?您还能如何呢?” 望着他有恃无恐的笑意,我心骤然一冷,回目看向方才将我引入内房的妇人,见她只是低眉不语,心下立时了然,我含笑望住他,放缓了声音:“如此说来,我若定要见他,你们便要将我和瑾儿,交给当今李牧大人么?” “公主是明白人,我们这些草民自然也不必跟您拐弯抹角。”那男人回答得甚是恭敬,可神态间已大是得意。 第92章:第十八章 姐弟 (3) 我冷眼望住他,暗自在袖内捏了一把银针,而便在这时,那妇人却忽然攥住我衣袖,哀声企求:“公主,我们也不愿冒犯您,可是,小皇子自幼体弱,每回给他看大夫,都要耗去我们一年的花销。这些年,我们为小皇子尽心尽力,当年秦翦将军交给我们的金子,我们为他看病,早就用尽了。今年,城里大夫都说,这孩子怕是过不了冬天了。因为记得秦将军的托付,这些年来,我们不惜倾家荡产,也要为皇子续命。可是现在,公主,您放我们一条生路吧!待秦翦将军攻陷了大凰国,必定会除去当今皇上和李牧大人,那时……那时他若是看到小皇子已无药可救,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言至此处,她已在我身后跪下,我心里一紧,回首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缓缓扶她起身,便在她抬手抹泪之际,嘴形却蓦地张大,我含笑望住她,向她歉然一笑:“对不起,我必须带瑾儿走。”我一语未歇,那妇人已在我面前止住了呼吸。 临死的那一刻,她的目光依旧直勾勾望住前方,仿佛至死仍不敢相信,在我方才的一笑之间,死亡便已降临。 在她倒地的那一瞬,我已回眸看定身后的男子,他这时也终于变了面色,疾步后退,几步间便踩落身后某处地砖,但听那地砖蓦然“喀”的一响,裂出底下那道狭长的甬道! 我冷眼看着他纵身跃入身下黑暗之中,闻着由底下密室内透出的腐臭之气,心中涩意渐涌:我可怜的皇弟,他们自知他没救,竟狠心将他关在这种地方! 脚底剑光霍地一亮,我垂眸看去,透过黯淡光线,我望见他已抱着一个小男孩站在我脚下黢黑的密室内,一柄雪亮剑锋正架在他颈边。 我凝眸看了他一刻,蓦然冷笑:“怎的?如今你是宁可担上弑杀皇子之罪了么?” 男子笑得甚是张狂:“公主,王某本念在与秦将军相交多年的情分上,原想放他一命,由得他自生自灭。可是,没想到公主这般不识好意……” 锐物入体的沉闷声响起的一刹,我看到脚下那两点辰星般一闪及逝的亮光,心里不由一紧。 他就是我后来最引以为傲的小皇弟玉瑾——一个体质孱弱、从小流落民间的皇子,却在很多年后,统一了分崩离析的神州。 暗室中的那两点辰星,便是他的眼睛,只是第一眼看到他眼底那明亮的光,我便明白了——明白为何,我的父皇会在病重之际,依旧坚持空置太子之位,要将皇位留个我这位最小的皇弟。 被关在不见天光的密室里,不饮不食不知已经多日,被一个曾照顾过三年的男人,拿刀架在颈边,任何九岁的正常孩子,都会失声惊呼,甚至抽噎出声,而他没有哭,不哭不是被吓呆的缘故,他那眼底的光亮,似乎在告诉我,他那惊人的自制力。 第93章:第十八章 姐弟 (4) “公主,如今时当乱世,纵然我犯下弑杀皇子之罪,我亦还有他国可以容身。可是,公主您,难道就不想留他一命,也许待时,还有医治的余地?”我听到由下面传来的声音虽然冷厉,却仍是带着无法克制的颤抖。 我沉默一刻,方从容而笑:“他是我皇弟,我自然不会容许你伤他一根寒毛。” “公主果然重情重义,那么……”那男子的声音到此便戛然而止,我叹了口气,袖中索带倏地探入脚下那昏暗密室内,下一刻,密室里那个孩子已被我稳稳托在怀中。 “可是,你的命,我也要留下。”我轻轻拍着怀中男孩的肩膀,目光向下望去,黑暗一片之中,我却清晰看见那个男人至死亦不能瞑目的双眼——仿佛还能看见,当我袖内飞出的银针由密室另一面的铁壁折转回、由他背后透体而入的一瞬,永远定格在他面上、那惊恐骇惧的表情。 “抱歉了,本还想念在你照看瑾儿这么多年的份上,放过你一命的。”淡淡说完这句话,我叹了口气,垂目望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原来父皇当日的话并没有说错:杀了自己亲生父亲的人,以后再面对任何对手,都不会手软呢。 想不到那位一生碌碌无为的君王,在他死后,为他的江山,为他最喜爱的小儿子,铺了这么长的路。 方才生死一线之际,我怀中都不曾有过半分惊恐举动的孩子,当我抱着他推开房门之际,他却死死攥住我肩头,失声痛哭,仿佛要将这三年的憋屈泄尽。 我一声不吭地拍抚他的肩膀,待他平静下后,我捧起这个孩子苍白的脸,拂袖为他拭净了眼角残留的泪渍,看着他那明亮的目光里满是对我的信任,我真正意识到,我已经征服了这个孩子——未来玉螭国的帝王。 在他第一次对我绽露微笑的一刻,我心中竟有了一丝隐秘的动容和满足。那种满足,是每个女人与生俱来的情感吧?无论他朝我的手染了多少血,无论我的心能够磨得如何强硬,我终究是个女子。 前路漫漫啊,我究竟又该带他去何处求医?我无意间将目光望向了遥远的东北方,心知“那个人”,可能永远再不会出现在我生命里,那片天空此刻已被战火的阴云湮没,可是我要去那里,找那个现在唯一能够救他的人。 跋涉途中,瑾儿每至寅卯时分便无法躺卧,我只得每夜放他靠在我怀中、安抚他入睡之后,方能得隙稍歇片刻,然而未到天明时分,便又被他的咳嗽声从梦中惊醒。日复一日过去,这个孩子对我的依恋愈深,而我僵冷已久的心中,也得到了一点亲情的充实。这个身上与我流着相同玉氏皇族血液的孩子,是我的亲生弟弟,更上天赐给我的孩子,同时赐给我、一场重生的机会。 第94章:第十八章 姐弟 (5) 大凰国永泰朝光贞十五年二月,银夔国与玉螭国的马蹄声已催近黄河北岸。便在三十万大军屯兵于黄河沿岸的第一日,却有一个武功卓绝的妇人避开重兵防守,抱住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潜入秦翦的中军帐。 而在当日,那个扮作妇人、孤身闯到秦翦面前的女子,便是我。 那是我毕生第一次,同除了我父皇之外的人屈膝下跪,也是我毕生第一次,如此卑微地哀求一个人——以一国公主的身份,哀求她国家的将军。 秦翦淡淡望了我许久之后,只是轻声说了一句让我捉摸不定的话:“殿下既要臣救他,那么,便请公主拿出救他的本事。” 我仰头望住他,只感觉胸口一股怒气顿时上冲,不由厉声质问:“那么还请将军明示:玉甄需要什么本事,才能请动将军救我的皇弟?” 秦翦从案前缓缓起身,踱步走到我身前,倾身望定我的双眼,一字字道:“不敢。殿下本应是金枝玉叶,受皇室娇纵,为世人倾仰,但很可惜,殿下既不幸身在乱世,那就该当在乱世中,承担起救护家国的责任。在乱世,需要的不是被人保护的软弱公主,若殿下是那样的人,秦翦虽甘冒不敬之罪,然为了我玉螭国的安存,只得冒昧为殿下作主,与银夔国的君王缔结姻盟,往后我两国君主互结秦晋之好,岂非更能将殿下的仁名颂扬于后世?臣以为,殿下您并非平庸之人,所以臣才斗胆擅作主见。当然,若是殿下能向臣证明,您有留在玉螭国的价值,那么臣,自然也不敢委屈了殿下。” 我望住他,怒极反笑:“然则,将军以为,玉甄区区一个女子,还能够披甲执锐,冲锋陷阵不成?” 秦翦微微一笑,回答得甚是客气:“那就要殿下自己去寻找自己的价值了。末将自然不敢委屈殿下——殿下身为一国公主,若跟我们这些刀口舐血的将士一般冲锋陷阵,岂非惹人耻笑?但既然殿下您能够带着四皇子来到臣这里,那么臣也自然相信——殿下并非是只能养尊处优、躲在闺房中绣花练字的寻常公主。” 我抱住瑾儿,缓缓站起身,平视他的目光,咬牙一笑:“若在将军兵临燕京城下之际,凤氏皇族中人因不愿沦为亡国之奴,而纵火焚宫,那么将军既能覆灭大凰,又可不必亲手染血,也许,哪天将军还可请神僧为丧身在那场大火中的昔日大凰国皇亲超度亡魂,旧日大凰国的臣民,也将会颂扬将军的仁德——不知那场火,可算有价值呢?” 秦翦听我此言,终于会心一笑,俯身行礼道:“如此,臣便在燕京恭迎公主大驾。” “若是玉甄也不幸丧身在那场焚宫大火之中,那么玉甄也没有价值再见到将军、再见瑾儿了,是吗?”我放轻了声音,盯着他双眼,一字字问。 第95章:第十八章 姐弟 (6) 秦翦缓缓抬眸望定我,眼底似有深意:“殿下,您切莫这么说,臣自然相信殿下的能力,也自信公主既有此觉悟,必会平安归来。臣,自希望他朝还能再见殿下。” 不知为何,此人虽然言辞凉薄,但最后那句话听他说起,我竟并不觉那是虚言,我缓缓将瑾儿抱到他怀中,为瑾儿梳整了一下长发,那孩子望住我,苍白脸上仍挤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瑾儿年纪虽幼,却并非不谙世事的孩子,他明知我即将面临的,是怎样的危机,然而此刻,仿佛所有的沉重,都随他那淡淡的笑容,云消烟逝。 见瑾儿眼中并无惧意,我终于放下心,抬目望定秦翦,从容道:“秦翦将军,大凰国皇室的血,由玉甄的双手为你染。可是再见之日,我定要看到瑾儿平安无恙。” 秦翦垂眸逗弄瑾儿的小脸,轻轻一笑:“殿下请放心,臣即便拼了这条命,也必当护得四皇子周全。” 我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被他抱在怀中的瑾儿,便再不打话,转身掀帐而出。 他当日高高俯瞰我的目光,我至今亦不能忘记。——那样的羞辱与压力,却更加激发了蛰伏在我灵魂深处、那不安的野心。可是,他当日那番激词,也更让我深深彻悟了一个道理:即便是帝王之家的儿女,在这铁血方能决定秩序的乱世,你若没有压迫别人的铁血手段,在这力量与强权胜于公理的时代,若你不能拥有震慑旁人的力量,在别人心中、眼底,身为公主的你——也只是一具微不足道、可供那些站在权力颠峰的霸者驱使在手中的人偶而已。 我应该感谢他,就像我感谢那位如今长埋在地下的、大凰国的末代帝王。 第96章:第十九章 凤殇 (1) 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一个,是在玉湮生命中最尊重的亲人;而另一个,却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我的亲人唯一给了我的,便是我的姓氏,而我,却因背负了这个姓氏,我这一生,都必将为他们活着,为他们困缚。 再度乔装踏入燕京的土地,我自城中百姓口中,听到一些零碎的,从宫内传出的消息:关于五位王爷为争夺皇位、叔侄反目的传闻。但是这些,我都没有兴趣。 城内各处已散下皇榜,宣称雪岚身为留在大凰国、守护大凰国的凤神,却从未为大凰国的安危做过考虑,更怂动族人谋害先帝。为祭先帝在天之灵,三日后将在祭坛举行火祭,以凤神的魂灵,宁息大凰国的战乱。 原来神祗,也不过是人类利用的工具和手段。一阵铅痛透心传来,令我几乎无法喘息。然而待我冷静之后,便立刻恍然:他们并非是真的要处死雪岚,而是要引出我献身,以我作为他们手中最后的筹码,可是他们似乎忘记了:当初我手刃我的父皇,我的子民早便已对我恨之入骨。以我作为人质,对已将扩延到黄河北岸的战事无法有分毫影响,无论在秦翦,还是他的属下眼中,我的性命都是贱如草芥、不值一提。 可是,我仍要入宫。雪岚,无论你是否真的是凤,今生所欠你的,我已无法偿还、也无能偿还,你且怨我恨我,我无法信守当日对你的诺言,甚或,都不能再见你最后一面。 宫中守备最薄弱的时间是在子夜,若在两军交班之前,我能潜入皇宫,击晕守卫,换下他们的衣装,待到入夜再因便纵火,便容易许多。 施行这一切计划,并不如我所担忧的那般困难。当我换上守卫的装束,腰配长刀随他们巡防,阵阵冷风透襟而入,我看着自己被月晖拉得颀长的身影,从心底传来的不安非但未减弱,反而更加深重。 望住夜幕中众星环绕下的那一勾冷月,我清晰听着自己胸臆间传来的一下下的跳动声,只觉那每一声,都如在撼击我的灵魂,向我倾诉着心中那些、我从不愿聆听的东西。 那夜我一夜未眠,在凌晨交班之际,我便偷潜而出,竟踏上了与我预计中相反的路。 雪岚被囚禁在神庙。这神庙里,除几个值夜的守卫外,全没森严防卫。我依稀能感觉到蛰伏在四处的杀机,可我仍镇下心神,走到那道贴满了符咒的楠木门前,抬起的手僵在空中,迟疑了一刻,方缓缓推开。 随着我一步迈进神庙,月光亦流银般向前铺展去。望着眼前这诡丽之极的景象,闻着殿内漫溢的缥缈檀香,我既知不妙,却仍是入了魇一般,心神再也收之不回。 第97章:第十九章 凤殇 (2) 从我站在殿外之际,就闻到由殿内透出雪岚身上那淡幽的香气,依稀就在不远之处。而现在,他的气息正离我越来越近,可是那一瞬间,我却分明感觉到,我的思绪仿佛被那檀香之气牵向了遥远的虚空。 “快走!”这声熟悉的呼唤,让我的思绪重新落回原处。这分明便是雪岚的声音,我举目四顾,淡淡夜色中,我看不到雪岚那白衣萧索的身影,前方映入我眼中的景象,刹那间令我如被人一击击中胸口。 殿内并未供奉神像,染满血迹的神案后,神龛内笼了一层薄薄的纱幕,我压抑下自双臂间传来的战栗,掀起那层薄纱,却见一只朱羽金翎的凤鸟蜷身躺卧于此,丰软的羽翼染满了斑驳的血污,而方才雪岚的声音,竟是由这只凤鸟口中传出?! 不,不是这样的!我的脚步不自觉向后退去,却见那只凤缓缓侧过头,虚弱地抬目望住我,朱红眸中那几许悲悯、几许凄凉,让我不自禁阖住了眼。 脑际灵光忽闪,它方才望住我的眼神,和雪岚的眼神,还有记忆中的某个眼神,缓缓重叠,刹那间,我竟恍然明了了一切。 “那只凤……是……?”我未睁开眼,却听到自己唇中发出的声音颤抖难抑。 “是……我的本身。”他虚弱的声音传入我耳内,我却听不出那声音中夹带的任何感情。 我没有失望、没有伤心,甚至没有一丝怨责。 他此语一出,我心中竟无悲无喜、无哀无怒,仿佛只是在问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漠然问道:“失去了本身,将会如何?” 我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心却霎时凉了半截。 “你不劝我走了?”我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继续无动于衷地问他。 “已经来不及了。”那丝缕的檀香气,浓烈得如将要填据我的意识。我最后努力睁开眼,然而眼前却已是昏黑一片。 我被迷香迷晕之后,昏迷了七日七夜,而我却不曾知道,大凰国皇宫中升起的那场大火,也直烧了七日七夜,直至玉螭国与银夔国的联兵攻入帝都燕京,方才平息。 玉螭国嘉泰朝太平三年三月初三,立国三百年的大凰国,在燕京那场漫天大火燃尽的一刻,敲响了亡国的钟声。当秦翦的军马攻据皇城的当日,大凰国的皇宫已焚为一片焦土。 在后来,在大凰国遗民的传说中,那场火是凤鸟的焚身之火,所以被后世称为“天罚”。后世人流传,那是上天对凤轩的愤怒。因此,这位大凰国末代帝王半世的业绩,都随那“天罚”二字,永远遗落在了民间的传言之后。 第98章:第十九章 凤殇 (3) 与大凰国开战的一年之中,秦翦与其弟秦翥趁机控制了玉螭国的兵权。大凰国灭国之后,不过一个月,秦翦便取出当年先帝临终所立的密诏,逼玉璜让位,并以“乱臣贼子”之罪将相国李牧,及当年那场宫变之中、朝中大半文臣关押入狱,拥立先帝散落民间的四皇子玉瑾为帝。 而至于当日,燕京那一场焚宫大火,早已被那些秉笔史书之人淡淡几笔涂抹,掩埋去了它背后的真相。 在那日,皇宫中究竟发生过什么,由此自史书中抹去。而依照秦翦与银夔国订立的契约,这本属于大凰国的帝都燕京,自此成为银夔国的土地。 但我此生都会铭记,燕京那场燃烧了整整三日三夜的噬天大火,自此消磨尽了我心中最后一点温存。 凤鸟有永生不死的生命,每五百年自焚而死,自死灰中复生,重入新的轮回,而未能涅盘的凤凰,浴火之后,便再无生转之机。 或许,便是当日我在神庙昏迷之后,雪岚已引火焚身,那一场焚天之火,直将大凰国的皇宫都焚为烟烬。而我呢?我,又是如何获救的?我却不知。 我只知道,当我醒转之后,便已是在秦翦的怀中。 秦翦没有骗我,当我再度见到瑾儿,他的气色果已康复。 翌年,瑾儿在襄樊登基,改年号“永和”。少帝年纪尚幼,授命秦翦为顾命大臣,总领国政。而我,则以被先皇派往天山习箭归来的玉螭国长公主的身份,重返帝都。 那日街头万人空巷,帝都百姓纷纷闻讯赶来,争相一睹我的风华。鸾驾过处,围观百姓将道旁围堵得水泄不通,透过绛色帷纱,我望向那些簇拥的人头,不由想起三年之前,我铁镣加身,尾随在那个征服者的仪仗之后,以一个奴隶的身份,受人践踏的日子。 那日我坦然微笑,迎视那些轻蔑的笑声,迎视那些鄙夷的目光,而今日,这盈耳的喧哗之声、帷纱外那些激动雀跃的目光,却竟让我有种无颜面对的深切乏力。 我靠回软塌的一刻,外面那些讽刺的声音,仿佛已隔绝去另一个世界,如今我再度回首,过往的一切,竟也遥远得犹如前身一场浮梦,究竟我身在何处?而我又当何去何从? 我竟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但是我知道,那些瞩目,是属于那个从天山习箭归来的“玉甄公主”,而过往一切,耻辱与欢乐,都已是前世留在我记忆中的浮光梭影。我早已淡然,淡然至麻木。 只是,当日那个令我心畏的征服者在我手腕脚腕上留下的耻辱的枷印,任凭时间蹉跎、岁月移迁,依旧无法淡去。以至每晚入寝之时,宽下中衣,那些疤痕便会从我眼底直刺入心底,让我即便在暖帷软榻中,心底依旧冰冷一片。 第99章:第十九章 凤殇 (4) 合上眼时,凤轩的嘴脸便会在我脑里浮现,惊梦初醒,我轻抚颈边,他当日咬下的伤痕,竟仍是痛得那般清晰,清晰得让我想要在权欲中就此沦丧,仿佛如此,才能冲刷尽他曾在我身上施加的那些耻辱。 当我身着绛色曲裾深衣,由身侧十几名衣装华丽的宫女陪同,缓缓步入太极殿,长长裙裾逶迤在身后,那一刻,我有种身在云端的恍惚。 我行至丹犀之下,敛襟,跪礼,年仅十岁的皇弟挥手赐座,并在满朝文武面前宣布——将我许配给摄政候秦翦。 我深深施礼谢恩,抬目向秦翦平静颔首,唇边牵起一丝浅笑。秦翦亦向我颔首微笑,在秦翦深邃莫测的眼里,我终于看懂了那一抹我从前不曾看懂过的神色,那是在看尽了世态冷暖之后,由心至眼的淡漠。 今日这场赐婚,竟是那个坐在帝王宝座上的十岁的孩子,为了利用他的亲姐姐为他巩固皇位,而做出的选择。 然而,我还有何幸福可言?我的前半生既已给了我长眠地下的父皇,而我的后半生,便给了瑾儿罢了。 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一个,是在玉湮生命中最尊重的亲人;而另一个,却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我的亲人唯一给了我的,便是我的姓氏,而我,却因背负了这个姓氏,我这一生,都必将为他们活着,为他们困缚。 可是,我究竟是为何而活呢?是为了瑾儿,还是为了蛰伏在我灵魂深处那动荡不安的野心? 那并不重要了,就以我的双手,为我玉氏,为瑾儿,在前方开辟出一条血路,我相信终有一日,我能向自己证明我存在的意义。 再后来,秦翦从不曾开口跟我提及雪岚,而他的名字,早已成为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禁忌。 我渐渐明白了——其实早在当日,雪岚为我送来那封书信时,我就该明白的:雪岚送来那封信,只是为了见我而已,实际上,那封信即便不经由他手,以秦翦之能,也一定能平安交达到我手上。 每当我忆起雪岚,忆起他那双朱红色的眼眸,便会有一丝隐秘的颤痛、缓缓在心里洇散开,我唯有将那些混乱的思绪存封回心窍,不去触碰心底那些细密纷乱的纹路,也不必再去纠缠、质问那些理不清的心绪。连同在最后那场大火中,他落在我衣襟内的那枚羽毛,亦被我封入玉匣内,上了金锁——成为我心里,永永远远,最不愿触碰的一处私秘。 红纱旖旎,锦帷低垂,定国候府四处张贴着大红的“喜”字。而在我的心中,却是毫无半分喜意。 第100章:第十九章 凤殇 (5) 这日,是我的大婚之日,从天未亮时,便有宫人服侍我沐浴、梳妆。铜镜中那个女子的容颜清艳依旧,只是她的脸上已再看不到昔日的稚拙灵动,四载寒暑并未在她脸上刻下沧桑的痕迹,却由里至外、磨洗出她眼角眉梢那一抹孤清冷色。一施妆彩,便是冷冷的一抹艳丽。 晌午时分,我去安阳殿看望瑾儿,却迎上安阳殿的宫女跪在殿外,声称瑾儿感染风寒,正在午憩。我心知他是无颜面见我,亦并未多语,只是缓缓一叹,深深望了一眼黢黑广殿,便转身离去。 迎亲的乐队由宫门起,便一路锁呐齐奏,鼓乐频吹,而我的心,却仿佛已游移出这片喧嚣之外,思绪纷乱。 在迎亲的鸾轿内,我忽然悄悄揭开了障面的红帷,才发觉,眼前早已被水雾迷朦。 子忻哥哥,还记得,当日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月色吗?那夜你点足不惊,我悄然回眸,月光下我看见你清如寒月的脸,我以为你是月神派来探侯我的仙人。 子忻哥哥,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那日,我跳的那支舞吗?或许我永远都不会再跳起,但当日那支舞、那首曲,却会永远存留于我的记忆。 子忻哥哥,还记得你教我背的那首诗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多好?可是,下面的那句,却是我们分别的多年来,我一直都不愿承认、至今却不得不承认的——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子忻哥哥,今夜之后,我便会忘记你,可是,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日那个少年,曾在雨中,对那个永远一袭素衣的小女孩、许下的最后诺言。 第101章:第二十章 帝女花 (1) 秦翦转过脸来,伸手弹了弹她的脸,在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如同一个教书先生般、轻声告诉她:“爱与恨是相对的,我如今并不怨她,正如我也不曾爱过她。我不是大凰国人,也不是玉螭国的人。在我秦翦心中,她不如凤的纯洁,也不如凤的高贵。” 秦翦与玉甄公主成婚当夜,定国候府笙歌齐鸣,张灯结彩,宾客满座。秦翦与玉甄,论及身份地位,无不相合相配,这门婚事更得皇上亲赐,本应是一段锦绣良缘。 是以,坊间都道:二人感情不睦,盖因秦翦是一天阉之人,他甚至不能算得是一个完整的男人,如何配得上,当今皇上唯一信任的人,皇上的亲姊姊,玉甄公主? 然而,或许唯有定国候府的下人才知道,在二人成婚后的翌日清晨,有人见到玉甄衣衫不整、容色惨白,目光呆滞地推门出房,吩咐下人去叫来秦翦身边最得信任的、那名唤“魑魅”的妾侍,便立刻警惕地重重合上了房门,吩咐起驾入宫。而此后,公主夜间便再未曾在候府留宿过。 因此府中有人流传,说候爷是被公主阉了,可奇的是,当夜他们新房中,却未传来候爷的半声呼叫。按理讲,若发生那么大事情,那种痛苦,怎有男人能忍得下? 新婚过后,秦翦足有一月未曾上朝。这日风清云朗,秦翦大病未愈,便被魑魅搀扶到花榭内的软榻上,魑魅为秦翦沏了茶,一双幽黑冷眸中含着淡淡的不忍,望住秦翦,温声相问:“候爷,她这是为什么?” 秦翦正倦倦地倚在榻里,纤长手指轻轻缠弄着魑魅一绺乌亮的发丝,听她此问,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平素深不见底的瞳中,此刻唯有天空的一抹蓝,云色的一抹白:“她是一个柔到骨子里,也烈到骨子里,阴到骨子里,也强到骨子里的女人。” “候爷为何要娶她?真的完全因为她是公主么?” 秦翦唇边笑意浅散,两根手指拢并在唇间,向魑魅微微摇了两下。 “还是……候爷您真的爱她?”魑魅素来冷冽的眸中,忽然颤出几许水纹。 秦翦怜惜地抬手为她抹去,却又是摇头。 看到魑魅纤浓眼睫忽闪水光,满脸困惘之态,秦翦轻轻牵起魑魅的手,摆在唇边吻了吻,方阖起眼,幽幽叹道:“因为,我曾在她身上,看到一种……安定的感觉。或许正是因为,她骨子里的柔,才能令我感到这种安定。但她,不仅是一个柔到骨子里的女人,并且是一个烈到骨子里的女人。所以她,才会不甘——不甘将自己的身子,给了非她埋在心里的那个男人,哪怕,或许她的感情,早已并不系在那个人身上。” “那她心里爱的是谁呢?”魑魅望住她,目中惑色更深。 第102章:第二十章 帝女花 (2) 秦翦缓缓睁开眼,眼底挑起一抹令她觉得似曾相识的暧昧,然在此时,却又令她倍觉心酸,秦翦却是满脸满不在乎的玩弄之色,柔柔地笑了:“呵呵……无论她爱谁都好,她对雪岚有悔,对柳怀有愧。这个烈性的女人啊,在这两个男人面前,都无法抬起头来,所以她究竟爱的是谁,都已经不重要了。” 望着魑魅又沉默下去的脸色,秦翦轻轻牵起她的手——或许唯有在对着魑魅,秦翦的目光中才会褪去平素的冷肃阴厉,现出一抹孩子般的俏皮与天真:“她不仅是一个能让人感到安定的女人,她同时渴望这种安定。正因为如此,她才会眷恋柳怀曾给过她的‘安定’。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违背她自己的心愿、爱上雪岚,这个能让她安定的男人。啊不!是凤。”秦翦慵懒地转弄着手上的玉扳指,仿佛猜到身边这位红颜知己要问出什么一般,轻声叹了口气,“但也正是因为她骨子里的烈,所以她才会不甘,不甘于接受自己爱上雪岚的事实。” “为什么……她对您做了这种事,候爷却似乎一点也不恨她?”魑魅轻轻伏上秦翦的肩膀,像个孩子般不解地问。 秦翦转过脸来,伸手弹了弹她的脸,在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如同一个教书先生般,轻声告诉她:“爱与恨是相对的,我如今并不怨她,正如我也不曾爱过她。我不是大凰国人,也不是玉螭国的人。在我秦翦心中,她不如凤的纯洁,也不如凤的高贵。” “这个女人哪,出世,则必为仙;入世呢……”秦翦的话音到这里便顿下了,魑魅伏在他颈边,轻轻啮咬他的耳垂,悄悄地问:“入世怎样?” “则注定为妖。” “那这,算是您对她种下的惩罚吗?” 秦翦牵动嘴角笑了笑,目光望住天际,看着那片云缓缓分离成两半,渐渐被周旁另外的云层吞没,唇角笑容不经意间淡散了。 第103章:第一章 鸿爪雪泥 (1) 只是,时过境迁,往昔一切,已如雪泥鸿痕,弹指之间便湮没了痕迹。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现如今,雪泥依故,鸿印犹存,而身后的那一行鸿印,却再觅不回昔日曾留驻在心的记忆。 墨虬国天禧朝嘉丰十三年冬,帝急召罪臣柳怀入宫,面斥其通敌叛国之罪,将柳怀罢黜官职、贬为庶民。太子萧朔再三挽劝,终不遂,只得请命离京,不辞千里,孤身亲送柳怀至岷山下。太子萧朔此举,令满朝臣子皆大是动容,一时之间,太子萧朔的仁义之德,从朝堂至坊间,众口无不颂称。 而于柳怀罢官之事而言,玉甄对他的算计不啻是更沉重的一击,这一重创令一向刚毅隐忍的柳怀终致心灰意丧,更兼因原本好友冯珏亦因他之失而辞官归田,更令柳怀再无颜面留在墨虬国,只想从此隐归西域,再不必身陷当今天下无止境的争扰纠纷中。 环佩之声响过之处,雪泥中一行马蹄印正迅速向着西北方向渐行远去,而在马蹄过处的十步之外,那些方才留下的印记便已被积雪埋覆。 双马并辔驰骋在苍芜雪原上,寒风裹挟雪沫渗入肺中,冷凉中竟透来融融暖意,驱散了雪原上那透心的凛寒之意。柳怀偶尔回眸,笑督故意放缓马步,赶在自己身后的那位白衣太子,只觉仿佛光阴移换,自己又回到了当年二人把酒畅欢,一笑轻狂的少年时代。 只是,时过境迁,往昔一切,已如雪泥鸿痕,弹指之间便湮没了痕迹。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现如今,雪泥依故,鸿印犹存,而身后的那一行鸿印,却再觅不回昔日曾留驻在心的记忆。 身后马步骤然止住,白驹一声长嘶。太子萧朔翻身降马,牵起马绳,静望着柳怀,那轻牵的唇角边,却再看不到昔日那个异彩飞扬的少年太子脸上飒朗不羁的笑容,那一抹深沉笑意,忧喜莫定,而他微锁的眉眼间,犹凝了一层寒雾,让柳怀纵在咫尺之间,亦望不真切他眼里神色。 柳怀亦翻身下了马背,向萧朔深深一揖:“送君千里,终需一别。臣今后无法再侍奉太子之侧,还望太子日后好好保重。” 萧朔一袭白狐云氅,鬓发染雪,眉间凝霜,丝丝白雾随他口齿开阖散化入风中,却仍不减话音中那稀朦暖意:“你我早无臣主之分,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待有再见之日。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萧大哥’。” 柳怀低垂眸光微微一闪,仰目望定萧朔,良久后方轻叹道:“萧大哥。” 太子萧朔轻轻一笑,并不如平日在朝中那般婉言曲语。仰望山腰间幽茫雪色,幽声问:“此去便是银夔国境地,你……有何打算?” 第104章:第一章 鸿爪雪泥 (2) 柳怀略一沉吟,终于坦然答道:“此去不知有无归期,柳怀打算回银夔国,拜祭亡亲。”捕捉到萧朔深幽眼底那一倏闪过的寒芒,眼中神情亦是幽晦莫辨,柳怀忽屈双膝,沉沉跪入雪中,叩首道:“萧大哥对柳怀先有结义之情,后有救命之恩,更兼知遇之谊、主臣之义。今日再归故里,臣向太子保证,纵便臣今日无颜再留于墨虬国,他日亦绝不会与太子为敌。” “铿”一声尖啸,割破空寂雪原,萧朔看着自己腰侧那空空的剑鞘,伏身跪在雪中的柳怀双掌已紧扣长剑锋锐刃身,电光之间,一柄宝剑应掌而断。 柳怀不顾满掌鲜血,抬眸望住萧朔,见他满脸惊茫之色,略牵唇角,淡淡道:“柳怀在此立誓:若柳怀违背今日之诺,投诚银夔国、与太子为敌,当如此剑。” 萧朔望着柳怀托在掌中的断剑,眸中寒雾缓缓化尽,唇边笑意渐绽:“好。当日柳兄弟送与萧朔的飞鸿剑从此绝世,你我二人情意,亦当如此剑!” 柳怀伏首于雪中,艰声吐字:“主臣谊、兄弟情,当此斩断,然太子对柳怀的救命之恩,柳怀永生不忘。” 语毕,柳怀再不复言,只是以额触雪,深深三叩首,便即垂目步至鞍旁,翻身跨上马背,拨转马头,白驹一声长嘶,仰起双蹄,绝尘远去,马上柳怀始终未再回眸。 雪色掩去了那白驹远去的足迹,茫茫白雪之中,唯有萧朔一人寂然而立,茫然望住那如雪轻骑离去的方向,直至发间已寒霜渐凝、冷意浸透肺腑。 玉螭国嘉泰朝永和三年秋,少帝身染奇毒,命危垂一线,玉甄公主亲赴东莱,为少帝求取仙药。 宫中禁军皆乃玉甄公主心腹,玉甄另派秘密豢养的死士若干,将皇宫内外严守得滴水不漏,皇上寝宫除皇上的乳母云娘,及皇上的贴身宫女内侍,无人能近。 玉甄公主临走之前,更将心腹姬彦调回京中,边防要事暂时交由姬彦的副将打理。银夔国自汉中一役元气大伤,至少一年内再不会滋扰玉螭国边境。 这一年,暂且算是乱世中较太平的一年了。然而看似平静的海面暗涌的波澜,又有谁知? 永和三年,万家灯火的除夕之夜,玉甄孤身悄然返回京中,随行十名侍从皆遇祸身亡。 这等解释自难信服于人,然以今日玉甄公主的名望与权势,便足以慑服悠悠流言。 今岁襄樊大雪早至,及至岁末深冬,玉甄返朝之日,反而雪静风停,只是无风无雪的除夕,更增寒冽之意。 玉甄一袭轻羽绒氅,宽厚帽沿遮住半边面容。彼时,帝都襄樊刚刚敲响了二更的锣鼓。 第105章:第一章 鸿爪雪泥 (3) 是年元宵,少帝沉疴终愈,而直至玉甄回返宫中、重操政务,朝中政局亦无变数。这些年,秦翦再不复昔时盛芒迫人,日渐惫懒,疏于国事,似对朝野变荡、至边防战局都愈发不曾上心。然于催折玉瑾数月之病疾,玉甄依然耿介至今,虽与秦翦之间素怀芥蒂,彼此早已心照不宣,然至此之后,玉甄再不曾踏足过定国候府,此举无异于公然与秦翦划清界限,公主与摄政候夫妻不睦的事实,从朝堂至坊间,已是人众皆知。 玉瑾体疾乃先天所致,幼年又流落民间,顽疾纠身,怕是终身再难康复。 玉甄回宫之后,便封闭安阳殿,为玉瑾拔除体内毒素,然毒素虽清,祛除毒素的药物却属寒凉之物,极易伤身,毒素清除后,玉瑾仍是昏迷不醒,高烧不退,病况反似更加严重。玉甄封闭宫禁,伴在玉瑾榻前,日夜看护,两日两夜不曾合眼。 直至第三日破晓时分,玉甄方倦倚在玉瑾榻前,稍事歇憩。 黄昏之际,惊梦初醒,睁眼只觉冷汗涔涔如雨,衣衫透湿,玉甄深吸尽一口气,侧首望去,但见那白衣如雪的男子正负手立在窗前,举目望住头顶那几根雕暗螭龙的梁柱,脸上神情悲忧莫辨。 玉甄不动声色回转目光,抬手搭上玉瑾苍白的前额,却听身后传来一声低幽叹息:“你是真的在意这个孩子?” 玉甄檀口紧抿一刻,淡淡反问:“自是在意。为何有此一问?” 他缓缓转身,目光凝在玉甄脸上,唇畔似笑非笑:“我只是有些好奇想知道——你在意的,究竟是你的皇弟,还是眼前这位玉螭国的帝王?” 玉甄心底一阵纠扯,待心意平静,凝目望去之时,只见冷寂殿内帷幔轻曳,哪里还见半个人影? 是太倦了罢。玉甄深咽下一口气,宁息下喉间颤动,然随意抚上玉瑾前额的手却蓦地一颤,锦被的一角滑落在地。玉甄望住玉瑾缩于锦被中那苍白如纸的脸,敛尽眉底最后一分忧色,倾身拾起锦被,而在这时,却听耳边传来一声呢叹,细如蚊吟,玉甄的身体却刹那僵直,半晌后,她平静为玉瑾掖好了被角,轻轻抬掌拂开玉瑾额前黏成一绺的长发,脸上神情似惊似喜:“瑾儿,醒了?” 软帷间的孩子挣扎了一下眼皮,双眼终于缓缓睁启一线,苍白颊边浮起一缕恬柔笑意,稚嫩声音仿佛蕴含慑定人心的力量:“对不起,害皇姐为瑾儿担心了。” 玉甄目光幽幽望住他好一刻,终于缓缓倾身,冰冷前额紧紧抵上他浸透汗水的发丝,柔声安慰:“瑾儿没事,皇姐就放心了。” 熏笼中的炭火正烧得哔啵作响,丝缕烟雾由檀炉中缓缓升起,幽香熏人入醉,而随着长公主这句温和话语,殿内的一切都仿佛骤然冷寂下去。 第106章:第二章 迷离夜 (1) 清寒月光透过庙檐外的雪色,映上素衣男子皎洁面容,冰般清冷,玉般温润,竟连他腰侧那块莹洁无暇的宝玉,也被眼前这个清雪般的男子夺去了光华。 陇南本为羌族人生息繁衍之地,一千年前,一位名叫姬轩的传奇帝王——那位传说中,上古时期风后转生的男子,统一了浩荡神州,建立嘉平王朝,成为嘉平朝时代,人们奉传千年的神祗。姬轩是位功业煊赫的帝王,其在位三十年间,不断扩张土地,开拓疆宇,国威远慑,一时八方归顺,四海臣服,薨后追尊谥号“摇光”。 羌族归顺后,作为战略要害的陇南,自此与汉人互通婚姻,渐渐文化与居于此地的汉人相互影响、融合,然而仍有部分羌人,保留了该族的服饰与建筑风格,并代代传承下来,成为该地的风色之一。 银夔国胤朝天佑八年隆冬,初离墨虬国的柳怀一身素衣便服,牵一匹白驹,孤身来到这座银夔国的边境城市。 彼时,玉甄尚未返回皇宫,而墨虬国的太子萧朔,则刚返回帝都锦官,重整朝务。 腊月寒冬,朔风袭面,纷纷扬扬的雪花落满了陇南城头巷尾,细碎雪末趁着随处肆野的朔风侵入他单薄的风氅,雪末一触上肌肤,便在层层衣物中融化为冰水,浸入肌里,冷意蚀骨。 身披风氅的男子被高高帽沿掩去了半边面目,只露出一双寒雾弥浓的漆黑眼瞳,夜一般黑沉,雾一般幽深。 这男子想必是一连奔波了多日,方一踏入客栈内,掀下风帽,便露出裹在氅内那苍白憔悴的面容,然纵使面带憔色,亦掩不去他眉色间的孤洁矜傲,掩不去他神容里的温秀俊雅,举步之间,满座的目光已投向了这位风雪中恰经此地的旅人。 本在一旁打点的小二见有客至,忙迎步上前,满面堆笑:“客官,今日满座了。若您不嫌弃,可介意同左首窗边那位小兄弟搭张台?”言罢,便挥手指向一旁窗边,那桌前果然只坐了一个汉族少年,青衫束发,低垂着双眼,分明听见那小二的话,却并不抬头,自顾自从碟中夹了一箸菜。 素衣男子微微一笑,转身便向外走去,那小二追出几步,忙声提醒:“客官,我们这城内只得三家客栈,我们这儿平日最是清静,今日我们都客满了,我想别家……” “我知道。”男子回首仍是一笑,便再不复言,脚步也未有片刻停缓。 “萍水相见亦是缘,不知薛某可有幸邀公子赏脸同桌共餐?”身后的声音虽轻,却字句入耳。男子脚步立时顿住,回首望去,却是窗台边那青衫少年正含笑望住自己,掩袖举杯,杯中酒水倾饮而尽。 那少年复又垂下脸,自顾夹起桌上菜食,不再答言。 第107章:第二章 迷离夜 (2) 素衣男子略一沉吟,望眼天边,见云色昏沉,黄昏将至,终于回转身,拾步走到窗前,在少年对桌落坐。不一时,那小二便又加了筷碟。 酒菜未上,男子观测着对桌少年的眉眼,见他只是低头夹菜,并不看向自己,隔了好一时,方含笑问道:“小兄弟,不知我们是否曾在哪里见过?” 少年霍然抬头,笑望住他,漆黑眸中流转出一丝慧黠的光:“薛某记性不好,兄台既说我们见过,不知是在何处?” “何处?”素衣男子低了头,举起茶水轻抿一口,继又放下茶盏,抬眸淡笑道:“忘了。” “小弟也忘了。”那少年眉目清秀,笑时牵动唇角,颊边勾起的一对浅浅酒窝,俊秀灵致,犹若女子。 待酒菜上罢,男子端然举箸,未再发一语。而同桌少年坐前碗筷已撤,却并不离座,目光一直看着素衣男子,男子终于再咽不下口,搁下箸碗,抬眸望住他,俊秀脸上分明已有几分不悦之色:“公子,您搭台之恩,在下先此谢过,但您若再……” “莫非公子真不记得薛某是何人?”那少年截口打断他的话,素衣男子面色微红,垂了眉,再不出一语,然而心头却是疑云渐聚—— 这素衣男子自然便是柳怀,为避免被人发觉身份,徒惹事端,故将佩剑藏于风氅之内。从方才踏入客栈,他便觉这位坐在窗前的少年面目似曾相识,一时却又想不起曾在哪里遇见过。这个念头让他心中莫名不安。柳怀虽性子温和,然毕竟久历军中,也非量小优柔之人,若在平常,他断不会不愿同人搭台。 而直至方才他从背后唤住自己,柳怀既知再无理退却,只得应邀落座。何况,他也对自己心头那不安感到疑惧,不明为何以自己素来行事之磊落,会下意识回避面前这位素不相识的少年。 他方才落座时,便开口试探,那少年存心回避,而他亦确想不起曾与他在何处遇见过。仿佛有一段记忆凭空被人抹去一般…… 柳怀起初只道是对方一直暗中留意住自己行踪,因此路上曾有数面之缘,自己亦对他留下稍许印象。然他既敢献身,也表明他确无恶意。柳怀心头稍稍宁定,那姓薛少年却再度出言试探,仿佛方才之谈显是随口笑言,他是真的有意同自己攀认,这让柳怀顿时疑虑更增,一时间讷住了口,怔怔望住他:眼前的面容渐和记忆中的某一景重叠,然更深去寻究时,仿佛那层困缚记忆的迷雾、连同记忆的模糊轮廓,都淡化为烟,丝缕萦乱,再也理不清探不明,面前这位少年自不会知道,自柳怀大病初愈起,病中发生的一切,连同他逃离玉螭国、至他昏迷之中,所做过什么,都是听他人口述,才能勉力将那些混沌的记忆串连起来…… 第108章:第二章 迷离夜 (3) 见柳怀额前冷汗渐涌,那少年竟似乎更是得意,嘻然笑道:“你不记得小弟,可小弟却是记得你呢。” 柳怀心头一跳,蓦地抬目望住他,压抑下唇际的轻颤,半晌方问:“你究竟是何人?” “你又是何人?”那少年向他眨眨眼,反问道。 柳怀脸上微微一红,当下起身离座,抱拳道:“在下姓名自不足告为外人知。阁下既无事相留,那么,告辞。” 言毕,便再不回首,径自离去。 那青衫少年却透过长窗,望住他牵马离去的身影,面露惑色,口中喃喃出声:“听他所言,不像是假的啊!墨虬国柳怀素有过目不忘之能,怎会全然不记得我?究竟……她对他做了什么?” 那小二所言非假,现今整个陇南城内果然都已满宿。据闻最近有大量前往西域的客商成群经过陇南,行走匆忙,不像是从商,倒似躲避战祸一般。 罢了,这天下再如何,早已与他柳怀无关。 柳怀携了马,走入城西一座烟火僻静的孤庙。那庙门朱漆脱落,柳怀甫一跨进庙槛,便见庙院内残桓断瓦,一派萧凉。 心底凉意渐起,柳怀将马系在一旁的院柱上,踏雪步进庙堂。 堂内供桌上供奉了一尊地藏菩萨像,金漆早已剥落,庙顶檐角蛛网纠结,供桌前的香炉中满是积灰,柳怀轻轻叹了口气,望着角落中一堆干柴枯草,默默取出火绒火石生了火,复又解下风氅垫于干草上,方倒身就卧。 寒夜更深,庙外雪点落地之声,如更鼓一般,沉沉叩响在心里。 柳怀是冻惯了的人,在雪狱磨历三载寒暑,身心已如一把经寒雪炼淬过的锋利无匹的宝剑。可是,这把冷淬的宝剑,却是经不起烈火炙烤的。 然而最烈的火,是情。 他看着此刻枕剑而卧的素衣男子,梦中依旧紧咬下唇,口齿颤翕,剑一般挺直的眉峰深深锁起,不由陷入深思:他是在做梦吗?他会梦到什么呢? 清寒月光透过庙檐外的雪色,映上素衣男子皎洁面容,冰般清冷,玉般温润,竟连他腰侧那块莹洁无暇的宝玉,也被眼前这个清雪般的男子夺去了光华。 然而,瞬间却有一道更耀目的冷芒,刺痛了少年双眼。他被那道惧人光亮迫得合紧双目,而下颔陡然一痛,冷冽的刺痛直袭肌骨,痛到他几乎无法喘息,蓦地睁开眼来,却看到他清澈寒冽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而那冷意袭人的剑锋,正自稳稳抵上了这位无声无息闯入庙中的少年颈边。 “是你?”柳怀话音平静无波,目光却有一瞬的惊怔。 第109章:第二章 迷离夜 (4) 剑脊上递来的寒意迫得少年脸色煞白,然而剑光照上他的双眼,那眼底却并无惧意,更无半点心虚之色。少年坦然望住他,柳怀迟疑一瞬,终于掣剑归鞘,然而退后数步,望住咫尺外的少年,仍是一脸戒备:“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跟踪我?” 那少年唇角微仰,勾出一对深深酒窝,向他摊开双手,朗声笑道:“在下的确一路跟你来此,但是我对你并无敌意啊。” 见柳怀仍冷眼瞪住自己,不待他开口,少年已噗哧一笑:“你是否还要问我,为何要跟着你呢?” 柳怀不答言,却冷冷反问:“你知道我是谁?” 少年听得此言,却向他俏皮眨眼:“你难道不是想问我,为何会识得你呢?” 柳怀没有答话,那少年在他对面仰高了头,一脸老气横秋地负手道:“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因为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那你还……”柳怀语至一半,却被那神秘少年出声打断:“我跟着你,只是对你好奇而已。不行吗?难道这条路还是你的不成?” 柳怀面色微微一红,望住他片刻后,终于一语不发,径自俯身取过风氅,便大踏步跨出庙槛,那青衫少年见他不再理睬自己,反倒急了,快步追了上去,迭声唤道:“小弟姓薛,单名一个‘彦’字。” 柳怀并不理睬,径自飞快解下马缰,翻身跃上马背,拨转马头,便打鞭远去。 青衫少年既知再追不上,却也不再坚持,目光望住他的身影渐渐吞入昏黑夜色中,靖眸微闪,面上竟含起一抹忧色。 第110章:第三章 人事尽非 (1) 对面女子望住他痴怔之色,低掩袖口,嫣然一笑,这个举动让他刹那间惊骇莫定,待她垂敛衣袖,露出颊边那两个浅浅酒窝,他心头突然一震,抬目望去,但见面前少女眸光灵慧,赫然竟是那今日黄昏所见的青衫少年的面容! 到达渭河畔,已是第二日黄昏。这近乎一日一夜的时间,柳怀都在马不停蹄的颠簸中度过,其间莫说住宿,便是连干粮也不曾食过一口。 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为何要急着赶路,也说不清,他究竟在逃避着什么。只是,每每想起昨晚夜间所见那个青衫少年的身影,心底深处传来的隐隐悸恸,都会让他情绪陷入狂乱,只想向着某个相反方向夺路奔逃。 一日一夜,人未倦,马先疲,柳怀放白驹在河畔饮水。甫一跨下马背,方觉浑身筋骨痛涩不堪,竟是疲累已极。 望眼昏黑天色,只觉口舌干燥无比,远处隐见灯火闪动,炊烟袅袅。 柳怀步至河畔,曲身掬起一抔水,饮尽之后,方将头深埋入水,洗净面上尘垢,这于旁人而言冷彻肌骨的水,于柳怀却清新如良药,让昏乱思绪稍得清醒。 睁眼之际,但见深澈水光之中,隐约有青影一闪,他心头微惊,定睛瞧去,涟漪渐止,湖光中赫然映出一个青衫少年的身影! 是他! 柳怀平复下心神,缓缓起身,转目望住那少年,平静问道:“你为何跟着我?” 那少年轻轻一笑,脆声反问:“莫非这道路是你开的?还是……你怕我不成?” “……怕你?”柳怀双眉深蹙,紧抿下唇,怔怔望住他,不出一语。 那少年噗哧一笑,低下眉去,柳怀怔怔目光只得顺着他望下去,面色立时大窘——目光扫上自己藏于袖内的手,方见掌际正紧紧攥住那把寒意凛然的长剑,剑在掌中微微抖瑟,柳怀一时哑口无言。 那青衫少年又是低声一笑,眉色间玩弄意味渐重,柳怀抬目望定他,微微摇头:“有何可笑?” “没有!没有!”那少年退开两步,伸手捋了捋自己的衣袖,举止间竟有着说不出的别扭。 见柳怀仍是一脸怔忪望住自己,面现薄怒,那少年终于掩口浅咳一声,忍住脸上笑意,垂眉一本正经地答道:“小弟我是没看过一个大男人脸红的样子,所以觉得有些……有些可笑而已……”一声未毕,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柳怀脸色更红,然而目光却亮如剑锋。他抿起口,再不答话,侧身绕过那少年,径自牵了仍在嚼食草叶的马儿,翻身坐上马背,即控缰离去。 那青衫少年仍静默立在那里,望住他扬鞭远去的背影,唇畔笑容更深。 第111章:第三章 人事尽非 (2) 这晚柳怀在附近民舍向人借了灶房,便在地上铺了干草,枕地就寝。 这一夜都睡得极不踏实,虚浮的影像铺展在眼前,真梦难辨。夜至更深,水露渐重,柳怀侧身向内睡去,终于鼾声渐起。唇际亦勾,面上笑意却伤戚莫辨。 他梦到了湮儿。她依旧一身素衣,乌发垂肩,笑颜清浅,仿佛这一行所见的那个妖艳女子、不过是一场漫长的噩梦。 他唇边的笑意渐渐敛散,眼看那个素衣少女裙袂飞扬,在他面前翩跹起舞,舞伐优漫,竟如待将飞天远去一般。 柳怀心悸不已,张口之际,却骇然发觉唇中竟发不出一丝声响,而见她舞步骤停,双臂高高平展,犹如一只展翅将飞的凤凰。 他安下心神,却仍是忍不住,一步向前迈出,然而,抬出的手却恰好与她冰冷裙裔在毫厘间擦过,再抬首之际,那个素衣少女已从他视线内消失,天际一只凤凰正展开双翼,羽翼在空中惊起一道血红色的线弧,如梦幻影。 这一去,从此便是万里的隔阂,他怔在那里,怔望住天际那只凤凰,良久良久,不曾移开目光。 夜风透衣而入,冷流袭进肺里,却冷不却胸臆间那一点炽灼。目光渐渐朦胧,而却有一抹鲜红在他瞳仁内扩散开来,终化作一只赤红色的凤鸟,从那遥远天际向他飞至,轮廓渐渐在眼中清晰。 他口齿微颤,唇中却吐不出只字片语,那凤鸟已飞至他身前,足尖甫一落地,便在地面旋了几旋,立时幻作一个身形,背身静然而立,一袭白衣皎洁如雪,在月色下,身周漾开一圈淡洁柔和的光晕,如一个冰肌玉雪的仙子,而在咫尺之外,却令他感觉不到半点冷意,只有融融暖意,沁入心田。 那种感觉,如此熟悉,像极了湮儿。 不,他分明就是湮儿! 他双目一瞬不眨地望住她,看她缓缓侧身,柔和侧颜恍惚便是湮儿,却又令他隐隐觉得陌生。 对面女子望住他痴怔之色,低掩袖口,嫣然一笑,这个举动让他刹那间惊骇莫定,待她垂敛衣袖,露出颊边那两个浅浅酒窝,他心头突然一震,抬目望去,但见面前少女眸光灵慧,赫然竟是那今日黄昏所见的青衫少年的面容! 背脊骤然冰凉,他蓦地睁开眼来,方察觉额际已满是冰冷汗水。 翌日晨晓时分,柳怀拜别了收留他的主人家,备上干粮,便打马向长安而去。 长安是银夔国帝都,名士流散商旅云集。自大凰国的领土被夔、螭两国分割之后,本是大凰国帝都燕京的财物,都被银夔国君主携来长安。自此商贾往来频密,商栈渐多,日渐富丽繁华。 这一路上,柳怀都不曾再驻马停歇,至长安已是翌日鸡鸣时分。 第112章:第三章 人事尽非 (3) 连日来昼夜不停的奔波,并未消磨柳怀的思乡情切,甫入长安,他并不入栈投宿,而是径直往城郊而去——当年在柳氏一门祸变之时,监斩的知院事谢青书敬重柳怀父亲柳仲英的耿介忠直,故为柳氏一门收敛尸骸,葬于城郊。然柳仲英毕竟是钦犯,故墓碑未能刻字留名。 晨晓霜露未凝,阵阵寒风侵衣而入,柳怀默然跪于碑前,素白长衫依风卷拂,带起枯叶簌簌,身形浸在寒风中,更增清寂之意。 他合上眼,额头深触冰冷墓碑,那幼年时代的一幕幕往事,都穿透了他封存的回忆,跃入眼前: 还是孩子时,娘亲常在身后默默为他梳着长发,口中叨声念劝,不外是尽心侍奉太子,在宫中遵守礼矩,别莫辱没了父亲的颜面,诸如此言。他总是笑口一一允诺。尽管他素来乖巧安静,从未在宫中有过半点行差踏错,然母亲仍是每日在他耳边碎碎念叨,柔暖话音里,尽透着对爱子的关切爱慰。 如今,母亲就沉睡在这地底,却已再不会温柔地出声唤他了。碑下的泥香混杂着鲜草清香,漫入鼻际,充满着怀念的味道。 依旧还是这方土地,一草一木,一瓦一柱,皆是他所熟悉;。依旧还是长安,是他出生之地,是他幼时生长之地,在这里,父亲曾握住他的小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在这里,母亲曾在他与伙伴们出门玩耍之前,为他披加衣裳,提醒他早些回来,且莫耽搁了用晚膳。 而如今事过境迁,物是人非。当日他曾潜入昔日的“柳宅”,望眼那一景一物,依旧仍为他所熟悉。可是如今,昔年曾在那庭廊下,花圃间,伴他玩耍的那些姊姊们熟悉的面孔,却早已寻不得。府中全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容,而在府前,那熟悉的朱漆大门前,红木匾额上,镶成的金字也早已变为两个隶书的“梁府”,曾守卫他家门的两尊石狮像,依旧保持着亘古不变的姿势,肃穆伫立在门前,如两尊守护神,看守沉睡在府里的人们,月晖照出石狮眼中那警备的冷色。 一切,都再也回不去,回不去了。那里,已不再是他的家,而长安,也再无他柳怀的容身之地。 思绪芜杂之际,忽闻身后足声响动,柳怀一怔回眸,但见清冷月光下,立着一个俏生生的人影。 柳怀按剑而起,定定望了他一刻,终于冷声问:“为何一直跟着我?” 那名唤“薛彦”的青衫少年见他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脸色,不由有些气馁地叹了声气,那叹息声无辜得好似一个孩子,却又透着几分恶童的狡黠:“你这木头木脑的男人,真这么忘恩负义,连你救命恩人也不记得了?” 他此语一出,柳怀脑际忽有灵光一闪即灭,再凝目望了她一刻,终于摇头:“抱歉,恐怕您是认错了人,在下一介庸人,有何德何能,蒙公子相救?” 言罢,柳怀向薛彦深深一揖,心中默默称谢,随即再不打话,转身便走。怎料那薛彦却冒冒失失追出几步,一掌拍上柳怀肩后,清脆的声音里竟含了几分怨气:“你这人怎能这样啊?人家好心将你从万军之中救出,为你医好了伤,又帮你撑船,你这木头居然转脸就不认人了?” 他一语未歇,柳怀已转过头,清冷目光淡淡扫过她一眼,眉间穆色迫得她硬是生生压下了要到口边的话语。 柳怀却已不再理他,转身翻上马背,默然扬鞭离去,身影不一时便没入了斜阳夕色中。 第113章:第四章 故友 (1) 毕竟忧心柳怀的身体,薛彦终于立定了主意,奔到梁子陵身前,轻声丢下一句话:“梁大哥请放心,小弟一定想法子将那木头带回来见你。”一语毕,便提了包袱奔出客栈,逐着覆满雪的街道上,那行浅浅的马蹄印,寻路而去。 次日天明,柳怀便携了马,欲出城去。这日长安飘起了细碎雪沫,柳怀从风氅内探出头,用力呼吸着这难得的冷风,然而胸臆间,却总有那么一抹纤隐的痛,始终徘徊不去,如坚冰下的暗火,烧绞着灵魂最深处的一点渴望,明知一些东西已再寻返不复,然而那梦一般渺远的渴望,却一日日更加热切。 漫漫前路,仿佛都被埋覆在深雪中,而回首只见,远远处隐现银夔国帝都长安的轮廓——那里曾经是他的家乡,然而他当年,早已同他的家人一起,以一介罪臣的身份丧身于此,今颠簸在外十余年,那里已再无他柳怀容身之所。 然而他现在,又该何去何从呢? 他忽然仰起头,望空长笑,那样忧愤的笑声,似欲宣泄尽压憋在内心十多年的纷繁愁痛,也竟像为自己无根漂泊的宿命,由心底发出一声自解的嘲叹,又或是欲向天诉尽,心底那一点无望的痴缠,斩断过往所有情丝恩怨,诉尽他的怨恨情仇。 仰起脸,任由从天而降的雪沫争先恐后地将他埋葬在腊月深冬的寒气中,直至长笑声渐渐散去,吸入肺中的寒气牵动昔年于马上征战所留下的旧伤,令他禁不住掩口浅咳,这一串咳嗽,竟似再也停不住,直至一股腥甜之气冲喉而出,他掩袖拭去唇边的残热,然而低头之际,袖襟上那一抹夺目的凄红色,却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苦笑一声,再次重新翻身上了马背,座下白驹踏着轻缓的马步,载着他向着彼方渐起的夕色下,那座轮廓清晰的古城迈去。 柳怀自小便听人说,长安有一味酒,名唤“醉生梦死”。他柳怀自幼安规蹈矩,从军之后更是从未沾过一滴酒。而今在这世上苟且二十余载,不妨且趁今宵一醉,且看这味酒,是否真能带他“一梦浮生”,且看这味酒,是否真能令他在醉死之后,重回故地、重遇故人。 在世二十多年,他似乎一直都太清醒了,不曾醉过,那么不妨,便趁今宵这良辰夜色,且尝一次这种醉生梦死的浮生之乐。 一踏入客栈,他便褪去风氅,解下腰侧那柄平日寸不离身的长剑,吩咐小二上酒。那小二见他容貌秀净,衣衫不俗,当下为他取了一壶凤翔西凤酒,又问可要下酒菜,柳怀只是摇头,端起酒杯,自酌自饮,不知其味。待半晌后,只感喉下火辣辣地烫灼,想起昔年在军中,每回大获得胜,那些下属弟兄们总会聚首一处,痛饮千杯。唯他一人冷冷清清地孤身坐在远远处,静静吹着冷风,望住那些平日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聚在火堆处狂欢痛饮之态,只觉似乎一切的喧闹,都与他柳怀全无相干。那些兄弟笑他清高矜贵,他也一笑淡然,不置可否。 第114章:第四章 故友 (2) 或许,唯有似冯珏那样生性粗豪的男子,方能走近他罢?然而,他们却也并非知己,而知他最深的那个人,却一直都防备着自己,一直以来,太子萧朔虽与自己以兄弟之礼相待,然萧朔对自己的猜忌,柳怀不是不知,只是不想知。 一壶酒不知不觉间便已饮尽,他要开口叫第二壶时,眼前黑影一晃,抬目只见,一个长眉俊目,一身黑衣的男子,晃眼间已在他对面落了座,他刚待出声,那男人已将两坛酒置在案上,笑望住他,轩眉轻挑:“用酒杯喝,如何喝得过瘾?” 柳怀怔忪之间,那男人已扯高了嗓门,扬声唤道:“小二,上十坛杜康酒来!” 柳怀望住对面那豪气万丈的男子,刚待推托,那男子却笑着打断他的话:“一个拿剑的男人,学女人家拿酒杯喝酒,成何体统?” 柳怀心中本就憋郁难消,被他一语激起满腔热血,当下再不言语,俯身扯下酒坛上的封盖,捧过酒坛,倾灌而下,酒水顺着他衣领滴落,浸透了他全身,他亦浑不在意。 柳怀是初次饮酒,那酒灌得太快,入了口便在喉间沸灼不息,落入胃里,便觉火辣辣的窒烫。一坛未尽,他已支撑不住,连声剧咳起来,脸色早已被酒气激起了红潮。 男子畅声而笑,还未及开口,但见由旁侧闪出一条人影,柳怀侧目望去,来人已在二人之间落了座,却竟是那几日跟住他的青衫少年,薛彦。 柳怀微微一怔,还未及出声,耳边已传来他甜脆的声音:“你这木头,你那不是在喝酒,是在倒酒!” 闻听此言,对桌男子哈哈大笑,柳怀微微一怔,薛彦已从桌案上捧过另一坛尚未开封的酒,看住柳怀,下颌轻扬,一脸挑衅笑意,随手撕开封盖,便举起酒坛,仰首倾倒而下。 座中二人皆怔怔望住这一幕,这唤薛彦的少年身形甚是瘦弱,一张脸又生得灵丽秀致,连这两个男人看了,都不禁将他排除在他们的“同类”之外,怎料这样一个模样俏生生的少年,饮起酒来那豪气,竟是分毫不逊于彪汉。 待他搁下酒坛,白皙脸上生起浅浅潮红,然那眉色间,却无半分醉态,他胸前衣襟更是未沾上一分酒渍。他爽朗地抬袖抹了嘴,一脚踏上坐下长凳,面色轻挑地望住座前的两个大男人,扬起下颔,挑衅道:“怎样?你两个,敢与小弟拼酒么?” 对面二人见他此态,都不由惊诧莫定,在军中,即便如冯珏那样的汉子,在柳怀面前亦不敢如此嚣放不羁。对面那黑衣男子看住他好一刻,恍然明白过来什么一般,目光闪动,忍俊不止:“喂喂,小……小兄弟,还是快些回家去罢,莫让你爹娘担心。至于你这位朋友呢……”男子长身而起,倾身拍了拍柳怀肩膀,冲薛彦一挑眉,“有在下帮你看顾着,你就莫要忧心了。” 第115章:第四章 故友 (3) 柳怀毕竟头回饮酒,此时已有了五分醉态,困惘地望了一眼对面男子,又望了一眼身旁的薛彦,却见薛彦也学着那男子的样子,一脚踏上长椅,长身起座,重重一掷桌案上那只空酒坛,冲那黑衣男子朗声喝道:“喂,大兄弟,不敢比你就说,少拿爹娘来吓唬我!我薛彦无父无母,孑然一身。至于这块木头……他是我在路上结识的朋友,大兄弟你若是敢欺负他,就先过了我这关!” 他这话虽说得泼辣,然面上却兀自带着几分稚拙之色,尤其那白皙如玉的脸上,微生的红晕,竟是看上一眼,也能将人的眼珠子吸了进去。 柳怀却不理得他们,自顾自往身前大碗中倒着酒,那男子终于长声一笑,捧过一坛酒,一掀封盖,似笑非笑地望住柳怀,挑眉道:“这位兄弟啊,我真羡慕你!” 柳怀似乎未听清他的话,旁侧的薛彦已举过一坛酒,柳怀闭目苦笑,终于也学着他们,长身起座,俯身捧过另一坛酒,仰面倒下,香冷清冽的酒水灌入脏腑,辛辣辣地刺激着空荡荡的肠胃,竟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 “你这木头,你这般喝法忒伤身啦。”薛彦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截住了柳怀倒酒的姿势,转头朝柜台处唤道:“小二,添两个下酒的小菜!” 酒栈内的灯烛影绰不定,时隐时灭,宾客们早已散尽,掌柜也早便入内歇着去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纷纷洒洒落了起来,酒至兴时,柳怀已有了七分醉态,望眼长安夜中的雪色,那些前尘旧事纷繁映上眼前,不觉又勾起心中那一抹痛涩,柳怀只管往口边送着酒,并不理会座中二人。 薛彦眼中似有三分醉态,目光却是一直有意无意望向柳怀,见他目中又现戚色,忽然搁了箸,转头看向同桌的黑衣男子,向他微微一笑,抱拳道:“大家今日能共桌而饮,亦是缘分。不知薛某可有幸知道这位兄台名讳?” 那男子即刻会意,还礼笑道:“梁某是很想结识小兄弟你这位朋友,怕只怕……他没这个意思呢。” 此言一出,柳怀往口边送酒的手忽然一颤,迷离目光怔怔望住对面黑衣男子,从方才刚照面,柳怀便觉此人面善,却一直浑浑噩噩,不知所谓,此时方听清他自报的姓氏,默了半晌,方勉力收回神志,抱拳相问:“请教这位大哥……高名上姓?” 对面黑衣男子定定看了他一刻,唇边逐渐绽起一丝奇异的笑容:“在下梁子陵。” “砰”的一声清响,柳怀座前的碗碟随他手臂的颤抖,蓦然碎了一地。 薛彦此时亦敏锐地察觉出这二人间气氛的不同寻常,方才脸上的笑容立时僵住,满脸担忧地望住柳怀,见他方才被酒气冲得通红的脸色,此时早已惨白如死,目光亦如凝了寒冰。 第116章:第四章 故友 (4) 梁子陵目光落在柳怀脸上,见他只是默然不语,终于轻叹一声,离坐起身,步至柳怀身前,掀起衣襟,便向着柳怀跪拜下去。 这回薛彦是当真被吓了一跳,柳怀松开被咬得出血的下唇,倾身相扶,见梁子陵无动于衷,口齿颤动了半晌,柳怀方艰声吐字:“梁大哥,请起。” 梁子陵仍是无动于衷,只是将头埋得更低,摇头道:“子忻,你记得我们当年的约定吗?——我们曾相约过:如有一日,我们的父亲真的反目为敌——” 柳怀目光几度变幻,终是哑声答字:“那么,我们从此便是仇人。但……绝不怨罪到父辈身上。” 梁子陵满意抬首,缓声道:“父债子偿,当年是家父对你柳氏一门不住,而今他已故去,若子忻你要报仇,只管拿了梁大哥的命去。” “梁大哥!”柳怀双膝颤抖,摇头道:“你这是何苦?子忻……子忻从未怪过你!” 梁子陵仍是望住他,忽然以额心触地,向他深深叩首:“若是子忻不肯原谅家父,那便请将怨仇记在梁大哥身上。” 柳怀剑眉微微琐起,提起案上长剑,拄地起身,“梁大哥,我素来敬你,你莫要逼我!” 梁子陵仍是一声未吭,只是俯首将头埋得更低。薛彦在旁怔怔听着二人谈话,待看到柳怀披起风氅,踏着虚浮脚步,转身出了客栈,方回身望住梁子陵,见他仍是跪在原地一动未动,低垂的眼底看不出是什么神色。 毕竟忧心柳怀的身体,薛彦终于立定了主意,奔到梁子陵身前,轻声丢下一句话:“梁大哥请放心,小弟一定想法子将那木头带回来见你。”一语毕,便提了包袱奔出客栈,逐着覆满雪的街道上,那行浅浅的马蹄印,寻路而去。 第117章:第五章 如徊梦里 (1) 他身上传来的温度缠绕着她,如身坠冰窖一般的冷,然而却仿佛攫住了她心底里那一处最温暖的存在,幻作千缕柔情,甘心伴他沉沦在他的梦境中,哪怕那个梦中,永远不会有她半个身影。 他是在西郊官道上追到柳怀的。昨夜飘了一夜的雪,官道早已被深雪埋覆,还未及清扫。柳怀便是倒在雪地里的,而那匹白驹,仍在他身侧守着,半步未曾离开。那个清雪般的男子,躺在雪地中,无血色的脸上,竟有着孩子般的纯净。 他静静望住他,伸出去的手顿在空中,许久许久,方悄悄蹲下身,颤颤地握住他的手,只觉由掌际传来的冰寒之意,彻入髓骨。 他搀着柳怀卧上马背,随之自己亦跨上马鞍,待坐稳之后,便一夹马腹,径自向着长安城内的“梁府”而去。 早在当年,柳氏一门落狱之后,梁子陵便辞别了父兄,独自离开帝都长安,回了洛南的故乡。 挚友含冤入狱,而真正害到他柳氏满门落狱的,却不是别人,正是他梁子陵的父亲,梁睿安。 当年朝中无人不知,枢密使柳仲英与太子太傅梁睿安之间的芥蒂。太子邱世蘅猝死在玉螭国的消息传回帝都之后,正因梁睿安一党在朝堂上煽风点火,挑起先帝与玉螭国的仇怨,待柳怀孤身由玉螭国返回,面见先皇之时,当恰连同遭先皇冷遇的父亲柳仲英一起,被推向了朝堂上的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而他们的两个孩子,柳怀与梁子陵,却因各伴皇子读书,在宫中结识。柳怀一直铭记母亲的教诲,不敢与梁家的孩子交往过密,然而当年在宫中伴太子读书的孩子中,素来沉稳安静,不与人争执的柳怀,却引得了梁子陵的注意。梁子陵对内敛到有些孤僻的柳怀示上的关心,不觉便打破了因年少的柳怀心中那浅薄的戒备意识产生的隔阂,成为柳怀孩提时相交最密的朋友。 自柳氏一门下狱之后,年少的梁子陵深感自己的无能和无助,他几次三番恳求父亲,然而得到的,始终只是父亲冷冷冰冰的脸色、和哥哥的无奈叹息。 梁子陵曾数度偷溜入大理寺,疏通打理,然而每番终不能遂愿见柳怀一面,回家之后,更要遭受父亲的责罚。 时日渐久,他也终于死了心,向父亲提出回乡的请求。实际上,这也是梁子陵对父亲提出的最后一次恳求。而回了故乡,他就压根没有想过要再回来。可是,他父亲终是宁可舍弃了他这个最爱的儿子,也要彻底铲除柳仲英这个死敌。 此后,梁子陵归乡教书,直至其兄梁子俊在汉中一役,被皇上一时意气罢黜了官职,圣口难收,皇帝无颜再录用,然朝中正值用人之际,方醒起年少时伴自己读书的梁子陵,故将其召返帝都,接替兄职。 第118章:第五章 如徊梦里 (2) 今次,梁子陵无意在酒栈内遇上柳怀,儿时二人相处的点滴一幕幕跃上脑际,他依稀辨认出,他便是柳怀。梁子陵见他满脸病容,眼含戚色,不觉制止了欲开口道破自己身份的小二,欲以常人身份,接近这位少时好友。 醉酒的柳怀似乎并未认出他,而他却已确定了他真的是柳怀。梁子陵本欲陪他宿醉一场,一笑泯去多年仇怨,却不知柳怀因何事所困,借酒浇愁,竟似是伤更伤,愁更愁。 一别经年,柳怀至今还未能释然那些陈年旧事,其实也已在梁子陵的意料之内,毕竟是满门被灭血的血海深仇,岂是轻易便能够释然的? 柳怀的伤是经年旧伤,自当年在雪狱与兀鹰搏斗,积压至今,如慢性毒药,蚕食他的生命。当年萧朔曾偷偷遣太医院的孟太医为柳怀看诊过,然而孟太医却道,柳怀体内的寒毒已深入七筋八络,伤及脏腑,至多只有十年寿命可活,如留在宫中悉心调养,以五十味名贵药材配制药汤,每日泡浴,并佐以针灸,或有康复之望,但柳怀在雪狱自成的内功乃属阴寒一路,如欲根治,则今生不可再与人动武。 为他费尽心机的萧朔,怎舍得弃如此将才不用,耗尽银钱为他续命?十年——即便唯有十天,他柳怀也要为他萧朔所用。柳怀的命是他萧朔所救,他生,是他萧朔的臣,死,亦是他萧朔的鬼。 云白帕缎轻软地拂过他的眉宇,滑过鼻峰,一点点为他拭干额前不住涌出的汗水。 汗水浸入纱帕内,瞬间便被纱帕汲干了水汽,纱帕蜿蜒而下,缓缓滑下脖颈,触及他颈边冰冷的肌肤时,执纱的青衣少年的手,却不觉间僵住。 眼前氤氲的水汽中透来馥郁草香,水雾中的男子口齿翕动,眉目轻颤,他凝神望着他,听着由他唇中不住吐出的、断断续续的字音,念出一个个他从不曾听过的名字: 他梦中的那些人里,有“萧大哥”,有“娘”,有“爹”,有“梁大哥”,还有一个叫“湮儿”的女子。 他听着他呢声细吐的呓语,不觉间,握帕的手亦颤抖了起来,他清晰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臆间跳动的声音,从未有过那般剧烈,如擂鼓一声声锤敲他的灵魂。 那个叫“湮儿”的女子,究竟又是谁呢?由他唇中吐出的呓语含糊不清,后面的每一声,都延续不断呼唤着那个名字。 梁大哥找来的大夫说,柳怀重伤未愈,又经寒邪侵体,昨夜宿醉一夜,他的身子本已支撑不住,却不愿在梁大哥面前示弱,仍支撑着上了马,可是那马儿奔出城外,离了他们视线,柳怀一念支撑的最后一分神志也终于溃散殆尽,再也支撑不住他伤残累累的躯体了。 第119章:第五章 如徊梦里 (3) 这是怎样的一个男子啊,如江南柳一般的清冷柔韧,如清雪一般孤洁纯净。 娘曾说过,世间的男子都是寡情薄幸的,可柳大哥却怎么也不像是这样的人啊。看着他眉目间痛苦的神色,不知怎的,他未谙世事的心里,竟也纠扯过一丝隐隐的痛涩,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是怎样的感觉啊?满耳全是他促烈的心跳声,而他自己的心跳声呢?心下陡然一紧,他不觉抬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骤然如被冰水泼醒。他的呢喃呓语仍不住传入他耳里,他的面容却在他眼前朦胧成一片泪光。 他抬袖抹干了泪,忙转身向门旁奔去。 背脊紧紧抵住冰冷的雕漆木门,吹刮过脸庞的碎雪带着寒梅的香气,凛冽刺入他的肌肤,他缓缓蹲下身,面颊深深埋入膝间,却听耳边传来一声低叹,他将泪水抑回眼底,抬眸只见,梁子陵正悯然望住他。 初见时便是那样,在那样一个清冷的寒夜里,穿过蜿蜒的林荫小道,在**深处,他拾步踏入那杂草丛生的幽深院落,一阵秋风忽起,吹落满树黄叶,随地翻卷,忽闻一阵歌声,自那庭院深处传来,清稚婉转,隐透悒郁。 他举步踏入月洞形的石门,满树落叶之下,一袭白衣的小女孩迎风翩然起舞,星月黯淡的夜色中,她那一袭白衣却是皎洁如雪,不染纤尘。 “湮儿!”一声沙哑的呼唤,如将他自梦中惊醒。然,是谁的梦?他的?还是她的? 白衣少女坐在他榻前,轻纱罩面,凝目看住他。——这已不是她第一次自他口中听到这声呼唤了。第一次——或许他永远不会记得,那个“第一次”罢? “我在这里。”她抑下喉间颤抖,轻声答他。只觉手心一凉,却已是被他握在掌心,她在他掌中轻轻一挣,却未能挣脱,莹莹泪光在她眸中闪动,她轻轻侧开脸,下颔轻扬,将泪水凝回眼底,然而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第120章:第五章 如徊梦里 (4) 梦中的男子双目费力睁开一线,一线的目光望住她,她的视线竟是再也收之不回。她见他唇齿翕合许久,方吐出几个颤抖的音字,声音轻如蚊哼,却每一声都令她心悸难定:“你还怪我么?” 她费力摇头,被他握在掌际的手却难以自制地颤抖。 他攥住她的手,攥得那样紧,仿佛再也不会松开。 “子忻哥哥带你走,带你避开这乱世里的烽烟战火,避开这尘世间的纷扰喧嚣,子忻哥哥,带你拣一处山明水净之地,从此隐居,就像当年一样,只有,只有我们二人,你愿意吗?” 他沙哑的声音中略带凝咽,她却再也无法回答他,只是极力平静下语声,温言劝道:“子忻、子忻哥哥,你、你快些好起来,你好起来我就、就……”一语未毕,已颤不成声。 他眼瞳渐渐睁大,望住她的目光忽现迷离,她不忍再看,只是垂下了眼,努力将手自他掌中缩回,任凭他再如何施力,她亦再不愿回头望她一眼。 自榻边抽身站起,她抬起脚步,方迈出一步,背后蓦然一暖,方才握住她的,那只冰冷的手,已从身后将她紧紧揽在怀里。 腰间传来的冷意仿佛变做了一阵炽热的暖流,炙烤着她的五内。 他身上传来的温度缠绕着她,如身坠冰窖一般的冷,然而却仿佛攫住了她心底里那一处最温暖的存在,幻作千缕柔情,甘心伴他沉沦在他的梦境中,哪怕那个梦中,永远不会有她半个身影。 她忍住了眼中的泪水,任自己在他怀中沉沦,任他颤抖的唇轻轻贴上她的颊边,冷冷柔柔地滑下,侵入她唇中,她只觉蔓延在心底那丝缕柔情,带着缠绵忧伤,直欲躏碎她的肝肠。 第121章:第六章 元宵 (1) 柳怀见有一丝悲郁之色聚在他眉间,心中不由一沉,矢口问:“他叫什么名字?” 薛彦看了柳怀一眼,默然一刻,方低头望住酒杯中浮沉不定的月影,一字字道:“他是我哥。他,单名一个‘岚’字。” 翌日清晨,她悄然从他怀中抽出手臂,披上衣衫,便起身下榻。最后回头静望着他安静得如一个孩子般的睡颜,抬手抚平他紧琐的眉宇,便放下帷幔,起身出了房门。 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云烟一梦。 她孤身闯入他的梦境,成为了他梦里的那个人。 这年的除夕,柳怀都是在病榻中度过,三日后便是元宵,梁子陵在府中铺置打点,煞是费尽了一番心机。 薛彦留在梁府,照顾了柳怀大半月。这日,待柳怀神志稍清,能勉强走动之后,便再也不愿留在病榻中,坚持要府里的丫头将他扶进书房。 薛彦此时正在一旁把玩着梁子陵赠与他的砚台,听见柳怀的脚步声,忙奔近前,欲待伸手搀扶,柳怀闻着由薛彦身上传来的那阵幽异的体香,忽感心神不宁,不觉淡淡侧身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望住他蹙眉迟疑了一刻,方问:“这府里……可有丫头?” 薛彦闻言,立刻轻嗤一声,脸上浮现出孩子般的玩味笑容,手指柳怀旁侧的丫头道:“你梁大哥身居兵部尚书,这府里怎会没有丫头?难道,她不是丫头?还是你这君子眼里,只能看到男人,看不见女人?” 知他有心耍弄自己,柳怀本待驳他几句,然而看着他这张脸,神貌竟似极了当年的湮儿,那夜梦中的情形又似重现于眼前,其中难以解清的情愫,让他本就烦闷的心头,更添了几分乱意。 瞧他又红了脸,薛彦却看得更是得意,凑近他脸,神色暧昧地问:“怎的?莫非……莫非府上的丫头,不合你的胃口?……啊,我差些忘了,你虽是木头,却也是男人……嗯,我也觉得这里的丫头没什么姿色。哎!我看不如这样好了,今晚就叫梁大哥陪咱们喝花酒去,据说天香楼有位名动长安的……” 她话音未落,柳怀已再也忍不住,又气又好笑地屈指在他头上狠狠叩了一记:“少年人气血未定,该当戒色。” 他的手指刚刚触上自己前额,薛彦即已嘻笑着转过身,转身之际,随口嘟囔了一句:“平日为你看诊的孟大夫,今早回乡去了,今个儿梁大哥又四处帮你请医了。” 他此语一出,柳怀心中不由一紧,至来此半月,他卧病榻间,都不曾再见过梁子陵一面。而梁子陵也未曾来他房中,打扰过他。 透过半启的雕窗,柳怀望了一眼外面灰蒙蒙的天色,只觉整颗心,也似这阴沉的天色,郁愁难舒。 第122章:第六章 元宵 (2) 眼前忽地一亮,柳怀抬目看去,却是薛彦正望住他笑,那仿佛不识愁滋味的眼里,有着察悉人心的笃定。 三日晃眼便过,这三日间,梁子陵仍是未入房中探视过柳怀一回。 及至元宵之夜,柳怀正午小憩睡过了时辰,黄昏方醒,醒后披了大氅,出了房来,四处找寻不到薛彦身影,好容易歹着府上一个丫头,那丫头见是他,不由笑开了双靥,向他眨眼道:“柳公子您可醒了,现下梁大人与薛少侠在留香水榭等着你呢。” 柳怀微微一愕,随即向她颔首一笑。那丫头待要为他引路,他已摇首称谢,径自迈步向留香水榭方向走了去。 这些日子,柳怀已可下床走动,却始终不愿踏出厢房的门。毕竟,这里曾经是他的家,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渗透了太多他儿时的回忆。 他半步也不愿停,出了凝云院,便见一众下人正在水榭外侍侯着,梁子陵与薛彦对酌的身影映在素纨龟纱上,柳怀望住薛彦的侧影,忽然感到有哪里不对劲,可眼见薛彦举手投足间,依旧是平日那般豪爽不羁的架势,虽总觉得有些夸张,可一时竟品味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他凝神思索间,那头龟纱被一双素手拨开,梁子陵已探出了头来,柳怀微微一怔,见梁子陵已举步向他走来,步至他身前,柳怀方垂了眉,轻声唤道:“梁大哥……” 梁子陵一语不出,只是萧涩一笑,当即引了柳怀向水榭走去,薛彦的目光一直落在柳怀身上,此时淡淡一笑,默默往杯中注满了酒。 “梁大哥,至今仍未立家室?”发觉这诺大一个梁府,除了丫头,竟无一个女眷,柳怀不觉感到有些好奇,忍不住问了出口。 梁子陵淡淡一笑,目光望向天际,柳怀亦不语,片刻后,方听他轻轻一叹:“你嫂子,去岁便去了……” 柳怀微微一惊,却见梁子陵只是向杯中注着酒,一杯杯饮尽,连饮了三杯,方道:“在乡下娶的。她在时,我忘不了筠儿,待她去了,筠儿也已嫁了人。” 筠儿。听到这两字,柳怀心中微微一紧:他说的是芷筠姐姐。他与梁子陵、沈芷筠三人,自幼便相识。柳怀至今记得,芷筠姐姐笑起来的样子,如一阵煦风漾面,暖意融融。年少的他当年虽不谙男女之事,却总觉得,芷筠姐姐来日定会是梁大哥的妻子。可是怎料,这世上的有情人,终究难成眷属。 “你家里出事之后,我便辞别了家父,独自回了故乡洛南,与芷筠道别之时,她跟我说,让我等着她,说不论我去何处,她都会跟我走,可是……”梁子陵语声略顿,柳怀满心酸涩,却只是低着头,默默往杯中注着酒水,血红色的玛瑙杯中,清冷酒色中晃荡着由天际投下的月影,映入他眼底,令他的目光一时变得恍惚,连平日话最多的薛彦,在这时也识时地沉默了起来。 第123章:第六章 元宵 (3) “可是,冠礼初行,家母便为我择下一门婚事,对方是家母娘家中人。当年家母已久卧病在榻,我不忍忤逆她心意,只得答应娶了我那远房的表妹……”酒杯在梁子陵手中颤颤晃荡,他的声音却是一派平静:“自与她成亲那日起,我都未曾踏入新房半步,她也未曾有过半句怨言,与筠儿分离之后,我日渐消沉,是她独立撑揽着整个家。我一直未曾发觉过她的好,直至去岁,她为了这个家操劳病死……” 梁子陵的话音到这里哽了哽,柳怀静静望住这个儿时旧友,隔了半晌,梁子陵方展颜道:“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子,可是每当看到她,我便想到筠儿……筠儿,她明知我已娶妻的消息,仍是在长安苦苦等了我七年,直至今岁,我回长安之前,她也终于嫁了人。我……辜负了两个女人。” 柳怀听完他此言,只觉喉间传来微微的苦涩,一时竟是有口难言。 薛彦今日难得沉默了下来,只是独自饮着杯中的酒,仿佛听不见二人的谈话一般。 望着月色深吸了一口气,梁子陵宁定下心绪,眼角不经意扫过一旁默默饮酒的薛彦,又望住柳怀,如同儿时那般,抬手拍了拍他肩膀,眼底隐有深意:“所以啊,你且莫重蹈为兄覆辙才是啊。” 柳怀此刻却未曾注意到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更未曾细揣他话里暗藏的深意,只淡淡垂下了目光。无人知晓,此刻他由梁子陵这番话想起的,却是另一样心事。 湮儿,是否也同芷筠姐姐一样,一直记挂着自己呢?这个疑虑徘徊在他心间,重遇起的一幕幕,又重新浮现在脑际。在他重伤之际,她投向自己那个关心的眼神,他明明能感觉,是出自她真心,可是言语间,她却始终对自己百般挖苦刁难,那个叫“玉甄”的女人啊,救了自己,又来算计自己。想到这些,只觉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愈来愈乱。女人的心,当真如海底针一般,叫人捉摸不透。 酒菜早已备齐,柳怀的思绪,却不知飞去了何处。直至薛彦浅咳一声,喃喃望着月色说了一句:“往年元宵,玉螭国的皇帝都会为玉甄公主大肆设宴、庆贺生辰。” 他此语一出,果见柳怀面色骤然一震,他漠不在意地看着,一颗心不觉便凉了半截。 察觉出气氛的微妙,梁子陵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移开去,问薛彦道:“小兄弟,你是玉螭国的人?” 他此问一出,柳怀的思绪才终于落回到三人间的谈话中,望住薛彦,面露惑色。其实柳怀并不清楚这薛彦的来历,只是见他一路跟着自己,如今跟入了梁府,更与梁子陵相谈甚笃,不觉便以为他是梁大哥府上的人,而今听梁子陵如此一问,心下亦大感诧异。 第124章:第六章 元宵 (4) 薛彦微微摇头,语气罕见地平静:“我并非玉螭国人,并非墨虬国人,也并非你们银夔国人。” 柳怀眉梢讶色更重,却是梁子陵最先缓过神来:“难道小兄弟是……大凰国的遗民?” 自大凰国覆灭之后,仍有不甘归顺夔、螭二国的大凰国人,称为“大凰国遗民”,被两国剿杀至今。因当年墨虬国未曾参与那一场战事中,更兼墨虬国的公子萧朔素以仁德著称,因此大多遗民都挟带家财,易名换姓,做了墨虬国人。而至于,那些财不足以举家迁移的大凰国遗民,则早已被二国剿杀殆尽。然而,这部分人却并不多,因为不愿归服的所谓“大凰国遗民”,多是当年大凰国的门阀贵胄。 现下柳怀此问一出,薛彦方才眉目间的不悦之色顿时消泯无痕,扬脸向柳怀狡黠一笑,脆声问:“如我当真是大凰国遗民,梁大哥柳大哥你们待要如何?抓我去见官不成?” 听他句戏耍之谈,方才那番话倒似也成了随口笑谈。二人不觉都感好笑,心中的疑虑顿时消解了大半,连方才席中肃郁的气氛,也都随这句谈笑之言打破。 这时,柳怀忽又想起一事,开口欲问时,方才心中那团浓烈的疑云,却如水墨洇散开去,失落了形迹。 梁子陵仿佛未看到柳怀的欲言又止之态,只好奇问道:“小兄弟,我看你言谈举止,也不似寻常的江湖中人,却为何不愿安定下来,要四处乱跑?” 他这句话说来另有别意,柳怀并未注意到,薛彦却是听得明白,他抬目望住梁子陵,幽幽地道:“这些年走了许多地方,其实……我是为了找一个人。” “找谁?”梁子陵的目光微微一亮,“若你要找的那个人在银夔国,梁大哥可以倾力助你。” 薛彦却是微微摇头,涩声道:“你找不到他的。” 柳怀见有一丝悲郁之色聚在他眉间,心中不由一沉,矢口问:“他叫什么名字?” 薛彦看了柳怀一眼,默然一刻,方低头望住酒杯中浮沉不定的月影,一字字道:“他是我哥。他,单名一个‘岚’字。” 第125章:第七章 畸恋 (1) 真的是徒劳吗?如这是我们姐弟二人的命,那么便再挣扎一次,又何妨? 只那一刻间,疾风蹿入耳膜,她的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却感觉到紧紧贴住自己的孩子平稳的心跳声。 柳怀于是便安心留在府上,梁子陵以数十味名贵药材为他配制成药汤,佐以针灸,每日泡浴,并嘱咐柳怀医病其间不可动武,亦不可入定运功。如此大半年过去,眼见柳怀身子康复了大半,便不愿再叨扰梁子陵,欲告辞离去,梁子陵却终是放心不下,以种种借口将他一日日留了下来。 如此又拖延了十数日,柳怀实不愿再耽误梁子陵,径自收拾起包袱,梁子陵既知再劝亦是无用,当下便将孟大夫的话交待了。 “今生不可与人动武么?”柳怀听着,澹然一笑,“无妨,此去西域,找处地方独自隐居,想必今生也再无动武必要罢。” 听着他这句略显自嘲的话,薛彦只觉满心伤戚,避过柳怀的目光,悄悄向梁子陵递了个眼色,梁子陵即刻会意,将薛彦拉过身旁,一手又搭上柳怀的肩膀,笑道:“今日一去,也不知何时方能再见。这位薛小兄弟,孤身在江湖上漂泊,无亲无故,今日梁大哥想收了他做义弟,子忻你看如何?” 柳怀即刻会意,望住薛彦,微微笑道:“柳怀这些年在军中也是孤身一人,今日寻回了大哥,能多一个小弟,自是欢喜。” 听他这样说,薛彦仿佛由心底松了一口气,方才眼底的悒色也顿时烟散云消,梁子陵望着二人,但笑不语,率先在前引路,领着二人向正厅走去。 厅内的供桌上,下人早已将香烛准备妥毕,三人步至关公像前,齐齐掀襟跪下。三人之中,梁子陵最年长,为大哥,柳怀为二弟,薛彦虽未报出自身年纪,然从他面相看去,怎样看也只才十四五岁的年纪。 三人互望一眼,梁子陵当先宣誓道:“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梁子陵——” “我柳怀。” “我……薛彦。” “今日在关神爷面前结为异姓兄弟。不求有福同享,但愿有难共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拜了八拜之后,三人相继起身。梁子陵从下人手中拎过包袱,递与柳怀,遂与薛彦一同将柳怀送至大门前。 柳怀与二人作揖告别之时,薛彦一直怔怔望住他,一声未吭。待柳怀转身从下人手中牵过马缰之际,方听身后传来薛彦的一声呼唤,柳怀顿下脚步,却未回首。 “木……二哥。”薛彦哽咽的嗓音扎在他耳中,刺得他有些心酸。“二哥,若有一日,我情非得已,对你瞒了一些事,你会不会怪我?” 第126章:第七章 畸恋 (2) 柳怀回首,向他轻轻一笑,摇头:“不会。如三弟当真有事瞒住我,二哥亦信你定有自己的苦处。” “若……若是我骗了你呢?!”薛彦远远立在门旁,胸口起伏不定地望住他,眼眶微红。 柳怀缄默一刻,终于摇头:“我不喜欢被人骗。” 薛彦脸色蓦地苍白,梁子陵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薛彦不为所动,目光只是一瞬不瞬看着柳怀,却见一抹笑意自柳怀唇边缓缓绽开,他深吸了口气,翻身跃上马背,手勒紧马缰,回目望住立在门前的二人,笑道:“但我不会怪我的兄弟——永远不会。” “驾!”随着柳怀一声轻叱,白马长嘶一声,扬蹄远去。 玉螭国嘉泰朝永和四年八月初三,是玉瑾的诞辰。 这年皇上的寿诞,却并不在宫中度过。 玉瑾十二岁的生日,只有一个心愿——便是希望皇姐能陪自己,离开这座繁奢肃寂的皇宫,哪怕只有短短一日,他也心愿足矣。瑾儿说,他不喜欢呆在宫里,不喜欢那满目刺眼的金黄色。 玉甄也不喜欢。与瑾儿一样,或许这对皇家姊弟本就是同一种人,争逐在世俗的权欲之中,却埋藏着一颗欲出世而不得的心。 玉甄对外宣称皇上身体不适,然为怕宫人心生疑窦,宫中庆诞仍如常举行,因为宫中的人都知道:皇上的病来得疾,但去得也快。或者根本不能说是“去”,只能说是被这位小皇上惊人的毅力,生生压回了身子里。 即便易了装容,玉甄依旧放心不下,不敢带玉瑾去得太远。而近处,又有哪处清幽僻静之所呢? 玉甄想到了那所遗落在世人传说之后的离宫,想到那个每岁入秋、处处盛开着**的所在——那里是她最初的生长之地。那个叫“湮儿”的小女孩,一生的梦,始于此,也终于此。 秋风初起,谷中**开得正艳,素衣女子携着一身玄裳的瘦弱少年走在襄樊城郊,通往**谷的道上。 远远望住离宫的轮廓,玉螭国的长公主一时心神恍惚,多少年未曾再进去看过一眼了?那座离宫,于舍弃了过去,今过着锦衣玉食生活的她而言,不过是一片废墟而已。她再不愿踏入那里,也害怕再踏进那里。 连离宫的轮廓,也只在她当日悄悄遣退侍从,跟踪柳怀至此时,在黑沉夜色中,匆匆睹过一眼而已。这里是她少时的生长之地,这里,也埋藏得有与她生命最重要的四个人,息息相关的回忆。 不经意侧目督了一眼此刻目不斜视走在前方的瑾儿,她忽然发觉,她似乎从来猜不透这个孩子心里的想法。 猜不透的人。就跟她一般吧?世人看她,何尝不也是这般如在雾里呢?而瑾儿,是看透了她的想法吗?一阵秋风吹过,背脊掠过一阵寒意。 第127章:第七章 畸恋 (3) 玉瑾蓦地回首,无暇的目光闪动着,仿佛洞察了她心事一般,玉甄心咯噔一跳,却见玉瑾唇边绽起一个淘气的笑容:“姐姐,你会挖洞吗?” 玉甄怔了一刻,随即会意,不由蹙起了眉:“挖洞做什么?离宫那么矮的墙,有必要挖洞?” “瑾儿知道姐姐轻功了得,可是……”玉瑾仿佛很沮丧地撅起了嘴,白玉般的小脸扭成一团,眉尖略蹙,像个受到委屈的孩子,“可是瑾儿自小被养父关在小牢笼里,现今又被秦将军关在皇宫这大牢笼里……姐姐啊,瑾儿也渴盼自由,也渴盼能体会一次普通孩子的欢乐……”一敛方才的沮丧之态,玉瑾忽地上前握了玉甄的手,想个无辜的小猫一样,恳声哀求:“姐姐帮瑾儿圆一次心愿,好吗?” 玉甄似笑非笑望住面前这位小皇弟,却从他孩子气的清澈眼底,看到了一抹隐隐令她心生畏惧的火焰,如蛰伏在暗夜里的精灵,幽幽闪动。 离宫内的景致早已再不复昔日:道旁的杂草久无人拔除,顽强生长着,那些本无忧无虑的**柔韧的枝蔓,为了同杂草竞逐地盘,多都扭曲了本貌,显得有些畸形…… 玉甄缓步走到当年自己的寝居,推开那扇积满了厚厚灰尘的梨木门,阵阵恶臭随着她推门动作,扑鼻传来。玉甄掩袖遮了口,再抬首时,但见她曾经每日悉心打扫的房间内,尘烟弥漫、蛛网遍结。 “皇姐……”玉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玉甄敛尽眼底的水雾,回首一笑,却见玉瑾负起小手,一脸神鬼地望住她。玉甄故意颦了眉,佯嗔道:“又在搞什么鬼?” “姐姐,你蹲下来,闭上眼。”玉瑾笑得一脸纯净,玉甄拗不过他,只得屈身闭了眼。感到他的手在自己额顶摆弄了许久,终于放下,在她耳边轻轻吐气:“姐姐,可以睁眼了。” 她心底一沉,蓦地睁开眼,下意识抬手去抚摸自己的额头,触手却是凉幽幽一片,丝丝清草香气透入她鼻际,玉甄不觉诧然睁了眼,怔怔望住玉瑾。却见玉瑾恬然一笑,抬手向她头顶伸去,降下之时,小手中已多了一个**扎成的花圈。 玉甄微微一怔,骤然发觉玉瑾含笑的眼里,有着异于常人的早熟,自己的身影映入他眸底,随着他瞳眸每一个闪动,便幻了千百种形态。 她心下不由微微一惊,面前的少年帝王却轻轻勾起她的脖子,将头伏在她胸前,低声耳语: “姐姐,你有很多年没笑过了吧?” 她嗫嚅了一下嘴,刚待出声反驳,玉瑾却“嘻”地一声笑了,手指在她背后轻轻缠弄她柔滑的发丝,呢声问:“姐姐,瑾儿真的想知道……你真心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一定很美吧?” 第128章:第七章 畸恋 (4) 玉甄察觉出气氛的微妙,下意识挣开玉瑾缠住自己的手臂,清冷冷的目光看着他,脸上再也挤不出一丝笑容,对着玉瑾那满脸诡异的笑容,只觉自己的脸仿佛已僵硬成石塑,铁冷的心,也直向着黑暗无底的深渊坠去。 “姐姐你莫要生气啊……只是瑾儿想着,当年‘那个人’,给得了你的快乐,瑾儿我也会想法子为你争取……” 他一声未毕,玉甄眸中寒光迸现,抬掌便向他脸上狠狠掴下! “今日的话,我就当没听过。”玉甄冷冷站起身,青紫的脸上有着轻微的抽搐。 “姐姐,瑾儿知错了……”一阵秋风在他张口之际,趁机蹿入他喉中,迫得他猝然捂了口,俯身轻咳起来。 玉甄却不再理他,面无表情地抱起他,冷声道:“不早了,该是时候回宫了。” “回不去了。”玉甄话音方落,玉瑾便忍住了咳嗽,微微喘息着说出这样一句话。 玉甄一惊之间,忽见地上蓦然投下几道诡异的黑影,她大惊之下,忙将玉瑾紧紧护入怀里,左手同际朝前递出。随着她手臂动作,昏沉天色间划过一道光弧,光弧宛如生了眼一般,向着身形方落地的黑影密密射去——这针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唤作“封血金针”,针内藏有剧毒,见血封喉,飞针射出,往往还未见有血流出,人便已没了气息。 飞针激射而出,玉甄身形早已退至三丈之外,但觉背后风声倏起,忙侧身避过身后攻来的长剑,同时一掌拍出,正中另一人背脊,但听“喀喇”一声,玉甄这看似轻轻软软一掌递出,那人竟是瞬时软身倒地、再也爬不起身。 玉甄飞裙扫向身后黑影之际,忽觉头顶树梢间传来扑簌一声响动,低眉却见树影里竟藏伏了数条人影,心下不由暗自责备自己此次疏忽大意,便这般一个分神之间,又闻身后劲风袭来,待要矮身避过,眼前剑光一寒,头顶几片黄叶滚落眼前,那几个黑衣人已纵身跃下。 瞬息之间,后背已然中刀,玉甄暗叹一声,脚步轻移,身形倏地掠过十步之外,挺臂护住要害,却不敢再有动作。 面前数十名黑衣人小心翼翼合拢阵势,将玉甄两姊弟严密包围在核心。 玉甄心下一沉,低声叹息:“瑾儿,皇姐对不住你。” 怀中的孩子并不答话,呼吸却微弱了下去,玉甄心头陡然一惊,低目看去,却赫然发现玉瑾后襟早已殷红一片,左臂紧紧拽住自己背后的衣衫…… 玉甄恍然明白了,方才那一剑她仍是躲得慢了,那一剑,本该是刺进她胸口的……这个病弱的孩子啊,竟凭自己那点微弱的力量,在保护着她吗? 双臂紧紧收缩,玉甄将怀中这个唯一的亲人紧紧拥在怀间,如锥目光冷冷扫视一周,清喝道:“谁派你们来的?” “玉甄公主,您已经没有知道的必要了。”为首那个黑衣人阴笑一声,随即一扬手,方才僵住的阵势蓦地收拢,冷亮剑光齐齐照住阵中二姐弟的面容,如在讽刺他们徒劳挣扎的一生。 徒劳吗?真的是徒劳吗?剑光映亮她的双眼,玉甄气聚丹田,足尖在地面轻轻一蹬,身形借势腾起,眼见便要掠上这些黑衣人方才藏身的树梢。 真的是徒劳吗?如这是我们姐弟二人的命,那么便再挣扎一次,又何妨? 只那一刻间,疾风蹿入耳膜,她的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却感觉到紧紧贴住自己的孩子平稳的心跳声。 第129章:第八章 漩流 (1) 那袭素衣在夜色中如一片鸿毛,轻盈盈落下,众人怔怔望住之际,为首黑衣人当先缓过神,立刻暗骂一声:“不妙。” 转目望去,果见远处林荫内,一条黑影正迅速朝远处遁去。 一众黑衣人觑准了玉甄去势,在她身形离开地面之际,一把暗器扬手掷去,怎料玉甄蓦地凌空一个翻旋,那暗器所发出的力道,竟仿佛都被吸入了她软绵绵的衣衫之内,闻听不到半点声响。 那袭素衣在夜色中如一片鸿毛,轻盈盈落下,众人怔怔望住之际,为首黑衣人当先缓过神,立刻暗骂一声:“不妙。” 转目望去,果见远处林荫内,一条黑影正迅速朝远处遁去。 一旁的手下扬手去接住由空中坠下的那袭素衣,身形甫一落地,立刻惊愕道:“老大,人不见了。” “金蝉脱壳,那个女人!”为首黑衣人一拍大腿,破口大骂。 “老大,脚步声……” “住嘴,我听到了!”黑衣首领目光最后望住玉甄悄然遁去的方向,然而幽深林荫尽处,却哪里还看得到她半个人影? 罢了。这个女人,无论轻功手段,还是今日亲眼所见、她临危不乱的气度,都是他朱陌生平所罕见的。除了,“那个人”今日栽在她手里,也算不枉了。 轻轻叹了口气,他抬目望了一眼头顶天色,徐徐叹道:“公子交待的事,我们已经完成了。大家依照公子的嘱托行事!” “是,老大!” 秦翦带人赶来之时,地上只余下数十具黑衣人的尸体,经检验伤口,确认是自刎而致。 “给我搜身,身上一处也不可放过。”秦翦冷冷地看着一地尸身,漫不经心吩咐。 “是。” 一旁的魑魅蹲下身,在尸体的衣物内翻查了片刻,手臂忽地一震。 “你看到什么了?”秦翦察觉出有异,凑低了头,迎着她目光向下望去—— 那具尸体的衣物被魑魅随手撕了精光,秦翦低目看去,但见那尸体**的背部,赫然纹着繁复的狼腾刺青,邪气凛然。 秦翦自然知道,这是由他豢养的风雨楼的杀手的印记。 可是这些人,却绝不可能是他风雨楼的人。 魑魅惑然望住秦翦,秦翦眸光闪动,一丝冷笑自唇边绽开:“将这些人的尸首抬下去,等公主回宫,有好戏给她看。” 魑魅眉目间惑色更重,这时,却听一旁一个下属来回报:“秦将军,我们在林后抓到这两个还没死的。” “留下他们的命,给我严加拷打,切不可让他们有机会自杀!”秦翦眸底掠过一道寒光。 玉甄返回宫中,即为玉瑾传来御医,连自己伤势还未及处理,便起驾赶往大理寺。 第130章:第八章 漩流 (2) “供出什么了吗?”玉甄望住气定神闲饮着茶水的定国候爷,淡淡问。 秦翦抬目笑道:“招了,邱世芃主使的。” 玉甄唇际微弯:“你信?” 秦翦垂首拨弄小指上的玉扳指,一派淡然:“你呢?” “不信。”玉甄在秦翦身旁落了座,端过案上的茶盅,揭盖浅呷了一小口茶水,方转目望住秦翦,唇边掠过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邱世芃气小量狭,因汉中一役,至今对我玉螭国心怀耿介,然此人目空自大,若要向我玉螭国报复,大可光明正大挑起战事,断不会派杀手来杀我和瑾儿。而若邱世芃目光当真如此短浅,为的只是报复,也断不会仅派这几个杀手。而他们招招杀招,确有置我于死境的意图——此番若不是我跟瑾儿命大,恐怕真的难从他们手下脱生。” 秦翦颔首,脸上浮出一抹赞许之色:“和我所想一样。” “而若我与瑾儿死在他们手上,候爷,你会如何?”玉甄坦然望住秦翦双眼,见秦翦低低一笑,老实答道:“自会向银夔国宣战,否则,朝中大数官员亦会与我发难。” 玉甄唇边那个冷笑此时显得甚是温和,颔首:“不错。所以,他们来刺杀我,成与不成,真正目的,都只在挑起二国战事。” 秦翦手指轻叩案几,沉吟道:“可是,银夔国经上次汉中一役,元气大伤,邱世芃为人虽冲动鲁莽,但断不致如此愚蠢行事。” 玉甄望住秦翦浅笑:“那么依候爷看,这些杀手背后的主人是谁呢?” 秦翦抿唇:“先听听你的看法。” 玉甄叹了口气:“甄儿依照常理推断,若说错了,候爷你莫要怪甄儿。” 秦翦颔首。 “若那些杀手当真是风雨楼的杀手,在旁人看来,这并非没有可能。”玉甄望住杯中茶水,顿了顿,眉目平静:“当年是甄儿对不住候爷……你我确不能如寻常夫妻那般举案齐眉,但多年同朝共事,你我间虽无夫妻之爱,亦有共事之谊。候爷未曾怪过甄儿当年对候爷造成的伤害,甄儿对候爷心存的感激,外人却是不知的。甄儿从不留宿候府,外人如何传我,想必候爷心下也是清楚的。候爷面上无光,甄儿其实也懂。” 秦翦静静地笑,颔首不语。 “丑闻总是容易入得人心,闲人都爱听论帝王家里的丑事,那么既然我们这对夫妇在他们眼里并不和谐和睦,不妨再多造谣两句,如此一传十、十传百,种种流言传去它国,早便不是当初的原貌了。”玉甄仍是淡淡地说,“莫要忘记,在朝中,我们本就有各自的门生、心腹,既是如此,你秦翦为了夺势,欲将我与瑾儿铲除,取皇位而代之,亦是在情在理。但是,旁人却不会知道,候爷……” 第131章:第八章 漩流 (3) “我秦翦当年争逐名利的心,早已淡尽了。”秦翦唇角浮起一丝涩笑,目光复杂地望住玉甄,“因了你那一刀,也从此断绝了我的野心……” “候爷,”玉甄按住秦翦的手,叹气道,“这么多年……实是辛苦你了。甄儿当年少不更事,犯下的错……” 秦翦摇头,倦倦地叹了口气,“我有时候,其实真的很想知道,如若可以从来一次,你当日……” “如若再来一次,甄儿必不会累候爷受残身之苦,如若再来一次,甄儿宁可抛下今日这一切,隐归世外,将瑾儿交托给候爷。”玉甄阖了眼,面容平静如旧。 “以我当日的野心,如若身在这个位置,难保你所担心的事有一朝不会发生。今日我之所以未被权力迷醉,或便是因为——我知道,纵然我争了那个皇位,百年归老之后,亦无人能够继承那个位置。”秦翦淡淡地笑。 玉甄苦笑:“仿佛我们做了这么多年夫妻,候爷也从未对甄儿坦诚过心意,将军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报答我父皇当年对将军的救命之恩与知遇之恩,对否?” 秦翦一怔,良久,无波澜的脸上微微牵起一个笑意。 “可是,我与瑾儿,依旧未曾信过侯爷。”玉甄垂下脸,低不可闻地叹了声气。 秦翦摇头轻笑,“防备之心,人皆有知。我不会怪你。我记得曾经听娘说过,出世之人,一旦入世,则比常人都更易受俗世的污染。” 眼见玉甄身子一震,秦翦摇头叹息:“甄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累了,我也累了。我想问你,如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不会选择跟‘那个人’走?” “他……”玉甄喉间一颤,一时语滞。 “他还未死。”秦翦静静观测着玉甄面部每一个表情变幻,声音静如止水。 “你说的,是谁?”玉甄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帮自己问。 “你心里的那个人,又是谁。”秦翦此语仿佛刹那间击中玉甄心口,压得她喘不过气,抬目望住秦翦淡定幽深的双眼,她缓缓侧开头,吩咐一旁的侍从:“茶凉了。” 秦翦望住她恍惚不定的目光,平素静如止水的眼中渐渐泛开一抹悲悯:“死心吧。” 玉甄无动于衷听着,秦翦轻笑一声,道:“我知你仍在怪责我在瑾儿药里下了毒,仍在怪责我追杀他,是不是?” 玉甄薄唇边挤出一丝冷笑,抬目望住秦翦:“你敢说你对他,对墨虬国公子所做的一切,不是出自私怨?” 秦翦笑得淡然:“我不否定我至今仍放不下我的仇怨。那是杀父之仇啊,甄儿,你一定比我更加清楚,那种锥心刻骨的感觉罢?” 第132章:第八章 漩流 (4) 玉甄蓦然敛了笑,从下人手里端过新沏上的茶,望住绿光波动的茶杯里,那几枚漂浮不定的茶叶,由唇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即便撇去旧年的情,他对我,亦比我九泉之下的父皇,更为重要……”话音到这里顿了顿,玉甄再抬头望住秦翦时,眼底已多了一道冷光,一字一顿:“如若他死在你手上,你休要怪我……” “以命相偿?”秦翦淡淡接话,眼角眉梢满是漫不在意的笑意。 玉甄合了眼,点头:“是。” “我知道了。如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杀他。”话到这里,秦翦语声陡然转厉,“可是你该知道,他已被卷入多少纠纷之中?!他现下离了墨虬国,可他还是银夔国的人,他若真不想他朝与我们为敌,就唯有两条路。” “都不可能。”玉甄有些疲惫地合了眼,抬手撑住额心:“他不可能违背他自己的心意,归服我玉螭国。而他柳怀素有剑神之名,无论萧朔、还是他银夔国的故人,都不会放过他。他……便是那样重情重义的人,他根本不可能安得下心,真正归隐世外……” “萧朔,又是萧朔。”秦翦衣袖下的手默然紧握成拳,下唇亦被咬出一道齿痕。 玉甄看出他心思,轻轻吁了口气:“候爷想必也已猜出、今次那帮刺客的幕后主人是谁了?” 秦翦颔首,肃声道:“萧朔。” 玉甄缓缓点头:“普通刺客自当知道,在失事后立刻自刎。而这帮刺客的责任更是尤关重大,怎会逃了两个、让我们抓到?” 秦翦颔首,话声幽冷:“萧太子也算思虑深广。既知会被怀疑,故意以风雨楼的记认扰乱我们视线,再特意命两个刺客先逃脱,在被我们逼供之下,才供出他们的‘主使’……可是,银夔国自有征伐的野心,却绝不可能派人来刺杀你。而若我们螭、夔二国开战,得益最深的是谁?” “自是萧朔。”玉甄一字一句道,“自古至今,那些所谓圣贤明君,有哪个不是深藏机心之人?墨虬国本不过是西南的边陲小国,自他萧朔十四岁把持朝政以来,这些年墨虬国日渐强大,虽从不介入各国战事纠纷,却时常以平息蛮夷之名,向着西南开拓疆域。而退一步说,他墨虬国被我螭、夔两大国夹击在中,萧朔怎敢冒覆国为危,触怒我二国天威?萧朔知人识才,更深懂取信民意,如他没有过人手腕,怎能踩在他三位皇兄之上、做成如今这个太子之位?去岁秋,我派姬彦率大军十万渡江,名为救援汉中,实是胁迫太子萧朔。这一仗,被我们捡了大大便宜,然萧朔又岂甘舍弃他多年筹谋的一切,向我国俯首纳贡?萧朔爱惜自己声望,更不敢自毁盟约,与我国开战。而若能挑起我螭、夔二国战事——二虎相斗,必有一伤,最后得益的,便是他萧朔!”说到此处,玉甄漆亮眸底闪起一道寒光,针尖般咄咄刺人,“因事态关系重大,不容有半点消息走漏,因此他只是派遣了这数十名心腹杀手。但若此次他能得幸杀了我,待刺客向大理寺泄漏‘主谋’之人——弑君之罪,关系甚大,你秦翦于情于理,便不得不向银夔国宣战,否则满朝官员亦不会服你,好一个萧朔!” 第133章:第八章 漩流 (5) “那么甄儿,现下你待如何?”秦翦呷了一小口茶,沉吟问。 “不是我待如何,而是现在,我们只能按兵不动。因为我们没有证据将剑锋对向萧朔,况且,我怀疑……”说到这里,玉甄声音顿住,迟疑一刻,终是琐眉不语。 “怀疑他真正目的,便在于此?”秦翦幽黑眸底有冷芒一闪即灭。 玉甄颔首,继又摇头,深吸一口气,冷声道:“现下我必须快些赶回宫中,封锁宫门,提审安阳殿当日值班的宫人——我要查清楚,这宫里,究竟还养了多少他萧朔的走狗。”言罢,即起身而去。 “甄儿。”秦翦忽然唤住她,她驻足,却并未回首,只闻秦翦的脚步声正由身后传来,跟着只听“嗤”一声裂帛之响,臂间一暖,她低眉望去,却是秦翦撕下了衣物,为她缠裹起与那些刺客搏斗之时、在她手臂留下的剑伤。 心底掠过一丝隐隐的动容,玉甄推开秦翦为自己裹伤的手,向他淡然一笑:“这些交给宫里的御医便好。” 秦翦依言松开手,立在三步之外望住她的侧颜许久,方缓声道:“是我将你卷进这场权力的漩流中,这么多年,你可曾怨过我?” “怨。”玉甄下颔轻扬,静静看着秦翦一刻,又摇首:“可我更怨的,是我父皇。而对你的怨,自那一刀落下,便已弭息。” 秦翦定定看住她,忽然柔声道:“若你倦了,我便放了你……你想同谁走,我写一封休书,还你自由。” 玉甄猛然摇头,眼底的泪方刚抑回,这时却又忍不住,汹涌过眼睫,滑落鬓间,“无用了。候爷,你该知道……我回不去的。” “自我嫁与你那日,我便知道,我回不去了,也正是因为回不去了,我才应允了……应允了嫁给候爷。时至如今,我哪也不会去。让我留在这里,尽我应尽之事,就当作,赎还我的罪业也罢。” “我不需要你赎罪。”秦翦望住她,摇头。 玉甄微微侧开脸,凝干了眼中泪痕,方回眸望住秦翦,黯然一笑:“今夜,甄儿想回府住。” “瑾儿……毕竟大了。我再留在宫中,不妥。”见秦翦不语,玉甄自顾自转过身,迈步向门外走去,身形渐没入凄幽夜色中。 第134章:第九章 冷月 (1) “那老头子,今只剩下半口气,死与不死,都是一样。”萧朔说这句话时,那脸上温暖的笑容依旧未散,只是周旁的风声簌簌划过他的脸庞,这深秋的夜风都仿佛随着那毒蛇吐信般的声音,变得阴冷无比。 才踏入宣德门,便见一众宫人迎面趋步而来,方见着匆匆入宫的玉甄,便即垂眉敛襟,齐齐跪了一地,玉甄心头一紧,心底隐隐传来一阵不安之感。她克制下心中波澜,还未及开口相询,便见为首那宫女俯低了头,颤颤道:“公主,不好了……” “怎么了?”仿佛预觉到心中的忧虑待要成真,玉甄只觉自己的心咯噔一跳。 “云姑姑……云姑姑,在浣衣房自缢了!” 仿佛有电光掠过心头,刹那亮如明镜,玉甄厉声叱道:“皇上呢,皇上可好?” “皇上……皇上……”众宫女互望一眼,一时讷讷无言。因玉甄猜忌心重,皇上的寝居除了她与云姑姑,向来不允宫女内侍靠近。 一颗心立时如坠入冰窖,玉甄再不理跪了一地的宫女,几乎是颤着脚步,夺路绕过御花园、径赴皇上的寝宫安阳殿。 殿内沉香袅袅,熏人入梦。玉甄紧紧攥住自己胸口衣襟,如同攫稳那随时会在她面前湮灭了声息的脆弱生命。 一步一步,她走得那样缓,静谧的帝王寝宫,仿佛唯有她自己的心跳声,而咫尺之处那个孩子的心跳声,却已遥远得如在彼岸。 足底如有千钧重,当她在那熟悉的紫檀嵌钿榻椅前倾身蹲下,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抚上身着赭底螭纹的少年帝王的冰冷前额,一颗心立时沉入了谷底,一时竟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 许久许久的静默后,她颤颤地搭上那只细瘦的手腕,感觉自指间递来的微弱跳动,方抬起头,透过恍惚的目光望去,见孩子两眼微微睁启一线,目光闪动,表情里仍有为她所熟悉的狡黠。 轻轻抚摸孩子苍白的脸,她听见自己颤咽了声,问:“不是梦?” 孩子恬笑着摇头,玉甄轻轻抱住了他,抱得那样的紧,仿佛生怕一松开,便会失去这世上最后可与他依扶相存的温暖,失去她舍弃所珍视的一切、亦要执念守护到最后一刻的亲人。 “皇姐,你还在怪我?”玉瑾抬起苍瘦的小手,欲去梳顺皇姐额前微乱的鬓发,却被玉甄一手挥开,她方才迷惘的目光这时变得幽冷,声音也是冷冷冰冰,听不出一丝的关切:“你早已知道,是不是?” “是啊,我知道,云姑姑是要害我的。”孩子的脸上有着这世间最天真的笑容,口音里婉转出成年人方有的浅短叹息,“可是,我不怕,因为我知道皇姐终有一日能发现的,何况……” 第135章:第九章 冷月 (2) 玉甄的心紧了紧,还未入冬,她的脸上已如罩了一层严霜,玉瑾却仿佛未看到一般,眼望着高高的殿梁,无辜而欢快地说:“何况我知道,皇姐之所以这么在乎我,正是因为——不知我何时便会死去,是不是?” 这个孩子。玉甄心头一酸,面色却更加冰冷了下去,她不再理他,只是缓缓起身,转身向前迈了几步,方驻足道:“瑾儿,自今而后,我会另派人照料你的起居饮食。今夜,皇姐不会再留在宫中了。” 身后的孩子没有答话,含笑的脸上不辨喜忧,仿佛早已猜料到这个结局一般,默默看着皇姐推开殿门,身形融入殿门外初起的晨光中。 晨光曳进殿中的那一刻,暗影的角落里,只留下他长长的阴影,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日光的照射下。 忽然感觉眼睛好疼,年少的帝王不觉合起了眼,许久之后,一滴泪水,缓缓滑过他鬓角。 检查过太医院为玉瑾开下的药方,玉甄又亲自选派了二十名宫女,命人为她们一一喂下秦翦用以控制风雨楼杀手的“噬心蛊”。一切妥毕,已是未时三刻,玉甄赶在黄昏之前赶回候府,彼时,秦翦也正悠然坐在正厅内,闲品着青玉瓷盏中新沏的玉芽龙井,望见玉甄踏步而入,他淡淡地问:“皇上无恙吧?” 玉甄冷冷望住他,方才积压在心里的火气化作一缕冷笑,扭曲在唇角:“候爷你该是知道的吧?” 她的语声出奇地平静,秦翦抬眸望了她一眼,淡淡反问:“知道什么?” “上回柳怀送进宫里的琼草,毒不是你下的。”玉甄镇定地说。 “自然不是。我从未说过是我。”秦翦翘起小拇指,无动于衷地说完这句话后,又低头浅呷了一小口茶。 茶水四溅开来,脆响声打破了二人间的平静,茶盏的碎片刺痛了他宽大的紫绶衣下的足腕。 “你早便怀疑云姑姑了,是不是?!”一直极力克持的语气终于变得凌厉,带了轻微哽咽。 “是又如何?”秦翦缓缓叹了口气,“若我说了,你便会信了吗?” 周旁的空气一时凝结。 玉甄感觉有些乏力,软身靠入秦翦身旁的椅座上,待座定了,方冷冷地、一字字地、如同承诺般地道:“我不会放过萧朔。” 秦翦仍是淡淡地抬眉,望着玉甄惨淡的面色,微微摇头:“甄儿,你难道会想不明吗?萧朔做这么多事,目的便是为了让我们主动挑起战事。而我们根本找不到任何证据,将矛锋指向他萧朔。若是伪造证据,将刺客的事情闹大了,传入邱世芃耳中,必会令他对我们心生疑戒,而若萧朔早已在银夔国疏通好了官员,那么他正好可趁此机会,利用他安插在银夔国朝中那些官员向邱世芃进言。邱世芃与我们素有芥蒂,因我们二国势力相当,故一直未敢正面向我国挑起战事,而一旦他与萧朔结盟,二国联兵,你想,那时我们后果将是如何?——这就是为何,我不能自毁盟约、向墨虬国轻率出兵的原因。” 第136章:第九章 冷月 (3) 玉甄漠然听着他的话,待他说完,方摇头苦笑:“候爷,这些甄儿其实都有想过。可是,你也该知道的,时至今日,我已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只除了瑾儿。谁若是敢伤害他,我绝不会放过他。” “你待如何?”秦翦目光忽闪。 玉甄冷冷一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想你风雨楼的杀手,绝不致如他今趟派来的这帮人这般窝囊。” “甄儿!”秦翦平素泰然自若的脸上,这时有了克制不住的焦急之色:“你难道还未想清楚,这或便是他的真正目的吗?” “目的又如何?他萧朔若是死了,我看他的目的还有谁能为他实现。”玉甄转目看住秦翦,唇边掠过一个冷笑,“我听说风雨楼的杀手,从未有过一次失手。当年你既可派他们铲除朝中异己、剿杀前相国李牧那帮余孽,今日何不能派他们去杀萧朔?我想以风雨楼这些年积累的实力,和你秦翦的控制手段,达成这桩事,应当不难吧?” 秦翦目中神色几度变幻,却是一言不发。 “那么,请候爷从速遣调风雨楼的杀手,助甄儿取来墨虬国公子萧朔的人头,可好?”说到这里,玉甄的话音软了下去,然话语却字字凌厉、声声入耳,“玉甄这张暗杀单,候爷,您——接,是不接呢?” 那一瞬,玉甄分明看到有波澜在秦翦眼底暗涌翻腾,许久许久,方看到他点了头,淡淡道:“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么我答应便是。” 长身而起之际,玉甄分明听到,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声,自那个已近而立之年的男子口中递出。 彼时,墨虬国嘉丰十四年秋,公子萧朔方刚悄身离了皇宫,正趁夜色向着帝都锦官的东城门潜行而去。 星月黯淡的夜里,连他的影子亦被掩护在泼墨般深浓的夜色中,如一个不可触摸的夜鬼幽灵。 城楼下站着一个年在二十岁上下的少年,黑衣窄袖,长发高束,昏昧夜色映照出他颀长落寞的背影。 他方在少年身后立定了足步,那少年便恭然转身,倾身单膝跪地,却不敢抬目望萧朔一眼,口中只是道:“太子,办妥了。” 第137章:第九章 冷月 (4) “辛苦你了。”不知是否因为夜太暗,萧朔的眼里竟再看不到平素议朝之时、那一派温和之色,漆黑眸光深难见底。 “现下太子待要如何……需要先除掉‘那个人’么?”少年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冷肃低沉,坚挺的身形犹如伫立于松树下一方坚定不屈的磐石。 “现在,不急。”萧朔淡淡一笑,身形微倾,抬手抚上了那黑衫少年的双肩,示意他站起。 萧朔的手甫一搭上那黑衫少年的肩头,少年肩头便是蓦地一颤。只得撑身而身,小心翼翼抬眸,望住萧朔眼底煦意融融的笑意,不知怎的,连日来的疲乏与焦虑,都在这样宁定的目光注视之下,遗忘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老头子,今只剩下半口气,死与不死,都是一样。”萧朔说这句话时,那脸上温暖的笑容依旧未散,只是周旁的风声簌簌划过他的脸庞,这深秋的夜风都仿佛随着那毒蛇吐信般的声音,变得阴冷无比。 “再如何都好,他毕竟是我父皇,吊他半口气,给他多活几日——让他看看他的乖儿子,有朝一日,如何将这个天下控在手心里。”萧朔幽幽地笑,目光竟是比天际那一勾月牙都更要璨亮,“何况,吊他半口气,让他先顶着那个皇座,待时,我们还有退路。” 黑衫少年扬起脸看他,素来冷酷的脸上闪电般掠过一丝惊异之色。 而此时,正负手望着天边残月的太子,却并未注意到,此刻跪在他面前之人,脸上那样细微的变化。 第138章:第十章 月下情 (1) 她话音未落,柔软的身子便被柳怀紧紧裹入了双臂中。覆住她身体的肩膀那样的暖,如一道坚实的屏壁,仿佛能将漫长前途的一切沙尘都为她挡下;他抱着她,那样紧的怀抱,仿佛足以令她以一生尽相托付。眼眶微热,两滴莹闪闪的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滚落在柳怀衣襟内。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孩子们欢跃歌声回荡在远处,原本缠困住他的那些烦心事、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都似乎在孩童们的歌声里消散了踪迹,他贪婪地呼吸这草原上清冽的冷风,感觉仿佛从未有过这般神清意爽。 这里是阴山,在北魏时,曾经是鲜卑人的领地,而现在,早已插遍了汉家的旌帜。 由此北去,穿过沙漠,再往北,一直向北,不知能否到达那世间的极北之地? 他自幼怕黑,娘曾说过,在世间的极北之处,那里没有夜晚,他一直将娘当年的话记在心上。 日日白昼的地方,便看不到星星,看不到亲人从另一个世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没有黑夜的地方,便也看不到投在他心上眼底的阴影。 那里只有剔透的冰,和莹白的雪。 那里,一定很冷吧?柳怀紧了紧裹在身上的风氅,唇边不觉牵起一丝苦笑:说要去西域隐归,可是去了,又能如何?不如便这样一直向北,即便未到那天之极处,他便冻死在中途,那么也请让这北国的风,将他的灵魂,送去那处极北的冰天雪地。 那该多好?可是为何,越是接近他的目标,却有阵阵寒意从心底传来呢?他本以为,自雪狱出来,他便再不惧怕寒冷,可是到了此时,却觉心头空空荡荡,仿佛正失落了什么。 苍莽无垠的草原上,一阵幽渺笛音,不知由何处飘来,如春风掠过冰面,在心底漾散出细密的水纹;如柔暖的素手轻曳过心弦,融化了心上那块随波逐流的浮冰。 他牵了马儿,寻遁那笛声而去,笛声却仿佛堪透他心事的游鱼一般,在他脚下愈加渺远。然而,却仿佛每一个音符,都纤毫不差地连接住他心上的每一根弦,如引线一般,将他的心紧紧勾拽住,仿佛在指引着他方向。他欲待驻足,然那清幽旷远的笛音,却声声透入耳中、渗入心底,仿佛叩响了他梦中那一点渴望,带着摄魂的**。 湮儿,是你吗?不可能。 然而,那笛音里却仿佛有什么牵绊着他,令他再不愿犹疑,翻身跃上马背,寻觅着那笛音的源头,打马而去。 翌日清晨,幽幽冷风将他自梦里惊醒,尚未睁启眼,即闻草泥的清香扑面袭来,令他心智骤然清明。 第139章:第十章 月下情 (2) 昨日,他竟是在笛声里睡去的?他睁眼起身,发觉一件素纨披纱正裹在自己身上,那披纱薄如蝉翼,握在掌中,连掌心的纹路亦看得清楚分明。然薄薄一层缠在指间,竟透不过一丝的风。 他默然一刻,只见身周长草轻曳,远处山影绵延,却哪里得见半个人影?默默将那件披纱收入怀里,这时鼻尖一动,竟嗅到食物香气。他低头望去,但见手边放着一只皮囊,握在掌中沉甸甸的,却是半囊羊奶,一旁还有一方素白绢帕,帕里包了两块粟米糕,他随手拿起一方,细嚼下去,似曾熟悉的味道。 很久以前,湮儿也曾为他做过。当年他教她识字之时,她偶尔找茬离去,他出去遍寻不着,待折身回房时,那糕点便已盛在桌前的玉碟里,他拿起一方轻咬下去,醇浓的甜香滑落舌中,蔓延入心底。 他曾以为,此生再也尝不到这种滋味,而现今,湮儿,真的是你吗? 便在他心神恍惚之际,眼角余光骤然督见远远处一条白影,正迅速矮低身形、蹲入一丛长草之下,然而,只那样惊鸿一瞥的刹那,晨色中那道优伶般的身影,却震得他心蓦地一颤。 他不动声色地移回目光,面色平静地吃完手上那块糕点,饮罢羊奶,即长哨一声,传来在远处食草的马儿,翻身上了马,轻夹马腹,那马儿奔出几步,步子极是迟缓。 他坐在马背上,心思却早已移到了背后,便在他犹疑不定之际,昨日那笛声竟又自东南方向遥遥传来。 他心里一紧,然而此刻已容不得他多作思考,他稳定下心神,在那笛音的牵引下,驱使着坐下的马儿,朝那个未知的方向奔去。 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去何处,或许,也不知他将要见到的会是何人。既知那个人不会是他的湮儿,然而心底里竟有一丝隐秘的期待——期望这一路再也不要停,至少让他将幻念延存下去。 如此一路跋涉,每到得该当进膳的时间,那笛声便会淡弱了去,柳怀也并不心急,只是停下马,向附近人家借宿;或以飞石击下天空中展翅翱翔的大鸟,生火烧烤,夜晚便在火旁入歇。 那笛声总是在每一个微妙的时候消停,甚至让他怀疑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至第三日黄昏,柳怀仍是同往常一般,在笛音骤转的一刻,驻马停歇,在草间生火烧烤,待到入夜,便径自盖上那件素纨披纱,枕剑而卧。丝丝夜风穿过浓密的树荫,吹刮过他的脸面,柳怀今次却并未睡去,只是佯阖了眼,放长呼吸。 这三日来,他心中疑云愈来愈深:对方究竟是什么人物,难道不需要进食的么? 这个疑虑生起后,他便不由暗自在心里责备起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军中生涯,他怎地还是这般轻率? 第140章:第十章 月下情 (3) 静卧在催人入眠的笛曲中,只觉自己的思绪都渐渐被瞳眬烟云笼罩,向着梦境沉沦。那笛声中有着令他完全无从抵御的**,然他此次已有防备,摈绝了五感六觉,执守着心中那一点执念。 待笛音奏下最后一个音符,他依旧只是静合着眼,许久之后,只闻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如从仙境飘来,女子的足步轻盈若蝶,然而每一步都沉沉叩在柳怀心底。 这分明是一个女子的脚步声。女子的呼吸吹拂过他脸面,递来丝缕芷花香气,如此遥远、如此熟悉,犹如前世的缱绻梦境。 那呼吸愈来愈近,那女子俯低身,小心翼翼亲吻着他眉眼、他的唇,那般温柔,又那般稚拙,透入他肌肤下的温度如此柔软温暖,一点点的热辣,渗透出肌肤,泛红了他的脸。 幸好此处古树参天,林木葳蕤,一缕月光亦射不进来,不致被她看到自己此刻的窘态。 心中这般想着,听着心脏在胸底不安地跳动,尽管一直克忍着,却仍旧让他有种想要立刻拔足离去的冲动。 然而,他毕竟是克制下了冲动,只觉得一点点的涩,渗入心底,蜿蜒浸入脏腑。 终于,掠面的温风渐渐淡了、远了,他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是以并不知道她是何时离去,待他回过神之际,只有周旁荫凉的夜风,缓缓划过他的肌肤。清凉的风,也吹走了他脸上的热度,带走了心底本不该存在的纷乱绮思。 他紧紧攥着腰侧长剑,穿行在暗影中。头顶是遮天蔽月的枝藤叶蔓,满天星辰仿佛都藏匿在巨大的黑色幕布之后,他第一次觉得:这样的漆黑夜路,竟有种异样的踏实安宁。 他低头看着自己投在长草下的阴影,与林荫叠合一处,看不分明。 闻听到不远处水声琤琮,如环佩相击。柳怀矮下身形,隐匿于长草之后,那芷花的香气,缥缈传来,依稀和梦里某个身影叠合。 他心里一紧,便再也按捺不住,轻轻拨开草叶,朝前探看,只见前方飞云流雾,一泓清冽的温泉横卧在林荫之下,澄澈如少女脉脉含情的眼。氤氲水汽抽丝剥茧一般从泉水里漫出,将泉中少女玉石般的胴体环绕在缥缈的水雾中,宛如一副天女沐浴图。 女子背部在他视线中缓缓沉入水雾,他屏住呼吸,目光一瞬不瞬望住被遮拦在水雾下,久久不散的细密水纹。 那双玉手划破平静水面。破开水面之际,一抔水被少女托在掌心,水中的女子调皮地高扬起手,将水倾倒下方刚自水面探出的脸上。 柳怀怔怔望住,一时只觉呼吸都将要凝滞。那个动作,那个动作。 那两个字冻结在唇边,尚未吐出,方从水中探出头的少女已一扬长发,一张秀净如莲的脸缓缓破开水雾,在他面前逐渐清晰。 第141章:第十章 月下情 (4) 他睁大了眼,少女脸上水雾渐散、水珠渐凝,面容毫无遮拦地映在他眼底,却惊得他如身坠梦魇,浑身僵硬。 那是一张他所熟悉、却未曾见过的脸。一张他曾经见过、却从未敢想过的脸。 听见身后传来的响动,半身浸在温泉中的少女先是微微一愕,随即俏脸通红,登即将身子沉入水下,只露出一个头探在外面,警惕地望住柳怀匿身之处,叱道:“谁?” 那头的林荫下,只有吹刮草叶的风声呼啸着传来回音。 她颤颤地在水下移动身子,在岸旁一块大石上取过衣物,又迅速将身子缩回大石后,待系好衣带,方从石后探出头,疾步奔至柳怀匿身之处,如捉拿采花贼一般,狠狠拎过他的衣衫。 待要挥拳打下,却在望清对方面容的一刻,挥出的手僵在了空中。 四目对望。一双眼惊疑不定,一双眼淡漠黯然。 “是你?”几乎是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是惊诧,一个是困茫。 柳怀转开视线,不愿再去看她失魂落魄的脸,淡淡地问:“你究竟……是谁?” 他本想问她真名,然而话至一半,却即时改了口。 少女却是蓦地缩回手,侧开脸望住温泉中那轮月影,喃喃地答:“我叫雪颜。” 答非所问。柳怀却不愿再与她纠缠,淡淡地摸出怀中那件素纨披纱,递到她手中。看她清澈眼底缓缓漾开的水波,心下有些不忍,缓了声问:“你家在何处?这一路又是想要将我引去何处?你跟着我,究竟是什么目的?” “柳大哥,”她缓缓收干了眼底泪光,抬目望住柳怀,哽咽了声问:“你难道,不信我……?” 柳怀凝目看她一刻,终于摇头:“对不起,我没有理由相信你。” “我们是结拜兄弟!”她颤着声道。 “结拜兄弟吗?”柳怀重复这四个字,缓缓摇头,“可是你根本就不是男儿身,如何做我的兄弟?”说到这里,柳怀的脸色冷了下去,轩眉轻锁,目光如电般望住她:“你为何要女扮男装?为何要骗我?!” 她张口时,一口冷风哽在喉中,她咽了下去,发觉自己嗓音嘶哑:“柳大哥不是说过,即便我骗你,你也不会怪我吗?当日我们曾在关神爷面前立过的誓,难道……难道都比不过,比不过一个我是女儿身的真相?” 柳怀定定望着她,许久,方摇头苦笑:“原来当日你便将一切都盘算好了。你接近我……是何目的?” “若我说我没有目的,你会信?”雪颜眸光忽闪,眼里漾开的水雾中,映出柳怀模糊面容。柳怀定了定心神,终于摇头叹气:“雪颜,二哥知道你是好意。但是二哥已决定的路向,不希望有人……阻挠。” 第142章:第十章 月下情 (5) “难道,便因为她骗了你,便因为你的萧大哥离弃了你,你便要以死来离弃他们吗?”说到这里,雪颜蓦地举步上前,扯住柳怀衣袖,目光深深望入他眼底,“你是好人,你的存在并不是罪过,那些你所珍视的人,并非因你而遭逢不幸——错不在你,错在这个乱世啊!” “柳大哥,你并不是那么软弱的人,你也不是一无所有,这个世上还有珍视你的人,有我,有大哥,即便你还放不下萧太子和……和玉甄公主,你也该尽你的心力,去守护他们啊!何苦一味逃避?你即便逃开了又能如何,又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你逃避,只是因为你害怕以自己的双眼去见证这个乱世,却没有想过要以自己的力量去改变它吗?何况你若是死了,你就对得住大哥、对得住当初救你一命的萧太子吗?!你对得住……对得住当初在雪狱赠你这把剑的……那只凤吗?”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仿佛意识到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一般,雪颜的脸上顿时激起一层红潮。 柳怀定定望住她,观测着她不安的脸色,指了手中的剑,平静地问:“你怎知道,我这把剑是我在雪狱取得的?” 罢了,话已戳破,也不必再畏惧什么了。心里一安,雪颜索性扬起脸,坦然迎视柳怀眼底幽寒的目光,一脸傲然道:“我便是知道,又如何?我还知道……还知道,你这木头不是这么软弱、只知道一味逃避的人!” 话声到这里低弱了下去,雪颜低了头,不再看柳怀一眼,直至听见他自嘲的笑声:“可是,我如今已是不能动武的废人一个,我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雪颜抬手抹去了眼角泪痕,望住他恬然一笑:“只要二哥你想,小弟便有法子,助你恢复武功。” 一语方毕,只觉手心一暖,却是已被柳怀握在了掌中,她抬起眼看他,柳怀目光依旧清亮,却不再幽寒。 这才是他。这才该是他。那样一个剑胆琴心的男子,有着清雪般的纯净、冰刃般的冷毅,然而,忍敛在些外表下,却是一颗柔暖的心。 柳怀深深凝视她,直至她双颊飞得通红,方和声说了一句:“谢谢你,雪颜。柳大哥,必不会辜负你……” “你不必给我承诺,柳大哥。”雪颜眼眶微红,克忍着不让蕴在眼内的泪水滚落,将身子轻轻依入柳怀怀中,轻轻摇头道,“柳大哥,我会陪你一路走下去,但请你莫要给我任何承诺,雪颜不想困缚住你,柳大哥既已猜到雪颜的真实身份,便也该知道——凤鸟所渴望的爱情,是所爱之人的真心相爱……而非施舍啊!” 柳怀轩眉深锁,眉睫轻颤,一时讷口无言。 第143章:第十章 月下情 (6) “是,凤是为爱而生的。 雪颜爱着柳大哥,但盼能一心一意追随。 但即便有朝一日,柳大哥要离开雪颜,雪颜也可以爱上第二个男人,雪颜的娘,一生,便爱过两个男人……” 她话音未落,柔软的身子便被柳怀紧紧裹入了双臂中。 覆住她身体的肩膀那样的暖,如一道坚实的屏壁,仿佛能将漫长前途的一切沙尘都为她挡下;他抱着她,那样紧的怀抱,仿佛足以令她以一生尽相托付。 眼眶微热,两滴莹闪闪的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滚落在柳怀衣襟内。 她合了眼,静静在他怀中聆听他心脏一下下的跳动声,不知他可会知道,至少在这一刻,他的心,也曾为她那样激烈地拨动过呢?少女的微扬唇角,任由静夜的风吹拂过面颊,吹干了她心中丝缕的忧伤。 她透过氤氲的水雾,凝望天际那勾冷月,她知道月神在为她见证——见证这月夜下的一幕,曾这样真实地、存在过。 第144章:第十一章 杀机暗涌 (1) 身后火光骤然大作,那一刹,玉甄听见心底传来嘶心裂肺的叫喊声,在身后的火光中,心底清晰传来的悔恨与伤痛,让她骤然发觉,她对这个少女的关心,并非只是因为瑾儿——为何自第一眼见到这个少女起的那一刻,心中会产生那般异样的感觉——异样的共鸣、与排斥,如同宿命的羁畔。 秋风翦翦,秋意渐寒。玉瑾的病经太医院调养多日,仍未见稍有起色,病况反似一日日加重起来。 云姑姑直至最后,仍未狠心了结这孩子的生命,然而多年来,经云姑姑平日在他膳食中落下的毒,太医院断言——这孩子的生命,真已到了尽头。 云姑姑,已过了十数日了,每当想到这个称呼,仍有一丝恨意,由心底漫起。云姑姑曾是她父皇的近身侍女,她刚进宫时,宫中诸多规矩也全赖了云姑姑一手**,这么多年来,如说这深宫里她玉甄还有一个体己的人,那便当属这位云姑姑了。 在瑾儿幼时起,云姑姑便为这孩子喂过奶,在当年帝都那场变乱之中,先皇暗自派了心腹护着云姑姑出了帝都。想来那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对这位近身侍女,亦可算是有情有义。然怎料,千算万算,都算不过——人心易变哪。 以云姑姑入宫的时间,自不可能是萧太子派来的人。她不过是个可怜人。可怜到疯狂地嫉恨着,她所爱的那个男人——那个九泉之下的帝王身边的女人而已,从而疯狂嫉恨着父皇的孩子——她恨着玉氏的子孙,甚至不惜为萧太子做事。 这么多年,瑾儿都以他惊人毅力挺过一次又一次危机,然而这次,转眼看着太医又再度跪了一地哀声乞命,玉甄一怒之下,当下命人赐了这些白吃朝廷俸禄的庸医一壶鸩酒,却被塌中奄奄一息的孩子抬手制止。 她望住锦绣罗帷后那个孩子毫无血色的脸,终于敛下满腔怒气,暗叹了一口气:“唯今,或许唯有再去向“那个人”求药了。” 三年前那日,也是在瑾儿生命垂危之际,那帮太医都说皇上药石无灵,叩首乞罪之时,一道疾风掠过鬓畔,玉甄抬手稳稳接住,但见却是一枚毛色光鲜的轻羽,羽梢插了一张梅花素笺。她匆匆督了一眼,即不动声色挥手命众太医退下。待奔出外殿四下寻找,却哪里得见半个人影? 低首看去,只有那枚羽毛,无辜而纯洁地躺在她掌心。 熟悉的感觉由心底递来,如一道暖煦的风,掠过那些尘封的旧忆,将一张曾熟悉不过的脸跃入她眼前——那么多时日未再想起那个人,新梦旧忆叠压来,几乎将要洗磨去那段记忆、磨洗去那个她记忆中的人,然至今日,再度忆起之时,心底毫无防备地掠过那丝悸痛,仍是真切得犹在昨日。 第145章:第十一章 杀机暗涌 (2) 是什么人,能在十丈之外,将这枚羽毛分毫不差地射入她掌中;是什么样的人,能在这一刻的时间里,便在这座皇宫消隐了行踪? 是他。一定是他。 当夜,她便换了侍卫服,带上二十名护身侍卫,一众人趁夜悄然动身,前往东莱。东莱乃东临沿海的偏远小郡,地鄙人稀,南方有一奇山,名为云峰山,登高可望见沧海。 那日东莱雪絮纷飘,云峰山颠雪遮云绕,从山脚一眼望去,竟犹如仙境神山一般。玉甄命随行二十名侍卫守在山下,遂独自沿石阶一步步向山颠迈去。 然而,她却并未见到她预想中的那个人。云海中若隐若现的山峦绵延汇入彼方的天际,缈缈云烟中,她看到了那个孤立山颠的少女,一袭白氅被山巅的疾风吹得烈烈鼓涨,散覆双肩的长发如染霜华,独立在寒风凛冽大雪飞扬的山巅,便如一尊冰雕雪塑的人偶。待听到玉甄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她立时回首望住她,面纱笼罩下的唇角勾过一丝诡秘的笑:“你终于来了?” 她遵照承诺,将一只玉脂瓶递交给玉甄,并要玉甄付出相应报酬:“买”她手中那瓶药。 玉螭国的皇宫多的是奇珍古玩,然而那个神秘少女并不是向她要钱,而是比这些都更珍贵的:她要听玉甄亲口说出,她在大凰国那三年中所发生的事。 她不算是在威胁,可是却在做着威胁她的事。 她不该知道她玉甄的身世和过去,可是她偏偏知道了。 而她的目的,玉甄却并不知道。玉甄坦然颔首,回答简明扼要,然而只会告诉她三句话。说完之后,立时闭口。 那少女似乎看懂她心思,也并不勉强,只是告诉她,若何时再有需要,仍可来此处找寻她。 这三年里,玉甄共去东莱找了她六趟。每回她都会在东莱的不同地方出现,但玉甄却总有法子寻到她。 似乎那少女也迷恋上这种躲猫猫的游戏,每待看到玉甄出现在她面前之时,面纱后的眼底总会流露出一丝狡黠笑意。 而玉甄每回到达东莱,找到这位神秘少女之后,便会给护身侍卫一些钱银,吩咐他们从此留在东莱开田辟地,终此一生。 玉甄从未对那个神秘少女有过一丝一毫的戒备,却也从未因此便相信她真的会对自己无所图谋。 可是她更加愿意相信一样事——这个女子,必定与雪岚有所联系。 唯有元宵那次,她到达东莱却并未找到那个神秘的白衣少女,然而当她踏入福德客栈,店小二方一见她,便将一只玉脂瓶递到她手上,并说那姑娘留了话:她的“报酬”,叫她下回一并交付。 第146章:第十一章 杀机暗涌 (3) 此次皇上病重,独身一人乘快马赶往东莱的玉甄一路上心中都无一刻安定:上回未见那少女,不知今趟会否又见不着?——人不能未卜先知,凤也是一样, 然而,已理不得那么多了,即便唯有一丝希望,她也要为瑾儿争取。 柳怀本想先前往长安找寻梁子陵,然而雪颜却执意要先去东莱,说她在那里与人有约。 看她今趟出奇地沉默,柳怀心下更是大感好奇。 到达东莱的当夜,二人在福德客栈投栈投宿,柳怀阖目静卧榻间,心神却总不安宁,总觉有何事将要发生一般。 约莫三更时分,忽听闻隔壁雪颜房中传来轻微异响声,柳怀心头一紧,后背紧紧贴住床板,连呼吸亦收敛得均匀平缓。 不过片时,便隐隐听到有脚步声自雪颜房中传来——雪颜身娇体盈,走动间步子比湮儿更轻灵,毕竟这么多日的相处,柳怀早已熟悉了她的脚步声。 听得隔壁的长窗被推开,柳怀心里一紧,下一刻,即闻风声骤然一急,瞬即宁定,轻微得如尘埃落地之声。 待那足声落定,柳怀倏地翻身下床,飞速套了长靴,然而,待他推开长窗望下去,凄幽夜色中,却哪里还得见雪颜半个身影? 心里蓦然一紧,他听见心脏在胸腔间狂跳如雷。既知雪颜武功不俗,既然她分明有心避过自己,他自也不该为她担心,可现下心神这般不定,却又是为了何事? 她,将要去见的人会是谁?又为何要避过自己——? 诸多杂乱思绪在心上如同徘徊不散的阴云,他不愿细想下去,当下提起一口气,便从窗口纵身跃下。 座下马儿不停蹄地连奔了三日三夜,方到达东莱,那马儿便口吐白沫、立毙在地。玉甄低目看了一眼那匹载着她奔了千里远的宫廷御马,颦眉叹了声气,便径自迈开足步,朝福德客栈而去。 已经整整三日三夜未曾阖眼了,足下不免有些虚浮,在踏入客栈的那一刻,玉甄并不知道,此刻柳怀正自另一侧的长窗下跳出,身形方刚没入密林中。 而柳怀也一定猜测不到,此刻这个一袭紧身黑衣、深褐风帽遮面的来投栈的女子,会是权倾一方的玉螭国长公主。 入得客栈,玉甄方解下风帽,便有人在身后轻拍了她的肩。她一惊未定,蓦地回首,暗夜中,只见对面之人白衣拂动,长发翩飘,薄薄的面纱后眼波清澈似水,在月色下,竟犹如优伶一般。 不知为何,每番靠近这个少女,总有一丝丝的酸涩由心底传来。玉甄侧过脸,绕开她望住自己的目光,淡淡道:“药带了吗?” “带了。”对面的少女点头,声音依旧是清清亮亮,如一道划过水面的浮萍。 第147章:第十一章 杀机暗涌 (4) 一直想知道她那“续命”的药究竟是什么。但她却从未问过。因为她知道,她问不出结果。没有人会白白帮你,然而若怀着目的却是不同了。不论目的是什么。 上次的“报酬”,她没有付给她,因此今日,她要对她说六句关于她的“故事”。 对面少女静静地等着她说。玉甄却淡淡转过了身——她不喜欢看这双眼睛,让她想起彼方某个遥远的亲人,也想起已失落在记忆中的那个自己。 于是她定睛望住天际那勾冷月,幽幽地道:“春狩那次之后,我便跟他习箭。以箭术为代价,我答应了他一样事。” 她从未跟她解释过,她口中那个“他”是何人。但是她相信,对面的少女一定了解她口中那个人。她更加清楚,身后少女的真正目的,便是想知道,关于“那个人”的事。 少女点了头,听着她将话说下去。 “直至我报仇的前夕,他说不希望我手染血。” 少女静静看着她,却见她目光迷离了一瞬,唇边忽地扯出一个惨淡的笑:“于是我便答应了他,只待我报仇之后,便同他走,但是我却提了另一个要求——要他帮我褪去我背后的羽翅。”侧回脸时,她眼角的余光扫见对面少女的眼底有一丝颤动,不觉轻轻一笑:“是的,我骗了他。他知道的,我在骗他。” “这些话不用说!”少女的语声不再平静,哽着声打断了她。 玉甄轻轻一笑,眉目间掠过一丝得逞之色,冷冷地道:“在那年的元宵之夜,我杀了凤轩,逃出皇宫。” 对面少女听着,便待她将要再说下一句之时,忽然颤声打断了她:“我只要听他的!你先告诉我,他后来怎样了?” 望住少女失态的双眼,玉甄唇角微扬,不紧不慢地吐出最后一句话:“然后,我便独自去了襄樊,找我的皇弟瑾儿。” “再说一句!告诉我,他怎样了?”少女的声音激动起来,紧紧拽住玉甄的衣袖,她的声音从未如此刻这般激动过,玉甄冷冷甩开她的手,冷然道:“对不起,今日我说完了,药,你该给我了……” 少女迟疑了一刻,抿唇不答,玉甄回过目光,冷冷望着她:“难道今次,你待要食言不成?” 那少女缓缓摇头,平静了一刻,方道:“对不起,我改变主意了。” 玉甄一惊,见少女抬起面纱后的眼,望住玉甄的眼底隐有笑意:“我差点忘记告诉你,我有法子医好你的皇弟——你皇弟哮症缠身已有多年,但既是这么多年都挨过了,可见那个病并不至夺他性命,而我手上之所以有救他命的‘仙药’,实是因为……他其实是中了毒。此毒甚为诡异,你宫中那些太医都未必能查得出,即便查出,他们也配不出解药。而我,恰好善于解毒罢了。” 第148章:第十一章 杀机暗涌 (5) 玉甄沉默片刻,终于向她颔首:“那现在……我们是否可以立即动身?” 少女恬然一笑:“可以,不过……”少女声音低了下去,抬目望住客栈二层自己房间的方向,低声道:“不过,我要先给我朋友留个消息,否则我就这般走了,他可能……会担心的。” 尽管夜色幽黑,对面少女脸上又戴着轻纱,然而玉甄还是清楚看到她眼睫下流露出的羞赧之色,当下向她颔首,素来冷丽的脸上浮出一个洞悉的笑容。 少女不再看她,跋足便向二楼的房间奔去。她的脚步轻盈如风,玉甄的目光自她背影收回,四下看了一眼这客栈的陈设,只觉这客栈在暗夜里静谧得有些诡秘,四周都如笼结了乌云一般,幽黑难测。 心头蓦地一个激灵,她转身回望去,骤然发觉这客栈自她踏入的这一刻,在二人谈话之间,竟未惊动一个店中掌柜。四周无处不在的漆黑犹如野兽张开的巨口,欲将店中二人活生生吞噬……危机不知蛰伏在何处,却有丝丝冷意,如毒蛇自她背后攀起,冰冷的舌信舔舐着她的背脊,惊得她浑身发麻,登即回身望向白衣少女方才走入的房间,疾声喝道:“小心!” 然而,话声方落,即听由内传来一声惊呼,正是那白衣少女的声音!想到瑾儿的病,玉甄当即乱了心神,甚至忘了身处的危机,奋力纵身朝空中一掠,恰正接住了跌下楼的白衣少女,而在这时,一枚飞矢迎面射来,玉甄身在空中,毫无借力之所,眼看那枚飞矢正是向着怀中少女的胸口射去,情急之间忙抬臂为她挡住了这一箭,然而臂间一麻,身形落地之际,她忙垂眼看去,却见有黑血正沿着她伤处缓缓溢出。 刹那间,她脑际轰然一响:有毒!不待她缓过神,一道疾烈劲风已然擦鬓而过,玉甄闪躲箭矢的空隙,焦急地低头望了一眼怀中少女,就着由窗缝中投入的月光,她看见缕缕的鲜血正顺着少女捂住双眼的指缝间滚落。点点殷红,触目惊心。 只那一眼,她心头剧震,身法大乱,只觉左肋下猛地剧痛,竟是又再度中箭。 再不冲出去,只怕她们今夜都将要死在这里!意识到这一点,玉甄当下矮身钻入身侧的木桌后,也不顾得身后无处不至的箭矢,便将白衣少女抱入桌下,又掀了旁的桌子掩住,让她不致被店内频密的飞箭流矢射伤,蹲低身形,附在少女耳边轻声丢下一句:“记得你的承诺。” 她刚待起身,便被白衣少女一手拽住:“不要!你会有危险!” 二人说话之间,又一枚箭矢流星般疾射而来,玉甄连日未曾进食,方才复又连中两枚毒箭,伤口处麻软无知,身法稍慢,竟未避过那射向肩头的一箭,她咬牙拔出嵌入肩头的毒箭头,压低声音:“我去引开他们,否则我们都会死!” 第149章:第十一章 杀机暗涌 (6) 一言方歇,少女还未及开口,便听耳畔风声一动,随即只闻头顶碎瓦粉灰簌簌而坠,雪颜掩住脸,刚待嘶声呼唤玉甄,即想起她最后一刻在自己耳畔丢下的话,立时捂住口,生生将要到口边的话咽了下去。 近处传来打斗声,该是玉甄已同外面那帮人交上了手,射入店内的箭矢似乎少了,然而她却听到哔啵声响,空洞的视线中她仿佛看到了火光,哔啵声渐渐漫散到四周,浓密的烟气包围着她。她摸索着探出手,然而手方一触到实处,却觉如浸入油锅中般烫灼,烈火的风焰吹动她的长发、炙烤着她的面颊,火焰舔舐着她的衣衫,她只觉自己下一刻,便要在这无处不至的烈焰中化为飞灰。她张了张口,吸尽肺里的,却是一片辛辣辣的烫,烫入喉中,焚尽了她最后一线神志。 身后火光骤然大作,那一刹,玉甄听见心底传来嘶心裂肺的叫喊声,在身后的火光中,心底清晰传来的悔恨与伤痛,让她骤然发觉,她对这个少女的关心,并非只是因为瑾儿——为何自第一眼见到这个少女起的那一刻,心中会产生那般异样的感觉——异样的共鸣、与排斥,如同宿命的羁畔。 不知为何,眼眶蓦然湿了,身后的利剑何时穿透了她的肩头,她没有察觉,当另一个敌人的大刀劈向她肩膀的一刻,她依然没有察觉。 电光一瞬,生死一线。 然而当她骤然醒觉生死一线之际,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已避不过那顷刻间便要挥下的致命一剑。 她认命地阖上眼,等待那刀锋劈裂自己颅脑的一刻,将过往一切尘缘都了断。 那最后的一刹,她脑际掠过的,竟是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在菊谷深处、在林荫尽处,在深幽月色下,那个一身白衣的少年立在自己身后,那样地凝望住自己,如同上天派下的守护神,将要给她这一生的守护与依靠。然而,那一切的一切,都将随着这一刀挥落,化为尘烟。 这一刻,心智竟是异常清明,紧阖的眼中,她仿佛看到了天边晨光。 子忻哥哥,如有来世,我盼我能生在一户普通的人家,做一个最普通的女子,等着你为我揭下红盖头的一日,我会每日坐在家中纺纱织布,等你归来。 但盼来世,湮儿能做一个最普通的女子,与你平平淡淡相守相依,直至我们一同老去。 然而,那致命的一刀并未劈落,待她再度睁眼之际,映入眼中的,恍如她梦中的那张脸。 清辉下,那个清如寒月的男子,右臂紧掣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左臂紧紧拥住她,深深望住她的目光,与千百个徊梦里的那双眼眸叠合,回忆的重量压覆了她的心,让她一时竟忘记了自己身处的险境。 第150章:第十一章 杀机暗涌 (7) 她的子忻哥哥终于还是来救她了,哪怕是梦,也请让它延续吧。她静静歪过头,靠在他怀中,身边男子右臂挥霍着长剑,左臂紧紧抱住她,与她在剑光血路中前行,抱得那样紧,如同那个“死生契阔”的誓约,如同他对她不离不弃的证明。 她发觉自己第一次不必孤身浴血奋战,这么多年,终于可以第一次、全心倚靠住一个人。她唇边漾起浅浅的笑靥,分毫不理会周旁迫近的杀机,不理会周旁映入她苍白面庞的刀光,只是静静凝望住他,缓缓抬动衣袖,为他拭去额上汗水。 周身中毒之处的麻木从伤处扩散开来,然而她此刻心中却是一片宁静——只要他能伴着自己便好——哪怕只有一刻也好。能如此死在他怀里,也是她的心愿。 然而,便在她松懈了神志的一刻,却听身后传来梁柱坍塌的声响,她心头一紧,蓦地回眸,当那片火光映入她眼底的一刻,她心头骤然一凛—— 片刻之前,那个白衣少女眼底那一抹羞赧之色,与柳怀方才望住自己的灼灼目光来回在她眼前交换,刹那间,如在她心上泼了一盆冰水。 她回过眼,望住柳怀被鲜血浸透的白衣,望见血珠自他眉峰滴落,刺痛了她的眼,她分不出那是敌人的,还是他的,或是自己的,然而,她却分明听到传入她耳中的呼吸声愈来愈艰重。 心中电光般闪过一念,未给她一刻思考的空隙,她便听到自己口中颤声吐出一句话:“你要找的人还在客栈里。” 一念闪过,她方深悔自己方才的多言。然而,只那一瞬之间,她竟无半分犹豫、半分迟疑。她看到抱住自己的男子眸光蓦地一震,刹那间满满的绝望,填据了她的心。 生死一线之际,你会选择她、还是我呢?生死一线之际,你会带谁走呢? 望住柳怀在火光中摇摇欲坠的身形,玉甄知道以他的体力,绝支撑不住带走两个重伤之人,那一刻,她的身子蓦然自他臂间抽离,柳怀怔忪之间,但见她已反手夺过迎面袭来的长剑,挺直了背脊,决然喝道:“快去救她!” 剑刃与刀锋碰撞之际,她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正自她身后远去,心头一点点的窒涩,欲图找地方宣泄,却被她生生敛回心窍。 身侧的敌人一波又一波来袭,握在她手中的剑愈加沉重,几乎便要握不动。周身已失尽了疼痛的感觉,中毒的伤处渐渐麻木、至僵硬,每躲开对手的每一刀、每一剑,都仿佛在耗尽她最后的力气。 当身体已支撑不住的时候,唯有一点意念在支撑着她——再撑多一刻、一刻就好。 第151章:第十一章 杀机暗涌 (8) 远远处,有脚步声正向自己奔来,一声一声,叩响在她心底,令她终于有了坚持战斗的勇气。眼前朦胧的、尽是血光,血光之中,依稀透入他的身影,在眼前逐渐清晰。 背脊骤然一暖,那个人与她肩背相抵。似是被他周身尽透的杀气震慑,敌人似乎停顿了又一轮的攻袭,玉甄抬手抹去了眼中的血,虚弱地问:“她如何了?” “无碍!”柳怀哑涩的声音传入她耳中,玉甄心里一凉,放冷了声音说道:“快带她走,这些人是冲我来,一切与你们无关。”见柳怀猛然摇头,一缕冷笑自她唇边勾过:“既然你舍不下我,那便将她搁在这,带我走。” 柳怀颤颤抱住雪颜瘦弱的身子,望见触目惊心的鲜血自她眼角流下、滚落在她苍白的脸上,铅重的绞痛蔓延到口边,被紧抿成一线的唇生生咽回腹中。 他仍是犹疑。玉甄蓦然冷笑出声:“你既是不肯,那么今夜,我们三人便一同下黄泉罢了!” 她针尖般的语声刺得柳怀心里一紧,他深吸一口气,最后那一句淡漠的问话听不出一丝一毫感情:“你不会有事吧?” 玉甄在他身后轻轻摇头,那一刻,她耳边只听到凄烈风声如夜鬼的哭嚎,冷风吹过她眼睫,模糊了她的视线。 “你等我。”又是这三个字,说完之后,身后那个男人便蓦然跋足,抱住他怀中的少女,在身后的剑器声中离她远去。 在她失神之际,只见一道箭光疾若流星地向她掠来——那样电光般的一箭,她脑际乍然闪起在那一碧无垠的郊野上,那个白衣少年立身在坐骑上的张弓之姿,犹如神人降世。 箭光之中,她听见“铿”的一声,长剑自她手中跌落…… 柳怀抱住雪颜,奔出大半里,待甩脱了身后的敌人,方将她放下。雪颜身上并未中伤,自眼角流下的血也并非黑血,虽然发着高烧,但应不致有性命危险。柳怀扯下衣襟为她包扎伤口,随即将她的身形掩入长草中。待明日天明,该会有路人发觉到她,将她送去医救吧? 包好伤口后,柳怀便不再迟疑,登即掣剑起身,然而,便在那一瞬,他的手却被雪颜轻轻握住,柳怀回身望住被魇梦缠身、满额大汗的雪颜,从她无丝毫力道的掌中挣开了手,轻声丢下一句:“柳大哥对不起你,请忘了我。”便跋足返身。 第152章:第十一章 杀机暗涌 (9) 少女掩在长草下的手指轻轻挣扎了一下,然而,却什么也未握住…… 两行泪水,混着眼角滴下的鲜血,由她苍白颊边滚落,然这一幕,却无人得见。 近来每日入夜前,雪颜都会向他口内渡气,起初柳怀尚有些拘泥,然而渐渐便发觉自己体内的寒毒,似已一日日散去,胸臆间原本汹涌的燥热,也被沁心寒凉驱散。 雪颜曾说,如此每日往他口中渡气,只消半年,他体内寒毒便能尽数清楚,然而在此之前,仍是不可动武。 柳怀隐隐明白,他所中的,其实应非是“寒毒”,而是“热毒”。因他功底本属寒路,该当维持心境平和,然而他这些年忧思甚重,心气渐浊,清浊相冲,因此这“寒毒”,便是类似“走火入魔”。 他旧伤未愈,今番又连夜血战,一口血鲠在喉间,奔跑之中,只觉满目昏花。 一路提气,待奔至方才与玉甄并肩血战的福德客栈前,但见一地鲜血中倒了数十具尸身,却哪里得见一个人影? 火光仍在前处蔓延,犹如野兽缓缓张大的巨口,贪婪地将口边一切噬为烟烬。 远处几具尸体,在它火舌的烧燎下,散发出阵阵焦腻的恶臭。柳怀忍住心底恶潮,艰步朝那垒在一处的尸体堆走去,冷风吹过眼睫,在满目残艳的火光中,他眼角余光仿佛督见了令他心凛的东西,立时转身回眸——客栈的马房前,一行鲜血写成的字赫然映入他眼底。那触目的血字在火光下幽幽跳动,一字一字,仿佛都在映入他眼底的那一刻、在火光中鲜活了起来: 此。恨。绵。绵。无。绝。期。 第153章:第十二章 旧梦难寻 (1) 火,如同巨大血红毒蛇的舌信,舔舐他的身体,“兹兹”的轻响声中,轻若无质的羽毛正一片片从他身上飞离、坠向身后的火狱。 他置身在火海中,狂烈的火焰缓缓向他身旁聚来。 那一瞬的箭光中,她清晰地看见了一张脸——一张她曾熟悉不过的脸。 然而现在,这张脸上,已再无她曾熟悉的表情,也再看不到她曾熟悉的目光。 脸,依旧仍是他的脸,只是曾经那双朱红色的瞳眸,如今与普通人无异。他昔日眼底的澄澈,如今亦变得冷漠如冰。 那个曾经白衫翩翩的少年,如今成长为一个冷竣孤寞的男子,一袭黑衣在暗夜里惊不起一点风声,衣衫尽被鲜血染透,犹如从九幽地狱里走出的阿修罗。 那一箭是他射的。他射的…… 罢了,死在他手上,也已甘愿。电光火石的那一眼,她永远记住了那张脸,从此入了那个世界,远离今生的一切恩怨情仇,再也听不见心底那个质问的声音——那么,便让她永远记住吧,永远在心里刻下他最后看住自己那个冰冷的眼神。 然而,当那迅若流星的一箭透体而入的一瞬,箭矢却仿佛感应到了持弓的主人心中的呼唤一般,箭势陡然缓弱。 她虚弱地睁开眼,暗夜中,透过朦胧的目光,她仿佛又望见了昔日那个白衣落寞的少年…… 她在颠簸的马车上悠悠醒转,睁开眼,望着车顶那晃荡的虬龙直勾勾盯住自己的眼睛,失去意识前的一幕幕汹涌上眼前,让她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此刻是否仍在人间。 周身的伤处已不觉如何疼痛,伤口都已经过上药包扎,连中的毒,似乎也已祛尽。 究竟是谁救了自己呢?回想当夜最后督见的那张脸,让她一时恍如又回到梦里。 是他?真的会是他? 她一时有些不敢相信,甚至不敢相信自己此刻是否仍活着。待挣扎着支起身,方刚抬手去掀车帘,眼前黑影一闪,她眨眼的空隙间,车内已多了一个人。 “公主想要什么,可以跟我说。”耳畔传来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声音,生硬得听不出一丝感情。 她身子蓦地一僵,一时竟不敢侧身看他…… 他还活着……他竟还活着…… 狂烈而矛盾的悲喜交织在胸臆间,她眼底一酸,却流不下泪,微勾唇角,然而脸部竟是僵硬得连一个笑也挤不出。 “你还活着?”她发觉脑中一片空白,浑然忘却了该说什么。 “公主难道曾见过我?”仿佛终于抓到一个契机般,他这句冷冷冰冰的话方问完,玉甄便蓦地回首,看见说话的男子此刻靠在身后的车座上,坚毅脸上的轮廓如同石塑冰雕,看不出分毫感情。 第154章:第十二章 旧梦难寻 (2) 毕竟是多日未曾进食,初醒之时,心神尚有些不宁,待这一刻,玉甄听他如此口气、见他如此表情,心里当下便有了底,强压下纷乱心绪,恢复了一贯的矜漠,侧目望住车帘上以金线绣成的虬龙眼睛处装辍的的两粒流光绚烂的红宝石,淡淡地反问道:“墨虬国公子若要请妾身去贵国做客,何需如此大排场?直接请你来帝都接妾身不就成了?” 黑衣男子听她如此一说,眉间微现愕色,“公主怎知道……是太子派我来接您?” 玉甄见他怔愕之色,心中一跳,低掩了袖口,嗤笑道:“妾身怎会不知?贵国公子既敢派出这辆马车,不就是为了让妾身知道的?” 望住玉甄那掩口低笑之态,黑衣男子恍了恍神,半晌后定神垂眉,淡淡地道:“冒犯公主,并非敝国公子之意,那一箭乃是外臣斗胆私放,望公主莫要迁怒于我家公子。” **地察觉到他那一刻的失神,玉甄心里更加确定了一样事,低垂了眼,轻悠悠地叹了声气:“迁怒?贵国公子手腕过人,妾身怎敢无故迁怪到他身上?” 眼见对方又再度沉默下去,玉甄凑近脸望住他,她幽婉的声音听在耳内,竟犹如夜鬼在弦上拨响的音符:“既然贵国公子没想过要要妾身的命,你如何敢违抗贵国公子的命令、诛杀妾身呢?”看着他骤然抬起眼、冷冷望住自己,玉甄懒惫地靠回了身后车壁,轻轻地道,“你宁可违逆贵国公子的意思,也定要取甄儿的命,莫不是因为——因为你与甄儿前世曾有何怨结不成?” 那“前世”两字,由她薄唇中吐出,有意无意加重了音量,听在他耳内,犹如当空劈下的惊雷,令他半晌不能言语,玉甄咬住唇笑,待要欣赏他的窘态,却见他只是怔了一刻,便立时冷定下来,深褐色的眼底有幽光闪动:“外臣之所以有不敬之举,实是因为……外臣听人说,玉螭国的公主,是个妖人。” 妖人。玉甄心头一紧,微微的涩意从喉中递来。不想连他,也会称自己作“妖人”。喉中涩意被她生生咽了下去,她软软靠着车壁坐着,一脸慵懒之态,眸底横过一道秋波,悠悠地问:“那,你觉得呢?——你觉得,甄儿是不是妖人?” 他避开对面暧昧注视自己的目光,侧开头,冷淡地道:“我不知道。” 玉甄饶有兴味地望着他一脸肃色,抿着口问:“既要杀我,却又为何救我?” 她一语方落,便冷静观测着对面之人的面色——只话音方落的那一刻,她分明捕捉到,对面之人冷毅的目中一瞬间流露出的一抹惊颤,只一个眨眼,便即平静复初,却已被玉甄瞧进了心里。 “仍是不知道吗?”她掩了口,吃吃地笑。 第155章:第十二章 旧梦难寻 (3) 他前额轻垂,刚欲点头,心智却蓦地一清,想到她那充满妖气的声音和眼神,突然感觉自己在她面前,竟似一个被牵线的人偶,不论如何回答,都仿佛正中了她下怀,于是索性侧开脸,抿了口沉默。 玉甄亦不再相逼,只是转开了话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沉默一刻,由唇中蹦出三个生冷的字:“暗修罗。” “你不该叫这个名字。”她悠悠地说。 “那该叫什么?”他怔怔望住她。他本不该问的,却仍是忍不住问了出口。她知道吗?她会知道吗?知道自己的“前世”之事。 “雪岚。”玉甄一敛满脸的轻佻笑意,幽亮目光深深望入他眼底,两个字,一字一顿。 即在她话音方落的一刹,暗修罗眼底闪过的那一丝惊颤,并没有漏过玉甄的视线。一个捉摸不定的笑意自她唇边掠起,而对面之人却未再抬目看她一眼。 “好饿呢。”许久之后,玉甄微微眯阖着眼,倦意深深地倚了车壁靠下了,软声叹气,“这病了好多日,怕是都未吃过东西了。” 她苍白脸上仍有虚弱之态,然而或是因了她唇边有意无意间勾出的那一丝浅笑、又或因其他的什么,即便是阖眼休憩,这个女人的脸上仍透着那入骨的妖气。 他静静看着,并未惊扰到她,只是掀起车帘,同驾车的下属使了个颜色。 到达墨虬国的帝都锦官,已是在两月之后。 沿途投宿时,听见附近百姓说起玉螭国已与银夔国开战的消息,玉甄不由微微错愕,问他们为何不逃,那些百姓只是相互对望、纷纷苦笑:能逃去哪儿呢?哪里都躲不开这乱世,自也避不开乱世里的战火,战火要烧到哪里,只是一个早晚的问题罢了。 原来邱世芃早有意率兵南侵,萧朔当是早该知道这一点,甚或早便私下里与银夔国缔结了盟约,萧朔刺杀她与瑾儿的目的,无非是逼得玉螭国主动毁约罢了。而他萧朔,便可名正言顺与邱世芃再结盟国之约。 好一个萧朔,打得好算盘。然却不知,今次他绑架自己,又是所为何事呢……? 罢了,战事早晚将起,她玉甄再如何了得,也轮不到她披甲执锐,亲上沙场冲锋陷阵,有秦翦在,便已够了。她与这个名义上的“夫君”,二人是闺中怨侣,是朝中同僚,待战事一起,二人便又立在一个阵线,为了抗御共同的敌人,成为战友…… 第156章:第十二章 旧梦难寻 (4) 一个是在他国历经流离磨难的当朝长公主,一个是踏着尸体踩着血脚印走到今日的摄政候,一场政治的联姻,将二人的命运联系到一起。他给了她生杀予夺的大权,给了她长公主的名望地位,却给不了她灵魂深处最渴望的安宁与安定。她虽嫁与他,却毕竟不是甘愿屈服于宿命的女子,只是她并非烈女,只是不愿依从非自己所爱之人罢了。于是在洞房之夜,她一刀挥落,让她的夫君从此再也不能碰她。当然,或许其中还有更深的用意——便是杜绝他留下子嗣的机会,让她的瑾儿,可以安稳地坐住皇位。 她所做的这一切,有违妻德、有违妇道、有违王法,秦翦是否也在心里怨着她呢? 他该怨她的。然而,他却半句也不曾责备过她,甚至什么也不曾埋怨过她。她每夜在宫里守着瑾儿,从不曾归府留宿,他任由她去。她每日回府之时,他便会嘱咐下人沏上她最爱的玉芽龙井,同她谈论朝事。待战事一起,他便将朝务全权交与她,自己如寻常将军一般领兵抗敌,回报她父皇对他的“恩”。 她当日一刀断了他的尘俗之念,然而,寻常男人该做的,他都做了,寻常男人做不到的,他也都做到了。 可是她呢?她似乎从不曾体谅过她那位“夫君”。正因为她看不到他对自己的“怨”,因而更加猜忌他、提防他的“用心”。 秦翦曾言道,若与银夔国的战事已是无可避免,他手里尚握了最后一张“王牌”——虽不知是否仍有用,但至少应当一试。这次,她容许自己相信他。于是这一路上,她虽身困于敌人爪下,却安下了心。 当然,最让她安下心来的,却并非战事。从这一路上所知获的传闻中,她并未听到玉螭国皇宫出了什么变故,这对她而言,便是好消息,想是“那个人”,已经兑现她的诺言,瑾儿如今,也已平安了吧? 她的眼睛,不知柳怀可有为她医好?可那又关她玉甄何事?他们走了,他终究是带着她走了。 此恨绵绵无绝期。她怨的,不是她,而是那个当日在危机之时、弃她而去的男人。 墨虬国帝都锦官虽不似玉螭国二都的奢华,建筑却也极是秀致风雅,兼且民风淳朴,若是不想到那位萧太子,较之玉螭国那喧嚣富丽的帝都,此处反而更令她流连。 这一路上,“暗修罗”待她都极是照顾,饮食住宿,皆遵从她心意,为她安排得妥妥当当。偏生玉甄却不是那般安分的人,这一路硬是爱出一些难题刁钻一下暗修罗,暗修罗那日曾伤过她一次,险些便夺了她的命,见她也未有怪责自己的意思,更且玉甄本就是他墨虬国请来的上宾,于情于理,他只得硬起头皮,为她将那些刁钻要求一一满足。 第157章:第十二章 旧梦难寻 (5) 可这玉甄偏偏又是不识好歹之人,不仅对暗修罗一番苦心从不曾开口言谢半句,反似是乐于见着暗修罗的困窘之貌。 此番太子将玉甄“请”来的法子,用得不算光明,所以玉甄也就不能光明磊落地入他墨虬国的皇宫。 车驾驶入帝都,一行人步下车来。暗修罗带着手下,为玉甄在锦官安排下住宿,便嘱咐众人入宫回报太子,自己则留在栈内保护玉甄——其实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看顾”,更为妥贴些。 玉甄倒是并不介意这些。如今好容易只剩下他们二人,此次,或许已是她最后的时机了。 玉甄眼见暗修罗空坐在房内,一言不出一丝不苟之态,不由笑望住她,随口调侃:“你一直都这么不爱说话?” 一直?暗修罗怔怔望住玉甄的眼——不知为何,这个女人时常说一些于他听来很是**的话,触得他心悸,令他脑中时常浮现一些零碎又模糊的东西,遥远得如同前世不敢触碰的记忆。 “我不知道。”他终是又答了她。话音空茫,甚至忘了敬谓。 “不知道?”对面静静望住他的眼睛深深一敛,由她唇中滑出的每一个字都敲在他心眼上,“是不知道,还是不记得?” 那一刹那,他仿佛由那双泛着犀利冷光的眼里,望见了前世血肉模糊的回忆碎片,惊得他心头骤然一凛。 火,如同巨大血红毒蛇的舌信,舔舐他的身体,“兹兹”的轻响声中,轻若无质的羽毛正一片片从他身上飞离、坠向身后的火狱。 他置身在火海中,狂烈的火焰缓缓向他身旁聚来。 不,那不是他——那分明,是一只凤鸟。 漫天飞羽。 它为何不飞、为何不飞? “啊!”那些零碎的画面刺痛了他的脑颅,他蓦地捂住前额,喉中发出嘶哑的咆哮,玉甄眉目深敛,静静望住他,平静地看着他的失态,一点点的恻然在她雪亮的目光之后敛于无痕。 第158章:第十二章 旧梦难寻 (6) “你想起了吗?”她握紧他的手,一字字地说:“你记住,你不是什么‘暗修罗’,你叫雪岚。” “你是雪岚,你是凤神啊!你如今怎能甘心做他萧朔的走狗?”她深深望住他,就像她的眼里只看得到他一人。不论他有没有在听自己讲话,她只是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雪岚,你还记得吗?你说过的,说不希望看到我的手染血啊,可现在呢——你的手已为他染了多少血了?”玉甄紧紧握住他的手,握得那么紧,仿佛再也不愿松开。暗修罗下意识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只得合上眼,不愿再看她殷殷的目光。 玉甄轻轻扶住他紧按住前额的手,以温柔的语声平复下他的躁动:“自从你出事以来,甄儿每日每夜无不挂怀着你,但甄儿知道,甄儿伤你伤得很深,你若真怨怪甄儿,甄儿无话可说。就算你想忘记甄儿,甄儿也不会怪你,可是……”话到这里,她紧紧抱住他的双肩轻轻颤抖了起来,“雪岚,你忘了甄儿不紧要,可是你不能连自己也忘了啊!” “到此为止了。”玉甄话音方落,还未及等暗修罗作出反应,便听一个冷冷的声音自门后响起。 玉甄心中一凛,却见身旁暗修罗蓦地长身而起,快步向门口奔去。待亲**开房门,门后那个一身紫衣的贵公子清秀儒雅的脸恰正落入她眼底。 他便该是萧朔了。她在心里这般想着——那个让她恨入骨子里的墨虬国执政太子。 玉甄转目望住此刻立在他身旁的暗修罗,脸色似又恢复到了一贯的矜持冷漠,仿佛她方才说的那样一番话,他一个字也没有听到一般。 “久仰了,玉甄公主。”望了一眼身侧的“暗修罗”,又望了一眼立在对面的玉甄,年轻太子轻扯的唇角似笑非笑,不辨喜怒。 第159章:第十三章 爱恨交缠 (1) 他终究化身为凤,载着那个女人飞上了九天。站在幽深空旷的广殿内的阴影处眺望着这一幕的太子,望住空中乘风而去的玉螭国长公主迎风翩飞的衣袂——云霞般的红艳,如同九天之上的玄女。却又凄艳如血,如同燃烧在幽冥深处的九幽狱火。 “公主很镇定呢?”萧朔缓步踏入牢室,望住在狱室内闲闲饮茶的玉螭国长公主,淡淡地说。 玉甄闻言抬起头,淡然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公子既请得妾身来此,自不会对妾身如何的。妾身身上自问也没什么宝物,公子若想要什么,尽管拿着妾身的信物派人去玉螭国取,唯独妾身这条贱命,请恕万万给不得萧太子。” “呃?莫非公主当萧朔是虏人劫财的强盗?”萧朔闻言哭笑不得。见玉甄不答话,萧朔并不作怒,缓声叹了口气道:“依玉甄公主之意,萧朔只要不害你的命,你是什么都可舍弃的?” “那是。”玉甄斜睇住萧朔,掩口笑道,“人活在这世上,没什么比自己的命更紧要。妾身爱惜自己的性命,为了自己性命舍弃旁的,有何出奇呢?” “那他呢?”萧朔定睛望住她慵懒之姿,一字字问。 玉甄面不改色地笑:“不知太子所言何人?” 萧朔笑望住她,轩眉轻挑:“公主这么薄情,我怕那个人若是听见,可是要伤心的。” 玉甄依旧是笑:“太子莫非说的是妾身家里那位候爷不成?呀!萧太子挂心候爷,妾身自是感激,不过候爷从不需要妾身挂心,如他也从不会挂心妾身。” 见她有意绕开话题,萧朔也并不再作纠缠,遂了她意道:“听公主言下之意,似乎外间所传,公主与候爷不合的传闻,都是虚的不成?” 玉甄垂了肩,轻幽幽地叹了声气,言下似乎大是遗憾:“妾身素闻墨虬国太子英明仁厚,不想竟也同凡俗愚人一般见识,相信那坊间传言。” 萧朔索性在她对面落了座,自斟了满满一盏茶,垂眼望住碧泠泠的水中那几片轻飘飘的茶叶,煞是遗憾地道:“公主一心只系秦将军,就不怕你旧情人听到会伤心?” “旧情人?妾身自幼被先皇送去天山学艺,后被又被候爷接返回国。妾身实不曾记得,妾身在中原还有哪位旧识?”玉甄悠悠说完这话,便扶桌起了身,径自缓步踱回棕漆梨木雕花屏风后,牢室内灯烛将她婷婷身影映在屏纱上,随着她举步间的动作,影绰诡幻,有一种幽秘的美。 萧朔望住她在屏纱上投下的剪影,幽冷目光有一瞬的失色,旋即镇定,仍是漫不经心地道:“据闻当年在你们玉螭国帝都襄樊的**谷,曾住过一位不问世事的公主,无人知晓她的名字,只是听人说,她是凤的后人。啊!算起来,那位公主若是仍在人世,也约莫是玉甄公主您这般的年纪,不知玉甄公主可还记得,有过这样一个妹子?” 第160章:第十三章 爱恨交缠 (2) “萧太子。”屏风后的人影蓦然回首,犀利目光带着阵阵寒意,仿佛穿透了屏纱,投在他面上,话音亦是幽冷若冰:“玉螭与墨虬虽有盟国之约,但玉螭国的事也好,妾身的家事也罢,似乎都论不到萧太子您过问。” “哦?玉甄公主的家事与国事,萧朔自是不敢多言,萧朔所关心的,不过是萧朔的一名下属的旧事而已。啊!据说当年同公主那位妹子一同关在大凰国皇宫里的,还有一只凤鸟,后来秦将军攻入燕京并未见到那位公主,据说她便是葬身在那场焚宫大火之。”说到这里,萧朔轻轻一叹,语气间大有惋叹之意,“那位公主也真是可怜呐!不过在燕京被焚的十日后,我微服民间,路过汉中一带时,曾在江岸捞起一个重伤昏迷的少年。当时见他那会儿啊,他满身没有一处肌肤是完好的,人只剩下半口气,啊呀!对了,救起他的时候,我看他手里紧紧拽了几枚羽毛,那羽毛华丽丰软,绝不似是寻常鸟儿所有的。”萧朔说到这里,话音顿了一顿,凝目望住映入屏纱上的窈窕身影立时僵凝如石,刀削的薄唇边勾起一弯笑弧。 “当时我便想,他该是背负了一些故事的人吧……我给他取名‘暗修罗’,训练他成为我的杀手。他醒来不再记得自己的前事,唯独武功却未忘记,尤其是他一手箭术呐!不怕说句冒犯的话,我想纵是当今玉螭国传称箭术鬼神莫测的玉甄公主,兴许也未能及得上他十之一二吧。我常常在想,他较之玉甄公主的授业恩师,不知哪位箭术更了得呢?” 话音到这里又顿了顿,屏纱后的背影依旧静立有如一尊冰塑,萧朔不由更是有些得意,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是再了得又能如何,身为杀手的他只能在暗夜里行走。他活着,只为报答我萧朔的救命之恩。这么多年,他是我萧朔的护身之符,亦是出鞘之刃,昨日萧朔不凑巧听见公主与暗修罗的一番谈话,我忽然在想——暗修罗会不会便是当年大凰国的宫中,那只凤所化的呢?” “你想说什么?”屏风后的声音冷冷冰冰,听不出一丝感情。 “玉甄公主啊,这里没有旁人——没有你的臣,也没有我的臣。一些话呢,我们彼此也当心照不宣了,萧朔素闻玉螭国的长公主冷血毒辣、心机深沉,但萧朔仍然多事想问一句——这么多年来,玉甄公主您牺牲了曾在你最无援之时授你箭术、为你铤险、陪你共历患难之人,换来您如今的权倾一方、您如今的富贵荣华,可是难道您心里,对这位昔日的恩人,连一丝愧疚也无吗?” 第161章:第十三章 爱恨交缠 (3) “愧疚?”玉甄顿足片刻,终于自屏风后缓步走出,如同一个置身局外之人一般,在萧朔身前悠然坐下,仿佛方才她落入萧朔眼里那片刻的失态,不过是一出皮影戏而已。她慵懒地笑着,语气又恢复到一贯的轻佻凉薄,“萧太子不愧是萧太子,这些陈年旧事妾身不曾告诉过任何人,今都让您给猜着了,妾身实是佩服得紧。适才萧太子既然如此坦诚,那么妾身身为您的阶下囚,再一味隐瞒,似乎也太说不过去了些。” “不错,当年他年少无知,为我所骗,骗到几乎失了性命,只能怨他自己愚蠢。哎!不过这个人也当真是可怜呐,当日为我玉甄利用,做了我玉甄复仇工具,替罪羔羊,而今又为你萧朔利用,成了为你卖命的杀手。既然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你萧朔又有何资格教训我玉甄呢?” “一样吗?”萧朔静静望住她泰然若素的脸,眼眸深处掠过一抹幽芒,“不,不一样。我没有骗过他,他是心甘情愿为我卖命。而你不同,你欺骗的是他的感情。” 牢室内闪烁的灯光投在玉甄脸上,影绰不定,明明是昏红的烛光,却照出她脸色煞青煞白。然而默然一刻,她便淡淡垂眉,语气依然是一贯的温软、却淡漠:“萧太子,如妾身方才所言,萧太子你可以为了你的权利不则手段,那么妾身自然也可以为了妾身的利益和性命不择手段。妾身方才便已说过——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会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说得好。”待她一语方落,一个捉摸不定的笑意已由萧朔唇边绽开,玉甄望见他眼底幽幽跳动的光焰,心口立时一凛。 她有些慌乱地起身,脚步朝后退去,而尚不待她退至屏风之后,牢室的石门已被一双苍白的手推开。 闷沉的一声响动,却震得玉甄的身子蓦地一颤。她不敢抬眼去看此刻立在牢室门前那张绝望的脸,只是垂目望住脚底冰冷的石砖。然而,却避不过他眼底那样锋锐犀利的眼神,扎得她眼睛隐隐生痛。 “你方才说的,不是真的?”对面传来的声音肃寂而喑哑,令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向后退去两步,方才站定。 “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昔日那个一身白衣的少年此刻就在她面前,大力推扯着她的双肩,用凌厉的语气逼问她。 她看不见他的眼神,却分明感觉到那积压在他心上多年的戾气,终于在这一刻决堤般爆发。 她被那样的目光照得无所遁形,索性傲然扬起脸,冷冷盯住他,唇边强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自然是真的。何必再问我?——你是想证实什么?还是希望经由我口,否定你适才听到的真相呢?” 第162章:第十三章 爱恨交缠 (4) 她分明看到对面那张脸在一瞬间白了下去,然而,她仍未放过他,他退一步,她的脚步便向前递出一步。她咬住牙,却收不住眼底泛起的泪光:“为何要问我呢?你还能相信我吗?——你还敢再信我吗?” “住口,你住口!”他捂住双耳,喉中发出受伤野兽一般低哑的咆哮。 一侧的萧朔未曾预料后果会是这样,一时不由变了脸色。当机立断,他趁二人纠缠的这一刻间,闪身跨出牢室的门,同守在牢室门口的下属递了个眼色,那人登即领命退下。 玉甄并不理会萧朔,只是轻轻拽扯着暗修罗的衣襟,继续戳戳逼人地问:“时至今日,你既已放下了过去雪岚的一切记忆,为何连看我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啊——!”他的嘶吼声尚未落,玉甄眼前剑光蓦地一闪—— 雪亮的剑光映得玉甄煞白的脸宛若透明,玉甄炽热的鲜血沿着暗修罗手中的剑刃蜿蜒滴落在他手背上,烫得他握剑的手指颤抖不已,剑锋刺入玉甄的血肉不过三寸,却竟是没有再深入一分的力气。 玉甄仿佛并不惧怕那透体而入的剑锋,望住暗修罗的眼里竟掠过一丝钦赞的笑意,鲜血沿着她唇角滴落,在她此刻被剑光照得晶莹流光的脸上,拖下了一道残艳的血迹。 萧朔惊惧地看着她迎着暗修罗的长剑,向他缓缓迈出一步,不由面色大变:这个女人!她对待旁人心狠,都及不过对自己的心狠! 他终于第一次开始佩服起这个对手了——她确实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她可以对任何人使上手段、甚至不惜以自己性命为饵。她最珍爱的并不是她的性命、更加不是利益,而是她已在心中确立的那个“目的”。为了那个目的,她不惜以一介女子之身披荆斩棘、甚至不惧生死!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是对生死看得淡然,一是将利益看得重于一切。淡然生死的人并不可怕,将利益看得重于一切的人,性命于他们而言,是凌驾于那“一切”之上的奠基。而真正可怕的,便是她这样的人! 一点点的寒意,自他背脊缓缓攀起。 “雪岚,你的剑——偏了。”玉甄的声音气若游丝,目光却是坚毅明亮,逼视他双眼,那样澈亮的目光,仿佛直欲看入他眼底尽处,也仿佛恨不能通过这样凌厉逼人的眼神,钻入他灵魂中,再度在他已将愈合的心上打下痛苦的枷印。 然而,他冷竣的表情却在她那样的目光下一分分软化,由眸底漫出的朱红色光华终于将瞳仁中最后一分深褐色逼退下去。 玉甄轻勾唇角,艰涩的泪沿着她无血色的面庞滚落之际,她的手已被雪岚一把握住。 第163章:第十三章 爱恨交缠 (5) 萧朔生冷的嗓音自齿缝中挤出,撞击在牢室四壁的石面上,传来幽旷回音:“暗修罗,我让你听见这一切的真相,是为了让你对这个女人死心!你现今还是这么执迷不悟,依旧是要重蹈覆辙吗?!” “对不起,萧太子。”雪岚握过玉甄摇摇欲坠的肩,反手按住玉甄胸口伤处,真气自他指间源源递出,他望住萧朔的目光含着三分愧疚,然而语气却是坚肃无比:“自此之后,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暗修罗。萧太子,保重!” “好,你不仁,莫怨我不义!”萧朔牙咬得咯咯作响,双掌**的刹那,立时有几名黑衣人从暗影里闪出,包围住二人去路,而萧朔背脊紧贴住身后石壁,轻轻一顶,便见他身后立时现出一条甬道,他凝目深深望了一眼雪岚,雪岚知道,那或便是他此生最后一次看见这位救命恩人的目光——今日一别,是生是死,他们今生都再不会相见。 “暗修罗,保重。青城十三鹰在外面等着你。” 青城十三鹰,是太子萧朔豢养的十三个最顶尖的杀手。而昔日的“暗修罗”,在青城十三鹰中排行十三,专为萧太子督促训练杀手。 他话音方落,即听机关响动,将萧太子暗影中的脸永远隔绝在那一面坚冷的墙壁之后,而替代来的,是旁侧里向二人刺过的一剑。 永别了,萧太子。雪岚一手将玉甄负在肩上,手掣长剑,在刀光剑影中浴血艰步前行。 玉甄伏在他肩上,时而轻抬衣袖,为他拭去溅落他额际的鲜血。 蓦地,她的手在空中顿下。 眼前的情形,与两个月前火光中的那晚交叠,为何如此相似的一幕,如此相似的感觉,会再度出现在另一个人身上? 她从未将雪岚当作是柳怀的替身。在她心中,柳怀是她少年时的梦,而雪岚呢?她说不清,就连自己对他是真心、抑或假意,她现在也开始迷惘。 她一直本能地抗拒自己想起这个人的一切,宁愿一心沉醉在那个孩提时的梦里。 她究底,是否爱着这个人呢?罢了。真与假,在“情”字面前,也不过是人以意志隔阂出的一道屏障罢了。 溅落在二人身上的血越来越多,那血中,有他们的,也有敌人的。她就那样伏在他身后,轻轻为他擦拭他脸上的血和汗。那是她第一次如此近地凝视他,他们彼此曾那样熟悉,然而,她却从未如此认真地看过他一眼。那么她现在要好好看住他,将他的脸永远铭记在心里。 抬起的手缓缓顿下,她看到有水珠滴落在雪岚肩头,融在他肩头的血污中,映出自己满是泪痕的脸。 第164章:第十三章 爱恨交缠 (6) 真是傻啊!为何一直未曾珍惜过他呢?四年前,如果便知道今日会是这样,她会不会便为他放弃报仇、心甘情愿随他离去呢?她不必再深陷在这尘俗间的纠扰与争逐中,也不会再害了另一个男人,然而,人非神,这一切的一切,都要到今日,才能明晓。 当他负着她、抬手推开最后一道门之际,二人眼前霍然开朗,玉宇苍穹,与身后遍地的尸骸,如同隔绝出了另一个世界。 现在高兴仍嫌尚早。玉甄方一抬眼,便见远远处、那些蛰伏在殿瓦后一排排搭弓待阵的黑影。 “甄儿!”久违的称呼再度从他口边浮起,“你信我吗?” 玉甄以微笑回应他。 “闭上眼。”他这样跟她说。 她摇头,却紧紧勾住他的脖子。 他无奈叹息。转瞬之间,身侧的金光将二人包围。她看见两只巨大的羽翼自他肩后缓缓展起,她以下颔紧贴住他的肩脊,看着炫目的金光中,他蓦然变幻了身形,她紧紧攥住他肩后丰满的羽毛,仿佛再也不愿放手。 他张开羽翼,带着她腾地而起的一刻,刺向他们身侧的箭矢尽数被她袖中窜出的红索击落。 他终究化身为凤,载着那个女人飞上了九天。站在幽深空旷的广殿内的阴影处眺望着这一幕的太子,望住空中乘风而去的玉螭国长公主迎风翩飞的衣袂——云霞般的红艳,如同九天之上的玄女。却又凄艳如血,如同燃烧在幽冥深处的九幽狱火。 第165章:第十四章 中秋 (1) 这日,银夔国的皇帝遣开所有宫女内侍,这日,除了御花园中的这三人之外,再无人知道——在这中秋前的一夜,这位银夔国的帝王同这位剑绝天下的男子说了怎样的一番话,就此决定了今后三国的国运? “你不必再为我挡箭,凡人的箭伤不了我。”疾速的飞行中,赤羽朱眸的凤鸟蓦然回首,看着乘坐在它身上的女子臂间那一支雕翎箭下汩汩涌出的鲜血,蹙眉道。 玉甄将信将疑,依言不再去理会由地面射来的箭矢,只是捂住臂间伤处,将身子紧紧贴住雪岚背部柔暖的羽毛,听着耳畔冷冽的风擦面而过的摩擦声,许久后,轻声问了一句:“什么箭能伤到你?” 话音出口之际,连她自己都惊讶为何会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 雪岚顿了一刻,答道:“情人的箭。” “还有很远,你重伤未愈,先休息一会罢。”在她失神之际,她听到雪岚这样跟她说。 玉甄摇头,双手轻轻缠住雪岚的颈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要看着你。” 在说出这句话后,她感到身下羽翼蓦地一颤,随即看到一缕绯红色烟雾自他口中飘出。那烟香缥缈醉人,鼻尖甫一触到那烟气,她登时便堕向了梦境。 睁眼时,她看到草叶尖在眼前轻轻颤曳,上面犹自带着一滴晶莹水露。她拈过一枚凑到鼻尖,忽然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很遥远的从前。 蓦地起身,胸口的伤处撕裂般剧痛不止,但血分明已经止住。 神智一清醒,她脑际蓦然闪过昏迷前的一景。她撑起身子,四下找寻,却再也看不到那个她曾熟悉的人,也再看不到那只方才负她飞入九天的凤。 心头骤然一冰,举步间胸口仍是撕扯着隐隐作痛,但已是顾不得了。她迈着铅重的步子走出几步,才醒觉此处是襄樊,是襄樊西郊——通往**谷的路途,上回带瑾儿出来,她曾来过这里。 只在一梦之间,他已将她送回襄樊,而他呢?现在该是已离开帝都了吧? 她应当早些赶回宫里看望瑾儿,也该回候府同秦翦报个平安。可是她的脚步,却向着遥遥处那轮廓隐现在山荫中的离宫迈去。 秋叶萧索,山影寂寞。不知是否因为脚底无力,眼见那离宫方向依稀就在不远处,然而脚下的步子却似将这段距离无尽拉长——那仿佛是她一生也到达不了的前方。 她心头惊掠起这个想法,蓦然顿下足步。眼见日影西斜,天色将晚,她深深抑下心中那一抹哀伤,不容自己有思考回顾的间隙,便即返路而回。 然而,方刚转身,便见脚下的山道间,依稀立着一个白色人影,隔着长长的石阶望着她。白衣男子衣袂飞扬,在夕影下翩翩而立,路旁萧萧落叶飘落在他身上,一眼望去,他单薄身影更添落寂。 第166章:第十四章 中秋 (2) 那一瞬,仿佛让她看到多年前,大凰国的皇宫中,那个孤立在寒梅深雪中,白衣萧索的少年。 “你要去哪里?”她缓缓步下冗长石阶,立在他面前,轻声问他。 “由何处来,便回何处去。”秋风忽起,他长发拂过她面颊,丝丝的冰凉,透入她心底。 短短九字间,他已掠过她,二人的鬓发交缠了一瞬,便被秋风吹离,她再回首时,眼里只看到他白衣落寞的背影。她凝下目中泪光,缓缓地问:“雪岚,你我还有再见之日吗?” 她见他驻足,缓缓回首望住她,朱红色的眼眸淡漠如死:“我愿我今生,莫再见到你。” 我愿我今生莫再见到你。冷冷冰冰的十个字,惊起一阵冷飕的秋风,冰刀般贴面而过,湮灭了她颊边的泪迹。 静望着他的背影缓缓没入暮色中,她决然转身,迈着虚浮的步子,踏向与他相反的路向,再未回首。 远处山影空朦,足底是雾霭流岚的云障,她寂然立在山风中,享受着它侵蚀髓骨的冷意,感受它承纳万物的孤寂。 望住虚空的目光陡然凝定——一只凤鸟,由云山彼端向她飞来。极远极远,但她仿佛看见他的目光,没有痴缠,亦无冷漠,就那样空茫地凝视着自己。 她的脚才踏出一步,脚下簌簌滚落悬崖的山石就惊得她陡然顿足。 再抬眼时,一个白衣翩翩的男子正站在她面前,从他朱红眸底,她清晰望见自己哀伤的脸。 她的手方向他伸去,他已蓦地退出一步……她又迈近一步,然而他的身影总与自己有着一步之距。 “雪岚……”他堪堪踏住危崖边一块颤晃的巉石,她仍是轻声唤出他的名字,然后向他递出手—— 他的身形向着万丈深崖坠落,瞬即湮没在她脚底云烟深处,而她的手中,仍紧紧握住他的一片衣角。 “雪岚!”她蓦然自梦中惊醒,额际满是冷汗,衣衫也早已被汗水浸透。 睁开的眼睛被凛冽的寒光刺痛,银甲铁胄的将军正执剑立在她榻前,见她醒来,忙俯身为她垫高了枕,淡淡问:“终于醒了?” “秦将军!”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从他眼底看见一瞬的恍惚,不给人捕捉的暇隙,便如一尾游鱼般掠回眼底。定睛再望时,只见他眼里神色仍旧平静淡漠如初。 她安稳地将身子靠回枕后,目中掠过一丝惊诧:“甄儿离去这些时日,究竟出了什么事?候爷现下是要带兵出征吗?” 秦翦摇头:“是得胜归来。” 玉甄目光蓦地一震,登即撑臂起身,语声恢复到了平素的冷静:“究竟甄儿出事这段时间,玉螭国出了何事?” 第167章:第十四章 中秋 (3) 秦翦没有立即回答,目光掠过她胸前的伤处,微微摇了摇头,肃然答道:“邱世芃终究未等到我们与墨虬国毁约,便以上番汉中一役为由,向我玉螭国出兵。我率兵三十万,在汉水与敌方大将梁子陵交手……” 不知有意抑或无意,秦翦话音在口边顿住,望住玉甄睁大眼、屏息等他下面的话,却是轻轻一咳,道:“现下梁子陵正在府中,甄儿你是否要去见他一见?” “他降了?”玉甄矢口问。 “不,去了你便知道。”秦翦故作神秘地倾身搀起她。玉甄方一撑下床榻,套住塌下的金丝锦履,牵动胸口伤处,不由颦紧了眉,抬头望见秦翦目光正望住自己,于是抿紧口,站稳身子,摇头道:“不碍事。” 秦翦望着她苍白脸上坚忍的神情,目光有一瞬的恍惚:那一刻,他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闭居离宫的小公主,一身素纨长裙,轻施淡妆,缓步向自己走来。外面战火连天,而月光照在她莹净的脸上,却有超出她年纪的坚毅的光。 往昔再度重现于眼前,这么多年、发生了这么多事,为何当初那一切又浮上心头?秦翦不待她开口,已横抱起了她,阔步向门边走去。 眼角余光偶然停留在她脸上,却见她仍是颦着眉,怅然思考着什么,平静脸上看不到一分一毫的波动。 欲可断,情难收啊。或便是自初相见的那一刻起,一切已注定了吧?因此,他当年才会请皇上赐婚。 梁子陵作为他国降将,秦翦对他却待以上宾之礼,安排他在府中的沁梅院入宿。 秦翦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踏入沁梅院,秦翦便放下玉甄,玉甄稳住脚步,与秦翦一同叩响了外厢房的漆金樟木门,稍待一刻,便有丫头来为二人开了门。 玉甄随秦翦踏入房内,眼见一个宽袍轻履的男子正端坐在书案前,提笔写着什么,似是没有听见二人的脚步声。 秦翦摈退侍女,又含笑对玉甄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必心急,玉甄会意一笑,遂转过目光打量住梁子陵:此人年岁未及而立,眉目清秀,面容儒雅,看他提笔写字之姿,她目光一时恍惚——昔日柳怀坐在她身旁,教她写字之时,也是这样的神态。 待最后一字落毕,梁子陵搁稳了笔,方长身而起,目光掠过秦翦,又在玉甄脸上定住,玉甄惊了一刻,不解此人区区一个降将,为何如此不识规矩,怎料一旁秦翦这时单膝跪下,拜礼道:“秦翦见过子陵皇子。” 玉甄蓦然一惊,怔怔望住梁子陵笑意盎然的双眼,一时竟说不上话。 “他、他是……”一向处变不惊的玉甄这时俏脸煞白。 第168章:第十四章 中秋 (4) “是孝暄皇帝的第九子、楚王玉浪的后裔。”这时梁子陵扶了秦翦站起,秦翦回看着玉甄,淡淡地说。 玉甄一时愕住。 孝暄皇帝晚年昏庸无能,当年八个皇子为了争夺太子之位,曾引发宫变。孝暄帝怕他最喜爱的小皇子玉浪卷入这一场皇室争夺中,故派人将他秘密送往银夔国。 玉浪在银夔国不知得了什么机缘,多年后,在银夔国当了官。孝暄帝怕他薨后,将来有一日,会酿出玉氏子孙相残的残剧,因此在死前,派出心腹乔装前往银夔国,为玉浪皇子送上自己的信物,一枚青螭龙纹玉佩,待日见此玉如见先皇,他朝此玉便如玉浪皇子后人的免死护身符印。但孝暄皇帝晚年猜忌心甚重,令心腹逼迫玉浪皇子立誓——“梁”家每代只可有一个子嗣在朝做官,子子孙孙,身虽在银夔国,亦不可忘记自己姓氏族脉,如此方能得玉螭国的庇荫,否则,便就此了断父子之情,从此,世上再无玉浪此人。 玉浪不知是珍视那枚免死玉,抑或不愿忤逆父皇心意,当下在那位来传话的将军面前依言立誓——而在当时情况下,玉浪皇子如不答应,恐怕也难逃一死。 此后百年间,梁家先后出了几代将才,而银夔国洛南梁家之事,自此成为玉螭国每代帝王遗言中必传的秘密。到了先皇景光帝,因他信不过几位长皇子,幼子又太过年幼,故将秘密传给了秦翦。 听到这里,玉甄心下立时雪亮——原来汉中一役,梁子俊果然是佯败归国,难怪邱世芃会发怨罢了他的官职,说他开战未尽心力。 玉甄依皇室的礼节,向梁子陵行过兄长之礼后,梁子陵的目光便定在玉甄脸上,眼底笑意深深。 玉甄与秦翦对视一眼后,随意侃道:“子陵皇兄,你莫要告诉甄儿,说甄儿长得似你某位故人?” 梁子陵并不移开目光,唇边笑意渐露:“子陵从不曾回国,自然无缘一睹江南女子的容姿,然今日一见,果然是天生丽质、灵秀聪慧。” 秦翦见他并不是夸赞玉甄的容貌,却一口一个“江南女子”,顿然会意道:“子陵皇子既是中意江南的姑娘,不如改日等秦翦为您从名门中物色几位女子做妾侍?” 怎料梁子陵闻言哈哈大笑,含笑的目光却是望住玉甄,看得她本无血色的脸越发白得透明,“秦兄的好意子陵心领了,可惜子陵心有所系,这辈子怕是再好的女儿家,也入不得子陵的心了。不过,江南女子是真的好。啊!说到江南女子……我记得上回一位旧友路经长安,来我府上拜访,身边便有个江南来的少女伴着,对了,看她的模样,与甄妹有几分相似呢。” 第169章:第十四章 中秋 (5) 玉甄被他一番话说得脸上阵青阵白,秦翦察觉出气氛的异样,不觉冷了声道:“子陵皇子有何想说,不妨直言。” 梁子陵初见玉甄时,想起柳怀之前曾在玉螭国受的屈辱,心里本对她存了几分怨气,然毕竟都是玉家的子孙,何况玉甄今日气色虚弱,再听秦翦如此一说,梁子陵不由也软下了语气,叹息般劝道:“甄妹,你放过那个人吧。你如今已嫁得良人,而他,也不曾有负于你。” 他此言一出,秦翦面色登即一变,玉甄却是头也不抬,冷然一笑:“对不起,请恕甄儿愚钝,不知子陵皇兄所指何人,也听不明皇兄言下之意。至于甄儿的事,更加不需要劳烦子陵皇兄费心。” 她一番话几乎是毫不停歇地说完,即转身望向秦翦:“候爷,甄儿今日身子不适,先告退了。” 言罢,也不行礼,便径自大步出了房门,门外的丫头欲来搀扶,也被她一手挥开。 梁子陵望着玉甄背影,又望住秦翦黯然的脸色,唇际掠起的笑容似无奈、也似含嘲讽:“不想甄妹脾气如此之大,这些年也委实是辛苦定国候爷了。” 秦翦抬起眼,看了梁子陵一刻,遂有些疲惫地摇头道:“梁兄今日刚到府上,还请早些休息,有何需要尽管吩咐下人便是。至于还有何话要说,秦翦明日自会慢慢相告。”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还有,甄儿现下身受重伤,还望子陵皇子莫要去打扰她。” 秦翦与玉甄素来分房而居,今日用罢晚膳,秦翦踱回房中,一眼便见玉甄正背身坐在他的桌案前。 秦翦面色不变,在她身旁落坐,淡淡问:“你是有何话要同我说么?” 玉甄含笑点头,仿佛白日那一切并未发生过一般,悠悠地道:“甄儿今日,有两件事要问候爷。” 秦翦颔首,不待她问,便笑道:“第一样事,是问我将梁子陵请来府上的目的,对否?” 玉甄唇角轻扬:“银夔国会派子陵皇兄出兵,这本在我们意料之内,但现下战事方起,他留在银夔国,或还有旁用,如今这么早便做了降将,莫非候爷还有其他打算?” 秦翦笑望住她:“不如甄儿你猜猜看,我有何打算?” 甄儿轻掩袖口:“甄儿乱猜,若是猜错了,候爷可不许怪甄儿。” 秦翦闻言哭笑不得,玉甄每番同他谈论国事,都爱先说上这样一句,然而秦翦知道,甄儿目光之精准,胆识之过人,朝中官员亦难有人能与她相较。 “秦将军这番急着让子陵皇兄做了降将,甄儿认为,候爷的目的并非是请子陵皇兄回国,而是为了牵制一个人,让他对候爷有所忌惮,对吗?”玉甄手抚茶杯,淡淡地问。 第170章:第十四章 中秋 (6) “是。”秦翦叹了口气,“或许你已经猜着那人是谁。” 玉甄颔首,目中有一丝怅惘之色:“他……终是回了银夔国了。” 秦翦悠悠点头:“萧朔对他有救命之恩,若是墨虬国仍与银夔国对敌,他自不会背叛萧朔,为他昔日仇人卖命,可如今……” “可如今战事危殆,萧太子也顾不得他的仁义之名,便急着与我们毁约了,对吗?”玉甄眉梢浮起淡淡的倦色,“因此,他才不惜急着派遣杀手,想要挟制住我作为他用以要挟你与瑾儿最后的筹码,看来萧朔的人已经跟了我很久了,连东莱的事他们都了如指掌,此次是甄儿大意,累候爷担心了。” 秦翦摇头苦笑:“我知你在墨虬国不会出事,因此未曾担心过你。” “候爷怎知甄儿不会出事?”玉甄目光警惕地一变。 秦翦苦笑:“你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不是神,也不懂占卜,萧朔的事我并不清楚,他有怎样的下属,我也不清楚。我信你,纯粹因为你是玉甄。” 玉甄的目光恍惚了一刻,淡淡地叹息:“这两个月,辛苦候爷了。” 秦翦静静望住投在玉甄侧脸上明灭不定的光影,蹙眉问:“你不担心他吗?” “他?”玉甄轻嗤一声,“那个重情重义的傻子,连一个看马小厮的命都在意得紧,他的好兄弟现下在这里,挟制住他,轻而易举。”提到柳怀,玉甄脑际忽然又闪过另一样事,“候爷,瑾儿他的病,你是如何医好的?” 秦翦淡淡答道:“两个月前,我上朝之时,有一个身负重伤的男子背了一个眼缠绷带的少女,叩响了我府前的大门,管家出去开门时,二人将一瓶药递到他手里,说是你以性命换得的药,可治好皇上的病。待我回府,派人四下寻找那两个人,却遍寻不着。我将那药带回宫里给皇上服过,他睡了一觉,第二日气色便好转了大半……”说到这里,秦翦话音略顿,定睛望住玉甄煞白的脸色,问:“那个人,是柳怀?” 玉甄点了点头,即又摇头,看着秦翦满脸惑色,她亦不愿解释,淡淡地说:“候爷,甄儿想问的第二样事,现下可以问了吗?” 秦翦淡淡点头。 “甄儿分明昏倒在了山道上,为何醒来便已在自己卧房?究竟是谁?将甄儿救回候府的?”她一字字地问。 秦翦沉默一刻,望住玉甄的目光中仿佛含着叹息:“是雪岚。” 玉甄心底一沉,继续问道:“雪岚他当年……”话到一半,登即改了口,“为何他当年会在江畔被萧朔救起?” 见她又再提从前,秦翦眉色间有一丝的惋叹,无奈答道:“当年他将你带出皇宫后,身上便已着了火……那火焚噬着他的身体,如何也无法熄灭。他将你交到我怀里,便独自飞入了浩瀚长江水中。” 第171章:第十四章 中秋 (7) 玉甄喘息陡然剧促,秦翦抬袖为她拭去额前汗珠,柔声劝道:“都过去了,忘了吧。” 玉甄不答他,只是淡淡拂开他的手。秦翦摇头苦笑:“你怪我当初没有告诉你?” 玉甄默了一刻,方摇头道:“不。即便秦将军当年告诉了我,结果又有何不同?” 秦将军,久违的称呼啊。一缕淡淡的苦笑,自秦翦唇边溢出。 玉螭国那对手握大权、终日为国事战事忧心的定国候夫妇,此时都未想起,明日便是中秋了。 而在此时,同样一轮明月,正照在千里之外的帝都长安,银夔国皇宫中。 邱世芃与柳怀正在御花园中对弈一盘棋局,雪颜坐在柳怀身侧,独自饮着宫中御茶。 听着二人每一下的落子之声,雪颜心里便阵阵纠扯:若是从前,她定是会在柳怀下棋之时在一旁插上两句的,而现在——她已永远失明,她已再看不到他下棋、也再看不见她最爱的柳大哥的样貌了。 “真是的,十多年了,还是赢不过你。”身着金绣夔龙玄底皇袍的年轻帝王抬手拨乱了面前棋盘,故作不甘地抱怨了一句。 柳怀想苦笑,然而唇边却一个笑意也挤不出。这短短两个月,发生了太多事了,玉甄下落不明,雪颜双目将永远失明。雪颜说她父亲本就是凡人,一旦双目失明,她就失去了变身为凤的资格。 现今,梁大哥又做了玉螭国的降将,他虽然不能理解梁大哥的做法,但,若玉螭国真要以梁大哥的性命威胁他,他是否又真能一心效国,不顾梁大哥的安危呢? 他柳怀自问做不到,所以他迷惘,甚至不知自己重陷身入这个乱世中,又是为了什么?拯救他爱的人吗?他没那个资格,也没那个能力,到头来,他什么也做不到。 因此他现下才会在这里,陪皇上赏月饮茶。 年少的岁月里,他曾陪太子邱世蘅读书,整日跟在几位皇子身后,然而他与邱世芃的关系,却并不是那么和谐。 邱世蘅以践踏他为乐,而年少的邱世芃却是为了与邱世蘅争一口气,利用向柳怀示好,以激怒邱世蘅。而到头来的结果,则是令到邱世蘅将满腔怨气都尽数宣泄在他柳怀身上。 而十多年后的今日,他们已再绝非当日那仅沉溺于一时意气之争的少年了。邱世芃依然是以当年那般口吻同自己说话,他是意在勾自己回想起往事吗? 其目的,又是什么呢? 这日,银夔国的皇帝遣开所有宫女内侍,这日,除了御花园中的这三人之外,再无人知道——在这中秋前的一夜,这位银夔国的帝王同这位剑绝天下的男子说了怎样的一番话,就此决定了今后三国的国运? 第172章:第十五章 覆变 (1) 秦翦直到最后也没有利用梁子陵挟制柳怀。他不是君子,却做了君子做不到之事。 她缓缓将匕首贴身收入怀内。 玉螭国嘉泰朝永和四年八月廿三,重返银夔国的柳怀被邱世芃晋封为靖远将军,同日,秦翦率轻骑二十余人,日夜兼程悄返边关前线。八月廿八,柳怀率大军二十万集于柳洲城,九月初二,柳怀率领战船百余艘,趁夜偷袭堵阳县。 银夔国不善水战,秦翦派人埋伏江岸施放火弩,更有水师伏于江底,趁星月无光,在水下凿穿无数战船,引得敌军军心大乱。柳怀百般无计之下,唯有连夜撤退。 两军于堵阳县对峙半月不下,玉甄每日披阅奏折,留意边关战事,又督促粮饷,调度军需,安抚生民,一连数日,未曾安然合眼。 偶尔在宫中小憩,合上眼,便见秦翦一刀斫下,柳怀头颅落地,血自胸腔内喷薄而出,惊梦初醒,额际背脊皆是冷汗。 晴日,她便立于宫楼门前,眺望边关战云。每日吃斋沐浴,跪于佛前诵经祈愿——她玉甄素来不信神佛,然而,现下却唯盼佛祖显灵,保佑柳怀平安。 玉甄重伤一直未愈,如此劳碌了数十日,终于九月廿日议朝之时,在垂帘后昏迷过去。 玉甄公主卧病的消息传至边关,七日后,秦翦将其弟秦翥调遣回帝都。 彼时,深秋的早雪已落满了长安的城头巷尾。 雪颜本待随柳怀前赴前线,但柳怀执意将她留在帝都,并将她托付给邱世芃派人好生看顾。 她本是雪山的凤啊!如今柳怀将她困在金丝囚笼中,即便明知是为了保护她,然而,她却失去了自由。 在宫中,邱世芃对她大献殷情,而雪颜一颗心却早已飞去了边关前线。邱世芃纵然是一国之主又如何?在她心里,也不过是一个她不屑一顾的男人罢了。她心里只有柳怀,等她复明,眼里怕也只有柳怀吧?想到此处,邱世芃不由有些气馁,不愿再穷尽心机为她医治双眼——何况,就算费尽心力又如何?太医院早已断言:雪颜姑娘的眼睛,今生再难有康复之望。 如此也好,能将她多留一日是一日,这般神仙一般的少女啊,柳怀他是修了哪辈子福气,能得如此红颜知己相伴在侧?他不是没有在心里嫉妒过柳怀的——那个人,自小读书也好,习武也好,自己都被他压在头上,如今看中一个女人,偏偏这个女人,心里也只有她的“柳大哥”。然再嫉妒又能如何,当下边关战况激烈,他终究还是要倚仗着他的。 玉螭国嘉泰朝永和四年十月初四,天寒,欲雪。 第173章:第十五章 覆变 (2) 玉璃宫的内殿中,少年的帝王守在长皇姐玉甄公主榻前,见玉甄从数日的昏迷中悠悠睁开眼来,年少帝王澄澈的眼里按捺不住喜悦激动之色,歪身勾住她的脖子,伏在她耳边说道:“姐姐,你终于醒了?” 玉甄有些抵触地挣开他缠住自己脖子的手,欲撑起身子,却是半分力气也无。 “候……”她一个字刚脱口而出,顿然醒起现下秦翦正在边关与柳怀开战……真是的,怎么糊涂了呢? 她是几时睡去的,她记不起了,然而她现下当要做什么,却还未忘记,当下问道:“我睡了多久?” 玉瑾很认真地掰着指头,末了道:“有十多天了哦。啊对了,皇姐啊,秦翥将军前日回帝都了,你要不要回府与他一见?” 玉瑾话音未落,玉甄已在榻边站稳了身形。 匆匆梳妆更衣毕,便有候在殿外的大夫入内跪礼。玉甄只得魂不守舍地坐下,待太医悬起丝,为她诊过脉,又见殿外黑影一闪,殿门推开之际,立在门前那个持剑将军,却不是秦翥是谁? 玉甄摈退了太医,冷眼望住秦翥,幽幽地道:“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现下连妾身的寝殿也敢闯了?” 玉甄话虽说得冷冷的,却难掩满脸的疲惫之态,秦翥对她的苛责毫不介意,亦不解释,步至她身前,单膝跪地道:“公主,现下候府出了大事了!” 玉甄心头一惊,面色霍然一变:秦翦素来清俭,定国候府亦无甚重要物事,她现下身在宫里,定国候府若出什么事,莫非是……? 果然,她一惊未定,便听秦翥涩了声道:“今日臣弟上朝之时,府中来了刺客,据闻刺客总计十二名,个个身负绝学,府中下人们都不是敌手……” “那个人怎样了?”还未待秦翥说完,玉甄已扯住他衣襟,颤了声问。 秦翥犹疑一刻,终于答道:“死了。刺客也尽数逃去,一个都未抓到。” 暗修罗,保重。青城十三鹰在外面等着你。那日萧朔的话此际又在耳边响起。 背脊骤然一冰,一时只觉喉中血气翻涌不定。眼见玉甄身形不稳,秦翥蓦然起身,伸出的手还未及将她扶住,已被玉甄冷冷推开,她拂袖抹去了唇边溢出的血,提高了音量,冷冷地问:“风雨楼那些杀手哪去了?” 秦翥一愕,原来玉甄一直都知道,秦翦将风雨楼的杀手改扮成家中下人,安置在定国候府。秦翥被她问得讷住了口。玉甄并未及细想,已径自步下殿阶。 她常一人孤身立于风中,任冷冷的风吹过面颊,剪断杂思,做出最冷静的思考。然而此刻,她站在风里,心思却是半分也平静不下:梁子陵死了,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且先不提这位自幼便未曾见过一面的兄长,若待时消息传入边关,那…… 第174章:第十五章 覆变 (3) 梦魇中的一切这时又浮现于脑际,清晰得如同身临其境一般,让她刹那间心冷透底。 “先封锁梁子陵的死讯。”当秦翥追奔至玉甄身后时,听背对他而立的玉甄这般冷冷向他说了一句。 “公主。”秦翥微一犹疑,道,“既然是萧朔做的,那即便我们封锁消息,这事儿也总会传出去的。” “我知道。”玉甄目中冷光一现,回望住秦翥,一字字道,“秦将军,这里暂时拜托给你了。” 在这种时候,她不信他,还能信谁呢?再多的恩怨纠葛,到了这种时候,毕竟还是一家人亲。 面前这个年轻的将军,如一把封于鞘内的宝剑,世人看不见他的锋芒。而秦翦,便是封印他的剑鞘。这点玉甄很早便已看透。 她疏忽掉的一点是:而今,唯一能封印住这把锋利宝剑的剑鞘并不在这里。这个时候,她仅仅记住了他是她的家人,而疏忽了更重要的一点—— 从你坐在垂帘后、接受这满朝官员向你跪拜的第一刻,你就该记得:在这九重宫阙里,任何人都信不得。因为你看不到他们向你俯首的那一刻、投于地面的眼神。自她初踏身入这座肃寂的皇宫的那一日起,秦翦便对她如是说。 梁子陵的死讯传入雪颜耳中之际,玉甄已只身离了帝都。 “皇上的意思是,我大哥是被……被玉甄公主杀害的?”由邱世芃口中听得梁子陵死讯的雪颜脸色蓦地一白,颤了声问。 邱世芃颔首,唇边勾起一抹自得之色,然而语气间却大有惋叹之意:“有何出奇呢?她那种女人,既留不下子忻的心,便迁罪于他的兄弟。”说到这里顿了顿,窥测着雪颜不可视物的眼底闪过的那一抹戚色,年轻帝王叹息般道:“子忻也真是的,若不是他对那个女人还未死心,那个女人怎会放着身边的大好夫婿不理,百般刁难他呢?” 雪颜不知可有听见他的话,半晌方道:“她不会杀大哥的。” “哦?雪颜姑娘你何以如此肯定呢?”邱世芃饶有兴味地望住她空洞的双眼,一脸地好奇问。 雪颜并不理他,只是摸索着站起身,邱世芃一惊,欲待伸手搀扶,却被她侧身推开。她摸索着向前走,边走边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她不可能杀大哥的,一定是有哪里弄错了,一定是这样……” “雪颜姑娘!”邱世芃急了,抢步上前拦住她的去路,方才谈笑间的温和声音这时骤然冷了下去:“你要去哪里?” “不关你事。”雪颜空洞的目光迎上面前华衣锦服的帝王脸上近乎狰狞的扭曲面容,只一督之间,那双不可视物的眼里清澈而洞彻的光,即惊得他心里一凛,方才的气势仿佛已尽被面前这单薄娇瘦的少女压慑下去。 第175章:第十五章 覆变 (4) “皇上,梁家世代忠良,大哥少时更曾伴在皇上身旁陪您读书玩乐。即便他现下做了降将,如今他死了,您一点都不觉得难过吗?”雪颜对住他惨然一笑,冷冷挥开他的手道,“皇上莫要忘记,雪颜是雪山的凤凰。区区一个银夔国的皇宫,怕是还没那么容易能拦得住我。即便我现在盲了,我也能飞出去,就怕雪颜飞出宫后、认错了方向,到时柳大哥跟您要人,您交不出人来,那雪颜也没办法。” “你这算是什么态度!要挟我?”邱世芃望住面前这个身形单薄的少女,一时不由被怒火冲红了脸:“他柳怀不过是萧朔献给我的一条看家犬罢了,你敢拿他来要挟我?” “那是。”雪颜唇边冷笑更深,“可惜,若是现在这条看家犬把您的家门打开了,恐怕待时玉螭国的王师一攻过来,皇上您连自己的家都要保不住!” “你!”这个伶牙俐齿的女人。自失明以来,她在宫里一直温言顺语,他邱世芃竟是小瞧她了。 “皇上,”雪颜眉目不惊地仰头正对着邱世芃气急败坏的脸,神色稍缓,语气却更加笃定,“您若当柳大哥是您的看家犬也无妨,柳大哥对您并没有任何期望,所以他也不会介意您如何看他。他此次答应为您出战,一是希望救出大哥。这一点皇上很清楚,但是还有一点,您是不清楚的——虽然当年是你们银夔国的人对不住柳大哥,可是柳大哥这么多年虽背井离乡,却从无一日忘记过——忘记过他是银夔国的人!” 邱世芃被她一番抢白逼得脸色发白,雪颜话音不停,抬手抹去了眼角泪水,抑住颤抖的声音,一字字地道:“柳大哥曾跟我说,即便他有朝一日陨命沙场、马革裹尸,也希望有人能将他的尸身运回长安,葬在他家人身旁!” “你想怎么样?”邱世芃已不耐烦再听她的教训,索性直截了当地问。 “请皇上派人送雪颜去柳州城。”顿了一顿,雪颜抿口一笑,又道:“皇上请放心,雪颜嘴巴很小的。” 这个女人!眼虽盲了,心却半分也不盲。 玉甄一骑快马出了帝都,星夜兼程赶到谷城时,晨曦刚透。恰正迎上护送玉螭国伤军的大军,约达千余之众。玉甄心头一紧,上前拉住一个士兵一问,方知,原来银夔国柳怀与秦翦昨日交战于堵阳县,秦翦被柳怀剑毙于马下。柳怀单人匹马,竟剑斩了我方过千将士,最后也重伤落马,生死未卜。 现下两方副将各自收兵返营,而余下伤将则将秦翦的尸身运返帝都,交给当朝玉甄公主。 玉甄脸色顿然苍白,脚下虚晃,路旁经过的一位婆婆顺手搀住了她,方诧异发觉这个腰佩长剑的年轻人原来却是女子身。 第176章:第十五章 覆变 (5) 那婆婆一声惊呼出口,引得一旁休息的伤军也纷纷投去诧异目光。玉甄许久后方缓回神,忽然站起身,由怀内取出一面流云纹双螭玉璧,众士兵望了一眼,便纷纷放下手里兵器,当街齐齐跪下。 流云纹双螭玉璧是玉螭国历代皇上的信物,天下只此一面,见双螭玉璧如见皇上亲临。 玉甄却是茫然望住跪了一地士兵,淡漠道:“他呢?” 两名领将相互对望一眼,登即会意。不过片刻,便有两名士兵抬了一具棺木,由黑压压的人丛中走出。 玉甄的目光再不望其他人,只是跪在那一口棺木之前,深一口气,然后用力推开棺盖——卧身在棺内的将军,脸上的神情平静安然,犹如一个沉睡入梦里的孩子。 但是他已经永远合上了眼。 她的手缓缓剥开她夫君血染的甲胄,细细验视:柳怀在他身上留下了大小剑伤共三十余处,有一处横亘贯穿了他的肩胛,但是都不足以致命。而他致命伤口,却在肋下——那里深**着一把匕首,匕锋贯穿了他小腹。而从匕锋捅下的角度看来,最后那个致命的伤口,却是他自己捅下的! 他是自杀的。刹那间,玉甄的心凉了半截:他已不是一个男人,却仍维护了他最后,作为一个将军的尊严。 玉甄冷冷地自他胸口拔出匕首,鲜血喷了她一脸,周旁士兵见此一幕,不禁纷纷矢口惊呼,然而,当她淡淡地抬起眼的那一刻,每个人都看到,那簇在她眼底幽幽燃烧的火焰。 ——如若他死在你手上,你便休要怪我…… ——以命相偿。 ——是。 ——我知道了。如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杀他。 昔日的这番话,如今念起,竟然是万般讽刺。 他还没有问过她,如若柳怀杀了他,她又会如何?她已经不必再思考了,因为,她已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秦翦直到最后也没有利用梁子陵挟制柳怀。他不是君子,却做了君子做不到之事。 她缓缓将匕首贴身收入怀内。 柳怀。她心里默念出这两个字之际,寒风吹刮在她脸上,已再感觉不到半分冷意。 她未曾再看那个卧于棺中戎马半生的将军、她的“夫君”一眼,便即咬牙站起。 转身之际,千余目光看着殷红血珠自她唇角滚落,然而她背脊却倔强地挺得笔直。 迈出第七步后,她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一旁的年轻将领伸出手欲待相搀,她却已稳住身子,继续向前走去。 众人只能默默望住那个玉螭国长公主最后那一抹孤清的背影——单瘦中透着一股刚毅,然而刚毅之下却又仿佛流露出一个受伤孩子般的脆弱与迷惘。 深秋正午的阳光照在她赭红色的单衣上。瑰黑,凄红——仿佛一团仇与恨交织的火焰。 第177章:第十六章 雷雨 (1) 她的目光望住那金光汇聚之处,仿佛看到那赤羽金翎的凤鸟陨落的痕迹。 ——什么箭能伤到你? ——情人的箭。 梁子陵的死讯在战事最微妙的时候,恰到时候地传入柳州城的军营,传进柳怀耳中。 玉甄——又是玉甄。 此恨绵绵无绝期。当日那七个血字,他如今仍记得清晰。 她现在平安返回了玉螭国。不但平平安安,还杀了梁大哥! 不知该说世事无常呢,还是讽刺。这个女人,与她纠缠了将近半生,如今当他想要将她彻底从记忆里抹去之际,她便会恰入时机地出现在他面前,给自己留下一段更加鲜血淋淋的记忆,仿佛是为了时刻提醒着自己:在他有生岁月里,永远莫将她忘记,哈哈!这不知算是天意呢,还是她有意而为? 那一夜,他在帐中喝得酩酊大醉。天子不在,他就是军法。几位贴身下属都守在他帐外,待空酒坛从帐内飞出,被他劲力掴得粉碎,下属们便又送酒进来,搁在帐前,便唯唯退下。 湮儿,可不可以告诉我,这十年只是一场噩梦?又或,你的出现本就是我梦中一景?梦醒之后,一切都会变? 次日,他与秦翦在堵阳县再度交手。 这已是他们第四番交手了。 他或许并不是一个君子,但他却绝对一个好将士。 他或许应算是他的情敌,然而他却绝对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如非身在乱世,如非立场敌对,或许他们会成为朋友。 可是永远不可能了,因为——梁大哥死了。 那一日,谁也听不到他心中愤怒的呐喊,但那一日,谁都看到这位平素谨严慎微的将军在战场上大开杀戒的一景。 ——他出手再不留情,连环三十六剑,招招挥向秦翦要害。 ——他不杀他,但他竟要废了他的武功! 那个时候,他不再是一个战神,仿佛只是一个疯狂的杀神。 那一日,宿醉之后的他开了他有生以来最大的杀戒。醒来之际只觉头骨碎裂般的痛,待他欲自榻间撑身而起,手臂方一用力,全身骨头竟如散了架般,竟是使不上一分力气。 他低头看去,方发觉自己全身缠满了绷带。他疲惫地靠回榻间,回忆起那日在战场中、丧身于他剑下的亡魂,第一次感到透入骨髓的冷意由心口袭来,他漠然望住空荡荡的帐顶,头一回笑出了眼泪。 “柳大哥?”一声清婉的呼唤令他自空茫的思绪中收回神智,他朝声音来处望去,见雪颜正立在帐口,空洞的目光盯住他床榻方向。他费力撑起身子,她已摸索上前搀扶住他。 “柳大哥,你终于醒了?”他看到她空洞目光有一瞬的黯淡。 第178章:第十六章 雷雨 (2) 柳怀轻轻点头,方想起她看不到,心中一涩,于是放柔了声问:“雪颜,你为何不留在宫里,到这里来了?” 雪颜扯开嘴角、涩然一笑:“如我不及时赶来,柳大哥你现下便已经死了。” 柳怀心里一惊,雪颜已径自返身,碎步朝帐外走去,边走边道:“柳大哥,你只要安心休息,你的伤,不过三日便能痊愈。”言罢,她的身形即没入帐帷之外,只剩那一角帐帷仍在他目光下随风飘摆不定。 孤身在帐中休息的第二日夜间,他被一阵轻微的响声由梦里惊醒,隐约见到有一道黑影在帐隙间一闪即过,他心口一紧,当即掣剑而起,待掀起帐帷,方才那鬼魅般的黑影早已不知去向,只有夜风鬼啸一般吹刮着他的衣衫,带起心头阵阵惊悸。 他定下心神,避过巡逻的士兵,提起轻功遁入林中,四下探察,终于在一株柏树下见到一行血字,板硬地刻在被切下树皮的干上,从字间看不出落笔之人留下的一丝一毫的感情,然而那两行字于他而言,却如同一道最深刻的诅咒,字体一个个活转一般、跳动在他眼前,他脚步一个趔趄,差点便要立身不稳: 天明之前,与你在天福客栈一见。 如同鬼使神遣一般,尽管他已在心里百般暗示,却仍是身不由主到了柳州城的天福客栈。 天字间内空无一人。她为何失约呢?是刻意耍弄自己?还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他不禁摇头苦笑:她那样的女人,怎会出事?如若她这次真是在耍弄自己,那他倒是甘愿被她耍弄这一次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坐在天字间内靠窗的白梨花木八仙桌前自斟自酌,时而透过长窗向下望去一眼。空寂的道上空无一人,因为战云的笼罩,柳州城夜间的街道,也有一种凛然的肃杀之气。 一点点的冷意,从窗缝间袭来,让他不觉长身而起,倾身去关上窗,而在目光落地的一刻,他竟看到一个身披孝衣的女子正跪在客栈前冰冷的石阶上,瘦弱的身形萎缩在那单薄的孝衣下,在深寒夜风中瑟瑟发抖。 柳怀心中顿然咯噔一响,却又蓦地关上了窗。这个女人,出现在这个时候,在这种时机,会是她吗?会是她吗?不可能,那个矜漠雍容的女子,即便她要找自己报仇,也当是一脸傲然地向他拔剑,又或是立于城楼之上,弯弓引羽,一箭穿破长空,射入自己胸口。 他定下心神,推开了天字间的门,向客栈楼下奔去。 客栈前的石阶上跪着一个女子,身披孝衣,头扎素带,深秋夜间的寒雾中,他看不清她低垂的眉眼,只见到她身旁裹尸布中似乎掩了一具尸体,而她膝前立着一块木匾,匾上刻着“卖身葬夫”的字样。 第179章:第十六章 雷雨 (3) 看着夜雾中她夜鬼灵魅般的身形,他克忍下心头千般猜疑,从怀内摸出几锭银子,放入她身旁瓷碗中。 那女子向他盈盈拜下,或是因为过度哀恸,她声音听入耳内,竟沙嘎难辨:“多谢恩公。” 看她颤颤晃晃向自己拜了三拜,单薄身子虚弱得仿佛经风一吹便要倒下,柳怀心中掠过一丝不忍,于是抬手将她扶起,而她脚步骤然一个趔趄,身子歪了歪,竟堪堪撞入他怀里。 柳怀心头一惊,继而一冷,那个身子跌靠在他怀中,轻得仿佛没有重量,经风吹得僵冷的手有意无意叠在他胸口,丝丝的冷意,透过重重衣物漫上心头,令他惊悸不已。 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着他,让他那一刻呆立在风中,竟是忘了推开怀中这个女子。 然而,只那一刹那,冰冷的匕锋透体而入,击灭了他的幻念。 他抬起眼,怔怔望住面前女子,但见她也正抬起下颌,幽冽的目光冷冷望住他,那眼底,如有幽冥之火肆意燃烧,哪里还是方才跪在他身前、那个楚楚可怜“卖身葬夫”的女子。 他目光顺着她手臂望下去,那块本蒙了黑布的牌位自她颤抖的怀中滑落,赫然现出“亡夫秦翦之位”六个血红大字,刹那间刺痛了他的眼。 那一刀,正中他下腹,她竟是半分也未留情,狠狠捅入的匕首仍插在他身体里,鲜血沿着她手掌溢入她纤尘不染的孝衣之内,随着她手臂的颤抖,一点一点、滴落在二人脚下。 “梁子陵是我杀的,你不是要为他报仇吗?现下我就站在你面前,你为何不杀我?!”她抬起空洞的目光,嘶哑着嗓音,冷声逼问着他。 他没有答话,忍住由腹下传来的剧痛,固执地、稳稳地站在她身前,绝望地望住她寂漠如死的双眼,仿佛想要从那双眼里寻回一分一毫往昔的回忆。然而,那双如墨般漆黑的眸中竟照不见自己的半个身影。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当年那个天仙般的女孩啊!何时眼里有了仇恨、有了怨毒,有了那些他看不清也看不懂的颜色?抑或,回忆中的点点滴滴,都是错的?他从不曾真正了解过她? 不知是因为愤怒、抑或不甘,他死死攥住她的手,攥得那样的紧,让她禁不住退开一步,却仍是被他狠狠攥在掌心。 月光照入她眼里,照出她眼中极纤细的水波,如寒潭之中一闪即逝的涟漪,然而那样的一闪之间,却被他捕捉在眼里,他不自禁地抬起手掌,颤颤地抚触她冰冷苍白的脸。 “你冷吗?”他扯开唇角,开声说了这句,便有鲜血从他唇中漫出,红得触目。 第180章:第十六章 雷雨 (4) 你冷吗?他这样问她。一股温热流淌在他微蜷的掌心里,暖暖的,让他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寒冷的秋夜,她生平第一次落了泪,泪水滚落在他颊边,也是这般暖暖的,然而当下,那里面漾满了泪,仍是黑沉得看不见其它的色泽。 “你冷吗?”仿佛怕冷一般,他的身子萧索地抖了抖,然后颤颤地环臂将她抱住。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骤然击在他面上,也彻底打醒了他的神智。 腹部传来的锐痛几欲将他心智击跨,他骇然低头望去,呆呆看着她狠狠拔出匕首,在匕首拔出的一瞬,凌空泼出一道凄厉的红光,模糊了他最后的视线。 她冷冷地看着他倒下,然后无动于衷地自他臂间挣出身子,决然转身离去。 那个从不曾对她表露过心迹,却在身边陪她共闯腥风血雨的男人。而到了最后,那个她最不曾放在心上的人,她却为他做了她最不可能做到的事。 她独自一人走在漆静的街道上,任冷冷的风抽走了身体里最后一分残存的温度。 他死了吗?他死了吗?纵然未死,也满心伤残吧? 这个男人,陪伴她度过最快乐的时光,然后,她便在回忆中爱着他,爱了那么多年。 她曾一次一次想要忘了他:在她抱着父皇的头颅,跪在那个叫“凤轩”的男人面前,成为他的奴隶的那一刻;在她以长公主的身份重返帝都、嫁给秦翦的当夜……甚至在雪岚抱着她,对她说出“保护你”的那一刻,她的心中、是否也曾有过一丝动摇呢?然而,终究都抵不过——那份经时间沉淀过的、生命中最初的爱恋…… 她一次一次想要忘了他,却又一次次不甘于忘记。她当年本可以答应同雪岚离去,过她最想过的、梦中桃源般的生活。然而她没有,因为她心里有另一个人,她甚至偷偷地怀藏了一份少女的心愿,等着或有一日,她的“子忻哥哥”能为她实现那个诗梦般的承诺;她当年也可以选择安安分分地做秦翦的妻子,安安分分做着玉螭国的长公主,和她夫君一同治理这个朝政,哪怕她对她的夫君没有一分眷恋,但如此,她也可以不必亏欠任何人、心安理得过完这一生。可是一次一次,每每在她已决定将他放下之时,他的名字又会在她心上浮现徘徊,诱使着她,一步一步、走向歧路,伤害了身边一个又一个人,最终,也伤透了她本以为可以执念眷恋到最后的那个人…… 黑压压的乌云从头顶掠过,惊起天际一声闷重的雷声。她紧紧抱住秦翦冰冷的牌位,走在漆静的街道上,却不知该向何去。 雨?何时下的?她不知。一阵阵的冷意透心袭来,寒流涌遍她全身,那样的冷,那样的冷,就像再也得不到一丝温暖。 第181章:第十六章 雷雨 (5) 胸口那个伤处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撕裂了,淌着血,随着她足下每一步迈出,那个伤口便裂开一分。 她好像累了,当她反应到这一点时,她已跌到在泥水中,身体被冰冷的雨泥浸得透湿,仿佛感觉到有个人,正一路跟着她,此刻就在她身后,静静立着,隔了雨帘遥遥注视着她…… 只是感觉而已,她并没有听到脚步声,雨水中她只听得见自己低弱的呼吸,如同一只濒死的小兽,她匍匐在雨泞中,没有回首。 一道闪雷当空划过,映亮了她本寂静如死的目光,映出一道火焰,在她眼底幽幽跳跃。 她是快要死了吧?她不甘心就此倒在水泞里,看着自己这副残朽的躯体一分分糜烂在污泥中。她要一直走,直走到她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捡起秦翦的牌位,在疾风骤雨中,她踏着缓重的脚步、咬牙继续前行。 转过一条巷子,道旁有间民宅,虚掩着门,内里却无一分人气,也看不到一盏灯火。 她小心翼翼探测了一眼四周动静,终于轻轻推开了墙垣的门。院内歪倒在雨泞中的瓜藤,如同一张张扭曲的脸,仿佛正嘲笑着自己卑微的命运。 她践踏着院中那些草叶走到门旁,试探地轻叩了三叩,方终于笃定地推开了那面残破的梨花木门。 踏入房内,伸手在桌案旁一摸,只觉染了满手尘垢,想来,这户主人家在战事未起时,便已举家迁移了。 她满意地阖上房门,返身默默剪亮烛灯,然后从衣柜里找了几件主人家未曾带走的破旧衣物换下。 终于没那么冷了……她执着灯,四下张看了一眼,终于挑了一间较整洁的房间,走到床榻间,将秦翦的牌位恭敬地放置在枕边,随即自己也依着它躺下,扯过被褥,将自己的身体严严裹在里面。 就这么住下吧,她疲倦地想着:她不能再拖着这衰朽的身子回到宫里,等着看宫中那些卑微的下人欣赏她濒死的丑态;她已再无利用价值,瑾儿不会再珍惜她这个皇姐,她听不得朝中官员用那些软中带刺的话语中伤她,更加容不得那些人怜悯她、或羞辱她,甚至将她的尊严践踏在脚底。 她是玉螭国的长公主,是她父皇最骄傲的小女儿……她这般想着,苍白的唇边渐渐绽起一个安慰的笑意,安稳的睡颜仿佛一个陶醉在梦中的孩子,也仿佛一朵枯败的花儿在绽露她最后的回光。 内房的门悄悄推开一线,很快便又阖上。许久之后,那双本该陷入沉睡的眼睛缓缓睁启一线,眼中有异样的光彩,一闪即逝。 第182章:第十六章 雷雨 (6) 于是她便在那破旧的宅子里住了下去。每日自去井中打泥黄色的井水,自去挖院中烂在泥里的菜,厨房积得有一袋生米,也有一堆柴火,她在灶下又找到了火绒火石,就着井水洗净了那口破旧的铁锅,每日生火煮了菜粥,便坐在灶下喝。 所幸她食量甚小,那些米菜,也够维持她的生命,直至她断下最后一口气。 她不去管前方战事如何,也不去理“那个人”如今是生是死。这一切,都已与她无关。至少,现下战乱还尚未延及到这里,不知这对她而言,可算是最好的消息? 她现下终于可以什么也不去想了,只一心想着每日填饱肚子,她所希望的、最普通最平静的生活,不就是这些吗?多少年了?不曾这般安适过了? 可是她知道,死亡随时都会来迎接她的。胸口无时不在痛着,每当她攥住胸口那个伤处,眼前便又浮现出那个白衣男子落寞的身影,站在回忆的夕影下遥遥凝睇着她,这个时候,她憔悴的脸上闪过一个恬柔的笑容——能死在他手上,也算不枉了。 不知过去了几日,这日黄昏时,天色又阴霾了下去,她自端了藤椅在院中坐着,望着藤架上的葫芦花怔怔出着神。 不多时,天色便全黑了下去,空中电闪雷鸣,暴雨倾泻而下。玉甄似乎有些渴了,入了厨房,见水桶里滴水不剩,便又迈了虚浮的步子朝院中的水井旁走去。 绞上一筲井水,仿佛已用尽了她的力气。她单薄的背影在风中颤颤晃荡,几乎便要失足跌到,好容易站稳住身形,手却松脱了。但听“噗”的一声响动,沉沉自井底传来,方才好容易绞上的一筲井水,却又沉回了井底。 玉甄却并不气馁,又去厨房寻了一个木筲,待将井水绞上来,恰正天边一道雷光闪过,照得她惨白脸色亮得近乎透明。 她抬手抹去了额上渗出的虚汗,提着那只木筲,一步一步走回房中,足底仿有千钧重。 好容易一只脚迈入了门槛内,下一脚却被门槛前的石块畔住,她身子一仰,人便沉沉向后跌倒。倒地之际,头似乎又叩在了门槛下的石块上,缕缕的鲜血顺着她覆散在门槛上黑缎般的长发蜿蜒淌下,染了一地。 雨仿佛愈下愈大了,血水雨水,浸透了她单薄的身体,那个平素骄矜尊贵的玉螭国长公主,此刻一身粗旧麻服,无辜脆弱地躺卧在血泞中,形容枯槁面容惨白,仿佛再经不住风吹雨淋,那轻浅细弱的呼吸,仿佛随时都将要咽下最后一口气。 看着那个瘦弱的身形委顿在地,仿佛再也爬不起来了,默默立在阴影处的他,迟疑了一刻,终于现了身,俯身将她横臂抱起,便向卧房中走去。 第183章:第十六章 雷雨 (7) 被他抱在怀中的那个身子那般柔弱,仿佛稍一松手,便会被这场狂风骤雨卷带离去。 她无辜地躺在他臂间,细幽微弱的呼吸却仿佛鲜活了一般,如一尾灵动的蛇,钻入他心窍内最**的那一处,他早已静止如水的心底绵延起一缕柔情。举步之际,捏住她手腕的一指触到她微弱的脉搏,他有些担忧地低头看她一眼,见她胸口在他怀里极微弱地起伏,一时只觉胸口悸闷难定,喘息愈加紊乱。 好容易将她抱入榻上,展了被为她盖上,看着她苍白的颊边那一道森然可怖的血迹,他忍不住极轻地为她擦净额前的污秽,又撕下一片衣衫包住她脑勺的伤处。低头之际,面颊离她相距三寸处,正贴上她的呼吸,那低弱而微冷的呼吸里,带着曾为他所熟悉的香气,他一时心头缤乱,慌忙撑住床沿,在距她床边一尺外稳住身形。 看着她微颦眉峰,唇齿翕动着,仿佛正陷入了什么痛苦的梦魇中,他俯低了身,欲为她注入少许内力,又不想惊醒了她,正自犹疑间,眼角余光一闪,她枕旁那刻着“亡夫秦翦之位”的牌位映入他眼帘,他的手一时顿住。 “你在意?”榻间的女子不时何时竟已醒,空漠的眼神直勾勾地望住他,让他一时退却了脚步。 “你在意?”她冰冷的手掠过他面颊,眼波迷离地望着他,呢语般重复了一句。 她指间传来的温度冰一般的冷,然而,那般的冷,竟让他不忍伸手挥开,却也不愿回答她,朱红色的瞳眸冷冷看着她,冰澈的目光却有一瞬的迷乱,却被她牢牢捕捉在眼内。 她玉质般温润的手掌灵蛇似的蜿蜒而下,轻轻缠住了他的脖子,他方刚一挣,她便猛地仰起下颌,堪堪咬住他的唇,软腻的葇荑在他襟前寸寸游移,带着销魂蚀骨的冷意,探入他中衣里,他挣扎了一下,她却像藤萝般将他缠得更紧,他挣不脱,反被她狠狠吮尽了喉中最后一分气息。 她冰冷的吻绝望而激烈,唇间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单瘦的身子蜷缩着紧贴住他,如欲钻入他灵魂里去。唇齿缠绵之中,他尝到她的泪水,一丝丝的涩痛透心而入,却竟让他品到了一种饮鸩止渴般的满足。 玉甄的手方解下他衣带,已被他紧紧握在掌中,玉甄望住他朱红色瞳眸,心里顿然一涩。 “雪岚……”她颤着声轻轻唤了他一声,雪岚却未听见,他轻轻按住她双臂,朱红色的眸光一时迷离而恍惚。 玉甄与他的目光对视了一刻,不知怎地,反而惊恐地移开了视线,空茫的目光有些魂不守舍地移向旁处,雪岚俯身吻住她的唇,天际这时忽地传来轰然一声雷鸣,雪岚顿时如被击中一般,停下了为她宽衣的动作。然而,在闪电透过窗隙、照在她脸上的那一刹那,他却惊异地自她眼底看到了一抹妄图败坏常伦的疯狂。 第184章:第十六章 雷雨 (8) 眼前的这张脸苍白若死,却带着一抹解脱般的希望。 原来是这样啊!竟然是这样……他差些忘了,她已是个人,而不是凤,她也从未真正将自己当作是凤。然而她原来却是知道的,原来她一直都知道那个他从不曾开口对她说起过的“秘密”。 雪岚轻轻扶她起身,玉甄半倚在他怀里,孩子般地侧头轻靠住他的肩膀,雪岚缓而平静地宽下她的中衣,又缓缓褪去她的亵衣。她一丝不挂地**在他视线内,雪岚却在这时冷静地闭上眼帘,快速封住了玉甄身上六处大穴。她无法动弹,刚嗫嚅了一下嘴角,唇已被雪岚紧紧封住,一股暖暖的气流溢入她唇中、漫流进四肢百骸,本已枯朽麻木的身体,仿佛在这热流中一寸寸活转了起来。 “你当日被我所伤,虽不致命,但这些日子操劳太过,伤势复加,如我不将真元渡给你,你的身体恐怕至多只能再撑住十日。”他低幽的话音传入她耳内,玉甄眼角漫下一行泪水,雪岚的唇依然贴在她唇上,声音却是以腹语传出:“你的伤,说到底也是因我而起……” 因他而起,他现下要还给她吗?他要把一切都还给她,然她呢,她能还给他什么? 镇定下心神,收干眼底泪水的瞬间,忽听门外大作的雨声中,隐隐交杂住一行人的脚步声,声声入耳。 那是——战靴跺地的声响。不仅如此,由脚步声听来,那一群人武功必然不俗,其中似乎还有高手。 “别分神。”雪岚将她的身子挡在怀内,同时抬指点住她的哑穴,让她无法开声。 “别分神。”他通过腹语传来的声音将她慌乱的心神镇定下,然而那阵炽热的气流在她体内游走不息,她的身体越来越热,呼吸也愈加沉重…… 足声渐逼渐近,此刻玉甄并不知道,雪岚紧闭的眼底,那一抹一闪即逝的冷光。 卧房的门很快便被推开,玉甄的目光被雪岚挡住,她看不见门边的动静,然而,她却已知道来者何人—— “玉甄公主,现下战事未定,我哥哥尸骨未寒,您却竟然藏在这里,跟这个男人行苟且之事!” 秦翥幽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然而此刻,玉甄却是欲辩难言。她又能如何为自己辩白? “将这对狗男女给我拿下!”仿佛是看出了二人此刻正当紧要关头,秦翥一声令下后,便悠然立在门边,冷眼看着玉甄当如何应对。 然而,那几人方刚迈出数步,玉甄眼见雪岚的手蓦地探入衣物内,她目光一亮——果然,电光之间,秦翥那几名近身护卫即已纷纷倒地而亡。 “你……你究竟是何人?”秦翥问出这句话时,声音里带了一丝颤抖,然而雪岚却并不答话,待为玉甄渡尽最后一口气,他额际已满是细密的汗珠。 第185章:第十六章 雷雨 (9) 一口气渡尽,玉甄体内燥热渐褪,面颊也已有了血色。雪岚手指疾点,方为玉甄解开穴道,她脸已涨得绯红。 由他方才出手的那电光般的一式,秦翥也察觉出此人来历非常,便不敢再贸然动手。 雪岚并不理会秦翥等人,只是默默拾起床边的衣物,为玉甄覆住身子,即又抬起眼,冷冷望了一眼秦翥。 只那一眼,已令秦翥心中一震:这个人,这个人的眼睛,居然是红色的! 蓦然间,他心里已猜到这个人的身份,掣剑的手顿时被汗水浸透。 雪岚望住玉甄失神的眼,一手执紧了她的手,一手指向门旁的秦翥,淡淡地问了最后一句:“我再问你一次、最后一次——你要跟我走,还是留下来?” 我要跟你走。玉甄心里这般想着。凭她那一点微薄的力量,根本无法改变这个乱世的规则。她已经倦了,彻底倦了,她为玉螭国、为她这个姓氏,付出了将近半条命,现下她只想从此跟他避居世外,平静过完此生。 她知道,柳怀还没有死。可是她的仇,却已经报了——当她向柳怀捅下那一刀之时,她便已知道,她想要惩罚的那个人,只是她自己而已。 现下,她只想抓住最后这近在咫尺的“幸福”,那是她的一生都不曾得到过的“幸福”。 她望住他殷殷的目光,想脱口答应他,然而,眼角余光督到他握住自己的手腕,心却蓦地冷透。 他身上那些枷印,在那一刻刺痛了她的眼睛,他手腕上的枷印在她眼前鲜活了起来,仿佛在冷笑着她过往那些罪孽、并且时刻提醒她记住她曾对这个男子种下的伤害! 她本想在生命最后的尽头,有一个归属,有一个人能够陪在她身边,陪她到最后一刻。然而,当她现下再无性命之忧时,她却深深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跟这个男人走。从此随她而去,即便他真能给得了她幸福,然“幸福”的同时,何尝不是在惩罚着自己?回不去了,再也无法回头了。有些事,一旦错了第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他是凤神,当年那场大火中,他的烧伤终能自愈,然而,心里的伤,又岂是岁月能抹得去? 不妨,就伤到最后一刻吧!她凄然一笑,雪岚微怔之间,她已抬掌在他脸上狠狠掴下!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如同八年前那一掌,劈灭了一个少年心中那一点痴妄…… 一只飞蛾飞曳过烛火,翅膀扑扇了两下,转瞬便被燃为烟烬,阵阵焦臭气味扑鼻传来。她不敢再回头看他那双血一般的朱红色眼眸中质问的目光,只是快速捧起地上秦翦的牌位,走到秦翥身边,垂眼不语。 第186章:第十六章 雷雨 (10) 雪岚看着她消瘦的脸上那样冷漠的目光,忽然感到好笑——他直至今日才终于看清了她,敛藏在那样柔弱而强悍的外表下,骨子里亦是柔腻又强硬。这个女人何曾需要别人的保护,而他竟曾傻傻地以为自己可以守护她! 雪岚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说辞,扭头便走。没有人敢阻拦他,他的身影穿过秦翥身后重重铁甲侍卫,待到步出屋门之际,他忽地驻足片刻,却未再回首。 玉甄看住他的背影,咬住了唇,却未再说出一句挽留的话。 我不愿你的手染血。这个乱世怎样,与我们何干?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终有我二人的容身之所。 梦中桃源……那是她此生无法触及的幻梦…… 红光缓缓覆没了他光洁的背脊,转瞬之间,那个玉质冰骨的男子已化身为凤,展翅向着被阴云笼罩的九天飞去,置身周的厉雷惊电于无物。 “玉甄公主!”她的目光直直望住那只即将没入阴云之后的凤鸟身上,仿佛要在最后一刻,将他的身影永远烙入心里,然而,秦翥的声音这时却在她身后响起,“既然方才臣弟所见到的那一幕,并非公主本愿,那么……”他朝身后作了个手势,眼见登时便有侍卫奉上长弓和箭筒,秦翥捧过,单膝跪地,将长弓与箭筒平举过顶,声音幽冷,“那么,公主现下便要放任这侮辱您、侮辱我玉螭国国体的妖邪离去吗?” 玉甄心头咯噔一跳,被这句话惊回神智,霍然回首看他,然而当与他抬起的目光相触的那一刻,望住他紧掣于腰间的长剑,回想起那日二人在宫中最后相见的一幕情形,种种串连起来,刹那间心亮如镜。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难怪会守护不住子陵皇兄,难怪秦翥会在这个时候、在这里出现……她竟然疏漏了这一点,也低估了面前这个男人! 在这九重宫阙里,任何人都信不得。因为你看不到他们向你俯首的那一刻、投于地面的眼神。 随着一道惊雷划过长空,耀亮了她的眼,秦翦的话音警钟般在她心上奏响。 原来,真正背叛了他的,竟是他的亲生兄弟——这个因他一手栽培、方走到今日的人! 第187章:第十六章 雷雨 (11) 惊雷骤雨中,她的脸色寂白如死,玉螭国长公主漠然地自秦翥掌中接过长弓,望住那只赤羽金翎的凤鸟即将湮没在乌黑云层后的身形,缓缓搭箭上弦。 她闭上了眼,什么也不再去想,只要射这一箭,射出这一箭,他能避过的,一定能…… 她默然阖住了眼,紧扣弦上的僵冷如冰的手猛一收了力道,那声破空之音,在轰鸣的惊雷声中,竟似成为天地间唯一的声响…… 许久许久后,海啸般的欢呼声传入她心底,她胸口一震,蓦然睁眼,但见天际一道炫目的金光,湮没了周旁的阴霾,渐渐扩散…… 她的目光望住那金光汇聚之处,仿佛看到那赤羽金翎的凤鸟陨落的痕迹。 ——什么箭能伤到你? ——情人的箭。 竟然会是这样……是天意吗?还是早在那一日,她便已料想过会有今日呢? 曾有多少个驻足回眸,曾有多少次怅然徘徊,终究都输给了那——穿心一箭。 原来,再漫长的别离,终究及不过,生、死、离、别。 她亲手杀了他,这只她生命中唯一肯为她驻足的凤…… “铿”的一声,长弓脱离了她的手掌。她匍匐在雨泞中,颤颤地欲去拾起,然而方一触及,那把长弓又由她掌中滑落、堕回泥泞里。 她知道,她持弓的手,此生再也承受不起,握住它的重量。 第188章:第十七章 火海 (1) “子忻哥哥。”待那火光渐渐黯下,玉甄步至密门前,回首望他,指了指甬道尽处,向他嫣然笑道:“你现在可以带她走了。但是且记得,千万莫要施展轻功飞过去哦。只要子忻哥哥你一步步走过这片火海,湮儿便放了她,你若是使什么花招呢,湮儿现下只要叫出一声,埋伏在府里的风雨楼杀手便会引弓搭箭,待你们一出了这房门,纵便你有飞天之能,他们也能将你们射成刺猬。” 她竟然真的狠心要杀他。 迷朦之中,少女的清呼声如自另一个世界传来:柳大哥…… 娘曾经跟他说过,人在这世间的使命尚未完成,那么老天爷爷便不会让他死去。 既是这样,那不如顺遂天意吧。很小的时候,爹便曾说过,他是一个喜欢挑战痛苦的人。这么多年来,他遭遇过艰劫无数,却从不曾退却过脚步,即便是立在刀口浪尖,他亦从容不迫,如若身后有他需要守护的人,那么他便迎锋而进、迎刃而上。 即便他曾珍视过的人已将他背弃,他仍会为了他珍视的人拼搏下去。 真是可笑啊,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发觉,自己仍是放不下那个女人啊! 玉螭国嘉泰朝永和四年十月十五,退朝之后,玉甄起驾回府,却见宣德门前一群侍卫正拦住一名白衣少女,玉甄心下好奇,当下命人放下肩舆,掀起帷帘,竟愕然发觉那跪在地上的白衣盲女,容貌竟与自己有七分相似。 “是你?”望住她那双空洞的眼里茫然的神色,她蓦然记起她便是那个曾在东莱与她有约的少女,不由矢口低呼。 “玉甄公主!”听得玉甄的声音,少女立刻推开了一旁侍卫,膝行上前,玉甄心里一惊,不知怎地,每当见到这个少女,她便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当即下了肩舆,倾身握住她的手,怎知她却向她盈盈拜下。 “玉甄公主,求您去看他一眼吧!他快要死了!” 玉甄心里咯噔一跳,旋即镇定,淡淡松开了她的手,背过身去,冷冷地问:“他要死了,你不陪着他,来找我做什么?” “公主……他、他口口声声都唤着你的名字!”雪颜蓦然抬起头,望住玉甄的眼里已泛出泪光。 玉甄看到她的泪眼,不知怎地,心里竟莫名一软,而在这时,看守宫门的禁军却再次上来拉开了那个少女。少女跌坐在地上,呆了一呆后,便咬了牙撑起身,走出两步,足下顿了一刻,又继续向前。怎料,斜侧里却忽地横过一只手臂,拦截住她的去路,她方待要出声,却听玉甄的声音冷冷在身后响起:“姬将军,你要做什么?” 第189章:第十七章 火海 (2) 那被她唤作姬将军的男子阔步上前,蓦地在玉甄面前跪下,额间深叩在青砖地上,并不抬起,声音冷肃:“公主,您莫要忘记,这位姑娘可是敌军那边的人。” 玉甄事不关己地问:“那又如何?” “公主……”姬彦霍地抬起头,年轻俊秀的脸上有执拗的光,“望您以国事为重。” 以国事为重。又是这句话。玉甄有些烦躁地返身步上肩舆,挥手命人起驾。待车驾步出几步,她的声音遥遥递来,听在耳内,带着深深倦意:“将她带来我府上。另外,今日的消息,且莫走漏出去。” 如今两国已暂时休战,秦翥的大军仍守在堵阳县,此时她至少应能保得住她吧! 为何想要保住她呢?只是因为她与她容貌那三分相似吗?不,她从她眼里看到自己从前的影子。她一直觉得,自己跟这个少女有一种莫名难言的羁畔,却又说不出那是什么…… “你叫雪颜?”暮色已四合,玉甄摈退了下人,缓步走入庭院,望住少女孤身坐在秋千上的背影,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呢。不知在多久以前,也曾有过一个白衣少女,欢愉地荡着秋千,那时一个少年会立在她身后,横笛而奏。 “是的,玉甄公主。”她的声音收回她缤乱的思绪,少女下了秋千,回身向着玉甄敛衽行礼。玉甄下意识地欲待扶住她,然而伸出的手却又僵住。 一刻后,她即定下心神,在少女对面坐下,望住她冷冷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少女淡淡一笑:“您是什么人,我便是什么人。” “你?”这句带冲的话令她忍不住便要驳口回叱她一句,然而心头却猛然一亮,刹那间醒悟过来她话中真意,登即长身而起,走到她近前,细细望住她眉眼,试探般地问:“你……母亲是?” “姐姐!”她一声未落,雪颜已颤了声轻唤她。 “姐姐……你,你叫谁姐姐?”分明已是心如明镜,她偏生冷淡侧过了脸,然而眼底那一抹漾开的水纹,她却看不见。 雪颜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姐姐,我跟你讲个故事,你要听吗?” 玉甄并不回答。很多人,只有在拒绝的时候才需要开口。 “很早之前,雪山上有一只凤鸟。她有一个很爱她的丈夫,他们还生了一只小凤凰。” “凤鸟的蛋要孵二十年,她的丈夫守在家里为她孵蛋,可是那只凤耐不住寂寞,于是瞒了她的丈夫、独自偷偷飞出了雪山。”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顿住,而玉甄已大抵猜到后面的“故事”,她牵动唇角,惨然一笑:“你是想告诉我,那只凤后来飞入了玉螭国的皇郊,邂逅了当年的玉螭国太子,是吗?” 第190章:第十七章 火海 (3) 雪颜点了点头,复又摇头,空洞的目光望住天边的月色,月光在她眼底盈盈波闪,她仿佛能看得见月影一般,浅浅一笑:“我不知道她在玉螭国发生了何事,我只知道,她回来之后,便生下了我……” 原来是这样。原来娘最爱的人并不是父皇,父皇不过是她寂寞的时候,与她风花雪月的男子而已。那她呢?她的存在又算什么? “姐姐!”她迷惘之际,雪颜已轻轻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并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我是你的妹妹,我和你一样——是同一个爹、同一个娘生的女儿啊!” 玉甄愕然望住她,雪颜的手摸索着,为她捋齐了鬓发,凄然笑道:“还有哥哥——雪岚,他其实是我们哥哥。” “不,不是。”玉甄轻轻推开她的身子,茫然转过身:为何,在听她提起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时,心口会有隐隐一丝悸痛呢? “为什么不是?”雪颜轻轻握住她的手,指间传来的温度冰冷,然而少女的话音却亲切柔婉,如同当年的她…… “姐姐,你告诉我,他现在究竟在哪里?找到他,我们三兄妹就可以团聚了。”说到这里,她话音顿住,仿佛是突然醒悟到什么一般,小心翼翼低了头道,“姐姐,我知道你顾虑什么。的确,他是我们哥哥,但是我们是神族的子民,并无世俗间那些纲常伦理,姐姐若是真喜欢哥哥,你们也可以……” “住口。我根本就不知道雪岚是谁。”玉甄冷冷打断她的话,方才语气中那一丝温存也荡然不复,“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我妹妹,你有什么证据?你一口一个雪岚——我告诉你,我根本就不认识此人,听都没听说过!” 她这句话如一桶冰水将雪颜当头淋下,隔了半晌,只见雪颜唇边掠过一个苦笑:“姐姐,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不觉得你像凤。”顿了一顿,又抬起空洞的双眼,迎上玉甄疑惑的目光,轻声道:“你知道吗?你像刺猬——活生生一只刺猬。” “你什么意思?”玉甄警惕地看着她脸上那个有些古怪的笑容。 “姐姐,你见过刺猬吗?”雪颜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自顾自地道,“我曾摸过它呢。姐姐,你知道吗?看到它,我便想起你——向往光明却又畏惧光明,渴望温暖却又害怕温暖,因为**、猜忌,所以宁愿永远独自一人,不允许任何人闯入你的心,却又不甘于孤独,于是用你的刺、伤害着一切想要接近你的人!” “住口!”玉甄冷冷退开数步,如被侵犯的野兽一般,远远避开她,然而她的话音却是毫不停顿,声声响入耳中,“姐姐啊!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悲吗?你爱的人,你不能爱他,便要恨他;爱你的人,你不能爱他,你便要伤他……” 第191章:第十七章 火海 (4) “我累了。”她话音未落,玉甄已拔足朝卧房奔去,再不回头。 听着玉甄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雪颜不由摇头苦笑。她摸索着攀上秋千,轻轻荡着,秋夜寒雾渐重,一分分浸湿了她的鬓发,渗入衣里,像是亲人的泪水…… 三日之后的凌晨,柳怀自梦魇中惊醒,营内负责看护他的下属见将军神智终于清醒,激动得叫起了帐外看守的兄弟,待几名属下入内为他净了面,又有人欲去叫醒军医,却被柳怀喝住。 他捂紧了腹下伤处,靠在榻间,一一扫过站在他营内这些平日随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心头微微有些不宁,随口问道:“她呢?” “她?”方刚守在营中看守他的属下微微一愣,他左旁一名小兵却登时会意,挠头问:“将军问的是雪颜姑娘吧。” 柳怀虚弱地颔首,却见众人纷纷垂了脸,面有愧色,柳怀心头一凛,忙支起身,急声追问:“她怎么了?” 一群人支吾了半晌,终是由最先开口的那人站出来答道:“那日将军气息奄奄,口中一直唤着一个叫‘湮儿’的名字,雪颜姑娘本在您床边照看着你,是我们没有看好雪颜姑娘,请将军责罚。”言毕,一群人登时跪了一地。 柳怀面容有一瞬的抽搐,一声不吭地俯身套住长靴,也不理会跪了一帐的下属,径自掀了帐帘,向外走去。 “柳将军!不可,您的伤……”一名下属膝行上前,扯住了他的衣襟,“将军,今次是我们的疏忽。只待将军一声令下,我们拼死也会为您将雪颜姑娘救回来……” “你们去了也没有用。”柳怀冷冷地说,“雪颜现在还没回来,定是被她扣住了。你们去了,她不但不会放人,说不定反而会害了雪颜。”柳怀径自牵起帐外正在食草的白驹的马绳,翻身上了马,方转身对他们摇头道:“你们回去吧,我一定平安回来。”言罢,两腿一夹马腹,白马长嘶一声,登即狂奔而出。 一群下属怔怔望住他没入灰白天色里的背影,一群人竟然手足无措。 待马儿奔远了,柳怀才控住马缰,蹙眉拭干了唇边的血渍。他下马拾了一团泥土,均匀地涂抹在脸上,又抬眼望住天色:乘这匹马的话,混入堵阳县,再折道向东,在天黑之前,应能到达襄樊吧。 玉甄,如若雪颜少了一根寒毛,今生今世,天涯海角,我都不会放过你! 这日,玉甄回府后,依旧先往雪颜平日歇宿的“凝雪院”走去。 关上厢房的门,她步至案台前,扳动烛台,但听“咯噔”一声轻响,案旁贴住壁画的墙壁缓缓向旁侧移去,露出其间一道深黑的甬道。 第192章:第十七章 火海 (5) 玉甄执起了案上的灯烛,径自矮身而入,待她进去之后,壁门便在她身后轰然关阖。 一刻之后,外房的门无风自开,轻微得没有一丝声响。而几乎同一时刻,一条黑影闪身入了房间——门再度阖起,那黑影闪身而入的一瞬,短得仿佛只有一个弹指。 弹指之间,门外平静复初,而他的脚步已踩入了房内的青砖地上。 他小心翼翼走到案台前玉甄方才立身之处,然而,他方一扳动烛台,却闻头顶传来一声异响,他心头大骇,忙纵掠而起,然毕竟重伤未愈,身法缓了些,登时便被由天而降的一张巨网牢牢缚住。他用力挣脱,然而那张柔韧的网却仿佛有生命一般,将他越缚越紧…… “无用的,这是天蚕丝网,你越是用力,它只会收得越紧。”随着一个幽冷的声音传入耳内,柳怀骇然抬眼,却见玉甄正立在他身前,手中灯烛明明灭灭,映得她的脸有如鬼魅、邪气逼人。 柳怀望了一眼她手中灯烛,又望了一眼那架空空的烛台,霎时恍然:原来烛台上缺了一根灯烛,他便落入她的陷阱! “你想怎样?”柳怀咬了牙,冷冷地问。 “是你想怎样才对。”玉甄妖异的目光冷冷望住他。 “放了……放了她。”柳怀颤了唇,沙哑吐字。 “放了谁?”玉甄倾身贴近他的脸,妖异的眼底掠过一抹邪气的笑容。 柳怀嫌恶地避过她的脸,冷淡答道:“雪颜。” “你觉得我会放她吗?”玉甄一脸漠然地站稳身形,冷冷道。 柳怀抬起眼,平素清冽的双眼此刻幽冷如冰,冰下却仿佛有火焰在烈烈燃烧:“放、了、她。”他冷冷吐出三个字,一字一顿。“放了她,你想将我怎样,都随你。”他说完这一句,便低下了头。 “随我?”玉甄仿佛未能听懂这句话一般,歪了头、细细品味了一下,方掩口嗤道:“若是妾身要将你留下呢?” 柳怀合起眼,不再答话。 “作为一个将军,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舍弃你的国家,值得吗?”她的声音忽然柔了下去,如一阵低幽的风,徘徊过他的脸面,平抚下他眼底的戾气。 “我早已再没有国、没有家,我只是希望……希望可以守护住,我所珍惜的人而已。”他喑声答道。 她倾身蹲在他面前,仿佛一个稚龄少女,梦呓般地轻声问他:“你真那么在意她?在意到,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是。”柳怀脱口而答。一语毕,却鬼迷心窍一般、幽幽补充了一句:“若是在当年,我也会一样为你……” “那现在呢?”她语声微颤,靠近了身,呼吸紧贴住他面颊。 第193章:第十七章 火海 (6) 幽幽的风荡过他心底,触动了他久已沉眠在记忆深谷的那些零碎的片断,“现在?”玉甄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在**着他……被时光沉淀过的那些记忆,一幕幕在眼前鲜活上来,连同心里那一点早已在那场大雨中湮没掉的炽热,也活了起来。 “现在……也是一样。”终于,他还是喃声答了她。一语方落,他才幡然醒悔。然而,玉甄的胳膊已轻轻缠上了他的腰,软若无骨的身子紧紧地贴住他衣上,语声如似十年前那般温柔甜润:“子忻哥哥……” 她靠在他怀里,俯首轻吻着他的鬓发,他的眉眼,黯淡的烛光照在那双黑曜石一般深亮的眼里,满满的都是对他的眷恋。她玉质般的肌肤透着淡淡的蜜红色,缠绕在他身上那淡淡的体香沁心醉人,他透过迷离的目光望住他,见她满脸娇羞之色,如一个稚龄的纯情少女。仿佛在这一刻,她的心里再无旁人,她眼中只有他,心里也只有他,只要他的一句话,她便愿随他去遍天涯海角,他要什么,她都会答应、都会给他…… 她的吻如游蛇冰冷的信,却又如蜜露一般沁心蚀骨,在他颊边轻而缓地游走。他在天蚕丝网下的手用力将她抱紧,感觉唯有这样,心里才能宁定。那不是炽热的情欲,而是一种想要抓紧什么的渴望。舌尖那一点点轻柔的缠绵,如经岁月催洗过的伤痕,痛意一点点渗入肌肤,直伤透他的心腑。然而便在这样透心入骨的伤痛之中,却有什么牵萦着他,让他沉溺其间无法自拔。 柳怀在她颈边轻吹一口气,深深吻住她的眼,舔下她眼底那一抹温热,轻轻地道:“湮儿,放我走吧!” 她的身子在他话音方落之际,骤然冷了下去。冷得那样的快。 她缓缓撑起身,柳怀再望她时,她眼里的目光又再度变得犀冷如冰。 她抬起手掌,掌心运力,轻轻一吸,便将附在他身上的天蚕丝网纳入她袖内。 柳怀支撑着站起身,明灭的烛影潋滟在他略透红晕的颊边,她抬掌轻抚着他的脸,柳怀身体一震,她已踮了足、凑近他的脸,他怔怔望住她轻启檀口,沁心的香气再度侵入他口鼻间时,猛然间下唇一阵剧痛,他愕然抬手抚唇,却见她正擦拭着唇间留下的那一抹血渍,血渍未凝,她薄唇带着一抹腥艳的丽色,衬得烛光下那似笑非笑的瞳眸更是妖诡逼人。 “痛吗?”她这样问了一句。 “可以带我去见她了吗?”他没有回答,淡淡侧头避开她的目光。 一小段甬道后是一扇密门,玉甄转动石轮,眼见密门缓缓开启,一星微弱的烛光照亮了内室。室内的紫香木椅上,端坐着一个白衣少女,双眼蒙着黑布,听见二人的脚步声,她嗫嚅唇角,然而喉中却吐不出一个字,昏暗的烛光照着她惶恐的面色,然而她却端坐在椅上,一动未动,似是被玉甄封了穴道。 第194章:第十七章 火海 (7) 柳怀心头一酸,脚下刚迈出两步,玉甄脚步蓦然移换,身子已抵住了身后的石壁,柳怀心头一紧,忙回首望去,见她正扣上了身侧石壁上一快双螭盘绕的石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柳怀强自镇定下心神,在雪颜身旁蹲下身,抬手抚摸她消瘦的脸庞,当触到她眼上那块黑布之际,蓦然一惊,回首望住玉甄,颤声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玉甄掩嘴轻笑:“只不过在她眼里敷了少许毒药而已。这毒药敷在眼里,要过了七日七夜,才能侵遍她全身,毒发之时,会痛遍她每一寸肌肉……” “你!”柳怀唇中刚吐出一字,便有血沿着他唇角淌下,雪颜在他身旁轻轻摇着头,无奈周身被点了穴道,那样轻微的动作却未落入他眼里。 “哎!瞧你激动得。”玉甄缓步走到他身前,脉脉凝视着他双眼,柔声叹道:“这毒又不是无药可解,天下那么大,总有法子治她的。只是……”说到这里,玉甄顿了顿,幸灾乐祸地看着柳怀气得通红的脸,遗憾般地叹了口气,“只是嘛,你要带走她,总得给我个理由。你有什么资格带她走?她是你什么人?妻子,情人,抑或妹子?” “她……”柳怀见有一丝希望,心中一松,脱口道:“她是我结义兄弟。” 玉甄噗哧笑了出声:“人家结义之时都会立下誓言——为兄弟两肋插刀,刀山火海,在所不辞,那你呢,你会为了她做这些吗?” 柳怀不知她又要耍什么花招,却肃声答道:“自然会。” “哎!真是重情义的汉子呢。”玉甄悲悯地望住他,然而那嘴角掠出的一抹妖异的笑容,却让柳怀有些嫌恶地侧开了头。 “湮儿怎舍得让你上刀山、怎舍得在你两肋插刀呢?”说到这里,玉甄顿住,缓缓扭动手边机关,即听门外一声沉钝的响声,柳怀惊望过去,只见原本漆黑的甬道,已被火光映亮,那幽幽的火焰在他眼底燃烧,冷透了他心底最后一分希望。 “子忻哥哥。”待那火光渐渐黯下,玉甄步至密门前,回首望他,指了指甬道尽处,向他嫣然笑道:“你现在可以带她走了。但是且记得,千万莫要施展轻功飞过去哦。只要子忻哥哥你一步步走过这片火海,湮儿便放了她,你若是使什么花招呢,湮儿现下只要叫出一声,埋伏在府里的风雨楼杀手便会引弓搭箭,待你们一出了这房门,纵便你有飞天之能,他们也能将你们射成刺猬。” 柳怀定定望住她,许久许久,方平静一笑:“湮儿,我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遇上了你。” 玉甄平视着他无悲无怒的双眼,淡然一笑:“真是不幸呢,湮儿此生最大的幸事,便是识得了子忻哥哥。” 第195章:第十七章 火海 (8) “是吗?”柳怀哈哈一笑,俯身将雪颜横抱在怀内,他看不到雪颜蒙眼的黑布上透出的泪,只是冷冷忘了玉甄,淡淡地道:“无所谓。从此之后,我们恩断情绝。” 言毕,他便走到密门前,再不回头望她一眼,一步迈了出去。 玉甄心口一揪,淡淡背过身去,听着那哧哧的声响由他脚底腾起,暗自攥紧了衣袖下的手,指甲深断在她掌内,点点鲜血,顺着她衣角滴落,在地上投来森冷的回音。她浑然不觉,茫然递出手,伸向烛台上,望住不住闪跃的火焰如毒蛇吐出的蛇信一般,舔舐她手掌的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猛然听见甬道尽处传来一声巨响,她手蓦地一颤,忙奔到密门前,转动机关,透过余下的火星望去,看到柳怀已昏倒在甬道外的青玉石砖地上,豆大的汗珠自他苍白颊边滚落,而他的双臂,仍是紧紧抱住怀中的白衣少女。 她缓步走过甬道,在他身旁站定,倾身望住他,厢房的门却在此际被人推开,跟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 “公主!这个人……”姬彦怔怔望住这样一幕,一时忘记了跪礼,颤抖的声音仿佛从极远之处传来。 玉甄痴痴望住躺在地上的柳怀,轻轻撕下自己的衣襟,为他裹起了足腕的伤口。那样血肉模糊的一幕,让姬彦望了都忍不住侧过头,而玉甄却仿佛无事人一般,一脸漠然地为他包好了伤,继又低下头,附耳轻声问了一句:“子忻哥哥,痛吗?” 持剑的将军一脸惊忪地望住这素平日矜持淡漠的公主,此刻如同一个受伤的少女,心疼地跪在那个奄奄一息的男子身边,霎时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却见玉甄又俯身抱起雪颜,将她轻轻护在怀里,如同最温柔的姐姐一般,拍着她单薄的肩膀,安抚从她身上递来的颤抖,然后蓦地一掌用力击在她颈后,雪颜登时在她怀里昏迷过去。 玉甄起了身,默默将雪颜抱回内房,轻轻展开棉被为她盖住,又转身为她放下帷幔,方步回厅内,走回柳怀身边,俯身拨开他额前被汗水粘起的长发,拂袖拭去他满脸的汗水,又俯低身,凑唇在他额上轻轻一吻,方抱起他,望住呆若木鸡的姬彦和他身后的侍卫,轻声吐字道:“姬彦将军,拜托你,将他送出城外请医。”末了又道,“若是他路上少了一根寒毛,便提你们的头来见我。” 言罢,仿佛累了一般,再不看余下众人,径自踱回房内,去照看雪颜了。 良久之后,待门外的脚步声渐远,玉甄抬指解了雪颜被封住的哑穴,柔声问道:“你恨我吗?” “不恨。”雪颜咬了唇,凄然笑道,“即便你在我胸口捅一刀,我也不会恨你。” “是吗?”玉甄温软的手轻轻缠弄住雪颜鬓边一绺长发,柔声道,“真是乖了。” “我不会恨你。”雪颜茫然地道,“并非因为我们是姊妹,而是因为……你曾救过我一命。因为……雪颜觉得,姐姐应当是个好人。” “是吗?”玉甄困惑地眨了眨眼,奇道,“那如果你以为错了呢?” “那么,我便赔上我这条命——作为错信你的代价。”一行泪水,自她缠了黑布的颊边滚落。 那一刻,雪颜**地觉察到,坐在她床畔的女子身子蓦地一震。 第196章:第十八章 伤心一箭 (1) 同一个瞬间,她带着霍尽生命的决心松弦,他带着奋死一搏的执念挥剑。 那一箭,是情人的箭。伤的,是情人的心。 玉螭国嘉泰朝永和四年十月廿日,银夔国靖远将军柳怀于堵阳县大败秦翥。秦翥以替身蒙混住敌军眼线,率二十余随众,取道南逃。 翌日晌午,姬彦调动帝都城卫军与御林军,统计十万余众,支援谷城。此次出兵,并未行粮草。只为拖延时间,助朝中官员随玉瑾先行南迁避乱。 十月廿一,银夔国铁蹄继续南下,安福县举县投降。大军入城,柳怀清点降卒,安抚安福县百姓,整备军饷,继续出兵向南。同日,姬彦大军抵至谷城。 十月廿三,战鼓声由远及近,号角绵延声响彻谷城方圆数百里,城中百姓纷纷闭门罢市,深秋凛冽寒风呼啸着席卷城楼,城下只见旌旗招展游动,滚滚沙尘漫天而来。 兵刃玄甲冷冷铁色在秋风中更增肃煞之气,护城河外,一波波银夔国士兵推动攻城撞车浴血前行,前赴后继的士兵攀着尸体垒就的攻城云梯拾阶而上,城墙上漫天的弓矢擂石席卷而落,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柳怀望住城楼处那指挥令下的将军,缓缓道了一句:“掌弓!” 侧里顿时有人奉上长弓箭筒,柳怀并不接箭,却由那奉弓的下属腰侧剑鞘内抽出佩剑,缓缓拉动怀中玄铁大弓,弓在他臂间张开如满月之际,只见他竟搭剑上弦,以剑为箭,向着城楼射去。 但见那一剑破空飞射而出,如挟雷霆万钧之势,直直向住立在城楼上的守城将领头盔射去。 那守城将领是姬彦部下一员猛将,从那道疾劲风声里,便知那一剑来势非同小可,怎料他却在此刻避不过,一时竟望住那道凛寒剑光,呆住了眼。 生死一线之际,却见旁侧另一道寒光一闪,掠过那守将耳鬓,刚好抵住柳怀疾射来的剑锋,抵减了那剑的攻势,然却只阻了那一瞬,一闪眼间,却见另一道剑光当空划过,剑气过处,那守城将领的人头腾地掠空而起,被一双手稳稳接住,而在同一个瞬间,一枚雕翎箭随那把失了目标、由空而坠的长剑一并跌落城下,在空中撞击出一声清响。 一个女子声音在城头冷声清叱:“废物!”一言毕,即提了那颗人头,冷冷抛下城楼。 柳怀冷冷望向凛冽的寒风之中、城楼上的某一处,一双眼也正以同样冷冷的目光盯住他。那个迎风傲然立于城头上的女子不知何时竟褪下了兵盔战甲,长发霍然随风散覆肩头,一袭绛红深衣凄红如血,又冷如九幽狱火,映着她清丽脸色更添了几分清冷。 “掌弓。”玉甄目光一瞬不瞬望住城楼下、那双也正盯着她望的清冽眼眸,抬起手臂,同身后冷冷喝道。 第197章:第十八章 伤心一箭 (2) 玉甄的弓是一把凤形碧玉弓。弓长逾五尺,重达五斤,普通男子使来毫无劲道,而到她手里,却是百丈之内,一箭毙命。 柳怀声色不动,缓缓拔出腰侧寸不离身的冷淬——这把长剑曾伴着他出生入死,这把长剑亦是那个名唤“雪颜”的女孩送给他唯一的、也是他一直以来最珍视的宝物。 他翻身下马,平剑齐眉,剑身一分分自鞘内抽离,冷冽的剑光映着他冷冽的眼瞳。 玉甄弓张如满月,一枚雕翎箭被她稳稳定于弦上,箭柄的雕翎在凄烈风声中微微颤晃。 此际,二人都在等待一个契机。不是等着对方先动手的一刻,而是等着一个最适当的时机,等着对方立定生死一搏的决心的一刻! 剑在眉下平举,箭在掌际徘徊,短得只有弹指的时间,却仿佛已过尽了他们的一生。 剑光与箭光之间,二人眼前同时掠过的,是那三年间的一幕幕,转又掠过重逢后的一幕幕。 一景一幕,映上心头,映在剑光与箭光之中,漫长得如隔了一生。 同一个瞬间,她带着霍尽生命的决心松弦,他带着奋死一搏的执念挥剑。 那一箭,是情人的箭。伤的,是情人的心。 那是她投注了内力的一箭,亦是她投注了生命的一箭。箭是她的魂,如同剑是他的魂。 他未闪未躲,堪堪以箭身迎住了她的箭头——箭光与剑光碰击的一瞬,二人唇角同时沁出了血。 第二箭瞬即至来,第二剑接踵霍出。 剑光与箭光之中,二人的眼里看到的,唯独只有彼此的眼,穿越了一个漫长的虚空,映在那剑光与箭光之中,映入彼此灵魂深处。 她手中箭不停,他手中剑不停。 她一箭狠似一箭,他一剑快似一剑。 刹那之间,她由箭筒中拿过三枚箭。 连环三箭,同一瞬间,破空射出。 他仰身避过当头疾来的一箭,挥剑击碎穿胸那一箭,怎知那一箭所灌注的劲力,竟生生震裂他的虎口。然而那第三箭,却是怎生都未避过,冷冷地透入他小腹,堪堪刺入那日她捅下那一刀的伤处。 他捂紧伤处汩汩涌出的血,抬眼之际,却见玉甄在城楼颤晃的身形如一只被抽尽了灵魂的人偶。而但听身后一声惊呼,他转头却见——身侧的副将已被她一箭穿胸而过。 不愧是一代箭神!隐闻远处号角声与擂鼓声犹从天边而至,柳怀心头蓦地一惊,回首眺望,只见滚滚沙尘漫天而来——是秦翥派军支援了! 望住损失过半的士兵,柳怀不及多作考虑,便一跃上马,捂紧了腹部伤处,紧夹马腹,那皎皎白驹便在千军万马枪林箭雨中,如一支离弦之箭,飞射而去。 第198章:第十八章 伤心一箭 (3) “将军!”身后的声音他不去理,头顶射来的箭矢他也不去理,只是深深伏下头、紧紧贴住马鬃,在凛冽的寒风与贴面而过的箭风之中、在身侧无处不至的杀机之中,浴血穿行…… 距城门三十步外,身上落满箭矢的白驹终于支撑不住、呜咽倒地,白甲的将军提气而掠,旁侧里的剑他闪身躲过,长剑颤过之处,银白战甲舞动,带起阵阵血雨。 立于城楼上的玉螭国长公主手撑城墙稳住身形,在看到白衣将军飞掠而来的身影之际,自唇边掠起一个欣慰的笑意。 蓦地,她仿佛失了气力般,在一侧指挥防卫的姬彦还未及缓神之际,便眼看住她由空中一跃而坠。 身形坠落的一刻,她听见无数个声音同时在城楼上失声惊唤,然而她都已不再去理。 如同契机般的,那道白影这时凌空一个纵掠,稳稳将她接入怀中。 玉甄软软倒在他怀内,轻轻说了一句:“我终究是输了。” 冷淬架住她颈边,耳边传来柳怀冷定的声音:“对不起。我输不得——唯独今次,我输不得。” 言毕,他即将玉甄的身子挡在身前,高仰起头,冷澈目光一瞬不瞬望住城楼上的姬彦,周旁连连射来的疾矢一时也滞住。 众人怔怔望见玉螭国的长公主惨然一笑,猛地用尽最后一分力气一般、高声喝道:“放他们离去!” 银夔国的余众数十余万大军尽数撤离之后,趁秦翦的大军将他们围合之前,柳怀挟住玉甄,策马奔出了这鲜血残尸铺就的战场。 两个重伤之人倚在马上,远离了身后杀声震天的疆场,远离了那片刀光戟影的喧嚣。 “原来你在意的,不是你的国家。”二人下马的一刻,玉甄气若游丝地笑。 “不,我在意我的国家。”柳怀冷冷看着她,摇头道,“我在意的,是我的国家,而不是这个乱世。比之这个天下落入谁家,我更在意……我在意的人。” 第199章:第十八章 伤心一箭 (4) “在意的人吗?”玉甄喃喃重复了这四个字,颈边骤然一寒,那把冷亮的剑锋已稳稳架在了她颈上,丝丝的寒意透体袭来,而她却是猝然阖住了眼,唇边含起一抹无视生死的笑容。 “别想威胁我什么。”她微阖的眼底有着洞悉的光。 “放了雪颜!”他毫不妥协,剑锋堪堪割破她肌肤,凄红的血,沿着她肌肤、沿着他剑锋淌入他袖襟内。冷冷的,竟没有一丝温度。 她睁眼望住他,深幽若潭的眼底有妖异又疯狂的光:“你杀了我,她便回到你身旁了。” 柳怀霍然一惊,望住她苍白的颊边透着一道异丽的绯红,咫尺之处望去,竟有一种颤动心魂的美。 他心头咯噔一跳,蓦地握住她手腕,方探上她的脉搏,面色便霍然一变:“你……” “子忻哥哥。”玉甄痴痴地望了他笑,一缕鲜血缓缓自她唇角溢落,“湮儿生命中最美的这一刻都给了你,你要好好、好好记得啊……” 这个砒霜般的女人,竟然狠心服下了砒霜!原来她打从与他在城楼上交手的一开始,她就没想过再独自一个人活下去! “湮儿!”柳怀蓦地撤了剑,紧紧将她抱入怀内,望住那一抹妖丽在她脸上燃烧,那的确是他所见过、她生平最美的时候,美得如能将他的整个灵魂都收进去,然那霞光般流动的丽色,所维持的每一刻,都是在燃烧她的生命!柳怀手臂不由蓦地一颤,“湮儿,你坚持住!” “子忻哥哥……”他蓦然捂住她的唇,抱住她纵身跃上马背,再不理自己下腹汩汩涌出的血,双腿猛地一夹马腹,一手紧控马缰,一手却是紧紧握住她的手,握得那样紧,仿佛再也不愿放手……握得那样紧,仿佛在以心念为她注入生存的勇气…… 第200章:第十九章 两两相忘 (1) 秦翥诧异地望着这个玉螭国的长公主衣衫不整地匍匐在地上大笑——这个平常矜持雍容、这些年来在旁人眼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公主,他从未见她笑得这般歇斯底里。她衣不蔽体地坐在地上,仿佛在哭,却哭不出泪;也仿佛在笑,笑得透不过气。 离宫依然还是当日的离宫,只是如今那离宫里,已失尽了她最后一分怀念。 那个人,永远埋藏在她心里。而曾经伴她共度少时时光的母亲,此后于她已是陌路人。 “公主!”玉甄方倾身步下马车,秦翥已自身后紧紧揽住她的腰,玉甄猝然一僵,挣扎了一下,却被秦翥狠狠按入马车之内,肆意轻薄她。 玉甄侧过头,在他怀里狠狠挣扎,却未挣脱,秦翥望着她满脸愤色,反而愈加得意,回首同那车夫摇头道了一句:“你的事完成了,可以回去了。” “秦翥,你好大的胆子!”玉甄猛蹄他的腿,后脑却撞上身后的车板,缕缕温热自她发间溢出。秦翥叹了声气,轻轻拨弄她的长发,伏低了耳,柔声道,“公主,何必这么大火气呢。你觉得如没有皇上亲口颁下的旨意,臣弟敢将你带来这里吗?” 玉甄浑身一震,秦翥得意地欣赏着她这一刻的失态,嘴边掠过一个揶揄的笑意:“可惜呢,皇上只是派臣将公主送到此处,却未说过……”他的手猛地撕裂玉甄的外衣,慢慢地道,“却未说过,让臣做什么,不给臣做什么。” “秦翥,你……” “公主,原来您这颗守宫砂还在呢?”秦翥的手透过中衣,摩娑着她滑腻的肌肤,轻轻地笑,“公主知道吗?小时候,爹赏了我哥哥一把匕首,却没有赏给我。因为爹爹说,那匕首世间只得一把。后来呢……”秦翥不理会玉甄在他身下狠命挣扎,将她的双掌锢得更紧,阴阴地笑道,“后来,我便将它埋在他永远也找不着的地方!不过……哥哥得不到的女人,今日我这做弟弟的,倒是想尝尝……” 她话音未落,玉甄突然不知从哪里生来的力气,猛然一个耳光,狠狠掴到他脸上。 “贱人!”秦翥吃痛地松开她的手,抬手抚摸自己烧烫的脸,恼羞成怒中,反手一个耳光劈下,恶狠狠地骂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妖邪所生的孽物罢了!若不是我哥哥将你捧上了天,你就跟烂在尘泥里的腐草没什么区别!”他恶狠狠撕裂她的衣衫,反手将她甩下马车,站在车前,俯瞰着她衣衫不整地跌坐在尘泥中,却依旧扬起脸、冷眼望着他,忽然纵声长笑起来…… 秦翥诧异地望着这个玉螭国的长公主衣衫不整地匍匐在地上大笑——这个平常矜持雍容、这些年来在旁人眼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公主,他从未见她笑得这般歇斯底里。她衣不蔽体地坐在地上,仿佛在哭,却哭不出泪;也仿佛在笑,笑得透不过气。 第201章:第十九章 两两相忘 (2) 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有些可怜,然而这个衣衫不整、发髻散乱的可怜女人,望着自己的目光,却尽是鄙夷与怜悯。这让他非常不舒服。 秦翥恨恨瞪了她最后一眼,便不再理这个疯女人,转身跨上马,也不理那空荡荡的马车,径自打马离去。 待他去得远了,玉甄方爬到车前,扯下车帷紧紧地为自己裹起。冷冷的秋风刀锋一边贴面而过,那裹身的车帷也尽透着寒意,她在车帷里瑟索了一下身子,然后抬起脚步、徐徐走入那残菊飘零的菊园。 透心的寒冷麻木了她心中最后一分不甘与愤懑,连同那些回忆,都仿佛在呜咽而过的秋风声中淡去了那血淋淋的炙痛。 原来当真正放下之时,她才发觉,一切,原都只是这么云淡风轻的东西。 既是如此,当初何必苦苦执着、何须苦苦纠缠? “萧大哥,果然是你。”方推开天字间的门,见到那背对他临窗而立的锦衣男子,他即断定了一路上的猜测。 萧朔缓缓回首,目光停定在他身上,顿了一顿,淡淡地道:“怎地?不想见到我?” 柳怀抿了口,漠然摇头道:“萧大哥此来,该不会只是为了看望子忻吧?” 萧朔颔首,面露笑容:“其实此次,萧大哥是为你备了一份大礼。” “什么?”柳怀心中一震,脱口问。 萧朔看着他眼底一抹失态之色,缓步走到他身前,淡笑道:“子忻,莫非你现下是在等着邱世芃的旨意,打算退兵不成?” 柳怀脸微一红,失声问:“太子,您莫不是已……” 萧朔颔首:“只待你顺利拿下谷城,萧朔驻于官渡的十万大军,便尽数借与你调动。” “您与玉螭国明明……” “是,我自然记得。”萧朔缓缓负了手,悠悠地道,“可是此番向银夔国援兵,本就是我与玉螭国皇帝商定下的。” “玉螭国……”柳怀失声问,“你是说……玉瑾……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萧朔诧异地望住他,“以秦翥司马昭之心,连自己的亲哥哥也要害死。你觉得,玉瑾若想要坐稳他的江山,会轻易放过他吗?” “可是,他明明才十二……” “我当年帮父皇处理国事之时,也是他这个年纪呢。”萧朔淡淡打断他,唇边含笑:“你觉得不可能?即便你不相信玉瑾,还不相信你爱过的那个女人?你觉得她一手教出来、宠出来的好弟弟,会甘于做他秦翥的傀儡皇帝?” 柳怀霎时恍然,登即失声:“萧太子,原来您真正的打算是……” 第202章:第十九章 两两相忘 (3) “没错。”一抹飘忽的笑意自萧朔唇边掠起,他目光暴戾如电,一字字地道:“邱世芃,我忍了他很久了。至于玉瑾,他再如何了得,如你所说——他才只有十二岁。他比邱世芃更适合、也更有资格成为我萧朔的盟友。而作为一个对手,我萧朔也绝不会畏惧他一个区区十二岁的孩子。”望住柳怀霎时苍白如死的脸,他一字字地问:“子忻,你当年立了誓,说有生之日,必不会背叛于我,怎么?现下你待要回去向邱世芃报信?待要为了你旧日的国主、为了那个害得你满门落斩的皇帝,背叛我不成?” 原来是这样,原来竟会是这样!柳怀一时怔怔无言,良久之后,方俯低了身,失声狂笑:原来他当日就有此一着。原来他由始至终,不过是一具被他们这些操纵权术之人玩弄在鼓掌之中、被他们牵掣住随波逐流的人偶而已。 萧朔冷冷看着他笑,待他笑声落了,方俯身扶起他的手,温言道:“子忻,你也不必这么绝望。萧大哥是信任你,才将这一切都告诉了你。你可以当作今日这一切都没有听过,然后领着萧大哥借你的兵马,去拿下襄樊,取下秦翥的人头,今后的一切,就再不需要你烦心了……” 萧朔说得如同兄弟之间的闲话家常一般,却字字都扎入柳怀心底,一字一句,戳得他的心鲜血淋漓。 “将来,你想要带佳人隐居也好,想继续为我萧朔效力也罢,都随你。我绝不会再逼你什么。而至于,现在躺在皇宫里那个老头子,人都已经快要死了,我也再不需要顾忌他什么了。”见柳怀仍不答话,满目茫然,萧朔顿了一顿,淡淡地道:“还有,我看你那个女人的公主之位也坐不稳了。你若仍喜欢,待一切平定之后,兼收二美,享齐人之福,有何不好呢?” “怎么?还在犹豫呢?”萧朔悲悯地看着他失神的眼,轻轻叹气,“子忻,难道你宁肯眼睁睁看着那个为你付尽一切的女人死在玉螭国,也不愿为了你的恩人、也为你自己,打这一仗吗?” “你说什么?”隔了半晌,柳怀方回过神,怔怔望住萧朔,喃喃问道。 萧朔见他终于有了反应,得意地一笑:“我是说,你身边那个小丫头,现在还在玉螭国,随时都有生命危险,难道你不想去救她吗?” 柳怀蓦地摇头,颤声道:“她明明已经……” “是,玉甄公主是把他放了,可是,你莫要忘了,现在玉螭国,早已不是她说了算了,也更加不是那个傀儡皇帝说了算,子忻啊!想要救她,唯有靠你自己了。”萧朔拍了拍他的肩,如同一个仁慈的师长一般,语重心长地说。 “我知道了。”隔了许久,柳怀抬头望他,怆然一笑,“不过太子可以不必再等子忻回来了。” 第203章:第十九章 两两相忘 (4) “我也知道了。”萧朔关切地扶他起身,看着他满脸虚弱之色,不由关怀道:“子忻,你的伤势,要不要萧朔找人为你看看?” 柳怀嫌恶地避过他的目光,冷淡地推开他的手,径自掣紧了剑,转身离去。 她或许真的已经累了,只有在梦里才能找回宁定的感觉。 死一般的寂静。已经好久未曾有过这样一个无梦的长觉了。然而,便当她以为自己可以长眠不醒之际,却被外间透来的一阵喧沓的脚步声惊醒。 她支起身,然而双臂一软,顿时又软了下去。 她再也不想起来了。 “皇姐,你在里面吗?”是久违的、熟悉的声音。 一定是梦吧?还是那个孩子,真的来看她了?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终究不忍……等等,他这个时候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一定有哪里弄错了。 “姐姐……”十二岁的帝王轻轻推开了破旧的楠木门,向身后使了个眼色,吩咐他们在门外守着,然后便径自走入玉甄卧房。 “瑾儿……”她撑起身子,怔怔望住他,嘴唇微颤,却说不出话。 “姐姐,我来看你了,你不开心吗?”玉瑾跪在她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问道。 “玉瑾……”她的手在他温软的掌中骤然冰冷下去,“为何你现在会在这里?” 玉瑾唇边掠起孩子一般狡黠的笑意,附低了耳,在她耳边轻语了一句什么,玉甄脸色蓦地一白,一个耳光迎面掴下,望住他的目光如欲喷血:“畜生!你……” “姐姐,别生那么大气嘛。”十二岁的帝王毫不生气地抚摸着自己颊边那个通红的掌印,一脸稚气地眨了眨眼:“姐姐,所有的东西,都要被自己亲手握在掌中,才是最安全的——这句话,不是姐姐你教我的么?瑾儿向银夔国俯首称臣,只是权宜之计,不出三年,瑾儿便会与墨虬国萧太子联手……” “你……”脑际刹那间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断,玉甄眼里血色渐褪,目光渐渐淡漠得如同一尊雕像,透过影绰不定的烛光,她怔怔望住面前这个自己一手带大、一手教养的帝王眼底那似曾相识的目光,忽然发觉——原来自己已经那么老了。 她的眼底掠过一丝悲悯,茫然地望住虚空中某一处,玉瑾轻轻捧起她的手,嗅着她掌间熟悉的气味,梦呓一般痴痴地说:“姐姐,这一切都是你教瑾儿的啊。如今瑾儿长大了,姐姐难道不开心吗?”他的声音温柔得如同一个不识世事的孩子,一字一字地柔声道,“你恨的人,我会为你铲除,无论邱世芃,还是萧朔。姐姐,你的仇,我都会为你报。” 第204章:第十九章 两两相忘 (5) “我已没有仇可报。”玉甄淡漠地打断他的话,玉瑾诧异地望着她,轻撇唇角,“姐姐,难道杀了您妹妹的人,也不是您的仇人?” “什么?”玉甄散乱的目光霍然一凝,紧紧攥住她的手,急声问:“你说什么?你将……将她如何了!” “我没有将她如何哦!姐姐。”玉瑾蓦地挣开她的手,脚步向着门后退去,门外的持刀侍卫立时将他紧紧护住。看着这个稚气的孩子脸上那小兽一般充满戒备的目光,玉甄伸出的手猝然僵住,望了他颤声问:“瑾儿,你究竟将她怎样了!” “不关我的事啊,姐姐。”玉瑾无辜地摆了摆手,脚下却又退出了一步,“魑魅早已是秦翥的女人了,如今她抓了雪颜姐姐,定是要拿她来威胁柳怀的吧?” “你……!你明明知道,为何不救她?” “姐姐?”玉瑾一脸好奇地眨了眨眼,“除了自己的事,对任何人的事都不要关心,这个道理,不也是姐姐您教瑾儿的呀!啊……当然,还有云姑姑……” 一颗心顿时冷了下去,一抹血,缓缓自她颈边溢出。玉瑾朝身后打了个手势,他身旁的持刀侍卫立时便走到床边,生硬而粗鲁地拖了玉甄站起。玉甄茫然地望着旁那个站在门旁的孩子,忽然平静一笑,冰冷的声音里却尽透着死死的绝望:“瑾儿,皇姐也是你前进的障碍,也是你需要排除的异己,对吗?” 玉瑾颔首,温柔地含笑问道:“姐姐,你告诉瑾儿你还有什么心愿,瑾儿会帮你实现的。”他像一个最体贴懂事的孩子一般,走上前执起玉甄的手,温声问。 玉甄犹如一具被人抽干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在守卫的钳制下匐跪下身子,茫然闭住了眼,屋外月光照在她脸上,竟有着初生赤子一般的纯洁。 “带我去‘那个地方’!”她喃喃地笑,声音在另一个世界传递着幽渺的回音。 玉瑾颔首俯身,抬手拨开玉甄额前乱发,凑过唇,轻轻印在她额心上,玉甄并不反抗,耳边传来这个孩子最后温柔的话音:“从今之后,便再没有男人能碰你了。我最爱的姐姐。” 她缓缓合上眼,目光尽处,是一片黑暗,而耳边传来玉瑾淡淡的吩咐:“点火。” 第205章:尾声 只道当时是寻常(1) 那一瞬,只鳞片爪的记忆在眼前掠过,恍若前生的倒影。 随着两行清泪,玉瑾当日的话在耳际响起: 皇姐,这是忘忧草,喝了它,能忘记你最想忘记的那个人。 玉螭国嘉泰朝永和四年十一月,襄樊城冰封雪飘。 由随州运来的粮饷因大雪崩山被阻,城内粮饷匮乏,不得不向城中百姓缴获,一时满城百姓携老带小跪在街头巷尾,叩首连连,哭沸连天。秦翥不禁蹙眉:今年这场雪来得真是早,也大得出奇。他已在此镇守了十余日,来不及赶制御寒衣物,银夔国与墨虬国的铁蹄便已压逼至帝都。眼下缺衣断粮,眼看士气一日日低弱下去,这个时候,也再无需顾虑什么了。秦翥狠狠地想。 次日天明,远远就见旌旗招展,滚滚沙尘漫天而来,势若雷霆。战鼓号角声震遏云霄,声声紧迫。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墨虬国兵士步伐划一,层层叠叠兵甲如乌云涌动,橐橐靴声宛若春雷。兵临城下,两军对峙,战事一触即发。 柳怀坐镇军中,目光如电射望前方,即欲下令攻城之际,突见敌军城墙上缓缓升起一座高台,高台之上横起木架,一个白衣女子被缚在架上,如雪的衣袂在战场沙风中宛若一片柔弱的枯叶,摇摇欲坠。 柳怀神色霍然剧变。 守城将领挑衅般望着柳怀,忽然从下属手中接过火把,俯身点上那木架下铺着的干草,干草遇风登即燃起。 “将军,她是……” 柳怀恍若未闻,只是怔怔望住被缚在木架上的女子,好半晌,方高声厉喝道:“秦翥,你竟要威胁一个弱质女子吗?” “怎么?吃惊了?我以为,你早已预料到的。”秦翥的声音隔着千军万马遥遥传来,听在耳里,隐然有三分自得,“她是女子?——不,她是妖物。被妖物所惑并非将军之错,待秦翥以火攻之,这妖孽自会现出原形。” 柳怀尚未答话,却见旁侧里一枚冷箭倏地飞出,柳怀挺剑一挥,那羽箭“铿”地一声坠地。 他惊怒交加,回首欲怒叱身后下属,然而却听一声清亮的声音自万军中传来,清晰地响在滚滚的战鼓声中,传入他耳际。 “柳大哥,我们来世再见!”那是那个对她痴心一片的少女的声音,泠泠澈澈,宛如这世上最优美的一曲天籁……在他坎坷飘泊的一生中,歌唱着那曾经触手可及的不离不弃的温暖。 他在那少女的话声中震愕地回首,却见对面城楼的高台上,蓦地腾起一束火光,那个白衣少女的身影转瞬被火光吞噬…… 那个一直对她温顺关怀的少女,最终,竟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斩断了他心里的动摇、结束自己的生命! 第206章:尾声 只道当时是寻常(2) “雪——颜——!” 那一刻,万军之中,响起一声剧烈的嘶吼,竟仿佛湮没了滚滚战鼓声。炽烈的火光中,映着少女苍白如雪的容颜,然而那个柔弱的少女始终一声未吭,清澈的目光平静望着他,直如那声柔和清澈的呼唤,穿过金戈铁马刀枪剑影,穿过响遏云霄的鸣锣战鼓,如一记惊天霹雳,炸响在心里。 那张稚拙皎丽的容颜,那不离不弃共担风雨的守望与托付,那一日的赠剑之恩……往昔一幕幕如烟云般在眼前掠过,谁想再回首,却已是生、死、别、离。原来,总要在这么多的寻寻觅觅之后,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当时只道是寻常。 在震天的擂鼓声中,远在离宫中的那个人,也看见了战云密布的城墙上腾起的那束巨大的火光。冲天的火光中,隐隐可见一只正待纵翅高翔的凤凰渐被巨焰吞噬为灰烬。在腾天火光中化作乌有。 那一瞬,只鳞片爪的记忆在眼前掠过,恍若前生的倒影。 两行清泪滚过她双颊,玉瑾当日的话在耳际响起: 皇姐,这是忘忧草,喝了它,能忘记你最爱的那个人…… 原来……原来是这样。她一直以为她最爱的人是那个最初闯入她生命的少年,谁想,到头来,竟是他,成为她命中永远也躲不开的魔障…… 那世上唯一肯为她停留的凤啊,她永远、永远失去了他。 …… 又是深夜,又是寒秋。仿佛十多年的分隔,只是相隔一个秋天而已。 一如十五年前,他缓步走入当年那间跨院,抬头只见那个白衣女子跪坐在雪地中,一头青丝已变白发,映着身后无边的雪色。 雪色中的**谷是如此的宁静,仿佛所有的罪业都被原谅,所有的忧愁都被冻结。 在那个男子的脚步声中,她缓缓抬头望向他,无边雪色映入她眼底,那双眼竟然清澈如往昔——再没有怨气,再没有愤懑,明亮如水。 “她呢?”她清澈的目光空洞得只能映出雪色。 柳怀低了头,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听在耳内,比哭声都更要凄凉。 第207章:尾声 只道当时是寻常(3) 玉甄却没有再问下去,而是奔上前握住他的手,如同一个少女一般,那么自然,仿佛这些年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但见她指着雪地,轻轻地笑:“子忻哥哥,你知道吗?当年啊,我就是在这里将它救起的呢……那时,它在我手心里躺着,朱红色的眸光看着我,令我觉得好温暖、好温暖……” 他静静看着玉甄脸上浮起的清澈笑靥,眼中仿佛掠过十五年前那个纯净如雪的少女。忽然也笑了,眼里却有着洞悉世事的无奈,“那他呢?” 仿佛这一刻,二人间所有的隔阂都已在这一笑中泯然,玉甄仿佛还是十五年前他初见时的那个少女,轻轻舒展开双臂,在细细飘落的雪花中转了个圈,轻轻地说:“被我射死了。一箭穿心。”她的声音无悲无喜,仿佛在述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一样,空茫的目光却仿佛望到了极远的方向,“那日我被秦翥带回皇宫,瑾儿喂我服下了忘忧草,说可以忘记自己最爱的人……于是,我将他忘了。” “子忻哥哥,你也忘了我吧。”她霍然俯身,拔出他的长剑,手起剑落,一绺白发自她指间滑落,柳怀将那绺白发握在手中,轻轻抚摸了一刻,随即扬手抛入空中…… 他看见那个一身白衣的女子,在漫天飘扬的雪花中飘然旋身,扬袖蹁跹起舞。如雪的银发随风飘动,衬得那清澈的容颜宛如一个虚幻的、一触即逝的梦。 他在她的舞步中漠然转过身,再未回首。 从来没有过去,从来没有现在,他静静地离去,一如十五年前,他悄悄推开了那间跨院的门。 很多年后,玉螭国的帝王微服私访民间,再度来到此处。那间跨院里只余下一件轻质如羽的纱衣。 “姐姐。”年轻帝王俯下身,轻轻抚摸着那纱衣,深深埋下了头。 ——多少年过去了,那纱衣依旧洁白柔净。如当年他初见的那个白衣女子。 然而转过身去,他将它丢回尘泥中,淡淡命人点起了火——没有人看见,在那件如雪的白衣下,藏了年轻帝王此生最后一滴泪。 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