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心擎玉画黛眉》 楔子 天宸王朝隆庆二十八年。 “皇上,已过了三更天了,是时候该歇下了。” 青铜琉璃宫灯明黄的灯光下,天宸王朝第三代皇帝水百川,正全神贯注看着手里的奏章,间或提起朱笔御批几句。伺候在他身侧的,则是自其为太子时便已跟随伺候在侧的老太监李常禄。放眼整个宫中,也只有他才敢在水百川处理军国大事废寝忘食时,敢出言催其一二了。 水百川被李常禄打断思绪,知道他也只是关心自己,倒并不生气,只是抬头佯怒着笑骂道:“老货,成日价就知道辖制朕这个,管着朕那个的,还真反了你了?” 李常禄闻言,不答反问:“皇上睡前是要吃参茶还是凝神汤?奴才这就着人去准备。” 水百川正欲答话,却见外面一个小太监小跑着进来跪下道:“启禀皇上,淑贵妃娘娘求见。” “这么晚了,她还来作什么?”转头问了李常禄一句,却不待他答话,水百川便向那小太监道,“传。” “奴才遵旨。”小太监答应一声,起身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少时,就见一名面相极美、身材袅娜,瞧着只好三十来岁的美艳妇人,扶着一个婆子,款款行了进来,其后还跟着两个手捧托盘、上置珐琅瓷盅的宫女。 “臣妾见过皇上。” “免了罢。”水百川大手一挥,问道:“这么晚了,爱妃怎么还未歇息?” 淑贵妃见问,忙笑道:“回皇上,臣妾见奉天殿这会子还亮着灯,便知道皇上这会子必定还在处理国事,因亲自下厨做了皇上最爱吃的金丝红枣羹和碧玉梨花膏,请皇上趁热用一些儿罢。”说完自宫女手里接过珐琅瓷盅中的一个,款款行至了水百川御案前。 水百川的眉头不着痕迹的皱了一下儿,却仍是保持着笑容,“爱妃放到窗下的矮几上便好,过会子朕自会打发李常禄服侍朕吃的。这会子夜也深了,爱妃还是早些儿回宫歇下罢,明儿后宫还有百十件儿琐碎事等着爱妃处理呢。”说完低头顾自看起奏章来。 淑贵妃碰了一个软钉子,心里不豫,但到底不敢表露出丝毫儿来,因仍强笑道:“皇上尚未歇下,臣妾又岂敢先歇下?还是让臣妾服侍皇上用罢点心,再服侍皇上歇下了,再回自个儿的寝宫不迟。” 近来皇上因着对大皇子,亦即她的大儿子水澈颇为微词,连带把她亦不理,已是连续一个月未召幸过她,倘再这样儿持续下去,不止水澈将来的大业,便是她在宫里的地位,亦岌岌可危矣!因此她才会重金买通奉天殿的人,与自己制造了今夜这样儿大好的机会,却不想水百川仍是对她这般不假辞色。然要让她就此放弃,却也再不能够。 因又楚楚可怜的道:“臣妾今儿个为了替皇上作点心,把手都烫着了,若皇上不赏脸尝尝,臣妾的手,可不白烫伤了吗?”说着将宽大的云袖微微撩开,果见原本洁白如玉的肌肤后,赫然有了一道拇指粗细的殷红痕迹。 水百川见了,眼前攸地浮现过当年亦有一个女孩儿曾嘟着嘴与自己说过同样儿的话儿,又见眼前之人于灯光下,不止原就与当年那个女孩儿神似的面容越发相似,连神态举止亦是如出一辙,不由心里一动,语气亦跟着放软了,“既是爱妃特意为朕烹制的,朕又岂能舍得辜负爱妃的一片心意?”转头命李常禄,“拿去打点出两碗来,朕与淑妃一块儿享用。” 李常禄忙领命去了。 余下淑贵妃暗喜在心底,以为很快便能得偿所愿了。 李常禄很快回来了,却并未捧着点心,亦未瞧淑贵妃一眼,而是直接行至水百川跟前儿,附耳说道起来。 随着水百川的神色越来越凝重,淑贵妃的心亦跟着跌落到了谷底,看来今晚自己真个是白忙活儿了。一面又发狠,明儿若是让她知道是那个不长眼的坏了她的好事儿,她一定让其吃不了兜着走。 “爱妃,朕还有国事要处理,你跪安罢。”听完李常禄的话儿,水百川先就面无表情的向淑贵妃道。 淑贵妃无奈,只得行了一个礼,“如此臣妾就先告退了。”旋即领着跟来的人退了出去。却并未作速离去,而是有心放缓了脚步,果然亦听到了水百川失控的喊叫,“林海他果真病危了?”心里登时便有了主意。 次日一早,一队由十几匹快马组成的马队,便疾行在了京城去往扬州的官道上。(未完待续) 慈父病重归心似箭 冬日的长江上,触目所及皆是白茫茫的霭霭白雾,偶尔能透过一闪即可的船窗隐约瞧见沿途的一两幢亭台楼阁,亦会让人产生难得拿亭阁竟是诗中楚王邀会神女的瑶台的错觉。 白茫茫的江面上,几乎瞧不见几艘船只,只除了偶尔有三两叶迫于生计而不得不于如此恶劣气候下,仍需出海来打鱼的渔船以外。 如此一来,江面上那一艘银白色的两层大船,便显得犹未引人注目了。当然,是在平日里没有如此大雾,岸上人们能够瞧得清楚水面上的情况下。不过若是没有这样儿大雾,江上亦不会只有寥寥这几只船了。 银色大船不止外表瞧着富丽气派,行进速度亦是丝毫儿不逊于常年混迹于江上的渔夫们所驾驶的轻舟,显见得其主人非富即贵,不然亦不会舍得在船上如此花费银子了。 事实上,银色大船的主人确是富贵非常。各看官若要细知端的,且容笔者一一道来。 原来这船的主人,不是别家,正是素来被世人所称作“贾不假,白玉为堂金做马”的京城贾家。 当年天宸王朝开国皇帝太祖水傲天领着一众共同揭竿起义的兄弟们打江山诛叛贼时,曾有八名贴身护卫一直随其出身入死,尤其其中有贾姓兄弟二人,更是忠肝义胆,几次以己身救得太祖于刀剑之下。后太祖念其劳苦功高,遂将八人皆封作了国公,并恩准其世袭三代,亦即: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镇国公牛清、理国公柳彪、齐国公陈翼、治国公马魁、修国公侯晓明、缮国公石光等八人,世人并称其为“八公”。其中又犹起一家子出了两个国公的宁、荣二府尤为显赫。 宁、荣二府传承至今日,已是第三代矣,虽然比不得当年太祖在时的体面排场了,到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且那荣府大姑娘新近又选入了宫中作后妃,虽则位分不高,才只为嫔,好歹亦是主子娘娘了,因此贾家在天宸王朝仍算是极为说得上话儿的人家。只是其第四代子侄皆生性纨绔,终日不肯读书,惟知吃喝玩乐、花天酒地、走狗斗鸡的,倒生生将其先祖遗留下来的好名望丢了个尽光。 今日要说起的,便是这两府里一位“个中翘楚”的子侄,名唤贾琏者也。 这贾琏系荣府现任袭爵当家人一等将军贾赦之子,然因荣府老太君贾母委了二儿子贾政之妻王夫人掌管家务,王夫人又命了贾琏帮忙掌管荣府一应外事儿,因此贾琏及其夫人、同时亦是王夫人内侄女儿的名唤作王熙凤者,自来便跟着贾政王夫人在过活儿。 而此番贾琏之所以在大冬日的天气里,舟车劳顿的往扬州赶,则是领了贾老太君之命,送其客居在自己家里惟一的外孙女儿名唤林黛玉者回扬州去。 说起这林黛玉,才真真是“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见?”,她的母亲不是别个,正是贾老太君之独女贾敏。当年贾敏未出阁时,亦是世人皆知的奇女子,不止生得美貌绝伦,才学见识更是堪比饱学的男子,以致上门提亲的人,几乎不曾生生踏坏了荣府的门槛儿。然那贾敏心气儿却高,立誓定要找个才高八斗、情投意合的,至于门第家私,倒看得可有可无了,于是来提亲的人便只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直至姑苏世家子弟,天下闻名的才子林海、表字唤作如海的,以二十弱冠之龄一举高中探花,并被先皇封作兰台寺大夫之后登门提亲,贾敏才终于点头允了婚。 这林如海既能抱得美人归,自然非那庸常之辈。其不止生得面若冠玉、俊朗非凡,更兼其祖上曾袭过列侯,乃真正的钟鸣鼎食、书香门第之家,因此如海身上更又多了一股寻常男子所没有的书卷儒雅之气,也难怪贾敏一见便中了意。 婚后二人是你敬我爱、和美非常,一时传为美谈。惟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贾敏一直未曾生养,故每每为此伤心垂泪,暗愧不能为三代单传的林家传承香火,倒是如海一直宽慰她,‘儿女之命,尽皆天数,得知我幸,不得我命,强求不来的’,又变着法儿的逗她开心,方稍稍霁颜了一些儿,只暗中求神拜佛,延医问药,百般忙活了起来。 所幸这一忙活,倒真起到了作用。来年五月,贾敏果真有了身孕,如海自是喜悦非常,自此待妻子是越发恩爱不尽,不消细说。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次年二月二十六日花朝节之时,贾敏终于平安诞下一名女婴,生的是眉如远黛、肤若美玉、通身异香,便是这林黛玉了。 林黛玉长至六岁,已是如海为官所管辖地界姑苏扬州一带有名的美人兼才女了,如海夫妇自是爱若珍宝。偏因着贾敏身体不好,以致黛玉在其腹中时亦跟着受了一定影响,因此生来便有些儿天生的弱症,幸得这弱症并不严重,只要多加调养便可无虞。 就在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共享着天伦之情时,贾敏却忽然身染重疾,百般请医问药之后,仍是无力回天,竟扔下深情的丈夫与年幼的爱女,撒手人寰了。 父女俩自是悲恸欲绝,尤其如海,更是恨不能追随爱妻而去,只考虑着爱女还年幼,又无人依傍教育,到底于心不忍,方忍痛苟活着罢了。 不想同年冬底,京城贾敏娘家来了书信,却是贾老太君怜黛玉年小,如海又公事繁忙,难免照顾不周,要接了她京里去过活儿。如海一想,岳母所言倒也在情在理,遂作速打点着黛玉上了路。 那黛玉先是百般不肯前往的,奈何其父百般劝慰,又承诺‘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一定打发人接玉儿家来’,方劝得她点头应允,并带了奶娘王嬷嬷并自幼跟随的丫头雪雁白灵,踏上了进京的船只。 父女俩这一作别,便是堪堪五载有余。直至前些日子接到如海来信,说自己病重了,要接黛玉家去相见,那贾老太君方百般不舍的打发了黛玉上路,又命了孙子贾琏全程陪同护送,再四叮嘱不能有一点子的差池,于是方有了这大冬日,贾府的船只出现在江面上这一出儿。 船行了半日,早又已是午时时分。贾琏正坐在自己的舱房里,与一个清俊的小厮狎昵调笑,——这贾琏原就最是个好色急性的,平日里在家有夫人凤姐儿及通房丫头平儿在,倒还算安分守己,偏如今身在船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一直得不到餍足,没奈何,便只能将跟随的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聊胜于无了。就有婆子进来道,“回二爷,饭食已准备妥了,是摆在二爷舱里,还是厅里?” 贾琏听说,不答反问,“林姑娘的饭可都送过去了?” 婆子笑道:“都送过去了,姑娘还让奴才向爷儿您道‘生受’呢。” 贾琏点头道:“如此便好。把我的饭就送到舱里来罢。”婆子忙领命去了。 一时饭毕,贾琏又觉着百无聊赖起来,胡思乱想之间,便想起黛玉的仙姿玉质来,不由暗叹,自己也算是那见多识广、“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之人了,却仍是见一次黛玉,被震慑住一次,真真与未经过人事儿的毛头小子一般无二了。 只是黛玉虽美,却是那种娇弱的病态之美、超逸的清灵之美、不食人间烟火之美,——这许多的自然风流态度全聚了她这一人一身,又怎能不令人惊叹,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呢?也怪不得当年他那素来眼高于顶的老婆凤姐儿在初见了黛玉回来之后,一叠声儿的感叹称赞不绝了。以致他每常见了,都不敢直视于她,惟恐一个不慎,亵渎了眼前的人儿,倒不像是作兄长的见妹子,而像是凡夫俗子见到仙女下凡了! 不提这边贾琏的暗自感叹,西船舱内,彼时黛玉倒并不若贾琏那般百无聊赖,而是正在王嬷嬷雪雁等人的劝诱下,说着闲话儿。所谓“近乡情怯”,黛玉此番这一离家,便是堪堪五载有余,如今好容易踏上了归途,又兼之闻得如海病重,更是忧心非常,自然成日价心神不宁、茶饭不思的,人亦憔悴了许多,惟有不停的与王嬷嬷等人说道一些儿家乡的风土人情,方能稍稍缓解一下儿心里的紧张与期待罢了。 她的另一个自进了贾府后由贾母所给的贴身大丫头紫鹃,因系贾府的家生子儿,从未出过如此远门,自然更无从知晓扬州一带的风土地貌,这会子便全神贯注听着黛玉主仆几个说话儿,间或瞧一眼外面儿一闪而过的山山水水。(未完待续) 父女重逢追忆旧事 大船又行了十数日,终于在来往去到扬州所必经的瓜州渡口靠了岸。弃舟登岸之时,早有林府的大管家领着下人,并打发来的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 行礼厮见毕,便有两个婆子扶着黛玉上了马车,那王嬷嬷等人亦要跟着上去,却被那两个婆子笑着劝止住了,“姑娘舟车劳顿了这么些儿时日,很该先歇息一会子的,老姐姐还是带着她们几个,坐到后面的车上吧,横竖离得不远,姑娘若要什么,亦是极便宜的。”一面不住向她使眼色。 王嬷嬷原是那乖觉精明十分之人,今见婆子这么多,又不住朝自己眨眼示意,知事必有意,遂点头应道:“还是二位老姐姐虑得是。”说着命紫鹃雪雁几个与自己上了后面儿的马车。另一面,贾琏亦在林府大管家林立的安排下,上了后面儿的马车。于是这支由五辆马车,并十数个跟随之人组成的队伍,便随着林立一声“出发”的令下,逶迤前行在了姑苏一带所特有的青石子路上。 黛玉被婆子扶着上了马车,正欲往右侧坐定,等候王嬷嬷雪雁等人上来,却见马车里早已坐了一个人,不是别个,赫然竟是她已五年多不曾得见的父亲林如海! 才止五年时间不见,如海瞧着竟比先苍老了十几岁不止,尤其原先一头乌黑的长发和一部人见人羡的美须,此时却已是花白了,惟独一双炯炯有神大眼里所发射出来的熟悉的精光,在告诉着黛玉,眼前的人,确确是她朝思暮想了将近两千个日日夜夜的父亲。 美目里霎时氤氲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黛玉忙以帕拭净,又稍稍用力擦拭了几遍自己的眼睛,终于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了,因只哽喑着颤声儿叫了一句“爹爹”,便已哭倒在了如海的怀里。 如海揽着女儿,亦是双目含泪、悲喜交集的,一面在心里欣慰的感叹着,敏儿,我们的玉儿长大了,还生得这般的仙姿玉质,你在天上都瞧见了吗? 父女俩哭了半日,还是黛玉记挂着如海身上不好,恐更哭坏了他,方强忍着止住了。见旁边儿的汤婆子上煨着热茶,遂动手倒了两小盅,一盅递与如海,一盅自己吃了。又取了手绢儿出来,一面替如海拭泪,一面俏皮一笑,方道:“爹爹好不羞羞,也跟着玉儿哭鼻子呢。” 林如海被她说得又是气又是笑的,却并不说话,而是把黛玉前后左右都细细瞧过了,方挂上一脸“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满足与喜悦叹道:“爹爹的玉儿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黛玉听说,嘟起小嘴儿嗔道:“爹爹还说呢,这一别就是五年多,玉儿可不长成大姑娘了?倒是爹爹好没道理,当年分明说好‘少则半年,多则一载’,一定接玉儿来家的,谁料玉儿左等右等,竟一直不见爹爹打发人进京……”说着早又红了眼圈儿。 一席话儿说得如海心如刀绞,却不知该从何辩起,因只揽了她在怀,满怀愧疚的道:“是爹爹食言,是爹爹对玉儿不住……”一面亦跟着掉下泪来。 黛玉心里原就未曾真正恼过如海,才刚不过是小女儿家半真半假的撒娇玩话罢了,如今既见得如海落泪,立时又痛又愧,忙含泪笑道:“玉儿说着顽的呢,爹爹不要放在心上。”又关切的问道,“爹爹如今身子怎样?可有请医问药?大夫又是怎么说的呢?”一面又嗔怪道:“爹爹身子不好,就该在家里歇着才是,作什么要亲自来接玉儿?难得玉儿还找不见回自个儿家的路了?” 见女儿这般关心自己,如海心里越发愧痛,然再一思及今儿自己之所以亲自来接女儿,除却是太过想念她以外,还有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因忙强自稳了一下心神,方道:“今儿个爹爹之所以亲自来接你,除却想早一点子瞧见你之外,还有几件要紧事儿要说与你知晓,你可听好了。” 闻言黛玉不由纳罕道:“什么要紧事儿是家里说不得,非要在路上说的?” 如海见问,苦笑了一下儿,方道:“如今咱们家里,早又多了许多你不认识的外人,人多口杂、耳目众多的,那里敢把要紧事儿留在那里说?” 又正色道:“玉儿,你虽才只十二岁不到,在爹爹眼里,还是先前那个只爱在爹爹膝下调皮承欢的小娃娃,但只此事干系重大,今儿个爹爹是不说也得说了。再一点,你虽年岁尚小,自小我与你母亲却拿你当男孩儿养的,这几年你虽不在为父身边,为父却相信你的才学识见定是有增无减,远远超出于你的年龄之外的,眼下为父便直说了。”说着便娓娓说道了起来,“当年我与你母亲是如何相识并结合之事,想来你亦是听你外祖母或是其他人说道过了?” 黛玉点头,笑道:“当年爹爹高中探花之时,是何等的风光气派,玉儿自然是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过了的。” 他却摇头一笑,道:“其实当年为父在高中探花之前,已经认识你母亲有一段儿时日了,不然你母亲那样儿一个奇女子,又岂会真对一个贸然登门求亲、实则彼此丝毫儿亦不了解的人允婚?” 黛玉听得越发好奇起来,因赶着问道:“那爹爹是什么时候便与娘亲认识了的呢?当时娘亲一个成日价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怎么会有机缘与爹爹您认识呢?” 如海的脸上攸笼上了一层奇异的光彩,衬得原本病容满面的他,霎时竟一如当年年轻时那般俊朗卓绝、风华绝代了,“此事说来话就长了……” 原来当年林如海未中探花之前,便闲云游鹤、逍遥自在惯了的,虽有满腹经纶,却志不在仕途经济上,每日惟知纵情于山水诗画之间,自得其乐。幸得林老爷亦非那迂腐之辈,并不强迫儿子去做那不喜欢之事儿,于是如海便有了充裕的时间与银子去游历天下所有之名山大川。 某一年,如海游历到了京城拜访旧友,旧友却外出未归,说不得寻了一处客栈暂且住下。不想却于机缘巧合之下,在那里结识了两位青年公子,一名白川,一名贾敏。 三人皆是一般的出色、一般的好才学,于是越谈越投机,越谈越契合,末了竟拜了八拜,结义作了异性兄弟。又叙了年庚,其中以那白川居长,如海次之,贾敏为最小,三人遂依次“大哥”、“二哥”、“三弟”的唤了起来。 三人既作了兄弟,自然一时一刻舍不得分开,那白川便提议,要恁了屋子与如海比邻而居,好生把酒夜话个几日几夜的。如海听说,喜得无可无不可的,便要命小厮去掌柜那里付银子。不想此时那贾敏却踌躇起来,红着脸子说‘家里老母势必惦记,倒是家去歇息,白日里再过来陪二位兄长吃酒说话儿的好’,二人苦劝不住,只得依了他。 之后几日,贾敏果真每日一大早便过来,又与二人玩耍说笑至天黑才离去,二人倒也并动什么疑,只是偶尔会觉得他们这个三弟不止长得像个女子般美丽秀气,连性子亦很多时候腼腆得像个女子罢了。 秘密是在一个多月后的某一日,三人骑马到郊外游玩时被揭穿的。 那一日三人打马到郊外,因见一处水潭碧水清波、清可见底,适逢天气炎热,又因骑马弄得满头满身的泥,白川便提议要下去来个“露天沐浴”。他的这一提议,很快得到了如海的积极响应,当即二人便宽衣解带起来。 待二人脱得仅剩中衣时,就见一旁贾敏早已红透了耳根子,还背转着身子,说什么也不转过来。二人犹未反应过来,只当他出身大家,尊礼守节惯了,不惯如此,遂促狭之心大起,因彼此交换过眼色后,便一左一右上前,一人架起贾敏一支手,快速将她拖到了水潭里。 贾敏早已羞急红了眼圈儿,偏还有口不能言,说不得以手护胸,将自己的身体深埋进了水里。 彼时岸上的二人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什么,都怔在当场,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了。半晌,还是如海先回过神儿来,因赶紧跳进水里,将贾敏拉上了岸来,又将自己的外衫与她穿了,方暂时与她解了围。 回去的路上,贾敏一直低垂着脖颈,未发一语,而白川与如海则因着尴尬与心里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觉,亦是未发一语,由来便投契非常、高谈阔论的三人之间,第一次安静了起来。 之后的两日,贾敏一直未再出现过,白川与如海都焦心得不得了,同时亦在彼此眼底瞧到了与自己类似的倾慕与担忧,只是亲如手足的二人,都不敢亦不忍将这一层儿纸捅破罢了。(未完待续) 昔日因得今日之果 又过了几日,心急如焚的二人终于等到了含羞带怯的贾敏到来,只是二人在惊喜交集之外,虽有满腹的话要说,一时竟也说不出来了。三人之间,再次出现了面面相觑、相对无言的尴尬场面。 还是贾敏先开口打断了沉默:“欺瞒大哥二哥,实非小妹之本意,只是身为女子,到底诸多不便,不能像大哥二哥这般逍遥自在,说不得女扮男装罢了,还请二位哥哥勿怪。” 二人听说,忙都笑道:“三弟、哦不,三妹言重了……”便再无他话。 幸得贾敏犹不知二人所思所想,仍一如先时那般说笑个不住,终于使得二人亦跟着轻松了下来。但他们彼此都知道,他们三个是再回不到从前了! 如此又过了十数日,白川终于克制不住心里的渴望与爱慕,于一个清晨等在贾敏去往客栈必经之路的半道儿上,拦住她并向她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希望贾敏能告诉自己她的家庭住址,以便明日好打发媒人登门提亲。 贾敏吃了一大惊,登时便怔住了,待回过神儿来,只是讪笑着说了一句:“才小妹出来得急,竟忘记晨起时家母叮嘱有要事儿要与我说了……”便落荒而逃了。余下白川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止不住满心怅然起来。以他的聪明,自然瞧出贾敏是拒绝他了,且没有一丝一毫儿的犹豫,显然在她心里,是从未想过要让自己作她良人的! 倒是一旁他的贴身长随常禄不忍见他难过,乃劝他道:“三姑娘虽然没有明白答应爷儿,却也未明白的拒绝爷儿不是?凭她再不拘小节,是个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到底是个姑娘家,脸皮儿难免薄些儿。况婚姻大事,由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爷儿让她一个姑娘家如何启齿?倒是让奴才着人尾随她回去,探得她是那家的小姐,明儿直接打发媒人上门提亲的好,未知爷儿意下如何?” 一席话儿说得白川才冷下去的心复又活络起来,因略带迟疑的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常禄笑道:“奴才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骗爷儿不是?凭爷儿的人品才貌,再加上那举世无双的尊贵身份,奴才就不信这天下间会有那个女子会不动心!倒是不知道三姑娘家门第如何?倘门第太低,只怕家里……老爷太太那一关不好过。” 说完见白川才展开的眉头又紧蹙了起来,他忙又道:“一切还是等奴才着人打探清楚三姑娘家再计议不迟。”便忙活儿自个儿的去了。余下白川一个人,止不住忐忑得原地转起圈儿来。 常禄很快带回了好消息,原来贾敏竟是荣国府的千金小姐,门第身份都算得上高贵。当下白川便喜悦起来,旋即便为明儿要亲自登门提亲之事百般忙活儿了起来。 不想次日到得荣府,却未先见着贾敏的父母,反倒隔着一层帘幔,先“见”着了她本人。原来贾敏的父母十分宠爱于她,不愿让女儿以后过了门觉着委屈,再悔之晚矣,因早已答应过但凡有上门来提亲的男子,都要让她先瞧过,觉着长相谈吐、言行举止都还过得去的,才能有机会见到她父母,亦即“闯第二道关口儿”;若第二关亦能通过了,便能有机会与贾敏面对面的切磋诗词歌赋。当然,其时还一直未曾有人通过第一关。 帘幔后边儿的贾敏并未料着,今儿个登门来提亲的竟会是白川,她还以为昨儿个自己已拒绝得很明白了,心里便很有些儿矛盾起来,拒绝罢,又恐伤了白川的颜面与自尊,以致明儿他们连兄妹朋友亦做不得了;答应罢,自己又实在只拿他当哥哥看待,并没有丝毫儿的男女之情。最重要的是,她心里早已有了另一个人,教她如何能在如此情况下,再一心二许呢? 思来想去,到底未得出好主意来,偏外面儿白川又一叠声儿的追问着她到底愿意不愿意,需要不需要他的父母长辈登门再作定夺?没奈何,她只得委婉的推诿道:“大哥待小妹的一番心意,小妹铭感五内。说来不怕大哥笑话儿,打小儿小妹便立了誓,定要为自己挑选一个才高八斗的金科状元为良人,因此……” 她想的是,白川虽气势谈吐皆不凡,于才学上终究是稍逊如海一筹的,而二人又素来无话不谈的,若如海亦对她有意,必定会明白,自己这一番话,其实亦是说与他听的,到时他势必会倾尽全力,去夺得状元之位,如此一来,白川自然明白了,而她和如海亦能得偿所愿,且不失去他们的好朋友好大哥,倒也不失为一条妙计了。 对贾敏这个要求,白川倒并不觉着为难,毕竟他的真实身份,又何止才比一个小小的状元高贵十倍?然那一刹那,他却忽然不想如来时所想那般,立时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了,一来他对自己的才学十分自信,并不认为自己就一定会输于如海,虽然如海于才学上却是稍高于自己一筹,但只要自己努力,还是赢面儿很大的;二来若自己靠着身份之便不战而胜,难免胜之不武,更对不起他们当日结义时所起的誓言‘此生绝不有意欺瞒与彼此’。 遂颔首向贾敏说了一句:“大哥理会得了。”便告辞离开了。 回至客栈后,白川果真将今日之事悉数说与了如海知晓,又道:“二弟对小妹的意思,大哥我亦是瞧在眼里的,此番小妹既然都这般说了,咱们兄弟二人便来个公平竞争,到时不管是谁输谁赢,都不要伤了咱们三兄妹之间的感情才好。” 如海对白川的坦诚相告自是感激不尽,因点头道:“大哥的大恩大德,小弟将来必结草衔环相报。” 二人又约定,彼此一定要全力以赴,不得有一星半点儿存心相让之意,不然不止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对方,更是对贾敏最大的亵渎! 自次日起,二人便各自用起功来,以待几个月后的秋闱。 秋闱之日很快来临,信心十足的二人齐齐入了考场。 一个月后,考试成绩被张贴了出来,如海以第三名的好成绩,勇夺探花之位,而白川却榜上无名。至此,虽然这场比试二人均未能夺得状元之位,胜者无疑仍是如海了。 当日,白川便不见了踪影,房间里更是未剩下丝毫有关于他的蛛丝马迹,以致如海一度怀疑,自己真个曾结识过这样一位义兄吗? 再次见到白川,已是如海去到荣府提完亲,并以新探花的身份与状元、榜眼一块儿,到金銮殿参拜皇上之时了。彼时如海才知道,自己的这位义兄白川,不是别个,竟是当今的太子殿下水百川! 陛见完皇上后,兄弟二人,——如今该叫君臣二人了,终于再次坐到了一块儿。 打发掉众伺候之人,水百川第一句话便是笑道:“恭喜二弟你双喜临门。”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苦涩罢了。 如海原是那聪明绝顶之人,又素来知道他才学极高,偏此番却连个进士亦未中得,便知此事定然有隐情,因再四追问起缘由来。 水百川吃问不住,遂苦笑着道明了一切。原来最近他的一举一动,当今皇上都是知之甚详的,自然不会眼睁睁瞧着他为了一个女子而这般牺牲;再一点,将来他始终是要君临天下,后妃如云的,倘果真让他娶了贾敏,以他对贾敏的心意和贾敏的性子,天宸王朝的后嗣定然堪忧了。因此皇上连瞧都未瞧他的匿名试卷一眼,便直接命人撕毁了。 如海听罢水百川一席话,满心感动之余,还有几分庆幸,当然不仅仅是为自己最终作了贾敏的良人,更为了自己竟遇上百川这样儿大公无私的好兄长好君主。因暗自在心里下定决心,无论将来怎样,自己都要好生效忠于水百川一辈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黛玉专心致志的听至这里,又见如海早已是满眼泪花,不由轻轻叹道:“怪道以爹爹闲云野鹤惯了和娘亲一心向往自在逍遥生活的性子,却能在江浙巡盐御史的位子上一坐便是二十几载,原来竟是为了报答当今皇上之故!” 如海闻言,点头道:“盐乃事关国计民生之大事,其利甚巨,尤其我天宸十之有九的盐都在江浙,果真要交到其他人手里,别说皇上,便是我亦放心不下,倒是自己受累点子,却能心安的好。” 黛玉先是点头,继而不解,“但只这些个成年往事儿,又与今儿个爹爹要与玉儿说的要紧事儿有何干系呢?” “自然是有极大干系的。”如海道,“当年为父与你母亲成亲后不久,先皇便因病驾崩了,太子殿下顺利即位登基作了皇上,亦即今上。皇上登基之时,虽则已是二十有二,到底羽翼尚浅,而其舅家虽地位尊崇,偏又人丁单薄,于朝堂上帮不了皇上多少忙,没奈何,皇上只得先后立了三代元老褚丞相之女为后,兵部吴尚书之女为妃,亦即已薨逝了的褚皇后与当今的淑贵妃。幸得褚皇后十分贤德,倒也算是为皇上解了后顾之忧了。” “奈何红颜薄命,褚皇后竟在生下二皇子,亦即现下的太子殿下后几年光景儿,便薨逝了。余下淑贵妃一人专宠于后宫,又先后生下大皇子、三皇子与五皇子,便渐渐生出了一些儿不该有的想法儿来了。”(未完待续) 论时事父女俱生忧 “不该有的想法儿?”黛玉迟疑道,“爹爹是指吴家……” 一语未了,已被如海摆手冷哼着打断:“吴家人还没有那个胆量!”又道,“只是吴家人虽然没有那么胆量,大皇子那里就说不好了。” “众所周知,当今太子殿下宅心仁厚,宽以待下;只是这宽厚有时候太过了,便会让人以为懦弱可欺、阳奉阴违了。而大皇子则恰好相反,不止文采出众,有勇有谋,还严以虑下,赏罚分明,再兼之宫里有淑贵妃撑腰,朝中有吴家人及其门生壮势,瞧在旁人眼里,自然多谓之太子不及矣……” 话音未落,已被黛玉冷笑着打断,“不过是仗着母家的势头儿罢了!撇开这些外在因素不谈,单要论人,只怕大皇子远远及不上太子殿下呢。况宅心仁厚那里不好?如今天宸传至第四代,早已是海清河晏、四海升平了,百姓们所需要的,不就是一位仁君吗?真要换了大皇子这样权欲心重的人为君,最后遭罪的,只会是老百姓罢了!”又纳罕道,“难道皇上就不知道这些,未曾打算过要制止大皇子的吗?” 对女儿非比寻常的敏锐和聪慧,如海是暗自赞赏于心的,他原就非那迂腐之人,认为女子一定无才方为德,而是一心盼望女儿能青出于蓝,才学见识更甚于自己和亡妻的,如今既见女儿几年不在身边,却有了此等见识,心里无疑是欣慰的。只是这样儿的话若被有心人听了去,只怕又是一场祸事儿,因压低声音道:“玉儿先吃口茶润润喉咙,只听为父的与你细说便好。” 遂又继续道:“皇上乃何等英明之人,又岂会真瞧不出大皇子的想法儿来?只是皇上私心里亦是不甚喜太子绵软的性子,立其为太子不过瞧的已故皇后之面儿,而要喜大皇子多一些的,尤其近年来,更是暗自矛盾犹豫不已,不知是该立嫡为好还是立贤为佳,遂于此事上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起来,也因此,才会让大皇子越来越不将太子放在眼里,如今在朝堂上,凡百大小事务,都要与太子一争高下的。” “你也知道为父近来身子不好,只怕不日便要……便要告老归田,而为父所居的这个位子,虽则品阶不高,实际权力却大,每日里所经手的银子更是众多,瞧在旁人眼里,自然油水儿亦是众多的。只是为父不屑于做那等鸡鸣鼠辈之事,以免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皇上,因此明里暗里得罪的人,只怕早已是车载斗量了。为父虽素来相信‘邪不胜正’,更未惧怕过那些歹人半分,到底还要顾念着一个你。——这也是当年为父缘何要狠心送你去京城外祖家的原因之一,毕竟京城系天子脚下,远比扬州安全许多。” “至于第二个原因,则是为父不想将你卷入到太子与大皇子的权利争斗当中去。” 闻言黛玉不由奇道:“玉儿一个闺阁弱女,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太子与大皇子拿我何益?胁迫爹爹做一些不想做的事儿?太子不是一向宅心仁厚的吗?咱们只有心防着大皇子,也就罢了。” 如海听说,苦笑道:“虽然不至于拿了你去胁迫为父,却亦能利用你牵制住为父,达到他们一些不为人知的目的。实话儿说与你,当年为父正是因为京城吴家打发了人来收买于我,才会作速打发你进京的。只是见我虽未靠拢于他们,却亦未投向太子一派,方暂时按兵未动,安静了几年罢了。” “然随着为父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们又都开始活络起来,一心盼望为父能推荐己方的人来接替做这新任的巡盐御史,为己方谋取到最大的利益呢。至于太子,他本人倒确确是宅心仁厚,只是一心跟随他、为他筹谋划策的六皇子,却并非一个易与的主儿,不然太子亦不会在与大皇子斗了这么多年后,仍只是稍稍落于下风了!” “最最要紧的是,此时大皇子与六皇子,都已悄悄儿的带着贴身长随出了京,来到了扬州,住进了咱们府里……” 话音未落,已被黛玉急声儿打断,“那爹爹您不是很危险?”又紧蹙起黛眉想了片刻,方继续道,“爹爹还是赶紧进京,将此事禀告与皇上,让皇上来做主罢。”便要掀帘探出去命车夫掉头返回渡口去。 慌得如海忙一把拉住,苦笑道:“玉儿当皇上不知道大皇子与六皇子已到了扬州?只怕皇上是有心想为难为难为父呢!” 早些年水百川或许还念及旧情,真心拿他当结义兄弟看,然后来二人到底君臣有别了,水百川又贵为一国之君,每日里见到的不说都是些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辈,至少亦是百依百顺之人,自然早已非当日那个谦逊温润之青年了;况二人再感情好,到底还有贾敏这根“刺儿”在当中,且贾敏又红颜早逝,水百川心里对他的怨恨,只怕与二人之间的情谊一样多罢?这样儿自然造就了今时今日他心里对他既有情又有怨的矛盾复杂感情。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乐得袖手看这出儿他的儿子们为难他的戏,而不及时表明自己的态度罢? 如海此话儿,听得黛玉是又气又急,因跺着脚道:“爹爹为了能一报当年之恩,已是牺牲颇多,不独未能与娘亲过过一日您二老喜欢的想要的自在生活,还与玉儿一别五载有余,以致不能得以一享父女天伦,偏皇上还要有心刁难,依我说,爹爹也不用再理会他,直接与玉儿去寻一处世外桃源,隐居起来的好,理他们父子君臣怎么斗怎么争呢!”说完便红着眼圈儿气鼓鼓的坐到了一旁。 知道女儿只是心疼自己,在为自己不值,如海忙上前挨着她坐了,慈爱一笑,道:“傻孩子,若爹爹真是那等背信弃义之人,又岂能配作你的爹爹?” “他们都那样儿对您了,咱们何苦还与他们讲信义……”黛玉仍是赌气道,却亦能想来便是自己一个小女儿家,亦作不出那等事,何况如海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子?只是对皇室一干人皆满心的不喜起来,那怕那些人她甚至素未谋过面。 所谓“知女莫若父”,如海自然明白黛玉不过是在说气话儿,因笑向她道:“爹爹之所以告诉你这些个事,只是想先与你提个醒儿,让你家里后尽量深居简出,少与大皇子六皇子打照面儿,而不是想要与你徒增烦恼。若你果真因此事儿烦恼,岂不是爹爹之过了?咱们父女一别五年,很该好生享受一番天伦之情才是,没的白为了一些个不相干的外人,坏了自个儿的兴致。” 又问,“才只顾着说这些个俗事儿,竟忘记问玉儿你在外祖母家可过得好是不好了?这会子你便与为父的说道说道罢。” 黛玉见问,点头道:“娘亲系外祖母惟一的女儿,玉儿又系娘亲惟一的女儿,因女及孙,外祖母对玉儿自然是十二分好的,一应吃穿用度,甚至胜过了其他众姊妹和宝二哥哥;大舅母与嫂子们亦待玉儿十分贴心,惟独……” “惟独什么?敢是有谁对你不好的?”如海何等精明之人,立时便自女儿略微的迟疑中,猜测到了一些儿什么,因赶紧追问道。 黛玉忙笑道:“都是一家子骨肉血亲,谁会对玉儿不好呢?玉儿想说的是,惟独十分思念爹爹您,睡里梦里都想着能早些儿飞回爹爹身旁,早晚服侍您呢。”横竖她都已经回家了,亦不打算再进京,以往的种种不愉快,就让它随风而去罢,她只要有爹爹就好了。 不想如海闻言却沉默了,半晌方叹道:“傻孩子,你又何苦欺瞒为父呢?别人家再好,终究及不上自己家里,必定有这样儿那样儿的不如意,真真是委屈你了!”一面忍不住在心里凄苦,自己时日已不多矣,女儿终究还要在进京住到贾府去,且此番再去,便是一介真正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孤女了,到时岂非还要受更多的委屈?自己又该怎样安排,才能让女儿以后的日子好过一些儿呢? “没有的事儿。”黛玉见父亲面有心疼自责之色,忙装出一脸的轻快道,“撇开骨肉亲情不谈,爹爹每年都打发人送了大把的银子和吃穿用度进京,我不止吃不着用不着外祖母家的,反倒余出许多来白给了她们,据此两点,他们亦不会委屈了我不是?爹爹只管放心罢。” 如海又岂会瞧不出女儿是不想让自己过多担心,才会这样儿轻描淡写的?若自己再要追问下去,可就真真是辜负她的一片孝心了,横竖过会子家去后,他还可以自王嬷嬷口里一知黛玉在荣府究竟是何情形,因缓和了颜色,笑道:“你既如此说,爹爹便放心了。” 说完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儿,遂又问道:“才爹爹恍惚听你提起你那位衔玉而生的表哥,你与他很和睦?” 贾母早不止一次来信说与他,要将黛玉与她那位衔玉而生的孙子,名唤作宝玉的婚事儿定下来,也好让她这个作外祖母的能一直看着外孙女儿,兼之寄托一点子她对贾敏的哀思,都被他以黛玉年纪还小为由拒绝了。实在是因为他亦想黛玉能如当年的贾敏和自己一样儿,找到一个真正与自己身心契合之人,而非为了父母长辈的意愿,却葬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未完待续) 萱草园玉溶初相见 虽则觉着父亲问得有几分奇怪,黛玉倒也并无动疑,只是据实答道:“因着外祖母十分溺爱二哥哥,一刻离不得他,故留在了身边过活儿,而玉儿亦是跟着外祖母过活儿,自然较别的姊妹更亲近了几分。二哥哥待玉儿也好,但凡得了什么吃的玩的,势必拿了来先让玉儿挑选,玉儿每常闲了,都会忍不住想,若是玉儿能有这样儿一个亲哥哥亲姐姐的,才真真是好造化呢!” 闻言如海便知女儿心里对那宝玉尚无男女之爱,有的只是兄妹之情了,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儿,然悬着的心到底还不能彻底放下,因又问道:“果真的他对你这般好?那他必定是个宽和谦恭之人了。” 不想黛玉听完,却嗤笑了一声儿,道:“他倒真个宽和谦恭,不过却只是对着姐妹们和府里生得样貌儿好的丫头们罢了,至于其他的媳妇老婆子们,他是一向视其为‘死鱼眼珠子’,瞧都不瞧一眼的。” 一席话儿说得如海是又好笑又不屑又担忧,好笑的是一个都已将近成年的男子了,竟会说出这样儿幼稚的话儿来;不屑的是这样儿一个只知在内帏厮混的男子,又如何配得上他仙姿玉质的女儿?担忧的是一旦自己谢世,女儿的将来便只能由贾母做主,一多半儿会被配与那宝玉,往后必定会受委屈,可该怎么样儿呢? 正千回百转、暗自思忖之际,却听得外面儿有人道:“回姑娘,已经到家了。” “知道了。” 如海示意黛玉应完这一声儿后,又压低声音向她道:“自大皇子和六皇子来咱们家后,我就一直推说病得卧床不起,未曾与他们打过照面儿,这会子若与你一块儿进去,岂非自相矛盾了?倒是你先同着家人们进去,爹爹坐车经后门儿回上房的好。” 黛玉点头应了,又隔着帘子命人去唤了王嬷嬷雪雁等人过来,方掀起车帘的一角,被人扶下车,簇拥着往内堂去了。 余下林立着人带了贾琏主仆去外书房安顿后,方亲自拉了如海的车,并拉黛玉行李的车,一径往后门儿方向去了不提。 如今黛玉同了王嬷嬷等人进得林府的大门,才只四下里扫了一圈儿,便忍不住潸然泪下了。就见偌大的庭院,还是一如当年她离去时那般,没有一丝一毫儿的变化,以致她恍然觉着自己并未离开过,而这会子亦不过是去外面儿玩耍回家来用晚饭一般! 沿着回廊慢慢踱步,间或抬手轻轻抚摸一下檐下悬挂的鹦哥画眉架子,并几副壁画几盆花草,黛玉终于确信她是真个回到自己家中了,因转头含泪向身侧的王嬷嬷笑叹道:“到底是自个儿家里好呢,一草一木都觉着比别处的好百十倍!” 王嬷嬷亦是满脸的泪痕,道:“老话儿说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话儿虽不雅,理儿却是那么个理儿。” 后面儿跟着的婆子媳妇们忙笑着解劝道:“好歹已经回家了,姑娘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伤感起来了?”又道,“姑娘累了这么一路,倒是先回房梳洗规整一番,再去上房见老爷的好。”说得主仆二人转悲为喜,方逶迤着往黛玉居住的院子忘尘阁去了。 忘尘阁的成设亦是丝毫儿未变,瞧得黛玉忍不住又伤感唏嘘起来。雪雁白灵几个体贴,早领着小丫头子去取了热水毛巾来,黛玉洗了面沤了手,换了衣妆,那天早又掌灯时分。适逢如海打发了婆子来催请,黛玉便忙忙领着王嬷嬷雪雁几个,往上房去了。 一时到得上房,就见如海早已候在那里。瞧得梳洗过的女儿越发显得超逸脱俗了,如海不由欣慰得直捋须微笑。 少时,便有婆子来回饭菜摆好了,父女二人遂相携着去到隔壁小花厅。就见满桌子都是平日里黛玉爱吃的菜,自然父女二人皆吃得十分香甜。 正其乐融融之时,却见一个婆子进来道:“回老爷,大皇子在外面儿吵着要见您,这会子管家正与他周旋,特命奴才进来告诉老爷一声儿。” 如海听说,立时敛去了笑容,道:“出去告诉他,就说我早已歇下了,让他有什么事明儿个再说。” 婆子忙领命去了。余下如海再没了吃饭的兴致,又恐扫了黛玉的兴,说不得强笑着继续为她夹菜,叮嘱她多吃一点儿。 很快婆子又回来了,道:“奴才出去按老爷的吩咐说了,大皇子却还是不愿离去,还说什么‘白日里林大人还坐车出去接了女儿回来,可见病情已缓和多了,况他父女久别重逢,定然许多话儿要说,又岂会这个时辰便歇下了?’,管家已经快顶不住了,让老爷与姑娘最好从后院门儿避一避。” 一语未了,黛玉先就动了气儿,“既然知道爹爹与我久别重逢,定然许多话儿要说,还好意思这会子来打扰,真真有够皮儿厚的!出去告诉林管家,不必对他客气,直接撵了出去的好!” 慌得如海忙喝住那婆子,方回头向黛玉无奈一笑,道:“他是君爹爹是臣,且又来者是客,怎么能说撵就撵呢?早早晚晚都是要面对的,索性今儿个就会他一会罢。你再吃点儿饭,吃饱后就先回房歇下,明儿再过来咱们父女一块儿用早饭。”说完便扭身儿往正厅去了。 余下黛玉亦再没了用饭的兴致,只得闷闷的回了忘尘阁。幸得不过一会儿,如海便又打发了人过来,说大皇子并未有为难无礼之举,只说了几句闲话儿便离开了,让黛玉不必忧心,她方放下心来,旋即沐浴毕便睡下了。一宿无话。 许是五年多没有睡自己的床之故,回家来的第一夜,黛玉睡得并不十分香甜,早上更是天未见亮便醒了过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再不能入睡,没奈何,她只得批衣下了床。 却见外间昨儿夜里该班上夜的雪雁犹自酣睡着,显是这一路累坏了,黛玉便不忍吵醒她了,因自己动手穿好了衣衫,又随意拢了拢头发,便轻轻推开门,信步踱出房间,来至了忘尘阁的后院子。 清新的空气和偶尔传来的一两声儿鸟叫,让黛玉立时觉着神清气爽起来,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便沿着院子里碎石铺成的小径,散起步来。 走至院墙下的藤蔓架下,黛玉猛地忆起自己五岁那年贾敏犹在时,她们母女曾在离忘尘阁北面儿不远的一处空地上,亲自动手种植了一小片萱草,不知道这么些年过去了,它们是否都还成活着?因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旋即抬脚出了院门,一径往那片萱草地去了。 不多一会儿,黛玉已行至那片萱草地前,然因着冬日天寒地旱,那些个萱草瞧着长势并不好,一小部分的叶子甚至俱已干枯了,只余下中间的茎仍碧绿着,似在告诉人们,它们都还活着,只是要等到来年春天,才能再次繁盛葱郁一样儿。 看着这些萱草,黛玉的眼前攸地浮现过当日自己与贾敏种植它们时的情形,那时候的自己,是何等的幸福与满足,贾敏的笑容与宠爱,又是何等的温暖与宜人。再反观现在,萱草地仍在,人却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想到这里,黛玉心里一痛,不由缓缓蹲下身去,将头埋进双臂间,无声的啜泣起来。 哭了片刻,她的心里终于好受了一些儿,便欲拭泪起身。不想就在此时,耳边却传来了一阵悠远轻扬的洞箫声儿,再细听之,却又觉着其声里有一股子淡淡的哀伤,就像被针扎中了自己一般,虽然伤口微小,痛却深切而绵长。不知不觉间,黛玉便听住了,连身亦忘记起了。 一曲听罢,黛玉犹沉浸在如痴如醉里,若非一阵清风适时吹过,让她冷不丁儿打了一个寒战,她仍要回味半日方罢。 不想因着蹲得太久,当黛玉尝试着欲起得身来之时,却因脚下发麻,不由自主便打了一个趔趄,人亦支撑不住,软软便要往前栽倒。她心里不由一紧,看来今儿个自己活该遭罪了,只不知过会子自己一身狼狈的回去,该如何应对王嬷嬷的嗔怪心疼,还有紫鹃雪雁几个的叨唠呢? 意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反而有温软的触感自腰间和背上传来,黛玉怔了一下儿,旋即反应过来,定然是有谁在后面儿扶了自己一把,因忙回头瞧去,入眼的却是一张十分俊秀淡漠更陌生的脸,一张属于男子的脸。 黛玉唬了一大跳,因忙回身反手推开那男子,又后退了几步,方通红着小脸颤声儿问道:“你是谁?缘何会出现在这里?” 男子约莫十七八岁,比黛玉高了近乎一个头,身着一身并不华丽,却十分衬他气质的玄色衣衫,左手还执着一柄与他衣衫同色系的洞箫,显然他便是方才那吹箫之人。这也是黛玉在乍见了他之后,却没有如寻常女子遇到这种情况时那般放声尖叫之故,据她想来,能吹出那样让人感同身受哀伤曲子的人,一定不会那心术不正、心存歹念的恶人!(未完待续) 奠亡母来不速之客 “你到底是谁?缘何会出现在这里?” 小声儿问过一遍,男子却并未答话后,黛玉不由急了,因略微抬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整个人亦跟着轻微的颤抖了起来,也许自己看错了,一个贸贸然出现在别人家内院子的陌生男子,又怎么会是那良善之辈呢? 就在黛玉欲扭身往回跑的那一刹那,男子说话了:“你便是林大人的千金林姑娘?” 他的声音很冷很清,但却别有一番异样的磁性,以致黛玉在听完后,心里竟奇异般的不那么恐慌了,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她是林如海的女儿,想来应该不敢对她怎么样儿的。心里霎时有了底气儿,黛玉因凝神问道:“林大人正是家父。但是你到底是谁?难道你不知道私自出现在别人家的私宅,是礼法都不容的吗?” 男子扯唇淡淡一笑,道:“我是从京城来的,这会子正作客于贵府上,又何来私入别人私宅之说?倒是这会子更深露重的,姑娘还是赶紧回屋去吧,省得过会子着凉了。” 黛玉听说,便推知男子必定大皇子或六皇子的随从了,心里便有几分不悦,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主子死皮赖脸呆在人家家里不走,随从便在人家的内院儿乱走乱晃!因只冷笑着说了一句:“公子既然还记得自己是作客别人家中,就该时刻牢记作客之道才是!”便扭身一径去了。 余下男子盯着她的背影瞧了半晌,忽然低低笑了起来:“水溶啊水溶,原来上天待你终究还是不薄的,竟然真个将梦境里时常出现的姑娘,活生生的送到了你的眼前来!” 原来这名男子不是别个,正是当今皇上水百川的第六子,眼下正“作客”在林府的六皇子水溶。 说起这水溶,虽然在旁人看来贵为皇子贵胄,生来便注定了一辈子的高高在上、富贵荣华,却没有人知道,他小时候所过的日子,是何等的悲寂凄惶,又是何等的孤苦无依! 水溶之母乃水百川之贵嫔,封号“莲”,系天宸名门董家之千金,其父为大理寺少卿。这莲贵嫔年轻时自然亦是生得花容月貌,不然亦不能在一干名门女子之中脱颖而出,被封为一宫主位的贵嫔了。奈何其心性太浅,心地又忒过善良,原不适合生存在拿“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里,因此终于在生下水溶后不到两年,便在一场后宫的权利倾轧中,香消玉殒了。 余下水溶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小娃娃,没有了亲娘的庇护,外家又空有高官阶,实则并无权利在手,兼之皇父又专宠淑贵妃及其所生之子,小水溶的日子过得是怎样儿凄惶,可想而知! 幸得其时褚皇后还健在,因禀明水百川,接了他至自己宫里,与二皇子水泓,亦即现在的太子一块儿养活,他的日子方渐渐有了起色,亦跟着其他皇子一样儿,有了去上书房读书习字的机会。 然而幸福毕竟是短暂的,这样儿的日子随着皇后的薨逝,展眼便烟消云散了,可怜的水溶,又重新回到了以前凄惶的日子当中。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只有一个人了,他还多了一个相依为命的太子哥哥;而且,他已不再是小时候那个害怕伤心了,便只知道哭鼻子的水溶了,他已经懂得该怎样保护自己了! 虽然都没有了母亲,但水溶还是远远不能与水泓相比的,毕竟水泓是太子,是储君,是将来的一国之君,身份尊贵,便是其时已掌管了后宫的淑贵妃,见了他也得礼让三分,于是宫里其余妒忌记恨水泓的皇子公主们,便将他们不敢对水泓发泄的怒气,一并发泄到了与太子形影不离的水溶身上。每每这时,太子又会拼命喝止他们,甚至以己身挡在水溶之前,方能救得下水溶。 兄弟二人就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欺凌与反欺凌中,一天天长大成人的。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二人之间被保护的那一个,从水溶变作了水泓,而水溶,则早已长成了一个坚毅果敢、有勇有谋的伟男子,他终于可以有力量保护、回报他的二哥了。——虽然此时众皇子公主之间早已过了如小孩儿般,动不动就彼此谩骂厮打的年纪儿,但是他们之间的斗争,现在才算是真正开始了…… 当黛玉带着几分惊慌和不忿小跑着回到自己的院子时,就见一脸慌张的王嬷嬷,领着同样满脸慌张的紫鹃雪雁等大小丫头们,正欲出门寻她去。 瞧得她回来,雪雁先就几步冲上来,急声儿问道:“姑娘到那里去了,让咱们好找?” 王嬷嬷亦跟着撵上来道:“吓死嬷嬷了,姑娘便是要去逛,也该带几个人跟着不是,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可让老爷和咱们怎么样儿呢?”一面又不住的念佛。 黛玉见众人这般,反倒不好表现自己的慌张了,免得她们瞧了动疑,再追问出她今儿个早上所遭遇之事儿,继而越发慌张,因嗔笑道:“我不过是在自己家里四处逛逛,又不是去了别地儿,你们也忒小心了!” 说完见王嬷嬷还要再说,遂忙假意道:“走了一圈儿,肚子也饿了,不知道爹爹那边儿传饭了不曾?我可是饿得一刻等不下去了。” 果然王嬷嬷的注意力立时被转移了,一叠声儿的催紫鹃几个:“还不扶了姑娘屋里梳洗更衣去?手脚都麻溜儿点子,省得饿坏了姑娘。”又命人先去端参汤来黛玉垫垫。 黛玉见自己小花样儿得逞,不由暗自好笑,忙就着雪雁的手,进了内室去。 一时梳洗毕,就有如海打发人来催请了,黛玉遂命了王嬷嬷几个看家后,便只扶了雪雁,往正房去了。 正房小花厅中央的桌子上,早摆好了几样儿正冒着腾腾热气的扬州当地特色小吃,诸如治春的水饺、共和春的饺面、翠合春的烫干丝、小觉林的汤包……等等,端的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一身家常衣衫的如海,则正闲适的坐在主位上,显是在等候黛玉。 黛玉一见,忙几步上前,歉然笑道:“累爹爹久等,是玉儿睡过头了。” 如海命她坐了,方笑道:“你舟车劳顿这么些时日,多睡一会子那不是该的?自家父女,倒是不要说这些个外道话儿的好。”一面夹了一个汤包与她放到跟前儿的碟儿里,旋即黯淡了颜色,“过会子咱们到你娘亲坟前上柱香罢,你这一去便是五年多,指不定她怎生想你呢!” 闻言黛玉鼻间攸地一酸,眼泪便要掉下来,又恐如海见了越发伤心,忙低头假意吃汤包,掩饰住了,方抬头轻轻道:“但凭爹爹安排。” 彼时如海方意识到自己失态,因忙强自一笑,道:“咱们父女难得一块儿吃顿早饭,很不该说这些个不开心之事才是,爹爹真真老糊涂了!这些都是玉儿你小时爱吃的,打早儿爹爹便命厨房做了来,你可要多吃一点才好呢。” 黛玉忙亦笑道:“我吃呢,爹爹您也多吃一点。”说着动手与如海夹了一只水饺。 一时饭毕,便有林立来回香烛纸马等祭品并车马都已准备妥贴,可以动身儿了。如海遂携了黛玉,并几个亲近的家人,去到后门儿上了车,一径往林氏祖坟的方向去了。 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远远儿的便可看见林氏祖坟了。及至近了,早有守墓的家人得了信儿,赔笑着迎了出来。原来林氏一族虽人丁不旺,传至今日,到底亦有十数来房了,只是族中众人那里便能皆如如海家这般富势?一多半儿都只是守着一点子小产业过活儿,家道颇难。如海见了不忍,遂一力承揽了祖萦祠堂的一应花费,故这会子守墓之人闻得他父女来了,才会这般殷勤谦恭的。 弃车步行进得祖坟的大门,如海先令守墓之人退下了,方携了黛玉,缓缓步行至了贾敏的坟前。 这是一座约莫一人高的椭圆拱顶石墓,其上并无一根杂草,四周的空地上则植满了各色的花卉,瞧着很是齐整雅致,显然如海时常过来。 无声的跪到婆子早已摆好的蒲团儿上,黛玉擎了一炷香便开始闭上眼睛,在心底默默的诉说起自己对母亲的思念之情来。一旁如海定定的瞧了她一会儿,又瞧了石墓右侧一眼,——那是预留来将来他与妻子合葬的墓穴,是他最后的归宿,旋即在心里暗叹,敏儿,咱们的玉儿已经是大姑娘了,海哥也是时候下来陪你了。只是,余下女儿一个人,孤苦无依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又该怎么放得下心来呢? 父女二人正各自沉默之际,却忽然听得一个声音远远的道:“林大人昨儿个夜里不是说,一定尽快给本王一个答复的吗?本王等了一个早上,始终不见林大人打发人来请,只好不请自来了。” 父女二人忙都抬头望去,却见一个锦衣华服、高大挺拔的男子,被四五名随从簇拥着,远远行了过来,不是别个,正是当今的大皇子水澈。(未完待续) 有心解围后脚跟至 黛玉父女两个远远儿却见大皇子水澈不请自来,皆是又气又恨,尤其如海,更是攸地冷了脸子,又见四下里并无可遮蔽之地儿供黛玉回避,因一面拉了她起来躲到自己身后,一面压低声音道:“这便是大皇子了。玉儿不要说话,让爹爹来应付便好。” 眨眼间水澈便已行至了跟前儿,如海便是再不情愿,到底君臣有别,只得行了一个礼,方冷笑道:“大皇子连臣下家的祖庙都能寻来,果真手眼通天呢,老臣佩服,佩服!” 水澈并不理会如海的冷言嘲讽,反倒潇洒一笑,道:“林大人过奖了!”其行动举止端的是说不出的俊逸优雅,好似如海不是在讥讽他,倒是在夸奖他一般,只是眉眼间有一丝儿戾气与阴狠一闪而过罢了。 如海一生斯文有礼惯了,何曾能想来对方竟会以一个皇子之尊,厚着脸子说出此等大言不惭的话儿来?因此当场便怔住了。 半晌,还是水澈再次开口,方拉回了他的神智来:“本王还等着林大人您的答复呢!” 如海闻言,不由越发气恨,然到底不好直接表露出来,因冷冷道:“所谓‘死者为大’,大皇子之事便是再急,也该等到老臣与小女祭奠完亡妻不是?还请大皇子先行回去,老臣随后便到。”一面命林立,“送大皇子!” 谁曾想拿水澈竟似未听见如海的逐客令一般,仍是笑得一派闲适:“林大人贵人事忙,果真本王先回去了,再要见上一面,只怕又不知得等到何时了,横竖本王有的是时间,便是等等林大人,也无妨的,权当是来郊外散淡散淡罢。” 话音未落,躲在如海后面儿的黛玉便再也忍不住探出来,冷笑出声儿道:“散淡到人家的祖坟来了,大皇子真真是好兴致呢。果真的大皇子非寻常人,便能做此等非人之事?”心里亦是越发坚定待家去后,一定要说服如海尽快辞官归隐的念头了,这样儿的皇子,这样儿的皇上,又何苦还要与之卖命呢?就让他们父子窝里斗个痛快罢! 那水澈乍见黛玉出现在眼前,仙姿玉质、娉婷袅娜,不由怔住了,半晌方在心里暗叹,怎么这位林姑娘,竟长得与自己的母妃那般相似呢?哦,不对,相较于母妃,这位年纪儿尚小的林姑娘,还要更为轻灵脱俗几分,且还有一派自然流露的高贵优雅气度,是他的母妃即便穿戴上这天下最尊贵的礼服——皇后礼服,亦远远赶不上的,世间怎么还会有这样儿绝美高雅的女子呢?! 一面在心里飞速的筹谋开了,自己整好儿还差一名侧妃,倘他能一举夺得黛玉的芳心,到时他便是林如海的乘龙快婿了,他不帮自己,难道倒要拿皮肉儿去贴那不相干的外人?一面又暗悔,如此一举两得之美事儿,缘何他今日才想到呢?早知道先在京城时,他就该打发人多注意一下儿黛玉的,指不定这会子都人财两得了;一面又庆幸,幸得自己今儿个想到了如此好计,还算为时未晚矣! 亦不再追究黛玉骂他不是人的话语了,反而摆出自认为最迷人的微笑,和颜悦色的问道:“这位定然就是林大人的千金林姑娘了?小王不才,系当今皇上之大皇子水澈,这厢有礼了。”说着还抱拳作了一个揖。 却不知黛玉早在听得如海说过他后,便对皇室之人再无好感,如今又见他前傲后倨,反差极大,只拿他登徒浪子,越发厌恶不已,因冷冷道:“臣女何德何能,敢受大皇子的礼?倒是请大皇子速速离了这里,还先母一片宁静罢!” 一旁如海看见水澈看向黛玉的眼神,心下大急,忙又挡在了她身前,亦跟着道:“此地阴气甚重,大皇子身份尊贵,一旦有个什么闪失,叫老臣如何担待得起?还请大皇子速速离了这里罢。” 奈何那水澈原就一心想让如海就范,举荐自己的人来接任巡盐御史,今日来时更是打定了主意若如海不答应,便不离开林氏祖坟的;如今又见了仙女儿一样的黛玉,瞬间生出了人财两得的想法儿来,更是再不肯先离去,因笑道:“本王身为皇子,虽不敢说能如父皇那样儿有神龙护体,至少亦是该有百灵护体的,何惧之有?倒是等着林大人与林姑娘祭奠毕了,咱们一块儿家去的好。” 未料到在闻得自己父女这么一番冷言冷语后,对方竟然还是厚着脸子不走,如海与黛玉俱是气得了不得,偏还不能硬赶他出去,因只能无计可施的立在当场,既不再与水澈说话儿,却也不动身回去,场面一时沉寂得让双方跟来的众下人们都大气儿不敢出一口。 正僵持之际,远远的又见几个人簇拥着一个人行了过来。及至近了,如海方瞧见来者不是别个,竟是身着一身白色华服的六皇子水溶,因忙将黛玉彻底纳于了自己的身后,方抱拳冷声儿道:“老臣从来不知道,原来亡妻的坟前竟是这样一块儿风水宝地,一日之间竟能引得两位皇子来散淡!” 水溶听说,淡淡一笑,道:“林大人言重了,本王并非为为难大人而来,实在是因为想着自打到得扬州,竟还一直未曾与大哥吃过酒说过体己话儿,因此特意来请大哥的。小弟已于扬州最好的酒楼狮子楼定了席面儿,未知大哥赏光与否?”后一句话儿,自然是对着水澈说的。 闻言水澈先是打了个哈哈,旋即笑道:“哈哈哈,六弟盛情,作大哥的又怎会拂却?这会子整好儿肚子饿了,咱们这就出发罢。”说着上前亲热的揽过水溶的肩膀,笑道:“上次在太子府上,六弟真真好酒量,竟是千杯不醉,今儿个咱哥俩儿可得喝个痛快!” 水溶反手揽住他,笑道:“还要请大哥手下留情了。”说毕,这两个由来便面和心不合的所谓“兄弟”,便勾着手臂,亲亲热热的走了,自然跟他们来的人,亦一并走了个干干净净。 余下如海黛玉父女尚未开口,一旁跟黛玉来的雪雁倒先拍手道:“亏得这一阵儿风来,把个皮儿糙脸子厚的‘菩萨’搓了去……” “雪雁不得胡吣!”一语未了,已被黛玉低喝着打断,“你难道不知道一句话儿‘隔墙有耳’吗?果真你要出了什么事儿,便是爹爹也救不了你!” 唬得雪雁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倒是一旁如海道:“罢了,咱们也早些儿家去罢,再要待在这里,只怕你娘亲又别想安生了。”说完命人将纸马冥钞等物烧了,方同黛玉一块儿坐了车,径自往家赶去。 半道儿上,如海见黛玉一直神色恍惚的,因关切的问道:“可是才刚吓着玉儿你了?”一面又自责道,“都是爹爹不好,未能保护好你。” 黛玉忙笑道:“爹爹说那里话儿呢,不过是觉着有些儿累罢了。”又闭上眼睛假意养起神来。 如海见状,以为她真个累了,倒也不再多问,跟着闭目养神起来。 见父亲不再追问了,黛玉方暗自舒了一口气儿,旋即又沉浸到了自己的思绪当中,再想不到今儿个早上她在萱草地见到的那个男子,便是当今的六皇子,她原本还以为他不过是大皇子或六皇子的随从之一罢了。只是他身为皇子,身份尊贵,虽不至于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至少亦是但凡想要的,便没有得不到的,缘何他会吹出那样寂寥悲凉的箫声来呢?难道他遇上了什么伤心事儿或是为难事儿? 想至这里,黛玉忙又在心里暗骂自己,他有什么伤心事儿为难事儿,又与你什么相干?难道你忘记就是因为他们兄弟俩各自的野心,才将父亲推入如此为难境地的?难道你忘记方才就是他们在你母亲的坟前乱叫乱嚷,才会扰了母亲的安宁的?又思及二人临走时说的是要去吃酒,她不由坏心的想道,吃罢吃罢,最好是能吃得醉死了才好呢! 回至家里,如海因说有公务要处理,命黛玉先回屋歇息一会子。黛玉原也有些儿累了,遂欣然领命,扶着雪雁去了。 余下如海缓缓踱回屋里,方捂着腹部大口大口的喘气粗气儿来,一旁林立见状,忙与一名小厮扶了他去床上躺好,又忙命人快马加鞭请大夫去。 大夫很快来了,分别探了如海的左右手腕儿,又令林立褪了他的衣衫至腰下细细瞧过自己扎在他几大要穴上,这会子仅只瞧得见针头儿的银针,方神色凝重的道:“恕晚生直言,大人体内的病根儿已渗透到五脏六腑了,晚生的银针亦不大压得住病痛发作时大人所经受的痛楚了。如今病痛还只是一日发作一次,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会增至一日两次、三次、四次甚至更多,倘那一次大人承受不住而厥过去,只怕就再……再醒不过来了……” 一语未了,林立已“噗通”一声儿跪到了大夫面前:“大夫我求求你,你一定要救救我家老爷啊,我求求你啊!” 慌得大夫忙一把搀起他来,嘴里却仍说着让人绝望的话儿:“晚生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倒是如海淡笑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呢?横竖早早往晚晚都是要死的,便是早几日迟几日,又有何妨?”只是说完又忍不住黯然,“我惟一放心不下的,也就只有我的玉儿了……”(未完待续) 琴箫合奏几时有? 黛玉辞了如海,回至忘尘阁,就有紫鹃迎上来,一面拿熏笼上熏好的家常衣衫来与她换,一面纳罕道:“早上姑娘出去了不多一会儿,就有六皇子打发人送了一把琴来,奴婢想着姑娘如何认得六皇子?便不欲收。奈何那送琴来的人说,若是姑娘不收下,他回去势必难逃一顿打骂,奴婢不忍,暂且收下了,又说与他若姑娘回来不收,再着人与他送回去。姑娘且先看看?” “很不必,所谓‘无功不受禄’,何况我还与六皇子素不相识,又岂能贸然收人家的东西?你打发个人送回去罢。”黛玉听说,想也没想,便一口回绝道。皇室之人到底什么德行,她已自这两日如海的话儿和今儿个在贾敏坟前的所作所为,大略知道了,自然不想与他们扯上那怕丝毫儿的牵连。 紫鹃见黛玉不假辞色,只得点头应了,犹豫了一瞬,又忍不住叹道:“那可是一把有年头儿了的焦尾琴呢,果真送回去,岂不可惜了?” 闻言黛玉不由纳罕起来,想着紫鹃贴身跟了自己这么些年,虽不敢说凡百事物没有不经过见过的,却也绝非那等眼皮子浅的人,必定是那把琴果真有过人之处,因趣儿她道:“你也算是见过好东西的人了,什么时候眼皮儿浅成这样儿了?拿来我瞧瞧罢。” 紫鹃笑道:“不过是想着姑娘原本爱琴,这琴又极难得,才会生出不舍之心罢了。”一面进里屋去了。少时,果真小心翼翼捧回一把琴来。 黛玉接过一看,果然是一把上好的焦尾琴,且色彩古雅、造型别致,一看便知价钱不菲,因点头道:“你倒果真识货,不枉跟了我这么些年。只是我还是那句话儿‘无功不受禄’,你打发个人送回去罢。”说完扭身儿便欲往里间去。 却听得紫鹃又在后面儿道:“瞧奴婢糊涂得,竟忘记送琴来的人还送了一封信来,奴婢这就与姑娘取去。” 黛玉听说,只得暂且停下。很快紫鹃便取了信回来,黛玉接过拆开一看,却见信纸上并未署名,不过龙飞凤舞的写着一句话七个字“琴箫合奏几时有”? 心里霎时升起一股愠怒来,你弟兄二人都已将我爹爹逼成这样儿了,还妄想我与你琴箫合奏?因沉下脸子命紫鹃:“立时打发人把这琴连同这信,都送回去!” 紫鹃见黛玉生气了,不敢再说,忙捧了琴和信至外间,命两个小丫头子拿了,送往六皇子现下所住的流云轩去了,不提。 午饭后,黛玉正准备小憩一会儿,再去上房瞧如海回来没有,就有上房的婆子过来道:“回姑娘,老爷来家了,请姑娘过去说话儿呢。” 黛玉一听,喜道:“正想着爹爹衙门事儿多,一多半儿要晚上方能来家,倒不想这会子便回来了。”说完扬声儿唤了雪雁百灵进来服侍自己更了衣整了妆,也不要丫头跟着,便忙忙自个儿往上房去了。 一时到得上房,果见如海已侯在靠窗的塔上,正拿着一本什么书在看。黛玉见了,忙上前拿过他手里的书放到一旁的矮几上,方抬手一面与他轻轻按着太阳穴,一面嗔道:“爹爹才累了半日回来,很该先歇息歇息的,这会子还看什么书呢!” 如海闭上眼睛任女儿按了片刻,方拉下她的手,示意她挨了自己坐下,笑道:“还是我玉儿知道心疼爹爹!” 黛玉听说,俏皮一笑,到:“爹爹是玉儿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玉儿不心疼爹爹,难道倒要去心疼其他人?”又问,“爹爹可在衙门里用过午饭了?不过衙门的饭食向来粗糙,爹爹必定没有吃好,倒是让玉儿命厨房做几个清淡小菜儿来,再陪爹爹用点子的好。”便要打发人去厨房传话儿。 “很不必,爹爹这会子不饿。”如海忙摆手阻止道,“倒是让人沏上一壶好茶来,咱们父女坐着,边吃茶边说话儿岂不更好?”旋即命人沏茶去了。 少时茶来,如海遂摆手命众伺候之人都退了出去,方正色向黛玉道:“按说昨日你才来家,很该待你先歇息几日,再与你说这些个俗事儿的,奈何时不待我,说不得让你先受累了。你也知道为父此番之所以接你来家,是因为染了重疾之故……” 说着见黛玉攸地急白了脸子,他忙又笑着安抚道:“为父的身子,自己很清楚,不过些微小毛病罢了,并无什么大碍的,之所以这般说,无非是想早些儿见到玉儿你,再就是以此为由来辞官归田罢了,玉儿不必着急。” “如今既说到归田,自然许多琐碎事儿要提前处理好,头一件,便是要将咱们父女两个以后的生活筹谋好。因此在你来家之前,为父已打发林管家将咱们家历代传下来的商铺、田产并宅子皆悉数变卖了,只除了现下咱们所居住的宅子,共计得银一百四十七万两,如今为父就先将一百万两银子整数儿的银票交予你先行保管着……” 一语未了,已被黛玉急声儿打断:“玉儿还小呢,又身为女儿家,还是爹爹收着的好。” 闻言如海摆手一笑,道:“玉儿且先听爹爹把话儿说完。你也知道爹爹身居巡盐御史之职二十余载,得罪之人不计其数,明儿一旦卸任,势必有那些个居心叵测之人要拿咱们的家产来大做文章,为父自问问心无愧,却亦不想节外生枝,临到要离开了,再闹得自己心里不痛快,因此先将这大头儿的交予你收着,也好免却麻烦。至于下剩的四十七万两,为父都放到了咱们家的账房里,过几日再另作安排。玉儿瞧着好是不好?”说着自里间一副水墨画儿后面的暗格里,取了一个小箱子出来,打开一瞧,满满都是五千两面额一张的银票。 明白父亲缘何会做出如此安排后,黛玉心里便释然了,因含笑着接过如海递上的盒子,道:“还是爹爹想得周全,如此玉儿就先行代爹爹保管几日了。” 如海知道女儿素来视金钱银子这些个红白之物为浮云甚至于粪土,即便拿了盒子回自己屋里,一多半儿亦是交由王嬷嬷雪雁等人打理,到时回至贾府,一旦被她们中的那一个有意无意说漏了嘴,黛玉的麻烦便会自此源源不断,因忙又再四叮嘱道:“虽则跟你的人都是极为信得过的,到底兹事体大,因此你回去后,务必只自己收好这箱子,千万不能再让第二个人知晓。” 黛玉虽纳罕于父亲缘何要这般叮嘱自己,但见他如此郑重,不觉亦受到感染,因同样郑重的道:“爹爹只管放心,玉儿理会得的。” 交代完银子之事,如海又语重心长的叹道:“如今玉儿你也大了,明儿凡事都很该多一个心眼儿,很该要自己保护好自己才是,千万记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样爹爹明儿也能安心不少了。” 一席话儿说得黛玉心里霎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来,因强笑着道:“有爹爹一直在身边保护玉儿呢,玉儿又何须自己保护自己?” 如海见黛玉动了疑,忙笑道:“爹爹自然会一直护在玉儿身边,不过白嘱咐两句罢了,你只先记在心上即可。”又道,“说了这么会子话儿,爹爹也累了,玉儿且先回房,容爹爹歇息一会子。” 黛玉听说,心里虽犹惴惴的,到底不好拂父亲的意,因点头应罢,捧着小箱子小步退了出去,余下如海瞧着玉儿纤弱的背影,由不得红了眼圈儿,玉儿,希望为父今日这一番话儿以及稍后的安排,能让你的将来少一点波折,多一点幸福罢! 不提这厢如海的暗自伤感,如今黛玉捧了小箱子出得上房,心里犹自为父亲才刚所说的话儿不安,遂很有些儿神情恍惚,自然顾不上看脚下的路了。 及至到迎面撞上了一个人,黛玉方回过神儿来,因忙抬头瞧去,却见被撞之人不是别个,正是一身玄色衣袍的六皇子水溶。待要当未瞧见直接行过去,到底方才又撞了人家,于礼不合,没奈何,黛玉只得欠身福了一福,冷冷清清说了一句:“六皇子安好。”便欲行过去。 却听得水溶略带戏谑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怎么林姑娘走路从来都不看路的吗?” 黛玉一听,心里越发不耐烦,因头亦不回的冷笑了一声儿,“臣女看不看路,只怕并不与六皇子相干罢?”抬脚便往回忘尘阁必经的月洞门疾行而去。 不想水溶却三步并作两步,快速挡至了黛玉跟前儿,满脸真挚的道:“好歹我亦是专门等在这里,还请林姑娘容我把话儿说完再去不迟。” 黛玉原是还欲再走的,却见四下里人来人往的,生恐再说下去,惹人话柄,因顿住脚转身冷冷道:“还请六皇子直言。” 水溶见她犹是不假辞色,不由无奈一笑,道:“看来林姑娘与林大人一样儿,亦拿我当那等仗势逼人、以权谋私之人了。” “难道六皇子不是?”黛玉听说,冷冷一笑,反问道。 “林大人与姑娘认为我水溶仗势逼人、以权谋私,不过是因此番到究由谁来接任这巡盐御史之位一事罢了。”闻言水溶也不生气,只是说道,“实不相瞒姑娘,此番我前往扬州,并非是想向我大哥那样儿,欲使得林大人举荐己方之人来接任这巡盐御史,继而为自己谋私利,我所想的,不过是希望林大人能不受我大哥左右,举荐一位真正适合接任此职,如林大人一样儿,以为国为民谋福泽为己任的官员罢了!”(未完待续) 推心置腹印象改观 “是吗?”不待水溶把话儿说完,黛玉便冷哼着反问了一句,神色间摆明是未有丝毫儿的相信于他。又道,“六皇子说完了?请恕臣女告退了。” “早料到姑娘会作此反应了!”闻言水溶不由苦笑了一下,声音里更是混杂了一抹淡淡的沮丧与寂寥,“既然如此,不打扰姑娘了,只烦请姑娘能转告林大人一声儿,千万举荐一位真正适合,且以为国为民谋福泽为己任的官员接任巡盐御史!” 一席话说得黛玉心中一动,难得父亲和自己真个误会他了?神色间早已不自知的缓和了不少,“果真如此,六皇子怎不亲自与家父说去?” 水溶苦笑道:“姑娘当我不想当面儿与令尊说?那也得林大人肯见我不是?好容易今儿个上午见着了,又是在那样儿地方且我大哥还在的情形下,便是我再想说,也不能够了。”原本以他一贯冷清高傲、我行我素惯了的性子,是从来不屑与任何一个人甚至包括水百川为自己的行为多做解释的,只是他心里下意识便不想让黛玉误解了自己去,因此才会一反常态,专门等在黛玉回房的必经之路上的。 彼时黛玉方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酒香,又思及上午他到墓园来三言两语、脚不沾地便将大皇子水澈带走,方为他们父女解了围,不由暗想道:“难道他竟是专为爹爹与我解围而去的?”心中恶感霎时又去了一二分,却也并不想与之有太多牵连,遂淡淡道:“这会子家父正在房中歇息,倘六皇子果真如是想,大可亲去详谈一番,恕臣女不送了。”欠身福了一福,便扭身儿头也不回的走了。 余下水溶瞧着她的背影沉吟了片刻,终于似下定了决心一般,转身大踏步往如海上房的方向去了。行至如海门前,却见并无一个下人守着,水溶不由纳罕起来,难得如海并不在房中?但只黛玉亦没有理由哄他不是? 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耳边却传来几声低低的压抑的呻-吟,像是那呻-吟之人,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一般。又竖耳听了片刻,倒像是如海的声音,水溶遂不再犹豫,直接推门跨了进去。 就见如海苍白着脸子,紧咬着衣角,正满头大汗的在地上打着滚儿,不时还拿额角去撞一撞就近的桌角几角,早不见了平日的斯文优雅,显是正被巨大的疼痛所折磨着。 水溶一见,忙抢上几步,出手如电点了如海几处大穴,右掌旋即如影随形抵上他前胸的神阙穴,将一股极其浑厚柔和的内力,源源不断输入他体内。半晌,直至瞧见如海神色间不那么痛苦,脸色亦有所好转后,水溶方收了内力,转而将手探向了他的右手腕儿。 “林大人,恕我直言,至多下月,便是大人的大限了!”水溶一面扶如海躺到榻上,一面神色凝重的道。 如海并不接话儿,只是反问道:“六皇子不请自到,只怕非君子所为罢?”却是绝口不提有关自己病情之事。 水溶何等聪明之人,自然立时便对如海此时的所思所想了然于心了,因扯唇一笑,亦是不答反问:“林大人有意支开下人们,就是怕他们得知大人病得如此严重后,会传到令爱耳朵里?只是大人有没有想过,瞒得住令爱一时,却是瞒不住一世的,尤其大人时日已……,果真到了那一日,大人让令爱如何在骤然间接受得了这一残酷的事实?” 如海被水溶说中一直梗在心里的隐忧,攸地黯淡了颜色,忙又强硬起来,道:“老臣自有道理,不劳六皇子费心了,六皇子请!” 水溶并不出去,反而坐到他榻前,问道:“林大人以为此番我来扬州,是为太子及自己谋权财,因此对我有偏见,甚至连看都不想看到我一眼?” 见如海丝毫儿要否定的意思都没有,他不由嘲讽一笑,道:“如此说来,林大人心里愿意追随的下一任君主,是我那大哥了?” “六皇子此言差矣!”话音刚落,如海便沉声儿道:“当今皇上正是年富力强之际,老臣心里愿意追随的君主,自然是当今皇上!” 水溶摇摇头,道:“看来林大人未听清楚我的话儿,我说的可是‘下一任君主’!林大人所言不假,当今皇上确确正是年富力强之际,但生老病死,从来便是人之常情,阎王爷可不管你是帝王将相,还是凡夫俗子。说句不中听的话儿,父皇如今已年逾五十,便是身体再康健,如何抵得住岁月的流逝?总会有驾崩那一日。到那时,总要有新皇登基不是?” 一语未了,已被如海打断:“到那时,老臣早已化作一堆黄土,人间之事,自然与我再无丝毫关联,六皇子不必再说。” “到那时,人间之事确是再与林大人无丝毫儿干联,可与天宸的百十万人民呢?与他们也无丝毫儿的干联吗?看来我错看林大人了,我天宸的百姓们亦错看林大人了!”水溶摇着头说完这番话儿,便要抬脚出去。 “慢着!”却被后面儿如海唤住了,道:“六皇子此话儿何意?是在说老臣对不起天宸的百姓们吗?” 水溶早料下如海会唤住自己,心里不由小小得意了一下,面上却犹是一脸的失望与懊丧:“林大人不是连看都不想多看本王一眼吗?如今唤住我,却又是为何?” 如海被问得怔了一下儿,方道:“六皇子说老臣对我天宸百姓不住,还请六皇子明言指出,否则老臣便是死,亦不能瞑目。” 水溶听说,忙换上一脸的痛心疾首,道:“我天宸百姓谁人不知,江浙盐道林大人,系百年难得一遇、全心全意为百姓谋福祉的好官?如今林大人却因着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在明明能管的情况下,不再去管百姓们以后是否会遇上仁君,是否会过上更好的生活,岂非是对天宸百十万百姓不住?” “实不相瞒大人,此番水溶之所以前来扬州,并非是像我大哥那样儿,欲使得大人举荐自己人来接任这巡盐御史,继而为自己谋私利,我所希望的,不过是大人您能不受我大哥左右,举荐一位真正适合接任此职,如大人一样,以为国为民谋福泽为己任的官员罢了!请大人三思!” 说完见如海神色间已有所松动,他忙又道:“敢问大人,当今太子殿下与大皇子相比,孰优孰劣?” 如海见问,沉吟了片刻,方摇头道:“太子太过温厚,只怕难以让万民景仰、邻邦臣服;大皇子则太过阴狠,且母家势力庞大,只怕将来有外戚专权之隐忧,皆非上选也!” 水溶点头笑道:“林大人果真见地高明!只是除却他二人,父皇余下众皇子,更是才学平庸,只怕难当大任,说不得要在两个非上选的人选中,硬挑出一个上选来了。” 暗自权衡了一番,如海蹙眉道:“果真要二选一,自然是太子为上。只是太子到底太过宽厚,作贤王尚可,要作一国之君,终究还欠缺了一些啊!” “我倒不这样儿想。”水溶道,“如今我天宸传至第四代,早已是海清河晏、四海升平了,百姓们所需要的,正是一位仁君;况圣祖爷和父皇即位之初,都曾诛杀过一批心怀异己之臣工,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都是被无辜牵连殃及的,以太子殿下的宅心仁厚,势必大赦于他们的后人子孙,如此一来,不管是百姓还是臣工,都会对太子殿下感恩戴德,又岂会有那生出二心之人?随后再让吏部和国子监出面儿,挑选一批真正的能臣干吏,让他们各司其职,到时又还能有多少事儿要太子亲自劳心费神的?未知大人以为如何?” 见水溶的说法儿竟与昨儿个女儿所说的不谋而合,且更又全面了几分,如海不由暗自叹服起来,若能换了此子作皇上,天宸百姓才真真是有福了呢!想了又想,如海到底忍不住问了出来:“恕老臣冒昧问一句,以六皇子的文韬武略,难道竟从未想过要亲力亲为,造福于天宸及天宸百十万百姓?” “伯父叫我水溶便好。我由来闲云野鹤惯了,一心向往的便是那仗剑快马、逍遥自在的生活,果真要让我去坐那个位子,岂非要憋死我了?这样儿苦差使,还是让二哥去作罢。”水溶难得的开玩笑道,心里更是为如海终于改变了对自己的看法儿而喜悦。 虽则对水溶忽然叫自己“伯父”且为他说的作皇帝系“苦差使”而有些儿哭笑不得,如海到底惦记着更重要的事儿,因继续道:“六皇子口口声声为百姓谋福祉,缘何落到自己身上,便退缩不前,只图自己受用了呢?” 水溶见问,怔了片刻,方正色道:“请伯父叫我水溶。实不相瞒伯父,水溶之所以一心辅助太子殿下,什么为江山社稷计、为百姓谋福祉,都是虚话儿,水溶之所以作这么多事儿,为的无非只是太子殿下一人罢了!” “想来伯父亦知道当年水溶之母妃红颜早逝,余下溶一人在世上,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若非有皇后娘娘收养、太子殿下多方维护,只怕今日溶亦不能出现在伯父面前了;而太子殿下生性宽和,又打小儿便在皇后娘娘和太傅们的教导下,一心将作一位流芳百世的明君当其人生中的最高目标。溶虽不才,却也懂得知恩图报,看人识人,因此于公于私,都会全力辅佐太子殿下登上帝位君临天下的!”(未完待续) 翁婿深谈名分初定 “如此说来,六皇子近年来之所以一直尽心尽力替太子与大皇子等人周旋,为的仅仅只是一报当年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的关爱维护之恩了?”闻言如海忙不迭问道。 水溶点头道:“自然如此,不然我早已远远离开那个尔虞我诈的是非圈子,去过自己想要的自在生活了。”又叹道,“只是如今父皇犹健在,太子羽翼犹不丰满,大哥几个又不安于室,说不得要再辛苦个几年十几年的,才能一偿夙愿了!” 不知道为何,一对上如海,他便不由自主的生出了想倾诉的感觉,就好像对上了自己十分信任亲切的长辈一般。他可以不在乎世人说他一心辅佐太子,为的便是将来能够“挟天子以令诸侯”,却下意识里不愿意让如海亦认为自己果真是那样儿的人,因此才会在不知不觉间,竟已将自己从来不为人知的心里话儿和盘托出了。 如海看着他年轻英俊的脸庞,忍不住在心里叹息起来,今日的水溶,与当日的自己何其相似?都是别人敬了自己一尺,一定要还对方一丈之人,只是不知道将来待他报恩的心愿达成后,会不会比自己幸运,能及时抽身退出这个巨大的是非圈? 心里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感觉,霎时让如海对水溶的印象大为改观,因忍不住道:“其实此番六皇子便是不来扬州,便是今日未曾与我说过这番话儿,我亦不会举荐大皇子的人接任巡盐御史的。当然,我亦不一定便要举荐太子与六皇子的人,总之,我举荐人的唯一标准,只是看他够不够清廉,能不能真正为百姓谋福祉罢了。” 闻言水溶不由展颜一笑,道:“对伯父您的人品和责任心,太子与我都是信得过的,只是闻得大哥来了扬州,生恐他会拿什么不齿的手段来胁迫伯父,以达成自己的目的,溶才会后脚跟至的。有我在,至少他会有所忌惮,伯父与林姑娘亦能多几分安全。” 提及黛玉,如海心里再轻松不起来,不由抿唇沉默了起来,倒是一旁水溶看不过眼,乃问道:“伯父定是在为林姑娘之事烦恼?” 彼时如海心里虽已对水溶恶感全消,却亦不认为他们之间的交情深到了如此地步,因委婉的岔开话题道:“六皇子在老臣这里呆了大半日,指不定随从们怎生寻找呢。如今皇子也得了老臣的准话儿,可以放下心了,就请先回去罢。” “请伯父容水溶把话儿说完,再逐客不迟。”水溶却不离开,而是继续道,“恕水溶冒昧问一句,伯父心里是否早已想好一旦自己百年后,要再将令爱送到京城外祖家抚养?”自昨日清晨初见黛玉竟是时常出现在自己梦境中的姑娘后,他便忍不住感谢起上苍来,同时亦觉得若是自己生命里前十七年所受的种种苦罪,便是为了能在现下遇见黛玉的话,便是那苦罪再多几倍,他亦甘之如饴。 遂命自己的心腹手下连夜打探清楚了有关黛玉的一切,包括她的生辰八字、爱憎喜恶、人际关系……等等,自然亦知晓了之前黛玉在贾家到究过得好是不好,有谁对她好,又有谁对她不好,故这会子才有此一问。 如海见问,犹豫了一下儿,仍是客气的拒绝道:“此系老臣之私事,无可奉告,六皇子还请回罢。” 却听水溶道:“果真要将令爱送到京城外祖家,伯父如何能保证他们会一直厚待令爱?如今伯父犹健在且有权有势,他们自然不会薄待了令爱去,一旦伯父……,林姑娘便再无可依靠之人,到时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可又有谁能与她做主呢?” 一席话儿说得如海怔住了,半日终于忍不住叹道:“六皇子当我未料下这些?只是我林家原就庶支不盛,有的不过是几家五服以外,仅有同宗之名、并无骨肉之谊的远房亲戚,除过将玉儿托付与她外祖家,那里还有更好的人选?说不得要趁这几日,尽快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了。” 话音刚落,便听水溶道:“我倒有个法子。”旋即又见他单膝跪到自己面前,“请伯父将令爱许配与水溶罢,水溶向您保证,今世绝不负她!” 冷不防被水溶这么一跪,如海不由唬了一大跳,待回过神儿来,忙忙便要下榻去搀他起来,口内犹道:“小女蒲柳之姿,年纪又小,那里配得上六皇子您?还请六皇子休要再提及此话儿。”一面在心里冷笑,水溶定然是昨儿个见过黛玉的容颜后,才会生出求娶念头来的。 他固然深知自己的女儿除却绝丽的容颜以外,更有过人的才华与智慧,便是配这世上最最优秀的男子,亦是绰绰有余的。但他心里犹不愿意将女儿许给那等只见过她一次,便只被其容色迷住,看不见她身上其他的美好与优点,一心想要求娶的浅薄男子,即便那个人是方才他还暗自叹服的水溶,亦不行!尤其水溶还出自皇室,如今更身处权利斗争的最中心,他一个作父亲的,又岂会亲手把女儿推入火坑里? 退一万步讲,即便水溶真能如其保证的‘今世绝不负她’,焉知黛玉便愿意将自己的终生托付与他?如海自己与妻子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自然希望女儿将来亦能凭自己的心意,为自己挑选一个情投意合的良人,如此情况下,他又岂会在不问过女儿的心意前,便武断的替其终身大事作了主? 水溶像是知道如海心中所忧一般,正色问道:“伯父定然以为水溶系因昨儿个瞧见了令爱的仙姿玉质,才会贸然求娶的?实不相瞒伯父,早在此番来扬州之前,令爱便不止一次在水溶的梦里出现了。先前水溶一直以为是仙子托梦,不敢有所亵渎,故一直未向第二个人提及过此事,只在心里暗自思慕着,发誓不遇上与其一样儿的女子,便终身不娶罢了;再一点,令爱先在京城时流传到外面儿的诗作,水溶亦是有所耳闻的,自那时便叹服世间竟还有这般才华横溢的奇女子。如今既是上天垂怜,让水溶有幸遇上了真人,自是再不肯轻易放手的,还望伯父成全!” 又道:“若是伯父担心水溶身处权力斗争的尔虞我诈中,不能给令爱幸福,水溶向您保证,一旦辅佐得太子登上皇位,立时便抽身退出,定然给令爱一个安定祥和、无忧无虑的生活环境。若是伯父还不相信我,我可以以我已故母妃的名义发誓,倘他日有违今日之誓,叫我母子地上人间皆永世不能安宁!” 不想水溶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竟连这般重誓都起了,如海一时倒不知该拿何话儿来反驳了,因暗自忖度道,倘水溶真个能说到做到,今世都一心待他的玉儿,以他的才貌气度,倒真不失为一个好女婿的人选。只是,他是决然不会在未明了女儿心意以前,便私自为女儿作了主的! 因微眯起睿智双目思忖了半日,方沉声道:“实不相瞒六皇子,老臣虽为小女之父,却从未想过要以父亲的身份,去决断小女的终生,能决定小女终生的,从来便只有她自己,老臣至多从旁参考,与她提提自己的意见便罢。然则小女如今才只盈盈十二,正是天真烂漫之际,尚不会识人选人,且老臣亦不想不愿让她过早的接触到男女之情,因此六皇子的垂青,老臣只有先代小女谢过了。” 如海这一番话儿,委实出乎了水溶的意料,他再想不到如海竟是如此开明的好父亲,不由又是佩服又是感动,因拿出自己十二分的真挚道:“伯父爱女之心,水溶深受感动。只是还请伯父不要这么快便回绝了我,林姑娘如今确是年幼不假,但她总会有长大成人那一日,求伯父如今许水溶一纸婚书,待到林姑娘及笄之后,水溶再打发心腹之人上门问过姑娘的心意,若那时姑娘有那怕丝毫儿的不愿意,水溶便立时毁了婚书,绝不羁绊姑娘,亦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以免有损姑娘的清誉。伯父觉着好是不好?” 一面说,一面自袖里拿出一块儿通体透亮的玉佩,并象征自己皇子身份的五龙令牌来,道:“这块玉是我母妃留与我的惟一遗物,这块令牌则是我贴身携带的,其用途想来伯父亦知道。为表诚意,今儿个我便先将这两样儿送与林姑娘,算是定礼,恳请伯父先代林姑娘收下。” 说着不由分说将玉佩与令牌塞到了如海手里,又双膝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口里呼道:“小婿参见岳父大人!” 握着他的玉佩令牌,听着他已自发的改了口,再思及不过才片刻之前,他还唤自己作林大人,这会子却已完成了从‘林大人’到‘伯父’,从‘伯父’到‘岳父’的三级跳的巨大转变,如海端的是哭笑不得,却也一时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法子来,又思及以水溶如此知恩图报、言出必行的性子,即便将来黛玉不属意他,想来他亦不会为难了她;再思及以他的能力手段,果真愿意暗中庇护,黛玉以后的路好歹亦能平坦些儿,遂既未点头亦未摇头,算是默许了此事。 只是到底不甘心自己的宝贝女儿如此便被人初步定了下来,因略带赌气的道:“我虽暂且应了你,却是决然不会在玉儿面前与你说一言半语的,到究能不能俘获她的心,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地上水溶好容易闻得他许婚,不由大喜过望,然到底怕如海事后反悔,忙不迭至外间自己研了墨,以如海的名义飞速走笔写了一纸婚书,又磨得如海签了名儿盖了印章,方如获至宝般小心翼翼收进了袖里,不消细说。(未完待续) 撰立文契赠银托孤 这一日清晨,黛玉正对镜理妆,打算过会子去到如海上房,请他一块儿去城外的寒山寺上香兼散淡散淡,就有白灵进来道:“回姑娘,才老爷打发人来,请姑娘过会子到正厅去,说是有要事儿要当众宣布,让嬷嬷和咱们贴身伺候的丫头也一块儿去呢。” 黛玉不由奇道:“到究什么要事儿,要如此大张旗鼓去厅里说的?” 王嬷嬷一面替她系披风,一面笑道:“横竖过会子去过便知道了。”说完命小丫头子取过汤婆子上煨着的冰糖燕窝粥来黛玉吃毕,又服侍着漱了口,方簇拥着往正厅去了。 一时到得正厅,就见除过右侧首位端坐着的如海以外,大皇子水澈与六皇子水溶亦赫然在座,彼时正分坐于正中央软榻的两侧,像是在与如海谈论公事儿一般。 黛玉正自惊疑缘何父亲谈论公事儿还要唤了自己来,不经意又瞧见离右侧如海不远处,贾琏亦在场,只不过在皇子和长辈面前,没有他的座位罢了,因正挂着满脸的惊喜、惶恐与谄媚笑容,定定的立在一旁。 几步上前向水澈水溶欠身行了个礼,又淡淡的道了一句:“大皇子安好,六皇子安好。”后,黛玉也不待二人发话儿,便疾步行至了如海跟前儿,压低声音尊敬又不失亲热的道:“未知爹爹唤玉儿来所为何事?” 如海同样儿压低声音向她说了一句:“过会子不拘爹爹说什么作什么,你都不要说话儿,只听着便好,有什么疑问,事毕爹爹再为你解答。”命她在自己右下首坐了,又命贾琏自己捡个位子坐了,方清了清嗓子,抱拳正色向上面儿的水澈水溶道:“老臣今儿个之所以请了二位皇子拨冗前来,实在是因为过会子有一件事儿要请二位皇子与老臣作个见证,还请二位皇子勿怪。” 话音刚落,水澈先就呵呵笑道:“林大人言重了,能为林大人、和林姑娘尽一点子绵薄之力,本王乐意至极。”说完犹不忘多情的瞧了黛玉一眼,却见她只是低着头,似是根本未意识到他的存在一般,说不得咬牙收回目光,低头佯装专心的玩儿起大拇指上的扳指来。 倒是一旁水溶又恢复了平日里在人前一贯的面无表情,道:“林大人但说无妨。” 如海点点头,旋即扭头儿向贾琏笑道:“贤侄来家几日,偏因公务繁忙,一向疏于款待,让贤侄受委屈了。” 贾琏听说,忙起身赔笑回道:“姑父说那里话儿呢,小侄愧不敢当,倒是小侄该时刻伺候在姑父膝下的,偏姑父又公事儿繁忙,无暇接见小侄,小侄惟有在心里祈望上苍,保佑姑父的身体早日复原如初了。”这几日虽然未蒙如海召唤,他却也并未闲着,而是恨不能整个人都化在了秦淮河的画舫上,那样儿便可以不用回京城去了。 如海咳嗽了几声儿,方止住笑道:“难为贤侄一片孝心了。”命他坐了,又微喘着道:“近来我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的,因此想趁着今儿个大皇子与六皇子都在,将你妹妹与一应家事儿,都托付与外祖家,只如今老太太与二位舅老爷都在,长兄如父,说不得要先说与贤侄,再麻烦贤侄将来回京后,一一回与老太太舅老爷了。” 说着见一旁黛玉早急白了脸子,如海忙伸手在她已青筋暴露了的手背上安抚性的拍了拍,又微微朝她摇了摇头,以示意自己没事儿后,方转头继续向贾琏道:“你妹妹回来这几日,早已事无巨细的向我说了这五年多来在外祖母家,上上下下都是如何关心照顾于她,当她比自家姑娘看待的,将她托付于你们,一旦我有个什么好歹,亦能走得安心了。” 贾琏忙赔笑道:“姑父正是年富力强之际,如何说这些个丧气话儿?至于照顾妹妹,那原是一家子亲戚骨肉该的,姑父又何须客气?告诉不得姑父,此番临来时,老太太还再四叮嘱小侄,一定要再带了妹妹回去,说是可以免了姑父一心忙于公务的后顾之忧呢!” “倒是难为老太太想着了。”如海闻言,淡淡一笑,道:“只是如今我身子确确大不如前了,倒是早些儿安排妥当的好,就算是我未雨绸缪罢。” 说完转头唤林立,命:“去把账房岑管事叫来。”林立忙答应着去外面传话儿了。 不多一会儿,就见一个身着藏青色长衫,约莫五十来岁的小老头儿,不紧不慢的行了进来,其后还跟着两个手拿算盘和账本的小厮。 行礼问安完毕,如海问道:“岑管事,如今府里账房上还有多少银子?” 小老头儿岑管事回道:“回老爷,因着日前按老爷吩咐变卖了祖上留下的一应田产商铺连同几处宅子,共计得银四十万两,再并上府里账上原有的七万两,这会子账房上共计还有银子四十七万两。” 一言既出,上面儿的水澈水溶还好,都是面不改色的,惟独地上贾琏微微倒吸了一口气,禁不住在心里暗叹,倒不想林姑父家竟还有这么多银子,果然系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那像自家,虽则外表瞧着光鲜富贵、体面气派的,实则早已内囊中空,寅吃卯粮了! 就见如海点头叹道:“四十七万两,倒比我预想的要多了几分,只是这些个产业都是祖宗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却不想传至我这一代,倒要便宜外人了,明儿我可有什么颜面去见列祖列宗?”说完又强笑道,“罢了,还是不要说这些个丧气话儿了,倒是先处理正经事儿的好。” 遂向贾琏道:“贤侄也知道我与你姑父只生得你妹妹一个女儿,一应家产财物,自然悉数都是要留与她的,只是你妹妹到底年纪儿还小,又系女儿家,难免诸多不便,说不得要劳烦老太太与二位舅老爷舅太太这些个作长辈的,并贤侄这些个兄嫂姊妹先与她保管着,直至将来她出阁时,再交还与她了。” 说着见贾琏已然听得呆住了,他又含笑继续道:“当然,我也不会让大伙儿白忙活,毕竟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因此我打算将四十七万两银子中的二十万两,直接赠予舅老爷家,一来可以聊表我对舅老爷家照顾小女的感激之情,二来亦算是为你那已过世的姑妈,为自个儿的娘家尽最后一份力了。至于下剩的二十七万两,才是将来要给你妹妹的。未知贤侄意下如何?” 闻言贾琏不由大喜过望,但到底还顾念着几分大家公子的体面与亲戚间的情分,因假意推辞道:“照顾妹妹,原是老爷和小侄应当应分的,姑父又何须提银子这般生分?那二十万两,还是留着将来给妹妹当嫁妆罢。” 如海自然知道他说的不过场面话儿,不然这五年来他打发人送去的财物,他们亦不会照单全收了,也不多说,只是笑道:“话虽如此,经年累月的打扰,我心里到底难安,贤侄很不必推辞了。” “只是,四十七万两并非一个小数目。”言毕话锋一转,“撇开赠予舅老爷家的二十万两,还有二十七万两之多,若是没有白纸黑字儿的写清楚,并印上咱们双方的签名儿印章,难保事情不会有变,倒是稳妥一点子的好,贤侄儿瞧着好是不好?” 彼时贾琏正沉浸在平白得了二十万两银子的巨大狂喜中,忽喇喇闻得如海这番话儿摆明了是不信任自家之意,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半日方讪笑道:“都是一家子亲戚骨肉的,难到姑父还信不过咱们家的?若是姑父这般信不过咱们,倒是直接把银子与了林妹妹自个儿保管的好。” 说完见如海果真沉吟起来,像是在考虑自己提议的可行性,贾琏又不由大急起来,眼前更是攸地浮现过一大堆白花花银子越飘越远的场面儿,因忙忙又补充道:“姑父才高八斗又见多识广的,您老既然这般安排,定然有这般安排的道理,小侄但凭姑父安排。” 如海听说,暗自冷笑了一声儿,方笑道:“如此我这就打发人起草文契去。”说完向旁边儿林立使了个眼色儿,他便领命快速去了。 这里如海方向上面儿的水澈水溶道:“整好儿二位皇子在,过会子可以为老臣作个见证了。” 不多一会儿,便见林立捧着写得满满两大页的文契进来了,如海接过,先细细瞧过,满意的点了点头,方递与贾琏,道:“贤侄也先看看,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咱们再从长计议。” 贾琏笑道:“姑父瞧着好,自然是好的,小侄并无异议。”话虽如此,却仍双手接过文契,埋头专心致志的看了起来,惟恐漏了那一点对自家不利的地方。 只是越往后看,他的脸色便越发难看,直至看罢,终于忍不住冷下了脸子,道:“姑父也忒信不过人了罢,好歹还是骨肉至亲呢!”(未完待续) 忍巨恸言明身后事 就见文契上赫然写着: “今有林海自愿赠予岳家白银二十万两,以答谢其照顾小女黛玉直至其出阁,另有白银二十七万两,系小女将来之嫁妆,如今一并托付于岳家代为保管。至小女出阁前,倘岳家有不善待小女之举,小女有权收回岳家代为保管的二十七万两,并赠予岳家的二十万两。” 随后便是具体列出了那些算“不善待之举”,譬如苛减其吃穿用度、纵容家下人等乱嚼主子的舌子……等等,一条条一款款都列得极为详细周密,显然很费了一番心思。 “姑父既然这般信不过咱们家,何苦要将妹妹托付?何不另请高明?”贾琏问了一句,见如海并不答话儿,因又紧着问道。 如海却是淡淡一笑,反问道:“贤侄缘何反应这般大,难道这会子便料定了舅老爷家以后会有人对你妹妹有不善待之举?” 一句话堵得贾琏无言以对,只得喃喃的道:“这、这个自然是不会的。”然到底忍不住,又道,“只是姑父将条条框框列得那么详细,咱们家又人多口杂的,保不齐就没有人会触犯了其中的那一条那一款,到时候又该怎么样儿呢?” 闻言如海正欲再说,却听上首水溶忽然冷冷道:“便是做生意,亦不能保证一本万利,始终是存在风险的。才你贾琏不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一家子亲戚骨肉’、‘应当应分’的?既是如此,便是林大人不赠银与你们,照顾好林姑娘,不让她受丝毫儿的委屈,也是你们的本分才是,如何现下凭空有了二十万银子,反倒还这样不好那样不满起来了?这天下间还能从那里找到比这更好的无本儿生意去?” 说完又向如海道:“依本王看,林大人其余的亲戚若得了这般好处,必定发自肺腑的拿林姑娘当一家子的大恩人来感激,必定每日里好茶好饭的伺候,不让她觉着有丝毫儿的不愉快,林大人又何苦定要将令爱托付于岳家呢?” 话音刚落,贾琏便忙不迭的赔笑道:“六皇子言重了,家父家叔与下臣又岂会真容家下人等对妹妹有丝毫儿的不好不敬?自然会待妹妹比自家的姑娘们还好上百十倍,下臣不过是白说两句罢了。” 水溶方微扯嘴角点了一下头,又问如海:“林大人准备了几份儿文契?依本王说,至少得准备两份儿,一份儿让贾琏收着,待回京后让其父母家人过目,一份儿让林姑娘收着才是。” 一面说,一面接过丫头递上的热茶浅啜了一口,方继续道,“本王一向敬重林大人,今日林大人既诚心请了本王来作见证,本王说不得要‘送佛送上西’了。”说完命贴身长随,“去把本王的印章取来。” 又转头向水澈道:“小弟打算过会子在林大人与其岳家定的文契上盖上自己的印章,以示小弟是知道此事的,将来一旦事情有变,也好让人知道,还有本王可以为林姑娘作证,大哥瞧着好是不好?” 未料到水溶将自己亦绕了进去,又想着可不能让他一个人专美于前,让如海举荐接任人的砝码偏向于他那一边儿,水澈忙呵呵笑道:“还是六弟你虑得周全,哥哥我方才还在想要怎样儿才能为林大人尽一份绵薄之力,不想六弟就想出了这样儿的好法子来。”亦偏头命人取自己的印章去了。 下面儿如海闻言,自是心中称愿,因忙拿话儿来答谢二人。一旁贾琏却是暗自叫苦不迭,再不想这二十万两银子,竟是这般的不容易挣到手,尤其如今连大皇子六皇子亦参与了进来,以林妹妹那爱使小性儿的性子,一个不慎便会觉着委屈的,到时候她要是去找了二人中的一个来为自己做主,自己家便只能吃不了兜着走了! 面上还丝毫儿不敢表露出来,说不得赔笑着签了文契,又盖上自己的印章,并保证回京后一定第一时间向贾母贾赦等人回明后,方小心翼翼收起了那份儿彼时已被印上了水澈、水溶还有如海签字印章的文契,不消细述。 一时文契签完,又随意说了几句闲话儿,水溶便说要请水澈吃酒,拉了他离去。二人一走,贾琏不好再多待,亦告辞出去了。 余下黛玉瞧得几人走远,连下人不及屏退,便先带着哭腔向如海道:“爹爹这么急着要将玉儿托付出去,是不想要玉儿这个女儿了吗?” 如海听说,心里一酸,忙挥手令众伺候之人都退下后,方强笑道:“傻孩子,爹爹怎么会不要玉儿呢?只是……,罢了,时至今日,爹爹也不瞒你了,爹爹早得了不治之症,至多下月,便是大限了,若不趁早儿将你安置妥当,爹爹又怎么能走得安心呢……” 一语未了,黛玉早已是泪如雨下,半日方哽喑着道:“玉儿寻遍天下名医,一定能治好爹爹的,爹爹不要赶玉儿去外祖母家,让玉儿一直陪在您身边。” 闻言如海心里越发酸涩,但仍强忍着放柔声音安慰女儿道:“爹爹早已瞧过许多大夫,都说回天乏术,很不必再白费力气了。只是你也无须难过,爹爹此番虽然是离开了你,却能与你娘亲团聚了,焉知不是另一种福气呢?爹爹惟一放心不下的,也就只有你了,因此今儿个才会事先未征得你同意,便作了这样的安排。” 说着见黛玉满脸泪痕正欲开口说话儿,他忙摆手止住,一面与她拭泪,一面又道:“爹爹也知道让你去寄人篱下,真真是委屈了,然除过你外祖母家,爹爹实在想不出更亲近点子的亲戚了,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留在咱们府里,日日触景伤情,更没有一个人照顾不是?再者,你外祖母素来最疼你娘亲,有她在,再加上那二十万两银子,其他人当不敢委屈了你的。” 彼时黛玉早已是哭得哽喑难耐,除了能哀哀的叫着“爹爹……”,再说不出一句其他话儿来。 又听如海道:“你娘亲走得早,余下爹爹一个大男人粗枝大叶,偏又公务繁忙的,有些话儿没有机会与你说,亦不好与你说,然时至今日,便是不好说,也得说了。才爹爹也说了,有你外祖母和那二十万两银子在,他们在吃穿用度这些个物质需求上,定是不会委屈了你去的,只是如今你也一日大似一日,很快便要及笄甚至嫁做人妇了,爹爹一想到这些,心里便是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我的玉儿终于长大了,难过的则是我这个作爹爹的,竟来不及为你挑选一名好夫婿,来不及看着你披上新嫁衣。” “先我也曾问过你妈妈和丫头们,知道你外祖母待你万般怜爱,只是她终究年纪儿大了,将来便是出于好心为你挑选夫婿,只怕亦未必合你的心意;或是你舅舅舅母们为了能早日将那二十万两名正言顺收归于自己囊下,要草草儿将你嫁出去,你大可一口回绝,不必害怕没有退路,因为我早已打发林管家的两个儿子林文林武进京,置下了几间铺子和一所宅子,再连同你身上的一百万两银子,管保可以衣食无虞的。我林家的女儿,不论何时何地,都该有自己的原则和傲骨才是!” “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我的臆测,当不得真,但却不得不防!”对于眼下便要将这些个丑恶事儿说与女儿知道,他心里固然十分无奈不忍,然若要是不说,将来一旦有个什么好歹,叫他与贾敏在地下如何心安?他虽与岳家人接触得不算多,却亦能大略瞧出其都是些个什么人,况“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连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为了银子钱闹出人命之事儿他亦遇见过,谁又能保证亲情在银钱面前,便一定能占到上风的?他只恨自己身子骨不争气,竟不能再撑个三年五年,好歹撑到寻下一个能让黛玉托付终生的男子! 许是一时之间接受不了父亲病重的消息与随之而来的一系列安排,一直煞白着脸子垂泪的黛玉,在听完如海最后这一番话儿后,竟忍不住脚下一个踉跄,软软便要往地上栽去。 慌得如海忙一把搀住,又高声儿唤了王嬷嬷等人进来,命其立时扶着黛玉回房歇息去了。 黛玉主仆一行前脚刚走,后脚水溶便踏了进来,瞧得如海正望着黛玉离去的方向无声落泪,心里亦是一酸,忙上前搀了如海至软榻上坐好,方低低道:“方才伯父与林姑娘说的话儿,我都听见了,伯父的心情,我很明白,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伯父还是且先保养自个儿的身子罢,毕竟林姑娘的人生之路,只能由她自己去走,不管那条路是平坦大路,还是荆棘满布,都是其他任何人所替代不了的。”方才他之所以故意带走水澈,就是料定黛玉必定有话儿要问如海,然行了不多远,他到底放心不下,生恐他们父女中的那一个出事儿,因忙又另指一借口打发了水澈,便忙忙赶了回来,亦整好儿听见了父女二人的所有对话。 瞧得黛玉晕过去,他自是心里大急,然到底还顾虑着贸然出现恐会适得其反,反让黛玉越发不喜自己,才生生忍住了,只能目送着她离开了,方进来安慰如海,也算是他为黛玉尽了一份心了罢。 “六皇子说得对,玉儿的人生之路,只能由自己一步一个脚印的去走,爹爹还是不要再为玉儿担心,只管好生将养自个儿的身子罢!” 听水溶说罢,如海正欲答话儿,却听得一个轻轻却坚定的声音,自门口传了进来,因忙抬头望去,就来说话儿之人不是不是别个,竟是煞白着一张绝丽小脸,去而复返的黛玉!(未完待续) 悬赏求医反引贪狼 彼时她虽仍煞白着一张绝丽小脸,其上却早不见了先前的惊惶与恐慌,反而是说不出的坚强与安定,“玉儿已经长大了,很不必爹爹再事事为玉儿忧心,反倒是该由玉儿来照顾爹爹了。爹爹如今身上不好,很该抛下其余一切琐事儿,安心调养一番的。才玉儿已想好了,明儿便写下告示,重金征集天下名医,再命人去扬州城内和就近的镇江、钱塘、金陵等城满满的张贴,定然能征到旷世名医来治好爹爹的。” 说着展颜一笑,又故意以轻快的语气说道:“只要能寻得名医,再辅以玉儿在一旁端茶端水的精神良药,相信爹爹不日便可痊愈的,只爹爹到时可别嫌药汁子苦,嚷着不吃才好呢!” 闻言如海与水溶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底看到了浓浓的心疼与无奈,只是谁也不忍戳破她为自己、为如海编制的美丽的谎言,说不得强装出一脸的笑意,道:“你当爹爹是你呢,一说到吃药,脸子便立时成了苦瓜?” 黛玉听说,忙噘起小嘴儿,跺脚不依道:“玉儿什么时候成苦瓜脸了?爹爹乱讲!”一面上前抱着他的手臂晃了几下,又说了几句逗趣儿化话,方笑道:“说话间已是午时了,爹爹一定饿了罢?玉儿这就亲自去厨房一趟,瞧着她们做几样爹爹爱吃的小菜儿来咱们父女一块儿吃,爹爹瞧着好是不好?” “玉儿说好便好。”如海笑道,心里更是攸地缩成一团,几乎疼得快不能呼吸,可怜女儿才盈盈十二岁不到,便要如此强颜欢笑来体贴抚慰自己,他林如海到底是何德何能,才能蒙上天赐予这样儿一个好女儿啊?! 得到如海的首肯,黛玉笑意盈盈便扭身儿去了,只是在身影消失在门边儿的同时,强忍了许久的泪水儿,亦终于忍不住滑落了下来,她忙抬手快速拭了去,惟恐在如海跟前儿漏了丝毫儿的马脚。 却不知如海与水溶在后面儿原就目不转睛的瞧着她,又如何能瞧不见她拭泪的举动?尤其如海,更是立时便忍不住泪如雨下了,水溶惟恐哭坏了他,忙在后面儿轻轻拍着他的背,与他顺起气儿来。 好半晌,如海的情绪方稍稍稳定了下来,因向水溶道:“前儿个六皇子为我出了那样儿好主意,方才在正厅里又多方出言维护,都不知该说什么来表达我的谢意了!” 原来方才在厅里如海之所以提出文契之事来掣肘贾家,以防将来他们会不善待黛玉,全是前儿个水溶面授之的,当时水溶还道:“请岳父放心,只要将我和大哥一并卷了进来,谅贾家人不敢对林姑娘不住的。” 只是如海到底还有一层隐忧,因忧心忡忡道:“若将大皇子卷进来,一旦将来他同贾家合谋,要强行求娶玉儿,妄想人财两得,互惠互利,可又该怎么样儿呢?”那日水澈看向黛玉那毫不掩饰的欣赏与贪婪的眼神儿,他可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自然不能不防。 闻言水溶却是一脸的胸有成竹,“岳父不是许了我一纸婚书吗?果真到了那一日,我便亮出婚书来,大哥自然不敢再有那非分之想了!”是以方才在厅里,水溶才会故意拿话儿将水澈一块儿绕了进来,同时也有让宁荣二府当家人与水澈心生嫌隙的意思,——水澈一派暗中笼络朝中大臣、淑贵妃在后宫笼络包括贾家女儿在内众妃嫔之事,他都是知之甚详的,自然要采取一些儿措施防微杜渐才是。 水溶听如海说罢,忙笑道:“前儿不是说好,请岳父以后都叫我水溶的吗?缘何这会子又这般生分了?”又道,“岳父只管放心将养自个儿身子,其余的事情,小婿自会一力打点好的!” 次日一早,黛玉果真命林立亲自领着府里一多半儿的男仆,又花银子在街上雇了百十人,满城张贴起连夜写好的“悬赏求医”的告示来,一时间扬州满城的百姓都沸腾了,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都聚到了林家的私邸前面儿来,手里还握着这样儿偏方、那样儿灵药,说是指不定会对如海的病有所帮助;更有那些个信佛好道的人们,当街便摆起了香炉祭坛,为如海祈起福来。 原来如海在扬州为官多年,一直将百姓的利益放在第一位,逢年过节更是乐善好施,因此早为自己赢得了全城百姓由衷的景仰与爱戴,私下里更是被百姓们亲切的唤作“咱们的林大人”。如今百姓们既闻得他们的林大人生了病,又岂会不五内俱焚、感同身受呢? 如海与黛玉在后堂闻得下人来报,皆是感动于心,只是百姓们原就生活不宽裕,又那里能有什么真正的“偏方灵药”?不过一些寻常的补药罢了,根本对如海之病无益。只如海向来爱民如子,自然不忍辜负大伙儿的一份心意,因命林立守着将大伙儿送来的药都收了,再还以其相应的银子罢了。 如是者过了三日,并没有一名大夫前来求见,黛玉不由小小的沮丧起来:“难道大夫们都不知道咱们家在‘悬赏求医’?” 如海听说,淡淡一笑,道:“傻孩子,扬州城内的大夫爹爹早已瞧遍,他们既然先前束手无策,如今自然亦是一样儿,又何苦白走这一遭儿呢?你也不必担心,只顺其自然罢。” 闻言黛玉仍是一脸的沮丧,“便是扬州城的大夫不来,其他镇江、钱塘、金陵等地的大夫们缘何亦都不来?他们先前可并未为爹爹诊治过。” “许是路途太遥远,他们这会子还正在路上亦未可知。”到底不忍见女儿失望丧气,如海因含笑解劝道,心里却是早不抱丝毫儿的希望,惟愿能多陪女儿一日,便算一日罢。 黛玉听说,小脸上又浮现出几丝希望来:“爹爹说得有理,镇江等地离扬州到底有些个距离,他们那里能说到便到的,当是正赶路呢。” 话音刚落,便见水澈不请自来,好以整遐摇着手里的折扇,大踏步行了进来,笑道:“先前林大人一直称病避而不见本王,本王还以为是自己不受大人待见,所以才被大人回绝的,却不想前儿个忽闻得了大人悬赏求医,方知大人先前所言非虚,倒是本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幸得本王府里整好儿有几位医术颇佳的大夫,因此连夜飞鸽传书,命他们快马加鞭赶了来,倘能治好大人的病,也算是本王为先前误解大人而作的一点子补偿了。这会子他们就侯在外面儿,请林姑娘暂且回避一下,容他们进来为林大人诊治罢。” 一席话儿说得黛玉一张俏脸攸地浮上了几分喜色,亦暂时忘记对水澈的厌恶,张口便要答应他,却见如海几不可见的冲她摇了摇头,旋即自己笑说道:“大皇子的好意,老臣心领了,只是老臣又岂敢劳烦大皇子这般为自己往来奔波?况悬赏求医一事儿,不过是小女为了能让老臣身体更康健几分,稍稍小题大做了罢了,当不得真的。倒是众神医不过才用区区三日光景儿,便从京城赶到了扬州,这会子必定累坏了,大皇子一向体贴下属,当不会想不到要让他们先盥洗歇息一会子罢?老臣这就打发人与他们安排食宿去。”一面在心里冷笑,与他治病是假,看他到究还有多少时日是真罢! 却被水澈摆手止住了,笑道:“林大人又何须与本王客气?指不定那一日咱们便成了一家子了呢!”说着也不理如海与黛玉攸地冷下了的脸子,扬声儿便向外面儿道:“都给本王进来罢!”京城里还有一档子事儿等着他呢,他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在这里磨蹭,自是越快弄清楚林如海到究还能活多久,越早将扬州这边局势定下来越好,也好方便他下一步的计划。 便见四五个提着药箱的中年人,鱼贯行了进来,如海无奈,只得反手忙忙推黛玉躲到了后面儿一架屏风后,方冷笑道:“瞧在不知情的人眼底,还以为这里不是老臣的私邸,而是大皇子的府邸了呢!” 水澈并不理会他的嘲讽之语,只是疾言厉色的命那几个大夫:“林大人乃我天宸的肱骨栋梁,你们都可都得看仔细了,若是有个什么差池,本王惟你们是问!” “是,小的们知道了。”几人忙唯唯诺诺的应罢,旋即便排成一排,并打开药箱,摆出了要与如海会诊的架势来。 事已至此,如海再想不出驳回水澈的理由来,说不得强忍着满心的不悦,任婆子捋开自己的袖子,将手腕儿放到了早已准备好的小枕上,以方便大夫们诊脉。 眼见第一个大夫的手便要挨上如海的手腕儿了,千钧一发之际,却见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小子一头撞了进来,一面还大口喘着气儿哭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六皇子不好了……”(未完待续) 回天乏术如海归西 如海一听,便知定然又是水溶为自己解围而来了,因忙作出一脸的焦急,问道:“六皇子怎么了?” 那小子见问,越发哭得哽喑难耐,道:“回、回大人,小的也不知道六皇子怎么了,只知道方才他正在看书,却忽然嚷了一声‘好疼’,旋即吐出几大口鲜血后,便直挺挺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了,小的们都吓得了不得,因上前掐人中的掐人中,摁虎口的摁虎口,揉胸膛的揉胸膛,就是不见皇子他醒来,所以才会贸然来惊扰大皇子和大人的,求大皇子与大人快瞧瞧六皇子去吧,呜呜呜……” “果真的六弟病得这般严重?”闻言水澈禁不住问道,然言谈神色间,却是摆明了满满的不相信。 “小的纵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欺瞒大皇子。”小子哭着辩道。 一旁如海亦道:“便是给他吃了熊心豹子胆,谅他也不敢拿皇子的身体来开玩笑才是。幸得这里整好儿有大皇子府上的神医们,倒是一块儿过去瞧瞧六皇子的好。”说完率先抬脚出去了。 后面儿水澈见状,虽然暗中恨得牙痒痒,却也不想落人“不关心自己兄弟”的口实,说不得带着那几名大夫,忙忙跟了过去。 一时到得水溶所暂居的流云轩,就见水溶正躺在靠窗的榻上,煞白着一张俊颜,人事不省,雪白的前衣襟上,更是星星点点布满了殷红的血迹,显然方才那小子所言非虚。地上则满满跪了一地惊慌失措的下人们。 水澈原就正为自己功亏一篑而生气,如今瞧得众下人只知道傻跪着,竟无一人照顾水溶,遂借题发挥,破口骂道:“你们这些个死奴才,就让六皇子躺在这里?铺盖也不知道取来?真真一群酒囊饭袋,今儿个六皇子若是有个什么好歹,看本王饶得了你们那一个!” 又骂大夫们:“好糊涂东西,都捆着手脚了不成?不知道上前为六皇子诊治的?”几人忙争相上前,依次与水溶诊起脉。 轮番诊治了几次,又悄声儿商量了片刻,几人方小心翼翼的回道:“请大皇子恕小的们愚鲁,并不能诊出六皇子所犯何疾……” “什么?”话未说完,已被水澈暴喝着打断,“连六皇子所犯何疾都诊不出,本王留你们何用?来呀,将他们都拉下去关起来,待本王明儿发落!”便有他的随从们进来要押人。 如海见状,忙道:“这会子六皇子人事不省,倒是先把他们留下,尽快开出一个方子,救六皇子醒过来的好,果真关了他们,可让谁来治六皇子去?” 方劝住了水澈。只是他心里到底隐约觉着事有蹊跷,这里人多又吵得他不能凝神细想,且电光火石之间,又朦胧生出了另一个“一石二鸟”的计策来,因忙又装出一脸的焦急来,道:“六弟昏迷不醒,身为兄长却不能为其分忧,真真急煞本王也,倒是快马加鞭去遍城寻找良医的好,这里便有劳林大人了!”说完也不待如海答应,便领着几名贴身长随一径去了。 余下如海心如明镜儿,也不多说,只命那几名大夫下去抓几副醒神药,打发了几人出去,又挥手令众下人都退下后,方俯身小声儿唤道:“六皇子,人都走光了,你可以醒过来了。” 便见水溶眼皮儿先动了动,旋即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儿,终于醒转了过来。 如海忙关切的问道:“六皇子并无大碍罢?方才听小子说你吐血了,可真是不真?这会子觉着怎么样儿?” 水溶的面色仍十分苍白,幸得精神头儿还好,因淡淡一笑,道:“不过是用内力催得吐了一口血罢了,并无大碍的,伯父很不必担心。” 虽则他说得轻描淡写,如海仍是十分着急,因忍不住道:“横竖只是演戏,六皇子又何苦真糟蹋自个儿的身子?一旦有个什么好歹,让我有何面目去面见皇上?” 闻言水溶却怔住了,半晌方低低叹道:“父皇从来未曾关心过我的死活,伯父不必担心没有面目见他。”忙又打点起精神,笑道:“大哥与他那群大夫属下们又岂是那般好糊弄的?不来点真的,又岂能骗得过他们?” 他眼底的落寞和话语里的自嘲,让如海的心攸地钝痛了一下,不由在心里感叹,皇上一定不知道自己长久以来,忽略掉了怎样儿一个优秀的儿子!因忙岔开道,“才六皇子怎么知道我那里迫切的需要人来解围?” 水溶道:“昨儿个无意听手下人说,大哥的人在镇江金陵等地遍寻名医,我便知道事情有异,今儿个又听人来回大哥院里多了几个陌生人,我便推知必定是大哥闻得伯父和林姑娘悬赏求医后,再坐不住了,一心想知道伯父……,所以事先安排人留意了大哥的一举一动。幸好被我猜中了,不然这会子还不知怎么样呢。” 闻言如海方恍然大悟,道:“怪道我听那几个大夫的口音并不像京城的,原来竟是这么一回子事。”又冷笑道,“倒不想大皇子竟已是沉不住气儿了!” “没办法,京城一大摊子事儿等着他呢。”水溶的口气有几分幸灾乐祸,只是说完又忍不住忧虑道:“如今他便已等不及了,若要再等上半月一月的,只怕会剑走偏锋,对伯父不利亦未可知,倒是让人有些个防不胜防啊!” 如海犹豫了一下儿,方沉声道:“实不相瞒六皇子,日前我已秘密打发人携我保荐继任巡盐御史的密折进京去了,只怕这会子人已至京城,密旨亦很快该呈到皇上手里了。只要皇上看了密旨,不日定会下旨让继任新御史尽快赶至扬州来与我交割,到时天下皆知,大皇子再有手段,只怕也无力回天了!” 闻言水溶方舒了一口长气,笑道:“还是伯父有智计,此计必定千妥万妥的。当务之急,便是要尽量拖住大哥,不让他在圣旨颁布之前赶回京城,自然万无一失了。”说着便压低声音与如海细细谋划起来。 果然不出如海所料,京城里水百川在见了如海的保荐密旨后,未有丝毫儿的犹豫,便点了如海所举荐的那名唤作刘光第的官员为新任的巡盐御史,并令其即日起便赶去扬州与如海交接公务。 消息一传至扬州,水澈先就怒不可遏,他再未料到林如海竟会如此不留余地,白放着他的好处不拿,硬是举荐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五品小吏刘光第来接任这江浙巡盐御史!原本他就在为水溶莫名生病,很快又莫名复原,以致他未能实行自己毒杀水溶,继而栽赃与如海这个一石二鸟的好计策而懊恼烦心,不想又来了这个坏消息,那他屈尊在扬州呆的这一个多月,岂不都是白呆了? 惟一值得庆幸的是,据他的手下来报,那个刘光第虽然不是他的人,却亦不是太子和水溶的人,且出身寒门,应当很容易收为己用,他方稍感安慰了一些,觉着自己这一趟扬州之行,也不算是白走一遭儿了。又想着这世上除了林如海那块儿又臭又硬的石头,还有那个男人是金钱美女所不能收买的?只要刘光第不是水溶的人,他便相信自己一定能收服了他,反正来日方长,倒是先回京长远策划一下的好!遂也不在扬州多呆了,因于次日一大早,便领着一众手下,快马加鞭回京去了,不消细说。 余下如海见好容易送走了水澈这尊“大神”,自是喜悦不已,想着终于可以与女儿一块儿清闲的度过自己生命中的最后几日了。 奈何“阎王要人三刻死,岂能留人至五更”?父女二人才只过了几日清闲日子,享了几日天伦之情,如海便因终于撑不住而病倒了,且病痛来势汹汹,不过三二日光景儿,如海便已瘦得皮包骨头,没有了人形儿。 瞧着父亲没日没夜的被病痛所折磨,黛玉自是又心痛又难过,尤其当她看见一向斯文儒雅惯了的父亲,在疼得受不住时,竟直接以头撞墙,以期能好过些微时,更是心如刀绞、肝胆俱裂,只恨不能代父亲受此等非人之罪。然到底不愿亦不忍在父亲面前表露去哀色来,惟恐他瞧了越发难过,遂每每都强作出一脸的轻松与笑颜,伺候在父亲榻上,或是与他端端水递递茶、或是与他说两句笑话儿、或是与他读两篇诗词,只在晚间回到自己房间,躺到床上以被遮面后,才会压低声音痛哭一场,次日则一如昨日,仍笑意盈盈的伺候在父亲榻前。 只是如海原就已病入膏肓了,又岂是药物人力所能挽回的?终于在几日后的一个深夜,离开了他惟一所放不下的爱女黛玉,病逝在了自己家中,享年四十九岁。 虽然早已作好了父亲随时会离开自己的心理准备,然真到了这一刻,黛玉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只因自此后,爹爹便再不会亲切的唤她‘玉儿’了,而她亦没有可以容自己随时撒娇、万事都包容自己的爹爹了!因“咕咚”一声儿,当场便栽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省了。 后面水溶见状,也再顾不得避嫌,忙抢上前伸臂揽住了她,众下人忙亦围了上来,场面儿登时忙乱不堪起来……(未完待续) 留后手水溶赠丫鬟 如海既已病逝,黛玉虽伤心欲绝,奈何人死到底不能复生,且又记挂着父亲的身后事,一心欲办得妥帖一点子,务必让父亲温文优雅的过了一辈子,走的时候亦要体体面面的。因凡事儿都不假他人之人,皆由自己一力操办,一来算是自己能为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儿;二来一旦忙碌起来,亦不会有多少时间来悲伤难过了。 然黛玉到底年纪儿还小,平日里又娇养惯了的,那里操持过这些个大场面?况林家虽人丁单薄,到底还有十数来房的亲戚本家,再并上昔日如海的同僚下属及自发前来吊唁的士绅百姓代表,每日里往来祭奠之人,竟不下数百人。饶是外有老管家林立、贾琏与另几个同族的叔伯帮忙着操持,内有王嬷嬷等人相帮,黛玉亦渐渐应付不过来了。 幸得水溶虽不方便出面儿,却打发了几名精明能干的手下过来相帮,方与黛玉解了围。 好容易七七四十九日大殡过,如海灵柩亦被抬入林氏祖坟与贾敏合葬了,大伙儿方得了喘气儿的空隙。偏因着连日来的操劳,兼之心里又悲伤过度、郁结于心,黛玉又病倒了,众人又因请医问药等事儿忙作了一团。 这一忙活儿,就直忙到了腊月二十几日,年亦将近了。 因着连日来都卧床静养,睡得多了,这日才只凌晨时分,黛玉便已醒转了过来。轻轻下床,随意批了一件衣衫,她正欲推门出去透透气儿,却忽然听得睡在靠窗榻上的紫鹃急声儿道:“这会子天寒地冻的,姑娘便是要出去,也得穿好大毛衣衫,拿好手炉儿,让奴婢陪着一块儿去不是?“一面作速下了床,草草穿好了衣衫,便要去与她取大毛衣衫,又嗔道:“才大病初愈,很该好生爱惜身子才是,不然明儿又个什么好歹,岂非要把嬷嬷和奴婢们心疼死了?” 黛玉听她嗔怪,知道她是真个关心自己,不由心里一暖,道:“连日里你也够累的了,正是因着想让你多睡一会子,我才没唤你的,偏你还是睡不成了,岂非是我的罪过?罢了,外面儿也冷得紧,倒是到被子里渥着,咱们说说话儿的好。” 紫鹃听说,忙上前扶了她至床上躺好,又与她捻好了被子,自己方回至榻上躺好,一递一说与黛玉解起闷儿来。 不多一会儿,天便大亮了,就见雪雁领着两个小丫头子,捧着热水手巾青盐等盥洗之物进来了。瞧得不独黛玉躺着,连紫鹃亦高卧着,不由笑道:“好个懒丫头,都这会子了还不起来,难道还等着我来服侍你更衣洗漱不成?” 紫鹃抬手挽了挽头发,一面起身一面笑道:“外面天寒地冻,皮儿都能冻破了人的,便是起来了也是白闲着,什么事儿做不得,何不多渥一会子?”说完穿戴齐整了,忙又上前服侍起黛玉来。 一时梳洗完毕,又就着百灵的手吃了药和燕窝粥,黛玉正欲去如海的书房瞧瞧有那些书画是此番要带走的,明儿也好有个念想,便有一个丫头进来道:“回姑娘,六皇子来了。” 黛玉一听,虽则顾虑着男女大防之礼,只是连日来水溶对自己家帮助颇多,不好不见,遂点头道:“请至隔壁小花厅好茶伺候着,说我随后就到。”丫头答应着去了。这里黛玉方整了整衣妆,扶着紫鹃跟了过去。 到得花厅,就见水溶正坐在榻上吃茶,黛玉忙上前福了一福,道:“六皇子安好!”旋即莲步轻移,至其对面儿的椅子上坐了。 水溶见不过才只两天未见,黛玉瞧着竟又瘦了一圈儿,不由暗自心疼,语气亦放柔了许多:“姑娘不必多礼,唤我水溶便好。” “皇子您身份高贵,臣女又怎敢僭越?”黛玉淡淡一笑,既保持着礼仪又不显得过于亲近,道,“只不知今儿个皇子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虽然无奈于黛玉的以礼相待,却也知道一时半会儿是纠正不过来的,水溶倒也不过多烦恼于此事,只是点头道:“实不相瞒姑娘,今儿个溶是为辞行而来。昨儿个溶收到京城急件,须得尽快赶回去处理,故不能等候姑娘一块儿进京了,还请姑娘见谅。” 黛玉笑道:“六皇子客气了,公务要紧,六皇子很不必因为臣女而耽误行程。”又道,“臣女这就打发人为六皇子打点上路的车马行李等一应事宜去。” 见黛玉的反应与来之前自己所预料的一般无二,竟丝毫儿没有舍不得自己的意思,水溶便是早作好了心理准备,亦难免有小小的失望,然到底不欲在众下人面前失态,因强笑着道:“只临去之前,还有几件事儿要交代与姑娘的,还请姑娘屏退左右,待溶细细道来。” 闻言黛玉点了点头,后面儿紫鹃便忙领着一众伺候之人鱼贯退了出去,还体贴的掩上了门,并坐到台矶上,所有的人,一个不许进去。 里面黛玉方冷冷清清向水溶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了出去到底不雅,还请六皇子有话儿快点子说。” 水溶见她人前人后都一副要与自己划清界限的模样,微扯嘴角苦笑了一下儿,方道:“既然姑娘这么说了,溶就长话短说了。头一件事儿,便是请姑娘此番回京后,一定打发个人到我府邸走一遭儿告知一声儿,我好挑个日子到荣府,督促着贾家的当家人贾赦贾政在先前令尊与贾琏签订的文契上,补签上他们的名字和印章,确保万无一失的好。”毕竟贾琏并非荣国府现任当家人,果真他们将来要生出什么歹心来,这便是现成儿的好借口,不得不防啊! 一席话儿说得黛玉心里一动,思及父亲临终前再四叮嘱自己,‘将来一旦遇上什么自己能力范围之外,解决不了的大问题了,大可去找六皇子相帮’,因暗忖能得父亲这般信任,这六皇子当是信得过之人;又思及连日以来他对自己的无私相帮,并不求一丝儿回报,便有些儿暗悔方才对他太过冷淡了,遂感激一笑,道:“六皇子的话儿,臣女记下了,明儿回京后,一定打发人登门拜访。” 又问,“还有那件事儿?” 水溶答道:“再一件事儿,便是前儿个我外出时,无意路遇了一个卖身葬父的丫头,我见她可怜,便买下了她。只是姑娘也知道,我一个大男人,又成日价在外奔波操劳的,只让小子们伺候便好了,身边总跟个丫头,难免不妥,偏一时之间又不知该如何安顿她,说不得只有麻烦姑娘,将她留在身边使唤了。” 黛玉听说,不由好笑道:“难道六皇子府上多一个丫头都不能养活了?眼下皇子在扬州,确确诸多不便,然只待回京后将她交予府上管事人自去安排,也就罢了,何不就留在身边,至少能打理皇子现下起居饮食的好?况退一万步讲,即便皇子真不想留丫头在身边,亦大可与她些银子,令她自便,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却见水溶只是摆手,道:“姑娘有所不知,那丫头虽系寒门出身,却自小跟着其父颇识得了几个字儿,懂得了一些个‘有恩必报’的大道理,如今她既见我出银子与她葬了父,便认定我是她的主人并恩人,定要为奴为婢伺候我一辈子,好话儿歹话儿说尽了亦劝她不走,没奈何,我只能送她到姑娘这里了,还请姑娘留下她罢。”又道,“倘姑娘是在意她的吃穿用度,过会子我自会打发人送来。” 话已至此,黛玉不好再推辞,只得含笑点头道:“皇子说那里话儿呢,她能吃用得了几两银子?这点小钱儿我还出得起。况她既来伺候我了,自然该由我来与她支付她的劳动所得,又岂敢麻烦六皇子?过会子皇子回去后,便着人送她过来罢。” 水溶见她应了,暗喜在心底,有心想多坐一会子,又见黛玉不住往门口儿瞧,似有逐客之意,只不好明言,因起身道:“来了这么一会子,也是时候该回去整理行装了,如此便不打扰姑娘了。” 闻言黛玉亦不多挽留,只是起身送了他至门边儿,又盈盈福了一福,便扭身儿进屋了。水溶原本还想嘱她几句“保重身体”之类的话儿,亦不好再出口了,只得怅怅然的回去了。 不多一会儿,便有流云轩一个粗使婆子送了一个丫头过来,黛玉命人唤进来一看,倒是生得十分水秀齐整,因和颜悦色的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那丫头忙答道:“回姑娘,奴婢今年十五了,至于名字,六皇子让奴婢请姑娘赐。” 黛玉见她口齿利落,行动举止皆不卑不亢的,登时生出几分好感来,遂笑道:“你以前在家里叫什么名儿?” “回姑娘,奴婢以前在家唤作‘青冉’,等不得大雅之堂,还请姑娘另赐。” “青冉?”黛玉重复了一遍,笑道,“倒是个好名字,那里登不得大雅之堂了?明儿你还叫青冉罢。”一面命紫鹃领她去换衣衫、认识大伙儿去了,暂不多表。(未完待续) 生算计反被下马威 次日一早,水溶果真领着自己十数个手下,快马加鞭回京去了。 余下贾琏见扬州百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便有些个待不住了,满心想早日赶回京城去,一来可以早日见到老婆王熙凤,虽然平日里她管他管得很严,到底“小别胜新婚”,这么长时间不见,他心里还是很惦记她的;二来则是可以早日见到自己那群狐朋狗友,虽然秦淮河上的姑娘都长得很标致,可是一个人吃花酒,连个划拳的人都没有,难免无趣儿。遂命小子服侍自己重新换了衣衫,便兴冲冲往内堂方向去了。 到了二门,并不敢耍表少爷的威风,惟恐惹黛玉生了气儿,将来再传到大皇子六皇子耳朵里,让自家什么好处儿捞不着,只笑意盈盈的命了门上的婆子进去传话儿。 一时婆子出来,道:“姑娘正整理东西,不得空儿见二爷,请二爷明儿个再来罢。” 贾琏听说,不由暗自生气,然到底不敢表露出来,因又笑道:“就说我有要事儿相告,今儿个务必要见妹妹一面。”婆子只好再去了。 幸得此番黛玉终于愿意见他了,贾琏遂命跟来的小子好生候着,旋即抄着手,跟了婆子往里走。 穿游廊、经甬道,约莫行了小半盏的时间,主仆二人方到得忘尘阁外。就见老管家林立早已侯在那里,瞧得贾琏过来,忙上前行礼问安,毕了笑道:“敢问二爷,找咱们家姑娘所为何事儿?” 贾琏见问,越发不悦,因冷笑道:“今儿个才知道姑父家规矩这么大,作哥哥的要见妹妹,竟是要过这么多道坎儿,待会儿见了林妹妹,我可是要好生问问她了!” 林立忙笑道:“二爷说笑了,老奴不过白问一句罢了。二爷请。”招呼了他去到忘尘阁的小花厅。 就见黛玉早已侯在那里,瞧得二人进来,起身微微欠了欠身,淡笑道:“方才忙着整理爹爹留下的书画,以为琏二哥哥没有什么要紧事儿,所以才请哥哥明儿再来的,还请哥哥无怪。哥哥请坐。” 那贾琏瞧得她就那么随意一站,浑身上下便自然而然的散发着一股无形的贵傲之气,唇边那一抹淡淡的笑容,更是美得不似凡人,令人不敢逼视,自己先就气弱了,方才在外面儿要兴师问罪的想法儿,亦攸地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坐下赔笑着道:“说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不过想请问一下儿妹妹,预计何时返京?我好着人提前准备车船的。”说完又忍不住暗自在心里唾弃自己,不过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自己一个作兄长的,作什么要怕她? 黛玉见问,淡笑着反问道:“怎么哥哥不知道我前儿才说过要为爹爹守孝满百日再回京的吗?”她在荣府时,向来与贾琏之妻王凤姐儿要好,自然从凤姐儿口中知道了贾琏不少的混账事儿,因此对他素无好感,有的只是面子情儿罢了。 至于回京一事,这几日她脑子里甚至不止一次生出过不再回去的念头儿,然到底不忍辜负如海临终前为自己所作的一切,亦舍不得荣府里贾母的殷殷疼爱,和从她身上能看到几分母亲的影子,能让自己心里有个念想,方没有提出来罢了。只是为如海守孝百日,却是她身为人女,一定要做到的! “自然是知道的。”贾琏讪笑道,“只是想着不日便是老太太的生辰了,怕她老人家在生辰时见不着妹妹,过得不开心罢了。再者,早日定好归期,也能早日会好经纪,以便变卖府里的东西、变卖宅子不是?也免得事到临头了,慌里慌张的反让咱们自己吃了亏。” 虽然走这一遭儿平白得了二十万两银子,但那银子最后能不能姓贾尚属未知,更何况属于他?而凤姐儿平日里管他又管得紧,倘不趁此机会为自己捞点体己银子,明儿回京后,他可从那里拿银子去外面儿风流快活去?因自然而然便将主意打到了林家的宅子及家私成设上,想着到时候黛玉一个女流,领着一众老弱下人能作什么,还不得全靠他出面张罗?到时何愁自己的腰包不能快速的鼓起来? “琏二哥哥多早晚听我说要变卖宅子和家里的东西了?”闻言黛玉不由气苦不已,因冷笑着反问道。父亲才能走了几日?他便已将主意打到他们家的祖宅上,这要是再过上一年半载的,岂非要将主意打到她身上了? 贾琏被黛玉这么一问,登时怔住了,半日方回过神儿来,讪讪的道:“妹妹是未说过,只是我想着妹妹以后也不会再回来,留着这宅子也是白空着,倒不如变卖了的好,将来也好为妹妹多添一份儿嫁妆呢……” 一语未了,已被黛玉满脸寒霜的打断:“这些事情,将来自然有老太太与我做主,琏二哥哥就不必操心了。妹妹还有东西要整理,就不多陪哥哥了。雪雁送客!” 雪雁答应着便要上前,却被后面儿的青冉一把拉住,道:“雪雁姐姐且歇着,让青冉送二爷便好。”便上前几步打起帘子,向贾琏道:“二爷请。” 贾琏听说,又气又恨又不甘,奈何到底是在人家的地盘儿上,没有他耍横的余地,说不得气哼哼的拂袖去了。 这里黛玉方向王嬷嬷颤声儿道:“嬷嬷,长此以往,可该怎么样儿呢?”说着掉下泪来。 王嬷嬷亦是心酸气恨不已,又恐黛玉见了越发伤心,因强忍着安慰她道:“姑娘无须把他的混账话儿放在心上,还有老太太为姑娘做主呢。” 闻言黛玉并未说话儿,心里却是越发酸楚,好歹贾琏还是与自己有着一半儿血缘关系的表哥,如今便已忍不住要算计自己了,明儿回到荣府,其他人会怎么样儿呢?便是有贾母护着,能护得了一时,又能护得住一世吗? 不提这边厢黛玉主仆暗自气苦,青冉掀帘请了贾琏出去,又送至了忘尘阁外,因见四下无人,遂压低声音冷笑道:“方才二爷倒是打得好算盘,只是我们姑娘却是不买账,可见二爷的算盘打得,终究欠缺了那么一点子火候儿,不如让奴婢送二爷一把好算盘罢,明儿才好多算计算计其他人!” 说着不知从那里变出来一把算盘,却并不递与贾琏,而是当着他的面儿,徒手便将那算盘上的铁枢掰了开来,取下第一档上一颗玉石算珠在手,旋即收紧了手。很快她又放开了手。 就见其手心里早不见了方才那颗玉石算珠,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小滩玉石屑。适逢一阵微风吹过,那些个小屑很快随风飞逝,不见了踪影,就好似方才它们的存在,只是一场幻觉罢了。 再看对面儿的贾琏,早已是煞白着脸子,微颤着身子,一个字儿说不出了。 又听青冉在耳边道:“二爷也忒欺负我们林家无人了!方才二爷也瞧见奴婢的手段了,自然知道若是奴婢要取二爷的性命,管保是手到擒来,且神不知鬼不觉的,因此奉劝二爷还是将今儿个之事,永远烂在肚子里,连你老婆王熙凤都不要告诉,只管恭敬待我们姑娘的好,否则二爷若是那一日睡下便再醒不过来了,可别在黄泉路上怪奴婢才好呢!二爷请罢!”说完不再理会他,掉头便径自去了。 余下贾琏在原地怔了半晌,方被一阵冷风吹醒过来,亦不敢再多逗留片刻,忙慌脚鸡儿似的便一溜烟儿往外面儿自己的房间跑去。 好容易回至自己房里,却发现自己竟连中衣皆已悉数湿透,显是为方才吓出的冷汗所致。哆哆嗦嗦坐到软榻上,不经意又回想起方才青冉手上那一滩玉石粉屑,更是后怕不已,连那般坚硬的玉石算珠都能捏成粉末儿,要捏死他贾琏,岂不是更加易如反掌?再不想林家连一个丫头尚且如此厉害,其他人不是更厉害了?林姑父的手段和能力,却非等闲人可及其一二啊! 自此便再不敢提催黛玉回京之话儿,亦尽量避着黛玉,便是偶尔在如海的“逢七”之日遇上,亦是恭敬谦虚有佳,其状越发不像哥哥对妹妹,反像晚辈对长辈、下级对上级了。 黛玉王嬷嬷等人皆为此惊疑不已,纳罕于贾琏是否吃错儿了什么药?惟独青冉每每在一旁抿着嘴儿笑,却并不说话儿。众人虽纳罕,然次数一多后,却也见惯不怪,由他去了。暂不多表。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转眼又是月余过去,春天亦踩着优雅缓慢的脚步,姗姗来临了。 这一日,黛玉正与王嬷嬷紫鹃等人在屋里整理当年贾敏留下来的头面衣饰等物,就有一个小丫头子进来道:“回姑娘,琏二爷在二门外求见。” 黛玉一听,不由奇道:“他这一向不是躲我都来不及吗,怎么今儿个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想来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儿。请他进来罢。” 小丫头子忙答应着去了。旋即黛玉亦扶了自告奋勇要跟去的青冉,一径去了隔壁会客的小花厅。 一时贾琏进来,见了黛玉,先便赔笑道:“近来因忙于许多自己的琐碎事儿,亦未得空儿来瞧妹妹,妹妹身上好?” 说完见侍立在黛玉后面儿的青冉冷哼了一声儿,他不由微微瑟缩了一下,方继续赔笑道:“昨儿个收到京城府里来信,说咱们家的大姑娘蒙皇恩浩荡,新近晋为了凤藻宫的主位贤贵嫔娘娘,阖府上下都喜得了不得,老太太说要请亲朋本家好生乐上几日,来信催咱们尽快回去,因此来打听妹妹觉着那一日好?” 话毕小心翼翼觑了青冉一眼,他忙又补充道:“当然我也没有催促妹妹的意思,一切权看妹妹的安排。”心里却是叫苦不已,自己如今是催要受青冉的气,不催待回去必又少不了贾母的怪责,端的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儿受气儿了!(未完待续) 背井离乡重返贾府 贾琏因收到京城来信,说荣府大姑娘元春蒙皇恩浩荡,新近晋为了一宫主位的贵嫔娘娘,府内要好生热闹几日,催其尽快带黛玉回京。说不得强忍下满心对青冉的惧怕,硬着头皮儿到得了黛玉的忘尘阁,又赔着笑脸说了一车的好话儿,方满心忐忑、满脸期待的等候起黛玉的回话儿来。 上首黛玉听他说完,心情攸地复杂起来,如今如海百日已过,家里下人们亦已遣散安置得差不多了,自己确确没有什么其他理由再留下。只是,一想到要离开自己的家,要离开自己与父亲母亲共同生活了将近七载,家里一草一木都留着他们一家三口美好回忆的家,并且极有可能此生都再回不来,她的心便会忍不住针扎一般尖锐的疼痛,以后,她便是有家归不得的人了…… 正暗自神伤之际,又听得贾琏道:“老太太着实记挂着妹妹呢,还请妹妹尽快拿定主意,如此我也好即时写信回去报信儿。” 黛玉方回过神儿来,又思及横竖都是要离开的,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何分别?因点头道:“琏二哥哥挑日子去罢,挑好了打发人来告诉我一声儿即可,我也好收拾行囊。” 贾琏听说,大喜过望,扔下一句:“如此我就先去了,过会子择定日子了,再着人来告知妹妹。”便告辞三步并作两步去了。 余下黛玉心中怅然,禁不住向青冉幽幽叹道:“再过上几日,咱们便要有家归不得了!” 闻言青冉忙笑道:“明儿什么时候姑娘想回来了,咱们再回来便是,怎么会有家归不得呢?姑娘快别伤心了,当心身子。” “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再回来便是?”黛玉轻轻重复了一遍,方带着几分不敢想象、又带着几分憧憬叹息道,“真会有那么一日吗?” 青冉忙接道:“定然有那么一日的,姑娘相信青冉,咱们定然还会有回来那一日的!” 她说得十分笃定,好似事情十成十会发生,只不过是时间的早晚问题一般,以致黛玉无形间亦受到了感染,因点头轻轻却坚定的道:“是的,我们一定还会再回来的!” 傍晚,就有贾琏传了话儿进来,说是择了五日后启程,让黛玉合理的安排好余下的时间。只是黛玉有什么好安排的?书籍字画、细软衣饰等自有王嬷嬷领着紫鹃雪雁几个打理,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尽量多的待在供奉有如海与贾敏牌位的房间里,多陪陪父亲和母亲了。 五日光景儿转瞬即逝,展眼已是动身之日了。 一大早,老管家林义便已瞧着仅剩下的几个男仆,将黛玉的行囊悉数搬到了拉行李的车上去,又趁人不注意之际,悄声儿告诉黛玉:“姑娘明儿有什么需要或困难,只管打发人到京城西面儿‘留香居’或是同安里‘恒升雅苑’递说一声儿,这两处都是老爷早已安排好了的,如今分别由老奴的两个儿子林文和林武执事。” 又道:“至于家里和老爷太太四时年节祭祀之事儿,姑娘亦不必忧心,自有老奴料理呢,管保明儿姑娘再回来时,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儿。” 闻言黛玉自是感激不尽,因含泪道:“林伯,有劳你一把年纪,本该颐养天年了,却还要为咱们家这般凡事儿操心。” 林义亦是忍不住红了眼圈儿,“姑娘说那里话儿呢,真真折煞老奴了,老太爷和老爷待老奴一家恩重如山,这些事儿原是老奴该的。” 正说着,就有婆子来回:“琏二爷那边儿已诸事齐备了,问姑娘可以动身儿了不?” 黛玉听说,只得忍泪道:“这就动身儿罢。”方就着青冉紫鹃的手,洒泪上了马车,一径往瓜州渡口去了。 下午时分,到得瓜州渡口,又洒泪拜别了前来送行的林义等人,一行人方上了一直泊在渡口的贾府的大船,踏上了回京的路。 在路不记其日。那日黛玉正若往常一般坐在船舱窗下发怔,就有百灵进来道:“回姑娘,才二爷在楼下说还有半日光景儿就该到了,请姑娘先梳洗规整一番。” 黛玉方回过神儿来,心中却是丝毫儿没有故地重游的喜悦,反而是越发的怅然,自己离扬州、离家的距离,又要远上一些儿了!因点头轻轻道:“就说我理会得了。” 打发走百灵,又有青冉过来道:“回姑娘,奴婢有个姑妈在京城,有年月不见了,先前因想着只怕此生都不能有进京的机会,故未向姑娘提及过,如今既有幸到了京城,若不去拜望一番,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因此来求姑娘开恩。” 黛玉听说,点头笑道:“你既有此等孝心,我又岂会拦你?你只自去罢,住上三二日也使得。只是明儿回来时,千万经西边儿的角门进府,我自会打发人先说好的。”又问,“倒忘记你初次进京,能寻见外祖母家不能?不如我打发百灵与你一块儿去?” 青冉忙摆手笑道:“不敢劳烦百灵姐姐了。奴婢虽是初次进京,鼻子下面不是还有一张嘴儿吗?姑娘外祖家荣国府那般显赫,必定一问便知的,多谢姑娘费心。”闻言黛玉遂点头不再多说,又命雪雁取了一包碎银子与她,不提。 几个时辰后,大船终于在京城的渡口靠了岸。早有荣府得了信儿,打发人马车轿候着了。 黛玉便使人向贾琏说了一声儿青冉要去望姑妈之事。那贾琏在扬州时便早被青冉吓破了胆儿,岂敢拦她?巴不得她一去不复返呢。忙不迭应了,又瞧着黛玉一行上了车,便兔子一般跳到马背上,径自往自家赶去。 一时到得荣府,贾琏先同着黛玉一块儿进得贾母所居的荣庆堂见过后,便告罪退出见父兄等人去了。这里贾母方搂了黛玉泪水涟涟的道:“不过才只几月不见,可怜我的玉儿又瘦了一大圈儿,越发单薄了,明儿可要好生将养一番才是。”一面摩挲着黛玉的头手,一面命地下侍立着的贾琏之妻王凤姐儿,“凤丫头,过会子你便传下话儿去厨房,以后你林妹妹的膳食,一律比照我的份例来。” 凤姐儿忙笑道:“便是老太太不说,我见了妹妹瘦成这样儿,也会心疼得紧,立时命厨下以膳食好生与妹妹调养的。” 贾母听说,不由笑啐道:“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作你自个儿的人情。” 凤姐儿就势上前拉了黛玉的手,笑道:“难道就只老太太知道心疼孙女儿,我不知道心疼妹妹的?况妹妹能吃得了多少?明儿只管让账房到我那里来领妹妹多出份例菜的银子罢。” 黛玉听说,忙笑道:“又不是一日两日,而是经年累月,岂敢劳烦姐姐破费?” 一语未了,贾母便笑接道:“你很不必管是谁破费,送了来便只管吃即可。”又命凤姐儿,“前儿家里摆酒唱戏,偏你妹妹又不在,如今她既回来了,倒是明儿再摆几桌酒,搭一台家常小戏,权当为她接风洗尘。”凤姐儿忙一叠声儿答应了。 黛玉又趁便回明了青冉之事儿,贾母道:“不过多一张嘴罢了,值当什么?明儿只管让她进来便是,多一个人伺候你,我也多放心。” 却见一旁贾政之妻王夫人笑道:“论理不过只多个丫头,倒花费不了什么嚼用,只是大姑娘先前便已有紫鹃、雪雁、百灵三个大丫头,原比迎丫头几个多一个,如今再要添一个,岂非要与她姊妹几个亦添上两个才公道均匀?” 贾母听说,扯唇一笑,道:“紫鹃原是我屋里的,如今还在我的丫头份例上领,如此林丫头屋里不就只多一个?什么大不了的。” 王夫人瞳孔微缩了一下儿,笑道:“但凭老太太吩咐。”看向黛玉的目光还是一如方才那般慈爱有加,慈眉善目的样子,亦好似平常她所表现出来的视黛玉如己出的好舅母形象一般,只是黛玉却分明自那目光中,感受到了几分淡淡的寒意,因忍不住在心里苦笑,对于自己的回来,她心里必定是十二万分的不欢迎罢?! 又闲话儿了一回,贾母怜黛玉舟车劳顿辛苦了,因命她先回房歇息,晚上再过来不迟,众人遂就势散了。 回至自己在荣府的居所丹枫轩,瞧着一切都保持着原样儿未变,黛玉心里终于生出了几分喜悦来,待大略盥洗一番后,便指挥着王嬷嬷等人洒扫卧室、安插器具,分起带回来送与大伙儿的土仪礼物来。 正不可开交之时,又有荣府迎春、探春、惜春三位姑娘,在贾政王夫人已故长子贾珠遗孀李纨的带领下,笑意盈盈的进来了。 姐妹几个经月不见,自有许多话儿要说,最后还是李纨笑道:“林妹妹舟车劳顿了这么些时日,很该让她先休整休整的,待她恢复了精力,多少话儿说不得?何必急在这一时?”方劝得三人暂且离去了。黛玉忙又命人奉上了与几人准备的礼物,众人俱有致谢之语,不消细说。 少时,又有凤姐儿扶了丫头过来,黛玉少不得又周旋了一番,便有贾母房里的丫头来请吃饭了。姑嫂二人遂相携着,去到了前面儿贾母屋里。(未完待续) 以小人心度君子腹 凤姐儿与黛玉相携着去到贾母上房,就见王夫人与李纨婆媳领着许多丫头婆子,已伺候在当地,屋中央桌上则早已调停妥了杯盘碗并各色菜肴,迎春几个则分坐在了贾母下面儿两侧的椅子上。 见凤姐儿携黛玉进来,贾母先便笑道:“才还在与你太太嫂子们说凤丫头那里去了?倒不想竟是你姐儿俩躲起来说悄悄话儿去了。”便拉了黛玉挨着自己左侧坐下。 不待黛玉坐稳,一个人影儿立时从贾母右侧窜至了她身旁紧挨着坐下,不是别个,正是贾政与王夫人之次子、贾母的心肝宝贝儿宝玉。说起这宝玉,倒也颇有些儿来历,不独在母腹中呆了十二个月方被生下来,且一生下来便口衔一块儿五彩晶莹的美玉,贾母视其为祥瑞之兆,故此爱若珍宝。及至大了一些儿过后,更是生得唇红齿白、俊美伶俐异常,只是不爱读书,惯爱与漂亮女孩儿一处作耍,每每气得其父贾政七窍生烟,直恨不能立时拿了来打死,偏因贾母爱若命根,说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这宝玉既惯喜与漂亮女孩儿一处作耍,自然对美若天仙的黛玉更是另眼相看,打从五年前黛玉来至荣府后,便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与殷勤来待之,每每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一定先拿了来黛玉挑选;每每那一句话儿惹得黛玉不开心了,一定打点起精神作小伏低状陪好话儿且还乐此不疲。 此番黛玉离了荣府将近五月,他便足足不自在了五个月,每日里竟是盼星星盼月亮一般迫切盼望着黛玉的回来,好容易前儿个闻得人说今儿个黛玉会回来,他在学堂里便十分坐不住了,直恨不能立时飞回家来。及至快马回至家来,果被告知黛玉回府了,他一扔下马鞭,连大毛衣衫来不及脱,便兴冲冲欲往黛玉的丹枫轩赶去。 还是他的贴身大丫头名唤袭人着劝他‘林姑娘连日来舟车劳顿的赶路,这会子必定累坏了,何不让她先梳洗休整一会子的好?横竖晚上吃饭时必能见到的;倒是先到老太太、太太屋里走一遭儿的好,不然明儿又该怪责咱们未劝导好你了。’,他方未立时赶去,转而去到贾母屋里,坐立难安的等候起黛玉来。 好容易等至传饭,终于瞧得黛玉进来了,宝玉一见,不由大喜,亦顾不得姊妹们笑话儿,便忙忙窜至了黛玉身旁挨着坐下,问道:“妹妹一向身上好?一路可都还顺利?瞧妹妹都瘦了一圈儿,明儿想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告诉我……”一面絮叨个不住,一面品度着出挑得越发超逸了的她,因忍不住在心里赞叹,果然这天下间所有的女子,于相貌气度上,都是绝难忘黛玉项背的啊! 黛玉见问,不由莞尔一笑,道:“二哥哥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可叫我回答那一个的好?”对宝玉这个在贾府里除了贾母以外,对她最好最真心的人,她虽对他的有些个行为不甚赞同,却也十分感激他对自己的好,因此这会子见了他,倒亦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又问,“先打发人送去的书笔纸画哥哥可都瞧见了?觉着好是不好?” 宝玉笑道:“妹妹送我的东西,自然是好的。倒是我前儿个得了几样儿好玩儿的东西,都与妹妹留着呢,过会子取了来给妹妹玩。” 二人这般旁若无人的说笑,落在贾母眼里是乐见其成,落在侍立在地上的王夫人眼里,可就有几分愠怒与不满了,因握紧了自己垂在腰下的手,长长的指甲亦几乎不曾陷进了肉里。说来亦怪不得她,自己惟一仅剩的儿子长期被贾母霸着,对自己这个作母亲的竟看得可有可无也就罢了,她是儿媳妇,不敢亦不能怪责婆婆去;可是如今连黛玉一个外四路的表妹在宝玉眼里,亦比自己来得重要,以致宝玉从她进来后,便再未瞧过自己一眼,这口气儿,让她怎么咽得下去? 她的恼怒虽然一闪便过了,却并未能逃得过坐在她对面儿的探春的双眼。作为一位庶出的姑娘,探春打小儿便练就了极强的察言观色的能力,不然她亦不会被贾府上下人等公认为贾府下剩三位姑娘里最拔尖儿的那一位了。这会子她见王夫人暗自动了气儿,又见一旁贾母满脸慈爱的瞧着黛玉和宝玉说话儿,心里一动,遂笑向宝玉道:“二哥哥一旦得了什么好东西,必定头一个留给林姐姐,难道我与二姐姐四妹妹就不是二哥哥的姊妹不成?” 宝玉见问,果然将注意力自黛玉身上转向了探春,笑道:“我虽头一个留给林妹妹,可却从未忘记过给二姐姐与你还有四妹妹也准备一份儿不是?” 闻言迎春惜春都点头笑道:“这倒是实话儿。”姊妹几个便就势说笑了起来。 王夫人见宝玉不再围着黛玉一人打转儿,终于不着痕迹的舒了一口气儿,看向探春的目光亦较往日柔和了许多。探春装作未瞧见她的目光,仍是与宝玉迎春几个说笑着,心里却是颇为自得。 一时饭毕,众人吃着茶闲话了一回,便有婆子来回:“大老爷与二老爷来了,让大太太、二太太与琏二奶奶都不必回避,说是有事儿要商议。”闻言李纨忙领着众姊妹丫头们回避了。宝玉闻得他父亲来,忙亦跟着出去了。 少时,就见贾赦贾政并贾琏弟兄父子三人前后进来了。各自厮见行礼过后,贾母命儿子儿媳们都坐了,独留贾琏凤姐儿小两口儿服侍,方问道:“到究什么事儿如此兴师动众的?” 闻言贾赦先便冷笑道:“待老太太听琏儿说完后,便一知端倪了。”遂命贾琏,“把你下午回我和二老爷的话儿,都与老太太和你太太们再说道一遍。” 贾琏听说,忙将此番去到扬州如海托孤及托孤的条件都一一细述了一遍,末了又道:“带回来的四十七万两银票,琏儿不敢做主先入到官中账房上,因此这会子将银票和文契都带了来,请老太太和老爷们示下。” 那贾母及刑王二夫人并凤姐儿先听得竟带回了四十七万两银子来,都是大喜过望;及至听到贾琏说四十七万两中只有二十万两是给自家的时,虽则不若方才那般欣喜,仍是笑容满面的,毕竟二十万两亦非一个小数目,好歹够他们家再体面气派的过上个三五七载的了;再及至听到倘违背了如海定下文契上任意一条儿,他们就别想得到那二十万两银子中的那怕一个子儿,且还有大皇子与六皇子见证并盖了印章时,婆媳三代女人终于再笑不出来了。 尤其王夫人,更是暗恨在心里,如今这贾门一应亲朋本家里,有那一个不知道现如今荣府是由她当家、内院凡百事儿皆由她掌管的?林如海此举,无疑是在当众扇她的耳光呢,她伺候完了未出阁时的贾敏不算,如今又要伺候她的女儿了!却并不表露出丝毫儿来,而是只管低头捻起自己手里的佛珠儿。——在贾母和贾政未表态之前,她是决然不会多说一个字儿的,不然岂不有损她一贯在人前“贤”的美名儿了? 王夫人心里不悦,贾母心里亦好不到那里去,她原本以为此番贾琏南下,不独能带回女婿家的家产,更能带回女婿委托她为黛玉和宝玉婚事儿做主的信儿,未料到银子倒是带回来了,却还有这么一长串儿的附加条件;这倒也罢了,她的子孙们她知道,都是生了“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的,女婿的顾虑亦不能说全无道理。只是,他作什么不趁便让自己做主,定下两个玉儿的婚事呢?如此一来,这四十七万两便悉数算黛玉陪嫁过来的了,到时又还有谁敢小瞧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去? 然而最让贾母不能忍受的,还是女婿对自己的不信任,难道他也认为自己老了,在府里说话儿作不得数,护不得黛玉的周全了吗?如今可好,原本两全其美,双方都互利互赢的大好事儿,演变成了这会子这样儿尴尬的局面! 却并不将自己的不悦表露出丝毫儿于人前,她是一个护短的人,所惟一最疼者,历来便是贾敏,如今牵涉到贾敏的丈夫和女儿,便是再不好了,也只有她可以对他们不满,其余人皆不能够,因点头道:“姑老爷立的文契虽看似不合理,认真想来,却也掣肘不了咱们,咱们那一个不是林丫头的至亲?又岂会真委屈了她去?不然先前林丫头也不能在这里安住五年多了,咱们只要先前对她怎么着,明儿还对她怎么着,那二十万两岂不就稳稳是咱们的了?” 一旁贾政忙赔笑接道:“到底是老太太见地高,方才儿子们竟未能想到这一层儿。” 贾赦却是冷哼一声儿,道:“老太太说得轻巧,万一将来外甥女儿年纪儿大了,懂的也多了,不想将自家的二十万两白送与咱们家使了,便随意指一借口,说咱们未善待于她,要依契约收回到二十万两,可该怎么样儿呢?再一点,如今咱们家虽还不至于后手不接,但俗语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万一明儿出了什么事儿,不得已先动用了这银子,将来一个不遂外甥女儿的意,要咱们悉数归还,咱们又该怎么样儿呢?” 闻言在场众人都是心中一凛,贾赦此话儿虽不好听,却难保将来真不会发生,到时一旦打起官司来,输的一定是他们!便都有些儿怨恨起如海与黛玉父女来,只不好多说什么,因都将目光齐齐瞧上了贾母。(未完待续) 为以后计黛玉谋事 贾母见众人都巴巴瞧着自己,心里虽亦有几分怨如海,奈何如今如海已死,木已成舟,总不能让他们都将怨气撒到黛玉身上罢?到时先不说她会心疼,那二十万两银子,他们亦别想再收入囊中!说不得凝神想了一回,待心里已有了个主意,方道:“林丫头岂会是那样儿的人?这一点我这个外祖母是可以下保儿的,你们大可以放心。只是大老爷的话儿亦不无道理,因此我方才想了想,倒是先将银子放到我这里收好。横竖只几年光景儿,待明儿林丫头出了阁,银子确确属于咱们后,再将其拿出来放到官中的好,未知你们意下如何?” 果真将银子都放在她那里,四十七万的巨额,若是拿了出去放印子钱,几年下来,少说也能有个十几万两。如今府里便有些个寅吃卯粮了,再过上几年,岂非更捉襟见肘?到时惟独她手中有银子,还怕府里上下不惟她马首是瞻的?一面又忍不住在心里苦笑,当年自己作年轻媳妇子时,为了能赢得上下的欢心与拥护,便曾不止一次拿了自己的私房银子出去放印子钱,以便使府里瞧着风光气派点子,却不想如今到老了,竟又要与自己的后人们玩儿心计,重蹈当年的覆辙了! 众人听说,那敢有个“不”字儿?都道:“但凭老太太吩咐。” 惟独贾赦想着不能立时便将银子分了,好拿了自己那一份儿去乐和,因满脸的不甘愿。奈何双拳难敌四掌,且又找不到话儿来驳回贾母,说不得闷声儿跟着众人应了。 贾母又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明儿咱们可都要加倍待林丫头好才是。”又命王夫人,“明儿吩咐下去,以后林丫头在府里,一应份例比照我的规格儿,下人们见了她,要如见了我一样儿!” 王夫人忙起身敛神应道:“媳妇儿理会得了。” 当下众人又说了几句,贾母便推说累了,命众人都散了。众人只得怀着各自复杂的心情,答应着默默的去了。 这一夜,荣府众主子们,有几人能安睡,便只有他们自个儿才知道了…… 次日清晨起来,黛玉尚未及盥洗,就有宝玉要去学里,因来告辞。说笑了一回,打发了他离去,又有贾母的贴身大丫鬟鸳鸯领了几个小丫头进来,手里还捧着各色时鲜的绸缎布匹,笑道:“这是才过年时宫里娘娘赏下来的,老太太与太太特特为姑娘留着裁衣衫穿呢。” 送走鸳鸯,又有邢夫人、王夫人各打发丫头送了燕窝粥和几样新鲜果子来,以致丹枫轩竟是一刻儿不得闲。 黛玉不由苦笑道:“老话儿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真真一点不假!”昨儿夜里闻得贾赦贾政齐齐来见贾母时,她便推知定是白日里贾琏回了二人银子文契之事,二人遂又来回贾母。如今看来,自己的推测竟是一点儿不错,不然她的那两位舅母,亦不会打早儿便巴巴使人送东西来了,她们对她,还没到无微不至这一步! 倒是雪雁百灵笑道:“姑娘何苦想那么多,依奴婢说,只要她们送来,咱们就都收着,二十万两银子呢,可得买多少东西去?如今也只能是收回一点本儿算一点了!” 说得一旁王嬷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因压低声音啐道:“两个眼皮子浅成这样儿的小蹄子,也不想想‘病从口入’,竟是以为什么东西都敢给姑娘吃的?” 二人吐吐舌头,道:“还是嬷嬷有见识,倒是拿了去赏小丫头子们的好。”便要捧了那粥和果子出去。 还是王嬷嬷出言阻道:“东西虽平常,小丫头子有多少机会能吃到?明儿必定当一件体面得脸之事儿四处宣扬,焉知传不到二位太太耳朵里?倒是悄悄拿去扔了的好。” 正说着,就有小丫头子进来道:“回姑娘,才二门上老宋妈领了一位青冉姑娘进来,说是二奶奶吩咐让直接带到咱们这里的,这会子正侯在外面儿。” 黛玉听说,笑道;“不是说与她多住几日亦使得的吗?怎么这会子回来了?”命小丫头子领其起来。 不多一会儿,果见小丫头子领着青冉进来了,百灵先就跳上前笑道:“青冉姐姐此去姑妈家,可带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回来?” 紫鹃令那小丫头子下去后,方食指轻戳上她的额头,打趣儿她道:“成日价只想着吃,这会子有吃的送来,偏又不敢吃了。” 青冉听说,道:“那里有吃的?我赶了一早上的路,这会子正饿着呢。”说完瞧见几上的燕窝粥,伸手端起便吃将起来。原来她虽跟黛玉时日不长,却已深知了黛玉素来不拘小节、宽以待下的个性,因此才会在未问过的情况下,便顾自吃了起来。 虽然她的吃相十分斯文,速度却极快,以致众人还来不及阻止,一碗粥已去了一多半儿,雪雁急得跺脚,道:“真真饿死鬼儿投胎不成?仔细过会子肚子疼。” 黛玉听说,忽然正色道:“什么混话儿,亦是能胡说的?岂不知‘隔墙有耳’的道理?听在知情人耳里倒也罢了,知道你是在说玩话儿;这要是传到有心人耳里,又该怎么样儿呢?” 那青冉原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如何不能自她主仆几个的举止话语里猜出个八九分?因淡淡一笑,道:“以后姑娘的膳食汤药就都交给我罢,管保将姑娘的身子调养得十二分康健。” 黛玉点点头,道:“如此便有劳你了。”又道,“你今儿个才来,很该四处拜见一下的,这会子你先下去梳洗,再吃点东西,稍后我带你去见老太太。” 一时青冉梳洗毕回来,黛玉遂领了她与紫鹃两个,款款往前面儿贾母屋里去了。 适逢刑夫人王夫人都在,瞧得黛玉进来,忙都笑道:“大姑娘昨儿个睡得还好?”“外甥女儿吃着那果子还好?” 黛玉忙笑道:“有劳二位舅母费心,黛玉很好。”一面拉了青冉上前向贾母道,“老太太,这便是昨儿个玉儿向您提及过的青冉,您瞧好是不好?” 青冉忙上前恭恭敬敬向贾母磕了个头,口称:“奴婢见过老太太,祝老太太福泽绵长、贵体安康。” 贾母笑道:“倒是个伶俐孩子。”命她起来前后瞧了一番,方继续道,“听你姑娘说你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只如今既已跟了你姑娘,一切可都得按主子的意愿来。明儿伺候好了你姑娘,咱们家自不会亏待了你。” “多谢老太太教诲,奴婢理会得了。”青冉忙答道。 贾母满意的点了点头,命她退下,方拉了黛玉挨着自己坐下,说起闲话儿来,不消细说。 此后几日,又是凤姐儿奉贾母之命安排的为黛玉接风洗尘的戏酒,其热闹煊赫之盛况,亦不消细说。 好容易消停下来,黛玉忽然忆起临走时林伯说与自己父亲在京城置的那两处产业,想着这会子自己虽无为难之事,好歹亦该打发个人去瞧瞧,与林文林武碰个面儿的,明儿一旦有个什么需要,也好驾轻就熟。因谋之于王嬷嬷。 王嬷嬷沉吟了片刻,方皱眉道:“如此机密之事儿,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只是姑娘的心腹之人,不过就我老婆子与雪雁百灵几个,雪雁百灵又系姑娘贴身大丫鬟,身份相当于‘副小姐’,想要出去而又不引起人注意,只怕很难,倒是让我老婆子走上一遭儿的好。” 闻言黛玉微蹙黛眉想了片刻,摇头道:“不妥,嬷嬷你年纪儿大了,腿脚不利索,西门与同安里又相距甚远,还不能明堂正道的坐了车出去,到时累坏了你,可怎么样儿呢?再想罢。” 正为难之际,却听得一个声音在后面儿道:“姑娘若信得过青冉,就让青冉为姑娘走一遭儿罢。” 主仆二人忙回头瞧去,就见说话之人不是别个,正是青冉。又听她道,“并非有意偷听姑娘和嬷嬷说话儿的,实在是来与姑娘送茶不小心撞见了。青冉才来几日,门上的人鲜少有知道青冉是姑娘房中的,倒是派青冉去最合适不过了。只看姑娘信得过信不过青冉?” 凝神想了片刻,黛玉笑道:“什么信得过信不过的?你既跟了我,我便是拿你当紫鹃雪雁百灵一般看待的,又何来信不过之说?只是要委屈你抛头露面了。” 青冉忙摆手道:“姑娘说那里话儿呢,能为姑娘尽一份心力,青冉高兴好来不及呢。”遂问明了黛玉‘留香居’与‘恒升雅苑’的大略位置,又回屋换了一身儿深色粗布衣衫,便接了黛玉递上的信物作了别,一径去了。 余下王嬷嬷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道:“那青冉不过才跟了姑娘两个多月,连其人品性情尚未看透,姑娘便将此等机密之事告诉了她,明儿她要是……;或是今儿个她便以姑娘的信物,骗得林文林武一大笔银子扬长而去了呢?” “我信得过她。”一语未了,已被黛玉含笑打断,“也不知为什么,我一见了她,潜意识里就觉着她是一个值得信任之人,嬷嬷只管相信我看人的眼光罢。” 王嬷嬷听说,思及青冉一向说话做事都极有分寸,倒也微微释然了几分,只是终究不能全然放下心来,因点头道:“好不好,到底要等到她回来后方知晓。”(未完待续) 践前誓水溶临贾门 黛玉打发了青冉,去往西门和同安里如海先前置下的两处产业“留香居”、“恒升雅苑”与林文林武接头,王嬷嬷想着青冉跟黛玉才只三月不到,信得过信不过上属未知,因十分忧心。黛玉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儿,说自己决然不会看错了人。 黛玉果然没有看错。 傍晚时分,黛玉正准备去到前面儿贾母屋里用晚饭,就有百灵进来笑道:“姑娘,青冉姐姐回来了。”旋即便见青冉笑意盈盈的进来了。 打发了百灵几个,黛玉忙问青冉:“事情办得怎么样?” 青冉笑道:“姑娘放心,一切都办妥了。”遂将自己白日里先后去到留香居和恒升雅苑,亮出信物后见到林文林武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又道,“两位林大哥让给姑娘请安,还托奴婢与姑娘带了两封信回来。”说着双手奉上信。 黛玉忙接过拆开,大略瞧了一遍。两封信的内容都差不多,不过一些向黛玉问好,向她汇报各自店铺如今都很赚钱,买下的宅子亦日日有人整理,让黛玉只管放心;请黛玉明儿空了,一定亲自瞧瞧去……等语。最重要的是,信的末尾,都印上了林文林武各自刻有林家特有标记的印章,显然不存在青冉撒谎或捏造之可能。 至此,王嬷嬷彻底放了心,待黛玉打发青冉先下去歇着后,便向黛玉笑道:“还是姑娘有眼光,看人一看一个准儿,不像我老婆子,白活了这么几十年,倒越来越活回去了。” 黛玉听说,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嬷嬷也是太过关心我了嘛。”又道,“如今与林文兄弟接上头儿了,明儿便是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也勿需害怕没有退路了!” 王嬷嬷点头又摇头,道:“话虽如此,倒是一直用不上这条退路最好。”遂丢开不提。 展眼又是几日过去。这一日,黛玉正在屋里同来瞧她的三春说笑玩耍,就有贾母房里的丫头琥珀进来道:“回林姑娘,六皇子来了,说是有要事儿要与您面谈,老太太和老爷让奴婢来请您呢。” 黛玉听说,心里一动,方忆起当日水溶临去时再四叮嘱自己回京后,一定要打发人去与他说一声儿之话,不由生出几分自责来,不拘怎样,人家都是在帮助自己,自己倒好,事事要等着人家先上门,不像自己求人家,倒像人家求自己了。遂忙点头道,“你先过去,说我随后就到。” 打发了琥珀,又请三春先回去,稍后再来玩笑后,黛玉方进里间重新整了衣妆,取出自己收着的那一份文契,命青冉跟了自己,忙忙往前面儿去了。 一时到得贾母屋外,就见丫头们一律回避了,只余下一众老嬷嬷们伺候,瞧得黛玉过来,忙迎上两个笑道:“才老太太吩咐,里面就只六皇子和二位老爷,六皇子又说与姑娘家是世交,自己好比姑娘的亲哥哥,让姑娘只管进去便好。” 闻言黛玉点点头,道:“我理会得了。”便命青冉侯在外面儿。 青冉却笑道:“姑娘跟前儿总得有个贴心人伺候不是?横竖青冉只是丫头,丫头伺候主子,还能分时间场合的?”说着上前挑起帘子,扶了黛玉进去。 果见一身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越发衬得目似明星、面若冠玉的水溶已坐在了上首正中的榻上,贾母打横作陪,其下左右首位,则分坐着贾赦与贾政。 黛玉款款行至中央,一一行礼问安毕了,就听贾母笑道:“林丫头过来挨着我坐罢。”又赔笑向水溶道,“六皇子,我这个外孙女儿生得腼腆,又鲜少见外男,有什么礼数不周之处,还请皇子见谅。” 水溶那一脸疏离与冷漠的神色,在见到自己思念了许久的黛玉后,终于不自知的缓和了几分,语气亦跟着不自知的舒缓了下来,“林姑娘身为国之栋梁林大人之千金,又岂会有礼数不周之处?老太君言重了。” 贾母忙笑道:“六皇子谬赞了。” 水溶道:“今儿个本王来不为别事,为的却是林大人生前再四托付本王,待林姑娘回京后,一定要来为姑娘作个见证之事。”一面深深看了黛玉一眼,方问,“姑娘方才临来时,可带了当日令尊林大人所立文契中属于姑娘的那一份儿?” 黛玉头也不抬,小声儿回道:“回六皇子,自是带了来的。”便背转身子,自袖间取了出来。一旁青冉忙接过,双手奉与水溶。 水溶接过,大略看了一遍,方点头向贾母道:“才本王也说过了,贾琏终究算不得贵府当家人,他的签字印章,自然作不得数,还是请老太君取出贵府那一份儿文契,并上本王手里这份儿,让赦老政老都补签了名儿、盖上印章罢,也免得将来因此而惹出什么龃龉上,伤了大家的和气。” 一席话儿说得底下贾赦贾政都暗自生了气,却是丝毫儿不敢表露出来,亦不说要拿文契出来,只是在心里冷笑,他们那位已故去的好妹夫林如海,生前不是一向标榜自己只忠于当今皇上,不会结党营私的吗?怎么在将死之际,倒和六皇子打得这般火热了?你们打得火热倒也罢了,如何将六皇子引到了他们家里来?大皇子虽则在文契上盖了印章,今儿个却并未同来,显然中间又发生了什么不遂心意之事,他们若遂了六皇子的意,明儿一旦传到大皇子和宫里淑贵妃娘娘的耳朵里,他们家和宫里的贵嫔娘娘,可都还要不要活了?! 正暗自气苦之际,又听得上面儿水溶冷冷道:“是不是本王的大哥没有来,本王说的话儿,二位贾大人便可以当作耳旁风了?” 二人心中俱是一凛,忙起身离座赔笑道:“微臣不敢,六皇子说笑了。”仍是不说取文契去的话儿,就不信他们不去取来,他六皇子还能硬逼迫他们了! 水溶见状,不怒反笑,只是那笑意却未到得眼底,“两位大人对本王的大哥倒是忠心不二!也罢,今儿个本王也不为难你们了,你们先看看这个,再决定要不要按本王说的做罢。”说着将一样儿东西抛到了侍立在其身后的小太监手里。 小太监忙小心翼翼的接住,快步捧至了贾赦与贾政跟前儿,就见那样儿东西,赫然是大皇子水澈平日里刻不离身的公章,显见得今日水溶来贾府之事,水澈事先是知情的。 又听水溶道:“当日林大人托付本王时,大哥亦是在场的,还与本王约好回京后,一块儿前来贵府,却不想昨儿个本王打发人去邀大哥时,却被告知大哥今儿个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处理,不能同本王一块儿前来的,因取了自己的公章带回来,说是二位贾大人见了这公章,就如同见了他亲临一样的!” 他是邀了水澈不假,不过却不是打发人去,而是亲自去的,还故意邀了几家王府的世子小王爷一块儿;水澈给了他自己的公章亦不假,却并非是出自自愿,而是被他言语相激才给的。原来自如海举荐了刘光第继任江浙巡盐御史后,水澈便对其满心怨怼起来,不独不再愿意提及当日为其与贾琏定立之文契作见证之事,反而深悔起自己的行为来,如今正是笼络人心之际,他为林如海作证,岂不是摆明了认同林如海的所作所为,而不相信自己的忠心追随者宁荣二国公府了?若是让他们寒了心,不再追随自己,自己再要找到这样儿人家固然不难,只是忒费时费力,何苦来呢? 因此在水溶上门说明来意后,他便忙不迭打着哈哈拒绝了,还说什么‘都已盖上本王和六弟的印章了,有没有那贾赦贾政的,什么要紧?谅他们也不敢据此耍出什么花样儿来!’ 奈何水溶却是左说右说,还当着一干世子小王爷的面儿,把当日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又说什么‘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也算是一件功德了。’、‘果真大哥忙得抽不开身儿,让小弟带了您的印章去,罢了再使人与您送来亦使得’……等语,说得他没有还口之力,说不得不甘不愿将印章取了出来与水溶,于是方有了才刚那一出儿,暂不赘述。 如今贾赦贾政见了水澈的公章,又听了水溶方才那一番话儿,不敢再怠慢,忙使心腹之人去外书房取文契去了。 不多一会儿,文契便被送了进来,水溶接过细细瞧了一遍,确定并未改动后分毫儿后,遂催促着贾赦贾政先后签了名儿盖了印章,方一份儿递与黛玉,一份儿递与贾赦,扯唇淡淡一笑,道:“如此本王也算对得起林大人的嘱托了。本王还有公务要处理,就不多留了,告辞!”起身大踏步便往外行去。慌得贾赦与贾政忙撵了上去相送。 偌大的屋子里,霎时便只剩得了贾母、黛玉祖孙两个并青冉与两个老嬷嬷。 贾母因见黛玉脸色不是很好,因关切的问道:“可是方才吓着了?” 黛玉听说,摇了摇头,道:“只是有些个累了,想先回屋歇息一会子。”说完也不理会贾母一脸的欲言又止,便扶了青冉,一径回自己的丹枫轩去了。(未完待续) 欲得人重必先自重 回至丹枫轩,王嬷嬷雪雁等人便迎上来关切的问:“六皇子可是来瞧着老爷补签名字印章的?” 黛玉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便只身进到里间,还反手掩上了门。余下众人面面相觑,都是不知所谓,因把目光齐齐投向了同去的青冉。却见青冉亦只是轻轻摇了一下头,便顾自忙活儿去了,于是众人越发狐疑忧心起来,惟愿黛玉能早些儿出来为她们解惑。 里间黛玉虽料定众人会为自己忧心,彼时亦懒得出去为她们解惑了,实在是她被刚才贾赦与贾政一度拒绝补签他们姓名印章,却在水溶抛出水澈的印章后,立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之举弄得灰了心,连带的把所有人都暂时不想理,这会子只想一个人静静的待一会儿! 诚然贾赦与贾政是生恐自己一个不慎,便得罪了自己的主子大皇子,为自家招来灾祸,才拒不补签姓名印章,他们好歹还是她嫡亲的舅舅啊!大皇子自己的印章赫然都在文契上了,又岂会为这样儿一件小事儿追究于他们?如此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儿,在他们权利斗争的“大战场”上,又算得了什么?还是他们下意识便想好了要为将来留一条后路?! 其实自有了父亲事先给的那一百万两银票,又得知了父亲在京城里为自己所留的后路后,她便将那四十七万两看得可有可无了,她甚至想好,若自己能在贾府安定平和的呆至行完笄礼,便将四十七万两中属于自己那二十七万两,一并赠予外祖母家,也算是报答他们照顾自己这几年了。 可是如今看来,她还是太天真太稚嫩了,不是每一个人,都像她那样儿,别人待自己好一分,一定还诸于对方十分的!自己明儿可该怎么样呢?是继续拿贾府众人当亲人看待,还是拿自己与他们之间,当“雇主”与“被雇人”的关系看待呢? 因着此事,一连几日黛玉都不开心,只闷在丹枫轩里,不大见人。偏宝玉不明就里,以为是自己那里惹了她不开心,反较先前来得更为频繁,以致黛玉越发烦躁,自然没有好脸子与他瞧。 于是下人们便都知道林姑娘又犯小性儿了,只碍于先前贾母和凤姐儿的吩咐,不敢谈论一言半语罢了。 这边厢黛玉十分不开心,那边贾赦贾政老兄弟两个亦未好到那里去。在经历过之前水溶的登门见证后,在他们看来,如今收留黛玉在自家,已经是一笔稳赔不赚的买卖了;尤其贾赦,更是恨不能立时便与黛玉划清界限,好让大皇子知道,自己家与黛玉与六皇子,是真个一点关系也没有。只碍于一旦传了出去,名声儿不好听,且又有贾母护着黛玉,方强忍着罢了。因忙忙赶了去大皇子府上表忠心,又命王夫人进宫去告诉元贵嫔,这几日千万要待淑贵妃比往日更为尽心。 却不知自己纯粹是杞人忧天了,那水澈虽因着如海未遂自己意之事,而不愿再插手贾林两家的家务事,到底还不至于肚量小到将气儿撒到黛玉一个弱女子身上,亦或是迁怒于其他人。他可没有忘记,自己还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紧着去做,可没有那份闲心管这些个小事去! 展眼又是几日过去。贾母见黛玉仍一如前几日那般恹恹的,心知她必是在未前几日之事郁结于心,只手心黛玉是肉,手背贾赦贾政亦是肉,自己亦不好劝的,因打发人去接了自己娘家的侄孙女儿史湘云来。那史湘云比黛玉小半岁,虽是大家小姐,却爱说爱笑,性子比男儿还洒脱豪爽几分,是个名副其实的“假小子”。黛玉先前便一直与她交好,如今既有她日夜相伴,玩笑解闷儿,倒真个渐渐将不开心之事丢开了。 这一日,黛玉正与湘云在屋里玩围棋作耍,就见迎春几个被一众丫头婆子簇拥着进来了。 一进门,探春先就笑道:“林姐姐云妹妹快别玩了,有件大喜事儿要说呢。”便上前顾自搅乱了二人的棋盘儿。却见二人只是淡笑着看向自己,并不追问到究有何大喜事儿,不由怔了一下,说不得“咯咯”娇笑了几声儿,自我解围道:“告诉不得你们,才舅舅家来报,说舅舅刚升了九省检点,下个月便要代天出京巡查呢,可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儿?来报喜的人还说,后日舅舅家便要大宴宾客,请咱们都去吃酒看戏呢。你们去是不去?我可是要去的,连日呆在家里,也够闷的了,明儿我可得到舅母家好生散淡散淡才好呢。” 一语未了,后面儿惜春先就冷笑道:“是不是三姐姐的舅舅还不好说呢,自然更不会是咱们姊妹几个的舅舅了,何苦白去凑这个热闹?” 说得探春又羞又气,偏还不好当众发作,说不得红着脸子强自辩道:“太太的娘家哥哥,怎么就不是我的舅舅了?四妹妹还是这么爱说笑话儿。” 惜春原是个牛心古怪惯了的,并不就坡下驴儿,反而继续冷笑道:“在场那一个人听出我是在说笑话儿了?三姐姐倒会听。” 探春被说得白一阵儿脸红一阵儿脸的,正欲说回去,却见其胞弟,亦即同为贾政之妾赵姨娘所生的、今年才只六岁不到的贾环一头撞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串儿红艳艳的糖葫芦舔呀舔的。 探春正是生气之际,如今见自己一向厌恶的贾环进来,整好儿有了出气儿的地方,遂劈头盖脸的骂道:“那里找的活猴儿去!林姐姐屋里亦是你随便能来的?那些跟你的人呢,敢是都死绝了,就任着你野马一般到处乱跑?” 说着瞥见他手里的糖葫芦,又厉声问道:“谁给你吃这个的?什么东西也是可以往嘴里送的?” 贾环无故被胞姐骂,却不敢回嘴,只是红着眼圈儿扁着嘴嗫嚅道:“舅舅给的……” 话音未落,手里的糖葫芦早被探春一把扇到地上,旋即越发尖刻的骂道:“什么舅舅?不过一个奴才秧子,也配你一个爷儿叫舅舅的?成日价只知道跟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也不怕低了自己的身份?……” “三姑娘若是要耍主子姑娘的威风,还请别地儿去,恕不远送了!”探春正骂得起兴,却忽然听得一个声音冷冷道,因忙抬头看去,不是别个,正是冷着一张绝丽小脸的黛玉。 彼时探春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悔又怕又气又伤心,悔的是一向沉稳的自己,竟被惜春三言两语激得忘了失了理智;怕的是今日之事一旦传到贾母耳朵里,一定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气的是惜春为何偏要与自己过不去?伤心的是若非自己为姨娘所生,又何至于这般气短纠结? 百感交集之际,又见一旁迎春与湘云都是一脸的不赞同自己,不由越发无地自容,因跺了一下脚,便以手帕捂着脸子,哭着跑将了出去,她的丫头嬷嬷们忙亦撵了上去。 这里黛玉望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方蹲下身子,软言安慰起在姐姐离去后,终于敢哭出了声儿来的贾环。 好容易将贾环劝慰好,又命人送了他回赵姨娘屋里,黛玉方蹙眉轻轻向惜春道:“才四妹妹你也是,一屋子丫头老婆呢,何苦当着她们与三妹妹没脸?” 惜春听说,倒也并不回嘴,只是嘟哝道:“我也是瞧不得她那副好似自己升官儿发财了的得意忘本模样儿罢了。” 闻言黛玉无奈一笑,道:“她也是太过在意自己庶出的身份,以致有些个矫枉过正罢了。岂不知真正最在意她庶出身份的,真真看轻了她的,恰恰是她自己,不然她亦不会一听环兄弟说‘舅舅’二字,便直觉知道环兄弟指的是赵姨娘的兄弟了!” 其余迎春湘云几个听说,都点头称是,又听黛玉道:“一个人,若是先就自轻自贱了自己,又岂能赢得别人的尊重?要让别人尊重自己,就要先看看自己身上,到究有没有值得别人尊重的地方才是,这份尊重,不是身份地位、银子珠宝能换来,而要靠自己的言行举止去赢得的!明儿个得了空儿,二姐姐和云妹妹都多劝劝三妹妹罢,今儿个我和四妹妹与她没了脸,只怕我们说什么,短时间内,她亦是听不进去了。” 二人听说,忙都点头道:“我们理会得了。” 惜春却是上前一把抱住黛玉的手臂,一面摇晃一面道:“林姐姐真真说得好,听林姐姐一席话儿,倒胜过我读十年书了!” 其余三人闻言,都是“扑哧”一笑,道:“通共还未活到十岁呢,就读了十年书了?敢情儿四妹妹在娘胎里,便已开始在念书了?”说着姊妹们笑了一回。适逢贾母屋里的丫头来请吃饭,方相携着往前面儿去了。 就见王夫人和凤姐儿都是满脸盛不住的春风得意,尤其王夫人,连与贾母盛汤布菜的动作,都比往日更轻快了几分。 姊妹几个还发现,方才还负气哭着跑出了丹枫轩的探春,赫然已妆扮一新的坐在了桌前,脸上亦是笑意盈盈的,竟似方才从未哭过一般。瞧见几人进来,她还起身一一问好过了,方复又坐下。直将黛玉几个弄了个面面相觑,半晌回不过神儿来。(未完待续) 薛氏入京即生龃龉 依次坐定后,就听贾母呵呵笑道:“后日舅老爷家摆酒摆戏,我虽嫌累得慌不去,你们姐妹倒是都可以随你太太嫂子们去散淡散淡,成日价呆在家里,只怕你们都闷得慌了罢?” 话音刚落,探春先就笑道:“舅舅家的大喜事儿,咱们姊妹自然都是要去捧场的,倒是老太太您也该去散散闷儿的,到时娘们儿一块儿看戏一块儿热闹,那才好呢。” 说得贾母与王夫人都十分喜悦。偏惜春就是要跟她唱反调,因冷笑着说道:“三姐姐要去是你自个儿的事,将咱们姊妹都说进去作什么?虽则身为晚辈,咱们是该去与舅老爷捧捧场,可是也要看咱们方便去是不去不是?旁的不说,头一个林姐姐与云姐姐怎么去?” 湘云与黛玉听说,忙都道:“咱们两个都是作客来的,那有作客的,又再随主人家去作客的理儿?” 探春被几人这么一说,止不住红了脸,心里却更是气得了不得,只碍于贾母与王夫人还在,不能如先前在丹枫阁那般喜怒皆表现在脸上,因故作委屈的嗫嚅道:“我也只是好意想姊妹们都去散散闷儿……” 一语未了,已被王夫人面色不善的打断,“既是她们姊妹都不愿去,明儿只三丫头你与我去便好。” 众人见王夫人不悦,都不好再多说,倒是贾母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她们姊妹能活了多大,就懂得一应人情来往事故了?身为长辈,还是循循教导的好!” 王夫人听说,一声儿不再吭,只低头服侍起贾母进羹来。饭后,众人都因方才的小龃龉而没有心情说笑玩耍,遂只吃了一盏茶,便各自散了。至第三日,王夫人果携了探春一人,同凤姐儿宝玉去其兄王子腾府上赴宴,至晚方回。不消细说。 次日起来,黛玉与湘云先去荣庆堂省过了贾母,便与迎春惜春一块儿往荣喜堂王夫人处去。 王夫人还是如前几日那般对她几个不咸不淡的,众人也不在意,横竖只要自己尽到了礼数便罢。王夫人待探春倒是比先还亲热了几分,不独时不时扭头问这问那,还偶尔拿手摩挲她的头脸。而探春的生母赵姨娘,则挂着一脸谄媚的笑侍立在一旁,预备捧茶捧果的,只眼里不时闪过几丝期待与受伤的光芒罢了。 底下黛玉几人看不下去,起身指了一个借口便要告辞。不想凤姐儿偏又进来了,众人倒不好就走的,说不得复又坐下。 就听凤姐儿向王夫人道:“回太太,才金陵薛姑妈家来信儿了,说是薛家大哥哥在当地为抢夺一个丫头,打死了人命。叔父家也得了信儿,因打发了两个媳妇来问太太怎么说?” 话未说完,王夫人便皱眉打断道:“没见你妹妹们都在,我这会子不得闲儿呢?过会子再说罢。” 凤姐儿方意识到自己冒撞了,因赶紧笑道:“才临来时,老太太那边儿还找妹妹们呢,恍惚听说是小侯爷家打发人送了几样新鲜果子来,妹妹们还是快过去罢,迟了,可就没的吃了。” 湘云听说,便笑道:“才听二嫂子说,还以为是叔父婶婶打发人接我来了。”便就势起身,与黛玉几个一块儿出去了。 半道儿上,惜春禁不住嗤笑道:“才还顾忌着咱们姊妹在场,有话儿都不说呢,岂不知以咱们府里下人的长舌子,不下三日,一定阖府皆知,不过是在掩耳盗铃罢了。” 闻言黛玉因伸手拧了一下她的脸蛋儿,笑道:“这些个俗事儿,原不与咱们姊妹相干,理它作甚呢?倒是快些走罢,老太太还等着呢。”抬脚作速去了贾母屋里,不提。 王夫人的眉头只皱了十日不到,便复又舒展开来。这一日,更是喜气洋洋的向贾母道,“回老太太,昨儿个儿媳收到金陵妹子家来信,说是不日便会携哥儿姐儿进京来拜访长居,让儿媳先代为向老太太请安,向大家活儿问好呢。”她正愁王子腾家升迁出京,少了娘家的亲戚往来美中不足,却不想胞妹家又合家进京来了,倒真真是想什么得什么了! 贾母听说,笑道:“多一家亲戚往来,大家亲密些儿,自是极好的。” 又听王夫人道:“我这个妹子家虽系皇商,家资丰饶,在京亦有多处宅子并生意买卖,外甥却年轻不知世路,家里又人丁单薄的,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媳妇想着咱们府东北角上的‘梨香院’有十来间房,白空闲着,倒不如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哥儿姐儿能着住下,大家更亲密些,未知老太太意下如何?” 彼时迎春黛玉姊妹几个都在,贾母闻言虽不悦,十分不愿让商贾之家住进自家,白沾染了铜臭之气,传了出去亦惹人看轻,到底不好当众与王夫人没脸,说不得点头笑道:“很好,就按你说的去办罢。”然心中到底十分郁结,遂命众人都散了,自己一个人生气闷气儿来。 王夫人的妹子薛太太一家很快便到了。 其时黛玉正与湘云在丹枫阁联诗作耍,就有贾母屋里的一个小丫头子进来福了一福,道:“姨太太带着哥儿姐儿已经进府了,老太太、太太请姑娘们过去厮见呢。” 黛玉听说,收了笔,抬头问道:“二姑娘与四姑娘那边儿可有人去请了?”至于探春,不用问亦知道,定然早已跟在王夫人身边了。 小丫头子笑道:“已有人去了,只怕这会子都到那边儿了呢。” 命其先退下了,黛玉方笑向湘云道:“一身的墨点子,还不换身儿干净衣衫去?” 闻言湘云不由撇嘴道:“不过一商人耳,难道我还该盛装迎接去?”世人皆言“士工农商”,可知商人之地位乃何等地下,即便这薛家的商前面还缀了个“皇”字儿,说穿了仍是商人,也配她一个公侯家的小姐盛装迎接的?! 黛玉止不住笑道:“谁让你盛装迎接了?见外客时衣妆齐整,原不仅仅是对客人的尊重,更是对自己的尊重。况小丫头子是老太太屋里的,咱们就是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不是?正经快去罢。” 湘云方依言进内室换衣衫整妆去了。这里黛玉亦稍事整理了一番,二人遂相携着,一径往前面儿去。 一时到得贾母正房,果见屋内早多了一名四十来岁,眉眼瞧着与王夫人十分相似的中年妇人,并一位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但见其面若银盆、体若杨妃,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一身鹅黄衣衫的前襟,还悬着一块儿明晃晃亮灿灿的金锁儿,端的是生得好齐整模样! 母女二人原正与贾母说着话儿,瞧得黛玉姊妹几个进来,忙都站了起来。一旁王夫人忙笑道:“妹妹很不必,她们姊妹都是晚辈,论年岁又是宝丫头居长,岂能这般长幼尊卑不分的?反倒是她们该向妹妹和宝丫头见大礼呢。”便命,“还不过来见过你们姨妈和宝姐姐的?” 黛玉原还想着瞧在贾母的面子上,暂时违背一下儿自己喜怒形于色的性子,表面客气一番,给王夫人几分颜面的,却在闻得她话儿里的“尊卑”二字后,攸地不作此念想了,父亲临终前曾再四叮嘱她,‘无论何时何地,林家的女儿,都该有自己的原则和傲骨才是!’,如今她又岂能在一介商人面前,失了自己书香门第之家千金小姐的体统与尊严? 遂淡笑着说了一句:“老太太原只生得我母亲一个女儿,我又那里来的姨妈?”便款款行至贾母跟前儿挨着坐下了。 后面儿湘云有样儿学样儿,亦说了一句:“湘云之母亦系家外祖之独女,并无一个姐姐妹妹的,自然湘云亦是没有姨妈的。”旋即行至贾母另一侧挨着坐下了。 王夫人被二人气得浑身微颤,却碍于贾母亦只假意说了一句:“两个丫头成日价只知道胡说,一点公侯小姐的气派都没有。”,显见得并无怪责二人之意,说不得将已到得喉边儿的恶言咽了回去。 还是那薛太太呵呵笑着打圆场道:“两位姑娘果真如老太太才所说的那般天真烂漫,一见就让人疼得紧呢!”方打破了满屋子的冷场。 那薛太太旋即又扭头命其女名唤作宝钗的,“宝丫头,还不过来见过你二位妹妹?” 薛宝钗听说,款款起身行至二人面前,微微欠了欠身,银铃一般娇笑道:“见过二位妹妹。”也不待二人还礼,便顾自拉起黛玉的手,笑叹道,“方才一路上听姨妈赞林妹妹是个天上仅有、地上无双的美人儿,如今一见,方知姨妈所言非虚呀!” 一面又赞湘云,“云妹妹亦是个好的,不独有女儿的娇美,更有男儿的豪气,真真让人喜欢得紧。”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黛玉与湘云原就非那刻薄之人,方才生气的亦不过是王夫人话儿里的“尊卑”二字,如今既见宝钗言笑晏晏的来示好,又想着到底今儿个才初次见面,以后还有得相处,倘闹僵了,以后彼此见面势必尴尬,遂彼此对视一眼,都起身回了礼,以“宝姐姐”呼之。 那宝钗见二人回了礼,越发热络起来,遂作出一副小女儿的娇态,与二人一递一说的小声儿说笑起来。 一时迎春惜春亦加入了进去。惟独探春只作含笑听着状,并不插言,心里却在思忖,这薛家表姐方才不过在路上听王夫人略提了一下儿黛玉与湘云,便能一眼分出那个是黛玉,那个是湘云,且还能在二人出言不逊后,仍面不改色的上前说笑,其性子心思也真是够沉稳的了!(未完待续) 笑里藏刀各含机锋 这边厢宝钗黛玉几个正小声儿说笑着,那边厢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人亦未闲着,正说些个长篇大套的人情世故。 就听贾母笑道:“姨太太家贵为皇商,在京城里自然是有房产买卖的,只是人丁到底少了些儿,另住到外面,反倒诸多不便,倒不如先能着在咱们家住下的好,大家也好亲密些。” 王夫人亦道:“先前我已与老太太商量好,把咱们府东北角儿上的梨香院规整出来,方便妹妹母子居住,如今已打理好了,过会子便引妹妹过去梳洗歇息。” 闻言薛姨妈忙起身满脸堆笑道:“多谢老太太与姐姐体谅。说来不怕老太太笑话儿,我那蟠儿生性顽劣,倘能得姨老爷教导约束一番,也是他的造化。” 贾母笑道:“姨太太客气了。”心里却在冷笑,为抢一个丫头,倚财仗势打死人命之事儿都能做得出来,还是别带坏了他们家爷们儿,尤其是宝玉的好。说完瞥见一旁顾自与黛玉姊妹说个不住的宝钗,虽然生得艳若桃李,却是那种很浅显很外露的艳丽,尤其颈间那块儿金锁儿,活脱脱暴发户一般。不像她的玉儿,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之间,自然而然便流露出高华的气质,那才真真是祖上一代代熏陶沉淀下来的清贵之气,两相里一比较,高下立现! 察觉到贾母在看宝钗,薛姨妈因赔笑着问道:“可是宝丫头脸上有什么东西?” 贾母听说,忙笑道:“不过是看宝姑娘生得那般齐整,爱不过来罢了。”又道,“宝姑娘不止模样儿生得齐整,衣衫妆扮亦搭配得好,尤其颈间那块儿金锁,换了咱们家的女孩儿,势必戴不出那骨子大富之气儿来!”他们家的女孩儿当然戴不出那股子大富之气来,毕竟是公侯家的小姐,又岂能如商人之女那般,生来便带着浓浓的铜臭之气? 薛姨妈并未听出贾母话儿里的嘲弄,只当她是在真心夸自己女儿生得贵气,心中得意,不由便多了几句:“老太太谬赞了,她小人儿家家的,那里当得起?不过说起我这宝丫头,不是我夸嘴,实实比我那不成器的蟠儿强了千百倍不止。倒是那块金锁儿,还是那年她生重病差点子没了时,一个路过的和尚给的,说是可保她几年平安,只将来长大后,一定捡有玉的来配,取‘金玉满堂’之意,方能永保平安富贵,……” 她后面还说了些什么,贾母一概听不见了,满脑子都是那句“一定捡有玉的来配”,心里亦攸地明镜儿一般了。怪道王夫人要极力劝服她留薛家住下呢,竟是打的如此好算盘!却也不想想,一个商人家的女儿,配是不配作宝玉的媳妇,配是不配作他们堂堂荣国公府的少奶奶?别说如今还有黛玉湘云这两个出身高贵、才貌俱佳的千金小姐作宝玉媳妇儿的候选人,便是没有她们在,她亦不会让一个商贾之女,来污了他们家的门庭! 面上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笑道:“先姨太太不也说了,此番进京还有送宝姑娘待选之意?想来以宝姑娘的品貌,雀屏中选绝非难事,到时作了娘娘王妃的,岂不是‘金玉满堂’了?姨太太只管等着享福罢。” 说了薛姨妈怔了一下儿,方讪笑道:“老太太太夸奖她了,倒没的白折了她的福。”一面不着痕迹向王夫人使了个眼色。 王夫人收到她的眼色,忙笑道:“我回老太太,说话间已是午时了,也是时候儿传饭了,不如让儿媳先带姨太太和宝钗回梨香院梳洗休整一番的好。至于接风宴,放到明儿后儿亦使得的,横竖来日方长呢。” 贾母听说,轻拍了一下额头,笑道:“瞧我老糊涂的,竟忘记姨太太与宝姑娘舟车劳顿,必定累了。如此你就先带她们过去罢,至于午饭,有珠儿媳妇和凤丫头伺候便好。”又笑向薛姨妈道,“恕我老婆子腿脚不灵便,就不送姨太太了。” 薛姨妈忙道:“老太太客气了。”命宝钗与迎春黛玉等到了别,方同着王夫人一道儿出了荣庆堂,往东北方向一径去了。 不待她们的背影儿消失在荣庆堂的院门边儿,贾母便冷笑说了一句:“待选?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资格儿!” 原来天宸王朝不拘是挑选妃嫔王妃,还是女史宫人,都有一个条件,那便是非士族而不能参选,亦即是说,以薛宝钗商贾之女的身份,是连选宫女儿的资格都没有的,而薛姨妈却口口声声说是为送其待选而进京,岂非是活打了嘴了? 也罢,既然你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我就与你们来个“兵来将敌,水来土掩”罢,看是你们的张良计厉害,还是我的过墙梯管用!贾母嘴角儿噙着冷笑计议定,却发现屋里众人都低垂着头一声儿不敢吭,方意识到定然是方才自己的样子,与平日里慈眉善目活菩萨一般的样子相去甚远,才会吓住了她们的,因忙换上平日里慈爱的笑容,道:“才说了这么半日的话儿,想来你们也都饿了,真真可怜见的。”因命凤姐儿,“吩咐她们传饭罢。”凤姐儿忙答应着去了。 寂然饭毕,贾母因要歇午觉,众人遂就势散了。 回至丹枫阁,摆手令众丫头婆子都退下后,湘云方拍着胸口一脸惊魂甫定的向黛玉道:“才老太太的样子可真真怕人,这会子想来,我心还突突跳得慌呢。” 黛玉却是一脸的苦笑:“你以为光凭着身上那个没多大实际用处的一品诰命和长辈的身份,老太太便能让上上下下都言听计从、惟其马首是瞻的?在这样儿的大家庭里过活儿,若没有一点子自己的手段和心计,苦的只会是自己罢了。譬如三妹妹,她心里就真个愿意事事顺着太太的?只怕未必,可是不那样儿的话,她又该怎么样儿呢?”再譬如她自己,若是真要曲意去讨好王夫人或是这府里每一个人,未必便不能让她们都交口称赞自己,可是真要那样儿,她也就不是自己,更不配姓林了! 一席话儿说得湘云亦止不住苦笑起来:“姐姐你是知道我家里那情况的,打小儿生活在那样儿踩低就高的家庭里,我还能不知道其中的机锋的?方才我亦只是一时反应不过来,原来自己认为菩萨一样儿慈悲为怀的老祖宗,竟亦会有那样儿可怕的样子罢了!” 又幽幽叹道:“难道咱们的将来,亦只能成日价这样斗来斗去,而不能只安心吟诗作对、玩笑嬉戏吗?” 说得黛玉轻笑一声儿,“难道你还打算玩一辈子的?”旋即拉过她的手,正色道,“好妹妹,答应我,以后无论在什么情况儿下,一定要保持自己的一颗赤子之心、良善之心,所作所为,一定要为的是自己的心,好吗?” 湘云被她的严肃郑重所感染,亦正色道:“姐姐的话儿,我记下了,以后一定按姐姐的教诲行事,不论何时何地,一定保持自己的一颗赤子之心、良善之心,所作所为,一定要为的是自己的心!” 当下姐妹二人又小声儿说了半日的贴心话儿,方在闻得外面儿一个声音说:“林妹妹云妹妹在家呢吗?”后,暂且住了。 旋即便是青冉冷冷的声音传来:“宝姑娘是吗?我们姑娘与云姑娘正歇中觉呢,宝姑娘迟点子再来罢。” 宝钗的声音:“不过是送一些个土仪礼物来罢了,林妹妹与云妹妹既还在歇中觉,你就且先把礼物收下罢,我稍后再来亦是一样儿的。” 青冉却道:“宝姑娘还是拿回去的好,没有姑娘的允许,咱们可不敢将随便那个送来的东西都收在屋里。” “我是随便那个吗?都是一家子骨肉姊妹的,何必这般生分?”宝钗的声音里仍带着笑意,却有几分淡淡的怒气了,显然是未料到青冉不过一个丫头,亦敢对自己不假辞色。 青冉道:“宝姑娘这话儿说差了,咱们姑娘系老太太的外孙女,府里的姑表姑娘,而姑娘你只是太太的娘家甥女儿,与府里的姑娘爷儿们是姨表姊妹不假,与咱们姑娘,可是八竿子打不着,又何来一家子骨肉姊妹之说呢?” 一席话儿显然将宝钗气到了,说话儿的声音都不由拔高了几分,“林妹妹的丫头倒真真好家教,敢情这便是公侯家的体统?” 青冉仍是不为所动,“宝姑娘系出身商贾大富、奴仆成群之家的千金小姐,难道还能不知道别人的东西,不能随意乱收的理儿?或是宝姑娘家原没有这条儿规矩?也难怪,咱们林家系五代相传的书香门第,咱们家老爷又是前科探花,行事作风自然与宝姑娘家不同,宝姑娘还是担待一二罢。” 说完命小丫头子,“送宝姑娘。” 便有小丫头子“宝姑娘请”的声音传来,旋即则是一阵儿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当是宝钗离去的声音。 彼时黛玉方携湘云掀帘儿到得外间,就见青冉仍是冷着一张脸子,不由笑道:“人都已经走了,还生气个什么劲儿啊?”又嗔道,“人家今儿个才来,你就将我树立到了与她的对立面儿,明儿见了面儿,可该怎么处呢?” 湘云亦问:“虽则我直觉她与咱们不是一路人,却亦暂时瞧不出她有什么地方不好的,怎么你就那么不待见她呢?”(未完待续) 贤金兰互剖金兰语 青冉见二人都问,犹豫了一下儿,方道:“是奴婢僭越,为姑娘添麻烦了,还请姑娘恕罪。”她总不能告诉黛玉,她之所以不待见宝钗,是因为两年前在金陵时,她便已与宝钗还有其兄薛蟠打过交道了? 当时她和另一位姐妹,因奉水溶之命去金陵查探当地有那些富商是与水澈有关联的,不想却在一座酒楼上,遇见了一对嚣张跋扈的兄妹,尤其那个兄长,更是仗着手下人多,便要来调戏她二人,自然二人并未让他占到什么便宜去,反而狠狠将其教训了一顿。之后二人又查到那对兄妹便是皇商薛家的少爷小姐,而薛家正是水澈党羽户部尚书的手下,水澈收买朝臣的一多半儿银子和美女,都是来源于薛家,其时薛家后院儿的地窖里,甚至还藏着十数个被她们或抢或拐或买来的年轻女子! 原本上午乍一见到薛姨妈与宝钗,青冉已是恨得牙痒痒,只碍于自己如今的身份,不好表露出来罢了。不想那薛宝钗偏不知好歹,又巴巴送上了门儿来,也就怨不得她恶言相向了。 至于会否与黛玉带来麻烦,她亦是思量过的,一来黛玉如今可不仅仅是作客在贾家,更是带了大笔银子来的,在她看来,自然没必要委屈自己去做一些个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儿,譬如与去王夫人等虚与委蛇,而是该怎么随性舒适,就怎么随性舒适的过活儿才是;二来要是黛玉能真与贾府众人闹翻了,一气之下搬出去住,那才叫好呢,到时她们家爷儿亦不必每日里牵肠挂肚,却不能轻易得见佳人一面儿了! 黛玉见青冉说完那句请罪的话儿后,便一直发怔不说话儿,只当自己把话儿说重了,因忙笑道:“好了,我也没有怪责你的意思,只是白说一句罢了。况你将她打发走了,也并非全然一件坏事儿,至少我与云妹妹可以不必忍受她明明就今儿个才认识,却弄得好似前世姐妹那般熟络的在耳边不停呱噪,偏还要顾及着脸面,不好抽身离开了。” 说得湘云亦掌不住笑道:“方才在老太太屋里时,她也真够能说的,夸完这个赞那个,引这个经据那个典的,好家伙儿,我自问也算是够能说的了,倒不想今儿个偏遇上一个更能说话儿更会说话儿的了!” 闻言黛玉禁不住“扑哧”一声儿笑,道:“阿弥陀佛,幸好你还知道自己‘够能说’,明儿还请少荼毒一下儿我的耳朵罢。” 湘云听得这般说她,又气又笑,因跺了一下儿脚,便几步上前,赶着黛玉胳肢窝起来。黛玉禁痒不住,很快便笑得喘不过气儿来,告饶连连了。 正不可开交之时,却见宝玉掀帘儿进来了,瞧得二人玩笑,忙上前分开,笑道:“你们倒会作耍。我正想着如今白日越发长了,成日价只管葳蕤在家里,没病也闷出病了,如此才好呢。” 二人忙彼此理了一下方才弄乱的鬓角,方问他:“从那里来?” 宝玉笑道:“昨儿个夜里太太便打发人来告诉我,说今儿个薛家姨妈要带表哥表姐来家,命我早些个回来,因此向太爷告了一个时辰的假。方才自老太太屋里来呢。” 又问,“你们可见过姨妈和宝姐姐了?听丫头说,宝姐姐真真生得好相貌儿,性子又好。如今多了这样儿一位姐姐,明儿大家就更热闹和睦了。” 话音未落,湘云便冷笑道:“怎么爱哥哥还未先去见过她的吗?连人还未见着,就满口儿称赞不绝了,真要见了人,岂非越发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了。”她生来便有些个咬字不清,以致“二”、“爱”不分,故才会那般唤宝玉,一开始众人都止不住笑,及至时日长了,也就不以为怪了。 说得宝玉一窒,片刻方讪笑道:“云妹妹说那里话儿呢,我又岂会连自己是谁都忘记?”又略带讨好的补充道,“不过即便是忘记了自己,我也不会忘记了你和林妹妹的。” 一旁黛玉点头道:“这话儿我信,只是你一见了姐姐,便把妹妹丢到脑后去,只怕亦是有的。” 宝玉听说,越发红了脸,只不知该以何话儿来反驳。正尴尬之际,又见他屋里头一等的大丫鬟名唤袭人者进来了,急声儿道:“原来你在这里,太太使人到处寻你呢。”便要拉他往外走。 黛玉与湘云见她如此旁若无人,在主子姑娘面前亦是如此托大,便都有些儿冷了脸,只念着先前袭人服侍过幼时的湘云几年的情分,方没有斥责她罢了。 “这会子太太寻我作什么?”宝玉与袭人由来便如此惯了的,因此并未觉着有何异常,只抬头问道。 袭人道:“还不是寻你去梨香院拜过姨太太、薛大爷和宝姑娘去。” 宝玉听说,满心欢喜,道:“正想着这会子不上不下,不早不晚的,不好去拜见姨妈姐姐呢,这就走罢。” 说完见一旁黛玉湘云都似嗔似笑的看着自己,又听黛玉向湘云道:“何如,我的卦再错不了罢?”便有些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又有袭人在一旁直催,说不得讪笑一句:“去去便来。”一径出了门子。 这里黛玉方推湘云道:“理他们主仆呢,咱们仍乐咱们的。” 湘云却有些闷闷的,并不答话儿,只坐到一旁唉声叹气。 黛玉见了,忙过去挨着她坐了,关切的问道:“这是怎么了,才不还好好儿的吗?” 问得湘云攸地红了眼圈儿,半日方低低道:“爱哥哥如今一听说要去见他的宝姐姐,人还未见着,便立时将咱们抛到脑后了,过会子要见了人,岂不是更记不起我来了?他若记不起我来,明儿自然不会惦记着让老太太打发人去接我,那样儿我便见不着姐姐你,也没有几日清净日子好过了。再有那袭人,先我们太太还在时,待我是何等的精心细致,如今却是似未瞧见我一般,人情冷暖,可见一斑啊!” 原来湘云自幼父母双亡,由来便跟着叔婶过活儿,虽则外人瞧着是煊赫体面的侯府小姐,个中心酸,却只有自己才知道,因此每每便盼着贾府这边儿能打发人,去接她过来与姐妹们、尤其是黛玉一块儿散淡几日,只贾母如何能时常记得这些个小事?因时常要靠宝玉提点着。如今湘云见宝玉一听说要去见宝钗,便一刻亦呆不住了,也难怪她会心灰难过了。 又听她哽咽道:“我并不怕每日里要像个丫头那般,辛苦做活儿至深夜,亦不怕吃连体面一点儿丫头的份例菜都及不上的饭菜,我怕的只是二婶娘和得势下人们无处不在的指桑骂槐和阳奉阴违罢了……”说着已是泪如雨下。 一席话儿说得黛玉止不住跟着心里发酸,因忙搂过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柔声儿劝慰道:“你不要难过也不要生气,还有我在呢,我一定会记得时常让老太太打发人接你去的。至于袭人,原不过是个丫头,踩低就高便是她的秉性,又何苦为那起子人气坏身体?忒不值当了!”又幽幽轻叹一声儿,道:“其实我又何尝与你不是一样儿呢?况你比我还好些儿,至少那是你的家,是你史大姑娘永远的家,那是谁都改变不了的,那像我如今寄人篱下,这辈子还能不能回自己家去瞧一眼亦未可知呢?” 说得姐妹二人都沉默了。半晌,还是湘云叹了一句:“要是咱们是男儿身该有多好?那样儿就可以走出这个狭小的空间,去外面的世界,干一番自己的大事业了!” 黛玉听说,忍不住苦笑起来,自己又何尝没有这样儿梦想过呢?只是,那终究只能是梦想罢了…… 不提这边黛玉与湘云的暗自悲嗟,如今宝钗被青冉一番话儿说得一气之下离了丹枫轩,强忍着满腹的怒气便作速往梨香院赶,她的两个丫头莺儿和文杏,虽则因手里捧着东西吃重而跑不快,仍尽全力小跑着跟在后面儿,惟恐一个不慎,便惹恼了自家姑娘,再将方才自己在丹枫轩所受的气儿,都撒到她们身上。 然才走了不多远,宝钗便在迎面吹来的一阵凉风中,渐渐冷静了下来,因忍不住暗骂自己,怎么忽然间这般沉不住气儿了呢?今儿个才是自己来贾府的第一日,可别因为一个不知眉眼高低的丫头的几句混账话儿,便影响了她们家以后的大计才是! 原来薛家除却明面儿上的皇商身份,还有另一个身份,那便是当今大皇子的心腹门下,——虽然薛家并没有一个人曾有幸得见过大皇子,而薛家平日里为大皇子办的事情,亦是通过户部程大人中转的,但薛家母子三人,却早已深以大皇子的心腹门下自居了。 尤其宝钗,更是早存了一段心事儿,那便是能通过程大人引荐,得见大皇子真颜。她深信凭借自己的容貌和才情,大皇子见了一定会另眼相看的,到时他们家便亦能跟着飞黄腾达,甚至摆脱那个让她自打懂事儿起,便百般厌恶的商人身份,步入真正的贵族行列了!(未完待续) 权欲之心源自何起 说起这薛宝钗,倒也真真是个可怜的,才五岁上下,便死了父亲,余下她与寡母兄长一块儿过活。偏其兄长又是个不成器的,成日价不说帮衬寡母掌管家计,打理生意,反而惟知斗鸡走马、眠花宿柳,以致老大无成也。没奈何,宝钗只得帮衬着母亲,掌管起家计生意,甚至于抛头露面会经纪谈生意,以期能为母亲分忧解劳。 先几年因着年小,宝钗尚未觉着每日里抛头露面有什么不好,只偶尔会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翻着李太白杜工部等大家的诗书暗自伤感,但那亦仅仅是偶尔罢了。及至到她渐渐长大,并渐知人事后,她方意识到,自己再要如此下去,此生只怕是再难有跻身上流社会,每日里只看看书弄弄花儿的机会了! 彼时她心里方着了忙,暗悔上天既然给了自己如此的倾城之貌,可不是给算盘账本儿看的!因言语隐晦、旁敲侧击的向母亲提及了自己要跻身上流社会的想法儿。她母亲亦非那愚钝之人,自然立时意会到了她的意思,她原就一向爱怜这个女儿,近来又愧疚自己与儿子不中用,反倒要让女儿一个闺阁千金去操心家族生意,一旦意会到她的意思后,一来为让女儿高兴,二来想着若女儿真嫁入贵族之家,自己家亦能得到不少好处儿,忙不迭便为其奔走忙活儿了起来。 孰料金陵城内但凡传了几代的钟鸣鼎食一家,一闻得宝钗不过是个商贾之女后,便立时大摇其头,任凭她自诩有着绝世的美貌和超凡的才情,——毕竟贵族们都是极看重门第脸面的,果真娶进一个商贾之女,徒惹人笑话儿不说,便是将来生下的孩子,亦会因血统不正,而被人耻笑,甚至影响到将来的命运——,只除了那些个欲娶其进门填房或是作妾的。 宝钗生来心高气傲惯了,又自诩有冠绝天下的美貌才情,岂能受得了这般奇耻大辱?当下便将自己屋里一应物品摆设摔了个粉碎,之后便埋怨天埋怨地埋怨父母,缘何要让自己生在商人之家?埋怨完了,又成日价自怜自艾起来,连带的把家里生意亦不闻不问了。 她母亲薛姨妈自是又忧又急,因昼思夜想甚至于废寝忘食,幸得真想出了一个主意来,遂未先与女儿商量,便命人连夜赶制出了一块儿金锁儿来。就在她拿了金锁儿,欲找女儿言明自己的主意时,事情却忽然有了转机,他们家听差领内帑钱粮、采办杂料的顶头上峰户部尚书程大人,竟主动找上他们家,问他们可否愿意追随大皇子,为大皇子效力? 如此从天而降、以往烧香拜佛都求不来的大好喜事儿,直把薛姨妈母子三人喜得屁滚尿流,又岂会有那拒绝之意?忙不迭便应了,想着自此便可以真正的飞黄腾达,亦顾不得程大人让他们做的都是些儿上不得台面儿之事,更顾不得如此忙活儿,实际并未得到多少好处儿,反而自己家一直在不住倒往外贴钱了,惟愿那日程大人见他们办事儿得力,能将他们引荐与大皇子。 尤其宝钗,更是如见到了观世音菩萨下凡一般,喜得无可无不可,想着只要能得见大皇子,凭自己的美貌,还怕作不得王妃娘娘的?因示意薛姨妈与薛蟠明里暗里向程大人示意了许多次,到底说得那程大人松了口,只说自己要先见过了宝钗,才能决定到究与不与她奔走? 一见宝钗,程大人的眼珠儿便不会转了,若非顾念着自己朝廷二品大员的身份,只怕连口水亦要掉下来了。 宝钗被他这么一看,心里虽得意于自己美貌的巨大杀人力,更多的却是不舒服甚至恶心,毕竟换了谁被那么一个年过半百、比自己父亲年纪儿还要大的老头儿那样儿直勾勾的盯着,亦是会觉着恶心的。偏还不敢表露出丝毫儿来,说不得一面强笑着应付他,一面不着痕迹的向一旁的薛姨妈使眼色儿。 未待薛姨妈说出与宝钗解围的话儿来,程大人已恬不知耻的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令爱的确天姿国色,然要放到大皇子府上,如此姿色儿,却是一抓一大把,只怕难有出头之日。依本官说,倒不如跟了本官的好,本官虽及不上大皇子那般尊贵,却亦是要钱有钱,要权有权,管保让你们一家一辈子受用不尽,何如?” 一席话儿说得薛姨妈与宝钗都怔住了,半晌,还是薛姨妈先回过神儿来,因讪笑着说,“大人您言重了。”脑子却飞速的转动起来,惟愿能尽快想出一个法子来,打发掉眼前这个无耻的老不修。 宝钗更是急红了眼,生恐母亲找不到合适的推脱之词,以致程大人软硬兼施的带了自己去,心里更是对自己此番引狼入室的愚蠢行为,几乎悔青了肠子。正心急如焚之时,就听她母亲赔笑道:“能得大人青眼有加,是小女的福气儿,只是……,实不相瞒大人,小女早已许了人家了,就是京城荣国公府的小少爷,当今贤贵嫔娘娘的胞弟……” 话未说完,已被程大人冷笑着打断,“既已许了人家,缘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求本官引荐与大皇子?将来一旦事发,岂非要陷本官在大皇子面前于不忠不查之罪?别是为了回绝本官,而随意找的借口罢!” 又道:“别以为你们搬出了荣国公府、搬出了贤贵嫔娘娘,本官就会怕了,本官是不若大皇子天生的皇子贵胄,要整治区区一个商贾之家,亦是易如反掌的。” 薛姨妈原以为搬出了自己姐姐家还有宫里的贤贵嫔,程大人便会知难而退了,却不想他竟是毫不畏怯,自己反倒没了底气儿,因思索了片刻,方嗫嚅着道:“并不敢欺瞒大人,实在是先前小女小人儿家家的不懂事儿,以为大皇子那样儿的尊贵人,是她高攀得起的,故生出了一些糊涂的想法儿来,如今既闻得大人您说小女之姿色不过尔尔,自然断了念想儿,不敢再有此奢望。至于小女与家外甥的婚事儿,原是当年二人尚在襁褓中之时,小妇人与家姐口头儿定下,并以小女之金锁儿与家外甥之宝玉儿为信物,称作‘金玉良缘’的。因当时两个孩子都还小,家姐便与小妇人商量待他们年纪儿大了再议此事,故小妇人一直未与小女提及过,亦因此而让她生出了一些儿不该有的想法儿来,还请大人恕罪!” 说完忙拉了旁边儿一直低垂着头的宝钗与自己一块儿跪下,又一叠声儿的道:“恳请大人恕罪,恳请大人恕罪……” 那程大人面儿上虽一副不惧宁荣国府、不惧贤贵嫔的模样儿,实则心里早已打开了鼓,他与宁荣二府的贾赦贾政贾珍等人既同时效力于大皇子水澈,自然知道水澈虽更为倚重他,却亦素来很看重贾赦等人,倘明儿真将此事儿闹到大皇子跟前儿,只怕自己亦讨不到什么便宜去,因冷笑着扔下一句:“贤贵嫔娘娘的姨妈,本官如何敢怪责?”便拂袖去了。 余下薛姨妈宝钗母女又跪了半晌,方回过神儿来,因忙就着丫头的手起得身,对坐着发起愁来。 最后,还是薛姨妈将自己先前命人打造金锁儿,欲择日阖家进京,与自己胞姐王夫人之子联姻的主意大略说了一遍,又命人赶着去取了金锁儿来与宝钗戴上后,宝钗方明白过来母亲的良苦用心。心里虽不十分乐意,生恐母亲口中赞不绝口的那位姨妈之子,系与自己哥哥相差无几甚至更不堪的纨绔子弟,只如今事已至此,自己那位表弟便是再不好了,至少亦能为她解去燃眉之急,且果真能嫁入荣国公府,亦算是显赫非常了,说不得默许了母亲的主意。 原本以为事情就这么着便算是了了,却不想事情远远还未完。几日过后,便有消息传来,薛蟠因争夺一个丫头,打死了人命,被衙门当场拘住,下了大狱。这样儿小事若是放到以前,薛姨妈与宝钗是决然不会放到心上的,不过打死一个人命罢了,至多多赔几两银子也就罢了。因只唤了管家去打点,便各忙各事去了。 谁曾想管家倒是很快回来了,却并未将薛蟠一并带回来,而是带回了其在狱中受刑的消息。薛姨妈母女自是又惊又痛,忙又命管家备了更重的厚礼去求见府尹贾大人,孰料仍只带回了贾大人悄悄儿透露的‘上头有令重惩,下官只能照办’的口信儿。 薛姨妈母女系何等聪明之人?自然立时便猜出了所谓的“上头”是那个,心里虽深恨程大人的公报私仇,奈何“人在强权下,焉能不低头”?说不得另谋他法以救薛蟠了。 幸得彼时薛姨妈之兄长王子腾整好儿升作了九省检点,再兼之有荣国府的暗中斡旋,薛蟠方被无罪释放了出来,只人亦受了许多罪罢了。 经过此番波折,宝钗那颗原本对大皇子死了心的心,复又活络了起来。她想的是,程大人先前缘何敢那般明目张胆的公报私仇?仗的不过就是自己手中的权势罢了。而之后他又为什么收手?所忌惮的,也不过是自己舅舅和姨夫们手里的权利罢了。 由此可见,权利真真是个好东西,不但能要人死便死,还能要人生便生。既是如此,她就更该把握住一切机会,将其牢牢抓在手心里才是!(未完待续) 二宝初见钗心暗动 就在宝钗踌躇满志,苦思冥想着要如何做方能不经过程大人,又能因自己家办差出色而破格儿直接受到大皇子接见之时,程大人却忽然不再差人上门告知要他们家作的差使,备了厚礼打发人登门拜访,亦几次三番吃了闭门羹。 薛姨妈与宝钗为了此事皆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由此看来,程大人以后当不会再打宝钗的主意了;忧的是没有了他的引荐,他们又该怎样儿才能有机会得见大皇子?最重要的是,与这样儿一个手握重权却睚眦必报的人结了怨,便是有王子腾和荣国府相护,护得了一次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甚至第无数次,她们又该怎么样儿呢? 母女俩左想右想,皆是不得主意,倒是一旁因在狱中受了刑而正趴在床上哼哼唧唧的薛蟠忽然道:“金陵不能呆了,咱们何不举家迁进京去常住?横竖咱们家那里也有生意,又是在天子脚下,舅舅与姨妈家毗邻,难道那个人还敢轻举妄动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母女俩对视一眼,霎时有了主意,尤其宝钗,更是暗自寻思,若真长住京城,虽则能不能见着大皇子尚属未知,好歹总比呆在金陵等那虚无缥缈的机会强。因当下便与母亲一块儿,为遣散家人、变卖商铺、打点行囊、去信与王夫人……等事儿而百般忙活儿了起来。 那薛姨妈又道:“虽则咱们家在京城有宅子,只家里就咱们娘儿们三个,冷清寂寞不说,还得防着那个程大人登门,倒是直接住到你姨妈家的好,一来可以让其有所忌惮,咱们也多几分安静;二来你姨妈家到底系国公府,且宫里又有一位娘娘,平日里往来的自然不会是那贫贱之人,指不定就有人在大皇子面前说得上话儿亦未可知,到时……” “到时”后面儿的话虽然未说出来,以宝钗之能,又岂会不明白的?自是头一个便点头应下了母亲的话儿,余下薛蟠一人,即便再不想去姨妈家寄住,亦只能将不愿意的话儿,强自咽回了肚中。 ——于是便有了薛姨妈和宝钗母女二人今日上午出现在荣府那一出儿。 那宝钗原本是不欲亲自去丹枫阁拜访黛玉与湘云的,王夫人先前提及二人时那隐隐的怒意与不忿,她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她可不想惹得王夫人有丝毫儿的不高兴,继而让她们在荣府住起来亦不开心,遂凡事儿都顺着王夫人说,自然引得其十分喜悦。 不想说着说着,王夫人便将话题说到了黛玉身上,说话的语气亦变得不屑起来,“不过仗着她那个贪官父亲搜刮民脂民膏积攒下来的银子,和大皇子六皇子的庇护,便拿自己当咱们家真正的主子姑娘了!才小小年纪儿,便这般会装狐媚子了,不独勾引得大皇子六皇子以皇子之尊为她奔走,还引得宝玉眼里心里都没有了我……” 一旁薛姨妈与宝钗都笑容满面的附和着,心思却早已神游到了天外,尤其宝钗,更是恨不能站起来欢呼几声儿,以表达当下自己心里的喜悦,她再想不到黛玉竟认得大皇子,不独如此,她竟还认得六皇子,这可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只是短暂的喜悦过后,宝钗又忍不住开始犯起愁来,方才在贾母屋里,她是亲眼见过了黛玉的,饶是她一贯自诩姿容天下无双,亦不得不在心里叹服于黛玉的绝世容颜与高贵气质,并打心眼儿里攸地生出了几分自惭形秽来,单比容颜,她或许还能与黛玉平分秋色,然要论到那通身儿的气派,她便只余下望洋兴叹的份儿了!因暗自寻思,果真黛玉与大皇子是相识的,那么大皇子在见过了黛玉之后,岂能再看得上自己?便又有几分灰心起来。 她母亲在一旁瞥见女儿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情知必有因由,遂赔笑着指了一个借口,先送了王夫人回去,方转回来为她为何事发愁?宝钗见问,想着母亲或许还能拿出主意来,遂一五一十将自己的想法儿都细细道了出来。 薛姨妈听罢,先便笑骂自己道:“方才听你姨妈说起,我倒还未想到那一茬儿,还是我儿有智计。”又道,“只是我儿也忒痴了,大皇子既然未明白定下林姑娘,自然是有这样儿那样儿的不满意之处,焉知我儿就没有机会儿了?再者,才你姨妈不是说林姑娘还认得六皇子的?便是大皇子那里不成了,还有六皇子呢,凭他兄弟那一个,不都比程大人那个老不修强的?依我说,倒是尽快与林姑娘打好关系的好。才在老太太屋里,我瞧着她虽性子冷些儿,待姊妹们却是极好的,明儿只要我儿认真待她,还怕她不拿你当姐妹,不尽心与你奔走的?” 一席话儿说得宝钗复又起兴起来,因忙命人备了礼物,令丫头捧了,兴冲冲便亲自送到了丹枫阁。却不想人未见着,反倒与自己惹了一顿气儿生! 被沿途不时拂面的凉风吹着,待回至梨香院时,宝钗的怒气早已平复得差不多了,以致薛姨妈乍见之下,还以为她已成功跨出了第一步,正欲开口赞扬两句,不经意又瞥见后面儿莺儿文杏手里原封未动的礼物,便有些儿吃不准了,因问道:“怎么把东西又拿回来了?” 宝钗听说,复又勾起方才的火儿来,遂将自己如何被青冉挡了驾,以致连黛玉湘云的面儿都未照上之事大略说了一遍,末了又道:“那样儿不知眉高眼低的丫头,若换了我,早撵出去了,还能任其留在身边儿得罪人的?”因当年在金陵时,青冉作的是江湖女儿打扮,亦未刻意收敛自己身上的肃杀之气,以致宝钗今日见了换下一身劲装、只着寻常丫头衣衫的她,竟未生出丝毫儿的疑惑来,自然亦记不起两年前自己的狼狈之相了。 薛姨妈听罢女儿一席话,不由笑道:“你先未来过你姨妈家,自然不知道她家的规矩,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皆比其余众人体面几分,便是平常寒薄人家的正经小姐姑娘,也不能那样尊重的,谓之‘副小姐’。才你说的那丫头,只怕就是林姑娘的‘副小姐’,老太太那样儿疼林姑娘,自然她屋里的人亦是极有体面的,偏你又初来乍到,自然容易被人看轻了去,想来明儿给她些微好处,自然也就好了。何苦白生气?” 正说着,就听得外面儿有人道:“太太带宝二爷来了。太太还说都是一家子骨肉血亲,请宝姑娘务须回避。”闻言宝钗亦顾不得再深究方才青冉的神色不像能被等闲财物收买的,忙整了整衣妆,旋即扶着她母亲迎了出去。 就见去而复返的王夫人,正含笑扶着一名俊秀斯文、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的青年公子进来了。薛姨妈忙迎上前笑道:“这么大个府邸要姐姐一个人打理,且还搭理得这般井井有条,也够姐姐累的了,姐姐有什么话儿,只打发个人来说道一声儿便罢了,何苦亲自走一遭儿?” 又细细看了一回宝玉,由衷赞叹道:“这便是外甥?真真生得好样貌儿!” 宝玉听说,忙上前行了一个礼,口称:“外甥宝玉,见过姨妈,见过姐姐!”一面不住拿眼瞧宝钗,眉间是掩饰不住的欣赏与赞叹,却丝毫儿不让人觉着轻佻和无礼。 再说宝钗,早在瞧得宝玉的第一眼,便攸地红了脸子,低垂下了头儿,一颗心更是跳得犹如小鹿乱撞一番,早没了章法。她再没有想到,自己这位表弟,竟是如此俊俏秀丽之人,不独与其兄薛蟠相比有如云泥,较之于她生平所见过的其余所有男子,亦是高出了百十倍不止,心里便余害羞欢喜之余,更又多了几分对母亲高瞻远瞩的佩服与感激。 一旁王夫人与薛姨妈瞧得各自儿女的反应,再瞧得二人站了一块儿,活脱脱一对儿璧人,因彼此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便相携着率先进了屋子。片刻过后,满脸通红的宝钗与目似朗月的宝玉,才先后进了屋子。 那宝玉原是个惯喜与漂亮女子作耍的,如今既见到宝钗如此美貌,自然喜得无可无不可,因隔着二人分坐的矮几,便一递一说的与宝钗说道起来。那宝钗先还有几分拘谨,那里架得住宝玉一口一个“姐姐”的问?兼之有王夫人在一旁不住说她‘都是自家骨肉姊妹,宝丫头倒是不要拘礼的好,明儿还要处常呢’,她便亦渐渐放松了下来。 正说得得趣儿之时,就有小丫头子进来道:“回太太,老太太那边儿传饭了,请太太带了姨太太与宝姑娘一块儿过去,好坐席呢。” 那宝玉一听,先便起身儿笑道:“才走得急,竟未顾上与林妹妹云妹妹说话儿,这会子倒是先过去的好。”遂起身儿向王夫人薛姨妈行了个礼,又说了一句:“太太与姨妈姐姐且慢点走,我就先行一步了。”便一溜烟儿出了门子。余下王夫人冷笑着说了一句:“见天价只知道惦记着那两个狐媚子!”,又恐贾母那边儿等久了不悦,亦只能携着薛姨妈宝钗跟着过去了,不在话下。(未完待续) 人处屋檐身矮半截 王夫人携了薛姨妈宝钗母女到得贾母上房,就见正厅中央早已摆好了两桌上好的席面儿,一桌由贾母领着黛玉、湘云、宝玉坐着,凤姐儿领着丫头婆子在一旁侍立着;余下一桌则是迎春、探春、惜春并两个空位子,显是留给薛姨妈与宝钗的,由李纨领着婆子丫头侍立在一旁儿伺候着。 王夫人见如此场合,贾母竟亦未打算给自己留座位,分明是想当着自己娘家人与她没脸,便有几分冷了脸子。 又听贾母呵呵笑道:“今儿个只是咱们娘儿们乐上一乐,姨太太与宝姑娘且不要拘礼才好呢。珠儿媳妇,还不伺候你姨太太与妹妹入席?”一面又向王夫人道,“才大太太打发人来说身上不好,今儿个不过来了,这会子只等你了。” 王夫人本就满心不悦了,又听得贾母这句似有责怪之意的话儿,越发不悦,只不敢表露出来,因几步上前接过凤姐儿手里的羹汤与贾母盛了一碗,方赔笑道:“方才与姨太太叙别后这些年来的寒温,一时高兴便忘记时辰了,让老太太久等,是儿媳的不是,还请老太太恕罪。” 贾母接过羹汤,笑道:“自家娘儿们,什么恕罪不恕罪的,倒是让姨太太看笑话儿了。” 一旁薛姨妈忙起身笑道:“贵府这样儿有礼有度,我们母女赞叹尚且来不及,又岂会有笑话儿之说?老太太言重了。” 说着众人便举筷开动起来。 吃到半途,贾母忽然笑向宝玉道:“你姨妈与宝姐姐今儿个初来乍到的,很该好生敬她们两钟的,你就代我先敬了她们,才好让你姊妹们上去敬的,不然明儿你宝姐姐一朝选进了宫去,虽则并不一定能如你大姐姐那般,与你们君臣有别,至少亦是经年难见一面儿的,倒是趁着如今大家伙儿还能聚在一块儿,多乐和乐和罢。” 宝玉听说,不由怔住了,半日方痴痴的道:“怎么宝姐姐也是要进宫的?那样儿一个追名逐利、攀龙附凤的地方,宝姐姐如此水样儿的人儿,何苦要淌进去?与咱们姊妹一块儿相伴相依着不好吗?况大姐姐那样儿的福气,一万个也挑不出一个来,何苦来呢?” 一席话儿说得薛姨妈与宝钗都满心不悦起来,尤其宝钗,更是将先前乍见宝玉时生出来的好感,立时去了一多半儿,只不好表露出来。因暗自恨恨的想道,即便她原非为参选而来,他亦不该一口断言她就一定没有那个福气儿啊,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说她‘追名逐利、攀龙附凤’,真真是有够可恶的!一面又忍不住伤感,若自己能生在荣府这样儿人家,凭自己的样貌儿,焉知就真比不上宫里贤贵嫔娘娘的? 屋里众人见薛姨妈与宝钗都未接话儿,自然亦不好接的,场面儿一时便有些儿冷了下来。片刻过后,还是王夫人嗔道:“又犯痴病了,你宝姐姐之所以进京来,不过是因今上素来崇诗尚礼,征采才能,如今更是降不世出之隆恩,下旨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亦可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之入学陪侍也。你姐姐品貌俱佳,美名在外,便是自己不愿报名,地方官又岂肯轻易放过这个能为自己增光添彩机会的?你姐姐此番进京,也是出于无奈,不过应个景儿罢了。” 又道,“今儿个你姐姐才来,便听得你说了这些个胡话儿,也就她生性宽和,并不与你计较,若是换了别个,早不知气成什么样儿了!虽是如此,你也该敬她一钟,权当陪不是的。”说到“别个”二字时,她还有意无意瞟了黛玉一眼,只黛玉仍作淡笑状,竟似未察觉一般罢了。 宝玉听他母亲说完,亦觉着方才自己的话儿有些过了,神色间便有些讪讪的,又听贾母呵呵笑道:“你母亲说得对,你姨妈虽娘家在京城,到底在金陵少有亲戚帮衬;虽是皇商,到底和官场中来往少些,难保不会有被那起子踩高就低的地方官欺凌的时候儿。不像咱们家,虽则只是中等人家,到底亲朋本家众多,不然你姊妹们此番亦可能要被迫参选了。倒是快快斟一钟酒,与你姨妈姐姐好生陪个不是去罢!” 贾母这一番话儿说得大有深意,在座的皆非那等愚钝之人,如何听不出其中的机锋?便都不约而同的低下了头去,薛姨妈宝钗母女亦觉着有些个挂不住脸子。惟独宝玉仍是懵懵懂懂的,起身先斟了一钟酒,敬与薛姨妈道:“才是宝玉言语冒撞了,还请姨妈赎罪。” 薛姨妈忙笑得一脸慈祥的接过,道:“我的儿,你也是无心的,姨妈又岂会真怪你?”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了。 宝玉便又斟了一钟递与宝钗,赔笑道:“好姐姐,方才原是作弟弟的不明真相,才会有所冒犯,还请姐姐大人不计小人过,饶过弟弟这一回罢。” 宝钗原正暗自生气,如今既见宝玉这般作小伏低状儿,又思及才来贾府第一日,眼下倒是个好契机在人前树立一个端丽宽和的形象,遂莞尔一笑,道:“宝兄弟客气了,不过姊妹们间一句玩笑话儿,我又岂会放在心上?只我素不善饮,可否浅啜一口,算是吃过这钟酒了?”便接过他递上的酒钟,浅啜了一口,复又递回宝玉手里。 宝玉接过,也不避嫌,竟就着方才宝钗印有浅浅唇印的地方,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此举落在宝钗眼里,端的是又羞又喜;一旁王夫人与薛姨妈悄悄儿交换了一个眼神儿,亦从彼此眼底看到了满满的欢欣与喜悦,惟独贾母的瞳孔攸地收缩儿了一下,便要开口。 冷不防却听与宝钗同桌儿的惜春嗤笑道:“二哥哥都多大了,还改不了这个吃人嘴上胭脂的毛病儿?” 另一桌上的湘云原就因宝玉看重宝钗而心有不满,如今闻得惜春这般说,遂亦嗤笑着接道:“幸得今儿个爱哥哥还顾念着宝姐姐初来乍到,还不甚熟络,没有向往日那般直接吃到人嘴上去,而只吃了酒钟上的,不然可就真真唐突宝姐姐了!” 说得迎春并一旁侍立着的鸳鸯琥珀等一众丫头都吃吃笑了起来,惟独黛玉轻轻蹙了一双远黛般的秀眉,她不赞同宝玉言行举止的地方,吃人嘴上胭脂这一项,可是远远排在其余各项之前的。她亦不是没有苦劝过他,只他每次都当面答应得好好儿的,背转身子仍先怎么着之后还那么着,她亦只能作罢了,毕竟作为一个表妹,能说的该说的,她都已经说尽了,倘若将来他的人生因为这个坏习惯而受到影响,她亦能问心无愧了! 看着众人见怪不见的眼神,听着众人肆无忌惮的哄笑,宝钗心里只觉受到了前所未有过的难堪与耻辱,那种感觉,比先她在金陵闻知那里的贵族豪门不愿聘她为媳时尤甚,毕竟当时她只是自薛姨妈与薛蟠吞吞吐吐、半遮半掩的话儿推知那个结果的,而非像现在这样儿,被贾府的一众主子姑娘甚至丫头老婆们当面儿耻笑! 然天生外热内冷的性子和这几年来后天的磨练,造就了宝钗喜怒皆能不形于色的本领,是以眼下虽遭遇到了她所认为的“奇耻大辱”,虽则她宽大云袖下面儿的指甲甚至已深陷进了肉里,她仍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和神态,不让自己口出恶言,只拿十分哀怨的眼神儿快速瞧了王夫人一眼,便低垂下了头去,她深信王夫人会为自己解围的。 果然王夫人一接收到她哀怨的眼神儿,便再顾不得贾母尚未发话儿,先就假意咳嗽了两声,道:“小时候作的糊涂事儿,也值当你们姊妹时常挂在嘴边儿的?明儿若是传到老爷耳朵里,岂非是在为宝玉招灾?倘被有心人传到了外面儿去,让人说咱们家的公子声名品行有亏的,脸面性命还要是不要?今儿个当着大家的面儿,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了,明儿再要让我听到与此有关的一言半语,凭她多体面得脸,也绝不轻饶的!” 众人听说,忙都止了笑低下头,不敢再发出一声半响来。 又听王夫人向贾母道:“方才媳妇儿也是担心宝玉,以致未先请老太太示下,倘言语上有什么僭越之处,还请老太太勿怪。” 贾母听说,呵呵笑道:“你关心宝玉,难道我就不关心的?这话儿原是她姊妹说着顽的,当不得真,只让她们明儿不说便罢了,你亦不必太过放在心上。倒是请姨太太宝姑娘再饮几钟,娘儿们之间继续乐和的好。” 便命鸳鸯琥珀上前为薛姨妈宝钗斟酒去,母女二人遂顺势接过饮尽,又回敬起贾母。众人忙亦跟着说笑凑趣儿的,倒亦使得屋里复又恢复了表面儿上的热闹。 只是经此小插曲儿,又有几人能真如先那般兴致儿高的?不过只再略坐了一会子,便各自散了,暂不多表。 如今薛姨妈与宝钗辞了众人,又去王夫人屋里说了一会子话儿,便以连日来赶路累了为由,辞了王夫人往自己屋里去。 甫一回至梨香院,连丫头婆子不及屏退,宝钗便一把将屋子中央雕花桌子上的一套茶壶茶盅揎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唬得她的贴身丫鬟莺儿忙领着众下人快速退了出去,并轻轻掩上了房门。 屋里薛姨妈方上前急声儿道:“我的儿,妈知道你方才受了委屈,只如今咱们到底人在屋檐下,又岂能不低头的?正经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才是。”(未完待续) 局里局外自有丘壑 宝钗本正因方才在厅里被贾府的主子丫头们取笑儿,以致满心又羞又气又恨,如今又闻得薛姨妈说‘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这话儿,心里霎时又升起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悲哀与无奈来,因哭着抱怨道:“当年你若也如姨娘那般,嫁入了豪门贵族之家,而非嫁入商贾之家,今日我岂会受此等耻辱?” 说得薛姨妈又是伤心又是愧疚又有几分恼怒,禁不住亦哭道:“这话儿也是你一个作女儿的能向母亲说的?你哥哥气我也就罢了,如今连你也要来气我!况婚姻大事,由来便是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年之事,原是你姥爷老娘做主,与我何干?”一面说,一面忍不住趴到一旁软榻上,埋头痛哭起来。 宝钗见她母亲如此伤心,方意识到自己方才确实说得太过了,又悔又愧,忙拭了泪上前安慰她母亲道:“妈快别难过了,方才是我说话太不知轻重了,是我不好,妈一向疼我,就原谅这一遭儿罢。”又小声儿嗫嚅着叹道,“我也是想着先前在家时,妈与我是何等的自在,如今来了这里才一日,已受了这么多的腌臜气儿,心里生气难过,才会口不择言的。倘因此而气坏了妈的身子,岂非要让我天打五雷轰了?”说着又滴下泪来。 薛姨妈被宝钗说得越发心痛心酸,反倒不好再哭,因忙拭净了泪,道:“罢了,知女莫若母,我还能不知道方才你只是有口无心的?只是咱们家原就人丁不旺、势单力薄的,如今又得罪了程大人,不靠着你姨娘家,只怕难以在京城立足。在这里受点子小委屈,总比受程大人明里暗里的大委屈强不是?且先忍着罢。倘上天庇佑,你哥哥那一日又学好了,将来咱们家总是能慢慢儿好起来的!” 宝钗听说,沉吟了片刻,方冷笑道:“哥哥学好那一日?果真会有那一日吗?”又发狠道,“至于上天的庇佑,既然过去十几年它从来不曾给过我,如今我亦同样不需要,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一定会凭借自己的努力,彻底改变自己人生的!”一面在心里计议定,明儿不拘怎样儿,一定要先与黛玉搞好关系,然后才好通过她,达到自己得见大皇子一面儿的目的。 自此,宝钗果真每日都有意无意往黛玉的丹枫阁去,且次次皆不空手,还时常赏与丹枫阁的丫头婆子们一些个清钱小首饰的,于是丹枫阁的婆子丫头们,便日日盼望起宝钗的到来,只除了雪雁百灵紫鹃青冉几个。 这一日,宝钗又不请自来,与黛玉湘云说了大半日的话儿方去。 不待她的背影儿消失在丹枫阁的院墙边儿,百灵便先啐道:“见天价一日几次的来,竟没个消停的时候儿了!” 雪雁接道:“也亏得姑娘与云姑娘好气性儿,竟能一直面带微笑的听她呱噪!” 说得黛玉好笑不已,道:“她又没说什么得罪我和云妹妹的话儿,只是一口一个‘妹妹’叫得人觉着腻得慌罢了,难道我还能为了这个撵她出去的?” 湘云听说,冷笑道:“她是没说什么得罪姐姐和我的话儿,却是直接做了得罪姐姐和我的事儿!姐姐想,她每每来姐姐这里,都做出一副散财观音的样儿,不是给这个丫头一支珠钗,就是赏那个婆子两把铜钱儿,惹得人人交口称颂她,岂非是在侧面告诉旁人,姐姐平日薄待了丹枫阁的下人们?而我每次来,必定住在姐姐屋里,又岂非是在讽刺我囊中羞涩,时常住在这里亦不知打赏下人的?也就姐姐性子好,每每劝我要‘以礼待人’,且这里到底不是我的屋子,不然我早摔脸子了!” 闻言黛玉先是莞尔一笑,方道:“咱们姊妹,分什么你啊我的?我的屋子,不就是你的屋子?况认真算起来,这原亦非我的屋子,咱们那不是一样儿的?她要来,就让她便是,横竖成日闷在屋里也无聊,乐得有真人猴儿戏看。至于那些丫头婆子,原非我林家的人,她们要说什么作什么,与我何干?平日里有紫鹃雪雁几个在,我亦使不着她们。” 又正色道:“告诉不得妹妹,我心里是早已想好了的,待自己年满十五岁,不拘那时是何情形,我都是要搬离这里的。因此我心里如今只拿这里当我人生中一个匆匆而过的驿站,只拿自己当这府里一个局外人罢了。既是局外人,旁人的言行举止,又岂能影响到我丝毫儿的?” 一席话儿说得湘云怔住了。半日方略带迟疑的道:“姐姐说得轻巧,咱们生来便与这府里众人,尤其是老太太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了,如今更是长住这里,又如何能拿自己当局外人?譬如太太这会子打发人来唤咱们过去,咱们还能不过去的?单这一点,咱们就不能算局外人了!” 黛玉听说,淡淡一笑,道:“我所说的局外人,并非指的是身体上的局外与自由,更多是指的心灵上的局外与自由,只要你的心时刻保持着自由,将自己超脱于她们之外,只拿她们当戏中人,而拿自己当戏外人,你就不会再为她们的所作所为而生气恼怒甚至难过伤心了!”这是她经过这一段时间以来的思考,得出来的她与贾府众人关系的最佳定位,比“雇佣者”与“被雇佣者”之间的关系要近一些儿,却又比骨肉至亲要远一些儿,如此一来,便是将来他们做了什么背信弃义的事儿,她亦不会太伤心! 闻言湘云面上虽仍带有几分迷惘,更多是却是触动与恍然。黛玉见了,心里几分无奈几分叹息,自己如今亦只是在试着如此做罢了,希望湘云能尽快如她这般摆正心态,也免得将来她发现她一贯看重的贾府的所谓亲人们,并不值得她依靠或是信任时,而接受不了其中那巨大的心里落差。 下午时分,宝玉自学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后,便兴冲冲往丹枫轩来。 彼时黛玉正与湘云一块儿逗弄架上的鹦哥儿取笑,瞧得宝玉进来,便都笑道:“你今儿个下学倒走,可是太太又叮嘱过你有那位绝色的姐姐妹妹要来的?” 宝玉知她二人素来如此惯了的,倘那一日不被二人刺儿两句,反倒浑身不自在,因此闻言也不生气,只是笑道:“今儿个并未去学里,跟着东府珍大哥哥与琏二哥哥去了大皇子府上。” 黛玉听说,心里攸地一动,因问:“去大皇子府上作什么?” 宝玉笑道:“妹妹有所不知,当今大皇子系一位难得的风雅之士,素来求才若渴,因此府上时常有智者高士聚会,只我等才疏学浅之辈,素未受过邀请罢了。不想前几日,大皇子竟打发人送了帖子来,邀请咱们府里青年爷们儿去谈会谈会,老爷因打发了咱们兄弟三人去。” 闻言黛玉便知大皇子水澈是在借文人雅士聚会之名,行笼络人心之实了,又思及当日父亲所说的‘倘大皇子真作了新皇,只怕百姓遭殃’之语,立时连带把贾府上至贾赦贾政,下至宝玉贾蓉一辈儿的青年爷们儿越发不喜起来,只拿他们当助纣为虐者,因冷笑道:“求才若渴?依我说,倒是求‘财’若渴还恰当些儿!” 见黛玉生气,宝玉只当自己那里不慎,又惹恼了她,忙赔笑道:“可是我那里说错了,惹妹妹不高兴了?明儿只不说便是了。”又略带讨好的道,“今儿个得了两样儿好东西,特意带了回来给妹妹和云妹妹玩。”一面说,一面往身上摸掏,半日方掏了出来,左手递与黛玉,右手递与湘云。 黛玉接过,见竟是一串儿鹊鸽香念珠,颗颗饱满圆润,显然非凡品,便知定是水澈所赏,因冷下脸子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便掷而不取。 再看湘云的,则是一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两翼还有金线穿着,想是为方便佩戴。 那宝玉见黛玉直接将那串儿香珠掷而不取,便有几分沮丧了,因满眼期待的瞧着湘云,希望她会喜欢那块儿麒麟。却见湘云亦是只大略瞧了一眼,便将麒麟扔还了他,还冷笑道:“爱哥哥是不是瞧着别人戴了块儿金锁,明晃晃的煞是好看,便觉着我亦该有样儿学样儿,戴块儿金麒麟的?那爱哥哥可就想错了。人家是大富大贵的皇商小姐,我是个什么东西?身无长物的,还敢学人家戴金戴银的?爱哥哥倒是赶紧拿了别人戴去罢,左边儿金锁,右边儿麒麟的,倒也相配!” 一席话儿连讽带刺的话儿,直将宝玉说了个满面通红、不知所措,他不明白,缘何近来不只林妹妹待他不似先那般与自己亲热了,连一贯以豪爽大气著称的云妹妹,亦对自己不假起辞色来,敢是他做错什么事儿了? 正胶着之际,又见一个人掀帘儿进来了,不是别个,正是宝钗。 宝钗似是未瞧见三人正自不愉快一般,进门便笑道:“怎么宝兄弟也在这里?我们太太才向姨娘借了府里的会芳园,欲明儿摆上几桌酒,邀上一台戏,请老太太和姊妹们乐和一日呢,我想着左右无事儿,便领了进来给大伙儿送信儿的差使,正想着去过林妹妹这里,就要去宝兄弟屋里呢,可巧儿你也在这儿,倒省得我多走一遭儿了。” 又问黛玉湘云:“二位妹妹爱吃何物爱听何戏?过会子家去后,也好让人早做准备。”(未完待续) 中元节出城祭双亲 黛玉湘云见宝钗问,前者因见宝钗才刚竟连使人通报一声儿都省了,便直接闯了进来,心里十分不悦;后者则因认为宝玉竟拿自己与宝钗相比而气愤恼怒,遂不约而同未接宝钗的话儿,只低下了头去各自生气。 宝钗见状,怔了一下儿,便又转头笑向宝玉道:“宝兄弟又爱吃何物爱听何戏呢?” 却见宝玉亦是不答话儿,宝钗便有些儿挂不住脸子了,因拿眼四处瞧,不经意瞧见方才被黛玉二人扔还与宝玉、又被宝玉一把扔到桌上的香珠与麒麟,遂上前一手拿起一个,笑道:“这两样儿东西倒好玩,是林妹妹的还是云妹妹的?” 黛玉仍是未答话儿,倒是湘云闻言后,自鼻翼几不可闻的溢出了一声儿轻哼。 宝钗不由越发尴尬,手里的东西更是不知该继续拿着还是放下才好了。 此状落在一向自诩为绛洞花主,以护花惜花为己任的宝玉眼里,霎时自心底升起一股不忍来,因笑道:“是今儿个去大皇子府上,大皇子赐与我的,因想着林妹妹云妹妹可能喜欢,所以带了回来。” 宝钗听说,瞳孔攸地收缩了一下儿,方笑道:“我说呢,怪道这两样儿东西瞧着不凡,敢情儿竟是出自大皇子府上。”一面又装作无意的问道,“怎么宝兄弟与大皇子很熟的吗?” 宝玉便将方才与黛玉湘云的说辞又说道了一遍,末了犹赞道:“更难得的是,大皇子不止人品才学好,生得亦是俊秀挺拔,端的好秀丽人物儿,今儿个真真是不虚此行呢!” 听宝玉说完,宝钗正欲再进一步打听有关大皇子之事,却听黛玉忽然淡声儿道,“我有些儿累了,想歇息一会子,宝姐姐与二哥哥有什么话儿,还请别处说去罢。” 闻言宝钗虽暗恼黛玉打断了自己的好事儿,转念一下,若是同了宝玉去别处打听,只怕还能打听得更为详细,遂歉然一笑,道:“是我们欠考虑了,叨扰了林妹妹歇息,还请妹妹勿怪,我们这就别处去。”旋即便同了宝玉,一块儿掀帘出去了。 余下湘云禁不住冷笑道:“交杯盏还未吃上,倒先‘我们’上了!果真就那般自信‘金玉良缘’最终能成的?”自薛姨妈母子三人住进梨香院,如今已是月余过去,荣府上上下下自然对所谓的“金玉良缘”,皆有所耳闻了,故湘云才会这般说。 说得黛玉缓缓摇头,道:“只怕未必!老太太那里先不说,如今只怕当事人自己亦不情愿了。”一面又忍不住在心里冷笑,明晃晃的金锁儿还挂在项间呢,却是“碗里”尚未吃着,已经在想“锅里”的了!她一直很纳罕自己与宝钗于严格意义上来讲,甚至根本算不得亲戚姊妹,缘何她不时常往贾府正经姑娘三春们的院子跑,反而“舍近求远”,只巴着她不放?及至到方才她瞧见宝钗的一双眼睛里,在宝玉提及大皇子时,攸地闪过了一抹转瞬即逝的欣喜与狂热时,她终于恍然大悟了。 怪道宝钗平日里到丹枫轩来时,总是有意无意将话题往皇室贵族身上带呢,敢情竟是打的通过她,来达到自己得见大皇子的目的!至于宝钗如何会知道她“认识”大皇子,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她那位舅母透露出去的。只是宝钗必定不知道,她有多么的厌恶那位大皇子,巴不得余生都能不再与其有那怕丝毫儿的交集,又怎么会为了她,去主动与其有所干联呢? 第二日,薛姨妈果真在会芳园摆了几桌酒,搭了一台戏,请贾母王夫人等散闷儿。黛玉湘云皆因不喜宝钗昨日之举,双双推病没有去,倒是贾母领着众人去坐了席,至晚方散,不提。 许是因着得知了宝玉认得大皇子,且还有机会去大皇子府上,宝钗一连几日都混在宝玉的绛云轩里,明为找袭人麝月等丫头们一块儿作针线,丹枫轩这边儿终于清静了下来,只把雪雁几个喜得念佛不绝。 黛玉自然亦是如释重负,偏因中元节将至,小史侯家打发人来接了湘云回去,习惯了有她朝夕相伴的黛玉,难免便觉着有些儿孤寂起来;又因着满心思念父亲母亲,自责因着贾府有不能在府里烧东西的规矩,以致自己平日里不能时常与他们上香上贡品便罢了,如今中元节亦不能为她们作一场法事,好生祭奠一下,遂越发恹恹的。 还是王嬷嬷看不过,乃劝她:“果真姑娘想为老爷太太作场法事儿,好生祭祀一下,何不回老太太去?咱们也不去远了,就到府里的家庙铁槛寺去,想来老太太当不会驳回才是。” 黛玉一想,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忙略微整理了一下儿衣妆,便扶了紫鹃往前面儿贾母屋里去。 彼时贾母正与刑王二夫人并薛姨妈一块儿斗牌取乐儿,黛玉见状,倒不好就回事儿的,待问了安后,便往后面儿平常凤姐儿处理府中琐事儿的小抱厦,找凤姐儿去了。 凤姐儿正与小僮儿彩明计算府中上下人等这个月的月钱,许是因为账目不对,以致她的一双柳叶眉,都几乎不曾皱作了一团儿,只不绝口的催彩明,“再给我从头儿算一遍。”彩明的右手便飞快的在面前的算盘上翻飞起来。 原来凤姐儿虽出身豪门贵族的王家,却因其父历来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之古训,打小儿便刻意未教凤姐儿读书识字,以致她这样儿一个利索人,竟是个大字不识的“睁眼瞎”。幸得她天性聪明机敏,又生性好强,不愿落人以自己竟不识字,自然不会管家算账的口实,近来暗中刻苦习学,倒也进益不少,只犹不会打算盘算账罢了,因专门挑了个才总角的童子彩明来从旁协助。 黛玉见状,不由笑道:“姐姐这样儿,劳神费力不说,还不能肯定彩明算的到究正确不正确。我倒有个法子。” 凤姐儿方发现黛玉进来了,笑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说唤我一声儿,倒让妹妹看笑话儿了。”又急声问,“妹妹有什么好法子,快快告诉我的好。” “其实很简单,只要嫂子再挑一个与彩明差不多的小童儿,以后但凡有这样儿数目虽不大,却十分繁琐的账目,便让两个人分开算,毕了再一对,倘二人算的结果儿对得上,自然是正确的;倘二人的结果儿对不上,大可让二人再算,直至对上为止,岂非少很多麻烦?”黛玉见凤姐儿问,遂含笑不紧不慢的道。 一席话儿说得凤姐儿茅塞顿开,禁不住以手拍额道:“怎么我先就未曾想到过这样儿的好法子呢!”一面抓过黛玉的手,赞道,“好妹妹,真真难为你想来,明儿一定备上一份儿厚礼,重重的谢你。” 闻言黛玉忙笑道:“既是厚礼,明儿送了来,我可就一定收下了。” 凤姐儿笑骂道:“呸,难道我送薄礼来,你就不收的?” 二人正自嘲笑之际,就有小丫头子进来道:“老太太屋里传饭了。” 凤姐儿听说,忙命彩明将账目悉数收了,方携了黛玉往前面儿去。 一时饭毕,因贾母日间斗牌耽搁了瞌睡,众人只坐了一会儿,便各自散了。黛玉因见四下无人了,方将自己欲几日后前往铁槛寺与如海夫妇作法事之事儿回了。贾母暮年之人,乍一听得此话儿,复又勾起对贾敏的思念之情,不由便红了眼圈儿,道:“你有这个心意,是好的,只一场法事下来,少说也要七八日光景儿的,你一个女孩儿,又生得弱,教我如何能放心?明儿让你琏二哥哥与你一块儿去罢,里里外外也好替你打点张罗的。” 黛玉听说,忆起先前在扬州时贾琏的种种嘴脸,便不欲让其陪同前往,却亦知道倘不让其同往,只怕贾母不会同意让自己去城外那么远的地方儿,说不得点头违心应道:“如此又只能劳烦琏二哥哥了。” 贾母又道:“既是如此,明儿就该打发凤丫头命人去那里将闲人一概撵开,洒扫布置房间了,到时儿你去了,也好歇息的。”说完扬声儿唤,“鸳鸯。” 鸳鸯忙自外面儿进来,笑道:“老太太要什么?” 贾母道:“去取五百银子来与你林姑娘。” 闻言黛玉忙摆手推辞道:“玉儿有银子,外祖母不必破费了。” 贾母轻叹一声儿,道:“你有银子,那是你的零花儿。外祖母给的银子,却是给你祭祀你父母用的,虽则有你哥哥在外面儿与你打点,难保没有你不满意儿的地方,多一点银子在身上,总是有好处的。” 黛玉只得双手接过了,旋即递到侍立在外面儿的紫鹃手里。当下祖孙二人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儿,黛玉方回了自己屋里。一宿无话。 次日起来,便有凤姐儿过来道:“打早儿我便已打发人去了城外铁槛寺,好生洒扫布置那里一番,管保明儿妹妹去了,一切都是现成儿的。” 一时又有三春等人过来串门儿,闻得黛玉要出城去,都有几分欣羡几分不舍,尤其惜春,更是一叠声儿的道:“明儿林姐姐也带了我去罢,早想着能去城外瞧瞧、散淡散淡了。” 黛玉听说,只是苦笑,并不说话儿,以惜春如今的年纪与尚在襁褓中便失去了母亲的经历来看,她是绝难体会到她此时的心情的,如果有可能,她真的愿意拿自己十年的快乐甚至生命,来换回父母多陪伴自己那怕一年!(未完待续) 忠心婢女再惩刁兄 坐在不紧不慢、行驶得颇为平稳的马车里,瞧着两旁一闪而过的绿树青山,黛玉心里虽然更多的是对父母的哀思和怀念,却亦有几分松快与与惬意,自己终于再次呼吸到大自然新鲜的气息,感受到了短暂的自由。先前在扬州且贾敏犹在时,母女俩便经常换了一大一小两身儿男装,背着如海偷偷溜到外边儿去,吃玩儿个尽兴方回,每每都要弄得如海气笑不得,偏又抗不住一大一小两个他此生最爱女子的撒娇卖痴,以致母女二人当面儿答应得好好儿的,事后却是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可是自来了贾府,她有多久不曾如那般真正的快乐过了?贾府的姑娘们,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以致她前后居于京城已是五六载,却连京城的街市都不曾真正见过! 思及此,黛玉心里攸地一痛,若是父亲母亲犹在,她必定不会如今时今日这般,犹如困在金丝笼里的鸟儿罢?惟一让她感到庆幸的,便是父亲与母亲如今终于可以永远陪在彼此身边,不会再感到孤寂了…… 对面儿王嬷嬷紫鹃几个见黛玉忽然怔住,渐渐又红了眼圈儿,便知她必定又想起如海与贾敏了,因忙朝雪雁百灵两个使眼色儿,示意二人赶紧说点子逗乐的话儿来让黛玉无暇伤心。 二人会意,忙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的互掐拌嘴起来,紫鹃与青冉又不时在旁插上两句,热闹的氛围,霎时布满了小小车厢内的每一个角落,倒亦真让黛玉稍稍舒展开了紧蹙着的眉头儿。 正热闹之际,便听得外面儿随行的婆子道:“二爷让问姑娘,前面儿有下处,姑娘是否要歇息更衣的?” 黛玉听说,沉吟了片刻,命紫鹃,“问她还有多会儿能到铁槛寺的?” 紫鹃忙掀起纱窗的一角儿,原话儿问了那婆子,婆子忙又往前面儿问贾琏去了。 少时婆子回来,道:“二爷说还有两个多时辰方能到,姑娘身娇体贵的,倒是歇息一会子的好,免得累坏了。” “很不必,早些儿赶到那里安置妥了,明儿就好作法事的。”黛玉想了一下儿,因命紫鹃道。 紫鹃忙说与了那婆子。队伍遂仍如方才那般继续行进起来。 到得铁槛寺时,早有一众寺里原有的和尚,并昨日贾琏赶着去请了来的道士们接了出来。荣府内一直打发在此掌事的同族子弟贾芹亦领着小子们接了出来,行礼问安完毕,道:“闻得叔叔与林姑姑今儿个要来,已连夜命人洒扫布置了净室出来,叔叔与姑姑且先梳洗歇息一会子,侄儿也好命人现准备斋菜去的。” 贾琏骑在马背上四下扫视了一番,见到处果然皆已焕然一新,因满意的点了点头,道:“很好。”旋即跳下马背,将缰绳儿扔给小子,方往后面儿马车下原话儿学与黛玉。黛玉自是无甚不满的,马车便经侧面儿甬道,缓缓使进了寺里。 下了马车,同了知客的小和尚进得早已备好的内院净室,黛玉方摘下面纱,四下里打量起来。 就见屋子虽不若荣府内那般富丽奢华,却亦布置得颇为清新,于简单干净中透着一股子令人爽心的感觉,遂点头道:“倒是难为师父们费心了。”因命王嬷嬷,“明儿离去时,与寺里添二百银子作香火钱。” 王嬷嬷忙点头应了,旋即瞧着紫鹃雪雁几个打热水、收拾屋子、准备黛玉的被子妆奁去了。 一时更衣盥洗毕,便有婆子在外面儿回:“回姑娘,芹大爷打发人送斋饭来了。” 紫鹃百灵忙推门接了出去,少时果然领着两个婆子抬回来一桌素席。黛玉见都是些儿青菜豆腐的,倒比往日里贾府大鱼大肉的好,不觉多吃了半碗粥,直把王嬷嬷喜了个了不得,因道:“姑娘既爱吃清淡的,明儿回去后,咱们便吩咐厨房时常作了来。” 黛玉漱了口,苦笑一声儿,道:“饶是如此,已有人不满我吃穿用度皆比照老太太的例了,明儿再要想这样要那样的,岂不是更有人要说嘴了?” 一旁青冉接道:“姑娘理那些个混人作甚?只要不当着咱们的面儿说,咱们就当没听见。” “那要是当着咱们的面儿说呢?”黛玉听说,不觉好笑,因问道。 青冉挑了挑娥眉,道:“要真敢当着咱们的面儿说,大可当是狗吠,然后用打疯狗的法子,劈头便与它一顿棍子,看它以后还敢说不敢说的!”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道:“当咱们都与你一样,是个泼皮儿破落户呢!” “我就泼皮儿破落户了,怎么着?”青冉一翻白眼,道,“若有那个胆敢对姑娘不好,我就一定让她好生尝尝‘泼皮儿破落户’的手段与厉害!”譬如贾琏。至于荣府其他人,如今还未表现出要对黛玉怎么样,至多只是口头上悄悄儿的抱怨几句,她也就暂时饶过了。 当下主仆几个又说笑了一会子,便拥着薄衾,各自睡下了。一宿无话。 次日清晨起来,王嬷嬷便拿了一身素色衣衫来与黛玉换上,又命紫鹃雪雁等人及跟来的婆子们都换了素衣,自己亦换上了,方命婆子去前面儿问贾琏什么时候法事儿能开始的? 婆子很快回来了,道:“琏二爷说昨儿个舟车劳顿的,大家伙儿都累了,倒是请姑娘先歇息一日,明儿再开始作法事的好。” 黛玉一听,立时蹙起了眉头儿,“不过百十里路,我都未觉着累想歇息,他一个爷们儿家,竟会觉着累了!”便要径自往前面儿去。 慌得婆子忙拦住,道:“满寺都是和尚道士的,姑娘贸贸然出去,冲撞了可怎么样儿呢?倒是让奴才再去回二爷一遭儿的好。”便要再往外面儿去。 却听后面儿一个声音道:“慢着!”不是别个,正是青冉。 “让我与嬷嬷一块儿去罢。”青冉道,一面在心里发狠,这贾琏果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这么快便敢将她姑娘的话儿当耳旁风了,看她今儿个怎么收拾他! 青冉很快便回来了,向黛玉道:“琏二爷说他随后就到,请姑娘稍等片刻。” 话音刚落,就见贾琏慌慌张张,发梢甚至还滴着小水珠儿,便小跑着进来了。进来便急声儿向黛玉道:“昨儿个与芹儿说事儿,忘了时辰,故今儿个起晚了,还请妹妹勿怪。”又道,“作法事道场的和尚道士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只些微细枝末节儿需我先瞧过的,请妹妹稍等片刻,过会子再打发人来请,未知妹妹意向如何?”说完忙拿讨好的眼神儿看向黛玉。 黛玉见他忽然如此,心里虽纳罕,却因原就对其无好感,自然不愿过多关心他的言行举止,因点头道:“如此便有劳二哥哥费心了。”扭身儿进了里屋。 余下贾琏见黛玉进去了,虽巴不得能立时回自己屋里换下里面儿湿搭搭的中衣,却不敢就走,只拿眼瞧青冉。 青冉瞧得众人都跟黛玉进了里屋,方压低声音恶狠狠的道:“明儿再要敢慢待咱们姑娘,就没有今儿个这么便宜了,到时我可是会直接将你扔到护城河里去的!”又低喝道,“还不快去准备?” 贾琏听说,如蒙大赦,忙扭身儿一溜烟儿去了。 这里青冉瞧着他已湿了大半儿的外衫,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儿来。原来方才她同了那婆子,径自去到贾琏屋外,却被小子告知贾琏昨儿个与贾芹多吃了两钟酒,还在睡觉。青冉一听,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因命婆子与小子立时去拎了几桶水过来,旋即命他们退到院外。 二人虽惊疑不定,却在见到青冉狠厉的眼神后,忙不迭退了出去。余下她方一手拎了一桶水,抬脚踢开贾琏的房门,便将桶中的水往其身上倾倒了去。 其时贾琏好梦正酣,冷不防被浇了个透心凉儿,跳起来便欲骂人,却见面前站着的竟是青冉,登时吓得骨软筋酥,以为自己又是那里不对,惹恼了眼前的姑奶奶,忙忙便跪下磕头求饶不迭。 幸得青冉只是为黛玉今日便要作法事而来,他方暗自松了一口气,因忙保证很快便可以开始,好说歹说求得了青冉先出去。也不敢先换了干爽衣衫再过去,生恐一个不慎又惹恼了青冉,让自己没好果子吃,遂忙忙在湿透了的中衣外面,胡乱罩了一件衫子,便往黛玉院里去了,于是方有了才刚那一出儿。 不提贾琏,如今黛玉进了里间,只等了约莫两盏茶的时间,便有婆子进来道:“回姑娘,琏二爷才打发人来说,万事都齐备了,请姑娘过去。” 黛玉听说,忙命王嬷嬷等人捧了自己先前便已写好的祭文与准备好的供品纸马香烛等,同了那婆子到前面儿正殿去。 一时到得正殿,就见那里早已经是香烛环绕,布置得庄严肃穆了,两旁则分别是七七四十九名有年纪了的和尚与道士分坐着,正念经的念经,祝祷的祝祷,一幅忙而不乱的样子。当中香案上,则早已摆好了如海与贾敏的牌位,其下有香炉与供果祭品儿等。 一见父母的牌位,黛玉便先红了眼圈儿,忍不住几步上前跪到香案前的蒲团儿上,低低道:“爹爹,娘亲,玉儿不孝,直至今时今日才来祭奠你们……”一语未了,已是泪如雨下。(未完待续) 暗夜迷路箫声指引 后面王嬷嬷等人见状,心里虽亦十分难过,却恐哭坏了黛玉,因忙上前劝慰道:“老爷太太在天上必定亦不愿瞧见姑娘这般伤心,姑娘如此,岂非教他们不安心?况今儿个要跪一整日,明儿又要早、中、晚三顿饭祭祀老爷太太,晚间还要放河灯,姑娘素来体弱,如何受得住?倒是且放宽些儿心的好。” 方劝得黛玉稍稍好了些,忙又命王嬷嬷取了祭文来,哀哀的轻声儿念将起来。她的声音原就婉转动听,祭文又写得情真意切,再配上她对父母刻骨思念的感情,直把满殿的人都听住了,甚至那些个和尚道士亦忘记要念经诵咒了! 直至黛玉念完都半日过去了,王嬷嬷方先回过神儿来,因忙向那些和尚道士道:“师父们该作什么,仍作什么罢,别误了咱们姑娘的正事儿。”方唤回了他们的神志,因忙低头各自念祷起来。 旁边儿紫鹃忙捧了清茶上来奉与黛玉,又道,“跪了这么些时候儿,姑娘且先起来歇息一会子,吃钟茶再跪不迟”。 黛玉接过饮了一口,摇头轻轻道:“作法事,最重要的便是心诚,又怎么能因为累了,便说起就起呢?况能为爹爹娘亲作点子事儿,我心里亦能好受点。”便将茶钟递回她手里,闭上一双美目,无声的祷告起来。 众人知她向来说到做到的,遂都不再多劝,只拿了蒲团儿来,依次跪到她后面儿,与之一块儿祷告起来。 傍晚时分,第一天的法事终于做完。黛玉因跪得太久,起身时不禁打了一个趔趄,几乎不曾摔倒在地,慌得众人忙七手八脚扶住,忙忙往净室赶。 回至净室,歇息规整了一回,又吃了一盏清茶,黛玉方稍稍缓过神儿来。 便有婆子进来道:“琏二爷打发人送了香芋解暑汤来,说是稍后再送晚饭过来,请姑娘只管安心歇息,外面儿凡百事务有二爷打点,明儿一早再打发人来请姑娘继续法事。” 黛玉听说,虽则纳罕于贾琏缘何忽然这般体贴起来,却亦满意的点了点头,道:“就说我知道了,劳二哥哥费心了。”婆子忙答应着去了。 这里王嬷嬷几个方纳罕道:“这二爷早上还对姑娘的事儿推三阻四的,怎么这会子忽然转了性儿?” 一旁青冉听说,忙笑着叉开道:“许是他忽然良心发现了亦未可知呢?况他原是姑娘的表兄,此番又是领了老太太之命替姑娘办事儿,自然该凡事儿精心些的,理他呢!倒是姑娘今儿个累了一整日,明儿还要跪,很该用罢晚饭沐浴毕后,早些儿歇下的,青冉这就瞧着人准备浴汤去。” 少时,果真有婆子抬了一桌十分精巧细致的素席进来,黛玉先吃过,王嬷嬷亦领着四婢去吃了饭,便各自沐浴歇下了,一宿无话。 次日起来,仍是如昨日白天那般,做了一整日的法事。只是临近傍晚时,黛玉却先命和尚道士们收了,明儿一早再来。原来今儿个系中元节的正日子,依旧例当放河灯,意喻可将一切亡灵,超渡到理想的彼岸世界。黛玉虽坚信以父亲母亲先在世多行善举的行为,定然早已位列仙班,永享极乐世界,事先却仍坚持亲自制了河灯,亦算是她能为父母所作的一点小事儿,尽的一份心罢。 草草用罢晚饭,又沐浴毕更了素衣,黛玉便在王嬷嬷几个并贾琏打发来的五六个婆子陪同下,缓缓步行到了离铁槛寺不远处的一条名为“青衣溪”的小溪前,为天黑透后放河灯作准备。 好容易天黑透了,紫鹃忙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由黛玉亲手扎的五彩大法船,小心翼翼便要放到水面儿上去。 “慢着!”黛玉见了,忙轻轻出言阻道,“还是我自个儿来放。”又命众人,“你们且先退后,容我与爹爹娘亲说会子体己话儿。” 话音刚落,王嬷嬷便先道:“这会子黑灯瞎火的,还是让嬷嬷陪着姑娘罢,也好与姑娘提提灯笼照个光什么的。” 青冉紫鹃几个亦急道:“让奴婢陪着姑娘罢。” 黛玉却摆手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也值当你们急成这样儿?都退下罢,我只与爹爹娘亲说片刻话儿,不会有什么差池的。” 众人听说,情知黛玉素来外柔内刚,一旦决定了什么事儿,便绝难更改,说不得将一盏琉璃绣球灯与她拿了,都退至后面儿的小树林去,静候起她来。 这里黛玉方缓缓将手绢儿铺平在了地上,跪至其上,双手合十,低语道:“爹爹,娘亲,希望您二老能尽快到得极乐世界,彼此再也不分开!”旋即方将身侧那只已燃放了大蜡烛的五彩大法船,轻轻置于了先前被青冉几个悬于旁边儿树上的灯笼映得波光粼粼的水面儿上,大法船便闪烁着五彩的光芒,缓缓在水面儿上漂移起来。 约莫半盏茶过后,船儿漂出了一段儿距离,黛玉见了,不由自主起身,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起裙摆,便小步撵了上去。 随着那船儿越飘越远,黛玉离王嬷嬷一众人等候的小树林亦越来越远,及至到她察觉时,早不见了方才那片小树林的踪影,四周亦是漆黑一片,不时还闻得见几声儿鸟叫或是蛙鸣。 黛玉不由有些儿慌了,因忙顺着原路返回去,却在行了一段儿后发现,脚下的路,竟已不是来时那条路,显然她迷路了。 眼见手里琉璃灯上的蜡烛快要燃尽了,黛玉不由越发慌乱起来,一面又忍不住暗悔方才竟不该让王嬷嬷等人都退下的,这会子可好,自己要怎么才能回去呢?果真要等到她们发现自己不见后寻过来? 正满心焦灼、不得主意之时,冷不防又从草丛里窜出了一样儿不知什么物事,几乎不曾吓得黛玉连心跳都停止了,脑子更是立时空白成了一片。 短暂的心跳停止后,黛玉很快恢复了神志,因忙深吸了一口气,又抬头望了望天上稀疏的几颗星星,强迫自己稍稍冷静了下来,便又提着灯笼,开始凭着记忆,沿着河岸行走起来。 然直至手里的蜡烛几乎快弱得只余下豆大般的微光时,黛玉方沮丧的发现,自己竟一直在原地打转儿,心里的害怕与绝望霎时变得如四下里的黑暗一般,无边无际了;强忍了许久的泪水,亦忍不住悄悄自眼角儿滑落了下来,因不由自主的蹲下身子,埋头于膝间,无声的哭将了起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儿似曾相识的、悠远而绵长的箫声,其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以致黛玉竟渐渐忘记害怕与恐惧,沉浸到了箫声中去。 未料正当黛玉如痴如醉时,那箫声却忽然弱了下去,很快便听不大真切了。黛玉不由急了,亦顾不得其他,便忙顺着那箫声儿传来的方向,作速撵了上去。 那箫声似是长了眼睛一般,每每当黛玉离它将近之时,便忙又拉开了距离,只是一直未曾中断过。 “姑娘——,姑娘——” 随着不远处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喊叫声儿,那箫声戛然而止,亦让黛玉攸地清醒过来,旋即便听到了王嬷嬷等人的呼声,因忙扬声儿应道:“嬷嬷,我在这里呢——”便见有亮光快速向她靠拢了过来,及至近了一瞧,果然是王嬷嬷与紫鹃百灵并三四个婆子。众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急与恐慌,其中又尤以王嬷嬷为甚。 “可找见姑娘了,真真吓死嬷嬷了………”一瞧见黛玉,王嬷嬷便忍不住扑上前,一面细细查看着她身上是否有伤口,一面哽咽着说道,“若是今儿个姑娘有个什么好歹,嬷嬷也不要活了!”后面儿紫鹃百灵等人亦是满脸喜悦与庆幸的泪水。 彼时黛玉方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竟浑身酸疼得紧,尤其一双脚,更是痛得几乎快支撑不住自个儿的重量了;再一思及方才若没有那阵儿箫声引路,只怕这会子王嬷嬷等人亦寻不着她,因又是感激又是庆幸又是后怕。便有些儿支撑不住了,软软的便要往地上栽。慌得众人忙搀住,作速便往寺里赶去。 回至寺里净室时,黛玉已处于半昏迷状态了。王嬷嬷虽满心自责与心疼,却仍强忍着命人,“去回琏二爷立时打发人请大夫去。”又命人,“快准备热水与干净衣衫。”众人应罢便要各自忙活儿去。 适逢青冉与雪雁领着去寻黛玉的另一拨子人回来,闻言忙上前道,“这会子黑灯瞎火的,这里离城里又远,只怕大夫最快也得明儿方能到,且这屋子到底简太过简陋,请了大夫来终究不便。倒是青冉先在家时,曾跟着家父学习过些微的岐黄之术,不如让青冉先与姑娘瞧瞧,倘不严重,便不必兴师动众了;倘严重了,再另作计议亦不迟。” 王嬷嬷一听,倒亦在情在理,因点头应了。于是青冉便上前执起黛玉的手腕儿,细细与她诊视起来。(未完待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细细诊视了一番,青冉一直紧皱的眉头方舒展了开来,因回头向王嬷嬷道:“姑娘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微的惊吓,只需吃上一碗安神汤,休息一日即可。” 王嬷嬷听说,当下便忍不住念起佛来。 又听青冉道,“只不知姑娘身上可有外伤?姑娘素来身娇体弱的,今晚又走了那么多路,只怕伤了脚亦未可知。” 话音未落,离得最近的紫鹃便先蹲下身子,轻轻与黛玉将绣鞋绸袜脱了,便见黛玉那双原本白玉似的脚上,早已乌青了一片,尤其脚底,更是磨起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血泡,被紫鹃的手不经意碰上,她便下意识的往回缩,显见得便是在睡梦中,她亦能感受到疼痛。 众人瞧了,皆是又痛又愧,尤其青冉,更是自责不已,因命紫鹃,“紫鹃姐姐,劳烦你去取些个冰块儿来,趁着这会子姑娘还昏迷着,我与她处理一下这些血泡儿,不然明儿她会更痛。”闻言紫鹃忙拿手绢儿拭了泪,领着两个婆子去了。 待处理完黛玉的伤口,又喂她吃下安神汤后,已是半夜时分,只众人俱因满心的愧疚与自责弄得了无睡意,便都自告奋勇要守在黛玉身边儿,还是王嬷嬷道:“都在这里,吵着姑娘休息了,可怎么样儿呢?况明儿还有正事儿要作,一个个儿都没精打采的,成什么样儿?都去睡罢,有我和青冉丫头守着即可。”众人无奈,只得各自散了。 这里青冉方向王嬷嬷道,“嬷嬷也歇息一会子罢,有我看着姑娘便好。”王嬷嬷先还不肯,架不住青冉说,“这会子咱们都还有精神,何不轮着来?不然下半夜都困了,一旦姑娘要什么,岂不耽误了?”方往外间榻上草草歇下了。 三更天时分,犹沉浸在巨大自责中的青冉,被一阵若有若无的箫声儿惊醒,因忙起身至外间瞧了瞧王嬷嬷,又进里间再次瞧了黛玉,确定她主仆二人都睡熟了以后,方以一阵掌风无声推开了一旁的窗户,展眼消失在了夜幕中。 施展起轻功顺着箫声疾弛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青冉在一座打眼一看便知是临时搭建起的大帐前停下了。 正要跪下求见,就听里面一个声音冷冷道:“进来!” 青冉忙掀帘进得帐内,就见当中坐着一位身着玄色衣衫、俊逸魅惑得犹如天神下凡的青年男子,不是别个,正是水溶。 “噗通”一声儿跪到地上,又重重将头亦磕到了地上,青冉方道:“属下未保护好林姑娘,请爷责罚!” “她怎么样儿了?”沉默了片刻,水溶方冷声儿问道,只声音里有一丝儿怎么也遮掩不住的惊慌与担忧。 “回爷,林姑娘除过磨破了脚以外,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青冉的头仍磕在地上,恭声儿答道。 水溶听说,暗自舒了一口气,声音又恢复到了方才的冷漠与波澜不惊,“念你今儿个是触犯,就领三十棍罢。以后再要发生类似之事,绝不轻饶!” 青冉忙道:“谢爷恩典。”又磕了一个头,自去隔壁帐内领棍去了。 这里水溶见四下无人了,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整个人旋即放松了下来。然再一思及自己朝思暮想了这么久的佳人,今儿个就在自己面前遇上困难了,偏自己还不能现身去帮助她劝慰她,他又忍不住苦笑起来,早知道当初就不该一口答应如海,一定要等到黛玉及笄之后,再介入到她的生活当中去的。现在可好,自己竟是连要见她一面,都得这般偷偷摸摸的来,倘被朝中那些或惧怕或佩服他的大臣,抑或是江湖上那些一提及他的名号儿便忍不住要发抖的人知道了,只怕都要跌落下巴罢?! 一面又忍不住烦恼,依近来青冉向自己回报她观察及推测的结果来看,黛玉心里竟是丝毫儿没有他的影子,反倒是与她的那位衔玉而生的表哥走得很近。虽则因着如今年纪还小,黛玉对其尚无男女之情,难保时日一长,便不会日久生情的,到时候可该怎么样儿呢?总不能真遵照当日与如海的约定,毁了婚书罢? 一想到这个可能,水溶便觉心里针扎般难受,因忍不住在心里暗自发狠,不行,他一定不能让此事儿有发生的可能性!看来明儿他该采取一点子什么行动了…… 黑甜一觉醒来,黛玉只觉浑身说不出的酸疼,大不似往日醒来时那般畅快轻松,又见青冉正趴在自己床尾沉睡,不由十分纳罕,自己不是早告诉过她们,不用上夜的吗? 舔了舔微微有些儿干涩的嘴唇,黛玉轻轻翻身坐起,欲不惊动青冉,自己下地倒一盅茶吃。不想才一掀被,青冉便攸地惊醒了,见黛玉醒来,不由喜形于色,忙道:“姑娘要什么?” 黛玉笑道:“觉着有些渴了,想吃茶,因见你正睡得香,所以欲自己下地倒。” 青冉听说,忙几步行至桌前,倒了一钟茶来奉与黛玉。因见她走路有些儿个不自然,又忍不住道,“怎么你睡在这里?不是说过不让你们上夜的吗?看吧,这会子睡麻了脚,走路都不方便了。” “不过是脚麻了,很快就会好的。”青冉怔了一下儿,忙笑回道,总不能实话说与她,是水溶命人打的罢?虽则那原是她保护黛玉不力,该当受的惩罚,倘让黛玉知晓了,只怕会对她家爷儿心生恶感,倒是混过去的好。因忙又问道,“怎么姑娘竟不记得昨儿个夜里之事了?” 被她这么一问,黛玉方忆起昨儿自己迷路之事,不由红了脸,道:“昨儿你们受累了罢?是我不好,早知道就让你们跟着的。”又满脸感激的道:“还好有一位高人以箫声引路,方引得我行了回来,不然只怕这会子咱们亦未能回合。只叹无缘得见恩人一面儿,当面儿感谢于之,真真可惜了!” 青冉听说,心里一动,方明白缘何水溶会在第一时间便知晓了黛玉走迷之事,忙笑道:“姑娘快别这么说,原是我们不好,那么长时间才发现姑娘不见,让姑娘受惊了。” 主仆二人正说着,就见王嬷嬷紫鹃几个掀帘进来了,瞧得黛玉醒来,都是喜之不禁、念佛不绝,王嬷嬷更是掉下泪来,道:“幸得姑娘没事儿,不然明儿便是去到九泉之下,我亦无颜见老爷太太了。” 说了一会子话儿,黛玉便说要起身,继续作法事儿,慌得众人忙劝:“歇息一日再作亦不迟的。” 黛玉却摇头,道:“说好要作足七日的,自然一日不能少,一日不能中断,我身体无碍的,这就着人去前面传话儿罢。” 众人无奈,只能扶了她下地更衣盥洗。彼时黛玉方意识到脚底针扎一般疼,只是想着法事不能中断,说不得强忍着,缓缓行至前面作法事去了,不提。 七日光阴转瞬即逝,眨眼间法事已顺利作完,次日又打赏了和尚道士并铁槛寺上下人等,贾琏便遣人来问黛玉欲何时返家? 黛玉虽然不舍这里安静闲适的生活,情知便是再多住上十天半月,终究亦是要回贾府去的,因让人告诉贾琏‘二爷决定即可’。 于是第三日上,一行人便离了铁槛寺,坐上了回贾府的马车。 许是因为那夜受了惊吓,连日来又劳累了之故,才出发了不到两个时辰,黛玉便支撑不住,有些儿中暑了。王嬷嬷见状,忙遣了婆子去前面儿回与贾琏。 贾琏得了信儿,不敢慢待,忙四下瞧了一番,方打马过来,隔着车帘儿向黛玉道:“既是妹妹身上不好,且先歇息一会子再走亦使得。只四下里并无房舍,惟独前面儿有片林子,说不得要委屈妹妹就在车上歇息了。” “姑娘理会得了,劳二爷费心。”便听得一个声音自车窗传出。 贾琏听得声音的主人正是青冉,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忙忙应了一声儿:“是。”便打马落荒而逃了。 少时,车轿人马都行至前面儿的树林下后,众人方各自寻了一个林荫处,吃起干粮喝起水乘起凉来。 马车内,青冉见黛玉一直通红着一张小脸,不时还恶心犯吐,情知她中暑得不轻,因急声儿向王嬷嬷几人道:“嬷嬷与几位姐姐照顾好姑娘,我去寻点凉水来,与姑娘清洗通透一番,解解暑气儿。” 王嬷嬷听说,正想说让婆子们去即可,便见青冉已一把掀起车帘,快速跳了下去,说不得由她去了,转头又轻轻与黛玉扇起风来。 不多一会儿,便有一只手掀起了车帘儿,车内紫鹃雪雁几个都喜道:“定是青冉姐姐回来了。”因忙掀起帘子的一角,欲拉她进来。 却见掀帘之人并非青冉,而是一名蒙着脸子的黑衣人,车下则围满了与其一样儿装束的人,手里还各拿了一把明晃晃的大刀。 再看车外的贾琏并贾府众婆子小厮,则早已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不知是厥过去了,抑或是……死了……(未完待续) 宁为玉碎勿为瓦全 紫鹃雪雁一掀开车帘儿,便见车外早已围满了一群手拿明晃晃钢刀的黑衣人,而贾琏并贾府众婆子小厮则早已横七竖八躺在了地上,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双双唬得魂飞魄散,连话儿说不出来。 里面儿王嬷嬷不耐烦,嗔道:“两个小蹄子,平日里千伶俐万伶俐的,这会子连个人亦拉不上来的?”便伸手分开二人,欲亲自拉青冉去。她的嗔笑很快便僵在了脸上,双手亦似被人定住了一半,就那么架在了在半空中。 “识相的,就赶紧留下你们主子,逃命去罢!” 半晌,还是站在车驾前、方才掀开帘子那名黑衣人阴测测的声音响起,方唤回了王嬷嬷的神志,因退后几步将黛玉护在了身后,方颤抖着声音道:“你们是谁?要作什么?可知道咱们家姑娘是什么身份?” 彼时雪雁紫鹃亦回过了神儿来,见王嬷嬷颤声质问对方,心里虽恐惧到了极点,亦仍是哆哆嗦嗦跟着质问道:“你们要作什么?” 那黑衣人见几人一介弱女,即便已唬得六神无主了,仍不忘先护住自家主子,眼里攸地闪过一抹敬佩之色,但转瞬即逝,旋即又冷冷道:“爷再重复一遍,不想死的,便留下你家主子,赶紧滚!” 闻言王嬷嬷的身子抖得越发厉害了,却将黛玉护得更紧,道:“你们是想要银子罢?我这就让她们全部给你们,只求你们别伤了我家姑娘。”一面向紫鹃道,“还不将银子全部拿出来奉与这位大爷?” 说完见黑衣人不为所动,王嬷嬷忙又道:“敢是大爷嫌银子少?无妨,我这就着人回府取银子去,管保让大爷满意。”喝命雪雁,“还不赶紧家去告诉老太太老爷,取五千两银子过来!”说着不住向雪雁使眼色。 雪雁原非那愚钝之人,如何不明白王嬷嬷是在设法儿让她脱身后去求救的?因忙应道:“奴婢一定尽快取了银子回来。”便要跳下车去。 不想黑衣人却抬起钢刀,架到了雪雁脖子上,冷冷道:“你若再敢上前半步,爷儿立马结果了你!”唬得雪雁脚下发软,一动不敢再动。 黑衣人见状,继续冷冷道:“方才爷儿可是给过你们机会逃命的,是你们自己选择了留下,如今可怪不得爷儿连你们一块儿劫走了!”便跃下马车,挥手命就近两个黑衣人,“还不上来驾车的?” 两个黑衣人应了一声“是”,便要跃上马车。 却听一个甜美清脆如出谷黄莺的声音冷冷道:“慢着!”不是别个,正是煞白着一张绝美小脸的黛玉。 就见黛玉已不知何时自髻间取了一支珠钗下来,彼时正拿尖利的钗尾对着自己雪白如玉的纤颈,冷冷道:“要我跟你们走,可以,但是,必须放了我的嬷嬷和丫头们离开,否则,我立时自尽于这里,到时只怕你们亦不好与你们的主子交代!”虽然不知到底是何人要对自己不利,黛玉却能肯定一点,那便是黑衣人并非为求财而来,亦不敢真伤害了她,否则方才他们早已动手了,而不会等到她与他们谈条件! 黑衣人乍一见到黛玉的绝丽容颜,都怔在了当场,及至到听她说出这般决绝的话儿来,更是齐齐呆住了,这样儿一名娇美得如空谷幽兰般的纤弱女子,竟会有此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 半晌,还是方才那个头领模样的黑衣人道:“也罢,既是林姑娘开口,在下就给姑娘几分薄面。”说完命自己的手下,“放她们走!” 得到黑衣人的应允,黛玉因忙转头向王嬷嬷几个道:“嬷嬷快带着她们几个走罢,不要管我了。” 王嬷嬷早已哭肿了眼圈儿,道:“凭姑娘说什么,嬷嬷都是不会走的。”又命紫鹃雪雁百灵,“你们三个年纪儿还小,倒是赶紧走罢,不要辜负了姑娘的一片心。”一面在背后悄悄儿向几人打手势,示意几人脱身后,立马回贾府求助去。 三人明白如今黛玉的性命清白可都算是系在自己身上了,亦不说要留下的话儿,便要依次下车去。不想又听黛玉轻轻却坚定的道:“嬷嬷你也与她们三个一块儿走!”今日她是绝难逃得出黑衣人的手掌心儿了,那么明儿便是被人顺利救了回来,名誉清白亦算是彻底毁了,到时候她又该以何面目,存活于这世上呢?倒是不要连累了王嬷嬷的好。 “嬷嬷不走!”不理会黛玉的决绝,王嬷嬷同样坚定的道,便是死,她亦要与自家姑娘死在一块儿! 黛玉听说,眼里霎时浸满了泪水儿,却极力克制住不让其滑落,只是轻轻道:“嬷嬷若是不与她们一块儿走,我就立时死在你面前!”说着还将钗尾往前送了半寸,如玉的颈项上,立时多了一点殷红。 王嬷嬷见状,又痛又慌又后悔,因忙哭着摆手道:“嬷嬷走便是,姑娘快别伤害您自个儿了!”忙又快速叮嘱了黛玉几句‘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之类话儿,方在黑衣人的喝骂下,领着紫鹃雪雁百灵三个,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这里黑衣人方向黛玉道:“林姑娘请回车里坐好,这就要动身儿了。” 黛玉却并不坐回车里,反而起身站得笔挺,高贵凛然得犹如天女下凡般不可侵犯,冷冷道:“今儿个不管是谁指使你们害我来的,我都不会如了他的意,我林家的女儿,自有林家女儿的原则与傲骨,那便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们既然铁了心要带我回去,那就带了我的尸首回去罢!”说完又将手里的钗子往前送了些微,方才才只豆大般的一点殷红,霎时更又扩散成了一朵血红的“梅花儿”。 不想为首的黑衣人却只怔了一瞬,便又冷笑道:“林姑娘以为一支小小的珠钗,便能唬住在下了?况便是姑娘刺伤了自己,在下的主人亦能让姑娘起死回生,劝姑娘还是别白伤害您自个儿了!”一面说,一面还拿一双阴隼般的狠厉目光,一动不动盯着黛玉的手,以便黛玉真动起手来,好随时扑上去抢救的。 黛玉原就未指望黑衣人听罢自己的话儿后,能放了自己的,遂亦不再说话儿,只暗自在心里说了一句:“爹爹,娘亲,玉儿终于可以见着您二老,与您二老再也不分开了。”,便绽开一抹美得让人心碎的笑容,狠命将珠钗往自己颈间扎了下去…… “叮——”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黛玉手里的珠钗即将刺进她纤细颈项那千钧一发之际,一样不知什么物事攸地自侧面飞了来,好巧不巧整好儿打在了黛玉的手背上,以致她吃痛不住,手里的珠钗亦应声落到了地上。旋即一道青色的影子,带着一阵劲风,飞速射到了黛玉跟前儿,不是别个,正是青冉。 此时的青冉,早没了先前大户人家“副小姐”的娇弱与气派,反而凌乱着头发,衣服亦破了几块儿,上面甚至还有斑斑的血迹,一幅狼狈至极的模样儿。然,就是这幅狼狈至极的模样儿,却丝毫儿没有影响到她身上那股逼人的气势,开口说出的话儿,亦是没有丝毫儿的慌乱,反而傲慢至极:“肖正跃,看见本姑娘来了,还不带着你的人,立刻给我滚?” 黑衣人肖正跃听说,反手摘下了面罩,方冷笑道:“口气倒不小!今儿个爷倒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在爷儿的手底下抢人了!”说完一晃手里的钢刀,摆出架势便要上前与青冉交手。 却听青冉嗤笑道:“凭你肖正跃,也敢在本姑娘面前叫嚣,也敢在本姑娘面前儿自称‘爷儿’的?”话虽如此,她却不着痕迹将黛玉护到了自己身后,并暗自提起了真气,显然对方并不若她所说的那般弱。 肖正跃被她这么一说,不怒反笑,道:“那我今儿个可要好生领教一下绝尘宫朱雀堂主的身手了!”一面喝命自己的手下,“待会儿爷儿与朱雀堂主动起手后,你们可要好生护着林姑娘离去,一旦有个什么差池,一律提头来见!” 此言一出,青冉立时变了颜色,对方分明是在变相的威胁自己,因冷笑道:“敢情儿落雁盟上下都活够了,想被我绝尘宫灭门了?!”心里却早已是火烧火燎了,今日自己要如何做,才能护得林姑娘的性命周全呢? “你绝尘宫是够强,只是我落雁盟亦非省油的灯,果真要打起来,鹿死谁手,尚属未知,所以朱雀堂主不必拿这个来压我!倒是以贵宫绝宫主那般宝贝儿林姑娘的模样儿来看,只怕林姑娘的安危周全,才是摆在第一位的罢?劝你识相点儿,赶紧回去与绝宫主报信儿的好,一旦迟了,我可保证不了我们盟主会如何对待林姑娘这样儿举世无双的绝色美人儿了!”肖正跃面对青冉的威胁,不以为意,反而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是吗?那本宫主倒要看看,究竟落雁盟与我绝尘宫打起来,会鹿死谁手了!” 话音刚落,就听得一个冷冽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众人因忙抬头看去,就见一群身着一色白衣之人,簇拥着一个同样一身儿白衣,领口与袖口却多了清黛色腾纹,行动举止皆如谪仙般出尘,并戴了银色面具,只留下一双深邃而熟悉虎目在外的男子。 马车上的青冉见了,忍不住惊喜道:“宫主,您终于来了!”(未完待续) 千钧一发英雄救美 黛玉在青冉身后,心里虽仍恐惧不已,却亦明白来者既是青冉所熟识之人,自己今日便算是脱险了一多半儿,心里一放松,再兼之被方才的惊吓与自残夹攻,脚下便忍不住一个趔趄,软软便要摔到马车下去。 慌得青冉忙飞身前去扑救,终究迟了一步,眼见黛玉纤细的娇躯,便要重重摔落到地上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双有力的大手,几乎是贴着地面儿,硬将黛玉的身体,自地面上揽了起来,并稳稳揽进了自己怀中,不是别个,正是方才那位银面宫主。 靠在银面宫主的胸膛前,黛玉虽虚弱得暂时连自己的身体都支撑不住,以致她只能靠在他怀里,却分明感受到了一股子奇异的安定与温暖感觉自心底滋生出来,因忍不住在心里纳罕羞愧,自己这是怎么了,对方不过只是一个今儿个才见面儿的陌生人啊,怎么会让她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就在黛玉怔忡之际,银面宫主心里亦是思绪万千。揽着自己朝思暮想了这么久的佳人,看着她雪白颈项间殷红的伤口,他的心里是既满足又愧疚,既心疼又愤怒,因忍不住自责,若是自己能早来一步,她亦不会受到如此惊吓与伤害罢?再思及她今儿个之所以遭遇上如此无妄之灾,全是为自己所带累牵连时,他心里更是越发愧疚,自己不独未照顾好她不说,反而还害得她如此担惊受怕,他又有何颜面,去面对她的父亲,那位可敬的老人呢?! 不错,银面宫主不是别个,正是当今的六皇子水溶,只是眼下他的身份,却是江湖第一大邪派绝尘宫的宫主罢了。当然,他的这一身份,在江湖中就如同朝廷之人不知道他系绝尘宫宫主、在朝堂中则如江湖人不知道他系当今的六皇子那般隐秘罢了。 依照水溶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儿,这会子最美妙的事儿,莫过于揽着怀里的佳人,一直到地老天荒了。 然黑衣人肖正跃却不愿如他的意儿,只顾在一旁虚张声势的叫嚣:“若是绝宫主怕了不想打了,现在认输还来得及,本堂主一定会高抬贵手,放你们一条生路的!”脚下却已做好了随时开溜的准备。 水溶却是正眼儿不瞧他,摆明了不屑与之说话儿,只是命一旁一名随后赶过来的红衣男子:“之源,这里就交给你了。”旋即揽了黛玉,轻轻飘上了跟随他来的马车。后面儿青冉见状,忙跟着掠了上去伺候。 余下那名名唤“之源”的男子,亦不多与肖正跃废话,只是淡淡说了一句:“看在陆盟主的份儿上,本使会与你等留一个全尸的。”便飞身上前,率先与其交起手来。 肖正跃见对方竟连说话讨饶的机会都不给自己,不由暗自后悔起方才逞的口舌之快来,他原本想的是,以绝无尘,亦即水溶宝贝黛玉的模样儿来看,必定是不会当着她的面儿,作出杀人流血之事,以免更吓着她的,却不想他竟直接派了在江湖上号称“人肉屠刀”的绝尘宫右使刑之源来对付自己,看来今日他命休矣!却亦只能硬着头皮儿应战,以期能于绝路中,杀出一条生路来。 不提这边儿刑之源与肖正跃及其各自手下的厮杀,如今水溶揽了黛玉,施展轻功飞到自己的马车上,轻轻放她坐下,又斟了一钟平日她爱吃的茶递至她手里后,黛玉方自惊魂甫定中稍稍缓过了神儿来,因见狭小的马车里只有自己与水溶两个,再思及方才自己竟被他揽在怀里那么长时间,不觉便低垂下了粉颈,红透了耳根儿。 对面儿水溶见她只顾低垂着粉颈,一直不开口说话儿,便欲自己先开口,以打破满车厢的沉默,然又恐黛玉闻得自己的声音觉着熟悉而心中动疑,以外自己有心隐瞒身份继而不喜自己,一时倒有些儿不得主意起来。 正暗自踌躇之际,却见对面儿黛玉盈盈站了起来,向他福了一福,旋即轻轻道:“多谢恩公救命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求恩公告知高姓大名及家庭住址,以便事后好登门拜谢,并在家里与恩公立长生牌位,好早晚为恩公祈福的。” 水溶听说,一时忘情,忍不住便说道:“姑娘说那里话儿,这原是我该作的。” 闻得水溶的声音似曾耳闻,再思及方才对其产生的似曾相识的感觉,黛玉不由心中一动,因问道:“听恩公的声音与说话儿的口气,竟是事先便认识小女子一般,敢情恩公是家父的那位故人?”之所以认为他系如海的故人,实在是因为她素来认识的外男便不多,似水溶这般神秘的外男更是一个也无;而如海则交友甚广,且遍布大江南北,囊括三教九流,是以她才会直接便作此想。 “实不相瞒姑娘,在下正是令尊的一位故人,因此保护姑娘,那原是在下该的,还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见黛玉只是迟疑了片刻,竟丝毫儿未怀疑自己便是与她相处过一段时日的水溶,水溶心里虽有了几分小小的如释重负,更多是却是失望与沮丧,看来自己在黛玉心里,果真只算得一个陌生人,自己以后的路,只怕还长着呢! 黛玉听对方承认自己果真系如海之故人,遂扬起一抹浅笑,道:“虽是爹爹的故人,到底救命之恩大于天,还请恩公告知高姓大名及住址,明儿小女子好亲自登门道谢的。”又道,“小女子的嬷嬷及丫鬟们方才先行了一步,这会子只怕还在路上,还请恩公好人做到底,再送小女一程,好与她们回合。” 水溶听说,避重就轻道:“如此咱们这就上路罢,免得误了姑娘的事儿。”便隔着帘子向外面下令道:“往城门方向赶。” 外面一个声音应道:“是。” 听那声音竟是为青冉所发出,黛玉方忆起先前银面宫主未赶来之前青冉与那群黑衣人的对话儿,又思及当日青冉的来历,再把那夜引自己寻见归路的箫声儿前后串联起来一想,心里霎时豁然开朗起来,怪道儿她一直觉着青冉的言行举止皆与众不同,怪道儿那夜的箫声她会觉得那么熟悉,怪道儿方才她会对银面宫主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敢情儿他们原本就是认识的。 心里霎时流过一阵暖流,再不到水溶以皇子之尊,竟会因为父亲临终可能相托照顾她一番,就暗地里为她做了这么多事儿!尤其在为她做了这么事儿后,他还一直极力隐瞒着,不让自己知晓,譬如此刻,即便才救下了她的性命,他亦丝毫儿不居功,甚至不愿告知自己他的真实姓名,较之她那些为她做了些微小事,便以大功臣在她面前自居的所谓“亲戚”来说,端的是无私到了极致去!她却不知道,自己今儿个之所以有了这场无妄之灾,全是为水溶在江湖上仇家太多所连累了。 便欲真心实意叩谢水溶一般。然再一思及方才自己连问了两次,他都不愿据实以告,只怕有他自己的顾虑,自己若贸贸然提及,反倒可能弄巧成拙,倒不如彼此心照不宣的好,遂淡淡一笑,道:“明儿定然备厚礼登门与恩公道谢。” 水溶知她冰雪聪明,方才又思忖了那么一会儿,定然已推测知道了什么,又听她说会登门道谢,自然以后彼此间便可名正言顺的往来,心里的欢喜竟远远大于担忧,因点头道:“如此就静候姑娘的厚礼上门了。” 一语未了,忽然外面传来青冉一声儿尖叫:“爷儿小心!”旋即马车便不受控制地左右剧烈晃动起来,里面儿黛玉本就体弱纤细,如何受得住如此颠簸?等不及水溶出手相救,她的头已重重撞在了车壁上,登时人事不省了。 水溶见状,又惊又怒又痛,一掌拍开车门,再飞身上前拦腰抱起黛玉,便箭一般掠到了外面,稳稳落到了一块儿空地上。 就见左胸口中了一箭,彼时正滴着鲜血的青冉,正拼命挥舞着马鞭缰绳,欲勒住那匹拉着马车的大黑马,然大黑马却是赤红着眼睛,只顾在不大的一块地面儿上,来回旋转疾驰着自己的,显然是受了什么伤害或是惊吓。 水溶眼尖,很快便瞧见大黑马前蹄亦有一支已射穿了其前腿的箭矢,心里霎时明白了八九分,因高声命青冉,“跳下马背,由它去罢!”一面忍不住暗骂自己,果真的有佳人在侧,自己的警觉性便降低到了如厮地步?这样儿的自己,这样儿有着不计其数仇家的自己,要怎么才能护得黛玉一生一世的周全呢? 青冉听说,强忍着剧痛用尽全力抽了大黑马一鞭,便咬牙快速腾空,跃到了一棵就近的大树上。就见大黑马仰空嘶叫了一声儿,快速窜到离树林不远的一处悬崖旁,连车带马跌落下去,霎时不见了踪影。 彼时水溶的脸上早已笼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因冷冷自语道:“看来明儿该命人捣了落雁门周边的一应堂口了!” 青冉忙忍痛跳下地来,亦不说处理自己的伤口,先便惨白着脸子问道:“姑娘该如何安置?” 水溶见问,沉吟了片刻,道:“跟在我身边,到底危机四伏,且于她名声有损。落雁门既早已探知我看重她,却一直没有动手,而等至如今,显然忌惮着京僟重地守卫众多,不敢贸贸然动手,那里至少目前是安全的;再者,如今他们还未查出我的另一个身份,带了她在身边,对方想不动疑也难,倒是先送她回荣府将养身子,从长计议的好。”(未完待续) 人情冷暖可见一斑 不多一会儿,便见刑之源领着一众绝尘宫门人赶了过来。一见水溶抱着黛玉站在地上,青冉受了箭伤浑身是血,马车则不见了踪影,刑之源忙抱拳急声道:“方才属下恍惚看见落雁门大护法亦来了,却很快不见了踪迹,宫主可是遇上了他?”说完忙又命自己的一名心腹立时寻一辆马车去。 水溶听说,并不说话,只顾满脸心疼的专注看着怀里犹自昏迷着的黛玉,虽则方才已探过她的脉,知道她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他仍是自责心疼得紧,恨不能代替黛玉受伤昏迷。 一旁青冉见他不答话儿,忙忍痛接道:“回右使大人,方才我们确是被人偷袭了,只不知是否系落雁门大护法的手笔……”她在绝尘宫虽系身份显赫的四大堂主之一,平日里却主要管的是宫里医药用毒那一块儿,鲜少到江湖上活动,是以对江湖上的很多事情,都知道得不甚清楚,故才不能自对方的箭矢上,推测出其身份来。 话未说完,已被水溶冷冷打断:“之源,明儿就由你领人,去将落雁门长江以南十三个堂口,全部与本宫挑了!” 刑之源闻言,便知方才偷袭他们之人,定是落雁门大护法无疑了,只因落雁门长江以南十三个堂口,如今皆由其大护法掌管着,而落雁门大护法二护法之间近来的“门主之争”,亦是颇为激烈,此举无疑将彻底断绝大护法坐上门主宝座的路,因点头道:“属下理会得了,宫主只管处理自己的正事儿去。马车当很快来了,宫主请放宽心。”又附耳悄声问,“是否需要属下留下来帮忙?毕竟宫主身份特殊……” 却被水溶摆手打断,道:“不是说有人驾车去了?有他在便使得了,至多事后让他再说不出话儿便罢了。”又道,“明儿你还有正事,且先行罢。”刑之源心领神会,忙领着众人向水溶行了一个礼,依言去了。 少时,果真有一名绝尘宫宫众赶了一辆马车来,水溶见了,沉吟片刻,因命他:“驾车随本宫一块儿进城去。”又命青冉,“你受了伤,且先进马车里简单处理一下,回去后再细细疗养罢。”便抱着黛玉先跃上马车,将她放平躺好于一侧的榻上后,又跃了下去,将空间留给青冉。 青冉见水溶不独未责怪自己未保护好黛玉,反而先命自己处理伤口,情知能让一向赏罚分明到甚至有些儿冷酷无情的水溶渐渐改变,都要归功于黛玉,不由越发愧疚自己未能保护好那个天仙一般的女子来。却亦知道眼下不是自己悔愧的时候,因快速钻进车里,解开自己的衣衫,屈起两根手指头儿,飞速在自己伤口周围点了几下,方一咬牙一闭眼,一把将那只箭矢拔了出来,便见鲜血汩汩的冒了出来。 强忍着疼痛和失血过多而带来的眩晕,她忙又自身上掏了一瓶儿随身带的金创药来,均匀的撒到伤口上,并撕下里衣的一角儿包扎了,方整理好衣衫,掀帘探出身子,道:“回爷儿,属下处理好了,爷儿可以上车了。”便要坐到驾车的位子上去。 却听水溶道:“你受了伤,如今名义上又是林姑娘的丫头,抛头露面的,终究不好听,就留在车里罢,无妨的。”遂自己亦跃上马车,放下帘子,亦不理会青冉还在,揽了黛玉在自己怀里躺好,方沉声下令:“出发罢。”马车便应声行驶了起来。 不提这边儿水溶揽了昏迷的黛玉坐车往贾府赶,如今王嬷嬷领着紫鹃雪雁百灵几个有心“逼走”后,情知如今黛玉的清白安全都系了她们身上,因忙撒开腿儿,便沿官道拼命的奔跑起来,惟愿能早些儿赶回贾府,早些儿将黛玉解救回来。 奈何几人虽不似等闲主子姑娘那般娇弱,却亦是打小儿娇养长大,寻常寒薄人家的小姐都不能够那般尊重的,因此跑了不多一会儿,便渐次支撑不住了;尤其王嬷嬷,原就年老体微了,此番更是支撑不住,因喘着粗气儿命她三人:“你们且不要理会我了,先赶回府里见老太太,让老太太立时着人来救姑娘的好!” 三人听说,先是再四不肯,架不住王嬷嬷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因嘱咐王嬷嬷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后,方撒腿继续奔走起来。 徒步行走几十里,若是换了平日,三人定是死活撑不到底的,然今日她们肩负着王嬷嬷的再四叮嘱,肩负着黛玉的清白安全,以致娇滴滴的三个小姑娘,竟赶在下午时分,回至了荣府。 众门子并不认得三人,如今见狼狈至极的三人竟报上了林姑娘贴身大丫鬟们的名字,都是嗤之以鼻,七嘴八舌说着‘林姑娘乃何等样儿人?如何会有你们三个这般腌臜的丫头?’、‘阖府谁不知道林姑娘去了城外铁槛寺,缘何姑娘还未回来,你们倒先回来了?可知是说谎!’……等语,直把三人气恨了个半死。 幸得整好儿有贾母屋里管浆洗的头儿金婆子路过,认得三人,三人方得以进得了二门,见到了贾母。 听得三人哭着说完贾琏黛玉先前的遭遇,众人立时唬的抖衣而颤,此起彼伏的哭将起来,尤其贾母凤姐儿祖孙俩,更又比别人哭得肝肠寸断。 哭了半日,还是底下雪雁哭着说:“求老太太这就打发人去解救二爷和姑娘回来是正经。”方让贾母暂时止了恸哭,便要命人去请贾赦贾政贾珍来商议。 兄弟叔侄三人很快来了,众女眷忙回避到了屏风之后。 闻得贾琏生死未卜,贾赦头一个便跳脚道:“咱们还等什么,立刻让林之孝、来升几个点齐了人,去将琏儿救回来是正经!”说完忙忙又要命人去京兆尹那里投帖子,以便请其相助。 慌得贾政忙一把拉住,劝道:“若是被劫走的只琏儿一人,也就罢了,关键是还涉及到外甥女儿,如此大张旗鼓的去寻,一旦传了出去,外甥女儿的名声可还要不要,咱们家的脸面性命又还要不要?” 贾赦听说,冷哼一声儿,道:“被劫走的不是宝玉兰儿,二老爷自然可以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如今琏儿生死未卜,我可顾不得那么多了!横竖外甥女儿终究不是咱们家的姑娘,便是传了出去,亦对咱们家的脸面性命无甚大影响!” 上首贾母听至这里,心里虽十分担忧黛玉的安危,却亦知道两个儿子皆说得有理,不免心生矛盾,因扭头儿含泪问贾珍道:“珍哥儿,你怎么说?” 贾珍见问,暗自叫苦不迭,情知但凡那一句话儿未说对,便一定会得罪了贾赦贾政中的一个或是两个全部得罪,又暂时摸不准贾母的意思,且这原系西府之事,认真说来与自己并无多大干系,因恭声儿回道:“回老太太,珍儿虽活了三十几岁,在老太太老爷面前,如何有说话儿的余地,自然是老太太老爷怎么吩咐,珍儿便怎么去做。” 贾母听说,虽不满于贾珍的含糊其辞,到底顾及着他系贾氏现任族长,不好随意说的,因低下头,一句话儿不再说。 底下贾赦见贾母说了半日,仍未拿出一个明确的主意来,便要出门自己活动去。偏贾政又再四拉着,不肯让他就去,老兄弟二人便当着老母亲和侄儿的面儿,你拉我扯、你来我往起来。 正不可开交之际,又见刑夫人拉了凤姐儿出来跪下,满面泪痕的道:“如今老爷与我膝下,有的不过是琏儿与琮儿两个,偏琮儿又小,且乌眉黑嘴的,一看便知是个不成器儿的,老爷与我能依靠的,不过琏儿一人罢了,倘他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让我们长房一大家子靠那一个去?求老太太二老爷应了老爷,这就寻琏儿去罢。” 后面儿凤姐儿虽素来与黛玉交好,如今一旦涉及到自己的枕边人,涉及到自己一大家人,亦顾不得平日的姐妹情了,因跟着哭道:“可怜巧儿才只两岁不到,果真没了父亲,以后该怎么样儿呢?求老太太二老爷疼顾咱们母女一些儿罢。” 早在刑夫人拉了凤姐儿出来片刻后,王夫人亦跟着出来了,如今听得她婆媳二人说完,亦跟着哭道:“大姑娘的名声体面固然重要,到底非贾门之人,不比琏儿系咱们府嫡亲的长房长孙,那有为了外人,反不去顾自家人的理儿?况较之于性命,名声体面又算得了什么?难道老太太老爷不想大姑娘平安归来的?求老太太老爷就应了大老爷罢,再踌躇下去,可就迟了……”说完忙拿手绢儿遮住脸庞,低声呜咽起来。 一面哭,一面还借着手绢儿的遮掩,不着痕迹将贾母贾赦贾政母子三人的神色都扫视了一番,以期能自三人脸上,看出自己煽动邢夫人凤姐儿演这场戏,到究有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原来方才在后面儿一听得贾政顾念着黛玉及贾府的名誉,极力劝阻贾赦不要大张旗鼓去寻贾琏与黛玉,她心里便忽然得出了一个主意来,因作出一脸的沉痛悲伤向邢夫人道:“听紫鹃那几个丫头讲,她们一掀开车帘儿,就见琏儿并跟着的人都倒在了地上,也不知道这会子怎么样儿了?果真琏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让咱们府里以后靠那一个,让大太太并凤丫头巧姐儿母女又靠那一个?” 又压低声音假意埋怨贾母贾政道:“论理老太太也忒偏心了一点子,显见得有了外孙女儿,连自己嫡亲的孙子亦不顾了;偏老爷也是,为了外甥女儿的名声,竟眼睁睁要置琏儿的生死于不顾,果真的只记得自己是舅舅,不是叔叔了?可恨我膝下只宝玉一个,环儿又不成器,不然过继一个到大太太名下,将来大太太亦能老有所靠了!”说着唏嘘不止。 原来邢夫人并非贾赦的原配夫人,系原先的大太太、亦即贾琏之母亡故后,才填房娶进来的。偏其进门后,又一直未曾生养,故素来视贾琏为未来的依靠。如今既闻得贾琏遇难,邢夫人心里已是十分焦急,又如何再禁得起王夫人的言语撩拨?当下便拉了凤姐儿一块儿,急急绕到了屏风前面儿去,自然亦忽略了王夫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狠厉光芒。 王夫人想的是,最好能借此机会,让贼子将黛玉治死在了外面儿,再也回不来才好呢,一来可以让宝玉与宝钗的婚事少些阻碍;二来当日贾琏与如海签的文契,可没说一旦黛玉横死,银子便不归贾府;三来亦可重重的打击贾母一番。退一万步讲,即便此番黛玉能侥幸获救,凭她那张狐媚子的脸蛋儿,亦是绝难清清白白归来的。最好这会子便将此事儿闹得满京城都知晓,到时便是她能回来,只要她命人稍稍放出一点子风声儿,凭她的性子和傲气,定然受不住,便是不立时因羞愧而自我了断了,抑郁而终亦是在所难免的! 如此一举多得之美事儿,几乎要让王夫人忍不住立时叩谢起老天的大恩大德来,她瞧那个狐媚子不顺心很久了,只苦于有贾母和那文契在,不得不成日价装出一幅笑脸来对她,如今可好,“瞌睡了便有人送枕头”,真真是天助她也! 然终究不放心邢夫人与凤姐儿,生恐二人不能如她想象的那般劝动贾母贾政,遂忙亦跟了出去,于是方有了才刚那一出儿。 王夫人一言既出,贾政犹可,以为她是顾念着骨肉亲情,才会不管不顾出来一块儿求情,心里便有几分欣慰于她的“贤惠”;上首贾母却暗自纳罕起来,自己这个二儿媳,什么时候竟与大房这般生死与共了?两房人不是由来都面和心不合的吗?其中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 正怔忡之际,又听下面邢夫人凤姐儿哭道:“求老太太老爷快点子作定夺罢,迟了可就真真来不及了……”又见贾政神色间亦已有所松动,显然是默许了贾赦的主意,贾母无奈,只得点头道:“罢了,就依你大老爷说的去做罢。”一面忍不住在心里感叹,玉儿,外祖母已尽了全力了,到底劝不转你舅舅们,果真今日能救得你回来,将来的一切,就只能看你自个儿的造化了! 在紫鹃雪雁几个回来之前,李纨三春宝钗等人都在贾母跟前玩笑凑趣儿,不料三婢忽然回来,又带回了噩耗,事出突然,因只来得及避到了屏风后面,自然将前面儿贾母母子婆媳等人的话儿听了个一清二楚,只各自都低着头,没人说一句话儿罢了。 惟独紫鹃雪雁百灵三个听得众人口口声声都是先为贾琏及贾府的名声体面考虑,黛玉竟是次要中的次要,尤其贾母亦不为她说上一言半语,不由为黛玉竟会有如此亲人,而无声的哭作了泪人儿,偏还碍于奴婢的身份,不能出去为她说上一言半语的,况贾母等人又未曾说过不救黛玉回来的,她们便是想说、敢说,亦无从说起呀! 半日,还是紫鹃拭了泪,轻轻道:“二位妹妹,快别哭了,姑娘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儿的,咱们还要留着精神,等姑娘平安归来,好生伺候她呢。姑娘在这里又无一个半个骨肉亲人姊妹的,咱们要是再不照顾好她,又还有谁会真心对待她去呢?” 一席话儿说得雪雁百灵都立时止了哭,双双点头坚定道:“紫鹃姐姐说得对,姑娘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再看李纨三春等人,早被三婢一席话儿说得羞愧得越发低下了头,惟独宝钗一脸的平静,似是压根儿未听见三人的话儿一般,黛玉死了固然可惜,那她能结识大皇子的路便少了一条;但是,死了总比活着要好,至少,没有人再美得过她去了,而宝玉的目光,亦只会停留在自己一个人身上! 再看前面儿,贾赦既得了众人的一致赞同,忙忙便要去忙活儿,却见一个婆子慌慌张张进来道:“琏二爷领着跟去铁槛寺的人回来了,说是不见了林姑娘……” 一语未了,凤姐儿已头一个冲上去,急声儿问道:“琏二爷可好是不好,有没有受伤流血的……” “凤丫头胡吣什么!” 凤姐儿话未说完,已被贾母低喝着打断,旋即问那婆子:“你琏二爷这会子在那里?快快传进来。” 被贾母这么一喝,凤姐儿方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彼时府里的下人们尚不知道贾琏与黛玉出了事,自己这么一叫,岂非是不打自招了?因忙讪笑着说了一句:“我也是一时喜悦,以致忘情失态了,还请老太太勿怪。”退回了邢夫人后面儿去站着。 婆子道:“琏二爷好好儿的,只说是不见了林姑娘与林姑娘的嬷嬷及四个丫头。” 话音未落,已被贾母兜头啐在脸上:“糊涂东西,就你能,什么都知道,什么话儿都敢乱说?阖府上下谁不知道林姑娘去铁槛寺小住散心了?指不定她喜欢那里清净,愿意多呆两日呢?你琏二爷必是这般说的!连主子的话儿都未听清楚,就敢来胡乱传话儿,真真好大的胆子。来呀,将她的嘴堵了,押下去好生看着,明儿再发落!” 便有两个有力量的婆娘答应着进来,拿手绢儿堵了那婆子的嘴,一左一右扭了出去。 这里贾母方命鸳鸯:“你亲自去接了你琏二爷进来。”鸳鸯忙答应着去了。 少时,便见贾琏一脸慌张的进来了。一见贾母,他便“噗通”一声儿跪下,哭道:“琏儿没用,将林妹妹弄丢了,还请老太太责罚!” 一旁邢夫人与凤姐儿见他进来,满心只愿立时上前问他有没有伤着那里,这会子可好是不好?只碍于贾母贾赦贾政都在,不好造次,方强忍着罢了。 上首贾母见贾琏一进来便请罪,沉吟了片刻,方道:“你且先起来再说。”贾琏听说,忙唯唯诺诺站了起来。 就听贾母问道:“除了跟你去的那些人外,府里可还有其他人知晓你林妹妹丢了之事的?” 贾琏见问,犹豫了片刻,方道:“大家伙儿想着丢了老祖宗最疼的林妹妹,都十分恐慌,尤其那几个跟去的婆子,更是一路哭着回来了,这会子只怕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 贾母听说,气得浑身乱颤,半日方道:“真真是个不晓事儿的,你这样儿作,存心是要置你妹妹的名节体面于不顾吗?”一面忍不住在心里悲叹,自己怎么就能有这般愚钝的孙子呢! 贾琏被骂,不敢回嘴,只得肃手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倒是一旁贾赦满不在乎的道:“便是阖府上下都知道了又如何?终究是要出去寻外甥女儿的,到时别说阖府的人,便是全京城的人,只怕亦会知道了!果真怕于名声体面有损,最好的法子,莫过于直接不去寻,只是那样的话儿,林妹夫那二十万两银子,咱们家也别想得到分毫儿了!” 他的话儿招来了贾母的怒目而视,只得摸了摸鼻子,讪讪的退回了座位上。 一旁王夫人则是听得在心里嗤笑不已,果真的寻不回黛玉来,别说二十万两,下剩的二十七万两都将悉数属于贾府了,大老爷也真是有够死脑筋的!因清了清嗓子,道:“论理有老太太老爷们在,我是没有说话儿余地的,只大姑娘好歹是我这个舅母看着长大的,若是不说上两句,我心里不忍。才老太太老爷亦说过了,大姑娘终究是女儿家,果真大张旗鼓的去寻,难保不于大姑娘乃至咱们家的声誉有损。倘明儿寻了大姑娘回来,却惹来一大堆的闲言闲语,大姑娘一个姑娘家,脸皮儿薄,可该怎样儿面对呢?” “依我说,咱们不如‘胳膊只折在袖子里’,竟是先严令府里的下人们不得议论此事,再点齐了百十名心腹之人,去城外细细的寻大姑娘去,如此岂非既能保全大姑娘的名声,亦能保全咱们府里的颜面儿了?只不知老太太老爷们意向如何?”迟一时找到黛玉,黛玉便多一分受辱甚至死亡的可能性,离她所期许的结果便要更近一步,她自然不能让人坏了上天白赐与她的这个绝好机会! 王夫人一席话儿,说得在场众人都禁不住点起头来,贾母先就道:“二太太言之有理,女儿家最重要的便是名声,咱们身为林丫头最至亲的亲人,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名声受损,而不去为她保全的。” 因命贾琏:“你妹妹是你弄丢了,今儿个我就与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让你带着一拨儿人去将她寻回来,你怎么说?” 贾琏听说,暗自叫苦不迭,荒郊野外的,他又未瞧见劫走的黛玉的到究系何人,劫着她去了何方,要怎么寻去?却亦不敢驳回贾母,说不得赔笑着道:“这原是琏儿该的。只是琏儿素来蠢笨,又年轻不省事儿,只怕寻不回林妹妹来,倒是再另派上一拨子人,两拨儿人分头寻找的好,那样儿寻见的机会亦增大许多,未知老太太意向如何?”一面拿眼只觑贾珍。他想的是,多一个人去寻找,到时寻不见,自己身上的责任,自然亦跟着去了一半儿,贾母亦不好罚得他太重了。 贾珍与他素来鬼混惯了的,如何猜不透他的伎俩?却亦并不点破,反而向贾母自动请缨道:“若是老太太信得过珍儿,就让珍儿与琏兄弟各领一拨儿人,分头寻林妹妹去罢。”反正到时便是寻不回来人,贾母亦不会骂他太重的,好歹他还是族长呢,就卖贾琏一个顺水人情罢。 果然贾琏一听他说完,立时便向他投来了感激的目光,贾珍遂无声的在心里笑开了,明儿又可以让他去为自己做一些个自己不方便出门做的事儿了。 见贾珍自动请缨,贾母十分喜悦,道:“如此便有劳珍儿你了,明儿待寻回你妹妹来,我一定重重谢你。”便催着二人尽快去点齐人马,好立时去寻人。 但见惜春“噗通”一声儿跪到贾母跟前儿,哭道:“才我在后面儿听紫鹃几个说,林姐姐是被人掳了去的,果真这会子要寻,亦不该去城外寻,而是该去报官的,求老太太还是立时着人去报官了,一旦迟了,才真真是救不回林姐姐来了!” 原来她方才在后面儿见了紫鹃几个的敢怒不敢言,听了几人的暗自饮泣,又闻得几人说贾琏既已回来,那么黛玉必定是被人掳到了不知那里去,只怕不报知官府组织官兵城里城外大搜索,必定是寻不回黛玉来了,终于再坐不住,因不管不顾冲了出来。 “四丫头,你小人家家的,那里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干系?倒是进去与你嫂子姐姐们待在一块儿的好。”贾母见惜春忽然出来,还质疑自己的决定,不由动了气儿,只碍于贾珍还在,不好说得她太重,因强挤出一抹笑意,和气的与她道。 惜春听说,并不退缩,反而道:“老太太是顾念着林姐姐的名声体面吗?果真的一个人实实在在的性命,竟连那虚无飘渺的名声都及不上?老太太就没有想过,一旦寻不回林姐姐来,名声体面那些个东西,又还有何用?”(未完待续) 虚情假意心知肚明 惜春一连问了几个问题,直将贾母问了个无言以对,不由恼羞成怒,道:“你小人家家的,那里知道咱们这样儿人家,由来名声体面都是排在第一位的?念你年小,今儿个我就不与你计较了,还不快进去!” 又喝命李纨:“珠儿媳妇那里去了?还不出来拉了你四妹妹进去!” 里面李纨听说,不敢有违,说不得低垂着头,小步行至外面儿,强拉了惜春进去。 这里贾母方没好气的向贾琏道:“还愣着作什么,还不点人寻你林妹妹去?”贾珍她不好当众说,惜春她不敢说得太重,然要当众说说自己的嫡系子孙,还是没人敢说个“不”字儿的! 贾琏听说,知道贾母是在迁怒自己,敢怒不敢言,说不得同了贾珍,扭身儿快速出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贾母方满脸疲色的向余下众人道:“我也累了,你们都先退下罢,一旦有林丫头的消息,立时来回我。” 众人听说,只得各自默默行了一个礼,便要退出去。 不想未及举步,就见两个婆子满脸喜色撞了进来,口内犹嚷道:“林姑娘回来了,林姑娘回来了——” 闻言众人皆怔住了,还是屏风后面儿的紫鹃雪雁几个先绕出来,急急抓过两个婆子的手便问:“姑娘果真回来了?这会子在那里?在那里?” 婆子未及答话儿,王夫人便先叱道:“主子跟前儿,也有你们说话的份儿?真真反了天了!”说得三人不敢再说,只拿焦急期待的目光望向两个婆子。 王夫人见三人不敢再说,方作出一脸喜色,转头向贾母道:“果真的大姑娘回来了,倒真真是件天大的喜事儿!只不知下人的话儿可信不可信,倒是细细问过的好。” 贾母点了点头,亲自问那两个婆子:“你们才说林姑娘回来了,可真是不真?是林姑娘一个人回来的?可还有其他人一块儿的?” 婆子见贾母亲自问话儿,受宠若惊,忙絮絮叨叨、颠三倒四的说开了:“回老太太,林姑娘是真个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林姑娘的一个丫头,只是丫头受了重伤,这会子已人事不省……,哦,是一位相公送林姑娘回来了,说什么是当今的六皇子……,林姑娘这会子亦是人事不省的,姑娘的嬷嬷在一旁照顾着……” 见婆子絮叨得不堪,且该知道的消息,亦知道得差不多了,贾母因忙出言喝退了二人,方与贾赦贾政道:“甭管两个奴才说的话儿真是不真,倒是赶紧儿接出去的好,万一六皇子真驾临了,亦不至于失了礼数。”又打发了几个婆子一块儿跟去,以便照顾黛玉,方命凤姐儿,“立时打发人请太医去。” 打发掉他三人,贾母方拭了拭泪,道:“可怜我的玉儿丫头,此番真真是受苦了。”又与紫鹃几个道,“你们都是好孩子,时时刻刻记挂着你姑娘,这会子便同了我一块儿,去瞧你姑娘去罢。”说完扶了鸳鸯,颤巍巍亲自往二门外去了。后面儿刑夫人王夫人等见状,只能跟在了后面儿。 一行人逶迤着到得二门外,却左等右等不得消息,正焦急之际,就见方才跟贾赦贾政出去的一个婆子小跑着过来,一面喘气一面道:“回老太太、太太,果真是六皇子送了林姑娘回来,二位老爷因打发奴才来请老太太领着太太奶奶们,去前面儿谢六皇子的恩。” 贾母王夫人等听说,虽不悦于水溶竟这般大的架子,到底不敢有违,说不得略整理了一下儿衣妆,便命一众婆子媳妇伺候着,接去了大门去。 果见大门外停了一辆马车,一身便装的水溶正面无表情的立在车下,贾赦与贾政则满脸小心翼翼的立在旁边儿,众门子下人则早已回避,悉数换成了一群才只总角的小子们伺候。 瞧得贾母领着众人出来,贾赦贾政忙抱拳赔笑向水溶道:“回六皇子,家母已领着众女眷谢恩来了,六皇子有什么话儿要吩咐,还请示下?” 贾母见状,忙领着众人上前与水溶见了礼,方赔笑道:“承蒙六皇子送了老身的外孙女儿回来,老身全家上下皆不胜感激,还请六皇子受老身一拜。”说完见水溶仍是面无表情,并不说那推辞的话儿,贾母无奈,只得真个拜了下去。 其余众人见贾母下拜,说不得亦只能跟着拜了下去,一面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人说六皇子最是冷漠无情,果真一点不假,竟眼睁睁瞧着白发苍苍的贾母向他下拜而不出言劝止的,竟比贵嫔娘娘架子还大了! 待众人都跪了片刻,水溶方冷冷开口道:“都起来罢!” 又向贾母道:“才本王已与赦老政老大略说了一遍如何遇上林姑娘之事,只老太君等人还不知晓,本王说不得再说一遍了。”说完娓娓道,“今儿个本王闲来无事,因屏退众伺候之人,只命一个侍从跟着,驾车去到城外散淡散淡。不想行至半道儿,却见一辆马车在路上疯跑着,因赶紧设法勒住了马。就见车上躺着的竟是贵府的林姑娘,还有她的丫头嬷嬷,只是除了那名嬷嬷,林姑娘与其丫头都昏迷着。本王因细细问了那位嬷嬷,方知她们竟然遇上了强盗,林姑娘因头碰在了车壁上,又受了惊吓,所以人事不省;而她的丫头则因忠心护主,硬是以自己的身体,挡在车帘后,替林姑娘挡了一箭,且昏迷前还用簪子狠命扎了拉车的马的后臀,以致其发疯,因拉了车拼命乱冲,才硬生生自强盗的包围圈中,撞出了一条生路来!” 话音刚落,就见满脸青紫的王嬷嬷掀起车帘儿的一角,下到地上,“噗通”一声儿跪到贾母跟前儿,方哭道:“老奴该死,未能保护好姑娘,让姑娘受了惊,还请老太太恕罪!”又道,“幸得遇上了六皇子,不然姑娘便是能逃得过强盗们的追赶,亦逃不过马儿疯跑,被困在车里东撞西碰,甚至坠下悬崖的命运!” 听罢二人的话儿,众人便知黛玉并未能被强盗瞧见,坏了名声体统,不由都念起佛来,尤其贾母更是喜悦至极,如此一来,她的玉儿便不会不够格儿作国公府的媳妇儿了。惟独王夫人质疑道:“紫鹃那几个丫头回来可不是这么说的。况果真马儿受惊,她几个又如何能跳下马车,且毫发无伤的回来?” 王嬷嬷听说,忙辩道:“她们几个小人家家的,冷不丁儿遇上如此可怕之事,只怕早已吓得神志不清,说出来的话儿,又岂能尽信?而她们之所以半道儿上冒险跳车,则是为老奴所命,以期她们能早些儿回来求救。至于她们缘何会毫发无损,想来定是观音娘娘显灵了!”一面说,一面还双手合十,不住的念起佛来。 王夫人还要再说,又见紫鹃几个绕到前面儿,跪下道:“先前实在是受了惊吓,以致前言不搭后语,还请太太恕罪。”又哭道:“奴婢们亦并非是毫发无损,这会子浑身还疼得紧,也不知道可是伤着骨头儿了,只是一来记挂着姑娘的安危,不觉得疼;二来奴婢们保护姑娘不力,又岂敢先喊疼的……” “本王来这里,可不是听你们主子奴才辩嘴的!”一语未了,已被水溶不耐烦的出言打断。贾母忙亦低声儿骂道:“六皇子还在呢,你们就这样儿不顾体面,成何体统!”说得众人俱低下了头去,不敢再说。 就听水溶冷冷道:“林姑娘这会子犹人事不省,你们倒好,不说先抬了她回房梳洗一番,再请太医来瞧,倒在这里纠缠于些微小事儿,你们对得起林大人的托付吗?” 一提及如海的“托付”,贾赦贾政等人立时忆起文契上的条条款款,因忙赔笑道:“是臣下思虑不周,让六皇子见笑了。”便喝命刑王二夫人:“好糊涂东西,还不让人抬了藤屉子春凳来,将外甥女儿抬回屋里,好生照管的?” 二人被骂,不敢多说,忙指挥着婆子,就要上前掀车帘儿扶黛玉下来。 不想又听水溶冷冷道:“就在这里扶林姑娘下车?难道本王的马车,还不配驶进贵府内院儿的?” 说得贾赦贾政忙讪笑道:“六皇子言重了,臣下惶恐!”方喝命人上前赶了车,往二门方向去了。这里贾母方领着众人又向水溶见了礼道了谢,方被婆子媳妇簇拥着,撵了上去。 余下水溶瞧着黛玉坐的马车越行越远,止不住满心怅然起来,玉儿,你一定要尽快好起来。又暗自在心里对她起誓,玉儿,此番水溶让你被连累而受到伤害,是第一次,亦一定是最后一次! 丹凤阁内,黛玉床前。 “紫鹃,要吃茶……” 半睡半醒之间,一直守在黛玉床前的雪雁百灵忽然闻得耳边有人低语,因下意识的睁开眼睛,却见是躺在床上已昏迷了一日两夜的黛玉噏动着嘴唇在喊,不由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因忙争相要去倒茶来黛玉吃,行动间连趴在黛玉床前一夜导致手脚发麻、行动不便,而将方才二人坐的椅子绊翻了亦顾不得。 还是雪雁快了一步,先行至桌前倒了茶,百灵遂退回去,俯身轻轻向黛玉道:“姑娘可醒了吗?可是要吃茶?” 就见黛玉应声儿缓缓睁开一双美目,虚弱一笑,嗔道:“嚷着要吃茶,自然是醒了,扶我起来罢。” 百灵听说,忙放柔动作扶了她起来,还体贴的拿了一个靠枕垫在她颈后。 彼时雪雁已捧了茶过来,百灵忙接过,先递半盏温水与黛玉漱了漱口,方递上吃的茶来。 黛玉吃过,精神好了点子,因问:“怎么是你们两个在,紫鹃那里去了?”原来黛玉因禀性气弱,以致夜间常醒,醒来便极难再睡,难保有要茶要水之时,因紫鹃睡卧警醒,且手脚伶俐轻便,故黛玉卧室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了她一人,所以黛玉外榻由来皆是她睡。如今黛玉醒来不见了她,故有此一问。 二人见问,笑道:“前儿个嬷嬷与紫鹃姐姐守了姑娘一夜,昨儿个白日亦未好生歇息,因此昨儿个夜里换了咱们两个守着,怕姑娘今儿个还不醒来,今晚再轮她们的,幸好姑娘醒过来了,真真谢天谢地!” “我睡了很久吗?”听罢二人的话儿,黛玉不由纳罕道。 “怎么姑娘记不得前个儿回城途中发生之事了?”二人见黛玉一脸的茫然,因问道。 被二人这么一说,黛玉攸地忆起当日在城外发生之事,忙一叠声儿的急问道:“嬷嬷怎么样?青冉怎么样?紫鹃怎么样?我又是怎么回来的?你们两个也都还好罢?” 一语未了,就见王嬷嬷与紫鹃并两个捧着热水手巾的小丫头子进来了,瞧得黛玉醒来,二人俱是又惊又喜,忙忙几步上前,喜道:“姑娘可醒过来了,真真是菩萨保佑!”说着已是满脸喜悦的泪水儿。又命小丫头子,“立时去与老太太报喜去。” 小丫头子忙答应着飞奔去了。 这里黛玉见她几个都好好儿的,只不见青冉,因问道:“青冉在那里?她可还好吗?”她记得自己昏迷时,仿佛曾听人在耳边说起青冉受伤了。 见黛玉一脸紧张,王嬷嬷忙笑着安抚她道:“青冉这会子正休息呢。此番她虽受了重伤,因老太太念她救护姑娘功高,特意请了太医与她诊治,又赏了一大堆的人参燕窝等上好补品,相信不日她自可痊愈的,姑娘只管放心。” 闻言黛玉方舒了一口长气,点头道:“如此我便放心了。明儿待她痊愈了,一定带她去与外祖母好生磕了头,便是我,亦该为外祖母的‘爱屋及乌’,好生谢谢一番才是。” 说完不经意瞥见一旁雪雁百灵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儿,紫鹃又在一旁轻拉二人衣角儿,黛玉不由动了疑,因正欲问二人怎么了,却听得外面儿有人道:“老太太、姨太太与二位太太并奶奶姑娘们瞧姑娘来了。”,说不得先咽了回去。 少时,果见贾母、薛姨妈、刑王二夫人、尤氏李纨凤姐儿妯娌,并三春宝钗姊妹都进来了,黛玉的卧室,霎时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可怜我的玉儿丫头,此番真真是受苦了。”坐到黛玉床头,贾母头一个便忍不住滴下泪来,一面拿手不住的摩挲着黛玉的头手,一面心疼的颤声儿道,“明儿定要好生将养一番才是。”其余众人亦是跟着哭个不住。 半日,还是凤姐儿拭了泪笑道:“虽然此番妹妹受了点子苦,到底逢凶化吉,平安回来了,可见妹妹是个有后福的,以后定然大富大贵一辈子,老祖宗还是快别伤心了。” 说得贾母转悲为喜,向黛玉道:“你嫂子说得对,此番我玉儿遭此劫难,明儿必定否极泰来,福不可言,外祖母当高兴才是。” 王夫人薛姨妈等人忙亦跟着说了一大车的奉承话儿,说得贾母越发喜悦起来,因道:“明儿待玉儿丫头好了,再摆上两桌酒,打上一台戏,让玉儿丫头好生乐和两日,去去晦气儿。” 众人自是再无不应的。又细细问了黛玉想什么吃的,要什么东西只管遣人去贾母王夫人凤姐儿处取后,贾母方怜黛玉需要静养,命众人各自散了。 余下雪雁百灵在旁冷眼瞧了这半日,终于忍不住冷笑起来:“若不是那日亲眼瞧见她们的丑恶嘴脸,亲耳听见她们的无耻话语,连咱们都要为她们对姑娘的骨肉情深所感动了!” 闻及此言,黛玉越发纳罕不已,因细细追问起二人来。一旁紫鹃恐黛玉听了伤心,不利于身体的康复看,还不欲使二人说,到底架不住黛玉再四追问,只得由着二人说了。 于是雪雁百灵二人便将当日她们回来后报了信儿,贾母贾政如何顾念着贾府的名声,不欲使人去救黛玉,而贾赦又如何救子心切,说黛玉不过一个外人,顾不了那么多;及至到后来贾琏回来,更是一致计议只到城外悄悄寻找黛玉一回作罢,并众人说的话儿及其各自的表情举止,都一句一句细细学与了黛玉听,末了犹恨恨道:“最后还是四姑娘瞧不过眼,站出来替姑娘说了几句话儿,只是立时便被老太太骂了回去……” “雪雁百灵不要再说了!” 二人正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兴起,却听一旁王嬷嬷忽然喝道,因忙抬头看去,就见黛玉一张绝美小脸,早煞白得没了一丝血色,显是气愤伤心至极所致,不由又悔又愧,因忙跪下向黛玉道:“奴婢们也是不想看着姑娘再被她们的虚情假意所蒙蔽,明儿还一如先时那般掏心掏肺对她们,将来自己吃亏罢了。若是因此而气坏了姑娘的身子,岂非是奴婢们的罪过?还请姑娘恕罪。” 沉默了片刻,黛玉忽然轻声道:“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且先都起来罢,我理会得的。”虽然早已在心底将自己与贾府众人的关系,定位于了“雇佣者”与“被雇佣者”之间,乍一闻得自己的性命安全在贾府人甚至贾母心中,竟比不上虚无的名声体面来得重要,自己在贾府众人心中,到底始终只是一个外人,是死是活其实并不重要后,她的心还是狠狠痛了一下儿。 原来,如今的自己,在这个世上,已真的没有了亲人,那怕一个! 恍惚之间,眼睛的余光扫到雪雁与百灵犹跪在地上,连头亦磕在了地上,不敢起来,显是在为她们方才的口无遮拦而后悔愧疚,黛玉心里一动,至少自己还有她们,还有始终掏心掏肺对她的她们,因忙强自凝了凝神,道:“我心里并不怎么难过,只是感叹于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罢了,你们且先起来。” 说完见二人虽起来了,神色间仍是深深的懊恼与自责,因忙拿其他话儿来叉开道:“才我恍惚听你们谁提及是六皇子救了我,并送了我回来,可真是不真?”虽然已明白知晓当日救自己的那位银面宫主,便是当今的六皇子水溶了,她仍是想最后确认一下儿。 王嬷嬷听说,忙道:“当日姑娘以死相逼,逼得了嬷嬷与紫鹃几个先离开,因此之后发生了什么,咱们几个一概不能得知,姑娘只能待青冉好些儿后,再唤了她来细问了。倒是之后的事儿,嬷嬷还知道一二。” 原来当日王嬷嬷命紫鹃雪雁百灵三个不要管自己,一定要撑住先回贾府向贾母等人报信儿后,稍事歇息了一回,便再次上路了。然她到底年老体微,以致走不了多远,便不得不歇息一回,因此行进得极为缓慢。 不想就在她又一次快要支撑不住之时,一辆路过的马车却攸地停在了她面前,车上之人,赫然竟是六皇子并她的姑娘及青冉。那一刻王嬷嬷心中的庆幸与喜悦,自不必细说。 坐到马车上,见水溶竟毫不避讳的将昏迷中的黛玉一直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王嬷嬷心里虽震惊,更多的却是乐见其成,只因当日如海曾隐晦的向她提及过水溶仰慕黛玉之事,让她多经心一些儿。如今见了水溶如此模样儿,她自然能想来是他救了自家姑娘,因倒头便要拜下。 却被水溶出言止住,又如此这般与她说道了一番,于是方有了那日在贾府大门口儿那一出儿。也得归功于紫鹃雪雁几个机灵,一接收到王嬷嬷的眼色儿,便心知有异,因配合着演了一场戏,方侥幸过了那一关。 王嬷嬷说完,又叹道:“六皇子真真是个有心的,为了能不使姑娘名誉受损,不独教了嬷嬷那样一番说辞,又特意命老爷请了老太太、太太等众女眷出去,为的便是当众向她们表明,姑娘仍是清清白白、冰清玉洁的,以彻底杜绝以后有人以此事来乱嚼舌子,以致姑娘听了不痛快。认真说来,倒比那些与姑娘有着血亲的…亲人们,好上太多了!” “还有青冉丫头,也是个好的,竟生生以自己的身体,为姑娘挡了那致命的一箭,明儿待她好起来,嬷嬷一定要与她磕个头,以叩谢她对姑娘的救命大恩!” 王嬷嬷一席话儿说毕,对当日事情的前前后后,黛玉便算是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了,心里对水溶的感激,自不必说。又思及当日自己曾说过要备了厚礼登门道谢的,因问王嬷嬷:“青冉的伤势,太医怎么说?多早晚能彻底康复?”便是要送谢礼去与水溶,亦不能经由贾府送出去,还得靠青冉出面儿,去西门或同安里寻林文林武打点并送到水溶府邸方好,不然让贾府其余人知道了,只怕又该觉着有机可乘了。 “太医说因当时将伤口处理得好,且青冉身子骨原就结实,因此至多十天半月的,便可以下地,只以后再慢慢儿将养即可。”王嬷嬷见问,忙答道。 黛玉听说,沉吟了片刻,道:“既是如此,待她醒来后,来回我,我瞧瞧她去。” 旋即命众人,“都退下吧,我也累了,想先歇息一会子。” 众人听说,忙又劝她吃了药,方神色各异的依次退了出去。 这里黛玉方翻身躺下,望着头顶上的茜纱蚊帐,带着几分淡淡的伤感,暗自沉吟思忖起来。思及才雪雁学与自己贾赦说的‘果真不去寻外甥女儿,亦别想得到林妹夫那二十万两银子’,她不由无声的冷笑起来,她的这位大舅舅虽然贪婪成性,至少素来是将算计谋划都摆在明面儿上的,让人虽厌恶,还不至于让人产生恐惧的念头儿。然这府里其他的人,可就说不好了,譬如本该与她最亲最近的贾母,不也为了保全贾府的名誉,几乎放弃了她吗?譬如由来便与她交好的凤姐儿,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切身利益,不也毫不犹豫的摒弃了她?再譬如一向与她好得亲姊妹一般的三春,不亦在紧要关头,连那怕一句话儿,亦不曾替她说的? 她到底要如何做,才能改变如今自己说白了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不利局面呢? 虽说如海临终前已在京城与她置好了宅子,到底她今年还不足十三岁,认真算来,尚算不得一个有自主行为能力之人,且又系闺阁女儿,尤其双方之间,还有那一纸文契,果真自己要搬了出去,岂非是在变相的告诉此事的两个见证人大皇子六皇子,贾府未善待于自己?到底贾母并贾府其他人,不管是出于情义上考虑,抑或是颜面上考虑,定然都是不会答应自己的,毕竟没有谁会白白去做此等“搬了石头来砸自己脚”之事的! 自己缘何才只十二岁,而非十五岁呢?轻轻翻了一个身,无声叹了一口气,黛玉禁不住开始渴求起自己快快长大来……(未完待续) 傲气可无傲骨须有 就在黛玉一心盼着青冉能早些儿复原,好打发了她去西门及同安里传自己的话儿,命林文林武备一份厚礼送到六皇子府上时,却有太子妃先打发人源源不断送了大量燕窝鹿茸灵芝等上佳补品,并新鲜罕见的吃穿用玩之物来,那送东西的嬷嬷还有心当着贾母王夫人等人面儿道,‘太子妃娘娘说了,明儿一旦得了空儿,还请姑娘不要嫌弃,多去咱们府上逛逛。’ 宁荣二府虽已暗地里依附了大皇子水澈,宫里元贵嫔亦依附了淑贵妃,贾府高层譬如贾母贾赦贾政贾珍母子叔侄几个,到底还没有完全昏了头,以为只要忠心耿耿为大皇子办事儿,将来便会有享之不尽的富贵荣华,毕竟当今皇上虽对太子不甚满意,至今却未露出过要废太子、另立大皇子之意来,将来之事,谁又能说能准?倒是趁着如今太子府抑或是六皇子府,——虽然不知道到底是这两府中的那一府看重黛玉,提早儿作好两手准备,为自家备条后路的好。 遂命阖府上下众人待黛玉越发殷勤起来,不独每日里补品不断,一应吃穿用度捡最好的送来,贾母王夫人等更是一日几次亲至丹枫轩来瞧黛玉,百般亲切怜爱的要她一定要好生静养,又嘱她‘且不必拘礼,早晚亦不必依例前面儿请安去,只管静养好身子,便是最大的孝顺了’,却不知黛玉经过前日之事心中原已对她们存了芥蒂,不愿多面对她们,且她们一日几次的来,弄得丹枫轩嘈杂不堪,那里是在真心让她静养了?遂越发不喜众人。 这一日午后,贾母等人照例又至丹枫轩瞧了黛玉一番,方离去了。 瞧着众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黛玉禁不住背转身子低叹道:“如今这屋子,竟成集市一般了,如何静养?” 一语未了,又听得外面儿有人道:“林妹妹在家呢吗?”旋即亦不待黛玉应声儿,便自己掀帘进来了。不必回头,黛玉便知来者必是宝钗无疑,心中气闷,亦不回头招呼她,只留了一个背影与她,以盼她能感受到自己的不耐烦,尽快离了这里。 奈何宝钗竟似丝毫儿未察觉她的气闷一般,只管问好:“今儿个妹妹觉着好些儿了吗?”说着绕至黛玉前面儿,细细瞧了她一番,方笑道,“今儿个妹妹气色倒好,想来不日便可痊愈了。” 话音刚落,一旁雪雁便“嗤”的笑了一声儿,道:“上午宝姑娘来时,也是这么说的。” 闻言宝钗不由一窒,但旋即便恢复了常色,笑道:“你这丫头定然不曾听过一句话儿‘主雅客来勤’,林妹妹如此可人儿,凭是换了谁,亦会打心眼儿里喜欢,何况我一个俗人哉?自是巴不得能时时与妹妹在一块儿的。” 说完忙又道:“自前儿瞧得妹妹颈项上的伤口后,我心里着实心疼得紧,想着妹妹白玉一般的颈项,若是留下什么疤痕,岂非是美中不足?家去后因命了哥哥四处寻找能祛除疤痕的药膏子。说来亦是妹妹福气大,不过几日光景儿,哥哥竟已寻得了一瓶良药,说是自西海沿子那边儿一个叫‘真真国’的国家传过来的,以芦荟、薰衣草等十几种花草再合着夏日太阳出来之前的露水儿,提炼出来的,对祛除疤痕有奇效。”便唤,“莺儿。” 后面儿莺儿闻听,忙奉上一个精致的盒子,宝钗接过,旋开盖子,递至黛玉眼前,笑道:“只不知妹妹喜欢不喜欢这个味儿?我闻着倒还好。” 黛玉听说,低头略扫了盒中的瓶子一眼,浅浅一笑,道:“如此难得之物,宝姐姐还是留着自己用罢,我很不需要。” “那里能不需要呢?”闻言宝钗不由怔了一下儿,这世上还能有如此不在乎自己容颜肌肤的?尤其黛玉所拥有的,还是绝世的容颜与如玉的肌肤。倘换作她,只怕早已百般忙活儿着补救了。因又道,“伤口在妹妹颈项上,旁人打眼儿便能瞧得见,倒是经心些儿的好。” 却见黛玉仍是毫不在意,只淡淡道:“疤痕虽瞧着不好看,却能时刻提醒人不忘旧事,留着岂非更有意义?”又道:“我也累了,就不多留宝姐姐了。雪雁,送宝姑娘。” 雪雁听说,忙上前打起帘子,向宝钗道:“宝姑娘请!” 见黛玉都下逐客令了,宝钗不好再留下,只得说了一句:“那我明儿再来瞧妹妹。”扭身儿出去了。 这里黛玉方问紫鹃:“青冉这会子可起身了?” 紫鹃忙道:“早已起了,正由小丫头子搀着,在院子里散淡。” “既是如此,让她过来见我,就说我有话儿要问她。”黛玉沉吟了一瞬,吩咐道。 紫鹃忙打发小丫头子去了。 一时,小丫头子扶了青冉进来,黛玉见她面色红润,人亦十分精神,显见得恢复得不错,因笑道:“病了一场,气色倒越发好了。” 青冉笑道:“有姑娘成日价吩咐人参燕窝的与我大补,想不气色好亦难。” 黛玉点点头:“如此我就放心了。”旋即摆手令众人都退了下去,又令青冉坐下,方正色道,“那日多亏有你,不然这会子我亦不能坐在这里了。” 闻言青冉忙站起来,满脸愧色的道:“青冉保护姑娘不周,致使姑娘受伤受惊,青冉心里已是悔愧至极,姑娘再要这般说,青冉无立足之地了!”说着便要就地跪下。 慌得黛玉忙一把搀住,道:“那日你与歹人对峙时,我曾听其提及你乃什么堂主,地位崇高,如今却委屈你在我身边儿作个丫头,我心里已是十分不安,且你跟我时日尚浅,即便是奉命行事,亦不该那般连自己性命亦不顾惜才是,果真你有个什么好歹,可让我如何与六皇子交代?” 又一脸赞叹的道:“那日见你英姿飒爽、以一当十,竟是毫无惧色,真真当得起‘巾帼英雄’四个字儿,明儿还是回六皇子身边去,与他分忧解劳罢。” 青冉听说,不由急声儿道:“青冉不走!爷儿既然将青冉与了姑娘,姑娘便是青冉一世的主子了,守在姑娘身边,伺候姑娘,保护姑娘,那便是青冉应当应分的。况爷那般看重姑娘,青冉只要保护照顾好姑娘,亦算是为爷分忧了,因此不拘姑娘说什么,青冉都是不会走的。” 一席话儿尤其是话中的“看重”二字,说得黛玉禁不住红了脸,心里亦攸地涌起一股子甜甜的感觉来,旋即又忍不住害羞,因缓缓低下了头去。 对面儿青冉原就是在外面儿闯荡惯了的,又比黛玉年长几岁,近来也渐通人事,自然瞧出黛玉是对她家爷儿上心了,不由暗喜在心底,看来自家爷儿的一番心意,总算将要有回报了。 正暗自高兴之际,却听黛玉嗔道:“六皇子亦真是,何苦每日打发人送这送那来,岂不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树大招风’的道理?如今倒好,生生将我这屋子,变作了集市!”虽则打的是太子妃的旗号,以黛玉的冰雪聪明,又岂会猜不出是水溶的手笔?心里虽对他的关怀备至感激不尽,却亦十分苦恼于由此而带来的一系列麻烦,因忍不住冲青冉抱怨起来。 青冉见自家爷儿被抱怨,不独不生气,反而十分喜悦,只因她了解黛玉素来只会对她心里真正看重之人,才会这般喜怒不禁,而非向对譬如贾府之人那般表面客气、实则疏远而冷淡,因笑道:“以爷儿的聪敏睿智,如何不能想来这些个道理?只是爷儿既然这般做,定然有爷儿自己的道理,姑娘千金之躯,只管将养好自个儿便是,理这些个俗事儿呢,只管都交予爷吧!” 水溶的原话儿,是‘世人皆是欺软怕硬、踩高就低的,尤其是在那样儿的高门大宅里。与其让别人因一点靠不住的情分或是欲从你身上谋得什么好处,而短时间虚情假意的对你好,倒不如将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让别人一直打心眼儿里敬你畏你,而不敢不对你好,那怕这强大,需要借助外界的或是别人的力量!’,只是他在说完这话儿后,又再四叮嘱过青冉不能说与黛玉知晓罢了。 不想黛玉听完青冉这番话儿,却轻蹙起了眉头,半日方道:“青冉的意思,是让我去作一棵菟丝子,只能依附于别人的力量而活,而不能事事只靠自己吗?”她是自小娇养在深闺不假,却亦并非是那等完全分不清四体五谷,真正不食人间烟火之千金小姐,而先前之所以不对那些个俗事儿上心,只因她还有父亲可以依靠,如今,父亲既已亡故,她所能依靠的,便只剩下自己,亦只能是自己,而非一味靠着水溶,那样儿不止是对她自己的亵渎,亦是对他们相识这一场的亵渎! 闻言青冉先是怔了一下儿,旋即方意识到黛玉的原则,由来便是‘不一定有傲气,却不能没傲骨’的,因忙笑道:“姑娘多虑了,青冉不过白说两句罢了。”又忙拿话儿来叉开道,“前儿个听紫鹃姐姐说姑娘有事儿要待青冉复原后吩咐的,如今青冉已好得七七八八了,姑娘只管吩咐。” 黛玉听说,犹豫了片刻,方道:“先前我想的是,待你康复后,就走一遭儿西门或是同安里,让林文林武兄弟备上一份厚礼,亲自送到六皇子府上去,以报答当日他的救命大恩。如今一想,救命大恩,恩比天高,果真送些个黄白之物去,反倒显得俗了;然若不送去,却又显得连感恩之心都没有,岂非更糟糕?依你说,该怎么样儿呢?” “这有何难?”一语未了,青冉便吃吃笑道,“爷儿素来最爱姑娘的诗作,姑娘何不作上两首诗,再好生誊抄了,让青冉与爷儿送去?管保爷儿见了,喜得了不得。” 说得黛玉又红了脸,啐道:“他喜欢不喜欢,你又知道了!” 青冉笑着反问道:“他是谁,谁是他?”说完又道:“我与寻嬷嬷紫鹃几个说会子话儿,这些日子都窝在屋里,也够闷的了,姑娘写好了,再唤我不迟。”便忙忙避了出去。余下黛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害羞,倒亦真行至书案前,提笔沉思起来…… 是夜,约莫亥时一刻,一道人影以极快的速度,跃上丹枫阁的房顶,转眼消失在了夜幕当中。 与此同时,六皇子府上的内书房里,水溶与一名瞧着眉眼与他有四五分相似,只肤色较他要白些儿,年纪要长些儿的便服男子,正在烛光下,低声儿交谈着什么。 “叩叩叩……” 正说到关键之处,门外攸地响起了不极有规律的敲门声儿。 守在门外的,皆是水溶的心腹,若非有十万紧急之事,是绝然不敢在如此时刻,叩门打扰的。水溶由来便知这一点,因冷声儿问道:“什么事?” “回爷儿,青冉回来了,说是有要事儿要求见。” 水溶一听是青冉回来,心里一动,忙道:“传她进来。”又微笑着向便服男子道,“二哥,如今时辰亦不早了,就说到这里罢,个中细节,明儿弟弟再细细回明二哥,二哥意下如何?”原来这名男子不是别个,正是当今的太子殿下水泓,水溶一心要护之辅之的二哥! 水泓听说,摆手笑道:“你我兄弟,何须外道?想来那青冉这会子回来,定是事关林姑娘、我未来的弟妇,我这个作大伯的听听,又有何妨?如今时不待我,待她说完了,咱们再接着计议定,也好早些儿行动,不然待大哥势力再进一步坐大,可就真真来不及了!便是迟了,就在你这里睡下亦使得。” “二哥言之有理。”水溶听说,想着自己的心事,自来便未曾瞒过太子,他原是知之甚详的,因点头应道。 正说着,就听人在外面儿道:“回爷儿,青冉来了。” “进来。”水溶的声音又恢复了在人前一贯的冷漠。 随着“吱嘎”一声响,门被轻轻推开,一身夜行衣衫的青冉应声进得屋内。瞧得太子亦在,她不由怔了一下儿,旋即便知二人定然正在商议正事儿,因忙忙见了礼,道:“回爷儿,今儿个青冉回来,是奉了姑娘之命,与爷儿送谢礼来的。” 一语未了,已被水溶急声儿打断:“什么谢礼,快拿来我瞧。” 太子见状,禁不住打趣儿他道:“才止到了谢礼,六弟已性急成这样儿,明儿要是人到了,又该怎么样儿呢?” 水溶听说,顾不得理会他,接过青冉奉上的卷轴,便忙忙展开,细细看起来。 就见卷轴之上,不过寥寥几笔,便已勾勒出一丛清新淡雅的兰花儿,兰花儿之侧,则是一首风流雅致、文采斐然的七言绝句,大意便是感谢水溶的救命大恩,他日若有需要,一定结草衔环相报。 细细瞧罢一遍,一向不怎么笑的水溶,素来紧抿着的薄唇,已大大咧成了一道向上的弧形,及至到三遍看完,那笑容更是已然遮掩不住,灿烂得几乎要灼伤一旁太子及青冉的眼睛了。 “什么画儿能让六弟喜爱至此,敢是那位大家的?何不让哥哥一块儿品评品评?”见水溶几遍瞧过,仍是爱不释手,一旁太子不由好奇之心大起,因笑道,一面说,一面还伸出手作势欲抓过那卷轴。 却被水溶敏捷的避过,旋即快速卷好,反手置于身后,方笑向太子道:“并非那位大家之作,二哥很不必瞧。”又道,“这会子天色着实已晚,还请二哥先回府去歇息,不然皇嫂又该说我了。至于才商议之事,明儿白日再说不迟,横竖不差这一日。” 闻言太子不由摸了摸鼻子,呵呵笑道:“六弟这么急着打发掉为兄,定是想一个人好生把玩把玩林姑娘送来的画作,然也?罢了,为兄也不作那起子不识趣之人,这就离去便是。只是六弟可别把玩一整夜,明儿顶着两只黑眼眶儿去上朝才是呢。”说完拉开房门,一闪身出去了。 余下水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经意又瞥见一旁青冉亦是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模样儿,因忙假意咳嗽了一声儿,极力作出平日的面无表情,道:“礼物既已送到,你也赶紧回来罢,免得你姑娘忧心。照顾好你姑娘,一旦有什么困难或需要,第一时间来回我。退下罢。”却未意识到自己的唇角,早又不知不觉往上扬起了大大的弧度。 青冉瞧得暗自好笑,只不敢表露出来,因忙一一应了,方行了礼道了别,如来时一般,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中。(未完待续) 玉溶再见兄妹相称 日子一天天过去,黛玉的身子亦渐渐复原,然太子妃的赏赐,仍源源不断的送来,于是贾府众人跑丹枫轩的次数,亦随之越发的频繁了,其中又尤以宝钗与探春为最,以致黛玉越发的不耐烦,恨不能寻下一个安静的所在,只自己一个人,静静过几日清净日子去。 这一日清晨起来,黛玉正对镜理妆,宝钗与探春便似拼着谁早似的,前后脚儿跟着到了丹枫轩。对着满屋子太子妃赐下的物件摆设,二人又如往日一般,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赞了半日。 黛玉听得不耐烦,因淡淡道:“怎么宝姐姐与三妹妹都不用去给老太太、太太请安的吗?既是如此,二位便在这里呆着,好生与太子妃娘娘赏下的物件儿作伴罢,我可先去了。”说完扶了紫鹃,便欲往贾母荣喜堂去。行至门边儿,黛玉又故意以刚好儿够二人听得见的声音吩咐雪雁,“好生伺候着宝姑娘与三姑娘,只别让她们去卧室便好,免得晚间睡觉时,耳旁亦有嗡嗡作响之感。” 说得宝钗与探春都讪讪的,一时不知该说何话儿。俄顷,还是宝钗先笑道:“原是为邀林妹妹一块儿去与老太太、太太请安而来,妹妹既已梳洗停当,咱们这就前面儿去罢。”一面说,一面几步上前,挽过黛玉的手臂,便要一块儿出门。 却被黛玉不着痕迹的抽回,道:“我向来不惯与生人太过亲近,还请宝姐姐勿怪。” 宝钗听说,怔了一下儿,旋即笑道:“不过是见了妹妹,打心眼儿里便想亲近罢了。” 后面儿探春见宝钗闹了个大红脸,暗自冷笑,面上却不表露出来,毕竟黛玉如今虽炙手可热,到底亦不好直接得罪宝钗,以免在王夫人跟前儿难做,因上前盈盈一笑,道:“只怕这会子大家伙儿都过去了,咱们姊妹亦快点过去罢。”说完上前同了黛玉一块儿,往前面儿去了。 余下宝钗暗自恨得牙痒痒,不明白缘何先前对自己逢迎有加的探春,缘何忽然明里暗里要起自己的强来?又见黛玉已渐行渐远,因忙说了一句:“等等我啊!”,跟着撵了上去。 一时到得贾母屋里,果见众人俱已在那里。瞧得黛玉进来,凤姐儿先就满脸堆笑迎了上来,道:“妹妹今儿气色倒好,可知‘人逢喜事精神爽’此话儿一点不假!”又问,“昨儿个打发平儿送与妹妹那两瓶子茶叶,妹妹吃着可还好?” 黛玉听说,只是淡淡道:“吃着倒好,有劳嫂子费心了。”便绕过她,径自行至贾母跟前儿见了礼,挨着贾母坐下。 贾母因扭头端详了黛玉一阵儿,笑道:“气色确是好多了,我也就放心了。” 一旁王夫人忙起身笑接道:“才凤丫头不也说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吗,大姑娘那么大福气儿,得了太子妃娘娘青眼,又有老太太万般怜爱,大家伙儿悉心看顾,自然恢复得快。” 一席话儿说得贾母十分喜悦,王夫人见状,又状似无意的笑问道:“先大姑娘一直病着,也未得空儿问问,大姑娘到究是什么时候儿得见了太子妃娘娘凤颜,继而得了娘娘意儿的?大姑娘说出来,也好让咱们大伙儿都沾点子娘娘的福气儿才好呢。”总要弄清楚黛玉与太子妃究竟到了那一步,宫里贵嫔娘娘才好决定下一步该如何走才是。 黛玉心里早已十分不悦,如今又见王夫人问,有心刺儿她两句,又想着众人俱在,自己又终究是小辈儿,不好直接与她没脸,因淡淡道:“并未有幸得见过太子妃娘娘,究竟如何得了娘娘的意儿,我亦不十分清楚。” 王夫人一听,越发肯定黛玉与太子妃甚至太子府关系匪浅,心中暗恨,再不想这狐媚子竟有这么多隐藏着的靠山,且这么几年下来,楞是瞒得滴水不漏!面上并不表露出丝毫儿来,只是笑得越发慈祥,“如此说来,必是太子妃娘娘曾无意得见过大姑娘,自此便上了心。也难怪,大姑娘如此品貌,凭她是谁,见了又如何能不爱?” 闻言黛玉心里越发不悦,因假意偏头与惜春说起悄悄话儿,王夫人方止住了话头儿。暂不细表。 午后不久,又有小史侯府打发媳妇婆子送了湘云过来。大家厮见完毕,湘云仍如往次来那般,往黛玉屋里更衣梳洗去。 一时到得丹枫轩,黛玉见四下无人,因问道:“往常特特打发人接你去,尚不一定接得来,今儿个怎么这边儿未打发人去,你婶子倒先放行了?” 湘云听说,撇了撇嘴,方冷笑道:“还不是二婶婶新近闻得太子妃娘娘看重姐姐,又知道我与姐姐素来要好,巴巴的打发我来与姐姐套近乎呢。” 黛玉听说,心里一动,忙问道:“你二婶婶成日价待在家里,如何能得知此事?” “这会子只怕全京城人都知道太子妃娘娘看重荣国府林姓表姑娘了,她一个专管‘九国贩骆驼的’的,又岂会不知道的?”湘云冷笑回道,又满脸担忧的道,“姐姐真个要进太子府吗?虽则人人都说太子妃娘娘好性儿,赵姨娘的例子可是活生生摆在眼前的,果真姐姐进了太子府,明儿……” “谁说给你我要进太子府的?”一语未了,已被黛玉恨声儿打断,心里不由恼起水溶来,他这到底是在帮她,还是在害她?! 湘云见黛玉变了颜色,嗫嚅道:“自然是二婶婶说的,还说外间人人都如此说呢……” 说得黛玉越发气恼,只不好当着湘云的面儿发,因打发了她先别处去逛逛后,方命人唤了青冉来,兜头便道:“待会儿天一黑透,你便立时见你家爷儿去,让他请太子妃娘娘明儿别再打发人送东西来了,否则我连同先前送来的,一并退回去。” 青冉见黛玉明显气得不轻,不敢替水溶辩解,只得应了。待天一黑,便换了夜行衣,自顾去了,至子时方时。 次日,太子妃果真未再打发人送东西来,黛玉心里终于舒了一口长气,以为完事。 不想第三日上,便有太子妃打发了八名有年纪的嬷嬷上门,说是要接黛玉过太子府散淡散淡。 彼时黛玉正同了湘云,欲到前面儿向贾母请安去,就见鸳鸯亲自跑了来,满脸喜色的道:“太子妃娘娘打发了人来接姑娘过府散闷儿,老太太请姑娘这就过去呢。” 黛玉一听,满心不自在,又不好不去,说不得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带路罢。” 一时到得贾母屋里,果见正中贾母所坐软榻下方的左右椅子上,早已分坐了八名十分体面的嬷嬷,正含笑与贾母说话儿,其余刑王二夫人等众,则侍立在一旁。 瞧得黛玉进来,贾母便笑指着向八人道:“各位管家娘子,这便是我那林姓外孙女儿了。” 八人听说,忙都站了起来,笑向黛玉鞠躬纳福道:“见过林姑娘。”一面觑着眼上下打量黛玉,瞧罢方彼此微微颔了颔首,会心的微笑起来。 饶是黛玉心里再不悦,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亦不好表露出来了,因忙欠身还了礼,“嬷嬷们有礼!” 见双方厮见完毕,贾母因招手唤了黛玉上前挨着自己坐下,方笑道:“你这孩子真真是个有福的,前儿个才蒙太子妃娘娘看重,日日打发人来看望,今儿个更是能有幸得见娘娘凤颜,真真好造化!” 底下一位嬷嬷忙笑接道:“林姑娘如此品貌儿,娘娘见了,一定爱不过来!” 说着贾母便一叠声儿的催黛玉回房换衣衫去。 却见黛玉缓缓摇头道:“太子妃娘娘高贵无匹,又岂是我一介民女可以高攀得上的?万一冲撞了娘娘,岂非罪过?倒是请嬷嬷们回去罢。” 话音刚落,贾母便先嗔道:“你这孩子,敢是高兴得犯糊涂了?满朝谁人不知太子妃娘娘最是好性儿,又岂会轻易怪责你的?”又笑向嬷嬷们道,“我这外孙女儿到底年纪还小,又生得腼腆,承蒙娘娘如此抬举,难免有些个不知所以了,还请嬷嬷们不要笑话儿才好呢。” 黛玉听说,仍是满心不愿去太子府,然转念一想,此番倒是个好契机可以亲自请太子妃明儿别再打发人来贾府,遂点头道:“既是如此,请嬷嬷们稍等片刻,容我回屋换件衣衫去。”便携了紫鹃雪雁回丹枫轩。 更衣整妆完毕,黛玉方过来辞了贾母等人,只扶了青冉一个人,同那八名嬷嬷一块儿,坐上了太子府的马车。 穿闹市,过静巷,车行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终于停了下来,旋即便闻得外面有人道:“请林姑娘下车。” 闻言青冉忙掀起车帘儿的一角,先就着地下婆子的手下了车,又瞧着雪雁下了车,方上前与之一块儿扶了黛玉下来。 就见眼前是五间正门,其上置有一匾,匾上有三个烫金大字“太子府”,门前各蹲着一只巨大的石麒麟,两旁则是十数个瞧着只好七八岁的小子并小太监们。 婆子在前面儿引路,黛玉只管扶了青冉,目不斜视随在后面儿。 半日,婆子在一座仪门前停下,便有一名瞧着二十来岁,俏丽爽利的女子领着几名丫头婆子接了出来,众婆子忙见礼赔笑道:“回喜姑娘,林姑娘到了。” 又扭头儿向黛玉道:“林姑娘,这位是娘娘房中的喜姑娘。” 黛玉一听,便知眼前这位喜姑娘,定是如凤姐儿跟前的平儿一般,在太子府很有几分体面的,因忙上前见了半礼,慌得喜姑娘忙还了全礼,笑道:“姑娘真真是折煞奴婢了。”一面请了黛玉入仪门,进得正房中。 就见布置得十分雅致的房室上首,一名肌肤微丰,面容温婉的女子正靠在青缎靠背引枕上看书,闻得人报:“林姑娘到了。”,遂忙放下书,含笑款款站了起来。 黛玉见状,便知眼前之人,定是太子妃无疑了,因忙上前盈盈拜下,口称:“民女林氏黛玉,见过太子妃娘娘。” 太子妃忙道:“冬喜丫头还不搀起来?”那喜姑娘便忙亲自上前搀了黛玉起来,又引至一旁榻上坐了,献了茶来,方命众人都退下了,只自己留下来伺候。 就听太子妃笑道:“前儿闻得六弟偶尔提及妹妹,言谈神色间大为倾慕,让本宫亦是好生景仰,因此特意打发人接了来,未曾唐突了妹妹罢?” 黛玉一听,果然是水溶在背后弄鬼儿,心里嗔怒,只不好表露出来,因起身浅浅一笑,道:“娘娘言重了,黛玉不敢当。” 太子妃忙命她坐了,笑道:“咱们都是自己,妹妹不必这般拘礼,咱们自在说话儿岂不好?”又问她,‘几岁了?读过那些书?爱吃何物’等语,黛玉先还有些拘谨,后见太子妃确是没有架子、平易近人,便也渐渐放开了。 说话间早又午时时分,太子妃因命人摆酒席去。不想丫头前脚送了酒席来,后脚就有人来回:“太子爷和六爷回来了。” 闻言黛玉忙忙便要回避,却被太子妃一把拉住,笑道:“才妹妹不是说一旦有机会,一定好生答谢前儿个六弟救命大恩的?眼下不是有机会的?至于太子爷,你只当他是隐形的,也就罢了。” 话音未落,就听得一个声音呵呵笑道:“我这么大个人,如何能当隐形的?” 两名原本正立于桌前摆碗安箸的妾侍忙忙几步上前,挑起了帘子,就见分着五爪蟒袍与四爪蟒袍的太子与水溶,一前一后进来了。满屋子除了太子妃以外的众人,忙都拜了下去。 “都起来罢。”太子摆手命了众人起来,一面拉了水溶自上席坐了,方指着黛玉道:“这位便是林姑娘了?” 黛玉听说,并未抬头,只是轻声应道:“正是民女。”又觑见太子一派温文尔雅的模样儿,一望便知是那等宽和之人,因暗自感叹,果真将来太子能做得皇上,天宸虽不一定能越发繁荣昌盛,百姓们却是一定能更加安居乐业的。 摆手令众伺候之人悉数退了下去,太子方瞧了一眼水溶,笑道:“都是一家子,姑娘不必客气,请坐。” 黛玉先是再四不肯,架不住太子妃在一旁又劝又拉的,方上前半身坐了。 正局促忸怩之际,又听得一个声音问道:“自那日一别,展眼已是月余,姑娘如今可大安了?”不是别个,正是水溶的声音。 闻得是水溶的声音,黛玉的心奇异般的安定不少,因微微抬起头,道:“承蒙六皇子惦记,民女如今已大好了。” 彼时太子方瞧见黛玉的庐山真面目,霎时怔住了,半日过后,方在太子妃的轻推之下回过神儿来,神色复杂的别过了头去。 寂然饭毕,太子因说乏了,要午睡片刻,太子妃便忙忙伺候着去了,临行前还有意无意向水溶眨了眨眼睛,又附耳故意以刚好能够黛玉听得见的声音道:“明儿可得给嫂子我封一个大大的红包作谢才是。” 余下黛玉见四下里仅只自己与水溶二人了,忙低垂下粉颈,越发红透了耳根儿。 水溶在对面儿瞧得是又怜又爱,情知她不好意思,因有意引她说话儿,“前儿打发人送来的色色东西,姑娘可都还喜欢?” 不想黛玉闻得这话儿,攸地忆起据此而为自己带来的一系列麻烦,不独不再局促,反而抬头气鼓鼓的道:“六皇子是嫌民女麻烦还不够多,还是发愁自个儿府上东西无处放?” 闻言水溶怔了一下儿,忆起近日满京城都在传黛玉将进太子府那个传言,又忆起近来青冉向自己描述的贾府众人的种种言行举止,心里霎时又是后悔又是自责又是愧疚。 后悔的是,一开始他就不该想出那个假借自己这一派看重黛玉的名头儿,让贾府据此而与太子府越走越近,继而达到明面儿上让世人以为贾府已投靠太子一派,实则离间水澈与贾府、宫里淑贵妃与贤贵嫔目的的计划,以致如今为黛玉带来如此多烦恼的。那怕他顾念到了黛玉尚云英未嫁,若以他的名义打发人去,恐对黛玉名誉有损,抑或是惹得她不悦,而有意打了太子妃的旗号儿去,亦是不应当的,不然如今亦不会弄巧成拙了! 自责的是,因着自己太想早日报完先皇后与太子的大恩,好携了黛玉一块儿游山玩水,自由自在的享受生活去,以致竟于不知不觉中,连黛玉亦一并利用上了。毕竟欠太子的是他水溶,而非黛玉,他又有什么理由,将黛玉牵连进来?!那怕太子当时劝他的话语‘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来明儿林姑娘便是知道了,亦不会怪责六弟的。况林姑娘外祖家上下皆生了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见你嫂子看重她,必定十二万分精心待她,岂非利要远远大于弊?六弟竟不必再犹豫了。’亦有几分道理,他亦是万万不该的啊! 愧疚的则是,自己竟会拿寻常男人对待自己心爱女人的方式去对待黛玉,以为献上了自己悉心搜罗来的所谓“宝物”,便能让佳人一展笑颜,便是对佳人最大的疼宠,因此才会悉心准备了各色礼物,日日不间断的送去。却忘记黛玉原非寻常女子,素来淡泊名利、视金钱如浮云,又岂会稀罕那些个俗物?自己也太不了解黛玉了,偏还有脸子口口声声说要爱她一辈子。如今更是为了能得见佳人一面,又特意打发人接了她来,明儿她那一班子所谓“亲戚”,还不定怎生拿此事儿去与她添烦恼呢。 因思忖了半日,方扯唇强笑道:“是我欠考虑了,未料到会由此与姑娘带来那么大的麻烦,还请姑娘勿怪。以后若再有类似事件,一定先征得姑娘同意。”说完又神色坚定的补充道,“不,是以后都不会再有类似的情况发生!”争权夺利、勾心斗角,那都是男人们的事情,原不该将女人尤其是自己心爱的女人卷进来,而只该让她在自己的羽翼下,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生活的,否则那个男人,亦不能称之为好男人了! 见自己不过因负气随口那么一说,便让水溶说了如此类似于起誓的重话儿,原本对他颇有怨气的黛玉,反倒先不好意思起来,因脸红一笑,道:“我也只是一时情急,才会那般说的,还请六皇子不必放在心上。” 水溶见她笑靥如花,神色间丝毫儿未对自己的动机目的生疑,越发悔愧,几乎就要忍不住将方才的所思所想和盘托出了,却听黛玉又道:“先前因心里对皇子存有偏见,以致一直瞧不见皇子的好,连带把皇子有意留下青冉的良苦用心亦瞧不见,还请皇子不要与我一般计较才好呢。” 听她一口一个“皇子”唤自己,似无形间于二人当中竖起了一堵名为“生疏”的墙,水溶心里不受用,因扯唇一笑,道:“姑娘唤我水溶,或是无尘即可,务须如此生分。” 黛玉听说,忙谦辞道:“黛玉不敢。” “如此说来,姑娘心里必定还是怨我了?”水溶早已料下她会推辞,因假意叹了一口气,作出一脸的哀伤自责说道,一面借抬手抚额叹息的机会,悄悄儿觑起黛玉的反应来。 果见她神色松动了几分,因忙又道:“当日林大人临终前,曾再四叮嘱我一定要好生看顾姑娘,如今我却未看顾好姑娘,以致姑娘与我如此生分,明儿真真没有颜面见林大人了。” “六皇子为黛玉做的已经够多了,又何苦这般自责?只是六皇子与黛玉毕竟君臣长幼有别,黛玉又岂敢直呼大名字号儿的?”黛玉见他说得恳切,神色间又松动几分,然心中到底还有所顾忌,因为难的说道。 “这有何难,你我兄妹相称不就可以了?”话音刚落,水溶已忙不迭接道,“说来我痴长姑娘几岁,姑娘唤我一声哥哥,倒亦合情合理,未知姑娘以为如何?” 黛玉见事已至此,自己再要一味的推辞,倒显得忸怩作态了,遂嫣然一笑,点头道:“既是六皇子有令,小妹恭敬不如从命,只到底不好僭越唤皇子大名,以后少不得厚着脸子唤皇子一声‘无尘哥哥’了。”又道,“既是如此,无尘哥哥是否亦该变变称呼了,满口姑娘姑娘的,小妹听着亦是别扭。” 说得水溶禁不住笑容满面,道:“以后咱们兄妹可得多亲近亲近。”一面忍不住在心里感叹,果然二嫂的法子可行,先认了妹妹,以后再要相处,可不是要自然许多?(未完待续) 患难之时方显真情 水溶略施小计,磨得了黛玉与自己兄妹相称,心中喜悦,正欲多引佳人说几句话儿,增进彼此间的了解,不想就有太子打发人来请,说有急务要与之商议,让他务必立时过去。没奈何,水溶只能满心不舍的与黛玉道了别,急匆匆去了。 余下黛玉百无聊赖,幸得太子妃很快回来,陪着她说说笑笑的,方得以打发时间。 展眼已是傍晚,黛玉遂起身向太子妃道别,太子妃苦留不住,因再四叮嘱她明儿闲了只管过来逛后,方令先前接黛玉来时那八个嬷嬷,用车好生送了她回去。 回至贾府,早又掌灯时分。去到贾母屋里,却见众人都在。瞧得黛玉进来,探春先起身笑道:“老太太才念叨了半日,定要等着林姐姐回来一块儿用晚饭呢。” 黛玉听说,抬眼望去,果见当中的雕花大圆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食盒,显然探春所言非虚,心里不由一热,外祖母心里,终究还是记挂着她的。这一刹那,黛玉心里几乎就要完全原谅先前贾母为了贾府名誉,而选择了置她性命安危于不顾的凉薄之举了。 却见贾母一脸关切的问道,“太子妃娘娘今儿个待你如何?可有难为于你?” 说完见黛玉不答,又叹道,“便是娘娘难为了你,说不得亦只能先忍着,毕竟她为尊你为卑,且将来你二人到底要共事……,你先前便是再得她的意儿,她心里亦难免有疙瘩。果真你心里不忿,好歹亦只能等到明儿见过了太子爷,得了太子爷的意儿,再从长计议不迟。” 一席话儿将黛玉心底才升腾起来的暖意,立时浇灭了,她的心,复又冰冷起来,不,比先前还要更冷,甚至已冷得生疼了,原来外祖母竟是那般殷切的盼望着她去作太子爷的妾侍! 因淡淡道:“有劳外祖母惦记,太子妃娘娘待我很好,并未有丝毫儿为难于我。只是我也累了,就不陪外祖母用晚饭,先回房歇息了。”说完欠身向贾母福了一福,便扭身儿头也不回的离了贾母屋里。至于众人会因此产生什么误会,抑或是认为她一得了势便高傲自大,她亦顾不得了,横竖她们都毫不顾忌她的感受了,她又何须理会她们去! 回至丹枫轩,黛玉犹自生气,亦不觉着腹中饥饿,只说与王嬷嬷过会子湘云回来后,安排她在西厢房歇下,便命打了热水来梳洗毕,宽衣歇下了。王嬷嬷紫鹃几个见她神色儿不好,想问又不敢多问,说不得退了出去盘问青冉。 余下黛玉一个人,心里烦闷,辗转至大半夜,方迷迷糊糊睡着了。 因着夜间失了寐,次日黛玉自然起得迟了。对镜理妆时,她方忆起昨日自打回来后,竟一句话儿未顾得上与湘云说,也不知她有没有多心,因问紫鹃,“云姑娘昨夜可是歇在西厢房?这会子可起来了?” 一语未了,就见湘云掀帘进来,笑道:“我早起来了,闻知姐姐尚未起身,不敢来吵姐姐,所以一个人赶围棋作耍呢,只是一个人赶围棋,终究无趣儿。” 黛玉听说,笑道:“说得好可怜见的,你不知道让缕儿或是紫鹃几个陪你玩的?” 闻言湘云撇了撇嘴,道:“她们几个那是我的对手?总是我一个人赢,还不如我自个儿玩呢。” 一旁紫鹃雪雁听说,忙笑接道:“云姑娘既不喜与咱们玩,外面儿三姑娘宝姑娘都在,与她们玩去岂不好?” “与她们玩去?”湘云见问,又是一撇嘴,“那我情愿以后都不玩了。” 闻言黛玉便知宝钗与探春必在外间了,心下一阵烦闷,道:“见天价应卯儿似的来,还让不让人清静了?” 适逢青冉捧了煨好的冰糖雪梨粥进来,闻得黛玉这话儿,心里一动,交代了紫鹃一句让她替自己服侍黛玉用粥,便若有所思的掀帘出去了。 不多一会儿,就见百灵一脸纳罕的进来,努嘴向外道:“今儿个可真是奇了,往常价那两尊神来,不见着姑娘,不套上半日的热乎,绝然不会去的,今儿个怎么打早儿过来,连姑娘面儿未照上,便让我转告姑娘一声身上不好,明儿再来瞧姑娘,双双自个儿先去了?” 众人一听,俱是纳罕不已,因都叹道:“可真真是奇了。” 倒是黛玉一脸的如释重负,道:“不是让你转告我身上不好吗?真个也好,托辞也罢,好歹咱们也能过一日清静日子了。” 说得众人都跟着轻松起来,“可不是,到底有一日清静日子好过了。” 这一日,因着宝钗探春匆匆而去,贾母等人亦不知何故,都未踏进丹枫轩一步,黛玉终于得以与湘云舒心的联诗下棋,悠闲的度过了一整日。 不想傍晚时分,就有管事娘子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领着一众婆子到得丹枫轩,见过黛玉湘云后,道:“回二位姑娘,奴才二人奉老太太、太太之命,来带姑娘房中晨起时与三姑娘、宝姑娘接触过的丫头婆子们……” 一语未了,黛玉便先奇道:“带百灵她们作什么?” 二人忙赔笑道:“姑娘可能还不知道,三姑娘与宝姑娘出花儿了,老太太已下令任何人不得再与梨香院往来,又下令明儿一早送三姑娘到城外的庄子里将养去,因此今儿个咱们家但凡与她二人有过接触的人,都要一并带了去。”又道,“老太太闻得今儿个打早儿三姑娘宝姑娘便来了姑娘房中,急得什么似的,幸得后又闻知姑娘当时尚未起身,只有丫头们伺候着,方放了心,真真姑娘是个有福气儿的。” 一席话儿说得黛玉怔住了,因暗叹怪道上午宝钗与探春都推说身上不好,匆匆而去呢,敢是真不好了,且还患的是凶险无比的天花儿!只事前她们缘何竟丝毫儿未察觉呢?又思及百灵上午与二人直接接触过,十有七八被传染上了,不由十分着急,因问道:“已确诊宝姐姐三妹妹是出花儿了吗?会不会诊错了?百灵不一直好好儿的吗?” 林之孝家的听说,忙道:“如此大事,奴才们岂敢乱说的?至于百灵姑娘,太医也说了,这会子瞧着好好儿的,不一定便未被传染上,极有可能要几日后方发作,因此不得不防,倒是同了三姑娘一块儿去庄子的好。老太太还说明儿便要请太医来瞧过二位姑娘,看姑娘们是否亦被丫头传染了呢。” 黛玉听说,便知贾母王夫人定是打的“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之主意儿,探春百灵并其余相关之人这一去,只怕是有去无回了。原来天花此症,由来便凶险无比,不独患病之人极少能存活下来,便是日常照顾其之人,亦极有可能会被染上,一并身亡,也难怪贾母王夫人等会这般草木皆兵,如临大敌了。 “只是老太太与太太可想过,昨儿个与宝姐姐三妹妹接触过的人,与接触过她二人再去与别人接触过的人何其多?总不能都送了去庄子上罢?”沉吟了半日,黛玉忽然问道,旁的不说,她与湘云并丹枫轩其他的人,可不都在事后与百灵接触过了?便是贾母王夫人等人,又有谁能保证她们便未被间接传染上的? “这个……”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都被黛玉问住了。 又听黛玉道,“才二位大娘不也说太医说一旦人被传染,这会子虽瞧着好好儿的,却极有可能会几日后发作的吗?指不定这会子二位大娘亦被我丹枫轩上下传染了亦未可知呢。” 闻言林之孝家的与周瑞家的立时面如土色起来。 见状黛玉忙又继续道:“依我说,事情既已发生,多说无益,倒是趁早挑了府里曾出过天花儿之人,一半儿送至梨香院照顾宝姐姐,一半儿随了三妹妹去庄子上照管她,同时让人熬了苍蒲子艾草水来阖府上下吃过并沐浴过,再拿开水将各自的衣衫被褥并一应程设都清洗过,最近大家伙儿都呆在各自房中,尽量不要出去才是。” 又吩咐二人,“二位大娘且先回去,将我的话儿悉数回与老太太、太太,并告诉她们,百灵这会子尚未发病,竟不必同三妹妹一块儿去庄子上,只在丹枫轩内静养即可,毕竟若她真染上了病,我与云妹妹及大伙儿亦难以幸免,搬到庄子上,与留在丹枫轩,又有何分别?倘老太太、太太还不放心,每日只管打发人送了吃穿用度到院门口即可,只要来人不与咱们直接接触,是染不上病的。”拜闲暇时候儿爱看几本闲书所赐,她对天花的预防措施,倒亦知道得颇为详细,因此才会这般有条不紊、临危不乱。 那林之孝家的与周瑞家的在闻得黛玉说她们自己亦‘极有可能被传染了亦未可知’后,便恨不能立时离了丹枫轩,只碍于黛玉如今受太子府看重,不好轻易得罪,方强忍住留在了原地,如今既闻得黛玉命她们回来,忙不迭扔下一句:“奴才们一定将姑娘原话儿回与老太太、太太。”便逃也似的出了丹枫轩。 待二人一离去,百灵便“噗通”一声儿跪到了黛玉跟前儿,满脸感激且自责的哽咽道:“姑娘待百灵如此大恩大德,百灵却害得姑娘亦有可能染上了疾病,可是姑娘仍愿意留下百灵,百灵今生是无以回报了,来世必定做牛做马以报答姑娘。”所谓的‘送到庄子上将养’,不过是好听点子的说法,说白了,就是将人送到一处僻静所在,任其自生自灭罢了。 事实上,只要治疗照顾得当,很多天花患者其实都是可以不必死的,然天花毕竟是急性传染病,稍有不慎,便会让那照顾之人亦随之染上。如此情况下,又有谁会愿意去近身照顾患者呢?因此在天花面前,主子的性命与奴才的性命一样,都是如草芥一般脆弱的。而她百灵却何其有幸,能遇上如此好的主子! 黛玉忙命紫鹃搀了她起来,安抚一笑,道:“此事原非你之过,你又何须如此?果真你心里不安,这就下去熬苍蒲艾草水来大家吃罢。”又转向众伺候之人正色道,“才你们也听林大娘周大娘说了,百灵只是有可能被传染,相应的,咱们大伙儿亦只是有可能被传染而已,因此大家也不要慌张,只管先怎么过,如今还怎么过即可,只多注意保持自身及屋子的清洁,再有就是多照顾一下儿彼此便是,切不能因此便疏远百灵,甚至埋怨欺负于她,不然我知道了,可是不依的。” 又命王嬷嬷:“嬷嬷,明儿你便想法子出去,将我的碧玉手镯当了,再将当得的银子,平均分与大家伙儿,让大伙儿好生犒赏一下自己及家人去,以赞扬此番咱们丹枫轩上下齐心协力共度难关。” 王嬷嬷心里虽纳罕于黛玉缘何明明有银子,要当东西,却亦知道她既这么说,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因忙应道:“嬷嬷理会得了。” 众丫头婆子正暗自或伤心或惶恐或生气自个儿亦可能染上病,却见黛玉身为主子姑娘,不独愿意与大伙儿一块儿共度难关,还要当了自己的头面首饰,以犒赏大家,不免又感激庆幸甚至喜气洋洋起来,因跟着百灵雪雁,烧水的烧水,洒扫屋子的洒扫屋子,各自忙活儿去了。 余下湘云一人,禁不住感叹:“由来便只闻得府里上下交口称赞琏二嫂子威重令行,会当家理事,却不知道姐姐才真真是个中高手,深谙恩威并行之道呢。将来不知道谁有那个好福气儿,能娶得姐姐这般才貌俱佳的可人儿回去呢。” 说得黛玉又是气又是笑的,抬手便要撕她的嘴去,湘云自是不肯,满屋子转着躲闪了起来,一时姐妹二人笑闹作了一团。 半日,二人累极,方停下来坐到了软榻上去。 喘息了片刻,黛玉因正色问湘云:“方才你也看到听到了,继续待在我这里,指不定会让你连性命都没了,你就不怕的,就没有想过要离了我这里的?” 湘云见问,怔了一下儿,方苦笑道:“攸关性命,如何能不怕的?只是我若离了姐姐这里,回自个儿家去,只怕还未进得二门,已被二婶婶打发人直接送到庄子上去了。退一万步讲,即便她不送我去庄子上,留我在家中,亦是不会精心看顾于我的,等待我的,岂非仍只是死路一条?倒不如留下来与姐姐一块儿化灰化烟呢,毕竟能与自己最亲近的人一块儿等待生命终点的来临,亦算得上是一种幸福了。”说着早已红了眼圈儿。 黛玉见她说得动情,不觉亦红了眼圈儿,因揽了她在怀,轻轻却坚定的道:“你放宽心,我们一定不会有事的!” 不多一会儿,又有贾母处打发了两个曾出过花儿的婆子过来,道:“老太太、太太听了姑娘的话儿,觉得大为有理,已吩咐厨下熬苍蒲艾草水儿去了,还决定明儿只送三姑娘去庄子。至于姑娘屋里的饮食起居及与其余各房的联络,以后都由奴才们来负责,请姑娘只管待在屋里,好生将养自个儿的身子便是。老太太还说了,明儿自会请太医来与姑娘们瞧病,请姑娘们不必忧虑。” 闻言黛玉虽苦笑于贾母的“从善如流”,却亦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局,毕竟攸关自己的性命,换了谁亦是不敢掉以轻心的,因点头道:“我理会得了,有劳嬷嬷。”命人带了二人去下房安置,不消细说。 是夜,贾府上下人等皆因天花一事而人人自危,一夜通不曾好生睡得,惟独丹枫轩上下因已计议定要齐心协力、共御病魔的,倒是人人睡得十分香甜。 次日天刚蒙蒙亮时,睡眠原就十分浅的黛玉,忽然被一阵隐隐传来的哭叫声儿惊醒,便再难入睡。因拥被坐起,侧耳细听了一番,倒似是探春的声音,方忆起昨儿个婆子说的今儿个打早便要送她去庄子上的话儿。 心里不由同情起探春来,宝钗虽亦染了病,到底还有母亲兄长关心,不似探春,原就“爹不疼娘不爱”,平日里费尽心机巴结的贾母王夫人待她又只是面子情儿,而本该与她最亲近最贴心的赵姨娘,虽则成日价道三不着两的,只怕亦早为她的行径伤透了心,又岂会在如此紧要关头,站出来关心她的? 正暗自唏嘘之际,湘云亦醒了,见黛玉好好的觉不睡,只是发怔,因赶着问何故? 黛玉犹豫了一瞬,方轻声道:“是三妹妹在哭呢。” 湘云因侧耳听了片刻,方忆起今儿个是探春被送去庄子上的日子,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唇亡齿寒”的感觉来,禁不住叹道:“若是昨儿个我回了自己家里,只怕这会子流泪哭喊的,也有一个我了!”说完披衣下床,轻轻推开窗户,对着探春哭喊的方向,发起怔来。 黛玉明白自己这会子之所以还能安安稳稳的待在丹枫轩,并不是因为贾母有多疼她,只怕更多的是因为如今太子府看重她,果真送了她去庄子上自生自灭,明儿不好向太子府交差的,不免亦生出一股“兔死狐悲”之感来;又思及探春这一去,以后再要见面儿,只怕是绝不能够了,因下床行至湘云面前,轻轻道:“好歹姊妹一场,咱们亦很该到院外,送三妹妹……最后这一程的!” 湘云听说,眼前攸地浮过往日探春的种种好处,不由点头道:“姐姐言之有理,我们很该送她这一程的。” 遂各自穿好了衣衫,又彼此整理了一下儿头发,便相携着轻手轻脚行至外间,再经甬道行至了丹枫轩院门外。 就见不远处贾母上房的后院门,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探春,正一行哭喊着“我要见老太太”、“求老太太疼顾孙女儿一些儿”、“我不要去庄子上”……之类话儿,一行使劲全力与四五个婆娘媳妇拉扯着。 然平日里对她恭敬有加的众婆子们,此时却全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只是狠命拉扯着她,口内犹或怜悯或不屑或嫌恶的说着:“三姑娘患了如此重症,还是别要连累了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并府里上上下下,趁早儿庄子上去的好!”、“老太太跟太太一样儿,是决然不会见姑娘的,姑娘还是别让咱们这些作下人的难做了”……等语。 直瞧得黛玉与湘云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尤其湘云,原就最是急性子,好打抱不平的,当下便忍不住要冲上去与那些个婆子理论。慌得随后撵了出来的王嬷嬷并她的奶妈周嬷嬷忙左右拉住,劝道:“难道姑娘也想随了三姑娘一块儿去庄子上?并且赔上林姑娘?”方劝止住了她。 那厢探春犹自哑声儿哭喊着,黛玉与湘云不忍再听起去,因扭身儿便要进去,不想却见一个人影儿快速冲至了其跟前儿,二人忙定睛一看,就见那人不是别个,竟是赵姨娘! 赵姨娘一行至探春跟前儿,便使大力将探春自婆子们的七手八脚中解救了出来,旋即方用她那所特有的大嗓门儿高声呵斥婆子们道:“你们这些个死奴才好大的胆子,姑娘便是再不好了,也是你们的主子,也是你们这些个死奴才可以冒犯的?” 又尽量放柔声音向探春道,“姑娘不必害怕,有姨娘在呢,便是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放弃了姑娘,姨娘亦不会放弃姑娘的,就让姨娘与姑娘一块儿去庄子上罢,便是要死,姨娘也要与姑娘死在一块儿!”一面说,一面还毫不避讳的将探春揽入了自己怀里,含泪轻轻拍起她的背脊来。 未料到生死攸关之际,惟一不惧怕被自己传染上疾病,惟一敢站出来关心自己的人,竟是被自己一直所嫌恶鄙薄的生母,探春一颗先是被权势富贵所深深遮蔽了,如今又被人情冷暖所深深伤害了的心里,霎时涌过一股暖流,旋即是羞愧自责,继而则是悔不当初。 百感交集之下,她终于忍不住埋首于赵姨娘怀中,放声呜咽痛哭起来……(未完待续) 疑染病再临太子府 探春一心欲见得贾母,好让自己不至被送到城外庄子上自生自灭去,奈何贾母与王夫人一样儿,都避她犹如洪水猛兽,不独让她连面儿未照上,还打发了有力量的婆子们,要立时扭了她出府去。探春原非那愚钝之人,如何不知道自己此番一多半儿是有去无回了?自是再四不肯去的,因在贾母后院门前与婆子们争吵拉扯起来。 不想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竟是一向为她所厌恶鄙弃的生母赵姨娘站了出来,还坚定的告诉她,‘饶是这世上所有人都放弃了姑娘,姨娘亦不会放弃姑娘的’,以致她终于忍不住哭倒在了赵姨娘怀里。 丹枫轩院门前黛玉瞧得此状,亦是忍不住红了眼圈儿,半晌方低低叹道:“此番三妹妹虽遭此大灾,却犹能得到姨娘如此不计前嫌的袒护和关心,且还愿意与之生死与共,老话儿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果真一点儿不假!”若是换了她,只怕便没有这么好的福气儿了罢? 湘云亦唏嘘道:“希望三姐姐此番能大彻大悟,以后都善待姨娘……”话未说完,她又似想到了什么,嘎然止住了。片刻,她方几不可闻的低叹道,“但愿三姐姐还能有以后罢。” 二人感叹伤感了一回,再抬眼望去时,就见赵姨娘早已一手拎了包袱,一手搀了探春,以从未出现在人前的挺拔身姿,笔直走过一条甬道,消失在了贾母院子的院墙后。 她的这一种不吵不闹、不卑不亢的行径,赢得了黛玉湘云及王嬷嬷等人的一致赞叹,众人再想不到,平日里浅薄不尊重惯了的赵姨娘,竟能在顷刻之间判若两人,果然作母亲的心,是尘世间最伟大的心! 直至彻底看不见赵姨娘探春母女的身影儿了,众人方心情复杂的回了屋里。彼时天已大亮,黛玉亦不欲再睡一会子,因命紫鹃雪雁服侍着更衣梳洗了,便与湘云自架子上各捡了一本书,细细品读起来。 不多一会儿,又有婆子送了早饭过来,二人心情不佳,因只略动了几筷子,便命撤了,又各自看起书来,以期能在书中,找到心灵的平静。 午后,黛玉正欲小憩一回,就有婆子进来道:“老太太请姑娘过去呢。”黛玉听说,心下纳罕,彼时贾母不是该避她犹恐不及的吗,缘何还特地打发人来请她过去? 纳罕归纳罕,黛玉仍是稍事整理了一番衣妆,随了婆子到前面儿贾母房中去。 一时到得贾母屋里,就见先前曾来接过黛玉去太子府上的八个嬷嬷竟赫然在座,打横作陪的却并非贾母,而是邢夫人。 “见过大舅母。”欠身向邢夫人问了安,黛玉明知故问道,“外祖母和二舅母怎么不见?” 邢夫人见问,尴尬的笑了笑,方道:“老太太与二太太身体抱恙,这会子俱在房中静养,因请了我过来招呼众位管家娘子。”她不笑则已,一笑起来,额头及鼻翼两侧那些个原本并不太显眼的小麻坑便一览无遗了,显见得她是曾出过天花儿,并幸存了下来的少数幸运儿之一。 黛玉乃何等聪明之人,如何猜不透贾母的想法儿?因忍不住在心底冷笑,果然这世上锦上添花大有人在,雪中送炭却是绝无仅有。 正怔忡之际,又听得邢夫人道:“方才管家娘子们说太子妃娘娘闻得外甥女儿身体抱恙,恐咱们府照料得不妥当,因此特意来接外甥女儿过府去将养,未知外甥女儿意下如何?” 闻言黛玉下意识便推辞道:“太子妃娘娘凤体高贵,如今我虽不确定染上病未染上,却是不能不防,竟不必过去叨扰了。”虽则才只见过太子妃一面儿,她却对其十分有好感,因此不欲连累了她去。 却见其中一位嬷嬷起身笑道:“姑娘很不必客气,奴才们临来时,娘娘已打发人请了太医院院判华大人过府候着。华大人专擅此等疑难杂症,只轻易不出诊,故姑娘外祖家才会将此症看得这般严重罢了,姑娘务须担心娘娘会被染上,只管放心前去,管保平安无事的。请姑娘这就打发人回屋收拾行囊去,过会子好随奴才们动身的。”言下之意,便是凭荣府的门第儿,自然请不动太医院院判,才会这般谈天花色变;而太子府却能随时传召太医院院判,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话音刚落,不待黛玉答话儿,一个声音却自紧闭着的碧纱橱里传了出来,“玉儿丫头,既是娘娘盛情相邀,又有院判大人亲自诊治,你也不必因舍不得外祖母,而不愿前往的,外祖母只要看到你平平安安,也就喜欢了。”不是别个,正是贾母的声音。倒不想她竟一直待在碧纱橱内,许是怕邢夫人应付不过来,她好适时出声儿相帮的,横竖只要不直接与黛玉照面儿,便不会染疾的。 黛玉听说,不由暗自冷笑起来,凭贾母话儿说得有多好听,亦掩盖不了她想要将她这块儿“烫手山芋”尽快摆脱的最终企图,毕竟留了她尤其是百灵在贾府,终究对上下人等皆是有潜伏的危险的! 又听贾母道:“难得太子妃娘娘看重你,特特请了院判大人与你诊断,索性连云丫头一块儿带了去罢,也好与她好生将养一番的。我所最疼者,历来便只你们两个,自是希望你们两个皆能平平安安的。只不知管家娘子们介意不介意?” 一席话儿说得黛玉越发心寒起来,因思及这会子湘云之所以还能安稳的待在丹枫轩内,一多半儿是因为自己如今为太子妃所看重之故,倘今儿个不带了她去,只怕她前脚儿离了贾府,后脚儿贾母便打发人送她回史家了;而以史二太太一贯待湘云的态度来看,只怕真会如她所说的那般,连二门不及她进,便直接被送到了庄子上去,到时湘云岂非比探春犹自可怜几分?自己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她踏上那条不归路的? 因转头欠身向太子府的嬷嬷们道:“黛玉想带了一位妹妹一块儿前往,敢问嬷嬷可行不可行?” 嬷嬷笑道:“但凭姑娘喜欢。” 黛玉方暗自舒了一口气,只到底不愿就此如了贾母的意儿,欲使个促狭儿,遂装出一脸的沉痛与依依不舍,缓缓行至碧纱橱门前,哽声儿道:“玉儿这一去,明儿还能不能见着外祖母之面儿,尚属未知,就让玉儿到外祖母膝下,磕上三个头,以报答外祖母疼了玉儿这几年罢。”说着便作势要推门。 唬得门后的贾母与鸳鸯等人都变了颜色,忙示意丫头上前将门用力抵住,贾母方强自稳住心神,颤声儿道:“玉儿你的心意,外祖母都明白,只娘子们才不也说了,此番你这一去,管保平安无事的吗?明儿待你好了,咱们祖孙俩见面儿的机会还多着呢,又何须急在这一刻?倒是紧着回房收拾好行囊,同了娘子们动身罢,也免得让太子妃娘娘久等了。” 外面儿黛玉听得又是好笑又是心寒,自己如今尚不能确定染病未染病,贾母已是这般避如洪水猛兽了,一旦自己真染了病,岂非会落得与探春一样儿的下场?骨肉亲情在涉及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时,果真就脆弱得这般不堪一击? 黛玉霎时没了再促狭贾母的心性儿,因只扔下一句:“请嬷嬷们稍坐片刻。”后,便扭身儿回丹枫轩收拾行囊去了。 湘云并王嬷嬷紫鹃等人闻得要去太子府上,又闻得那里早已有太医院院判候着,都是又惊又喜,皆以为此番自个儿可以彻底平安无事了,忙忙便要各自收拾行囊去。 却见黛玉紧蹙着黛眉,幽幽道:“虽说太子府上有院判候着,天花之疾何等凶险?谁又能保证不连累到太子妃娘娘及其他人的?因此我想的是,过会子咱们只明面儿上坐了太子府的车离开,却不去太子府上,而是另寻别地安置,你们觉着好是不好?” 话音刚落,百灵便喃喃接道:“果真如此,岂非要辜负娘娘的一番苦心了?况咱们又上那里寻太医院院判那样儿的神医去?” 闻言黛玉因微微一笑,道:“太子妃娘娘既有心垂怜咱们,让嬷嬷们回去说与她咱们安顿的地方,再请她打发人送了院判大人过来,当非难事。”又道,“至于安置之所,你们亦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管保大家伙儿不会觉着委屈的。” 众人听说,知她已筹划妥帖,遂都笑道:“姑娘尚不觉着委屈了,咱们这些作奴婢的,又岂会岂敢觉得委屈的?” 惟独青冉摇头道:“太子妃娘娘既有心打发人来接,势必已万事安排停当,姑娘何苦拂了娘娘的美意?嬷嬷们亦未必就愿意让姑娘去别地儿安置的,依我说,倒是先见过了娘娘,再另行打算不迟。”一面说,一面不住向黛玉使眼色。 黛玉接收到她的眼色儿,情知事情有异,沉吟了片刻,方道:“青冉所言倒亦有理,咱们竟先去见过娘娘后,再作打算罢。” 当下众人便忙忙收拾了行囊,去到贾母屋里,同太子府来的嬷嬷们一块儿,坐上了去往太子府的马车。 半道儿上,黛玉终于忍不住盘问起方才临上车时被她有意留坐在了同一辆车上的青冉,“方才作什么一直向我使眼色,又劝我定要先去过太子府?” 青冉见问,抿嘴一笑,不答反问:“姑娘前儿不是说被人呱噪得连片刻清静日子没的过?如今可不就有清静日子过了。” 黛玉听说,心里一动,忙道:“如此说来,此番宝姐姐与三妹妹出花儿,是你在背后弄的鬼儿了?” 青冉点点头,道:“不过是给她二人一个小小的教训罢了,过个十天半月,自然无事的。” 见她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儿,竟是丝毫儿未觉着自己所谓的“小小教训”,与当事人带去了多大麻烦,黛玉心里由不得升起几分怒气来,然再一思及她之所以会有此行径,却是因自己随口儿那么一说,追根究底还是为了自己,才升起的那几分怒气,霎时又消散于无形了,因只无奈的抬手戳了戳她的额头,嗔道:“你呀,也忒过有心了,我不过随口那么一说,你就这般严厉的惩处了她们,明儿要是我正经的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对,你岂非要……” “取了那人性命”几字尚未及说出,她忙抬手把口掩住了,只因她攸地忆起青冉原非普通丫鬟,而是真真正正的江湖中人,取个把人的性命在她看来,实属稀松平常之事。——她可不想再因为自己的一言半语,而让别人遭受无妄之灾了,那怕那个“别人”,是她所深深不喜之人,亦不想! 大礼参见毕,黛玉并不就着婆子的手起来,而是请罪道:“未经娘娘允许,黛玉便带了家妹一块儿过来,还请娘娘恕罪。” 太子妃忙上前亲自搀了她起来,笑道:“咱们都是自己,你又说这些个外道话儿作什么?”又用空着那一只手拉过湘云,细细看了一回,方赞道:“你们姊妹二人,倒是一般生得好模样儿,让本宫都不知该夸什么好了。” 湘云被太子妃拉着,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忙小声儿回道:“娘娘谬赞了。” 寒暄了片刻,太子妃便命丫头:“去传了华太医来。”一面又附耳悄悄儿问,“青冉必已告诉妹妹个中缘由了?” 见黛玉点头,她又小声儿道,“上次妹妹来,半日便去了,连话儿不曾与妹妹好生说得,我这心里一直颇为遗憾,偏昨儿个又夜里闻得青冉丫头使了个促狭。我便想着整好儿可以借这个由头儿接妹妹过来散淡几日,彼此亲近亲近,方打发了人登门。只你那妹妹并丫头们定是不知情的,这会子指不定在心里如何惶恐呢,倒是让华太医来走个过场,让她们都安心的好。” 黛玉听说,大为感激,一面说着:“但凭娘娘安排。”,一面便要欠身拜下去。 见状太子妃忙一把搀住,嗔道:“才说了让你不必拘礼,如何又这般生分起来?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娘家虽人丁兴旺,与我一奶同胞的姊妹,却是一个亦无,因此打小儿我便盼着能有个妹妹好亲近的,如今既见了你,偏你又另带了一位妹妹来,我这个愿望,可算是大大的许着了,明儿必定好生谢神去。” 少时,就有人来回:“华太医到了。”忙有几个婆子上前于软榻之前,拉起了一袭大红绣幔,众丫头亦回避了,单留老嬷嬷伺候着。 “臣华无庸,参见太子妃娘娘!”旋即便听得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道。 太子妃隔着联幔道:“华太医免礼。”便命人取了一个小靠枕来,令黛玉与湘云并王嬷嬷紫鹃等人依次将手放上去,再以手帕掩了,伸到幔外去。 一时华太医诊完,在外面道:“回娘娘,并无异常。” 太子妃听说,悄悄儿向黛玉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方向外道:“有劳华太医了。”又命人,“请至外书房,让大管家好生伺候着。” 跟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即婆子摘去眼前的联幔,众人眼前方豁然开朗起来。 就见湘云一把抓过黛玉的手,忍不住喜极而泣起来,“我就知道,我一定不会有事儿的……”虽则她一直表现得不惧怕死,然“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哉?只是她不想让黛玉自责是她连累了她,方未表露出来,仅将担忧害怕深埋在了心底罢了,因此如今乍一闻得自己无事,她才会一时控制不住情绪的。 黛玉见她情绪失控,有心劝慰几句,又碍于太子妃犹在,说不得转头笑向太子妃道:“我这妹妹生性率直,年纪儿又小,让娘娘看笑话儿了。” 太子妃忙笑道:“云姑娘天真可爱,一望便知是性情中人,我又岂会笑话儿的?”又道,“坐了半日的车,又说了这么会子话儿,妹妹必定累了,不如我打发人先引妹妹回房梳洗歇息一会子?我还有几样儿东西要送去妹妹屋子的,只这会子还未收拾停当,不如妹妹留下这个丫头,过会子顺道儿带过去。”说着指了指青冉。 黛玉听说,正中下怀,情知太子妃必定有什么话儿要问青冉,忙起身笑道:“如此便有劳娘娘了。”遂留下青冉,辞了太子妃,随了婆子们一块儿离开太子妃居所,逶迤着去了。 这里太子妃方压低声音问青冉,“你们爷儿如今尚不知晓林姑娘来咱们府里了罢?” 青冉应道,“爷儿如今尚不知晓。” 太子妃点点头,笑道:“很好。只这两日你也别回他去,容林姑娘在咱们府里多住几日住熟了,本宫再下了帖子请他来,与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让娘娘您费心了,到时候爷儿一定喜欢得了不得。”青冉笑道。 太子妃悄笑道:“就你一人想看到六弟早日抱得美人归,本宫就不想的?明儿果真事成了,咱们两个可就是他们小两口儿最大的媒人了,可要好生受他们一个大红包才是。” 当下二人又压低声音商议了半日个中细节,青冉方捧了几样儿精致罕见的玩器,离了太子妃屋里。 她前一刻刚走,后一刻太子妃便唤了几个心腹婆子来,压低声音吩咐:“明儿你们几个便放出消息,说荣国府林姓表姑娘如今虽极有可能染上了天花恶疾,太子妃娘娘依旧不改初衷,不独仍如先时一般看重她,还接了她到府上养病。切忌,此事一定要做得机密,尤其不能让六爷知道消息的最初来源。去罢!” 婆子们忙沉声儿应了,便如来时那般,急匆匆去了,暂不细表。 如今黛玉与湘云同了一众婆子,一路穿回廊过小桥,终于到得了太子妃事先命人洒扫好的屋子“墨竹苑”。就见院内小小巧巧约莫十来间房,房前屋后皆被青青绿绿的翠竹所覆盖,分外清新雅致,二人几乎是立刻喜欢上了这里。 进得房中,锦绣满堂,自然又是别一番天地,务须赘述。 紫鹃雪雁几个正欲问跟来的婆子往那里可以打热水,好服侍黛玉湘云梳洗的,就见青冉捧着几样细巧玩器,领着四个小丫头子回来了,笑道:“这是娘娘打发了来伺候姑娘们的丫头,专供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 四人忙上前见过了黛玉湘云,又向紫鹃几个问了好,便奉命准备热水手巾去了。 一时热水来,黛玉湘云先梳洗过了,又重新匀了面,整理了衣妆,方得了空儿坐下吃茶。 浅啜了一口茶,湘云先啧啧道:“我原以为像太子妃娘娘这般身份尊贵之人,必定是如天上的星星一般,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却不想,娘娘竟是那般的宽和亲切,平易近人,倘不是亲身经历,只怕说了出去,也未必有人信的。” 黛玉听说,啐道:“还说呢,方才就像个小孩儿一样,又哭又笑的,真真好没羞。”说得满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笑毕,黛玉又正色向众人道:“如今咱们主仆蒙太子妃娘娘错爱,得以留住在这里,便更该自尊自重,凡事严于律己才是,切不能有任何越礼之行径,更不能与娘娘添麻烦,知道不知道?”此番跟黛玉来的,不过王嬷嬷并紫鹃雪雁百灵青冉四婢,湘云的嬷嬷及两个丫头罢了,虽则黛玉知道其素来妥帖,出于未雨绸缪计,少不得也要多叮咛几句。众人忙都应了。 黛玉还欲再说,却听得人报:“娘娘来了。”因忙起得身来。 就见太子妃满脸笑容的进来了,道:“还未进来,便闻得妹妹在叮嘱跟来的人,真真是个知礼守节的。其实妹妹大可不必特意叮嘱她们,有妹妹这样儿的主子,她们又能越礼到那里去?” “让娘娘见笑了。”黛玉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因脸红回道。又问,“娘娘有什么话儿,打发个丫头来递说一声儿便是,何须亲自走一遭儿的?” 太子妃笑道:“我在屋里也是闷着,还不如趁此机会,活动活动腿脚呢。这会子我来也不为别事儿,因想着二位妹妹今儿个初来乍到,故命厨下做了一桌席面儿,请二位妹妹坐席呢。” 黛玉与湘云听说,忙起身领了,又陪着说了一会子闲话儿,方往前面儿去了,不在话下。(未完待续) 闻传言水溶生怒意 这两日,全京城都在盛传,荣国公府那位先就蒙太子府十分看重的林姓表姑娘,近日虽不幸染上了天花恶疾,太子妃娘娘却浑不在意,不独未曾动摇过待她年纪大些儿,便要接了她入太子府的初衷,还于当日便打发人接了她过府将养身子,请医问药十分精心。 众人谈论之余,自然免不了艳羡那位林姑娘,尤其是荣国府的好福气儿,说其‘如今已出了一位娘娘,将来还要出一位娘娘,真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贵不可言了’;其中更有那等自命不凡、自以为是之人,摇头晃脑说着一些个‘可见荣国府大有远见,知道靠向将来的皇上,荣华富贵自然享之不尽’之类话儿……,一时之间,荣国府与太子府的名号,竟似“孟”与“焦”、“秤”与“砣”一般,被京城之人自发的紧紧的连接在了一起。 如此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妇孺皆知了的消息,一向自得于自己“耳目遍京城”的大皇子水澈,自然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旋即便怒不可遏了。当然,他并未完全相信那些个传言,毕竟宁荣二府追随他已非一日两日,果真他们这般轻易便作了“墙头草儿”,果真背叛了他,那他亦不会留他们在自己的旗下这么几年;且宫里还有一个贤贵嫔,她可是一直仰仗着他母妃的鼻息,方能得以苟活至今日,并作得一宫主位的,便是宁荣二府其他当家人糊涂了,她亦决然不会糊涂至厮的。 然,要让他完全相信贾府没有靠拢太子之心,却亦是绝不能够。他原是那绝顶聪明之人,如何能想不来贾府人的心思?必是瞧着如今水百川犹健在,太子之势虽弱于他,终究也是储君,这便决定了他登上大宝的机会,将是水百川所有皇子中最大的一个;而他却不过只是一个皇子,能不能最终登上大位,其可能性到底远远儿低于太子,换做是他,只怕亦会有此未雨绸缪,早做打算之行径的。 只是,经年累月众星捧月、高高在上的生活,早已造就了水澈除过在水百川跟前儿唯我独尊的性子,尤其新近他又奉旨掌了兵部,等于是将天宸的兵权一多半儿都抓在了手里,是以即便他能想来贾府自然而然的想法儿,却仍是接受不了,毕竟贾府如此行径,无异于摆明了不相信他能最终夺得大宝,这让一向自负惯了的他,情何以堪?因忍不住暗自发起狠来,看来是时候让母妃,小小的惩罚一下凤藻宫里那位让贾府引以为豪的贵嫔娘娘了。 这边厢水澈正为贾府的“脚踩两只船”而恼怒在心,那边厢水溶心里亦未好受到那里去。水澈虽暗自号称“耳目遍京城”,以水溶之能,又岂会没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自然亦在第一时间内得到了这个消息,自然亦是急怒于心。急的是黛玉竟然生了病,偏他却未能陪在她身边;怒的则是青冉竟会将黛玉去了太子府如此重大之事,在自己跟前儿,瞒了个严严实实,以致将黛玉彻彻底底卷入了他们与水澈一派的政治斗争当中,且再来不及补救! 当下他亦顾不得如今尚属白日,极有可能会让有心人抓到了蛛丝马迹,密令急召了青冉过府。——之所以未直接去太子府寻其兴师问罪,顾念的还是黛玉对青冉毕竟有几分感情,倘让她知道甚至是瞧见了他惩罚青冉,只怕会对他有所不满甚至芥蒂。至于黛玉生病之事,不过略一细想,他便已确定她当无事才是,毕竟青冉自己便有一身好医术,且她亦知道他有多看重黛玉,果真黛玉有什么不好了,她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亦是决然不敢自作主张瞒着他的! 青冉过府时,水溶正一脸平静的坐在书房的书案前,看着手里的一本《史记》。 然而他这一脸平静的模样,却让青冉一见便忍不住心里一“咯噔”,旋即重重跪到案前,低垂下了头去,只因她知道,当水溶神色越平静之时,他心里的怒火就越盛。 跪了半日,犹不见水溶发话儿,青冉心里不由越发着急,终于忍不住微抬起头,嗫嚅道:“属下参见爷儿。未知爷儿急召了属下来,有何吩咐?” 片刻,水溶终于放下书,站起身来,缓缓踱至了青冉跟前儿,冷冷问道:“林姑娘去太子府之事,为何未事先来回我?” 说完也不待青冉答话儿,他已俯下身子,出手如电般掐住了她的颈项。 青冉被掐住颈项,立时不能呼吸,因出于本能挣扎了起来,然到底武功与水溶相去甚远,那里挣脱得了?不过略挣扎了一瞬,她便因不能呼吸,而没了挣扎的力气,脸色亦是越来越紫,眼白亦越大越大了。 水溶冷眼瞧至这里,终于松开了手,青冉便如一滩烂泥一般,软软瘫到了地上去,半日没有喘息的声音。 “林姑娘去太子府之事,为何未事先来回我?” 缓缓踱回案前坐了,估摸着青冉已稍稍缓了过神儿来,水溶方冷冷重复道。 彼时青冉再不敢有所隐瞒,因哑着声音道:“当日姑娘因说成日价被贾府的三姑娘和那位薛姓表姑娘烦得半日清静日子没的过,属下想为姑娘分忧,是以悄悄儿与她二人下了药,让人以为她二人出花儿,须得隔离静养,好让姑娘稍微清静几日。谁成想那贾府众人百般惧怕天花儿,以致事情闹大,甚至极有可能将姑娘亦送了去庄子上。属下得知后,不敢再自作主张,因趁夜回府欲回与爷儿,不想当夜爷儿并不在府中,属下估摸着爷儿定是去了太子府上,忙又赶了过去。” “未料爷儿亦不在太子府中,属下便着了急。适逢遇上太子妃娘娘,娘娘因问属下何事?属下想着娘娘见爷儿的时候颇多,遂将事情回与了娘娘。娘娘听罢,不急反笑,再四命属下且不要回与爷儿知晓,容她次日打发人接了姑娘过府安顿好后,再告诉爷儿,给爷儿一个意外的惊喜。属下想着爷儿对姑娘真情一片,却苦于不能时常相见,遂应了娘娘的话儿。” 青冉大略说完,忙又道:“实在是属下想给爷一个意外的惊喜,才会事先未曾来回过爷的,还请爷饶过这一次!” 一席话儿说得水溶怔住了,半晌方放缓了声音道:“起来罢,是我错怪你了。”又皱眉问道,“当日太子妃娘娘接你姑娘过府时,除过贾府众人,可还有其他旁人知情的?”不过短短两日,黛玉去了太子府之事,已满城皆知,无疑是有心人刻意散播之故,只是那个有心人,又会是谁呢? “除过贾府与太子府的人,当没有旁人知道。”青冉见问,忙恭声儿回道。 水溶听说,暗自思忖起来,以宁荣二府如今所处的位子,便是真有心想要靠拢他们这一派,只怕亦只敢私底下进行,何况他们如今压根儿没有靠拢他们之心?显然散播消息之人,决然不会是他们。那么消息的最初来源,便只会是太子府了。 思及此,水溶又忆起当日自己因愧疚无意间将黛玉亦牵连进了朝堂的明争暗斗中,事后曾向太子说要改变先前的计划,却得到了太子的极力反对,还是他再四坚持,又承诺会尽快想出一个更好的法子后,方劝得太子有所松动。如今看来,必是太子心里其实并不曾打消那个念头,私底下悄悄儿授意了太子妃仍按原计划行事,毕竟如今的局面,对他们无疑是最为有利的! 想明白这一点后,水溶禁不住无声的苦笑起来,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作了如此违背他本意之事,他都不会轻饶了他去。然,如今违背了他本意的,却是打小儿便对他爱护备至、恩重如山的二哥,他除了苦笑,又能怎么样儿呢? “你且先回去,不要让你姑娘知道此事,我自会处理。”抬手疲惫的揉了揉眉心,水溶低声吩咐青冉道。 青冉答应着,“属下理会得了。”行了一个礼,便要扭身儿离去。 不想还未行至门边儿,又听水溶道:“回来。我与你一块儿过去。”他既然答应过黛玉,以后绝不会再有将她卷入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之类事情发生,就应该说到做到,那怕会因此惹来二哥不快,亦必须做到才是。否则,他也不配说爱黛玉了! 闻言青冉忙止住,肃手立在了一旁,待水溶先行了,方跟在了后面儿。 一时到得太子府,水溶因命青冉先回墨竹苑后,便径自去了太子的书房。 彼时太子正埋头处理政务,间或奋笔疾书,一派忙不过来的景象。闻得人报水溶来了,亦未停下,只是随口招呼道:“六弟来了,坐,待我处理完这些个政务,再与你说话儿。”太子虽不甚得水百川之心,却亦被其下旨掌了户部,因此每日里公务甚多。——这也是朝中一些个中立派,迟迟不能作决定到究依附于那一派的根本原因之一。 水溶见太子忙碌,不好立时问着他,因依言坐到一旁,就着小子奉上的茶,心不在焉的翻起旁边儿小几上的书来。 半日,太子歇了笔,又舒展了一下筋骨,方温润一笑,问道:“这会子不早不晚的,六弟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儿?” 水溶见问,犹豫了片刻,方沉声道:“弟弟这会子来,不为别事,只为请二哥这就收手,命手下人不要再散播有关林姑娘来二哥府上的消息了,她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家,明儿还怎样嫁人呢?” 说得太子怔住了,片刻方满脸错愕的问道:“六弟说的什么话儿,怎么我一点子听不明白?自前番你坚持说与要改变计划后,我已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儿,又岂会再令手下人散播有关林姑娘消息的?” 说完忙又追问,“怎么林姑娘竟到我府上来了吗?多早晚来的?”便唤了一个小子进来,“去请娘娘过来。” 这里水溶见太子一脸错愕不像装的,显然事先亦并不知情,心里霎时松快了一半,果然二哥是不会做不顾及他感受之事的! 只是,此事若非太子所为,又会是谁呢?会是太子妃吗? 一旁太子见他紧蹙着眉头,满脸阴郁,因忙解劝道:“指不定你嫂子知道什么亦未可知,且先等她来问过,再计议不迟。” 不多一会儿,就有人报:“娘娘来了。”水溶听说,忙站起身来。便见太子妃笑意盈盈的进来了。 “臣妾见过爷儿。”太子妃微微欠身向太子行罢礼,便转头笑向水溶道,“六弟多早晚来的?也不说打发人回我一声儿,也好吩咐厨下准备几样儿六弟爱吃的小菜的。” 不待水溶接话儿,太子便先摆手问道:“这些个闲话儿稍后再说,我且问你,林姑娘这会子可在咱们府上?多早晚来的?怎不来回我?此事儿可还有外人知晓?” 一连几个问题,问得太子妃微微变了颜色,片刻过后,方强挤出一抹笑意,道:“爷儿一下子问这么多个问题,臣妾都不知道该从何答起了。” 太子听说,与水溶对视一眼,心里有了底儿,因敛去了一贯温文的笑容,问道:“如此说来,那些个有关林姑娘来了咱们府上小住的消息,都是你让人放出去的了?”说完也不待她答话儿,便先怒道,“此事攸关朝堂大事,亦是你一个妇道人家,所能自作主张的?” 说得太子妃忙“噗通”一声儿跪下了,哭道:“那日爷儿与六弟说话儿,被我无意间听见,想着如此好计,却因为顾及一点子小事儿,而不能付诸于行动,心里十分可惜。适逢之后青冉过来寻六弟,说与了我有关林姑娘要被其外祖家送到城外庄子上之事,我便想着整好儿可以借此机会接了林姑娘来,一来可以让六弟得以有更多的机会面见林姑娘;二来亦可以顺便实施这个计划,为爷儿和六弟分忧解劳。并非有意要瞒着爷儿和六弟的,实在是见你们兄弟俩成日价劳心劳力的,我心疼得紧,所以才会事先瞒着,想事成后再给你们一个意外的惊喜,还请爷儿和六弟勿怪……” “就只有这些吗?”太子听罢,越发冷下了脸子,问道。 满朝人皆知,太子向来温文宽和,等闲不生气,然只要他生起气来,便极难劝转得过来,定要将自己气得面色青紫,直至晕厥过去方罢,因此出于为自己的安危着想,一般人都是不敢惹太子生气的。太子妃作为太子的枕边人,自然对他这个习性知之甚详,如今既见太子动了真怒,不敢再藏着掖着,只好抽泣着继续道:“前儿个臣妾的母亲嫂子过府请安,提及大皇兄新近掌了兵部之事,都是忧心忡忡的,生恐将来……,求臣妾一定好生劝劝爷儿,尽快采取措施,好防患于未然的……” 一席话儿说得太子与水溶都沉默了。虽则她有意略过了关键的话儿未说出来,以太子与水溶之聪明,又岂会不明白的? 半日,还是太子无奈的长叹了一口气,道:“可是你就未想过,林姑娘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家,背负了这样儿的名声,明儿还怎么嫁人呢?” 太子妃见状,知道他的气儿已消了一多半儿,因嗫嚅道:“横竖她将来是要嫁与六弟的,爷儿又与六弟好,我这个作嫂子的,多关照一下未来的弟妹,那不是该的?到时候流言自然不攻便破了。” 闻言太子动了动嘴唇,终究不忍再苛责于太子妃,因转头向水溶道:“六弟,此番你嫂子对林姑娘不住,当哥哥的也难辞其咎,如今我与你嫂子都在这里,但凭你发落,我与你嫂子绝无怨言。” 却见水溶只是紧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太子忙又道:“六弟既是不愿意原谅哥哥与你嫂子,就让咱们夫妇俩,亲自去与林姑娘负荆请罪罢。”一面说,一面自地上拉起太子妃,便欲往外行去。 “二哥且慢。”此情此境,终于让水溶有了反应,“嫂子也是心疼二哥与我劳心劳力,一心欲替我们分忧,才会有此举动的,情有可原,何罪之有?还是让我去与林姑娘说罢。”说完便大踏步离了书房,眨眼消失在了太子夫妇俩的视线中。 余下太子瞧着他确确走远了,方含笑向太子妃道:“雅儿,此番你做得很好,爷儿都不知该如何谢你了。” 太子妃听说,咯咯娇笑道:“雅儿与爷儿既是夫妻,自然是一体的,与爷儿分忧,那不是雅儿的本分?只是明儿若让六弟知道此番想出这个法子来的人,其实是爷儿时,只怕比方才更生气呢!” 闻言太子怔了一下儿,方叹道:“我也是事出无奈罢了。如今大哥已掌了兵部,倘咱们再不采取应对措施,明儿便只余下挨打的份儿了,我这样儿做,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与六弟,说不得先牺牲一下林姑娘的名声了,横竖将来她都是要嫁与六弟的。至于六弟原是个再聪明不过的,如今米既已成炊,挽救亦再来不及,他亦当知道咱们只能按原计划来了,总不能让林姑娘白牺牲罢?至多明儿咱们待林姑娘更好上几分,也就罢了。” 说完又吩咐太子妃:“过几日便借个由头儿,请了宁荣二府的一应女眷都过府来赴宴,为如今的流言,再添几分可信度。罢了你再走一遭儿凤藻宫。”太子妃忙点头一一应了,不在话下。 不提这边厢太子夫妇俩的暗自谋划,如今水溶离了书房,第一个反应便是要立时去往墨竹苑,赶在黛玉通过其他途径知道此事前,亲口将事实说与她知晓,以免她自别人口中知道后,会有伤心难过,甚至被他欺骗的感觉。 然就在他将到得墨竹苑院门前时,水溶却忽然踌躇起来,万一黛玉得知了此事儿,不能原谅太子夫妇,甚至因此而对他有所怨怼,他该怎么样儿呢?若是换了旁人背地里作了此等对黛玉不住之事,他定然早已让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可是如今,对黛玉不住的,却是打小儿便对他恩重如山的二哥的妻子、历来待他如亲弟弟一般看待的二嫂,尤其二嫂亦只是因为心疼他和二哥,且顾念到自己父母家人的身家性命才会有此行径的,在情在理,他都不能亦不该责怪了她去! 罢了,二哥二嫂虽待他恩重如山,黛玉的感受他却亦不能不顾,还是直接告诉了黛玉实情,再由他来承担她的伤心怒气甚至怨恨罢,如此,在二哥二嫂面前,他亦不会太难做了。 当下计议已定,水溶亦不再犹豫,大踏步便跨进了墨竹苑的院门儿,却见四下里并没个人影儿,想是正睡午觉之故。水溶便欲折回去,然又恐这个间隙,被黛玉听到了一言半语的,因信步沿着甬道,往正房行去。正房的窗户并未关上,一眼便能望知里面没人。 正踌躇要不要叫人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说话声儿,隐隐像是黛玉的声音,水溶心里一动,因循声走过去,往窗内一瞧,果见是黛玉正压低声音与青冉说话儿,房里再无第三个人。思及先前自己情急之下,对青冉下了那般狠手,水溶心里不由升起几分愧疚来,一时倒进亦不是,退亦不是了。 又听黛玉一叠声儿的问青冉,“你还唬我,那有磕着碰着便能青紫成这样儿、伤得这般重的,尤其还是在原就不易碰着的颈项上?况你是有功夫在身的,那能那般轻易便碰着?必是有那个功夫比你强的人欺负了你。你说与我,让我再说与无尘哥哥,让他替你讨公道去!” “多谢姑娘关心,并没有谁欺负了青冉,不过是青冉自己不小心,磕着了罢了,过上几日,自然无事的。”青冉虽喉咙痛得快要不能说话儿了,仍旧沙哑着声音,笑容满面的安慰着黛玉,只因她知道,倘被黛玉知道是自家爷儿掐伤了她,只怕定然不会原谅了他去,而她家爷儿今日虽待她狠了些儿,比起他平日里的诸多好处,这点子狠却是不值一提的,倒不如让她将此事儿烂在了肚子里的好。 闻言黛玉正待再说,却听得一个声音在窗外道:“还是让我来与妹妹解惑罢。”因忙抬头望出去,见来者不是别个,竟是水溶,因忙起身迎出来,笑道:“无尘哥哥多早晚来的,怎未听得人通报?”(未完待续) 情与义终究难两全 水溶见问,扯唇一笑,道:“何尝未想过叫人通报的?只四下里并未见个人,因此便自己贸贸然进来了,还请妹妹不要见怪才是。” 黛玉嫣然笑道:“前儿无尘哥哥还再四说与我,兄妹之间要多亲近亲近方好,怎么这会子哥哥倒先生分起来?果真那样儿,岂非我仍该唤哥哥‘六皇子’了?” 说着请了水溶进屋,又扬声儿唤小丫头子斟了茶来,方问:“才无尘哥哥不是说要为我解惑的?这会子就请明示罢。” 水溶听说,正欲答话儿,却见青冉站在黛玉后面儿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嘴里犹急急的道:“实不相瞒姑娘,青冉的伤系仇家寻仇所致,并无大碍,之所以方才未告诉姑娘,原是怕姑娘听了害怕,还请姑娘不要再问了。”又扔下一句,“青冉约了紫鹃姐姐学作针线,就不打扰爷儿与姑娘了。”便忙忙去了。 余下黛玉诧异万分,道:“青冉什么时候会作针线了,我怎么不知道?况用她那双专用来惩治坏人的手来作针线,岂非太大材小用了?” 一旁水溶知道青冉是在为他隐瞒,越发愧疚,只不好在黛玉面前表露出来,因淡笑着叉开道:“才她不是说了‘学作’?可能在未学好之前,不好意思让妹妹知晓亦未可知。” 又问,“妹妹来了这里几日,我却一直未得空儿过来瞧妹妹,妹妹住得可还习惯?” 黛玉见问,莞尔一笑,道:“太子妃娘娘温柔和善、平易近人,下人们知礼守节、进退有度,墨竹苑更是清幽雅致、环境怡人,如何会住不习惯的?竟比我住了将近六载的丹枫轩还舒适几分呢。”她说的是实话,虽则她才只来这里住了几日,却因着成日价都无人来打扰,所有的时间尽可以由自己来支配,故而觉着身心都自由。不像先在丹枫轩时,不是有这个来玩耍,就是有那个来串门儿,扰得她连片刻清静都没有! “妹妹既住得舒心,我也就放心了。”水溶随口应道,心里却在思忖到底该如何将话题引到那件事儿上去。原本他是想开门见山的,然在对上黛玉美丽纯净的双眸后,却忽然觉着有些儿难以启齿了。 对面儿黛玉见水溶心不在焉的,以为他惦记着其他事情,因笑道:“无尘哥哥既有其他事要处理,只管忙活儿自个儿的去,我就不多留哥哥了。” 闻言水溶忙回神儿笑道:“今儿个原是为瞧妹妹而来,并没有其他事情。”又状似无意的问道,“近日妹妹可曾有听到什么传言的?” 黛玉偏头笑道:“成日价都呆在屋里,我能听到什么传言的?无尘哥哥此话儿好生奇怪,可是有什么话儿要与我的说的?” 闻言水溶便知黛玉犹不知道那些个传言了,又是庆幸,又是苦恼,因又踌躇再四,方壮士扼腕一般,说道:“就是那个关于妹妹‘极有可能染上了天花恶疾,但太子妃娘娘依旧不改初衷,不独仍如先时一般看重她,还接了她到府上养病,想来荣国府很快又要出一位娘娘了’的传言,如今只怕全京城的人都已知晓了……” 一语未了,已被黛玉失声儿打断:“无尘哥哥说什么?怎么会有这样儿的传言?” 水溶见她颜色大变,心里不忍,然又恐事后她再从其他人口中得知此事,更要生气伤心,说不得狠下心肠点头道:“实不相瞒妹妹,这个传言的最初来源,正是二哥府上。”遂将当日自己如何想出假借太子一派看重黛玉的名头儿,让贾府据此而与太子府越走越近,继而达到明面儿上让世人以为贾府已投靠太子一派,实则离间水澈与贾府、宫里淑贵妃与贤贵嫔目的的计划;如何在计划来不及实行之前,便见到了黛玉,继而心生愧疚,不愿意再按原计划行事,因劝止住了太子;又如何在乍一闻得传言之后惊愕万分,因过太子府来问太子,方得知了太子妃私下命人散播传言……等前后诸事儿,都细细说道了一遍。 末了又满脸愧疚的道:“虽则那些个传言是二嫂嫂私下命人散播出去的,终究我亦难辞其咎,如今既特特来告知妹妹,就是希望妹妹知晓后,有什么气儿,只管冲着我来发,也让我心里好受一些儿。” 一席话儿说得黛玉怔在了当场,久久没有反应。半日,还是水溶在耳边一叠声儿的唤“妹妹”,方让她回过了神儿来,委屈、伤心、懊丧、恼怒、被欺骗、被利用、所信非人……等等百十种滋味儿,霎时便充斥满了她的四肢百骸,以致她一个站立不稳,便要滑到地上去,还是扶住了身侧的雕花方桌,她方稳住了身子,只是晶莹的泪水,亦同时盈满了她的一双美目。 此情此景瞧在水溶眼中,心底攸地浮起一股他活了十八载,尚从未感受到过的尖锐疼痛,以致他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自然亦不知道该说何话儿了。 正无措之时,却听黛玉带着哭腔说道:“我以为,太子妃娘娘之所以待我那般好,仅仅是因为她觉着我们彼此投契,觉着我这个人值得她对我好;我更以为,无尘哥哥,不,六皇子您对我好,亦仅仅是因为受了我爹爹托付,且觉得我只当您对我好,却不想,你们同他们一样,对我好都是有目的,而非出于真心的!果真的,我就那般不值得你们不含任何杂质的、真心的对我好吗?……”一语未了,已是泪如雨下。 水溶自然知道黛玉口中的“他们”,指的正是贾府众人,心里越发抽痛,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以致她心痛得连这般哀伤的话儿都说了出来!当下亦再顾不得冒犯,便上前轻轻抓过她的双肩,哑声一字一顿的说道:“水溶待你,从来都是发自真心的、不含任何杂质的!” 黛玉却是含泪嘲讽一笑,道:“是吗?只怕假意看重我,让世人以为我外祖家与你们走得近,继而达到你们自己的目的,才是真个发自真心的罢!”又哀伤的说道,“既是有心利用我,当日又何苦说‘以后都不会再有类似情况发生’那般重话儿?如今六皇子业也得偿所愿了,还请以后都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了。”说完便要挣脱开水溶的手,回屋收拾东西去,如今她既已得知了太子妃接她过府的真正目的,自然一刻亦不想再在这里多呆下去。 慌得水溶忙微微使力留住她,满脸哀伤的恳求道:“玉儿,我知错了,求你不要说那样决绝的话儿好吗?水溶向你保证,以后若再有类似事情发生,就让我天打五雷轰……” 话未说完,已被黛玉冷冷打断,“六皇子之誓,民女万难当得起,还请皇子留着与别人说去。民女还要收拾行囊,就不多留六皇子了,六皇子请!” 水溶无奈,只得颓然的松开了手,却并不离去,只是站在原地,满眼哀伤恳求的瞧着黛玉。 黛玉见他那副模样儿,不像是他利用了她,倒像是她利用了他,越发伤心愤怒,因冷冷道:“还是六皇子觉着这里原是太子府上,民女没资格请皇子出去的?” 说得水溶心里一痛,然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唇,终究依言退了出去,却并不就此离开,而是笔挺的站在了院子里。 二人这一番争执,早已惊动了各自在房里午睡的湘云王嬷嬷等人,都循声儿赶了过来,因见屋里黛玉一脸的泪痕,屋外水溶一身生人勿近的哀伤,便欲一问究竟,奈何黛玉什么亦不肯说,只吩咐众人立时收拾行囊,罢了好离开。众人心里虽纳罕,却亦知道她既然这般吩咐,自然有她的道理,遂各自收拾去了。 因着才来太子府几日,许多行囊尚未及打开,收拾起来颇为省事儿,是以仅只一盏茶时间后,众人已悉数收拾停当,只等黛玉说下一步该怎么做。 就听黛玉闷闷的道:“好歹是太子妃娘娘派人接了咱们来,且待我与云妹妹向娘娘辞过行,请她与咱们派辆车,再离去不迟。” 话音刚落,就听得外面儿有人报:“太子妃娘娘驾到!”便见太子妃扶着青冉,微喘着气儿疾步进来了。 “你们都退下罢。”摆手令除过青冉之外的所有人都退下后,太子妃竟“噗通”一声儿跪到了黛玉跟前儿,道:“传言一事,原与六弟无关,皆是我背着太子爷儿与六弟弄出来的,果真妹妹要怪,就怪我罢。” 唬得黛玉忙俯身去搀,却再四搀她不起,没奈何,黛玉亦只得于她对面儿跪下了。 又听太子妃道,“我也是瞧着爷儿与六弟成日价为朝堂局势揪心,以致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心疼不过,才会一时犯了糊涂,作出了此等于妹妹名誉有损之事,却不想,竟因此而影响到了妹妹与六弟的感情,我真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的……”说着早已掉下泪来。 “娘娘别这么说,黛玉当不起。”黛玉被太子妃的下跪兼声泪俱下弄得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半晌,方挤出了这么一句话来。又瞧着太子妃仍是跪在地上流泪不止,终究不像,因忙先起身,又唤一旁青冉过来,帮忙扶了她至榻上坐定,方自顾站到了一旁,一声儿不再吭。 太子妃见状,情知她必定还在生气,自己亦不好再坐,因起身行至她身前,一面拭泪一面正色道:“虽则与妹妹相处时日不多,我却深知妹妹非等闲女子,因此有些话儿有些事儿,我也不瞒妹妹了。妹妹定然还不知道大皇子新近被父皇授命,掌了兵部之事?” 说完见黛玉怔了一下儿,显见得犹不知情,她忙又道:“大皇子之心,虽则不若司马昭之心那般路人皆知,想来妹妹亦当有所耳闻才是。如今他又被父皇授命掌了兵部,等于是将我天宸一多半儿的兵权都抓在了手中,倘爷儿与六弟不紧着采取行动,明儿一旦让大皇子得了……,爷儿与六弟会如何、追随爷儿与六弟的臣下会如何、天下百姓又会如何?妹妹请细想。” 一席话儿说得黛玉若有所思,又忆起当日如海犹在世时,曾与自己说过‘倘大皇子真作了新皇,只怕百姓遭殃’之话儿,心中郁结已是去了三分,正暗自思忖之际,又听太子妃道:“原本一个小小的国公府,于这场明争暗斗,是可有可有的,只爷儿与六弟之势,在朝堂上已是弱于大皇子,偏后宫及内务府又为淑贵妃把着,倘不在后宫扶植起一股势力与淑贵妃抗衡,咱们岂非更要处于劣势?爷儿与六弟左挑右选,选中了凤藻宫的贤贵嫔,亦即妹妹的令表姐,然要让贤贵嫔与淑贵妃失和乃至抗衡,首先便要让宫外大皇子与荣国公府产生龃龉,让大皇子不满荣国公府,继而让宫里淑贵妃不满贤贵嫔才行,因此才会将妹妹亦卷了进来。妹妹若是心中有气,只管冲着我来,千万不要不理六弟才是。” 自此,黛玉方算是彻底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然终究不能释然他们就这样儿不闻不问便将自己卷了进来,因冷冷清清的说道:“既然太子爷与六皇子的最终目标是贤贵嫔,大可选中其余真正贾府的主子姑娘,缘何定要将黛玉卷进来……”话未说完,她又自发止住了,只因她攸地想到古语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然自己会因为此事而这般伤心委屈,换了迎春几个,难道就不会伤心委屈了? 太子妃并不明白黛玉缘何忽然止住不说,只以为她犹自生气,忙道:“方才所说之缘由,不过是此番将妹妹卷进来的缘由之一罢了,事实上,太子爷儿与我都知晓六弟……看重妹妹,且在初次见过妹妹之后,都喜欢得了不得,惟愿能借此机会,让六弟与妹妹多培养培养感情,所以方有了后面儿之事……”顿了一顿,又继续道,“方才我听青冉说妹妹要离开,心里又是愧疚又是难过,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之错,与六弟原不相干,还求妹妹瞧在我原是好意,瞧在天宸百十万百姓的份儿上,能多留几日,一来可以让我多补偿补偿妹妹,二来亦可让六弟心里好受一点,三来……,亦不至于让咱们功亏一篑……。还求妹妹应了我罢。” 说完也不容黛玉答话儿,她又“噗通”一声儿跪到了地上,口内犹道:“今儿个妹妹若是不应了我,我便长跪不起了。” 黛玉虽聪明绝伦、智慧过人,终究年纪儿尚小,如何能在一时之间便消化掉水溶与太子妃的这么多话儿?本就已百感交集、六神无主了的心,在瞧得太子妃忽然又跪到自己面前时,越发乱得没得章法,待要去搀太子妃起来,却是再四拉她不起,兼之青冉亦在一旁苦苦哀求,“求姑娘多留几日,给娘娘与爷儿一个补偿的机会罢。”,说不得艰难的点头应了…… 夜,万籁俱静,喧嚣了一整日的大地,终于在寂静的夜空下,沉沉进入了梦乡,只偶尔闻得见一两声儿小虫的低喃,似在诉说着夜的寂静,又似在诉说着夜的孤单。 躺在墨竹苑东厢房内室的雕花大床上,黛玉翻来覆去,终是不能入睡,白日里水溶与太子妃的话儿,总是一遍遍在她耳边回荡,致使她越是想入睡,越是想忘却那些话儿,便越是清醒,亦越将那些话儿记得牢固。 无声的低叹了一口气,黛玉终究忍不住坐起,将外衫随意披到身上,便翻身下了床,缓缓行至窗边儿,将头斜靠在窗棂上,发起怔来。 耳边再一次回响起白日里水溶所说的字字句句,黛玉不由低低的苦笑起来,自己这是怎么了?竟会在瞧遍了贾府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后,还期冀着这世间会有真情,却从未想过,连血脉相连的骨肉亲人都不会无缘无故对她好了,何况是水溶及太子夫妇那样儿严格意义上来说,只算得上陌生人的人?自己确确是太天真了! 可是,心为何要这般苦痛呢,这样儿的日子,自己不是一向过惯了的吗?难道仅仅因为水溶曾信誓旦旦的向自己保证过‘以后绝不会再有类似情况发生’?还是因为他曾帮过她、救过她?谁知道他是不是怀有其他的目的! 再一思及太子妃的话儿,黛玉又忍不住冷笑起来,她凭什么就能那般肯定她会站在太子这一派?是凭的她拿天下百姓能否安居乐业来压她?还是凭的贾府众人其实对她并不好?可是她就没有想过,她林黛玉不过一个闺阁弱女子,家国社稷、百姓万民,与她何干?他们要斗个你死我活,又与她何干?她大可去寻下一个安静的所在,过自己的闲适生活去! 然而,打小儿受到的父亲忧国忧民的耳濡目染,让她在仅仅作此想法儿的下一霎那,便先忍不住鄙弃起自己来,果真她只因为一份儿闲适的生活,便置天宸百十万百姓的悲喜疾苦乃至身家性命于不顾,那她还配作林如海的女儿吗?可是贾府众人,终究还是她的亲人,难道她就眼睁睁瞧着他们沦为太子与大皇子之间斗争的炮灰,陷入万劫不复之深渊?大家与小家、大我与小我,为何要这般的难以抉择? 思来想去,脑子里却是越发矛盾混乱,黛玉终于颓然的坐回到床上,疲惫的闭上了眼睛。隐隐觉着有一阵轻风吹过,她不由微微瑟缩了一下,却懒怠紧紧衣衫,更懒怠回到被窝中去,只是仍闭着眼睛,放任自己的思绪继续混乱。 迷迷糊糊中,忽然觉着有人往自己身上批了一件儿什么东西,黛玉忙警觉的睁开眼睛,果见跟前儿站了一个人,不是别个,却是青冉。 见黛玉醒来,青冉怔了一下儿,旋即便重重跪到了地上,轻声道:“此番之事皆因青冉最初自作主张所知,青冉知知罪不可恕,无颜请求姑娘原谅,却有几句心里话儿,一定要说与姑娘知晓,恳请姑娘耐心听完。” 说完亦不容黛玉点头,她便娓娓说道了起来:“姑娘瞧着爷儿如今有权有势又武艺高强,一定以为爷儿是那种衔着金汤匙出身的皇子贵胄、天之娇子罢?事实上,明面儿上爷儿虽是当今皇上的六皇子、根正苗红的龙子皇孙,却因着爷儿的母妃先莲贵嫔娘娘并不怎么得圣宠,且又在生下爷儿不久后,便香消玉殒了,余下爷儿一个连路尚且不会走的小娃娃,没了亲娘外戚的庇护,又没有皇上的宠爱,在宫里受尽欺凌嘲笑、侮辱谩骂,自然在所难免了。” “幸得后来先皇后娘娘瞧着爷儿可怜,接了爷儿至其身边儿与太子爷一块儿养活,爷儿的日子,方渐渐好转了起来。奈何人生不如意之事十常八九,皇后娘娘亦很快薨逝了,于是太子爷又自发的担待起了保护爷儿的重任,直至爷儿有了足够保护自己,亦足够保护太子爷的本事!” “此番奴婢之所以未得到爷儿的许可,便将这些话儿说与姑娘知晓,就是想让姑娘明白,爷儿之所以在得知了太子妃娘娘的所作所为后,却未曾为姑娘做主,绝非他本心所愿,实在是在爷儿的心目中,太子爷不仅是兄长,更是恩人,待他恩重如山,爷儿便是负了天下人,亦不能负了太子爷去。然而爷儿心里却更为看重姑娘,深悔此事与姑娘带来了巨大伤害,以致备受双重煎熬,因此奴婢恳请姑娘,就原谅了爷儿这一遭儿罢!” 青冉长篇大套的说完,便重重的叩下了头去。(未完待续) 人在局中身不由己 黛玉听得青冉长篇大套的说完,方知道自己向来以为强大到无所不能的水溶,竟会有过那般凄惶的日子,心里的怒气攸地化作了深深的怜惜,原来她以为自己自幼失怙、不得不寄在外祖篱下,已是够可怜了,却不想,水溶贵为皇子,倒反比自己犹可怜了几分,至少,如海还为她的以后作好了安排,不像水溶的处境,才是真正的自生自灭!也难怪他要全心全力辅佐太子了。 正暗自思忖之际,又听青冉道:“在遇见姑娘之前,可以说爷儿从来都未曾为自己活过,而是一直在为太子爷而活着,直至遇上姑娘之后,爷儿方像渐渐像个正常人,终于有了自己的七情六欲。此番将姑娘卷进来,认真说起来,爷儿其实并无过错,错的都是奴婢与太子妃娘娘,还求姑娘瞧在爷儿往日的千般好处上,就原谅爷儿这一遭儿罢。”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这些个话儿,有几分是可以相信的?”虽则黛玉心里已不再生水溶的气了,到底因白日里乍一闻得真相后而大痛的心,这会子犹隐隐作痛,因心有余悸的问了这么一句话。 青冉见问,忙摆手道:“实不相瞒姑娘,青冉的母亲,正是当年打小儿伺候莲贵嫔娘娘的贴身侍女,只是娘娘在预感到自己要出事前,便先寻一个由头,将家母遣送出了宫,又与家母寻了一门好亲事,于是方有了青冉。就在青冉出生那一年,娘娘便出了事儿,家母听说后,自是悲痛非常,因悄悄儿抱了青冉去娘娘的娘家门上,求了老太爷,亦即娘娘的父亲,待青冉稍稍大些儿后,便想法子送青冉进宫伺候爷儿去。说句僭越的话儿,青冉是打小儿跟着爷儿一块儿长大的,因此爷儿这些年来的所有遭遇,青冉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绝没有欺瞒姑娘半句。” 又道,“此番青冉虽作错了,自问此前并未有过对姑娘不起之时,恳请姑娘瞧在青冉先前的种种好处上,原谅了此番的不好,并瞧瞧爷儿去罢,这会子他心里的难过,想来并不会比姑娘少。”说着她忙抬头望了望天,倔强的将一直在眼眶儿中打转的泪水硬生生逼了回去。 这还是青冉跟在黛玉身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流泪,黛玉见状,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了,因忍不住轻声问道:“青冉这般无私的为他人作嫁衣,自己就不会心痛的吗?”仅仅是为了主仆情谊,是决然不会有人能做到青冉这一步的,那么惟一的解释,便是她心里对水溶的感情,已远远不止主仆之情那么简单了。 一句话儿说得青冉的身子电掣雷鸣般抖了一下儿,半日方抬头面色苍白的向黛玉道:“青冉从来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还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以黛玉的聪明,既能问出那样儿话来,自然是对她私下里倾慕水溶之事有了十足的把握,她别的道理不懂,“解释便是掩饰”的道理,却是深谙的,因此只犹豫了一瞬,便侧面的承认了,不然若因此而让黛玉对水溶再产生什么误会,可就真真违背她的本意了。她是私心恋慕水溶不假,却从来未曾奢望过能得到他那怕一丝一毫儿的回报,尤其是在她瞧见黛玉之后,更是彻底绝了那样儿的念头,惟愿能瞧见水溶幸福,因此此番黛玉生水溶之气,她心底的焦急难过跟水溶相比,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说完见黛玉紧蹙着黛眉,一脸的不忍,青冉忙又道:“自白日里姑娘……请了爷儿出去后,爷儿便一直站在咱们的院子里,至今水米未进,太子爷也劝他不转。虽则如今气候儿才初秋,这会子到底更深露重的,求姑娘瞧瞧爷儿去罢,这会子也只有姑娘能劝得转他了。” 黛玉听说,犹豫了片刻,方低叹道:“罢了,你去取了我的披风来,我瞧瞧他去罢。”青冉说得对,她不能因为水溶的一件儿不好,便抹杀了他先前的千般好,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尤其此番有大过错的原非是他,尤其他还救过她的命,她先前不是说过救命之恩大于天,他日有需要,必定结草衔环相报的吗?懂得宽容,懂得体谅,亦不失为另一种报答。 青冉见她答应,欣喜若狂,忙忙起身去取了她的披风来,又服侍着系好,黛玉便要推门出去,却见青冉又去取了一袭更长大几分的披风过来,满脸恳求的道,“求姑娘好人做到底,将这披风一块儿带了去与爷儿穿罢。” 黛玉原想回绝的,禁不起她满眼的恳求,说不得伸手接过了,又命她留在屋里后,方轻轻推开门,信步往院里去了。 远远儿的,就见通往房间必经甬道左侧的合欢树下,笔直站立着一个黑影,孤傲而萧索,以致隔其尚有一段距离时,黛玉便已能感受得到他的哀伤,心里的怜惜不由越发浓了几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的矛盾、他的挣扎、他的痛苦,只会比她更多,不会比她更少罢?!只是,她亦有她自己的原则,那便是掺了杂质的感情,再不能要! 轻轻展开手里的披风,黛玉几步上前,踮起脚尖,将其覆到了水溶的背上。——此举无关风月,纯粹是因为方才受了青冉之托,便要说到做到罢了。 原本以水溶的武功修为,几丈开外一旦有人靠近,都是能立时察觉到的,然这会子因着心里有事,竟没有觉察到黛玉的靠近,及至到黛玉将披风批到他背上后,他方蓦地警觉过来身后有人,因忙反手扣住黛玉的手,拉了她至身前。霎时一股熟悉的幽香,便窜进了他的鼻子中,以致他一个冲动之下,猛地收紧双臂,将黛玉紧紧搂入了怀中,半日方几不可闻的叹道:“玉儿,你肯原谅我了吗?” 微微用力挣脱他的怀抱,黛玉方低头幽幽的叹道:“罢了,六皇子也不想的,与我一样,原非自己所能左右的,你也有你的无奈你的挣扎,我若再要苛责于你,岂非要让你越发难做了?何况,太子妃也并非全然是为了她自己,更多则是为了太子爷与你、还有天宸数以万计的百姓着想。我的名节固然重要,较之江山社稷,却是不值一提,‘两害相比取其轻’,凭是换了谁,亦一多半儿会有此行径的,所以你也不必愧疚了。” 闻言水溶心里虽感激庆幸黛玉不再怨怼与自己,却为她的善解人意、宽容大度越发的愧痛自责,因一把抓过她的柔荑,坚定的说道:“玉儿,水溶余生定然再不负你!” 黛玉却是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苦笑道:“六皇子以后还是不要再随意立誓的好,不然给人的期许愈高,将来不得已违背诺言时,给人的伤害打击亦会愈重。”又道,“皇子也不必自责,太子爷待你恩重如山,你又待我恩重如山,此番就当是我在换一种方式报答你罢。” 水溶看着自己忽然空在半空中的手,听着她将对自己的称呼,又一口一个叫回了“六皇子”,显然是有意在拉开二人才靠近了几分的距离,心里又是酸涩又是落寞,半日方道:“二哥的大恩,我自会去报,不需要玉儿你委屈自己;而我对玉儿你,却是从来不曾有过恩,有的只是伤害与歉疚,又岂有脸子接受你的报答?明儿我便送你回贾府,抽身远远离开这个是非窝罢。” “事已至此,我还有抽身的余地吗?”黛玉听说,思及太子妃白日里求她一定再要多留几日,以免他们功亏一篑之语,禁不住苦笑道,“况外祖母家,便能算得上安乐窝的?倒不如正面面对,让事情早一些儿解决,早日报完了六皇子大恩的好,到时我也可以无牵无挂的离开,去过我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只一件事我放心不下,便是我那位妹子,她原是无辜的,很没有必要再将她留在太子府上,还请皇子明儿便打发了人送她回自个儿家去,且一定要当着她家人的面儿,说明她并未染上天花恶疾,如此我也能安心了。”至于贾府众人,如今她亦顾不得了,只盼着太子将来果真成了事儿,能瞧在今日贾府到底还有几分作用的份儿上,与他们一条生路了! 闻得黛玉言下之意,是报完自己的所谓“大恩”,便要独自离去,显然心里已对自己有了深深的芥蒂,虽则方才口中说原谅了他,实则心里却并未真正原谅他,水溶心中何等酸涩,自不必说,因艰涩的道:“玉儿你既不想回贾府,明儿我便打发人送你去我在西山的别院小住,你瞧好是不好?那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清幽雅致,尤其是远离了这个喧嚣的俗世,玉儿你瞧了一定会喜欢的。”伤害既已造成,他惟一能做的,便是竭尽所能的去挽救,去将伤害减轻到最低了。 黛玉听说,只是苦笑摇头,“皇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事情已发展至一步,我若再半途抽身,此前的牺牲,可不就白费了?且还于事无补。倒不如留下来,坚持到最后的好,到时我与皇子亦算得是两不相欠了……”说完不容水溶接话儿,她又语速极快的道:“这会子夜已经很深了,皇子请先回去歇息罢,不然明儿传了出去,黛玉的名节就更堪忧了。” 负气说完这句话,黛玉立时后悔了,果见水溶双颊狠狠抽搐了一下,薄唇亦微微动了几下,却终究没有多说,只是道:“我先瞧着你进屋了,再离去不迟。”原本依他的本意,是要在这里站到黛玉彻底原谅了自己后,方离去的,只是现在他却改变主意了,黛玉的心肠向来便软,果真自己用如此极端的方法使得她当下违心的原谅了自己,事后心里只会更生气更伤心罢?他不能再让她伤心了。 似是不相信自己这般轻易便劝动了水溶,黛玉不由怔了一下儿,又见水溶轻轻向她点了个头,方确信自己并未听错,因微微欠身福了一福,便扭身儿进了屋子。 余下水溶定定瞧着她推门进屋,轻轻掩上了门,又过了半晌后,方满心怅然的扭身离了墨竹苑…… 次日午饭后,便有太子妃遣人来墨竹苑,说是小史侯家来了客人,湘云之婶母打发人来接她家去聚聚。湘云听说后,满心舍不得黛玉,又担心黛玉一个人留在太子府,一旦有个什么好歹,照应不过来,便不欲离去,奈何黛玉再四劝她走,兼之终究不敢明面儿上违背她婶母之意,说不得含泪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余下黛玉一人待在墨竹苑,又不愿将心中的抑郁说与王嬷嬷紫鹃雪雁等人听,惟恐她们知道得越多,将来便对她们越不利,因此直将自己闷了个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幸得每晚都有一阵熟悉的箫声隐隐传来,她方能稍稍睡两次更次。她明白那箫声系水溶所发出的,心里不是没有感动,更多的却是伤感与苦笑,早知今日,他又何必当初呢? 对于另一个陷她于如此局面的当事人青冉,黛玉亦是恨不起来,毕竟先前青冉待她实在太好,且同样儿救过她的性命,她实在作不出那等恨她之事;然要让她再如先前那般待她名为主仆,实如姐妹,却也是再不能够,她惟一能做的,便是尽量不使唤她,尽量不让她出现在自己跟前儿罢了。幸得青冉亦明白她心里的芥蒂,连日来都尽可能的不出现在她眼前儿,倒是少去了许多尴尬。 这一日,黛玉起身梳洗完,用毕早饭后,便如往日那般,随意捡了本书,懒懒的歪到靠窗的榻上,胡乱翻着打发起时间来。 正暗自烦躁自己无论如何都投入不到书中去时,便听得门外小丫头道:“太子妃娘娘来了。” 黛玉听说,越发烦躁,却亦只能放下书,肃手行至门前去。就见太子妃扶着一个近身丫头,满脸堆笑行了进来,黛玉忙领着王嬷嬷等人上前行跪拜大礼,口内则恭敬而客气的道,“民女林黛玉见过太子妃娘娘。” 太子妃忙上前亲自搀了她起来,又温柔的拉着她的手,笑道:“不是说过让妹妹不必拘礼的吗,怎么这会子又客气起来?” 黛玉不着痕迹的抽回自己的手,方淡淡道:“民女不敢。” 她的这一种表面客气恭敬、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直瞧得太子妃暗自叫苦不迭,却并不表露出来,仍是笑得一如方才,口内犹关切的问道:“妹妹这两日身上好?丫头老婆伺候得可都还经心?想什么吃的玩的,且不要外道,千万打发人回我去才是。” “多谢娘娘关心,民女一切都好。”黛玉仍是如方才那般恭敬客气的回道,说完便低垂下了头去,摆明了不想与太子妃多说。 太子妃倒也并不生气,只是落寞的笑了一下儿,低低说了一句:“妹妹还是不肯原谅我吗?”便忙又强打起精神,笑道:“说来今儿过来除却瞧妹妹外,还有一件正事儿告知妹妹,近来府里的桂花儿都开了,我想着整好儿可以办个桂花儿宴,因邀了妹妹外祖家的太太奶奶姑娘们过府赏花儿,已定了大后日,到时妹妹可一定要赏光才好呢。” 黛玉听说,心里攸地一“咯噔”,旋即便忍不住暗自苦笑起来,果然该来的,始终还是要来的!只是,终究不想就这么如了太子妃的意儿,因淡淡道:“娘娘要的,不过是民女外祖家的女眷过府一叙罢了,至于她们过府后作了些什么,见过那些人,原不重要,民女出不出席,又有什么干系呢?” 说得太子妃一滞,片刻方笑道:“话虽如此,终究是妹妹的亲戚,连日来又未能见着面儿,彼此心里必定惦记得紧,妹妹又何苦与我客气呢?”说完生恐黛玉再拒绝,因忙又客气了几句,便借口有事儿要处理,离了墨竹苑。 余下黛玉瞧着她匆匆远去的背影,禁不住冷笑起来,看来她是打定主意,要在贾母等人跟前儿做足全套戏了,只是她就未曾与她考虑过,明儿一旦贾府众人得知她帮着外人如此算计他们后,会如何“回报”于她?虽然她从不认为贾府众人就是“内人”,虽然他们待她亦从来算不上有多仁,她却也不想将自己置于前面有太子妃、后面有贾府众人之腹背齐齐受敌的局面。(未完待续) 大皇子妃临疑窦生 展眼已是大后日,亦即太子妃邀请贾府众女眷过府赏桂花儿的日子到了。 一大早,便有太子妃打发了四个婆子过来,美其名曰服侍黛玉梳洗,实则是怕黛玉临时改变了心意,不肯去前院儿出现在贾母等人跟前儿,让人动疑。婆子们虽则表面客气恭敬,实则颇为强硬,却是强硬不过青冉,直接被她挡在了门外。只因事后水溶曾嘱咐过她,凡事以黛玉的意愿为主,切不可让她再不开心。 ——因黛玉一直不肯见水溶,他只能让青冉一有机会,便拿话儿劝黛玉离开太子府,未料黛玉却是心意已决,定要报完他所谓的“大恩”,与他两不相欠,因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没奈何,他只能命青冉尽可能的护着她,尽量让她的身与心都不再受到伤害。 黛玉见青冉将婆子们挡住,乐得清闲,因自架上捡了一本书,随意翻看起来,一面忍不住坏心的想,让太子妃对着贾府众人,自个儿表演“独角戏”去罢。只是一想完,她又忍不住暗自苦笑起来,自己不是已决议要正面面对,早日了结此事了吗?缘何事到临头,又忍不住耍起小性儿来?自己果然还是不愿意委屈了自己的心去。可是,人在局中,事事身不由己,又岂是自己不愿意委屈,便能不委屈的? 果然片刻过后,就有穿戴一新、满脸堆笑的太子妃亲自来至墨竹苑相请,黛玉虽不情愿,情知再推脱不过,且亦有违自己以报答太子的方式来报答水溶救命大恩的初衷,说不得复又换了衣妆,同了太子妃一块儿往前面儿正厅去。 到得正厅后不久,便有人来回:“贾府老太君与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已到了,正候在西边儿的角门外,请娘娘示下。” 太子妃听说,道:“好生接进来罢。”一面拉了黛玉挨着自己坐至正中的软榻上。来人忙答应着飞快去了。 不多一会儿,就听得有人在门外高声儿道:“荣国府贾老太君并众位太太奶奶姑娘们到——” 便见贾母扶了凤姐儿,刑夫人王夫人则各扶了迎春惜春,并宁府尤氏婆媳,满脸喜悦艳羡的行了进来,旋即便是由贾母打头儿领着,行跪拜大礼,口称:“臣妇荣国府贾史氏,携媳妇儿孙女儿给太子妃娘娘请安,恭祝太子妃娘娘凤体安康、福泽绵长!” 太子妃忙命冬喜,“还不快快搀起来?”又道,“都赐座罢。” 冬喜听说,忙扶贾母至右手第一个位子坐了,又指挥着小丫头子们抬了几张矮凳并小杌子来邢夫人王夫人等都坐了,方领着丫头们奉茶摆果子点心。 就听太子妃欠身笑道:“老太君一向身上好?连日来听妹妹说老太君如何疼她,其余舅母嫂子姊妹们又如何和睦,本宫这心里便十分盼着能得以一见,横竖以后都是自家亲戚,彼此间很该多往来往来,方能大家亲密些儿。” 贾母听说,忙起身赔笑道:“承蒙娘娘错爱,明儿少不得要时常过来给娘娘请安了。”又见上面儿太子妃一直拉着黛玉的手,行动言语间皆说不出的亲密,以为黛玉进太子府系板上钉钉、十拿九稳之事了,一张脸子越发笑作了一朵花儿,“玉儿丫头几日不见,越发出挑了,果真的太子妃娘娘会调理人。” 说得黛玉禁不住心里一寒,连日来王嬷嬷紫鹃等人都心疼她瘦多了,她亦能自镜中瞧见自己确确憔悴了,就似一朵失掉了水分的干花儿一般,却不想,贾母为了讨好太子妃,竟生生睁着眼睛说瞎话儿!然再一思及眼下自己正在做的事儿,极有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将贾府众人送上一条不归路,她又忍不住暗自自嘲起来,自己与贾母,不过五十步与一百步罢了,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她关心自己,对自己好呢?因只起身淡淡说了一句:“见过外祖母。”,便复又坐回去,并深深低下头,顾自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 下面儿贾母见黛玉这般不冷不热的,笑容一滞,但很快又满脸堆笑的与太子妃说道起来。 一时有丫头来回已在水榭旁的桂花树下摆好了席面儿,太子妃听说,因笑向贾母道:“白坐在这里说话儿,本宫与老太君倒是说得得趣儿,只怕妹妹与贵府的姑娘们无聊得紧,倒不如大伙儿去到园子里,边赏花边吃酒边说笑的好。” 贾母自是再无不肯的,因忙点头应了,便领着贾府众人,随了打头儿的太子妃与黛玉一块儿,逶迤着到得了被丛丛桂花树所密密围着,左右经回廊跨水接岸、四周有窗的水榭当中。众人一瞧,皆称赞起好个所在来! 依主宾尊卑次序依次落座后,太子妃先就笑道:“今儿个请了众位来,也没什么稀罕吃食款待,幸得昨儿个底下一个管事的孝敬了几框子肥螃蟹,本宫昨儿个吃了几个,倒还肥美,只不知大家伙儿喜欢不喜欢。” 众人忙赔笑道:“谁人不知秋螃蟹最是肥美的,自然都是极爱的。” 太子妃听说,含笑点了点头。侍立在侧的冬喜遂命一旁烹茶的小丫头子盛了水来大家洗毕手,又命人盛了热蟹,斟了滚酒来,大伙儿遂各自吃将起来。 吃至半途,黛玉因抽了空儿离座悄问迎春惜春:“三妹妹如今怎样儿了,可还在庄子上?” 闻言二人因四下里张望了一眼,见贾母王夫人正与太子妃说话儿,方压低声音答道:“自然还在庄子上,只到究怎么样儿,便不得而知了,老太太与太太不让人提这件事儿。” 黛玉听说,便知贾母王夫人是铁了心不打算接探春赵姨娘母女回府了,心里不由歉疚起来,终究是因为她的缘故,探春母女才会陷入如今这个进退维谷之尴尬局面的,在情在理,自己都该帮她们一把的。因思忖了一瞬,便上前淡笑向贾母道:“玉儿多嘴问外祖母一句,当日走得急,也不知道如今宝姐姐三妹妹怎么样儿了?” 不待贾母答话儿,一旁王夫人先就笑道:“之后你姨妈又打发人请了大夫来瞧,方知你宝姐姐只是寻常的发热罢了,并非出花儿,大伙儿不过一场虚惊罢了……”话未说完,已在贾母向她投去饱含警告的一眼后,攸地止住了。 贾母见她低下了头,方赔笑向太子妃道:“当日之事,原系咱们小门小户人家没有见识,才会那般小题大做,以致惊动了娘娘,还请娘娘不要笑话儿才是呢。”当日她们家当黛玉“烫手山芋”一般急急送出门的行径可谈不上有多光彩,如今又怎好当着太子妃的面儿提起此事?自是能绕过便绕过的好,因忙又拿话儿叉开道,“臣妇家也有个园子,虽及不上娘娘家的这般巧夺天工、大气富丽,却亦有几处惊人骇目的,还请娘娘那日闲了,千万屈尊去咱们那个贱地儿逛逛。” 太子妃听说,含笑点头道:“明儿得了空儿,少不得来叨扰。” 见贾母轻易便将话题带开了,黛玉心中着急,面上却不表露出来,因又沉吟了片刻,得了另一个主意,遂笑指着迎春惜春向太子妃道:“娘娘瞧黛玉这两个姊妹可好是不好?” 太子妃原本压根儿未正眼儿瞧过二人,只恍惚知道二人系贾府的姑娘、宫里贤贵嫔的妹妹们,如今既见黛玉笑意晏晏的问,显是颇看重二人,因忙招手唤了二人过来,凝神细细看了片刻,方笑道:“与前儿个来咱们府里的云姑娘一样,都是好的,叫本宫不知该夸什么了。”因转头命冬喜,“把前儿个内务府送来的新巧珠花儿取几支来赐与二位姑娘。”迎春惜春忙行礼谢了赏,复又退回了原位。 黛玉见状,忙又继续道:“娘娘不知道,除过这两位姊妹外,黛玉还有一位妹妹,不止生得好模样儿,才学见识更是上佳,管保娘娘见了,比喜欢黛玉还喜欢呢。” “哦?果真的比妹妹还惹人疼?”闻言太子妃心里虽很不以为然,毕竟黛玉才是她生平所见过最才貌双全的女子,面上却是作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因问贾母,“今儿个缘何未带了那位姑娘来?” 贾母见问,怔了一下,方赔笑道:“臣妇那三丫头打小儿体弱,近日更是不慎染上了风寒,因恐带了来会与娘娘凤体过了病气儿,是以留在了家里。”一面在心里决定,待一出了太子府,便遣人接探春去,免得下次再出同样儿的状况。 太子妃原不过是在说场面话儿,如今既闻得贾母这般说,遂顺水推舟道:“既是如此,下次再见亦是一样儿的。” 贾母闻言,方暗自松了一口长气儿,忙又赔笑着将话儿叉开了。 说了一回,笑了一回,太子妃因命人复又盛了热蟹来,招呼众人再吃一回。众人正待举箸,就有几个丫头婆子忙忙进来水榭,跪下道,“回娘娘,大皇子妃来了。” 太子妃听说,面色纳罕的自语道,“这会子她来作什么?”旋即命冬喜,“你亲自带人速速接出去,就说本宫有客人招呼,不便亲自迎接。”冬喜忙领着人速速去了。 这里太子妃方笑向贾母等人道:“本宫这位大皇嫂,平日里因要忙着伺候宫里淑贵妃娘娘,等闲是没有时间与咱们妯娌聚会的,今儿个你们倒是好机缘。”说完似未瞧见贾母及王夫人两个攸地白了几分的脸子一般,顾自拉过黛玉,与她越发亲热的说道起来。 黛玉见太子妃的态度较之方才竟又亲热了几分,心里明镜儿一般,明白她是想演一出戏给大皇子妃看,好让大皇子妃越发相信外间传言的真实性,再让大皇子越发不信任宁荣二府乃至宫里贤贵嫔,禁不住暗自冷笑起来,指不定大皇子妃正是太子妃有心招来的亦未可知。心里有什么东西攸地一闪而过,只快得来不及抓住罢了。 再觑贾母王夫人,就见二人的脸色越发不好看,明显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儿,再思及二人方才对太子妃的百般奉承,黛玉又禁不住暗自摇起头来,她们难道不知道脚踩两只船,是极有可能会一个不慎,便掉到水里的?看来即便没有自己这个诱因出现,贾府亦是不会甘于将未来加倍荣华富贵的希望,只寄托在大皇子水澈一人身上的! 正思忖之际,就听得人高声道:“大皇子妃到!”黛玉忙回过神儿来,便见一位身着百蝶穿花大红衣衫,皓齿明眸的年轻丽人,被冬喜等一大群人簇拥着走过来了,不用说,定是大皇子妃无疑了。 “臣妾见过太子妃娘娘。”大皇子妃行至太子妃面前,微微欠身行了个礼。太子妃忙伸手扶住,笑道:“自家妯娌,大皇嫂又何须这般客气,没的白生分了。”说罢携了她至上席坐下。 众人待她坐定,方跪下行礼,口称:“见过大皇子妃。” “都起来罢。”大皇子妃淡笑着抬了抬手,同时拿自己拿双笑起来时便越发显得神采飞扬的丹凤眼,细细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最后定定停在了黛玉脸上,半晌方笑道:“早就听人说太子妃新近得了一位美若天仙的妹妹,满心盼着能有缘一见,偏又一直未得空儿,适逢今日贵妃娘娘要独自礼佛,为父皇及天下万民祈福,我方得了空儿,遂不请自来了,还请太子妃别笑话儿才是。” 又拉过黛玉的手问过叫什么名字、几岁了等语后,方啧啧赞道,“林姑娘果真明艳无双,真真的是百闻不如一见!” 太子妃听说,伸手拉了黛玉挨着自己坐下,方笑道:“大皇嫂有所不知,本宫这位妹妹模样儿好还是末则,最要紧的是才学、见识、人品无一不上佳,寻常人能有这些个德行中的任意一样儿,已属不易,偏她样样儿皆具备了,这个才真真是难得。”又看向贾母,笑着继续道,“说来亦是贾老太君会调理人,宫里贤贵嫔娘娘自不必说了,譬如我这位妹妹,再譬如贾府其余姑娘们,个个儿可不都是百里挑一的?本宫昨儿个还与太子爷说,明儿要送了咱们府的几位小郡主去荣国公府,请贾老太君帮忙调理呢。” “这话儿很是。”大皇子妃嘴里含笑附和着太子妃,笑意却始终未抵达眼底,还时不时有意无意扫贾母与王夫人一眼,以致二人每被她扫视一次,便忍不住要微微瑟缩一下儿。 就在二人的如坐针毡、度日如年中,大皇子妃忽然起身说忘了今日淑贵妃只理半日佛,下午还得进宫伺候去,当下便要先家去换衣衫。太子妃自是再四挽留,奈何大皇子妃说去迟了恐淑贵妃怪责,不敢再多留,太子妃不好再留,忙又亲自送出了二门外,方折回来招呼贾母等人。 只贾母王夫人经过了方才大皇子妃的频频惊吓,那里还有心情多待?因只赔笑着再领了一会子,便借口不打扰太子妃歇息,告辞去了。 余下黛玉见自己的“戏份”已完毕,亦无暇再与太子妃多周旋,因只欠身说了一句:“黛玉有些儿累了,且先告退了。”便扭身儿一径去了。 回至墨竹苑,黛玉命众人都退下后,便顾自坐到窗下,开始思索起方才在水榭时因为人多,而来不及扑捉住的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儿来。思及白日里贾府众人前脚儿刚至,后脚儿大皇子妃便撵了过来,且来了又匆匆而去,显然并不是如其所说的是为瞧她而来,那么,大皇子妃的真正来意,便只能是冲着贾母等人而来了。 而大皇子妃冲着贾母等人而来,无外乎亦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最终确认一下儿那个传言的可信度。从大皇子妃愤而离去的行径来看,显见得她已全然相信了那个传言,不然亦不会那么急着要进宫去,明为‘伺候贵妃娘娘’,实则一多半儿是商量对策去了。 大皇子妃愤而离去,大皇子与淑贵妃很快亦会知晓此事,如若没有意外,一定会按太子与水溶当初设想的那样儿,很快迁怒于凤藻宫贤贵嫔并贾府众人,那么太子与水溶的计划,便算是已成功了一半。而贾府众女眷由来便是深居浅出惯了,不可能一行动便广为人知晓,并最终传至大皇子妃耳朵里,那么今日大皇子妃的忽然而来,定然便是有心人刻意放了消息的结果了。 从此事最终得到好处这一因素看,太子府无疑是最有动机的。联想到先前自己头一日才来至太子府,第二日便已全城皆知之事来看,此番贾母等人来太子府消息的外传,不用说亦是太子妃所为了。只是,太子妃的第一次所为如果还能解释为无心之失的话,这第二次只怕就不会那么巧儿的再是无心之失了! 然太子妃不过一介女流,又岂会事事这般自作主张?那么,太子妃的这一系列行径,就极有可能是得了太子授意的。或许,太子并非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仁厚宽和,是个谦谦君子?(未完待续) 防人之心断不可无 忆起当日水溶告诉自己真相时的痛苦与挣扎,又忆起太子妃跟着赶来后的那一番声泪俱下,黛玉的脑子里,攸地浮过一个大胆的想法儿,或许当日之事,是太子与太子妃早在事前便已通好了气儿,然后故意在水溶跟前儿演了一出“双簧”亦未可知,毕竟,他二人才是亲密无间、福祸相依的枕边人,相较之下,水溶这个弟弟,自然要远上许多了! 由近及远,太子夫妇能在眼下明知水溶不忍伤害她的情况下,能在明知水溶会因此而痛苦矛盾的情况下,仍然枉顾他的感受,将她置于了风口浪尖上,那么,她亦有理由相信,将来一旦再有类似情况发生,他们亦极有可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再次牺牲她甚至是水溶的!只不过相较于大皇子水澈,他们有比较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便是为了天下苍生罢了。 思忖至这里,黛玉的心不由突突跳了起来,如果真是这样儿,水溶的处境岂不是很艰难?但她旋即又忍不住安慰起自己来,毕竟这些不过是她的猜测罢了,究竟真与不真,连她自己亦不能确定。况且,她虽住在太子府,平日里能见到太子的机会,却是微乎其微,连面儿尚且见不着,又岂能仅仅通过自己的猜测,便认为他待水溶并非全心全意的了?最重要的一点,以水溶的聪明睿智及人生阅历,兼之又打小儿与太子一块儿长大,对太子自然是了解颇深的,他既然都未对太子产生过怀疑,想必太子确是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指不定真是她多想了亦可知。 然黛玉的心底,又直觉自己的猜测并非是全然没有理由的,又忆起如海临终时曾再四叮嘱过她‘害人之心虽不可有,防人之心却是一定要有的’,她的心里很快有了主意,看来自己得尽快离了太子府,——毕竟太子妃所要求的事,她已算是做到了,且以后凡事儿都要再多一个心眼儿才是! 不知不觉间,早又掌灯时分,黛玉因心里有事儿,以致用饭时都是心不在焉的。待梳洗毕躺至床上,她不由又开始沉思起来,依照当日如海对大皇子与太子各自的描述,太子虽才智庸常,却胜在宅心仁厚、凡事与人为善,无疑要比大皇子更适合作新君,事实若真是如此,倒也罢了,怕只怕太子的宅心仁厚与才智庸常,只是他为“藏拙”,而有意表现出来的,到时候,这整个朝堂,整个天下,又会是什么局势呢? 正想得出神,耳畔一如往日那般传来的一阵阵悠远而熟悉的箫声儿,让黛玉攸地回过了神儿来,心里不由有些儿踌躇起来,要不要告诉水溶自己的猜测,让他凡事儿也多一个心眼儿呢?万一她告诉了他,他不相信,反而以为她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毕竟他与太子是有着相同血脉的亲兄弟,常言道“血浓于水”,任是换了谁,只怕亦不会凭着她一个外人仅仅是通过猜测而得出来的一面之词,便去怀疑自己亲哥哥的! 但是,要让她心中明明有了疑惑,却不提醒当事人有所提防,以致将来当事人极有可能会因此受到伤害,她又着实作不出来。尤其那个当事人,还是对她有恩有情的水溶;尤其她与他好歹还作过几日异性兄妹;尤其她内心里,还是一直盼望着他能过得好的! 犹豫踌躇了再四,黛玉终于决定不拘水溶听得进听不进她的话儿,她都要侧面与他提个醒儿才是,也算是感谢他近来每夜按时响起的箫声罢;况她要离开太子府,若没有水溶的帮忙,只怕太子妃不会轻易放人。因出声儿唤睡在外间的紫鹃道:“紫鹃,你且回自个儿屋里去睡,今儿个不必你上夜了。另外,再叫青冉抱了自己的衾褥过来陪我睡。” 外面儿紫鹃听说,应了一声儿“嗳”,便下榻收拾好自己的衾褥,轻手轻脚推门出去了。 少时,便见青冉抱着自个儿的被褥,轻手轻脚进来了。放好被褥,青冉先进里间向黛玉行了个礼,方轻声儿问道,“姑娘这会子唤青冉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黛玉在黑暗中点了点头,道:“确是有事情打发你去做。你立时去请了你家爷儿来,就说我有话说。切忌,不可再让第四个人知晓此事。” 青冉听说,先是恍然,继而大喜,恍然的是以黛玉的聪明,又岂会不知道水溶连日来每个夜晚都在附近吹箫之事?只不过她一直未说出来罢了;大喜的是,黛玉近来都未曾理会过她家爷儿,这会子却忽然说要见他,一多半儿是已原谅了他亦未可知,因频频点头,笑道:“奴婢这就请爷儿去,请姑娘稍等片刻。”旋即自地上一跃而起,同时以掌风推开不远处的窗户,眨眼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中。 等了不多一会儿,便听得青冉在窗下低声说:“姑娘,爷儿来了。” “请进来罢。”闻言黛玉因忙低头再次确认了一下儿自己衣衫齐整,又拿起剪筒,将当中桌上那盏起先有意点得较昏暗的红烛的烛火剪得亮了几分后,方低低应道。 话音刚落,便见水溶已自窗外,轻盈利落的跳了进来。脸上的神情亦与凝重歉疚中,有了几分明显的松快,显然是在为黛玉终于愿意见他了而喜悦,然终究不敢造次,因略带了几分小心翼翼问道:“玉儿,你肯原谅我了吗?” 黛玉见问,缓缓摇头,幽幽叹道:“事已至此,再说什么原谅不原谅,亦是于事无补了,六皇子以后还是不要再提及此话儿的好。” 说完不容水溶接话儿,她忙又正色道:“今日特意请皇子来,不为别事,就是想告知皇子,黛玉决定近日便离开太子府,只恐太子妃娘娘到时候……再四挽留,因此希望皇子能先与娘娘通个醒儿,免得彼此伤了和气。” 闻得黛玉终于愿意离开,水溶自是心中称愿,因忙笑道:“这个不劳玉儿操心,明儿我自会去与二嫂嫂说的,你只放心罢。”又状似自语的低语,“看来明儿就得打发人去别院先洒扫规整一番了,也好让玉儿你住得舒心点子,哦,不,是过会子就打发人去。” 正暗自合计着该打发多少人去、该添些个什么东西时,却听黛玉道:“黛玉并未想过要去皇子的别院,黛玉要回的,自然是外祖母家中。”不回贾府,便不能将该交代的事情交代清楚,亦不能无牵无挂的去过自个儿的隐居闲适生活了。 一句话说得水溶微微变了颜色,半晌方语带落寞的道:“原来玉儿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只是,你心中生我的气儿,亦不能不顾惜自己的安危清静才是啊。”回贾府去,以如今贾府上下皆以为太子府百般看重她的情形,她还能有清静日子过吗?况依如今之势,别说是留在贾府,即便只是留在京城,黛玉亦别想再有清静日子过,且还极有可能会被彻底卷入到他们两派的权利斗争当中去。他已有负于她了,又岂能再眼睁睁看着她陷入那个泥淖中去?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将她送得远远儿的,远离这个是非窝儿,去过她一心向往的田园隐居生活。 却见黛玉仍是缓缓摇头,道:“黛玉并非是不顾惜自己的安危清静,只是黛玉有自己的打算,还请皇子不要再多说了。”说完又正色道,“今儿个请皇子来,除过此事外,还有几句话儿想说与皇子听,皇子听罢,若是觉着有什么不受用的地方,还请担待一二。” 水溶见她一脸的郑重,忙道:“玉儿请讲,溶一定谨记在心。” 黛玉点点头,道:“如此黛玉便直言不讳了。家父当日在世时,曾不止一次告诫过黛玉,‘害人之心固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一定要有’,又一再告诫黛玉,那怕是骨肉至亲的人,在彼此未深深了解之前,亦凡事要多长一个心眼儿,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起初黛玉并不能理解父亲此话儿的含义,以为父亲纯粹是杞人忧天了,那有去防自己骨肉至亲的理儿?却从未想过,所谓‘骨肉至亲’之间,亦是亲疏有别的,譬如嫡系孙子与外孙女儿之间,自然是嫡系孙子更亲;再譬如夫妻之间与兄弟之间,自然又是夫妻之间更显亲密、更无话不谈,便是亲兄弟,亦得靠后了。” “及至到黛玉住进外祖母家,天长日久,见多了形形色色的可笑人儿可笑事儿后,方知当日父亲之言,何其有理?心里虽伤心,更多的却是庆幸,庆幸自己虽然身与心都受到了伤害,至少还能看清楚那些个所谓‘至亲’的真面目,不至于再继续被蒙蔽下去。但是,尘世间能看透,或是狠得下心看透这些个悲哀事之人,到底是少数,毕竟没有谁轻易便能接受得了明明是自己至亲的人,却并非是在拿真心待自己、甚至还极有可能在背后算计着自己。” “当然,也有可能那人是看透了,却闷在自己心里不说出来,以为如此便可以自欺欺人、粉饰太平了,譬如先时的我。幸得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与其自欺欺人的表面和谐着,倒不如早日还自己一份清静的好。未知皇子以为黛玉做的对是不对?” 一席话儿说得水溶心里一动,因赶着问道,“玉儿此话儿何意?可是要告诉我什么吗?” 黛玉知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倘再说多了,倒有违她只点他一两句的初衷了,因摇头淡笑道:“并不是想告诉皇子什么,不过是最近闷的慌了,想找个人听着说说话儿罢了。这会子夜也深了,皇子早些儿回去歇着罢。”犹豫了一瞬,又补充道,“如今已近深秋季节,夜间定是更深露重,皇子身份贵重,明儿还是不要再夜半吹箫了的好。” 水溶见黛玉不肯明示,知道再要追问亦是问不个所以然来的,倒不如回去后自己凝神去领悟,因点头道:“无尘理会得了,一定会谨记玉儿今夜所说的每一句话儿的。”说毕,话锋一转,“但只回贾府之事,还请玉儿再细细思虑一番,再告诉溶亦不迟。” 说毕忽然想起当日如海与贾府立文契之事,因忙问道,“玉儿是怕贾府因着文契一事,不愿让你眼下就离开吗?你只放心,我自会处理好此事的。” 黛玉听说,明白他指的是贾府极有可能会因为那二十万两银子,定要留下她直至十五岁,却不知道她之所以坚持要先回贾府,是想的眼下便将那二十万两银子,连同另外那二十七万两,一块儿赠予贾府,以减轻一点子自己心里的罪恶感。毕竟贾府上下几百口子人,是极有可能会因为此番她暗地里相帮太子妃之行径,以致落得个两边儿不讨好,甚至走上不归路的,眼下她既能补偿一点子,就尽量的补偿罢。 因向水溶淡淡一笑,道:“六皇子多虑了,黛玉自有主意。况这原是黛玉的私事儿,还请六皇子就不要再过问了。” 一见黛玉摆出这副客气有礼的疏远模样儿,水溶便忆起了当日原是自己有错在先,才会使得她如今这般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又悔又愧,不好再多说。 又听黛玉道:“这会子夜更深了,皇子请回罢,黛玉也要歇着了。” 水溶听说,只得点头道:“既是如此,溶不打扰玉儿了。至于方才玉儿所说之事,待明儿有了准信儿,再告知于你。”说毕又深深看了黛玉一眼,方如来时那般,跳窗去了,暂不多说。 不提这边儿黛玉这一番暗自计较,如今贾母王夫人自在太子妃桂花儿宴上见到突然而至的大皇子妃,以致心神大乱,无暇再在太子府多呆,因辞别太子妃回至贾府荣喜堂后,仍觉心突突跳得慌,因先命了人立时便去庄子上接探春,又命刑夫人李纨领着姑娘们都退下后,便忙忙命人请了贾赦、贾政、贾珍并贾琏父子兄弟几个过来商议。 提及先在太子府大皇子妃瞧向自己拿森冷的目光时,贾母仍心有余悸,叹道:“原本想的是即便事后让大皇子那边儿知道咱们去了太子府上,只要咱们矢口说自己是因不敢抗太子妃的命不尊,不得已才去应了个景儿的,也就混过去了,倒不想,大皇子妃竟会突然赶来,杀了咱们一个措手不及,明儿可该怎么样儿呢?” 王夫人亦叹道:“咱们倒也罢了,大皇子与大皇子妃到底不至于明面儿上与咱们什么难堪,只宫里贵嫔娘娘原便屈居与淑妃娘娘之下,可就不好说了……” 一语未了,已被贾政阴沉着脸子低声儿喝断,“你还知道要顾念娘娘,早作什么去了?收到太子府的帖子,也不说先拿了来让大老爷与我瞧过,再从长计议的?” 贾赦与贾政都是在贾母等人都坐车出发去太子府后,方得知了她们竟是去赴太子府的宴的,当下自是又急又气。虽然他们心里早已决定了要暗自靠拢太子,以确保将来不拘那一方最后成了事儿,都不至于影响到自家富贵荣华的,却亦只是“暗自靠拢”,而非像今日贾母她们那般,大张旗鼓的去,毕竟宫里贤贵嫔娘娘,如今还要仰仗淑贵妃的鼻息过活儿,他们不能让她太难作! 谁曾想,贾母王夫人倒好,竟前呼后拥去了太子府上,还让大皇子妃抓了个正着儿,只怕大皇子与淑贵妃那里,这会子早已怒不可遏的认定他们府是叛徒,连回寰的余地都没有了! 也难怪贾政要生气,毕竟依附大皇子这么些年,贾府投入的物力财力早已不在少数,眼下尚远远儿没有得到回报;且大皇子如今势头正健,登上大宝的可能性与太子是各自一半,可是经过今日之事后,他们家以后便只能依附于太子,一旦太子将来事败,他们家亦会跟着陷入万劫不复! 只是,贾赦毕竟不敢说贾母,又不好说王夫人,说不得将气儿都撒到了贾政身上;贾政亦是一肚子的火儿,偏亦同样儿不敢说贾母,说不得只能拿王夫人煞性儿了。 被贾政这么一喝,王夫人不敢再说,忙低垂下了头去。上首贾母自然明白儿子是在指桑骂槐,心里亦是不悦,因说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倒是先商量好下一步该如何走是正经……” 话未说完,一旁贾赦便先冷笑道:“还谈什么下一步,惟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瞧一步了!”贾母一听,心里不受用,亦冷笑道:“那依你说,咱们就一家子待在屋子里,靠天吃饭了?”贾赦听说,一声儿不敢再吭。 贾母见他不再吭声儿,方满意的点了点头,向贾政贾珍道:“老二珍哥儿,你们两个怎么说?” 方才贾赦挨骂时,贾政已打定主意,不待贾母说出自己的意见之前,绝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免得说得不合贾母心意,自己亦被骂。如今既见贾母问,因忙陪笑道:“老太太见多识广,又岂是咱们这些个子孙后辈所能及得上一二的?但凭老太太示下。” 一旁贾珍忙亦附和道:“但凭老太太示下。” 贾母实在太满意这种人人惟自己马首是瞻的气氛了,却并不急着说话儿,而是掬起矮几上的茶浅啜了一口,又清了清嗓子,方道:“依我说,惟今之计,咱们当分三步同时行事,首先,明儿大老爷与珍儿便往大皇子府递帖子,求见大皇子,二老爷则往太子府递帖子,分别探探他二人的口风儿;其次,我与二太太明儿便进宫见娘娘去,提醒娘娘近日多注意一下儿淑妃娘娘宫里的风吹草动,一旦有什么变故,立时想办法儿传消息出来让咱们知晓,好尽快想出应对之策;最后,明儿凤丫头便亲自带了人,去太子府瞧林丫头去,顺便问问她愿意什么时候来家?如今大皇子已对咱们府有了芥蒂,太子那边儿,更要牢牢抓紧才是。” 贾母一面说着,一面还拿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众人,有意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变化,及至到她发现并没有一个人对她的话儿表现出那怕丝毫儿的异议后,终于明知故问的收了尾,“我这样儿安排,你们觉着可好是不好?有没有什么异议的?” 当然,她并不是想不明白此番惹怒大皇子的后果,只是,事情既已发生,再要追悔亦是来不及,倒不如尽快把握住眼前的好。白日里太子妃待黛玉的一言一行,她都是瞧在眼里的,深以为此番黛玉嫁进太子府,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儿。而太子到底是储君,又有六皇子悉心辅佐,相较于大皇子,其实胜算是要更大几分的。一旦太子顺利登基,她的玉儿便是皇妃,亦即是说,她们家很快又要出一位娘娘了,还有什么,比得上宫里有一位得宠的娘娘,能让他们家的富贵荣华稳如磐石的呢? 况且,总不能让他们家的娘娘,在宫里一直仰仗淑妃娘娘的鼻息过活儿,连个出头之日都瞧不见罢?最好此番能借太子与六皇子之势,在朝堂上斗跨了大皇子,让淑贵妃再没有了依靠与希望才好呢! ——贾母显然忘记了黛玉姓“林”,而非姓“贾”,将来便是真能作得皇妃娘娘,与他们贾家,其实亦并无多大干系;何况,黛玉从未想过要进太子府的? 众人听贾母说完,各人心里虽都或多或少有些个不满意她那副惟我独尊的模样儿,却亦不得不承认,贾母的安排,无疑是眼下最好的安排了,因纷纷点头附和道:“到底是老太太有智计,明儿咱们就按老太太的吩咐,分头儿行事的好。” 当下众人又细细议论了一番明儿各自形势的细节问题,方散了各自回房歇息,不在话下。(未完待续) 洞察一切筹谋离开 翌日起来,黛玉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去与太子妃说一声儿自己要离开,毕了水溶再去说时,太子妃便不会觉着突兀,亦不好再拒绝了时,便有冬喜领着两个小丫头子捧了一身儿华丽的新衣衫并头饰等物过来,笑道:“娘娘让奴婢先送了衣衫过来,并服侍姑娘穿戴好,过会子好一块儿进宫向贤贵嫔娘娘请安去。” 黛玉听说,心里一个“咯噔”,旋即便禁不住冷笑起来,看来太子妃是打算将她彻底的“物尽其用”了,只是,她自问自己已经做得够多,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自不会愿意再将自己卷入到宫廷的斗争当中去。看来等不到水溶与太子妃先说好了,她必须得靠自己的努力离开太子府。因淡淡道:“黛玉整好儿亦有话要与太子妃娘娘说,烦请喜姑娘先回去通报一声儿,黛玉随后便到。”又命紫鹃,“送喜姑娘。”紫鹃忙几步至门边儿挑起了帘子,口中说道:“喜姑娘请。” 那冬喜心里不受用,欲待再说,却见侍立在黛玉后面儿的青冉亦说道:“喜姑娘请罢。”忆起太子妃曾嘱咐过她‘切不可与青冉正面儿冲突’,说不得强挤出一抹笑意,道:“如此奴婢便先回去了,还请姑娘跟着就过去,也免得奴婢难作。” 打发走冬喜,黛玉沉吟了片刻,因命王嬷嬷紫鹃等:“过会子只青冉与我过去便罢,你们且留在屋里收拾行李,只收拾几样儿打紧的便罢了,其余不打紧的,以后再添亦使得。指不定今儿个咱们便可以离开了。”王嬷嬷等忙应了,送了黛玉出院门儿,方回屋各自收拾起来,不必细说。 如今黛玉扶了青冉,到得太子妃正房,就见太子妃正坐在窗下,闭上眼睛由两个丫头服侍着梳头。闻得人报:“林姑娘来了。”她方抬手命丫头暂停梳头,旋即睁开眼睛,笑道:“妹妹这么快便过来了。” 又命后面一溜儿站着的丫头们,“还不服侍林姑娘换衣妆?” 又笑向黛玉道:“妹妹还未进宫逛过罢?管保今儿个妹妹逛过后,会爱上那里的轩昂气派的。除此之外,妹妹还可以见到贤贵嫔娘娘,好生叙一下儿你们姊妹别后的寒温,定会让妹妹觉着不虚此行的。” 闻言黛玉不由觉着十分好笑,当年她来贾府时,元春已被选进了宫去,二人虽名为姑表姊妹,却是素未谋面,既是素未谋面,又何来的姊妹情、何来的寒温好叙呢?难道太子妃会不知晓此事儿的?因只淡淡回了一句:“黛玉并不曾见过贤贵嫔娘娘。” 说得太子妃怔了一下儿,方讪讪道:“便是先前未见过也不甚打紧,所谓‘血浓于水’,妹妹身上既流着与贵嫔娘娘一半儿相同的血液,只要见了面儿再说上几句话儿,自然便亲密了。” “血浓于水?”闻言黛玉重复了一遍,方低低叹道:“在利益面前,血脉亲情,又能价值几许呢?” 太子妃听说,脸上不自然的抽搐了几下儿,忙又笑着叉开道:“这会子时候儿也不早了,妹妹还是先让丫头们服侍着换了衣妆,有什么话儿,咱们姐妹车上再说罢。” 却见黛玉只是缓缓摇头,道:“黛玉之所以这会子过来,并非要同了太子妃娘娘一块儿进宫去,实则是为辞行而来。黛玉此番打扰娘娘府上够久、添的麻烦也够多了,也是时候儿该离去了……” 一语未了,已被太子妃急声儿打断,“可是妹妹住得有什么不舒心?还是有谁冒撞了妹妹?说出来,本宫立时打她一顿,再撵了出去,与妹妹出气儿去。” 却见黛玉仍是摇头,“并非有谁冒撞了黛玉,实在是因为黛玉惦记外祖母及众位亲人了。还请娘娘命人准备一辆车,送黛玉回外祖母家去罢。” “可是昨儿妹妹不才见过了令外祖母及亲人们吗?”太子妃摆明了不相信黛玉的托辞,又道,“况妹妹若是真惦记她们,打发人接了她们过来陪着妹妹亦使得,什么要紧,何苦定要离去呢?妹妹也知道我是一个姊妹没有的,如今好容易有你这个妹妹朝夕相伴了,我是喜欢得了不得,偏妹妹又说走便要走,可让我如何舍得呢?”说着早已红了眼圈儿。 她不愿意黛玉就走,固然有怕明儿一旦发生什么变故,会使得他们的计划功亏一篑的因素在内,然而她内心里,却也是真个舍不得黛玉离开,毕竟黛玉的品貌才情确实值得人爱,毕竟他们还未来得及补偿黛玉此番所受到的伤害;最关键的是,黛玉还未答应与水溶和好,如此一来,水溶处理朝堂大事儿时必然分心,倒是将黛玉留下的好,这样儿二人见面的机会总归要比回荣府后要大得多,和好的几率自然亦会大得多。 黛玉仍是不为所动,“昔日王子安曾诗云‘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亦即是说,只要人与人之间彼此心心相印,那怕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亦如比邻而居那般近。太子府与家外祖家不过一个时辰左右的车程,难道还比得上别人相隔万里的?若那日娘娘惦记黛玉了,再打发人传黛玉过来陪娘娘说话儿亦是极便宜的。” 一席话儿说得太子妃再找不出话儿来反驳,却亦着实不甘心就此放了黛玉走,因低垂下头,暗自思忖起到究要怎样儿方能留下黛玉来。 正不得主意之时,忽然就有小丫头子进来跪下道:“荣国府贾二奶奶来向娘娘请安,向林姑娘问好。” 太子妃听说,心里一动,或许可以暗示贾府之人劝得黛玉留下,毕竟那里终非黛玉的家,主人家都劝她留下了,她又如何好回去的?因忙道:“好生请进来罢。”又笑向黛玉道,“何如,我的话儿再错不了罢,什么时候妹妹想见亲人了,她们要过来,亦是极便宜的。” 不多一会儿,就有小丫头子引着妆扮一新,笑容满面的凤姐儿款款行了进来。 大礼参拜毕,又半身坐到了丫头抬来的矮凳儿上,凤姐儿方赔笑说道:“臣妇今日来,一为向太子妃娘娘请安,向林妹妹问好;二来便是昨儿臣妇家下人等送了几笼子鹌鹑并两个灵柏香熏的暹猪来,府里老太太、太太们因恐折了福,都不敢自己先吃了,因此命臣妇今儿个打早儿便送了来孝敬娘娘,也不知娘娘喜欢不喜欢?” 太子妃点点头,笑道:“你们特意送了来,必然是好的,倒难为你们想来了。” 又见凤姐儿转头向黛玉笑道:“方才临来时,老太太再四嘱咐我,问妹妹何时家去……” “才本宫也正与妹妹说此事儿呢,”一语未了,已被太子妃忽然出言打断,“妹妹因惦念贾老太君并一众亲人,意欲即日便回去,奈何又与本宫彼此舍不得,正对坐着伤神呢。可怜本宫一个亲姊热妹没有,如今好容易有了个妹妹,偏又不能时常相伴,岂不让人伤心?”说完借抬手拭泪举动的遮掩,暗自向凤姐儿投去了一个大有深意的目光。 凤姐儿原是那等水晶心肝儿玻璃人儿,如何猜不透太子妃的意思?因忙笑道,“老太太再四嘱咐我,一定告诉妹妹不必惦记她并咱们大家伙儿,只管安心留下来陪伴太子妃娘娘,若那日想咱们了,打发个人家去说道一声儿即可,横竖往来都是极便宜的。” 太子妃向凤姐儿使眼色的举动虽作得极为隐秘,却并未能逃过一旁黛玉的眼睛,自然霎时便明白过来凤姐儿缘何会忽然改口,心里不是没有悲哀的,但旋即又释然了,横竖她都已决议要离开京城、离开这恼人的一切,去过自己隐居闲适的生活了,她们如何待她,又与她还有什么干系呢?只是,贾府此番便是再不欢迎她回去,她都得回去一遭儿才是,毕竟丹枫轩还有很多东西是她必须要带走的,她不能就此将它们撂下。 因点点头,道:“既是老太太这么说了,我自然当留下来陪伴娘娘才是,只是,当日临来时走得及,也未想过要住这么些时日,难免许多随身物件儿未及收拾,便是要留下来,也得先回去收拾一番,再过来不迟。”又转头向太子妃道,“还请娘娘打发车轿,送黛玉走这一遭儿。”只要能顺利回至贾家,顺利将她必须要带走的东西收拾好,她想她有办法摆脱太子府跟去的人,毕竟她身边儿还有一个青冉,而青冉的本事,她亦是知道的。 未料到黛玉忽然变得这么好说话儿起来,太子妃不由怔了一下,她别是想回去后就不来了罢?又一想,贾府上下还没有胆子敢留下太子府要留的人,只要多打发几个人跟去,当是万无一失的。遂含笑点头道:“妹妹自然是用自己使惯了的物件儿比较顺手,倒是我疏忽了。既是如此,我这就打发人送妹妹回去。只是尽量要赶在晚饭前回来才好呢,不然贾二奶奶才送来的鹌鹑暹猪,可就要便宜我了。”说完掩嘴轻笑。众人亦都跟着笑了起来。 一时人来回车轿都已准备妥了,黛玉遂打发青冉亲自回墨竹苑,唤了王嬷嬷紫鹃雪雁百灵老少四人过来,——青冉明白黛玉的心思,因让王嬷嬷等将收拾妥的行囊都放下了,不然傻子亦会动疑,横竖那些个东西不过身外之物,况必要时,她自有法子能将其取回。——方与凤姐儿一块儿辞了太子妃,分别坐上太子府与荣府的马车,踏上了回荣府的路。 回至荣府,因凤姐儿先打发了人回去报信儿,早有刑王二夫人亲自领着众人接了出来,言行举止间亦不见了往日那种长辈对晚辈的居高临下,反而极尽谦恭之能事儿,直让黛玉瞧得越发不悦与悲哀。 好容易被簇拥着到得贾母上房,黛玉正欲欠身拜见贾母,早被贾母一把拉入了怀中,又是摩挲脸又是摩挲头手的,还满脸慈爱的道:“可怜我的玉儿都瘦了,中午可得让厨下作几样你爱吃的菜好生补补才是。” 说完见底下小杌子上坐着的太子府跟来的嬷嬷们都是满脸的似笑非笑,她忙又笑道:“虽说瘦是瘦了点子,气色精神头儿却是比先好多了,可见太子府果真养人,远非咱们这样儿小门小户可以比拟一二的。” 黛玉靠在贾母怀里,几乎都要为她这么快便转了口风儿而苦笑出声儿了,同时亦想不明白,外祖母这样儿一个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惟利是图、见风使舵的人,缘何会有母亲那样儿一个洒脱率性、视金钱如浮云的女儿? 不想再继续看下去,以免将来分开后亦只会记得贾母现下这副模样儿,而记不起她往日里的种种好处,黛玉因忽然起身道:“玉儿还要回房收拾东西,过会子再来陪外祖母说话儿。” 贾母听说,笑道:“你只忙活儿你自个儿的去,我再陪着管家娘子们说说话。”又道,“忙得过来忙不过来,要不让鸳鸯琥珀与你帮忙去?” 黛玉忙摆手道:“有嬷嬷和紫鹃几个即可,很不必再劳烦鸳鸯姐姐几个了。”说完向贾母欠身福了一福,又向太子府的嬷嬷们福了一福,方领着王嬷嬷紫鹃等人往丹枫轩去了。 甫一回至丹枫轩,黛玉先打发了一应闲杂人等,又命王嬷嬷紫鹃等去收拾细软及简单的行装后,方唤了青冉进内室,正色一字一顿问她道:“青冉,在你心中,我是谁?” 青冉见她问得如此郑重,怔了一下儿,方朗声儿答道:“自然是主子,是青冉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甚至生命的人!” 闻言黛玉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又问,“那较之与你家爷儿呢?” 说完就见青冉白着脸子已然呆住了,黛玉也不急,只是继续道:“罢了,你也不必为难,我知道在你心中,你爷儿才是你永远的第一主子,方才不过白问问罢了。你也跟我这么久了,我自问素来待你与紫鹃雪雁几个打小儿跟着我的亦不差什么,如今我有件为难事儿,想想只有你能帮忙,不知你是愿意不愿意?” 青冉听说,忙单膝跪到地上,抱拳坚定道:“姑娘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青冉万死不辞。” 黛玉先俯身拉了她起来,方道:“如今时间紧迫,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你听好了,我要你在待会儿咱们离开了这里回太子府的路上,想法子人不知神不觉的救得咱们逃离太子府嬷嬷们的眼睛,然后再人不知人不觉的带了咱们去西门或是同安里寻林文林武兄弟,罢了再做下一步的安排,你有法子没有?” “凭青冉一人之力,若要带姑娘一人离开,倒非难事,只还要带了嬷嬷和紫鹃姐姐几个一道儿人神不知人不觉的离开,只怕便有些儿应付不过来了,不如让青冉向爷儿求助去?”虽然乍一闻得黛玉的决定,心里十分吃惊,但青冉还是很快回复了平常心,毕竟连日来太子妃待黛玉到底系真情还是别有目的,她亦是有所见闻的,亦早已怀疑起太子妃之所以如此这般做,太子一多半儿脱不了干系,毕竟太子妃一介女流,若没有太子授意,定然不会这般多的参与到朝堂的政治斗争当中去。 当日因着自己的一时疏忽,以致黛玉被太子妃令人放出的流言所伤,虽则事后太子妃一再强调自己是背着太子如此这般做的,青冉心里仍是觉着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只到底那里怪,她又说不上来,说不得将那种感觉强压回了心底。 及至到事情发展到后面儿,她心中那股子怪怪的感觉不独没有消失,反而更强烈了,她方忍不住开始暗自怀疑起太子妃的话儿,继而怀疑起太子来。诚然太子与她家爷儿是打小一块儿扶持互助着长大的亲兄弟,算得上是自己人,但在她心里,终究她家爷儿才是最重要的,而黛玉又是她家爷儿现下最看重的人,‘爱屋及乌’,她心里自然将黛玉放到了比太子更要重要的位置,自然对一切有可能会威胁到黛玉的人或事都格外上心起来。 原本这些都还只是她不成熟的猜测,所以她一直闷在心里,连水溶都未曾回过,生恐自己猜测错误,以致伤了太子与水溶之间的兄弟感情。还是今儿个上午从头至尾瞧见太子妃是如何满心要带黛玉进宫,又是如何再四不放黛玉回贾府后,她方有八成儿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敢情儿太子妃竟是在与太子演“双簧”欺骗她家爷儿呢! 她相信,若是连她都瞧出问题来了,以黛玉的聪明睿智,定然亦早洞察了此事,故才会一再坚持说要离了太子府回贾府,奈何贾府出于太子妃的暗示及一心欲巴结太子府的想法儿,竟不欲让黛玉回来!如此境况儿下,悄悄儿离开,自然是最明智的法子了。(未完待续) 强人所难真面目现 黛玉听罢青冉说凭自己一个人,没法子人不知神不觉带了连同黛玉并王嬷嬷等人在内的主仆五人一道儿离开,因建议向水溶求助,禁不住微微苦笑起来,道:“我之所以请你帮忙,就是不愿意让包括六皇子在内的任何人知道我的去向,如今想来,原是我错了,终究六皇子才是你的主子,我不过一个外人罢了,如何能得你尽心相助?罢了,你且先退下,容我另想法子罢。” 青冉听得这话儿不像,忙跪下道:“姑娘言重了,青冉想法子,一定做到姑娘交代的事情便是。” 黛玉听说,嫣然一笑,一面俯身拉她起来,一面道:“我就知道凭青冉的本事,没有什么是能难倒你的。”说毕敛起笑容,话锋一转,“我记得方才你说过我是你‘愿意为之付出性命的人’?你的性命,在这世上只能由你自己做主,其余任何人皆没有权利主宰,我自然更没有权利,但只一点,你既然都已说出如此重话儿了,我也就厚起脸子,再向你提一个要求,那便是绝然不能将我的去向,告诉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六皇子,你做得到做不到?” 一席话儿说得青冉怔住了,她原以为经过那夜二人的深谈后,黛玉虽犹未全然原谅了她家爷儿,至少亦是原谅了八分的,至于下剩的两分,不过是小女儿家的矜持与赌气罢了,却不想,黛玉心底竟是压根儿未原谅她家爷儿,或者可以说,黛玉心底如今根本就是又拿她家爷儿当陌生人了。若是让爷儿知道了,不定怎生郁结于心呢! 正自千回百转之间,又听黛玉轻轻道:“青冉是不愿意答应我这个要求了?” 青冉因忙回神儿道:“不不不,青冉答应姑娘便是。” 闻言黛玉心里一块儿大石方落了地,禁不住又叹道,“我也知道要你一个人应付此事,着实难为你了,偏我又不能报答你什么,我这心里真真是过意不去……” “姑娘快别这样儿说了,青冉当不起。”话未说完,已被青冉急声儿打断,又道,“姑娘还有物件儿要收拾,整好儿青冉也要先下去准备一番,就先出去了。” 黛玉点点头,“如此你就忙活儿自己的去罢。”打发了她出去,方又唤了王嬷嬷进屋来,悄悄儿与她说了欲将当日如海立文契赠与贾府那二十万两银子,连同另外那二十七万两,于今日一块儿增与贾府,问王嬷嬷怎么看? 王嬷嬷听罢,登时变了颜色,踌躇了半日,方道:“虽说咱们今儿个离了这里,便极有可能再不会回来,却亦不能保证,就绝无再回来的可能,果真这会子便将银子钱悉数送了出去,明儿一旦咱们回来,他们却翻身不让人,可该怎么样儿呢?姑娘总要与自己留条后路不是?况咱们今日原非正大光明的离开,姑娘呼喇喇的赠银,万一老太太与大伙儿动了疑,又该怎么样儿呢?” 说得黛玉怔住了,片刻后方道:“还是嬷嬷想得周全,我竟疏忽了。那依嬷嬷之见,眼下咱们该怎么做方好?” 王嬷嬷凝神思忖了半晌,方道:“此番咱们忽然离去,想来不论是太子府还是这府上,定然都会四下里寻咱们。依我说,咱们只管先离去,待过上个一年半载,一来风声儿没那么紧了,二来咱们也差不多安顿好了,再作计议不迟,姑娘以为如何?” 黛玉一想,倒亦在情在理,因点头道:“就依嬷嬷说的办罢。” 一时紫鹃雪雁几个将细软及几件儿必要的衣衫都收拾好后,黛玉又悄悄儿取出当日如海临终前交与自己那个盒子,命王嬷嬷收好,切不可让第三个人知晓后,方只扶了紫鹃,往前面儿贾母屋里去了。 到得贾母屋里,就见屋子中央早已摆好了两桌儿上好的席面儿,贾母、刑王二夫人、纨凤妯娌、迎春惜春并薛姨妈宝钗母女皆赫然在座。 瞧得黛玉进来,除过贾母以外的众人忙都站了起来,凤姐儿更是几步上前,拉了黛玉去到贾母旁边儿的空位上坐下,方笑道:“就等妹妹你一个了。”又道,“难得今儿个娘们儿这般齐全,咱们可得好生乐和一回才是。” 黛玉因不见太子府的嬷嬷们,心下纳罕,遂问道:“怎不见跟来的嬷嬷们?” 贾母听说,笑道:“我让你珍大嫂子请了她们别处管待去了,咱们自家娘们儿乐和,她们那些个奴才在这里,可算什么呢?”闻言黛玉不由暗自好笑,只怕当着那些嬷嬷的面儿,贾母再不敢这样儿说的。 当下众人便举箸开动起来,只是众人都并不是在往自己碗里夹菜,而是争相往黛玉碗里夹罢了,口里犹殷勤的说着:“外甥女儿都瘦了,可要好生补补”、“这是妹妹最爱吃的芦蒿溜鱼片儿,嫂子特特命厨房按扬州当地口味儿作的,妹妹尝着好是不好?”……之类话儿,黛玉虽不胜其烦,少不得也要应酬几句。 少时,还是众人见她跟前儿碗碟都被食物堆得小山一般,而黛玉不过只略动了几筷子,方讪讪的先后止住了。 吃了一回,隔壁席上打扮得明艳动人的宝钗忽然款款起身笑道:“我回老太太、太太,难得今儿个林妹妹回来,娘们儿总算是齐了,只雅坐着终究无趣,须要行个酒令,大家越性乐和乐和才好呢。” 同席王夫人忙笑接道:“正是这话儿呢。只不知行个什么酒令好?”贾母见王夫人起兴,不好出言反对,因亦问道,“宝姑娘觉着什么酒令好?” 见王夫人言语间向着自己,贾母亦未出言反对,宝钗心里暗喜,因笑道:“难得今儿个人齐全,不如占花名儿作耍?只是这个顽意虽好,终究是人越多才越好玩儿,不如请珍大嫂子与太子府的嬷嬷们一块儿过来玩?一来更有趣儿,二来太子妃娘娘听了也喜欢。” 据宝钗想来,太子府之所以这般看重黛玉,不过是见她模样儿好罢了,而她不止相貌儿与黛玉不相上下,待人接物更又比她高明许多,若能见上太子妃一面儿,还愁太子妃不会比看重黛玉还看重她的?只是,凭她眼下的身份与处境,自是没有机会见到太子妃的;而以黛玉一贯高傲冷清的性子,只怕亦是不会与她引荐的,没奈何,她只得另辟蹊径,欲先让太子府的嬷嬷们见着她,罢了好回去在太子妃跟前儿与她美言几句,以期达到能让太子妃对她心生好奇,继而传她过府一见的目的。 不想待她精心打扮毕,不请自至赶过来时,却被告知太子府的嬷嬷们已被尤氏奉贾母之命,带往别处管待去了,她自是心中大急,连上前与黛玉敬酒亦忘记了,幸得左思右想,终究让她想出了借行酒令再将太子府嬷嬷们请过来这个好法子,于是方有了才刚那一出儿。 不过说话儿间的短暂功夫,贾母便是再是老人精儿,再是生了一双洞察一切的火眼金睛,亦不可能猜得透宝钗的真正所想,她想的是,宝钗之所以这般说,无外乎是想侧面儿讨好黛玉与自己罢了。只是,她原就深厌于她,又岂会因为三言两语便改观了的?因似笑非笑道,“敢情儿姨太太府上,但凡稍微得脸点子的奴才,都是可以与主子平起平坐的?也难怪,姨太太家原与咱们家不同,宝姑娘有此想法儿,倒也情有可原。” 言下之意,太子府的嬷嬷们即便再尊贵再得脸,终究不过是奴才罢了,又岂是能与她们荣国公府各位主子平起平坐的?而薛家不过一个商贾之家,生来便满身铜臭、不懂规矩,所以才会作此想法儿的! 一席话儿说得宝钗又羞又愧,满脸通红的低垂下了头去。一旁薛姨妈一张脸子亦是白一阵儿红一阵儿的,但到底又多活了几十载,因眨眼间便回复了颜色,旋即起身儿向贾母赔笑道:“她小人儿家家的原不懂规矩,不知深浅,还请老太太勿怪。”一面又捧了盛酒的小银壶儿,款款行至贾母跟前儿与其斟酒赔不是,心里却在冷笑,怎么方才当着太子府嬷嬷们的面儿时,没有这么大的体统排场?摆明了是在跟她们母女过不去呢! 贾母见薛姨妈赔笑来斟酒,又见一旁王夫人神色间很是不好看,想着后者到底是宫里贤贵嫔娘娘的母亲,不好太与她没脸,遂借坡下驴,笑道:“咱们这样儿人家,最怕被人说没有规矩、不知礼数了,还请姨太太与宝姑娘别要见我的气儿才是呢。”又笑命凤姐儿,“凤丫头,你替我与姨太太宝姑娘各斟一钟酒,陪个不是罢。” 凤姐儿听了,忙执起酒壶,便要去与薛姨妈宝钗斟酒,慌得母女两个忙站起来,满口笑着:“使不得,使不得。” 凤姐儿笑道:“老太太时常打发我办差,办得好了便罢,一旦办得差了,定然好一通儿说,如今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我若领了差事再办不好,可要是加倍挨说的,还请姨妈与宝妹妹疼顾我一些儿,吃了这钟酒,让我好向老太太复命去罢。” 说得众人都掌不住笑了起来,于是复又觥筹交错、热闹如初。 一顿饭直吃了将近两个时辰方罢。因恐才吃了饭便歇中觉停食,贾母因留下了众人吃茶说话儿,众人遂边吃边有意无意问起黛玉太子府的规矩作派来。 黛玉正自不耐烦,就有尤氏领了太子府的嬷嬷们过来,笑道:“嬷嬷们说是时候儿该回府了,问林妹妹是否可以动身了?” 后面儿嬷嬷们亦笑道:“临来时娘娘再四叮嘱,一定要带了姑娘回去一块儿用晚膳,这会子也是时候该动身了,不然娘娘该等急了,姑娘意下如何?” 黛玉见问,点了点头,道:“请嬷嬷们去外间稍等片刻,容我与外祖母及大家道过别再走不迟。”毕竟今日一别,她们还能不能再见面亦未可知,就让她好生与她们道个别,然后将这里的一切好的不好的都悉数忘记罢,也不枉她在这里生活了将近六载! 众嬷嬷听说,忙依言退了出去。 这里黛玉方缓缓起身,先对着贾母盈盈拜下,口中说道:“以后玉儿不能时常承欢于外祖母膝下了,还请外祖母一定保重好身子,切莫太记挂玉儿才是。” 贾母一面伸手欲拉她起来,一面笑道:“傻孩子,太子府与咱们家不过两个子时辰的车程,太子妃娘娘又宽和仁厚,咱们娘儿俩随时想见面了,都是极便宜的。” 闻言黛玉并不答话儿,只是顾自坚持磕完了三个头,方起得身来,旋即又一一与众人话了别,方令紫鹃回丹枫轩,将王嬷嬷等人唤过来,行至二门外,就着嬷嬷们的手登上太子府的马车,一径离了贾府。 太子府宽敞舒适的马车里,紫鹃雪雁百灵三个自打上了车起,便开始坐立难安,几乎要紧张得不能呼吸了,一旁王嬷嬷见状,禁不住压低声音啐道:“三个小蹄子平日里不是最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这会子还未到真正上阵之时,就唬成这样儿了?”说完指着端坐在一旁,面色平静的黛玉,又道:“跟在姑娘身边这么些年了,连姑娘半点沉稳也未学会!” 雪雁听说,忍不住亦压低了声音撇嘴回道:“嬷嬷还说咱们呢,您自己不也紧张得声音发颤。” 说得包括黛玉青冉在内的余下几人都掌不住笑了起来,紧张的氛围亦随之一扫而光了。 车又行了一会儿,一直掀起车窗帘子一角儿四下里观察的青冉忽然放下了帘子,扭头儿压低声音正色向黛玉道:“姑娘,我要行动了。”说话的同时,她已变戏法儿似的不知从那里变出了十来枚银针,亮闪闪的分别夹在她白皙的手指之间。现下马车正处在通往太子府一条必经的巷子里,因附近不是皇族便是宗室的府邸,等闲人来不了这里,故这条巷子素来便少有人来,正是此番行动最好的地方儿。 黛玉见状,不由变了颜色,微微吞了吞唾沫,方小声儿道:“不会危及到她们的性命罢?” “姑娘放心,不过是打进她们的穴道,让她们睡一会子罢了,不会有事儿的。”青冉小声儿回道。 闻言黛玉方轻舒了一口长气,道:“如此你便行动罢。” 青冉点点头,摆手示意坐得比较靠近车门的王嬷嬷与紫鹃都退后了一些儿后,方抬起手,欲掀开车帘,以便发射银针。 不想就在她要掀开车帘儿那一瞬间,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旋即车外便传来了一阵儿“窸窸窣窣”的衣衫摩擦声并人声:“奴才们见过娘娘!” “娘娘让你们都起来罢。”是冬喜的声音,显然婆子们口中的“娘娘”,定是太子妃无疑了。 车内黛玉青冉等人面面相觑听至这里,不约而同都变了颜色,半晌,还是车外冬喜:“林姑娘在里面呢吗?娘娘请姑娘过辇去说话儿。”的声音自车帘儿外传进来,青冉方率先回过了神儿来,因忙轻推黛玉。 黛玉跟着回过神儿来,忙忙一把抓过青冉的手,白着脸子急声儿道:“现下咱们该怎么样儿?” 青冉深吸了一口气,道:“姑娘不必紧张,让青冉与姑娘一块儿过去,听太子妃娘娘说些什么话儿后,再作打算不迟。”说完忙又扬声儿向外面道,“请喜姑娘稍等片刻,容咱们姑娘稍事整理一下儿衣妆。”外面儿冬喜笑嘻嘻应了。 里面儿青冉等到黛玉的容色回复得差不多了,又轻轻却有力的握了一下儿她的手,方掀帘先就着婆子的手下了车,就见太子妃的车前,跟了少说也有二十几个婆子媳妇的,她不由暗自咂起舌来,幸好方才未及行动,不然才真真是应付不过来了。暗自思忖毕,她忙又回身与冬喜一块儿,一左一右搀了黛玉下车,去到前面儿上了太子妃的车辇。 太子妃的车辇自然比方才黛玉坐的那辆犹要宽敞舒适几分,且还吃的用的一应俱全。只黛玉心里慌张烦闷,自然没心情四下里观看,亦未注意到冬喜随即递上的热茶,还是青冉不着痕迹点了她一下,她方回过神儿来,因伸手一面接茶,一面问太子妃:“这会子娘娘缘何会出现在这里?有什么话儿不能等到黛玉回府后说的?” 太子妃拉过黛玉的手亲热的握在自己手里后,方笑道:“原也无甚大事,只是今儿个闻得人说,宫里贤贵嫔娘娘因不慎冒撞了淑妃娘娘,被淑妃罚跪在储秀宫外,直至晕厥过去,方被凤藻宫的人抬了回去,我想着妹妹与贵嫔娘娘姊妹情深,眼下又正是贵嫔娘娘需要关怀的时候,若妹妹这会子去瞧她,她不定怎生喜悦呢。所以我也等不及妹妹回府,便命人备了车出了府,打算立时亲去荣国府接妹妹去,倒不想我也好运道儿,竟在这里将妹妹遇了个正着儿!” 今儿个午饭过后,她正欲午睡,就有宫里传了消息出来,说贤贵嫔因早上去向淑贵妃请安的时辰比其余妃嫔晚了约莫一盏茶,惹得淑贵妃凤颜大怒,竟不与贤贵嫔留一点子脸面,直接便当着后宫所有妃嫔的面儿,命人将其拉到外面,跪到了台阶上,直至其昏厥,方默许凤藻宫的人抬了她们的主子回去。 太子妃一听,大喜过望,以平日里贤贵嫔与淑贵妃的交情,别说迟到一盏茶,便是一整个早上都不到,后者亦当不会惩罚了她去,尤其是如此不留颜面的重惩。——当然,贤贵嫔也从未有过不到的时候,甚至连迟到的时候都没有。看来事态的发展,比他们起初所预料的,还要好了几分。 当下太子妃甚至等不及先打发人立时告知太子此事去,便已决定要马上去贾府,接了黛玉一块儿进宫瞧贤贵嫔去。原本依计划,她早该去凤藻宫走上这一遭儿的,只是皆因着这样儿那样儿的琐事,尚未得出空儿来,倒不想,无意的推后,倒为她等来了这样一个天赐的良机,毕竟,雪中送炭的效果,往往要比平铺直叙的效果,要远远儿好得多。她有理由相信,经过自己的这次探望后,贤贵嫔会完完全全投向他们这一边儿! 只是,眼下到底还不是与淑贵妃彻底撕破脸的时候,必要的表面上的和平,她仍得需维持,于是她便想到了黛玉,黛玉是贤贵嫔的表妹,作表妹的去探望“生病”了的表姐,那不是原该的?而她,不过是怕黛玉初次进宫,人生地不熟的,极有可能会发生意外,才好心陪伴她进宫的罢了,可不是有意去拉拢贤贵嫔的! 黛玉听太子妃说完,心里止不住一阵气苦,看来今日她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可怜自己不过一个弱女子,到底要被他们逼到那一步?!却并不表露出丝毫儿委屈与气弱来,只是挺直了脊背,冷冷说道:“黛玉记得昨儿个便告诉过太子妃娘娘,黛玉与贤贵嫔娘娘素未谋面,又那里来的姊妹情深?娘娘若是想探望贵嫔娘娘,还请自便罢!” 未料到黛玉会如此直截了当的拒绝自己,太子妃不由怔了一下,待回过神儿来,便有几分冷了脸子,只仍强自维持着笑容,道:“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妹妹倘是怕未见过贤贵嫔娘娘,而彼此间觉着生疏,大可不必,只要妹妹多见上贤贵嫔几次,自然惯熟,自然亲密了!” “回太子妃娘娘,黛玉并无进宫见贤贵嫔娘娘的意愿,还请娘娘不要勉强黛玉!”太子妃的一再相逼,也让黛玉动了真气儿,说话的语气亦不由越发冰冷强硬起来,自然惹得太子妃亦再挂不住脸子,动了真气儿,因冷笑道,“妹妹到底还年小呢,那里明白那些事儿是自己应当作的、必须作的,而不能仅凭着自己的喜恶来?说不得要让我这个作姐姐的提点一二了!” 说完扬声儿命驾车之人,“立时与本宫进宫去!”(未完待续) 救星现主仆终相会 太子妃见黛玉态度坚决,话语生硬,说什么亦不愿同了自己进宫瞧贤贵嫔去,不由亦动了真气儿,因不管不顾黛玉的意愿,便顾自命车夫动身进宫去。 未料到太子妃竟已明目张胆的不顾及自己的感受了,黛玉一时气急之下,连话儿都说不出半句来了,只能靠在车壁上,急促的喘着气儿。一旁青冉看得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因忙山前抚着她的胸口与她顺了好一会儿的气儿,方转头向太子妃冷冷道:“青冉的本事,娘娘亦是知道的,如今娘娘在车里的帮手,不过喜姑娘一人罢了,还请娘娘掂量掂量到底谁强谁弱才是!” 太子妃被青冉毫不掩饰杀气的目光一瞪,禁不住后退了一小步,方拿颤抖的手指头儿指着她,气急败坏的道:“青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威胁起本宫来,你眼里还有没有本宫这个太子妃,还有没有太子爷,还有没有六弟!” 青冉听说,毫无惧色,仍是冷冷道:“青冉眼里自然有爷儿,且只有爷儿!至于太子爷与娘娘您,青冉先前之所以尊敬你们,拿你们当主子,皆是因为你们同样真心待爷儿,可是如今,你们待爷儿的心早已不真了,既然如此,你们自然不再是青冉的主子,青冉又何惧你们?”一面说着话儿,她一面自鬓间拔了一支银钗下来,当着太子妃的面儿,徒手将其摁进了马车厚厚的车壁中。 再看太子妃,早已是面白如纸,浑身发颤,半晌方咬着牙关哆哆嗦嗦的道:“外面儿都是我太子府的人,便是你青冉再有本事,亦不可能顺利将林姑娘及她的嬷嬷丫鬟们一块儿带得走的,本宫奉劝你们,还是乖乖儿应了本宫的要求,立时同了本宫进宫去,本宫保证既往不咎,先时如何待你们,以后仍旧如何待你……” 一语未了,便听得外面一个声音冷冷道:“青冉一个人没本事带了她们都走,再连上一个我,总该够了罢!”旋即车帘儿已被人挑起,映入车内众人眼帘的,不是别个,正是一脸冷冽的水溶。 水溶卒不及防的出现,让太子妃几乎连心跳都要停止了,再看车外众跟随之人,早被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全部定立在了原地! 半晌,太子妃方在水溶冰冷而又带着几分哀伤的目光的注视下,稍稍找回了自己的神志,因强自挤出一抹笑意,道:“倒不想竟会在这里遇上六弟,真真是好巧呢……”越说到后面儿,她的声音越小,直至最后全无声息,头亦随之低到了不能再低。 再看黛玉,亦是怔住了,待她好容易回过神儿来,因忙拿眼瞧青冉,就见青冉先是微微冲她点了个头,旋即便红着脸子低下头去,似是在向她认错儿。黛玉见状,不由得恍然大悟,以青冉对水溶的忠心,又岂会有事情瞒着他的?自己在她心底,终究只能是排在第二位的!但她很快又释然了,毕竟眼下她的处境,确是需要水溶的帮助,至于其他事儿,还是待今儿个安全脱身后,再作计较罢。 正暗自思忖之际,便听得地上水溶冷冷道:“嫂嫂,我敬二哥与你打小儿便待我如弟更如子,心里从来拿你们当我在这世上最最亲近之人,却不想,你们竟……”说到这里,他痛苦的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方睁开眼睛回复到方才冷冷的神态,继续道,“这会子我要带了林姑娘与她的嬷嬷丫头们一块儿走,还请嫂子不要再有所阻拦,以免……咱们叔嫂间最后的一丝儿感情,都随之烟消云散!” 一席话儿说得太子妃秀雅的脸庞狠狠的抽搐了几下儿,旋即更是红了眼圈儿,片刻后方叹道:“六弟,此番是嫂子不好,是嫂子太急功近利了,还请你瞧在与你哥哥多年的情分上,再原谅嫂子这一遭儿罢。至于林姑娘,你这就带了她离开罢,我再不为难你们了。” 水溶听说,并不答话儿,只是冲青冉微微颔了颔首,示意她先跳下车,罢了好扶黛玉。 青冉跟在水溶身边多年,自然对他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所表达的意思都知之甚详,因忙跳下车去,方回头抬手向黛玉轻声道:“请姑娘下车。” 黛玉见状,忙几步行至车门前,就着她的手下了车,旋即她便禁不住暗自在心里感叹起来,果然还是脚踩实地的感觉比较踏实! 就见水溶指着先前那辆马车对青冉道:“扶你姑娘上车。”于是黛玉在刚尝完脚踏实地的舒心感觉的下一刻,便又被青冉再次扶上了马车,只是她的心情较之方才,早又犹如云泥之别了。 见青冉冲自己点点头,旋即放下了帘子,水溶便知车内黛玉已安顿好,因翻身跃上马背,又示意跟来的一名随从去驾马车后,方打马在前面儿引起路,同时出手如电般隔空一一解开了太子府众人被封住的穴道。 余下太子妃煞白着脸子,石像般怔了半晌,方忽然回神儿冲冬喜近乎尖叫般的急声儿道:“快打发人请爷儿立时回府去!”冬喜忙拼命点头应罢,又打发了后面儿几个年长的家人立时请太子去,方命了驾车之人打道回府,暂不多表。 如今黛玉主仆几个坐在车里,犹似不敢相信她们已真的脱身儿了一般,都是怔怔的。半日,还是青冉忽然开口发问:“爷儿让青冉回姑娘,从城里到城郊爷儿的别院,至少需大半日车程,只怕到得别院时,已是掌灯时分了,让问姑娘可要先歇息修整一会子的,如此爷儿也好立时安排去?”方让黛玉蓦地回过神儿来。 因缓缓摇头道:“我没有想过要去六皇子的别院。”时至今日,她早已不想与皇室任何一人扯上丝毫儿的关系,又岂会去住水溶别院的?又道,“这里到西门近点子还是同安里近点子?你是早已去过林文林武两兄弟那里的,这会子就告诉你家爷儿该怎么走罢。” 青冉听说,怔了一下,便欲拿话儿劝黛玉,又见黛玉早已闭上了一双美目养神,显是心意已决,不欲听她劝告,说不得将已到了嘴边的话儿强自咽回去,掀开帘子出去回水溶话儿去了。 外面水溶听罢青冉转述的黛玉的话儿,禁不住扯唇苦涩一笑,方点头向青冉道,“就按你姑娘说的去作罢。” 如今的他,还有什么脸子去向黛玉提这样儿那样儿的要求,尤其是在他亲见亲闻了他的嫂子是如何逼迫于她以后?说来也怪他,当日他在听得黛玉有心提点自己的一番话儿后,就不该只是对太子太子妃生疑,不该在心里挣扎安慰自己太子便是再怎么变,也不会变得连他这个最亲近的弟弟都舍得去伤害,而该立时去接了她出太子府的。 就是因为他的一时挣扎犹豫与矛盾痛苦,才会使得黛玉陷入今日之局面,他真真是罪不可恕。别说黛玉,便是他自己,亦没法儿原谅这样的自己! 骂完自己,他又忍不住松开缰绳,痛苦的抱住头,闭上了眼睛,二哥,原来连你待我,都不是完全真心的,你让我以后,可还要怎么面对你?面对咱们兄弟间近二十载的似海深情?! 此时此刻,水溶真是恨不能抛开一切,立时带了黛玉去过他们闲云野鹤、逍遥自在的闲适生活去!可是,黛玉以后都不会再原谅他了罢?又遑论跟他走呢?还有二哥,打小儿爱护他照顾他,甚至在他受到其他人欺凌责打时,以自己身体来为他遮挡的二哥,他又真能那般绝情绝义的离他而去吗?可是要让他再留下辅佐他,他又打心眼儿里觉着难以接受,在他心底,二哥已不是以前的二哥了,他也已不知道该如何去辅佐这样儿一个连自己弟弟及其心爱的人,都要欺骗利用的二哥了! 就在水溶心里如烈火烘烤般的痛苦与挣扎中,马车在一条极为僻静的小巷尽头停了下来。便见青冉跳下车,几步上前有规律的叩响了一扇不甚起眼的小门。少时,便见门开了一道缝儿,旋即从里面伸出一只手,如电般神速的拉了青冉进去,门亦随之阖上了。 如此神秘诡异的景象,让马上正暗自痛苦的水溶都不由看怔住了,待回过神儿来,便禁不住在心里再次佩服起如海的睿智与良苦用心来,再不想他竟为黛玉预留好了这样儿谨慎能干的忠仆、这样儿一条万无一失的后路! 正暗自感叹之际,就见方才被关上的小门又被打开了,旋即迎出来一位约莫二十四五来岁,高大英武,生着一双精明有神眼睛的男子,并一名二十来岁,俏丽直爽的年轻媳妇子。 男子并不看水溶,而是径自行至马车旁,躬下身子,抱拳沉声道:“家奴林文携妻室林宋氏,恭迎姑娘!”旋即二人便跪下了。 车帘子应声被掀起,王嬷嬷第一个探出了头来,笑道:“文小子娟丫头,姑娘让你们起来呢。” 林文听说,忙搀了妻子云娟一块儿起得身。便听那云娟唧唧咕咕笑着说道:“有年头儿不见了,嬷嬷身上一向来?姑娘身上也好?才闻得青冉妹妹说姑娘驾临了,我与文哥都喜得了不得……” 一语未了,已被林文打断:“有什么话儿屋里去说不得?况姑娘坐了半日的车,必定累了,倒是先请姑娘进屋吃钟茶,歇息歇息的好。” 云娟听说,反手一拍自己的额头,道:“瞧我这脑子,竟糊涂成这样儿了。”忙又上前扶王嬷嬷并紫鹃雪雁百灵几个下车,最后方是早已令雪雁取了一方丝巾与自己遮住脸孔的黛玉。 一行人逶迤着进得那扇小门,水溶亦要跟进去,黛玉见了,因淡淡道:“今日有劳六……无尘公子了,如今我已寻见家人,公子且请回罢。” 闻言水溶心里自是苦涩不已,却既不说话儿亦不离开,只是定定的哀伤的瞧着黛玉,以致半日后,黛玉竟被他瞧出了心慌心痛的感觉来,就好像自己能感受得到他的哀伤一般。正当黛玉在为自己莫名的情绪而蹙眉郁结之时,一旁青冉又轻轻碰了她一下,旋即拿哀求的目光定定看着她,没奈何,黛玉只得微微点了点头,默许了水溶留下。 却见水溶并不急着进去,而是唤了自己两名随从中的一个,快速掠进了马车。待他出来时,他与那名随从的衣衫,已互换过了,然后,那名随从便骑了马,与另一名随从驾着车,一块儿离开了。 这里林文见众人都进了门,又四下里扫了一遍,确认并没有人跟来后,方最后关紧了门。 云娟打头儿,领着众人穿过了一条仅能供两个人并排行走的狭窄夹道儿,又经过了一扇月洞门,方左拐右拐,拐至了一扇角门前停下。随后云娟又自袖里取出了一把钥匙将角门打开,众人的视线便随之豁然开朗起来。 但见轩阔的院子里,一条大道直通内堂,两旁则种满了各色花草树木,瞧着极为雅致。大道尽头,则是一左一右两进回廊各连着一个小院儿,当中则是一溜儿五间正房。 林文云娟夫妇领着众人到得正厅,请黛玉与水溶上首坐了,又令同样儿是林府老人儿的几个婆子媳妇倒了茶来吃毕,方回道:“已打发人去请二弟夫妇了,想来待姑娘梳洗收拾毕,也就来了。” 黛玉听说,微微点头,笑道:“辛苦林大哥与嫂子了。” 夫妇二人闻言,忙摆手笑道:“姑娘客气了,这原是咱们该的。”林文又道,“方才咱们进来那扇小门,等闲人并不知道,日常咱们要出入,都是经过前面儿一扇同样儿隐秘的临街角门,因此屋里平日里都是十分清静的。姑娘的房间,安排在了西边的跨院儿里,这就让云娟引姑娘去还是?” 王嬷嬷接收到他的眼色,情知他必定有话儿要问自己,因笑向黛玉道:“依我说,姑娘是该回房梳洗歇息一回的好,在者,娟丫头那里能尽知姑娘的喜恶?指不定屋子有什么地方布置得不如姑娘的意儿亦未知,姑娘这会子看罢觉着有什么不满意的,也好立时整改的。” 黛玉如何猜不透林文是想问一下儿自己到究发生了事,以致今日这般突然到来?罢了,横竖她自己也不好说的,倒是让王嬷嬷说比较妥帖,因点头道:“如此就先回房去罢。”遂抬手扶了紫鹃,领着雪雁百灵一块儿,同了云娟往内院儿去。惟独青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呆立在原地,最后还是见水溶冲她挥了挥手,她方拔腿儿辇黛玉一行去了。 余下林文见水溶犹稳稳坐着,丝毫儿没有要回避的意思,因忙笑道:“公子一路护送我家姑娘,想必也累了,不如在下打发人带公子厢房梳洗歇息去?” 水溶听说,缓缓摇头,道:“我并不是外人,很不必回避。”说罢又起身向王嬷嬷满脸诚恳的道,“嬷嬷,水溶先前虽做过一些错事儿,待玉儿的心,却是天地可证、日月可表的。水溶知道嬷嬷在玉儿心目中,就像自己的亲娘一样,而玉儿在嬷嬷的心目中,亦是如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因此水溶在这里,以我已故母亲的名义郑重向嬷嬷发誓,余生定再不负玉儿,恳请嬷嬷相信水溶一次,让水溶留下来,以诚心与真心,再次打动玉儿!” 水溶听说,缓缓摇头,道:“我并不是外人,很不必回避。”说罢又起身向王嬷嬷满脸诚恳的道,“嬷嬷,水溶先前虽做过一些错事儿,待玉儿的心,却是天地可证、日月可表的。水溶知道嬷嬷在玉儿心目中,就像自己的亲娘一样,而玉儿在嬷嬷的心目中,亦是如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因此水溶在这里,以我已故母亲的名义郑重向嬷嬷发誓,余生定再不负玉儿,恳请嬷嬷相信水溶一次,让水溶留下来,以诚心与真心,再次打动玉儿!” 说完深深躬下了身子。方才他已经想好了,太子虽对他有大恩,那份儿大恩,却是随时都可以报的,不像黛玉,天上地下仅只这一个,此番他已重重伤了她的心,若要再不竭尽全力去挽回,就此便放弃,那么今生今世,他便只能错过她了!而像黛玉这般可与而不可求的女子,是要等待多少世,才能够有幸遇得上的?因此,这一世,下一世,再下一世,生生世世,他都不会再放开她! 王嬷嬷未料到水溶竟会以皇子之尊,对着自己一个说穿了只是奴才之人鞠躬,唬了一大跳,待回过神儿来,便忙忙又惊惶又无措的伸手去搀,口内犹语无伦次的说道:“六皇子折杀老奴了,折杀老奴了……” 水溶却是再四不直起身来,只是坚定的说道:“恳请嬷嬷相信水溶一次!” 此情此境,王嬷嬷自是不好拒绝,又忆起当日水溶对她们主仆几个的救命大恩,及当日如海原就说过曾许了一纸婚书与他的,说不得点头急声儿道:“老奴相信六皇子便是,还请六皇子不要再折杀老奴了。” 彼时立在一旁的林文方知道眼前的水溶,竟是当今的六皇子,却并未表现出丝毫儿的高攀与惊惶来,只是不卑不亢的向水溶行了一个礼,口称:“见过六皇子。” 水溶对他的沉稳内敛显是颇为欣赏,因虚扶了一把,便随着黛玉的称呼道:“林大哥不必多礼。”又道,“林大哥有什么话儿想问嬷嬷的,只管问便是,不必顾忌我,若是嬷嬷有什么地方知道得不如我所知道的详尽的,我还可以补充一下。” 林文听说,犹豫了一瞬,又见一旁王嬷嬷冲他点了点头,他方开口略带焦急的问道:“老爷当年安排我兄弟二人进京时,曾说过不到万不得已的最艰难时刻,姑娘一多半儿不会来咱们这里,如今姑娘却这么快便来了,敢是发生了什么大变故?” 王嬷嬷见问,踌躇了一下,又看了水溶一眼,方道:“罢了,六皇子亦算得是当事人之一,我就当着他的面儿,细细与你说道一番罢。” 遂将当日如海过世后,黛玉如何回到贾府;如何在中元节上去城外祭奠如海夫妇;如何在回程途中遭遇不测,幸被水溶所救;如何在回至贾府后,因太子府一再打发人来探望并送东西,而被贾府众人所艳羡巴结;如何在贾府有人染上天花恶疾时,因疑似被传染,便被其所厌弃;如何被太子府遣人来接了去,并随即便传出了太子府看重黛玉的留言,旨在里间大皇子与贾府、宫里贤贵嫔与淑贵妃;又如何惹得黛玉生了气,一心想回贾府去,偏贾府众人碍于太子府的威势,不敢让黛玉回去,以致黛玉生了要彻底远离他们之心……等等事情的前因后果,都细细说道了一遍。其间水溶还满含愧疚的不时补充几句。 听王嬷嬷说完,林文怔了半晌,方叹道:“再不想姑娘小小年纪儿,竟在短短时间内,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老爷太太若在天上知道了,不定心疼成什么样儿呢!”又看了水溶一眼,咬牙发狠道,“真该狠狠给点子颜色与那些个给姑娘委屈受的人好生瞧瞧的,免得让人以为咱们林府没人了!” 水溶原就悔愧理亏,听他如此说,知道他是真心关心黛玉,也不生气,只是道:“都是我不好,才会让玉儿受了那么多委屈,林大哥要打要骂,只管来罢!” 林文听说,待要刺儿他两句回去,却见王嬷嬷在一旁不住摇头,说不得强自咽了回去。(未完待续) 爱有多深责便多切 又听王嬷嬷道:“如今文小子你也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了,也该明白方才咱们来时,缘何是那般阵仗了罢?”说完又忍不住忧心忡忡的道,“如今姑娘是在太子府丢了的,只怕贾府很快亦会知道消息,虽则对太子府敢怒不敢言,却未必不遣人四处寻姑娘的,因此这段时间,所有人进进出出时,都得多长个心眼儿,别让人瞧出破绽来才是。” 水溶听说,明白王嬷嬷的担心绝对是有道理的,毕竟眼下太子府那边儿丢了黛玉,连带的也失了他的人他的心,以他对太子的了解,待太子回府后,不管是出于政事还是私情,都一定会遣人四处寻找黛玉,以期能得到黛玉的原谅,继而方好得到他的原谅的;而贾府那边,如今已算是失了大皇子那边儿,若再要因为丢了黛玉而再失去太子这边儿,可就真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以贾府人的算计,怕是决然会拼命找回黛玉的! 如此看来,此事儿还非得他出面找太子谈判,让他先瞒着黛玉不在太子府了的消息,以稳住贾府;亦要从根本上打消他再欲通过黛玉而得到什么好处儿的念头,不要再给黛玉任何压力,还她一个安闲自在的生活空间了。只是,一想到要如此开门见山的面对太子,而非再如往日那般亲密无间面对二哥,他的心又忍不住刺痛起来,如果可以,他多么希望当初自己未曾请过太子妃打发人到贾府与黛玉送东西去! 回过神儿来,见王嬷嬷还在一再的叮嘱林文,水溶忙道:“嬷嬷不必着急,此事交给我处理罢,管保不会让任何人来打扰到玉儿和你们的。” 闻言王嬷嬷先是怔了一下儿,方半信半疑的道:“可是六皇子您不会觉着难作吗?”凭是换了谁,在面对这种两难抉择的艰难局面之时,只怕心里都是会十分痛苦的。 水溶扯唇苦苦笑了一下儿,方眼神坚定的道:“这个嬷嬷就不必操心了,总之,我一定会处理好此事的。” 适逢有人来回林武夫妇到了,林文忙亲自接了出去,余下王嬷嬷与水溶又说了一会子话儿,便唤过林府两个旧仆,领了水溶去厢房梳洗歇息,不提。 一时黛玉梳洗完毕,复又回至正厅,林文忙领着林武夫妇上前拜见过了,又叙了一会子闲话儿,便有云娟领着婆子来回席面准备好了,请示黛玉摆在那里? 黛玉沉吟了片刻,笑道:“咱们这么多人,别地儿亦难摆得开,倒是这里敞亮,就摆在这里罢。” 云娟忙答应着去了。片刻,果真领着人抬了席桌进来,黛玉遂命林文林武兄弟夫妇并王嬷嬷紫鹃雪雁等人都坐下。众人那里敢坐?都忙忙摆手笑道:“姑娘虽爱惜抬举咱们,咱们又岂能真那般不分上下的?” 黛玉听说,缓缓摇头,无奈一笑,道:“你们都是眼下我最亲近之人,我打心眼儿里是拿你们当家人看待的,你们又何苦与我如此客气生分?况这么大一桌子菜,就我一个吃,什么意思?原就要多多的人一块儿吃饭,方有趣儿呢。” 闻言王嬷嬷忙笑道:“姑娘若是觉着一个人吃不自在,不如请了六爷来与姑娘一块儿吃?”也不待黛玉答话儿,便已打发两个婆子去了。黛玉见状,禁不住嗔怪道:“嬷嬷真真是糊涂了,他一个外人,怎么好与我同桌吃饭?倒是着人与他送回屋里去岂不好?” 王嬷嬷笑道:“正所谓‘来者是客’,六爷既已来了咱们这里,便是咱们的客人,岂有主人家吃饭,不请客人之理儿?姑娘才真真的糊涂了呢。”说得黛玉一时倒不知该拿何话儿来反驳了,又纳罕王嬷嬷怎么话里话外忽然这般维护起水溶来? 正闷闷时,就见水溶已大踏步进来了,黛玉不好再说那不让他同桌吃饭之话儿,却亦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单独同桌,灵机一动,因笑向王嬷嬷等众道:“横竖这么一桌子菜,我与六爷亦吃不完,你们若不坐下一块儿用,我就回屋自吃去了,没的瞧着满满的鸡啊鱼的腻得慌。” 众人听说,只得应了,待水溶坐下后,方告罪半身坐了。 席间,水溶不止一次欲与黛玉夹菜,都被她以手遮碗,干脆的拒绝了,水溶虽心伤无奈,却亦知道“心结亦结不易解”,一时之间便要让黛玉对自己再无芥蒂,原非不易之事,横竖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他会以自己的诚心再次打动黛玉的! 一时饭毕,水溶考虑到黛玉与旧时家仆久别重逢,必定有许多话儿要说,许多事儿要交代,遂先将青冉唤至一旁仔细叮嘱过她要时刻注意黛玉院内的动静,并劝她早些儿回房歇着后,方辞了仍旧没什么好脸子与他的黛玉,急匆匆消失在了夜色中。 余下王嬷嬷瞧着他高大挺拔,却略显寂寥孤清的背影,禁不住向黛玉低声叹道:“姑娘虽受了委屈,六爷又何尝不艰难的?得饶人处且饶人,明儿姑娘还是待他……” “稍稍和气一点子”后面儿半句未说完,黛玉已忽地站起身来,抬脚往内室走。走了几步,又后悔不该这样儿当众与王嬷嬷没脸,让她伤心,忙又折回来,道:“嬷嬷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的。”方径自去了。 回至内室,瞧着四下里与自己以往在扬州家中的居所忘尘阁一般无二的布置,黛玉刚才烦躁不已的心,方稍稍安定了下来。旋即便忍不住回想起方才水溶间或一闪而过的悔愧伤心眼神儿和王嬷嬷方才的话儿来,心里禁不住又矛盾挣扎起来。 诚然水溶一开始便对她很好,在出了那件事儿后,亦在极力想办法挽救,可是,当初那个利用她来达到里间大皇子与贾府、贤贵嫔与淑贵妃的法子,终究是他想出来的,那怕他立刻又改变了心意,那怕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都非他的错儿,她亦打心眼儿里难以原谅了他去,亦再难以去接受这一份掺了杂质的感情。 可是,连日来水溶的挣扎与痛苦,她又都是看在眼里的,有时候亦会忍不住设身处地的想,若是换了自己处在那样儿艰难的局面,只怕更又比他还要矛盾无措呢!尤其今日他还为了自己,不惜与他最亲近的太子太子妃闹翻,一旦换了自己,还真未必能做到,心里自然便又生出了几分感动来。 于是一时水一时火的,使得她禁不住一看见水溶便想赌气儿,看见他因此而着急而不痛快,她心里甚至会生出几分莫名的快意来,但继而又是满满的不忍与后悔,她都要被自己这样矛盾的心理而逼疯了! 不提这厢黛玉的思绪万千,如今水溶离了黛玉众人,并不急着先去太子府,而是密令召了绝尘宫几名心腹来,吩咐他们一定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切记保护好黛玉等人后,方趁着夜色,凌空往太子府掠去。一时到得太子府,也不着人去通报,径自便去了太子的书房。 不出水溶所料,太子果真在书房内,却并未处理公务,而是坐在靠窗的软榻上心不在焉的吃茶。榻上矮上的另一侧,则放着一碗正冒着淡淡青烟的茶,显然太子在等人,而等的那个人,正是水溶。——他对水溶的了解,素来便一如水溶了解他那般,是一样儿多的! 无声行至太子面前,见其犹双目无神的吃着茶,显是并未注意到自己进来,水溶犹豫了片刻,终于微微欠了欠身子,冷冷清清道:“臣见过太子爷!” 太子听说,似是受了惊吓一般,猛地站起身来,以致手里的茶也随之撒了满手满身。他亦顾不得擦,忙把茶钟放心,便几步上前抓住水溶的手,急切的问道:“六弟到那里去了?也不说打发个人来说道一声儿,让我好生着急……” 一语未了,已被水溶冷淡的打断:“不敢有劳太子爷关心。”一面微微使力抽回自己的手,又后退了两步,以拉开自己与太子之间的距离。 太子见状,怔了一下儿,方闭上眼睛满脸痛苦的道:“六弟,你我兄弟之间,定要生分如此吗?” 说完忙又睁开眼睛急声儿道:“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解释的。我承认后边儿发生的一切,我都是知道甚至默许了你嫂子那般做,可是最初放消息那件事,我确确是与你六弟你一样儿,事先毫不知情的。也是我一时猪油蒙了心,认为你嫂子说的‘那林姑娘迟早是要嫁与六弟的,原是自己人,自己人帮帮自己人,那不是该的?’亦有一定道理,且想着大不了将来百倍千倍的补偿与她便罢了,却未料到你嫂子竟采取了那样儿极端的方式,竟生生去强迫林姑娘!下午得了信儿回府后,我已骂过你嫂子了,倘六弟仍觉着气恨难消,我这就命人去找了她来,你亲自惩罚,可好是不好?” 一席话儿说得水溶眼底除了冷漠,更又多了几分悲悯,却是对太子妃的,因忍不住嘲讽道:“果真的二嫂子替太子背黑锅背惯了,太子便以为凡事尽可以推到她身上了?”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太子还不愿意对他彻底坦白,果真的他错看了这个二哥吗? 太子听说,双颊狠狠抽搐了一下儿,方正色略带赌气儿的道:“对,我承认,我是让你嫂子替我背黑锅了,甚至包括最初放的那个有关我太子府看重林姑娘的消息,都是我授意你嫂子做的!我知道你看重林姑娘,不愿意那般做,可是你却没有想过,如今的局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我若不狠下心来那般做,又该怎么样儿呢?横竖林姑娘都是与你有婚约的,算是咱们的自己人,将来一旦咱们事成,还能亏待了她去?不过是让她牺牲一点子小我,来成全咱们的大我罢了,什么大不了之事……” 话未说完,已被水溶冷笑着打断:“‘什么大不了之事?’,太子难道不知道,名誉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到究有多重要?况且除过此法儿,我们就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法子了?非也,只不过是这个法子比较轻松,比较能最快的达到咱们的目的罢了!远的不说,太子若真想离间大皇兄与贾府,何不直接娶个贾府的姑娘回来作侧室?横竖对贾府那样儿人家来说,别说是女儿能高攀上当今太子爷儿作侧室,便是只能做个没有名分的通房,只怕亦是愿意的!” “你当我没有想过此法儿的?”闻言太子不由激动的反驳道,“问题是将来咱们果真成了事儿,宁荣二府头一个便不能留,到时又该怎么安置明面儿上来说,已成了我太子府之人的贾家姑娘去?而林姑娘就不一样儿,她原非贾家之人,又是六弟你未过门的妻子,将来亦不会有什么麻烦可言,何乐而不为呢?” 又语重心长的道,“我知道六弟你看重林姑娘,林姑娘亦是个举世无双的,可是,咱们毕竟是要作大事之人,作大事者,又岂是能这般拘泥于小节的?只此番原是二哥对林姑娘不住,对你不住,二哥在此,与你诚心诚意的赔个不是了!”说完便深深的鞠下了躬去。 水溶听说,明白太子这一番话儿于理上来说,确是无懈可击,然要于情上来讲,他却是无论如何亦接受不了,因忍不住低吼道:“可是无论怎样,你们都不能这般逼迫伤害玉儿,还意图一直欺瞒着我才是!” 太子亦忍不住低吼道:“难道六弟你忘记小时候咱们过的什么日子了?还是六弟你想重蹈以前的覆辙?可是你就没有想过,倘此番咱们败了,别说咱们的身家性命保不住,便是林姑娘,亦极有可能会因此受到牵连?难道你就不想保护她吗?惟今之计,咱们除了主动出击,还有其他更好的法子吗?” 伴随着太子的话音落下,水溶的眼前攸地浮现过当年幼小的自己是如何孤寂的留在自己已故母妃的宫殿里忍饥挨饿;如何的被其余有母妃的皇子帝姬们恣意嘲笑谩骂,甚至欺凌毒打;又是如何的骂自己及之后同样儿亦没了娘的太子‘没娘的孩子’;及至到他二人有了足够的能力和权势将他们一一踩倒在地后,他们又是如何转化了嘴脸,立时来巴结于他们……等等诸多情景,旋即他的心便止不住狠狠的抽痛起来,“成者为王败为寇”这句话儿,他还体会得不够多吗?!将来若是事成了倒还罢,一旦失败,难道真要让黛玉将来亦跟着成为了“寇”的自己,一块儿吃苦甚至赔上性命去?倒不如趁早儿抽身儿离去罢! 又思及自己沉浮尔虞我诈的朝堂斗争这么几年,亦非没作过那伤天害理之事,此番若不是攸关黛玉攸关自己,只怕他早已比太子还要做得过分了,又还有什么脸面指责太子去呢? 只是,终究还是不能原谅太子利用了黛玉,利用了他对他的信任,因惨然一笑,道:“事已至此,说再多指责太子的话儿,亦没有办法挽回了,臣也不想再白费口舌,只请太子此番不要再遣人寻玉儿去,并想法子让贾府的人亦不寻玉儿去,更不要寻我去,留给咱们一个仅仅属于自己的空间罢。若是太子能做到,臣必定感激一辈子!” 一席话儿说得太子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半日方颤抖着声音道:“六弟这么说,是打算不要我这个二哥,是打算只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个尔虞我诈、吃人不吐骨头的朝堂宫廷中,孤军奋战了吗?”太子是见识过自己这个弟弟无情起来时是有多无情的,然同时亦知道,他这般无情之人,又恰是那最重情之人,一旦对谁动了情,便是一生一世、那人是好是坏都极难再改变的,如今既见他这般决绝,遂打起二人同舟共济十几载的兄弟情这张牌来。 果见水溶迟疑了片刻,却仍是既不点头,亦不摇头,只是狠下心肠闭上眼睛颤声儿道:“如今事情已算是成功了一多半儿,只要太子爷继续按计划行事,当可以万无一失,有没有臣在,又有何干系?太子爷就高抬贵手,放水溶这一码罢。”说完睁开眼睛,甩开袖子大步便往外走去。他怕自己再多停留片刻,又会止不住心软了。至于他要求太子不要再去寻他与黛玉之事,以他对太子的了解,在他将话儿说到这般决绝以后,太子当是不会再为难他们的了! 不想还未行至门边儿,就听得太子在后面儿略带着哭腔又急又快的道:“六弟竟忘记母后薨逝前,曾再四叮嘱过的要咱们兄弟二人‘相亲相爱、不离不弃一辈子’的吗?果真此番咱们兄弟就此分开,母后在天上瞧见了,不定伤心成什么样儿,你就当真那么忍心吗?!” 听得太子提及已故的皇后,那个曾给了他无限温暖,无限关爱,甚至可以算得上给了他二次生命的人,水溶心里攸地大恸,腿也跟着再迈不动,身后的人是皇后惟一的儿子,是打小儿待他恩重如山的二哥啊,他真要这般决绝的弃他而去吗?可是若不解决好这些尘世俗事,他又该以何颜面,再去打动黛玉呢? 又听太子在后面凄声儿道:“六弟你便是不看咱们兄弟同舟共济这十几年以来的感情,也请你瞧在天上母后的份儿上,不要扔下我一个人啊!”说完几步小跑至水溶跟前儿,缓缓向他张开了双臂。 此情此境,让水溶攸地忆起在皇后薨逝后的头两年间,每每兄弟二人在外面儿受了谁的欺凌,或是其中一个惹了另一个不高兴后,都会在事后向彼此张开双臂,然后紧紧拥抱在一起,彼此鼓励打气或是求得彼此谅解,随后再更坚强更勇敢的去面对下一次的欺凌! 随着兄弟二人的渐渐长大以及越变越强,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个动作,甚至久到水溶都要忘记他们约定的这个动作背后的含义了,如今既见太子忽然这般做,他心底最深处那根儿弦,终于被触动,忍不住亦缓缓抬起手,向着太子作了那个拥抱的举动。 太子见状,大喜过望,大跨一步,便要拥住水溶,却见水溶在自己即将拥过他的那一刹那,攸地放下了自己的手臂,同时后退了一大步!他不由怔住了,似是不敢相信都到这一步了,水溶仍是拒绝自己一般。 正发怔之际,却听水溶饱含痛苦的声音道:“二哥,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这般轻易的便原谅你,原谅你枉顾我们兄弟十几年的感情,利用玉儿,欺骗与我!你理解那种‘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的感觉吗?” 说完不顾太子同样儿满脸的痛苦扭曲神色,他径自大踏步出去了,临到门口,又快速扔下一句:“待我考虑清楚,自会回来给二哥一个说法儿的!”便凌空跃去,眨眼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中。 余下太子一人,直直盯着外面儿看了半日,心里到底不若方才那般没有底儿了,至少水溶又唤他“二哥”,而非“太子”了,那就说明,他潜意识里已经原谅了他,只是心里终究还接受不了顾了他这个‘此’,便不好去面对黛玉那个‘彼’罢了!没关系,这点子时间,他还等得起……(未完待续) 病入膏肓冰释前嫌 水溶回至林家的院子,已是半夜时分。白日里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儿,让他只觉身体和心灵都说不出的疲惫,然脑子里却又是说不出的清醒,以致他躺到床上辗转反侧大半晌,竟是不能入睡。烦闷急躁之下,他索性不再强迫自己入睡,而是命人拿了一坛酒来,便跃至房顶,平躺其上,一面望着漆黑浩瀚的夜空,一面大口大口的灌起酒来,以期能让自己暂时的忘记痛苦。 然他原就内力深厚,一坛酒喝光,除却眼前不时浮现过黛玉的一颦一笑,竟是越发的清醒了。他不由扯唇苦笑了一下儿,想要暂时忘记痛苦,果真的就这般难?看来他喝的还远远不够多,至少需得再喝上三二坛才行。 翻身猛地坐起,又猛地站起身来,方才还一片清明的脑子,被一阵自下而上猛地窜起的酒意一袭,竟觉着昏昏沉沉起来,连带眼前的景物亦有些儿个模糊不清了。水溶心知自己已有了三五分醉意,禁不住自嘲一笑,看来想醉一场,亦算不上多难嘛,顶多再喝上一坛酒,也就罢了。遂抬起脚,欲行至屋檐前,以便跃进院子里再拿酒去。 适逢一阵凉风吹过,水溶冷不丁儿打了一股寒战,酒意亦越发沉了几分,竟致一脚踩空,摔倒在了屋顶上,身不由己的便往下急速滚去。练武人的本能,让他在摔倒的那一瞬,便反应了过来,立时欲反手重拍房顶以借力,然下一瞬,想着或许这一摔能将自己摔得人事不省,暂时忘记一切烦恼,他又自动放弃了,旋即还闭上眼睛,期待起落地那一瞬间来。 意料中的落地并没有出现,只因一双有力的手忽然托住了他,并扶着他轻轻踩在了地上。 水溶忙睁开眼睛,就见眼前赫然站着两个人,却是刑之源与青冉,不用说,方才托住他的人,定是刑之源无疑了。 “你来这里作什么,可是觉着右使的差使太轻松?”生气于自己的期许被破坏,水溶的口气较之往常,越发冰冷了几分。 刑之源却似未瞧见他冰刀样儿的眼神一般,反而嬉皮笑脸的抱怨道:“宫主有好酒喝,也不叫我,可见心底没有我这个兄弟!”又变戏法儿似的从背后拿出两坛酒,继续嬉笑道:“不过宫主心里虽没有我,我心里可是时刻惦记着宫主的,这不才得了两坛好酒,就巴巴儿的赶着与宫主送来了?” 冷冷看了他一眼,水溶哼道:“我心里就是没你这个兄弟怎么着?”却一把抢过他右手托着的酒坛子,旋即凌空跃起,又跃至了房顶上。慌得后面儿刑之源与青冉忙跟着跃上去,却见水溶已跃至了一所二十来丈开外的房顶上,旋即斜躺在了其上。 刑之源忙要撵过去,却被青冉伸手拦住,片刻方低低道:“那是姑娘的院子……”刑之源心下攸地了然,说不得就地躺下,远远注意起水溶那边儿的动静来。 水溶躺的房顶,好巧不巧儿,正对着底下黛玉的卧室。起先他还未意识到,直至中途屋里忽然亮起了灯,并有一个丫头起身斟茶与黛玉吃时,他方意识到自己竟无意来到了黛玉卧室窗户正对着的房顶上,不觉便有些儿痴了。待回过神儿来,他往嘴里灌酒却灌得越发猛了…… 翌日清晨起来,黛玉虽因乍然换了床铺有些个不习惯,却因着自己终于可以自由的过闲适生活了,而精神头儿气色大好。 王嬷嬷紫鹃等见了,都笑道:“姑娘今儿个气色倒好,可见老话儿说的‘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点不假。” 黛玉听说,点头笑道:“往常择席,没有个三五夜调整不过来,昨儿个倒是很快便适应了,安睡了几个更次,想来今夜就该彻底调整过来了。” 正说着,就有云娟与林武的媳妇儿淑贞捧了冰糖雪梨燕窝粥,并几样清淡小菜儿进来,笑吟吟问道:“姑娘昨儿个可睡得好?”又道,“这冰糖雪梨燕窝粥是昨儿个特意问了嬷嬷,按姑娘一贯的口味儿熬的,姑娘尝尝可还好?”说完双手举过头顶奉与黛玉。紫鹃见状,忙上前接过,又试了试冷热,方奉与黛玉。 黛玉就着紫鹃的手吃了一口,笑道:“倒是这个味儿,难为你们费心了。只是如今不比在家时,咱们又有这么多口儿人,倒是能省点子,就省点子罢,明儿切不可再做了。” 王嬷嬷一听,止不住跺脚道:“早知道就该将那二十七万两银子先拿回来再离开的,不然顿顿吃燕窝亦是无碍的,如今可好,姑娘连吃个燕窝都要瞻前顾后了,没的白便宜了别人!” 雪雁百灵几个亦附和道:“可不是,早知道就该先拿回来的。” 倒是一旁云娟淑贞笑道:“虽则相公弟兄二人打理的铺子,极有可能一辈子都赚不来二十七万两,然要供姑娘一日一两燕窝并大伙儿的吃穿用度,却是绰绰有余的,姑娘只管放宽心罢。” 又道,“方才临来时,相公说过会子要与姑娘报报这几年来的账目,让问姑娘可得闲不得闲?” 黛玉闻言,沉吟了片刻,笑道:“我信得过林大哥林二哥,很不必看账目了。”虽则昨儿个才第一次见林文兄弟,黛玉却下意识便觉着他们是极为信得过的,当然,她更相信父亲看人识人的眼光! 云娟淑贞却摆手正色道:“姑娘信任他们,那是他们的福气儿,但若他们因此便不尽到自己的本分了,可就是他们大大的不是了。” 说得黛玉倒不好再说那不必看账了的话儿,因笑道:“罢了,过会子就请他们过来罢。”妯娌二人听说,方复又欢喜起来。 这一整日,黛玉都是在查看账本儿与林文林武兄弟的间或解说下度过的。 忙碌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展眼间早又掌灯时分,王嬷嬷因见黛玉累了一天,心疼不过,因命人准备了浴汤,又一叠声儿的命人唤青冉去。——因青冉略懂医术,懂得在浴汤里放花瓣草药,并用自己特定的手法与黛玉按摩解乏,所以平日里都是由她来服侍黛玉沐浴的。 好半晌,青冉方过来了,神色间却是说不出的疲惫与哀戚,黛玉与王嬷嬷见了,方忆起今儿个白日里都未见过她,忙都关切的问道:“今儿个你到那里去了?瞧你气色很不好,可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青冉见问,犹豫了一瞬,方抚脸强笑道:“想是昨儿个夜里换了地方,失了寐的缘故,并无大碍的,姑娘嬷嬷只管放心。”便上前扶了黛玉,去了屏风后面。 浸泡在温暖芳香的热水里,黛玉虽背对着青冉,却分明觉察到了她的心不在焉。终于在她按摩又一次使重了力气时,黛玉忍不住转过了身子,轻轻问道:“青冉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儿?不如说出来,让我与你出出主意儿?” 被黛玉冷不防转身这么一问,青冉攸地怔住了,但很快又回过了神儿来,强自一笑,道:“青冉并没有什么烦心事儿,姑娘不必为青冉操心。”一面说,一面低下头又是撒花瓣儿又是拧帕子的,一副忙不过来的模样儿。 却不知她这副欲盖弥彰的样子,反倒让黛玉越发动了疑,因忙按住她的手,佯怒道:“前儿你还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主子,是你愿意用生命来保护的人,怎么今儿个忽然就变了,有什么话儿也不告诉我了?还是你说的话儿,原是哄我的?” 青冉听这话儿说得不像了,忙忙摇头道:“青冉并未哄姑娘,前儿个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只是今儿个之事,青冉说什么亦不能告诉姑娘,还请姑娘不要再问了。”说着已是红了眼圈儿。 黛玉见状,越发肯定她是遇上什么为难事儿了,只是她再四不说,她亦不好再问,因点头道:“罢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我也不逼你了。只是,看你的样子,此事必定十分棘手,靠你自己,一多半儿解决不来,若是你需要钱财或是人手,可不要与我外道才是。你心里有事儿,这两日就不必过来伺候了,自散淡散淡去罢。”挥手令她自去。 未料青冉缓缓行至屏风前,却忽然又绕了回来,“噗通”一声儿跪到黛玉跟前儿,道:“实不相瞒姑娘,青冉之所以心神不宁,全是因为爷儿他生病了,还病得很重,求姑娘瞧瞧爷儿去罢……”说着已是掉下泪来。 原来昨夜水溶在黛玉卧室对面儿的房顶上喝了差不多一整夜的酒,直至天将明时,方昏睡了过去。不远处刑之源与青冉见状,忙上前弄了他回房,方发现他竟浑身烧得滚热。想来亦是,深秋的夜晚,寒气虽比不上十冬腊月,凭是谁在户外待久了亦受不住,饶是二人有心催动了内力护体,亦觉冷得紧,何况水溶一个原就非铁打的,如今又已醉得人事不省、不知道爱惜自己身体了之人? 青冉忙与他把了脉,发现他是受了严重的风寒,又急又痛,忙忙写了方子命刑之源去抓药。待药来了以后,她忙又亲自去煎了来,偏水溶虽昏迷着,牙关却咬得紧,任她与刑之源用尽所有办法,竟是不能喂他吃进那怕一小勺儿的药汁儿。 好容易捱至午时,水溶越发烧得厉害了,亦开始说起胡话儿来,一时“二哥,你如何要这般欺骗伤害于我?”、一时“玉儿,是水溶对你不住”的,直瞧得二人心急如焚,情知此番水溶是内外交困、身心受挫,以致不愿意自己清醒过来了! 敷冷水帕子、拿药酒擦拭全身、浸泡药浴,折腾至天黑,但凡能想出的法子,二人都一一试了个遍,奈何水溶仍是没有醒转过来的迹象儿。二人的心亦随之跌落至谷底,彻底没了主意儿。 适逢王嬷嬷打发人来寻青冉,被刑之源听见,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儿救命稻草一般,立时便要命青冉请黛玉去,毕竟水溶对黛玉的感情,一路走来他们都是瞧在眼里的,深知黛玉在水溶心中的分量有多重,指不定黛玉一来,他便好转过来了呢? 然青冉毕竟又对黛玉与水溶连日来各自的想法儿更为了解,担心黛玉犹自生着水溶的气儿,不愿意前来瞧他,遂颇为踌躇,因乍见黛玉时,才会显得那么的慌乱与遮遮掩掩。只是她心里终究更担忧水溶的病情,以致频频在黛玉面前露马脚儿,最后终于被黛玉瞧出了破绽,于是方有了才刚那一出儿。 再说黛玉,乍一闻得水溶竟病得那么重,几乎就要惊得自水里站起来了,然终究未忘记自己犹不着寸缕,方强自稳住了。大惊过后,她的心底忽然涌起一股那怕当初如海临终时都未曾有过的前所未有的慌乱与疼痛来,以致她的心都快要疼得缩成一团了。怪道今儿个一整日未见着水溶,原来他竟是病了,还病得这般严重! “速速服侍我更衣!”短暂的慌乱过后,黛玉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尽量冷静的吩咐青冉道。 青冉听说,怔了一下儿,方反应过来黛玉这是要瞧水溶去,又惊又喜,手忙脚乱便去外间拿了黛玉的衣衫来,又颤抖着手服侍她穿好,一面语无伦次的道:“我这、这就唤紫鹃姐姐、与姑娘梳头去。” “回来!”却被黛玉低声喝住,“无尘哥哥都到生死攸关之时了,那里还顾得上梳头,这就去罢!”说着忙忙抬手自个儿拢了拢头发,却发现满手都是湿湿的,方意识到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早已是满脸的泪水儿了! 心如乱麻的随着青冉到得水溶现下所居的院子,远远儿的便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叫喊着:“二哥,你怎么可以这般待我?你让我如何面对玉儿去?” 黛玉听出正是水溶的声音,心下又是难过又是自责,想着水溶此番被平日里最亲近最信任的哥哥所欺骗利用,已是痛彻心扉了,偏自己还一直对他不假辞色,不肯原谅于他,岂非等同于是在他的伤口儿上撒盐了?脚下因越发行得快了,展眼便已到得水溶门前。 后面儿青冉忙上前轻轻推开门,就见刑之源满脸惊喜的迎了出来,旋即便忍不住且怔且叹起来,虽然这已不是他头一次见黛玉,却是头一次隔得这般近的瞧她,不想这位林姑娘近看了,犹要显得更美丽高华几分,也难怪宫主要那般着迷了! 绕过刑之源,几步行至水溶床前,黛玉顾不得避嫌,便倾下上半身,单手覆到了正痉挛抽搐个不住的水溶额上。下一刻,她便似被烈火灼伤了一般,攸地收回了手,只因水溶额头的热度,实属她生平之所未见过的人所能热到的最高热度了! 然水溶却似久旱逢甘霖一般,在黛玉柔夷覆上他额头那一瞬间,竟舒展开了连在昏迷中,都一直紧蹙着的眉头儿。只是伴随着黛玉小手的离开,他的眉头儿复又紧紧蹙了起来,嘴里亦梦呓般的继续说起胡话儿来。这个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变化,却并未能逃过一旁青冉的眼睛,心里不由升腾起一丝儿希望来,或许姑娘真能救回爷儿呢?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重重的吐出,黛玉尽量平静的问青冉,“我需要作什么?” 青冉见问,忙拭了泪,哽声儿道:“爷儿他不肯吃药,强灌下去亦要吐出来,若再要这样儿下去,只怕……捱得过捱不过明儿都说不好……” 闻言黛玉亦是泪眼朦胧,心下大急,却仍是强自稳住心神儿吩咐青冉,“把药吹得温温的端来。”青冉一听,便知黛玉是要亲自喂水溶吃药了,虽不知道能不能凑效,心下亦是大喜,忙忙去盛了一碗整好儿温热的药汁儿来,小心翼翼的双手奉与黛玉。 黛玉接过,先用口轻轻吹了吹,又伸出舌尖略尝了尝,方俯身小心翼翼喂至水溶嘴边,却见水溶果真如青冉所说的那般,一觉着有人喂药,便咬紧牙关,滴水灌不进去。黛玉见状,亦不死心,又耐心的喂了几次,却仍是如第一次那般,丝毫儿未进到水溶口中。 如是者四,却见水溶痉挛抽搐得越发厉害了,黛玉情知自己那怕再试百十次,一多半儿亦只能是徒劳,说不得将药碗递还与青冉,强忍住心慌,低头顾自沉思起来。 思忖了片刻,她终于似狠下定了决心一般,抬头红着脸子与青冉道:“我倒有个法子,只是要让那位公子回避一下儿。”一面说,一面手指刑之源。 青冉听说,忙赶蚊子一般将刑之源撵了出去,又忙反手轻扣上了门,方兴冲冲行至床前,一叠声儿问黛玉到究是何法子? 黛玉见问,一张俏脸越发红得似要滴血了一般,半日方声若蚊蝇的道:“倒是可以试试以口对口喂食的法子……”当日贾敏生命垂危,汤药吃不进之时,如海便是那般喂爱妻吃药的,黛玉当时虽年纪儿尚小,却因事关母亲,又感念父母的似海深情,故一直记忆犹新。 一句话儿说得青冉亦攸地红了脸子,然更多的却是喜悦:“对啊,我怎么就没想来这个法子了!”一面几步行至桌前,试了试药汁儿尚算温热,因忙捧了来奉与黛玉。 见青冉满是期待的目光,不住在自己和她手里的药碗之间转来转去,黛玉先是纳罕,继而恍然,旋即便难得的结结巴巴了:“不、不行,还是你、你自个儿、自个儿来罢……”便要抽身回避。 慌得青冉忙一把拉住她的袖口儿,哀求道:“求姑娘就‘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西’罢!”以爷儿看重姑娘的情形来看,便是犹处在昏迷中,一旦感受到黛玉的喂食,只怕亦会事半功倍罢?况她心里早已拿黛玉当未来的主母了,亦坚信黛玉一定会成为水溶的妻子,自己又岂能在未来主母跟前儿,这般轻狂的?至于她自己,只要爷儿过得好了,她也就开心了。 黛玉又是羞又是急,一面欲拉回袖子,一面小声儿却急促的道:“你喂不亦是一样儿的?我才忆起方才临来时,一个人未告诉,这会子嬷嬷们不定怎生寻我呢,我且先回屋一趟,罢了再过来瞧无尘哥哥不迟。” 奈何青冉却是再四不放,口内犹哀求道:“求姑娘救爷儿一命罢。”说完更又贴着黛玉的膝盖跪下,并双手抱住她的小腿儿,说什么亦不肯放。黛玉被她缠得又是害羞又是慌张又是矛盾,欲要应了她罢,又抹不开脸子;欲要不应罢,偏青冉又说什么亦不放手。 正不可开交之际,床上水溶忽然哑声儿喊了一句:“玉儿,水溶发誓,此生一定再不负你了!”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抽搐。黛玉见状,神色间越发不忍起来。 地下青冉见黛玉动容,知道她已有所松动,忙又哀求道:“姑娘今儿个若是不应了青冉,青冉便长跪不起了!”说完又重重叩下了头去。 事情发展至这一步,黛玉情知自己再推脱不过,且心里终究是希望水溶能快快好起来的,说不得红着脸子几不可闻的点头道:“罢了,我应下你便是,你且先起来。” 青冉听说,又惊又喜,忙忙拭净了脸上的泪痕,方自地上站起来,将药碗奉与了黛玉。 却见黛玉只是红着脸子,并不行动,青冉以为她反悔了,忙忙便要再劝,却攸地想起黛玉由来面薄,这会子必定是见自己在场,不好意思,因忙冲黛玉福了一福,便轻手轻脚退了出来,并体贴的关紧了门。 余下黛玉瞧了床上人事不省的水溶片刻,又紧张的吞咽了一口唾沫儿,方将药碗送至嘴边儿大大噙了一口,旋即闭上眼睛低下头,找准水溶的薄唇,将口里的药汁儿过渡到了他的嘴巴里。 水溶先还有几分本能的抗拒,及至到他闻见一阵熟悉的幽香,又尝到嘴边柔软樱唇的美好滋味儿后,便立时变得无比顺从起来,连带的将黛玉绵绵不绝送进口的苦药汁子,亦当作了只有在美梦中才会出现的玉液琼浆,惟愿自己能沉浸在这个美梦中,永远再不要醒转过来了……(未完待续) 耍无赖梦中遂心愿 待喂水溶将一整碗药吃尽,黛玉早已是脸红心跳、疲惫不堪了,但她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轻松与畅快,原来“与人为善”,竟也能让自己的心灵得到洁净与升华! 然见床上水溶仍是一脸滚烫、满嘴胡话儿,她才放下的心,不由又高悬了起来,因慌慌张张拉开门,欲唤了青冉来一问究竟。不想甫一拉开门,就见青冉与刑之源俱各一脸的焦躁,正在院子里踱来踱去。 瞧得黛玉开门出来,二人忙不约而同凑上来,急声儿问道:“怎么样,怎么样,能吃进药了吗?” 黛玉见问,脑子里攸地浮过方才的情形儿,霎时低垂下头去,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半日,她方微微抬头,小声儿道:“药倒是都喂进去了,只是他这会子仍在发热抽搐着,竟是不见一点好转,会不会……”后面儿“回天乏术”四字儿尚未及说出,她的心已忽然针扎一般疼痛起来,脑子里亦跟着一片空白了。 青冉倒并不若黛玉那般悲观,反而笑道:“只要药能喂进去,就有六分希望活转过来了,姑娘很不必悬心。” “可是他还是一如先前未吃药时那般,热得厉害!”黛玉见青冉一脸的喜悦大于忧虑,不由拔高了声音。 青冉点头笑道:“这会子药性还未发作,爷儿自然跟吃药前差不多,待药性一发作,他自然会慢慢儿好转起来的。”说完进屋去瞧了瞧水溶,又笑道,“这不是好些儿了?也不说胡话儿了。”忙又自屏风后面儿拧了一张湿帕子出来,轻轻覆到了水溶额上。 黛玉忙上前瞧了瞧,果见水溶呼吸亦不那么急促了,亦能安睡了,情知青冉所言非虚,心里一块儿大石方算是彻底落了地,因点头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先回房去了,有什么事儿,再打发人寻我去不迟。”便要扭身儿出去。 却被青冉轻扯袖口儿拉住,一脸难色的道:“待会儿三更天左右,还要喂爷儿吃一次药,方能有八分希望,若到时再喂不进去,说不得还要劳烦姑娘,恳请姑娘委屈一宿,趁便歇在这里的厢房罢,青冉这就回咱们屋与姑娘抱衾褥去。” 说完也不容黛玉回绝,她已推门一溜烟儿去了,余下黛玉虽觉着有些哭笑不得,说到底终归放心不下水溶,也就决定留下了。 站了一回,黛玉觉着有些个腿酸了,遂就地坐到了离水溶床榻不远的一张椅子上。自己动手斟了一盏茶,黛玉一面慢慢儿吃着,一面百无聊赖的打量起四下的程设来。扫完一圈儿,黛玉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床榻上水溶的脸上,就见他虽呼吸平顺了许多,面色却仍十分潮红,嘴唇亦干得有些儿个开裂了,与平日里的优雅傲骄相比,差别无异于云泥了! 无声的叹罢一口气,黛玉旋即起得身来,行至床前,轻轻拿下水溶额上的帕子,浸到一旁盆儿里的温水中重新清洗过并叠好,复又轻柔的覆到了他的额头上。 正欲直起身子退开,右手却被水溶忽地一把抓住了,黛玉不由又羞又急,忙忙便要抽回手。不想水溶虽昏迷着,力气却大,以致黛玉挣扎了片刻,竟是始终挣脱不得。又听他梦呓似的道:“玉儿,这辈子我都不会再放开你的手了……” 黛玉听说,以为他有意识了,忙红着脸子小声儿道:“你再不放手,我可就真恼了。”回答她的,是水溶抓得更紧了。 黛玉还待再挣扎,却见青冉同着王嬷嬷紫鹃忽地进来了,越发臊得慌,因向青冉嗔道:“还不过来帮我掰开你家这个不要脸子的爷儿的手!” 青冉闻言,忙忍笑上前来帮忙,却仍是无论如何掰不开水溶的手,她只得无奈的向黛玉道:“爷儿他虽昏迷着,力气却大,青冉亦奈何他不得,只能委屈姑娘让他再握一会子,直至他自己愿意放开了。” 一席话儿说得黛玉都快要急得哭出声儿来了,“那他要是再昏迷个三五日的,我也一直任他握着?……”话未说完,又自悔这话儿终究不吉利,因忙忙止住,低下了头去。 说得青冉面上一滞,待回过神儿来,方满脸歉然的嗫嚅道:“如今看来,怕是只能这样子了。”忙招呼紫鹃帮忙,抬了一张贵妃椅过床边来,又在上面细细铺好了褥子,方与黛玉道:“求姑娘先委屈一会子罢。” 黛玉沉吟了片刻,只能无奈坐下了,满心盼望水溶过会子便愿意放开自己的手了。不想等至半夜她都熬不住直打瞌睡了,水溶犹没有半点儿要放开她的意思。 适逢青冉来回该吃第二次药了,黛玉倦得眼睛都睁不开,只是迷迷糊糊小声儿说道:“你自个儿喂他吃不就完了。” 青冉听说,想着水溶已吃过一次药了,此番当不会再如上次那般艰难,又见黛玉倦成那样儿,心中不忍,遂依言上前自己喂起水溶来。 不想水溶却似是尝到黛玉口对口喂食药汁儿的甜头儿了一般,面对青冉送至嘴边儿的冷硬汤匙,复又将牙关咬得死紧起来,药汁儿自然如先时那般,一滴未进到他嘴里。 没奈何,青冉只得强摁下满心的不忍,硬将黛玉摇醒过来,小声儿道:“爷儿他还是不肯吃药,只能再劳烦姑娘了。” 黛玉原就浅眠,经此一折腾,早没了睡意,闻得青冉这般说,因似嗔似怒的道:“他还真真是得寸进尺了!”话虽如此,却亦明白事已至此,总不能再换青冉去喂罢?说不得就着她的手起得身来,红着脸命她,“如此你且先出去罢。” 青冉点点头,将药放至一旁的高几上,便欲退出去。 “回来。”未及举步,又被黛玉唤了回来,支吾道:“那个,我只有一只手闲着,偏还够不上药碗的距离,可该怎么样儿呢?” 话音刚落,水溶便似听进去了一般,轻轻松开了黛玉的手,以致黛玉都忍不住怀疑起他是在“装病”了,不过再一瞧到水溶潮红的脸庞,她又立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儿,同时在心底庆幸,看来过会子她的手可以“解放”了。 见水溶终于不再抓着黛玉的手,青冉亦松了一口气儿,因忙忙退了出去。 余下黛玉因着有了第一次喂食水溶的经验,此番再次喂起,自然又松快许多,因此不过短短半盏茶的时间,一碗药已经见了底儿。 黛玉抬起头来,轻舒了一口气,又拭了拭额上那层细细的香汗,便欲抽身去外面儿唤青冉去。不想她还未来得及转身,柔荑又冷不防被水溶紧紧抓住了! 有了先前的经验,黛玉情知凭自己再怎么用力,亦是挣脱不了他的,因不再使力挣扎,又扬声儿唤了青冉进来收拾,方苦中作乐向她笑道:“幸得他还知道换一只手,看来明儿我可以不用只觉着一只手疼,而是两只手一样儿疼了,倒也均匀。” 说得青冉想笑又不好笑的,忙忙收拾了,下去与黛玉弄了一碗酒酿圆子来做宵夜吃毕,方服侍着她在贵妃椅上找了个舒适点子的姿势来靠好,胡乱打起盹儿来…… 当清早的第一缕晨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将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填得满满当当之时,昏睡了两夜一日的水溶,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四下里陌生的环境成设,让他一时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及至到他瞧见自己床前贵妃榻上正以一种极其别扭姿势酣睡着的黛玉时,又发现自己竟握着她的手时,他方忆起自己如今是在林家的院子里,旋即这两日来发生过的一幕幕,便一一浮现过了他的脑海,虽不甚连贯,却也足够他了解事情的大概经过了。彼时他方意识到,原来自己以为是在梦中出现的黛玉喂自己药,自己又一直抓着她小手的种种画面,竟并非是他在做梦,而是真真切切发生了! 想起自己硬拉着黛玉的手,不让她离开,水溶不由有些个赧颜,但更多的却是喜悦与甜蜜;又思及他在睡梦中所尝到的柔软樱唇的美好滋味儿,他更是越发甜蜜起来,黛玉既然愿意这般照顾于他了,显然心里已彻底原谅了他,还有什么事儿,能及得上这件大好事儿,更能让人畅心满意的呢? 正自喜悦之际,又见黛玉紧蹙着黛眉挪了挪身子,于是越发睡得扭手扭脚起来,水溶见了又是怜又是爱的,便欲翻身下床抱了她到床上睡。 不想此番他这病虽来得快去得亦快,终究还是伤到了内里,手软脚软自不必说,以致他紧紧是翻身坐起,倒先自累了个气喘吁吁。然仗着素日强壮,又有功夫在身,他并未对此引起什么重视,仍是硬撑着下到了地上。 下一刻,他便为自己这个逞能的决定,而后悔不迭起来,只因他竟“噗通”一声儿,重重栽倒在了地上,且还用的是最难看的“狗啃泥”的姿势。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当他试图着要挣扎着自地上爬起来时,却见黛玉已自贵妃榻上下得地来,蹲到了与他同样儿的高度,口里犹一叠声儿的道:“无尘哥哥摔着那里了?可摔疼了不曾?”一面还伸手毫不避嫌的将他的手臂环在了她的肩上,先扶了他坐起来,又欲扶他站起来。然她终究人小力微,试了几次,竟是不能扶得水溶站起来,没奈何,只得暂时作罢。 水溶承认,温香软玉、佳人在怀的感觉确实很美妙,但是,绝对不是指的眼下这个尴尬的时刻,此时此刻,他真是恨不能地上能有道缝儿,能让他钻进去,也好过在黛玉跟前儿这般难堪。 正疼痛难当、羞愧难当之际,又听黛玉支支吾吾小声儿问道,“无尘哥哥可是要出、出恭?我这就与你叫人去!”原来她见他满脸扭曲,又忆起从昨儿个到今日他都昏迷着,醒转过来,自然首先要解决的,便是那“五谷轮回”之事,不然亦不会急得连人都不叫,便要自己挣扎着起来,竟至摔倒在地了,故有此一问。 被她这么一问,水溶越发恨不得地上能有个洞儿,能容自己立时钻进去,偏黛玉犹不知情,仍自脸红问道:“瞧哥哥都满头满脸的汗了,真个很急吗?我这就与你寻人去。” 说完不容水溶答话儿,她已挣脱开他的怀抱,起身紧跑几步,拉开门径自去了。余下水溶又是尴尬于方才的糗事儿,又是遗憾于佳人的忽然离开,竟连再要试图挣扎着爬起来,都忘记了,反而盘腿呆呆坐在了原地儿。 刑之源听得黛玉之话儿闻讯赶来时,看见的就是水溶盘腿坐在地上,一时傻笑,一时懊恼,一时拊掌,一时扼腕的前所未曾见过的模样儿,依他认识水溶十余载的了解来看,显然不认为他是因为内急才会如此表情丰富的,不由扯唇坏笑起来,能见到冰山一样儿的宫主露出这样儿变化多端的表情来,此番他可真真是不虚此行了!只是可惜没有事先带个画师来,不然明儿绝尘宫上下,都可以大大的饱一顿眼福了! 不过,如此百年难得一见之盛况,至少也得收来者每人每次五两银子才是,不然,多配不上他们英明神武的宫主的身份?他仿佛已经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在源源不断的流进自己的腰包了。 好梦正酣之时,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凉凉的声音:“看来你很闲嘛,还有空闲在这里傻笑,既是如此,明儿去把落雁门邕州分舵挑了罢!”不用说,自是水溶无疑了,他虽才大病初醒,练武人耳聪目明的本能却还未失去,自然很快便察觉到了刑之源的到来。 刑之源忙回过神儿来,见水溶又恢复到了平日里的冰山模样儿,不由大为遗憾,不知道下次再要见到宫主露出如此表情,得是多少年以后的事儿了?面上却不敢表露出丝毫儿来,不然又得被发配去玩“杀人游戏”了,那里有留在这里这么好玩儿的?因忙讪笑道,“宫主说笑了,属下是奉林姑娘之命,来服侍宫主出恭的。”说到“出恭”二字,他还有意加重了语气儿。 不用说,他这句欠揍的话儿,直接为他招来了水溶的怒目而视。然刑之源何许人也,又岂是能被几记“冰刀眼”杀退的?就见他不独不后退,反而上前好以整暇的蹲到水溶跟前儿,笑得一脸促狭的道:“属下这就服侍宫主出恭去!” “刑、之、源!”话音刚落,水溶便忍不住一字一顿低喝道,“我以宫主的身份命令你,立刻滚出我的视线范围一百丈以外!” “属下要是真滚了,谁服侍宫主出恭去?”说完见水溶额上的青筋都几乎要暴出来了,刑之源情知他动真气儿了,不敢再玩笑,忙正色道,“况林姑娘就快过来了,还是让我先扶宫主床上去歇会子罢。”一面说,一面不顾水溶抗拒,拦腰便抱了他去床上躺好。 水溶正待要骂他几句,适逢黛玉领着各自捧了一个托盘儿的青冉紫鹃进来,说不得强咽了回去。 “无尘哥哥这会子可觉着好些儿了?”黛玉行至水溶床前,忸怩了片刻,方红着脸子关切的问道。说完不待水溶答话儿,她忙又道,“我让紫鹃熬了白粥,又就着麻油姜醋拌了点子咱们扬州当地的五香大头菜,无尘哥哥吃完药整好儿可以吃。” 见黛玉娇俏的站在自己跟前儿,满脸关切的瞧着自己,且口中又如先时那般唤自己作“无尘哥哥”了,水溶只觉心里吃了蜜糖一般甜,因含笑点头道:“辛苦玉儿你了,明儿待我康复了,一定好生谢你。” 黛玉听说,脸红一笑,道:“不过是一点子绵薄之力了,何足挂齿?哥哥倒是快点子吃了药的好,不然一会子冷了,就该失了药效了。”便回头欲吩咐青冉端药来。 不想却见身后除了矮几上放着药碗和粥碗的托盘儿以外,早不见了第三个人,显然青冉几个都悄悄儿避了出去,黛玉一见,越发红了脸,又不好丢下水溶一人,自己亦走开,说不得上前捧起药碗,上前奉与水溶。 水溶却并不接过,只是用手抚着额头低吟道:“好头疼,手腕儿也是酸酸的,只怕端不稳药碗,玉儿且先放着,唤个小子来服侍罢。”说完便偷瞟起黛玉的反应来。 就见黛玉不着痕迹吞了吞唾沫儿,又低下头去思忖了片刻,方抬起头壮士扼腕一般的点头道:“无尘哥哥若是不闲黛玉笨手笨脚,就让黛玉喂哥哥吃药罢。”便捧着药碗,坐到水溶床头儿,舀了一小勺儿药汁,送至嘴边轻轻吹过,方送到水溶嘴边儿。 水溶见她这般举止,虽遗憾不能若先昏迷着之时那般,有福得佳人口口相喂,却亦知道如今这样儿,已是十分不易了,因张开嘴巴,顺从的吃将起来。(未完待续) 论伯牙子期再交心 此番水溶这场大病,虽则来势汹汹,却因着医治及时,他身子骨原便强壮,被照料得又经心,更重要的是有黛玉陪伴在身侧,以致他心情大好,因此不过才三五日,他便已恢复得差不多了。 原以为完全康复后,就可以和黛玉好生过一段儿没有旁人与琐事打扰的卿卿我我的日子,却不想,随着他身体的一日康健胜一日,黛玉竟渐渐减少了来他房间的次数,直至后面儿甚至不亲自来,每日只打发丫头过来问好儿或是送东西了。 水溶自是又纳罕又郁结,不明白黛玉缘何忽然又对自己冷淡了,有心想去问罢,又恐一个不慎惹恼了她,越发不理睬他;不去问罢,心里又着实憋得慌。没奈何,只能靠时不时与刑之源过上几招,来少时排解一下了。 这一日晨起后不久,水溶又因心中郁结,正极力冷言相激刑之源与自己过招,——原来刑之源的武功本就稍次于他,又顾念着他大病初愈,不敢尽全力,过起招来,难免缩手缩脚,只能自己吃亏,次数一多,自然不愿意再奉陪。——就有雪雁领着一个捧着食盒的小丫头子进来,行礼问安后笑道:“姑娘才令厨房熬了乌鸡人参汤,说是最补大病初愈者的,特意命奴婢与六爷儿送了来,请爷儿趁热吃罢。”说完自小丫头子手中接过食盒,放置一旁桌子上打开,霎时一股子鸡汤的清香,便弥满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不待水溶发话儿,刑之源先就凑上来,腆着脸子笑向雪雁道:“雪雁妹子,林姑娘必定也让准备了我的那一份儿罢?”便要伸手去捧她才盛好的汤碗。 却被雪雁用汤匙一把拍开,翻着白眼儿道:“你又不是病人,自然没有你的份儿。”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下剩的鸡肉倒是可以给你吃,横竖汤才是最补人的。”一面将食盒提至了刑之源面前。后者一看,里面除了几块儿白花花的肥鸡肉以外,甚至还有一个大瞪着眼睛的鸡头儿,立时觉得胃口全无,因讪笑一句:“我开玩笑呢,我可是从来不喜欢吃鸡肉的。”便胡乱指一借口回避了。 雪雁瞧得暗自好笑,旋即捧了汤碗奉与水溶,笑道:“姑娘还说了,若六爷今儿个吃着好,明儿再吩咐厨下做了送来。” 水溶接过,若有所思的低头吃将起来。吃至一多半儿,他忽然抬头状似无意的问道:“这两日你姑娘可是有什么急事儿要处理,怎么都不过这边来走走呢?” 雪雁听说,忆起临来时黛玉曾再四叮嘱自己‘不该说的切莫要多一个字儿’,忙笑道:“姑娘这两日确是不得闲儿。”又一叠声儿的催水溶趁热喝汤。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水溶无奈,只得依言喝尽了汤,命她去了。 打发了雪雁,水溶又沉吟了片刻,方唤了连日来都被黛玉留在自己屋里的青冉过来,道:“去请了王嬷嬷过来说话儿,切记不能让你姑娘瞧见。”青冉闻言,便知自家爷儿是要透过王嬷嬷,了解一下儿近日黛玉缘何忽然那么冷淡了,因忙答应着去了。 不多一会儿,就见王嬷嬷笑意盈盈的进来了,正待行礼,已被青冉伶俐的搀住,又扶至了一旁椅子上坐好,方笑道:“我记得嬷嬷最爱吃六安茶?这就与嬷嬷现沏去。”说完扭身儿出去了,还轻轻掩上了门。 这里王嬷嬷方似笑非笑的道:“六爷今儿个唤老身来,不仅仅是请老身吃茶那么简单罢?敢是有什么话儿想问的?” 说得水溶俊脸一赧,旋即起身抱拳正色道:“嬷嬷既这般直爽,水溶也不拐弯抹角了,实不相瞒嬷嬷,我今儿个特意请嬷嬷来,就是想问一下儿缘何玉儿忽然对我这般冷淡起来?可是我有什么地方作的不好的?嬷嬷若能不吝告知,水溶感激不尽,事后必定竭力改之!” 王嬷嬷原是那人精儿,如何想不来今儿个水溶巴巴的请了自己来到究是所为何事儿?虽则对先前水溶伤了黛玉之心一事,犹存了几分芥蒂于心,之后水溶的种种补救行为,她却是瞧在眼里记在心里的,深以为水溶是个值得黛玉托付终身之人,对二人的发展自然亦是乐见其次的。 原以为经过此番水溶生病之事后,二人便可以顺理成章的和好了,偏黛玉又因心中到底不能对那件事彻底释然,竟又随着水溶身体的日渐复原,再次对他冷淡起来,王嬷嬷在一旁自是看在眼里急在心底,即便水溶今日不打发青冉请她来,她亦决定要寻个时机点点水溶了,因此才会这般开门见山的。 适逢青冉奉了茶上来,王嬷嬷接过,浅啜了一口,方笑道:“六爷这般心诚,老身又岂能不知无不言的?”说毕话锋一转,“不过说到这件事儿,老身由不得不多说爷您几句。说来六爷也真真是个粗心的,病了一场,竟忘记一码事归一码事的理儿,只看得见姑娘现下待您的好,却记不起姑娘当日所受的委屈了!” 长叹一声儿,继续说道,“说句老身一个作下人不当说的话儿,咱们姑娘虽则最是个通情达理儿的,她可心细,心又重,等闲听上旁人一言半语,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方罢;等闲遇上个什么伤心事儿了,面上虽不表露出来,心里亦一定会暗自伤心个十天半月,甚至于更久的。如此用心费神的,身子骨又如何能好得起来呢?” 这一番话儿虽则只是王嬷嬷据自己连日来的观察和平日里对黛玉的了解推测而得出的,倒亦真将黛玉现下的想法儿猜了个七七八八。当日她确是在闻得青冉告知水溶病重后,于一时情急之下,忘记自己心里还没有原谅水溶,便忙忙的赶了去瞧他,又那般精心的照顾他。然随着水溶的日渐康复,她又忍不住别扭起来,她愿意去照顾病重的他是一码子事,她愿不愿意就那般轻易便原谅了他,又是另一码子事儿了。总不能他连个交代都不给,自己便当那件事儿没有发生过了罢?! 不过她心底的想法儿,却还有两分是连王嬷嬷都没有猜到的,那便是事后再想起那夜的两次“喂药”,她的心便忍不住又是慌张又是矛盾,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水溶。她心里原就是对他有几分好感的,因此十分害怕自己在他灼热的目光和似火的热情下,一时冲动便接受了这份儿已有了“杂质”的感情,将来再要后悔,却已是来不及了! 王嬷嬷一席话儿,直说得水溶茅塞顿开、豁然开朗,旋即便禁不住暗自悔愧起来,半日方说道:“嬷嬷说得不错儿,水溶真真是个粗心,不,没心没肺的,竟忘记先前玉儿所受的委屈了。我这就与她好生道歉去。”说完忙忙便要寻黛玉去。 慌得王嬷嬷忙一把拉住,笑道:“这会子姑娘在写字儿,偏姑娘写字儿时,又是最不愿意有人在侧打扰的,六爷还是午后去后花园那片红梅树下等姑娘罢。”又附耳与他如此这般说了一通,末了方道:“六爷按老身说的来,管保姑娘能原谅您的。”一面在心里暗想,当年老爷与太太每每闹了不愉快,一到花园子里散散,再合上两句诗啊词的,便又和好如初了,如今换到姑娘与六爷身上,想来亦会一样儿凑效的。 水溶听说,虽仍是恨不能立时瞧黛玉去,又见王嬷嬷说得笃定,到底强忍住了,道:“此番若真能得到玉儿的原谅,明儿一定好生答谢嬷嬷。” 王嬷嬷只是笑吟吟的点头,并不说话儿,她可不是图的水溶的答谢,她图的不过是将来黛玉能过得开心快乐罢了。 不提这边厢王嬷嬷与水溶的暗自计议,如今黛玉清晨起来,因忆起先前自己生病时,青冉曾炖过乌鸡人参汤与自己喝,说是最大补的,遂想也未想,便命雪雁去厨房传了话儿,又命她亲自在那里守着,待鸡汤炖好以后,便与水溶送去。 打发走雪雁,她又忍不住立时后悔起来,自己作什么要这般关心那个伤害过自己的“无赖”?于是心里烦躁,遂命紫鹃百灵准备了笔墨纸砚,欲写一会子大字儿,好让心能清明安定下来。 未料写了半日,却是越写越烦躁,脑子里还时不时浮现过水溶的音容笑貌,她终于恨恨的掷了笔,坐至窗下,顾自生起闷气儿来。看来明儿就该请了水溶离开才是,不然她就别想安心作其他事儿。只是,他到底才大病初愈,这样儿颠簸来颠簸去的,可受得住受不住?思及此,她又忍不住暗啐起自己来,他受得住受不住,与你何干? 正暗自矛盾、情思萦逗之际,就见王嬷嬷掀帘进来了,一行走一行笑道:“今儿个天气倒好,过会子用毕午饭,姑娘何不后花园儿里逛逛去?那里红梅花儿如今虽只起了花骨朵儿,尚未开放,却别有一番较之开放了不同的味道儿呢。”又叹道,“如今连个陪着说话儿的人都没有,姑娘成日价只能待在屋里,也够闷的了!”因云娟与淑贞都要帮助各自的相公打点生意,平日里只能抽晚间过来问候一声儿,故黛玉主仆们住在这里,倒真可以称得上是与世隔绝了。 黛玉听说,沉吟了一瞬,点头道:“也罢,过会子就去散散罢。” 王嬷嬷闻言,心中暗喜,忙道:“既是如此,我这就吩咐厨房准备午饭去。”又问,“姑娘今儿个想什么吃?” “不拘什么,随意弄几样儿来,也就罢了。”黛玉答道。王嬷嬷答应着掀帘去了。 午饭后,黛玉命紫鹃与自己系了一件薄披风,便不要一个人跟着,独自去了后花园儿。 后花园儿自然比不上以往太子府或是贾府的园子那般轩朗明阔、珍稀花木应有尽有,却亦收拾布置得十分齐整,且还有一弯活水从中绕过,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缓缓行至王嬷嬷说的那片尚未开花儿的红梅树下,黛玉仔细瞧了一番,倒真如王嬷嬷所说的那番,有一番与花儿盛开后大不一样的别样味道,心下自觉松快了不少,禁不住过树穿花,沿着树下小径,渐渐行至了树林的另一头儿。 就见小溪对面儿不远处一座小山坡上,有个小小巧巧的亭子。黛玉一来好奇自己来了这么几日,竟然不知道此处还有个亭子,二来走了这么久,腿也有些个酸了,因抬脚便朝其缓缓行去。 将至小山坡下的石阶,犹未踏下溪上的小木桥时,黛玉忽然闻得一阵儿好听的琴声自山坡上传来,细听之下,还是个琴技颇精的行家。霎时间,一股子类似于俞伯牙遇上钟子期那般喜出望外的感觉,便盈满了黛玉的四肢百骸,以致她竟忘记疲惫,更又加快了步伐。 好容易行至小山坡上,黛玉早已是累得气喘吁吁了,但为了能早一些儿见到那弹琴之人,与之切磋琴技,她只是略微缓了缓气儿,便又一鼓作气行至了亭子中,旋即她便怔住了。 就见端坐在亭中石几前,一身翩翩白衣,正拿修长十指不紧不慢抚琴之人,不是别个,竟是水溶。 以水溶的目力及他所处的高位,自然早已瞧见了黛玉,只碍于王嬷嬷上午再四交代的要与黛玉‘一个意外的惊喜’,方在瞧得她走得那般累,心疼得紧的情况下,强忍着没有下去扶她一把的。如今既见得黛玉上来了,他心里不由暗自舒了一口长气儿,旋即便住琴笑道:“玉儿走了这么一会子,一定累了,倒是先吃一种热茶,解解乏的好。”便起身行至石几后面儿一张半人高的竹案前,就着热水先沤了手,方动手与黛玉现泡起茶来。 黛玉乍见弹琴之人竟是水溶,当下便红了脸子,旋即便欲回避,不想还未转身,却见他已动手忙忙碌碌与自己沏起茶来,反不好就走,且心中到底欣赏他的琴技,很想与之切磋一番,遂红着脸子点头道:“如此便有劳……无尘哥哥了。”遂缓缓行至石桌前,将手绢儿轻轻铺至一张石椅上欲坐下。 一旁水溶虽忙着在沏茶,却时刻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见此状,因忙忙道:“如今虽才初冬,到底寒气儿颇重,还是铺个褥子再坐不迟。”一面说着,一面已变戏法儿一般,从身后拿了一个大锦褥子出来,又小心翼翼铺好,方笑向黛玉道,“玉儿请坐。” 黛玉被他的这一举动弄得越发脸红不已,然心里却又分明觉着了一股只有在春天里才会有的温暖与甜蜜。 瞧着黛玉坐下后,水溶随之递上一钟热茶,笑道:“这是庐山的云雾茶,就着旧年的雪水沏的,玉儿尝尝好是不好?” 见他一直拿灼热的目光殷切切瞧着自己,黛玉虽不好意思,到底不好推辞的,因忙接过细细吃了小半盏,只觉满口余香,回味无穷,不由含笑赞道:“果然好茶,倒难为无尘哥哥费心了。”说完忙又低下了头去。 半日,见水溶一直不说话儿,只是定定的瞧着自己,黛玉十分不自在,犹豫了片刻,因先开口打破沉默道:“无尘哥哥身体可大安了?这里风大,倒是早些个回屋的好,省得再又复发了。” 水溶听说,暗骂前几日为了能得到黛玉更多的关怀,装虚弱装过了,怔了一瞬,笑道:“并无大碍的,玉儿不必担心。”又问,“方才玉儿可听见我弹琴了?前儿无意闻得王嬷嬷说玉儿是个弹琴识琴的行家,还请不吝赐教才是呢。” 黛玉脸红笑道:“那是嬷嬷在胡乱夸嘴儿呢,我才能活了多大,便是自生下来那一日即开始弹琴,亦不过短短十余载,何况是打四五岁上才开始接触到琴的,那里就敢称上面行家了?无尘哥哥快别笑话儿我了。方才我听哥哥弹琴倒是造诣颇深,如不介意,可否赏光再谈一曲,容黛玉好生饱饱耳福?” 水溶见她果真如王嬷嬷说的深喜琴技颇佳之人,心中暗喜,看来今日定可得到她彻底的原谅,因忙点头笑道:“乐意至极。”水溶见她果真如王嬷嬷说的深喜琴技颇佳之人,心中暗喜,看来今日定可得到她彻底的原谅,因忙点头笑道:“乐意至极。”遂潇洒的一甩衣襟,复又坐到石桌前,抬手优雅的谈起先秦名曲《高山流水》来。 一曲谈罢,黛玉早已被深深迷住,好半晌,方触景伤情般轻轻叹道:“伯牙何其有幸,能得子期为千古知己,我的知己,又在那里呢?” 一句话儿说得水溶心里一动,因忙意有所指的接道:“子期已在伯牙跟前儿,只是子期一时糊涂,犯了错误,不知道能否得到伯牙的原谅,再次共谱知己佳话儿的?”(未完待续) 心结解心意更相通 黛玉闻得水溶拿她比伯牙,拿自己比子期,意有所指的问自己可否原谅于他,不由怔住了,因思忖了半晌,方幽幽叹道:“其实伯牙亦非那等不通情理之人,她所生气伤心的,并不是因为子期的关系,而与自己带来了多么巨大的伤害,甚至亦不全是子期一开始便存了利用她之心,她所最伤心的,却是伯牙不了解她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儿,不明白她最想要过的只是那种很干净纯粹、没有丝毫儿杂质的生活,不明白她的心罢了!” 一席话儿说得水溶犹如轰雷掣电般呆住了,好一会子过去,方咳了一声儿,一面狠狠敲打了一下儿自己的头,一面骂道:“水溶啊水溶,枉你自诩为玉儿的知己,以为自己明白玉儿心里的想法儿,却不知,你连她因何原由在生你的气儿都不知道,你又有何颜面,在她面前妄谈伯牙子期呢!” 骂完自己,他又满含歉意的向黛玉道:“玉儿,对不起,是我辜负你的心了,今儿个就委屈你听听我的心里话儿罢。”苦笑一声儿,方继续道,“我不幸生于皇家,又自幼失怙,苦苦挣扎着长至成人,成日价所见到的不是勾心斗角,便是尔虞我诈,以致骨子里竟已将算计当作了生存的本能,就如同人活在这个世上,必然要吃饭穿衣一般!” “告诉不得玉儿你,先前在面对二哥这个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在世上最亲的人时,我都是存了算计之心的,算计他娶那房妾室能为咱们所谓的大业带来最大的好处儿,然后在他甚至还不知情的情况儿下,便命人以他的名义去那女子家下聘;算计他去每个妾室房中的次数,算计那些个妾室不让他们怀上二哥的骨肉,以免将来有后患……等等诸事儿,却从未想过二哥心里其实是很厌恶她们当中的某几个的。我告诉二哥,为了咱们的大业,这些个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二哥着想,是在为大局着想,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对的,毕竟那些女子的人家亦因此而得到了这样那样的好处儿,却从未想过,自己之所以这般急躁,其实从最根本来讲,还是为的自己,为的自己能早日辅佐二哥登上大位,然后便可以撒手去过自己一心向往的闲云野鹤的生活,为的是自己能在不久的将来过得更好!直至此番他背着我将你牵连进来,我才终于体会到了当日他的感受。” “站在他的立场,如今我与玉儿你交好,将来是极有可能会……结合的,那么玉儿你便算是自己人了,自己人为自己人出一份儿力,那不是该的?就如同当初我想的那样儿,横竖二哥一个大男人又吃不了亏,娶几个女人娶的是谁,又有什么关系?说来说去,我们两个都是在打着大业这面冠冕堂皇的旗帜,在行那算计别人,也算计自己之事罢了!” 长篇大套的说至这里,水溶见黛玉绝美的小脸早已十分苍白,情知她一多半儿是为在自己竟还有如此阴暗的一面而觉着可怕,心里虽觉着苦涩,却仍决定要将自己的心里话儿及对将来的打算悉数说与他知晓。只因今日临来时,他业已想好,自己过几日仍是要回去辅佐太子,直至他最终登上大位。——此举不再关乎亲情,只关乎当年先皇后与太子照拂了他十余载的恩情而已! 至于黛玉听完自己的打算后是否会伤心会生气甚至是失望,他亦作好心理准备了,他想的是,黛玉如今年纪儿尚小,若自己能在她渐渐长大的这三二年间,便拼尽全力辅佐太子凡事做到尽善尽美,赢得水百川的彻底信任,同时再对大皇子一派进行打压,直至其此生再无还击之力,那么,即便太子在三二年后还暂时不能登上大位,他亦算是报完了恩,可以放心的抽身离开,然后再用后半辈子,全心全意,毫不保留的去爱黛玉,去疼她宠她一生一世了! ——这是他今日来此除了请求黛玉原谅之外,另外一个主要的目的。当然,黛玉今日能否会原谅他,赞不赞同他的打算,他心里俱丝毫没有底儿,他只是觉得自己以后都不该再瞒着黛玉任何事情了! 因又将自己欲过几日便回去辅佐太子等诸多安排细细与黛玉说道了一遍,方一脸歉然的道:“这些个琐事儿原是不该说与玉儿知晓的,只是水溶临来时已经打定主意,此生再不会对玉儿你有那怕丝毫的隐瞒,所以才会据实以告的。或许玉儿会不认同我的打算,只是,先皇后当年对我的恩太重,甚至可以说是她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且之后太子又一直待我不薄,给了我在那个冰冷的皇宫里惟一的温暖,若不报完他母子这份大恩便抽身离去,只怕我一辈子都不会心安,因此只能先委屈玉儿你在此住上个三二载的,待我事情都了得差不多时,再离开这里,离开京城,去过那逍遥自在的闲适生活,你瞧着好是不好?” 一席话儿说毕,见黛玉仍是如先时那般呆坐着,既不说话儿,面上亦没有表情,水溶不由心下大急,深悔自己真是操之过急了,如今黛玉原谅不原谅他尚属未知,他又有何脸子要她委屈自己,等到他事成后再去过她一直向往的生活儿?她完全可以现下就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去!想到这一点,他心里越发没有底儿起来,黛玉会不会自此后都更加远着他?甚至……以后连面儿不与他照? 这边厢水溶心下是又悔又急,那边厢黛玉心情亦是十分复杂,她再没有想到水溶竟会忽然对她如此坦白,连以后的打算安排都毫无保留的告诉了自己,心下不独攸地不再生他的气儿,反而油然生出一股子被信任与被他放到与自己平等的高度上,诚心与自己商量事情的被尊重着的感觉来。那种感觉,与当年如海与贾敏但凡有什么事儿,都不会瞒着那怕其时还很年幼的她,且还要征求她的意见与建议,甚至有时会依照她的意见去处理事情,让她觉得自己亦是一个独立的有用的人,可以为父母分忧解劳,而不会成为他们的负担,是一般无二的! 黛玉的心里,忽然不再计较这份儿感情是否纯粹、含不含杂质了,毕竟人活在这个俗世上,自然而然便与这个世上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所谓的‘不含杂质’的感情,注定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注定只能是她心底一份对未来美好的臆想罢了。况连日来水溶的挣扎与痛苦,甚至因此而几乎丢了性命,她都是看在眼里的,她自己也没有因此而好过到那里去,何苦再要这样儿彼此折磨、彼此伤心呢?不如退一步,让彼此都海阔天空罢! 当下计议已定,黛玉便立时想将自己的想法儿原原本本说与水溶听,然话到嘴边儿,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因直低头沉吟了半晌,方似嗔似怒的低低说了一句:“你就那么肯定三二载后我必定会跟你走的?难道我就没有可能跟其他人走的?”说完又觉着这话儿由自己一个闺阁女儿说出来,终究太不雅太失于检点,先倒自己羞了个满脸通红,低垂下了头去。 再看水溶,因见黛玉一直不说话儿,心里早已将从焦急到后悔再到五内俱焚等滋味儿,都一一尝了个遍。不想正濒临绝望之际,却忽然听得黛玉开口说话儿了,那一瞬,他甚至都要以为是自己出现幻听了,幸得那天籁之音,实实在在就是黛玉所发出的,且还用的那种小女儿略带撒娇的语气儿!但愿这不是他在自作多情。 狂喜之下,水溶竟忘情的一把抓过了黛玉的双手,用一双似会发光发亮的目光紧紧盯着她,深情款款却坚定的说道:“玉儿,此生水溶定再不负你!” 黛玉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微微使力抽回自己的手,偏头往不远处的红梅林有意无意看了半晌,方几不可闻的点了一下头,道了一声儿:“嗯。”满脸焦急兼期待盯着她的水溶,闻声后霎时便陷入到了巨大的狂喜与幸福当中去…… 自那日水溶与黛玉在红梅林旁的亭子里一番深谈,消除了彼此的心结后,一连几日,二人都是好得蜜里调油一般,不拘是下棋抑或是弹琴,甚至只是彼此对坐着说说话儿,都使二人觉着了无比的甜蜜与乐趣。其余王嬷嬷等众人见了此状,自然亦是喜悦于心、乐见其成的,深以为黛玉终身有靠了,尤其王嬷嬷,更是特意命人准备了纸马香烛等物,悄悄儿祭奠了如海贾敏一番,告诉他们可以放心了,不消赘述。 这边厢黛玉水溶好得是蜜里调油,那边厢太子府上,太子与太子妃可就没有那么好过了。 原来自那日水溶凭空出现带走黛玉后,贾府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在接下来的十来日里,三度打发了人上门来瞧黛玉。前两次还好,都被太子妃以黛玉身子不舒服为由,打发了那位贾二奶奶,却不想,紧接着连贾母都上门了,口口声声说‘想念外孙女儿了,求太子妃娘娘打发人请来一会’。 太子妃虽身份高于贾母,一来贾母系黛玉之外祖母,作外祖母的要见孙女儿,那不是该的,又岂是她可以拿身份来压着不让贾母见的?二来如今正是宫里贤贵嫔犹豫着到究要不要投向太子一派的关键时刻,若这时得罪贾母,岂非前功尽弃?在情在理,太子妃都不能不让贾母见黛玉! 可是,黛玉压根儿就不在太子府上,且他们亦不知道她现下在那里,让他们从那里变出个黛玉来与贾府人瞧的?太子妃其时内心的尴尬与煎熬,可想而知。幸得恰逢太子妃娘家嫂子们过来请安,贾母等人见不好再留下,方满腹疑窦的告辞去了。 事后,太子妃心里虽庆幸自己娘家人适时来与自己解了围,然更多的却是对下一次贾府人再要上门来的担忧与熬煎,纸终究是包不住火儿的,明儿贾府人上门来再见不到黛玉,可该怎么样儿呢? 太子妃为此事儿担忧得寝室难安,是夜待太子回府后,便谋之于他,却不想,太子的烦心事儿,较之她的,还要大的多难的多,那便是那夜水溶虽答应过他待自己想明白后,好不好都要回来与他一个说法儿的,他当时虽凭着自己对水溶的了解,以为他至少有七成儿会原谅自己,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又一直没有水溶的消息传来,他的心渐渐没有底儿起来,会不会自此他都不会再管自己这个二哥了?果真那样的话儿,此番他的损失可就真真是太大了! 彼时太子方百般后悔起自己当日“丢了西瓜,捡了芝麻”的举动来,离间大皇子与贾府、淑贵妃与贤贵嫔固然重要,又岂能及得上水溶重要的?只要有水溶在,凭他的能力和手段,还怕斗不垮大皇子的?不过只是个时间的早晚问题罢了,他连十几年多的时间都忍过了,现下反倒忍不过少的时间了?如今可好,水溶亲情恩情都不念了,余下他一个人,明儿该如何去与大皇子及其众多党羽孤军作战呢? 想着大皇子的口蜜腹剑及心计手段,又想着后宫淑贵妃的一宫独大,再想着水百川对自己的向来不待见,太子几乎可以预见到自己在这场“夺嫡大战”中的最后惨败了! 当下太子夫妇俩都为当日缘何要将黛玉卷进来,事后又那般逼迫于她之事,而悔青了肠子。只是,这世上又那里有后悔药卖呢? 就在夫妇俩悔不当初之时,事情却忽然出现了转机,水溶忽然在一个傍晚回来了。 其时太子正待在太子妃上房内室里,怒气冲冲与之抱怨今儿个在朝堂上,大皇子水澈是如何在水百川跟前儿献媚取宠,以致后者不独不正眼儿瞧自己,反而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冷言斥责了自己一顿的,就听得冬喜在外面儿小心翼翼道:“回太子爷回娘娘,外面儿……” 一语未了,已被太子暴喝打断:“滚——” 还是太子妃想着冬喜好歹是自己的陪嫁,又一贯知冷知热的,不好当着其他下人的面儿,太与她没脸,因唤了她进来,问道:“外面儿怎么了?” 冬喜抬眼悄悄儿觑了太子一下儿,方小心翼翼答道:“外面儿才有人来回,说是六爷儿回来了,这会子正在外书房……” “可是真的?”话未说完,太子已旋风一般刮到她跟前儿,用力抓住她的肩膀,急声儿问道。 冬喜被他抓得生疼,又不敢说,只是强忍着痛楚拼命点头道:“奴婢已经再四问过那传话儿之人了,当不会有假才是。”话音刚落,太子已猛地推开他,又是一阵旋风般刮了出去。 兴冲冲跑至外书房,太子一颗虽喜悦却犹自忐忑着的心,终于彻底落了下来,继而便狂喜起来,只因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此刻正站在窗前,虽然只是背影,却可以肯定是水溶无疑了。 “六弟近来身上好?怎么来家也不事先打发个人来说道一声儿的,我也好让你嫂子亲自下厨,准备几个你爱吃的拿手小菜儿,咱哥儿俩好生吃上两盅酒的。”太子强压下心里的狂喜,不疾不徐绕至水溶面前儿,尽可能保持着一颗平常心,一面将手亲切的搭上他的肩膀,一面以类似于平日里水溶出去办差三五日后回来的语气儿,既关切又自然的问道。 水溶却是不着痕迹退了一步,以致太子的手攸地落了空儿后,方似未瞧见他一脸的尴尬一般,冷淡而客气的说道:“有劳太子爷惦记,臣弟是用了晚膳来的。”又道,“今儿个臣弟来,不为别事儿,就是想告诉太子爷儿一句话儿……” 话音为落,已被太子急声儿打断:“六弟还是要离开吗?六弟真个不要我这个二哥了吗?”后一句话儿,他已说得带着一股明显的哀求意味儿了,只因水溶冷淡而客气的模样儿,让他感觉到了一股子前所未有过的生疏与距离,让他心里彻底没有了主意儿,没有了希望! 太子说完,便拿期待的目光紧盯着水溶,惟恐漏掉了他脸上那怕丝毫儿的神色变化,然而他盯了半晌,却见水溶脸上除了冷漠,还是冷漠,让他推测不出他任何的情绪变化来,太子心知此番自己是大势已去,再别想挽回水溶了,不由颓然的靠上身后的墙壁,缓缓滑到了地上,将头深埋进了双膝间。 一旁水溶冷眼瞧至这里,心下终究不忍,况自己今日来的本意,原便是要与太子好生谈谈他对于以后的计划,以便他们好尽快按计划行事儿的,因稍稍放缓了语气,道:“臣弟并没说过要离开,暂时也未曾有离开的打算,太子爷不必如此沮丧。”(未完待续) 兄弟明言姊妹重逢 太子正为自己彻底失去了水溶而颓丧绝望之际,却忽然闻得水溶说自己暂时并没有离开的打算,让他不必沮丧。那一刻,太子已跌落到谷底的心,攸地又被拉回到了高高的云端,可谓是真切体会了一遭儿“冰火两重天”的滋味儿,以致他说话儿都有些个结结巴巴了,“六、六弟说、说的可是真的?没有唬二哥、哥罢?” 水溶见一贯给人以温文优雅、有一股天然生就高贵气质感觉的太子,彼时在自己跟前儿竟有些个卑微的感觉了,心下又是感叹又是酸涩,却不会再心软,只因他心里明白,走到这一步,他们兄弟之间,是再回不到过去了!因淡淡说道:“太子爷请放心,臣弟并未改变过要帮助太子爷得偿所愿的初衷,此番臣弟回来,正是为此事而来,只是,我给自己给太子爷的时间是三年,亦即是说,在这三年间,咱们一定要将局面稳定住,或者说,至少也要将水澈一派打压至其此生再无东山再起之能力,到时候太子爷便铁定能如愿以偿了,只是取决于时间的早晚问题罢了。” 又道,“连日来臣弟已经有了周密的计划,过会子就细细说与太子爷知晓,看太子爷觉着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或是有更好的法子,若是没有,就请太子爷自明儿开始,就全力配合我的计划以行事,太子爷觉着好是不好?” 一席话儿说得太子喜忧参半,喜的是水溶到底还愿意帮助于自己,有他的帮助,自己的心愿必定能实现;忧的则是若水溶一直这般冷淡待他,他们兄弟间十几年的深厚感情,早晚烟消云散,以后自己可就休想再得到他的生死相随了! 然容色间却是说不出的哀伤与悔愧,“果真的除了公事,六弟就再没有其他话儿可以与二哥说了吗?我真是后悔,当初那般欺骗伤害了林姑娘与六弟,若早知道会因此而失去六弟你,二哥便是不要那个位子,亦不会犯下如此大错的!可是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话未说完,已被水溶摆手打断,“事情既已发生了,多说无益,眼下还是商议正事儿要紧。”他不能再听太子说下去了,他实在害怕自己听多了他的话儿,又忍不住心软,然后再重蹈先前的覆辙,如今他不是一个人了,他还有他的玉儿,他受伤害不要紧,他不能让他的玉儿再受到丝毫儿的伤害了! 太子见水溶言辞间竟是丝毫儿不念旧情,只是生疏而客气的与自己以礼相待,情知一时半会儿是别想挽回他的心了,不由十分沮丧,然转念一想,他方才不也说了至少还要再帮助自己三年的?不怕,来日方长呢,他相信只要自己打点出比先前更好的耐心与真心对他,便一定会再次打动他的!遂点头应道:“就依六弟。” 当下二人便压低声音,细细商谈起将来的计划来。当然,大多数时候儿都是水溶在说,太子在听,间或疑惑的问他几句,——当日如海犹在世时便说过,若论资质天赋与心计能力,水百川众皇子当中,还没有一个能出水溶之右的,自然他说的话儿,太子要消化儿一会子方能理解亦不足为怪了。 兄弟二人细细商讨至大半夜,方商讨得七七八八了。太子见时辰已不早了,因问水溶,“今儿个还是歇在沐芳苑?我这就让你嫂子与你准备新被褥去。”便要推门出去。平日里水溶虽名义上有个六皇子府,却不过是一座空荡荡的大房子罢了,故水溶不大回去,一年中倒有大半年光景儿是歇在太子府的,故太子有此一说。 却听水溶在身后道:“很不必麻烦太子爷了,我回自个儿家里歇去。” 太子听说,忙转身急道:“你府里连个知冷知热的女人都没有,连日来你又不曾回去,乍然一回去,下人们连个准备都没有,冷床冷铺的,什么意思?倒是就歇在沐芳苑的好。” 水溶见太子误认为自己所说的“家”是他的六皇子府,也不争辩,只是淡淡道:“金窝银窝再好,终究及不上自己的狗窝,我还是回自己家歇息的好,就不多叨扰太子爷了。”说完便要扭身出去。他还要急着赶回林家去呢,虽则知道这会子赶回去,黛玉必定已歇下了,他还是要赶回去,只因对他来讲,只有有黛玉的地方,才能称之为自己的“家”! 见水溶执意要走,太子情知是再留他不住了,因几步上前绕至他面前,诚恳的道:“六弟既执意要走,我也不多留你了,只是,二哥还有一句话儿,一定要说与六弟,不然二哥以后都不会心安的。此番二哥一时糊涂,伤害了六弟与林姑娘,二哥再此郑重向你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有类似情况发现,请六弟一定要再相信二哥这一遭儿!”说完深深的鞠下了躬去。 半晌,弯着身子的太子见一直得不到水溶的回应,因悄悄儿抬眼觑了一下,就见水溶虽仍是一脸淡淡的,却分明怔住了,显然自己的话儿,已在他心里激起了一定的波澜,因忙又道:“我知道一时半会儿要六弟原谅我,必不可能,我也不敢由此奢望,我只是希望六弟以后那怕不能再唤我作‘二哥’,那怕是直呼我的大名水泓,亦不要再唤我‘太子爷’那般生疏了,求六弟应了我罢。” 水溶听至这里,又看着太子满眼的哀求,终究无法再做到冰冷以对,因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那我以后就唤太子爷作‘二皇兄’罢。”至于“二哥”这个称谓,就让它随着以前他们兄弟在一起时的一切美好回忆,永远深藏到他心底最深处罢! 回至林府,水溶并未先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先掠至黛玉院子的屋顶上,盯着黛玉屋子的窗户瞧了好一会子,方回了自己屋里。 远远儿的却见自己屋里竟亮着灯,水溶先是纳罕,旋即便警觉起来,因提气以掌风无声拍开了门,又四下里都细细瞧过了一遍,以确定屋里并没有第二个人后,方抬脚满腹疑虑的进了屋子。 他的疑虑很快便被打消了,只因他进屋后便发现,屋子当中雕花木桌上、青花烛台下,赫然放着一封书信,不是别个,却是黛玉的笔迹。其大意便是说自己等了水溶半日,不见他回来,困乏得撑不住了,因先回屋歇下了,至于烛火,则是她特意命人与水溶留的,以便他回来不至于因黑灯瞎火的摔着磕着那里。 看毕黛玉的留书,水溶心里霎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激动温暖感觉来。虽然他因为常年练武的缘故,早已是耳聪目明,便是夜间不点灯,亦不会磕着碰着,但他心里依旧为黛玉如此体贴的行径,而深深感动了,活了将近十八载,他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了在外打拼一天回来,家人却始终为他留着门留着亮光的美好感觉! 他复又从头至尾将黛玉的留书细细看了几遍,又小心翼翼将其折叠好,小心翼翼放至自己的衣襟间,心情大好的唤来自己睡在隔壁屋的贴身长随成子,打了热水来服侍自己梳洗毕,方嘴角浸泡着一抹满足的笑意,沉沉进入了梦乡…… 翌日清晨一早起来,水溶先是按往常的习惯,在院子里打了一圈儿罗汉拳后,方一面更衣梳洗一面命成子:“去林姑娘院外打听打听姑娘起了没有?若是起了,请她一定等我一块儿用早膳。” 成子忙答应着去了。一时回来,道:“姑娘才刚起,请爷儿先去前面儿偏厅里稍等片刻。” 水溶点点头,又整了整衣装,方径自往前面儿去了。 片刻过后,就见一身家常打扮的黛玉,扶着紫鹃过来了,厮见毕归座,黛玉先便笑问道:“无尘哥哥昨儿个夜里到究多早晚方回来?让我好等,连觉不曾好生睡得。”说着以袖掩口,秀气的打了一个哈欠。 瞧得水溶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因歉然道:“以后晚上我再迟归时,玉儿切莫等我了,在京城我还不至于出什么事儿,玉儿只管放心歇息,没的白累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黛玉听说,笑道:“倒也并不全是因为担心哥哥,主要是长天白日闷在家中,又没个说话儿的人,所以盼着哥哥晚间回来后,能说上一会子话儿解解闷儿。” 一席话儿说得水溶越发心疼自责,若不是因着自己的缘故,黛玉何至于像现下这般,成日价只能闷在一方狭小的空间里度日过活?沉吟了片刻,因说道:“是我不好,连累了玉儿你,我答应你,明儿一定尽量抽时间在家中,多陪陪你,与你解闷儿。” 黛玉却只是淡淡一笑,“你还有成堆公事要处理,那里能有那么多空儿?我不过白说说罢了,很不必放在心上。” 适逢雪雁领着小丫头子进来摆饭,闻得此话儿,不由笑道:“姑娘前儿个还说很是惦记云姑娘,不如接了她来陪姑娘几日?” 话音刚落,随后跟进来的王嬷嬷便先啐道:“就你多嘴,也不想想如今咱们的行踪,能随便让外人知道不能?到时若因此与姑娘带来什么麻烦,可该怎么样儿呢?” 说得雪雁吐了吐舌头,不服气儿的道:“云姑娘与姑娘最是要好的,原算不得外人,如何不能接了来……”说着见王嬷嬷越发沉下了脸子,她方止住了,不敢再说。 却不知“说者无意,听着有心”,二人的对话儿倒把水溶听得心里一动,沉吟了片刻,因问雪雁:“那位云姑娘果真与你们姑娘最是要好?” 雪雁见问,点头笑道,“姑娘最是那沉稳斯文之人,偏云姑娘又最是个爱说爱笑的,二位姑娘一静一动,倒是处得比亲姊妹还要好呢,若果真能接了她来,明儿姑娘必定不会觉着寂寞了。” 水溶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明儿就接了她来又有何妨?”便唤了青冉来,让她去安排。青冉忙忙应了,便要去张罗。 慌得黛玉忙急声儿唤了她回来,方向水溶道:“何苦为了我,搅得大家都不安生的?明儿哥哥只管与我多寻些个不拘传奇脚本或是经史传记回来,时间自然容易打发了。” “玉儿只管放心,我自会安排好一切的。”水溶笑得一脸温柔的回道。黛玉见他说得笃定,且自己也确实寂寞了,十分盼望着湘云能来为自己解解闷儿,遂点头应了。 于是早饭过后,青冉便同着水溶一块儿出去,为接湘云过来之事,而忙活儿起来。 首先,是不能以黛玉的名义去小史侯府接人的,不然史府轻易不会放人还说,指不定还会生出疑虑,反而暴露了黛玉的行藏亦未可知;以水溶的名义去接亦不现实,不然等不及明日,六皇子与小史侯家姑娘的“婚事儿”,只怕便已传遍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那么,惟一的法子,便只能是打着太子妃的名义,以接了湘云来与黛玉作伴的由头儿去接,横竖黛玉如今不在太子府上的消息,外人并无几个知晓的。当然,得事先与太子妃打过招呼,且必须得背着太子府乃至其余任何人的耳目才是,以免将来露出了什么马脚,再横生枝节。大略想了一遍全盘计划,水溶与乔装成了婆子,又领着另外七个绝尘宫门下乔装成的婆子的青冉,便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依计兵分两路,各自行起事儿来,不在话下。 午饭过后,黛玉正一面心不在焉的倚窗看书,一面焦急的等着湘云的到来,便见紫鹃雪雁笑得一脸神秘的进来,笑道:“姑娘猜猜谁来了?”黛玉听说,怔了一下儿,旋即便喜道:“可是云妹妹到了?”忙放下书欲迎出去。 未及举步,就见紫鹃与雪雁一人一边儿挑起的帘子后面,湘云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闪烁着亮晶晶的泪花儿,正微笑着立于门口儿。黛玉一双美目,霎时亦被泪水所填满。 姐妹二人对视了片刻,便不约而同的朝彼此奔了过去,然后紧紧抱住了彼此。 不知道抱了多久,姐妹二人方松开彼此,相携着行至靠窗的榻上,亲亲热热的叙起别后这么久的寒温来。 叙完寒温,湘云忽然满脸纳罕的道:“今儿个闻得二婶婶打发人来说太子府接我去小住,我便知道定是与姐姐有干系,以为又要去住那个什么墨竹苑,却不想,左转右转,竟将我接到了这里来,却是因为什么缘故呢?” 黛玉见问,犹豫了一瞬,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在太子府住久了,想换个地方住住,换换心情罢了。”她与太子府的是是非非,还是少让湘云知道的妙,免得将来与她带来什么麻烦。又正色道,“只是明儿你家去后,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我住在这里才是。” 湘云听说,心里虽十分疑惑,却亦明白黛玉既特意这般叮嘱自己,一定有她的道理,因忙点头应道:“姐姐放心,我一定保守这个秘密。不止我,便是跟我来的周嬷嬷和翠缕,我也一定管好她们的嘴巴。” 说完又忍不住问道:“姐姐便是不想住太子府了,缘何也不回老太太身边儿去,偏要来这里自个儿住?岂非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黛玉苦笑了一下儿,不答反问:“经历过上次的‘天花事件’,妹妹还瞧不出咱们所有姐妹,譬如三妹妹,譬如我,譬如妹妹你,在老太太心中的分量?只要咱们不触犯到老太太自个儿的利益,或是咱们能为老太太和府中带去什么好处时,老太太自然心肝儿肉一样疼咱们,一旦咱们有什么危难病痛了,老太太便立时避咱们犹恐不及。妹妹说这样儿的照顾,要来何意?倒不如自己过自己的清净日子呢,虽然可能偶尔会孤苦寂寞一些儿,至少不必时刻担心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儿,自己便被那所谓的亲人出卖了!” 一席话儿触动了湘云的伤心事儿,以致她立时红了眼圈儿,又抬头望天将已快滑落下来的泪水儿都强逼了回去,方闷声儿道:“姐姐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明白的?只是心里终究还是不愿意将她们想得太坏,不愿意接受自己其实早已没有了那怕一个真正的亲人这个事实罢了!”说完终究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只因此番她被太子府的人送回家后,史二太太先以为太子府看重她,着实对她好了一段时间,及至到后来,见太子府再未打发人上过门来,对她竟一直不闻不问后,便渐渐转变了嘴脸,且较之先前更又变本加厉了几分,府里下人们见风使舵的嘴脸更是十分不堪。不过短短月余,她便经历了天上与地下的巨大落差,其心境是何等的凄凉悲嗟,可想而知! 见湘云难过,黛玉不好再难过,因忙收起自己的一腔愁绪,一面与她拭泪,一面笑道:“傻丫头,你不是还有我这个亲人吗?还是在你心中,连我也算不得真正的亲人?”又嗔道,“咱们姐妹难得见面,如今好容易见着了,原是天大的喜事儿,妹妹该高兴才是,可不许再哭了。”(未完待续) 元宵节贾母忽临门 水溶见黛玉白日里独自一人在家寂寞孤单,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没有,因听从雪雁的建议,特意安排青冉以太子妃的名义接了湘云来与她作伴儿。青年姐妹经月不见面,如今一旦得见,自是许多体己话儿要说,以致傍晚水溶忙完公事儿回来后,二人仍自说个不住,倒把水溶晾在了隔壁屋里。 半日,还是王嬷嬷瞧不过,过来笑道:“姑娘与云姑娘有多少话儿,晚上睡觉和明儿白日里说不得的?不似六爷,每日里要忙公事政务,也就只有晚上有点子空闲,姑娘倒是理人家一理儿呢?” 湘云听说,不由纳罕道:“那个六爷?我怎么不认识?” 黛玉犹豫了一瞬,想着湘云既要在这里住下,难免不会与水溶打照面儿,果真一直瞒着她,到时反倒容易生出误会来,因笑道:“说来你亦算得上认识他,便是前儿个在墨竹苑里,你曾经见过一次的那位六爷。” 说得湘云一拍额头,恍然道,“敢情儿姐姐说的六爷,便是当今的六皇子?”又忍不住问道,“可是姐姐与他怎么住在一块儿了?” 话音刚落,就见黛玉早已是满脸通红,粉颈低垂,一旁王嬷嬷紫鹃雪雁等人却是笑得一脸的神秘与暧昧。湘云原非那愚钝之人,不过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这其中的奥秘,不由拉过黛玉的手,坏笑道:“先前姐姐每每打趣儿咬舌子‘二’、‘爱’不分时,我就在心里盼着,明儿得一个厉害的林姐夫,时时刻刻管着你,我才高兴呢,倒不想,我这愿望竟这么快便实现了!” 说得众人都掌不住笑了起来,惟有黛玉是又羞又气又笑的,便要赶上前撕她的嘴去。姐妹两个遂绕过来绕过去的玩闹起来。 一时二人都笑软了,方一行喘气一行任丫头们与自己略微整理了一下儿衣妆,相携着去到了外间。 虽则这已不是水溶与湘云初次相见,然因二人第一次见面,正系黛玉与水溶闹矛盾之时,未能郑重与其彼此接受,故这会子再见时,黛玉先便指着湘云向水溶道:“这是云妹妹,系忠靖侯史府的大姑娘。” 又向湘云道,“这是六皇子,你可以唤他作‘六哥’……” “云儿见过林姐夫!”不待黛玉把话儿说完,湘云便利落的朝水溶福了一福,脆生生的喊道。 当下水溶便因她的称呼而心情大好,禁不住卸下了他在面对外人时的冷漠神色,微微一笑,道:“云姑娘有礼。”一旁黛玉则早被湘云的称呼和水溶的当仁不让闹了个大红脸,半晌不好意思抬起头来。幸得整好儿有百灵领着小丫头子来摆饭了,方暂时与黛玉解了围。 饭后,黛玉犹自脸红着,不好意思与水溶说话儿,因拉了湘云便欲回房去,偏又听得水溶在后面儿道:“玉儿且住一住,我有几句话儿要与你说。”湘云听了,回头向黛玉笑道:“林姐夫找你说话儿呢。”便把黛玉往水溶跟前儿一推,旋即领着一屋子的人都出去了。 余下黛玉又是羞又是臊的,半日方几不可闻的道:“云儿素来口没遮拦惯了的,无尘哥哥很不必放在心上。” 水溶见她羞羞怯怯的,心里不由一阵激荡怜爱,因同样低低道:“我很喜欢她这样唤我。”说完见黛玉都快要将头低到胸口以下去了,情知她不好意思,遂有意叉开话题道,“今儿个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去朝房,公务积了一大堆,难免要回来得晚一些,以后待这些积压的处理完了,自然可以早些个回来了。” 黛玉见他有意叉开话题,心下感激,因亦小声儿问道:“公务处理起来可还顺利不顺利?”又道,“如今有云妹妹作伴儿,我也少好多寂寞,哥哥只管安心处理自己的正事去,不必记挂我。” 当下二人遂一问一答的递说起来,至晚方各自散了回房歇下。一宿无话。 自此,湘云便同着黛玉一块儿,在林家的宅子里安静闲适的过活儿起来,姊妹二人每日里或下下棋看看书作作诗词的,倒也很可度日。 展眼已出了腊月,离年日近,云娟与淑贞都过来,按王嬷嬷的吩咐,里里外外忙活儿着置办起年事儿来,一心欲让黛玉过一个特别的温馨的年。 这一日,水溶因公务处理得颇为顺利,且还有另一件事儿要与黛玉说,因才只申时一刻,便打马回来了。 彼时黛玉正同了湘云在暖阁里赶围棋作耍,闻得小丫头子报:“六爷回来了。”遂忙住了棋。旋即便见水溶带着一股子冷风进来了。 黛玉见他还穿着朝服,不由嗔道:“作什么急成这样儿,也不说先回房换件衣衫,暖和暖和再过来的。”便命小丫头子沏滚滚的茶来。 水溶忙笑道:“我不冷,玉儿不必挂心。”又正色道,“今儿之所以回来的这般早,却还有另一个缘故,云姑娘的婶娘今儿个打发人去太子府接人了,说是离年日近,要接了云姑娘回去,一来可以帮忙料理一下儿家务,二来一家人得以团聚,三来牵涉到祭祖之事。太子妃见过来人后,说是今儿要与云姑娘饯行,让她们明儿再来接,先打发了其回去,旋即便使了人来告诉我。既是如此,云姑娘今晚便好生收拾一番,明儿我便派人送你回去罢。” 一席话儿说得黛玉攸地红了眼圈儿,湘云则更是登时面如死灰、泪如雨下起来,却亦明白史二太太使人来接的理由这般充分,是万难推脱得掉的,说不得强忍下满腔的离愁与不舍,回屋收拾去了。 是夜,凡百事儿都收拾妥了,姐妹二人遂并排躺在床上,说起体己话儿来。想着明日便要分开,黛玉自是又不舍又心疼,不舍的是自己明儿又要一个人度过漫漫白日;心疼的则是以湘云平日在史家的处境,此番回去,只怕又要受磨搓了。相较之黛玉的不舍,湘云心里则更又多了几分战战兢兢与胆怯不安。想着自己好容易才蒙黛玉的关照,来这里过了几日清净日子,偏明儿又要回去过那如履薄冰的艰难日子了,也难怪她会一闻得这个消息,便面如死灰了。 翌日起来,几乎说了一整宿话,只在将近五更时分方胡乱打了一个盹儿的黛玉湘云姊妹二人,又压低声音说了半日的体己话儿,黛玉方命王嬷嬷取了五百两左右碎银子出来交予湘云,强忍着离愁,打发她同已来催请过三四次的青冉一块儿去了。 湘云原本最是个爱说爱笑的,有她在,院子里便片刻未断过欢声笑语,如今她这呼啦啦一离去,众人都觉着很有些个不习惯,而黛玉又更与她姊妹情深,自然更是十二分的伤感寂寞,幸得年事繁杂,尤其还牵涉到祭奠如海贾敏之事,黛玉方因成日价的忙碌以致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伤感,渐渐好了起来。 上下忙碌至腊月二十九日,方诸事齐备了,只等次日来临,好热热闹闹过一个舒心的年。 是夜,水溶自衙门回来,先回房换过衣衫后,便来见黛玉。其时黛玉正与王嬷嬷小声儿商议明儿该给上下伺候之人各自多少封赏,犹豫着是不是要给大家伙儿发双份子,水溶听见,心里一动,待王嬷嬷出去沏茶后,便向黛玉歉然一笑,道:“我是素来不理会自己有多少俸禄,平日里都是由府中管家去内务府关了来的,也因此倒忘记如今住了这里,很是该将俸禄都交予嬷嬷,以补贴家用的。明儿我便回府走一遭儿,将府里账房的银子都提了来入到这边儿账上,明儿玉儿你和嬷嬷也不必为那些个黄白之俗物发愁了。” 一席话儿说得黛玉怔了片刻,方笑道:“无尘哥哥定是误会我与嬷嬷这般仔细算计,是因为缺银子之故?非也,这不过是咱们在‘按劳分配’,以激励大家伙儿来年更用心做事罢了,很不必动用哥哥的俸禄。”说完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水溶方才说的是“补贴家用”,显然是将她们主仆上下都当作了自己家的人,不由红着脸子低下了头去,然心里却是一片甜蜜。 水溶却未注意到自己自然而然说出来的话儿是否有所不妥,他只是看着颜比花娇的黛玉,不知不觉呆住了。屋子里一时片声皆无,却又分明有一股子浓浓的情意弥满了各个角落。 半晌,还是沏茶回来的王嬷嬷忍着笑假意咳嗽了几声儿,方拉回了水溶的神智,却亦让黛玉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因轻轻跺了一下脚,便掀帘避至了里间,直至少时用晚膳时亦不曾出来,只是命紫鹃出来告诉水溶用罢晚膳便早些儿回房歇息,明儿还有得忙。水溶情知她面皮儿极薄,先时既被王嬷嬷撞见她与他“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会子必定臊得慌,倒亦不去强她,只是自个儿含笑用毕晚饭,回房歇下了,不在话下。 次日晨起,水溶先是如往日一般去上了朝,便随意指一个借口回避了是夜在皇宫正殿奉天殿举行的国宴,打马赶回来陪黛玉过年守岁。 申时三刻,便有婆子来回佛堂内已诸事齐备,只等黛玉过去祭奠过如海贾敏,便可过去正厅那边儿开宴了。黛玉听说,忙回房换过了素色衣衫,便要过佛堂那边儿去。却被水溶柔声唤住,道:“在情在理,我也很该祭奠岳……伯父伯母一番去的,不知玉儿意下如何?” 黛玉听说,刷地红了脸,片刻方小声儿嗔道:“人家是去祭奠父母,无尘哥哥跟着凑什么热闹去?”倒亦并未说不让水溶去的话儿,于是他忙亦回房换了素色衣衫,跟了过去。 一时到得佛堂,就见林文林武兄弟及云娟淑贞妯娌,早已领着除黛玉房中的丫头们以外的上下伺候之人,依次排班立在了佛堂外。瞧得黛玉扶着王嬷嬷进来,众人忙自发往左右退开两步,旋即低下头去,无声的恭请了黛玉入内,并在瞧得黛玉拈香跪至置有如海贾敏牌位的香案前后,亦整齐划一的跟着就地跪下了。 约莫一盏茶后,黛玉就着王嬷嬷的手起得身来,又命众人都起来后,方率先去了正厅,领了众人们的礼,一一散了赏钱,方打发了众人下去领早已备下的年夜饭,只余下林文几个亲近之人,就在正厅中领合欢宴。 热闹至半夜,黛玉觉着有些儿晕沉沉的了,然又恐扫了大家的兴,遂借口要回房换件儿衣衫,少时便回来,不带一个人跟着,便先避至了花园子里透气儿。水溶有心,后脚儿便跟了出去,因见黛玉正在不远处回廊前站着,忙回去拿了她的披风手炉儿,方跟了过去。 黛玉正暗自感叹今年的年虽不若往年在荣府,过得甚至热闹至不堪了,却别有一番温馨祥和的感觉,倒更合自个儿的心意时,便觉着背上一暖,因忙回头看去,见不是别个,正是水溶在为自己批披风,不由脸红一笑,道:“多谢无尘哥哥关心。” 水溶一行递手炉与她,一行笑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生分?”又满足一笑,低声叹道,“告诉不得玉儿,这是我自打记事起,过得最爽心最惬意的一个年了……”往年虽有太子及其家人相伴,终究他只是个见证他们一家子幸福快乐的旁观者罢了,而非像今年这般,自己亦参与到了那份快乐当中去,尤其这份快乐,又悉数是黛玉给与他的! 闻得水溶这般说,黛玉一下子想到先前青冉曾与自己说过的有关水溶的身世,想着他在那样儿一个环境下艰难的长大,确实难以有过那怕一个舒心惬意年的机会,相较之下,自己的处境倒要好上许多,至少,六岁以前她都有父母相伴,至少,贾母亦曾真心疼爱过她,虽然那疼爱如今已随着现实而变得不纯粹且别有用心了!心下不由怜惜之心大起,因柔柔一笑,道:“哥哥若真喜欢这般过年,以后每年咱们都如此过可好不好?” 一句话儿说得水溶心中又是喜悦又是温暖,黛玉此意,岂非是在告诉他,愿意与他一直相伴下去?自己能得到她的不计前嫌,能得到她的由衷关心,能得到她的真心相待,夫复何求? 接下来几日,水溶都未出过门,只留在家中陪伴黛玉,倒也颇能度日。 展眼元宵又近,水溶早在心里计划好十五日晚上要带了黛玉出门去看社火花灯,散淡一番的。原本朝廷对此佳节给的假期是一十五日,只因水溶掌管的事物颇多,故十日后便开始忙碌起来。黛玉心知他只是想早些个了却这些尘世俗事,故才这般争分夺秒,亦是十分谅解,只每日与王嬷嬷云娟淑贞几个说说话儿,或与紫鹃雪雁几个玩耍一回解闷儿罢了。 这一日,正是元宵佳节。清晨起来,水溶陪着黛玉用毕早膳后,便再四叮嘱她白日里要好生歇息一番,晚间赏花灯指不定要很晚才能回来后,方急匆匆出了门子。 瞧着水溶的背影渐行渐远,雪雁几个都止不住嬉笑起来,嘴里说着‘六爷真真贴心’之类话儿,直把黛玉说了个好气又好笑。主仆几个玩笑了一回,黛玉又去院子里散淡了一圈儿,便欲回房歪一会子去。 未及举步,却见林文急匆匆行了过来。黛玉一见,不由心下纳罕,原来林文顾念着自己与黛玉主仆男女有别,便是有什么事儿,一定先着云娟来回过的,等闲不进内堂来的,如今既见他未经人通传便进来了,也难怪黛玉要纳罕了。 林文很快行至了黛玉跟前儿,见礼问安毕后,便道:“回姑娘,前面儿铺子里来了一群衣着华丽、仪容不凡之人,自称是荣国府的,内中有一位老太太,更是自称是姑娘的外祖母,说是要见姑娘。奴才不敢擅自做主,命云娟先应酬着他们,避了进来讨姑娘的示下?” 一席话儿说的黛玉容色大变,半日方叹道:“连避至这里亦能被她们找来,想过几日清闲日子,果真的就那般难吗?” 倒是一旁王嬷嬷没有好脸子的命林文,“就说他们找错儿了地方,与他们来个‘一问三不知’,装糊涂糊弄过去便罢了,就不信他们还敢硬闯私邸不成?” 林文见黛玉只是发怔儿,并未有反对王嬷嬷的意思,因忙答应着去了。 这里王嬷嬷方奇道:“咱们住到这里,已是三月有余,果真的他们要找来,早该找来了,亦不该这般大节下的才找来不是?难道是咱们这里的人走漏了消息?” 一旁青冉忙接道:“咱们住在这里,一直平安无事,偏云姑娘回去后不久,他们便找了来,会不会是云姑娘无意中走漏了消息?” 黛玉听说,忙摆手道:“云妹妹的性子我了解,虽然最是个话儿多了,却绝对不会那等乱嚼舌子之人,当与她无关才是。”(未完待续) 无心失为有心人用 黛玉正与王嬷嬷青冉几个思忖到底是谁走漏了她们居住在此的消息,以致贾母寻上了门来。因青冉怀疑是湘云无意走漏了消息,黛玉忙摆手替她辩道:“云妹妹的性子我了解,虽然最是个话儿多了,却绝对不会那等乱嚼舌子之人,当与她无关才是。” 青冉闻言,不好再说,然心里终究有疑惑,因忍不住又说道:“便是云姑娘不会说嘴,保不齐跟她来的周嬷嬷翠缕就不会乱说的?” 王嬷嬷忙亦附和道:“这话儿有理,她老少两个确实最值得怀疑。”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黛玉怔住了,旋即亦止不住开始怀疑起周嬷嬷翠缕来,尤其后者,原是在湘云小时候为贾母所给的丫头,算是贾府的家生子儿,每常湘云回贾府来时,翠缕都要去与打小儿的玩伴亲戚们好生叙一番寒温,焉知不是她在与她们叙话儿时无意说溜了嘴,然后被有心人说至了贾母耳朵里? 黛玉的猜测并没有错,此番贾母之所以忽然寻至了这里来,不是别个,正是翠缕无意走漏了消息。 当日湘云被水溶着人送回自己家后,史二太太见她衣着光鲜、容色亮丽,以为她得了太子妃的器重,言谈态度间自然较往日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亦不再成日价只拘着她在房里作活儿,而是特意命人与她作了新衣衫,打了新首饰,带了她四处吃年酒去。 作为贾母的娘家,荣府的年酒自然少不了要请史家,史二太太遂带了湘云一块儿,喜气洋洋的去了荣府,言谈间自然亦说到了前番湘云蒙太子妃看重、黛玉照顾,接了去太子府小住之事。贾母原便因几次三番去太子府见黛玉却未见着而心中有疑,如今闻得此言,越发生了疑,只面儿上并未表露出丝毫儿来罢了。 及至到晚间散席时,贾母便有意留了湘云小住,以期能自其口中套出一些个有关黛玉的消息来。不想湘云亦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每每在她刚提及黛玉时,便有意叉开了话题,以致她问了几次,仍是一无所知。 就在贾母暗自发愁要怎样儿自湘云口中套出话儿之时,事情却忽然有了转机,这转机不是出在别个,正是出在翠缕身上。 前文已说过翠缕系荣府的家生子儿,只因后来被贾母给了湘云使唤,方跟去了史府的,自然在她心目中,荣府的一切人或事物都是永远难以割舍的,譬如袭人、鸳鸯、琥珀、素云、彩霞、翠墨等十来个与她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姊妹。这十来个人,与她从小儿便无话不说、无事不作的,自是亲密非常,其中又尤以小时与她一块儿贴身服侍过湘云的袭人为最,每次她一回来,便是再忙再不得闲儿,亦回忙里偷闲瞧瞧她、说说话儿去。 此番大节下的,自然更是不能例外。只是她二人皆系丫头,成日价困在一方围着自个儿主子转的小天地里,那里能每次见了面儿,便有许多新鲜话儿说的?说了片刻,便有些个相对无言了。偏那袭人又因新近被宝玉暗地里收了房,仗着自己有了几分体面,神色间便有些个不耐烦起了。 翠缕见状,心里不忿,安心要在她面前卖弄自己的体面,以挽回颜面,便得意洋洋将前次自己随了湘云去太子府,并此番又去逛了一遭儿之事,在袭人面前儿大大的卖弄了一番。只是,第一次她们去时,正是惶惶不可终日之际,那里有心情好生欣赏一番太子府的体面风光?而第二次则连太子府的门儿都未进得,便去了黛玉那里,言谈间自然便有些个道三不着两起来。 那袭人原便是个极有心计之人,听得她这般词不达意、前后矛盾的,不觉便动了疑,遂忙收起不耐之人,堆起满面的笑容,又亲热的拉过她的手,有意‘妹妹’长‘妹妹’短的赶着与她说道起来。 虽则年岁与袭人差不多,要论起心计手段来,打小儿跟在豁达直率身边儿的翠缕,难免受到自己主子的熏陶,自然远非袭人的对手,因此不下几个回合,翠缕已拿她当肝胆相照的亲姊妹一般,将当日自己跟着湘云去见黛玉,并在那里住了将近一月,及黛玉现下住所的具体位置都一一和盘托出了。 袭人闻听,忆起先前贾母王夫人不止一次去太子府,都未能见到黛玉,只能扫兴而回,直觉自己方才透过翠缕得到的消息,能在二人跟前儿卖了大好,不由激动地心突突直跳。因又虚应了翠缕半日,便指一借口送了她出去,方回至自个儿房中换了一件鲜明衣衫,又拢了拢头发,便去了王夫人上房。 适逢王夫人不在屋里,袭人虽有心等王夫人回来,在她跟前儿先卖个乖,再让她去贾母跟前儿邀功,致使她越发看重自己,奈何她心里着实被‘黛玉其实并不在太子府上’这个消息,及这个消息将会为自己带来多么巨大的好处而激动得坐立难安,多等一刻都觉着是煎熬,遂一咬牙一跺脚,忙又赶至了贾母上房。至于王夫人那里,她亦顾不得了,以她对她的看重,知情后当不会苛责她才对,毕竟自己已先来找过她,足见自己心里是拿谁当她第一主子的! 兴冲冲赶至贾母上房,殷殷勤勤与贾母见过礼请过安,袭人便有意扫了一下四周,贾母知意,将眼一看众伺候之人,众人明白,忙鱼贯退了出去。 这里贾母方喜怒不辨的向袭人道:“你有什么话儿,现在可以说了。”说着眼底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厌恶。自袭人暗地里投向王夫人以后,贾母便十二分的厌恶起她来,今儿个若非是想着她有可能是来回自己有关宝玉之事,她是连多看她一眼都怕污了自己眼睛的! 袭人自然明白贾母对自己的厌恶,今日之所以贸贸然来求见,另一个原因亦是希冀能借此机会,让贾母对自己的印象有所改观,毕竟王夫人现下在荣府之势到底要弱于贾母,倘贾母那日铁了心要撵自己出去,王夫人亦是保她不住的,因忙又将头压低了几分,方恭敬的小声儿道:“奴婢方才无意得知了一些个有关林姑娘的消息,知道老太太素来疼爱林姑娘,不敢有所耽搁,因此忙忙赶了来回老太太……” 一语未了,已被贾母疾声儿打断:“你从那里得到的消息?都得了些什么消息?快快一一道来。” 袭人听说,忙将方才自翠缕口中得到的信息,事无巨细的一一学与了贾母,末了犹恭声儿道:“奴婢亦不知道这些话儿那些有用,那些没有用,只是觉着不该对老太太有那怕丝毫儿的隐瞒,还请老太太恕奴婢呱噪之罪。” 彼时贾母正因连日来去太子府见不着黛玉,之后再去太子府时连太子妃都再见不着,不明白太子目前到究打的什么主意,亦不敢妄猜太子是否还愿意扶持宫里他们家的娘娘,故而心中忐忑,以致寝食难安,不想袭人便送了如此有用的消息来,心中喜悦,连带的神色间亦和蔼不少,因笑向袭人道:“好孩子,我原说你是个有心的,近来又听你太太时常夸你,如今一瞧,果真不错。罢了,说了这么一会子话儿,我也乏了,你且先回去,伺候好了宝玉,我与你太太自然不辜负你。只是,你这话儿可不能再说与第三个人知晓了。”又扬声儿唤了鸳鸯进来,赏了她两件儿衣衫并首饰。 袭人得了贾母称赏,心中暗喜,以为自此自己在贾母心底的印象已大为改观,因忙磕了个头,忙忙退了出去。 这里贾母瞧着她的背影儿,冷笑了几声儿,暗自决议待明儿处理好黛玉这件事儿后,再将这样儿两面三刀的奴才撵出去后,方凝神思索起要如何解决黛玉这件事儿来。 据方才袭人的说法儿,黛玉离开太子府已很有一段时日了,也就是说,在黛玉回他们府以后、自己第一次打发人登门瞧黛玉之前,她已不在太子府上了?不然第二次第三次他们再上门时,太子妃言谈间也不会那般支支吾吾,让人生疑了,只因其时黛玉压根儿不在太子府上,让太子妃从那里变出个黛玉来与她们瞧?!如此前后一贯通,连日来贾母心中的疑云,方算是彻底烟消云散了。 只是,黛玉为什么要瞒着她们,离开太子府?而太子妃又怎么会极力的想要隐瞒住黛玉已不在他们府上了之事?难道是怕她们知道后,上门找他们要人的?又细想了一通,贾母越发肯定太子府是怕她们上门要人,对自个儿影响不好了,毕竟“拐带人口”之罪,果真要闹到了官府,便是奈何不了太子,亦会对他的声誉造成一定的影响。 那一刻,贾母几乎忍不住要立时去太子府要人了,到时候只要太子府交不出人来,那怕他们府身份远远低于太子府,主动权亦是掌握在他们手上的! 然几十年累积下来的人生阅历,到底让贾母忍住了,她不能仅凭袭人的一面之辞,便贸贸然去太子府要人,毕竟连袭人都能有得到消息的渠道,焉知太子府就没有的?若到时弄巧成拙,他们府可就只能万劫不复了。 左思右想了大半日,贾母终究拿不定主意,因又命人唤了贾赦贾政来,母子三人悄悄儿计议了一番,却犹是不得主意,遂决议过几日先进宫问问贵嫔娘娘的意思再说。 贾母去到凤藻宫,见了贤贵嫔,将自己得到的消息细细回与了后者,并征询她是否该登门找太子妃要人去? 其时元贵嫔正因得罪了淑贵妃,连日来被其给了不少小鞋儿穿,而心中烦躁,却又敢怒不敢言,闻得贾母这话儿,攸地明白过来原来如今不是只有她在忐忑太子是否愿意扶持于她,太子他们同时亦在忐忑自己最终会不会与他们联手,不由面上一喜,遂将自己的看法儿简要与贾母说了一番,又道:“明儿老太太便亲自上门,先接了林妹妹回咱们府去,罢了再带了她一块儿去太子府,也不要提先前的事儿,只是说带了林妹妹去给太子妃请安,以侧面表达咱们家愿意不追究前事,全力依附于他们的诚意。到时太子妃一见咱们如此诚心,自然明白,接下来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好办多了。” 一席话儿说得贾母茅塞顿开,不由暗悔起自己白活了将近八十载,连自己的孙女儿尚且及不上,竟想不来如此浅显的道理了,忙点头应了,只心中到底还有几分忐忑,因说道:“那万一太子妃见了林丫头,反倒生了气儿,又该怎么样呢?”毕竟没有谁能容忍一个自己极力抬举之人,反过来让自己尴尬难作的。 元贵嫔见问,沉吟了片刻,方莞尔一笑,道:“太子妃便是心中不悦,也会出于为大局计,不追究此事的。况果真的老太太怕她迁怒,只管把林妹妹尽快嫁入太子府,彻底交到太子妃手下,任由她来处置,也就罢了,只要不影响到咱们的大局,什么大不了之事?” 贾母听说,先是犹豫了一瞬,又思及现下他们家骑虎难下的处境和黛玉嫁至太子府,将来便是作娘娘的命,管保富贵荣华一辈子,倒亦算不上对她不住,遂点头道:“娘娘说的有理,明儿我便亲自去接了林丫头回来,再带她去与太子妃请安。” 当下祖孙二人计议定,贾母方辞了元贵嫔出了宫,一径回了荣府。至次日一早起来,便依照袭人所说的地址,径自去了同安里林文的店铺前,表明了来意,并说要见黛玉,于是方有了才刚林文进来报信那一出儿。 这些个事情,黛玉主仆们自然无从知晓,她们惟一能做的,便是自己胡乱猜测贾母今儿个来意与后悔前次接了湘云来罢了。 猜来猜去,众人越发认为翠缕最可疑,雪雁因第一个便禁不住骂道:“先前瞧着那小蹄子见人便笑嘻嘻的,当她是个好性儿之人,却不想竟是这般的碎嘴,明儿若再看见,看我不撕烂了她的嘴!” 王嬷嬷听说,没好气儿的啐道:“你还敢说,当日若非你再四撺掇六爷接了云姑娘来,又岂会惹出今日之祸事!” 说得雪雁红了脸子,但仍忍不住小声儿辩道:“人家也不过是看着姑娘成日价闷得慌了,想姑娘开心一点子罢了。” 王嬷嬷还待再说,就听黛玉低低道:“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是想想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才是。” 黛玉众贴己之人中,由来最了解她心意的,莫过于王嬷嬷与紫鹃两个了,如今既听得她这么说,因忙都道:“姑娘既喜欢过清净日子,要不咱们明儿便搬到西门林二哥那边儿去,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 不想黛玉闻得二人这般说,却是苦笑了一下儿,旋即摇头道:“他们如今既有了林大哥这条线索,明儿自然能寻到林二哥那里去,咱们又能避得了几时呢?”况且她也不愿意就此离开,不仅仅因为这里是她林家的地方,更因为这里是她和水溶……共同的家,她实在不愿意就此离开这里! “那依姑娘之见,咱们现下该怎么样儿呢?”王嬷嬷闻言,忙赶着问道。却见黛玉只是缓缓摇头,显然一时亦拿不出好的法子来。 倒是一旁青冉满不在乎的道:“姑娘不必揪心,今儿个凭是谁亲临了,只要是姑娘不愿意见之人,便一步亦休想踏进咱们的内堂来,姑娘只当不知道此事,平日里怎么过,今儿个还怎么过便是!”水溶安置在宅子周边儿暗地里保护黛玉的众人,可个个儿皆不是吃素的! 黛玉却仍是苦笑不已,若是换了旁人来,她还可以当作不认识不知道,可是来人却是贾母,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外祖母,是她母亲临终前心心念念想着的娘亲,她要怎么去‘当作不知道’,怎么去‘平日里怎么过,今儿个还怎么过’?!她甚至忍不住怀疑起贾母定是了解她会有这样儿的想法儿,才会一来便亲自出马的。只是,贾母今儿个的来意到底是什么?难道还想着要送她去与太子作妾? 正自苦恼矛盾之际,林文再次进来了,一见黛玉便忧心忡忡的说道:“凭云娟怎么与那贾老太太说并不认得姑娘,让他们别处找人去,他们仍是不肯离去。不独如此,他们还将咱们的店铺围了个水泄不通,致使街上所有往来之人都驻足观看,并扬言若此番见不着姑娘,便会一直等下去,直至等至姑娘出现为止,常此以往,可该怎么样儿呢?” 一席话儿说得黛玉又是生气又是伤心,贾母此举,显然是不逼得她现身誓不罢休,难道她就真没有顾及过那怕一点她的感受吗?果真的不论她躲到那里,也逃不掉与他们的纠缠,只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清净日子吗? 罢了,他们都已经逼她至厮了,若她再不坚强起来去面对,而是一味的躲避,以换得片刻的安宁,明儿她就永远别想再真正的安宁了!(未完待续) 严辞自保知难而退 黛玉因被贾母所步步紧逼,终于决意不再逃避,而是为了自己长久的清静日子,勇敢坚强的去面对贾母后,遂命紫鹃雪雁重新与自己换了衣衫,又精心梳理了头发,方衣妆一新的扶了青冉,又命雪雁百灵跟着,款款便要往前面儿去。 后面儿王嬷嬷紫鹃见状,忙赶着上前问道:“姑娘这是要去见贾老太太?” 黛玉听说,回头苦苦一笑,道:“才你们不也听林大哥说了,今儿个他们若不见着我,便一直待着不走了?大节下的,若带累得大家伙儿都不能好好儿过节,可该怎么样儿呢?若再让他们一直将店铺围着,让林大哥作不成生意,又该怎么样儿呢?倒不如现下便去态度强硬、开门见山的与他们说清楚,以后也好少却诸多麻烦。”说完便扶了青冉,径自往前面儿去了。 一时到得连通前院与后堂的角门,早有云娟得了先一步去往前面儿的林文的吩咐,带着婆子接了进来,瞧得黛玉,忙福了一福,便无声的行至了黛玉后面儿跟着。 却听黛玉忽然道:“嫂子,烦你先行一步,抽个空儿先悄悄儿的告诉林大哥,过会子只管说你们是我的本家哥哥嫂子,其他一个字儿不要多说,我自有主意。” 云娟听说,忙忙摆手道:“姑娘是主子,咱们是奴才,那有作奴才的与主子称兄道弟的理儿?姑娘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黛玉闻言,笑道:“我素来未拿林大哥与嫂子当过下人看待,嫂子又何苦这般妄自菲薄呢?况眼下情势紧急,嫂子还是不要推辞了,快快按我的话儿去作罢,有什么话儿,待事后咱们再细说不迟。”云娟不好再多说,只得匆匆去了。 这里黛玉方随了婆子,穿过角门,又经过一条长长的夹道,到得了前面儿留香居平日里供林文云娟夫妇居住的内堂。 内堂外面儿早已乌压压站满了一地的人,也有黛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只是脸上都无一例外透着一股子“狐假虎威”的倨傲神态,让黛玉主仆一打眼儿便知确是贾府的人到了。 正眼儿未瞧众人一眼,黛玉便被簇拥着,进得了内室。就见当中的软榻上,歪坐着一位鬓发如银、衣着华丽的老母,不是别个,正是贾母。 彼时贾母正神色平静的慢慢儿吃着茶,鸳鸯伺候在其左侧,底下则是琥珀拿着美人捶在与她轻轻捶着腿。 见贾母一来便拿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地方般随意,直接视主人为无物,黛玉心下不悦,却仍是款款上前,欠身行了一个礼,冷冷清清的说道:“玉儿见过外祖母……” 话音未落,早被贾母一把扯入了怀中,哭道:“我可怜的玉儿,竟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住在这样儿地方,真真是委屈了……”一行哭,还一行拿手不住摩挲着黛玉的头手,间或说一些个‘我玉儿瘦了’、‘真真痛煞外祖母’之类话儿。 黛玉被她搂着,分外不自在,只是不着痕迹挣脱了她的怀抱,便直直的立在一旁,冷眼观看起贾母的声泪俱下来。 哭了半晌,贾母终于感觉到了黛玉的冷淡,不由哭声一滞,旋即便哽声儿道:“玉儿是在怪外祖母今儿个才来接你吗?外祖母何尝不想早些个接你回家的?只是先前太子妃娘娘一直有意隐瞒着玉儿已不在太子府了的消息,还是我几次三番上门瞧你却未果后生了疑,因悄悄儿使了人四下里打听你的消息,方寻到了这里来。玉儿就瞧在外祖母昨儿个才得了信儿,今儿个便寻上了门来的份儿上,不要再与外祖母怄气了罢。” 又转头命后面儿青冉雪雁几个:“还不与你姑娘收拾东西,毕了好随我回府去?” 却见她几个纹丝不动,只是拿眼瞧着黛玉。贾母见自己竟使唤不动她们,心下十分生气,面上却丝毫儿未表露出来,反而转头和颜悦色的向黛玉道:“要不让鸳鸯琥珀几个替玉儿你收拾去?你姊妹嫂子们闻得今儿个你要回去,都喜欢得什么似的,整好儿今儿个又是元宵佳节,最是该一家子亲戚骨肉聚在一块儿的,快些收拾好了,随外祖母家去,咱们好生乐和一番才是呢。” 黛玉闻言,扯唇淡淡笑了一下,终于开口客气而生疏的说道:“外祖母可能还不知道,这留香居原是玉儿一位未出三代的本家哥哥的产业,这位便是玉儿的本家嫂子。” 说着一指站在一旁的云娟,继续道,“当日父亲之所以赠银托孤,将玉儿托付于外祖母府上照顾至一十五岁,固然有虑及玉儿自小在外祖母跟前儿长大,与外祖母与众位姊妹嫂子们感情深厚,相处起来自然更相和睦之由;更多的却是因为其时林家没有了三代以内的亲戚,只有五服以外的本家,父亲除过将玉儿托付与外家,再没有第二条路可选,方不得已而为之罢了。如今玉儿既已与大伯爷家的哥哥嫂子相逢了,哥哥的家,便亦是玉儿的家,自然没有再住到外祖母家的理儿。玉儿有哥哥嫂子照顾,一切都好,还请外祖母只管放心的回去罢。” 一旁云娟原虽只是丫头出身,却因近年来跟着林文忙里忙外的打理生意,早已历练得颇有几分聪敏与见识了,如今既闻得黛玉这般说,遂忙亦不卑不亢的笑着接道:“虽说亲家老太太府上族大人多、贵不可言,林家却亦非那等小门小户,而是那世代书宦之家,先不知道姑娘来了京城倒还罢,如今既已知道,断没有将咱们家的姑娘,再丢在亲戚家的理儿,不然传了出去,没的白落人耻笑。亲家老太太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主仆二人的一唱一和,尤其是黛玉话中的“赠银”二字,登时便说得贾母怔住了,依黛玉之意,不会是想现下便将包括那二十万两银子在内的四十七万两,悉数都讨回去罢?果真的她要讨回去,依照文契上的条例,旁的不说,仅只她现下并未住在贾府这一条儿,便可以让他们一两银子都捞不着了! 好半日过去,贾母方回过了神儿来,又沉吟了一瞬,终究对林文云娟这对儿忽然冒出来的黛玉的兄嫂十分怀疑,因冷笑道:“既是这般亲近的兄妹,缘何先时未曾听玉儿你提及过?你年纪儿还小呢,那里能明白‘世态炎凉,人心险恶’的道理?倒是别被那有心人欺骗了才是!”说完狠狠瞪了云娟一眼。 云娟虽跟着林文见了不少世面,骨子里终究只是个下人,如何招架得住贾母那当惯了主子的高高在上的目光?不自觉便气弱的低下了头去。 贾母见云娟不再说话儿,鼻子里几不可闻的冷哼了一声儿,方转头向黛玉展颜一笑,语重心长的道:“你能活了多大?又是打小儿凤凰蛋一般被人捧着长大的,那里能一眼看破那些个歹人的伎俩?自是别人怎么说,你便怎么信了。却亦不想想,林家系那真正的书香门第世家,又岂会容许自家近支子弟去作那最低下最末流的商人的?指不定他们就是瞧着你系荣国府金尊玉贵的表姑娘,才会想方设法的接近你,取得你的信任,继而自你身上谋得什么好处去亦未可知!不然怎么会在你都住进咱们府六七年了,才忽喇喇一下子冒了出来认亲的?况你这么久未得见他们,如何能肯定自己便未认错人的?” 一席话儿说得黛玉暗自冷笑不已,真正要想自她身上谋得好处的人,却在自己跟前儿大说别人别有用心!说话的声音不觉又冷了几分,“外祖母此言差矣,林家虽系世代书宦之家,族中众人又岂能个个儿都大富大贵的?自然是贫富高低,各不相同,譬如外祖族中,不亦是贫苦小康人家居多的?至于会不会认错了人,外祖母无须担心,我林家之人,自然有自己独有的不为外人所知道的信物,万难错得了的。” 又道:“今儿个系元宵佳节,府里只怕早已摆好了酒搭好了戏,玉儿知道外祖母最是个爱热闹的,就不多留外祖母了。明儿若是外祖母想玉儿了,只管打发个人来说道一声儿,玉儿过府来请安便罢,这里地方寒酸简陋,外祖母以后还是别要再亲临的好,以免委屈了您老人家。”便欠身行礼,“玉儿恭送外祖母!” 贾母见黛玉态度如此强硬,竟是毫无回寰的余地,不由暗自动了气儿,又思及那四十七万两银子和昨日元春的吩咐,方强忍住了,仍是笑得一脸和蔼的道:“眼下你受有心人挑唆,不愿意跟外祖母回家去,外祖母不怪你,只是,你父亲当日既将你托付与了我,托付与了咱们家,我对你就不仅仅只有祖孙情,还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了,因此今儿个不拘你心中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我都得带了你回府去。”长叹一声,又低低道,“也许现下你还理解不了外祖母的苦心,待你再大上个几岁,自然便会明白,外祖母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的。” 黛玉听贾母言下之意,竟是打算不顾自己的意愿,强行带了自己回贾府,不觉亦动了真气儿,因冷冷说道:“父亲是将玉儿托付与了老太太不假,老太太与玉儿系祖孙亦不假,可是老太太别忘了,玉儿终究是姓林,而非姓贾,又岂能在明知林家尚有至亲的情形下,投亲靠友去呢?!” 言下之意,便是贾母即便身为长辈至亲,终究只是不同姓的外戚,又岂能灭过真正林家人的次序,替黛玉凡百事情做主的?说完见贾母面上剧烈的抽搐了几下,终究忍不住心下一软,因缓和了颜色,方继续说道:“玉儿并不是有意要惹外祖母生气,外祖母心疼玉儿,玉儿心下亦明白。只是人伦常情,原便如此,譬如云妹妹,虽有老太太万般怜爱,不也只是偶尔过府来小住,平日里都待在自己家中的?玉儿若是不知道京城尚有哥哥嫂子,长住在外祖母家倒还罢了,如今既已知道了,又岂能置人伦常情于不顾,落人以耻笑我林家女儿不懂礼仪伦常话柄的?” “外祖母若果真疼玉儿,就让玉儿住在哥哥嫂子家,闲暇时则如云妹妹那般,时常过府与外祖母并舅母嫂子们请安,与姊妹们玩笑一回,也就罢了,横竖咱们隔得又极近,要传信儿往来都是极便宜的。外祖母只当府上又多了一门亲戚往来,岂不是好事一桩?” 说完见贾母神色间已有所松动,只犹自有几分挣扎,估摸着她是在担心那二十万两银子之事,因忙又赶着道:“外祖母只管放心,玉儿即便住在哥哥嫂子家,当日父亲与二位舅舅并琏二哥哥所立之文契亦不会有所更改,只待玉儿一及笄,自然会让外祖母与舅舅们得偿所愿的,未知外祖母意下如何?” 若是能换得自己的清静生活,她真的一点儿不介意将那四十七万银子悉数赠与贾府,只是现下她反不敢将这话儿先说出口了,怕的便是银子一旦给出去,贾府人没有了顾忌,反而变本加厉的逼迫她去作自己不想作的事儿,——譬如嫁与太子作妾,到时候她又该如何自救呢?虽则她心里相信水溶一定能护得自己周全,只是他原本便已经够忙够操心的了,她实在不想拿自己能力范围内所能解决好的事情,去让他更操心! 就在黛玉沉思的同时,贾母的脑子亦高速运转起来,方才黛玉那一番话儿,认真来讲,不拘是于情还是于理,都是滴水不漏的,倘她不愿意随自己回去,自己还真不能拿她怎么样儿,总不能命人硬抢了她回去罢?果真那样儿,一旦传至外面,他们家可就真真是颜面尽失了! 面子倒还罢了,最要紧的是,万一惹恼了她,以致她一气之下拿了文契去找大皇子或是六皇子与她做主,到时他们家失的可就不仅仅是面子,甚至是性命了!如今她既已承诺了两年之后便让他们家得偿所愿,自己还是见好就收罢,不然真撕破了脸皮,大家都别想好过。 只是,若不带了她回去,太子府那边儿,又该怎样去表现他们家的诚意呢? 电光火石之间,贾母脑子里忽然闪现过一个想法儿来,太子妃之所以看重黛玉,不就是因为她生的好吗?自己其余几个孙女儿虽及不上黛玉,却亦个个儿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不然当日太子妃亦不会极力称赞她们了,若是送了她们当中的一个进太子府,甚至……将她们都送进去,不就足以表现他们家效忠于太子的诚意了?黛玉的主她暂时是做不了了,但是,她另外三个孙女儿的主,眼下她还是都能做得的! 因为有了这个灵光一现的好法子,贾母郁结的心情,一下子松快了不少,对着黛玉也能笑得如先时那般和蔼了,“玉儿你说的有理,外祖母只顾着挂心你有没有受委屈,竟忘记这世间最基本的礼仪伦常,真真是老糊涂了!玉儿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见贾母的态度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黛玉心下虽有几分纳罕,终归是喜悦松快更要占上风,因亦笑道:“外祖母能体谅玉儿的心意,真是再好不过了。”旋即又旧话儿重提道,“今儿个大节下的,想来府里定然早已摆好了戏酒,只等外祖母回府后便开宴了,倒是别让舅舅兄嫂姊妹们等太久的好,如此玉儿便不多留外祖母了,明儿得了闲儿,再登门与外祖母请安不迟。” 事已至此,贾母情知多留无益,遂借坡下驴,点头笑道:“你说的对,让一大家人等我一个,终究不好。只是今儿个元最是该一家子亲戚骨肉团聚的日子,你嫂子姊妹们都十分惦记你,何不随了我一块儿回去,待过罢节再回来亦是一样儿?” 黛玉听说,生恐自己今儿个一旦松了口儿,明儿又要受贾母掣肘,因忙摆手笑道:“外祖母的好意玉儿先领了,只是玉儿与哥哥嫂子久别重逢,更该好生叙叙骨肉之情才是,至于嫂子姊妹们,明儿待登门时再叙话儿亦是一样儿的。” 贾母方才不过是假意相邀,如今既见黛玉婉拒,倒亦不再多说,又因心里惦记着要回去尽快实施自己方才的计划,遂又叮嘱了黛玉几句‘一定要好生照顾好自己’、‘明儿若是点击外祖母并你嫂子姊妹们,或是遇上什么困难了,千万记得打发人府里说道一声儿去’……之类话儿,又命鸳鸯取了一茶盘小金银锞子出来,一一打赏与林府众伺候之人后,方坐了轿子,急匆匆去了。 余下黛玉瞧着贾府众人都行远了,方低叹一声儿,就势坐到了身旁的椅子上,单手托着香腮,疲惫的闭上了双眼。一旁青冉见状,忙上前轻轻与她揉起太阳穴来。 黛玉任她揉了片刻,方摆手令她止住,缓缓睁开眼睛,叹道:“希望今儿个我这番重话儿,能与咱们换来几日清净日子过罢。”(未完待续) 为争己利各不相让 说完不待几人答话儿,她自己亦知道自己一心欲过清静日子的愿望,短时间内一多半儿是实现不了了,倒先忍不住苦笑起来,“罢了,不过是我在痴人说梦罢了!” 一旁青冉见她这般沮丧,心中有气儿,因忍不住跺脚发狠道:“待过会子一入夜,我就上史家找云姑娘主仆算账去!” 黛玉听说,忙摆手急道:“如今尚且不确定是不是云妹妹主仆走漏的消息,不过是咱们自个儿是胡乱猜测罢了,你就这般贸贸然的上门兴师问罪,倘冤枉了好人,可该怎么样儿呢?” 出于对湘云品性和彼此姊妹情谊之间的信任,她打心眼儿里不认为她会出卖自己,然要说心里没有那怕丝毫儿的怀疑与芥蒂,却亦是绝不能够,这大半年以来的经历,已经让她变得轻易不敢相信人了,那怕是最亲近的人!现下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尽量不去求证,尽可能的让自己相信,此番出卖自己的绝对不是湘云,那样儿至少她还可以相信,这世间上到底还是有亲情有姊妹情的! 正思忖之际,王嬷嬷与紫鹃业已赶了出来,见黛玉发怔,因悄悄儿自雪雁处问清了事情的大概始末,又犹豫了片刻后,方由王嬷嬷上前小声儿问道:“依姑娘之见,如今咱们该怎么样儿呢?” 黛玉见问,攸地回过神儿来,又凝神沉吟了片刻,方道:“如今老太太既已知道这个地方,又闻得我说林大哥林大嫂是我的本家兄嫂了,便是心中有疑虑,暂时当亦不会再提接我回府的话儿,只是,明儿彼此间的人情往来,只怕是免不了的!”顿了一顿,忽然站起来,满脸冷傲的道:“既是如此,明儿便比照以前扬州祖宅大门的模子,好生规整几间正门出来,再将‘林府’的匾额悬挂到正门外,让人知道,这是我林家的地方,是我真正的家,除过我自己的家,其他地方那里我都不会去!” 王嬷嬷几个一听,黛玉这个法子虽表面看似将她们的行藏暴露在了世人眼皮之下,实则因为有了自己的家人,有了自己家的产业,说话儿做事儿反倒较先时不知可以硬气多少倍,毕竟贾府众人如今只能拿她当客人,而非之前所谓的“自己人”,对“自己人”好意思说出的话儿作出的事儿,对客人却万不能同等对待,不然便是失了礼数,倒不失为一个掣肘贾府的好法子! 遂都点头应道:“明儿一早便按姑娘的吩咐行事,管保让姑娘瞧了满意。” 正说着,就有人来回:“六爷回来了,正寻姑娘呢。” 黛玉听说,忙命众人:“今儿个之事,我自会抽空儿说与六爷知晓,你们切不可多嘴。”又有意深深看了青冉一眼,方急匆匆往后面儿去了。 一时回至后堂,果见水溶正满脸焦急的坐在厅里,间或抬头望一望门口儿,以期能瞧得黛玉的倩影下一刻便出现在那里。 好容易瞧得黛玉进来,他忙站起来,几步上前赶着问道:“玉儿那里去了?让我好生记挂。” 说得黛玉俏脸微红,笑着嗔道:“不过是园子里去逛了会子罢了,往日都如此的,如何未见你记挂?” 水溶被她打趣儿,不气反笑,道:“往日价我也惦记的,只是未表露出来罢了。”说完见黛玉小脸越发红了,情知她害羞,因忙笑着叉开话题道,“不是早便说好今儿个夜里要带你看社火花灯去的,白日里可好生歇息过了?”又问,“过会子晚膳咱们吃什么?趁早吃毕收拾妥了,好出门子。” 黛玉闻言,偏头笑道:“白日里听青冉说灯节上各色小吃都有,样样儿皆比咱们家的厨子做的要美味儿许多,说得我好生想一样儿一样儿尝个遍,因此今儿不打算在家里用晚膳了。” 水溶一听,心下大惊,不是他瞧不上民间那些小吃,事实上,很多小吃确实有其过人之处,然那些个小商贩一多半儿出身贫苦人家,经他们手做出来的东西,他实在不敢随便给身子原就娇弱的黛玉吃。 只是一对上黛玉熠熠生辉的双目和满脸期待的神情,已到嘴边儿的拒绝话儿,水溶却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平日里她向他提的要求已经够少了,他能为她做的事情也已经够少了,若是今儿个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她,让她开心,那他还有资格说疼她宠她一辈子去? 左思右想,他终于得出了一个万全的主意来,因点头笑向黛玉道:“就依你。只是这会子离天黑终究还有一段时间,若不先吃点子东西,过会子只怕饿得咱们火烧火燎的,倒是让人先弄点吃的来垫垫肚子的好。” 见水溶依了自己,黛玉十分喜悦,忙命人准备小点心去了…… 京城头号饭庄落霞阁,坐落于护城河边,号称京城最风雅最有品味的饭庄,素为京城诸多达官贵人所推崇,因而由来便是宾客盈门、高朋满座的。 然而今夜,恰逢一年一度的灯节之时,落霞阁反倒较往日冷清许多,不为其他,只因今日落霞阁,早被一位阔气的贵公子遣人来重金悉数包了下来,此人不是别个,正是水溶,当然,他并未让落霞阁的人有机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落霞阁最顶楼的豪华厢房里,黛玉倚窗而立,俯瞰着底下街道上各式各样的花灯及被倒映得如同缀满了颗颗明珠的水面儿,不由由衷的微笑起来。虽然只能远远儿的看着,而不能下去亲自摸一下那些个花灯,感受一下儿融入人群中的别样乐趣,黛玉心里已是十分满足了。 后面儿紫鹃雪雁几个亦是兴奋得紧,不住对着下面儿不时经过的花灯指指点点、笑笑闹闹的,倒也自得其乐。 “玉儿,你不是嚷着要将灯节上的小吃一一吃个遍吗?我已让人买了几样儿最好的来,你先过来尝尝好是不好?” 黛玉正看得兴起,就听水溶在后面儿笑道,她虽舍不得下面儿的美景,却更想见识一下儿被青冉夸上了天的民间小吃,因忙扭身儿快速行至了屋子当中的紫檀雕花桌前。 就见硕大的桌面儿上,早已摆满了十来碟儿瞧着十分精巧的点心,让黛玉一见便觉着食指大动。 又听水溶在一旁含笑一一介绍道:“这是菊花酥,这是金丝红枣羹,这是芸豆卷儿、这是蜜饴糖……” 不待水溶介绍完,黛玉已迫不及待举起筷子,夹了一小块儿菊花酥放进嘴里,斯文优雅的吃将起来。不想才只咬了一口,已觉满嘴鲜美,回味无穷,因闭上一双美目细细品了一回,方睁开眼睛,赞道:“倒不想民间小吃竟是这般的美味儿。” 说着又夹起一块儿芸豆卷儿咬了一小口,仍是觉着美味异常,不由依次每样儿都品评起来。 对面儿水溶见她吃得开心,只觉比自己吃着还要开心几分,相较之下,方才命人快马加鞭赶进宫去命宫里头等御厨做这些个点心,再快马加鞭送到这里来所花费的物力财力,便更显得不值一提了。 待每样点心都尝过一圈儿后,黛玉终于放下筷子,笑得一脸满足的叹道:“原来灯节的平民小吃不是一样儿这般美味,而是样样儿皆这么美味,明年无尘哥哥可还要再带我来啊!” 水溶含笑点头道:“只要玉儿你开心,随时你想来了,都是可以的。” 黛玉偏头娇憨一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哦,哥哥明儿可不许反悔。”便起身行至一旁窗前,又专心的观看起下面的各色花灯和川流不息的人们来。 又看了半晌,黛玉忍不住打了一个秀气的哈欠,水溶见状,知道她必定累了,因行至她身后,柔声说道:“玉儿,天色已晚,是时候该家去了。” 黛玉听说,虽还想再多看一会儿下面的花灯,到底架不住疲惫,因点头道:“那就回去罢。” 坐在漆黑舒适的马车里,黛玉终是架不住疲倦,很快便歪在软榻上,迷迷糊糊睡着了,水溶坐在她对面儿,见她睡得十分不舒服,犹豫了片刻,到底没忍住心疼,上前轻轻抱了她在自己怀里,又尽量与她寻了一个舒服点子的睡姿,方满足的在心里暗叹一声,亦闭目养起神来。 回至府里,水溶亦未叫醒黛玉,而是轻手轻脚的打横抱着她,命王嬷嬷等在前面儿引路,将黛玉送回自个儿的房间自个儿的床上安置好后,方轻轻退了出去。 后面儿青冉见状,忙悄悄儿跟出去,寻下一个僻静的角落,将白日里贾母来过之事,并黛玉与之交谈的话儿,事无巨细一一学了一遍与水溶听,末了又小声儿道:“姑娘再四叮嘱住大伙儿,尤其是属下,切莫将这件事儿说与爷儿知晓,说她自会寻机会与爷儿说的,只是属下估摸着姑娘为了不与爷儿多添麻烦,一多半儿是不会说与爷知晓的,因此属下才会自作主张的,未知爷意下如何?” 一席话儿说得水溶攸地冷下了脸子,心里又是生气又是感动,生气的是贾母竟敢打着“外祖母”的名义来逼迫黛玉,让她不开心;感动的则是黛玉竟会在如此情况下,还一心为他着想,自己真是何德何能,能得她这般真心相待? 百感交集之间,见青冉还巴巴等着自己拿主意,因沉吟了片刻,方沉声道:“你姑娘既再四叮嘱过你不可将此事回与我,明儿你我都当做没有方才之事,不然就辜负你姑娘的一番心意了。你只精心照顾好姑娘便是,外面的事儿,我自有主意。”看来是时候该好好儿警告一下贾府那位自以为是惯了的“贾老太君”了! 只是,眼下终究还不到明面儿上动贾府的时候,如何既要让贾母短时间内没有精力来闹腾黛玉,又要将事情做得没有破绽,就值得好好儿计议计议了。或许,可以让太子妃为他“代劳代劳”?横竖她每日里闲得只有算计自家小叔子了,给她点子事情作,以打发时间,亦是好的! 这边厢水溶正暗自计议着,那边厢贾府荣喜堂内,贾母此刻亦未闲着,正召齐了贾赦贾政贾琏王夫人凤姐儿并贾珍等人,在商讨着送去太子府代替黛玉的人选。 在座众人皆非傻子,而是那人精儿,自然在闻得贾母说完要送一名姑娘去太子府后,立时便意会到了其中巨大的好处,一旦太子顺利登基,送去的姑娘自然便是尊贵的娘娘,而与那位姑娘最最亲近之人,自然亦会跟着水涨船高,遂各自在心里飞速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 正各自思忖之际,就听贾赦先道:“贵嫔娘娘进了宫,如今咱们府里便以迎丫头居长,所谓‘长幼有序’,自然该先解决了姐姐之事,再图妹妹之事才是,依我说,大家伙儿很不必再商议了,就由我这个父亲做主,送了迎丫头去罢。” 一旁贾珍忙亦接道:“二太太说得有理,此事终究干系甚大,务必要从长计议才是。” 侄婶二人的一唱一和,直把贾赦气了个半死,当他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呢!因冷笑道:“迎丫头不论是从年纪儿到样貌儿再到性子,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有什么好再从长计议的,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王夫人见贾赦这般武断,又见上首贾母,尤其是身侧贾政都未知可否,说不得强忍下满心对贾政的失望与不满,自个儿出头道:“说句我这个作婶子不当说的话儿,二姑娘是年纪儿样貌儿都相当,到底太过绵软老实了一些儿,虽则咱们自家人瞧着还好,焉知太子爷与太子妃娘娘便会喜欢的?没的白惹他二位生气。倒是挑个性子爽利一些,颇会待人接物去的好,到时一旦得了太子爷的喜爱,咱们也面上有光不是?” 性子爽利又颇会待人接物的,除过探春,眼下贾府是再找不出第二位姑娘来了。虽则自前次天花事件后,探春待王夫人已较先前儿淡了许多,而是私下里与赵姨娘走得颇近,但要拿捏住她,王夫人还是自信有这个本事儿的,因此才会这般尽力的为她去争取,好歹自己还是探春的嫡母,若让她得了这个机会,总比让迎春惜春白得去了的好! 一席话儿说得贾赦无言以对,只暗恨自己为何会生了迎春那样儿一个“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儿”的女儿,带累得他眼见便要到手的肥肉亦只能拱手让人,奈何着实找不着话儿来驳回王夫人,说不得气哼哼的退至一旁,自顾吃茶去了。 后面儿贾琏见父亲尚且无话儿可说了,他原就对迎春这个妹子无甚感情,如今又跟着贾政王夫人过活儿,自然亦不再说话儿;至于凤姐儿,更是既不好帮贾赦,又不好帮王夫人的,如今可以不说话儿,自然乐得清闲,跟着贾琏退至了贾赦身后侍立。 余下王夫人见贾赦被自己说退,心中又是喜悦又是得意,便欲转头再假意征询一下儿贾母的意思。 不想尚未及开口,却听贾珍忽然道:“二太太此言虽不差,只是太子府上已有了太子妃娘娘,娘娘那般尊贵人物,又岂能容得下另一位性子爽利,颇会待人接物的姑娘的?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依我说,倒是该挑一位性子冷清,淡薄名利的姑娘去,到时岂非既能得到太子爷的喜爱,又能得到太子妃娘娘的欢心了?”言下之意,惜春无疑才是最佳人选。 自打儿元春进宫并作得了一宫主位的贵嫔娘娘后,贾珍这个贾门本该最有威信的族长,便渐渐形同虚设了,族中众人有了什么疑难事儿或纠纷,也不再去求他,反而来西府求王夫人了,这让一贯被人吹捧惯了的贾珍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儿?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王夫人的女儿作了娘娘罢了。若是自个儿的妹妹惜春亦能作得娘娘,她王夫人可还有什么好值得得意的?因此今日好容易有了自家妹子可能作得娘娘的机会,贾珍自是再不肯放过的! 王夫人未料到打退了一个贾赦,贾珍又跟着顶了上来,心里虽有几分忌惮贾珍到底是贾门的族长,到底不舍得将这个大好的机会拱手让人,因淡淡一笑,道:“珍儿说得也有道理,我方才竟未想来。”说毕话锋一转,“只是珍儿竟忘记四丫头今年不过才只十一稚龄,头一个于年岁上便不相当了,又如何讨得了太子爷欢心呢?” 说得贾珍一滞,暗悔自己竟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但终究舍不得放弃这个大好的机会,因强自辩道:“四妹妹很快便十二岁交十三岁了,那里还能算小?况认真要说起来,三妹妹不也才十三岁,就能大得了多少了?”(未完待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王夫人见贾珍这般争锋相对,毫不相让,再维持不住表面儿上的假笑,因拉下脸子冷冷回道:“十三岁是算不得大,到底是实打实的实岁,可不是如珍大爷那般,忽喇喇便让自家妹子多长了一岁。只是,便是瞬间长大了一岁又如何,到底才只十二岁,充其量只能算个女娃儿,连女人尚且算不上,太子爷又岂会那般饥不择食的?!” 一席话儿几乎不曾把贾珍气得倒仰,深吸了几口气儿,正待反驳回去,就听上首贾母忽然威严的说道:“好了,都给我闭嘴,传了出去,咱们家的脸面还要是不要?” 众人方依言住了嘴,不敢再说。 贾母拿锐利的眼睛将满屋子的人一一都扫了一遍,方沉声儿说道:“我召了你们大伙儿来,是商议咱们家大计,不是听你们吵嘴的,谁要再敢多说,别怪我拿拐棍子给他一顿。” 说完见众人越发唯唯了,方继续说道:“方才大老爷、二太太与珍哥儿说的,都各有各的道理,只是,此事儿毕竟属于内院之事,太子爷作大事的人,如何有空儿理会这些个小事?自然要先入了太子妃娘娘的眼,方有可能到得了太子爷跟前儿。因此我想的是,这几日便命人好生与三个丫头做几身儿新衣衫,打几件儿鲜明首饰,过几日妆扮齐整了,再由我亲自一并带了去与太子妃娘娘请安,先探探太子妃娘娘的意思去,你们以为如何呀?” 原本贾母属意的也是探春,只是方才贾赦与贾珍的话儿也不无道理,探春的爽利能干就好比一柄双刃剑,既有可能会为她赢得太子的喜爱,却亦极有可能会因此而引起太子妃的不满,反倒横生枝节的,倒不如三个都送了去,让太子妃自个儿挑选的好,到时随便挑中了那一个,她亦好对另外两个没有被挑中的有个交代。 贾母一席话儿,复又说得贾赦与贾珍喜悦起来,便是王夫人,亦因迎春木讷、惜春年小,而对探春信心满满,以为此番便是见了太子妃,亦是非探春莫属的了而胸有成竹,因都齐齐应道:“到底是老太太有智计,但凭老太太安排。” 当下计议已定,众人方各怀心思的辞了贾母,各自散了,不在话下。 翌日清晨起来,先是邢夫人称病,打发人过来接了迎春过去小住几日,连带的将凤姐儿亦唤了过去,凤姐儿虽满心不愿意参合进此番大房与二房的明争暗斗当中,奈何邢夫人到底是自己的婆婆,为儿媳的侍奉公婆,原是应当应分的,说不得略微收拾一番,坐了车过去; 稍后,又有尤氏过来回贾母,在城外清虚观中修道的贾敬,亦即惜春之父身上不好了,要接了惜春一块儿赶着出城望侯去。 贾母原是那人精儿,如何瞧不明白尤氏来接惜春的用意,与邢夫人接迎春的用意是一样儿,欲接回了自己身边儿去,好生与其做两身儿光鲜衣服,打几件儿珍稀首饰的?难得她们愿意拿自己的银子出来花,贾母自是乐得清闲,遂假意嘱咐了几句要侍奉好贾敬后,便打发她姑嫂二人去了。 余下王夫人见“竞争对手”都各自鼓劲儿去了,也懒得再与贾母虚与委蛇,待请罢安后,便随意指了一个借口,唤了探春与之一块儿,回自个儿的荣庆堂去了。 回至荣庆堂,王夫人先便拉过探春的手,令其挨着自己坐到了榻上,方亲热的说道:“咱们娘儿俩也有日子未说过体己话儿了,今儿个可得好生说道一番才是。” 说完又假意摸了一下儿探春的袖子,道:“连日来忙着备办年事儿,我也未抽出空儿来多关心于你,倒未注意到你身上的衣衫都旧了,很该做几身儿新的了。”又打量了一番她的头饰,继续道,“头面首饰亦该添几样儿新的了。”说完不容探春答话儿,扭头儿向门外唤道:“来啊。” 很快便就其配房周瑞家的疾步行了进来,满脸赔笑着道:“太太唤奴才作什么?” 王夫人一行摩挲着探春的头手,一行笑道:“才我与你三姑娘说体己话儿,不期竟发现她身上的衣衫首饰都旧了,你立时命人去把城里最好布庄绸缎坊首饰行的经纪都传来,记得让他们带上自己最好的货色,我要与你三姑娘作几身儿衣衫,打几件儿首饰,好好妆扮妆扮我的女儿。” 周瑞家的原是王夫人的陪房心腹,王夫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自然是一清二楚的,因忙赔笑着配合道:“奴才理会得了,这就打发人传那些个经纪去。”说完却并不动身儿,反而细细觑了一回探春,方笑向王夫人道,“说句不怕太太你怄气的话儿,奴才方才斗胆瞧了三姑娘一番,竟觉着比咱们家的娘娘未进宫时,还要娇艳几分呢。” 王夫人听说,笑骂道:“都是我的女儿,我能有什么怄气儿不怄气儿的?你夸她们,比夸我自个儿还让我觉着喜欢呢。” 周瑞家的闻言,越发笑得谄媚了,“太太待娘娘与三姑娘一视同仁的心,府里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的?”说完又极力奉承了探春一回,方告退了。 这里探春早被她主仆二人的一唱一和弄得恶心在心了,然到底眼下还没有能力明面儿与王夫人对着干,说不得强笑着虚应了半日,又陪着王夫人用了午饭,方得以在她午歇时,得空儿回了自己的屋子。 甫一回至自己的卧室,探春便隐约闻到了一股子熟悉的脂粉味儿,她心知有异,因摆手令身后的大丫鬟侍书翠墨都退下,又反手关好了房门后,方压低声音道:“娘,出来罢。”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便见赵姨娘蛰蜇蝎蝎自通往内室的帘幔后面儿绕了出来。经过先前那场变故,赵姨娘仍是未能改掉自己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卑微的、不庄重的气质,但看在探春眼里,却不再觉着厌恶,反而是深深的心疼,若是能自己选择自己的出身,赵姨娘又何尝愿意活得这般卑微的?这也是探春不顾赵姨娘执意反对,私下里直接唤她作“娘”而非“姨娘”的根本原因,她已经因为自己父母的卑微出身,活得够凄惶的了,她又岂能忍心再让她因为自己子女待她的态度,而活得于凄惶之外,更又多几分痛苦与失落的? “娘,你这会子找我有什么事儿?”上前轻轻拉了赵姨娘进到自己的卧室,又拉了她的手一块儿坐到床榻上后,探春方轻轻问道。 赵姨娘对探春直呼自己作“娘”既有几分受宠若惊,又有几分感动,不觉便红了眼圈儿,还是因为想着这会子自己是趁着王夫人午睡偷跑了来的,原是有正事儿要说,方强忍住了,旋即附耳与探春小声儿道:“姑娘可知道今儿个太太缘何忽然之间待你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又是作衣衫又是打首饰的吗?” 探春见问,冷笑道:“‘黄鼠狼给鸡拜年’,能有什么好心?定是有什么事儿需要求到我名下了。” 见女儿这般聪敏,赵姨娘直觉心下说不出的自豪,因忙继续说道:“姑娘猜得一点儿不错,太太之所以忽然如此,确是想利用姑娘呢。”遂将贾母要挑一名姑娘送去太子府以代替黛玉与太子作妾之事,并贾赦贾珍王夫人三个各自打的什么主意,都细细与探春说道了一遍,末了犹道:“二姑娘与四姑娘已分别被大太太珍大奶奶接回各自身边儿去了,想来亦是想悄悄儿的好生与她们妆扮一番呢。” 赵姨娘未作贾政的姨娘之前,是贾母房里侍候的丫鬟,后因说话儿做事儿伶俐,又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入了贾母的眼,方被其与了贾政作房里人,后又因添了探春,方被抬举坐了姨娘,与贾母房里众伺候之人,自然有几个交情颇深的,知道昨儿夜里贾母等众人所秘密商议之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席话儿说得探春又惊又怒,又气又急,若是换了以往的她,指不定还会如此天降下来的大好事儿喜悦至极,然后费心尽力的去争取;可是如今,她只想好生守着母亲与弟弟,平平淡淡的过完这一生便足矣,自然不愿再淌进这滩浑水当中。因又怔了半日,方咬牙道:“这样儿亲人,这样儿人家,也难怪林姐姐宁愿在外面儿吃住得委屈一些,亦不愿意回来了!” 赵姨娘无暇顾及黛玉,她现在只关心探春最终会不会被贾母王夫人送去与太子作妾,她就是作妾的,如何能不知道作妾的委屈与悲哀?自然舍不得自己的女儿亦去受同样儿的委屈,那怕是太子的妾,那怕将来真能作得娘娘,她亦不愿意!因急声儿问道:“现下我们可该怎么样儿呢?姑娘可有什么好法子?” 探春见赵姨娘一脸真挚的关心与焦急,心下立时流过一阵暖流,不拘怎样,她还有真心待她的生母和弟弟呢,即便是为了他们,她亦要好好儿保护自己才是!因凝神把事情的前后经过都细细想了一遍,又闭上眼睛,心无杂念的想了半晌,到底“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她想出了一个主意来。 因附耳与赵姨娘道:“娘过会子回去后,便遣两个心腹婆子,悄悄儿走一遭儿梨香院,有意无意将这个消息透露与薛家的人知晓,以那位薛姑娘一心欲遂青云之志的性子来看,势必会死缠烂打、想尽一切法子,磨了太太带她一块儿去的。到时候有她在,咱们就只管看好戏便是了。” 以宝钗的样貌儿,果真随了她们一块儿去,只要太子妃不是瞎子,一多半儿会选中她,到时候王夫人“偷鸡不成蚀把米”,反丢了自己“内定”好的儿媳妇不说,一定还会招来贾母的臭骂,甚至是厌恶,到时候她便可以既保护好自己,又可以借贾母这柄“刀”,去对付她自己能力范围以内所对付不了的王夫人了! 赵姨娘平日里虽道三不着两的,却亦非那十足蠢钝之人,不然当年亦不会得贾母青眼,自奴才一跃成为半个主子了,因此只短短的发了片刻怔后,便反应过来了探春的意思,因点头悄笑道:“到底姑娘有智计,过会子我回去后,便按姑娘的吩咐行事去。” 探春见赵姨娘明白过来了自己的意思,忙又补充道:“待消息散出去后,便着人时刻注意着梨香院的动静,一旦宝姐姐来找太太,立时打发人告诉我,我好赶过去,必要时与她帮腔几句,事情便更能万无一失了。” “姑娘只管放心,我理会得了。”赵姨娘忙一叠声儿的应了,又道,“过会子太太该醒了,若醒来见不着我,又该动疑了,我且先回去了,姑娘千万照顾好自己。” 探春点头应罢,又先行一步拉开门四下观望了一番,待确定四下里都无人后,方招手唤了赵姨娘过来,目送她悄悄儿的去了,暂不赘述。 冬日天短,眨眼早又掌灯时分,探春正欲扶了侍书往前面儿贾母屋里去,便有赵姨娘房里的小丫头子小吉祥儿送了一双精巧的鞋面儿来,笑道:“这是姨娘新近做下的,特意打发奴婢送来,希望姑娘能喜欢。”又道,“姨娘还让告诉姑娘,前儿个姑娘吩咐的话儿,姨娘已悉数记下了,也按姑娘说的做了,请姑娘只管放宽心。” 闻言探春便知赵姨娘必已将消息传至了梨香院的人耳里,这会子只怕也已传到了宝钗耳朵里,心下暗喜,因笑道:“回去告诉姨娘费心,就说我的吃穿用度府里都是有月例的,很不必姨娘再费心,让姨娘只管伺候好老爷太太,教育好环兄弟便是。”又命翠墨,“给她些钱买果子吃去。” 小吉祥儿一句一句答应着,又磕头谢了探春的赏,方退了出去。 余下探春心里到底不能确信宝钗有没有听到这个信儿,又思及以薛姨妈宝钗母女的性子,倘真得了这个信儿,这会子一多半儿要留在自己院里商量对策,当无暇过贾母屋里来才是,只要去了贾母屋里便可知晓了,遂拔腿忙忙往贾母屋里赶去。 一时到得贾母屋里,探春留心四处张望了一下儿,并无见薛姨妈母女,心里一块儿大石攸地落了一半儿,因忙又上前与贾母王夫人请了安,方状似无意的问道:“今儿个姨妈与宝姐姐怎么不见?” 王夫人听说,笑道:“方才你姨妈打发人来说,许是昨儿个夜里着了凉,这会子有些个心口疼,今儿个就不过来陪老太太斗牌说话儿了。” 至此,探春心里一块儿大石方算是彻底落了地,忙笑道:“既是如此,明儿很该瞧瞧姨妈去才是。”说话的同时,心下却是大喜,如果她猜得没错儿,这会子薛姨妈与宝钗必定正谋划着如何方能求得王夫人带了宝钗一块儿去太子府呢! 探春的猜测一点子不错,彼时薛姨妈与宝钗母女,确确正是在梨香院内为如何方能求得王夫人带了宝钗一块儿去太子府而发愁。 拜探春与赵姨娘有心安排所赐,未及傍晚时分,宝钗便已自莺儿口中,——莺儿又自梨香院内几个杂使往来的婆子口中,婆子又自另外几个婆子嚼舌子时,“无意中”得知了贾府不日要送自家几位姑娘过太子府,任由太子妃挑选一个与太子作妾的消息。 当下宝钗便忍不住激动得心突突跳得慌,脑子里第一个闪现过的念头儿,便是自己的青云之志,终于可以得以实现了。她想的是,以她那份儿与黛玉不相上下的容貌才情,太子妃既能那般看重喜欢黛玉,自然亦能同样儿的看重喜欢她,尤其她还有一样儿黛玉所不具备的优势,那便是她擅于待人接物,到时候还可以替太子妃分忧解劳呢,除非太子妃是傻子,不然一定会在贾府众姑娘当中,头一个便选中她!而太子又是当今的储君,将来的一国之君,自己只要能得到他的喜爱,明儿还愁作不得金尊玉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娘娘的? ……她仿佛已经看见自己头戴凤冠,身披华服,为天下所有女子所由衷的艳羡景仰了! 然而幻觉很快便消失了,只因她忽然听见她母亲在耳边低叹,“老太太瞒着你这件事儿倒还情有可原,她原便不待见咱们一家子,可是你姨妈一样儿瞒着咱们,亦即是说,她亦同样儿未想过要给你这个机会,连去到太子府的机会都没有,我儿便是生得再貌比天仙,又有何用?” 薛姨妈不是傻子,自然自婆子是“无意之中”方得到了这个消息中,猜到了贾府众人是一心想将这件事儿瞒着她母女的,因此她只是短暂的喜悦了片刻,便很快冷静了下来,想到了最关键最实质性的问题! 一席话儿如兜头一盆凉水在大冬日里泼下,登时将宝钗一颗火热滚烫的心,浇了个透心凉,是呀,贾母王夫人压根儿未想过要给她机会去太子府,她便是再貌美如花,甚至倾国倾城,又能怎样?!(未完待续) 舌灿莲花不觉中计 宝钗因闻得家下婆子们“无意”得知了贾府不日欲送几位姑娘过太子府,任由太子妃挑选一名与太子作妾之消息,当下便激动得心突突直跳起来,一面又是庆幸自己终于有机会一遂青云之志,可以一跃成为人上人了;一面又忍不住发狠便黛玉不替自己引荐又如何,自己是金子,终究放在那里都是要闪光的;一面又忍不住娇羞的幻想起太子何许人也,会不会是自己心目中理想的良人呢?至于她自来至荣国府,便暗自动了几分心的宝玉,则早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正自百感交集之际,却听薛姨妈在耳边说了一句:“老太太与你姨妈既有心欲瞒着咱们这个消息,自是压根儿未考虑过要给我儿这个机会,咱们可该怎么样儿呢?” 一席话儿如大冬天里被兜头儿泼了一盆子凉水,登时将宝钗浇醒过来,因凝神沉吟了片刻,方咬牙发狠道:“如此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便是姨妈压根儿未打算过要带了我同去,我也要用尽一切法子,说服她带了我去!” 薛姨妈知道自己这个女儿不发狠则已,一旦她发狠决定要做的事儿,不拘过程如何复杂如何艰难,到最后总归都能做成功,如今既见她发了狠,心里反倒镇定了几分,忙赶着问道:“我的儿,你素来最是个有智计的,这会子可是有什么主意了?” 宝钗心里原本尚无主意,方才不过是凭着一股子气儿才说了那般狠话儿,如今见她母亲问,心里越发烦躁,因不耐烦的道:“我能有什么主意,这不正想着呢吗?”遂烦躁的踱至窗边,深吸了几口气,方闭上眼睛,凝神思忖起来。 后面儿薛姨妈见状,虽伤心于女儿待自己的态度,然终究不敢上前,惟恐扰乱了她的思绪,遂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是夜,薛姨妈与宝钗母女如之前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儿,在屋子里对坐至深夜犹未歇下,只不过今夜她们不再是因为薛蟠彼时尚未着家,心中担忧,以致不能入睡,现下她们已顾不上担忧他了,她们还有更紧要的事情需要去筹划…… 翌日清晨起来,虽则一整夜皆不曾合过眼,宝钗除过眼圈儿有些个轻微的肿胀以外,气色精神头儿都还不错,只因她已大略想好了能说服王夫人的话语。 命莺儿取了一身儿半旧的素色衣衫来与自己穿好,又有意将自己妆扮得朴素端庄后,宝钗方服侍着薛姨妈,一块儿去与贾母请了安,又随意指一借口,随王夫人一块儿回了她的荣庆堂。 吃毕一盏茶,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儿,薛姨妈接收到宝钗悄悄儿使来的眼色,遂忙清了清嗓子,笑道:“昨儿个无意闻得下人们说,姐姐这两日在忙着见城里最好布庄、绸缎坊、首饰行的经纪们?可是要与谁作衣衫打首饰?”说完似未瞧见王夫人攸地变化了的脸色一般,继续笑道:“姐姐也真真是外道,守着咱们家现成儿的布庄首饰行,何苦劳命伤财外面儿寻去?打发个人与我说道一声儿,我自打发人送最好的样品来姐姐瞧,岂不省力又省心?” 宝钗忙笑着接道:“妈说的是,咱们都是姨娘的骨肉至亲,是姨娘在这府中除过宝兄弟以外最亲近之人,姨娘又何苦与咱们外道呢?” 又状似无意的问道,“姨娘是要自己作衣衫打首饰,还是要替宫里娘娘置办?” 王夫人并不知道这会子薛姨妈宝钗母女心中打的小九九,当她们只是纯粹的关心自己,又想着至多再过个三二年,她一定会求得宫里元贵嫔娘娘赐婚,让宝钗嫁进贾府来,如今宝钗亦算不得外人了,遂笑道:“我都一大把年纪儿了,再如此大张旗鼓作衣衫打首饰的,岂不是徒惹人笑话儿不尊重的?至于娘娘,宫里要什么没有?咱们这些个凡品,如何敢拿进去现的?实不相瞒你们,这些衣衫首饰都是与三丫头置办的……” 话未说完,已被薛姨妈假意吃惊的打断:“与三姑娘置办的?”长叹一声,方继续道,“不是我说嘴,姐姐也忒宅心仁厚了,待庶女都这般胜似亲生,好歹也要看她值不值得姐姐这般疼才是啊!” 一席话儿勾起了王夫人对近来探春对自己阳奉阴违、口服心不服的旧恨,因忿忿说道:“妹妹当我心中是愿意与那个小贱人作衣衫打首饰的?只是……哎,我也不瞒你们了……”遂将府中众人如何商议欲送几名姑娘过太子府任太子妃挑选一名与太子作妾;众人又是如何的互不相让,惟愿能将机会抓到与自己最亲近的姑娘手上;邢夫人尤氏又是如何先后接了迎春惜春回各自身边儿,欲好生妆扮调教其一番,迫使得她亦只能将探春打扮光鲜了,以便将来能得到巨大好处……等前因后果,都细细与薛姨妈宝钗母女说道了一遍。 末了又不屑道:“若不是想着此番她极有可能会与咱们二房带来巨大的好处,谁会愿意在她身上白花银子的?” 宝钗见王夫人已如自己所期许的那般,说出了她的心里话儿,因不着痕迹与薛姨妈交换了一个眼色,又轻轻冲其点了一下儿头。薛姨妈会意,忙作恍然状,道:“我说呢,姐姐便是再宅心仁厚,也得看那人配是不配被姐姐这般疼才是,敢情儿还有这么个缘故在内。” 一旁宝钗忙站起来,笑得一脸温和的道:“论理这话儿原不该由我一个小辈儿来说,只是姨娘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而我作甥女儿的想不到倒也罢了,既想到了,若不先与姨娘提个醒儿,明儿果真生出什么事端来,岂非是我的罪过了?” 王夫人素喜宝钗平稳宽和,如今既见她这般说,因忙拉过她挨了自己坐下,方笑道:“我的儿,你在我眼里,与你大姐姐宝兄弟是一般无二的,有什么话儿但说无妨,切莫与我外道才是。” 宝钗笑道:“姨娘别生气,我就说了。”王夫人笑道:“你只管说,我不生气便是。” 宝钗方压低声音正色道:“姨娘待三妹妹若亲生一般的好,咱们大伙儿虽然都是看在眼里的,保不齐她自个儿就会同样儿作此想,况还有那一个不尊重之人,焉知不会在她跟前儿说东道西的?一旦她被太子妃娘娘选中,得了势,只怕将来她会反过来对姨娘不善亦未可知,依宝钗愚见,不得不防啊!” 一席话儿说得王夫人分明怔住了,半日方青白着脸子颤声儿道:“我可真真是糊涂,竟未想到这一茬儿!”她待探春赵姨娘贾环母子姐弟如何,府内众人谁不是心知肚明的?她自己当然更是再清楚不过,那是无论宝钗用什么好听话儿来粉饰,都掩饰不了的,果真的任由探春跟了太子,将来随着太子登基,探春便是当权的娘娘了,以探春的性子,一万个可能是会让她吃不来兜着走的!不行,她不能任由这种情况发生,她得将其扼杀在萌芽阶段才是! 见王夫人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儿,宝钗便知自己的话儿已经起到了一定作用,因忙又添油加醋道:“再说句不当讲的话儿,如今咱们的娘娘还当权,当然她会有所顾忌,一旦太子登了基,娘娘自然跟着成为太妃娘娘,到时候虽地位更尊崇了,手里的权利却有限了,只怕到时那个小人一得志,更要变本加厉亦未可知。只是,……要轻易放弃这个大好机会,任由大老爷大太太与东府得这个巧宗儿,未免又有些个心有不甘,总之,姨娘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啊!” 如果说方才宝钗一席话儿只是让王夫人有所踌躇,那么这一番话儿,便是彻底击中王夫人的“七寸”,以致她彻底打消了要助探春去争得这次大好机会的念头! 只是,如宝钗所说,要让王夫人放弃这个机会,眼睁睁瞧着东府与大房的人得势,并在将来极有可能会将她踩到脚底下,她又委实不甘心,因着她良好的出身和宫里元贵嫔的关系,她在贾府已被人奉承巴结得太久了,若要让她在将来仰仗邢夫人或是尤氏的鼻息过活儿,她实在不敢想象自己还要怎么活?! 早已方寸大乱了的王夫人,在无意抬头接触到宝钗那一脸的平静时,终于似濒死的人抓住了一根儿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过她的手便急声儿道:“宝丫头,平日里你最是个有主意的,如今你便与姨娘拿个主意罢,明儿姨娘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宝钗说了这么半日,等的便是这句话儿,这会子终于等到,自然是大喜在心底,然面儿上却不表露出来,反而装出一脸的难色道:“我才能活了多大,那里便能巧得过姨娘与妈呢?此事终究还能姨娘与妈商量着拿主意才是。” 王夫人听宝钗这般说,攸地忆起打小儿薛姨妈这个妹妹便经常比自己有主意,因忙转头问她:“妹妹可有什么好主意没有?此番若能帮得姐姐这个大忙,明儿姐姐必定好生谢你。” 薛姨妈闻言,忙摆手满脸为难的道:“姐姐说那里话儿呢,咱们是一奶同胞的亲姊妹,为姐姐分忧,是妹妹应当应分的,姐姐又何苦说这些个生分话儿?只是一时之间,除过一个下下策以外,我也想不出什么其他好的法子来,倒是容我再好生想想不迟。” 听薛姨妈话中之意,虽然没有一个好的法子,却并不是没有法子,王夫人忙一叠声儿的催道:“妹妹既有法子,但说无妨,焉知就不是好法子了?况若果真不好了,咱们再从长计议,亦不为迟,妹妹快请说罢。” 薛姨妈又犹豫了片刻,方似狠下了决心一般,说道:“姐姐可以挑选一个亲近的女子,代替三姑娘送到太子府上,一旦事成,一来那被选中的女子必定对姐姐感恩戴德,反过来百倍千倍的报答于姐姐;二来也绝了三姑娘的痴想,岂不就可以两全其美了?”一面说,一面还拿眼睛不住瞧宝钗。 至此,王夫人终于明白过来今儿个她母女过来寻自己,又苦口婆心说了这么一大通话儿的用意,禁不住暗自冷笑起来,说来说去,她们真正所想的,还是如何与自家谋得好处,而非如她们说的那般,是巴心巴肝儿在为她着想! 冷笑过后,王夫人又止不住生起气儿来,她都已经明示过薛家母女无数次,将来必定会聘了宝钗作自己的儿媳妇,作国公府尊贵的少奶奶了,她们竟还想拣高枝儿爬,她们到底有没有将她和她的宝玉,还有荣国府,放在眼里! 对面儿薛姨妈与宝钗原是那人精儿,如何瞧不出王夫人此时已生了气儿?因忙忙彼此交换了一下儿眼神,方由薛姨妈向王夫人赔笑道:“姐姐误会妹妹的意思了,妹妹既已与姐姐有了‘金玉之约’,又岂会再生二心的?况妹妹方才不也说了,此计不过是下下策罢了,倘姐姐觉着不好,咱们再从长计议,也就罢了。” 王夫人闻言,方意识到方才自己反应过度了,又见一旁宝钗早已羞得满脸通红,低垂下了头去,想是因为提到了宝玉,害羞不迭之故,不由又暗悔起自己竟会怀疑她母女的用心来,因忙歉然一笑,道:“我也是心思紊乱,才会失态了,妹妹不要见怪才是。” 又静下心来细想了一番方才薛姨妈的计策,倒渐渐觉着其妙不可言来,倘若她真在本族中挑中一名女子,再过继到自己名下来,自己便是她的母亲了,一旦她得了宠,不反过来感激她孝顺她,还会感激孝顺谁去? 只是,短时间之内,叫她到那里去挑选出一名才貌双全的女子,过继到自己名下的?况贾母贾政那里,她又该怎么说去呢?不知不觉,王夫人又陷入了新一轮的熬煎犯愁当中,以致薛姨妈宝钗是何时告辞离去的,都不知晓。 午饭过后,王夫人趁歇午觉的空档儿,命人唤了心腹陪房婆子周瑞家的与吴新登家的来,悄悄儿的将此事儿谋之于二人。 二人听说,掰着指头儿将贾门一族中年纪儿样貌儿品性儿都相当的姑娘细细数了一遍,独有隔了四房的两个姑娘四姐儿与喜鸾要稍稍合适一些儿,然都比惜春尚且要小上半岁,自然作不得数;至于其他,则更不合适,不是样貌儿差了,便是大字儿不识一个,抑或是有这样儿那样儿不好的,没奈何,王夫人只能长叹一声,暂且作罢。 倒是周瑞家的忽然道:“太太又何苦舍近求远,现成儿人选不是就有一个?”说完一指梨香院方向,“虽说太太中意宝姑娘,满心盼着她能成为咱们家的人,只是说句奴才不当讲的话儿,事情总要分个轻重缓急不是?旁的不说,宝姑娘原是太太的外侄女儿了,就跟太太的亲生女儿一般,果真的她能得了宠,还怕不会百倍千倍回报太太的?总比让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甚至是外四路的其他姑娘们得了宠,要好上许多罢?太太请细想。” 一旁吴新登家的忙亦附和道:“至于太太原先的想法儿,以咱们二爷的人品家世、才貌品性,还愁寻不下一位家世更好,人也更好的姑娘来配的?况二爷这会子到底还年小呢,倒是先解决了眼前的难题才是。” 二人都是自小儿跟在王夫人身边伺候,及至王夫人出阁时又一块儿陪嫁过来的,在王夫人跟前说的话儿,自然是很有几分分量的,不然王夫人亦不会不寻别的人商议,单寻她二人来商议了。如今既闻得二人都这般说,心下已是活络了几分,因略带迟疑的问道:“果真的就再想不出其他的法子了?” 周瑞家的忙道:“若是时间充足,指不定还能再想出一个更好的法子来,只是现下时间紧迫,且真挑了其他姑娘,说服老太太老爷又要花费一段时间,到那时,只怕二姑娘四姑娘已获得太子爷的宠爱了亦未可知,倒不如瞒着老太太,悄悄儿带了宝姑娘同去太子府的好,到时候便是老太太再有心反对,亦奈何不了咱们了。所谓‘时不待我’,太太还是尽快拿主意罢。” 一席话儿说得王夫人终于下定了决心,道:“罢了,就用此计罢,只是,切记要瞒着老太太老爷才是。”王夫人虽遇事没有主见,却还不至于糊涂到忘记贾母是何等厌恶宝钗的,倘被她知晓她要带了宝钗一块儿过太子府,抢贾府三位姑娘的风头儿,只怕头一个便饶不了她,倒是先瞒着她的好! 她不知道的是,薛姨妈宝钗母女早在离开荣庆堂后不久,便推测她一定会唤了周瑞家的吴新登家的过去商议,因事先悄悄儿遣人唤了二人过梨香院,先是与了二人一笔只怕穷尽她们一生,都不可能拥有的财物,又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二人一通儿,并许了二人一旦事成,还有重赏。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二人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为自个儿打算,于是方有了才刚二人极力为宝钗说话那一出儿!(未完待续) 杀鸡儆猴小惩大诫 王夫人听从了自己的心腹陪房周瑞家的、吴新登家的劝说后,终于下定决心,悄悄儿带了宝钗同去太子府,以期能让宝钗雀屏中选,并让迎春探春惜春都落选,继而达到狠狠打压她们父兄的目的。 当下计议既定,王夫人却又忍不住再次犯起愁来,道:“姨太太与我是有过口头约定,是为‘金玉之约’的,宝丫头与宝玉亦情分极深,倘她不愿意,岂非又要横生枝节了?” 周瑞家的吴新登家的闻得王夫人被人算计了,还这般维护着那算计她之人,都是暗自好笑,面儿上却不表露出来,而是自告奋勇道:“若是太太信得过奴才们,就让奴才们代替太太,去与姨太太和宝姑娘好生说道说道罢。”由她二人过去送王夫人答应了这个消息,端的是再好不过了,指不定还能再等到什么意外的赏赐亦未可知呢。 王夫人见二人主动提出愿意为自己分忧,心下欣慰,因点头道:“嗯,就由你二人去罢,只是一定要委婉点子与宝姑娘说,明白吗?罢了我自有重赏。”二人忙答应着去了。 余下王夫人一个人在屋里,想着如今既已有了宝钗,以探春与之相去甚远的才貌,自然不可能再有被太子妃选中的可能,既是如此,自己何不做得漂亮一点,让府中上下都赞赏自己的宅心仁厚呢?遂决定仍按原计划,尽可能的与探春作几件儿鲜明衣衫,打几样儿华美首饰,让贾母与贾政好生瞧瞧她的贤惠与大度。 与此同时,探春因得了赵姨娘遣人悄悄儿送去的王夫人决议要带宝钗同去太子府的消息,正在自己屋里暗自喜悦着,惟愿贾母带她们太子府那一日早些个到来…… 展眼已是正月二十六日,贾母择定带三春过太子府向太子妃请安的日子亦到了。 五更天刚过,荣喜堂内已是灯火通明了,只因过会子邢夫人王夫人尤氏要各自带了妆扮好的三春过来,让贾母先过目一番,再瞧瞧有没有那里是需要改进的。 至于宝钗,则早已打扮得光鲜亮丽的被周瑞家的领着,夹杂着喜悦激动又有几分庆幸与得意的心情,悄悄儿躲进了王夫人的车里,以防待会儿露了马脚,以致还未及到得太子府门前,已被贾母发现,坏了她的好事儿。 荣喜堂上房内,贾母正就着鸳鸯的手吃燕窝粥,便闻得小丫头子在外面儿道:“大太太二太太大奶奶并三位姑娘来了。” 贾母摆手示意鸳鸯退下后,方命琥珀取了自己的眼镜儿过来戴上,欲好生瞧瞧三春今儿个打扮可有什么不当的。 少时,伴随着一阵环佩叮当的细微响声儿,妆扮一新的三春姊妹,已被自家母亲或嫂子领至了贾母跟前儿,——当然除过探春以外,迎春惜春并不知晓今儿个她们的母亲嫂子将她们盛装打扮了带去太子府,到究意欲何为,只是心里对邢夫人与尤氏缘何会忽然待自个儿这般殷勤,有所疑惑罢了。 一手托着眼镜儿,一手依次拉过迎春探春惜春上下前后都细细瞧罢一回后,贾母方满意的点头道:“倒是有十成儿大家千金小姐的品格儿了。” 又向刑王二夫人并尤氏道:“你们都做得很好,只是连日来你们也累了,今儿个就好生在家歇息一日,就由我带她姊妹几个去与太子妃娘娘请安罢。” 一席话儿说得三人都变了颜色,尤其王夫人,更是心里一“咯噔”,贾母不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才会故意这般针对于她罢?果真的不让她去,宝钗岂会亦不能跟着去了? 而刑夫人与尤氏虽不若王夫人那般有鬼儿在心,却亦生恐若自己不跟了去,贾母在大事儿上偏心于不是自家姑娘的另外那两个,因忙忙都道:“岂敢让老太太一人受累?倒是让咱们一块儿同去的好,凡事也好有个照应。” 贾母如何猜不透她们心中的想法儿?心中不由对她们只看得到眼下自己能否得益,却想不到只有家族好了,她们的日子才会更好这样儿最根本的因果关系而生出几分不屑来,但旋即又忍不住自得起来,果真人人都能像她这般将世事看得通透,那她也就不一定作得稳这个“老祖宗”了! 遂点头淡淡道:“也罢,都一块儿去罢,遇事儿也好有个照应的。”便缓缓站起身来。一旁鸳鸯见状,忙上前扶着她,打头儿往外面儿行去,后面儿众人忙依次跟了上来。 行至二门外,就见那里早已准备好了一溜儿的车轿。不着痕迹的瞧着侍立在一旁的周瑞家的悄悄儿向王夫人点了一下头后,探春心里有了底儿,方就着地下婆子的手,与迎春惜春坐上了同一辆马车,踏上了去往太子府的路。 太子府隔贾府原不算远,如今又正值大清早,街面儿上尚无多少行人往来,因此只用了平日里一半儿多点子的时间,贾府的车轿队伍已到得了太子府门外。 就见太子府大门外停满了簇簇的轿马,两旁则笔挺威严的站满了侍卫,大不同于荣府众门子的懒散与狐假虎威的傲慢,让人一望便会油然生出几分敬畏来。幸得此番已非贾母等人第一次来,因此倒还不至于唬住。 不用贾母吩咐,荣府大管家娘子林之孝家的已如前几次来时那般,满脸堆笑的蹭了上去,纳福道:“军爷们有礼!老婆子是荣国府贾家的管事婆子,后面儿车上坐的是咱们家的老太太、太太、奶奶并姑娘们,今儿个打早儿来,是与太子妃娘娘请安来的,烦请那位爷儿进去代为同传一声儿的?” 内中便有一名小头目模样儿的侍卫点头道:“原来是荣国府的,且先等着罢。”便打发了两名侍卫进去传话儿。 约莫一盏茶的光景儿过后,方见才刚那两名侍卫出来了,后面儿还尾随着四个瞧着十分利落的婆子,行至林之孝家的跟前儿笑道:“娘娘打发咱们迎贾老太君进去,请随咱们来罢。”便领着贾府众车轿,往另一侧的角门去了。 进得角门,又行了将近一射之地,及至一个月洞门前的开阔之地上,婆子们示意贾府的车轿都停住,方隔着车帘向贾母等笑道:“请贾老太君与众位太太奶奶姑娘们下车,随奴们进二门去罢。” 贾府众跟车之人闻言,忙上前挑起贾母等人车轿的帘子,扶了众人下车,便赶车的赶车,抬轿的抬轿,依例退至了后面儿一间小抱厦里去候着,只留下了众人贴己伺候之人跟着。 众伺候之人一退开,开阔之地越发显得开阔,一直拼命将身子缩在王夫人身后,以期能不被贾母等人瞧见的宝钗,便立时显得无所遁形起来,彻底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不待贾母发话儿,邢夫人第一个便先冷笑道:“二太太真真打的好算盘呢,不独送了自己的女儿来,连外甥女儿一并带了来,显见得是不愿意给二丫头四丫头留一点子机会啰?!” 尤氏忙亦冷笑着接道:“二太太此举,只怕不妥罢,终究这是咱们贾门的家务事儿,那有先外人后自己的道理?二太太还是别忘了自己是姓贾,而非姓薛!” 在场众人皆非那愚钝之人,如何不能自宝钗那花枝招展的打扮中,猜出王夫人一并带了她来的用意?自是气愤不迭,亦顾不得地点场合,顾不得上下尊卑,便出口冷言起来。 王夫人想着宝钗都已被自己带至了太子府的二门外,在太子府的地盘儿上,贾母自然不好开口赶人的,遂有恃无恐,冷笑道:“说句不好听的话儿,凭二丫头四丫头的资质,又岂会真被太子妃娘娘选中的?没的白来现娘娘的眼。倒是把机会给那资质上佳的人的好……” “都给我住嘴!”一语未了,已被贾母低喝着打断,“你们当这里是咱们自个儿家里吗?就这样儿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最要紧的是,因着三人的一席话儿,三春脸上都浮现出了几分或多或少的疑虑来,她可不能让她们现下动疑,以免呆会儿见太子妃时,横生出什么枝节来。一面说,一面拿森冷的目光将宝钗全身上下都一一扫了个遍,方冷冷道,“薛姑娘,今儿在场的,都是我贾门中人,薛姑娘一个外人在此,到底诸多不便,倒是先请回去的好。”便要命人送宝钗回去。 一面又忍不住在心里发狠,待回去后,头一件事儿便要薛家人悉数扫地出门,竟敢要起她贾门正头儿主子姑娘的强来了;至于第二件事,不用说,自然是给王夫人一个狠狠的教训,竟蠢笨至厮,帮着外人要自家人,尤其内中还有探春这个庶女的强!她倒要问问,到究薛家人与了她什么好处儿,让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维护她们,先是一心欲促成她的心肝儿宝玉与那个商家女的婚事,如今更是变本加厉,竟明着来抢她们家以后能否得以更富贵荣华、飞黄腾达的大好机会了! 宝钗接收到贾母森冷的目光,不禁轻颤了一下儿,但终究不舍得将自己已跨进了“富贵权势大门”的一只脚退出去,而是满心想着再要将另一只脚,亦跨进那个“大门”来,遂抬头向贾母讨好一笑,道:“老太太只管放心,若宝钗得了现下这个机会,以后必定百倍千倍的回报于老太太及府上,还请老太太……” “呸!”话未说完,已被贾母兜头啐了一口,不屑道:“果真不愧是商家女,连这等不懂礼节不要脸子的话儿亦说得出,倒是别在这里污了我的眼睛!”便要命林之孝家的亲自来拉其出去。 林之孝家的正要上前拉人,却见一众丫头婆子簇拥着一个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女子,不是别个,正是冬喜过来了,不待站稳,便先似嗔似怒的向一旁方才带贾母等人进来的婆子们道:“让你们引个路,却半日引不来,若是误了娘娘的正事儿,你们可当得起当不起?” 众婆子忙低头齐声儿道:“奴才们知罪!” 冬喜方微微颔首,扭头儿向贾母笑道:“娘娘已经在厅里等候多时了,贾老太君与诸位请!” 贾母见来者竟是冬喜,知道她在太子妃跟前儿很有几分体面,早已堆起了满脸的笑容,道:“劳冬喜姑娘亲自来接,老身实在是愧不敢当啊!”因不着痕迹向林之孝家的使了个眼色,便与冬喜并排着,一径往里面儿去了。 再看一旁宝钗,方才见冬喜出来时那般体面排场,以为便是太子妃了,正欲磕头拜下,却听贾母唤其‘姑娘’,方知不过是类似于凤姐儿跟前平儿的一个丫头罢了,当下便忍不住艳羡起来,果真的是“宰相门前三品官”,连一个通房丫头尚且如此有体面,让素来不可一世的贾母都赔笑奉承了,若真作了太子府有名有份的侧妃姨娘,岂非更要体面几分了?遂越发坚定了今儿个要见到太子妃的决心! 因用尽全力挣脱了林之孝家拉她的手,又上前紧紧攀住王夫人的手臂,亦步亦趋便要跟进去。一旁邢夫人与尤氏见状,虽恨得牙痒痒,到底尚顾念着大家子太太奶奶的体面,且又是在太子府的地盘儿上,四下里都是太子府的下人,若闹得太过,徒自惹人笑话儿,说不得眼睁睁瞧着王夫人瞪退林之孝家的,又携着宝钗进去后,方忙忙撵了上去。 沿途亭台楼阁、雕栏画栋,其富丽轩昂,自不必细说。就在宝钗觉着自己双目远远不够用之时,忽地众人都在一溜儿横向五间上房的大宅子前停了下来,宝钗方回过了神儿来,就见贾母已候着那里,只不见了冬喜,当是进屋通传去了。 见宝钗竟跟至了此地,贾母又惊又怒,却又无可奈何,说不得拿眼狠狠剜了她一眼,又狠狠剜了王夫人一眼,方微仰起头,自鼻间几不可闻的溢出了一声儿“哼”来。 王夫人见状,不由微微瑟缩了一下儿,贾母此刻必定已是气怒至极,不知道家去后会如何对付自己?倒是宝钗,却似未瞧见贾母的神色,未听见她的冷哼一般,只顾自紧盯着门口儿,惟恐错漏了眼前的任何风吹草动。 等了不多一会儿,便见冬喜笑嘻嘻出来了,道:“娘娘请各位进屋去,请随我来。”两旁小丫头子忙挑起帘子,迎了众人进去。 就见一身家常衣衫,却丝毫儿无损其高贵雅致气度的太子妃,正斜靠在当中的软榻上慢慢儿吃茶,地下则是小丫头子拿着美人捶正轻轻与她捶着,以致她的神色说不出的慵懒,却又让人不自禁便会生出几分敬畏的感觉来。 饶是贾母年纪儿比太子妃长了两倍尚有余,且又非第一次见太子妃了,仍是被她无形中散发出来的气势所不自觉折服,因忙跪下行大礼道:“臣妇荣国府贾史氏,见过太子妃娘娘!”后面儿刑夫人王夫人等,则早已跪到了地上,只不敢随意出声儿罢了。 “贾老太君这是作什么,先前本宫不是一再叮嘱过太君,以后再见面时,切莫如此生分的吗?”太子妃一行笑着说道,一行以手势命冬喜快将贾母搀起来。 “贾老太君这是作什么,先前本宫不是一再叮嘱过太君,以后再见面时,切莫如此生分的吗?”太子妃一行笑着说道,一行以手势命冬喜快将贾母搀起来,一行命人赐座。 待贾母起得身来,自然又是好一阵儿寒暄。直至寒暄毕,贾母方告罪半身儿坐了,笑道:“今儿个老身前来,除过向太子妃娘娘请安以外,便是想见见我那外孙女儿了。上次来娘娘不是说她身上不好,一直在房中静养吗?老身家去后一直好生惦记,不知现下她可好些个不曾?可否请娘娘打发人请了她出来,与老身见上一面儿,也好让老身安心的?” 太子妃见贾母一来便提出要见黛玉,不由暗自冷笑起来,明明便知道黛玉已不在太子府上,且还找到了黛玉现下的居所去,却偏还要来跟她揣着明白装糊涂,其心计亦是够深沉的了!又发狠想到,连她尚且在明知了黛玉的下落后,不敢轻易打扰了她去,偏贾母就那般自高自大的上了门,最要紧的是还与她带了巨大的麻烦来,真真是有够不知天高地厚的,看来确是该好生惩罚一番了。 原来当日自水溶闻得青冉提及白日里贾母去闹腾过黛玉之事后,便暗自在心里拿定了主意,要太子妃替他“代劳代劳”,小小儿惩罚其一番,让其短时间内没有精力闹腾黛玉去。次日,他果然特意走了一遭儿太子府,当着太子的面儿,开门见山与太子妃提了这件事儿,请她务必要做好,且尽量不要露出什么破绽来,以免于大局有损。其时正值太子与太子妃对水溶愧疚理亏之时,又恐一个不慎惹恼了他,再撂胆子不辅助太子了,说不得硬着头皮儿硬下了此事。 只是,眼下终究正是笼络宫里贤贵嫔的关键时期,真要惩罚贾母一番,且还不露出什么破绽来,一时半会儿间,太子妃还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 不想就在她冥思苦想犹不得主意之时,却闻得人报贾母上门请安来了,太子妃心里立时有了主意,何不就趁今儿个“敲山震虎”一番,暗示暗示贾母?于是方打发人引了贾母等人进来。 贾母赔笑着说完欲见黛玉的话儿,见太子妃并不接话儿,只是发怔,心知她是在到究今儿该如何推脱过去发愁,心下好笑,面上却不表露出丝毫儿来,反是作出一脸的焦急道:“敢问娘娘,敢是玉儿丫头病情犹未减轻,仍旧下不了床的?” 太子妃见贾母仍在演戏,猜不透她到底是何用意,遂作出几分沉痛配合说道:“告诉不得老太君,玉儿妹妹确是病得很重,至今下不了床。也是本宫未照顾好她,还请老太君不要怪责才是。” 贾母忙摆手赔笑道:“娘娘说那里话儿,那是她小人儿家家的福薄,一时禁不起娘娘这般厚爱,娘娘以后少疼她些儿也就罢了。”说毕话锋一转,叹道:“只是她虽凡事儿是个好的,心却着实细了点子重了点子,譬如先前在老身家里住着时,虽则周围都是自个儿的骨肉至亲,又如何及得上她自个儿的父母自个儿的家?白日里倒是与人有说有笑的,一到夜间,却每每暗自伤感垂泪,连带的身子骨儿亦差了许多。老身想着如今她住在娘娘府上,虽有娘娘万般疼爱,又凡百事物应有尽有,到底没个亲人姊妹在身边儿,可以说说话儿解解闷儿的,只怕不利于身子的恢复。” “因此老身今儿个自作主张,带了老身的几个孙女儿来,希望娘娘能容许她们当中的至少一个留下,一来可以与林丫头说说话儿解解闷儿,二来亦可侍奉侍奉太子爷儿与娘娘您,聊表咱们一家子上下对爷儿和娘娘的一份心意,未知娘娘意下如何?” 如果说方才太子妃还猜不透贾母今儿个来演这一出戏与自己瞧到究有何用意,那么在闻得她这一番话儿后,心里已攸地明镜儿一般了,因当下便忍不住大怒起来,再想不到这贾府的人竟是如此厚颜无耻,竟登门明目张胆要起她的强来,是可忍孰不可忍,如今她亦再顾不得什么“大局”、什么“江山社稷”了! 面上却不表露出来,反而笑靥如花道:“老太君此言大为有理,本宫怎么偏就未想到这一茬儿呢?”又拿眼将低垂着头站在贾母后面儿的三春并宝钗一一扫过了一遍,方问道,“只是不知贵府几位姑娘中,那一个与玉儿妹妹最为交好?老太君又欲留下那一个呢?” 话音刚落,不待贾母答话儿,后面儿宝钗便已款款绕至当中,冲太子妃福了一福,方温婉一笑,道:“回太子妃娘娘,臣女与林妹妹素来最为交好,因近来闻得林妹妹抱恙在身,以致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恳请娘娘能容臣女留下,陪伴林妹妹至其身子痊愈。” 太子妃方才已瞧见宝钗于四人当中系最出众者,端的是艳丽无双,心下已是十分憎恶,如今又见不顾闺阁女儿的矜持与礼节,竟自个儿出头毛遂自荐,更又添了几分厌恶,因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瞧了片刻,方道:“抬起头来,让本宫好生瞧瞧。” 宝钗听说,忙换上一抹自认为最温婉最让女子亦会生出好感来的笑容,缓缓抬起头了来,含羞带怯的看向太子妃。却不知饶是她的笑容再温婉再无害,终究掩饰不了她眼中那浓浓的贪婪与野心。 太子妃细看了宝钗一回,点头道:“倒是生得好模样儿。”又问贾母,“敢情儿这位便是先时得玉儿妹妹一再称赞的贵府的三姑娘?” 彼时贾母早已被宝钗突如其来的行径气恨了个半死,正在心里发狠不必等她回至贾府,只待她一出了太子府的门儿,便立时打发人飞马回去赶薛家人去,还是鸳鸯在后面儿轻轻触了她一下儿,她方回过了神儿来,因忙赔笑道:“回娘娘,这位并非老身那三丫头,而是老身二儿媳的娘家侄女,皇商大贾薛家的姑娘,系被老身二儿媳带了来见见世面儿的!”又指着身后探春道:“这才是老身那三丫头呢。” 探春见贾母点着她,不好装聋作哑的,说不得绕至前面儿,对着太子妃行了跪拜大礼,口称:“小女贾氏探春,见过太子妃娘娘。” 方才贾母介绍宝钗时,虽是堆了满脸的笑意,然眼睛里的憎恶与冷意,却并未能逃过太子妃的一双眼睛。如今太子妃又见探春这般知礼守节,心里霎时有了拿宝钗来“杀鸡儆猴”的想法儿,因和颜悦色向探春道:“贾三姑娘果真如玉儿妹妹所说,是个好的,且先起来罢。” 说毕攸地沉下脸子,冷冷向宝钗道:“薛姑娘是吗?方才你可瞧见贾三姑娘的言行举止了?”又厉声问冬喜,“撇开男子先不说,依天宸律,只有谁在面见本宫,回本宫话儿时,是可以不跪的?” 冬喜忙恭声儿回道:“回娘娘,依天宸律,除过宫里主位娘娘以上的娘娘们及比太子爷儿辈分高的老王妃娘娘们以外,其余天宸所有女子,在面见娘娘时,都是要下跪的,当然,有娘娘特赦的除外,否则依律当轻则杖责,重则流放。” 太子妃点点头,冷冷道:“问着这位薛姑娘,是谁给的她胆子,不跪下便回本宫话儿的?” 彼时宝钗早已被她主仆二人的对话儿吓个了魂飞天外,因忙“噗通”一声儿跪到了地上,兀自全身颤抖起来。说来亦怪不得她,她原便出身商贾之家,平日里如何有机会接触到太子妃这样儿原本对她来说高不可攀的人物儿?王夫人事先亦未想着要教她一教,偏她又非贾府的正头儿姑娘还这般求胜心切,一上来便出了错儿,被太子妃有心揪住小辫子,也就不足为怪了!(未完待续) 薛家人被扫地出门 那冬喜原是太子妃的心腹,平日里陪在她身边儿的时间比太子及其子女尚且要多得多的人,如何不明白此刻她心中的想法儿?因配合着恭声儿回说有对太子妃不敬的,‘轻则杖责,重则流放’。 宝钗未料到不过就是回话儿时未与太子妃跪下,便会被处以如此重罚,当下便被吓了个半死,因“噗通”一声儿重重跪到地上,一行磕头如捣蒜一行急声儿道:“臣女知错儿了,求太子妃娘娘恕罪,求太子妃娘娘恕罪啊……” 太子妃居高临下藐了她半晌,方开口冷冷说道:“臣女?连贾三姑娘正头儿的公侯小姐,尚且不敢在本宫面前自称‘臣女’,你一介商女,倒是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呢!”又道,“原本本宫还想瞧在贾老太君的面儿上,瞧在你年少无知的份儿上,饶过你这一遭儿的,却不想,你竟仍是这般不知好歹,本宫今儿个若是不小小儿惩罚你一番,倒显得本宫太过愚善了!” 因又转头儿似笑非笑问贾母,“本宫欲小惩这位薛姑娘一番,老太君不会介意罢?” 贾母忙摆手赔笑道:“臣妇不敢,但凭娘娘做主。”平日里碍于情面儿,她虽厌恶宝钗至极,亦不好明面儿上责骂之,如今既有太子妃愿意代她出手,她自是巴不得! 太子妃方满意了点了点头,旋即扬声儿道:“来呀,掌嘴二十,杖责二十!”太子妃阅人无数,如何瞧不出宝钗之所以忽然站出来,仗的便是自己那张狐媚子的脸子?兼之出于漂亮女子最见不得有比自己更要漂亮女子的本性,自然巴不得立时打烂了宝钗那张脸子,因此才会于杖刑之外,又加了掌嘴的处罚。 便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应声儿飞快进来,其中两个还抬着长条板凳和竹板子。 宝钗一见,银盆似的脸子上,越发没有了丝毫儿的血色,便欲跪爬至太子妃膝下求饶。然不待她有所动作,双手已被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扭住了。当下宝钗端的是又急又怕,出于本能便大力挣扎起来,只是她虽出身商贾之家,到底亦是娇生惯养长至这般大的,又能有多少力气儿?因很快便被婆子按住双肩,动弹不得了。 又死命挣扎了片刻,宝钗情知自己是再挣脱不得了,因忙张口便欲向太子妃告饶,不想“太子妃”的“子妃”二字尚来得及唤出,随着“啪”的一声脆响,她的脸上早已火辣辣着了一掌,登时她便出于本能的大声儿惨叫了起来。 太子妃闻得她这般中气十足的惨叫,越发冷下了脸子,道:“给本宫再掌二十,看她还敢不敢叫了!”原来这里头有个上下尊卑的讲究,太子妃为上为尊,惩罚下面儿的人时,下面儿的人只能恭敬的领罚而不能哭喊,一旦哭喊,就说明被罚之人心里不服,认为自己是冤枉的,也难怪太子妃要越发生气了。 婆子们闻言,忙齐齐应了一声“是”,旋即将手下得越发的快越发的狠了。 伴随着清脆却单调的“噼里啪啦”的耳光声儿,贾府众人早已齐齐变了颜色,然个个儿眼底,都有几分明显的庆幸与幸灾乐祸,其中又尤以邢夫人和尤氏为最。只除了王夫人是满脸的挣扎与不忍,毕竟宝钗是她的外甥女儿,毕竟她会有眼下之祸事,正是因她苦劝了她来太子府而惹来的。——彼时王夫人犹未自宝钗那毫不掩饰的贪婪与野心中,瞧出自己才是真正被利用之人,端的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可笑又可叹! 只是,王夫人虽满脸的挣扎与不忍,却亦不会傻到下去与太子妃替宝钗求情告饶,外甥女儿是重要,但又如何及得上自个儿重要?连贾母尚且不会亦不敢开口求情,她又岂敢惹火烧身的?! 太子府的婆子们想是做惯了掌人嘴的勾当,因此很快将四十个耳光儿掌完,旋即便肃手退至了一旁待命。再看宝钗那张平日里她最引以为傲的脸蛋儿,则早已是又红又肿,那里还能瞧得出丝毫儿往日的艳丽明媚来? 宝钗的噩梦并未到此便宣告结束,只因还有二十下板子正等着她。 头晕眼花、双耳轰鸣的被婆子拖着按至板子上那一刻,宝钗羞愤气恨得连死的心都有了,毕竟被人按着当众打在那样儿羞人的地方上,且方才又伤了她那张平生最引以为傲的脸蛋儿,她实在不知道明儿还有什么颜面活在贾府众人的鄙夷目光当中。早知道方才她就不该率先出头儿的,她怎么能因一时情急,便忘记如今太子妃见到她的心情,便一如自己当初乍见黛玉时的心情了呢?她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 可是,她连自怨自艾、自悔自伤的时间都没有,只因腿部上面儿传来的尖锐疼痛,攸地夺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让她再无暇想其他事情去。只是这一次,她终于学乖了,硬是咬牙忍着巨大的疼痛,不敢再哼出一声儿来。 然而,她强忍着不喊叫出声儿,却并不能让太子妃的神色有丝毫儿的缓解,仍是冰冷着一张俏脸,让人望而生畏。 太子府的下人们谁不是那人精儿?见又是掌嘴又是板子的,仍未能让自家主子消气儿,便已明白自家主子是铁了心要重惩宝钗,手上的板子遂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了,只是宝钗仍旧没有再出声儿,倒并不是全因为害怕太子妃如先时掌嘴那般,再下令将板子与自己加倍,更多的则是因为她早已经痛得喊不出来了。 好容易二十大板打完,宝钗早已是面白如纸、气若游丝,无力的滚至地上烂泥似的瘫着,死了大半个了。 半晕半醒之间,她多么希望能有个人上来扶自己一把,那怕只是说一句宽慰的话儿亦好,然而,触目所及的众人,都似未瞧见她瘫在地上一般,只顾着与太子妃赔笑说话儿。原本眼冒金星,恨不能立时便睡过去,待醒来时便已忘记今儿个这场噩梦的宝钗见此状,推知倘自己撑不住晕了过去,只怕贾府众人包括王夫人在内,都会不管不顾她,扬长而去的,到时自己可就真个只能等死了,一霎那间,不知从那里来了一股力量,竟支持得头脑清明起来,只是,腿间终究伤得太重,到底没有力气儿爬起来罢了。 就听太子妃淡淡向贾母道:“本宫亦是因为最见不得那等自以为是、尊卑不分的行径罢了,才会一时情急惩罚了贵府的表姑娘,倒让老太君见笑了。” 贾母听说,忙赔笑道:“娘娘说那里话儿,便是臣妇家正头儿的姑娘冒犯了娘娘,亦是该当受罚的,何况一个外四路的远房亲戚?倒是别气坏了娘娘的凤体才是呢。” 事已至此,若贾母再猜不着太子妃“杀鸡儆猴”的心思,也就枉自活了这将近八十载了,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自己当年不也是经历过的?只是,这个道理她虽然明白,却怎么也理解不了,缘何太子妃对着黛玉便能那般和颜悦色呢?尤其黛玉还生得那般好模样儿,且如今只是寄居在她们家,身后并无父兄亲人的势力作靠山,太子妃缘何能容得下她,却容不下有父兄势力作靠山,且容貌儿却远逊于黛玉的贾家正头儿姑娘们呢? 最要紧的是,太子虽称不上姬妾成群,却亦很有几房侧妃妾侍,缘何太子妃当日能容忍下她们,却在如此关键时刻,容忍不下她贾家的姑娘了?横竖多一个人,不过就是多几张嘴吃饭罢了! 贾母却不知道,太子妃当日之所以能容忍下一个个儿的侧妃妾侍进门,不过是因为要靠笼络那些个女子的父兄们,才会委曲求全罢了,如今太子的势力已足够与大皇子水澈分庭抗争了,自然没有必要再靠联姻来拉拢一些个势力了。而当日之所以看重黛玉,却又一多半儿为的是水溶,自然她能在瞧得黛玉生得那般天姿国色后,仍和颜悦色待她的。 太子妃听完贾母的话儿,不由莞尔一笑,道:“说起身子,近来本宫倒真觉着这身子骨儿大不如前了,偏府里其他姐妹们亦是多病多痛的,以致爷儿跟前儿时常要个茶要个水的,都没个趁心的人使唤,倒真是很该挑个好的,日常伺候爷儿才是。”说完不住拿眼瞧一旁迎探惜三姊妹。 ——太子妃终究不是小门小户出身的寻常女子,而是太子近年来最亲密的“战友”,其见识心计自然非等闲人可比,如何想不来如今正是宫里贤贵嫔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彻底投向于他们的关键时期,最保险的法子,莫过于双方联姻,只要自己点头答应让贾家的姑娘进太子府,宫里贤贵嫔便一定会彻底投向于他们? 只是一想着又要多一个女人与自己分享丈夫,太子妃难免心里不痛快,才会在那一刻,生出了不再顾及“大局”和“江山社稷”念头儿来的。如今既已打过宝钗了,她的怒气儿业已去了个七七八八,自然明白过来今儿个便是为了大局,亦该选下贾府一名姑娘才是,至多到时接进来之后,不让她有机会得宠也就罢了。遂又含笑改口说了方才那一番话儿。 贾母见太子妃又是打人又是拿话儿明示暗示的,以为今儿个是没戏了,心内早已突突乱作了一团,生恐太子忽然改变了主意,不愿意让他们家再依附于自己,以致他们家及宫里元贵嫔都进亦进不得,退亦无路退。不想却又忽然听得太子妃说要选个好的人服侍太子,且一再拿眼扫过三春,显是欲自三人中挑选一个,登时喜得浑身发痒起来。大起大落之下,以致她连话儿都几乎抖不利索了,“娘、娘娘凤体金、金贵,事情又多,平日里很该好、好生将养一番才是呢。” 太子妃笑道:“所以才说很该挑个妥当的人,时常与本宫分分忧。”又状似无意的问三春的年庚八字。 贾母忙赔着小心一一回了,却见太子妃越听越蹙紧眉头,末了道:“倒都是好的,只是到底年纪儿还太小些儿,只怕得好生调教个三二年方能上得台面。” 因又向贾母道:“本宫瞧着老太君的二姑娘还好,只不知老太君舍得不舍得委屈她,让她先跟在本宫身边儿习学个三二载的?” “娘娘抬举她,那是她的福气儿,又怎么会觉着委屈呢?”贾母忙笑道。对太子妃挑中迎春之举,她是既吃惊于心,又不过分吃惊,毕竟换了她,一多半儿亦会瞧在迎春的老实木讷上,挑中她,以免她将来与自己争宠的。贾母对此已经很满足了,留下一个,总比一个都不留的好,至少太子府是收下他们家的“诚意”了,以后的事情,自然顺理成章多了。至于迎春明儿进了太子府,会生活得好是不好,那就不是她所能关心的了。 太子妃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明儿本宫自会打发嬷嬷上门,先好生教导二姑娘一番,再议后事儿不迟。本宫也累了,就不多留老太君了。” 说完又状似无意的补充了一句,“玉儿妹妹在咱们府上一切都好,老太君短时间内都很不必再上门瞧她去了,免得扰了她的清静。冬喜,送客!” 贾母以为太子妃是因为心里有疙瘩,所以不想再与她们周旋,倒也不以为意,凭是换了谁,只怕这会子也高兴不起来,因赶紧起身领着众人跪了安,便鱼贯退了出去。 后面儿王夫人见宝钗仍瘫在地上,动弹不得,心下终究不忍,因向自己的丫头金钏儿一努嘴,示意她上前搀了宝钗起身后,方忙忙跟了出去。 余下太子妃瞧着贾府众人走远了,方不再掩饰自己的滔天怒气,将触手所及的一应物品,悉数砸了个粉碎…… 被冬喜引着行至二门外,又悄悄儿塞与了她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赔笑着目送了她进去后,贾母先是命人好生扶了迎春上车,方攸地冷下了脸子来,向林之孝家的道:“打发两个人先回去传我的话儿,咱们家庙小地儿窄,盛不下姨太太家这尊大菩萨,请她们一家子立时搬出去的好。” 林之孝家的忙答应着便要传话儿去,却被王夫人唤住,转头儿向贾母低声儿道:“姨太太到底是媳妇儿一奶同胞的姊妹,到底是一家子亲戚骨肉的,求老太太瞧在媳妇儿的面儿上,饶过这一遭儿罢。况大家伙儿住在一起,到底亲密些儿。” 贾母听说,不屑的冷哼一声儿,道:“咱们什么身份人家?她们一家子又是什么身份?谁与她们是一家子亲戚骨肉了?倒没的白掉了咱们自个儿的价!”喝命林之孝家的,“还不快去!”又命搀着宝钗的金钏儿,“还不松开手,让薛姑娘自个儿走出去?” 王夫人原本想的是,待回去后让薛姨妈带了宝钗,好生与贾母认个错儿,将此事糊弄过去也就罢了,她可不愿让这件事儿,再将来影响到“金玉姻缘”,如今大房已得了太子府的缘,眼见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凤姐儿又终究是大房之人,倘她再不设法儿保住宝钗,与其合力抓牢内院儿的管家大权,明儿他们二房可就真真是要再无立足之地了! 却不想,贾母竟是这般的不假辞色,不独不愿带宝钗回去,坚持要撵了薛姨妈一家,还当众如此与她没脸,一点不顾及自己好歹是宫里娘娘的母亲,不由亦动了几分气儿,因喝止住林之孝家的,道:“谁要敢去,回府后立时打死!” 未料到王夫人竟敢为了薛家人当众顶撞自己,贾母登时便气得大口喘息不止,后面儿邢夫人与尤氏见状,忙上前抚着她的胸和背,与她顺起气儿来。 半晌,贾母方缓过气儿来,因冷冷向王夫人道:“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想来以你们王家的门第儿,亦是教过你念《女诫》的,不会不知道‘七出’之首是那一条罢!”言下之意,便是她随时可以命贾政以此条罪状,休离了王夫人。 “七出之罪”第一条,便是“不顺父母”,王夫人自诩端庄贤淑,自然是耳熟能详的,如今既闻得贾母这般说,方暗自悔愧后怕起方才的冲动来,因忙上前贴着贾母的膝盖跪下,低声说道:“儿媳也是一时糊涂,才会冒撞了老太太,还请老太太瞧在这些年儿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原谅这一遭儿罢。” 贾母方才也不过是一时气话儿罢了,毕竟王夫人娘家亦非那无名贫寒之家,果真休弃了她,只怕不会善罢甘休;况王夫人到底是宫里元贵嫔之母,若让人知道堂堂一宫主位的贵嫔娘娘有个被夫家休离的母亲,让娘娘的颜面儿往那里搁?这会子既见王夫人先低了头儿,遂借坡下驴,点头沉声道:“罢了,你既知错儿了,我就原谅你这一遭儿罢,只是以后切莫再如此才是。” 王夫人见贾母神色间已有所缓和,犹豫了一瞬,到底没忍住,因指着一旁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了金钏儿身上,方耷拉着脑袋勉强站着的宝钗,嗫嚅道:“今儿个虽是宝丫头有错儿在先,未经老太太允许,便私自跟了来,只是如今她已受到应得的惩罚了,还求老太太大发慈悲,容媳妇儿先带了她回去,交至她母兄手里,再说请他们搬出去的话儿不迟。” 又低叹道,“说到底,宝丫头终究是媳妇的外甥女儿,身上流着一半儿与媳妇相同的血,若真眼睁睁瞧着她在受了如此重伤的情形下,仍不拉她一把,媳妇也就不配作她的姨妈,不配作一个母亲了……” 众人见贾母上了轿,忙亦扶着各自的丫头,分别上了车轿。余下王夫人见众人都上了车,方拿眼狠狠瞪着自己的丫头们,示意其上前搀了宝钗,扶上了她自己的马车。 回至贾府二门时,贾母连轿帘儿都未掀开一下儿,只扔下一句:“掌灯前我要听到人回梨香院已经空出来了!”便命轿子直接进了二门,往荣喜堂去了。 余下邢夫人见贾母去了,旋即便掀起自己的车窗帘儿,对着右侧王夫人的车窗高声儿笑道:“二太太,常听人说‘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句话儿,只不知到底是何意思,今儿个就烦请二太太与大家伙儿解说解说,让咱们都增长点子见识?” 说完见王夫人半晌没动静儿,邢夫人又冷笑道:“不过一介下贱的商女,倒敢要起正头儿公侯小姐的强来?也不事先照照镜子,瞧瞧自己到究什么德行,配是不配侍候太子爷的?!”说完喝命底下跟车的婆子们,“还不好生扶了二姑娘到我的车上来,咱们娘儿俩好回家的?”婆子忙答应着去后面儿车下请迎春去了。 一时脸色略有几分苍白的迎春被婆子扶上邢夫人的马车后,邢夫人方停止了对王夫人的冷嘲热讽,命人赶着车往自个儿家里去了。后面儿尤氏虽不敢若邢夫人那般对王夫人冷嘲热讽,到底亦不愿意再若先时那般唯命是从,因亦命人赶着车,一径回了东府。 听得她二人的马车都行远了,王夫人马车的帘子终于被掀了开来,只是帘子后面儿的王夫人的脸色,着实有些个怕人,底下婆子们忙不迭都低垂下了头去,惟恐一个不慎,作了她的出气筒儿。 然王夫人却只是铁青着脸子,并不开口说话儿,如此一来,下面儿众婆子越发大气儿不敢出了。 好半晌过去,就在众婆子都压抑得快不能呼吸之时,王夫人终于对着周瑞家的发话儿了,“唤几个人扶了宝姑娘回梨香院去,你亲自带了去,请姨太太千万谅解今儿个未照顾好宝姑娘之事。”说完顿了一顿,又吞了吞口水,方道:“再有就是请姨太太领着家下人等,尽快收拾好了行囊,趁天色尚早,搬出去罢,横竖姨太太家在京城也有几处宅子,想来当是十分便宜才是。” 一面又蛰回车里,满脸难色的向宝钗道:“宝丫头,方才你也瞧见老太太的样子了,不是姨妈不想留你们,实在是姨妈亦无能为力,过会子见到你母亲时,千万与她好生说道一番,让她不要恼我才是。我也知道你们在京城里虽有几处宅子,只是经年没人居住,仓促之间,只怕住不得人,如今事出紧急,说不得先能着住下,罢了再慢慢儿规整洒扫了。不过你们放心,我会遣几房家人跟你们过去,好生帮你们收拾屋子,过几日得了闲儿,亦会来瞧你们的。” 宝钗无力的斜靠在马车壁上,瞧着王夫人那满脸的关切,听着她那满口殷切的话语,心中却没有丝毫儿的温暖与感激可言,有的只是冷笑与憎恶罢了,她可没有忘记之前在太子府上时,王夫人为了与自己开脱,硬是将事情一股脑儿推到了她头上的行径。 虽然事后她也替她向贾母求情了,可是,若是她能将一多半儿责任都兜揽到自己身上,他们一家子又何至于会被贾母这般不假辞色的撵出去?贾母虽说得决绝,又岂敢真个休离了王夫人去?不过是吓唬吓唬她罢了。不像他们一家,一旦离了贾府,便算是彻底与上流社会的尊贵富丽生活断了联系,孰轻孰重,难道王夫人不会衡量的?! ——她却未想到,王夫人今儿个将责任推到她身上的行径,较之她自己先前算计王夫人的行径,端的是小巫见大巫,实在不值一提! 王夫人又叮嘱了宝钗几句,便命人扶了她下车,又瞧着她被搀着渐行渐远了,方下了车,一径回了自己的荣庆堂,暂不多表。 如今宝钗被周瑞家的并几个婆子搀扶着回至梨香院,正坐在院门前阶梯上玩耍的莺儿与小丫头子文杏远远儿瞧见,忙一蹦而起,前者蹦跳着迎了上来,后者则口里叫着:“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了!”便飞跑着往里去了。 少时,便见薛姨妈扶着丫头,满脸笑容迎了出来,一行走,一行还说道:“我的儿,你可回来了,今儿个可累坏了?……”一句话尚未说完,已在攸地瞧见宝钗红肿得发面馒头一般的脸子,和一瘸一拐的双腿上时,戛然止住了。旋即便忍不住惊呼道:“这是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说着早已红了眼圈儿,颤抖着右手便要抚上宝钗的脸子。 宝钗受了这半日的委屈,早已恨不得能寻下一个安静的地方,好生痛哭一场儿,如今闻得她母亲这般问,攸地鼻子一酸,眼泪便不由自主欲落下。然一想着后面儿还有贾府的人在,她忙又仰头强自将眼泪逼了回去,她不能再在贾府的下人们跟前儿亦失了体面了。因又深吸了一口气儿,方回头向周瑞家的道:“周姐姐,你且先回去罢,后面的事儿,我自会与妈说清楚,不会叫你难做的。” 周瑞家的原是王家之人,小时候亦伺候过薛姨妈的,前儿个又拿了薛家大把的好处,如今让她出面来代替王夫人作恶人,确实有够难的,这会子既闻得宝钗这般说,自是求之不得,因忙行了个礼,便领着众人扭身儿去了。 余下薛姨妈瞧了瞧周瑞家的背影儿,又瞧了瞧宝钗红红的眼圈儿,终于意识到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因忙命莺儿与文杏搀了宝钗进屋,又屏退了满屋子的下人,方急声儿问道:“我的儿,到究发生什么事儿了?” 宝钗见四下里再无第三个人,终于忍不住一头儿扑进薛姨妈的怀里,失声痛哭了起来。 薛姨妈见状,心里虽越发着急了,却因知道女儿素来是个稳重之人,极能克制自己的情绪,等闲不会哭得这般伤心的,倘不任她哭个尽兴,反而会憋坏自个儿的身子,遂一句话儿不说,只轻轻拍着她的背部,任她哭了个尽兴。 约莫盏茶光景儿过去,宝钗终于停止了痛哭,继而转化为低低的抽泣,直至彻底不哭了。薛姨妈见状,方稍稍松了一口气儿,便要开门唤丫头打水沏茶去。 却被宝钗出言唤住,道:“妈不必着忙,倒是先打发几个人去将咱们在北门的宅子洒扫一番,再将下剩的人都召齐,命他们立时收拾一番行囊,趁天黑前搬过去才是……” 一语未了,已被薛姨妈失声打断:“我们在这里住得好好儿的,作什么要搬出去?”果真搬了出去,别说通过贾府接触到其余的达官贵人,便是连“金玉姻缘”,只怕亦再难保得住。 宝钗见问,强忍着身心的疼痛与疲惫,苦苦笑了一下儿,道:“主人家都不顾颜面情分的逐客了,咱们若再厚着脸子留下,什么意思?”犹豫了一瞬,终于没忍住将今儿个自己在太子府的一应遭遇,并事后贾母与王夫人等人的态度,大略与薛姨妈说了一遍,末了又咬牙发狠道,“妈也不必生气,什么了不得的,我就不信离了他贾府,咱们家还活不下去了!总有一天,我会将他们都踩在脚下,让他们后悔今儿个曾这般无情的对待于我!” 薛姨妈乍一闻得贾府逐客,还以为是贾母终于忍不住撕破脸子了,心下倒并不十分在意,毕竟贾府现下是王夫人当家,王夫人又有宫里贤贵嫔作靠山,只要她不赶他们一家子走,他们便可以假装瞧不见贾母的怒气儿,继续住下去。却不想,又听得宝钗说王夫人亦是与贾母一般态度,情知事情再无回寰的余地,不由于满心对宝钗的心疼以外,又霎时生出了几分与她类似的对贾府众人包括王夫人在内的怒气与怨怼来,果真的离了他贾府,她薛家人便活不下去了? 不,他们薛家人不但会活下去,且一定还会活得更好的回来,让贾府上下人等都后悔他们今日的所作所为! 遂打发人快速寻了薛蟠回来,又命家下人等速速收拾好一应物品,果真于掌灯前,搬离了梨香院,搬离了贾府,不在话下。(未完待续) 平淡温馨生辰之夜 掌灯时分,贾母正领了宝玉与三春姊妹欲用晚饭,刑王二夫人及纨凤妯娌侍候在侧,便有周瑞家的进来回:“姨太太一家已于一盏茶时间前,举家搬出了梨香院。” 贾母一听,不由心情大好,因点头说道:“早该这么着了,虽说名义上来讲是亲戚,到底身份门第儿上相差太远,老这么搅在一块儿,没的白惹人笑话儿。”又有意看向王夫人,“老二媳妇,你说呢?” 王夫人心里虽气恨得要死,面儿却不敢表露出丝毫儿来,只是赔笑着说道:“到底是老太太有见识,先前是媳妇儿太目光短浅了。” 倒是一旁宝玉一脸落寞的叹道:“宝姐姐去了,明儿又少一个玩得来的姊妹,府里更要寂寞了。” 贾母听说,忙笑道:“少了你宝姐姐,不是还有林丫头和云丫头?过几日我便打发人去接了她们来,陪你一块儿玩笑,可好是不好?”宝钗如今已是彻底不可能再进他们荣府的门了,而太子府如今已挑中了迎春,一多半儿是不会再选中黛玉了,也是时候儿该让宝玉与黛玉湘云培养一下儿感情了,到时候不拘宝玉最终选中那一个,对她来讲,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那宝玉原是个“有了姐姐便忘了妹妹”的,反过来亦然,如今既闻得贾母要去接他素来最喜欢的林妹妹,且还有云妹妹回来陪他玩,立时便将宝钗抛到了脑后去,只顾着上前扑到贾母怀里,扭股儿糖的便要逼着贾母明儿打早便遣人去接。 贾母沉吟了片刻,想着今儿个临行前太子府那句让她‘短时间内都不要去扰黛玉清静’的话儿,疑心太子妃是在侧面儿警告她不可以去打扰黛玉,一时倒有些个犹豫起来;又想着如今虽接了黛玉湘云来也重要,到底及不上迎接太子府的嬷嬷们前来调教迎春重要,且还要好生与迎春补补身子,准备些个头面衣衫首饰的,只怕短时间内都抽不出空儿来,因笑道:“眼见着你云妹妹父母的祭日将至,她那里有心情玩耍?倒是过了这一阵儿,再接了她来散淡不迟。至于你林妹妹,如今在太子府上,亦不是咱们说能接回来,便能接回来的,索性等到接你云妹妹时,一块儿接了她回来,你们姊妹都好生聚一聚,岂不更好?” 黛玉已不在太子府上了的消息,在贾府不过贾母王夫人等有数的几个人知晓罢了,且知情的少数人还被贾母严厉警告过了不许外传的,宝玉平日里横事不管,竖事不理的,自然不曾留意到。 一席话儿说得宝玉十分扫兴,争奈湘云那边儿是大孝胜于天,黛玉这边儿则是太子府的权势大于天,情知强求不得的,说不得点头闷闷道:“那等过了这一阵儿,老太太可一定要着人接了她们来才是。”贾母含笑点头应了。 适逢丫头送了贾母专门命厨下与迎春炖的人参燕窝汤来,贾母亦无暇再哄劝宝玉,忙自凤姐儿手里亲自接过,笑得一脸亲切的向迎春道:“迎丫头,这是我特意吩咐厨下与你人参血燕汤,你尝尝看好是不好?倘不好了,明儿我再让她们改炖秋梨血燕或是牛乳血燕。” 平日里迎春因着老实木讷,又不会说好话儿来逗贾母开心,一向是被贾母视为有她不多,无她不少的主儿,几时有过这样儿贾母亲自与她把盏的待遇?因怔了好半晌,还是坐在她下侧的探春轻轻碰了她一下儿,她方回过了神儿来,因忙起身不自然的笑道:“老太太爱惜孙女儿,原不该辞,只是血燕何其珍贵?几乎是有价无市的东西了,自是该与老太太好生补补身子才是,倘孙女儿吃了,倒没的白折了福。” 贾母原以为迎春最是那不会说话儿之人,不想这会子却也算得上口齿伶俐了,不由看她越发顺眼,因慈爱一笑,道:“傻孩子,如今看来,咱们家除了宫里你大姐姐,也就你福气儿最大了,你都恐吃了折福,其他还有谁配吃的?你只放心吃罢。” 迎春听说,心里虽有几分不舒服,亦只得双手接过,埋头小口小口儿的吃将起来。 又听贾母关切的问道,“可吃着好是不好?倘吃着好了,以后便是顿顿吃亦使得。” 满屋子人见贾母忽然待迎春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得意者有之,譬如邢夫人;艳羡者有之,譬如凤姐儿及贾母屋里众贴身伺候之人;不屑忿忿者亦有之,不用说,自然是王夫人了。 王夫人原本在闻得太子妃竟选中样样儿皆不出众的迎春,而非才情样貌儿皆属三春中最出众的探春时,已是满肚子的酸水儿,又气又恨又不甘了,不想事后又被贾母逼着将薛姨妈一家撵了出去,如今又见贾母这般近乎于讨好的对待迎春,且待邢夫人亦较以前和颜悦色得多,大有灭过他们二房去的趋势,不由越发恨得半死,衣袖下的指甲,亦几乎不曾嵌进了肉里,只是面儿上终究不敢表露出分毫儿来罢了。 翌日上午,果真有太子府打发了八个教引嬷嬷上门来,说是要先在贾府小住一月,集中调教一番迎春的仪态言行。 贾母听说,喜得立时着人去将昨儿个才空出来的梨香院又细细洒扫规整了一番,又好酒好肉招待了太子府的嬷嬷们一通儿,方亲自领了她们过去住下,又拔了十来个丫头婆子跟过去伺候。 自此,搬至了贾母房中居住,由贾母亲自照管的迎春,每日一早便由贾母亲自带着,过梨香院这边儿来,接受太子府嬷嬷们的教导;至下午,则又要忙于试新衣衫新首饰,以致她虽天天有贾母吩咐炖的各式补品进补,人倒反而瘦了一圈儿,幸得气色还好,人也比先瞧着更漂亮了几分,太子府的嬷嬷们亦一日满意胜一日,贾母邢夫人等也就浑不在意了。 连日来太子府与贾府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居住在被自己下令改作了“林府”里的黛玉都一无所知,她只是纳罕缘何在她作好了贾府人下次再上门的应对之策后,贾府人却忽然不再登门了?以他们的性子,不是该一而再再而三上门,直至她终于受不了,跟着他们回去的吗? 不过他们不来,黛玉自然更是乐得清闲,且因不用再顾及是否会被贾府人或是太子府的发现行藏,——之后水溶告诉过她,他已和太子夫妇谈妥,让他们不可以来打扰到她那怕丝毫儿生活,故黛玉还会时常坐了车去城里城外的寺庙庵观上上香,顺道儿散淡散淡;亦或是乔装了,再拉上青冉一块儿偷偷溜出去逛上半日,日子倒比先时更快活惬意了几分。 这一日午后,趁着众人午睡之际,黛玉又欲乔装了出去散淡散淡,因命今儿个该班的百灵去唤青冉来。 一时青冉来了,她忙屏退百灵,又轻轻掩上了门,方行至床前一行拿她藏在床后的男装,一行压低声音向青冉道:“嬷嬷紫鹃她们几个没有动疑罢?”又问,“你没有在你爷儿面前走漏丝毫儿风声罢?” 青冉见问,暗自好笑,水溶那里,何须她告诉?林府周围的暗卫们自然知道告诉他的;况依她看来,她家爷儿反而很乐意见着黛玉这般像个小狐狸一样儿偷偷开心呢,不然也不会自第二次起,便打发了人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儿暗中保护,却一直在黛玉跟前儿装作不知道此事儿了! 因忍笑回道:“姑娘只管放心,青冉绝对未在爷儿跟前儿提过半个字儿!”她的确没有提过,至于水溶缘何会知晓,那就与她无关了,呵呵…… 黛玉听说,方抚着胸口轻轻舒了一口长气儿,道:“既是如此,快服侍我更衣罢,咱们趁着嬷嬷她们几个午睡,赶紧去‘泥人张’那里走一遭儿。” “泥人张”是京城有名的民间手艺人,专门靠用泥巴捏各种人像或是其他各类物品,样样儿皆捏得栩栩如生,黛玉自先前有一次出去时无意撞见,便彻底迷上了,暗自在心里立誓要学会这门手艺,至少,要学会捏水溶的人像儿,毕了好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待回来后,她便背着所有人,包括青冉,悄悄儿的捏了起来。只是她虽聪明绝伦,到底学艺尚浅,捏出来的人像,难免不尽如人意,故她才会这般迫切的想去一遭儿泥人儿张那里,好生习学一番,再回来继续她那未竟的“事业”。 青冉见黛玉果真如她所料的那般是要去“泥人张”那里,虽有几分想不明白自家姑娘缘何会迷上了那样儿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民间手艺,却仍是依言上前服侍她更衣换装起来。毕了她忙又自己换好了小厮的衣妆,方同着黛玉一块儿,自后门儿悄悄儿的溜出了府去。 因记挂着王嬷嬷几个随时都有可能醒来,故黛玉此番出去,只是径自去“泥人张”那里逗留了半个时辰,便原路返回了。且喜王嬷嬷等人犹未醒来,她方松了一口气儿,忙又换回衣妆,又命青冉亦出去,不叫不要进来后,便开始悄悄忙活儿起自己的来。 傍晚,水溶并未若往日那般准时回来,又等了半晌,犹不见他回来,黛玉不由有些个着急了,正欲遣人沿路瞧瞧去,水溶却忽然回来了,只是脸上有显而易见的疲惫之色,黛玉见了,忙迎上前关切的问道:“今儿个怎么这么晚,可是遇上什么为难事儿了?” 水溶忙扯唇一笑,道:“因为一点子事情耽搁了,不过倒并不是什么为难事儿。”顿了一顿,方玩味儿一笑,继续道,“不止不是为难事儿,对咱们来讲,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好事儿。” 遂将日前太子妃如何替太子选了贾府二姑娘作妾;之后宫里贤贵嫔又是如何请了太子妃进宫说话儿;二人又是如何达成了共同抗衡淑贵妃的口头儿协议……等前因后事儿,都细细与黛玉说道了一遍,末了又道:“倘贤贵嫔以后真能如她所承诺的那般,凡事儿依照咱们的安排来,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局势便会得以大为改观,到时候咱们离开京城的日子,自然又可以随之有所提前,玉儿说对咱们来讲,算得上算不上好事儿呢?” 一席话儿说得黛玉怔了半晌,方缓缓摇头叹道:“以二姐姐那绵软的性子,果真进了太子府,将来再跟着进宫,只怕应付不过来呢,倒是换了三妹妹去,只怕还能活得如鱼得水一般。”经过前一段儿的相处,太子妃的性子,她算是有了大概的了解了,绝对是较之凤姐儿而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如今只是为了所谓‘大局’,她方强行委屈着自己罢了,一旦明儿太子真登了基,她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天地间最尊贵的女人,到那时,只怕她是再难做到委屈自己了! 王嬷嬷忙在一旁接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姑娘担心那么多作什么?六爷累了一整日,这会子必定饿坏了,倒是先用晚饭是正经。” 黛玉听说,方回过了神儿来,又思及王嬷嬷说的原在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人生路要走,是其他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迎春的人生路,自然亦只能由她自个儿去走,她便是再如何在一旁着急,亦是帮不上半点子忙的,遂释然了几分,因向水溶莞尔一笑,道:“管它算不算好事儿,嬷嬷说的对,且先吃饭是正经。” 对面儿水溶见她虽释然了几分,一双黛眉仍微微蹙着,不由有些个后悔起方才与她说那番话儿,徒自与她增添烦恼来;然一思及当日自己曾暗自在心里起过誓,以后不论遇上什么事情,一定不会再对黛玉有所隐瞒,那怕是最凶险艰难之事,只因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尽全力护得她的周全,他又微微释然了几分,毕竟黛玉不是那等寻常闺阁弱女,他将这些军国朝堂大事如实告诉于她,原本便是对她最大的信任与尊重!他相信她会理解他,也相信她会很快想通的! 黛玉果真如水溶所预料的那般,不过略郁结了几日,便彻底想通了,因又如先时那般,快乐惬意的过活儿起自个儿的来。 这一日,水溶前脚儿上朝刚后,后脚儿青冉便拉了黛玉至卧室里间,又瞧得四下并无第三个人后,方悄声儿与黛玉笑道:“姑娘,昨儿我无意闻得每日里与咱们厨房送时鲜蔬果来的武大婶儿说,近日天桥下来了一群耍杂耍的,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耍不出来的,可好看了,不如咱们今儿个瞧瞧去?” 黛玉原爱清静,虽近来常悄悄儿出去,多去的那等颇为清静的古玩字画儿店之类,这会子闻得青冉这般说,不由摇头笑道:“闹哄哄的,什么意思?仔细花子拐了去。果真的你想看了,明儿让林大哥去请了他们来家,单另演给咱们看,岂不更好?” 青冉今儿个之所以主动撺掇黛玉出去,原是领了水溶之命的,自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因又巴着黛玉把那杂耍的绝技譬如“扯顺风旗”、“倒立”、“站竿”等等,一一与黛玉说道了一遍,到底说得她心动了起来,终于点头任青冉服侍着换了衣衫,如往常般自后门儿出去了。 一时到得天桥下,远远儿的果见一处空地上围满了人,不时还传来一阵阵儿叫好声和呐喊声,想来便是青冉所说的那个杂耍班子在表演了。黛玉见众人都瞧得如痴如醉,心下好奇,便欲靠近些儿仔细看。 慌得青冉忙一把拉住,道:“这里人多,没的白挤坏了公子,倒是去前面儿楼上要个厢房,一行吃茶,一行居高临下的看,公子以为好是不好?”说着一指前面儿一所几层高的茶楼。 黛玉听说,沉吟了片刻,点头道:“你说得有理,咱们楼上瞧去罢。” 当下主仆二人果真上了楼,要了一个临街的厢房,又命店小二沏了一壶上好的龙井来之后,便关上了房门,同时亦隔断了外面儿众人因瞧见黛玉素脸厚,不时投来的满是惊艳的探询目光,顾自看起自个儿的来。 青冉说得一点儿不错,那个杂耍班子确实技艺高超,连黛玉这样儿素来爱清静的人,亦不自觉看住了,最后甚至不停的拍起手来。 快乐的时光总是分外显得短暂,眨眼间已是午时时分,黛玉正看得兴起,却听得青冉在一旁道:“姑娘,是时候儿该家去了,不然嬷嬷她们又该着急了。” 虽则黛玉犹欲再看,奈何青冉说的亦有道理,确是不好让王嬷嬷太着急,以后再不愿意让她出来,说不得命青冉去结了茶钱,意犹未尽的回去了。 远远儿的瞧见家门口了,黛玉方觉着疲惫得紧,因有气无力向青冉道:“过会子用罢午饭,我可得睡上半日,好生解解乏才是。” 青冉听说,忙上前搀住她,让她将全身重量都靠在自己身上,方一行往前走,一行笑道:“最好是先沐浴了再歇下,管保姑娘一觉醒来时,神清气爽、精神百倍!” 黛玉闻言,微皱起俏鼻,道:“希望真能如你所说了。” 回至屋里,刚换好衣妆,便有王嬷嬷前来问黛玉午饭摆在那里?黛玉不由暗道了一声儿“好险”,方命青冉开了门,笑道:“就摆在外面儿罢。”又命,“吩咐人准备浴汤,我要沐浴。”王嬷嬷忙答应着去了。 一时饭来,黛玉草草吃过,便说要沐浴,青冉忙忙吃过了自己的饭,便绕至里间屏风后,体贴的与黛玉按摩解乏起来。 好容易沐浴完,黛玉已是半睡半醒了,也顾不得其他,便躺至床上,沉沉进入了梦乡。余下王嬷嬷青冉等人,瞧得她确是睡熟了,方彼此一点头,按原计划各自忙活儿了起来……  黑甜一觉醒来,天已经黑透了,黛玉望着帐顶发了一回怔儿,方回想起白日里的事儿来,不由为自己的离经叛道羞红了脸子,然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愉悦。 翻身坐起,又以手遮口秀气的打了一个哈欠,黛玉方扬声儿向外唤道:“紫鹃——,紫鹃——”无人应答。她忙又唤了几遍雪雁百灵青冉几个的名字,犹是无人应声儿,她心下不由有几分纳罕又有几分慌张起来。 借着窗外廊下悬着的灯笼透进来的的淡淡光芒,黛玉动手自己穿好了衣衫,又随意理了理头发,便披散着一头青丝,行至外间门边儿,轻轻拉开了门,欲前面儿寻众人去。 不想她才一拉开门,便登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久久回不过神儿来。 只见偌大的院子里,以水溶为首,其余包括王嬷嬷紫鹃雪雁青冉百灵,林文林武兄弟夫妇在内的所有她近身之人,都双手捧着一盏忽明忽暗的孔明灯,围成了一个半圆,正满脸欣喜的看着推门出来的她,旋即除过水溶以外的众人都就地跪下了,齐声儿道:“祝姑娘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当下黛玉方忆起今儿个系二月十二日花朝节,乃自己十三岁的生辰,倒不想她自己尚且忘记了,他们却都记得,不由攸地红了眼圈儿,因忙哽声儿鞠躬还了半礼,又一叠声儿的招呼众人起来。 众人起来后,水溶方上前柔声问道:“可吓着玉儿你了?原是我想与你一个意外的惊喜,才命他们都瞒着你的。”不止如此,连上午青冉撺掇黛玉出去玩,以致累得她来家后倒头便睡,待她沐浴时,又微微按了她睡穴,使得她一觉便睡至天黑等事儿,亦是水溶一力安排的,为的自然要与黛玉过一个难忘的生辰。 黛玉美目里浸着喜悦感动的泪水儿听水溶说完,方摇头含泪笑道:“我没有被吓着,我只是太高兴了。”水溶听说,一直高悬着的心,方攸地落回了原位,因又笑道:“还有一个人,你见了定然会更喜欢的。” 众人忙应声儿往两侧让出了一个空位来,一个熟悉的人影儿,便霎时映入了黛玉的眼帘中,不是别个,却是同样双手托着一盏孔明灯的湘云! 缓缓行至黛玉跟前儿,湘云先笑道:“今儿姐姐芳诞,妹妹没有什么希珍寿礼好送的,就借花献佛,祝姐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罢。”说着已是红了眼圈儿,半晌,她方放低了声音,哽咽着继续道:“姐姐,不拘你心中信是不信,今儿个我都要告诉你,当日泄露了姐姐行藏的人并不是我,而是翠缕在与袭人说话儿时,无意说与了她知晓,被她有心记下,回到了老太太那里。” “事后她因想起我曾再四叮嘱过她,切莫将姐姐的行藏泄露与任何人知道,情知自己闯下了大祸,终于没忍住告诉了我,我方知道她竟犯了那样大错儿!虽则事后我已回过二婶婶,将她送回了老太太家去,到底是因为我管教无方,才会与姐姐带了这样儿大麻烦来,还请姐姐原谅这一遭儿罢。” 原来当日水溶见黛玉虽在贾母离开后,未曾表现出什么情绪来,凭他对她的了解,却明白她心里终归是纠结于湘云到究会不会背叛于她的,只是她不愿意表现出来让任何一个人知晓罢了。因遣青冉去小史侯家问过了湘云,方得知并非是湘云出卖了黛玉,而是她的丫头无意中泄了秘。 水溶知道黛玉心中十分看重湘云这个妹子,不然亦不会自那日起再未提及过湘云的名字,须知太过自然的显示,本身便是最大的掩饰。因自得知并非是湘云出卖了黛玉后,便在心里开始策划起要寻个合适的机会,让她姊妹两个把话儿说明,消去黛玉心中的芥蒂来。 适逢黛玉的生辰已近在眼前了,水溶一想,这倒未尝不是好机会,因悄悄儿与王嬷嬷等人如此这般商量了一番,于是方有了才刚这一出儿。 黛玉听完湘云一席话儿,一直卡在她心底最深处那根刺儿,霎时便消失于无形当中了,因上前轻轻拿了她托着的孔明灯放到就近的王嬷嬷手里,方一把抓过她的手,道:“说来我比妹妹还要错得离谱儿,竟然对妹妹有所怀疑,不相信妹妹,实在不配作妹妹的姐姐与知己,该请求原谅的人是我才对。” 湘云忙摆手急道:“姐姐这样儿说,妹妹我更要无地自容了。” 黛玉还待再说,一旁王嬷嬷笑着插言道:“二位姑娘再要这样儿你怪我我怪你下去,只怕到天亮都没个尽头儿了。” 说得众人都掌不住笑了起来,黛玉与湘云对视一眼,亦是会心的微笑起来,姐妹二人之间的感情,因为误会的冰释,而更加深切了几分,两颗心亦靠得更紧了! 就见水溶忽然上前低低道:“我幼时曾听我母妃说过,生辰当日的夜间放写有自己心愿的孔明灯,来年心愿便一定会实现,这会子时辰正好,玉儿你有什么心愿,都写在这盏灯上,让它随风飘到天上去罢。”一面说,一面递上了他手里的孔明灯。一旁紫鹃与雪雁则分别奉了笔和砚台上来。 黛玉被水溶的体贴与周到弄得心下一热,因忙接过笔,饱饱的浸满了墨,便于纸做的灯面儿上,快速走起笔来。 一时黛玉写完,又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默祷告了一番,方睁开眼睛,放飞了手里的孔明灯,后面儿众人见状,忙亦争相放飞了自己手里的,漆黑的天空,霎时被渐次升起的孔明灯,点缀得星星点点起来。 放完灯,众人又移至厅里,那里早已摆好了几桌上好的席面儿。吃喝说笑了一阵儿,众人知道水溶必定还有话儿要单独与黛玉说,因送完各自的礼物后,不待黛玉反应过来,便先后找借口回避了,偌大的厅里,攸然间便只剩下了黛玉与水溶二人。见此状,黛玉不由攸地红透了一张俏脸,低垂下了头去。 半晌,还是水溶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你不会嫌今儿个与你过生辰过得太过简慢罢?”不待黛玉答话儿,他又道,“其实事先我亦曾想过要与你好生操办一番,再好生搜罗几样儿奇珍异宝,与你作生辰礼物的,只是后来一想,果真我那样儿做了的话,反而显得咱们之间生分了,倒不如就这样儿简简单单,温馨平淡的度过,你可怪我不怪我?” 黛玉听罢,沉默了半晌,方抬头幽幽叹道:“难道你还不了解我最想要的生活,从来便是简简单单,平平淡淡的?果真你今儿个为了我的生辰大操大办,又送我一些个所谓的奇珍异宝的话,我才真个要怪你呢!” 一席话儿说得水溶暗自在心底庆幸不已,幸得他未若其他男人一般,拿对待寻常女子的法子来对待黛玉,不然,可就实实是亵渎了她了!因又犹豫了片刻,方有些个不自然的道:“虽说你可能不会喜欢我的礼物,终究是我的一份心意,你瞧过之后,不拘怎样儿,可一定要收下才是。” 完顶着黛玉好奇探询的目光,硬着头皮儿自袖间掏出了一样儿物事,又背过一张微红的俊脸,只用双手捧至了黛玉跟前儿。 黛玉见一向称得上泰山压顶尚且面不改色的水溶竟忽然红了脸子,心下越发好奇,因往他手上瞧去。这一瞧,却瞧得黛玉心里,攸地百感交集起来。原来水溶手里捧着的,竟是一个憨态可掬的泥人儿,虽则捏得有些个粗糙,却一眼便能够瞧出,是比照着着黛玉模样儿而捏成的, 又听水溶略显不好意思的道:“我知道自己捏得有些个难看,只是我成日价琐事繁多,实在抽不出多余的时间来习学,偏时间又仓促,玉儿且先能着收下,明儿待我手艺精纯点子了,再好生捏你一个与你。” 未料到水溶竟会于百忙当中,还抽时间亲手捏了一个泥像与自己作意外的惊喜,黛玉心里又是喜悦又是感动,再想着自己亦欲悄悄儿做一个他的泥像,与他作意外的惊喜,霎时心下更又多了几分与他心有灵犀的喜悦来,因忙双手接过,小心翼翼放于胸前,方笑靥如花的道:“这是我活至这么大,所收到的最珍贵的生辰礼物了!” 因鼓起勇气,拉过水溶的大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又说了一句:“谢谢你,无尘哥哥。”后,方满足而幸福的闭上了眼睛……(未完待续) 为省亲谋人更谋财 出了三月,随着迎春被接进太子府,先跟在太子妃身边儿习学些眉高眼低,待来年春天及笄之后再开脸与太子作妾室;同时宫里淑贵妃对凤藻宫的打压亦日益严重,贤贵嫔终于彻底投向了太子一派。 太子一派当日之所以选中贤贵嫔,决议扶持她在宫中与淑贵妃抗衡,除过因为看重她背后的宁荣二府及其衍生的势力以外,更重要一个因素,则是他们通过一些个秘密途径了解到了当年水百川对贾敏那一段单恋,且还了解到了这些年他之所以专宠淑贵妃,不过是因为后者长得与贾敏颇为相似罢了。而贤贵妃身为贾敏的娘家侄女儿,“侄女儿样貌多随姑姑”,自然与贾敏亦是很有几分相似的,只要刻意打扮一番,多制造几个机会让她与水百川“无意”撞见,管保可以将淑贵妃的圣宠至少夺了大半去,故他们才会最终选中了她。 选中贤贵嫔以后,他们又做了周密而详细的计划,一旦实施起来,当可保万无一失;而之前计划之所以一直停滞不前,不过只是因为她暧昧不明的态度罢了,如今她既已彻底投诚,原定计划自然可以顺利的实施下去了。 不过,这一信息,太子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直都不曾告诉过水溶;而水溶原不时常见到淑贵妃,且因后者素来面对旁人时,都是化了精致的妆容的,水溶对其又一直没有好感,故初次见到黛玉时,便并未若大皇子水澈初见她时那般,认为黛玉与淑贵妃生得极为神似,之后则又更因为随着与黛玉相处的日益加深,越发了解到了她的美好,自然更不可能将其与淑贵妃联系到一块儿,是以竟一直未曾注意到这其中真正的玄机。 五月,经过一番有意的安排,水百川终于在数次“偶遇”了与当年贾敏差不多装束打扮、神情姿态的贤贵嫔后,将宠爱自淑贵妃身上,彻底转移到了以前他便宠过一段时间,但很快便失了新鲜感,如今却再次发现了其美好,当然,主要是一颦一笑都酷似贾敏,且比淑贵妃年轻了近二十岁的贤贵嫔身上,以致贤贵嫔竟在短短一月之内,一跃成为了四妃之一的贤妃,后宫中位份仅此于淑贵妃的第二尊贵的女人,风头一时无两。 不独如此,水百川甚至下旨,恩准贤妃在来年开春后省亲归宁。以往历代妃嫔甚至正宫皇后,凭是圣眷再浓再厚,亦不过被恩准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而已,如今皇上竟破例恩准贤妃归省,以叙骨肉私情,端的是前所未有过的天大的恩宠了! 消息一传开,不独皇宫内院,甚至整个京城都为此事儿而沸腾了,人人都在说,瞧这个架势,皇上是要立贤妃娘娘为后呢!于是京城里但凡有点子权势的人家,甚至包括几家郡王亲王府,都争相来与贾府套起近乎来,求取贾府姑娘者有之,欲将女儿嫁进贾府来者亦有之,惟愿将“皇后娘娘”的娘家人笼络好了,明儿自己家亦能够跟着更加的飞黄腾达! 如此盛况,让贾府上至贾母贾赦贾政及一干主子,下至管家执事婆子门子,都跟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起来,较之先前,更又趾高气昂了不知多少倍,尤其王夫人,更是俨然以当今皇上的“准岳母”自居,连贾母亦不大放在眼里了。前日里才因迎春进了太子府,而自觉体面尊贵不少、连说话儿声音都较以前大了几分的邢夫人的气势,更是又于无形中恹了下去。 这一日傍晚,贾母领了探春惜春并宝玉几个正欲用晚饭,便有贾赦贾政打发婆子进来道:“老爷说过会子有正事儿与老太太、太太商量,请哥儿姐儿们用毕晚饭后,便先散了罢。另外请琏二奶奶亦一并留下。” 贾母听说,点头道:“知道了,且先退下罢。”打发了婆子,忙命人盛了饭来草草吃毕,便命宝玉几个都散了,又令人沏了茶摆了时鲜的果子来,方等候起贾赦贾政老兄弟二人来。 不多一会儿,随着婆子一行说:“大老爷二老爷来了。”,一行挑起帘子,贾赦贾政兄弟二人并贾琏,便喜气盈腮的进来了。 先向贾母行礼问安完毕,又受了刑王二夫人并凤姐儿及满屋子伺候的婆子们的礼,贾赦与贾政方分坐到了下首左右第一位的椅子上。 不待二人吃完茶,贾母便先笑问道:“你弟兄两个巴巴的进来,到究有什么正事儿要说的?” 贾政放下茶钟,笑道:“回老太太,就为省亲。” 不待贾母答话儿,王夫人先就惊喜的问道:“省亲的事儿竟准了不成?”说完又忍不住双手合十,低声喃喃的念起佛来。 贾政见王夫人竟在他与贾母说话儿时插嘴,心下不悦,然到底为眼下的大喜事喜悦,因只白了她一眼,便向贾母笑道:“自是已十二分准了的,这会子与大老爷过来,就是要与老太太商议选地方盖省亲别院之事呢。” 贾母闻言,亦是喜之不禁,因笑道:“如此说来,此番元丫头,哦不,贤妃娘娘咱们是接定了?” 贾赦忙笑道:“今儿个皇上已当着文武百官说了此事儿了,还能有假的?老太太只管安心等着孙女儿归宁罢。”说完话锋一转,“只是盖省亲别院,花费势必不菲,倒是该从长计议一番才是。” 一句话儿让狂喜中的贾母与王夫人攸地冷静了下来,偌大的屋子立时鸦雀无声起来。半晌,还是贾母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凤丫头,现今你掌着家计,如今咱们官中账房上还有多少银子?” 凤姐儿见问,凝神细想了片刻,方嗫嚅道:“老太太与太太亦知道,咱们家如今人口众多,花费巨大,偏近年来各庄子田产又收成不好,说咱们是在‘寅吃卯粮’,一点子不为过,因此如今官中账上,再连上今年庄子田产上的各项收益,撑死了也就十万银子不到罢了,要盖省亲别院,只怕相差甚多……” 贾母与王夫人皆知道凤姐儿说的是实情,因此闻言后心下虽不免失望,亦不好多说的,倒是一旁贾赦忍不住冷笑道:“外人瞧着咱们家这般体面排场,谁能想来,竟内囊中空至厮了?不是说二太太掌家颇贤的吗?如今这个样子,一旦传了出去,只怕连人大牙都要笑掉了!” 王夫人听贾赦此言,似是在怀疑自己中饱私囊了,心下大怒,因冷冷一笑,道:“大老爷这话儿好没道理,如今府里名义上虽是我掌家,谁人不知真正理家之人,是琏儿媳妇,我不过是个甩手掌柜罢了?琏儿媳妇可是大老爷的儿媳妇,难道会偏帮着我这个婶子,在背后捅自己公公婆婆的篓子不成?” 一旁凤姐儿见他二人吵来吵去,又将自己夹在了中间当磨心儿互煞性子,想着自己平日里为当这个家,费尽了心力,体己亦不知贴进了多少去,却犹时常落得这般“费力不讨好”的下场,当下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偏又不敢回嘴,只得低垂下了头去,暗自心伤垂泪。 还是上面儿贾母素因疼爱凤姐儿,瞧不过眼,因说道:“难道家里的银子都是凤丫头自己花了不成?你们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平日里吃的喝的玩的,金奴银婢的伺候着,那一样儿不是拿官中银子置办的?只会在受用过了相互煞性子,什么意思?倒是说省亲正事儿是正经。” 贾政亦道:“皇上如此看重娘娘,看重咱们家,不拘怎样儿,那怕倾尽阖府的财力物力,咱们都应当将此事儿办得体面排场,煊煊赫赫的,与娘娘长脸,让皇上满意才是。” 说得贾赦一撇嘴,道:“二老爷说得倒轻松,那也得有银子本钱来体面排场不是?便是我赞同倾尽了官中所有的银子,连明儿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子的吃穿用度都不顾,来修筑那省亲别院,也只不过是零头儿罢了,余下那个整数儿,又该从那里来?” 贾政闻言,噏动了几下嘴唇,终究一时拿不出主意来,只得低下了头去,一声儿不再吭。偌大的屋子里,再次陷入了沉默的僵局。 半晌,还是王夫人犹豫了又再犹豫,终于一咬牙一狠心,说道:“官中账上虽没有多少银两了,大家伙儿把体己银子凑一凑,只怕也就差不了多少了。我手上如今还有几万两现银,若再当点子首饰珠宝的,当能凑够十万两。”好歹元春是她的女儿,只有她体面煊赫了,她这个作母亲的才会跟着体面煊赫,因此她亦顾不得自己的体己银子了。 话音刚落,邢夫人便先叫道:“二太太这话儿好没道理,官中的银子拿来修省亲别院也就罢了,到底娘娘体面了,咱们还能跟着体面一点;可是要让咱们大家伙儿再将体己头面都拿出来,只怕就有点过了罢?况我原不比二太太大家出身,嫁妆丰厚,又掌家多年,手上过的银子数以万计;我有的只是几样儿凡俗头面儿,不值什么钱,平日里不过靠月钱过活儿罢了,便是有心想拿,亦得有拿的不是?” 如此场合,后面凤姐儿虽没有说话的余地儿,然攸地沉下去了的脸子,却侧面儿说明了此刻在她心中,到底是多么的不赞同王夫人的提议,毕竟攸关自个儿的切身利益,只有傻子才会不尽全力去维护呢! 这种牵涉到自家最切身利益的时刻,贾赦贾政贾琏兄弟父子都是不好开口儿的,因都不约而同低下了头去,假意吃起茶来。 王夫人被邢夫人一席话儿噎了个半死,有心反驳,又恐彻底惹恼了贾赦与邢夫人,以致他们最后连半两银子亦不出,因凝神沉吟了片刻,方似笑非笑道:“虽说娘娘是我生的,大老爷大太太岂不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难道此番盖省亲别墅,只有咱们二房的人会跟着体面煊赫的?况果真此番省亲张罗得好了,指不定明儿娘娘便能再晋位亦未可知,将来势必好多着呢,大老爷平日里最是精明不过的,怎么今儿个倒忽然糊涂起来了?” 王夫人这番话儿虽然说得颇不中听,却亦算得上是切中了要害,贾赦听罢,不由凝神沉思了起来,倘贤妃明儿真能作得皇后,他们家便是皇后的娘家人,天宸真正的皇亲国戚了,到那时,作为荣国府长房长子,并袭了爵的自己,虽不一定能比得上贾政这个“国丈”那般受万人追捧,要加官进爵,抑或是被满朝文武众星拱月,只怕亦非难事儿,毕竟如今他虽则还只是“贤妃娘娘”的大伯,已是在享受这种待遇了,明儿真要作了“皇后娘娘”的大伯,难道会反不及现在了? 左思右想了一番,怎么着今儿个暂时出银子,都是一笔划算的好买卖,因不知不觉便松了口儿,“身为娘娘的大伯,能为娘娘省亲尽一份自己应尽的力,那原是我该当的,只是我到底能力有限,平日里除过俸禄,其余进项都入到了官中,多的亦拿不出,好歹就出五万银子罢。” 见贾赦好容易才愿意出五万银子了,又见一旁邢夫人攸地铁青了脸子,满心的不愿意,随时都有可能会说出收回银子的话儿,王夫人心里虽犹不甚满意,到底聊胜于无了,因忙感激一笑,道:“如此就多谢大老爷大太太了。” 一面转身向上首贾母道:“如今连上官中的银子,已经有二十五万两了,未知老太太……”说至这里,她便有意顿住不说了,毕竟身为后辈,要说出这要上人银子的话儿,传了出去,终究不像。 贾母如何不明白王夫人接下来要说什么?虽颇舍不得自己的体己,亦明白眼下再想不出其他法子来,且大房二房都出了银子了,自己若要不出,反倒不像,因点头道:“我也出十万两罢。”又笑向凤姐儿道:“凤丫头,我知道你也是个财主,你就意思一下,出个三万两罢。”若因凤姐儿不出银子之事而让王夫人心里不痛快,明儿寻下机会便夺回了凤姐儿手中的管家大权,到时候二房的势头儿就要更盛,王夫人就要更不将她放在眼里了,倒是替凤姐儿作个顺水人情,让王夫人不要对她有所芥蒂的好。 凤姐儿一听,心中虽老大不情愿,情知贾母之命不可违,且又有心向王夫人表明她虽是大房的人,心却始终是站在二房那一边儿的,说不得笑着应道:“既是老太太有命,孙媳便是当尽头面首饰,亦一定凑够这三万两。” 当下众人再一合计,连上官中的银子,如今能用来盖省亲别院的银子,便有三十八万两了。 三十八万两,对于等闲百姓人家,甚至是等闲的大户人家,都能算得上是一笔巨款,够他们那怕是成日价吃喝玩乐一辈子了。然,要用来修筑迎接当今皇上宠妃的省亲别院,无疑仍是差了一大截儿的,于是众人又不约而同的再次沉默了。 半晌,贾母忽然说道:“要不将珍儿两口儿请过来,让他们再出点子?东府人少,不比咱们这边儿日常花销大,东府官中应当还有不少银子才是。” 众人一听,忙都拊掌笑道:“偏忘了东府。有他们鼎力帮忙,当问题不大了才是。”便遣贾琏亲自往东府请贾珍尤氏夫妇去了。 不多一会儿,贾珍夫妇便同着贾琏进来了,一进门,便对着贾母又是行礼又是问安的,口中笑道:“恭喜老太太老爷和太太们了,真真是咱们家天大的喜事儿呢!” 因贾琏一向与贾珍投契交好,堪称最合拍的酒肉兄弟,素来你有话儿不瞒我,我有话儿亦必定告诉你的,遂在临来时,便将这会子贾母请他夫妇二人过来的目的,大略说了一遍,又一叠声儿的抱怨‘咱们两口儿都是寅吃卯粮,手头儿颇紧了,偏还被逼着出了三万银子,明儿真真是不能活了!’。 贾珍闻及此言后,便不欲过来,然再一思及如今西府这边儿大房出了个太子妾室,明儿指不定便是皇妃娘娘;二房如今又极有可能会出一位“皇后娘娘”,风头正盛。不若自己东府,原就人丁单薄了,近年来更又不进反退,倘能靠着她两个,将来为惜春攀得一门好亲事,便是如今出点子血,将来亦能捞得回本儿来,遂才同了尤氏一块儿,跟了贾琏过来。 贾母忙含笑与贾珍夫妇寒暄了一通儿,便开门见山说了这会子请他们过来的目的。 贾珍一听,因来之前便已衡量好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忙笑道:“老太太说那里话儿,原是一家子骨肉血亲,能为娘娘省亲尽一份儿力,那原是我这个作哥哥应当应分的。只是如今家计颇难,我那边儿又供奉着祖宗祠堂和家庙家学,多了亦确是拿不出,就拼尽全力出个十万两罢,老太太瞧着好是不好?” 依照贾母等人原来的设想,最好是能让贾珍出个二十万两的,毕竟东府开销确实较之西府小得多,且贾珍又是族长,名下的庄子原比西府尚要多几个,收入亦要多几分。不想贾珍一来便干脆的提出要‘拼尽全力’出十万两,又提出自己那里供奉着祖宗祠堂和家庙家学,贾母等人准备好的一腔劝他的说辞,反倒没有了用武之地,说不得点头笑道:“你们能有这份心力,我与你老爷太太们已经是喜欢得紧了,那里还有什么不好的?真真是难为你们了!” 方才临来时,贾珍除过已在心底想好要出十万两银子以外,还想好了此番除过出银子外,一定不掺合到后面儿的凡百事情譬如再出银子钱或是出力气等事儿当中去,以免落得凤姐儿如今那般费力不讨好的下场,如今银子的事既已说完,他自然不打算再多留,因向贾母笑道:“这会子时候儿也不早了,珍儿明儿一早还要到衙门去,就不多陪老太太与老爷太太们,且先告退了。” 说完不待贾母等人发话儿,他已拉了尤氏,欠身向众人行了个礼,扭身儿一径出去了。 余下众人怔了半晌,王夫人方头一个回过神儿来,道:“不是原计划要让珍儿出二十万两的吗,怎么就这样儿让他走了?”便要命人去将贾珍夫妇截回来。 慌得贾母忙低声儿喝住那人,转头向王夫人冷笑道:“知足罢你,他愿意这般轻而易举的出十万两,已经是够仁至义尽的了,果真的咱们再要逼他多出,明儿他打出要供奉祖宗祠堂和家庙家学的旗号儿,你就等着被全族人的唾沫星子淹死罢。” 说得王夫人一滞,只得低垂了下头,退至一边儿去,一声儿再不言语。 又听贾母似是在向地下人说话儿,又似是在自言自语的道:“三十八万两,再连上如今珍儿的十万两,共计四十八万两,虽则仍会有缺口,到底缺口不若方才那般大了,如今时间紧急,倒是先筹划着盖园子,明儿再想法子凑银子罢……”喃喃筹算的时候,贾母心里忽然止不住一阵发酸,自己都这么大年纪了,原是该好生享享子孙后人的清福了,缘何还要这般事事操心呢! 筹算完毕,便命贾赦贾政,“我记得咱们家门下众清客相公中,不乏会统筹策划的能工巧匠,明儿便召齐了他们,先大略丈量丈量修别院的地儿,再大略算算需要用多少银子,罢了再议罢。我也累了,你们且都各自散了罢。”如今且先走一步算一步罢,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虽然如今银子显见得不够,然他们总不能等凑够了银子再开始行动罢?这么想着的同时,贾母心里却奇异般的并没有多少慌张,就好像笃定自己果真到了那一天时,一定会拿出应对之策来一般。 贾赦贾政忙起身回罢:“门下清客相公中,确是有一位山子野,极善筹算规划,明儿就先请了他来议过,再议后事儿不迟,横竖时间虽紧迫,到底还算得上充裕。”方打头儿退了出去,后面儿众人忙亦跟着散了,各自回房歇下,一宿无话。 次早贾赦贾政起来,先是去各自衙门里应了个卯儿,享受了一番众星拱月的美好感觉后,便回至家来,按贾母的吩咐,召起了众清客门人,并府里老管事的人等,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察度办理人丁等……百般忙活儿了起来。直忙活儿了大半个月,方初步选好了地点,亦即宁荣二府之间一块儿约莫三里半大的空地儿;亦缮画好了省亲的殿宇图纸;各项主事人亦基本选定了。 只是,万事俱备,却只欠东风,按现下的布局铺排,要将这省亲别院盖好,且处处皆妆扮得富丽大气,却又不落俗套,至少得需要一百万两银子,亦即是说,贾府众人如今筹够的四十八万两,连修盖省亲别院所至少需要银两的一半儿,尚且不够! 老兄弟二人其实都是打小儿被凤凰蛋一般捧大,成亲后又被妻妾儿女下人们捧着之人,压根儿不擅长这些个掌家理财之事,他们所擅长的,不过是吃喝玩乐,抑或是赏玩琴棋书画罢了,没奈何,他们只能再次相跟着到得贾母屋里,以商议对策。 贾母在闻得人报:“大老爷与二老爷来了。”时,便已猜到了二人的来意,心里虽万分不耐烦,却亦知道这件事情,终归还得由她来管不可,因示意他弟兄二人坐下后,便打发人请王夫人凤姐儿去了,如今看来,她心中那个最隐晦的想法儿,也是时候儿该付诸于行动了。 趁着丫头去请王夫人凤姐儿的空挡,贾母忽然问贾政,“你觉着林丫头好是不好?” 贾政见贾母问得没头没尾的,心下虽纳罕,却仍是据实回道:“外甥女儿人品样貌俱属上佳,林妹夫与敏妹妹又家学渊源,以致外甥女儿才情连差不多的男子尚且及不上,自然是个极好的。” 贾母听说,点头笑道:“既是如此,我有心把她许给宝玉作媳妇儿,你意下如何?”只要让黛玉成了贾家的人,连同那二十七万两在内共计四十七万两银子,自然一并是贾府的了,整好儿可以一解眼下的燃眉之急呢! 说得贾政怔了片刻,方渐渐反应过来贾母此举的真正用意,心下对贾母又是叹服又有了几分说不出的感觉,因忙笑道:“如此亲上作亲之事,儿子又岂有反对之理?但凭老太太吩咐。”又迟疑道,“只是宝玉与外甥女儿如今都还小呢,便是要亲上作亲,只怕亦得再等上个三二年的,只怕远水难以救得了近火……” 一旁贾赦听至这里,终于忍不住插言道:“眼下他两个虽年小,尚不能成亲,难道不可以先定亲的?只要定了亲,外甥女儿便算是咱们家的人了,自己家有事儿,难道她还能袖手旁观的?” 贾政闻言,不由微微赧颜,因讪讪道:“倒是我犯糊涂了,竟未想到这一茬儿,还是老太太与大老爷有智计。” 贾母白他一眼,嗔道:“果真的书读得太多,反倒成了个呆子了?”说完又正色道,“只是,你太太心中素来对林丫头有所不满,而林丫头不独是敏儿惟一剩在这世上的独苗儿,如今又算是于咱们家有大恩了,明儿待林丫头进了咱们家的门后,倘有谁与她脸子瞧,让她受委屈,我可不依的。” 明白贾母这是在敲打自己,要命王夫人待黛玉好一些儿,贾政忙赔笑应道:“老太太只管放心,谁要是敢委屈外甥女儿,儿子决不轻饶。”贾母方满意的点了点头。 适逢外面儿有人回王夫人与凤姐儿来了,母子兄弟几个方暂且顿住不说了。 待王夫人与凤姐儿进来,行礼问安毕后,贾母便将欲聘了黛玉与宝玉作媳妇儿之事大略说了一遍,末了又道:“才我已与大老爷二老爷商量过了,都觉着此番能亲上作亲,系天大的好事儿,不知你们以为如何?” 贾政忙亦道:“外甥女儿自小在咱们家过活儿,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与宝玉一处长大,脾气性情都彼此知根儿知底儿的,端的是天作之合,才我已与老太太商量过了,就这么定了罢。” 王夫人原非那愚钝之人,如何瞧不出贾母已事先与贾政通过气儿,便是自己再不情愿,亦只能这么着了?再一深想,又将二人忽然作此决定的个中原因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儿,想着如今好歹是为了自己的女儿,且将来黛玉真过门作了自己的儿媳妇儿,那还不是任自己随时想要搓扁捏圆都可以的?退一万步讲,如今宝玉与黛玉都还小呢,离成亲也还早呢,谁知道这两年间会发生什么变故,焉知黛玉就一定能进得了贾家门的? 倒是权且答应了的好,以免惹得贾母生了气儿,撂下此事儿再不理会了,因忙赔笑道:“大姑娘那份儿才情模样儿,谁见了能不爱的?如今老太太与老爷做主,自然更错儿不了。依我说,择日不如撞日,明儿咱们就遣媒人上门提亲去罢。” 难得见王夫人在有关黛玉的事情上忽然这么好说话儿,贾母虽明白她是为了黛玉那四十七万两银子,才会答应得这么干脆的,心下仍是十分喜悦,乃笑道:“这话儿有理,明儿就命人备了厚礼,好生上门提亲去。” 说完忙又摆手道,“罢了,如今她虽跟着她那个不知道是外几路的哥哥过活儿,到底我才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之人,自然她的终身大事亦该由我做主才是,倒是我领了凤丫头,亲自走一遭儿是正经。” 凤姐儿听说,忙跟着凑趣儿道:“过了明儿个,老太太便既是林妹妹的外祖母,又是太婆婆了,以后她可该称呼那一个呢?” 说得贾母越发喜悦,因命王夫人过会子回去后,一定要好生备上一份儿厚礼,又与众人商量了一些个中细节后,方命众人各自散了,不在话下。(未完待续) 自以为是上门求亲 翌日一大早,贾母便携了凤姐儿,领着一众捧着礼品的婆子家人们,坐了车直奔西门黛玉现下的住所,欲接了黛玉回荣府去与宝玉定亲,以便贾府现下便能动用黛玉那四十七万银子修盖省亲别墅。 行至西门黛玉居所那条街道,远远儿的贾母便透过车窗瞧见了已被黛玉下令规整过一番,如今瞧起来既大气富丽,又不显庸俗的林府正门,及门上悬着的印有“林府”二字的烫金匾额,她心里攸地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来,瞧黛玉这副自立门户的架势,只怕今儿个她们有得一场硬仗要打了。 马车行至林门正门下,缓缓停了下来,上次同了贾母一块儿来的林之孝家的不待吩咐,便先上前叩起门来。 一时门开,不待应门而来的二人有所反应,林之孝家的便笑得一脸倨傲与自得的说道:“老太太来了,快去回林姑娘来接。” 二门子听说,怔了一下儿,方冷笑道:“什么老太太嫩太太的,咱们家姑娘可不认识,少上这里攀交情来。”便“哐当”一声,贴着林之孝家的鼻子,重重的关上了门,林之孝家的吃痛,忙惨叫一声儿,蹦出了几尺开外。 后面儿车上贾母与凤姐儿见状,都为林府下人的傲慢而心生出几分不悦来,还是凤姐儿怕贾母真生了气儿,一会子与黛玉谈崩,明儿不好动用那四十七万两银子,让管着内院诸事儿的自己难做,因忙笑劝道:“才老太太不也说了上次来时,林妹妹居所不是这幅模样?指不定那些个门子是新买的,尚不知道林妹妹系咱们家的表姑娘亦未可知,老太太最是怜下惜贫的,何苦与他们一般见识?大不了过会子让林妹妹打他们一顿也就罢了。倒是让林之孝家的再去叫门,好生与他们说道一番,别误了正事儿的好。” 贾母听说,方消了气儿,因又命林之孝家的叫门去。 林之孝家的此番倒是学乖了,先是上前叩开了门,见应门者又换了另外两个,便笑道:“老身是荣国府贾家的管家娘子,后面儿车上坐的是咱们家的老太太与二奶奶,系贵府林姑娘的外祖母与嫂子,还请二位进去代为通传一声儿。” 二人听说,笑道:“原来是亲家老太太与亲家舅少奶奶驾到,真真失礼了。烦请稍等片刻,容咱们回过咱们家大奶奶不迟。”说毕又当着林之孝家的面儿,“哐当”一声儿关上门。 这下儿不止贾母,连凤姐儿都有几分生气了,只因近来因着元春晋位并被恩准省亲之事,让荣府众人都跟着“鸡犬升天”,不拘走在那里,都是被人百般奉承巴结的主儿,故如今面对这样儿的落差,一时间有些个接受不了了。还是想着那四十七万两银子,祖孙二人方强咽下了这口气儿罢了。 又等了片刻,林府的大门终于再次开了,门后之人却不再是门子,而是被一众丫头婆子簇拥着的盛装了的云娟,至于黛玉,仍不见人影儿。 “未知亲家老太太与舅少奶奶驾到,真真是有失远迎,还请多多包涵!”云娟扶着丫头,含笑迎出门外,欠身福了一福,方不卑不亢的说道。 “哼!”车内贾母见黛玉并未出来,来的只是她那个外四路的嫂子,越发生气,因只自鼻间溢出了一声儿冷哼,却并不下车,仍是坐在车里,纹丝不动。贾母不动,凤姐儿自然不好动,说不得只能跟着静坐。 车下云娟等了片刻,见并未有人下车,亦跟着不悦起来,咱们家姑娘压根儿不想见你们,你们倒先摆起谱儿来了!遂冷声说道:“亲家老太太与舅少奶奶既然只是路过,不欲打算进屋吃茶说话儿,那我也就不多留了,请!”说毕扭身儿进了大门,又命人关门。 车内凤姐儿透过车窗见此状,慌得顾不得其他,忙一把掀开车帘,高声儿笑道:“林大奶奶请留步,咱们老太太今儿个原是专为瞧外孙女儿而来,又岂有人未见着,便先返回的理儿?” 说毕先就着婆子的手下了车,又回转身子向贾母伸出手,压低声音快速道:“老太太便是再生气儿,亦当以大局为重不是?况咱们还得顾及着当日林姑父那一纸文契不是?果真惹恼了林妹妹,让她将事情捅到了大皇子或是六皇子跟前儿,六皇子先不说,大皇子如今可是恨咱们入骨的,让她抓着这个把柄,定不会轻饶了咱们家!至于那个贱婢,明儿寻下了机会,再好生收拾她亦不迟。” 昨晚上商议此事时,凤姐儿便已想到了文契这一茬儿,然因见贾母贾赦贾政等人都是一副笃定了黛玉定会成为贾家媳妇儿的模样儿,自己若说出来,指不定还会惹得他们不高兴,何苦来呢?遂忍住了没说。却不想这会子贾母临到人家门前了,反倒弄起了左性儿,没奈何,她只得说了出来。 贾母听说,方攸地忆起文契这件早已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之事儿,虽犹十分生气,却亦明白凤姐儿说的在理,毕竟黛玉手里,还有一纸可以掣肘他们的文契,果真闹崩了,反倒节外生枝。说不得就着她与林之孝家的手,小心翼翼下了车。 再说云娟,方才亦不过是作势罢了,到底不敢真将自家姑娘的外祖母拒于门外,这会子既见她们退了一步,也就见好就收,因转身儿笑道:“既是如此,亲家老太太与舅少奶奶就请罢。”说毕待二人快行至与她齐肩时,方含笑引了二人进去。 正厅内,黛玉自闻得人报贾母与凤姐儿来了之后,一连好了几个月的心情,便攸地坏到了极致,然思及上次贾母来时,她曾说过彼此间可以如寻常亲戚般时常往来,况贾母到底系贾敏的母亲,到底不能真将其拒之门外;且又想着她如今既有意挂出了林府的匾额,便是贾母要提什么要求,她亦可以毫不客气的拒绝,因命云娟细细妆扮过迎了出去。而她自己,则侯在了正厅里,只是因为心里烦躁,以致她一刻坐不安稳,故不停的在屋里踱来踱去。 一旁青冉见状,忍不住说道:“姑娘果真不想见她们,我这就让人将她们拧了扔得远远儿的,免得碍姑娘的眼。” 黛玉听说,苦笑一下儿,道:“果真尘世间所有俗事儿,都可以按你们的江湖规矩来解决,喜欢就去做,不喜欢就不做,尘世间便没有这么多郁结之人了!” 正说着,便见屋外雪雁一阵风似的刮进来,嘴里嚷嚷道:“来了,来了,狼外婆来了!” 说得屋内众人都是好气又好笑,王嬷嬷因啐道:“胡吣什么呢,那里来的狼外婆?仔细姑娘让人堵了你的嘴!” 雪雁冷笑道:“成日价只想着自姑娘身上谋得好处,像头恶狼一般吃姑娘的肉,喝姑娘的血,指不定那一日连骨头亦要一并吞下了,可不是狼外婆是什么?” “雪雁不要再说了!”王嬷嬷见黛玉听罢雪雁的话儿后,攸地白了脸子,显然心里终究还是有几分在意贾母的,因忙喝道。雪雁亦瞧见黛玉白了脸子,忙抬起手捂住嘴巴,不敢再说。 正自沉默之际,就听得云娟的声音自外面儿传来:“亲家老太太请,舅少奶奶请!”主仆几人方回过神儿来,因忙都换上客气而疏远的表情,接至了门边儿。果见云娟同了被凤姐儿搀着的贾母,缓缓行了过来。 待几人行至跟前儿,黛玉方欠身微微福了一福,淡淡道:“玉儿见过外祖母。” 贾母见黛玉见了自己,并不显得过分高兴,方才被凤姐儿劝得息了下去的怒气儿,复又烧了起来,因冷笑道:“倒不想我这个作外祖母的,要见自个儿的外孙女儿,都要过五关斩六将,真真有够难的!” 说毕见黛玉小脸上连方才的淡笑都攸地隐了回去,她方忆起今儿个自己来的真实目的,暗悔自己何苦与子孙后辈儿一般见识?黛玉虽生得柔弱,性子却刚烈,且她手里又有能掣肘他们家的文契,倒是好言好语与她说的好,遂忙换上一副慈祥的面孔,又上下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方才外祖母亦是因为太想早些个见到玉儿来,才会一时控制不住生了气儿,没吓着你罢?如今既见着气色精神都好,我也就放心了。”一面说,一面还欲伸手揽黛玉入怀。 黛玉忙后退了一小步,不着痕迹的避过,方淡淡道:“外祖母请屋里吃茶说话儿罢。”便率先扭身儿进了屋子,又命人沏茶摆果子去。 一时茶来,黛玉亲自接过奉与当中榻上与云娟对坐着的贾母后,便退至了右首第一位坐下,亦捧起茶钟,慢慢儿的吃起来,只不开口说话儿,显是打定了主意,贾母不开口,她便一直不会开口的。 贾母原是想好了待黛玉一开口问自己今日所为何事儿来,便顺水推舟命她先请了云娟回避,再好生与她单独说话儿的,不想过了半晌,黛玉却连问她一声儿的意愿都没有,而她自己又来者是客,便是身份比云娟高,亦不能在人家家里反客为主,命人家回避不是?没奈何,她只得向一旁凤姐儿使了个眼色。 凤姐儿接收到她的眼色,暗自叫苦不迭,却又不能拒绝,说不得硬着头皮儿笑向黛玉道:“说来今儿个老太太与我来此,除过瞧瞧妹妹好是不好以外,还有一件正事儿要与妹妹说,妹妹可否请林大奶奶暂且回避一会子,容咱们单独说说话儿的?” 黛玉一听,情知她们接下来要说之事儿,必定会让自己十分为难,因淡淡道:“所谓‘长嫂如母’,嫂子又不是那等外人,很不必回避,外祖母与琏二嫂子有什么话儿,但说无妨。” 云娟亦笑道:“舍妹到底年纪儿还小呢,许多事儿都不会拿主意,我在一旁,到底可以与她参考参考,亲家老太太有话儿不妨直说。” 说得贾母心下虽十分不悦,却亦无可奈何,说不得尽量视云娟为无物,只看向黛玉说道:“说来此事儿在情在理,都不该说与你知晓,该直接由咱们这些个长辈做主的,只是你打小儿跟着我,情分不比其他孙女儿,我好想好歹都该事先与你说道一声儿才是。” 不容黛玉接话儿,她又笑着问道:“玉儿觉着你宝玉哥哥怎么样?” 黛玉见她问得突兀,心下虽纳罕,思及宝玉待自己确实向来不差,因点头淡淡道:“宝玉哥哥自然是个好的……” 一语未了,已被贾母欣喜的打断:“既然你觉着你宝玉哥哥好,他也觉着你好,彼此又知根知底儿的,今儿个我就做主,将你许给他了,待你们大上个两岁,再议婚期不迟!” 凤姐儿忙笑接道:“恭喜老祖宗,贺喜老祖宗,明儿可是又嫁外孙女儿,又娶孙媳妇儿,真真的双喜临门了!” 话音刚落,黛玉已通红着一张既是羞的又是气的俏脸攸地站起,冷冷说道:“老太太好没道理,婚姻大事,由来便是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岂是能当着我一个女儿家面儿说的?又岂是老太太能一力做主的?” 贾母听说,以为黛玉是在害羞,因忙笑道:“傻丫头,我与你二嫂子又不是外人,你很不必见外。”又道,“我也知道当着你的面儿提此事不妥,只是你父母早亡,便是咱们想要父母之命,亦没有法子;况我便是如今这世上你最亲近之人了,自然我的意见,便算是父母之命了!” 黛玉听说,一张小脸越发红艳了,不过这次纯粹是气的,说出来的话儿亦丝毫儿不客气了,“便是我父母早亡,还有哥哥嫂子可以做主,又与老太太什么相干?” 至此,贾母终于听出黛玉话里话外的不情愿了,心下虽十分不满于她竟会拒绝人品才貌家世都上佳的她的心肝宝贝儿宝玉,考虑到那四十七万银子,仍是装作未瞧出来,只当她是害羞,乃笑道:“确是我老糊涂了,如何能放着林大奶奶不问,问起你小人儿家家的来呢?” 因转头似笑非笑向云娟道:“林大奶奶没有见过我那孙儿宝玉,不是我自夸,不拘是人品才情,还是才貌家世,都与玉儿丫头堪称是天作之合,想来林大奶奶当不会拒绝了这门亲事才是罢?” 云娟心里早被贾母竟敢如此托大的来肖想他们家姑娘之举,暗自气了个五内俱焚了,只碍于黛玉未示意她说话儿,不好开口罢了,如今既见贾母这般咄咄逼人的问自己,亦再顾不得其他,冷笑着便回道:“我们姑娘到底还小呢,又怎好这么早便议亲事?况以咱们姑娘的人品才貌,只怕等闲人亦配不上,亲家老太太还是请回罢。”又命,“来人,送客!” 不是她说嘴,贾母口中的孙儿再好,及得上水溶那般好?况贾府的情况,她早已自平日里王嬷嬷紫鹃等人口中,知道了个七七八八,又岂会眼睁睁瞧着她家姑娘这般天仙一样儿的人物,掉入那样儿一个泥淖中的? 听云娟言下之意,竟是说她的宝玉配不上黛玉,且还毫不客气的要撵她们出去,贾母不由心下大怒,猛地站起身子便欲骂云娟。不想未及她开口,一旁青冉便忽然上前笑道:“亲家老太太是要回去了吗?让奴婢送你罢。”说毕不容贾母拒绝,一把拉过她,暗中掌风一送。 贾母只感觉到一股气流顶着她一晃,人已莫名其妙去到了门外,旋即又见凤姐儿并林之孝家的鸳鸯几个,亦莫名其妙被推了出来,房门则在她们身后无风自关,不由都是又惊又怕,因命林之孝家的再去敲门,却是死活儿再敲不开,里面儿亦再无声息传出,显然黛玉等人已经其它的门儿回避了。没奈何,她们只能窝着一肚子气儿,气鼓鼓的沿原路到得林府大门外,坐了马车,一径离了林府。 回程途中,贾母犹是一肚子的气儿,因咬牙向凤姐儿道:“这林丫头先瞧着还好,如今怎么变得这样儿坏了?这样儿媳妇,不要也罢!” 凤姐儿听说,忙道:“老太太快别生气,先时谁不说林妹妹好?如今不过才搬出咱们家半年光景儿,便变化这么大,想来必定是受了她那个什么嫂子的挑唆,咱们只要多来几次,让林妹妹瞧见咱们的诚心,自然她便愿意同咱们回去了。只要她愿意同咱们回去,后面儿的事儿,还不都是咱们说怎么着,就怎么着了?眼下正是修盖省亲别院的关键时期,咱们旁的不看,便是看在那四十七万两银子的份儿上,亦要再四忍让才是啊!” 贾母听说,稍稍消了点子气儿,因点头道:“你说的对,眼下咱们还得以大局为重……” 后面儿“才是”二字尚未及说出,忽然她的身子已不受控制的扑倒在了马车里,她正要开口骂人,却只觉着一阵头晕目眩、天旋地转,额上亦有什么湿湿热热的东西在不断流出,旋即便眼前一黑,人事不省了,耳边还隐隐听得到凤姐儿和其他人惊慌失措的喊叫声儿与呼痛声儿……(未完待续) 再次上门软硬不吃 打发掉贾母与凤姐儿,回至自己房中,黛玉犹通红着一张俏脸,显然心中的气儿尚未得到丝毫的缓解,因一句话儿不说,兀自坐到窗下她常坐的一张椅子上,生起闷气儿来。 王嬷嬷云娟等见状,有心劝解她几句,奈何自己亦窝了一肚子的气儿;有心不劝罢,又恐她气闷坏了身子,一时倒有些个手足无措起来。 半晌,还是一向最藏不住话儿的雪雁百灵两个忽然啐道:“呸,也不瞧瞧他们家那个宝玉什么德行儿,给六爷拾鞋尚且不配,倒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打起咱们姑娘的主意来!” 黛玉正自生气,忽然闻得雪雁百灵这般说,眼前攸地浮现过以往在贾府水榭里曾见过的癞蛤蟆的模样儿,再将其与宝玉的头像重叠在一起,不由忍俊不禁,因“嗤”的一声儿笑了起来,一行笑,一行还忍不住将自己的联想说与了众人听。 众人原想着她此番这一生气,不比往常,必定要暗暗气上几日方能好起来,不想却见她忽然笑了起来,还告诉她们自己将宝玉想作癞蛤蟆的模样儿,于是众人都掌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笑罢一回,黛玉心里终于不那么郁结了,然一时半会儿却亦高兴不起来,因幽幽叹道:“也不知道外祖母到底要将我逼至那一步,她才会放手?我都已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了,她到底还想怎么样儿?果真的要逼得我与她们彻底脱离了关系,才会罢手吗?” 王嬷嬷听说,缓缓摇头道:“所谓‘树活皮,人活脸’,虽则树无皮必死,人无脸却可以常胜,便是姑娘真想法子彻底与她们脱离了干系,只怕她们明儿还是会厚着脸子上门来的。” 说得黛玉又惊又怒又不解,半晌方叹气道:“总不能明儿待他们再上门时,命人乱棍打了他们出去罢?”归根结底,她终究不具备那种泼辣的性子。 一句话儿将王嬷嬷等人亦问住了,她们都是林家的人,旁的不说,单只林家的家风,便决定了她们都不可能真正做出那样儿的事儿来,也就嘴上说说罢了。 正自沉默之际,却见青冉笑得一脸促狭的忽然掀帘儿进来了,王嬷嬷不由恍然一笑,道:“我说方才总觉着少了什么,偏一时又说不上来,原是少了你,你那里去了?” 青冉见问,迟疑了一下,终究按捺不住心里的高兴,因笑道:“我自然是作好事儿去了,只是说出来,恐怕姑娘要生气儿呢。” 黛玉道:“只要真是好事儿,我自然不会生气。” “那我可说了。”青冉忙笑道,“告诉不得姑娘,方才我是被那贾老婆子,”说着想起贾母终究是黛玉的外祖母,便是再不好了,亦不能当着黛玉的面儿骂她,遂忙又改口道,“哦不,贾老太太惹得气不过,遂悄悄儿藏在了她们的马车车辕底下,欲半道儿上小小的教训她们一番。不想却让我听得她和那位琏二奶奶在车里说什么‘眼下正是修盖省亲的关键时期’、‘便是瞧在那四十七万两银子的份儿上,亦要再四忍让才是’,我立时明白过来今儿个她们的真正来意,心下一生气,便将马车给她们弄翻了,让她们都摔了个头破血流……” “你说什么?”一语未了,已被黛玉急声儿打断,“人命关天,你怎能这般儿戏?!”又道,“你快收拾好了包袱,别地儿避几日,待避过了眼下这个风头儿再回来罢!”便要命紫鹃雪雁回房与青冉收拾行囊去,又一个劲儿的让她快走,说这里有她先顶着。 青冉原以为黛玉这般激动,是在生气她伤了贾母,是在担心贾母,却不想,她的一言一行都是在为自己着想,不由心下一热,因忙说道:“姑娘不必着忙,我并未使多大的力,她们受的,不过都是一些个皮外之伤罢了,并没有生命危险。况她们并没有人瞧见是我在弄鬼儿,顶多以为是场小意外罢了,姑娘只管放心。” 黛玉闻言,终于舒了一口长气儿,一面轻拍着胸口,一面嗔道:“你真真是吓死我了!”然高悬着的心一时半会儿到底还不能彻底落回原位,因忙又赶着道:“她们真个不会有生命危险罢?” 不待青冉答话儿,一旁王嬷嬷与云娟先就没好气儿道:“那样儿没人性,只知道算计姑娘的人,要是真有生命危险,才真真是好事儿一件了,可惜了!” 彼时黛玉方忆起青冉方才转述的贾母与凤姐儿的话,不由攸地黯淡了脸子,顾自退到一旁坐下,一声儿不再吭。 贤妃新近圣眷浓厚,并被今上恩准归宁省亲之事儿,她是早已透过了水溶之口知道的,心里亦颇有几分为水溶他们的计划又更往前迈了一步而高兴,毕竟这预示着他们离开京城的日子,又可以早些儿了。 只是,她再没有想到,自己又被动的被卷入了这件原本与她没有丝毫儿干系的事儿中,贾府众人因为修盖省亲别院的银子不够,竟将主意打到了她的头上来,且还用层层糖衣,包裹住了他们的真实目的。怪道今儿个贾母会忽然登门来求亲呢,原来她们求人是假,求财才是真呢! 时至今日,心里其实已经不会觉着伤心或是难过,有的只是厌烦与悲凉了,厌烦的是贾府众人缘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扰自己,让自己连想过几日清净的日子亦只能是奢望!悲凉的是,这样儿一家子人,偏偏或多或少与她流着相同的血液,让她便是再想摆脱亦不能够,她可以想尽一切法子斩断与贾府的所有联系,却总不能连血液都换了罢?! 傍晚,水溶自衙门归来,尚未回至林府,已有青冉等在半道儿上,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细细回明了他。当下水溶便怒不可遏起来,因欲命人立时遣入贾府,悄悄儿结果了贾母的性命,省得明儿黛玉再因为她而闹心。 还是青冉再四苦劝,“爷也知道,这些个事情,姑娘是必定不会告诉您的。而属下之所以特意等在这里回明爷儿白日之事,亦并不是想让爷儿用这种方法儿去与姑娘报仇,只是想让爷心里有个底儿,好早些想出一个其他的万全之策来罢了。虽然属下亦厌恶透了那个死老太婆,到底她还是姑娘的外祖母。如今姑娘对她或许已没有了感情,不看僧面看佛面,终究她还是姑娘母亲的母亲,她若是病死或是其他怎么死了,也就罢了;倘爷今儿个真派人去结果了她,明儿一旦被姑娘知道,以姑娘的性子,只怕不会原谅爷,爷又何必这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呢?还请爷三思!” 水溶听说,情知以黛玉的性子,倘今儿个自己真派人去结果了贾母,明儿却被她知道了的话,管保不会原谅他,甚至于一辈子逃离他亦未可知,他不能亦不敢冒这个险! 因瞬间冷静了下来,道:“我知道了,且先回去罢,我自会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的。” 回至家中,黛玉果真决口不提白日里贾母来过之事,若不是她眼圈儿微微有些个红肿,水溶都要疑心方才青冉是在说谎了,心里不由对黛玉与满心的怜爱之外,更又多了几分刻骨的心疼,这样善良美好的女子,凭是生长在谁家里,亦不会有人舍得委屈了她罢?缘何贾府之人,就是能那般狠心,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她呢! 是夜,水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在想着到底要如何才能想出个万全之策,以彻底绝了黛玉的后患。然老话儿说的“欲速则不达”、“关心则乱”,却亦不是没有道理的。譬如此刻,水溶因事关黛玉,急忙之间,竟没有了他平日里的一星半点儿机敏睿智与足智多谋,直想到东方鱼肚白了,除过想好今儿个一定要让太子妃进宫“敲打敲打”贤妃去以外,竟没有想出其他什么好的法子来。 幸得水溶知道昨儿个贾母被青冉弄翻马车,摔了个头破血流,短时间内当是无暇再来骚扰黛玉,他方能稍稍安下心去上朝,只是在临行前,又再四叮嘱了青冉及附近的暗卫一番,今儿个凭是谁来了,都不能让其跨进林府大门一步,以免让黛玉越发不开心。 水溶料想得没有错,贾母此刻确是无暇再来骚扰黛玉了,只因她被青冉有意弄翻马车那一摔,着实摔得不轻,兼之她本就年纪大了,又受了惊吓,以致被惊慌失措的婆子家人们抬回去,又急招了太医来诊治包扎过后,仍是足足昏迷了三日两夜,方醒转了过来。只是,她虽醒转了过来,没有了生命危险,到底身子还很虚弱,遵太医医嘱,至少得在房中静养个三二个月的,且不能过了风,方可痊愈并不留下什么后遗症。 贾母原就最是爱惜自个儿身体的,如今既闻得太医这般说,立时将诸事儿包括修盖省亲别院这件全贾府第一等的大事儿,都排在了后面儿,横竖如今的银子还够铺排个三两月呢,只安心将养起自己的身子来,自然也就无暇再来骚扰黛玉了。于是黛玉终于又有了几日清静日子过。 然这样儿的清静日子并未保持多久,水溶与黛玉的平静生活,又被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所打乱,好在这件事情,水溶完全可以应付得来——落雁门倾全门之力,攻占了绝尘宫在洛阳城郊的总坛,绝尘宫总坛死伤严重,连四大长老都被生擒了!落雁门还扬言,若是水溶十天之内不赶到,迟一日,便杀一位长老,直至杀光为止。 作为一宫之主,绝尘宫又是自己手里一张最有力的王牌儿,尤其四大长老虽与水溶没有师徒名分,实则都是传授过他武功,与他有师徒之实的,在情在理,水溶都该亲自走一遭儿洛阳,领着其他分坛的人,去将他们四人救下,再将总坛夺回来才是,虽然他心里很纳罕落雁门缘何会选在这个时候儿不遗余力的来挑衅绝尘宫。 只是,他无论如何亦放心不下将黛玉一个人留在京城里;然要带了她在身边,却又比留在京城更要凶险几分,他实在有些个进退两难了。 黛玉倒并不若水溶那般担心,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她不想让水溶瞧了越发走得不安心,故意装出来的镇静,反而劝他:“方才你不也说了你这一去,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必定回来的?老太太又有伤在身,想来这段时间当不会上门来才是,况不是还有青冉在吗?即便老太太真上门来,亦只可能发生言语上的冲突罢了,不至于动手的;退一万步讲,果真动起手了,难道青冉还会让我吃亏的?你只放心去你的罢。” 一席话儿说得水溶稍稍安了心,然终究还是不能彻底放下心来,因又迟疑道:“要不我还是留在京城,让之源走这一遭儿?” “不好。”黛玉闻言,却是缓缓摇头,“总坛那边儿忽然遭此巨变,这会子必定已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若是哥哥回去,旁的不说,至少可以让宫众们知道,哥哥你没有放弃他们,让他们看到希望;况对方不也说了,一定要你亲自去的吗?哥哥还是不要再犹豫了。” 又低低道,“还有一件事儿,哥哥一定要听我的。哥哥这一去不比其他,定是凶险万分的,倒是将府里四周的暗卫们一并带了去的好,毕竟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而我在家里,亦能多放心一点子。至于我,你也不必担心,好歹我身边还有青冉呢,大不了你离开后,我让人每日都紧锁大门,不见任何外客,也就罢了。我这就让人与你收拾行囊去。”说着已红着眼圈儿,一扭身儿出去了。 扪心自问,黛玉当然不舍得水溶离开,那怕只有短短一两个月,甚至那怕只有三五日,她都不舍得他离开!可是,水溶既然已作了绝尘宫的宫主,——那怕他已向她承诺过,待这边儿大事一了,他便将宫主之位亦传了别人,再不理会朝堂与江湖中的恩恩怨怨,那么,只要他一日还在那个位子上,保护好绝宫尘上下所有宫众的身家性命,便都是他的责任他的义务;何况,撇开责任义务不说,这其中还有感情的因素在内,她又怎么能因为自己,而让水溶成为一个不仁不义之人呢? 余下水溶瞧着她纤细的背影,不由亦满心懊丧怅然起来,缘何自己肩上,总要有这样儿那样儿不得不去尽的责任与义务呢? 次日一早,水溶再四叮嘱过青冉等人一定要保护好黛玉,又与黛玉依依话别后,方领着几名近身随从,快马加鞭赶往洛阳去了。 水溶这一去,好似将黛玉的三魂七魄都一并带去了一般,以致她每日里都恹恹儿的,作任何事儿都打不起精神来,人亦瘦了一圈儿。众人情知她是在思念水溶,也不好劝的,只能变着法子与她在膳食上尽心将养,以免她闷坏了自己的身子。 展眼早又半个多月过去。 这一日,黛玉正歪在榻上有一搭儿没一搭儿与王嬷嬷等说闲话儿,盘算着水溶还有多少时日方可回来,便有一个婆子慌慌张张进来道:“回姑娘,外面儿来了好些个人,自称是姑娘外祖家的人,还抬着一位浑身是伤,气若游丝的老太太,说是姑娘的外祖母,因病得很重,如今已是弥留之际,想见姑娘最后一面儿,与姑娘最后交代一些个事情呢。” 黛玉听说,先是怔了一下儿,抬脚便要出门去,但尚未及行至门边儿,她忽然又想到,如今离上次贾母摔伤,已是二十来日过去,果真的她病得很重,以致病危弥留,亦不该拖到今儿个才是。电光火石之间,她已攸地反应过来,必是贾母有了上次被自己拒绝的经历,生恐这次连她家的家门儿亦进不到,故意使的“苦肉计”呢!因冷冷一笑,道:“不见!”婆子忙答应着出去传话儿了。 很快,婆子又回来了,神色比方才还要慌张几分,“回、回姑娘,除过姑娘外祖家,这会子又来了几名自称是皇宫里来的公公们,说是来传宫里贤妃娘娘赐婚懿旨的,让姑娘立时开了大门,出去跪接懿旨呢!” 黛玉一听,又惊又怒,因急声儿问道:“可听真切了?”贾府也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见“苦肉计”不奏效,竟又连贤妃的所谓“赐婚懿旨”都请出来了,也不想想,小小一个妃嫔,配是不配称“懿旨”的,真当自己是皇后了?!只是,他们若真以为请了贤妃的赐婚旨意来,便可逼她就范,那他们可就打错主意了!岂不知她被他们逼至这一步,早已是软硬都不吃了的吗? 因冷声儿下令:“吩咐下去,关好所有大门小门,不得放任何一个人进来。再让林大哥随时作好准备,倘他们敢硬闯,立时去官府告他们私闯民宅!”他们既然已经不要脸子体面了,那她还与他们讲什么脸子体面?就让事情闹大,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荣国府贾家与宫里贤妃娘娘,是如何的仗势欺人,上门逼婚的罢! 婆子忙答应着飞快去了。这里黛玉方颓然的坐回到了榻上,将头深深埋进了双腿间。王嬷嬷等人都是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儿来开解她。 惟独青冉恨恨的道:“看来贤妃那个贱人,不过才过了几日好日子,便已忘记自己是谁,自己又是如何方能有今日的了!不行,我得立时教训教训她去!”便要抬脚出去。 王嬷嬷亦顾不得说她当着黛玉的面儿不该口出不雅之词了,忙一把拉住,急道:“府里男丁原就少,你再一去,倘过会子他们真硬闯了进来,谁来近身保护姑娘呢?” 青冉闻言,方狠狠跺了跺脚,道:“今儿个暂且便宜那个贱人了,明儿我势必不会让她有好日子过!” 事实上,青冉是冤枉贤妃了,久居深宫的她,并不知道此番贾府为了迎接她省亲,到究是如何的倾尽了阖府之力,仍十分拮据之事。或者说知道得并不清楚,只因贾母王夫人以往进宫,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秉承的报喜不报忧原则,所以贤妃那怕偶尔感觉到了贾母王夫人的难处,亦仍是装作未感觉到,毕竟她在宫里都已经自顾不暇了,那里还腾得出心力照管她们去? 至于此番那道赐婚的“懿旨”,亦是贾母见前儿个黛玉拒绝得那么彻底,料想事情再无回寰的余地了,才会进宫去求贤妃下的。若是换了以前,贤妃或许还不敢下此旨意,毕竟太子府中意黛玉,她可没那本事儿与太子府作对去;如今却大相同了,太子府不独已接了迎春过府,又与她形成了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自然不会再找她的麻烦。 所以她才会在前儿听了太子妃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提及要她转告他们家的人,等闲不要找黛玉的麻烦去的话儿后,仍听从了贾母与王夫人说宝玉中意黛玉,一心要娶了她作妻子的话儿,下了那道儿赐婚的旨意,却并不知道贾母王夫人求人是假,求黛玉背后那四十七万两银子才是真! 很快,黛玉便又抬起了头来,脸色虽犹有几分苍白,神色间却是说不出的刚毅与坚强,“嬷嬷,你立时回房去将我那个黑漆小匣子里的文契取来,倘过会子他们真敢硬闯,林大哥又带了官府的人回来后,我不但要与他们算‘私闯民宅’的账,还要按文契上的条款,好生与他们再算一回账!” 王嬷嬷听说,情知黛玉是被逼急了,才会命她去将文契这最后一道“护身符”请出来,心里一时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心疼的是自家姑娘小小年纪儿,却要一次次面对所谓“亲人”的算计;欣慰的,则是姑娘终于要作绝地大反击了,看贾府众人明儿还能怎么嚣张!因忙依言扭身儿回屋取文契去了。(未完待续)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不多一会儿,王嬷嬷便已取了文契回来,黛玉接过展开,低头大略扫了一遍,面上虽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儿,实则心内早已是百感交集了。当日父亲撰立这文契时,她还曾在心里笑过他杞人忧天、多此一举呢,谁曾想来,父亲才只走了一年多光景儿,文契便即将派上巨大的用场了,她终于忍不住佩服起父亲的高瞻远瞩与深谋远虑来。然而,她心里是多么希望这文契永远都派不上用场啊! 正怔忡之际,方才那个婆子再次进来了,急声儿说道:“回姑娘,那位贾老太太在咱们家门口吐血了,她的家人们围在一旁,又是哭又是嚎的。那些人还一行嚎,一行说着些什么‘那有这般不孝顺的外孙女儿,连自己外祖母都快没了,亦不出来瞧一眼’、‘还说什么前科探花的女儿,家学渊源,却是这般的枉顾人伦常情,真真丢尽了林氏祖宗们的颜面儿’……之类话儿,引来了许多路人的围观和指指点点,林大爷让奴才来问姑娘,要怎么处理?” 黛玉听说,不由怔住了,贾府人不是向来最重名誉体面的吗?缘何如今竟连自家的名声体面亦不顾了?待回过神儿来,她心里不由再次怒火中烧起来,若是换了其他话儿,她压根儿不打算理会,毕竟“清者自清”,她只要活得无愧于天地与自己的良心,也就够了。可是,贾府众人竟那般肆无忌惮的在她的家门口,败坏如海、败坏林家的名声,她若还能做到置若罔闻,她就真真不配作林家的女儿了! 因深吸了一口气儿,方淡淡向婆子道:“我知道了,你且退下罢。”  打发掉婆子,黛玉一张俏脸攸地冷若冰霜起来,沉吟了片刻,方命王嬷嬷,“烦请嬷嬷去寻了云娟嫂子,与她一块儿出去将他们都迎进来。再让林大哥自后门儿去衙门亦荣国府的名义,请京兆尹到这里来,就说这里有人私闯民宅,强抢民女。”虽说荣国府现下是如日中天,京兆尹来了一多半儿不会向着她,但文契上有大皇子水澈与六皇子水溶的印章,她相信京兆尹过目之后,绝对没有胆子一次便将现下最有权势的两名皇子齐齐得罪,到时候,即便他不会向着她,只要他能秉公处理此事,已经足够了。 说完似未瞧见王嬷嬷又惊奇又不解的目光,转而吩咐紫鹃雪雁:“你们两个亲自领几个口齿伶俐的媳妇,去到大门外将今儿个贾府众人缘何登门来的前因后果,尤其不要忘记贤妃省亲那一段儿,细细说与外面儿的路人们知晓。再有一点,不要忘了告诉大家,如今我可犹在孝期呢。”只要路人们知晓了事情的真相,再口口相传,她相信用不了几日,全京城的人便都会知道了。贾府既然敢肆无忌惮败坏她林家的名声,对她林家不仁在先,那就别怪她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反过来用人伦常情,为父守孝这块儿盾牌,好生“回敬”他们一番了! 紫鹃雪雁听说,愣了一下儿,旋即反应过来黛玉的用意,兴奋不迭,拔腿便忙忙奔出去做事儿了。王嬷嬷彼时亦终于明白过来黛玉的意思,如今黛玉正值孝期,“百事孝为先”,贾府便是再占理儿,亦不能在这时候上门来提亲,何况,贾府原本便没理儿呢?只要把事情闹大,闹得连官府之人亦知道,旁的不说,明儿单凭舆论,都能让贾府再不敢登林府的门,黛玉这个法子虽然亦要伤及自己的颜面,堪称“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到底能达到彻底绝去后患的目的,倒也不失为眼下最好的法子了!因忙跟着出去寻了云娟一块儿,接贾母等人去了。 余下黛玉命青冉扶着自己回房,作速换了一身儿素色衣衫,方施施然回至了正厅。 就见厅里早已乱哄哄或坐满或站满了一屋子的人,当中的榻上,则躺着以纱布裹头,嘴里一直哼哼唧唧着的贾母,瞧着虽包扎得严严实实、一副重伤在身的样儿,气色精神头儿却分明还好,显然黛玉料得丝毫儿没错,贾母今儿个就是来使“苦肉计”的,只是没想到,苦肉计竟亦对一向心软的黛玉不奏效了!软榻两侧,则分别侍立着王夫人与凤姐儿姑侄两个,并林之孝家的鸳鸯琥珀等人。 软榻之下,右首第一位则坐着一名白白胖胖的太监,满脸与贾家人如出一辙的倨傲神色,让人一望便知其与贾家必定有着不浅的渊源。在他的后面儿,则肃手垂首站着另外四名与他装束大略类似,只衣衫颜色不同的小太监,想来衣服的颜色,便是皇宫内划分等级的依据。 左首第一位,则端坐着一脸冷淡与嫌恶的云娟,王嬷嬷与另外几个婆子则站在她身后。 强自忍下满心的厌恶,黛玉扶着青冉,一脸淡淡的行进了屋子,似未瞧见上面儿的贾母与其他众人一般,便径自行至了云娟下首的椅子上坐定,旋即接过小丫头子奉上的茶,慢慢儿的吃将起来。 上首贾母一瞧得黛玉进来,哼哼唧唧得更大声儿了,王夫人见状,忙急声儿道:“老太太又不舒服了吗?大姑娘都瞧您来了,您可得振作一点子啊!”说完向底下那个坐着的大太监使了个眼色。 “咳咳!”大太监会意过来进来之人便是黛玉了,因忙起得身来,又假意咳嗽了两声儿,方用他那又尖又细的声音高声儿唱到:“林氏黛玉接旨——” 大声唱罢,却见黛玉仍是顾自低着头,在慢慢儿的吃茶,似未听见自己的话儿一般,大太监一张白胖的脸子,攸地变了颜色,因又将声音拔高了几分,“林氏黛玉接旨——” 这一次,黛玉终于缓缓放下了茶钟,却仍未起身,只是抬起头淡淡一笑,道:“敢问公公贵姓?是领的那一宫的差使?这会子来又是传的谁的旨?” 彼时那大太监方瞧清楚黛玉一张绝丽的脸子,登时便怔住了,只因眼前这张脸子,长得与宫里淑贵妃与贤妃,都是何其相似!哦,不,是淑贵妃与贤妃的脸子,与眼前这张脸子,何其相似,只不过,前者只得了其七八分形,而后者又只得了其七八分神罢了,给人的感觉,恰似与面对真品与赝品时的感觉,是一样儿的! 好半晌,大太监方稍稍回过了神儿来,再面对黛玉时,便不由自主的恭敬了几分,“回林姑娘,杂家夏守忠,系凤藻宫贤妃娘娘宫里执事大太监,今儿个来,是奉了贤妃娘娘旨意,来传娘娘与姑娘和荣国府贾二爷下的赐婚懿旨的,还请姑娘接旨罢。” 黛玉听说,冷冷一笑,道:“我虽不才,却亦知道,这世上惟一能称作‘懿旨’的,不过只有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的旨意罢了,当今的太后与皇后皆已薨逝,敢问公公,这会子来传的又是那门子的‘懿旨’?我可不敢接这来历不明的‘懿旨’!” 夏守忠未料到黛玉竟会这般厉害,一来便给自己狠狠下了这么个马威,不由怔了一下儿,待回过神儿来,见满屋子人都望着自己,或失望或惊讶或嘲笑,便有几分挂不住脸子,方才的恭敬亦随之荡然无存,反而亦冷笑道:“谁不知道咱们贤妃娘娘如今最得皇上宠爱,早早晚晚都会被立为皇后的?杂家如此说,何错之有?倒是林姑娘你抗旨不遵,该当何罪?杂家奉劝你一句,还是快快儿接了旨谢了恩罢,大家都喜欢。” 一席话儿说得黛玉终于缓缓站了起来,夏守忠见状,以为她是被自己的话儿吓住,要依言来接旨了,当下又是轻松又是得意,便要展开手中的卷轴。 却见黛玉并不跪下,只是微微扬起头,缓缓说道:“告诉不得夏公公,今儿个公公的旨意,我还真是说什么亦不会接,其一,世人皆知婚姻大事由来便是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贤妃娘娘身份虽高贵,却没有权利随意主宰我一个平民百姓的婚姻大事;其二,现下我正当孝期,别说是贤妃娘娘,便是当今皇上亲临,亦不能罔顾天伦人情,逼我去作那违背人伦常情之事;其三,贤妃娘娘的旨意,算不算‘懿旨’,夏公公心里当十分有数才是,可别逼得我将此事儿传至大皇子耳朵里,到时候大家都不好过的好!” 她这番话儿虽说得缓慢,却有理有据,兼之她说这话儿时,身上那股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高贵凛然、神圣不可侵犯的气度与话里话外的毋庸置疑,竟让夏守忠无言以对起来。 半晌,他方回过了神儿来,却是再不敢在黛玉跟前儿叫嚣,只是一语不发的退回了方才的位子上坐下,黛玉说得对,果真将此事儿捅到了大皇子跟前儿,也就等同于是捅到了淑贵妃跟前儿,如今虽说自家主子更得圣宠,到底淑贵妃才是现下后宫位分最高、最有权势,且又最恨贤妃的女人,倘让她得知了此事儿,他家主子的好日子,只怕也就到头儿了,他怎么敢随便冒这个险?毕竟只有自己跟的主子好了,他们这些作奴才的才能跟着过上好日子! 上首贾母见连夏守忠都被黛玉一连几个大软钉子碰了回去,心下不由又是失望又是着急又是烦躁,原本她亦不想将事情闹得这般不可收场的,毕竟眼下荣府正因着元春的关系而如日中天,果真闹出什么不好的事儿来,宫里元春亦会跟着蒙羞;只是,一想起那日她同凤姐儿来时,黛玉那一脸的不假辞色,她心里便十分不痛快,她想的是,好歹黛玉还是她养至这么大的,如今自己不过是出于为她好也为大家好的立场,为她的婚事做主罢了,她倒好,竟是这般的不知好歹,倘不好生给她一个教训,明儿她势必更不将她这个外祖母放在眼里的! 当然,给黛玉一个教训都还是次要的,她今儿个之所以这般破开了脸子,最主要的因素,说白了还是那四十七万银子。眼下荣府已开始修筑省亲别院了,一旦真开始修了,贾府众人才发现,那银子花的,连用淌海水来形容,亦形容不过来了,买土木砖瓦、请各行匠役、打金银铜锡器皿、买仆役戏子……端的是样样儿少不得银子,件件儿缺不得金钱,不过短短二十余日,贾府已是堪堪支持不住,那四十八万两银子眼见已将告底儿! 彼时贾府官中是再拿不出银子来了,其余众人譬如贾母王夫人等众,先前那次拿出体己银子,已是元气大伤,这会子便是手中尚有余钱,亦是再舍不得拿出了,修筑省亲别院的银子一直有进无出,自然支撑不住。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何况是几十万两的巨款?更何况如今省亲别院已经开始修筑,“开弓岂有回头箭”?贾府这会子是不能回头,亦回不了头了,因只能再另辟蹊径了。 贾母无奈,只能将主意再次打到了黛玉头上。然而,她亦深知黛玉外表虽柔弱,性子却刚强,一旦她决定了的事情,一多半儿便再难更改得了,她临来前甚至有预感,此番他们极有可能又要空手而归了。 只是,贾府如今实在太缺银子了,即便预感到此番他们上门会碰钉子,贾母亦只能寄希望于黛玉能瞧在她“命不久矣”的面儿上,答应她“最后的要求”,因此她才会假装自己病得那么严重;当然,她心中到底不能确定自己的“苦肉计”是否是奏效,因又特意进宫去求了贤妃的“懿旨”来,以期在软硬兼施的情形儿下,能让黛玉最终答应,于是,方有了今儿个这一出“闹剧”! 情知眼下夏守忠是再靠不住了,无奈之下,贾母只得自己思索起应对之策来,然急忙之间,竟是半个主意想不出,又见黛玉站在那里,仍是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儿,她只能暗自在心里长叹一声儿,罢了,唯今之计,只有豁出她这张老脸去了。 因低头酝酿了片刻,方缓缓抬起头,装出一脸的虚弱与怯懦,一行拭泪,一行向黛玉断断续续的说道:“玉儿,外祖母也、也知道眼下你重孝在身,确是不宜谈婚论嫁,当然,外祖母也没有要你这就嫁入咱们家,而是待你及笄以后再议婚事。”又叹道,“我也老了,前儿个又受了重伤,告诉不得你,太医说我没有多少时日了。你打小儿跟在我身边,我心里看你由来比你姊妹们都重,如今我要走了,心中自然最放心不下你,不与你的后半辈子作好妥善的安排,我便是走,也走不得不安心啊!因想着宝玉与你打小儿一块儿长大,知根知底儿的,情分不比寻常,且又是在你母舅家,将来当不会有人亏待与你才是,因此,我才会作了如此安排,盼你瞧在外祖母一番苦心的份儿上,瞧在外祖母将不久于人世的份儿上,就应下外祖母罢,咳咳咳……”话未说完,她已剧烈的咳嗽了起来,瞧在旁人眼里,不知道病得多重一般。 黛玉自然亦瞧见了她唱做俱佳的表演,只是,心里除过冷笑与悲哀,实在生不出其他感情来了。因淡淡扫了她一眼,方说道:“虽说太医说得这般严重,到底亦不无误诊的可能,我的丫头青冉倒是善于岐黄之术,不如让她与老太太瞧瞧罢,倘能治好了,也是大家伙儿的福气儿。”说完以眼神示意青冉。 青冉听说,忙几步上前,不顾贾母的挣扎与反抗,一把便抓住了她的右手腕儿,闭上眼睛假装精心的诊断起来。其间贾母一度想挣脱,以免当众露了馅儿,然青冉到底是习武之人,手劲颇大,又岂是贾母一个垂暮之人所能轻易挣得脱的?她越挣扎,青冉反而握得越紧,她的手腕儿亦越痛,剧痛之下,她终于不敢再挣扎。 好容易青冉诊完,贾母方得了一个暂时喘息的机会。却听青冉冷笑着说道:“贾老太太放心,那些个太医确是误诊了,拜您这些年来吃的各种珍稀补品佳肴所赐,只要明儿不再出这样儿那样儿的意外,譬如摔马车之类,您要再活上个十年八载的,当问题不大。” 一席连讽带刺的话儿,直将贾母的脸色说了个青白交加,然她终究活了这将近八十载,什么样儿情形未遇上过?又岂能因为青冉寥寥几句话儿,便打了退堂鼓的?因强自一笑,道:“你一个小丫头子才能活了多大?就能及得上太医院有年纪们的老太医了?倒是别在这里信口雌黄的好!” 又向黛玉道:“玉儿不要相信她,她一个奴才秧子,懂什么医术?你可别被她唬了才是。” 却见黛玉只是淡淡一笑,反问道:“我不信她,难道信贾老太太你?”说毕脸色一沉,“寒舍简陋,我又素喜清静,就不多留各位了,各位请罢。”又命婆子,“送客!”(未完待续) 豺狼未退虎豹又来 贾母见自己什么话儿都说尽了,什么事儿亦做尽了,黛玉却仍是不为所动,还一再赶她们走,兼之又当着众人的面儿,不由便有几分恼羞成怒起来,因冷笑着说道:“我竟不知作孙女儿的,还能随意违抗作祖母的话儿了!这会子我就把话儿撂在这里了,今儿个你是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那怕是绑,也要将你绑回去!也许你现下是会恨我,将来待你再大上个几岁,总会明白今儿个我这般做,全是为了你好,反过来再感激我的!” 一席话儿说得黛玉又惊又气,怒极反笑,“贾老太太别忘了,我只是您的外孙女儿,且还有兄长族人看顾,贾老太太的话儿若是对的,我听听倒也罢了,原是情分;若是错的,我自然有权利不听。至于贾老太太说的便是绑,亦要将我绑回去,那您可就打错儿了主意,须知我天宸还是有律法的,便是荣国府再显赫再尊贵,亦不能私闯民宅,强抢民女才是!” 话音刚落,便听得外面儿有人道:“回姑娘,京兆尹付大人来了。” 黛玉闻言,淡淡扫了神色间攸地变得欢喜起来了的贾母王夫人一眼,——京兆尹付钟与宁荣二府向来交好,新近更是因贤妃的缘故,时常赶着来巴结贾赦贾政等,也难怪贾母王夫人闻得他来了后,立时便欢喜起来。——方向青冉微微颔了颔首。青冉见状,忙扬声儿向外说道:“好生请进来罢。” 少时,便见京兆尹被林文并几名有年纪的衙役簇拥着进来了,想是事先得知了内堂多女眷,生恐有所冒撞,才将大多数的衙差们,留在了外面儿。 付钟一进来,便瞧见了上首坐着的贾母,因忙上前赔笑见礼道:“晚生付钟,见过贾老太君。”又笑道,“方才闻得贵府家人来报,”说着一指林文,“晚生还纳罕老太君有什么吩咐,不可以唤了晚生过府吩咐,偏要到这么个偏僻所在的?心中还怀疑他是在唬晚生,倒不想,老太君果真在此处。” 又问,“二位贾大人近来身上好?晚生近来因公务颇多,亦未得空儿登门拜访的,还请老太君回府后,替晚生好生问候二位贾大人一番。” 贾母早在闻得付钟来了之时,心下已是十分欢喜,以为今儿个事情必定十拿九稳了,亦顾不上去深思黛玉缘何会打发林文请付钟来,不独奈何不了她们,反而会置己方于不利;如今又见付钟一来便殷勤的向自己叙寒温,心下更是得意,因自矜一笑,道:“他兄弟两个都还好,倒有劳付大人惦记了。明儿付大人得了空儿,千万记得去咱们府上逛逛去。” 付钟忙抱拳笑道:“承蒙老太君不嫌弃,晚生明儿必定登门造访。”说毕满屋子扫了一圈儿,因见夏守忠亦在,忙又上前赔笑着寒暄了一阵儿,方扭身儿向贾母笑道:“方才贵府家人因说这里有人私闯民宅,强抢民女,特意请晚生来走一遭儿,敢问老太君,到究是谁那般不长眼子,冒犯到贵府头上来了?” 一旁黛玉见付钟来了这半日,终于忆起了今儿个自己的真正来意,禁不住冷笑道:“敢情儿付大人还记得今儿个大人的真正来意,倒真真是难得了!” 付钟闻言,登时拉下了脸子,扭头儿便要看到底是那个不长眼睛的,敢这般当众说自己,却不想循声儿望去,触目所及的,却是一位美貌绝伦、衣妆华美的千金小姐,料想当是荣府的小姐,倒不好兴师问罪的,因讪讪一笑,道:“贾小姐笑话儿了。” 话落,却见黛玉一张俏脸,登时比方才更又冷了几分,显是对付钟将她认作贾府中人十分不满,以致后者一时之间,竟不敢逼视了,说不得转回贾母眼前,赔笑道:“敢问贾老太君,这位小姐是府上的姑娘吗?” 不待贾母答话儿,黛玉便先冷声儿道:“敝姓林,家父系前扬州巡盐御史林大人。今儿个请大人来的,正是小女子,这会子大人既已来了,小女子亦不拐弯抹角了,小女子要状告荣国府以势压人,私闯民宅,强抢民女,请大人为小女子做主!” 付钟一听,先是有几分忌惮,再一思及现任巡盐御史系刘光第刘大人,前任林大人据传早已亡故了,心下复又有了底气儿,亦不看黛玉,只转头看贾母。 贾母接收到他询问的眼神,忙笑道:“告诉不得付大人,这位姑娘系老身的外孙女儿,这会子咱们正商议家事,因一言不合,惹得我这外孙女儿怄了气儿,倒惊动了大人,真真是让大人见笑了。” 付钟闻言,方攸地忆起林如海与荣国府原系姻亲,前者原犹在世时,便送了女儿至贾府养活的,如今林如海业已亡故,他的女儿自然便更当常住荣府了。心里暗说怪道他方才觉着那里有些儿不对呢,敢情儿这是人家的家务事,因忙笑道:“老太君言重了。”又道,“既是府上的家务事儿,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晚生亦不便插手的,这就告辞了。明儿得了空儿,再登门拜访。”向贾母行了个礼,又与夏守忠打了个招呼儿,便要扭身离去。 不想未及转身,却听黛玉又冷冷说道:“付大人这话儿好没道理,什么叫‘清官难断家务事’?难道亲戚与亲戚之间,就不可能存在一方状告另一方的情形了?果真的都如大人这般说法儿,大人身为京兆尹,京城数以万计百姓的父母官,岂非日日都清闲得紧了?” 又道,“倘今儿个大人不受理此案,可就别怪民女再状告到大人的上峰那里了!” 若是换了别人这般说自己,付钟早就命人重惩了那人,并拂袖而去了,然黛玉毕竟是荣府的外孙女儿,又生得贵气无比,他实在担心倘这一刻自己惩罚了她,下一刻贾母便立时站出来护短呢?毕竟“血浓于水”,祖孙家又岂会真有隔夜仇的?自己一个外人,倒是别掺和进去的好。 因略带敷衍的向黛玉说道:“林姑娘到底年纪儿还小呢,祖孙之间又岂会有隔夜仇的?不过一时言语不合罢了,事后姑娘自然会明白老太君说的都是对的,身为长辈,她又岂会害你的?倒是别因一时的小孩儿心性,再事后懊丧后悔的好。” 黛玉虽则早已料下京兆尹便是来了,亦一多半儿会护着贾府的,不然又岂会有“官官相护”这句话由来的?只是她却没想到,付钟竟会无耻至厮,徇私至厮,只会一味儿的巴结贾母,竟生生置她的状告于不顾!当下不由又是生气又是心寒,因缓缓说道:“付大人连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不问,便已断定小女子是错的,倒真真是会断案!事已至此,小女子也不拐弯抹角了,就请大人先看完一样儿东西,再决定要不要离去罢!” 便命王嬷嬷,“嬷嬷,取文契与付大人过目!” 话音刚落,就见上首贾母攸地变了颜色,付钟虽心下纳罕,却亦只能接过王嬷嬷奉上的一张有点子泛黄的纸张。下一刻,他亦跟着变了颜色,连捧着纸张的手亦不由有些个轻微的颤抖了,只因他看见,在这张不起眼儿的纸上,竟赫然印有当今大皇子与六皇子的印章! 一时之间,付钟的心都快要不能跳动了。他再没有想到,不过一介姑娘,竟会同时有两位皇子为其撑腰;且还是除过太子以外,当今最有才智,最有权势的两位皇子;最关键的是,这两位皇子不合之事,由来便是世人皆知的,偏这位林姑娘却有本事儿让他两个齐齐在一张纸上印上印章,她在他两个心目中的地位,必定不轻,实在不可小觑啊! 因忙双手将文契奉回至了王嬷嬷手里,方赔笑向黛玉道:“方才下官多有得罪,还请林姑娘恕罪才是。”又问,“方才下官并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是以才会草率定论,可否请姑娘再细说一遍,也好让下官不致错判的?”至于上首贾母那张早已沉得能挤出水儿来的脸子,他暂时装作了没看见,开玩笑,大皇子与六皇子分别代表了现下朝中两股子最有权势、最有可能会在将来登上皇位的势力,他又不是傻子,又岂会因为一个还没有影儿的“皇后娘娘”,一次便将两派都得罪光了的?他又不是嫌命太长了! 黛玉对他的前倨后卑十分看不上,亦不屑再与之说话儿,因示意青冉大概说一下儿事情的始末。青冉点点头,便冷冷的说开了。一面说着贾府人的恶行,她还一面拿尖刀一样儿的眼神不时剜过贾母等人的脸,以致原就理亏的她们都招架不住,被她剜得渐渐低下了头去了。 足足用了半盏茶的时间,青冉方将最近这半年来贾府的种种行径大略说了一遍,末了犹冷笑道:“倘若都到了这一步,付大人还要护着荣国府,可就别怪咱们姑娘去寻大皇子并六皇子为咱们做主了!” 付钟闻言,忙不迭摆手赔笑道:“下官必定秉公办理的,必定秉公办理的,还请林姑娘放心。”一面说,一面抬手悄悄儿拭了拭额上的冷汗,心里已在后悔今儿个走的这一遭儿了,早知道事情会是如此,他便是再闲,亦该找借口儿公务繁忙,只窝着衙门里的,现下可好,他有预感,以后他是别想再有好日子过了! 青冉得了付钟的保证,仍似不大相信,因又撇嘴补充了一句:“付大人虽不是君子,想来当亦知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的道理罢?大人可别君子作不成,连男儿亦作不成才好呢!” 说得付钟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却又不敢动怒,说不得讪笑一句:“姑娘说笑了。”混了过去,方低头思索起该如何处理眼下这件为难事儿来。 上首贾母早在见着黛玉亮出文契时,便预感到事情要糟糕了,却犹是寄希望于付忠身上,盼望着他能瞧在平日里贾付两家的交情儿上,仍站在她们一边儿,却未想过平日里愿意与他们家交往的,原是那些个欲自他们家得到好处儿的人家,认真说来,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情谊可讲,又岂会在关乎到自己的利益时,犹站在他们一边儿的? 不想却见付钟竟在瞧罢文契后,立时对黛玉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言谈行径间,竟是要站到黛玉那一边儿了,不由又是生气又是着急,因忙趁付钟沉思的空档儿,开口有意无意的说道:“前儿个付大人不是说要为令郎求娶咱们家姑娘的?老身那个三丫头倒还好,与令郎于年岁样貌儿上亦十分相当……”说至这里,便有意顿住不说了。 付钟闻言,禁不住有些个犹豫起来,他想为儿子求取一名贾府的姑娘为妻,与贾府结为姻亲,继而与宫里贤妃亦攀上亲戚,已经很久了,只碍于自己如今虽已是正三品的京兆尹,却是布衣出身,不若贾府那般,系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一直得不到贾府人点头罢了,却不想这会子贾母倒主动松了口儿,倒真真是天降好事儿了! 正暗自欢喜之际,却听一旁青冉有意无意咳嗽了几声儿,付钟立时回过了神儿来,贾府的姑娘们虽尊贵,不过是女人罢了,只要他赢得了大皇子和六皇子的欢心,又何惧没有更好的女子与他儿子为妻的?倒是别因小失大才是呢! 因将双手抄到背后,又清了清嗓子,方以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向贾母道:“贾老太君,在情在理,今儿个都是你们有错在先,本官瞧在林姑娘原系贵府亲戚的份儿上,就不严惩了,只判你们立时离了这里,以后都不得再登门来打扰林姑娘,便是平日里迎头儿遇见了林姑娘,亦要绕道而行,不得有违,也就罢了!”荣国府虽势弱于大皇子六皇子,且认真论起官衔来,不过只有一个贾赦与他平级,到底宫里还有一位娘娘呢,眼下亦非他所能得罪得起的,倒是两边儿都留点子余地儿的好。 对付钟这个判定,黛玉虽觉着有些个啼笑皆非,因终究是对自己有利的,倒是没有任何异议,只是有些个小小的担心贾府人明儿是否会如实遵守罢了。 反观贾母,在闻得付钟这一番话儿后,却没法儿做到像黛玉那般淡定了,因禁不住冷笑道:“老身却不知道付大人这般判定,凭的是我天宸那一条律法?!付大人倒是想清楚了再判不迟。”言下之意,便是付钟这般判法,纯属无稽之谈,作不得数。 一句话儿说得付钟十分挂不住脸子,因恼羞成怒的道:“本官身为京兆尹,对我天宸律法的了解程度,难道尚及不上你一个无知的深闺妇人了?自是本官说怎么判,便怎么判,又岂会出错儿的?” 贾母虽已知道付钟的临阵倒戈已是定局,这会子闻得他说自己系‘无知的深闺妇人’,仍是气得不轻。然认真要论起官衔品级来,她虽身为三品诰命妇人,说起来是与付钟平级,不过一个虚衔罢了,如何敢在没有比付钟品级更高的人的情形而下,便与位虽不高权却重的京兆尹硬碰硬的?说不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一旁一直慢慢儿吃着茶的夏守忠。 夏守忠原是打定了主意不再插手此事儿的,亦已想好待回宫后,该如何向自家主子贤妃解释的,然方才既见付钟竟忽然那般嚣张,分明是没有将荣府、尤其是荣府背后的他家主子放在眼里,便已生出了几分恼意来,这会子又接收到贾母求助的眼神,想着贾母到底是贤妃的祖母,自己近年来亦自荣府得了不少好处儿去,倘今儿个不帮荣府出头儿,待事情真闹得不可开交了,不独贤妃要骂自己,以后亦别想再自荣府得到什么好处儿去! 因缓缓站起身来,缓缓踱至付钟跟前儿,笑道:“付大人且慢,可否听杂家一言?” 夏守忠虽品级不高,不过才一宫之执事太监,若要换了平时,付钟却是半点儿不愿亦不敢怠慢得罪的。然,谁让他方才已得知了黛玉是有大皇子六皇子作靠山的呢?两强相遇,自然取更强者!因公事公办的说道:“敢是夏公公有何高见?只是本官衙门里还有诸多公事儿,只能明儿得了空儿,再听公公的高见了,公公请罢。” 未料到付钟连自个儿的账亦丝毫儿不再买,夏守忠又气又怒,怔了半晌,方冷哼一声儿,道:“敢情儿付大人如今是攀上高枝儿了,也难怪大人忽然变得这般有底气儿,只是大人切莫忘了一句话儿,‘打狗尚且要看主人’呢,可别跟错儿了主子,偷鸡不成,将来反蚀了一把米才好呢!”他虽不知道到底方才那张纸上写了什么,能让付钟的态度攸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却亦能想来必定是一位眼下较之他主子更有权势之人,让其产生了如此变化,因忍不住侧面儿提醒付钟,他主子可是极有可能会被当今立为皇后的,到时候他再要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一席话儿说得付钟暗自叫苦不迭,如果可能,他又岂会真愿意得罪贤妃这个目下当今皇上最为宠爱的宠妃的?后者一阵儿枕边风,都极有可能会吹掉他的乌纱甚至他的脑袋,可是,当今皇上到底系不世明君,为女人左右朝政之事,至今尚没有先例;而大皇子与六皇子的手段,他却是早已有所耳闻过,那绝对是会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相较之下,自然是后者更为可怕! 因正色道:“本官领的是皇上的差使,食的是国家的俸禄,自然只是皇上才是本官的主子,夏公公此言,是在说本官跟着皇上,是跟错儿了吗?” 硕大一顶帽子,攸地被扣到夏守忠头上,致使他立时一声儿不敢再吭,开玩笑,付钟连水百川都搬了出来,倘他再敢置噱,岂非是在说当今皇上的坏话儿了?那可是大不敬之罪,要杀头的呀! 然要让夏守忠就此撂开手,旋即离开,别说是贾母等人不愿意,便是他自己,这会子亦打心眼儿里不愿意了,随着贤妃的宠冠六宫,他行至那里不是被人争相巴结奉承的对象?偏这付钟一个小小的京兆尹倒好,竟当众顶撞起他来,这口恶气儿,要他如何咽得下去? 只是一时之间,他亦拿不出什么有效的主意来,因只能紧抿着嘴唇,无言的与付钟对峙起来。 正僵持之际,忽然听得外面儿有人闹哄哄的吵嚷起来,云娟忙起身欲出去一看究竟,却见一名身着与之年龄大不相符的大红衣衫、打扮得亦与其年龄大不相同的中年妇女,被三四个婆子簇拥着进来了。 众人正自惊疑,便见那中年妇人扭腰摆臀的行至当中,嘻嘻笑道:“敢问那位是林姑娘?” 后面儿云娟见其形容举止皆轻浮粗俗不堪,生恐冒犯了黛玉,因忙绕至黛玉前面儿,不着痕迹将她挡住了,方淡淡一笑,问道:“我是林府的大奶奶,敢问妈妈是如何进得这里来的?寻我家姑娘又有何贵干?” 那妇人一听,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子上,登时绽放出一抹让人瞧了只觉头皮发麻的笑容,“唉哟,原来是林大奶奶,老婆子真真是失敬了。”却有意略过了第一个问题不答。 说完忙又躬身拜下,一面起身一面方向云娟嘻嘻笑道:“老婆子系城南的刘媒婆儿,今儿个来此,是为向大奶奶贺喜来了,眼见贵府不日便要办喜事儿了,真真是恭喜大奶奶,贺喜大奶奶呀!” 云娟听说,虽早已厌恶她至极,架不住心底的惊奇与纳罕,禁不住问道:“敢问妈妈,敝宅何喜之有?” 刘媒婆儿听说,假意吃了一惊,方掩嘴笑道:“真真是我老糊涂儿了,竟忘记先将事情与大奶奶说明了。实不相瞒大奶奶,老婆子今儿个来呀,是奉了大皇子之命,来向贵府林姑娘提亲的,这会子聘礼都已悉数抬到贵府的前院子里了,大奶奶请前去过目一番,瞧还有什么是需要再添的,老婆子临来时已得了大皇子的吩咐,让贵府不必客气,缺什么只管提便是,只要林姑娘喜欢便好。” 说完又偏着头瞧了黛玉几眼,方啧啧叹道:“林姑娘真真生得好模样儿,怪道大皇子口里心里一刻亦忘不掉呢!”身为媒婆儿,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她自然早已自云娟的有意遮挡和黛玉神色间的羞愤气怒上,猜到了黛玉的身份,因才有此一说儿的。 只是,她的口没遮拦,早已惹恼了云娟与王嬷嬷,尤其后者,更是气得了不得,深恨其败坏了黛玉的声誉,因厉声儿说道:“是谁指使你来这里瞎充字号儿的?京兆尹付大人在此,岂容你撒野?识相的,就立时滚出去!”大皇子水澈虽算不得什么好东西,旁的不说,想来亦不会不知道提亲要遣官媒上门才是,又岂会打发这样儿一个轻浮婆子上门的? 说来亦怪不得王嬷嬷,她虽出身奴籍,因打小儿便跟在贾敏身边服侍,后因一直服侍黛玉,虽则名为奴才,林府谁不拿她当主子一般?原是锦衣玉食活过这几十年的,如何能知道媒婆儿这个本属下九流、成日价又需走东家串西家的行当,原便是如此的?至于官媒,不过是对稍稍有点子名气儿的媒婆儿好听点子的说法罢了。 刘媒婆儿见王嬷嬷一副压根儿未将自己瞧上眼儿的模样,心下虽有几分不忿,然想着这些个高门大户由来便是如此,不由微微释然了几分;又思及今儿个自己可是代表大皇子来的,好歹亦不该丢了大皇子的脸才是,因又笑嘻嘻道:“这位嬷嬷此言差异,大皇子何许人物,又岂是我一介民妇敢随意冒充字号儿的?嬷嬷别是因为闻得这样儿天大喜事儿,高兴得昏了头了罢?!” 王嬷嬷听说,越发气得了不得,因冷冷道:“你才昏了头了,都这会子了,还敢在这里胡言乱语。来呀,将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与我叉出去!” 话音刚落,便听得外面儿一个清冽的男声说道:“王嬷嬷不必动怒,刘妈妈确是我家大皇子打发来向林姑娘提亲的。我家主子也料下贵府众人会有这般反应了,因又遣了本长史来。”话音未落,便见一名身材长挑,举止斯文,面容俊朗的男子,缓缓行了进来,不是别个,正是大皇子府的长史,亦是水澈凡百诸事儿最得利的左右手袁朗。 一旁付钟见了,忙起身赔笑问好道:“原来是袁长史驾临,下官有失远迎,还请长史勿怪。”一面在心里恍然,怪道大皇子的印章会出现在黛玉的文契上,敢情儿是要成为一家子的两个人;一面又在心底庆幸不已,幸好方才他极力阻止住了贾府人要强娶黛玉之举,不然这会子可就没法儿向大皇子交代了;庆幸完毕,又忍不住纳罕起来,不是说六皇子与大皇子向来最不睦的吗?怎么今儿个六皇子倒费心替大皇子保护起他的女人来了?! 袁朗并不与付钟说话儿,不过只冲其微微点了点头,便转向一旁挡在黛玉跟前儿的云娟与王嬷嬷说道:“敢问那一位是贵府能真正主事的?”说到“真正”二字,他还有意咬得极重,且一直拿自己那双虽不凌厉,却自有一股让人不敢与之对视的黑眸紧盯着王嬷嬷与云娟,以致她二人在他的盯视下,不由先后都低下了头去。——显然临来前,袁朗已作好足够的“功课”了,不然方才他亦不会一见了王嬷嬷,便能直接唤出她来,这会子亦不会直接说要见林府“真正”能做主的人了。 黛玉往日便自水溶口中听见过袁朗这个人,知其素非善类,如今见王嬷嬷与云娟都先后低下了头去,情知二人招架他不住,心下虽仍因水澈忽然打发人上门来提亲而又惊又气又慌又急,却亦仍是以手分开王嬷嬷与云娟,旋即自二人中的空隙行至袁朗面前,微微欠身福了一福,方不卑不亢的说道:“袁长史大驾光临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只是,这里终究是女眷所居的内堂,长史就这般直接闯了进来,只怕不妥罢?长史若果真有事儿,还请去外面儿与小女子的哥哥细说。” 便向一旁林文道:“大哥哥还不请长史外面儿好生奉茶去?” 林文听说,方回过了神儿来,忙不迭便要请袁朗外面儿去。却见袁朗只是大手一挥,似笑非笑道:“本长史是要与贵府真正能主事儿的人谈,这位林爷,只怕还不够格儿罢?”一双黑眸里,是对黛玉容貌气度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欣赏。 一席话儿说得黛玉动了真气儿,因冷冷道:“袁长史既然认为敝府当家人尚且不够格儿与您谈事儿,那咱们还有什么好说的?长史请回罢。”说毕命人送客。 却是半日不见一个人来答应,黛玉不由纳罕起来,正欲遣青冉外面儿去瞧瞧,又听那袁朗道:“姑娘很不必遣人瞧去了,这会子外面儿都是大皇子府的人了,姑娘若是有什么吩咐,只管打发他们去做便是了。”同时心里又浮起了几分异样的感觉来,他原本还以为水澈跟前儿那位如今最为得宠的宝姑娘已是生得够美艳绝伦了,却不想,相较于眼前这位林姑娘,前者端的是与其拾鞋儿尚且亦不配了! 彼时黛玉方明白过来缘何方才那个刘媒婆儿与大皇子府的人皆可以随意进出他们家,敢情儿外面儿早已被眼前这位袁长史控制了,心里不由又是生气又是恼怒,不明白自己缘何又被大皇子忽然盯上了?如果说贾家是豺狼,那大皇子府便是虎豹,自己今儿个也不知是交了什么霉运,豺狼尚未击退,偏又迎来了虎豹!(未完待续) 商家女一心攀高枝 黛玉并不知道,水澈今儿个之所以打发袁朗上门来提亲,与一个人的撺掇与挑唆是紧紧分不开的,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宝钗。 当日薛家主仆三十几口子被贾母于盛怒之下,不顾任何情面儿的赶出了荣府,赶出了梨香院后,虽则心里又是恼怒又是不忿又是不甘,却亦知道自家是再不可能留在贾府了,说不得草草收拾毕东西,赶在掌灯之前,搬离了贾府,连夜搬回了薛家位于北门上的宅子。 北门的宅子因着十来年无人进京居住,早被那看门之人偷着赁与了三教九流的各色人居住,自然亦将一整所宅子弄了个乌烟瘴气、污秽不堪。瞧得主子忽然举家搬迁进来,看门之人不由又是惊又是怕的,因忙殷勤的将薛姨妈母子三人接至了惟一没有赁与人的上房安坐,又命老婆沏了茶来后,便指了一个借口,欲避出去趁着夜色,将那些赁居之人连夜撵了,大不了赔些个银子便罢。 孰料方才在进来之时,虽身上心上都疼痛至极,却仍是精明至极的宝钗,早已自沿途不时出现的那些个粗布衣衫,并不时藏头露尾、一晃即过的人影上,大致猜出了看门人必定背着他们,将宅子赁与了他人居住,这会子又见看门人躲躲闪闪的,遂越发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她心里本就正因白日里发生的一系列变故而又气又怒,这会子终于寻下一个出气口儿了,当下便三言两语自看门人口中套出了其偷偷赁房子与人之事,亦不请示薛姨妈薛蟠,便唤了人来将那早已吓得口不能言的看门人痛打了一顿,扔出了街道上去;又命人连夜撵那些个赁居之人去。 那些个赁居之人原便是来自贫苦之家,不然亦不会赁房子来住了,起初他们还想仗着自己付了房钱,好歹撑至到期之日再搬出去,那里架得住薛家一众凶神恶煞之豪奴在一旁虎视眈眈?便是有一两个撒泼的,亦三两下便被制服了;况房子原是他们自看门人手里赁的,真正的主人家原不知情,如今连看门人都被薛家赶了出去,他们便是有理,亦只能变作无理了,且亦斗不过他主仆几十口子,倒是赶紧去寻安置之所是正经。遂忙忙收拾了一番,垂头丧气的连夜搬了出去。 薛家人才被人扫地出门,这会子又尝试了一番将别人扫地出门的感觉,心里终于好受了些微。彼时母子三人方意识到自个儿又累又饿,尤其宝钗,身上更是火烧火燎的痛,全凭一股子对贾府的恨意,强自支撑至现在,如今一旦松懈下来,便十分支持不住了,软软便要往地上栽。 唬得薛姨妈忙命丫头扶了她至软榻上躺好,又是命人连夜洒扫屋子的;又是命人去酒楼叫送饭菜来的,——仓促之间,厨房亦没有材料可供下人去作去,便是有,他母子三人亦不敢下口;又是命人请大夫来与宝钗看诊的,端的是忙碌到了十分去。 好容易消停下来,已是三更天过去,疲惫至极的薛姨妈与薛蟠,亦顾不得抱怨屋子还透着一股子酸霉之气,便草草盥洗了一番,各自回房胡乱睡下了。 次日起来,薛姨妈又瞧着婆子们细细将宅子内外再洒扫了一遍,将里里外外的家具成设亦悉数换了,再将下人们都召齐,各自分配好了分例之事儿,一个家倒亦像模像样儿起来。 接下来二十余日,薛家主仆几十口子都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薛姨妈又着家人时不时添一些个这样儿那样儿东西,家里便越发显得舒适了,主仆都觉着很可度日。 惟独身子日渐康复起来了的宝钗,面对着现下自己这个较之梨香院,不知道舒适自在了多少倍的家,却是横看亦不顺眼,竖看亦不顺眼起来。 平心而论,薛家在北门这所有着六进跨院儿,东西还有几进小抱厦,并几个不大却亦不算小花园子的宅子,较之仅有两进院子,通过才十几间房的梨香院,端的是有如云泥之别。尤其如今又不用似在贾府时那般,早晚得过去与贾母请安,与贾府众人周旋,说话做事儿亦不得不顾头顾尾,若是换了旁人,只怕一百个愿意过现下这种生活。 可是宝钗终究不是“旁人”,而是一个素有“青云之志”、如今又对贾府恨之入骨之人,这样儿在旁人看来是悠闲自在、在她看来却是无所事事的生活,又岂是她所最终追求的? 连日来她躺在床上养伤时,除过吃饭吃药,便没有其他事儿可以再做,遂将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及将来的打算,都细细想了一遍,因暗自在心里得出结论,如今贾府势大,自家在京城又没有其他亲朋可以帮她们一把,果真要与他们硬碰硬,到头儿来吃亏的,只能是她们自己,倒不如寻一个远比贾府尚有权势之人,再借他之手,狠狠去打压贾府一番! 思来想去,她将目标最后锁定在了大皇子水澈身上。拜当日还在贾府时,王夫人对她母女信任无比,有什么话儿亦从来不瞒她们所赐,宝钗对眼下大皇子深恶贾家之事亦是知之甚详,深以为后者定是十分愿意严惩一番贾府的,只碍于眼下朝堂上的局势,不好轻易动他们罢了。 但是,明着虽不好轻易动贾府,暗着来总是可以罢?宝钗在心里将自己摆到大皇子的位置上,设身处地想了一番,越发肯定大皇子心里一如自己,是深恨着贾府的,因在心里最终选定了大皇子。 选定了大皇子之后,宝钗先是幻想了一阵儿明儿自己将贾府众人踩在地上的美好画面,方后知后觉的想到,自己要怎样才能近到大皇子身前,并取得他的信任,以最终达到她借大皇子之手,却报复贾府人的最终目的呢? 首先,去往大皇子府邸直接求见这一条道儿,是定然行不通的,宝钗虽素来心高气傲,却亦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以他们家的身份门第,只怕去到大皇子府上一说,连里面儿的人见不着,便会被门子们直接赶走。——不然当日她亦不会一再央告那位没脸没皮儿的程大人代为引荐了。 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有人代为引荐。只是,以薛家在京城的势力和能力,压根儿不认得贾府以外的任何达官贵人,又有谁会代他们引荐呢?这条道儿显然亦行不通了。 一连否定了两条最有可能见上大皇子的道儿,宝钗心里一时再拿不出主意来。 适逢丫头莺儿送了薛姨妈特意吩咐厨下与她炖的参汤来,透过汤碗里缓缓升起的淡淡白烟,她在汤碗里模糊看到了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脸子,心里攸地有了主意,她的过人美貌,不是她最有利的“武器”吗?在大皇子府上见不到大皇子又如何?没有人代为引荐又如何?她难道不能制造机会在大皇子平日里时常爱出没的地方、或是他平日里的必经之路上“偶遇”他的?她相信一旦大皇子见着了自己,事情便已算是成功了一半儿了。 当然,当日程大人说她‘的确天姿国色,然要放到大皇子府上,如此姿色儿,却是一抓一大把,只怕难有出头之日。’的话儿犹历历在耳,她虽明白那是程大人为了能得到她,故意找的借口,心下却亦不敢不重视这番话儿。远的不说,单是贾府那样儿一个弹丸之地,便已孕育出了包括三春与湘云、尤其是黛玉在内的样貌才情皆不凡的女子;其余凤姐儿李纨之流,虽是嫁入贾家的,亦是生得不俗,由近及远,可见京城里生得好模样儿的女子,端的是比比皆是! 大皇子贵为当今皇长子,他的府邸里又岂会没有美人儿,他又岂会没有见过真正的美人儿的?她虽自诩生得不比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差,却亦不敢再若先前在金陵时那般托大了。看来自己不但要“美”,还要“美”得特别,“美”得惊为天人,“美”得让大皇子一见之下,便再也忘不了才是!只是,她要怎样才能美成那样儿呢? 命人去请了薛姨妈和薛蟠来商议,母子二人一听,都禁不住拍手笑道:“到底是我儿有智计,此事儿必定千妥万妥的。”尤其薛蟠,更是摩拳擦掌,便要立时亲领着小厮下人们去打听大皇子平日里爱出没的场所和必经之路。 自他被宝钗连累被贾家撵了以后,平日里那些个通过贾府爷们儿诸如贾珍贾琏贾蓉之流,而认识的前拥后敬的狗友狐朋们,便都对他不理不睬起来;那怕是他出银子请他们来一块儿作耍,亦难以再请得他们来,他心里自然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儿,把贾家连带亦恨了个臭死。如今好容易闻得宝钗想出这个可以报复贾家的法子,自是心中称愿,因才会这般兴冲冲的便要忙活儿去。 宝钗深知自己这个哥哥由来便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本不欲让他去的,奈何薛家现下并无可用之人,且在成事儿之前,自是越少人知道此事越好,因忙又细细叮嘱了他一番,命他切记只能悄悄儿的打听,不可走漏一点子消息于人前后,方瞧着他去了。 余下薛姨妈见薛蟠走远了,方笑向宝钗道:“我这就命人与我儿作新衣衫打新首饰去。”扭身儿便要出去。却被宝钗唤住,将方才自己的一番所思所想大略说了一遍,问薛姨妈可有什么好法子?又道,“成败只在此一举,因此咱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薛姨妈见女儿说得郑重,不由亦跟着郑重起来,因忙凝神低头沉吟了半晌,方微红着一张早已有了皱纹、容颜光洁俱已不在了的脸子,一脸难色的向宝钗道:“法子倒亦不是没有,只是,你还是个姑娘家呢,可让为娘的怎好与你说的?” 宝钗见母亲一脸的为难,估摸着她想的法子确是不适合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然心里一心欲狠狠报复贾府的念头儿,已让她再顾不得其它,因咬牙道:“妈只管说便是,果真的能笼络好大皇子,不独能与咱们出一口恶气儿,只怕将来妈亦能有所倚靠了。” 薛姨妈听说,想着女儿的话儿亦有一定道理,果真能笼络好大皇子,明儿宝钗再进了大皇子府,自家可不是终身有靠了?遂不再犹豫,附耳便悄悄儿与宝钗说道起来,“男女之间,什么事儿是最重要的?自然首推……床第之欢,身为女子,美貌才情尚且是其次的,顶要紧的,却是一个字儿‘媚’,如果一个女人在‘媚’的基础上,还能有过人的美貌和才情,于她来讲,迷倒这世上任何一个男子,便都是不在话下之事了!” 未料到自己一向认为端庄守节的母亲,竟会于男女之事上有这般见地,早已红透了一张脸子的宝钗,心里不由又是惊讶又是纳罕,然现下终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亦只能将满腹的疑虑都且先压下,又赶着薛姨妈问道:“那要如何作,方能‘媚’起来呢?”一面说,一面还拿期待的目光紧紧盯着薛姨妈的脸,惟恐漏掉了什么有用的东西。 却见薛姨妈一张脸子较之方才犹要红了几分,支吾了半日,方略带苦涩的挤出了一句:“我那里能知道呢?便是方才这番话儿,亦是当年自你爹爹口中知晓的,不过白说与你听听罢了。” 说来薛姨妈原就出身大家,之后嫁入薛家后,虽是商贾之家,到底是高高在上的当家奶奶,自持最是端庄守礼的,又岂会自降身份,学这些个所谓“狐媚子外道”的?还是那年宝钗之父犹在世时,因专宠一名自青楼里赎回来的样貌儿远逊于她的清倌儿小妾,连嫡长子薛蟠生病都不去看一眼,她一时气不忿,去寻薛父理论时,方自他口中听到了这样儿一番话。 薛姨妈当时虽又是羞愤又是恼怒,事后一想,薛父之话儿却亦有一定的道理。只是要让她撇开自己打小儿受的教养与礼仪,去跟着习学如何以“狐媚子”去取悦于自己的相公,她却亦是打死作不出来,没奈何,只能苦熬至薛父亡故后,方将那些个往日让她气恨得半死的小妾姨娘们撵的撵,卖的卖,大大出了一口心中经年的恶气儿。倒不想十来年过去后,自己反倒要面授自己女儿她所最不耻的“狐媚之术”了! 宝钗原以为可以自薛姨妈口中得出什么“锦囊妙计”来,却不想,薛姨妈亦不过仅只算得上一个“半拉子师父”罢了,便有几分释然与失望,释然的是母亲到底还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大家闺秀母亲;失望的则是自己看来又要再想他法儿了。 适逢薛姨妈的陪房颜婆子进来,闻得这话儿,忙上前压低声音说道:“说来这事儿也难也不难,太太与姑娘若信得过奴才,就将此事儿交予奴才去办理罢,管保让太太与姑娘满意。” 薛姨妈虽恼怒于自己母女说话儿,一个奴才来插什么嘴,然颜婆子到底不同于其余寻常奴才,系打小儿便跟在她身边服侍的,倒亦称得上是她的心腹;又思及平日里这颜婆子亦为她做过许多自己不方便出面儿之事,且都还算做得称自己心意,遂顺势说道:“你这老货能想出什么好法子来的?果真你能有好法子,明儿我必定重重赏你。” 颜婆子见薛姨妈都这般说了,越发起兴,因拍着胸口道:“太太放心,此事儿就包在奴才身上了,至晚间,必定给太太与姑娘一个答复!”说完便兴冲冲的忙活儿自己的去了。 余下宝钗见她走远了,方略带迟疑的向薛姨妈道:“颜姐姐果真能行吗?” 薛姨妈虽知道自己这个陪房很会来事儿,到底只局限她薛家的后堂内院,只局限与助她收拾当年薛父的一众小妾及家中的下人们,亦不敢打包票,因缓缓摇头说:“只好先看着罢,好歹至晚间便能见分晓了。” 无奈之下,母女二人只能有一搭儿没一搭儿的说些闲话,间或作作针线活计,等候起颜婆子的回音来。 掌灯时分,颜婆子终于回来了,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还带回了一名瞧着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赔笑着向薛姨妈道,“回太太,这是柳妈妈,系奴才特特请回来帮助姑娘的,太太瞧着可还好?”柳妈妈忙应声向薛姨妈道了个万福,其声音竟如二八年华的少女一般甜美动人。 这柳妈妈虽瞧着已不再年轻,生得亦不算美,想来年轻时亦不过中等姿色罢了,然其举手投足甚至说话走路间,却自有一股能让人移不开眼球儿的妩媚和风情,是宝钗活了一十六年来,见所未曾见过的,因不知不觉间,便看得呆住了。 薛姨妈亦看得呆住了,不过却不是如宝钗那般,是因为前所未见而呆住,而是因为触动了往事才呆住的。她怎么能忘记,当年那名让薛父专宠的来自沟栏院的小妾,平日里举手投足间便是如此狐媚风情,以致薛父在那几年间,除过大年三十晚上会歇在自己屋里外,其余时间都是歇在那个小妾屋里,让自己生生守了那几年活寡的?! 好容易回过了神儿来,薛姨妈想亦未想,便欲撵了妇人出去,只因妇人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自己当年的委屈与耻辱;更因果真让了妇人来“帮助”宝钗,那她的大家闺秀的女儿,明儿岂不是亦会变作一个她生平之所最恨的粉头儿了?! 一旁颜婆子跟了薛姨妈几十年,察言观色,如何不明白此刻她心中的想法儿?顾不得僭越,便忙忙拉了她至屏风后,贴膝跪下悄声儿说道:“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姑娘明儿是要去笼络大皇子的,果真不多习学点才艺傍身,明儿可怎么应付得过来?太太心里想什么,奴才能想来呢,只是说句不好听的,姑娘明儿便是真笼络住了大皇子,大皇子是有正室皇子妃的,姑娘再怎么好,一开始亦是作不得正室的,所谓‘妻贤妾美’,以咱们姑娘那般贤德,若再没有夫婿护着,明儿可不被正室打压得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了?自是要全心全意笼络住夫婿是正经,太太请细想。” 又道,“奴才打小儿跟着太太,一晃已是四十余年过去,这四十余年间,奴才可曾有过什么惹太太生气儿的地方?可曾有过什么对太太不起的地方?巴心巴肝儿希望太太与大爷姑娘能好,还望太太能听奴才一语,以大局为重。”说毕重重的磕下了头去,半日不曾抬起。 颜婆子这一番在情在理的话儿,说得薛姨妈禁不住踌躇起来,是呀,如今薛家早已非当年那个在金陵时堪称呼风唤雨的薛家了,离乡别井、孤儿寡母的不说,现在更又没有了亲朋本家的帮助与维护,除过依靠自己的心计和手段,还能有什么法子去一雪前耻、扬眉吐气的?况她又还能拿得出其他更好的法子吗?罢了,时至今日,她们早已没有了矜持与傲气可讲,倒不如试一试这个法子的好,若是能因此让大皇子对她的钗儿另眼相看,继而中兴薛家,也不枉她疼她一场了! 只是,薛姨妈心里虽已想通了,却无论如何拉不下最后的脸子应声儿赞同颜婆子的话,因假意咳嗽了两声儿,示意颜婆子抬起头,又几不可见的冲其微微点了一下头后,方若无其事的绕过颜婆子,自后门儿避了出去。 明白薛姨妈这是赞同了,颜婆子忙自地上爬起来,连膝盖处尘土顾不得拍,便忙忙绕至屏风外,与那柳妈妈耳语了几句,便指一借口,亦跟着回避了。余下那柳妈妈,好似未瞧见宝钗的害羞一般,嘴角浸着一抹职业化的微笑,便开始一板一眼的传授起她魅惑男人的手段来。 那宝钗原是个聪明过顶之人,一旦真想作成一件什么事儿,至今还未有不曾成的,如今既已在心里计议定要笼络住大皇子,继而借他之手为自家出一口恶气儿,一开始闻得柳妈妈说一些儿个闺房私密之事时,虽难免面红耳赤,心跳如擂鼓,时日一长,倒亦渐渐适应过来了,只用了十来日光景儿,整个人已是脱胎换骨,达到了那柳妈妈所说的“形神皆媚”的境界了。 与此同时,薛蟠业已将水澈平日里惯爱出没的场所和每日价的必经之路都打探清楚了,只是平日里他出没那些场所时,总是前用后跟了一大群人,宝钗便是能实现安排后得见他的面儿,只怕当着众人,他亦不好表露他的心意,反倒横生枝节,倒不如制造机会,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偶遇”他的好。——薛蟠已打听清楚,平日里水澈都是以马代步,随从亦不是很多,一旦宝钗出现在他眼前,他想不被迷住都难! 当下计议已定,薛家上下便开始为此事而忙碌了起来。幸得“功夫不负有心人”,宝钗到底于第三次上在水澈的必经之路上晃荡时,被打马经过的水澈“无意”瞧见,继而被其深深吸引住了。 那水澈虽生来便为皇子贵胄,见过的美女不计其数,到底只是那些个端庄斯文的大家闺秀,美则美矣,却总觉着缺少了这样儿那样儿的风情,如今宝钗忽然出现在他跟前儿,不独生得肌骨莹润、美艳绝伦,举手投足间,还有一股子他生平所见之大家闺秀们所没有的风情与魅惑,媚而不俗,也难怪他会忘记自己的身份与形象,当即便看直了眼了,亦顾不得去深究宝钗的身份了。 反观水澈,虽不若宝玉生得那般俊美,却亦是挺拔高大,且别有一番宝玉所没有的男子汉气度,以致宝钗乍见之下,亦被其吸引住了。 “郎有情,妾有意”的二人,一人在马上,一人在马下,端的是越看彼此越满意,越看彼此越心痒难耐,尤其水澈,更是把持不住,打马便上前一把拉了宝钗上马,与之共骑着,便快速行至了他的一所别院里,并与宝钗作成了“好事儿”! 事毕,宝钗才含羞带怯说了自己并非那等随便的女子,而系皇商薛家的姑娘,虽算不得真正的大家闺秀,却亦非那等随便的小门小户的女儿。水澈虽不满于她事先隐瞒了自己商家女的身份,抽身便要离去的,然想着方才宝钗在床上时的撩人风情,终究又舍不得,却亦打消了方才才在心里升起的那个要接了宝钗过府的念头儿。 宝钗如何猜不透水澈的想法儿?因忙欲泫欲泣的表示,“奴婢仰慕大爷,并不是看重大爷的身份,亦不是想要什么名分,仅仅只是单纯的仰慕大爷罢了。过了今日,大爷若能想起奴婢,就遣人去城北薛宅传奴婢便是,若想不起奴婢,奴婢便将今儿个之事,当做自己做的一场美梦,也就罢了……”(未完待续) 心怀鬼胎争相求娶 大皇子水澈虽为宝钗如此不计名分之语,自心底升起了几分异样的情感来,然他终究是个生性多疑之人,对于此番这一场从天而降的“艳遇”,到底还是存了几分疑虑在心的,因有意套宝钗的话儿:“说那里话儿呢,你虽不计较名分,爷既要了你,自然会对你负责到底;只是眼下爷公务繁忙,抽不出空儿来接你过府,你只安心回去,待爷忙过这一程子,再风风光光的接你过府,可好是不好?” 倘若宝钗真是单纯的仰慕他,他倒亦不会介意她商家女的身份,与她一个侍妾的名分,横竖不过是多一张嘴吃饭罢了,难道还能吃垮他大皇子府了!他所真正担心的,却是宝钗会不会是他的政敌,譬如太子那边儿遣来的?那他可就不得不防了。因此他才会说要接她过府的话儿,果真宝钗是太子派来的,必定迫不及待想进他的府邸去,一旦她表露出那个意思来,那么,他便可以毫不犹豫的抽身离去,只当今儿个是打了个“野味儿”了! 宝钗当然不会是太子那边儿派来的,然她心里却自有自己的盘算,她想的是,果真她明儿随水澈进了其府邸,以水澈皇长子的身份和她商家女的身份,她了不得只能作个侍妾,连半个主子尚且算不上,说穿了不过一丫头尔,惟有等到有了身孕,母凭子贵,方有可能变成半个主子,什么意思?且还要面对大皇子那一众妻妾莺燕,要没玩没了的与她们明争暗斗,连出个门的自由都没有,便是她明儿真母凭子贵了,亦不能随意出门至贾府炫耀去,那岂非违背了她此番费心笼络大皇子的初衷? 最关键的是,柳妈妈曾告诉过她,男人都是一个德行,正所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如今她在外面儿,因着年轻貌美和与水澈府中勾心斗角的女人们大不一样,还能时常让水澈惦记着,对她所提出的要求,亦会尽量满足。果真她进了大皇子府,水澈便算是她的相公了——虽然侍妾是没有资格称“相公”的,“夫为妻纲”,自己便只能一味儿的顺着他,到时候又该怎么借他的手,为他们家出被贾府人欺负险恶那口恶气儿呢?! 况谁能知道水澈这番话儿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焉知不是他餍足后随口一说的话儿,原当不得真的?柳妈妈不还说了‘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便是男人的承诺’?自己还是听过就丢开的好。 因正色向水澈道:“奴婢方才已说过,奴婢只是因为单纯的仰慕大爷,才会从了大爷的,并不是为了什么名分好处,还请大爷以后都休要再提此话儿了。” 又低下头犹豫了半日,方抬头满脸羞涩的继续道:“奴婢求的,不过是能时常见着大爷,在大爷劳累烦闷之时,能为大爷解解闷儿舒缓舒缓筋骨,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这一番话儿,倒大大出乎了水澈的意料,心里早已有七分相信她待自己纯粹是真心,而非太子那边儿派来的人了,因点头道:“你既有这份儿心意,爷自然不会亏待于你。这样,明儿你便搬进这里来住下,爷过会子回府后,再遣几房家人过来伺候你,以后一应吃穿用度,都遣这里的管家回府里去支取,你意下如何?”言下之意,便是要将宝钗当“外室”养起来了。 宝钗心中正是作此想,这会子闻得水澈说出来,自是欢喜,然面上却不表露出丝毫儿来,反是一脸为难的道:“大爷爱惜,奴婢原不该辞,只是奴婢家中尚有老母长兄,果真撇下他们独自住进这里,奴婢万难心安,倒是大爷什么时候想起奴婢了,打发人传奴婢来便是了。” 水澈听说,心里对她的好感无形中又增加了一分,因扯唇一笑,道:“这有何难,将你母兄一并接至这里与你一块儿过活也就罢了,爷难道还养不起自己女人的母兄的?!” 一席话儿说得宝钗美目含泪,又是欢喜又是不敢相信,半日方软身向水澈福了一福。水澈见她面容含春,娇喘连连,不觉又起了兴,因又与之狎昵了大半日,方唤管家来吩咐以后这里的主子便是宝钗,让管家万事听她安排后,方一脸餍足的打马去了。 余下宝钗又是欢喜又是得意,因忙遣管家去北门接了薛姨妈与薛蟠,并十来个心腹家人过来,至此便心满意足在此过活儿了起来。 再说水澈离了这里,打马回至大皇子府,想着宝钗的美艳容颜和肥白身子,再看自己那一屋子死板的妻妾们,禁不住越看越不顺眼,因只命人将饭菜送到书房后,便独自去了书房里。 适逢他的得力助手袁朗来议事儿,水澈按捺不住心底的得意,便带着几分炫耀的心情,兼之他心里终究对宝钗还是有两分怀疑的,大略向袁朗提及了此事儿,又命他:“明儿替我好生查查薛家的底细去。”他虽着迷于宝钗的美貌和撩人手段,原有的精明与心计却丝毫儿没有打折扣,那怕只是养个外室,亦要将其来龙去脉查个一清二楚,方能彻底放心。 袁朗得了水澈的吩咐,次日便命人查探起薛家的底细来。这一查,便将薛家祖籍金陵、先时曾与户部尚书程大人有交往、薛家与荣国府系亲戚且不久前两家人才交恶,以致薛家人被荣国府扫地出门了……等等一应事宜,都查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然亦未有漏掉薛家如今恨荣国府入骨,一心欲报复荣府之事。 彼时水澈方明白过来这场所谓的“天降艳遇”,敢情儿是人为制造的,心里攸地便涌上了几分怒气来,可恶的女人,竟敢算计到他头上来了!便要命人去别院撵人。 倒是袁朗拉住他,笑道:“大爷不是亦看荣国府不顺眼已久了吗?何不陪那个女人玩玩儿,看看她能想出什么好招儿,杀杀荣国府的锐气去?” 水澈一听,触动了当日宁荣二府背叛他转而投向太子一派,及近来凤藻宫贤贵嫔在太子一派的帮助下,夺了他母妃圣宠的旧恨新仇,偏碍于今时今日朝中的大局,他还不能明着收拾他们!因没好气儿的道:“她一个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的,能想出什么好招儿来?” 袁朗却是缓缓摇头一笑,道:“大爷可不要小看了女人的心计和手段,远的不说,就说大爷府里那些个侧妃妾侍们,平日里勾心斗角的手段少了吗?那些个手段,很多可是你我都想不出来的。而那位宝姑娘如今深恨荣国府,必定将全副心思都放到如何报复他们上面儿去,只怕真能想出什么好法子来亦未可知,大爷何不先养着她,待过上一段时日她按捺不住求大爷时,再计议亦不为迟,横竖亦花不了几个钱,大爷就当是外出与人应酬时花费掉的罢。” 水澈原便看重袁朗,对他的意见向来都尊重有加,如今既闻得他这般说,又思及自己尚未享用够宝钗,遂点头道:“就依你罢。”算是默许了宝钗对他的算计,只是之后总要过上个三五日的,方去宝钗那里一遭儿,且从不过夜。彼时宝钗犹不知道水澈已了解了她的计谋,已打算好药反过来算计利用她了,只当是自己将他迷了个团团转,因在心里乐开了花儿,不消细说。 展眼早又两个多月过去,在此期间,宝钗因全心放在如何讨好水澈上,亦未顾得上关注贾府去,却不想,某一日却自上街采买去的下人们口中,得知了贤贵嫔新近竟被今上升作了四妃之一的贤妃,且被恩准归宁省亲! 当下宝钗便被气了个倒仰,因命人越发密切的监视起贾府的一切动静来,到底于几日后,让她得知了贾府如今正因修筑省亲别院缺银子,而一心欲娶了黛玉进门与宝玉为妻之事。当日王夫人曾不止一次在她母女跟前儿,恨恨的提及过如海与贾家签定的文契与那四十七万两银子之事,如今既闻得贾府这般迫切的想娶黛玉,宝钗自然头一个便想到贾府求人是假,求财才是真的最终目的。 如果能将这门婚事搅散,贾家岂不是没有银子继续修省亲别院,省亲亦只能随之成为泡影儿了?省亲一旦成为泡影儿,不独贾府颜面丢尽,便是宫里贤妃,一多半儿亦会受到今上责难。毕竟皇上将这样儿前所未有过的恩宠赐予贤妃,赐予其娘家,偏其娘家人却连这点小事儿亦办不好,凭是换了那个男人处在皇上的立场上,只怕亦会觉得失了颜面,继而生气迁怒的! 适逢水澈打发人来说晚上要过来用饭,宝钗心里忽地一动,倘煽动水澈打发人登门去向黛玉提亲,以水澈的身份家世,除非黛玉是傻子,不然定会答应这一门亲事儿,摒弃贾府那一边儿的,到时贾府不就得不到那四十七万两银子了? 遂趁当晚水澈来用完晚饭,又伺候他沐浴,与之云雨毕的空档儿,小心翼翼的提及了此事儿,“奴婢瞧爷儿今儿个一直眉头紧锁,可是在为宫里娘娘的处境担忧?依奴婢说,此事儿终需从长计议,急也是急不来的,爷儿可别闷坏了自个儿的身子才是。” 水澈近年来之所以能在与太子一派的明争暗斗中稳占上风,淑贵妃在宫里起的作用堪称巨大,如今淑贵妃却一朝被贤妃夺去了圣宠;偏因着贤妃得宠,他和淑贵妃在宫里宫外都还不敢轻举妄动,惟恐一个不慎,让有心人添油加醋告到水百川跟前儿,让已没有了圣宠的淑贵妃,连掌管后宫和内务府的权利都被虢夺了去!连日来他心里的怒气与恐慌,自不必细说。 之所以今儿个还能至少表面上平静的到宝钗这里来,则是因为袁朗提醒他,‘是时候儿该让那位宝姑娘发挥她应有的作用了,不然岂非白养她这几个月了?指不定她心里早已有了好法子,只不过碍于要在大爷跟前儿装贤惠,未寻下契机提此事亦未可知,毕竟贤妃晋位,荣国府较先更得势,她要报复起来,相应亦更难了,她心里的焦急,只怕丝毫儿不逊于爷呢!’ 见宝钗果真所袁朗所预料的那般按捺不住了,一上来便问出了这个她原不配问的问题,水澈微眯了一下眼睛,方一脸疲色的点头道:“就你还算知冷知热点儿,不像府里那一群,但凡见了爷,不是要这,便是要那,从不真正关心爷的所思所忧。若不是因为她们背后的势力,爷早将她们都打发了!” 宝钗见自己拍对了马屁,心下暗喜,因忙又柔情似水的道:“奴婢倒是愿意与爷儿分忧解劳的,又怕爷儿瞧不上奴婢的才疏学浅。” 水澈闻言,估摸着宝钗心里当是已有法子的了,遂右手捏起她的下巴,顺势笑道:“相处了这几个月,爷难道还不知道你的才学见识的?差不多的男子尚且及不上呢。敢是你已有什么法子了?说出来让爷听听,果真可行,爷明儿必定重重赏你!” “奴婢全是因为心疼爷儿,才会想与爷儿分忧解牢的,可不是为的爷儿的赏赐,爷儿再要这么多,奴婢可要伤心了。”宝钗故作委屈的说完这番话儿,脸颊上得了水澈一个略带安抚性的吻后,方正色说道:“其实奴婢这个计策,说来原算不上什么计策,不过是爷儿平日里公务太过繁忙,一时想不到罢了,奴婢既想到了,自然要回明爷儿才是。” 因将自己连日来打探到的有关贾府的一应消息,及自己想出来的让水澈去向黛玉提亲的法子,细细回与了水澈知道,末了又道:“如此一来,爷儿不独能替宫里娘娘扳回一程,狠狠打压荣国府一番,还能平白得到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儿并四十七万两银子,堪称一石三鸟,未知爷儿意下如何?” 水澈听说,方忆起当日自己替如海与贾府立的文契作见证时,曾与黛玉有过数面之缘,当时自己便被她的绝丽容颜和高华气质所深深吸引,只碍于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他无暇记起黛玉;兼之之后又闻得人说太子中意黛玉,他虽与太子明争暗斗多时,表面儿上到底一直是“兄友弟恭”的,自然不好再去与自己的弟弟抢女人。如今既闻得宝钗这般说,他眼前攸地浮现过黛玉那清丽的容颜,再回头看宝钗时,便觉着后者不过一庸脂俗粉了,只碍于眼下还要用到她,不好表露出厌恶来,方强自压了下去。 因故作轻佻的再次挑起宝钗的下巴,玩味一笑,道:“你倒不拈酸吃醋,就不怕明儿爷有了新人,便忘记你这个旧人了?” 宝钗闻言,心下攸地一“咯噔”,方才自己太过兴奋于好容易想出了对付贾府的法子,竟忘记以黛玉的美貌与才情,果真进了大皇子府,以后水澈只怕看都不会看她一眼了!然“开弓没有回头箭”,说出去的话儿亦不可能再收回,宝钗只能硬着头皮柔媚一笑,反问道:“那爷儿会忘记奴婢这个旧人吗?” 说完不待水澈答话儿,她又顾自叹道:“其实奴婢对爷儿,从来不曾有过亦不敢有什么非分的奢望,奴婢只是希望爷儿的心里,能有一小块儿地方,是完完全全属于奴婢的,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说着已是红了眼圈儿。 若不是深知宝钗的底细,水澈都要忍不住被她这番声情并茂的演出所感动了,然他终究是深知宝钗底细的,故这会子看见她的表演,心里只觉吃了苍蝇一般难受。因又敷衍了她一会子,便借口要回去依计作一番详细的安排,离了宝钗这里。 回至大皇子府,水澈便立时命人去请了袁朗过来商议,后者在闻得宝钗这个计策后,禁不住拍手笑道:“前儿个我不是说过,切不可小看女人的心计与手段吗,何如?我说得没错儿罢。” 水澈闻言,心知袁朗亦赞同了这个计策,便要命人请媒婆儿去,还是袁朗拉住他,笑道:“那位林姑娘我虽未见过,却恍惚闻得人说过她好似与六皇子走得极近,果真大爷明儿上门提亲,六皇子那一关必定不好过,倒是先设法儿将六皇子调离了京城的好。”又淡笑道,“昨儿个落雁门白门主还跟我哭穷,说最近被绝尘宫打压得没有任何进项,连饭吃不起,恨不得立时做笔大生意呢,不如爷赏他们一口饭吃?” “你的意思,是让落雁门设法儿替咱们调开六弟去?”水澈原非那愚钝之人,自是一点即通,因赶着问道,显然对水溶便是绝尘宫宫主一事儿,是知之甚详的。 袁朗听说,只是点头,但笑不语。 几日后,水澈便收到了探子报来的水溶匆匆离了京城,往洛阳而去的消息。 旋即袁朗便领了水澈之命,开始亲自谋划起此事儿来,为了向贾府示威,他还有意打探到了贾府再次登门的日子,特意与之选在了同一日;且又因怕中途横生出什么枝节来,他又在安排好了一切后,决议自己走一遭儿,于是方有了先前在林府正厅里那一出儿! 黛玉正因那袁朗说外面儿都是大皇子府的人,让她有什么吩咐,只管打发他们去做而暗自生气恼怒,偏又听得他笑道:“临来时大皇子还再四嘱咐本长史,一定要转告姑娘虽然以姑娘的品貌儿只作得侧妃,确确太委屈姑娘,但大皇子说了,姑娘过门后,便是第一侧妃,一应分例俱按正妃来,只名分上稍逊一点子,因此请姑娘只管放心罢。” 一席话儿说得黛玉越发恼怒,正欲开口驳回他,却听上首贾母忽然沉声儿道:“大皇子府虽是尊贵显赫,总亦该讲个先来后到不是?我这外孙女儿已与咱们荣府有了婚约,又怎能一女二嫁,再应下大皇子的求亲呢?长史大人还请回罢。”对大皇子府突如其来的临门一脚,贾母心里自是恼怒不已,且亦恐慌于黛玉瞧着他们开出的条件太好,——毕竟便是仅只做得大皇子的侧妃,亦比作他们家的奶奶体面尊贵得多,果真应下了他们,到时他们家可就真真要被逼上绝路了! 袁朗听贾母说完,扯唇淡淡一笑,道:“那本长史怎么听说林姑娘因为有重孝在身,尚未答应贵府的求亲呢?” “这……”说得贾母一滞,急忙之间竟找不出话儿来反驳了,倒是黛玉嗤笑一声儿,满含嘲讽的说道:“原来长史大人还知道小女子重孝在身啊!”说着还有意将“重孝在身”四字儿咬得极重。 未料到自己竟会这么快便被自己所搬起的石头砸了脚,袁朗不由怔了一下儿,待回过神儿来,便对黛玉的机敏更又多了几分赞赏,因抱拳潇洒的向黛玉鞠了一躬,方笑道:“是本长史疏忽了,还请姑娘见谅。”又道,“既是如此,今儿个本长史就替大皇子做主,先下定即可,待姑娘孝期满了,再迎娶姑娘过门不迟。” 一席话儿不止说得黛玉变了颜色,上首贾母更是越发铁青了脸子,趁方才袁朗与黛玉说话儿的空档,她已大略猜出了大皇子府的意思,必是瞧着此番他们家的娘娘被皇上恩准省亲,眼见风头儿就要彻底盖过淑贵妃去,果真此番省亲大获成功,皇上必定越发看重他们家娘娘,到时淑贵妃后宫第一人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换了是她,亦会百般阻挠甚至破坏省亲的!不行,她一定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家富贵荣华更上一层楼的大好机会被破坏,那怕因此彻底得罪大皇子、得罪淑贵妃,亦在所不辞! 因似笑非笑道:“袁长史这话儿说得好没道理,由来婚姻大事便是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这外孙女儿虽则父母俱已不在了,可还有我这个外祖母可以替她做主,长史大人可曾问过我的意思?!”(未完待续) 退无可退决议反击 对忽然之间又以黛玉外祖母自居了的贾母的这一番话儿,袁朗的第一反应,便是嗤之以鼻,当他不知道黛玉早已不拿她当外祖母了呢?因似笑非笑了一下儿,方道:“贾老太君方才不也说了婚姻大事,素来凭的都是‘父母之命’?既是父母之命,与贾老太君您何干?”说着还有意无意将“父母”二字咬得极重,毫不意外又将贾母噎得半日说不出话儿来。 一旁王夫人见状,忙接道:“咱们老太太的意思,是说咱们姑老爷姑太太既已不在,老太太便是大姑娘在这世上最亲近之人,大姑娘的终身大事儿,自然只能咱们老太太说了算,那其余一应旁人的话儿,都做不得数!”说完还不忘挑衅的瞪了袁朗一眼,‘你是贵为皇子府的长史不假,可我还是未来皇后的母亲,未来的国丈夫人呢,小小一个王府的长史,又算得了什么,也敢来要咱们家的强!’ 袁朗自然瞧出了她眼底的得意与有恃无恐,暗自冷笑了一声儿,方轻蔑一笑,道:“贾老太太未免也太自以为是了罢,果真您能作得林姑娘的主,又岂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不请自来,甚至惹得林姑娘打发人去官府状告您‘私闯民宅、强抢民女’的?!贾老太太若真还拿自己当是林姑娘的外祖母,就请不要再阻挠林姑娘的大好姻缘,尽早离了这里罢!” 一席话儿说得贾母一张老脸白一阵儿红一阵儿的,却是仍不愿离去,只是坐在那里,一语不再发。 倒是黛玉忽然冷冷道:“敢问袁长史,什么叫‘大好姻缘’?嫁入你大皇子府作妾,便是你口中的大好姻缘吗?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就请长史将这门儿大好姻缘,留给您自个儿的姐姐妹妹罢!大哥哥,还不送客?!”以她的聪明,自然没用多久,便已将袁朗今儿个的来意猜了个七七八八,心里自是又气又怒,‘你大皇子府要与贾府明争暗斗,便是真斗了个你死我活,也与我丝毫儿不相干,只是,你们不该将我一介弱女子卷进来才是!’ 林文听说,便要上前来送客,奈何却是一个人请不动,没奈何,他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黛玉。 黛玉见状,沉吟了片刻,方转向一旁付钟冷冷清清道:“敢问付大人,这‘私闯民宅’之罪,依律到底该如何判处?” “这个……”付钟见问,心里一“咯噔”,因倒吸了一口气,方一脸为难的看了看黛玉,又看了看袁朗,支吾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儿来,大皇子的家务事儿,又岂是他一个小小的京兆尹所能过问的? 黛玉如何想不到他必是忌惮大皇子的权势,所以不敢向方才处罚贾府众人那般秉公办理?因冷冷一笑,道:“难道付大人不知道‘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的道理?” 付钟被问得越发不自在,然终究不敢正面儿与大皇子府作对,因缓缓低下了头去,半日不曾再抬起。 情知今儿个自己是再没有谁可以依靠了,黛玉深吸了一口气,反而冷静了下来,因冷冷说道:“你们两家的诚意我都已看到,只是,如今我确确正当重孝期间,果真这会子便应下了亲事,岂非不孝至极?好歹等我服满了,你们再登门提亲罢。”唯今之计,她只能用缓兵之计了,只要能拖到水溶回来,她相信他一定可以保护好她! 她这番话儿对大皇子府来讲,倒是无可无不可;可对贾府来讲,便十分要命了,如今省亲别院已在建了,没有黛玉那四十七万两银子,很快他们便会后手不接,以致修筑工程被迫停下,到时候影响省亲,可该怎么样儿呢?贾母急中生智,因忙又作出一副虚弱的样子,断断续续说道:“林丫头,外祖母也知道你重孝在身,不好这会子谈婚论嫁,可是,外祖母时日已不多了,若不早些个为你的后半辈子作好妥善安排,外祖母便是走了,亦不会安心的,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你就应下了外祖母罢……”说着又是一阵儿剧烈的咳嗽。 一旁一直冰冷着一张俏脸的青冉忽然说道:“方才奴婢不已说过,以贾老太太您那吃多了补品的强壮身子骨儿,便是再要活个十年八年的,亦非难事?贾老太太只管放心罢,您一定瞧得见咱们姑娘风风光光出嫁的。”说完又忙补充了一句,“当然,不会是嫁给您那个绣花枕头的宝贝孙子!” “大胆贱婢,竟敢辱骂当朝国舅老爷!”青冉话音刚落,上首王夫人便先喝骂道。 一句话儿不独惹得青冉嗤笑:“呸,就凭他,也配称国舅老爷?”亦惹得袁朗冷笑起来,“连咱们贵妃娘娘的兄长尚且不敢自称‘国舅老爷’,贤妃娘娘的兄弟倒先国舅老爷上了,待会儿回去后,本长史一定将此事回与大皇子知晓,让他明儿请皇上评评理去!” 王夫人话刚说完,便已暗自后悔起来,如今闻得二人这般说,又接收到贾母恼怒的眼神,心里反倒不后悔了,转而反唇相讥与青冉吵了起来。 正不可开交之时,忽然听得外面儿传来一声儿尖细的声音,“太子妃娘娘驾到——” 不独王夫人与青冉应声而止,其余众人亦攸地安静了下来,吵闹了大半日的林府正厅,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安静。 就见一身华贵朝服,头戴金丝镂空凤冠的太子妃,越发显得贵气逼人、雍容华贵的太子妃,扶着一名有年纪的嬷嬷,被一众太子府的内侍们,簇拥着缓缓行了进来。 厅内众人见状,除过付钟与袁朗是单膝跪下外,其余众人都忙低头垂手,双膝跪下了。惟独当中榻上正“病重”的贾母没有跪下,然在接触到太子妃扫过来的威严眼神儿后,她攸地忆起前次在太子府上,太子妃打宝钗时是何等的不留余地,因忙连滚带爬自榻上滚下,垂首就地跪下了。 太子妃见状,满意的点了点头,方轻启朱唇,道:“都起来罢。” 忙有后面儿两个婆子上前,拿了一块儿大锦褥子铺到方才贾母躺过的榻上,太子妃方扶了嬷嬷,仪态万方的行至了榻前款款坐下。 拿自己那双表面看似无害,实则时有精光闪过的妙目,一一将在场的每个人都扫了个遍,太子妃方淡笑着说道:“本宫瞧着今儿个天气好,特特命人备了车,来这里瞧瞧本宫的结义妹子。倒不想一来至这里,便闻得人说大皇兄府上与荣国府齐齐登门来向本宫的结义妹子提亲,本宫这心里又是欢喜骄傲又是生气,欢喜骄傲的是以本宫妹子的品貌,上门提亲的人原便该踏破了妹子家的门槛儿才是;生气的则是此等大事儿,竟没有人要问过一下儿本宫的意见,本宫虽与妹子只是结义的姊妹,情分却不比寻常,便是不能似父母那般,全程与妹子做主,至少亦可以给妹子一些意见建议不是?” 说罢招手唤了黛玉过来挨着自己坐下,方以明为与黛玉说悄悄话儿,实则众人都能听得见的声音道:“如今妹妹不是正当服中吗,况妹妹年纪儿还小呢,怎么就谈论起婚嫁之事儿来了?” 黛玉虽则自前番那件事儿后,心下便对太子妃再无好感了,然这会子仍对她的及时赶到而感激于心,因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微红着一张绝丽小脸,低声儿答道:“我何尝没这般说的,只是没人理会罢了,不然亦不会连付大人亦请来了。”又苦笑叹道,“不过便是请了付大人来,一样儿不管用,别人该怎么逼我,仍是怎么逼。”说着一双美目里,已有了泪花儿,但她忙又强自逼了回去。 她这副故作坚强的样子,倒让太子妃看得打心眼儿里生出了几分真正的怜惜来,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将声音压低到只够她二人听得见,“妹妹只管放心,今儿个姐姐一定会护得你周全的!” ——她之所以这会子出现在这里,只因当日水溶临去时,曾特意到太子府嘱咐过他夫妇二人,在他不在期间,一定要护得黛玉的周全,但又不能影响到黛玉的生活,他二人自是不敢有违,因忙一叠声儿的应下了。待水溶离去后,二人便打发了几个心腹家人,日夜注视着林府周围的一切动静,一旦有什么异样儿,立时回府通报去。今儿个她便是闻得家人回来报,说林府这会子已乱成了一锅粥,只因荣国府与大皇子府同时登门提亲。 当下她便止不住惊慌起来,水溶对黛玉到底有多重视,她是早已领教过了的,果真的让荣府或大皇子府当中的任意一家得逞了,待水溶回来后会有什么后果,她简直想都不敢想!遂忙命人备了车轿,又盛装打扮了,方打着‘过林府探望结义妹子’的旗号儿,一径来了这里。 因清了清嗓子,道:“我天宸自开国以来,向来以孝悌治天下,便是父皇亲临,亦不能逼林妹妹去作那不忠不孝之事。今儿个本宫就替妹妹做主了,若大皇兄府上与荣国府是真心欲求娶林妹妹,就请两年后待妹妹服满了,年纪也大些儿了,再登门求娶不迟。本宫还有几句私房话儿要与妹妹说,就不多留各位了,跪安罢!” 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是将来极有可能会母仪天下的太子妃的命令?当下不止荣府众人,便是袁朗,亦不好再有任何异议,说不得依言跪了安,便要依次退出去。 不想众人尚未退至门边儿,忽然又听得外面儿有人高唱:“大皇子驾到——” 上一刻才站起身来的众人,闻言后忙又窸窸窣窣就地跪下了。 下一刻,便见蟒袍金冠的水澈,大踏步行了进来,身后则跟着气喘吁吁、手握马鞭的小厮。 水澈并不唤众人起来,而是先抱拳向太子妃不甚有诚意的欠了欠身,算是见了礼,方笑道:“原来太子妃也在呢。” 太子妃起身还了半礼,笑道:“今儿个是什么风将大皇兄这个大忙人吹到了这里来?本宫妹子这所寒舍,可真真是蓬荜生辉了!” 水澈笑道:“想来太子妃当亦知道本王今儿个遣人来向林姑娘提亲之事了?本王先想的是,本王公务繁忙,今儿个又要进宫面圣,着实抽不出时间亲自登门提亲,因特意打发了府上长史登门代本王求亲,只是事后一想,林姑娘这般天上仅有、地上无双的女子,本王若不亲自走一遭儿,岂非是对她最大的亵渎了?因特特向父皇告了假,快马加鞭赶了来,不想太子妃亦在这里,倒整好儿可以替本王与林姑娘作个主亲呢,明儿必定备一份厚礼,亲自送到府上以答谢太子妃。” 他虽知道袁朗办事素来极妥当,到底放心不下,因命人时不时飞马来报事情的进展情形。待听得人说连太子妃亦亲临了林府时,他心里忽然有了主意,倘他能当着太子妃的面儿,定了黛玉作侧妃,而黛玉与水溶又果真如袁朗说的那般交厚的话儿,水溶回来后,必定迁怒于太子妃,继而再与太子交恶,到时候他要再对付起太子来,岂非轻而易举了?因忙快马加鞭赶了过来,也差点儿没让后面儿跟着的小厮跑断了气儿。 太子妃吃不准水澈这番话儿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最关键的是,倘水澈真是才自宫里辞了水百川出来,那他有没有趁告假之际,将此事儿回与水百川知晓,故这会子才会这般自信的邀自己作其主亲?果真那样儿的话,此事就可真真是棘手了!遂忙笑道:“可能大皇兄还不知道本宫与林妹妹系结义姐妹之事罢?本宫既已作了林妹妹的姐姐,关心她的一应大小事儿自然是应当应分的,因此这会子冒昧的问一句,父皇可知道林妹妹如今正在服中不知道?以父皇的性子,倘明儿得知了林妹妹尚在服中,不独林妹妹要被父皇惩责,只怕连大皇兄亦要被牵连呢。” 水澈自然听得出她这番话儿里的机锋,因挑眉一笑,道:“太子妃只管放心,本王自然已回过父皇了,因此今儿个本王只向林姑娘下定即可,待明儿林姑娘服满后,再议婚事儿不迟。” 一席话儿不止说得太子妃色变,贾府众人色变,黛玉一张绝丽小脸更是攸地没有了丝毫儿的血色,所谓“先入为主”,果真的水澈今儿个向水百川提及了他与她的事儿,便是水溶立时赶回来进宫请求水百川赐婚,水百川只怕亦会将她指与水澈,何况水溶如今还远在千里之外的洛阳,何况他一向就不受水百川待见呢? 水澈显然很满意于众人尤其是太子妃的反应,他仿佛已经看见水溶回京后与太子反目成仇的美好画面儿了,不由第一次在心里正视起宝钗这个他如今养着的“外室”来,若不是她一开始便想出这个让他向黛玉提亲的法子,今儿个他亦不会得到这个离间水溶与太子的好机会! 正暗自得意之际,却听太子妃又道:“既然大皇兄已将此事禀明父皇,本宫亦不好再多说。只是,本宫身为姐姐,到底不忍心委屈了自己唯一的妹妹,横竖父皇已知晓此事,大皇兄又说自己看重林妹妹,明儿待她过门后便是第一侧妃,何不索性做得更漂亮一点儿,去求父皇选个黄道吉日,下道赐婚的圣旨呢?本宫昨儿个闲得无聊翻祟文本子时,无意瞧见下个月的二十八倒是个好日子,大皇兄就卖本宫一个面子,求父皇选在那日下赐婚圣旨,可好是不好?” 惟今之计,只能是托一天算一天了,自今日至下个月二十八日,还有一月有余的光景儿,水溶当能在那之前赶回来,到时只要他回了京,后面儿无论发生什么,太子与她便都不用再担什么大责任了! 对太子妃的所思所想,水澈心里明镜儿一般,然到底不好当众驳了她的面子,因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假意自责道:“瞧我糊涂得,方才在回父皇时,竟未想到顺道儿求父皇下一道赐婚圣旨,真真是高兴得昏了头了!幸得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烦请太子妃再在这里多待一会子,容我立时进宫去求父皇下旨。”说着扭身儿便要出去。 未料到自己竟会弄巧成拙,太子妃在后面儿气得直跺脚,然终究无计可施,因只能满心后悔懊丧的看着他一步步走远,眼见着便要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内。 “大皇子请留步,请带我与您一块儿进宫面圣去!” 眼见水澈便要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却听得一个声音忽然喊道,当下不止回过头来的水澈满脸讶异,就是在场众人,亦大吃了一惊,只因说话儿之人不是别个,却是黛玉。 对黛玉突如其来的要求,不止水澈,不止太子妃,不止贾府众人,甚至王嬷嬷青冉云娟等人亦怔住了。半晌,还是王嬷嬷先回过了神儿来,因上前拉了黛玉至一旁,便压低声音急急道:“姑娘这是在作什么,岂非是送羊入虎口了?明儿六爷回来又该怎么样儿呢?”青冉与云娟亦随之回过了神儿来,都是满脸的不解与焦急。 却见黛玉只是苦苦一笑,道:“倘真让他这会子便进宫去求来了赐婚圣旨,事情才真真是没有回寰的余地了,倒不如随了他一块儿进宫去,作最后一博呢!” 王嬷嬷几个听说,越发狐疑焦急,因还欲再问,怎奈黛玉却不欲再说,而是几步上前向水澈福了一福,道:“可否请大皇子稍等片刻,容我回房换件儿衣衫去?” 水澈虽不明白黛玉葫芦儿里卖的什么药,因心下想着此番黛玉已是煮熟的鸭子,飞不出他的口中了,倒并不为难她,点头笑道:“姑娘请便。” 黛玉听说,欠身道了谢,便扭身儿往自己的小院儿行去,后面儿王嬷嬷青冉几个,还是待她行出老远了,方反应过来,因忙拔腿儿撵了上去。 急匆匆回至内室,就见黛玉正翻着平日里她放首饰头面的沉香木匣,王嬷嬷见状,忙上前问,“姑娘找什么,说出来让大家伙儿一块儿帮你寻岂不更好?” “嬷嬷记不记得当年我娘亲赠予我的那块儿汉白玉牌?”黛玉头亦不抬,一面仍忙乱的找着,一面问道。 王嬷嬷闻言,凝神想了片刻,方问:“姑娘说的可是那块儿系着石青色络子的玉牌?” 黛玉忙立起身子点头道,“就是那一块儿,嬷嬷可记得放在那里了?” 王嬷嬷并不答话儿,只是绕至一旁十锦格中层拿出一个盒子,再将其打开,旋即自里面儿拿了一块儿玉牌出来,问道:“姑娘说的可是这一块儿?” 黛玉一见,忙几步上前自王嬷嬷手里抓过那块玉牌,又细细看了片刻,方轻轻舒了一口气,“可不就是这一块儿!”一面将其放到桌上,一面命青冉,“还不拿衣衫来我换?” 青冉虽仍是满心疑虑,仍是依言至里间取了衣衫来与黛玉换好,又重新与她梳头妆点了,方扶了她往前面儿后。 半道儿上,王嬷嬷几个到底忍不住问道:“姑娘这般紧张这块儿玉牌,到究是什么缘故?” 黛玉见问,犹豫了一瞬,方轻轻说道:“这是当年一位故人赠予我娘亲的,爹爹临终前悄悄儿与了我,让我在遇上自己实在应付不过来之事时,凭这块儿玉牌去向那位故人求助!”那位故人,不用说正是水百川了。同为男人,如海深知水百川对贾敏的情谊,自然能想来当他看到这块儿当年自己赠予贾敏的玉牌儿时,必定会念及旧情,护得黛玉周全的。 原本在当日如海与这块儿玉牌与黛玉时,她便已在心底下定决心,凭是遇上什么为难事儿,都一辈子不动用它的,她不能打着娘亲的旗号儿去为自己谋好处,那怕是一次亦不能,因为那实实是对娘亲的亵渎与侮辱! 可是,面对贾府与大皇子府的步步紧逼,她又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做,方能护得自己的周全了。如今水溶不在,为了自己的终身幸福,为了她和水溶的未来,她只能动用这块儿玉牌,只能靠自己去为他们的将来战斗了!想来娘亲在天上得知了此事,亦会原谅她的罢?(未完待续) 初见黛玉百川心惊 不紧不慢的回至正厅,还未进门,远远儿的便见贾府众人已消失得一干二净了,黛玉与王嬷嬷几个俱纳罕不已,青冉因冷笑道:“方才劝也劝不走,赶也赶不走,怎么这会子倒自己先走了,难道又想到其他弄银子的门道儿了?” 黛玉与王嬷嬷都未接话儿,只是拉了一个方才一直伺候在门外的小丫头子过来问。小丫头子摇头道:“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只恍惚听得那位贾老太君说要‘赶紧家去换朝服’、‘方便进宫’什么的,然后就急匆匆去了……” 虽则小丫头子说得没头没尾,黛玉还是自这只言片语中,猜到了贾母等人之所以这般急匆匆的离开,必是回去换好朝服旋即进宫了。看来先前水澈那番要进宫求皇上指婚的话儿,不独只有黛玉生气恐慌,贾母等人只怕更甚,毕竟水澈来提亲很可能只是为了杀贤妃和贾府的锐气,而贾府来提亲可就不是为了赌气,而是因为火已经烧到眉毛儿了! 也罢,今儿个就让她一次性将他们都“杀退”,让他们都彻底死了这条心罢! 款款行至厅里,黛玉先是向太子妃福了一福,说了一句:“娘娘今儿个的大恩大德,黛玉只有明儿再报答的,这会子黛玉要随大皇子进宫面圣去,不能留在家里陪娘娘吃茶说话儿了,请娘娘先回府罢。” 便又转头向坐在另一旁的水澈道:“大皇子,咱们这就动身儿罢。” 水澈听说,一面起身,一面点头笑道:“那就动身罢,本王先出去命人与姑娘备车轿去。”抬脚便要先出去。 “大皇兄且慢。”却被太子妃出声儿唤住,笑道:“本宫也好几日未进宫去与各宫娘娘们请安说话儿了,不如就让林妹妹坐了本宫的车,一块儿进宫罢,倒也极便宜。” 水澈闻言,淡淡一笑,道:“难得太子妃有此雅意,本王再无不可的,太子妃请,林姑娘请。”说毕先行出去了。 余下太子妃见他走远了,方几步上前附耳与黛玉道:“才我已悄悄儿打发人去与太子爷儿送信儿,让他也赶着进宫去了,待会儿一定尽力护得妹妹周全。” 黛玉听说,虽明知他夫妇二人之所以这般极力保护自己,一多半儿是为了水溶回来好交代,心里仍是升腾起了几分淡淡的感动,因点头道:“我相信娘娘。” 当下黛玉又命了王嬷嬷与云娟留下来看家后,方带了青冉一人,同着太子妃一块儿,行至外面儿,一块儿坐了太子妃的辇车,缓缓跟在骑着高头大马的水澈后面儿,往进宫的方向去了。 许是因为一路上都沉吟在自己的思绪中,黛玉才只觉着过了一瞬,便已听得人在外面儿道:“回娘娘,已经到锦华门了,请娘娘下辇。” 太子妃向外应了一声儿:“嗯”以示自己知道了后,又压低声音与黛玉道:“过会子妹妹千万不要怕,一切有我呢。” 黛玉点点头,正欲说两句什么,便听得外面儿又有一个声音在呵斥下人:“怎么还不请太子妃与林姑娘下辇?” 太子妃闻言,忙示意同车的婆子掀开了车帘儿,方笑道:“这么多年了,大皇兄倒还是这般急性子。”一面就着底下婆子的手下了车,又命其好生扶了黛玉下车,方扶了婆子,仪态万方的进了锦华门。后面儿黛玉有样儿学样儿,扶了青冉的手,亦跟着进了宫门。 后面儿水澈见状,几不可闻的冷哼了一声儿,方抬脚跟了上去。 沿途不时有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太监宫女们经过,瞧得太子妃与水澈,忙都垂首就地跪到了路边儿。 虽说这是黛玉第一次来皇宫这个全天下最富丽尊贵最美不胜收的所在,然因着心里有事儿,她亦没有心情观赏景色,只是目不斜视的跟在太子妃后面儿一直往前走。 穿回廊、过抄手、经甬道,太子妃仍刻未暂歇的在往前走,显然还未到达其最终目的地。然水澈显然不想让她如愿,终于在行至一个月洞门前时,几步上前挡在了太子妃跟前儿,似笑非笑道:“太子妃不是说要去与各宫娘娘们请安说话儿的?这会子都快到奉天殿了,不敢再有劳太子妃相送,太子妃请自便罢。” 太子妃听说,淡淡一笑,道:“本宫的妹子第一次进宫,规矩礼仪难免欠缺,万一冒撞了父皇,可就不好了,倒是本宫跟在身边儿,凡事提点她一二的好。所谓‘长兄如父,长姊如母’,大皇兄身为咱们所有人的长兄,当能体会本宫这份心情才是。”说毕不再理会他,招呼着黛玉又继续往前走。 水澈被她这番话儿堵了个半死,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狠狠的跺了一下脚,忙又撵了上去。 待又绕过了一个巨大的琉璃影壁后,一座由金黄琉璃瓦作顶的壮观大殿便映入了黛玉的眼帘,其正门上还有一匾,上书“奉天殿”几个遒劲飘逸的大字儿,黛玉便知自己离当今皇上水百川已近在咫尺了,心下不由涌上几分小小的紧张与期待来。 又往前行了不多远,便有几个守门的小太监迎了上来,跪下行礼道:“见过太子妃娘娘,见过大皇子。” 行罢礼后,其中一个头目模样儿的太监又赔笑说道:“皇上正批阅奏章呢,奴才这就进去与太子妃大皇子通传去?”便又行了个礼,一溜烟儿去了。 很快,方才那个太监便回来了,满脸堆笑道:“皇上传太子妃与大皇子了,太子妃大皇子请随奴才来。” 行了几步,因见黛玉亦跟在身后,那太监因回头拖长声音说道:“敢问这位姑娘是那家千金?皇上并未传姑娘,姑娘还是侯在这里,容奴才再进去请示皇上?”虽则知道能由太子妃与大皇子一块儿带进宫来的姑娘,必定不简单,定时非富即贵,但一应该走的程序,他亦当走完才是,不然让李大公公知道了,他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黛玉听说,缓缓抬起头来,正欲开口,却见那太监已然呆住了,张大着嘴巴,半日说不出话儿来,还是水澈踹了他一脚,又笑骂了一句:“没见过世面儿不知好歹的混帐东西,姑娘的容颜,亦是你能直视的?”方使其回过来神儿来,亦想不起再要让黛玉侯在外面儿再去请示,忙忙便要往前带路。 却被水澈在后面儿唤住,道:“本王瞧你慌慌张张的,连件小事儿办不好,竟不用你进去通传,还是本王亲自走一遭儿罢。”又向太子妃笑道,“待本王先进去请示过父皇的意思后,再出来与太子妃林姑娘送信儿罢。”说毕便要抬脚进去。 “本宫与妹妹何德何能,岂敢劳烦大皇兄亲自去通传的?”太子妃紧着几步挡至他面前,笑道,“横竖都不是外人,不如咱们直接进去罢,想来父皇当不会怪责才是。”彼时太子妃仍对水澈先在林府时曾说过的已将求娶黛玉之事回与了水百川知晓而心存疑虑,这会子自然不会给他先单独面见水百川的机会,不然果真任他先进去,再花言巧语骗得了指婚圣旨,到时事情才真真是再无丝毫儿转寰的余地了! 太子妃说完,也不容水澈点头或摇头,便伸手拉了黛玉,率先往里行去。待水澈反应过来时,二人已快行至奉天殿正殿门口儿了,水澈无奈,只能恨恨的撵了上去。 “儿臣见过父皇!” “臣媳见过父皇!” “民女林黛玉见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人行至正殿中央,便齐齐跪下唱喏道。 御案前正埋首批阅奏章的水百川连头未抬一下,仍是专注于他的奏章上,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都起来罢。” 三人忙应声儿起得身来,那水澈便要先开口,不想却被太子妃抢了个先儿,笑道:“回父皇,臣媳今儿个进宫来,除过给父皇请安外,还欲将臣媳一位十分景仰崇敬父皇的结义妹子,引荐于父皇,还请父皇不要怪责臣媳,也请父皇能于百忙之中,抽出一点子时间来瞧瞧臣媳这位妹子可好是不好?” 对于生活在皇宫内院的人们来说,察言观色由来便是最基本的生存技能,下至最底层儿的宫女太监杂役、中至各宫有几分体面的大太监大宫女、上至各宫妃嫔娘娘,都得学会察言观色,只不过区别仅在于有些人需要察言观色的多,有些人需要察言观色的人少罢了。当然,有一个人是素来不知察言观色为何物,且还素来是人人察言观色的对象,此人不必说,自然是水百川无疑了! 太子妃嫁入皇家至今已七载有余,自然深谙此道,由来便是不说话儿则已,一说话儿便能让水百川觉着说到了自己的心坎儿上,因此他待这个儿媳妇,倒比待太子还要看重几分。譬如此刻,太子妃这一席既含着尊敬又不失亲热的话儿,便让水百川听得舒服极了,毕竟他再如何尊贵,终究亦是一个凡人,且还是一个作了父亲的凡人,自然亦会有如寻常父亲那般,希望子女待自己不仅仅是尊敬,还有亲热贴心那一面儿。只是他那些个皇子皇女们待他向来便是敬畏大于亲热,以致他常常在心里引以为憾,因此亦更觉着太子妃难得的亲热贴心是何等的珍贵了! 因放下奏折,缓缓抬头笑道:“那朕可要好生瞧……” 后面儿那个“瞧”字儿还未说出口,他却忽然止住不说了,只因他赫然看见了那块儿早被黛玉有意挂在了裙子外面儿的汉白玉牌。他的神色立时变得在场所有人都前所未曾见过的激动与欣喜起来。 “常禄!常禄!李常禄!”片刻过后,他的目光仍定在那块儿玉牌上,却忽然出声儿喊叫起来。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儿,一个手持拂尘的大太监急匆匆行了进来,“皇上唤老奴有何吩咐?”不是别个,正是李常禄。 “可是朕眼花了?”水百川早已顾不得什么体面,只是呆滞着眼神,微颤着手指着黛玉裙上那块儿玉牌,颤声儿问李常禄道。 李常禄满脸纳罕的循着他的手指望去,旋即他亦怔住了,半日方似是在回答水百川,又似是在自言自语的说道:“老奴不知道皇上是不是眼花了,老奴自个儿都觉着眼花了……” 好半晌,水百川方缓过了神儿来,终于后知后觉的想起要看看玉牌现下的主人了,因猛地抬起头往上看去。 下一刻,他又怔住了。但他很快又回过了神儿来,神色间甚至可以用狂喜来形容了。他手忙脚乱的绕过御案,欲行至黛玉面前再仔细瞧瞧,连下玉阶时忽然打了一个趔趄,几乎不曾摔倒在地亦顾不得,到底跌跌撞撞行至了黛玉跟前儿。 因早已听如海提及过水百川对贾敏的感情,故对他这会子的种种失态反应,黛玉心里倒并未觉着有多惊讶,反倒有几分淡淡的感动与温暖,只因这世上除了如海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同样优秀的男子在一直深爱着她的母亲。因此在被水百川注视了这么久以后,她仍能一脸淡然的立在那里,并不会觉着有多少的局促或是不自在。 水百川行至黛玉跟前儿,见她仍俏生生站在原地,与年轻时的贾敏、这么多年来他记忆中的贾敏好似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般,不由连眼眶儿都有些儿发热了。但残存的几分理智告诉他,他所一直深爱、惟一深爱的那个女人,早在七年前便已经香消玉殒了,眼前这个翻版儿的“她”,无论他有多么希望她真的是贾敏,亦是不可能的事儿!他惟一能确定的,便是眼前这个小姑娘,必定与贾敏有着不浅的关系。 因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儿,方复又睁开,缓缓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父亲是谁?……母亲又是谁?” 黛玉见问,明白他下意识便猜到了自己与贾敏关系匪浅,故才会一来便问这几个问题,因欠身道:“回皇上,民女姓林,家父名讳单只一个字儿‘海’,家母系林贾氏。” 轻轻在心底无言的叹了一口气儿,水百川知道眼前之人,定是贾敏与林如海所生的惟一的女儿无疑了,怅然、酸涩、心酸、欣慰、释然……等各种各样的滋味儿,在一刹那间,齐齐涌上了水百川的心头,以致他噏动着嘴唇几次欲张嘴说话儿,都未能发出任何声音来。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心底深爱着贾敏,那怕她随如海远嫁至了扬州,那怕他与她至死都不曾再见过一面儿,他亦丝毫儿未改变过自己的心意!只是,心底的思念实在太过沉重,沉重到他甚至快要喘不过气儿来,因不得不去寻找另外的替代品来寄托他的感情,于是他开始在自己的后宫里、在历次选淑时,有意无意宠幸那些或是眉眼或是鼻子或是嘴巴或是身形与贾敏相似的女人。 很快,他后宫里一多半儿妃嫔的身上,都能找到这样儿那样儿总归有一样儿与贾敏的相似之处,相似的地方越多,那个女人的位份自然便越高,得到他宠爱的时候自然亦更多,譬如先时的淑贵妃,再譬如今时的贤妃! 他以为自己是快乐的,可是,每每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他宠幸完那些个女人后,心底却反而较先前更空虚更寂寥,反而更思念贾敏了!他不得不在心底承认,这世上只有一个贾敏,其余任何一个女人,都是不可能代替得了她的位置的! 每每这种时刻,他除过锥心的思念她以外,又会打心眼儿里升起几分对她的怨气,难道在她心里,他就真及不上林海丝毫儿,能让她义无反顾的爱上吗?! 他听得人报她去世时,心亦随之碎成了一片片儿,若不是想着肩上还担着天宸江山社稷的重任,他连跟了她去的心都有了,那一刻,他空空的心里,攸地浮过一句话儿,“生未同衾死同穴”,她活着时他从不曾拥有过她,如今她去了,去到了另一个没有林海的世界,她当能看得见一直守候在她身旁的他了罢?! 但是他很快又意识到,贾敏已经是如海的妻子,是林家的媳妇,便是死,亦该葬在林家的祖坟里;而他水百川,天宸王朝第四代君主,水家第四代继承人,果真那一天宾天了,亦只能被葬在天宸的帝陵里,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他与她,终究连死了亦不能有任何的交集! 他知道她有个女儿,也知道这个女儿在她去世后不久,便被林如海送至了京城岳家抚养,只是,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接触她的女儿了,他怕在她身上,看到贾敏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然后再勾起他心底最深处的钝痛和心底那从未为第二个人所道过的对如海的恨意,毕竟黛玉不仅仅是贾敏的女儿,她还是那个夺了他一生幸福的林海的女儿!他只能将感情,都释放到其他与贾敏相似的女人身上!(未完待续) 念旧情老皇帝护玉 水百川虽一直装作不知道京城有黛玉的存在,以免让自己勾起最甜蜜与最痛苦的回忆,可是,如今黛玉真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发现自己对她除了深深的喜欢与怜爱,就好似在面对自己的女儿时一般,半点儿恨意或是其他什么感情都再生不出了!不,那种喜欢与怜爱,甚至比在面对他的任何一个儿女时,都要来得浓烈几分!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如今可还住在你外祖家里?”水百川强忍下满心的激动与怜爱,极力慈祥的问道,为了不让黛玉觉得害怕或是局促,他甚至连“朕”这个标志着他这天下最尊贵之人身份的自称都没有用,而下意识改作了“我”。 一叠声儿问完,不等黛玉答话儿,他又转头吩咐李常禄,“赶紧命人收拾一处宫室去,朕要留林丫头好生在宫里住上几日。” 李常禄对当年水百川与贾敏如海三人之间的事情都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这些年来水百川的痛苦挣扎他亦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的,自然能体会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因忙红着眼圈儿,忙忙便要出去安排。 “公公且慢!”却被黛玉忽然出声儿唤住,旋即向水百川道:“回皇上,民女小字黛玉,今年一十三岁,今儿个之所以随太子妃娘娘进宫来,实不相瞒皇上,是有事儿求皇上与黛玉做主,还请皇上先容黛玉细细道来。” 水百川听说,双目攸地闪过了几丝精光,身上亦无形中散发出了几分霸气,——这一刻,他终于像个皇帝般威严了,正色问道:“可是遇上什么为难事儿了?说出来让朕听听,或许还能顺道儿与你解决了。”贾敏从来便自立自强惯了,除非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是绝不会轻易向人求助的,而黛玉身为她的女儿,即便没有全部继承到她的自立与傲骨,至少耳濡目染之下,亦该继承到了七八分,不然她亦不会在京城一住六七载,却从未想过要通过这样儿那样儿的途径来接近他,如今她必定是遇上自己所不能解决之事了! 黛玉见问,犹豫了一瞬,忽然就地跪下了,道:“皇上既然如此说了,民女就不拐弯抹角了,民女恳求皇上能赐民女一道圣旨,容民女孝期亦满了,年纪儿亦及笄了,再谈婚论嫁不迟!”说毕重重的叩下了头去。 慌得水百川顾不得其他,忙亲自弯身搀了她起来,佯怒道:“你这丫头,朕与你母……父亲年轻时可是结义兄弟,你也算得是朕的女儿,再要这般动不动就跪下,朕可要生气了。”他原本想说“朕与你母亲素来交好”,然又不知道贾敏到底是如何与黛玉诉说他们之间感情的,因忙临时改了口。 黛玉听说,忙道:“民女不敢。” 水百川听说,大手一挥,道:“才朕不是说了与你父亲乃结义兄弟,你与朕自己的女儿是一样儿的吗?再要这般生分,朕可真生气了。”又道,“也别‘民女’长‘民女’短的了,朕不爱听,就自称‘我’罢。” “这……”黛玉一脸的踌躇,却在接触到水百川威严却又不失慈爱的目光后,自发噤了声儿,只微微点了一下头。 水百川终于满意一笑,道:“这才对嘛。”顿了一顿,忆起方才黛玉的话儿,不由蹙起了眉头,因警觉的问道,“可是有谁逼迫你了?”事态都已严重到她要进宫来求自己赐圣旨待她及笄之后方谈婚论嫁了,且她还是太子妃的结义妹子,显然那逼迫她之人,至少亦有着与太子府不相上下的权利与体面,是太子府至少是太子妃尚且亦惹不起的人物才是,不然只怕事情亦不会闹至他跟前儿来了。他不由在心里深深懊丧自责起自己这些年对她不闻不问的行为来! 被水百川这么直接切题又饱含关切的一问,黛玉几乎忍不住要落泪了,但一想起今儿个自己还有正事儿要办,她很快又克制住了,只是轻声说道:“并没有谁逼迫黛玉,不过是黛玉想过几日清静日子罢了。”话虽如此,她却有意无意扫了一旁早已呈呆滞状的水澈一眼,旋即低下了头去。他既然能那般不留余地的逼迫她,就别怪她逮住机会,好好儿的回敬他一番,让他知道她并不是不会玩儿心计手段,而只是不屑玩儿罢了! 水百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水澈慌慌张张、气色不成气色的,便知道此事儿一定与他脱不了干系了,然终究不甚明白,因警告性的看了水澈一眼,方问黛玉:“丫头,你不要怕,有什么委屈只管告诉朕,朕自会与你做主的!” 黛玉却仍是低垂着螓首,一声不吭。 水百川禁不住越发狐疑了,见黛玉分明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儿,又不忍再逼问她,因转向一侧的太子妃,问道:“福雅,你是林丫头的结义姐姐,当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才是,还不快与朕速速道来?” 太子妃亦是早已知道当年水百川对贾敏那一段情的,只是此番事出突然,之后又一直忙于应付水澈,以致她竟没有想起此事罢了,不然她早带黛玉进宫走“捷径”来了。如今既已看见水百川见了黛玉后那般喜欢,且话里话外都维护着她,遂故作为难的道:“回父皇,臣媳确是对此事儿略知一二,只是恐说了父皇该生气了……” 一语未了,已被水百川摆手打断,“让你说你就说,朕不生气便是。” 太子妃方期期艾艾的说道:“……逼迫林妹妹的人,可不就是父皇您了。” 此言一出,不独水百川,便是一旁的黛玉与水澈亦怔住了,偌大的奉天殿,霎时静得片声儿皆无。 半日,还是水百川先开口打断了一室的沉默,“朕今儿个才第一次见林丫头,你倒说说,朕什么时候儿逼迫林丫头了?又怎么逼迫她了?” 感受到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寒气,太子妃微微瑟缩了一下儿,方强自笑道:“回父皇,如今林妹妹正值重孝期间,又才盈盈十三,在情在理,都不该这会子谈婚论嫁才是。可是先前父皇您却恩准了大皇兄登门向林妹妹提亲,求娶妹妹作侧妃;偏巧儿又与同去提亲的荣国府凑在了同一天上,两方人马在那里吵吵嚷嚷的,惹得四邻都来看笑话儿,让原就无心现下谈婚论嫁的林妹妹又羞又怕又惊又怒,人亦几乎气死过去,可不是您在逼迫她了?” 一席话儿说得水百川又惊又怒,因厉声儿问水澈:“朕什么时候儿恩准你去求林丫头作侧妃了?你倒好胆子,竟敢假传起朕的口谕来!” 说得水澈“噗通”一声儿跪到了地上,急声儿道:“儿臣知错了,求父皇饶过这一次!” 水百川听说,重重的冷哼了一声儿,道:“过会子朕再与你好生算账!”也不唤他起来,便又转头问太子妃,“朕方才听你说荣国府也上门提亲,荣国府不是林丫头的外祖家吗?怎么林丫头现在不住那里了?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儿?你且从头至尾细细与朕说道一遍,切不可有丝毫儿的隐瞒。” 太子妃听说,又小心翼翼补充了一句:“那臣媳说完,父皇可不能生气。”后,方将连日来荣国府是如何因为省亲之事,一而再再而三登门骚扰黛玉;如何不顾黛玉意愿和正在孝期,硬要娶黛玉进荣府大门,就是为了能最终得到她父亲留给她那四十七万两银子,以便继续修筑省亲别院;又是如何将此事儿闹到了京兆尹跟前儿,偏正将解决时,大皇子水澈又是如何打发了人上门来、稍后更是亲自登门来提亲,直至她激得他立时便欲进宫求指婚圣旨及黛玉又是如何忽然出声说要一块儿进宫……等事儿,自然亦未有忘记将贤妃还打发了自己宫里执事大太监夏守忠去传自己“赐婚懿旨”之事儿,细细说与了水百川知晓,末了犹叹道:“幸得林妹妹竟是父皇故人之女,不然今儿个她可真真是要委屈死了!” ——太子妃之所以这般背离他们的初衷,将荣府推了出来,固然有为黛玉出一口恶气儿的意思,更多的却是为了水溶回来后,能与他有个交代;再一点,以水百川如今这般看重黛玉的情形来看,作为她结义姐姐的她,只怕亦能跟着沾不少光;而得罪了她的贤妃及其娘家人,只怕很快就要倒霉了,她又不是傻子,自然能多快于他们撇清关系,就多快撇清,横竖这般不听话儿的“棋子”,确实亦留来无用了! 至于大皇子水澈,即便水百川今儿个不会全部相信她的话儿,至少心里对他的信任亦会大打折扣,一面是水澈圣眷被消弱,一面是他们因为黛玉的原因而被皇上更看重,此消彼长,他们两者之间的差距,可不仅仅是一星半点儿了! 对太子妃这一番话儿,水百川心里原本是不尽信的,毕竟太子与大皇子不睦,是满朝文武皆知的事儿了,他作为一国之君,又岂会不知道的?自然不会尽信她的一面之辞。然待他不经意看见黛玉早已是满面的泪痕,且水澈的头亦越来越低时,心里立时全然相信了太子妃的话儿,倘她的话儿真有水分的话,以水澈的性子,必定早已跳出来大声反驳了,而今他却从头至尾一声不吭,显然是做贼心虚呢! 只是,现下他还无暇去怪责惩治水澈,他心里对另一个人,或者说是另一家子的怒气,更又远远超过了这一刻他对水澈的恼怒,甚至已经达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他再想不到,自己一时失察,宠幸抬举了一个贤妃,却使得她乃至她的家族都恃宠而骄,竟然还胆大包天,敢擅自称“懿旨赐婚”,为黛玉带去了那般巨大的麻烦,让她受了那般巨大的委屈,看来是时候儿让她知道自己到究有几斤几两重了! 因冷声儿向李常禄道:“传朕的旨意,贤妃省亲一事,立时取消,自此不得有谁再议此事,否则决不轻饶!”李常禄忙答应着行往偏殿令人拟旨去了。 他前脚刚走,方才那个专司通传之职的太监便进来了,跪下后恭声儿道:“回皇上,贤妃娘娘求见!” 水百川听说,冷冷一笑,道:“朕正想传她呢,她倒先送上门儿来了,传!”太监答应毕,低垂着头半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这里水百川方与黛玉道:“丫头,你只管放心,今儿个朕一定会与你一个满意的交代!你且先回避一会子,容朕先听听贤妃她们怎么说,罢了你再出来与她们对质,让她们活打自己的嘴!”因命太子妃,“带你妹妹至屏风后面儿去。”又喝命水澈,“还不回避了,等朕请你呢!” 黛玉点点头,轻轻说了一句:“如此黛玉就多谢皇上大恩了。”便随太子妃一块儿回避了。 少时,就听得外面儿有人高声儿唱道:“贤妃娘娘到——” 伴随着一阵儿环佩叮当的声音响起、一阵儿淡雅却悠远的香风吹过,便见一名锦衣华服,画着精致妆容、扶了一个嬷嬷的女子,款款行了进来,不用说,自是当今的贤妃贾元春无疑了。在她的身后,还跟着已换好了朝服,按品大妆了的贾母,至于先前在林府时那缠满了她头上手上身子上的纱布绷带等物儿,自然早已是“不翼而飞”了! “臣妾见过皇上!”贤妃轻启朱唇,欠身娇怯怯的与水百川见了礼。后面儿贾母则必须行跪拜大礼,因忙跪下口头道:“臣妇三品诰命贾史氏,见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也不知是因为事先闻得了贤妃及其家人的所作所为,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这会子水百川看着自己平日里觉着还很可自己心意的贤妃,却是横看不顺眼,竖看不顺心起来,心里甚至在懊悔,自己怎么就会觉着眼前这个庸脂俗粉跟贾敏长得极为神似呢?他的敏儿,可是最清新最脱俗的空谷幽兰,至少不是眼前这个靠脂粉首饰华服堆砌出来的“赝品”所能及得上一丝一毫儿的!于是他再看向贤妃时,眼底便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嫌恶。 至于地上仍跪着的贾母,他亦不是不知道她是贾敏的母亲,若不是世事弄人,贾母这会子甚至极有可能已是他的岳母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对着同样与贾敏是至亲的她,他却一点儿不能产生类似对黛玉那种“爱屋及乌”的感情来!罢了,就让她多跪会儿罢,也算是先小小与黛玉出口气儿。 因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水百川半日都未开口说话儿,瞧在一旁贤妃眼里,便有几分小小的心慌起来;尤其她又见水百川半日没有唤贾母起来的意思,只当他是在生气自己自作主张,未经传召便将贾母带了来,心下越发忐忑,因悄悄儿深吸了一口气儿,方绽放出一抹自认为最美丽最勾魂儿的笑容,款款上前将一双玉臂绕上水百川的臂膀,一面轻轻晃着,一面柔媚的说道:“皇上是在怪臣妾自作主张,未将皇上传召,便将家祖母带至了奉天殿吗?臣妾亦不敢轻易打扰皇上的,只是臣妾如今遇上了一件为难事儿,除过皇上能与臣妾做主外,这天下便没有谁能为臣妾做主了,还求皇上疼顾臣妾些儿,为臣妾做主啊!”说罢又轻轻晃荡了几下儿水百川的手臂。 若是换了平日,水百川还真就吃她这一套儿,然这会子水百川既已对她生出了厌弃之情,自然连带对她的一应言行举止都厌恶起来,只是想着还要自她口里套话儿,方暂且强忍住了一把甩开她手段欲望,而是缓缓抽回自己的手,又轻拍了一下儿她的手背,以令其安心放松后,方淡淡道:“爱妃遇上什么为难事儿了?且先说来朕听听,看能不能与你出出主意儿。” 见水百川又恢复得与平日一般无二了,元春方在心底暗自舒了一口长气儿,然她到底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因又犹豫了片刻,方小心翼翼指着地上犹跪着的贾母道:“回皇上,在臣妾说之前,可否先容臣妾家祖母先平身的?她年纪儿大了,新近又生了一场大病,臣妾实在不忍心……” “好了,起来罢!”话未说完,却忽然听得水百川沉声儿道。元春不由怔了一下儿,方回过来神儿来,因向自己的嬷嬷使了个眼色,领其山前搀了贾母起来。 她还想再说几句其他什么奉承话儿来表示自己的感谢,感谢水百川不追究她私自带贾母来面升,感激他愿意为自己解决为难事儿,然在接触到他稍显不耐烦的眼神儿后,立时明智的转移了话题,“实不相瞒皇上,臣妾的为难事儿,便是臣妾幼弟宝玉的终身大事儿!” 说毕不待水百川再问,她又饱含感情的继续道:“皇上亦知道臣妾当年未进宫时,因同幼弟一块儿在家祖母跟前过活儿,臣妾乃长姊,宝玉系幼弟,臣妾与幼弟之间,名分虽系姊弟,情状却堪比如母子,他的终身大事儿,臣妾自然应当应分与他操心,亦算是上为父母分忧尽孝,下为弟妹们作个相互有爱帮助的表率了。因此这会子才会大着胆子厚着脸子,来求皇上能赐幼弟一道赐婚圣旨,赏臣妾也赏他一个天大的体面,也算是臣妾这个作姐姐的,能为他终身大事儿所赠的最好贺仪了,还求皇上能瞧在臣妾一片苦心的份儿上,疼顾成全臣妾这一回。”说毕贴着水百川的膝盖,跪到了地上。 一席话儿说得水百川气血直往头顶上冲,他再想不到这贤妃竟还敢来求自己下旨赐婚,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头儿,便是一脚将其踹得远远儿的,省得瞧了恶心,然再一思及还要套她的下话儿,忙又强忍住了,因假意沉吟了片刻,方道:“朕恍惚记得你那幼弟如今尚无官爵功名在身,果真要朕下旨赐婚,只怕于体制不合。”说毕话锋一转,“只不知中意的是那家姑娘?” 元春先听见说‘于体制不合’,只当事情不成了,心里便有些儿突突的,不想又听得问中意那家姑娘,听着竟似还有希望,因忙陪笑回道:“回皇上,定的便是臣妾的姑表妹子,其父亲便是前扬州巡盐御史林大人,因姑父姑母早亡,这位妹子便打小儿在臣妾娘家过活儿,原便是惯熟的,此番又算是亲上作亲,自是极妙之事儿,故臣妾才想着要与他们锦上添花儿一番的。” 先前她并不知道贾母等人执意要求娶黛玉是何缘故,因才打发了夏守忠去,满以为有了自己的“懿旨”,黛玉一定十二万分愿意的。却不想,她在宫里等了大半日未等来夏守忠回来复命,倒先等来了贾母。贾母慌慌张张进得宫来,不待她屏退宫女太监,便“噗通”一声儿跪下,哭着求她救救他们一家子来。唬得她忙屏退了众宫人,方自贾母口中得知了如今贾府因盖省亲别院而引来的重重困难及贾府之所以执意要求娶黛玉的缘由,只是黛玉软硬不吃,不拘怎样儿都不松口答应此事儿。黛玉不答应此事而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太子府与大皇子府又先后介入到了此事儿中来,且还说要立时进宫求皇上赐婚了! 贾母的意思,是要求元春赶走大皇子和太子妃领着黛玉进宫之前,先一步求得皇上将黛玉指给宝玉的圣旨,到时圣旨一下,大皇子那里自然不敢再有二话,便是黛玉,亦只能顺从了。 元春听贾母颠三倒四的说完,心里虽觉着有不好的预感,然却因此事牵涉到省亲,牵涉到她明儿能不能一步登天作得皇后,亦顾不得再去深想此事儿会不会得罪太子府;且想着还能大搓一下大皇子与淑贵妃的锐气,因亦未多想,便忙忙带来贾母过奉天殿来面圣,于是方有了才刚这一出儿。(未完待续) 犯欺君罪被贬为奴 元春回明自己欲为幼弟求娶的便是自家的林姓姑表妹子后,便仰着头满脸期待的望起水百川,以期他能金口一开,答应了自己求的事儿。 却见水百川方才神情淡淡的一张脸子,霎时已冰冷得让人只觉一望便似会被冻住一般,她不由微微打了一个寒颤,巴着他腿的一双手,亦不由自主缩了回去。她不知道方才自己到底说错儿了什么,才会惹得水百川攸地变得这么冷淡,心下虽觉着有点儿委屈,但丝毫儿不敢表露出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她早已体会得很清楚,自然明白自己能有今儿个的一切,全赖于水百川的恩赐,他宠爱她,她便什么都有;他若厌恶他,她自然会跟着什么都没有! 因忙又将说话的语气放得更谦恭了几分,“可是臣妾说错什么话儿了?还求皇上瞧在臣妾爱弟心切的份儿上,宽恕臣妾这一遭儿。”全天下人都知道,水百川一向奉行以“孝悌”治天下,想来当不会真怪责她什么罢? 元春这般想着的时候,心里到底稍稍没方才那么忐忑了,然见水百川犹是不开口说话儿,只是一身寒气的立于她跟前儿,她不由又慌了神儿,暗自思忖起方才自己到底那一句话儿,那一个字儿未说对起来? 正自怔忡之际,水百川终于开口说话儿了,然说出来的话儿,却让元春当即吓白了脸子。只因他说,“你不是已遣你宫里的太监去传过你的赐婚懿旨了?这会子又来求朕的圣旨作什么?”“懿旨”二字儿,他还有意咬得极重。 强自挤出一抹笑意,元春嗫嚅着回道,“皇上说笑呢,臣妾不过一名小小的正二品妃子,又岂敢僭越称‘懿旨’的……”同时脑子业已飞快的转开了。皇上怎么会知道她打发夏守忠去林府“传懿旨”的?难道太子妃与大皇子已先一步带着黛玉进宫面见过皇上了?可是方才殿外的小太监不是说‘并未见着太子妃与大皇子’吗?还是皇上听到了什么只言片语,在试探她呢? 水百川一双利眼定定的盯着她看了半晌,方喜怒莫辩的说了一句:“那朕怎么恍惚听人说你让夏守忠出宫传你与你兄弟的赐婚旨意了?” 元春悄悄儿抬眼四下里扫了一圈儿,又偷觑了一下水百川的表情,心里犹是吃不准水百川到底知道了多少今儿个之事儿。有心欲不回答他罢,又见他一直威严的瞧着自己,且还似笑非笑自喉间轻溢出了一声儿语调往上升的“嗯?”来,显然已是不耐烦之际,她不敢再拖延时间,因忙赔笑道:“回皇上,臣妾先确是打发夏公公出宫传臣妾的话儿去了,臣妾因想着林家表妹不比别人,既是书香门第出身,更又是骨肉至亲,此事儿若能由臣妾出面儿促成,林表妹会觉着体面尊贵几分。” “依你说来,此事儿当断无不成的,怎么这会子又转而求起朕来?”水百川有心看她后面儿还能编出什么谎言来,因假意顺着她的话儿说道。 元春见问,忙赔笑道:“臣妾原亦是这么想的,却不想半路横生出了一些枝节来,以致臣妾那妹子竟不敢答应此事儿了。” 水百川心中冷笑一声儿,继续问道:“这又是何缘故?” 犹豫了一瞬,元春暗自决定将今儿个水澈亦上门向黛玉提亲之事儿添油加醋说与水百川知道,横竖这会子水澈还未到得奉天殿,她先说了此事儿,即便水百川因着与水澈亦父子,不会全然相信他的话儿,但却一定会“先入为主”而对他有所怀疑的,到时候自家再要求娶黛玉,自然是轻而易举了,因忙作出一脸的难色,道:“回皇上,家祖母领着家下人等登门向臣妾那林姓妹子提亲时,不想大皇子亦打发了人登门提亲。原本臣妾那妹子答应与臣妾娘家结亲时,便已事先说好了一定要待她孝期满了,她亦及笈之后再议婚事儿的,如今不过是先只定亲罢了;岂料大皇子遣来的人态度十分强硬,不独压根儿不理会臣妾妹子这份儿孝心,甚至还说不日便要娶其过门!” “皇上想,夏守忠与臣妾娘家人在平常百姓眼里,可能还有几分体面,然要在大皇子跟前儿,端的是连气儿都不敢出得大声点子了,又岂敢与之讲理抗衡的?说不得先离了那里,转而进宫再来求臣妾。臣妾闻得大皇子亦钟意臣妾那妹子,想着‘君子不夺人所爱’,原欲是打算不再理会此事儿的了,偏臣妾那弟弟与林姓妹子又因打小儿一块儿长大,早已是两情相悦,如今闻得因着大皇子的缘故,以致二人不日便要分离,又伤心又生气儿,双双在家里寻死觅活呢!臣妾身为他二人的长姐,自然不忍瞧着他们这般,亦连累得家里其余人揪心;二来又想着‘人间难得有情人’,倘因此而生生分开了他们,岂非世间一大憾事儿?因才会冒着皇上怪责与大皇子记恨的风险来求皇上赐婚的,还求皇上能成全!”说毕重重的叩下来头去。 水百川未料到元春当着自己的面儿亦敢睁着眼睛说瞎话儿,她难道不知道那是“欺君之罪”,是要掉脑袋的?!因又冷冷问道,“那朕怎么听说是你荣国府的人不顾那林姓姑娘意愿,强行逼娶她在先的?不独如此,朕还听说,荣国府一心逼娶她,并非为的是她那个人,而是她父亲临终时留给她的四十七万两傍身银子?这贤妃你又该作何解释呢?” 一席话儿说得元春脸色越发煞白了,她再未想到,水百川不只清楚他们家从头至尾儿都是在逼娶黛玉,甚至连他们家逼娶她是为了银子以及那银子的具体数额都知道!她的心忽然前所未有过的慌张与凌乱起来,额间亦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半日找不到合适的话儿来回答水百川了! 就在她慌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儿,一旁一直低垂着头,未发一语的贾母,却忽然开口恭声儿说道:“回皇上,臣妇女婿临终前,确是留下了四十七万两银子,不过却不是如皇上所听说的那般,是留给臣妇外孙女儿傍身的,而是言明了赠予臣妇家,以作这些年来臣妇家看顾她的答谢和将来她出阁时代嫁妆之用的,为此,臣妇女婿临终前甚至还专门为这银子立了一纸文契,以备将来一旦生出什么枝节时,可以作个凭证。当日立这文契时,不独有臣妇家人与林家家人在,便是大皇子与六皇子亦在场,皇上若不信,可以传二位皇子来,一问便可知晓了。” 又道,“臣妇当日虽接了女婿这四十七万两,却并未打算过要充到自家帐房上,外孙女儿虽不姓贾,到底亦是臣妇的骨血,臣妇看顾她,那原是该的,若因此便要女婿增银答谢,岂非天地不容了?因此至今未曾动用过那银子一两,原是想到待将来外孙女儿出阁时,用来与她添妆的。说来亦是臣妇愚钝,成日价都看着他兄妹二人的,却未料到他二人竟日久生情了,待臣妇知晓后,虽则心里亦生气他二人竟罔顾礼教,私定终身;但更多的却是乐见其成,只因臣妇亦是存了私心的,那便是若真能娶得外孙女儿作贾家媳妇,明儿臣妇便可以时时刻刻见着她了,而非是嫁到其他人家去,一年半载亦难以见上一面儿。还请皇上明察!” ——她确实没有说谎,那四十七万两银子她确实至今一两不曾动用过,然却不是如她所说的欲悉数留来将来与黛玉添妆,说到底还是碍于那一纸文契,毕竟大皇子与六皇子都不是那吃素的!因此她才会坚持一定要待到黛玉点头答应嫁入贾家后,方才敢动用。 只是事情发展至这一步,现下她所唯一所能做的,便是赌眼下这一把了,至于赌注,自然是水百川一向所最为看重的“孝悌”,倘能赌赢,他们家以后自然能更加飞黄腾达;倘若赌输,……不会,她一定不会输的,她活到如今八十岁,什么大风大浪没遇上过?那一次不是都化险为夷了的?这一次,自然亦不会例外,这一次,她定然是会赌赢的! 水百川并不知晓还有文契此事,这会子又听她说得这么动感情,且还敢将水澈水溶一块儿卷进来,虽则心里下意识便觉得不可信,但仍是禁不住心里一动,因沉声儿问道:“那这会子文契又在那里?拿来朕瞧!” 贾母听说,怔了一下儿,方赔笑道:“回皇上,因今儿个臣妇进宫匆忙,文契又非能随时带在身上之物,故这会子尚在臣妇寒舍中,还请皇上恕罪。”只要今儿个能混过去,并求得皇上的赐婚圣旨,明儿便是被皇上知道了真相,所谓“君无戏言”,皇上便是真生了气儿,亦是绝不会收回那赐婚旨意的;而以皇上如今宠爱他们家娘娘的情形来看,甚至极有可能压根儿不怪责他们家亦未可知呢! 然水百川系何等聪明之人?原就不甚相信她的话儿,如今又闻得她这般明显的推脱之辞,心下自然更生疑惑,遂玩味一笑,道:“这有何妨,朕立时打发几个人去荣国府取来那文契便是!”便要命人立时出宫去。 唬得贾母脸色都变了,忙讪笑着小心翼翼劝阻道:“回皇上,那文契历来为臣妇所收着,家下知道的人原寥寥无几,只怕公公们要白跑这一遭儿了,倒不如待臣妇明儿再进宫与娘娘们请安时,一并带进宫来请皇上御览,未知皇上意下如何?”皇上原就是政务繁忙、日理万机,只要能拖过眼前这一刻,待转头儿一忙起来,他便自然不会再记得追究此事儿了! “贾老太太未带随身带着文契亦无妨,当日立那文契时,原是立的一式两份儿,皇上大可看黛玉这一份儿,横竖都是一模一样儿的!” 不得不说贾母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然“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这句话儿,原是放之于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贾母不过是这大千世界中再平凡不过的一员,如此真理放到她身上,自然亦不会失效。譬如此刻,她就惊恐的看见,黛玉竟从屏风后面儿缓缓的绕了出来,且冷笑着说了这一番对她来讲,不亚于晴天霹雳的话儿;最可怕的是,她的手里,竟真捏着另一份儿文契,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不止贾母,元春亦被黛玉的忽然出现吓了个半死,她虽素未见过黛玉,这会子仍是自王夫人平常与她描述黛玉的话儿“水蛇腰,削肩膀,与她那个娘一样儿,一看便知是个狐媚子外道儿的”里,一下子便猜出了黛玉的身份,自然是惊惧至极,以致满脑子只回想着一个念头儿,她是什么时候进宫来的,都与皇上说过些什么了?! “咳咳咳咳……” 恍惚之中,几声儿有意无意响起的咳嗽声儿,让惊魂甫定的元春与贾母都先后回过了神儿来,然待祖孙二人瞧见随在黛玉后面儿缓缓行出来的一脸阴霾的太子妃与一脸狠厉的大皇子时,她们又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脚下亦跟着一软,竟不约而同便“噗通”一声儿就地跪下了。 双手举过头顶,将文契奉与水百川后,黛玉方扭身儿居高临下的向她二人冷笑道:“敢问贤妃娘娘,黛玉什么时候儿与令弟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了?又什么因为不能与他成亲,而在家里寻死觅活了?”顿了一顿,又问贾母,“敢问贾老太太,家父什么时候儿说过那四十七万两银子,是悉数赠予贵府的?黛玉又什么时候与令孙私定终生了?!”原本她还想的是只要能求得皇上下令让贾府人以后都不得再打扰到她的生活,此事儿也就到此为止便罢,却不想,她们为了能满足一己之私,竟那般颠倒黑白,不独当着皇上的面儿睁眼说瞎话儿,竟还一而再再而三的败坏她的名誉,那就别怪她当着皇上的面儿揭穿她们,最好让皇上与她们定一个欺君大罪了! 一连几个问题,直接将原就理亏,这会子又惊惧至极的贾母与元春都问住了。半日,还是元春先缓过来神儿来,方后知后觉的忆起水百川并未让自己下跪,自然在场其他任何人包括太子妃亦没有资格让她下跪,因忙以眼示意一旁她的嬷嬷上前扶了她起来,缓缓行至黛玉跟前儿,方笑道:“这位便是林妹妹罢?倒果真如老太太所说的那般,生的好模样儿。说来本宫虽与你系至亲的姐妹,今儿个却是头一遭儿见你,本宫也没什么好赐你的,这会子就借花献佛,将这个前儿个皇上才赐与本宫的自茜香国进贡来的翡翠镯子赐与你罢。”一面说,一面自手腕儿褪下一个镯子,便要往黛玉手上戴。 彼时黛玉心里正深恨她,又岂会接受她的所谓“赏赐”,别说“赏赐”,便是连一个字儿亦不想与之多说,因看亦未看她一眼,只抬脚后退了一小步。 元春见她一副拒自己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儿,心下自是又气又怒,奈何眼下自家正是有求于她之时,且现下还不知皇上待她到究是个什么态度儿,不好随意抬出自己贤妃的身份治她的罪,因强自忍下,继续笑道:“林妹妹是怕这个镯子太过珍贵,不敢谢赏吗?都是自家姐妹,很不必这般生分的,你只管收下便是。”说着又要往黛玉手上套那镯子。 想着她方才才不遗余力的诋毁自己,这会子却又若无其事一般与自己套起近乎来,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至亲姐妹”,黛玉心里只觉如吃了苍蝇一般难受,因冷冷道:“贤妃娘娘客气了,黛玉与娘娘一个姓林,一个姓贾,原非正经姐妹,且先前还素未谋面,不敢妄称与娘娘是‘自家姐妹’,更不敢受娘娘如此重赏,娘娘请收回罢!” 元春自是不肯收回,偏黛玉又执意不接,你进我退之间,二人的说话声儿便不自觉的渐渐大了起来。 彼时水百川已看完了黛玉奉上的文契,早已是怒不可遏,偏一抬头又看见元春不顾黛玉意愿,正欲强行“赐”镯子于她,不由越发怒火中烧,因用比冰水浸泡过犹要寒冷几分的声音说道:“看来贤妃你还觉着‘欺君之罪’不够重,更又要为自己添上一条儿‘咆哮禁宫’的罪名儿了?” 短短一句话儿,成功的让元春停下了一切动作,整个人亦攸地变作了木雕一般。好半晌,她方稍稍找回了一点子神智,忙“噗通”一声儿重重跪到地上,一面磕头如捣蒜,一面急声儿说道:“臣妾该死,臣妾该死……” “欺君之罪”由来便是大罪,轻则杀头,重则株连九族,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因此水百川此言一出,不止元春吓懵了,一旁贾母亦是吓懵了,因忙跟着哆哆嗦嗦的磕起头来,嘴里连半个求饶的字儿亦说不出了! 水百川厌恶的看了地上犹磕头不住的贾母元春祖孙二人一眼,方冷冷说道:“贤妃,朕既然看重你,你便该当好生作好后宫妃嫔宫女及天下女子的表率才是,可是你都作了些什么?恃宠而骄,假传懿旨,颠倒黑白,欺瞒于朕,咆哮禁宫,不拘那一样儿,都可以让你死上十次八次的了!朕念在你往日侍驾有功的份儿上,今儿个就网开一面,不治你的死罪了。但是,死罪虽可免,活罪却难饶!” 咬牙说完这番话儿,水百川忽然扬声儿唤李常禄,“常禄,传朕的旨意,凤藻宫贤妃因假传懿旨、欺君罔上,于今日起,被虢夺贤妃封号,贬至圊厕行为奴,至死不得再踏出圊厕行半步,一旦有违,株连九族!” 李常禄忙大声儿应道:“奴才遵旨!”便要扭身儿离去。 却被元春凄厉的唤住,“李公公且慢!”又哭得梨花带雨的向水百川道,“皇上为臣妾定的罪名,臣妾不敢说自己或家下人等有那一条没有犯,然臣妾及家人之所以如此,皆是为了能让省亲更体面风光一些儿,为了能让皇上面上更有光彩罢了,求皇上瞧在臣妾及家人原非是为了自个儿私利的份儿上;瞧在臣妾伺候皇上这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瞧在臣妾腹中尚未出生的小皇子的份儿上,饶过臣妾这一遭儿罢!” 未料到元春腹中竟已有了龙种,李常禄忙将已跨出去的脚收了回来,只拿眼瞧水百川,因见他攸地紧蹙起来眉头儿,神色间亦浮上了几分不忍之色,遂越发不敢再移动半步,毕竟“虎毒尚且不食子”呢,焉知方才已让皇上动了真怒的贤妃,不会因为腹中那个孩子,躲过今儿个这一劫的? 水百川亦是未料到元春竟已有了身孕,心下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儿,却不是喜悦,反而是愕然;然她腹中的胎儿,终究算是他的老来子,愕然过后,他心下旋即还是有了几分淡淡的喜悦。只是如此一来,事情便有些个棘手了! 正怔忡之际,水百川无意瞧见一旁黛玉那一脸的失望与委屈,竟与当年贾敏但凡受了委屈时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再一思及元春的所作所为,竟敢当着面儿的睁眼说瞎话儿,分明是没有将他这个皇上放在眼里,方才才对她软了几分的心,便复又冷硬了起来,因指着元春冷酷的命李常禄,“传个太医来瞧瞧,若果真有了身孕,立时与朕处理了,有这样儿不仁不贤的母亲,这个孩子若真顺利生下来,早晚成为我天宸的一大祸害!” 元春是近几日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的,然因着才只两月不到,不好便闹得宫内上下都知道,一来让人说她轻浮;二来亦保不齐有那等眼红心狠之人,趁机下毒手的!因此她原本想的是,待再过上一阵儿,肚子瞧着有些儿显怀了,再回与水百川知晓的。不想便出来了今儿个这件事儿,惟今之计,她亦只能抬出自己腹中的胎儿,以期水百川能瞧在自己骨肉的份儿上,饶过她这一遭儿了。 却不想,水百川竟狠绝至厮守,连自己的骨肉都可以置之不理,看来是铁了心要治她的了!一想至这里,元春终于彻底绝望了,因眼前一黑,便软软瘫倒在了地上。  一旁贾母见她晕过去了,又急又怕,想着自己及贾府上下几百口子的身家性命,这会子都算是系在元春身上了,只有将她尽快叫醒,让她再苦求皇上一番,方有可能让他们几百口子躲过这一劫,因忙连滚带爬到得元春身前儿,用尽全身老力扶了她上半身躺在自己怀里,不住的揉搓了起来。 然揉搓了半晌,元春却是丝毫儿没有醒转的迹象,贾母不由越发着急慌张了,心亦随之跌落到了万丈深渊里。 正不得主意之时,忽然又听得水百川冷冷问道:“贾史氏,朕问你,林海留下的那四十七万两银子今何在?” 贾母方才是见识过水百川的狠绝了,想着他连自己的骨肉都可以不顾,又何况自己一介下臣诰命?这会子见问,因忙将元春放回地上,跪爬至水百川脚下,恭敬而急切的回道:“回皇上话儿,那银子这会子尚在臣妇家中,四十七万两,一两亦未少……” 一语未了,已被水百川冷冷打断,“既是如此,明日之内,将银子连同你手上那份儿文契,一并交还到林丫头手上!如今既是你们违背契约,未善待林丫头在先,朕少不得要为她做主了!” 贾母听说,虽心下一阵肉疼,然想着倘这会子交出银子,指不定能换得水百川龙心大悦,继而便不追究此番之事儿了亦未可知,因忙频频点头道:“臣妇遵旨,明儿一定将银子一两不少送至林丫……林姑娘手里。” 又小心翼翼的说道:“若是皇上没有其他吩咐,可否容臣妇先告退了,也好早些个家去与林姑娘整理一下儿银子?”至于元春,现下她能保住自己及贾府其余几百口子的性命都不错了,那里还顾得上她?! 水百川闻言,原想说她‘想走,那有那么容易!’,再治她罪的,然转念一想,宁荣二国公府与其余六国公府说到底是当年的开国功臣,且又素来交好,堪称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倘这会子自己办了宁荣二府,其余六府只怕都要寒心,朝局亦会发生较大的动荡;横竖如今自己已将贤妃贬为贱奴了,贾府没了宫里这个依靠,天宸朝廷历来就不缺那等踩高就低之人,只怕贾府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再好过了,倒不如顺水推舟先放其一马,待明儿寻下了机会,再将其一锅儿端了的好! 因点头冷冷道:“也罢,你且先滚罢,至于惩罚,朕明儿自会打发人上门宣旨的!”死罪虽可免,活罪却是无论如何少不了的,不然岂非要让黛玉伤心失望了!(未完待续) 水溶归来亮明婚约 贾母听得水百川说让自己先滚,虽则听后半句话儿的意思,还是要治自家的罪,但她心里却已经很为这个结局知足了!毕竟连元春跟了水百川这么久,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且腹中还有他的骨肉,尚且只侥幸拣回了一条小命儿,却是要被贬至最底下的圊厕行为奴至死了,何况他们家上下说穿了只是皇上奴才的几百口子人呢? 因此能拣回一条命,已经够让贾母感念庆幸不已了。至于惩罚,皇上既然没有当下治他们家的罪,那就说明皇上心里还并没有要他们命的意思,不然也不会留时间给他们家去联络平日里交好的亲朋世交们为他们四下活动,甚至在皇上跟前儿与自家求情了! ——贾母却没有想过,先前那些所谓的王府国公府等显赫之家之所以与他们家交好,一多半儿瞧的不过是宫里贤妃的面子,想着贤妃极有可能会被立为皇后,所以才会争相来结交巴结他们罢了,如今贤妃既已被贬,相信等不到贾母出宫回至荣府,消息便会传遍整个京城,到时候贾府那些个所谓的“亲朋世交”只怕避之踩之犹恐不及,又岂会再与他们适时伸出援手的?! 打发掉贾母,又命人将犹昏迷着的元春拖下去除了钗环华服,并除去她腹中的胎儿,便将其扔至圊厕行后,水百川方喜怒莫辩的看向一旁犹为贾府诋毁自己而满脸阴霾,却又忍不住为贤妃及贾府受了如此重罚而欢喜的水澈,道:“发落了第一号主犯,也该轮到你这个帮凶了!” 水澈听水百川将他摆在了“帮凶”的位置上,心下一动,情知今儿个自己当不会受到太重的惩罚了,因忙“噗通”一声儿就地跪下,满脸自责悔愧的说道:“儿臣知错儿了,以后再不敢了,恳请父皇饶过这一遭儿。” 不能不说水澈将水百川的心思摸了个门清儿,一来水澈到底是皇长子,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心里自然是要偏爱他一些儿的,又岂会真舍得重罚他?二来对当前朝堂上的局势,水百川亦是了然于心的,对水澈一派与太子一派的针锋相对,他甚至可以说是乐见其成的,为人君者,最希望看到的,莫过于便是这种两相里互相掣肘、互相平衡,然后一块儿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局面了,如此一来,他这个皇帝便可以作得越发高枕无忧了。不然即便水澈与太子水泓都是他的儿子,是他的骨血,只要一个不慎让一方独大的,他这个皇位便不一定能坐得安稳了,毕竟在至高无上的权利面前,父子亲情亦是极有可能分文不值的,前朝又并非没有过这样儿的先例,他不得不未雨绸缪啊! 因清了清喉咙,斥道:“这会子才知错,早你作什么去了?当日如海立文契赠银托孤时,你亦是在场的,又岂会不知道林丫头如今是在孝期?况她年纪儿还小呢,又是朕结义兄弟的女儿,算是你的妹妹,你又怎敢委屈亵渎她,让她作你的侧妃?还闹得林府的街坊邻居都知道了,你让林丫头一个姑娘家,明儿该怎么做人!” 水澈闻言,脸上的悔愧越发深了几分,口气儿亦越发诚恳了几分:“儿臣亦只是仰慕林姑娘罢了,如今方知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以后断不敢了,恳请父皇饶过这一遭儿。” 一旁太子妃与黛玉都非那愚钝之人,如何瞧不出水百川虽是生了大皇子的气儿,却并未安心要处罚于他的?况认真一想,大皇子今儿个的行为虽是有些儿过了,也算得上犯了欺君之罪,然那欺君之罪原是一个十分笼统的概念,一切端看皇帝个人的心思和想法儿,亦既是说,他若真想惩罚一个人,欺君之罪便是大罪;反之则是小罪甚至不值一提!太子妃因悄悄儿瞟了黛玉一眼,暗自决定见好就收的好,因提起裙摆上前跪下,说道:“大皇兄亦是无心之过,恳请父皇就饶过这一遭儿罢。” 黛玉虽能想明白这个道理,然要让她去替她所深深厌恶的水澈求情,却亦是再不能够,那怕只是卖个顺水人情,亦不情愿!然水百川毕竟事先说好了要与她做主的,这会子见黛玉面无表情、一语不发,情知她心中有委屈,亦不好将水澈罚轻了,因威严的看向他说道:“念你是初犯,又有你弟妹替你求情开脱,朕今儿个就不重罚你的,但是,亦不能轻罚了,不然别说林丫头心里委屈,便是朕亦会因此而被世人所诟病包庇亲子的,也罢,待会儿下去领二十杖,再禁足三月,罚俸一年罢!” 水百川的判罚,对寻常人来说尚不算重,然对于有着皇长子身份的水澈来说,便算有些儿过重了,毕竟挨打尚算其次的,丢了体面才是最要紧的!然水澈心里正因着贤妃倒台、明儿后宫又将再是他母妃淑贵妃一人的天下而欢欣雀跃,两相里一比较,这点子处罚便显得不值一提了,因忙叩头道:“儿臣谢父皇从轻发落之恩!儿臣这就领罚去!”说毕快速起得身来,便要往外领杖去。 不想未及举步,便有太监进来报:“回皇上,淑贵妃娘娘求见!” 大手一挥,水百川正欲说不见,又思及眼下正是可以借水澈犯错儿之机,申饬淑贵妃一番的好机会,因点头道:“传!” 黛玉听说,下意识便要回避,因向水百川福了一福,道:“皇上既已为黛玉作过主了,黛玉亦是时候该告退了,烦请皇上打发一位公公送黛玉出去!” 水百川听说,忙摆手笑道:“慌什么呢,朕先前不是说过要留你在宫里好生住上几日的吗?”又问李常禄,“朕让你与林丫头准备的宫室,可已准备妥了?” 李常禄忙赔笑道:“已经着人收拾洒扫去了,就在离奉天殿不远的长寿宫,皇上意下如何?” 长寿宫是与供历代皇上处理公事及日常寝居的奉天殿、供历代皇后所日常寝居的储秀宫并称皇宫“三大宫殿”的天宸皇宫最好的宫殿之一,水百川自然十分满意,因向黛玉笑道:“明儿你就安心在长寿宫住下,拿皇宫当你自个儿的家一样儿罢,却什么只管告诉李常禄,想什么吃的玩的了,亦只管告诉他。” 黛玉闻言,正待拒绝,耳边已传来了“淑贵妃娘娘驾到——”的声音,没奈何,只得将已到嘴的话儿,先咽了回去。 就见一名面相极美、三十来岁的美妇,扶着嬷嬷款款行了进来,先便向水百川欠身行礼道:“臣妾见过皇上!” 方才黛玉乍见元春时,心里头一个感觉便是觉着那里有不对,然要让她说,却又说不出不对在那里;这会子再一见到淑贵妃,她心里却豁然开朗起来,只因她赫然发现,不论是元春,还是淑贵妃,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与她母亲贾敏生得极为相似!一刹那间,她心里忽然涌上了一阵儿对水百川的同情与怜悯之情来,爱而不得,便是对这世间任何一个凡俗之人,亦是会耿耿于怀的,何况是对一个富有四海、君临天下,自打出生到这世上,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帝皇呢?! 正自发怔之际,腰间却被人轻触了一下,她忙回过了神儿来,却见不是别个,却是太子妃在提醒她该给淑贵妃行礼了,因忙学着她的样子欠身福了一福,口称:“民女见过淑贵妃娘娘!” 淑贵妃亦是早已注意到黛玉了,心中的震动与狐疑,一点子不比黛玉少,她心里甚至还升起了几分危机感来,以黛玉的品貌,若被水百川私心纳进了宫来,只怕明儿她可真真会没有好日子过了!只是她终究在宫里摸爬滚打了将近三十载,自然不会将她的所思所想表现在脸上,因几乎只用了眨一下儿眼睛的时间,便恢复了常态,笑道:“这位便是林姑娘罢?真真好个可人儿!”一面说,一面还伸手亲自搀了黛玉起来,又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方继续笑道:“臣妾说句心里话儿皇上可别生气,林姑娘这品貌儿,可是把咱们宫里那些个公主帝姬们,都生生比下去咯!” 水百川如今正是对黛玉喜欢得了不得之际,一闻得淑贵妃这话儿,越发喜悦,因呵呵笑道:“林丫头确是比朕那些个公主帝姬们好嘛,朕有什么好生爱妃气儿的?” 又问,“爱妃这会子作什么来?可是来为你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求情的?”后一句话儿,已明显带着几分怒气了。熟悉水百川的人都知道,他是最厌恶自己的妃嫔们为其各自犯了错儿的儿女们来与他求情告饶的,谓之“慈母多败儿”,不论那个妃嫔有多么得他的意儿,都从不例外,故这会子见淑贵妃过来,他才会有此一问。 淑贵妃既能盛宠二十几载,自是将他的脾性摸得门清儿,即便真是闻得她安在奉天殿作“耳报神”的人来报水百川要打水澈,心疼不过方急急赶了过来的,这会子亦不会不敢据实以告了,因忙指着水澈赔笑道:“皇上管教他,那是为人君为人父应当的,何况他原犯了大错儿?臣妾虽愚,愚不至此,皇上只管惩处他便是。” 水百川知道淑妃虽育有大皇子水澈、三皇子水漾、五皇子水濛,素来所最疼者,却是长子水澈,如今既闻得她这般知情达理,不由十分喜悦,因点头道:“这才是澈儿的好母亲呢!”又问,“不为与他求情,那爱妃却又是为何而来?” 淑贵妃见问,犹豫了一下儿,方笑道:“实不相瞒皇上,臣妾亦是听说了林姑娘之事,故有心赶过来瞧瞧的。臣妾原本想的是,皇儿既已大张旗鼓登门求亲,闹得此事儿近乎人尽皆知,亦让林姑娘名誉受损了,皇上何不顺水推舟,就将林姑娘指与皇儿,待林姑娘孝期满了,再大婚呢?当然,以林姑娘的品貌儿,别说是作侧妃,便是作正妃,臣妾亦觉着委屈她了。只是皇儿早已有了正妃繁丽,眼下她又未犯什么过失,自然不好将她休离,依臣妾说,倒不如将林姑娘指与皇儿作个平妻,与繁丽平起平坐罢。一来可以保住林姑娘的名誉,二来林姑娘若作了皇上的媳妇儿,明儿便算是皇上的半女了,皇上想什么时候儿见她,可不都是极便宜的;三来,出于臣妾的一点私心罢,亦是不忍瞧见皇儿爱而不得,为此事儿抱憾终身。还求皇上成全!”说毕拉了水澈一块儿,母子齐齐跪至了水百川脚下。 这一番话儿,原是淑贵妃在来之前便已想好了的,只是当时她对能不能求得黛玉与水澈为平妻,并不是很看重,她只是希望能借这番话儿,让水百川瞧见她是真心在为他为黛玉着想,继而越发看重她罢了。只是待她瞧见黛玉的面容后,她却忽然不再作此想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与水澈求得黛玉为妻才是,不然待水百川明儿接了黛玉进宫,以黛玉的品貌儿,只怕自己是一辈子都别想坐上皇后的宝座了! 水百川自然并不知道淑贵妃心下这一番计较,他只是单纯的以为淑贵妃是在为黛玉着想,不由认真思索起她这番话儿的可行性来。 一旁黛玉本就因淑贵妃这番话儿而气急交加了,这会子又见水百川这副若有所思,像是正在考虑淑贵妃建议的模样儿,更是又失望又生气又着急,因从太子妃身后绕出来,便欲上前向水百川表明自己即便是死,亦不会愿意嫁给水澈的意愿。 “皇上且慢,林姑娘是与臣有婚约在先的,不能指与大皇兄!” 未及举步,耳边却忽然传来了一道儿熟悉至极的声音,以致黛玉乍听之下,竟怔在了当场,旋即便潸然泪下了,只因那道儿声音不是别个,正是她所朝思暮想、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了这么将近一个月的水溶的声音! 下一刻,便见一身白衣、风尘仆仆,神色间瞧着略有几分疲态的水溶,大踏步行进了正殿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满脸焦急,口中不住嘟哝着“六皇子您这会子不能进去,且容奴才与您通报一声儿不迟”之类话儿的小太监。 “臣水溶,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水溶先深情的看了黛玉一眼,又轻轻冲她点了点头,以示凡事儿有他在,让她安心后,方一掀袍子,单膝跪下向水百川见礼道。 水百川平日里可以说压根儿未曾注意过自己这个六儿子,只知道他与太子交好,是太子不可或缺的得力帮手罢了,却不想不知不觉间,他竟已长成了这样儿一个挺拔俊秀的七尺昂扬男儿,且还敢硬闯奉天殿,还说自己与黛玉是有婚约在身的,一刹那间,心里反倒升起了几分异样的感觉来,因怔了片刻,方道:“平身罢。” 水溶依言站起身,又自怀里掏出了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张,方一面奉与水百川,一面道:“回皇上,当日林大人临终时,臣亦在场,有幸蒙林大人不弃,将林姑娘许与了臣为妻,只是因为当时林姑娘年纪尚小,故一直未将此事儿说与过她知晓罢了。这便是当日林大人写与臣的婚书,请皇上过目!” 此言一出,在场除过原便知情的太子妃以外,其余众人都怔住了,尤其黛玉,更是呆立在了当场,红着眼圈儿久久回不过神儿来。她再没有想到,父亲不独与她安排好了一应退路,甚至连终身都为她安排好了,怪道人常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呢! 接过水溶递上的婚书从头至尾瞧了一遍,确定了那笔迹确是出于如海后,水百川心里方才涌起的那股子异样感觉不独没有消退下去,反而越发强烈了,当年他虽只与如海相处不过两载光景儿,却是十分了解他的,以他对他的了解,当不会将自己所最珍视最看重之人,随随便便托付与一个自己才只初次见面儿的人才是,那么,必是水溶有什么过人之处,让他觉得可以信赖可以托付女儿的终身了? 满腹狐疑之下,水百川禁不住又上下打量起跟前儿一直不卑不亢站着的水溶来,这一打量,他才发现,水溶竟长了一张堪称是他所有皇子中所最俊挺最刚毅的脸庞,与年轻时候儿的他的相似度,竟已高达至了八分以上。不独如此,他还发现,水溶狭长的双目里,竟有着与他年轻时如出一辙的不服输不退缩的自信光芒。 他第一次发现这个被自己所一直忽略了将近二十载的儿子,才极有可能是从样貌儿到性子,都最像他的儿子。他忽然有些儿后悔愧疚起自己这些年来对他的忽略甚至是不闻不问来! 思及此,他方后知后觉的发现,方才水溶竟一直称他作的“皇上”,而非“父皇”;他对着他亦一直自称的是“臣”,而非“儿臣”,由近及远,他很快又忆起自水溶记事儿以来,好像他都未曾叫过他“父皇”,那怕一次亦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的心里忽然涌上了一阵儿深深的懊丧情绪来,只因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已经失去了自己所有子女中,最最优秀的那一个了! 水溶是何等机敏之人,自然感受到了水百川投过来的目光,只是,他直接选择了视而不见,对眼前这个本该被他称作“父皇”的既是君又是父的男人,他打心眼儿里没有丝毫儿好感,若不是为了太子在先,如今更为了黛玉,他压根儿不愿意踏进这个肮脏的皇宫、这个肮脏的京城半步! 见自己不开口,水溶竟亦能在自己的注视下,不动声色的一直不开口,水百川心里忽然有预感,倘若今儿个自己不开口,水溶是一定是与自己僵持到底的。然他心里却不但未有因此而生气儿,反而更又对水溶生出了几分欣赏来,因似笑非笑的开口说道:“依照天宸祖制,但凡皇室子孙,其婚事都是要由皇上来指婚的,朕可不记得什么时候答应过你的婚事可以由你自己做主的!” “如果臣不是皇子了,不就可以为自己的婚事做主了?”水溶并不在乎水百川的威胁,淡淡的回了这么一句话儿,显然丝毫儿未将皇子这个身份放在眼里。 却亦成功挑起了水百川的怒气,因冷冷说道,“你可别忘了,撇开君臣这层关系,朕与你还是父子这一层关系,你的婚事儿,照样得朕点了头方算!” 水溶听说,怔了一下儿,方满脸嘲讽的道:“原来皇上还记得臣与您有父子这一层儿关系呢!” 水百川被噎得一滞,头一个反应便是要大骂他“大胆”,但再一思这些年来自己对水溶确实不曾尽过那怕一日父亲的责任,他心中有气有怨有委屈,那原是人之常情,已到了嘴边的“大胆”二字儿,终究还是未曾说出口,反而是低低的说了一句:“是父皇对你不住,这些年来,苦了你了……” 短短一句话十几个字,得水溶禁不住心下一酸,——无论他在人前有多么强势,有多么的无所不能、无坚不摧,他终究只是一个才只十九岁的青年;在水百川的跟前儿,终究只算得是一个孩子,心底最深处自然亦是渴求着能得到父亲的关怀与看顾的!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不卑不亢抱拳道:“皇上言重了,臣受不起。” 又道:“臣才外出公干回京,这会子舟车劳顿的,未知皇上可否容臣现下便带了臣未过门儿的妻子出宫回府歇息了?” 若是换了其他任何人,甚至是换了今日以前的水溶在自己跟前儿这般不识好歹,水百川势必都会大怒,然这会子面对着水溶眼底那一抹转瞬即逝的伤痛,他心里那深深的愧疚与攸地复苏过来的父爱,却压得他瞬间没有了脾气,因用近乎于一种与水溶商量的口气说道:“朕还想留林丫头在宫里多住几日呢,常禄已经打发人洒扫长寿宫去了,要不皇儿你也留在宫里小住几日,暂时就不要回你府里去了?” 一席话儿不止说得水百川自个儿怔住了,被他这般软言说话儿的水溶怔住了,就连一旁淑贵妃、大皇子水澈并太子妃亦齐齐怔住了,包括水百川自己在内的众人都从未想过,从来便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皇上,竟亦会如此甚至可以说是低声下气的那一天! 当下淑贵妃与大皇子,还有太子妃,都各自不动声色的在心里暗自盘算开了,皇上作什么忽然对水溶这般看重起来?难道仅仅就因为水溶亮出了他与黛玉的婚约,便为他换来了皇上的另眼相看?那皇上对黛玉这个‘结义兄弟的女儿’,可真是有够看重的! 暗自醋了一阵儿过后,水澈与太子妃心里都不约而同的涌起一阵紧张感与危机感了,以父皇这般看重黛玉,连带亦看重起水溶这个平日里头素来看都不看一眼的皇子来,那么,皇上会不会因此便将皇位最终传给了水溶呢?毕竟单论水溶的个人能力,是绝对够格儿作储君的,如果再加上这最关键的一层儿,他的胜算简直堪称是皇上众多皇子中最大的一个了! 对水百川这份儿迟来的父爱,若说水溶心里没有震动,那绝对是假的,然他心里更多的却是嗤之以鼻,镜子摔碎了,便是再请能工巧匠来修补好了,便能回复到从前儿吗?同样儿的,人的心一旦被伤了,之后便是再怎么弥补,亦是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他既然能在近乎于没有父亲、亦没有自保能力的情形儿下,亦渐渐活至了现在这般大,那么,在他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活得上好了的情形儿下,自然更不需要忽然多出一个父亲来庇佑于他了! 因仍是不卑不亢的开口说道:“多谢皇上抬爱,只是俗语说的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臣散漫无状惯了,倒是不要留在宫里现皇上的眼,还是回自个儿家里歇息的好。恕臣先告退来!”说毕忽然上前拉住黛玉一支柔荑,便要扭身儿出去。 水百川到底是高高在上惯了的,方才能这般放低姿态来俯就水溶,已属“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之事儿”了,偏水溶却犹是这般“油盐不进”,终于忍不住动了真怒,因冷冷道:“你要离开,可以,但林丫头必须留下,别说林丫头现只是你未过门儿的妻子,便是她已经过门儿了,今儿个朕亦留定她了,朕还不信就治不了你了!” 说得水溶亦不由动了真怒,竟未意识到水百川这番话儿里其实已是默许了他与黛玉的婚约,正待反驳回去,手下却被黛玉轻轻一拉,又微微冲他摇了摇头,方轻轻挣脱他的手,上前向水百川微微福了一福,微红着小脸说道:“实不相瞒皇上,黛玉与六皇子虽认识时日不多,才只两载不到,却彼此情投意合,早已是两情相悦了,此番六皇子外出公干月余方回,黛玉与六皇子便一月不曾得见,彼此自是有许多衷肠话儿要说,还请皇上容黛玉与六皇子先行告退,过几日再进宫来与皇上请安,陪皇上说话儿不迟,未知皇上意下如何?” 她这番话儿若是换了其余任何一个女子当众来说,只怕都会让人生出鄙薄其没有女儿家的矜持与闺阁千金的廉耻来,然这番话儿经黛玉之口说出来,却不独丝毫儿未让在场众人有此感觉,反而都觉得再自然不过,再纯洁不过了,竟让人产生不了丝毫儿的恶感。再看她与水溶站在一块儿,男的英挺,女的绝丽,恰似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以致一旁方才还一心为水澈求娶黛玉的淑贵妃,竟亦觉着再说不出那番要黛玉作水澈“平妻”的话儿了! 水百川骨子里其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当别人面对着他态度强硬时,他便会用更强硬的态度与手段反击回去;然一旦别人表现出服软或是伏低的态度时,他的态度又会跟着越发软化下来。譬如此刻,黛玉这番话儿一出,立时便让他心里的怒气消了个七七八八,又见一旁水溶虽仍紧抿着薄唇不打算开口说句服软的话儿,但神色间已明显有所松动,他心里那余下的三二分怒气亦随之消失了,因大手一挥,道:“罢了,你要出宫,就出宫罢。但是,过几日一定要带林丫头进宫来小住几日,不然朕可真生气儿了!” 水溶巴不得这话儿,却亦并未直接答应他后面儿那半句要带黛玉进宫来小住几日的话儿,只是抱拳欠身行了个不甚有诚意的礼,便拉着黛玉的手,一径离了奉天殿。 离了奉天殿,水溶拉了黛玉便往锦华门方向行去,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儿,但是却未忘记放慢脚步,以便黛玉能跟得上,至于沿途不时经过的跪下行礼的太监宫女们,他压根儿视而不见。 好容易出了锦华门,水溶不容黛玉多说,一直拉着她柔荑的大手微微一使力,便将她拉进了自己怀中,旋即打横抱起,快速钻进了马车里。 黛玉经过方才的疾步,再加上方才被忽然打横抱去的天旋地转,这会子脑子还处于浑浑浊浊的状态。然下一刻,伴随着炽热的气息从身后贴近,她忽然觉得腰间一紧,一双灼热的手掌亦如影随形似烙铁一般,牢牢附到了她的腰上,然后身体不知怎么地一转,人亦随之被紧紧的抱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几乎连胸腔中的最后一丝气息都要被挤出来了……(未完待续) 封王赐婚三喜临门 水溶就这般紧紧的抱着黛玉,恨不能将她整个儿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这样儿他便不必再担惊受怕,一刻不得心安了! 不知道抱了多久,就在他满心希望自己能如此抱着黛玉直到地老天荒之时,怀里的人儿却微微挣扎了起来。他忙低下头看去,却见黛玉一张绝丽的小脸憋得通红,呼吸亦变得有些儿急促起来,他方后知后觉的想起,以自己的臂力,黛玉又生得那般单柔,被自己这般紧紧的抱住,她不被憋坏,才真真是怪事儿了呢! 因忙松开了手臂,但终究舍不得放开黛玉,因只是放柔了力道,仍将她整个人儿圈在了自己的怀里。 黛玉稍稍喘了几口气儿,待呼吸不那么急促了,方将小手握成拳,轻轻捶着水溶的胸膛嗔道:“还不放开人家,真真好没脸皮儿!” 水溶听说,又稍稍收紧了手臂,方将下巴轻靠在黛玉的肩膀上,低低叹道:“玉儿,真真想死我了!” 短短一句话儿,说得黛玉禁不住心下一颤,半晌方略带迟疑的抬起手,反抱住了水溶劲瘦的腰肢,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也很惦记无尘哥哥呢……” 水溶这一月来原就思念黛玉若狂,这会子又温香软玉在怀,且还亲耳听得黛玉说惦记自己,不由心下一热,因快速低下头,便狠狠的吻住了她的樱唇。 一开始水溶还能克制住,只吸吮着黛玉的柔嫩唇瓣,渐渐地,他的脑子里忽然闪现过了当日自己生病时那经过了黛玉之口后,原本很苦却变作了很甜的药汁子,疑心黛玉嘴里是不是有蜜糖,不然又岂会那般甜美?这么一想,他攸地觉着不满足了,不由自主便开始向里面侵入了。 许是因为从未经历过如此激情之事,抑或是因为毫无心理准备,黛玉的贝齿压根儿没有丝毫儿的防备,以致其轻易便被水溶撬开,继而长驱直入,继而开始用他炙热的唇舌不知节制地攻城略地,反复地毫不厌倦地在黛玉口中肆意狂放的来回扫荡起来。 伴随着唇舌的深入,二人几乎全身上下都紧紧的贴在了一起,黛玉只觉心都快要自胸腔里跳出来了,因本能的抬起无力的双手,欲推开他一点子。但是尝到了甜头儿的水溶,又岂会轻易便被她推开?反而将她压得更紧了,唇下亦吻得越发火热了。 彼时黛玉早已是心跳如雷,全身发软,连一丁点儿力气使不出了,只能任他继续攻城略地,予取予求…… 就在黛玉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住了之时,水溶终于放缓了自己进攻的速度,但他并未就此离开,仍用唇舌沿着她的唇线轻柔舒缓的舔啄了一番,方恋恋不舍的稍稍放松了对她的钳制,低下头以深情灼热的目光,专注的看起她来。 黛玉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因闭上美目深吸了几口气儿,又缓缓的吐出,方稍稍稳住了早已乱得没了章法的心跳。但甫一抬头,却又接触到了水溶如影随形的灼热目光,她只觉脸上烧得越发厉害了,半晌方支支吾吾的挤出了一句:“那个……青冉还在宫里未出来呢……” 水溶得到了餍足,这会子再看向黛玉那微微有些儿红肿的樱唇和那一脸的含羞带怯,虽然仍想再一亲芳泽,到底更怜爱黛玉,怕她因此而觉着害羞,不好意思面对自己,因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方温柔一笑,道:“她丢不了的,你只放心罢。” 又有意岔开话题,“嬷嬷和林大哥及大伙儿可都还好?可都惦记我了不曾?”却决口不提贾母等人一再上门骚扰黛玉之事,显然他已是知之甚详了,不然今儿个亦不能那般及时的赶至奉天殿,亮明婚约,救下黛玉了。 黛玉如何能不明白他是怕自己尴尬,所以才有意岔开话题的?遂红着脸子顺势嗔道:“谁惦记你来!” 水溶知她一时半会儿回复不了常态,遂拉了她坐下,有意将此番自己出京沿途的所见所闻说与她听,又着意与她描绘了一番沿途的风土人情,并承诺待京中大事儿一了,一定带着她游历遍天宸的大江南北,到底说得她渐渐好了起来,亦能偶尔插上几句了,只是小脸仍酡红着罢了。 又说了一会子,黛玉的意识终于彻底清明起来,因忽然站起身来一脸紧张的问水溶:“此行凶险万分,哥哥可有受伤的?可不能瞒着我才是。”一面上下左右的打量起他来。 水溶忙轻轻拉了她复又坐下,安抚一笑,道:“落雁门那群乌合之众如何是咱们的对手?自然更伤不了我,玉儿你只管放心罢。” 黛玉听说,因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瞧见他除过神色疲惫了一点儿以外,倒确是无碍的样子,方放下了心来,因又问:“听哥哥说来,敌人已经被打退了?” 水溶点点头,道:“此番落雁门虽然倾全门之力攻占了绝尘宫,那里却到底是咱们的地盘儿,无论是地势还是财力还是其他,他们都远远儿及不上咱们,又岂会是咱们的对手?自然被咱们来了个一锅儿端!” 事实确是如此,水溶离开京城那一日,已向绝尘宫全国各分坛都发了号令,各分舵抽调的最精锐的宫众,几乎是与他一块儿到得洛阳绝尘宫总坛的。先前落雁门之所以能顺利的攻占绝尘宫总坛,靠的不过是人多势众罢了,如今水溶既已聚齐了与之数量不相上下,战斗力却较之强了几倍的宫众,孰胜孰败,自然不言而喻。 当然其中还是少不了应有的波折,旁的不说,为了救那四位长老,便损失了水溶不少人马,连刑之源亦为了替水溶挡刀而负了重伤,——其理由则是‘宫主如今有林姑娘了,不能再有何差池’,幸得他内力深厚,方拣回了一条命。不过这些事儿,水溶压根儿没打算过要告诉黛玉,横竖他都已经化险为夷了,倒没的白吓坏了她! 至于大皇子水澈在此番这场血战中所扮演的角色,他亦早通过被他所生擒了的落雁门门主口中,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不然他亦不会待那边儿局势稍稍安稳了一点子,便快马加鞭赶回来了。幸得他回来的尚不算晚,整好儿将黛玉自淑贵妃与水澈的求娶中解救了出来,不然明儿他要与水澈算的帐,可就不仅仅是如今他心里所打算的那样儿,只与其算绝尘宫蒙难了的宫众们的那一笔了! 黛玉见水溶说得轻描淡写,虽然明知他定是为了让她安心才这般说的,其过程不定怎生凶险曲折呢,心下感动,遂亦不再纠结于此话题,转而紧绷起一张俏脸,气鼓鼓的问起另一个自水溶回来后,便一直在她脑子里盘旋的问题:“婚书之事儿又怎么说呢?你怎么可以一直到今日才告诉我,让我白担惊受怕了这么久!” 水溶看着她这副气哼哼动了真怒的模样儿,不独不觉得紧张害怕,反而觉得很有趣儿,因轻轻点了一下儿她的鼻子,笑道:“如今知道了,亦为时未晚呀。” “如何未晚?”黛玉听说,撅起小嘴儿反驳道,“若是早一点知晓此事儿,先前面对贾府众人与大皇子的步步紧逼时,我亦可以彻底的回绝他们了,那里还需要像当时那般,好话儿歹话儿说尽了,仍不能将那些个明明是私闯民宅的人自咱们家里撵出去!” 说得水溶禁不住促狭一笑,道:“玉儿就那么迫不及待的想嫁给我了?”说毕见黛玉气羞得直跺脚,他忙又正色道:“是我不好,让玉儿你受累了,实在是当日岳父大人许婚时,十分不愿意自己一直捧在手心儿里的宝贝女儿便被我这般定了去,因写下婚书时,便让我再四保证过了,在玉儿你及笄前,且一旦你对此事儿有丝毫儿的不情愿,婚书便自动作废的。我先想的是,我既已答应过岳父,便一定要言出必行才对得起他的信任,却不想,倒矫枉过正,累你受苦了,还请你原谅我这一遭儿才是。” 黛玉先在奉天殿乍一闻得当日如海已与水溶定了婚约时,已是为父亲这一番苦心而深深感动于心了,这会子又闻得如海竟连她万一不满意水溶的后路都替她想好了,禁不住越发心中激荡,半晌再说不出话儿来…… 不知不觉间,马车已行至了林府门外,远远儿的便见王嬷嬷等人已迎在了门外。 瞧见水溶平安无事的跳下马车,又轻轻抱了黛玉下来,众人都是喜悦至极,尤其雪雁百灵两个平时里咋呼惯了的,更是忙忙便冲至了二人跟前儿,欢呼道:“姑娘与六爷都平安无事儿,真真太好了!”说完又忽然掩面哭了起来。 王嬷嬷在后面儿见状,情知她二人皆是喜极而泣,却亦是忍不住红了眼圈儿,因嗔道:“都是大姑娘了,还当着姑娘与六爷的面儿这般失态,羞也不羞!”又转头儿向黛玉水溶笑道:“屋里已备下浴汤、干净衣衫与酒菜了,六爷与姑娘且先回屋盥洗一番,便可以用饭了。”说着与众人一块儿簇拥了二人进去,又命贴身服侍的人一定要经心些儿后,方拭了拭眼角儿的泪水,满脸喜悦的忙活自个儿的去了。 当全身浸泡到热水香汤中,任由随后回来的青冉与自己按摩了半晌,黛玉高度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了下来,因忍不住半身趴到浴桶上,舒服的闭上了眼睛。今儿个这一日,可真是过得有够长,有够险象环生的,即便这会子水溶已平安回来了,她亦彻底脱险了,她再回想起来,仍是后怕不已,索性狂风骤雨都已经过去了,她相信以后等待她的,都会是和风细雨、风和日丽了! 另一面儿,同样儿全身泡在热水里的水溶亦是想起白日里的事情都后怕。当他快马加鞭赶回京城,自路人口中得知了今儿个贾府与大皇子府都登门向黛玉提亲之事儿的那一刻,他的心跳几乎不曾立时停止了跳动,下意识便打马往他与黛玉共同的家飞奔赶去。好容易回至家里,却被一脸焦急慌乱的王嬷嬷告知,黛玉已随大皇子太子妃进宫去了,一块儿去求当今皇上“指婚”! 他当然相信黛玉便是死,亦是不会让大皇子得逞的,可是就是这个认知,却让他的心更慌更乱了,他实在害怕当自己赶宫去时,“宁为玉碎,勿为瓦全”的黛玉,已经作出什么过激的伤害到自己的行为了!他慌乱得几乎连马背都上不去了,还是在跟着的侍从的帮助下,他方强撑着翻到了马背上去。 所幸他的慌乱只持续到了他到得锦华门之时,便奇异般的安定了下来,只因他忽然想到,便是水澈真求得了水百川的赐婚又如何,难道他没有能力带了黛玉一走了之的吗?果真到了那时,就让一切恩情亲情君臣父子兄弟人伦,都统统见鬼去罢! 他以连自己都没有料到的冷静步伐,快速却不见丝毫儿慌乱的到得了奉天殿,亦整好儿够时间听到了淑贵妃那一番代水澈求娶黛玉为“平妻”的话儿。那一刻,他的心比方才犹要镇静了几分,只因他忽然想到,自己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为黛玉打上自己的烙印了!他甚至是带有几分淡淡感谢淑贵妃与水澈的心情,大步踏进奉天殿,骄傲的宣布了黛玉与他有婚约的事实…… “爷儿,嬷嬷打发人来问爷儿好了没有?说是林姑娘已经在前面儿等着了。” 屏风前贴身长随成子忽然响起的声音,让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水溶攸地回过了神儿来,因忙沉声儿道:“知道了,进来服侍我更衣罢。” 神采奕奕的到得前厅,果见已换好了一身儿素淡衣衫,一头青丝亦只随意绾着的黛玉及大家伙儿都已侯在了那里,瞧得水溶进来,都笑道:“六爷这会子瞧起来,气色儿倒比方才好多了,瞧起来也不似方才那般疲惫了!” 水溶听说,淡淡一笑,道:“回到自个儿家中,事事舒心,便是再累再倦亦不觉着了。”说毕挨着黛玉坐下,又招呼王嬷嬷林文云娟及紫鹃等四婢坐下。 众人那里肯坐?都忙摆手笑道:“待六爷与姑娘用过了,咱们再用亦不迟。” 水溶却摆手正色道:“连日来你们将玉儿保护照顾得这般好,我也没有什么好答谢你们的,若要赠你们一些个黄白之物,别说你们不稀罕,我自己亦觉得俗气,倒不如借花献佛,敬你们几钟酒的好,且都快坐下罢。” 黛玉亦在一旁笑道:“这里并无一个外人,都是咱们自己,何苦拘那些个俗礼?倒是大伙儿都坐下一块儿吃喝一块儿玩笑,才热闹呢。”便先起身欲拉王嬷嬷来挨着自己坐下。 王嬷嬷推辞不过,只得告罪半身坐了,又笑向众人道:“你们也都坐下罢,不然我老婆子一个人坐着着实不自在。”众人听说,方都告罪半身坐了。 吃喝说笑了一回,又依次告罪领了水溶一钟酒后,众人都不那么拘谨了,也能放开说话儿了,因不知不觉间便问起来今儿个水溶进宫救回黛玉的经过。 水溶见问,虽不欲细说,却又舍不得不将黛玉与自己有婚约了之事告诉与大家,——毕竟除了王嬷嬷,其余众人原本都是不知情的,让大伙儿一块儿来分享他的喜悦与幸福,因答非所问的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当日林伯父临终时,曾与我立了一纸婚书,将玉儿许与我为妻之事罢?打今儿个起,你们可都得唤我‘姑爷’了!” 在黛玉与众人的印象里,水溶素来便是一个沉稳内敛之人,何时有过这般甚至可以算得上“不要脸子”之时?因闻言后都不由怔了一下儿。好容易回过了神儿来,众人都不约而同的拊掌叫起好来,又赶着水溶一口一个“姑爷”的道“恭喜”,敬酒的,只把水溶叫了个心花怒放、喜之不禁,对众人的敬酒亦是来者不拒。 反观黛玉,却被闹了个大红脸,待要骂水溶几句,却发现竟是骂不出口,心下更是有丝丝甜蜜的感觉滑过,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心里不由越发羞且喜,因低垂下头,索性任大家伙儿笑闹了个够。 好容易消停了些微,王嬷嬷因见黛玉羞得头都不抬起来,心下怜爱,因有意拿话儿来岔开道:“说来也是我老糊涂,竟被他们那群子混帐人一闹,便闹得忘记当日老爷是与我提过此事儿的,倒累得姑娘白生了这么多气儿。” 黛玉听说,忙抬头笑道:“嬷嬷快别这么说,当时那个情形别说是嬷嬷你,凭是换了谁,亦会被气昏头的,什么要紧?横竖这会子已经雨过天晴了,嬷嬷快别责怪自己了。” 众人亦七嘴八舌的附和道:“姑娘说得对,嬷嬷快别自责了。”王嬷嬷见话题被成功岔开,因顺势与众人说笑起来。 这顿饭直吃了将近两个时辰方罢。饭毕,众人虽则仍是兴致高涨,但思及水溶连日昼夜不停的赶路,必定已疲累至极;黛玉又连日来担惊受怕,以致夜夜睡不安稳,必定亦是倦怠至极了,好容易今儿个水溶回来了,可以彻底安心了,倒是让她早些儿歇下的好。因服饰二人各自回房熟悉了,便熄灯歇下了。 翌日清晨起来,黛玉因一夜好眠,整个人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面容亦是红润润的,衬得她一张绝丽的小脸越发光彩照人。坐到妆台前梳妆时,后面儿紫鹃雪雁几个都忍不住打趣儿道:“姑爷回来了,姑娘气色儿都好多了,敢情儿真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呢!” 黛玉闻言,攸地红透了脸,因扭头啐道:“几个不学好的小蹄子,真个坏透了,看我不撕烂了你们的嘴!”便起身冲几人胳肢窝起来。 主仆几人正笑闹得得趣儿之时,便有一个小丫头子急急忙忙进来道:“回姑娘,外面儿来了几位公公,说是有圣旨到,请姑娘立时接旨去呢。” 说得黛玉怔了一下儿,方回过神儿来,因问:“可是指名要我去接的?六爷知道不知道?”因水溶昨儿个夜里便说好了今儿个要好生歇息一日,明儿再去上朝的,故黛玉有此一问。 小丫头子忙道:“其中一位公公说是请六爷与姑娘一块儿接旨去,奴婢等不敢怠慢,已经有人去与六爷报信儿了。” 黛玉便知水百川必是已知晓水溶亦住在林府之事了,倒并不慌乱,反而有条不紊的指挥着紫鹃几个快速与她妆扮过了,方忙忙往前厅去了。 一时到得前厅,就见当中坐着之人不是别个,竟是在水百川跟前儿极有体面的李常禄。黛玉一见,忙上前欠身问好道:“见过李公公。” 慌得李常禄忙站起身来虚扶了一把,笑道:“姑娘真真折煞老奴了。”又问,“敢问姑娘,六皇子怎生不见?” 情知水溶不愿意与水百川跟前儿之人打交代,黛玉因笑道:“只怕六皇子这会子已出府去了亦未可知,公公若有什么话儿,黛玉带与他亦是一样儿的。” 李常禄何等聪明之人,如何瞧不出黛玉只是在推脱?指不定水溶这会子就躲在门外亦未可知呢!因假意笑道:“杂家可是奉了皇上之命来与六皇子林姑娘传赐婚圣旨的,那可真真是可惜了。” 果然话音刚落,便见一身白衣,越发衬得其人面如冠玉的水溶,已自门后绕了出来,虽然神色间仍是淡淡的,但已够能让李常禄暗自得意于心了,因忙上前与他见了礼,又与之寒暄了一阵儿,却偏总是不切入正题。 半晌,还是李常禄见水溶已是满脸不耐之色,心知不能将皇上面前这位新贵得罪狠了,方正色拔高声音切入了正题:“六皇子水溶、林氏黛玉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六皇子水溶,忠君体国,文韬武略,今特封为北静王;林氏黛玉,品格端方、人贤才高,特封为潇湘公主,指与北静王为妻,待潇湘公主及笄之后,择日完婚,钦此!谢恩!” 地下水溶与黛玉闻言都忙道:“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又由水溶接过了圣旨,奉到一旁成子手里,方率先站起,扶了黛玉起来,向李常禄淡淡道:“有劳李公公,请外边儿吃茶去。” 李常禄忙赔笑道:“王爷客气了,老奴受不起。倒是老奴该先恭喜王爷,恭喜公主才是。皇上还下旨命内务府即日起建北静王府与潇湘公主府,待修筑好了,再请王爷与公主择日入住。”又道,“只不知王爷与公主明儿可要摆上几桌酒庆贺一番的?到时老奴可要来讨一杯喜酒吃。” 当下又与水溶黛玉寒暄了一阵儿,方告辞去了。 余下众人见他走远了,忙都围上来笑道:“六爷封了王爷,姑娘封了公主,又蒙皇上赐了婚,今儿个真真是三喜临门了,可要摆上一桌酒,再搭上一台戏,好生庆贺一番才是。” 黛玉却蹙眉摇头道:“有什么好庆贺的,岂不知‘树大招风’的道理?如今皇上众皇子可有谁是被封了王的?尤其先前皇上原不待见你们六爷,这会子却忽然这般皇恩浩荡,竟于众皇子中第一个封了他作王爷,待其余皇子与其各自的母妃们知情后,还不定怎么样儿呢,咱们再要大肆庆贺,瞧在他们眼里,岂不是如火上浇油了?指不定还会为六爷招来什么灾祸亦未可知,倒是仍过咱们清清静静日子的好。” 一席话儿说得水溶心下感动,因正色与黛玉道:“这个王爷,我压根儿一点子不稀罕,若非因为圣旨还牵涉到了赐婚,我当时便不会接那圣旨,我只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属于我的了,让天下人都见证咱们的幸福罢了。至于其余皇子及后宫会有什么反应,与咱们何干?横竖至多三年,咱们便是要离开的!” 黛玉听说,反而越发忧心了,“照皇上如今这般看重哥哥你的情形儿来看,明儿朝堂会不会发生重大变故尚属未知,倘明儿皇上将更重的担子压到了你身上,咱们可该怎么样儿呢?还能按原计划离开吗?” 不是她偏心抑或是敝帚自珍,她的无尘哥哥原比如今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太子与大皇子出色,先前只是没有被水百川发现罢了;如今后者既已意识到了他的好,且后者原便对太子不甚满意,明儿会不会随着更加深入的了解他这个人,而越加喜欢,甚至将重任压到他身上呢?(未完待续) 慌贾府病急乱投医 水溶与黛玉蒙天恩被分别封了北静王与潇湘公主,且被赐了婚,待黛玉及笄后再择日完婚。如此堪称是“三喜临门”之事儿,水溶与黛玉却并未因此而觉着有何值得高兴的,只因他们都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水百川此举,恰似一把双刃剑,既为他们带来了世人所羡慕不已,而他们却嗤之以鼻的权势富贵;却更可能会为他们带来有心人因妒忌或是忌惮而对他们造成的明里暗里的威胁与伤害! 但不论二人心里是作何想,他们既已接了圣旨,就意味着他们认同了水百川的旨意,——事实上,君命亦确实不可违,意味着他们须得在近日之内,进宫去向水百川谢恩去。 午后,黛玉正与水溶商议到底那一日进宫谢恩去,依照水溶的本心,当然是不欲进宫去的,然他终究知道这不是自己不愿意做,便能够不去做之事儿,因点头向黛玉道:“玉儿你拿主意便是。” 话音刚落,便有人进来报:“回六爷,回姑娘,内务府来人了,说是与爷儿姑娘送礼服和皇上的赏赐来。”二人听说,不约而同蹙起了眉头儿,却亦情知推脱不得,说不得相跟着去到了前面儿。 果见正厅内已站满了捧着各色赏赐的太监,打头儿两个大太监的手里,则分别捧着一个硕大的烫金盒子。瞧得水溶与黛玉出来,众太监忙都跪下行礼道:“见过北静王爷,见过潇湘公主!” 水溶素来最厌恶内务府之人,小时候儿他与太子可没少吃他们的暗亏,即便待他和太子都长大成人且将当年那些人都狠狠惩罚过一番后,他心底那口气儿亦未能完全消除,仍是一见内务府的人便嫌恶,因此这会子便是瞧见众太监捧着赏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了,仍没有唤他们起来的意思。 还是一旁黛玉瞧着后面儿小太监们憋得通红的脸子不忍,禁不住开口说道:“都起来罢。”众太监方蒙大赦,窸窸窣窣的站了起来,但仍低垂着头。 便见打头儿的两个大太监赔笑道:“回王爷,回公主,皇上打发奴才们送了王爷与公主明儿进宫谢恩的礼服,并朝冠朝珠并各色赏赐来,请王爷公主过目。”话落,后面儿忙有两个小太监将手里捧的东西放到另两个小太监手里,低头肃手快速上前揭开了大太监手里捧着的烫金盒盖。 在场诸人立时被盒子里那两套金碧辉煌的礼服,尤其是那套公主礼服给晃花了眼睛。 又听大太监赔笑道:“皇上还说原本依例,王爷与公主都该有春夏秋冬四时礼服的,只是时间仓促,只来得及作出了现在时节穿的,其余三季的,可待明儿再慢慢儿制作。”又道,“皇上还说了,至于王爷与公主的封地,且待明儿进宫谢恩时,再当众宣布不迟。” 当下大太监放下赏赐,又赔笑着寒暄了一阵儿,方领了赏,告辞去了。 内务府的人前脚儿刚走,后脚儿太子与太子妃又亲临了,水溶与黛玉虽早已是满心不耐,说不得亦只得打点起精神将他夫妇二人迎进了屋里。 四人按长幼顺序依次坐了,又命丫头奉了茶来退下后,太子便先笑道:“恭喜六弟,恭喜林姑娘,哦不,恭喜潇湘公主呀,此番可真真是三喜临门的大喜事儿呢!” 太子妃亦笑道:“我早说过六弟与妹妹都是那有福之人,如今何如,可不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相较于他夫妇二人的喜气盈腮,水溶反倒更像一个局外人,“二皇兄与二皇嫂言重了,不过是皇上一时错爱罢了,不值什么的。” 太子听说,呵呵笑道:“父皇可不是错爱,父皇是终于发现六弟你的好了!不过父皇此举,可算是与我出了一个大难题了,我原本还想着待将来咱们事成了,一定头一个封六弟你为王,却不想倒被父皇抢了个先儿,如此一来,我可就得从今儿个起,为将来赐与六弟一个什么封号而犯愁了。” 水溶如何听不出太子这话儿是在暗示自己即便他被封了王,最该继承大统的仍是他?因淡淡说道:“二皇兄很不必为此犯愁,横竖三年期限一到,我定然是会离开的,二皇兄倒没的白为这么个莫须有的事情烦恼,还是好好儿想想如何趁眼下大皇兄被禁足这三个月,如何尽快的扩展自己的势力是正经。” 说得太子一滞,片刻方讪讪笑道:“还是六弟虑得是。”又四下里打量了一番,方道,“如今六弟已是王爷,林姑娘亦是公主了,老住在这所小宅子里,一来亦忒不像;二来朝中各部官员要登门倒喜拜访亦是极不便宜;再者六弟与林姑娘如今既已蒙父皇赐婚,依例在大婚前都是不该再见面儿了的。因此临来时,我已吩咐你嫂子打发人过去收拾洒扫你的六皇子府了,待收拾规整妥当了,六弟便尽快搬回去罢。” 水溶心里本已在为他方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话语而暗自不豫,如今又闻得他这般说,越发不喜,因冷下脸子道:“这个就不劳太子爷费心了,横竖皇上已赐了宅子,左不过三五个月,便可以搬进去了,何苦眼下又闹得不安生?” 闻得水溶忽然唤自己作“太子爷”,太子知他已是不耐烦,但终究舍不得就此放弃让水溶回自己府邸去替他招揽势力人心,因又笑道:“话虽如此,父皇赐的府邸终究尚才开始修筑,便是再快,至少亦得一年半载之后方能搬进去,咱们这些知情的人知道你与林姑娘一直都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也就罢了,落在那些个不知情之人眼里,指不定怎生乱嚼舌子呢,六弟便是不为自己,亦该为林姑娘着想不是?” 一语未了,一旁黛玉却先接道:“太子爷这话儿固然有理,然太子爷岂不知‘清者自清’的道理?别人爱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儿,只要咱们自己问心无愧,余者又何庸虑及?六爷与黛玉还要试皇上才赐下的礼服,以便明儿好进宫向皇上谢恩去,就不多留太子爷与太子妃了!”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欠身笑道:“送太子爷与太子妃娘娘。” 水溶亦忙站起来抱拳道:“送二皇兄二皇嫂。” 主人家都下逐客令了,太子与太子妃自是不好再多呆,说不得随意说了几句“六弟与林姑娘留步”之类话儿,便告辞去了。 余下水溶见他夫妇二人走远了,方略带着几分忐忑,小心翼翼的问黛玉道,“玉儿当真不介意那起子碎嘴之人可能会说的混账话儿?”他早已拿这里当自己真正的家了,一旦想着自己可能要搬出去,心下便觉着难受不已;然又恐自己执意留下来,会真如太子所说的那般,于黛玉名声有损,继而惹得她不开心,因才会待太子一走,便迫不及待的有此一问。 黛玉如何不明白他的所思所想?因忙莞尔一笑,道:“说一点儿不介意,那绝对是唬哥哥你的,但是一想到你极有可能会因搬出去而不开心,两相里一比较,我便不觉得那些人的混账话儿有什么好在意的了,况方才我不也说‘清者自清’了吗?只要咱们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自己的良心,也就罢了,人活在这个世上,那里能那般事事都顺心的?由他们去罢。” 一席话儿说得水溶心里感动不已,却亦知道此时再要说什么感谢的话儿,都显得忒俗气忒生分了,因只能顺从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儿,紧紧将黛玉拥在了怀里,一切尽在不言中…… 翌日一早,水溶与黛玉到底穿戴好了昨儿个内务府送来的礼服,坐了车进宫去向水百川谢恩。 彼时水百川正在奉天殿内与几个亲近的大臣议事儿,闻得人报:“北静王与潇湘公主求见。”,忙道:“传!” 众臣下便要回避,水百川却指着其中一个大臣呵呵笑道:“不妨的,朕正想将你刑部交予六皇儿掌管呢,这会子倒是个好机会让你们先熟悉熟悉。”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是心中一动,皇上昨儿个才封了六皇子作众皇子中的第一位王爷,还特特封了一位异姓公主指与他,今儿个又要将刑部与他掌管,如此圣眷,便是当日大皇子最得宠时,亦未曾消受过;又联想到前儿个大皇子被禁足三月,太子仍是一如既往的不得圣心,众人心中不约而同都浮过了一个大胆的猜想,难道皇上是欲将大位传与六皇子?遂各自打起了各自的小九九儿。 正自想得出神儿,便听得人高唱:“北静王爷到,潇湘公主到——”众大臣忙回过神儿打点起精神来,一心欲在皇上的新贵心中留下好印象。 便见被王爷朝服衬得英挺贵气非凡的水溶,与美丽高贵得不似凡人的黛玉,并排着缓缓行了进来。当下不止众大臣对二人惊为天人,便是上首水百川,亦忍不住在心里赞叹起二人果真是一对璧人来!赞叹完毕,他又忍不住怅然起来,当年贾敏若最终选择的是他,那他与她站在一块儿,只怕丝毫儿不会逊色于眼前二人各自的子女罢? “臣(黛玉)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水溶与黛玉忽然响起的唱诺声儿,让水百川攸地回过了神儿来,因忙抬头笑道:“平身罢!”又上下左右细细将二人打量了一番,方点头向侍立在一旁的李常禄笑道,“穿上这身儿衣衫,两个孩子都越发好看了,方才朕乍一见到,还以为是画中人儿呢!” 李常禄忙笑道:“六王爷与潇湘公主原便生得天仙下凡一般,再穿上这身儿皇上亲自挑选的衣衫,自然越发好看,画中人儿可差得远了!” 底下众大臣彼时皆已自惊艳中回过了神儿来,闻言忙都赔笑附和道:“李公公所言甚是,画中人儿比六王爷潇湘公主可差得远了!”当下又是好一阵儿奉承拍马、歌功颂德之语。 水溶在一旁见了,心下不屑,又恐他们再要说下去,只怕一整日都消停不下来,因忙朗声打断道:“回皇上,臣与潇湘公主特意进宫来谢恩。”众人闻言,方讪讪的止住了,等待水百川发话儿。 水百川呵呵一笑,道:“都是知礼守节的好孩子啊!”又道,“朕昨儿想了一夜,亦未想出该将那里赐与你们作封地,你们想要那里?来朕听听。” “回皇上,臣不需要封地,不劳皇上费心了。”水溶原便未想过要什么封地,如今既见水百川问,因略显生硬的回道。 黛玉闻言,生恐水百川下不了台,忙笑接道:“回皇上,黛玉不过一介女流,要了封地亦无用,还请皇上不要再为此事儿烦心了。” 水百川被二人尤其是水溶生硬的话儿弄得心下一阵儿黯然,却亦深知以现下水溶仍不愿意唤他一声儿“父皇”的情形来看,只怕他说了不要封地,那怕自己硬塞与他,他亦不会要,说不得点头道:“也罢,皇儿既不要封地,那明儿朕再封赏你其他亦使得。倒是林丫头你,朕打算将扬州赐予你,就当是为你将来嫁与皇儿时添妆了,你可不能再推辞。” 黛玉被他这番话儿羞得满脸通红,待要拒绝,终究舍不得扬州这个装满着她与父亲母亲所有美好回忆的地方,想着将来到老时,自己与水溶还可以回那里定居去,因忙就地跪下,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谢了恩:“谢主隆恩!” 水百川见状,龙心大悦,又嘱咐了黛玉几句,方转向水溶道:“至于皇儿你,朕想将刑部交由你掌管,你意下如何?” 说毕却见水溶仍是摇头,水百川心里攸地浮上了几丝类似于挫败与恼怒的感觉来,但很快又转怒为喜起来,只因水溶忽然说道:“臣并未有过掌管如此机要部门之经验,只怕掌管不好,反而辜负皇上美意。倒不如将刑部与太子爷掌管,臣从旁协助便好,太子爷一直掌管户部,必定不会让皇上失望的。” 水百川高兴的是,水溶这一番话儿,虽明面儿上拒绝了他,可是京城内又有谁人不知六皇子素来最与太子交好的?给了太子掌管,不亦等于是给了他掌管?这就说明他已经在慢慢儿的试着接受他这个父皇,亦希冀着能改善修复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了,只是一时半会儿到底迈不过心里那道“坎儿”,所以才会借太子的名义的,也难怪水百川要高兴了。 如果让水百川知道水溶之所以如此,纯粹是为了能让太子势力更加强大,强大到他的储君位子稳如磐石;强大到让大皇子水澈再没有反抗的能力;强大到他水溶可以带着黛玉立时离开,去过自己逍遥自在的生活,只怕水百川一定会怒不可遏! 对水溶力保自己掌管刑部一事,太子知情后自然是喜出望外,大加赞赏并感谢,可是水溶最想要的不是感谢,而是清净,因此在谢完恩后的第三日,他便借口身体不适,告了假在家中休养,百事不理,只日日与黛玉在一块儿耳鬓厮磨,或看书或下棋或弹琴吹箫,日子直过得神仙一般快活。 他还有心安排人牢牢守住了所有能通往林府的路口,拦截下了一切想要来林府与他拉关系套近乎的人们。难得的是,当他去向水百川告假时,后者竟亦未对此事儿多说什么,便准了他的假,只是每日都打发人赐东西上门,直让那些个一心与接近水溶的人们越发心痒难耐,恨不得立时见到这位圣眷隆到了前所未有过的新贵王爷,再讨得他的欢心! 这边厢水溶与黛玉日日过得神仙一般清闲快活,那边厢贾府上下几百口子,尤其是贾母贾赦贾政等当家人的日子,可就真真算得上是度日如年了。 原来当日贾母虽亲眼目睹了自家最大的靠山元春被贬斥为奴,心里虽恐惧慌张至极,到底还存了几分希望,想着待自己出宫后,便立时命人去往平日里与贾府交好的亲戚本家们府上打点,以期能靠着他们的帮忙,让自家躲过眼前这一大劫,横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保住身家性命,明儿自家定然还会再有东山再起岂会的! 却不想,当她尚在被水百川疾言厉色喝令‘滚出宫’强撑着回家的途中,贤妃被贬斥为奴的消息,竟似长了翅膀一般,已经传出了宫外去,以致当她好容易浑浑噩噩的到得家门口儿时,便见素来便门庭若市的自家门口,早已是门可罗雀,丝毫儿看不见往日的繁华景象了!煞白着脸子回至荣庆堂,贾赦贾政夫妇并其各自的子女媳妇儿们,早已满脸惊恐慌乱的侯在了那里,尤其王夫人,更是早已哭肿了眼睛。 瞧得贾母回来,贾政率先迎上前,急声儿问道:“方才在衙门里,儿子恍惚听得人说咱们家娘娘被皇上贬斥了?老太太刚从宫里回来,必定知道这消息真是不真?”其余众人忙亦迎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着:“娘娘可真真被贬斥了?”、“娘娘这会子到究怎么样儿了?”……等语。 说到底贾母终究已是个八十来岁高龄的老太太,便是人生阅历再丰富,经历过的大风大浪再多,终究已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便是方才能一直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凭的到底不过是一股子硬气在支持着自己,让自己能至少维持住表面的云淡风轻,不让自己倒下罢了。如今既已回到自己家中,面对的又是一屋子慌乱的子孙后辈后,她心底的慌乱终于亦再压不住,似忽然间寻见了一个出口,立时遍布至了她的四肢百骸,以致她终于忍不住眼前一黑,软软便要往地上栽去。 慌得众人忙忙伸手扶住,又搀了她至软塌上躺好,在她的额际、胸口及虎口揉搓了一阵儿,方见她长舒了一口气儿,醒转了过来。 贾母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儿,便是咬着慌乱恐惧得咯咯作响的牙关,颤抖着声音吩咐贾赦贾政,“快备了厚礼,再拿上你们各自的拜贴,立时去见其余六国公府的现任当家人,请他们明儿无论如何亦要在皇上面前儿替咱们家美言几句。”又命贾琏,“去唤了珍儿与你一块儿,立时去拜访小史侯府、神武将军府等几家与咱们家最亲近的亲朋本家,请他们在必要时,务必拉咱们家这一把!” 贾府众人谁不是那人精儿?自然从贾母的神色言行间,已猜出元春被贬系事实了,如果说方才众人还能凭着心里最后一线希望,不至于彻底绝望,这会子却是再支撑不住,不知道是谁先哭了起来,旋即其余的人亦跟着哭将起来,很快偌大一个荣庆堂,便只听得到高低不一的哭喊啜泣声儿了,连贾赦贾政这两个真正的当家人,这会子亦只知道哭了。 虽则早已知道自己这一群儿孙们都只会吃喝玩乐,一旦遇上什么大事儿,却什么主意亦拿不出,只知道眼巴巴的指望着自己,贾母仍亦被他们这一反应弄得满心失望悲凉起来,自己这到底造的是什么孽哦,怎么就遇上这样儿一群不省事儿的冤家了呢?! 强压下满心的慌乱悲伤,贾母大略将元春被贬的前后过程大略说了一遍,末了又咬牙发狠正色道:“如今咱们家已是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儿了,一个个儿只知道哭有什么用?还不按我方才的吩咐去作!一定要赶在皇上的圣旨下来以前,发动平日里与咱们家交好的亲朋本家、世交好友一块儿进宫去与咱们家求情开脱,尽量争取不要让元丫头连累到咱们才是!” 又道,“还有几个平时里交好的异姓王府,尤其是太子府,亦一定要去走动一番才是,好歹咱们家还有个二丫头在那里呢,先前咱们家又那么替太子卖命,想来太子爷当不会袖手旁观才是。切记礼物一定要厚,不要怕花银子钱,倘官中银子不够了,只管到我这里来支取。”(未完待续) 贾府深感人情冷暖 贾母这一系列安排,让慌乱中的人们霎时如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暂时都稍稍平静了下来。因明白兹事体大,一旦有个什么不慎,自家几百口子便都可能会脑袋搬家,便是彼时心里有不满怨恨元春连累到了自己者,譬如贾赦邢夫人贾琏夫妻父子等人,亦只能暂时先强自压下,便要按贾母的吩咐分头忙活儿去。 却见一旁早已哭得哽咽难耐、被两个丫头一左一右搀扶着的王夫人忽然甩开丫头的手,跌跌撞撞冲至贾母榻前,跪下哭道:“老太太,说到底娘娘亦是咱们家的娘娘,先前为咱们家带来了无上荣誉与体面的娘娘,如今她遭了难,好歹咱们亦该先设法儿救她一救才是呀……” 话未说完,已被贾母兜头啐在了脸上:“你还有脸子哭,若不是你生了这么个扫帚星,咱们家这会子至于这般朝不保夕、过了今天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天吗?倒还有脸子要求设法儿先救她一救!没见咱们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吗?我这会子把话儿说在这里,倘此番咱们能顺利度过这一劫,我不管你想什么法子去,一定要先将此番修筑省亲别院的几十万两银子给我凑出来,否则你就等着接休书罢!” 因骂得有些儿急,贾母不由有几分喘起来,一旁鸳鸯琥珀等人忙上前与她顺了顺,她方平息了下来,心里的气恨与郁结,亦因臭骂了王夫人这一顿,而稍稍减轻了几分,却浑然忘记当日元春得宠时,她是如何满口‘咱们家的娘娘福气儿真真大’、‘咱们家祖上定是修了十世的功德,这一世才得了娘娘这只金凤凰飞入咱们家来’的了! 王夫人被贾母这么一骂,虽则十分害怕贾母真命贾政休了自己,毕竟如今元春失势,贾母已无所顾忌,以她一贯看她不顺的情形儿来看,指不定真做得出来。然元春到底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在这个世上除了宝玉以外最亲最近之人,所谓“伤在儿身,痛在娘身”,她又岂能真做到眼睁睁看着她遭难,而不施以援手的? 遂继续哭着哀求道:“可怜娘娘才被皇上下令打掉了腹中的胎儿,她又打小儿娇养惯了的,如何能受得住圊厕行的腌臜之气?还求老太太瞧在祖孙一场的情分上,瞧在娘娘到底是贾门血脉的份儿上,救她一救罢?”说着不住向贾母磕头。 说来贾母又岂能真狠下心来不理会元春的死活?毕竟元春打小儿是跟在她身边儿养活的,之后又一度为她为贾门带来过无上的荣耀体面,认真说来,她心里除过宝玉,第二个就要数她和黛玉了!可是此番元春触怒的是当今的皇上,这天地间最有权势之人,又岂是她想救,便能救得下的?禁不住长叹一声儿,缓缓摇头说道:“皇上都已下了圣旨了,所谓‘君无戏言’,又岂是咱们想救她一救,便能救得下的?况这会子咱们自己尚且自身难保了,倒是别再白被折了进去的好。罢了,你只当这辈子未曾生过她罢!” 一席话说得王夫人越发哭得哽咽难耐,却亦明白贾母的话儿亦不无道理,只终究狠不下心来对元春不闻不问,因忙拭了泪说道:“即便咱们真没法子救得娘娘脱离那个苦海了,好歹还可以设法儿打点一下宫里原先与娘娘交好的雨贵嫔琴嫔杜贵人等,请她们瞧在往日的情分上,看顾娘娘一些儿,亦好过娘娘一个人在那里,无依无靠的好罢?还求老太太依了媳妇儿这一次了罢,媳妇儿以后一定做牛做马来报答老太太今日的大恩!” 这时,与探春惜春一块儿站在李纨后面儿的宝玉亦满脸泪痕上前跪至贾母榻前,哭道:“大姐姐千金之躯,又生得那般单柔,如何受得住那圊厕行的腌臜之气儿?求老太太救大姐姐一救罢,宝玉在这里给老太太磕头了!”说完重重叩下了头去。 贾母先前并未想到这一茬儿,如今听王夫人提起,倒觉着有几分可行,又见自己的宝贝心肝儿宝玉哭得那般伤心,早又更心软了几分,因忙拉了他在怀里,柔声安慰道:“好宝贝,我这就想法子,你可不许再哭了,沤坏了眼睛,可该怎么样儿呢?”旋即凝神思忖起来。 怎奈这边厢贾母被王夫人母子说得动了心,欲替宫里元春打点打点,让她稍稍好过一些儿;那边厢贾赦邢夫人却百般不赞同,因冷笑道:“莫说如今咱们自己尚且自身难保,不知道皇上会如何处罚咱们,便是皇上开恩,赦免了咱们,让咱们逃过了这一劫,亦不能替那个贱婢打点去,否则若因此惹恼皇上,回过头儿再来治咱们家的罪,那咱们可真真是没有翻身的余地了;况去往宫里打点,难道不用花银子钱的?去往其余与咱们家交好的亲朋世交家打点,亦不用花银子钱的?没有好处,谁会尽全力帮你?咱们家本就因修筑那省亲别院,弄得内囊中空、后手不继了,再要多出这一笔,明儿等不到皇上下旨惩治咱们,咱们家上下几百口子倒先活活儿饿死了!” 贾赦邢夫人素来便因贾母偏心二房而心存不忿,只碍于之前二房有个娘娘在宫里,且还十分得宠,连带的亦能与他们带来多多少少的好处儿,方一直强忍着罢了。如今元春既已被废,还带累得他们极有可能会因此而殒命,也难怪贾赦与邢夫人怨怒滔天,恨不能任元春立时死在宫里了。 王夫人好容易劝得贾母松了口儿,正暗自欢喜,不想贾赦夫妇又横插了这么一脚,不由又气又怒,一时还转换不过来角色,还当自己是今儿个之前那个煊赫体面的“皇后娘娘”的母亲,因站起身来便冷笑道:“大老爷大太太这会子说这话儿,也忒没有良心了罢,怎么昨儿未见你们这般说?人都别忒势利了!”又道,“便是要花银子打点,亦碍不着大老爷大太太什么,我的女儿,我自会拿体己银子出来打点的!” 王夫人这番话儿不说则已,一说则更让贾赦等生气,亦顾不得其他,跳起来便指着王夫人的鼻子骂道:“好个专会藏私、昧官中银子的二太太,你便是再出身大家,能有多少陪嫁体己?前儿个修筑省亲别院,已拿了十万银子出来,这会子你自己还有体己,说你没有藏私,没有昧官中的银子,谁人能信?你昧了官中的银子倒也罢了,当日为你女儿省亲,你亦舍不得拿出来,反倒逼得咱们人人将体己银子倾囊交出,可真真是打得好算盘!也罢,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只把当日我那五万银子,还有琏儿那三万两银子交还与咱们,我也不追究你昧官中银子之事儿了!”说完向王夫人摊开了手掌。 彼时王夫人方意识到自己方才究竟说了什么,又急又悔又怒又怕,生怕贾赦真作出如此落井下石、趁火打劫之事儿,逼自己交出体己银子,彻底断了宫里元春的生路,因忙扑到贾母身前贴膝跪下,哭道:“老太太可一定要为娘娘做主啊!” 不待贾母发话儿,贾赦亦赶上前跪到她面前,哭道:“老太太这些年来待儿子一房如何,待二老爷一房又如何,大伙儿都是看在眼里的,儿子可曾有过微词?没办法,谁让儿子是兄长呢,作兄长的让作兄弟的,原是应该的!可是如今已到了咱们家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儿了,倘老太太还要这般一味的护着二老爷一房,不给儿子一房一条生路,可就别怪儿子到祠堂去哭列祖列宗们,请祖宗们与儿子评这个理儿,再议分家之事儿了!” 后面儿早在贾赦跪下时,亦跟着跪下了的邢夫人与贾琏凤姐儿夫妇闻言,忙亦跟着哭嚎道:“咱们亦是老太太的儿孙,老太太不能只顾着大姑娘与宝玉,就不理咱们的死活了罢?” 一旁跟贾赦邢夫人过来的大房的丫头婆子们见自家主子都跪下哭了起来,一半儿为了表忠心,一半儿忐忑于自己未知的命运,亦呼啦啦跪下一片,跟着哭嚎了起来。瞧在不知情之人眼里,倒以为这家定是死了什么重要之人呢! 正混乱得不堪之时,一旁一直未开口说话儿的贾政忽然上前急道:“如今皇上要怎么发落咱们家,咱们能否保得住性命尚属未知,你们倒先盘算起分家之事儿来了,也不怕到头儿白忙活儿一场吗!”说着掉下泪来。他忙胡乱拭去,又道,“依我说,倒是按老太太的吩咐,先去以往与咱们家交好的亲朋世交府里活动一番,请他们明儿务必要在皇上面前儿替咱们美言,先保住一家子上下的性命要紧!至于其他事宜,倘连命都保不住了,这会子说了亦是白说,未知老太太与大老爷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端的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终于忆起眼下最紧要之事,不是哭号,不是吵嘴,不是分家,更不是搭救宫里元春,而是先保住自己的性命,不然没了性命,便是今日争得了再多的家产,亦只能是白搭!因忙都拭了泪,自地上爬起来,由贾赦先说道:“二老爷言之有理,倒是赶紧四下里活动奔走是正经。”至于与二房的账,待他保住了自家的身家性命,再好好儿与之逐一清算亦不迟! 当下贾赦贾政忙携了贾琏,各自回房换好了官服,又一面命管家备厚礼,一面命人去请了宁府贾珍来。贾珍闻得此事儿,亦是又惊又怕,有心不掺和进来,到底自己亦是姓贾,且又与荣府属本家近支,果真皇上要株连荣府族人,头一个跑不掉的便是自家,说不得换好了官府,与贾赦贾政等父子叔伯一块儿,通城百般忙活儿起来。 余下众女眷在家,都是忐忑恐慌不已,也没有心情彼此争吵了,都有志一同、不错眼珠儿的张望起门口儿来,以期下一刻便能有好消息传进来。荣庆堂霎时又安静得有如坟墓一般,与方才的喧嚣混乱,无异于云泥之别了! 掌灯时分,贾赦与贾琏父子前脚儿跟后脚儿回来了,凤姐儿眼尖,第一个看见,忙忙起身迎上前,满脸期待的急声儿问道:“怎么样,怎么样,他们都答应为咱们家在皇上面前儿美言了吗?”其余众人亦忙围上前,七嘴八舌的问道:“他们可都答应了?” 贾赦见问,先便没好气儿的道:“没见我嗓子都快冒烟儿了,不知道先拿茶来我吃的?”忙有丫头奉了茶上来,凤姐儿忙接过奉到贾赦手里,次之又奉与贾琏。 仰头一口饮尽碗里的茶,贾赦犹不说话儿,只是黑着脸子气鼓鼓的坐到了一旁。 上面儿贾母见状,因问:“联络到了几家?”不待贾赦答话儿,又掰着指头儿一面盘算,一面自语道:“史家是我的娘家,不用说自然是愿意的;其余平原侯家、定城侯家,还有神武将军府亦素来与咱们家交好,亲如一家,当亦是愿意的……” 话未说完,已被贾赦冷笑着打断:“倘他们几家真能如老太太所说的这般便好了!” 贾母一听这话儿不对,忙赶着问道:“此话儿何意?难道他们竟不愿意?” 贾赦冷笑接道:“岂止不愿意,连一家大门儿都未让我和琏儿进,只说是家里有客到,或是当家人不在,真真气煞我也!”说完一拍身侧的雕花桌子,震得其上的茶碗掉到地上,“砰”的一声脆响,摔了个粉碎。 贾母闻言,犹似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般,因略带迟疑的问道:“旁的不说,史家当不会将你们拒于门外才是呀,好歹咱们还是一家子骨肉血亲呢。还有神武将军冯家,可是素来最与咱们家交好的,咱们家有什么事儿,亦是最肯帮忙的,又怎么会连门儿不让你们进呢……” “老爷说的都是真的!”贾琏忽然愤愤的打断道,“可恨那史……、那冯家,平日里那不是咱们家的奴才一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口口声声都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如今一旦咱们家真遇上用他们之时了,却躲得比什么都快,还说什么‘老爷与大爷都铁网山打猎作耍去了,贾老爷贾二爷过一阵儿再来罢’,真真睁着眼睛说瞎话儿,昨儿个我还同冯紫英吃酒呢!”他本来想骂史家,——只因史家最过分,远远儿瞧见他父子二人打马过去,便“砰”的一声儿关上了大门,任他们命人如何去叫门,那门亦未再开过,话到嘴边,方忆起贾母素来维护自个儿娘家,忙忙又改口骂了冯家。 只是贾母系何等聪明之人,如何猜不到史家必定亦给贾赦贾琏父子脸色瞧了?当下心里又是恍然又是生气又是伤心又是悲凉,端的是百感交集于一心了!也是她糊涂,竟想不来先前各国公府及其他人家之所以与他们家交好,愿意与他们家往来,看的不过是他们家在宫里有个娘娘,且娘娘还十分得宠罢了,如今娘娘已经被废,眼瞧着是再无翻身之日,他们躲他们家尚且来不及了,又岂会在此时对他们施以援手的?自古便只闻锦上添花者,何尝见过雪中送炭人?便是换了她瞧着旁人遭此大难,只怕亦会严令家下人等远远儿的避开那人,以免连累到自家的,异地处之,旁人自然亦能想来,她原不该寄太多希望于那些人身上的! 然能设身处地的想来是一回子事儿,要理智的去接受,却又是另外一回子事儿了,尤其此事儿还牵涉到自家的生死存亡,也就决定了贾母压根儿不可能做到释然。一想到这些年来她对自个儿娘家的维护和帮助,她就恨得牙痒痒,真真一群喂不熟的白眼儿狼,倘此番自家能躲着这一劫,看她怎么收拾他们去! 毕竟是自己的娘家人,贾母这会子便是再不满再怨恨史家,亦不愿意当着贾府众人面前儿骂他们;可是邢夫人凤姐儿及贾赦一众妾室等便没那么多顾忌了,她们本已觉着自己是无辜被牵连的了,这会子又闻得史家这般落井下石,想着连至亲的史家都这般了,其他人还能有什么指望?她们此番是死定了!因终于忍不住再次哭嚎起来,只不过凤姐儿等人不敢像邢夫人那般,一行哭,一行还将史家及王夫人骂个狗血喷头罢了。 偏惟一能喝止她的贾母与贾赦母子二人,前者自觉理亏,不好出口何止;后者则早想大骂史家大骂王夫人了,心里犹还嫌自己老婆骂得不够狠呢,又岂会阻止她的?安静了一阵儿的荣庆堂,再次“热闹”了起来,只是看在素来最喜欢热闹的贾母眼里,却恨不能自己立时便死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了,亦好过在这里看自己后人们的种种丑态! 还是贾政与贾珍回来,方让哭嚎的人们暂时安静了下来,都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了他们身上。——虽说方才他们已经见识过一次人情的冷暖了,心里到底还是存了几分渺茫的希望的,或许不是每个人都似史家和冯家的人那般势利呢?或许总还有人愿意帮他们一把呢? 他们很快又再次失望,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彻底绝望了,只因贾政与贾珍在其他各府的遭遇,并未比贾赦贾琏父子好到那里去,不对,对于贾政来说,甚至是更糟,因为他是已废贤妃的父亲,是其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之一,人们实在没有理由也没有义务给他一个好脸子瞧,一旦传至皇上耳朵里,指不定他们亦会跟着遭殃亦未可知! 绝望当中,贾母忽然叫道:“太子府去了没有?好歹咱们家二姑娘还在那里,先前咱们又那般替太子爷卖命,太子爷一定不会眼睁睁瞧着咱们落难不管的!” 贾珍正要说他们连太子府所在的那条街道尚来不及靠近,已被守在那里的太子府的侍卫喝住了,令他们不能越过一步,便有婆子跌跌撞撞的跑进来,一行跑,一行嚷道:“老太太,老爷,太太,不……不好了!咱们家二姑奶奶被太子府打发人送回来了,一并送回来的,还有咱们家当日一块儿陪过去的一应衣衫首饰等物儿……” 闻得最后一线希望亦破灭了,贾母禁不住眼皮儿一翻,直挺挺便要往后仰去,只是谁还顾得上理她?心里虽已约莫明白太子府连迎春都送回来,定是要摈弃他们了,到底还残存了几分侥幸的希望,指不定太子只是闻得贾家出了如此变故,连夜打发迎春回来安慰安慰的呢?因都忙忙撵了出去,以期能尽快自她口中得到太子府如今待贾府倒究是何态度? 出了荣庆堂不远,就见煞白着一张脸子的迎春,被她的两个陪嫁丫头司棋绣橘一左一右搀扶着,缓缓行了过来。贾赦心急如焚,亦再顾不得其他,头一个便冲上前一把撅住了迎春的双肩,一面摇晃,一面语无伦次的问道:“太子爷怎么说?太子爷会救咱们的罢?太子爷是打发你代替他回来瞧咱们的?” 可怜迎春被他摇得头晕目眩,恶心欲吐,那里还能说得出话儿来?况她在太子府原便生活得不算好,今儿个又闻得娘家出了大变故,旋即又被太子妃下令送回了贾府来,正是心乱如麻、全身无力之时,又被父亲这般大力摇晃,不晕过去已算是好的了。 还是一旁司棋绣橘心疼自家姑娘,小心翼翼说了句:“姑娘都快喘不过气儿来了,求老爷先放开姑娘,容姑娘先喘口气儿,再问姑娘话儿亦不迟。”劝得贾赦松开了迎春的肩膀,她方终于得了个喘气儿的空隙。 只是未待她把气儿喘匀,后面儿邢夫人凤姐儿等又赶来上来一叠声儿的问:“太子爷儿怎么说,是打发姑娘回来瞧咱们的?” 迎春见问,强自挤出一抹笑意,却分别比哭还要难看,“我并没有见过太子爷,一直在太子妃娘娘跟前儿伺候,今儿个亦是太子妃娘娘打发人送我回来的,还说以后有机会,再替我寻个好人家……”越说到后面儿,她的头便越垂得低,声音亦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没有了。 事实上,早在第一眼看见迎春时,邢夫人与凤姐儿便知道迎春是再不可能回太子府了,只因她们赫然看见,迎春的发式还是作姑娘时的法式,显然还未受过太子的宠幸;如今又闻得她说连太子的面儿都未照过,一颗心更是攸地跌落到了最深的谷底,亦没有心情再理会她,便都缓缓转过身儿,垂头丧气沿着来路返回荣庆堂了。 余下迎春倒也并不因此而觉着过分的伤心或是难过,横竖她打小儿便是这般被人忽略着长大的,对这些个所谓“亲人”待她的漠不关心,早已经习惯甚至可以说是麻木了,因只怔了一下儿,便苦笑着唤了司棋绣橘,又打发了两个婆子去取了自己的行囊进来,悄悄儿回自己屋子收拾规整去了。 这一夜,贾府东西二府上下将近六百口子人,通不曾有一个人合过眼。 翌日上午,在烦躁、焦急、恐慌、绝望中足足等待了一日一夜的贾府众人,终于等来了水百川的圣旨。 当闻得人来报“圣旨到”那一刻,贾府众人的脸子,几乎同时变得如死灰一般,更有那特别胆小且心里又有鬼儿者,譬如贾母王夫人,立时脚下一软,软软便要往地上栽去,还是其各自的丫头在旁边儿扶着,方强撑着同了贾赦贾政等人一块儿,接出了大门外去。 出乎意料的是,水百川却没有下旨要贾府众人的命,只是虢夺了贾府但凡有爵位的人的爵位封诰,将贾府众人悉数贬作了庶人,摘去了宁荣二府“敕造宁国府”、“敕造荣国府”的匾额;又没收了一应田产庄子等,却并未下令将其家宅充公;并下令要其即日便要黛玉那四十七万两银子连同文契一块儿送到林府而已,倒让贾府众人一度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半日都不敢上前接旨。 还是那传旨的大太监不耐烦的咳嗽了几声儿,方让贾赦贾政先回过来神儿来,因忙跪爬上前接了旨,又千恩万谢谢了皇上的大恩,便赔笑着要留那大太监吃茶。早有贾琏凤姐儿夫妇见机,悄悄儿打发平儿回房取了一千两的银票过来,忙忙上前奉与贾赦,又由贾赦奉到了那太监手里。 那太监眼皮儿都未动一下,便将银票反手收到了袖里,却犹没有好脸子,只是仰高头,好似在用鼻孔中说话儿一般,人五人六的说了一句:“记得将那四十七万两和文契立时送到潇湘公主那里去,迟了当心你们的脑袋!”扭身儿便要离开。 慌得贾赦贾政忙绕至其前,赔笑着小心翼翼问道:“敢问公公,这位潇湘公主可是敝宅的表姑娘林黛玉……”虽则心下已猜约莫猜到黛玉便是那潇湘公主了,但老兄弟两个无论如何想不透,亦不能相信不敢相信自家的外甥女儿,缘何竟会在一夜之间,自一介孤女摇身一变,变成了皇室金尊玉贵的公主,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上人! “大胆!”话音未落,已被那太监用尖厉的声音打断,“潇湘公主的名讳,也是你们一介草民所能直呼的?来人,掌嘴!”话落,便有两个膀大腰圆的羽林军应声上前,抡圆了胳膊,分别狠狠与了贾赦贾政十数个响亮的耳光。羽林军原便不比小太监,没有几两力气儿,而是个个儿武功高强,臂力过人的,不过才只几下,贾赦贾政便已被生生打得鼻子嘴巴直淌血,牙齿亦被打掉了几颗! 兄弟二人自出生落地至今的几十年间,何曾有过这样儿于身于心都堪称巨大侮辱与折磨的经历?偏还敢怒不敢言,说不得强忍着疼痛与怨怒,送了那太监行远后,方对着其背影儿啐道:“呸,什么东西,不过一介阉竖,拿了鸡毛当令箭,也敢在咱们跟前儿充大爷了!” 还是后面儿贾母小声儿说了一句:“好了,有什么话儿屋里说不得?非要在这里说,倘传到有心人耳朵里,只怕又是一场祸事儿。”方劝了他兄弟二人回屋。 回至荣庆堂,贾赦亦顾不得先去洗脸处理伤口,便捂着腮帮子问贾母,“果真要将那银子送去给外甥、那潇湘公主?如今咱们一家子都没了爵位,亦即没了俸禄,庄子田产亦被没收了,说白了压根儿就是再没有进项,实打实的入不敷出、坐吃山空了,强撑着三五月倒还有可能,三五个月后,咱们家上上下下几百口子,又该怎么样儿呢?” 贾母听说,冷笑道:“圣旨都下了,难道你还想为自己增添一项‘抗旨不遵’的罪名?到时候可就不会有此番这么好的运气儿了!”又唤鸳鸯上前附耳吩咐了几句,她便忙忙去了。 这里贾母又道:“走这一遭儿未必亦是坏事儿,至少可以弄清楚林丫头缘何忽然变成了公主?再者,林丫头原便心软,倘待会儿咱们上门时能真心悔过,焉知她不会念旧情,反过来再看顾咱们的?到时何愁咱们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因此今儿个不但要送还银子,还要备上一份儿厚礼,以作咱们家对她晋封公主的贺仪!”遂点了凤姐儿探春惜春一块儿,坐了车便忙忙往林府去了。 却不想,才到得林府所在的那条街口儿,便被一众侍卫拦住了。闻得是来送银子并文契的,便见一个人自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马车下了,不是别个,却是青冉。 青冉原深恶贾府一干人等,亦不愿与之多说,只验明了银票与文契系货真价实的,便复又回到马车里,命人驾车去了。余下贾母等人又气又恨又无奈,亦只能在侍卫们的喝骂声儿中,垂头丧气的往回走。 回程的途中,贾母方自路人口中得知,黛玉不独被皇上封为了潇湘公主,还被指与了先前的六皇子,现今的北静王爷为正妃,待黛玉及笄后,再择日大婚,禁不住又是后悔又是怅然,深悔自家先前将黛玉得罪得狠了,弄得如今即便她得了势,他们家亦别想沾到任何光!(未完待续) 内乱先起宝钗后至 懊丧后悔之后,她的心里又随之涌上了一阵深深的怨怼与仇恨来,‘你林丫头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以眼下正当重孝,且年纪儿尚小,不谈婚嫁之事儿来推辞咱们家的提亲的吗?敢情儿这不过是你一心欲攀上更高枝头儿的借口罢了!不然缘何咱们家的提亲你就能再四的拒绝,皇上一指婚,你就迫不及待的应了下来呢?’ 由近及远,她旋即又想到,若不是因为黛玉一再的乔张拿致,而是一开始便应下他们家的提亲,他们家至于一再的登门,并因此引来了大皇子及太子妃;至于最后闹到宫里,闹到皇上跟前儿,并闹得他们家的娘娘被废,他们家亦遭遇这场无妄之灾吗?却浑然忘记当初自家求娶黛玉的根本动机,及自家是如何对黛玉步步紧逼,几乎不曾将她闭上绝路的无耻嘴脸了! 越想越气,才“好了伤疤”便忘了疼的贾母,忍不住便要命驾车人往回驾,欲上门好好儿寻黛玉兴师问罪一番,还是凤姐儿并一旁原就不欲同来的探春惜春再四拿话儿来劝,尤其探春更是毫不客气的指出,现下他们家已是平民了,所谓“民不与官斗”,果真折回去,只怕不独一样儿见不到黛玉,还极有可能会因此被街口儿的侍卫辱骂毒打,且他们还寻不下一个说理儿的地方去,方劝得贾母消停了下来。 沉着脸子回至贾府,看着自家正门上那原本悬着“敕造荣国府”匾额,现今却空落落的地方,贾母才消退下去了几分的对黛玉的怨怼,攸地又如星火燎原一般,一发不可收拾起来,甚至衍生出了当年就该在甫一生下贾敏时,便将她沤死在了便桶里的,也好过今儿个被她的女儿带累得他们全家都不得安生! 气哼哼回至荣庆堂,却见贾赦、贾政、贾琏、贾珍、贾蓉并其各自的妻室们都赫然在座,一副等贾母回来商议大事儿的模样儿。瞧得贾母进来,众人都忙站了起来。 扶了鸳鸯颤巍巍行至当中榻上坐了,又就着琥珀的手吃了一盏热茶,贾母方缓缓闭上眼睛,满脸疲惫的问道:“你们这是作什么?” 贾赦见问,先起身微微欠了欠身,道:“回老太太,之所以将大火儿都召齐,确是有正事儿相商。”顿了一顿,又道,“趁先前老太太出门的空档儿,儿子与二老爷一块儿,细细查看过府里一应账册了,发现不独库上无银,尚有许多亏空;又查看了家下人丁册子,发现半数以上人口都是不必养着的。如今咱们家遭此大难,明儿再无其他进项,所能作的,不过是尽量俭省,以期能多支持些儿时日罢了。儿子瞧着趁今儿个人还齐全,倒不如趁便当众把家事儿理一理,不必要的下人则该撵的撵,该卖的卖,毕了各房便各自度日罢,也可以省好大嚼用呢,未知老太太意下如何?” 虽则方才进门瞧着这个架势时,贾母已约莫猜到贾赦会提分家之事儿了,但这会子听他这般大言不惭的提出来,仍是又生气又难过,因含泪冷笑道:“亏得你还出身大家,又打小儿读遍圣贤书的,岂不知‘父母在,不分家’的道理?”又啐贾政,“你作兄弟的,也不知道劝劝的?” 贾政见问,只得赔笑道:“何尝不曾劝的?只是大老爷原是长兄,长兄如父,我作兄弟的,如何好违背兄长的吩咐?况大老爷说的原也在理,咱们家确实亏空得忒不像了,再不省着点,只怕连年底都撑不到了!” 一旁王夫人则因生恐贾赦提出要自己偿还他那五万两及贾琏那三万两银子,一直都低垂着头,一声儿不敢吭,惟恐将他们的注意力,悉数引到了自己身上。至于分得家产的多少问题,她倒不是很在意,到底贾政亦是贾母的儿子,尤其贾母又最疼宝玉,便是大房再跋扈,贾母当亦不会让他们二房吃多大的亏才是,横竖她的体己银子已经够不少了,只要不被逼着还那八万两,她不在意现下让自家吃点小亏。 未料到连一向最看重孝悌人伦的贾政亦赞成分家,贾母越发生气难过,说话儿的声音亦不自觉颤抖了起来,“好啊,好得很啊,我还没死呢,你们就这般急着要分家了,可怜我操劳一世,却养出了你们这样儿一群子孙后人来!罢了,你们既要分,就自己分去罢,我也懒得理你们了!”便命鸳鸯搀自己回房歇息。 不想未及举步,却被贾赦唤住,似笑非笑道:“老太太是咱们家的老祖宗,如此大事儿,又岂能少得了老太太在场统筹指挥的?况老太太的体己并房里的东西,可是咱们大家伙儿都有份儿的,还是请老太太拿了登记的册子来,当着大伙儿分了罢,也免得一时背转身去,老太太又不自禁的分得不均了。” 贾母被他这一番话儿气得直打哆嗦,禁不住喝骂道:“我把你个没孝心雷打的下流种子!这是你作儿子的该与母亲说的话儿吗?你要分家也就罢了,这会子更又得寸进尺,谋起我的体己来了,我还没死呢!”一面抓起自己的雕花拐杖,便欲往贾赦身上招呼去。 贾赦忙后退了一大步,轻而易举的避过了,方冷笑道:“老太太岂不知官中原便亏空得厉害了?您老一向偏心二房,不独让二房住本该由我这个长子居住的正房,又命了二房掌家也就罢了,还逼着咱们连仅有的体己银子亦拿了出来襄助二房修筑那省亲别墅,如今省亲虽不成了,咱们的一应银子却已填了进去,官中又是再拿不出一两银子的了,不分了您老的体己,难道让咱们父子都喝西北风去?今儿个您老是愿意分也得分,不愿意分,也得分了!” 邢夫人贾琏亦在一旁帮腔道:“咱们也是老太太的儿孙后人,老太太真能忍心眼睁睁瞧着咱们都饿死吗?” 又命凤姐儿,“你必是知道老太太登记有老太太一应物件册子的,这会子就去寻了来,大家伙儿当众分了罢!” 凤姐儿想着贾母一贯疼爱自己,不由犹豫了片刻,但旋即又想到,倘今儿个不为大房多争取到一点财产,明儿她的巧儿可该怎么样儿呢?因小心翼翼觑了觑贾母,到底还是迈步往里间去了。 少时,便见凤姐儿果真取了贾母平日里登记一应物件儿的册子来,贾赦忙上前一把抢过,便贪婪的看了起来。一旁贾政虽不惯这些个俗事儿,终究抵不过一句话儿“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亦在王夫人的眼神示意下,上前与贾赦一块儿看了起来,并在心里盘算起自家最终可以得到多少好处来。 贾母在上首看着他兄弟二人的丑态,情知自己是再阻止不了他们了,心中除过深深的悲哀与无奈以外,霎时又奇异般的浮过了另一个念头儿,当日自家一而再再而三逼迫黛玉作她不愿意作之事儿时,她的心情,必定亦是一如自己现下这般的无奈与悲哀罢?自己还是尽快睡过去罢,睡着了,就可以不必看他们这副丑恶的嘴脸了! “老太太,老太太……”这是贾母昏睡过去前,耳朵里所闻见的最后一缕声音,虽然这声音因惊慌失措,而有些个变调了,但她仍能清晰的听出,这声音是属于鸳鸯的,而她那一众平日里惯爱标榜人伦孝悌的子孙后人们,则犹在一旁忘我的吵得正欢…… 贾母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了。尚未完全睁开眼睛,她便下意识的唤道:“鸳鸯,茶!” 不见有人应声儿,亦未听见有人靠近的脚步声儿。 她只得不情不愿的凭着感觉自己翻身坐起,一行嘟哝着“鸳鸯小蹄子也开始学会拿大了!”,一行缓缓睁开了眼睛。 下一刻,她便因吃惊恐慌过度,攸地长大了嘴巴,并自喉间发出了一声儿低哑的尖叫“啊——”,只因她赫然看见,自己昨日还富丽堂皇、琳琅满目的卧室,这会子却只剩下几件儿蠢笨的家俱桌椅,且都还东倒西歪的,至于其上的一应成设,则俱已消失殆尽了,整个卧室,看起来就如同才经历了一场大战般混乱破败不堪,也难怪贾母要尖叫出声儿了! “老太太怎么了?”一个丫头循声儿小跑着进来了,却是琥珀。 贾母的满腹怒气攸地寻到了一个爆发口,因指着琥珀便骂道:“是那个不长眼睛的混账东西,将我的屋子弄成这样儿的?你们都是死人吗,也不知道唤醒我的?净是一群没用的东西!”又问,“鸳鸯那里去了?” 琥珀后退了一小步,方迟疑道:“老太太不记得您厥过去之前发生的事儿了吗?”又答,“鸳鸯姐姐去厨下催热水并老太太晨起时要吃的燕窝粥了……” 贾母听说,怔了一下儿,终于忆起自己原是被她那一群不成器的儿孙们气得晕过去的,又忆起她晕过去前所发生的事儿,心下已明白了八九分,但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问道:“后院儿库房里的东西,可都还在是不在?顶柜里那些个细软首饰,还有卧室里平日里我放银票的那几个小木匣子,可也都还在是不在?” 说完伸出自己近日来急剧消瘦下去,这会子已似枯木一般了的手,快如闪电一般向琥珀抓去。琥珀不防,竟被她一把抓实了,拉到床前,一行狠狠抓着手腕儿,一行大喘着复又问道:“我那些体己之物,可都还在是不在?我放银票那几个匣子,这会子可还在是不在?” 琥珀吃痛,禁不住哭道:“那些个事宜原是鸳鸯姐姐一人料理着,我如何能知道?……” 话音未落,便见鸳鸯气哼哼的进来了,后面儿还跟着两个捧着热水等盥洗之物的婆子,瞧得贾母醒来,大喜过望,因忙几步上前,道:“老太太终于醒过来了,差点儿不曾急死咱们。”说着已是红了眼圈儿。 贾母见鸳鸯进来,方忆起方才琥珀说的她去厨下催热水了,不由放开琥珀,问道:“其他人都死绝了不成,要你亲自去厨下催水了?” 鸳鸯见问,眼圈儿越发红了,几乎不曾掉下泪来,她忙强自忍住,道:“左右无事儿,闲着亦是闲着,倒不如四下里走动一圈儿,也好舒活舒活筋骨。”又笑道,“今儿个天气倒好,待老太太梳洗毕了,便由我和琥珀两个人跟着,去院子里晒晒太阳,散淡散淡可好?咱们这屋子,也需要洒扫规整一番,老太太住起来才自在呢。”好容易把话儿说完,她终于支撑不住,掉下了泪来。 贾母何等聪明之人,如何猜不到自己屋里现下这般景象,定然是自己那群不成器的儿孙们的“杰作”?至于她的一应体己,方才未见着鸳鸯前,她还能抱几分侥幸的希望,如今却见鸳鸯绝口不提此事儿,便知定然亦是未保得住了,不由又气又恨又伤心,便要命人去唤贾赦贾政来大骂。 慌得鸳鸯忙打发了应声儿进来的方才那两个端水的婆子,贴膝跪下,哽声儿道:“老太太且先听奴婢一语,待老太太听完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寻大老爷、二老爷来兴师问罪可好?”说罢含泪娓娓说开了。 原来昨日贾母昏过去之时,贾赦贾政等人正忙于争财产,那里顾得上理会她?还是鸳鸯琥珀等几个贾母的心腹瞧不过眼,方大着胆子抬了她回卧室。待要打发人请个大夫来瞧瞧去,上上下下皆是慌作一团,竟是使唤不动半个人,还是一位跟在贾母身边多年、略懂一点点医术的老嬷嬷看过,说只是“气怒攻心”才致使晕厥,不相干的,方让鸳鸯等稍稍放下了心来。 不想片刻过后,便见贾赦领着一群人打头儿进来,亦不管贾母犹在床上躺着,便开始满屋子乱翻,待翻出贾母平日里存放体己银子的匣子,又令人将屋里但凡值钱点子的东西都尽数搬完后,转身便要离去。 鸳鸯等人气不忿,因拦住贾赦要评理,后者却冷笑道:“以后老爷我说的话儿,就是理儿,谁若胆敢有所反抗,就给我滚出去!”又命跟来的人将贾母屋里除过鸳鸯琥珀并另外两个伺候贾母多年的婆子以外的所有人,一并召集齐,以“家道艰难,能省则省,伺候的人只要够使也就罢了”为由,悉数撵了出去。 又倨傲的吩咐鸳鸯,“以后逢单月,老太太的一应吃穿用度,就到我那边儿找你大太太支取;至于逢双月,则是二老爷那边儿的事儿了,与老爷我不相干,明白了吗?”旋即还轻佻了摸了鸳鸯的腰一把,方扬长而去。 余下鸳鸯又羞又怒又气又恨又无奈,后又得知府里半数儿以上的人都被撵了,各房都只留了少数几个亲近的丫头婆子伺候,以节省嚼用,且贾母其时又还未醒转过来,方强忍住了。 今儿个一早起来,鸳鸯估摸着贾母应该快醒了,遂打发了一个婆子过去邢夫人那边儿催热水并贾母每日清晨起来都要吃的燕窝粥,却被告知,‘为避免多烧火废碳,热水每日只辰时初刻供应;至于燕窝粥,大伙儿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奉劝老太太还是消停些儿罢’。鸳鸯闻得婆子回来这般说后,想着大老爷大太太便是再要怎么节省,亦不该节省到老太太头上才是,遂忙命了琥珀留下照看,领着那两个婆子亲自走了一遭儿。 幸得鸳鸯先前作为贾母身边儿第一个得用体面之人,却从未恃强欺凌过底下的人,此举为她在贾府内积累了良好的人缘,方使得她顺利要到了热水。只是燕窝却是无论如何再不能吃了,鸳鸯亦深知现下贾府的情形儿,说不得只好先回了贾母屋里。 大略说完这一日一夜所发生的事情,鸳鸯又压低声音劝道:“如今老太太一应体己都被大老爷二老爷分了去,若再惹恼了他们,只怕……,依奴婢说,老太太且先将养好了身子,再待咱们那放出去的印子钱都收回来后,再与他们清算亦不为迟,老太太请细想。” 鸳鸯一番苦劝,让贾母很快冷静了下来,因思忖,如今自己手上一无银子,二无得用之人,倘真闹翻,指不定处境较之如今更要惨上几分,——她丝毫儿不怀疑自己那个没脸没皮的大儿子,会作不出那等事儿来!如今两府都是坐吃山空,便是分了她那体己银子,再当了她的头面首饰等,以他们一贯花钱散漫惯了的性子来看,只怕她的体己银子亦是花不了多久的;而到时候她借着当年黛玉那四十七万两银子作本钱翻出来的利子钱,再加上新近她又放出去的那笔银子,连本带利收回来,亦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她就不信到时她手下有了他们所正缺的银子,他们还有谁敢慢待她的。当然,这一次,她一定会将银子藏在谁也寻不见的地方,免得又被那群孽障给搜刮走! 又攸地忆起昨儿个贾赦口口声声要王夫人归还自己那五万和贾琏凤姐儿那三万银子,贾母忙问鸳鸯最后贾赦到究如何肯罢手了的?不待鸳鸯答话儿,她又冷笑道,“以他那性子,尤其还牵涉到这么大笔银子,又岂是肯善罢甘休的?” 鸳鸯忙道:“大老爷自是不肯善罢甘休,吵着定要二太太偿还那银子,珍大爷珍大奶奶亦在一旁帮腔,几乎不曾把二太太急死,却亦是再四不肯拿银子出来,大老爷讨不到银子,气急败坏,只得提出将老太太的体己二八分,二老爷一房占二,大老爷一房则占八。饶是如此,大老爷犹不甘心,因又与珍大爷说好,将如今尚未建成的省亲别院一人一半儿分了,说是再修缮修缮,便可或租或卖,倒手赚银子了!” 贾母听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自己这群子孙啊,果真没有一个善与之辈!罢了,就让他们先彼此斗个够,斗得两败俱伤,她的银子又收回了,她才出面儿好生与他们清算今日之账罢! 接下来几日,贾母倒也真消停了下来,每日里送来什么吃什么,幸得贾赦还是读过书的人,到底还有几分廉耻之心,生恐被人说他薄带生母,每日里送来的饭食倒也不差,贾母遂一面悉心将养着自己的身子,一面暗自盘算起还有多久方可以连本带利、最大收益的收回自己放出去的那几万印子钱,倒也不是很难度日。惟一不好的,便是她几日未见着她的心肝宝贝儿宝玉了,也不知道他这会子好是不好,丫头婆子们照顾得可心不可心? 这一日,贾母正躺在命人抬到院中的藤屉子春凳儿上晒太阳,便见王夫人房里的丫头金钏儿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一面行礼一面喘道:“回老太太,大皇子府宝侧妃驾到,指明要老太太领着太太姑娘们出去迎接,太太让奴婢来请老太太示下。” 贾母见金钏儿进来,原是欲指桑骂槐王夫人一番,再借她的口转到王夫人耳朵里的,不想却闻得她说大皇子的侧妃驾临,又是惊奇又是纳罕,因自语道:“咱们府上并没有谁跟大皇子府的侧妃交好的啊?”又思忖,难道大皇子竟是打发其来兴师问罪,问他们家背叛他,转投向太子之罪的?但也不对呀,果真大皇子要问罪,早该来了,又岂会等到今日才来? 心下不由越发纳罕了,但亦明白以自家现在的身份,别说是大皇子府的侧妃驾临,便是随便一个管事儿的来了,他们亦是不敢慢待了去的,因忙命鸳鸯服侍着理了一下儿衣妆,便扶了她,又同了那金钏儿,一块儿往前面儿去了。(未完待续) 临门一脚初下马威 贾母扶了鸳鸯,同了金钏儿一块儿去到早已不复当日之繁盛富丽的前厅,就见邢王二夫人、李纨凤姐儿妯娌并迎探惜三春等俱已侯在了那里,只是每个人的衣衫妆扮都较之先前素淡了许多,瞧在贾母眼里,心里到底好受了些微,看来“家道艰难,能省则省”这一贾府新的家训,并不只是针对的她一个人嘛! 瞧得她进来,众人都忙站起身来欠身行礼,口称:“见过老太太。” 撇开先前自己作孙媳儿媳时的年限不算,至今贾母作贾府老封君亦将近二十载了,这便养成了她幸喜排场体面、众星拱月的性子。只是自从贾府家道中落,儿孙们又不成器,致使她已很久未尝到过这种被众人所景仰着的感觉,一瞬间竟恍惚回到了先前贾府尚体面煊赫之时,因缓缓行至当中榻上坐了,又缓缓扫视了众人一圈儿,方道:“都起来罢。” 底下王夫人见她这般乔张拿致,暗自冷笑不已,然思及方才自己领着二房众人迎出去时,那位宝侧妃的丫头婆子们说的‘咱们主子什么身份?贵府难道不该让贵府最高辈分儿的老太太领着贵府所有女眷们来迎接的?’,显然在外人看来,终究贾母才是这贾府真正的内当家。王夫人虽又不忿又不甘,只亦能命人去请了邢夫人凤姐儿婆媳来,又打发了金钏儿亲自去请贾母,于是方有了贾府自“内乱”以来这几日的第一次众人齐聚。 王夫人虽瞧不上贾母这副犹拿自己当昔日荣国府老封君的模样儿,奈何人家指明要她领着人出去接,说不得上前几步赔笑道:“我回老太太,因大皇子府上宝侧妃忽然驾临,媳妇儿想着这类大事儿终究还得老太太统筹安排,方可保万无一失,因此才打扰了老太太的静养清修,还请老太太勿要责怪才是。” 邢夫人凤姐儿亦忙笑道:“小事儿咱们这些子孙后辈还敢壮着胆子自己拿主意,一旦遇上这类大事儿,终究还得惟老太太马首是瞻才是,不然指不定什么时候便出了纰漏亦未可知呢。”她婆媳二人想的是,即便现下贾母手里无钱无权,终究外面儿的人一提及贾府,头一个想到的还是贾母,谓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指不定那一日贾母便在谁家的帮助下,重新夺回了贾府的掌家全力呢?倒是别将她一次性得罪了狠了,因才会出声儿附和着奉承的。 贾母被几人这般一番奉承,心下十分受用,因点头道:“既是如此,咱们趁早儿接出去罢,让那位宝侧妃等久了,岂非显得咱们家太失礼了?”便起身率先往外走去。后面儿众人见状,忙亦跟了上去。 少时,众人已行至了大门口,就见大门外的空地上,早已堆积起了厚厚的落叶并其余秽物,街道上则半个人影儿皆无,较之往日的门庭若市、热闹不已,堪称天壤之别了。 正暗自怅然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儿略显傲慢的问话声儿:“你便是贾老太太罢?” 贾母攸地回过了神儿来,见说话儿的是一个站在离一辆悬有“大皇子府”字样儿,瞧着十分华丽的马车前,穿戴皆不俗的半老妇人,估摸着是大皇子府上的管家娘子,心下虽十分不悦于其说话的口气儿,却亦知道自家今非昔比,说不得点头赔笑道:“老身正是,未知娘子怎么……” 后面儿“称呼”二字儿犹未说出,已被那婆子冷笑着打断:“虽说如今贾家已败落,被贬为庶民了,到底还是曾体面显赫过的,难道竟不知规矩礼仪为何物,竟不知见了皇子府的侧妃娘娘,该行跪拜大礼迎接了?” 贾母被抢白得脸子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怔了一下儿,方赔笑道:“娘子息怒,老身只是太高兴于侧妃娘娘这样儿尊贵的人儿竟驾临寒舍,一时有些个回不过神儿来罢了,老身这就迎接侧妃娘娘去。”心里却又是冷笑又是不忿,不过小小一个皇子府的侧妃,亦敢自称起“娘娘”来,自家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因忙领着后面儿刑王夫人等,微欠着身子上前便跪至马车前,口称:“民妇贾门贾史氏,携阖府女眷,见过侧妃娘娘,恭请侧妃娘娘寒舍里吃茶说话儿去。” 半晌没有声息。本就冷清的贾府大门外,此刻虽有了站满跪满了一大群人,却越发显得冷清了。 许久,就在贾母等人都觉着膝下快下支撑不住之时,终于有一个声音自马车里传了出来:“吴大娘,还不过来扶主子下车?”不知道是不是幻觉,贾府众人都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尤其王夫人,更是觉得这声音无比耳熟,只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在那里听过罢了。 方才那个十分傲慢的婆子,闻言后忙换了一副嘴脸,小跑上前掀起了车帘儿,与马车旁另一个与之差不多妆扮的婆子,一左一右一行伸手搀人,一行赔笑道:“莺儿姑娘您慢点子!” 便见一个瞧着只好十五六岁,穿着打扮皆不俗的大丫头模样儿的女子,被二人搀扶着小心翼翼站到了地上,不是别个,正是打小儿跟在宝钗身边儿伺候的贴身大丫鬟莺儿,车上坐的人,无疑自是宝钗了! 吴婆子与另外那名婆子还欲上前扶宝钗,却被莺儿娇声儿斥住:“主子何等尊贵之人?你们粗手粗脚的,一个不小心磕着碰着主子那里,爷儿怪责起来,你们担当得起吗?”旋即自己转过身子,小心翼翼的扶了车上的宝钗下来。 早在先前闻得莺儿似曾相识的声音自马车里传出来时,贾府众人心下已是生了疑;及至到瞧见莺儿下车,众人心里更是攸地浮上一股子不好的预感来;这会子又瞧见宝钗艳光四射、气象万千的下得马车,又扶着莺儿的手,款款行至自个儿面前,居高临下盯着自己,贾府众人尤其是贾母和王夫人的心,更是霎时跌落到了谷底,她们已然明白,自己今儿个是凶多吉少了! 宝钗居高临下的站在贾府众人面前,既不开口说话儿,亦不唤众人起来,只是拿她那双平日里面对着大皇子时媚眼如丝,彼时面对贾府众人时,却带着毫不遮掩的狠厉与几分终于得尝夙愿的得意情绪的艳丽眸子,从左至右,又从右至左,缓缓将神色各异的贾府众人的脸子,一一扫了数遍,直至所有人都招架不住,低低垂下了头去。 她原就深恨贾府,因一直有打发人时刻不离的监视着贾府,自然在第一时间内,便得到了宫里元春被废,贾府极可能朝不保夕了的消息。当下她便禁不住狂喜起来,自己等了这么久,这一天终于还是让她等来了!她恨不能立时便坐了车去贾府落井下石,狠狠侮辱嘲笑贾府众人尤其是贾母和王夫人一番,以报当日被其扫地出门之仇。 然她心里到底还有所顾忌,毕竟皇上惩治贾府的圣旨还没下,皇上既有可能在当时未惩治贾府,指不定之后亦不会深究他们呢?果真如此的话,凭现下的她,到底犹是没有正面儿与贾府抗衡的能力的。况现下她说到底还是大皇子的人,大皇子尚且没有发话儿,她又岂敢轻举妄动?她只能强压下满心去往贾府兴师问罪的迫切愿望,坐立难安的在屋里等候起大皇子的到来。 ——白日里水澈去往林府提亲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虽然丝毫儿不知,但并不妨碍她自贤妃被贬,贾府跟着遭殃这件事儿上,推测出事情最后必定是闹到宫里了的。此时此刻,事情发展至这一步的过程她已不想深究,她只知道结局比她所料想的还要美好十倍百倍,而这个计策就是她与水澈想出来的,后者必定会重赏于她,答应她只要不太出格儿的任何要求,就尽够了! 焦灼不安的等至擦黑时分,宝钗仍未能如愿等到水澈的到来,但是水澈虽未亲来,却打发其贴身长随送了许多赏赐之物过来,待宝钗的态度已较之先前好了许多,还一再赔笑说水澈之所以未亲来,全是因为今儿个在奉天殿,被皇上下旨杖责了二十大板,这会子压根儿起不来之故,让宝钗有什么要求,只管说与他知晓,再由他转告与水澈。 宝钗闻得水澈挨了打,忙不迭便一叠声儿的问道:“可伤得严重不严重?请大夫瞧过了不曾?上药了不曾?”说着已是红了眼圈儿,又命莺儿取“活血化瘀膏”来托那长随带回去。 长随忙摆手笑道:“姑娘不必着忙,宫里娘娘已打发太医府里去瞧过了,也上过药了,说是并无大碍,只需将养个把月,尽可大好了。”眉间却并无丝毫儿因自家主子被打的担忧伤心或是愤懑,显然水澈对自己今儿个挨打之事,虽不至于说是绝对的欢喜,至少亦是喜大于悲的,想来也是,相较于自己母妃在宫里最大的敌人被废黜,自家母妃明儿又能独大于后宫这件大喜事儿,区区二十大板,实在是太不值一提了! 宝钗自然不会真对着这长随提什么要求,只命那长随回去转告:“钗儿一切都好,请爷儿不要挂念,安心将养好自个儿的身子,钗儿在这里一日三炷香的为爷儿祈福。”……等语,又令莺儿取了一百两的银票来塞到长随手里,方命薛蟠亲自领着人,好生送了出去。” 送走长随,宝钗兴奋得恨不能立时便去贾府,狠狠将贾母与王夫人等踩在脚下,然终究在薛姨妈等‘如今谁知道皇上要怎么发落那贾家?待圣旨下了,咱们再上门,去与她们最后的也是致命的一击,岂不更好?’的劝阻下,暂时消停了,只终究太兴奋,竟至翻来覆去睡不着,直至东方都鱼肚白了,方胡乱打了个盹儿。 待天大亮后,宝钗简直一刻亦再等不下去,因忙命人去贾府时刻注意着看圣旨什么时候到,再设法打听出圣旨到究说了些什么? 去打听消息的人很快回来了,却并没有带回宝钗意料中的譬如贾府被抄家或是阖府被下大狱,等候秋后问斩的好消息,反而只是被去了爵位,贬为庶民,并没收了田产庄子而已,连家宅都未一块儿充公! 毫无疑问,宝钗被这个消息气了个半死,简直想不明白,皇上这到底是瞎了眼还是盲了心,竟如此这般便轻易放过了贾府这样儿是十恶不赦之人?当然,她还不敢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只敢在心里腹诽,她可不敢忘记,这里终究是水澈的地盘儿,四下里一多半儿人亦是水澈的人,如今虽是给了她使唤,在那些人的心里,只怕却是从未真正拿她当过主子,更多是则是对她的不屑与不服,倘真让有心人听了一言半语去,她和薛姨妈薛蟠母子兄妹三人这辈子,便算是活到头儿了! 虽则又气又急,宝钗到底不敢轻举妄动了,皇上既然这般轻易便放过了贾家,焉知明儿便不会饶过他们,甚至让其官复原职的?她便是再心急要去将她们踩在脚下,亦只能先等待几日,待局势再稍稍稳定一些儿过后了! 又等了三二日,据她打发出去打探消息回来的人来报,贾府连日来葳蕤了不少,不独将府里下人打发了一多半儿,平日里往来的亲朋本家亦没有一个上门儿;据传贾府自家亦是先起了“内讧”,这会子正可劲儿乱呢! 宝钗闻得这话儿,那里还坐得住?忙忙命人备了车,又叫了莺儿文杏回房,将自己打扮得艳若桃李、贵气逼人,当下便要坐车往贾府去。 还是薛姨妈一把拉住,一脸迟疑的道:“说句我这个作娘的不当说的话儿,现下钗儿你的身份,终究太过……尴尬了点子,贸贸然登了贾家的门,便是贾家现下只是庶民身份了,亦是完全可以将你拒之门外的,毕竟咱们亦只是庶民身份,没的白去气坏了自个儿。倒是待大爷那日身上好利索了再过来时,求他打发几个大皇子府体面的、常在京城各家周旋的管事人,与你一道去罢?” 薛姨妈这番话儿虽无异于兜头一盆儿凉水泼在了宝钗的头上,却不无道理,倒也让宝钗听进了几分去。然她忍辱负重、曲意奉承了水澈这么久,等的可不就是这一天,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也难怪她一刻亦觉着多等不下去了! ——说来也真真奇怪,水澈虽系皇子之尊,其人本身又生得高大挺拔、俊美不凡,堪称完全符合了宝钗“青云之志”的一应条件,然不知为何,她对他却始终产生不了真正的男女之情来;虽说以她目前的处境,也确实不该不能对水澈产生感情,但是,她内心深处竟亦完全未作此想法儿过,不像对着……宝玉时,她的心总是会跳得比平常时候快!难道是因为他们两人实在太过相似,都是那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所谓的“同性相斥”,故而二人之间,只能作那各取所需的盟友伙伴儿,却不能产生那真正的男女之情? 当然,不能打心眼儿里对水澈产生男女之情,并不影响宝钗继续依附着他,去遂自己的青云之志,去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去让自己通过他,成为真正的人上人。她甚至已经想好,待此番贾府的事情一了,自己心中那口恶气儿亦出了之后,她便开始一心一意的笼络水澈,最好能尽快怀上他的骨肉,让他能将她接回大皇子府上,并与她一个名分。如今宫里又恢复到了淑贵妃一人独大的形式来,照此情况来看,水澈是极有可能会问鼎大位的,一旦水澈最终作了皇帝,她便是娘娘,她生的儿子便是皇子了,到时候看谁还敢瞧不起她是商家女出身! 宝钗虽明白薛姨妈的话儿在理,但无论如何不能再多等片刻,只恨不能立时飞去贾府将那里所有的人都踩在脚底下,因沉吟了片刻,方与她母亲道:“妈说的话儿不无道理,只是我却自有法子,管保万无一失的,妈只管放心罢。”命人扶了她母亲回房歇息,她便按方才自己在心里暗自计议定的法子,有条不紊的忙活儿了起来。 她先是有意支开了水澈自大皇子府上特意调来的他的八个乳母之一的、名为帮着宝钗照料这边儿一应大小事务,实则一多半儿是为监视宝钗言行举止的苏嬷嬷,以免有她在坏自己的事儿;旋即便命人去唤了另两个也有几分体面,却始终被苏嬷嬷压了一头,故一直对其不忿的婆子吴婆子与刘婆子来,附耳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并许了事成之后一定重赏二人的诺。 二人原便不忿苏嬷嬷,虽则心里亦对宝钗有几分不屑,到底亦是将水澈对宝钗的宠爱瞧在眼里的,估摸着以宝钗的姿色及手段,明儿一多半儿是会被接进府的,因此平日里对她便多有几分奉承,并不敢像苏嬷嬷那样儿,将不屑表现在脸上。如今既闻得宝钗如此这般吩咐,显是将自个儿当作了心腹,明儿不拘进府不进府都是要重用自古儿的,心下皆十分欢喜,亦顾不得宝钗提到要求——助她打着大皇子府侧妃的名义及排场到贾府去合不合规矩体制,倘被水澈知晓后又会有什么后果,便满心喜悦的接过宝钗递上的两张一百两银票,满口应下了此事。 当下二人便点齐了十数名平日里较为得用的婆子媳妇跟车,又再四叮嘱过众人一番,并许了待事成回来后,每人赏二两银子的好处后,便扶着宝钗上来马车,浩浩荡荡往贾府出发了,于是方有了这会子宝钗以大皇子府侧妃名义出现在贾府大门外这一出儿。 贾府众人尤其是贾母与王夫人虽在宝钗是注视下暗自叫苦不迭,面上却不敢表露出丝毫儿来,甚至连稍稍动一下已跪得浑身发疼的身子都不敢,只因她们都知道宝钗今儿个登门,绝对是未怀好意的,倘一个不慎被她抓住了什么小辫子,以自己现下的身份和她现下的身份,最终吃不来兜着走到,绝对是自己! 然宝钗既是打定了主意要来磨搓贾府众人,将她们都狠狠踩住脚底下的,又岂能只让她们随便跪跪便满足了?虽然瞧着往日里不可一世的贾母,及打从骨子里瞧不上她及她们薛家的贾府其余姑娘奶奶们齐齐跪着自己的脚下,且连大气儿不敢出一口,确确极大程度的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但是,较之于她往日所受到的耻辱,这点子甜头儿,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她就那么将目光自地上贾府众人的后脑勺一遍遍扫过来,又扫过去,却始终不开口命她们起来,她在等她们都支撑不住,继而不由自主的倒下,甚至只要动一动身子,她都可以以“对皇子府侧妃娘娘不敬”的罪名,先让人给她们一顿嘴巴子,一雪当日她在太子府被人掌嘴时,贾府众人不独没有一个人开口与她求情,反而躲在一旁看笑话儿之耻! 眼下秋天虽已过了差不多一半儿,眼见已将至中秋,白日里的太阳晒在人身上,还是很有几分让人吃不住的,谓之“秋老虎”,贾府虽近来遭逢大变故,府里众人谁不是打从生下来便娇生惯养长大,并一直享受着富贵荣华,成群奴仆伺候的?何曾有过这样儿在烈日下跪这么长时候儿的经历?渐渐便都有几分吃不住了。 尤其贾母,原便年纪儿大了,先前瞧着硬朗,赖的不过是各类珍贵补品药材的滋补,然连日来因着贾府遭灾,吃穿用度都较之先前差了许多,较之于其他人,贾母自然更加支撑不住,终于在一阵头晕眼花之后,软软便瘫倒在了地上……(未完待续) 心理扭曲辱人辱己 宝钗等的就是这一刻,如今既见贾母晕倒,因不着痕迹向一旁吴婆子使了个眼色。吴婆子接收到她的眼色,微微点了点头,便忙忙上前行至瘫倒在地的贾母跟前儿,冷笑道:“贾老太太好大的胆子,竟敢以假装晕倒来逃过对我家主子行大礼,敢情儿贾老太太还当自己是以前有朝廷封诰的官家太太,忘记自己已经是庶民,忘记庶民见了官家人,尤其是皇室中人,原该行跪拜大礼的?还是贾老太太仍当现下是先时,贵府仍是皇亲国戚之时?” 说罢又用好似是在自语,实则整好儿够地下贾府众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看来得由老婆子我好生教教贾老太太礼仪了!”一面喝命后面儿跟车的婆子,“还不取水来与贾老太太醒醒神儿的?” 便有两个粗壮的婆子,不知道从那里变戏法儿似的捧出了半盆子水来,一前一后相跟着行至贾母面前,一人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扯得脸孔朝上,另一人便将手里那半盆子水,狠力一下子悉数泼到了她的脸上。 贾母被这么兜头一浇,倒是很快醒转了过来,但明显有些儿不知今夕是何夕,因用力甩了甩头发上不住往下滴的水珠儿,又茫然的四下里张望了一圈儿,最后接触到头上不远处宝钗那一脸的得意和藐视过后,终于彻底反应了过来,不由又是生气又是恼怒,想着她薛宝钗不过一个商家女,便是如今攀上高枝儿成了皇子府的侧妃,于身份上比她们高了,亦不能这般肆意的找上门来欺辱她们! 当下亦再顾不得其他,颤巍巍便强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微仰着犹自滴着水珠儿的头,不卑不亢向宝钗道:“便是宝侧妃贵为皇子侧妃,皇室的半个主子,老身只是一家只是庶民了,亦不能无缘无故治老身一家的罪,惩治老身一家,宝侧妃没有那个权利,那是官府才有的权利!” 宝钗未料到时至今日,贾母还敢反驳于她,兼之她说这话儿时,虽则整个儿人瞧起来狼狈至极,却自有一股常年位居高位者身上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傲气,以致宝钗乍见之下,竟不由自主的怔住了,恍惚又回到了先前她在贾母跟前儿从来便只能仰视之时。 但她很快又回过了神儿来,不由暗自为自己方才的发怔恼羞成怒起来,因上前逼退了贾母半步,方冷冷一笑,道:“什么叫‘无缘无故治你一家子的罪’?难道冒犯皇室主子的罪,还不足以让本侧妃治你罪的?!” 贾母被她逼得禁不住后退了大半步,方稳住身子,心下却是无论如何瞧不上她小人得志的张狂轻浮样儿,只当她仍是当日那个下贱的商家女,便是再攀上了什么高枝儿,终究改变不了她低贱的出身,终究亦不能让她成为真正的贵族,因亦禁不住冷笑道:“原来侧妃还记得您的身份呢!”说到“侧妃”二字儿时,她还有意咬得极重。 短短一句话儿,十数个字儿,却个个儿似尖刀捅在宝钗的心窝子一般,让她攸地怒不可遏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先前被贾母所百般嫌恶蔑视之时,因亦再顾不得身份与矜持,抡圆了胳膊便逼上前,狠狠与了贾母一个响亮的耳光! 贾母才自昏迷中苏醒过来,原便有几分头重脚轻的,不过碍于不想在宝钗跟前儿露了怯失了体面,所以强打起精神硬撑罢了,如何经得起宝钗于盛怒之下用尽全力扇出的这一掌?禁不住脚下一个趔趄,人便再次以极为狼狈的姿势,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来呀,给我将这个尊卑不分、以下犯上的贱民,重重的打上二十大板,重重的打!”宝钗甚至连回神儿呼痛的空隙都未留给贾母,紧接着便冷冷发出了下一道命令,她就不信今儿个还治不了贾母这个老刁妇了! 忙有两个婆子答应着,自后面儿马车上取了板子过来,亦不将贾母架至凳儿上趴好,——当然贾府门外光秃秃的,确亦寻不来凳子,便举起大板你一下我一下重重盖在了勿自挣扎个不住的贾母身上。这两个婆子平常都是混在二门以外的,素未当过什么体面差使,如今好容易得了这个能在宝钗跟前儿讨好卖乖的时候儿,如何肯轻易放过?双双卯足了劲儿便往贾母身上招呼,那板子端的是下得又快又狠。 贾母活至八十岁,从来只有她打人的份儿,何曾受过这样儿重罪,又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端的是又羞又气又痛又恨,头几下儿还能有力气喊叫并断断续续的骂宝钗“狐媚子外道,永远上不得高台盘”、“商家女便是商家女,一辈子摆脱不了轻浮张狂的习性儿”……等语;一面又骂贾府众人不知道挺身而出帮她一把的,贾府众人被她这么一骂,不独没有一个人敢挺身而出的,反而都将头埋得更低了,惟恐将祸事儿引到自己身上,导致下一个挨打的便是自个儿。 及至到挨过将近十下儿后,贾母的骂声儿喊叫声儿便渐趋去小,直至彻底没有了,显是再次晕了过去。那行刑的两个婆子便不敢再下手了,惟恐闹出人命来,只拿眼瞧宝钗。 接收到二人的目光,宝钗禁不住心下一跳,因向一旁吴婆子使了个眼色。吴婆子会意,忙上前举起二指往贾母鼻下一探,方退至宝钗跟前儿,压低声音道:“暂时还死不了,只是果真二十板子打完,就说不准儿了,依奴才说,倒是见好就收罢?” 宝钗闻言,心下虽犹十分不甘,终究亦害怕真闹出人命来,说不得微微点头道:“就依妈妈说的办罢,只是这下台的筏子……”说着有意顿住了。 吴婆子原是那人精儿,如何不明白宝钗的意思?因忙接道:“奴才理会得的,主子只管放心。” 因上前几步,向那两个行刑的婆子高声儿道:“好了,主子宅心仁厚,最是怜老惜弱的,今儿个就打至这里罢。”两个婆子闻言,如蒙大赦,忙忙退回了方才二人所站立的原地不提。 余下宝钗又亲自上前,蹲至贾母跟前儿细细看了一番她早已面白如纸的脸子和狼狈不堪的全身后,方满意的缓缓站起了身来,只是心里终究有点小小儿的遗憾,那便是贾母这副狼狈模样儿,薛姨妈及薛蟠却无缘亲见,真真是可惜了! 收拾完贾母,宝钗心里长久淤积的那口恶气儿,终于算是出了一多半儿,余下那一少半儿,自然落在了王夫人身上。 就见她扶了莺儿,缓缓踱至瑟瑟发抖的王夫人跟前儿,又缓缓蹲至视线与她平行的高度,好以整瑕的盯着王夫人惨白的脸子细细瞧了一回,方“咯咯”娇笑道:“姨妈这是作什么,钗儿可是您的后辈儿呢,姨妈对着我行此大礼,岂非是有意要折煞我了,嗯?” 王夫人被她话尾那一声儿“嗯?”字弄得越发止不住要发抖,半日方哆哆嗦嗦的强自挤出一句:“宝侧妃说笑了,宝侧妃身份高贵,民妇不过一介贱民,如何当得起侧妃您这声儿‘姨妈’?侧妃说笑儿了。” 宝钗听说,掩嘴笑了几声儿,方正色道:“姨妈这说的那里话儿?眼下我是今非昔比了,但亲情人伦可不敢随意忘却,绝不至于像某些人那样儿,一得了势,便忘记自己是谁,是出自那条瓜蔓儿上的,对着与之出于同一条瓜蔓儿上的其他人极力轻视打压甚至绝情绝义了!” 一席话儿说得王夫人越发抖得厉害了,头亦低垂得几乎快要贴至地上了。 又听宝钗道:“虽说当日姨妈对咱们一家不仁在先,毕竟姨妈你亦是真心疼爱过我的,只冲着这一点,我亦作不出那等对姨妈不义在后之事儿来,好了,莺儿且先扶姨妈起来罢。”一面说,一面冲莺儿极其诡异的笑了一下儿。 莺儿回了她一个同样儿诡异的笑容,方上前一面作势要扶王夫人,一面轻笑道:“姨太太能起得来不能,可需要奴婢帮您一把的?” 地上王夫人听说,忙不迭摆手赔笑道:“岂敢劳烦姑娘,我自个儿能起得来呢。”说着强忍着膝下的酸麻与疼痛,便要挣扎着爬起来。下一刻,她却忽然觉着膝盖后弯儿一阵钻心的麻痛,天旋地转之间,人亦不由自主往前重重的扑倒在了地上,霎时全身火辣辣的痛。 王夫人这一摔,因着毫无防备,且地面儿又极为坚硬,以致她当场便被摔了个七晕八素,懵懵懂懂,半日回不过神儿来。好半晌,当她终于自疼痛中缓过神儿来,她终于想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敢情儿自己是莺儿那个死丫头暗算,一脚踢在了膝盖弯儿处,因抬起头便怒视着笑得一脸促狭的她道:“好你个死促狭小淫妇,竟敢暗算起我来,看我不让你主子打烂了你!” 又强忍着痛向宝钗呲牙咧嘴的笑道:“宝丫头,方才你也瞧见这个死蹄子的所作所为了?姨妈摔上一跤倒没什么,只是这丫头如此阳奉阴违、尊卑不分,一旦传了出去,岂非让你也跟着脸上无光?”说着又要挣扎着爬起来。 却见宝钗冷冷一笑,道:“阳奉阴违、尊卑不分的是你罢?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可以起来了?你倒好,竟敢自作主张,自个儿先起来了,真真好大的胆子呢!” 王夫人显然有些儿反应不过来眼前的状况,因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不是宝丫头你让我起来的吗……” 一语未了,已被宝钗冷笑着打断:“我什么时候说过让你起来了?”又问四下里众人,“你们可曾听见我说过让她起来的话儿?” 众人都忙摆手挤眉弄眼的笑道:“主子并不曾说过这话儿,是这个婆子自个儿在作白日梦,异想天开呢。” 宝钗听说,满意的点了点头,方转向王夫人,冷着脸子以冰刀一般的声音说道:“你也听见了,我可从未说过那要你起来的话儿!再者,宝丫头也是你叫得的?”喝命莺儿,“莺儿,以下犯上、自作主张,该当何罪?” 一旁莺儿忙脆生生接道:“回主子,该掌嘴二十、杖责二十!” “既是如此,那就按规矩办事儿罢!”宝钗闻言,笑吟吟接道,毫不意外的瞧见王夫人一张老脸越发面如土色起来。 王夫人方才是瞧见了贾母皮开肉绽、十板子下去便死了一多半儿的惨状的,早已是心有戚戚焉了,这会子却闻得自己的惩罚比贾母的犹要多了二十个嘴巴子,不由越发心惊胆战,生恐二十板子下去,自己将性命不保,所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她才活了半世,还有大好的下半辈子要过?当下亦再顾不得其他,翻身便就地跪在宝钗跟前儿,一行哭,一行磕头如捣蒜的告起饶来:“求侧妃娘娘瞧在民妇身上好歹流着与令慈相通血液的份儿上,瞧在民妇一向不曾薄待过令慈的份儿上,饶过民妇这一遭儿罢。” 闻得王夫人竟还有脸子提起薛姨妈,要自己顾念她与薛姨妈当日的情分,饶过她这一遭儿,宝钗禁不住怒极反笑,道:“要饶过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只是什么?还请宝侧妃明示,民妇一定照办。”话未说完,已被王夫人急切的打断,只要能逃过那二十板子,逃过那二十个嘴巴子,她一点儿不介意宝钗会吐出什么更难听的字眼儿来侮辱她,精神上的侮辱,那里及得上肉体上活生生的疼痛磨搓更严重? 瞧见王夫人那一脸的期待与谄媚,宝钗心里的怒气攸地去了个七七八八,禁不住暗自在心里感叹,自己这位姨妈的脸皮儿,倒真真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却浑然忘记她与薛姨妈母女原与王夫人称得上“半斤八两”,亦算得上是“家学渊源”了! 因笑意盈盈的继续道:“只是你需与我作一件小事儿才行。你可愿意?” 王夫人见问,犹豫了一瞬,又思及宝钗说的是让自己与她作一件“小事儿”,想来当不会太为难自己才是,因忙赔笑道:“还请宝侧妃明示,民妇一定全力以赴!” 宝钗似是极满意王夫人的态度,因嫣然一笑,道:“此事儿说来亦不难。方才我在临来的路上,不小心让鞋子沾上了些微的污垢,你帮我弄干净罢。”一面示意莺儿上前稍稍揭起她的裙角儿,露出了她脚上那双做工极其精细考究、并未瞧见有污垢的绣鞋。 王夫人见状,快速跪爬着上前,自襟间抽出自己的手绢儿,便要动手与宝钗擦拭干净。却听宝钗在头上冷冷道:“我说过让你用手绢儿擦了吗?” 说得王夫人禁不住心下一“咯噔”,旋即又涌上一股子不详的预感来,怔了片刻,方强笑着说道:“不用手绢儿,可还能用什么呢?宝侧妃娘娘可真爱说笑。” 宝钗闻言,并不答话儿,只是似笑非笑站在原地,倒是侍立在她身侧的莺儿“咯咯”娇笑道:“自然是用嘴舔干净了,姨太太不会连这个亦想不到吧?!” 此言一出,不止王夫人攸地怔住了,地上犹跪着的贾府众人亦是不约而同身上一僵,宝钗此举,也实在是太阴损了,所谓“士可杀不可辱”,这样儿奇耻大辱,果真王夫人今儿个照做了,连带贾府上下所有的人明儿不用再见人,便是宝钗亦不用再见人了,毕竟做得出如如此对待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姨妈之事儿来之人,亦堪称是猪头不如了!想归想,众人却仍没有一个敢于站出来替王夫人说道两句,或是斥责宝钗此举实在太欺人太甚的! “怎么,不愿意?那就挨打罢!”宝钗见王夫人怔住了,禁不住凉凉说了一句。话落,便见方才对贾母用刑那两个婆子又抬着大板,凶神恶煞的靠了上来,作势要去摁倒王夫人。 王夫人又慌又怕,却无论如何使力亦挣不脱肩上那两个婆子的手,不由自主便被二人摁到了地上,但板子犹未随之上身,显然行刑的婆子仍在等宝钗最后的命令。 宝钗居高临下欣赏了一阵儿王夫人的恐慌后,方蹲下身子,平视着她早已哭得涕泪交加的脸子,冷笑问道:“舔还是不舔?” 虽则王夫人万分害怕这顿板子下来,自己一多半儿会性命不保,然凭是换了谁,只要她身上还有一缕血性在,亦是无法接受这样儿奇耻大辱的,因倔强的偏过了头去。 “很好!”宝钗见她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儿,冷笑不已,攸地立起身子,便喝道:“给我狠狠的打!”两个婆子听说,忙依言狠命的盖了起来。(未完待续) 平地一声再起波澜 王夫人因实在受不了宝钗让她与之舔鞋子的奇耻大辱,因惹得宝钗大怒,令那行刑的两个婆子狠命的打。两个婆子得令,忙狠命的盖了起来,霎时贾府大门外偌大的空地上,便只闻得见王夫人的鬼哭狼嚎了。 王夫人原以为只要自己咬牙硬撑着,只当自己生命中没有这一刻,二十大板很快便会熬过去的,譬如先时贾母那般,至多也就晕过去便罢了,她就不信宝钗还真敢闹出人命来的?不然方才她亦不会只打了贾母十来板子,便命人止住了。却未料到板子打在人身上,竟是那般火烧火燎、让人直恨不能立时死去的痛,以致她才捱了四五下,便再也捱不住,因不由自主的哭喊了起来:“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我舔便是了,我舔便是了,呜呜呜……” “住手!”宝钗听说,挥手令那两个婆子止住了,方居高临下向王夫人冷笑道,“早这么着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了?非要见了棺材,才知道掉泪!”又嘲讽一笑,道,“昔日韩信连‘胯下之辱’尚且能忍,还因此传为一段千古佳话儿,姨妈您虽与韩信拾鞋儿尚且不配,亦是可以‘邯郸学步’一番的!”又努嘴示意莺儿上前,揭起了她的裙角儿,将脚置于了趴着的王夫人的脸孔正下方。 虽说方才已在吃痛不住的情况下,脱口答应了此事儿,然真当宝钗将鞋儿置于离自己嘴巴近在咫尺之时,王夫人仍禁不住一阵儿恶心,旋即犹豫了,想着自己好歹是大家千金、大家官太太,且女儿还是作过当朝贤妃娘娘的,即便如今已被废黜,即便如今贾家已被贬为庶民,自己亦不该受到这样儿的侮辱,尤其这侮辱还是来自自己的外甥女儿之时,她的眼泪便流得越发汹涌了! 宝钗在顶上瞧着她哭得这般涕泪滂沱,心下涌上一阵儿快感来,因似笑非笑的问道:“怎么,觉着委屈了?也是,几千年来终究只出了一个韩信,你一个凡夫俗子,又岂能有他那般境界?还是乖乖儿的受完这余下的十几杖,大家完事儿罢。”便要命人继续打。 方才的锥心疼痛,王夫人这辈子都不想第二次再尝到,这会子既闻得宝钗这般说,股上方才挨过打的地方,攸地似又更疼了几分,因忙急急摆手哭道:“不委屈,一点不委屈,我舔便是了……”说毕一咬牙一狠心,便闭上眼睛,伸出舌头儿,强忍着喉间几欲作呕的感觉,向着下方宝钗的绣鞋鞋尖儿,重重舔了上去! 后面儿犹跪着的贾府众人瞧得此状,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儿,赫然齐齐呆住了,难以置信者有之,鄙薄厌弃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亦有之……却惟独没有谁敢站出来替王夫人出头儿的! 宝钗想出如此阴损的招数儿来,原本便不是真的为了要让王夫人与自己舔鞋子,为的不过只是侮辱她一番罢了,何曾想过王夫人竟真会伸出舌头儿与她舔鞋尖儿的?当下竟不由呆住了。还是一旁莺儿轻推了她一下儿,她方攸地回过了神儿来,因忙低头望去,就见王夫人已舔完她的一只脚,正准备换另一只了! 一刹那间,她心里只觉着比吃了苍蝇还要恶心难受,不为别的,只为脚下那个人,竟是与她母亲一奶同胞的姊妹;是她生平之所第一次动心的男子宝玉的母亲;是她曾在私底下暗自敬佩过,觉着自己将来最次亦要像她那般活着的女人! 她甚至是带着几分慌乱,忙忙收回了自己的脚。这样儿形式一边倒的局面,让她心里忽然没有了下一步该作什么的主意,王夫人或是反抗或是谩骂她或是哀声儿求饶,她都能应付得很好,却惟独不能应付她这般堪称下贱的行为,就好像自己做好了殊死搏斗的准备,却发现对手压根儿没有自己所预想的那般势均力敌,反而是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一般! 她忽然开口不带一丝儿感情的说道:“给我狠狠的再打上她二十大板,记得,狠狠的打,一记都不能少!”在此之前,她之所以那般恨王夫人,与贾母不相上下的恨,就是因为王夫人好歹还是与她有着血缘关系,是曾有过真正疼她、对她好之时的人;而她心里想的固然更多是通过这个姨妈,得到这样儿那样儿的好处,却亦不是没有几分真感情的,有爱才有恨,所以她才会如恨贾母那般深恨王夫人的!然这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已不恨王夫人,有的只是深深的厌恶与鄙弃,纯粹与面对贾母时的感情是一样儿的了! 王夫人显然对宝钗的出尔反尔始料未及,因愣了好一会儿,方反应了过来,当下端的是又生气又恼怒,更有几分对自己方才竟真舔了她鞋尖儿的行径而后悔羞愤不已,直恨不能喝宝钗的血食宝钗的肉,身上亦不知从那里攸地生出了一股子极大的力量来,竟猛地自地上一跃而起,扑上前撅住宝钗的双肩,俯首便要往宝钗敞在衣衫外的雪白颈项上咬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宝钗连反应过来的空隙都没有,便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被王夫人扑倒在地,并被其狠狠骑在了身上,一张血红的大嘴,亦眨眼间逼至了她裸露在外的颈项旁边儿,让她的汗毛随之悉数倒立了起来,肌肤随之泛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出于本能,宝钗在犹未反应过来王夫人是恼羞成怒,终于忍不住要报复于她之前,已经下意识的挣扎反抗了起来。她原就年轻力壮,不比王夫人年老体衰,且方才又挨了几下板子,兼之有旋即回过了神儿来的莺儿及众婆子相帮,以致王夫人很快便落了下风,被几个婆子媳妇七手八脚拖离宝钗身上,并狠狠的推搡在了地上。 余下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狼狈不堪的宝钗很快被莺儿等人扶起来,又拍净了身上的土,并自马车上一直煨着的汤婆子里倒了一盏茶来她吃毕后,方稍稍缓过了神儿来,虽则仍有几分惊魂甫定,却仍是几步行至了狼狈不堪的王夫人跟前儿,冷冷一笑,道:“冒犯皇室成员的罪,可就不是随便挨几下儿板子,便可以抵消得了的了!”说毕喝命执着板子的那两个婆子,“杖责五十,掌嘴五十,即刻行刑,打完为止!”言下之意,便是打到中途王夫人被打死了,亦要将五十杖悉数打完。 说罢顾不得理会王夫人在后面儿一叠声儿的谩骂与叫嚣,亦顾不得理会地上犹一溜儿跪着的邢夫人、纨凤妯娌并三春等人,便扶了莺儿,气急败坏的上了马车,一径离了贾府。 余下行刑那几个婆子,见主子都走远了,自己的“表演”已没人观看了,兼之亦不敢真闹出人命来,亦没了再逗留下去的意思,遂象征性的打了五十杖,连嘴巴子都未让王夫人吃,便忙忙撵了上去。 瞧得宝钗一行已渐行渐远,直至背影儿都看不见了,邢夫人等人方就着跪在自己后面儿,彼时已率先起得身来的各自贴身丫头婆子的手,挣扎着站起了身来,当下亦再顾不得其他,便要回各自屋里歇息去。 贾母还好,终究还有鸳鸯琥珀这两个心腹的丫头,瞧得宝钗等人一走,便上前一左一右架起了贾母,小心翼翼搀回了贾母屋里去;王夫人可就没那么好福气儿了,她的两个贴身丫头金钏儿玉钏儿是最了解她的,明白她此番受了如此大辱,一旦醒来,头一个遭殃的必定是自己二人,此刻惟一想着的便是即刻回房收拾好东西,再悄悄儿偷出各自的卖身契,寻下机会便离开贾府,因连瞧都未多瞧王夫人一眼,便拔腿儿先回了自个儿屋里。 余下其余众人,因着如今都是各房单独过活儿,亦不好说她二人的;而惟一方便出面管的探春,原便是深恨王夫人至极的,又岂会理会她的死活?亦跟着众人一块儿进了大门,回了自己的屋子。还是凤姐儿看不过眼,想着王夫人好歹还算是自己的姑妈,方命自己房里两个婆子抬了她回屋,却不好再张罗与她请大夫等事儿了,惟恐让邢夫人知晓了不高兴,说不得命王夫人屋里两个婆子好生照料着,便亦扭身儿回自己的屋子去了,暂且不表。 不提这边厢贾府众人与宝钗的这一场“闹剧”,如今水溶自被水百川封为自己众多皇子中第一位王爷北静王后,不独不若先时那般勤于政事儿,反而百事不理起来,每日只呆在家里与黛玉耳鬓厮磨,日子颇为过得,只恨不能永远都这样儿生活下去,再也不要理会尘世间的一应俗事儿了! 然他倒是过得了,宫里水百川却觉着分外度日如年起来。原来自那日他发现水溶竟是自己所有皇子中最出色的一个后,心里不独激起了浓浓的爱才之心,更激起了他心底对自己竟忽视了水溶、这么多年以来都对他不闻不问的愧疚之意,兼之还有一层儿黛玉的因素在内,以致他直恨不能将世间所有最美好的事物都搜罗来赐予水溶,端的是做到了一日一小赏、三日一大赏,很快便将林府堆了个满满当当。 当然水百川亦知道只有这些物质上的“补偿”,是没有办法让水溶打心眼儿里原谅自己的,别说是水溶,便是他自己,亦做不到轻易原谅自己,尤其是在他命李常禄将水溶这些年来都是如何过活儿的打听清楚之后,他就更能理解水溶怨恨他,不能轻易便释怀的情绪了。他欠他的何止是这些年来在物质上的薄待和他作为一名皇子所应当受到的尊荣;他欠他的,更是这一十九年来一个作父亲的,理应给予自己儿子的关怀与看顾!这是搜罗尽这天下所有最美好的东西来赐予他,都不能够弥补得了的! 因此他迫切希望能日日瞧见水溶,能让他感受到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看重,让他被自己感化,能叫自己一声儿“父皇”。再者,他亦希望能时常见到黛玉,见到水溶与黛玉一块儿出现在自己眼前,不为别的,只为二人站在一块儿时,能让他透过二人,瞧见当年他与贾敏在一起时的美好时光,虽然很短暂,虽然贾敏待他并无男女之情,亦是他五十年来生命里,所最值得回忆的美好瞬间了! 然而,水溶却并不买他的账,始终以“身体有恙,需要静养”为由,不肯去上朝,直把水百川弄了个无可奈何,却又无计可施,说不得隔三差五打发太医上门来明为与水溶诊脉、将养身子,实则提醒他该上得朝了;又时常打发与他走得最近的太子上门来游说他,然皆是收效甚微。如此过来三个月,展眼已是三月过去的腊月,离年亦日近了。 这一日,水溶正与黛玉坐在暖阁里下棋,便有人来报:“太子爷与王太医来了,正在前厅等着王爷呢。” 水溶听说,禁不住心下一阵儿烦躁,因住了棋向黛玉叹道:“皇上竟真真没有个消停的时候儿了!”话里话外却透着一股子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嗔怪抱怨口气儿,像极了作儿女的在向作父母的撒娇时的语气。 黛玉见了,不由又是心酸又是好笑,水溶心里,到底还是渴求着水百川关怀的,不然亦不会这般别扭了,只是,不知道贵为一国之君、富有天下四海、唯我独尊惯了的水百川,有没有那个耐心等到水溶芥蒂消除的那一日?她由衷希望水百川能耐心等至那一日,到那时,他便会发现,自己的一切努力和等待,都是多么的值得;他便会由衷感激上苍,到底给了他亡羊补牢的机会! 因一面动手收棋,一面笑道:“皇上亦只是关心你嘛。好了,快去罢,省得让太子爷与王太医久等了。” 水溶闻言,勾唇笑了笑,方用灼灼的目光盯着黛玉,略微压低声音哑声儿说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 黛玉被他说得禁不住面上一红,片刻方头亦不抬的小声儿啐道:“也不知那里去学来这般油嘴滑舌儿的,净知道唬人!”话音刚落,正在捡棋盘儿上棋子的柔荑便被水溶大手一把握住了,稍微一使力,她已被他带进怀里,整个人霎时笼罩在了他的气息里。 “我的油嘴滑舌儿,可只针对你一个人,别人想瞧还没的瞧呢。”水溶快速的啄了黛玉的小脸一口,又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儿处深吸了一口气,方强自压下满心欲进一步碰触她的欲望,暗哑着声音说道。自二人的关系正式明朗,且他亦有幸一亲芳泽后,他便不能很好的控制住自己,让自己在单独面对黛玉时,能做到以礼相待了;尤其现下二人又朝夕相对,相处的时间比先前更又多了几倍,他亦能更多的时间看到黛玉的一颦一笑,也难怪他难以把持得住了! 虽则连日来黛玉已习惯了他时不时的“偷香”,这会子冷不防被他这么一吻,仍是羞得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半日方噘着小嘴儿口是心非的啐道:“谁稀罕瞧了!还不前面儿见太子爷与王太医去,他们这会子不定怎生念叨着你呢。” 水溶虽然爱极了她爱娇害羞的模样儿,却亦深知“适可而止”的道理,惟恐一个不慎,让她将害羞转化作气恼,到时候儿一连几日不理自己,那他可就真真是亏大了,说不得忍笑点头道:“那我先去了,你也回房歪一会子,不然明儿又该嚷浑身酸疼了。”说罢又快速在她脸上香了一个,方心满意足的大踏步去了。 余下黛玉捂着被他偷吻过的半边俏脸,瞧着他的背影儿,心下又是害羞又是甜蜜,半日方收拾完棋子儿,带着几分雀跃的心情,依言回屋歪着去了,不消细说。 如今水溶离了黛玉,径自去到前厅,果见太子与太医院的医正王太医俱已侯在那里,正分坐在当中的榻上与下首的椅子上吃茶。瞧得他进来,王太医忙起身唱了个喏,口称:“微臣见过王爷。”礼毕,又笑道:“王爷今儿个气色倒好,想是身子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倘皇上知道了,不定怎生高兴呢。” 水溶忙上前与太子见了礼,方向王太医淡淡一笑,道:“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虽说王太医医术高妙,这身体到底是本王自个儿的,好与不好,难道本王自己还不清楚的?还是王太医觉着隔三岔五要这般走上一遭儿,觉着乏了也倦了?” 一席话儿说得王太医连脸都白了,因忙忙摆手赔笑道:“王爷说笑了,能为王爷诊治,是微臣的荣幸,微臣又岂会觉着倦乏的?”一面说,一面在心里暗自叫苦不迭,这六王爷明明身强体壮,偏要一再的“逼着”自己向皇上说其病得很重;而皇上显然亦是了解自己儿子是在装病的,偏又要一再的命他来与之“诊治”,还严词告知他,近日一定要将王爷“治好”,自己这是造的什么孽哦,被夹在这对别扭的父子中间作磨心儿,偏他还那一边儿都得罪不起,不敢得罪!王太医说不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上首的太子。 太子接收到王太医求助的目光,忙笑着打圆场道:“父皇亦是太过关心看重六弟你,希望你的身子能尽快康复,早日回到朝中为父皇分忧解劳罢了。” 水溶闻言,淡淡一笑,道:“朝中有二皇兄您坐镇,又有文武百官,那里用得着我为皇上分忧解劳?虽说我现下年纪还轻,身子骨亦还结实,焉知不会留下什么病根儿的?倒是经心些儿将养的好,你说是罢,王太医?” 王太医见问,擦了擦额上的汗,方讪笑道:“王爷说得极是,王爷千金之躯,是该好生将养才是。” 说得水溶终于满意的笑了起来。他不愿意现下去上朝,固然有多陪陪黛玉的意思,有与水百川赌气的意思,然更多的却是为了能让太子放心。现下水百川对他的圣眷,满朝文武都是看在眼里的,焉知他们心里不会生出这样儿那样儿不该有的想法儿来?而此情此境瞧在太子眼里,焉知他又不会多心的?横竖如今水澈经过三个月的禁足后,势力已明显弱于太子,只要能一直保持这种状态,有他在没他在,干系都不会甚大,他又何必自己与自己找事儿作,连带弄得太子心里亦不痛快呢? 太子对水溶这个态度显然亦是十分满意的,因呵呵笑着接道:“六弟说的有理,虽说如今六弟还年轻,将养身子,可得从年轻时就开始做起方好,不然留下什么病根儿,再要治起来,可是会比现下难上十分百分的。” 兄弟二人都这般说了,可怜的王太医还能说什么?说不得点头苦哈哈的应道:“微臣明白了,这就回去禀明皇上,就说六王爷身子尚虚,很该再静养一段时日才是。”一面冲二人行了个礼,便要告辞离去。 不想还未行至门前,门外却冷不防撞进来一个人,直将王太医撞得后退了好几步,方稳住了身子。他抬起头来,正欲瞧瞧是谁这么无礼,却见来人已慌慌张张行至水溶跟前儿哭将起来:“爷儿快去瞧瞧姑娘罢,姑娘忽然不好了……”不是别个,却是青冉。 水溶闻言,大惊失色,“霍”地站起身来,便疾步往外冲去,一面犹微颤着声音问青冉,“玉儿她怎么了?”青冉忙跟着撵上去,一行走一行说将起来,眨眼间主仆二人已消失在门边儿。 余下王太医犹未回过神儿来,还是太子道:“既是潇湘公主不好了,咱们亦顾不得避嫌了,都跟去瞧瞧罢,指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亦未可知。”说毕唤了他跟在后面儿,亦忙忙撵了上去。(未完待续) 魇魔法黛玉遭暗算 水溶闻得青冉慌慌张张来报黛玉不好了,心下大急,顾不得与太子王太医二人打个招呼,便同着青冉一块儿,疾步行了出去。余下太子想着青冉原非寻常女子,连她都慌成那样儿,料想黛玉这会子必定已十分不好了,亦再顾不得避嫌,便招呼着王太医一块儿,忙忙亦跟着撵了上去。 甫一到得黛玉所居院落的门口儿,便已能清晰的听见里面儿传出来的高低不一的哭声儿,太子与王太医对视一眼,都是心下一紧,不由加快了脚步。掀帘进入正房,就见王嬷嬷紫鹃雪雁等人或站着或坐着,俱正捂着脸子在呜咽,惟独不见水溶与青冉。 瞧得太子与王太医进来,众人都忙忍泪上前见礼。 太子心下着急,不耐烦的说了一声儿:“免了。”便赶着王嬷嬷问起来,“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儿?潇湘公主这会子到底怎么样儿了?” 王嬷嬷见问,忙拭去满脸的泪痕,哽声儿说道起来。原来先前黛玉听从水溶的话儿,回房后便说自己要歪一会子,让大伙儿都不要吵她去,王嬷嬷闻言,忙领着紫鹃雪雁将锦被放到熏笼上笼热了,服侍她换了衣衫躺到床上,又将手炉脚炉都与她煨好后,方轻手轻脚去到外间,在暖阁里一面说些个闲话儿,一面作起针线活计来。 正说得得趣儿之时,众人忽然闻得里间传来一声儿“唉哟,好头疼!”,正是黛玉的声音,唬得王嬷嬷撂下手上的活计,便忙忙奔至了离间去,后面儿紫鹃雪雁几个忙亦放下活计,跟了进去。 就见黛玉正抱着头,在被子中以一种前所未曾出现在过她身上的、极为狼狈的姿势翻滚着,嘴里则以痛苦得变了调的声音在哭着喊着“好疼”,旋即更是眼皮一翻,便没了动静没了知觉,人事不省了。王嬷嬷见状,又是惊慌又是心疼,忙上前哆哆嗦嗦伸出手,一行掐起她的人中与虎口,一行大哭起来。 一旁紫鹃等人想着王嬷嬷年老多知,偏这会子亦慌作了一团,越发跟着慌张起来,只能一面陪着哭,一面上前帮起她的忙来。惟独青冉心下虽慌乱,却犹不至于彻底失了理智,因忙上前执起黛玉的手腕儿,闭眼凝神诊治起来却发现,黛玉的脉象极其紊乱,毫无章法,以致她凝神探了半晌,竟探不出到究是何症状!她亦禁不住越发慌张起来,快速扔下一句:“好生照顾着姑娘,我这就请爷儿去。”便忙忙往前面儿寻水溶去了,于是方有了方才青冉慌慌张张往前厅请水溶去那一出儿。 王嬷嬷大略说毕事情的前因后果,又忍不住呜咽起来:“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就没了知觉呢?果真姑娘有个什么好歹,我也没有颜面再苟活在这世上了……” 太子听说,越发不耐烦,因打断她道:“那这会子公主可怎么样儿了?醒转过来不曾?” 王嬷嬷哭着摇头道:“一直不曾醒过来,王爷正在里面儿寸步不离的守着呢……” “嬷嬷,你且先不要哭,你是跟在潇湘公主身边儿的老人了,你都慌成这样儿了,下面儿的小丫头们岂非更慌张?到时可该由谁照顾公主去?”太子被她哭得头疼,偏又碍于她是黛玉的乳母,不比寻常下人,不好直言斥责,说不得尽量放缓声音说道,“况我还带了王太医一块儿过来,你倒是领着人先进去与公主拾掇一番,再让王太医进去好生与她瞧瞧的好。你总不能让她在人前失了她一个皇家公主、闺阁女儿该有的体面罢?” 一席话儿如醍醐灌顶,终于说得王嬷嬷稍稍镇静了下来,因忙胡乱拭净了脸上的泪,一脸感激的点头道:“多谢太子爷提醒,老奴理会得了,这就进去照顾姑娘去。”说毕命紫鹃雪雁百灵几个亦拭了泪,又齐齐向太子行了个礼,便扭身儿去了内室。 内室里,水溶正一脸凝重的坐在黛玉的床沿,一直握着她的右手,瞧着倒是一副较为平静的样子。然他眼中那偶尔一闪而过的恐慌与害怕,还有他握着黛玉柔荑那一直不停在微颤的大手,以及他僵硬的后背与四肢,却无一不在透露着,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到底有那么担忧与害怕,担忧黛玉到底是怎么了,何时方能好起来?害怕她……万一自此都再醒不过来了…… 青冉则立在屋子当中的雕花圆桌旁,正颤抖着手摆弄桌上她那套轻易不示人的银针,显然是预计要对黛玉施针灸之术。 瞧着床上仍毫无生气儿的黛玉,王嬷嬷禁不住心里一疼,眼见眼泪又要掉下来,复又思及方才太子的话儿,因忙强自忍住了,方上前轻声儿与水溶道:“太子爷带着王太医亦过来了,让老奴进来与爷儿说一声儿,再与姑娘拾掇一番,好让王太医进来与姑娘诊治诊治,未知爷儿意下如何?” 水溶听说,面无表情的脸上,攸地浮上一抹喜色来,“对啊,我怎么未想到王太医整好儿在呢!”因忙起身亲自放下床帐,又轻轻将黛玉的手自里面儿拿出来,接过紫鹃递上的手绢儿盖好后,方命,“去请王太医进来罢。”离门口儿最近的百灵忙答应着去了。 少时,便见太子与王太医一前一后进来了。瞧得水溶满脸紧张,太子忙上前小声儿安慰道:“潇湘公主福大命大,定然不会有事儿的,六弟只管放宽心。”又命王太医,“如此便有劳王太医了。” 王太医忙忙摆手道:“太子爷言重了,能为潇湘公主探脉诊治,微臣三生有幸。”一面行至床前王嬷嬷早已设好的小杌子上坐了,便在水溶及屋里里其余所有人满怀期待与希望的目光中,闭眼凝神探起脉来。 细细探了片刻,王太医的神色越发凝重起来,额上亦有细细密密的冷汗渗出了,水溶等人见状,心里攸地升起一股子不详的预感来,正欲开口细问他,却见他起身向水溶抱拳道:“回王爷,可否容臣再探探公主另一支手腕儿?” 不待水溶答话儿,王嬷嬷便忙忙接道,“自是可以的。”旋即掀起帘幔一角儿,快速绕至其后,将黛玉另一支手盖上锦帕,轻轻放到了帘幔外的小靠枕上,方绕出来向着王太医的背影轻声儿道:“大人,可以了。” 王太医依言转过身来,上前复又坐到小杌子上,开始探起黛玉另一支手腕儿的脉象来。 这一次,他比方才那一次探得更为仔细更为精心,然额上的冷汗却较之方才流得更多更快了,在场那一个是那愚钝之人?都自他的反应里,瞧出了不好的端倪来;尤其水溶,一张原便煞白着的俊脸,此时更又惨白了几分,因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方微颤着声音小心翼翼的问道:“……怎么样儿了?” 王太医见问,犹豫了一瞬,方满脸惶恐的回道:“回王爷,公主的脉象十分紊乱,毫无章法,臣从医四十余载,竟是前所未见,实在瞧不出公主到究是身犯何疾,只怕凶多吉少了……” “你说什么?你有胆子再说一遍!”一语未了,已被水溶血红着眼睛,恶狠狠的出言打断,旋即更是一把抓住王太医的前襟,生生将他提离了地面半尺有余! 王太医又慌又怕,一面挣扎一面哀叫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又向一旁太子哀嚎道,“太子爷,您救救微臣啊,微臣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您救救微臣啊……” 太子听得王太医的话儿,正待开口,却见水溶已一把松开了王太医,人亦随之后退了几大步,旋即颓然绝望的闭上眼睛,踉踉跄跄的退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是呀,他早该料下的,以青冉的医术,虽不敢号称天下第一,只怕王太医亦是难以望其项背的,连她都没有把握了,何况王太医呢?只是因为他太过担心害怕,所以对王太医寄予的希望太高,才会落得眼下这个希望愈高,失望也就愈大的局面罢了! 见水溶这般痛不欲生,太子忙将已到得嘴边儿的为王太医求情的话儿咽了回去,上前轻拍着水溶的肩膀道:“六弟且先放宽心,王太医虽诊治不出来潇湘公主所犯何疾,太医院还有其他太医呢?焉知他们亦诊不出来的?我这就随王太医一块儿进宫见父皇去,请父皇将太医院所有太医都派到这里来替公主会诊,一定诊治得出来的;只要诊治出来公主所犯何疾,再对症下药,宫里又有全天下最好最珍贵的药材,公主一定会好起来的!现下正是公主最需要六弟你的时候,你可不能先跨下了!” 虽则太子这番话儿明显是安慰人的成分居多,却仍是让水溶心里又升腾起了几分微弱的希望来,因忙睁开眼睛起身急急道:“如此就有劳二皇兄这就进宫,请皇上将太医院所有太医都派来这里来。” 太子闻言,忙点头道:“六弟只管放心,我这就进宫见父皇去。”又道,“需要什么东西,或是人手不够了,只管打发人寻你嫂子要去。”说毕唤了犹缩在一旁惊魂未定的王太医,告辞忙忙去了。 余下水溶瞧着他们走远了,又深吸了一口气儿,方与一旁早已做好了施针准备的青冉道:“且等太医院众太医会诊后,再决定要不要与玉儿施针罢。她原便身子弱,如何受得住银针扎在身上的痛楚?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实在不忍心……”后面儿的话,他已哽咽得说不下去,疲惫之间,抬手欲按一按自己的额际让自己更清醒一点,却不经意间发现,自己早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是满脸的泪水。 自当年水溶的母妃莲贵嫔薨逝至今,他已十七年有余不曾流过泪,那怕是在被人欺负凌辱之时、那怕是在当他面对仇家命悬一线之时、那怕是在他自己所最看重的亲人太子所伤害之时,他亦不曾流过泪,只因他母妃临终之前,曾再四告诫他“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严格按照母亲的忠告,这些年来都不曾流过泪,以致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已不会流泪了;尤其之后他又有了黛玉,他更是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流泪!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流满了一脸的泪水,他终于明白,自己不是不会流泪,不是自制力过人,能克制住自己不流泪,而仅仅是因为,之前他都未曾如现下这般,真正伤心过罢了! 太医院除过王太医以外的所有太医,很快在李常禄的亲自带领下,抵至了林府。当下自然又是好一通忙活儿,及至安顿妥了,众太医便在王嬷嬷的带领下,挨个儿进内室与黛玉诊起脉来。 趁着众太医诊脉的空档儿,李常禄行至一旁脸色惨白得不似活人的水溶跟前儿,强自挤出一抹笑意安稳他道:“王爷且放宽心,太医院所有排得上号儿的太医都在这里了,等同于天下医术最好的人都在这里了,公主吉人天相,又有皇上与王爷福泽庇佑,定然会化险为夷的。” 又道,“皇上闻得太子爷说公主病重后,急得了不得,原亦打算亲来探视的,被老奴劝住了,老奴想着如今因着公主犯疾,府里必定已是乱作一团了,皇上再要亲临,王爷势必要分心,端的是顾得了这头儿,便顾不上那头儿,倒不如就在宫里等消息的好。所幸皇上亦觉着老奴的顾虑有理,因此才未亲临,只命老奴告诉王爷,千万放宽心,需要什么药材或是补品,随时打发人往御药房取去;还命老奴告诉王爷,只管将太医们都留下,直至公主痊愈后再命他们散去不迟,以备不时之需。” 正说着,众太医已诊治完出来了,只是每个人的脸色,都较之先前王太医诊治完后,好不到那里去,显然并未有一人诊治出了黛玉到究所犯何疾。水溶何等聪明之人?连问都懒得多问一句,便挥手令其都退下去,又示意李常禄亦出去。众太医不敢多言,忙行了个礼,便跟在李常禄的后面儿,鱼贯退了出去,方才还稍显拥挤的屋子,霎时显得敞亮不少。 一旁青冉终于得了空儿上前,因一脸凝重的向水溶道:“事已至此,爷儿便是再不忍姑娘受针扎之痛,属下亦顾不得了,不然若再任由姑娘这般睡下去,只怕……”说着接触到水溶攸地闪过一抹狠厉光芒的眼神儿,她忙识趣儿的顿住话头儿,话锋一转,道:“属下方才见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诊治不出姑娘到底身犯何疾,因作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只怕姑娘并非是纯粹的忽染重疾那么简单,因此已飞鸽传书回洛阳总坛,请北堂长老以最快速度赶至京城来了。以北堂长老的轻功,三日内当可以赶至京城,只要北堂长老一到,姑娘定然可以脱离险境的,爷儿且先放宽心!” 水溶听说,方忆起绝尘宫四大长老之一的北堂长老不独最善医术,且还略知奇门遁甲之术,较之青冉更又高明了不知多少倍,因稍稍缓和了脸色,道:“你作得很好。”又沉吟了片刻,方道:“你且施针罢,只是我须得在帐外守着才是,一旦有个什么好歹,也能尽快挽救。” 青冉点点头,一面命雪雁百灵去准备热水毛巾,一面命云娟去厨下传话儿与黛玉熬参汤,又命将内室里地龙烧得热热的后,方绕进帐内,先在王嬷嬷紫鹃二人的帮助下,将黛玉扶起来盘腿坐在床上,让王嬷嬷在前面儿支持着不让她软下去,又褪去了她的衣衫,便找准穴位,小心翼翼的将针一一扎进了她如玉白细嫩洁白的后背上。不多一会儿,她的背上便已插满了细细密密的银针,直瞧得一旁王嬷嬷与紫鹃都是泪水涟涟的。 好容易将黛玉背上一十八处大穴都扎上银针,青冉不由舒了一口长气儿,因以近乎耳语的声音与紫鹃叹道:“烦请姐姐倒碗茶来我喝,我可真真是累坏了!”只因黛玉的后背肤若凝脂,洁白无暇,以致她几度下不了手,还是想着救人要紧,方狠下了心来的,也难怪一扎完,她便这般如释重负了。紫鹃忙点点头,就在帐内小几上茶格里取了茶碗来,又倒了暖壶里半盏热茶来递与她。 青冉接过,正要往嘴边送,不经意瞥见黛玉一直垂着的手微微动了动,以为黛玉快要醒转过来了,大喜过望,忙将茶碗递回紫鹃手里,伸手便要去探她的脉象是否仍如方才那般紊乱。不想她的手尚未挨上黛玉的手腕儿,便见她忽然剧烈的喘息抽搐起来,身上的银针亦悉数奇异般的自发脱落了,旋即更是“噗”的吐出一大口红中带黑的血,便软软的瘫到王嬷嬷肩上,再一次没有了知觉。 王嬷嬷与紫鹃见状,都唬得失声尖叫,继而失声痛哭起来。 彼时水溶正心急如焚的侯在外面儿,闻得里面儿忽然传来王嬷嬷等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儿,头一个反应便是黛玉不好了,当下亦再顾不得其他,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至了帐幔外,一把掀开帘子,撞了进去。 就见仅着贴身翠绿肚兜儿、裸露着大半个洁白细嫩后背,嘴角儿还挂有一丝儿血迹的黛玉,正软软瘫在已哭得哽咽难耐的王嬷嬷肩上,而她正下方的被褥上,则是一滩触目惊心的红艳。 这一滩触目惊心的红艳,让乍一见到黛玉美好春光,而下意识生出了几分尴尬与异样情绪来的水溶,攸地回过了神儿来,无暇多顾,忙忙上前便将黛玉自王嬷嬷肩上揽进了自己怀里,温热的右掌亦如影随形抵上了她的后背,将一股源源不断的内力,输入了她的体内。 半晌,黛玉的神色好一些儿了,水溶终于收了内力,因忙快速拿了床上的锦被将她盖好,又轻柔的将她放平至床上躺好,深深的凝视了一回,方命王嬷嬷等人留下寸步不离的照看着,只打手势招呼着青冉去到了外面儿,便紧蹙着眉头急声儿问道:“方才到究怎么一会子事儿?玉儿怎么会忽然吐血了?可凶险不凶险?” 青冉方才亦是被黛玉的忽然吐血吓得不轻,现下犹惊魂未定,这会子又被水溶一连几个问题的追问,因怔了半晌,方摇头满怀悔愧的小声儿道:“姑娘吐的血不是纯粹的红色,亦不是纯粹的黑色,因此属下亦说不好了,只能先尽量喂姑娘参汤来养着,直至北堂长老赶到了。”说毕忙又就地跪下道:“属下考虑不周,让姑娘受累了,还请爷儿责罚!” 水溶听说,扯唇苦苦笑了一下儿,方缓缓摇头说道:“你也只是太过担忧关心你姑娘,想她早些儿醒转过来罢了,何罪之有?且先起来罢。” 青冉还待再说,却见云娟领着小丫头子,捧着参汤进来了,说不得将到嘴的话儿都咽了回去,自地上一跃而起,上前接过小丫头子手里的参汤,进去服侍黛玉吃将起来。所幸黛玉还知道吞咽,显然情况还未到最糟那一步,当能撑至北堂长老抵达那一日,众人悬着的心,方稍稍放回了一些儿去。 次日,先是太子妃坐了车亲自来瞧问,坐到黛玉床前哭了半日,又安慰了水溶一番,方告辞去了;稍后又有宫里各主位娘娘都打发了人来或瞧问或赐药材补品什么的,水溶那里有心情应酬?只寸步不离的守着黛玉,都推给了王嬷嬷与云娟去料理,所幸二人虽心烦意乱的,倒亦并无出什么大的岔子。至第三日上,又有水百川换了便装,悄悄儿坐了车亲自来探视,只黛玉犹未有丝毫儿的好转,他亦只能默默的坐了一会儿,又命李常禄留下帮着照料后,便满心担忧怅然的坐车回宫去了。 愁云一连笼罩了林府四天四夜,第五日午后,当水溶正较之昨日更又坐立难安了几分守在黛玉的床前时,便见青冉一脸惊喜的进来道:“回爷儿,北堂长老到了。” 话音未落,已被水溶急声儿打断:“那这会子他人在那里?快快请进来。” 青冉忙道:“这会子还未进府呢,是守在城门外的兄弟们接到了长老,立时便飞鸽传书送来的信儿,不过想来当亦快了。” 水溶闻言,脸上攸地闪过一抹失望之色,旋即忙又点头道:“从城门至府里,骑马亦不过两盏茶的时间,想来长老当很快便会到了,你且先迎出去,我留下瞧着嬷嬷她们好生拾掇一番,以免让玉儿在生人面前失了体面。” 青冉忙答应着飞快去了。这里水溶方指挥着王嬷嬷等人与黛玉更衣梳洗,又喂她吃了一次参汤,方放下幔帐,来回在屋里踱着步等候起北堂长老的到来。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后,便有人来报青冉领着北堂长老进来了,王嬷嬷闻言,便要命紫鹃雪雁等人回避,被水溶摆手止住,道:“且都留下来,长老已是古稀高龄,很不必回避,也好预备着要茶要水的。”紫鹃几人忙应了一声“是”,肃手立在了一旁。 便见青冉引着一名头发胡子俱已花白了、瞧着很有几分仙风道骨味道的老者,以瞧着极其缓慢,实在眨眼间便已到得门前的速度进得了门里来,不用说,这名老者自是现在寄托了水溶全部希望的北堂长老了。 北堂长老一进得门来,便忙要上前与水溶见礼,水溶却先一步上前扶住了他,急急道:“长老务虚多礼,救人要紧。”一面便要亲自搀着其进内室去。 北堂长老却呵呵一笑,道:“虽说宫主救您自个儿的媳妇心切,也得顾念一下我这把老骨头一连赶了几天几夜的路,都快要散架了不是?” 水溶听说,只得停住,道:“却是我疏忽了。”又命,“还不与长老斟茶备饭?再让人准备浴汤让长老用毕了饭好沐浴。” 忙有人答应着便要去,却被北堂长老出言唤住,笑向水溶道:“果真我要吃了饭吃了茶又在沐浴完再去与你媳妇诊治,你心里不定怎生骂我呢,倒是先救人罢。”水溶闻言,复又喜悦起来,忙亲自领了他进内室。 一时进得内室,水溶忙领着北堂长老至黛玉床前坐下,瞧着他探起脉来。一旦开始做正事儿了,北堂长老脸上的嬉笑之色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方才端的是判若两人了。 甫一探上黛玉的脉搏,北堂长老的神色立时变得严肃起来,及至到他又细探了一回,更是越发凝重起来,因问水溶:“宫主可否让我瞧瞧姑娘的气色?” 水溶鲜少见其有这般严肃的时候,预感到黛玉的病情比自己想象的犹为严重,因忙点头道:“自是可以的。”一面抬手亲自掀起帐子,一直昏睡着却犹不损其美貌气度的黛玉,便出现在了北堂长老眼前。 北堂长老细看了一回,又与水溶道了一声儿“恕罪”,动手掀起黛玉的眼皮儿瞧了一回,方退至外面儿,一脸严肃凝重的向水溶道:“姑娘并非是犯了病,而是被人靥住了!”(未完待续) 揪出真凶黛玉脱险 北堂长老一句话,短短十数个字,却犹如平地一声炸雷响起,直将满屋子所有人都炸得懵住了,半日回不过神儿来。 好半晌,还是水溶最先回过了神儿来,因铁青着脸子咬牙问道:“可有什么解救法子的?”彼时他心里虽早已为竟然有人敢暗算于黛玉而怒不可遏了,到底还不至于被气得失去理智,明白眼下的当务之急并非是去寻出那个歹毒之人,将其碎尸万段,而是先救醒黛玉,将养好她的身子才是! 至于王嬷嬷紫鹃等人,则早已在一旁哭开了,一行哭,还一行骂那下魇之人五雷轰顶、不得好死,还是水溶想着不能打扰到黛玉静养与北堂长老想对策,方摆手令其都退了出去。 北堂长老白了水溶一眼,说道:“我既然能瞧出病因,难道还能没有解救法子的?”又转向青冉,“平日里让你习学这些个奇门遁甲之术,你嫌是邪门歪道,不愿意习学,如今何如?知道‘书到用时方恨少’的道理了罢?” 青冉被他说得面上一红,嗫嚅道:“我原本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遇上这样事儿,学来何意?况并非是我嫌其是邪门外道,实则其本身便是邪门外道……”因着有了北堂长老坐镇,她高度紧绷了这么几日以来的神经亦稍稍松弛了几分,亦有心情去反驳他了。 说着见北堂长老已在吹胡子瞪眼了,她忙识趣儿的顿住了。北堂长老还待再说,被水溶急声儿打断了,“现下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情在这里拌嘴?倒是先救醒玉儿是正经,待玉儿醒了,随你们爱怎么吵去!”一老一少忙不约而同的吐了吐舌头,顿住不说了。 便见北堂长老捋须点头道:“幸得青丫头还不算太愚钝,知道用银针先将姑娘身体里的黑血逼出来,不然待那黑血侵入到她的五脏六腑,便是大罗神仙驾临,只怕亦是回天乏术了。”因命青冉,“还不速速去与我准备法坛八卦阵的?” 青冉忙答应着去了,余下水溶百思不得其解,因急躁的问道:“长老这是要作什么,不是说要救人的吗?” 说得北堂长老一瞪眼,道:“我这不正在救吗?”见水溶犹是一脸的不解,他忙又正色道:“这魇魔之术,说穿了也凶险也不凶险,只要能寻出那下魇之人在那里,寻出那下魇用的腌臜物事,被魇之人自然也就好了,只是需得等到子夜时分方成。” 水溶闻言,方恍然大悟,道:“长老命青冉设法坛,就是要寻出那下魇之人的下落了?”北堂长老点点头,顾自退出屋外,忙活儿自己的去了。 余下水溶想着黛玉竟是被人魇住了,不由又是心疼又是气恨,因上前坐到黛玉床前,轻柔的握住她的小手,暗自在心里道:“玉儿你放心,我一定会将那胆敢伤害你之人碎尸万段的!” 因北堂长老说了要午夜时分方能施法寻出那下魇之人,救醒黛玉,接下来那大半日,包括水溶在内的众人,便都觉得时间过得无比缓慢起来,雪雁百灵两个更是少年老成的感叹:“活了这么半辈子,今儿个可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作‘度日如年’了!”说得众人都禁不住莞尔,满屋子紧张焦虑的气氛,到底消退了些微。 好容易熬至掌灯时分,众人越发觉得时间难熬起来,直恨不能去将十锦格上的西洋钟立时拨到午夜时分,惟独北堂长老不慌不忙的坐在一旁,悠哉悠哉的独自摆起棋局来,他原本是想拉着水溶与自己下上一盘儿的,但水溶那里有心情?其他人的棋艺他又看不上,没奈何,便只能自己与自己下了。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就在焦躁的众人已濒临绝望之际,北堂长老终于住了手上的棋,“霍”地站起身来,道:“是时候了。”便率先出了屋子。 余下水溶等人见状,忙亦要撵上去,却被青冉拦住,道:“爷儿还是点齐人马,准备随时按长老寻出来的地方拿人去罢,长老这边儿,有属下在足够了。” 水溶一想,此言大为有理,因忙点头道:“我理会得了,你快去罢。”打发了青冉,因命成子亲自去挑选了十数个得用的家人,又亲自去挑了自己手下十数个得力的暗卫,方回到黛玉房中,坐立不安的等候起北堂长老的信儿来。 四更天时分,心急如焚的水溶,终于等来了北堂长老令人传来的信儿:“长老说下魇之人出自京城西南方向一个阴暗潮湿、怨气颇重的腌臜场所,下魇之人下的亦是最歹毒的巫蛊之术,谓之‘五夜断魂术’,请爷儿立时点齐人拿人去,迟了只恐姑娘再醒转不过来了。” 水溶听说,立时反应过来京城的西南方向可不就是皇宫?必是宫里谁瞧见黛玉进来颇得水百川的意儿,不忿于她,方生出了如此毒计来害她,不由又气又怒又急,又思及今夜可不就是黛玉被魇的第五夜了?更是怒不可遏,幸得他还有救回来她的机会,不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因沉声儿命人去请了奉水百川之命,一直驻扎在林府的李常禄来,大略与之说了一遍事情的梗概,方冷冷道:“本王现下要进宫拿人去,只这会子更深露重的,倘惊动了皇上倒不好,说不得要劳烦李公公陪本王走上一遭儿了。” 李常禄闻得此番黛玉竟是被人魇住了,才会这般昏迷不醒,且那下魇之人,竟还出自宫里,不由又惊又怒又气又怕,因忙道:“此事儿兹事体大,老奴冒昧问六王爷一句,可确定不确定?万一有误,只怕朝堂后宫都将大乱……”巫蛊之术,由来便是历朝历代宫廷最大的禁忌,一个不慎,便极有可能会因牵连甚广,酿造出巨大的祸事儿来,也难怪李常禄会闻之色变了。 一语未了,已被水溶冷笑着打断:“确定不确定?难道李公公瞧不见现下潇湘公主的情形?还是非要等到事情已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再去追悔莫及的?也罢,李公公既不情愿同本王进宫,本王少不得去惊动皇上了。”拂袖便要离去。 慌得李常禄忙一把拉住,赔笑道:“王爷说笑呢,王爷有命,老奴自是万死不辞的,又岂会有不情愿之说?老奴这就陪王爷进宫去。”除过李常禄等几个贴身伺候了多年之人,很少有人知道水百川犯有严重的头疾,最是激动不得的,不然就极有可能会晕厥过去;而以水百川眼下对水溶和黛玉的看重,一旦闻知此事儿,势必大怒,便极有可能会因急怒攻心而厥过去,李常禄跟在他身边多年,心里早已不只是拿他当主子,更当是自己的亲人了,也难怪他有此顾虑了。他想的是,好歹待黛玉醒转过来后,再去禀明水百川此事儿,到时他便是会生气,亦不至于会气得厥过去了! 水溶亦知道自己这会子贸贸然进宫去,若没有大内总管太监李常禄在一旁跟着,只怕行起事儿来多有不便,旁的不说,单各宫娘娘那里他作为后辈都是不好去僭越搜宫的,倒是水百川身边第一得用之人李常禄行起事儿来更为方便一些,如今既见他递了筏子,也就顺水推舟点头道:“既是如此,咱们这就动身罢。” 说毕率先行至二门外,翻身跃上马背,又瞧着李常禄亦上了马,方领着早已侯在那里的众手下人,打马急速往宫里去了。 因着彼时已是四更天了,料想不会有人再进出宫,锦华宫守门的侍卫们便都松懈下来,各自靠在关闭着的宫门或旁边儿的宫墙上,胡乱打起盹儿来。 正迷迷糊糊之际,忽然闻得一阵儿大力的敲门儿声儿,还伴随着一个急促的声音:“杂家是奉天殿李公公,与北静王爷有急事儿需立时面见皇上,快开门!” 众侍卫怔了一下儿,旋即反应过来门外站着的竟是当今圣上最得用的李公公与眼下最得皇上意儿的六王爷,因忙抖擞起精神,快速开了宫门。果见北静王水溶与李常禄正骑在高头大马上,众侍卫忙跪下见礼:“见过北静王爷。” 水溶大手一挥,冷声儿道:“本王有要事儿要进宫,放行罢。”说着跃下马背,领着身后二十来名手下便要进去。 慌得侍卫头领忙上前拦着,赔笑道:“回王爷,依照宫规,闲杂人等是不可以随意进宫的,”说着一扫水溶身后众手下,“还请王爷体谅小的们一番,容王爷的侍卫们就等在这里可好?” 水溶听说,并不答话儿,只看了一眼旁边儿的李常禄。李常禄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因忙道:“不相干呢,王爷有急事儿必须带他们进宫,你只管放行罢,果真皇上怪罪下来,还有杂家呢,不会让你们受累的。” 那侍卫头领还待再说,却见水溶已领着众手下大踏步进去了,李常禄亦跟着撵了上去,他不敢得罪二人,又想着方才李公公亦说过了,果真皇上怪责下来,还有他担着呢,没奈何,只能眼睁睁瞧着他们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中,暂且不表。 如今水溶与李常禄领着众手下进了锦华门,又过了护城河,便到得了内宫。依照北堂长老给的信儿,二人径自沿西南方向一路寻去,却是越行便偏离内宫越远,越行便越荒凉,最后终于到了冷宫的地界儿。 水溶心下纳罕,据他所知,冷宫里所关着的十来名被废的妃嫔,一多半儿都是先皇时废黜的;便是有几个是水百川这一朝废黜的,亦是在黛玉出生之前便被打入了冷宫的,与黛玉绝对不会扯上任何的恩怨,甚至可能连黛玉的名字都未听说过,当不会有害她的动机才是啊!因问李常禄,“李公公,这冷宫里可还有那位新近被废的妃嫔吗?” 李常禄沉吟了片刻,缓缓摇头道:“除过隆庆十二年皇上废黜过一名贵嫔、一名婕妤至今,冷宫里再不曾添过一个人。”又道,“王爷不是说那位长老说过那下魇之人是出自一个‘阴暗潮湿、怨气颇重的腌臜场所’吗?据老奴所知,皇上虽废黜了那两名妃嫔,却特意下过旨不可再吃穿用度上太薄待他们,冷宫亦须时常遣人洒扫去,便是连前朝那几位废妃,皇上亦是有意关照过的,因此冷宫里虽人烟罕至,亦极可能怨气颇重,却绝算不上潮湿腌臜。或许咱们寻错方向了?” 一席话儿说得水溶紧蹙起了眉头,片刻方急道:“那依李公公之见,可该往那里去寻呢?”眼下离天亮的时间已是越来越短了,他实在没有勇气去想倘在天亮之前犹寻不出那下魇之人的后果! 李常禄凝神思忖了一回,方道:“宫里除过冷宫与下等宫女太监杂役们的居所并浣衣局圊厕行等地,老奴实在想不出那里还能称得上阴暗潮湿、腌臜不堪了,或许,咱们很该往他们的居所寻寻去……” 话未说完,已被水溶忽然出声儿打断:“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圊厕行呢?那里可不是这宫里最腌臜的地方?”尤其那里新近还多了一个间接因着黛玉的关系,才被贬黜了的已废贤妃贾元春,此事儿必定与之脱不了干系!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常禄被水溶这么一说,亦攸地忆起果真要论宫里最阴暗潮湿最腌臜不堪的场所,圊厕行称第二,还有那里敢称第一的?因忙频频点头道:“王爷言之有理,咱们这就往圊厕行去罢。”说毕小跑着往前带起路来,水溶见状,忙招呼着众手下,亦跟了上去。 远远儿的还未到得圊厕行的大门,便已能闻得见一股子酸腐臊腥之气,饶是水溶曾在江湖上漂泊一段时间,自诩能吃得天下所有的苦受得天下所有的罪,亦忍不住在闻得这气味儿后,紧缩起了眉头;一旁几十年来都跟在水百川身边,吃穿用度都堪称上佳,基本上没有吃过什么苦的李常禄,则没有水溶那么好的定力,早已退到一旁,不住干呕起来。 李常禄干呕了一会子,见一旁贵为皇子、真正皇室贵胄的水溶亦只是紧缩起了眉头,自己却这般反应,实在太嫌矫情,因忙强压下胸腔里直往上冒的酸气儿,上前赔笑道:“让王爷见笑了,老奴这就进去寻圊厕行管事儿的去。” 话音刚落,便见不远处圊厕行的大门“吱嘎”一声儿开了,旋即走出来十数个满眼惺忪、一脸疲惫、相貌粗鄙的下等女杂役,最后则是两个凶神恶煞的中年妇人,嘴里正粗鲁的骂着:“一个个儿小娼妇们,都给我打点起精神来,一定要赶在五更天以前,将各宫的夜香桶子都收回来,切记路上不要冲撞了各宫娘娘主子们……”当是管事之人。 二人正半睡半醒的骂着,冷不防见前面儿众人都停了下来,不由怒从心头起,抬头便欲再骂,却见不远处竟站着平日里她们只能远远儿仰视的大内总管太监李公公,并另一名锦衣华服、气度不凡的陌生男子,满脸的不耐与阴霾,登时化作了大大的笑容,小跑着便上前行礼赔笑道:“奴才们见过李公公,不知李公公大驾光临,奴才们有失远迎,还请公公恕罪,只不知公公驾临所为何事儿?”又奉承道,“公公若有什么吩咐,只管打发个人来传了奴才们去吩咐便是,公公千金之躯,没的白被咱们这个腌臜场所熏坏了……” “六王爷在此,岂容尔等胡言乱语?都给杂家消停些儿,六王爷有话要问。”二人正赔着小脸喋喋不休的说个不住,却被李常禄一脸嫌恶的打断。 圊厕行虽是偌大皇宫里最偏僻最鄙薄最受人歧视的所在,对六王爷新近到究有何得当今圣上的意儿之事,亦是有所耳闻的,心里亦不是曾没有过艳羡喟叹的;私下里说闲话儿时,亦不是未曾感叹过这位六王爷不定生得如何好,方能让皇上这般刮目相看。却不想,这尊荣至极的少年王爷,竟呼喇喇一下子出现在了他们这个在他们看来,宫里但凡有点子体面的人,都不会出现在这里的地方! 半晌,二人放领着自己手下十余个人,如大梦初醒般,忙都就地跪下,并用兴奋惊喜得都已变了调的声音语无伦次的说道:“奴才们、们见、见过六王爷……” 水溶自然体会不到这群皇宫内最低下的人此刻的激动心情,他只是用自己面对外人时一贯冷清的口吻道:“贾元春住在那里?立时带本王进去。” 地上犹跪着的管事婆子见六王爷竟亲自问自己话儿,强自按捺下满心的激动,又思忖了半晌,方带着几分茫然几分纳罕赔笑道:“回六王爷,奴才这里并没有谁叫什么贾元春的,想是王爷记错儿了?” 水溶听说,亦不由怔住了,已废贤妃不是唤作“贾元春”吗,难道是他记错了?因又略带迟疑的问道:“就是几个月前才被皇上废黜发配至了你们这里为奴的前凤藻宫贤妃,难道她已不在这里了?” 婆子闻言,方恍然道:“敢情儿王爷说的是贱丫呀,是奴才们愚钝,竟会错了王爷的意思,请王爷恕罪。”又忙赔笑道,“回王爷,贱丫这会子正在院内刷夜壶,腌臜得很,没的白让王爷瞧了恶心,要不待奴才先让她去梳洗过了,再来拜见王爷?”一面在心里直打鼓,难道这位新贵王爷竟与那个贱丫,哦不,已废贤妃有什么旧交情,今儿个是特意来瞧她的?那她们可就要遭殃了,旁的不说,单这几个月来她们对她比照一日三餐来的“特别照顾”——毒打谩骂,可就够她们喝一壶的了! “很不必,”却见水溶只是缓缓摇头,道:“直接带本王去她的房间即可!”说毕不顾腌臜,抬脚便往里面儿走去,地上两个婆子见状,忙忙爬起来,小跑着撵了上去。 余下李常禄虽满心嫌恶这里,因见水溶都率先进去了,说不得只能以袖口遮住脸面,亦忙跟了进去。 较之外面儿,圊厕行的里面儿则更又难闻了几分,然水溶却似压根儿未闻见一般,仍由两个半躬着身子的婆子引着,如谪仙一般驾临到了元春,哦不,被圊厕行众人所称作“贱丫”的房间中。 饶是水溶已猜测到了元春在这里的处境必定十分不好,却仍是被眼前这间矮小冰冷破烂得甚至已不能称作房子的房间瞧得心下一惊,心里忽然便明白北堂长老所说的“怨气颇重”的真正含义了。凭是换了谁,被从高高在上、锦衣玉食、万人追捧的主子娘娘,被贬为最低下的奴才,且被发配到这样儿一个场所,终身不得再有翻身之日,亲身体会了一番九重天仙境与十八层地狱的巨大落差后,只怕亦是会满心怨气的! 但是,这并不能成为她用如此阴毒下作的手段暗算黛玉的理由;更不能成为一旦坐实了她罪名后,他放过她的理由!她之所以会落到如此下场,皆是她咎由自取的,与旁人何干?! “给本王搜,细细的搜!”水溶忽然微眯起双眼,冷冷下令道。 便有两个与他同样面无表情的暗卫,如猎豹一般迅捷闪过了元春的屋子里,开始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细细的搜索起来。之所以只去了两个人,皆因这间屋子实在太小,以致根本容不下那怕再多一个人! 拜这间屋子实在狭小且空荡得除了一张破烂的小床并一张缺了一只腿的桌子,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藏东西所赐,一名暗卫很快在床底下一块儿瞧着向是新挖过土的地下,刨出了一个浑身血红、插满银针的小人偶,显然就是这东西在作祟,才会导致黛玉一直昏迷不醒的! “王爷!”暗卫将那个诡异的小人偶奉到水溶跟前儿。 水溶接过,才只扫了一眼,本已怒不可遏的他,心里的怒气更又在一瞬间达到了极致,只因他赫然看见,小人偶的身上,竟清晰分明的刻着黛玉的生辰八字!他气得双手禁不住剧烈的颤抖起来,几乎快要失手摔碎手上这个害人的东西! 但他终究还未彻底失去理智,明白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将这个小人偶先送回府里,让北堂长老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方能尽快救醒黛玉,并尽量减少对她身体所造成的伤害,因此即便他再想立时去找到罪魁祸首贾元春,去将她碎尸万段,他亦不敢去冒这个险,眼见离天亮的时间已是越来越短,他甚至连一瞬间都不敢再耽搁! 他深吸一口气,稍稍让自己平静了些微下来,方一脸阴鸷的用似被冰水浸泡过的声音冷冷下令:“去与本王把贾元春拿下,一并带回府里去,关在柴房里,待公主醒转过来后,再行发落!”顿了一顿,又道,“切记不能让她自个儿寻了短见,本王可是要留着她好生折磨致死的。另外,回府的途中,将她的双手绑了,跟在马后面儿跑,只要还能剩下一口气儿便成!” 吩咐完自己的手下,他又转头向李常禄道:“此番李公公便不必随本王回去了,就留在宫中罢,待晨起皇上起身后,也好第一时间向皇上禀明此事,告诉皇上,就说贾元春这个女人我带走了,至于后面儿会发生什么,就请皇上不要过问了。” 李常禄听说,忙道:“可是老奴还要瞧着公主醒转过来,方好回来向皇上复命呢……” “这个公公勿需操心,本王自会第一时间打发人进宫来报信儿的,公公只管安心回奉天殿去罢。”水溶不待他把话儿说完,便出言打断道。说毕不再理会他,转身径自大踏步去了。后面儿他的手下们见状,忙分做两拨儿,一拨儿命了圊厕行的婆子引路,去拿贾元春,另一拨儿则忙忙跟了上去。 余下李常禄思及水溶的话儿亦大为有理,且现下水百川及宫里一多半儿的人还不知道此事儿,他很该留下来善后,力争不要再有其他人知晓此事儿才是,因忙冲着水溶的背影儿说了一句:“恭送王爷。”后,方沉下脸子,冷冷的警告圊厕行那两个管事婆子:“今儿个之事,倘让杂家听见圊厕行之外有人知晓了此事儿,可别怪杂家不客气,让你们永远都再说不出话儿来!” 两个婆子闻言,禁不住瑟缩了一下儿,忙白着脸子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的保证:“公公只管放心,奴才们一定会管好自己及底下人的嘴,不让她们泄露一点子蛛丝马迹出去的!” 李常禄满意的点了点头,方急匆匆离了圊厕行,一径往奉天殿方向去了。 不提这边儿李常禄,如今水溶拿了那个满身血污的人偶,急匆匆行至锦华门,连向瞧得他来便忙忙跪下了的守门侍卫们说一声儿“免了”都顾不上,便跃上马背,打马飞速往林府赶去。 回至林府,已是快交五更天时分,远远儿的便见北堂长老与青冉守在了门口儿,正焦灼不安的来回踱步。 瞧得水溶打马过来,一老一少的脸上都攸地闪过一抹喜色,因忙一行小跑着迎上来,一行急问道:“可找见没有?” “吁——”水溶忙勒住马,利落的跳下马背,又自袖里掏出了那个人偶,一面递与北堂长老,一面问道:“长老说的可是这个?” 北堂长老一把接过,喜道:“可不就是这个!”说毕唤了青冉一块儿:“且随我救你姑娘去!”又向水溶扔下一句:“不出所料,林姑娘半个时辰后便可以醒转过来了。”方忙忙先去了。 余下水溶见北堂长老一副十分有把握的样子,一直悬着心头那块儿大石方算算是稍稍落了地,因将马鞭扔与门子,连气儿顾不得喘一口,便疾步进里面儿守着黛玉去了。 内室内,黛玉仍一如既往的昏睡着,王嬷嬷等人亦一如既往的红着眼圈儿呆呆地守在床前,甚至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水溶回来了。 半晌,还是水溶轻声儿问离门边儿最近的百灵:“可按时喂玉儿吃过参汤了?”方让众人回过了神儿来,因忙都惊喜交集的站起来,七嘴八舌、却都没有忘记压低声音的问着水溶:“王爷可寻见那个歹毒的下魇之人了?”、“到究是那个丧心病狂之人要害姑娘?”、“姑娘是否过会子便能醒转过来了?”……等语。 水溶摆手令她们都止住了,方点头道:“不出意外,玉儿当很快便会醒转过来了,你们且先下去准备热水、干净衣衫,熬上一锅人参鸡汤,再熬上一点白粥,待她醒转过来,一多半儿会派上用场,这里我守着即可。”他要让黛玉自这场“噩梦”中醒转过来后,头一个见到的人便是他。 众人闻得黛玉很快便会醒转过来了,自是大喜过望,因忙都拭着喜极而泣流出的泪水儿,分头各自忙活儿去了。 余下水溶坐到黛玉床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过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如期瞧得她先是微微扇动了一下儿长长的睫毛,又动了动嘴唇,旋即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先是转了转自己一双灵动的美眸,又四下里瞧了一番,最后将目光定在床前憔悴瘦削了许多的水溶脸上,方微蹙着一双远黛般的眉毛,轻声儿问道:“无尘哥哥怎么瘦了怎么多?可是一忙起来,又忘记玉儿的话儿,连饭亦不得吃了?” 对于已整整担忧恐慌了五日五夜的水溶来说,再没有什么声音,能比得上现下黛玉这短短几句话儿那么动听了,他的玉儿终于脱离险境了,他终于找回他的绝世珍宝了!失而复得的狂喜,让他禁不住一把将黛玉捞进了自己的怀里,一辈子亦不愿意再松开……(未完待续) 天堂地狱怨念滋生 水溶就这么抱着黛玉,如同抱着一个稀世珍宝般,久久不愿意松开。幸得他还未被狂喜彻底冲昏头脑,知道黛玉现下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儿回来,身子还十分虚弱,因此即便他直恨不能将黛玉整个儿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手上的力道却仍极有分寸的放得极轻极柔,以免让黛玉觉得难受。 而黛玉虽十分纳罕于水溶缘何会忽然憔悴了那么多,又缘何会这般激动的抱着自己,情知他必定是有自己的原因,遂未发一语,只乖乖儿的躺在水溶怀里,静静的聆听起他有力的心跳来。 “咳咳咳……” 半晌,还是门口忽然响起的一阵儿有意无意的咳嗽声儿,方让沉浸在脉脉温情中的二人,攸地回过了神儿来,抬眼往门口一望,却见门口正站着北堂长老与青冉发,方才的咳嗽声儿,不是别个,正是彼时正挂着一脸促狭暧昧笑意的北堂长老所发出的。 因见来者系生人,黛玉较之以往与水溶亲热不小心被人撞见时,更又羞愧尴尬了几分,因忙将红透了的小脸深埋进水溶怀中,半日不好意思再抬起来。 倒是水溶一张俊脸只微红了片刻,便回复了常色,因向门外老少二人点头道:“长老来得正好,且先进来与玉儿把把脉,瞧瞧她脉象可平稳了?”又低头柔声儿向黛玉道,“玉儿,这位是绝尘宫四大长老之一的北堂长老,此番他是特意从洛阳赶来与你治病的,不是外人,你狠不必拘谨。” 黛玉听说,越发将脸埋得深了,还是水溶忍笑劝慰了她半晌,她方通红着脸子抬起头来,小小声儿向北堂长老问好道:“黛玉见过北堂长老。” 北堂长老打量了她片刻,方啧啧赞道:“这般美貌的小姑娘,也难为宫主你能哄到手,要是老头子我再年轻个几十岁,必定要与宫主你一争个高下,到时候还指不定谁最终会抱得美人归呢……” 对这样儿无伤大雅的玩笑,平日里水溶都是一笑置之的,然这会子见黛玉因北堂长老这番话儿,复又羞得低下了头去,说不得一面拿饱含警告的目光瞪了北堂长老一眼,一面岔开话题道:“长老还是先来与玉儿把把脉是正经。” 虽则平日里北堂长老看起来嘻嘻哈哈的不甚正经,心里却是极其尊重水溶这个少年宫主的,如今既接收到他警告性的目光,自然不肯再多说,因忙正色上前,凝神细细与黛玉探起脉来。 趁他探脉的空档,黛玉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缘何要探脉?因问水溶:“缘何哥哥一再要长老与我探脉,可是我生病了?怪道我觉着浑身酸疼得紧,也无力得紧呢。”顿了一顿,又红着脸满脸歉疚的道,“我说哥哥怎么忽然瘦了那么多,定是太过担心我所致,都怪我身子骨不争气儿,时常要让哥哥担忧……” 一语未了,已被水溶含笑打断:“傻玉儿,我之所以较之先前憔悴了些儿,不过是因为近来公事比较繁忙,以致连日来不曾好睡罢了,与你何干?况你原不过染上了一点子小风寒,我虽担心,倒还不至于吃不下睡不着,你可不要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一面又向北堂长老与青冉使眼色,暗示他们切不可将此番黛玉是被贾元春暗算魇住了之事儿说与她知道,以免她伤心害怕。当然之后他要惩罚贾元春之事儿,他亦压根儿未想过要告知黛玉,那些个丑恶歹毒之人,只让他去对付便好,他只愿他的玉儿能在自己的保护照顾下,再不要受到什么伤害,永远快快乐乐的生活下去! 北堂长老与青冉原非那愚钝之人,如何不明白水溶的意思?因都不着痕迹向水溶点了点头,青冉更是生恐府里其他人说漏了嘴,因借口要去厨下瞧白粥可熬好了,忙忙避出去寻王嬷嬷云娟等人传话儿去了。 余下北堂长老与黛玉细细把了一回脉,方捋须微笑道:“脉象平稳有力,已无大碍了,只是身子还有些个虚弱,须得好生将养个十天半月的方可下床。”又道,“我这就回屋开方子去,罢了送过来,宫主打发两个可靠的人去抓了药回来交予青丫头即可,她自然知道该如何熬煎。老头子就不打扰宫主与夫人的二人世界,在这里碍二位的眼了……”后一句话儿,已是带上了几分遮掩不住的笑意与打趣儿,而他的人,以随着话音的落下,早已快速行至了门外去,还体贴的与二人合上了门。 这里黛玉因为他最后的话儿又低着头臊了一会儿,方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竟一直躺在水溶的怀里,才消退了一点子热度的脸,复又火热起来,便挣扎着欲挣脱他的怀抱。 奈何水溶不独再四不肯放,反而更又将她抱紧了几分,且还将脸埋进她的颈窝儿处好一会儿,方闷声儿道:“玉儿,水溶以后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亦一定会护得你周全,再不让你受到丝毫儿的伤害了……” 黛玉闻言,虽则不明白他缘何又起这般重誓,却亦能感受得到他说这话儿时的郑重与果断,不由心下一甜,遂不在挣扎,只轻轻“嗯”了一声儿,便任由他抱着了…… 黛玉醒转过来的消息一传开,整个林府不用说都沉浸在了欢乐的海洋里,宫里水百川闻讯后亦是龙颜大悦,因又命李常禄亲自来瞧问过,并带了一大堆儿的药材补品等物来,瞧着黛玉果真没事儿了后,方彻底放下心来;旋即便雷厉风行的下了将元春的娘家贾府满门抄斩,株连三族的圣旨,这些皆为后话儿了,容后再表。 虽则黛玉的醒来,让林府上上下下都沉浸在了一片欢乐的海洋里,但这片海洋,很显然并未将林府最僻静的角落柴房包括在内,只因此时此刻,那里正关押着被水溶命人带回来了的贾元春! 当日凌晨水溶命人拿元春去时,她正一如既往的麻木的蹲在皇宫圊厕行最僻静的角落里,挨个儿刷洗圊厕行其他人打早儿便自各个宫室收回来的夜壶。 原本这样儿肮脏的活计,别说的要她亲自动手做,便是闻得人说起,她都会觉得污了自己的耳朵,因此一开始被贬至这里时,一来确实拉不下身份,亦受不住那腌臜气儿;二来心里还抱着几分残存的希望,不相信水百川真能绝情至厮,指不定那一日便再次想起她,又命人来接她回凤藻宫了呢;三来她原便是打小儿娇生惯养、锦衣玉食长至这么大的,兼之又才被水百川下旨硬生生打掉了腹中的胎儿,身子着实虚弱,因被打小儿跟着她的贴身丫头抱琴扶着被宫监领至这里,瞧得这里的腌臜与破败后,竟忍不住当场便晕了过去。 及至到她醒来,却发现自己已躺在了一间她生平之所未见过的破烂的屋子里,身下的床更是恪得她浑身酸疼,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似散了架一般,——当然前提是她身下那块破木板儿亦算得上是床的话!当下她便忍不住高声儿尖叫起来,“有没有人啊,来人啊,抱琴你个死蹄子,又死那里去了!” 所幸抱琴很快闻声儿赶来了,却是满脸满身的伤痕,一见到她醒过来,先是一喜,旋即便如临大敌般小声儿说道:“姑娘不要再吵了,免得引来了管事嬷嬷们,咱们又该吃亏了。”说着已是红了眼圈儿。 元春第一个反应便是欲大骂抱琴缘何将她弄到了这般破烂的房间里来,然不经意瞥见她满脸的红肿,额头上一个大包甚至有血迹渗出,念及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终究没有骂出口,因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儿。 抱琴见问,便抽抽噎噎的说道了起来。原来在元春昏迷之时,圊厕行上至管事婆子,下至众杂役们,都已依次围上前毒打辱骂过她主仆二人一番了,只不过一多半儿的拳脚都被抱琴挡去了,故元春并没有挨上多少罢了。 说来这圊厕行众人先前连元春的面儿都未照过,理应不会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致元春一来,她们便乌眼鸡儿似的欲吃了她一般才是。然圊厕行众人原是这富丽堂皇皇宫里最最底下之人,由来便是被宫里但凡是个人都能欺负的人,虽则大多都已认了命,情知自己一辈子都别想再脱离这里,但要说心里没有对上位者的艳羡、妒忌与仇恨,却亦是再不可能。 如今好容易来了一个元春,且被贬之前,还是这宫里除过皇上与淑贵妃娘娘以外,最最尊崇的贤妃娘娘,她们每日里必须竭尽全力、不敢表露出那怕一丝一毫儿不情愿为其服务的人;出于一种对所有较之她们地位更高之人的仇视,出于一种对她终于落得如此下场的幸灾乐祸,圊厕行上下人等自然将历年来各自所受到的气儿,通通都发泄到了她的身上! 好容易熬至她们都打累了,抱琴方敢强忍着疼痛,哆哆嗦嗦的请示今后元春与她的房间。不想其中一个管事模样儿的婆子却冷笑道:“小贱人还当自家主子是金尊玉贵的贤妃娘娘,还当自己是娘娘身边儿得用的二主子呢,告诉你,这里没有你们的屋子,你们以后就睡在露天底下罢!” 还是抱琴再四磕头苦求,又将自己临来圊侧行前偷偷藏在身上的几样儿平日里元春赏的体己首饰拿出来,孝敬与了那两个管事的婆子,二人方格外开了恩,将满院子最狭小最破烂那间屋子,亦即现在她们主仆所呆的这间屋子,与了她们居住。 抱琴将事情大略说了一遍与元春知道,末了又擦着泪小声儿劝道:“奴婢知道姑娘千金之躯,要姑娘受这样儿罪,确实太委屈了,可是眼下是非常时期,姑娘的身子又才……,还是先忍气吞声,尽量不要惹恼了她们,将养好了自个儿的身子,再从长计较罢。”又道,“奴婢临来时,曾偷偷藏了点子首饰,想来凭着这些首饰,短时间内她们当不会怎么为难咱们才是,姑娘就趁这段时间,先将养好身子罢。” 元春原便是个聪明通透之人,如何想不来眼下除过按抱琴说的来做,自己已没有更好的法子?况身子亦着实虚弱,说不得依了抱琴的话儿,悉心将养起来。然抱琴偷偷儿藏下来的首饰毕竟有限,如何架得住圊册行那些个尝到了甜头儿,日益贪得无厌的管事婆子的无度索取?不下一月,抱琴便再拿不出首饰“孝敬”二人了。 没了好处,两个婆子立马翻脸不再认人,不独不再让人按时送那原便粗粝不堪的饭食来,还恶声恶气的要赶她主仆二人刷夜壶去。 对于打小儿便被金奴银婢伺候着的元春来讲,连日来住在这个破败腌臜的地方,已是她生平之所受到的最大委屈了,何况还要让她去刷夜壶,且还是其他人用过的夜壶?!她自然是再四不肯去。 只是时至今日,可就由不得她说不去便不去了。圊厕行的管事婆子这一个月来之所以容忍她白养着不做事儿,一来固然是抱琴的“孝敬”起了作用;二来则是顾念着指不定那一日皇上便再想起元春,又接了她回去呢?毕竟之前皇上待她的恩宠,皇宫上下都是瞧在眼里的,焉知皇上不会念旧情的?倒是先留一点余地的好。然这都月余过去了,却丝毫儿没有过有人来接她的迹象,管事婆子便知道皇上定是已彻底忘记这个女人了,她们亦不用再有所顾忌了! 于是待元春一脸嫌恶的说出“不去”两个字儿后,管事婆子立时暴怒起来,劈头盖脸便命人与了她一顿毒打,且还有意先命人将抱琴拉开了,以免她又用自己的身子去护着元春。 元春几时受过这样儿的罪?又怒又痛之下,出于本能反应便动手反抗起来,然反抗的后果,却是为她带来了更凶更狠的毒打,直至她已被打得生生吐了血,管事婆子方命那动手之人停了手。 浑身火烧火燎痛得几乎快要不能呼吸的元春以为管事婆子就此便会放过自己了,却不想,她的噩梦才刚开始而已。 管事婆子才不管她是吐血了还是快死了,冷着脸子便命了两个杂役上前一左一右架着她,将她拖到了一座隔了老远便已能闻到一股子酸臊之气的“夜壶山”前,恶声恶气道:“今儿个不把这些夜壶刷完,有你的好果子吃!”又喝命完跟去的人,“不许让她那个贱丫头来帮她,否则你们亦别想有好果子吃!若是她不听话,只管狠狠的打,只要不打死了便没事儿!”后,方扬长去了。 余下元春虽则才挨了一顿让她刻骨铭心的毒打,却仍是不愿意去刷洗那肮脏的夜壶,但她亦不敢再直接明说自己不愿意的话儿了,因只是站在那座令人一望便要作呕的“夜壶山”前,红着眼圈儿又是委屈又是怨恨又是嫌恶的发起怔来。 只是她的这种发怔行径瞧在奉命监视她的几个杂役眼里,无疑是对管事婆子的无言抗拒及对她们几个的无言藐视,几人一见便大怒起来,因上前一把扯过她的头发,便大力将她推进了“夜壶上”中,登时大大小小的夜壶便如地动时半山腰上不断滚下来的石块儿一般,瞬间将元春埋在了当中! 元春忽然全身被这些腌臜的夜壶所埋住,又慌乱又恶心,头上身上更是被打得生疼,因忙死命挣扎起来,偏夜壶又个个儿是圆的,以致她越是挣扎,反倒陷得越深,竟直用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方从夜壶堆中狼狈之极的爬了出来,再看那几个方才推她的杂役,则早已为她这一幕“精彩的表演”,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她顾不得其它,先便扑到一旁流着眼泪,剧烈的呕吐起来,几乎不曾连胆汁儿都一并吐了出来。一面呕吐,她一面禁不住深深的怨恨起将自己弄到这步田地的始作俑者黛玉来!若不是她一开始不答应贾家的提亲,她便不会听从贾母的话儿,下了那道劳什子“懿旨”;便不会因此招来大皇子,以致最后闹进了宫里,闹至了水百川面前;便不会让她因此被水百川治了欺君大罪,打掉腹中的胎儿,并被贬斥到了这样儿一个肮脏的鬼地方,而她却因此被封作了公主,并被指婚与了六皇子,可以预见富贵荣华尊崇一辈子是决然少不了的了! 她一行流着泪苦涩的呕吐着,一行在心里将黛玉恨了个臭死,并暗暗在心里发狠,不拘今后要付出什么代价,她亦一定要将今日自己所受的罪,百倍千倍加诸到黛玉身上去!那怕是死,她亦要拉上她一块儿垫背! 暗自在心里发完狠,她又忍不住满心悲哀苦涩起来,凭她现下的处境,别说是去寻黛玉报仇,便是眼下对付圊厕行这一众粗鄙下流的婆子亦难如登天了,何况水百川还明文下令过她这一辈子都不得再踏出圊厕行半步?这样儿的她,要怎么去报仇,又怎么能报得了仇呢?满心悲凉绝望的她,强撑着无力的身子自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便要往自己那间小破屋行去。 然还未行出几步,人已被一股大力强行拉了回来,使力的不说用,自然是那几个杂役了。 如同未瞧见元春已苍白干瘦得像个鬼一样儿的脸子一般,那几个杂役只是狰狞着脸子喝道:“一个夜壶未刷过还想走?没那么容易!”因又将她拖回了夜壶堆前。 似曾相识的酸臊味儿,让心里才好受了些微的元春,禁不住再次呕吐起来,仍是说什么亦不肯刷那些夜壶。这一次,几个杂役没有耐心再与她多说,直接打得她眼前一黑,晕倒在地后,方扔下她拂袖而去,还是抱琴瞧着四下里没人了,方悄悄儿溜过来,将她弄回了她们那间小破屋里去。 第二日,元春发起了高烧,满嘴的胡话儿,连挣扎着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但是,管事婆子并未因此便放过她,仍命昨儿个那几个杂役将她架到了刷洗夜壶的地方,元春一来着实没有力气,二来心下仍是不愿意作此等腌臜事儿,因又被打了一顿,方被抱琴弄了回去。 如是者四,身心都受到了巨大磨挫的她,再没力气反抗亦不敢反抗了;而凭着心里那股子有朝一日要找黛玉报仇的强烈念头,又是生病又是重伤的她,竟在苦熬着刷了一个月的夜壶后,渐渐好转了起来。 她变得沉默起来,整日整日的不说一个字儿,连对着抱琴时亦等闲不肯开口;对着那些欺凌她的人们时,更是连哼都不肯哼一声儿,连日来都以欺负她为乐的人们,因听不到她的惨叫声儿,连带的亦觉着欺负她没有先前那般能让她们愉快了,于是又拿更恶毒的话儿来谩骂她,甚至直接将她的名字改作了“贱丫”,只是她仍然如木头一般没有反应,久而久之,那些人亦彻底失去了再欺负她的兴趣,于是她的日子终于相较于她刚来圊厕行时好过了那么一些儿。 没有了旁人三五不时来一下了欺辱和谩骂,元春终于有闲暇在心中筹谋如何报复黛玉之事儿了,虽然这闲暇仅仅指的是心灵上的,事实上她每日里仍须得洗刷完整个皇宫所有的夜壶马桶,但至少,至少她可以在洗刷的同时,可以不受干扰的想其他事情了。 不受干扰的思忖了大半个月,倒真让她想出了一个自认为万无一失的计策来。她忆起自己以前在家里作姑娘时,曾在背着家里大人们看的传奇角本上看到过有关巫蛊魇魔之类的描写,虽则她并未亲眼见过此类事儿,亦未曾听闻周边儿有人遭遇过类似之事,但她心里却是一直对此深信不疑的。 想出这个计策的当晚,她便对抱琴下了死命令,要她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要尽快去联系上平日里替她与宫外王夫人传话儿递东西的人,让王夫人设法儿与她弄到能置黛玉于死地的符咒之类的东西来。 抱琴一来因打小儿便跟在她身边伺候,她又一直待其不薄,故而对她还是很有几分真感情,瞧着她如此受罪亦是十分不忍;二来元春又向她承诺,待事成后,便传信儿出宫,让王夫人将身为贾府家生子儿的他们一家人的奴籍尽数除去,还他们全家一个自由身,故而明知道此事一个不好便会带累得自己丢了性命,她仍只是稍稍犹豫了片刻,便点头应下了此事儿。她想的是,自己这辈子已算是完了,但是,她不能让她的父母兄弟姊妹们亦没好日子过,让他们一直为人奴才,连自个儿生死都没有权利决定! ——元春确是被贬斥到了圊厕行为奴,贾家一多半儿人亦因觉着自己是被元春连累被贬为了庶民而深恨于她,到底贾府内还是有人真心记挂担忧着元春的,譬如王夫人。王夫人虽则早已被贾母贾政分别警告过不可以再与宫里元春扯上那怕丝毫儿的干联,只当这辈子没生过这个女儿,然身为一个母亲,王夫人又岂能只因为他母子二人这一番警告,便真个置元春的死活于不顾的?她顾不得贾母贾政的警告,亦顾不得一旦事发后,会产生什么样儿严重的后果,每日里都遣心腹之人去宫门四周晃荡,只要寻下机会,立时重金收买人与宫里元春悄悄儿送银票去。 虽说宫禁森严,但俗话儿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在王夫人重金的诱惑下,自然有那不怕死的城门护军冒险受了王夫人的银子,作了宫外王夫人与宫内元春母女二人之间的传话儿人,时不时便会设法悄悄儿与圊厕行元春送一些银票或首饰什么的去,因此抱琴倒是毫不怀疑元春对她所作的承诺。 抱琴应下元春后,便开始有意寻起机会来。白日里自然是不成的,圊厕行多少人盯着呢,一个不慎,便极有可能会将她们与城门护军有联系之事曝光,继而为她们招来大的灾难,因此她只能将行动的时间选在了晚上夜深人静之时。只是那个城门护军亦不是随时都该班的,以致她一连冒了五六夜的险,方联系上了他。 宫外王夫人一接到元春的信儿,一开始心里还直突突跳得慌,不敢照做;但转念一想,可不是黛玉将她的女儿和他们一家害成现下这幅模样儿的?偏生那害了人的人,如今却被封作了公主,过起来那锦衣玉食、前拥后护的真正人上人的生活,老天实在太不公平!也罢,老天既不开眼惩罚那害了人的恶人,就让她们自己来惩罚罢! 当下王夫人便开始悄悄儿的忙活儿起来,她想起宝玉有个寄名干娘名唤马道婆的,平日里便神神鬼鬼的,很有几分道行,倒整好儿可以寻她帮这个忙。因立时遣了周瑞家的带着银子上门去见那马道婆,又许以重金,于是便带回了那个人偶来。马道婆又说,果真要让那被魇之人无论如何亦逃不了,还得让那心中怨恨最深的人将自己的血洒在人偶身上,效果方可最佳。 王夫人自以为此事儿万无一失,元春在宫里呆的地方又偏僻,当不会让人动疑才是,因只犹豫了一瞬,便托那护军将人偶与元春送进了宫去。她想的是,元春心中怨念郁结颇深,长此下去,只怕反伤自身,倒不如让她一次性将气儿都出了好! 她却没想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多行不义必自毙”,凭她计划得有周全,老天亦是不会放过那真正作恶之人的!(未完待续) 以毒攻毒元春遭报 当水溶的手下出现在贾元春跟前儿时,她正木着一张脸子大力刷着被其固定在双腿之间,使其不能随便滚动的马桶。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已干瘦苍老得像个半老的妇人,额间甚至已经有了很明显的白发,那里还能瞧得出昔日高高在上、光鲜亮丽的贤妃娘娘的半分影子?水溶的手下亦是自诩够“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的了,却仍是被她的这幅模样儿吓了一大跳,他们不敢相信,这样儿一个肮脏至极、丑陋至极的糟老婆子,竟会是先前宠冠六宫的贤妃,这皇上的眼光……还真是有够……独特的! 然他们都是受过特别训练的,自然明白不该他们想的事情不能去想的道理,因很快便恢复了常态,旋即便老鹰抓小鸡一般,满脸嫌恶的押了她离开圊厕行,一径往宫外行去。、 元春乍一被水溶的手下们抓走时,并未反应过来他们缘何要抓他,在她看来,对黛玉下魇之事儿,绝对是隐秘至极,不可能会有人知晓的,因此她甚至想过了他们是水百川派来的人,亦未想到自己已东窗事发了这一茬儿。还是待她被他们押着到得锦华门,闻得守门的护军侍卫们赔笑说:“六王爷已经先行回府了,留话儿说请各位大哥亦尽快赶回去。”时,她方攸地方应过来,自己的事情已然是败露了,而水溶既能寻到她名下来,显然亦是有了解救黛玉的法子! 当下她便禁不住深深的懊丧与怨恨起来,懊丧的是自己费劲了心机,到头儿来还是功亏一篑,未能将黛玉置于死地;怨恨的是上天缘何要待自己这般不公平,连这样儿一个报仇的机会都不给她!沉浸在极度怨恨中的她,倒是并不关心接下来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惩罚,在她看来,左不过一个死罢了,她都已到了这步田地了,死了便可以得到彻底的解脱了,如此看来,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她惟一的遗憾,便是自己未能拉上黛玉当个垫背的! 她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竟未注意到她的双手已被人绑住,还是突如其来的一个大力,拉得她禁不住脚下一个趔趄,旋即人已扑倒在了地上,摔得她全身都生疼时,她方发现自己的双手竟已被一条拇指粗细的绳子绑住,绳子的另一头,则正握在离她不远处一匹马上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子的手里。 她攸地明白了男子要作什么,霎时便有一股寒意与恐惧打心底升起,然男子压根儿连说求饶的话儿的机会都未给她,便忽然狠狠的一甩马鞭,任那马儿如离弦的箭一般,疾速奔驰起来,而她的身体亦不受控制的随之飞了出去,一如她年幼时曾与家里众姊妹们玩儿的纸鸢一般,她不由暗自在心里苦笑起来,敢情儿自己今日是要作人家的“人鸢子”了!旋即她又被重重到摔在了地上,激起了一地的尘土。 这一次,她没有机会再尝试方才那种“飞翔”的感觉了,额角、四肢、身体和粗砺地面的碰撞摩擦,让她痛得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咬紧牙关硬撑,惟愿这非人的折磨能早些个结束。彼时她方知道,圊厕行那群管事杂役们整人的手段,较之于眼下她正遭受着的折磨,端的是小巫见大巫,实在不值一提! 元春不知道自己被拖了多久,她只知道再不停下来,她很快就会没命了!虽说她先前不把死当一回事儿,然真要频临死亡的边缘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希望能够再活下去,不管是多么卑微的活着,至少,活着总比死了好!因此当身体上的疼痛几乎快要无法承受时,她忙又咬紧牙关忍住了未让自己晕过去。 但是,她终究只是一个弱女子,还是一个近来吃不饱睡不好又受尽欺凌的弱女子,身子原便已虚弱至极,又如何能长时间忍受得了这样儿连男子亦一多半儿忍受不住的罪?她终于还是忍不住眼前一黑,眼见着便要晕过去,不想就是此时,前面儿拖着她的马却忽然停了下来,她终于得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因忙全身趴倒在地上,一行喘起大气儿缓解身上的疼痛,一行含着泪在心里哀叹在自己的苦命来! 正当她暗自伤悲之际,却听得一个声音说:“到了!” 她以为他们说的是要杀死她的地方到了,又惊又怕,因忙强撑着抬起头四下里觑了一眼,却见眼前是一所有着四间正门的宅子,门上还悬有一匾,上书“林府”两个大字儿,她心里一动,攸地明白过来自己是被带来了黛玉眼下的居所来。她心里忽然涌上一个猜测,难道水溶命人捉了她来这里,是为了让黛玉亲自惩罚于她?霎时心底又升起几分希望来,黛玉终究是个闺阁弱女,年纪儿又小,好歹又还与她有着血缘关系,只要自己哭喊着多求求,料想她当不会太为难了她才是。这么一想,她忽然没有那么害怕了,甚至隐隐有些儿期待自己能快些儿见到黛玉了。 只是她终究还是想得太过美好了,水溶的手下们显然没有替她实现自己美好心愿的义务,他们只是像拎小鸡儿一样,七拐八拐的将她拎到了一间堆放柴草的地方,将她扔进里面儿,又“喀嚓”一声儿上了锁,便扬长而去了,任由她在后面叫破喉咙,亦再没有人来理会过她。 她是透过次日来与她送饭的两个婆子喜笑颜开的话语中,方得知了黛玉已彻底醒转过来了的消息的。虽则早已料下她不会死的,但真当亲耳闻得她脱离了险境时,元春仍是忍不住暗自恼怒起来,那怕她知道只有黛玉活着,她才有一丁点儿生还的希望! 虽说现下她已沦为阶下囚,但认真说来,她在林府柴房呆的这几日,反而是她自被水百川废了以来,所过的最为舒心的日子了,不独没有人会侮辱谩骂她,不独没有人会逼她去洗刷那最恶心的夜壶马桶;她甚至还能吃饱饭,还能较为安心的在墙角儿的一堆柴草上一觉睡到大天明。她甚至觉得只要不再让进宫去圊厕行,她愿意就这么一辈子过下去了! 这一日,元春一如前几日那般,直睡到了外面儿的阳光透过窗户渗进来,直睡到肚子亦十分饥饿了,方不情不愿的睁开眼睛,清醒了过来。虽说现下已是腊月,外面亦是天寒地冻的,难得的是这个柴房却因着四下里门窗都是完好的,成日透不进风来,倒比宫里圊厕行她那间小破屋还要暖和得多,也难怪她会在只有一堆干草权作被褥的情况下,亦睡得这般香甜了! 她慵懒的伸了一个懒腰,正准备翻身起来去窗下瞧瞧送饭的人可来了不曾,便听得身后忽然传来“吱嘎”一声儿的开门声,她以为是送饭的人来了,转过头便忙忙欲迎上去。 然她的脚步却在她看见推门进来之人的那一刻,不受大脑控制的先行定住了,只因她赫然看见,来人竟是冷着一张俊脸的水溶,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瞧着约莫有十七八岁、打眼儿一瞧便让人觉着十分爽利的女子,只是此时此刻,女子亦如同水溶一般,冰冷着一张脸子罢了。 “你你、你们要、要作什么?”元春被二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弄得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又见二人并不开口说话儿,只是冷冰冰的瞧着她,以致她心里越发没有底儿起来,因忍不住哆哆嗦嗦的问道。 水溶听说,扯唇冷冷笑了一下儿,方向一旁青冉微微点了点头。便见青冉极有压迫性的上前跨了两步,直将元春吓得一个站立不稳,猛地摔倒在了地上后,方居高临下的冷笑道:“作什么?在你犯了那样儿的滔天大罪之后,你觉得咱们会作什么?自然是要让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加倍的代价了!” 前几日,因黛玉身子还很虚弱,需得卧床静养,水溶放心不下,只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守在她的床边,瞧着她一日康健似一日,自然顾不上去惩罚被他下令关在了柴房的元春,相反,他还特意吩咐下去,切莫薄待了她,至少要让她吃饱饭,这样他明儿折磨起她来,她才不至于一下子便死了,难以消去他心头之恨。 好容易这两日黛玉的身子好转了许多,面色亦红润起来,请了北堂长老来请脉,说是已恢复得差不多了,他终于彻底的放下了心来,亦抽得出空儿来去想惩治贾元春之事儿了。只是他虽早已想好要让元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终究是一个男人,不好将平日里对付其他仇家或是敌人的手段都用到她身上,于是他又命人唤了青冉同他一块儿来。 青冉原亦是对元春恨之入骨的,闻得水溶唤她一块儿来,岂有不愿意的?忙不迭便答应了。又因她了解自家爷儿终究是个大男子,有些话儿有些事儿难免拉不下脸子来说来做,遂在临来的路上,便已先同水溶说好,只让她来收拾贾元春,让水溶只在一旁瞧着便好。 闻得青冉一来便放了如此狠话儿,元春越发害怕恐惧,因忙翻身就地跪下,一行磕头一行哭道:“我也只是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才会做出此等糊涂事儿来的,求六王爷瞧在我已经落得如此下场的份儿上,瞧在林妹妹最终脱离的险境的份儿上,瞧在我身上与林妹妹身上终究流着一半儿相同血液的份儿上,就大人大量、高抬贵手,饶过我这一遭儿罢……” 话音未落,已被青冉凌空以掌风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旋即冷笑道:“林妹妹?我家姑娘贵为当今皇上亲封的潇湘公主,真正的金枝玉叶,你是个什么东西,倒敢擅自与她称姊道妹起来?况在我家爷儿面前,也有你一个贱奴自称‘我’的份儿的?” 青冉原是那练舞之人,这一掌便是换了寻常未练过功夫的男子,亦不一定吃得住,何况元春一个弱女子?当下便不受控制的重重摔倒在了地上,嘴角亦渗出了大量的血迹来,但她却顾不上抬手去拭,忙又强忍着头晕目眩,爬起来继续跪下,急声儿告饶道:“是奴才不好,是奴才有眼不识泰山,高攀了林、哦不,是潇湘公主,求六王爷大人大量,饶过奴才这一遭儿罢。”说完忙又叩头不迭。 一旁水溶冷眼瞧着她叩了半晌,终于冷冽的开了口:“要本王饶过你,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说至这里,他便有意顿住不说了。 “只是什么?”地下元春求生心切,忙不迭便接道。 “只是你要如实告诉本王,当日你是从那里得来的那个人偶!”水溶冷冷说道,眼底攸地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杀意,长袖下的拳头亦攸地握紧了。他忙不着痕迹的吸了一口气,将心下欲一掌拍死元春的欲望强行逼了回去,只因他知道凭元春当时在圊厕行的处境,若说是没有圊厕行以外、甚至是皇宫以外的人相帮,是绝然不可能拿到那个小人偶,几乎不曾害得黛玉白丢了性命的! 一想到除过贾元春以外,还有其他人在暗中窥视着时刻欲要害黛玉,他便禁不住不寒而栗,此番才只是第一次,便已几乎要了黛玉的性命了,要是再有个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次,他实在没有把握自己还能不能救回她;退一万步讲,即便他每次都能救回她,焉知不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什么伤害或是留下什么后遗症的?她身子骨原便生得弱了,他实在不敢更不舍得让她置于如此看不见的危险当中,那么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将所有有可能会害她的人,都提前一次性揪出来,永久绝了后患! 元春原本听得水溶话里话外已有所松动,以为自己可以不必死了,正暗自欢喜,忽又闻得他要自己说出当日那个木偶的来源,心下不由一颤,果真她要说出了木偶的来源,水溶会不会饶过她且不说,指不定还要将王夫人并贾府上下所有人等都牵扯进来,到时她无论是生是死,后半辈子都别想再好过!然她亦知道自己今儿个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水溶是绝然不会放过了她的,因在脑子里飞速的计较了一番,方小心翼翼的赔笑道:“既是王爷相问,奴才亦不敢有所隐瞒,还请王爷听完后,能恪守承诺,饶过奴才这一条小命儿。” 说着偷偷觑了觑水溶缓和了几分的脸色,她方继续道,“想来王爷亦知道,当日奴才被皇上下旨……废黜时,是同时下了旨严令奴才这辈子都不得再踏出圊厕行半步的,然随奴才一块儿被贬至圊厕行的奴才的贴身丫头抱琴,却是可以自由出入圊厕行的。她打小儿跟在奴才身边儿一块儿长大,与奴才虽名为主仆,实则亲如姊妹,见奴才去了那里后,成日价受尽欺凌,别说与先前还在……凤藻宫时有如云泥,便是较之先前奴才还在闺阁中时,亦是天壤之别了,自是心疼不过,因此才会生出了如此糊涂的想法儿来,还求王爷瞧在她只是心疼奴才心切、瞧在她一片忠心的份儿上,就饶过她这一时的糊涂罢。”话落,又是重重一下叩在地上。 未料到时至今时,贾元春竟还敢当着自己的面儿信口雌黄,原便已怒不可遏了的水溶,更是在这一瞬间怒到了极致,长袖下的手掌攸地凝结起一股猛烈的掌风,便要往犹低垂着头的元春的天灵盖拍去。 ——以他的心计才智,自然早已猜到此事必定与宫外贾府脱不了干系了,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不好贸贸然的登门兴师问罪罢了;而宫里水百川原亦是欲直接下旨将贾家抄家灭门的,只他素来自诩为明君仁君,想着倘仅凭着从元春住的屋子里搜出了魇魔黛玉的人偶来,便要了贾家一门几代几百口子的命的话,难免不会有人说嘴,倒是让元春亲自招了此事儿、并画押的好。因此水溶彼时之所以这般刻意与元春周旋,除过不想让黛玉以后再受到伤害以外,还有这个因素在内。 还是一旁青然瞧着情况不对,忙上前轻扯了一下儿他的衣角,又向门外看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他方快速将浑身凛冽的杀气都暂时敛了回去,状似无心的点头道:“原来还有这一出儿,只是此事儿已被李公公禀告到了皇上跟前儿,龙颜大怒,已决定不拘事情的真相如何,都要将始作俑者株连九族了。虽说你口中那个抱琴丫头只是你的丫头,与你非亲非故的,但她一家却是贾家的家生子儿,自然亦是要被牵连在内的,到时便是本王有心留你一条性命,一旦圣意已决,本王亦是保你不住的了,你倒不如将功赎罪,将当日抱琴的同党供出来,皇上见你戴罪立功,自然不会再追究你的责任,指不定还会嘉奖与你亦未可知,你自个儿好生权衡权衡罢。” 一席话儿说得元春面如土色起来,旋即方后知后觉的想到,巫蛊之事,由来便是历朝历代宫廷朝堂的禁忌,纵观前朝,仅仅只因一些个捕风捉影之事,便已弄得许多人家破人亡之事难道还少了吗?何况那个小人偶是在她房间里搜出来,堪称铁证如山呢?如今看来,贾府上下所有人的性命都是保不住的了!思及此,元春的心都禁不住快要缩成一团儿了,都是她害了他们,害在自己的亲人们啊! 但她很快又想到,自己落到今日的局面,除却有王夫人还惦记着她以外,其他人可还曾拿过她当贾家人看待?甚至连她的生身父亲贾政并她素来视之为自己最亲之人的贾母亦能狠得下心来对她不闻不问,贾府其他人自然更不必说了,指不定这会子一个个儿都在明里暗里咒骂着她连累了他们呢,又那里算得上是她的亲人?!先前因着她的得宠,他们已得了太多的好处,便是让他们白赔上性命,自己亦算是对得起他们了,何况如今他们原已将是性命不保的了呢?倒不如牺牲了他们,保住自己性命的好!至于王夫人的生育养育大恩,就只有让她来世再报了! 因忙抬起头,一行频频点头,一行急急说道:“我说,我都说,但六王爷一言九鼎,亦要说到做到才是。”说着不住拿眼瞧水溶。 水溶却是未置口否,只是冷冷道:“那就要看你自个儿的表现了。”又假意问青冉,“邢部刘大人说过会子便到,也不知这会子可到了没有?虽说他是臣下,亦不好让他久等了才是。” 青冉会意,忙道:“属下先去前面儿瞧瞧可不就知道了?只是爷儿也要快些个过去才是。”说完扭身儿出去了。 余下元春见水溶已是一脸的不耐,随时有抽身便走的意思,生恐她反悔,因忙将当日王夫人是如何收买了宫门外的护军,又是如何请了那护军隔三岔五与自己送东西来,先交到抱琴手里,再由抱琴转交给自己;之后又是如何拖那护军将要魇黛玉之话儿传出了宫外去,令王夫人尽快办好,再托了那护军传进宫等事儿,事无巨细的说与了水溶知道,只不过她将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悉数都安插到了抱琴的头上罢了。 末了又叹道:“说来奴才的亲人们与那抱琴丫头一样儿,都是瞧着奴才过的日子实在太苦,心中不忍,以致生出了糊涂的想法儿来罢了,其罪虽当诛,其情却可恕啊……”说着便半真半假的哭将起来。 水溶被她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弄得恶心反胃至极,兼之已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亦再没了与之周旋的耐心,因向外重重的击了击掌。便见方才离去了的青冉,同着满脸冰冷的李常禄,并另一名瞧着像是翰林院学士,左手拿着一张纸张、右手则执着一支朱笔的中年男子,逶迤着行了进来。 元春被突然出现的三人弄得一怔,正暗自疑惑之际,耳边却传来了李常禄那特有的尖细的声音,只是此刻,那声音却如同催命符一般,让元春乍一闻得之后,便攸地似被抽光了全身的力气儿一般,软软瘫倒在了地上:“贾氏,你既已将你及你娘家贾家的罪行都交代清楚了,那么,就在这张供词上面儿,摁个手印儿画个押罢,甭管是车裂还是五马分尸抑或是凌迟处死,也好方便皇上明儿一一治罪不是?!”一面说,一面接过那个翰林院学士手中那张纸并那支朱笔,缓缓蹲下身子,递至了元春眼前儿。 被李常禄这番话儿里“车裂”、“五马分尸”、“凌迟处死”这些个血淋淋的字眼儿所吓到,元春半日方回过了神儿来,因忙爬至水溶脚下,拉住他衣衫的下摆,便哭道:“王爷方才可是答应过要饶过奴才这条小命儿的,王爷这会子可不能反悔才是……” 水溶满脸嫌恶的退后了一步,以便她再不能触碰到自己后,方冷酷一笑,道:“本王只是说过你若交代了木偶的来源,便有‘可能’会饶过你,可没说过一定会饶过你!”说着见元春已烂泥一般瘫软在了地上,他又冷冷道:“当然,本王既然说过要在皇上面前儿保住你一条性命,自然便是会说到做到!只是,本王可没有说过本王自个儿会饶了你!” 又问青冉,“前儿个你不是说自己新炼成了一丸叫作什么‘天溃散’的药?还说中此要药者,瞬息之间便会觉着浑身奇痒,搔之则即起一连串水泡,累累脓包,不抓自破;斑斑点点,尽是又腥又粘的脓水,溃成一片,并见风立溃,直到皮尽见肉、肉尽见骨、一身溃烂致死,只苦于无人试药?眼前不就有个很好的人选了?”事实上,这“天溃散”是绝尘宫用来对付俘虏或是叛徒的,中毒者于每晚子时时分准时发作,要一连奇痒上三夜,才会毒发身亡,只是眼下水溶为了能让元春身心都遭受巨大的折磨,所以故意以“试药说”来吓她罢了。 青冉听说,立时会意,因忙点头配合道:“如此就多谢爷儿给属下这个试药的机会了。”说毕自袖间掏出一粒拇指头儿大小的丸药,蹲下身子,不顾元春苦苦的哀求与绝望的挣扎,便将那丸药硬塞进了她的嘴里,并强迫她吞咽了下去。 元春被强灌下此药,又慌又怕又绝望,忙忙将手指伸于喉间,便要将其强行吐出来,却不知那药既是绝尘宫不外传的密药,自然是入口即化的,又岂是她想吐便能吐得出来的?然她已然被方才水溶那番话儿吓破了胆儿,便是吐不出来,亦说不什么亦不肯放弃,因又强忍着满眼的泪水儿,趴在地上不住的干呕起来。 只是水溶李常禄等人可就没那闲心看她这场“表演”了,因命了青冉着人将其送出林府去,寻个妥帖点子的地方安置后,以防她毒发发狂时,出去吓坏了林府其他人;更怕腌臜了他和黛玉两个人的家后,方径自去了。 余下元春被青冉送到另外一个地方后,又忙死命扣了自己的喉咙半日,直至确信自己是再不可能将那丸药呕吐出来后,方似瞬间被人抽光了浑身的骨肉一般,全身绵软的瘫倒在地上,闭上眼睛,绝望的痛哭了起来。一想到自己即将如水溶所形容的那般受尽折磨、狼狈不堪的死去,她就恨不得能赶走毒发之前,先自行了断了;然当她一想到自己或是触柱或是上吊时所受的痛苦,再一想到万一水溶只是吓自己的呢?便又鼓不起结束自己性命的勇气来了。她惟一能做的,仍是无休无止的哭泣…… 半夜时分,因哭了大半日疲累至极,终于架不住疲惫而席地睡去了的元春,却忽然被全身上下传来的一阵奇痒麻痛所惊醒,她怔了片刻,方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毒发了,不由又慌又怕,便要去拍门叫人,奈何那痛痒却攸地较之方才更又剧烈了几分,直如千千万万只蚂蚁在同时啃噬着她的全身一般,以致她当下便什么都顾不得,一行哀叫着抓挠着全身,一行便在地上打起滚儿来。 过不多时,那痒痛越发剧烈了,元春已然招架不住,先是不住抓扯着自己的头发,直将自己的头发一丛丛生生扯了下来,然头皮儿被扯下的剧烈疼痛,却丝毫儿未缓解得了她身上的奇痒,她又大力撕烂了自己的衣衫,用力在自己已骨瘦如柴的肌肤上用力抓挠起来,手指所到之处,身上便鲜血迸流,口中犹不停哭喊着:“可痒死我了,痒死我了啊……”其情状端的是惨不忍睹。彼时她方后悔起先前她未能狠下心来结果了自己的性命,然已经太迟了,让人无法忍受的痒麻,已经让她除过抓挠全身和不住的喊叫以外,再没有力气儿去作其他事儿了! 也幸得这会子已是夜深人静,不会有人来此地,不然一定会以为自己是见了鬼,唬掉三魂七魄的! 翌日一早,青冉便悄悄儿来瞧了元春一眼,因见已疲累至极而昏睡在地上的元春正如自己所预料的那样儿,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了,心里倒是有些个佩服起她的命硬来,这样儿非人的折磨,换了男人亦不一定受得住,她倒捱过第一夜了,果真应证了那句老话儿“祸害遗千年”! 一旦熬过半夜时那非人的折磨,白日里元春便又再没有了自我了断的勇气,于是第二夜,她又经受了一番较之昨夜更锥心噬骨的折磨。至天亮时,她惊恐的发现,自己全身竟已起来一层细细密密的白泡,且半数以上已在不停的流着脓水。她知道自己离水溶说的“全身溃烂而死”已经不远,但仍鼓不起勇气来结果自己的性命。 第三夜,她遭受到了比前两夜合起来犹要重几分的罪,她甚至能听得见自己因身上太痒而生生抓扯下自己皮肉的声音,只是,她已再感觉不到丝毫儿的疼痛,她只觉着自己的意识已经越来越涣散,直至彻底没有了……(未完待续) 圣旨下贾府被查抄 翌日一早,当奉了青冉之命去瞧元春这会子是死是活,死了便好与她收尸的两个人到得关押她那间小屋时,她已浑身溃烂,并散发着恶臭的死去多时了。那两个人瞧着她这副腌臜的死相儿,俱恶心不已,谁还能忍得住与她收尸?因忙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一把火便将小屋烧个了干干净净,亦让元春曾存在在过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一并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正所谓“死去元知万事空”,元春既已在这个世上消失了个干干净净,自然不会知道在她忍受着巨大的折磨,一步一步行进鬼门关的同时,贾府亦正遭受着一场灭顶之灾。 自那日李常禄取得了上有元春摁手印儿画押的供词后,当下便辞了水溶,一径回至奉天殿,将供词奉与了他细看,一面又大略转述了一下水溶审讯元春的经过。 水百川见了那供词,已是龙颜大怒,不想又闻得李常禄说元春竟于临死前犹不知悔改,更是怒上加怒,当然亦有几分后悔于当日自己真真是猪油蒙了心,竟会盛宠了这样儿一个贱人那么长时间!因当即便颁了将贾家抄家灭门,株连三族,男人一律秋后问斩,女眷十五岁下者一律官卖、十五岁上者一律赐死,奴仆全部官卖的圣旨,即刻执行。 圣旨抵至贾府时,王夫人正自忐忑着缘何元春一连几日都未有消息传出宫来,依原定计划,此时黛玉当已是毙命了,可是宫里却一直未有消息传出来;悄悄儿遣去林府周边儿打探的人亦一直没有机会靠近林府,对那边儿的情况亦是一无所知,敢是元春东窗事发了?但她旋即又想,那件事儿做得那般隐秘,堪称万无一失,除非是神仙下凡,否则又有谁能识破的?当不会出什么岔子才是。只是,缘何却一直没有消息传出来呢?真真能急死个人! 正焦灼不安的来回踱步之时,却见三二个婆子跌跌撞撞的叫嚷着进来了,“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穿靴带帽的强、强盗来了,翻箱倒笼的拿东西呢!”话音刚落,又见周瑞家的领着几个婆子丫头披头散发进来了,一见王夫人的面儿,便哭哭啼啼的道:“外面儿已是乱作一团了,老爷让奴才们进来传话儿,请太太们赶紧收拾几样儿贴身的细软,尽快回避至老太太屋里去,抄家的大人们眼见着就要进来了……” 王夫人闻言,头一个反应便是宫里元春已经出事儿,禁不住脚下一个踉跄,登时便浑身打起颤,上牙关咬着下牙关,怔在了当场。余下一屋子的婆子丫头们亦是慌了神儿,都涕泪交流起来,乱抬乱扯着屋子里的东西,嚎叫着便要寻各自的家人亲朋们去,不大的屋子,霎时乱作的一窝粥。 还是周瑞家的忽然喝道:“在场的谁不是府里的老人儿,跟了太太多年的老人儿了?这些年太太可有亏待过咱们?这会子闻得大难降临,一个个儿就只知道顾自己了,真真是有够忘恩负义的,岂不知你们这种背叛主子的行为,是可以拉到监狱里关起来的?”一席话儿说得众人都有些儿讪讪的,手上的动作亦止住了,当然倒不是觉着王夫人先前对她们曾有过多大的恩德,实在是因自个儿的奴籍犹握住王夫人手上,果真她们这会子私自逃过,她们便是逃奴,明儿一旦被人发现,是要受更重刑罚的! 周瑞家的见喝住了其余下人们,又向王夫人道:“太太这会子还是领着人赶紧往老太太屋里去罢,老太太没有不经过不见过的,指不定能想出法子来自救咱们一家子呢?况老爷的意思,亦是大家伙儿都聚到老太太屋里,想说老爷还有什么吩咐亦未可知。奴才就不服侍太太过去了,还得去其他房传话儿与其他主子们呢。”又命王夫人的贴身丫头婆子们搀着王夫人尽快往荣喜堂去。 王夫人未料到紧要关头儿,自己这个配房倒较之自己更有几分主意,因忙感激的看了她一眼,又命她先去宝玉屋里传话儿后,方由丫头婆子们搀扶着去了。 她不知道的是,她前脚儿刚离开荣庆堂,周瑞家的后脚儿便唤了藏在暗处的自家人进来,将她屋子里的一应首饰珠宝、细软头面都搜刮了个七七八八去;又因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心腹配房,自然知道王夫人许多的私密事儿,譬如她放阖府上下奴才们奴籍的地方。又是一阵儿翻箱倒柜,这一家子终于满载而去,并很快悄悄儿的逃出了京城,不知所踪了,不消多记。 如今王夫人被人搀扶着到得贾母的荣喜堂,却见邢夫人凤姐儿尤氏婆媳,并迎春惜春李纨等人俱已在那里了,正哭喊的哭喊,嚎叫的嚎叫,亦已是乱作了一团,贾母则早已哭得气短神昏,彼时正躺在炕上默默流泪,半句话儿说不出来了。 瞧得王夫人进来,邢夫人先便起身一行哭一行骂道:“果真有什么样儿的女儿,就有什么样儿的母亲,母女两个都是那真正的扫帚星,先前害得咱们家丢了祖上传下来的功勋产业也就罢了,如今倒好,甚至连咱们的性命亦要白跟着你们一并丢了!前番皇上已是黄恩浩荡了,偏你们犹不知足,还要下魇害人潇湘公主,也不想想,人潇湘公主真正的金枝玉叶,亦是你们这些个宵小想要害便能害得着的?”说着便把王夫人厮打起来。 因来抄家的番役们是从外面儿一路抄进来的,邢夫人等住在外围的院子里,自然是首当其冲,除过身上的衣衫首饰外,什么亦来不及偷偷儿藏下,便被吆喝着到得了贾母内室中来,故她对此番贾府被抄的缘由倒是先知道了个一清二楚。 一旁尤氏凤姐儿等人虽看着邢夫人的行径有失体面,但此番她们亦要被牵连白丢性命,又岂能不恨王夫人的?遂假借劝架之名,暗地里给了王夫人不少苦头儿吃。 正闹得天翻地覆之时,又听见外面一叠声儿的嚷嚷:“叫里面女眷们都站作两排,指挥使大人要进来了!”邢夫人王夫人等方止住了厮打,瞧着鸳鸯等人扶了哆哆嗦嗦的贾母起来,披头散发的分站到了她的两侧去。 不多一会儿,就见众多番役簇拥着一名瞧着与贾政差不多年纪儿的武将进来了,不是别个,正式神武将军冯骥,亦即平日里与贾琏宝玉等人最为交好的冯紫英的父亲是也。瞧得来者竟是熟人,贾母等人俱是面上一喜,便要赔笑着上前请安,那冯骥却似未瞧见她们一般,只是命跟来的文书:“按花名册上点名儿,点齐了便一并押到外面儿去,好查抄这内院儿。” 文书应喏一声儿,便埋头按手上官府登记的贾府主子奴才们的户籍,一一高声儿唱了起来,那被点到之人,便满脸惊惧的应答一声儿,旋即揣揣不安的思忖起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唱罢,独不见赵姨娘探春与贾环母子姐弟三人并几个婆子,那冯骥便大怒起来,道:“放走了几个婆子倒还无妨,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连姑娘爷们儿亦偷偷儿遣送出去,敢是在妄图他们明儿回来与你们报仇的?还是对此番皇上作此判决不满于心底?快说,他们被你们送到那里去了?” 贾母被他这么凶神恶煞的一喝问,禁不住瑟缩了一下儿,半晌方小心翼翼的答道:“并不敢偷偷儿将他们遣送出去,只是老身、哦不犯妇那三丫头与环小子因着是庶出,老是觉着低人一等,是以平日里都不大爱到人前儿来晃罢了,想来这会子他们当还在自己院子里,犯妇这就打发人寻去。” 便有两个婆子被几名番役押着,往王夫人上房后面儿的小院子唤赵姨娘母子三人去了。 少时,婆子回来了,却是满脸遮掩不住的惊慌,说话儿的声音亦变了调:“回、回老太太,并未、未寻见姨娘与三爷三姑娘……” 话未说完,已被方才跟去那几个番役打断,因向冯骥道:“回将军,那个院子里一应家具陈设都已满被灰尘所覆盖,墙上更是已有蜘蛛网了,瞧着分明已至少有十天半个月未曾住人了,可见他们是在撒谎!” 冯骥听说,越发怒不可遏,竟一掌将他身侧一张雕花桌子的一角生生拍了下来,又冷笑着问贾母:“还说没有遣送出府,如今你又该作何解释?” 贾母被他这一手吓得不轻,竟“噗通”一声儿跪下了,其余众人见状,忙亦跟着跪下了。半晌,贾母方抖抖索索的道:“请大人息怒,犯妇一家并不敢作如此大不违之事儿,这其中必定存在什么误会,且容犯妇问一问家下人等即可知了。”因偏头压低声音没好气儿的问王夫人道:“你是死人不成?人一直是跟着你住着的,你竟不知道他母子三个去了那里?还不快从实告知大人的!” 王夫人见问,怔了片刻,方嗫嚅道:“半月前三丫头来找我,说是赵姨娘病得很重,希望能守住她身边儿,陪她走过最后一段时日,且希望其他人平日里尽量不去打扰他们,我想着这倒也是人之常情,遂准了她去,之后亦不曾遣人去打扰过他们,如今看来,他们必是趁这一段儿时日私自逃走了。” 贾母闻言,又气又怒,啐道:“说你是个死人真真一点不为过,三个大活人,再加上伺候的婆子丫头们,少说亦有十几口子人了,难道他们都不用吃喝拉撒的?这么长时间,你竟一次未去瞧过他们,丝毫儿亦未曾动疑的?!” 说得王夫人无言以对,半日方极小声儿的咕哝道:“她不过一个妾室,说白了不过一个体面点子的丫头罢了,难道倒要我去看她的?老太太这话儿当真说得可笑,咱们家如今是败了,但妻妾嫡庶之间的尊卑,还是该时刻注意着才是呢!”事实上,自与大房分了家之后,王夫人便以费用过大为由,将赵姨娘母子三人跟前儿众伺候之人,遣得一共只剩下四个;兼之贾政近来因内忧外患,一多半儿时间都是歇在外书房里,只偶尔进内室来与她商量点子事儿便复又出去了,亦不曾歇在赵姨娘房里,王夫人少了拈酸吃醋的对象,自然记不大起过问她母子三人了。 若非那日探春忽然来回她赵姨娘病重,她都几乎快要忘记赵姨娘其人了。闻得探春说希望能清清静静的陪赵姨娘走完最后的路,且希望不要有人去打扰于他们,她自是暗喜在心底,忙不迭便答应了她这一要求,渐渐更是被他母子几个所彻底遗忘了。倒不想,他们竟会背着她,与她捅出了这么大的一个篓子来! 另一方面,王夫人与赵姨娘明争暗斗了大半辈子,虽则表面儿上一直是她这个正房太太占着上风,然只有她自己心里才知道,她在这场妻妾斗争中,到究输得有多么惨,她是得到了体面尊崇,却从来不曾得到过贾政的情贾政的心!因此对此番赵姨娘母子三人的私自离去,她虽十分生气,内心深处却是有几分庆幸与窃喜的,她倒要好生看看当贾政得知了他专宠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就这般带着他的儿女,毫无留恋的离开时,会如何的生气,又会如何的转过头儿来发现,只有她这个结发妻子,才是真正值得他去敬去爱的,那怕他们很快便会没命,那怕她已经再没有机会去感受他的敬爱,只要能让他意识到这一点,她心里也会十分满足了! 冯骥显然没有耐心去理会贾母与王夫人的相互指责,他只是黑着脸子极为不耐的道:“本将没有闲心在这里听你们废话儿,本将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倘一炷香后,你们还不肯招出你们到究将人送到那里去了,可就别怪本将不客气了!”说完命人燃香去,他自己则坐到当中的榻上,闭上双目养起神儿来。 地下贾母等人闻得他这么说,俱各惊慌不已,却亦无可奈何,只能一行深悔着平日里不该对探春母子几个那般忽视,一行回想起前事儿来,以期能透过先前一些个可疑的蛛丝马迹,推测出她母子几个的下落来。 她们却没有想过,赵姨娘虽道三不着两的,贾环又小,拿不出什么主意来,探春却是再精明不过的一个人,此番赵姨娘等人的私自离开,不用说定是她的主意无疑了;而她既然能这般人不知神不觉的带着赵姨娘与贾环并伺候他们的四个丫头下人们私自离开,显然是在事前经过了极为详细周密计划的,又岂会留下蛛丝马迹与她们可寻的? 一炷香很快便燃完了,贾母等人犹不能对探春几个的下落说出个所以然来,眼见冯骥的脸色攸地更又黑了几分,没奈何,只得由贾母出面儿嗫嚅着与他道:“大人明鉴,犯妇们着实不知道她母子几个是何时离开的,又去了那里,犯妇们只知道同了他们一块儿离开的,不过几个丫头与婆子罢了,老的老,弱的弱的,当走不了多远才是。大人若不信,只管请刑部发下通缉令去,想来以她们的脚程,当可以很快抓回他们才是。” 冯骥闻言,虽犹有几分不信,眼见确是逼问不出个什么名堂来了,说不得暂且按下此事儿,命人:“将她们都押至外面儿与男眷们回合去,毕了一块儿押往刑部大牢去。”便有番役上前毫不客气的喝斥贾母等人往外去。 众人虽又慌又怕,亦只能哭天抹地的往外行去。当众人被押着行至正厅前的空地上时,就见贾赦贾政贾珍等其余贾府所有的爷们儿男丁都已被人反手缚住了,正面如土色的站在那里。一旁则堆满了番役们自各房查抄出来的财物珠宝物件儿等,几名文书模样儿的人正分组一个念一个写的飞快登记着。 那冯骥又命人照着花名册点了一遍,确信是少了赵姨娘探春贾环母子三个后,先是命人去刑部报信儿,请其尽快发通缉令后,又瞧着文书们将一应查抄出来的贾府财物都登记造册完毕了,方押送了众贾府之人去到刑部大牢。 沿途不时有那闻得贾府被查抄了的百姓们在两旁围观,瞧得平日里趾高气扬的贾府众人如今却沦为了阶下囚,都是拍手称快,更有那好事者一行骂不说,还一行将身侧但凡趁手的东西,譬如小石子儿、路边小摊儿上摆着的蔬果等类,尽数都招呼到了他们身上,于是原便已狼狈不堪了的贾府众人,越发显得狼狈不已了。 好容易到得刑部大牢,冯骥与早已侯在那里的刑部官员碰过头儿后,便先告辞进宫向水百川复命去了。余下刑部那几名官员虽都是贾赦贾政等人认识的,先前元春最得宠时甚至是曾百般向贾府示好过的,然这会子几人却似压根儿不认识贾府众人一般,直接冷着脸子,便命人将众人按男女分好列,分别将其押送到了不同的牢狱里去。(未完待续) 钗临大牢落井下石 夜。刑部大牢。 腊月的夜晚,堪称天寒地冻。这样儿的夜晚,在那些个未曾经受过如此严寒的人看来,若是没有大氅或是被褥抑或是火炉,寻常人只有被冻死的份儿。譬如贾母王夫人之流,先前便一直是这样认为的,直至如今她们在刑部大牢里亲身经历过了,她们才惊觉,原来一个人要被寒冻致死,并非是一件那么容易之事儿。 蜷缩在墙角儿,贾府众女眷等人虽则因甫一进大牢时便被严令脱得只剩下中衣并卸下了钗环,全身上下都早已冻得失去了知觉,然每个人的意识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以致她们想通过尽快睡过去,便能使自己感觉不到寒冷与饥饿都没法儿办到。 众丫头婆子还稍稍好些儿,至少她们可以不必陪上性命,她们现下所需要担忧的,不过是自己能不能被一个好心点子的主家买走、不过是能不能与自己的亲朋被同一个主家买走罢了;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则又要比众奴仆更恐慌几分,只因圣旨是明文说了要秋后赐死她们的;然她们尚还不是最恐慌的,至少她们都活了大半辈子以上,已称得上是儿孙满堂了,便是这会子死了,亦勉强算得上是寿终正寝了,不像尤氏凤姐儿李纨几个,都才二十几岁的年纪儿,大好人生才只过了一半儿甚至连一半儿都不到,也难怪她几个较之所有人,更又伤心恐慌几分了! 而她几个中,最最伤心的又要数李纨了,只因她除了悲伤自己的命运以外,还要担心关在隔壁男监里的儿子贾兰。一想到贾兰才只八岁稚龄,却尚在腹中便没了父亲,已是够可怜了;如今其人生之花儿尚且处于未开放的花骨朵儿时期,却更是很快便要凋零,她的心便忍不住一阵一阵的抽痛,心里亦将王夫人元春母女恨了个臭死,只打小儿所受的教育,让她作不出那等咒骂甚至厮打王夫人的事情来,毕竟王夫人是她的婆婆,因只能不时拿仇视的目光狠狠的剜她一眼罢了。 王夫人显然亦是知道彼时满屋子人都是对她恨之入骨的,亦明白现下自己已不是昔日那个手握管家大权的贾府二太太了,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只是蜷缩在一个最僻静的角落,以期能让众人尽量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好消消她们心中的怒气儿,也免得她自己受皮肉之苦。 不知道熬了多久,半睡半醒的众人终于在闻得一阵儿“吃饭了——”的不耐声音之后,攸地清醒了过来。彼时众人方透过牢房外透进来的稀薄的光,意识到天已经大亮了,亦即是说,她们已经在这里呆了整整一日一夜了,难怪会觉着自己早已是饿得是前胸贴后背了呢!因忙不迭便扑到了牢房的围栏儿前,眼巴巴的瞧起越行越近的狱卒们来。 余下贾母王夫人等贾府的主子太太奶奶们,虽则已在心里不得不接受了自己已是阶下囚的事实,一时半会儿到底亦拉不下脸子去做那与她们昔日的奴才下人们争抢食物之事儿,且亦不屑去俯就那在她们看来,压根儿不是人吃得食物,遂仍蜷缩在原地儿,一动也不动。 虽则早已料到狱中的膳食不会太好了,但当人们接过满脸不耐的狱卒几乎是砸过来的冷硬发黄的馒头时,仍是怔住了。按说她们既能去作贾府的奴才,出身自然都是十分低下贫苦的,先前定然亦吃过这样儿那样儿的苦头儿,眼下这馒头虽粗砺,却亦不至于让她们那般难以接受才是。然贾府先前自上而下都是好享乐喜排场惯了的,连粗使杂役尚且不曾给过这样儿的吃食,何况这些个平日里都是跟在主子身边儿,很有几分体面,时不时还能跟着享用一些个主子吃剩下的山珍海味儿的丫头婆子们?于是饶是肚子再饿,一时半会儿亦没有人能下得了口去了! 然腹中饥火到底不是人说能压下去便能压下去的,何况前文亦说过了,这些个丫头婆子们虽近年来跟着主子享了不少福,终究是贫苦人家出身、打小儿便吃过苦的,先前饿得连这样子的馒头尚没的吃的时候亦不是不曾有过,如今的处境难道不比先更差的?她们又有什么资格来挑肥拣瘦呢?!于是便有人先艰难的吞咽起那馒头来。 众人原都已是饥肠辘辘的了,如何受得住有人在自己身旁咀嚼东西的声音?亦先后跟着埋头吃将起来,渐渐不大的牢房里,便只闻得到咀嚼吞咽的声音了。 饶是一旁贾母王夫人等自诩为高高在上的主子,即便眼下已沦为阶下囚,终究亦是贵族大家出身,不屑于去俯就那粗砺的食物,这会子闻得众人咀嚼的这般香甜,仍是忍不住悄悄儿的吞咽起了口水,腹中亦火烧火燎得越发难以忍受了。只是,眼下连那等方才在她们看来压根儿不是人吃的冷馒头,这会子亦没有她们的份儿了,她们惟一能做的,便是吞咽着口水,强忍着腹饥,在心里急切的等待起狱卒下一次来派发食物! 然直等到天都黑透了,牢房里墙壁上的火盆儿亦悉数点燃后,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仍未等到狱卒再次来派发食物。又冷又饿的人们,终于不得不在心里接受了一个残酷的现实,那便是早前狱卒来派的冷硬馒头,便是她们一整日的口粮了! 于是当翌日早上狱卒再来派饭时,已足足饿了一日两夜的贾府众主子们,终于在饥饿的驱使下,抛却所有的自尊与矜持,不顾一切的与众丫头婆子们争抢起了那昨日还令他们不屑一顾的冷硬馒头来。其中又尤以凤姐儿与平儿抢夺得最为厉害,只因还有巧姐儿这个小人儿在一直哀哀的哭喊着“饿”,直让主仆二人听得心都快碎了;兼之又还有贾母在一旁,凤姐儿念着往日她待自己的好,终究亦是狠不下心来去不理会她,因再顾不得其他,便加入了众人“抢夺食物”的战团当中去。 王夫人亦是不甘示弱,一瞧得狱卒过来,便拼命一般抢在了最前面儿。然她终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现下又早已饿得是头晕目眩、四肢乏力,又如何抢得过众丫头婆子们?所幸她争抢了半日,终于还是在头发被人生生扯下了一把、身上亦挨了不知道多少下拳脚后,成功的抢到了一小块儿馒头,她如获至宝般的小心翼翼捧着,缩回了自来到这里后便一直蜷缩的那个角落,又警觉的往四下里扫了一圈儿,确定没有人注意到她,回上前来抢她的食物后,方埋下头,狼吞虎咽的吞咽起那个馒头来。 馒头吃在嘴里虽又冷又硬,此时于王夫人来讲,却不啻于美味佳肴了,因此她吃得很快,竟丝毫儿不亚于猪八戒吃人参果儿时那股子劲儿。只是她虽比不上八戒那般食量大,终究饿了这般久,又岂是区区一个馒头,便能去得了她心中饥火的?于是腹中犹空空如也的她,忙又抬起头,贪婪的扫视起四下里谁手上还有多余的馒头来,以便她寻下机会便去自其手上抢夺了来。 她悄悄儿的四下里观察了一圈儿,正欲起身悄悄儿扑向一旁一个十来岁、正要将一块儿馒头往嘴里送的小丫头子时,却忽然宛若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伫立在了当场,只因她赫然看见,在牢房外的走道儿上,立着一个打扮得有若神仙妃子般华贵艳丽之人,正满脸不屑鄙夷的瞧着她,此人不是别个,竟是宝钗。她的身后,则跟着莺儿与另外两个婆子。 “倒不下今儿个我竟有幸亲眼目睹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贾府众位太太奶奶们的‘夺食大战’,当真是精彩之极,不虚此行啊!”宝钗冷冷瞧了王夫人片刻,又缓缓将目光一一自牢里一众人的脸上扫过一遍之后,方极尽嘲讽之能事儿的说道。 王夫人自那日被宝钗先百般侮辱,最终仍未逃得过被她打板子的噩运后,便将宝钗直恨到了骨子里去,如今又见她来落井下石,还说如此风凉话儿,禁不住越发气恨,因反唇相讥道:“真当自己攀上大皇子,便从麻雀变作凤凰了?小心咱们的今天,便是你的明天!”她想的是,横竖她已落到这步田地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不信宝钗还能把怎么样儿! 宝钗未料到时至今日王夫人还敢和自己顶嘴,不怒反笑,道:“你是不是以为你现在已经关在大牢里,我便奈何不了你了?”说毕忽然冷下脸子命根来的婆子,“去把狱卒头领与我请来。” 婆子忙答应着去了。少时,果真带回来了一名小头目模样儿的狱卒。 宝钗见了,忙上前笑着施礼道:“有劳大人走这一遭儿,奴家心里忒过意不去,这点子银子,大人拿了去打酒吃罢。”一面向莺儿使了个眼色,后者便自袖间拿出一张面值一百两的银票,娇笑着塞到了那头目手里。 那头目虽则平日里亦时常遇见犯人家属为了能得见犯人一面儿,悄悄儿往自己怀里塞银子的好事儿,方才一出手已与了自己一百两,如今更是有与了一百两的家属却亦是见所未见,如今既见宝钗出手这般大方,人又生得美艳绝伦,一望便知非富即贵,遂越发殷勤起来,因赔笑道:“多谢奶奶破费赏酒吃。奶奶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开口,在下万死不辞。” 说得宝钗掩面嫣然一笑,方道:“大人言重了,奴家又岂敢让大人难作的?奴家只是瞧着这些个犯人一个个儿都面色红润得紧,想是大人平日里与她们提供的膳食太好的缘故,以致她们倒不像是犯了罪来此,反而像是享福儿来了,那里还有个犯人的样儿?依我说,大人很不必待犯人亦这般仁慈,只要能提供一点子不至于让她们饿死的膳食也就罢了,不然她们还真以为自己是享福来的呢,未知大人意下如何啊?” 狱卒头目听说,怔了一下儿,如今狱里提供给贾府众人的膳食已是少之又少了,倘再克扣一部分下来,岂非是要活生生饿死人了?然转念一想,眼下原便天寒地冻的,便是饿死冻死几个人,亦是十分正常的,他又何苦跟银子过不去呢?因忙赔笑道:“奶奶说得极是,对待犯人确是不能太过仁慈。”因唤了就近守着的两个狱卒过来,道:“吩咐下去,以后这间牢房的膳食,由一日一派,改作两日一派!” 宝钗听说,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客气的请了头目离去后,方转头笑靥如花、轻描淡写的与已然呆住了的贾府上下众人道:“你们都瞧见了,这可不是我要故意为难你们的,而是你们的二太太逼我这般做的,你们要怪,就怪她罢!” 众人闻言,虽不忿于她借题发挥克扣了她们原便粗砺且远远不够的口粮,却是敢怒不敢言,说不得将怨气儿都发到了满脸惊怒的王夫人身上,先还只是咒骂,渐渐便发展成了厮打。王夫人寡不敌众,很快便被踩倒在了地上,小小的牢房,再次热闹成了一锅煮沸的滚粥。 正当始作俑者宝钗在外面儿瞧得津津有味之时,却见一直蜷缩在墙角未发一语的贾母忽然跌跌撞撞行了过来,双手扶着牢房的围栏儿,便“噗通”一声儿跪下,缓缓说道:“宝侧妃,当日是老婆子有眼不识泰山,哦不,是老婆子狗眼看人低,怠慢了您,如今咱们已得到应有的报应了,还请您瞧在咱们好歹亲戚一场的份儿上,答应老婆子一个不请不起,老婆子来世一定结草衔环来报。”说毕将头重重叩在了牢房围栏儿上,再衬上她才短短两日便已瘦削得脱了形儿的老脸、凹陷下去了的双眼及满头不知不觉间已全白了的头发,给人一种无限凄凉的感觉,更给人一种不答应她请求,便会负罪的感觉! 然宝钗又岂会是那等心软之人,只因为贾母突如其来的示弱便忘记她先前是如何待她的?她是十分得意于自己终于将不可一世的贾母踩在了脚底下,但还不至于得意到答应她请求的地步,在她看来,贾母不过是要求她不要让狱卒克扣她们本已少得可怜的膳食罢了,关于这一点,她是无论如何不会答应的,她就是要让贾母王夫人之流受尽饥寒交迫的折磨后再死去!因冷冷道:“既是不情之请,那最好还是不要说了。” 贾母虽早已料到宝钗会拒绝她的要求了,却未料到她会拒绝得这么干脆,不由懵了一下,待回过神儿来,忙又急声儿道:“宝侧妃不要误会,老婆子求你不是为了自个儿,而是为了宝玉,求你瞧在你们昔日的情分上,设法儿救他一救罢,可怜他打小儿娇生惯养长大的,身子骨又生得弱,如何受得住牢里这腌臜气儿?这会子还不定吓成什么样儿了呢!求宝侧妃设法儿救他一救罢,老婆子在这里给您磕头了!”说罢松开抓住围栏儿的手,重重将头叩到了地上,亦成功将她眼底深处那丝转瞬即逝的轻蔑与不屑遮掩过去了。 说来这会子贾母是在低声下气的求宝钗,然她骨子里,却是始终看不起宝钗这个商家女的,那怕是在她已沦为了阶下囚,而宝钗却攀上了大皇子之后,她仍是一如既往的看不起她!她之所以会突然这般一反常态,对着宝钗又是哀求又是下跪的求她设法儿救宝玉,固然有舍不得让宝玉受苦之意,毕竟宝玉可以说是打小儿跟在她身边长大的,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最近最牵挂之人,她实在舍不得让他去受苦,尤其在受尽苦头儿后,还要丢了性命;然她考虑得更多的,则是贾门的香火问题,如今他们一家所有男丁将于秋后问斩已是既定事实,再也更改不了的了,亦即是说,贾门他们这一支的香火,至此便算是彻底绝了户了! 果真让他们这一支在她手上绝了户,明儿她又该以何颜面,去面见九泉之下贾门的列祖列宗们和她的相公呢?因此她才会强忍下对宝钗的厌恶与不屑,卑微低下的跪到了她面前儿。虽然她并不觉得以宝钗的能耐,便真能救得下宝玉,让他免除死刑,至少,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强罢! 一旁正与众人混战的王夫人忽然闻得贾母这般说,心里猛地一动,忙奋力自人群中“杀”出来,一径扑到贾母身侧,亦跪下急声儿恳求道:“宝侧妃,方才都是我的错儿,还求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旁的不瞧,只瞧在往日您与宝玉的情分上,救他一救吧,来世我一定做牛做马来报答您!” 彼时正蜷缩在墙角心如死灰的李纨亦似攸地活过来了一般,猛地冲到围栏儿前跪下,哀声儿道:“宝侧妃,先前我与您虽谈不上十分交好,却亦相处得十分投契,还求您瞧在您已故珠大哥哥的面儿上,也救兰儿一救罢,可怜他还那么小,又打小儿没了父亲,我实在不忍心让他这么小便要赔上性命,求宝侧妃发发慈悲,救他一救罢。”说着磕头如捣蒜,很快便将她白皙光滑的额头,磕出了一片淡红的血迹来。她不像贾母与王夫人,考虑的还有贾门的香火问题,她只是出于一个作母亲的最本能的护儿之心罢了,因此这哀求与磕头,都格外显得情真意切。 虽则临来时宝钗已在心里对贾母与王夫人同时跪到自己脚下苟延残喘的场景儿作过不下百余次的假设,甚至她都已经想好要拿什么话儿来羞辱于她们了,然当二人真跪到自己脚下,且卑微至极的哀求着她时,她却发现,自己心里竟丝毫儿亦高兴不起来,只因她攸地忆起了此番将丢了性命的不止贾母王夫人,不止贾府其他人,亦包括宝玉! 想起宝玉,她的心禁不住隐隐作痛起来,他并不是一个梦幻中的人,而是实实在在与她相处了那么久,亦一直相处得十分好的人,当日若不是有贾母从中作梗,只怕这会子她已嫁与他为妻,与他夫唱妇随、鹣鲽情深了罢?但她很快便将这种怅然的情绪自心底拔了出来,只因她忽然又想到,果真她要是嫁了宝玉,只怕这会子亦逃不过与贾母王夫人等人一样儿即将丢了性命的下场,她虽恋着宝玉,但那份恋,显然尚未深到她愿意付出性命的地步。至于贾兰,她就更没有几分情分了,又岂会连宝玉都不救了,还要救他的?! 一想到攸关生死的大问题,宝钗立时便清醒了过来,自然亦对贾母王夫人异想天开的请求嗤之以鼻起来,开玩笑,宝玉是被当今皇上下旨判了死刑之人,别说她只是一个没名没分跟着大皇子的女人,且大皇子近来压根儿未曾来过她那里,只遣人送过几次日常的供给来;便是她真是他的侧妃甚至正妃,亦是不能更不敢去干涉如此大事儿的,她又不是活够了!然到底十分享受于贾母王夫人的臣服,因一直作若有所思的模样儿,直引得贾母王夫人以为她已被她们说得动了心,因又说了一箩筐贬低自己奉承她的话儿后,方作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儿,冷冷扔下一句:“自古‘君无戏言’,皇上金口玉言下的旨意,你们也敢妄想着能改变,敢情儿真真是活够了!”扶了莺儿,扬长去了。 余下贾母王夫人李纨几个,直至瞧着宝钗的背影儿彻底消失在大牢里了,方回过了神儿来,旋即便哭喊的哭喊,咒骂宝钗的咒骂宝钗,又陷入了更大的绝望当中去!(未完待续) 妄自尊大惹下大祸(上) 宝钗羞辱完贾母与王夫人,意满志得的离了刑部大牢,便与莺儿坐了车往家赶。一路上,她兴致都很高昂,丝毫儿亦未被宝玉将不久于人世这件事儿影响了情绪。“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她是恋慕过宝玉,但如今她终身的依靠却是大皇子水澈了;且她心中那口长久积压的对贾母王夫人的怨气儿,亦随着今儿个瞧见她们那副狼狈至极的阶下囚模样儿后,刹那间去了个七七八八!也是时候儿该她与水澈好好儿过日子了! 宝钗的好心情只持续到了她回到水澈的别院里,在二门下车时,只因她一下车便看见苏嬷嬷正站在那里骂小丫头子:“别以为爷儿曾高看过你们一眼,你们就可以乔张拿致,当自己能从麻雀蜕变作凤凰,可以成日价作出一副轻浮样儿,到处乱窜乱逛了,须知麻雀终究只能是麻雀,是永远成不了凤凰的!” 便是傻子亦能听得出苏嬷嬷这番指桑骂槐的话儿,真正针对的是那一个,宝钗原非傻子,又岂能听不出来?自是一听便怒从心中起,只恨不能立时将苏嬷嬷臭骂一顿,再撵了出去,让她永远消失在自己眼前! 然苏嬷嬷身为水澈八大乳母之一,身份尊贵,宝钗心底虽十分不情愿承认,却亦只能接受一个事实,那便是在水澈心里,只怕自己是远远儿要排在苏嬷嬷后面儿的;况如今水澈已很久没有来过她这里了,她自然更没有了与苏嬷嬷抗衡的本钱,说不得只能当未听见她的话儿一般,含笑上前与她问了好,方扶了莺儿绕过她,一径往自己的院子去了。 甫一回至自己院中,宝钗先便随手掀翻了就近的一个花盘儿,方咬牙发狠道:“总有一日,我会让那个糟老婆子尝尝我的厉害!” 唬得莺儿忙四下里觑了一圈儿,确信没有第三个听到宝钗的话儿后,方压低声音劝道:“姑娘仔细手疼。况这里到底非说话儿之地,姑娘且先消消气儿,咱们回了里屋去再计议不迟。” 宝钗闻言,亦暗悔起方才自己太过沉不住气儿来,虽说现下她已站在自己的院子里,院里伺候之人,却半数儿以上并非是她的心腹,焉知不会被有心人听去,再传至苏嬷嬷耳朵里的?因忙顺势被莺儿扶着,进了里屋。 屋内薛姨妈正坐在薰笼前作针线,瞧得宝钗回来,忙放下手上的活计,几步迎上前来,问道:“可瞧见你姨妈她们的狼狈样儿了?” 话音刚落,宝钗便极不高兴的道:“什么姨妈?她不过一个死囚犯罢了,也配我唤她作‘姨妈’的?” 薛姨妈忙附和道:“是是是,她不过一个死囚犯罢了,那你可见着她们了不曾?是不是一个个儿都已唬得魂飞魄散、狼狈至极了?”说毕亦不待宝钗答话儿,她便顾自拍手咯咯笑道:“该!报应!这都是她们的报应啊!” 笑了一回,又禁不住念佛道:“幸得当初我儿没有跟了那宝玉,不然今儿个咱们可都得跟着赔上性命了,可见神仙佛祖们,终究亦是知道护着好人的,待会儿我可得好生与他们上柱香,磕几个头去!” 闻得薛姨妈提及宝玉,宝钗不由一阵儿心烦意乱,因不耐烦的道:“好了,不要再说了,听得人烦心。”说得薛姨妈不敢再说,说不得默默的退回到薰笼前,埋头无声儿继续作起自己的活计来。 宝钗见状,又有几分自责后悔起来,她不该拿这般重的口气儿与母亲说话儿,徒惹她伤心的,因忙上前轻轻拿过她手上的活计,见是一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十分喜人,不由笑叹道:“这么多年来,妈的绣工还是这般好,连我都要自叹不如了!只是一来作这个终究亏眼睛,二来我与哥哥现下都大了,也不用再戴这个了,明儿妈还是别作了,便是果真要作,亦让下人们作去便完了,没的白累坏了您自个儿。” 薛姨妈听说,犹豫了片刻,方抬头笑道:“我那里是为你与你哥哥作的?我是为了明儿……你的哥儿作的呢。”说毕见宝钗只是发怔,并未生气,她忙又道:“先前因着你一心欲出了对你姨妈家的怨气儿,我亦不好劝你多在大皇子身上用心,如今他们既已家破人亡了,咱们的气儿亦算是彻底出了,也是时候儿该为以后筹谋筹谋了。眼下你还年轻,没有孩子傍身倒还好,再过上个三五七年大皇子厌了倦了,又该怎么样儿呢?可孩子就不一样了,终究是他的亲骨肉,想来他当不会让他没命没分的待在外面儿,势必会接了你们母子进府的,到时候你也算是熬出头儿了,我也可以放心了!” 一席话儿,说得宝钗越发痴痴的,半晌方回神儿冷笑道:“他一连两个多月不来我这里,我便是再想生孩子,亦只能是空谈!”说罢坐到一旁,顾自生起闷气儿来。 薛姨妈一想,她说的确是实情,大皇子是两个多月都不曾来过她们这里了,难道宝钗一个人便能生孩子的?亦只能唉声叹气儿的低下了头,却是再没心情去绣那鸳鸯肚兜儿了。 宝钗气了一回,见薛姨妈亦闷闷的,恐她闷坏了身子,因忙有意岔开话题道:“妈也不必烦心,横竖我还年轻了,不急的,倒是哥哥年纪儿亦不小了,很该与他讨上一房媳妇儿了,我明儿就打发人请官媒来家与妈商量可好?”又问,“对了,哥哥怎么不见?” 犹豫了一瞬,薛姨妈方嗫嚅道:“听他房里的丫头说,打早儿他便出去了,说是约了什么仇都尉的儿子吃酒看戏,想来这会子尚未来家。” 宝钗听说,登时气儿不打一处来,“白放着家里的生意不顾,成日价只知道吃酒看戏逛窑子,他是想气死我是不是?人家的妹子,凡事儿有兄长庇护做主,只管安心的在兄长的羽翼下过活儿便好了,那想我这个妹子,凡事儿都得自己操心不算,还得为他操心,为他去担原本该他担的责任!我上辈子到底是作了什么孽,这辈子才会摊上了这么一个哥哥的!”说着已是泪如雨下。 薛姨妈见宝钗哭了,想着薛蟠的不成器,亦跟着掉下泪来,一面忙又上前安慰宝钗:“我的儿,你素日知你哥哥是个孽障,最是个不成器儿的,何苦白为他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我这后半辈子再要靠他已是不可能,我能靠的,便只有你一个了,你若再要因着他气坏了身子,明儿又让我该靠那一个去呢……” 说得宝钗一腔气恨登时化作了心酸,顺势扑到她母亲怀里,便嘤嘤的哭起来。当下母女两个直抱头哭了大半日,方在莺儿等人的劝慰下,渐渐止住了。 母女两个方止住,又就着丫头奉上来的热水净了面匀了脸,正欲令人摆晚饭,便见薛蟠吃得醉醺醺的摇摇进来了。薛姨妈见状,正欲骂他几句,不经意瞧见他额角上青紫的一大块儿,左眼圈儿亦是一片青紫,唬了一大跳,因忙自榻上下来,疾步行至他面前,满脸心疼的问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敢是谁欺负了你不成?”说罢一叠声儿的命人请大夫拿药油去。 薛蟠虽已喝得有了七八分醉意,倒还不至于意识不清,见他母亲这般恐慌,因忙摆手笑道:“妈很不必慌张,不过是与人挥拳时不小心,白挨了一下儿罢了,不碍事儿的,明儿自然大好了。倒是那个与咱们挥拳的臭小子挨得不轻,只怕没有个三五个月的,别想下床了。”一行说,还一行得意的比划着不停,直把上首宝钗瞧得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忙命人搀了他回自己的房间,又回自己屋里与他寻药油药膏的,直忙活儿了半日方消停下来。一宿无话。 翌日起来,宝钗头一件事儿便是先遣小丫头子去瞧薛蟠可好些儿了。小丫头子很快回来了,道:“大爷房里的姐姐们说,大爷打早儿便起身出去了,并没有说过要去那里,什么时候来家。” 彼时宝钗正在妆台前梳妆,闻得这话儿,不由大怒,抓起台上一把梳子,便砸向了小丫头子的额头上,登时青紫一片。小丫头子不敢则声儿,只能强忍着疼痛和委屈,肃手退至了一旁站定。 宝钗气得喘了一阵儿,方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道:“昨儿个才吃了亏,今儿个又等不及要出去了,真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了!” 莺儿等人忙在一旁劝道:“姑娘虽生气,亦该顾惜自己的身子不是?大爷终究还年轻呢,心性儿还未定,明儿个娶了奶奶进门后,自然也就好了。” 说得宝钗越发生气,道:“他还年轻?有多年轻,比我还年轻?敢情儿我倒成了姐姐,他倒成了兄弟了?”众人闻言,想笑又不敢笑,便都有些儿讪讪的低下头去各自忙活儿起手上的活计来。 一时薛姨妈亦梳洗毕扶着丫头过来了,宝钗方不再想她哥哥之事儿,命人摆了早饭上来,母女对坐了共食。 冬日天短,饭罢母女二人才不过闲话了一回,不觉早又已是午时时分。母女二人因早饭用得迟,这会子并不觉着腹中饥饿,遂商议中午便不必用饭了,只随意做点子点心甜汤什么的来填填肚子也就罢了。 方欲遣人去厨房传话儿时,便有两个婆子喜气洋洋、慌手忙脚撞了进来,道:“大皇子来了,正往咱们院里来呢。” 母女二人闻言,俱是又惊又喜,尤其宝钗,更是慌张不已,一叠声儿的又是命人准备浴汤服侍她沐浴,又是要忙着回房打扮,又是要命人去准备水澈爱吃的酒菜,一时端的是忙到了十分去。还是薛姨妈一把拉住,上下看了她一回,道:“我瞧着你今儿个这副打扮亦不差,很不必再去忙活儿了,横竖时间亦来不及了,倒不如现下便接出院子去的好。” 宝钗听说,犹有几分不自信,因又问了满屋子的丫头婆子们一遍,在得到她们的肯定答复后,方稍稍稳住了几分神儿,忙又扶了莺儿,一径接了出去。余下薛姨妈忙忙令人去厨房传话儿令其准备酒菜后,便领着一众不相干的下人们,喜气盈腮的回自个儿屋里去了,不消细说。 如今宝钗领了莺儿接出院门外,远远儿的便瞧见一身浅灰衣衫的水澈大踏步行了过来,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儿个他是独自一人过来的,而非向往常那样,随时都被一众人等簇拥着。宝钗正自纳罕,却见他已近在眼前了,因忙绽放出一抹自认为最美丽动人的笑容,款款迎了上去,一行仪态万方的行礼,一行柔柔的问安道:“妾身见过爷儿。” “哼!”却见水澈只是自鼻间溢出了一声儿冷哼,连正眼儿都未给宝钗一个,便径自往里边儿去了。余下宝钗又是纳罕又是慌张,后又思及新近水澈压根儿未往她这里来,便是他真生气儿了,当亦不关她的事儿才是,心下稍安,因忙忙撵了进去。 就见水澈已坐在当中的榻上了,只是仍铁青着一张俊脸,让人一望便不敢上前。宝钗忙行至桌前亲自动手斟了一钟茶,方款款行至他面前一行双手奉与他,一行娇笑道:“是谁惹爷儿生气儿了?爷儿不妨说出来让妾身听听,便是妾身不能与爷儿分忧解劳,至少爷儿说出来后,心里会舒服些儿……” “你倒还有脸子问是谁惹了爷生气,怎么不问问你那下流没脸的好哥哥去!”话音未落,已被水澈冷笑着打断,旋即一把打掉宝钗手上的茶钟,“哐当”一声儿,登时摔了个粉碎。 闻得竟是薛蟠惹得水澈这般生气儿,宝钗下意识便想到会不会是昨儿个薛蟠与人挥拳时,打了什么不该打的人了?一颗心立时突突的几乎要跳出胸腔来,因忙强自稳住,亦顾不得地上才摔碎那个茶钟的残渣儿会恪上自己的膝盖,便“噗通”一声儿就地跪下,赔笑道:“妾身那个兄长确是不成器至极,但他心地却不坏,遇事儿亦没什么心机,倘他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做得不对惹得爷儿生了气儿,还请爷儿瞧在妾身的面儿上,能宽恕他一些,就宽恕他一些罢,妾身在这里给您磕头了。”说毕倒头便拜。 奈何水澈却犹是丝毫儿不假辞色,仍是冷笑道:“你也不先打听打听此番他到究闯了什么大祸,就敢求爷儿宽恕他的?况你是个什么东西,说白了不过一个取乐的粉头儿罢了,也配爷儿瞧你面子的?!”说毕到底还是冷笑着将薛蟠到究闯了什么大祸大略说道了一遍。 宝钗预料的没有错儿,此番薛蟠闯下的大祸,确是与昨儿个他挥拳打的那个人有关。 原来自宝钗入了水澈的眼,并恩准薛姨妈与薛蟠母子亦跟着一块儿住进水澈的别院后,起初还好,有薛姨妈与宝钗的管束与规劝,兼之亦摸不准水澈会宠宝钗多久,薛蟠倒还收敛了一段时日,亦不出去会他那些个狐朋狗友,亦不出去走鸡斗狗、眠花宿柳,宝钗母女俱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底,深以为他转变了心性,自此薛家复兴有望了。 谁曾想好景不长,或者说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薛蟠不过才只安分了短短月余,便又荡性勃发,渐渐再次恢复到了以前的浪荡中去;而且因着宝钗之后替水澈出谋划策,歪打正着儿的拉了宫里贤妃下马,他自认为自家妹子在水澈跟前儿是功臣了,早早晚晚都是要接了她回府封作侧妃的,于是在外面儿便处处以大皇子府的舅爷自居起来。 因着他舍得花钱,说穿了便是舍得当“冤大头儿”,渐渐身边儿亦围起了一票拥趸者,都是些个京城二三流人家的不得志的子弟们,其中就包括昨儿个他说的那个什么仇都尉的儿子。这群人跟薛蟠混久了,自然亦很快知晓了现下宝钗跟了水澈之事儿,遂在跟着薛蟠成日价吃喝得肚圆脑满的同时,满口“舅爷”、“当今大皇子的大舅哥”的,直将他捧到了天上去,亦将他捧得越发骄奢淫逸起来,真当这京城就是他薛蟠的天下,谁亦不放在眼底了! 昨儿个下午,当他又如往常一般,招呼了一票狐朋狗友到酒肆吃酒时,不意竟在那里撞上了一名生得唇红齿白,瞧着只好十四五岁,大有女儿之风的俊美少年。那薛蟠原便是个混账至极的,不独贪女色,看见生得美的男子亦是移不开脚,于是一见到那男子,立时动了龙阳之兴,淫笑着便上前拿不堪入耳的话儿调戏起他来。 未料那少年虽生得比女儿家还娇还美,性子却烈,拳头亦够硬,直接便与了薛蟠一记狠狠的拳头儿,将他打倒在了地上。——这便是薛蟠昨儿个回家时,左眼圈儿一片青紫的由来了。薛蟠是个笨家,不惯挨打,平日里又吃了个脑满肠肥的,最是经不起半点儿痛,当下便禁不住鬼哭狼嚎起来。 他这一倒地一嚎叫,不亚于捅开了马蜂窝儿,登时便让后面儿他那一票狐朋狗党炸开了锅,吵嚷着便与少年及其随从们动起手来,直吓得酒肆内其余不相干的客人们连酒钱来不及结,便一溜烟儿逃了出去,慌得掌柜的在柜台后又是捶胸又是跺脚的,却亦只能无可奈何的瞧着客人们回避后,方悄悄儿躲到了柜台下,以免待会儿做了无辜被殃及的“池鱼”。 跟少年的人虽才五六个,拳脚功夫却都还不错,一开始倒能勉强与薛蟠那一群狐朋狗党站个平分秋色;然到底双拳难敌四掌,渐渐便落了下风,直至最后都被打得趴到地上,被人踩住背部,丝毫儿动弹不得了。 彼时薛蟠方得意起来,上前对着少年又是猥亵又是遐昵的调戏了好一阵儿,直气得那少年几乎不曾连嘴唇都咬破了,半日方自牙间挤出一句话儿,说他是忠顺王世子的长公子,明儿必定让薛蟠一干人好看! 薛蟠最是个没心没肺的,如何肯相信忠顺王府的小世子出门儿,只带这区区几个人跟着,且穿着打扮都十分一般的?因越发变本加厉,令小厮上前便要抱了少年进楼上雅间儿去,欲成其好事儿。 还是仇都尉的儿子悄悄儿附耳与他说,‘别真是忠顺王府的小世子罢?文起兄当心惹下大祸。’,其余狐朋狗党亦拿‘前儿个闻得人说锦香院来了新人,生得天仙一般,不如今儿个瞧瞧去?’,‘今儿个难得大伙儿能聚在一块儿,何苦白坏了兴致?’……等语来劝他,又半推半抱的拖了他走,方算是为那少年解了围,却不知,大祸已经酿下了! 原来这少年不是别个,正是当今皇上水百川唯一的哥哥忠顺亲王水百里的嫡长孙水珑,今年才只十四岁。这水珑年纪儿虽小,难得的是打小儿便十分上进,堪称文韬武略,远甚于皇族宗室其余的世子贵胄们,素来便深得忠顺亲王乃至水百川的喜爱。更难得的是,他虽出身高贵,志向却大,十二岁时便已立下要凭自己的真本事儿去夺得天宸下一届文武双状元的远大志向! 看官必定好奇这水珑既定下了这般远大的志向,自然该寸步不离的留在家中,埋头苦学才是,毕竟要一举夺得文武双状元,绝非一件易事儿,又岂会凭空出现在这鱼目混杂的酒肆当中呢?这其中自然是有缘故的,且容笔者细细道来。 前文已说到这水珑已是十四岁了,这般年纪儿放在皇室当中,正当是该谈婚论嫁之时了,——当然水溶是个极少数的例外,不为其他,只因先前水百川对他忽视得有够彻底,很多时候儿甚至记不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更记不得要为他指婚了!——因此忠顺亲王近日便进宫去求了水百川与孙子指婚,定的不是别个,却是三大异姓王之首西平郡王府的郡主。 原本这门亲事儿倒是堪称门当户对,天作之合的,奈何这水珑小世子却因着前年当众立下了那个远大的志向,定要说什么‘真男儿,自当先立业,方后成家才是!’,无论如何不肯接受这门亲事儿。此举自然惹恼了忠顺亲王及亲王世子,亦即水珑之父,父子祖孙三人大吵了一架,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水珑一气之下,便回房换了便装,嚷嚷着要搬出王府,待自己取得功名后,才肯再次搬回去。唬得跟他的几个贴身随从又是劝又的哄又是拉的,到底劝得他答应不再离开,却无论如何要到街市上散散心去且还说不要人跟着,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众随从不敢强他,又不敢真让他一个让出门,好说歹说劝得他准了他们几个跟着,且严词说只能他们几个跟着,再不能告诉其他人,方自西边儿的小角门上,悄悄儿离了王府。不想这一逛,却逛到了事发地酒肆,亦让小世子水珑生平第一次遭受到了如此的奇耻大辱! 小世子水珑打小儿被人凤凰蛋一般捧至这么大,虽文治武功都远胜于同龄的少年,到底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自然会有几分少年心性儿,几时被人这般毫不留情的打过,又几时受过这样儿的腌臜气儿?一想到薛蟠那双脏手曾摸过他的脸和身上,他就恨不得立时砍下它们来!因此待被人抬回王府后,便发了狠一定要剁了薛蟠及他那一种狐朋狗党。 忠顺亲王与世子素来便将水珑视作掌上明珠,又岂会眼睁睁白瞧着自己的心肝宝贝儿被人这般欺侮凌辱?当场便发了狠,命了王府大半儿的侍卫出去打听今儿个打了水珑的到底有那些人,立誓要将其尽数碎尸万段! 凭忠顺王府在天宸在京城的势力,果真安心要寻出一个人,又岂会有寻不到之理儿?未及掌灯,薛蟠及其狐朋狗党们姓甚名甚是何出身等信息,便已尽在了忠顺王府的掌握之中,自然亦知道了薛蟠与大皇子水澈的关系。以忠顺亲王的本意,是立时便要遣人去拿了薛蟠来打死的,还是世子百般劝止,说‘打狗尚且须得看主人,何不待天明后拿了他,亲自提到大皇子府上,让大皇子与咱们一个交代的?’,方暂时劝止住了忠顺亲王。 好容易熬至今儿个五更,爱孙心切、一宿通不曾合过眼的忠顺亲王便再按捺不住,因打发了人守在水澈的别院外守株待兔。说来也是薛蟠活该,打早儿便按捺不住要出门吃喝玩乐去,被忠顺王府的人一下子便抓个正着,也就不足为怪了!(未完待续) 妄自尊大惹下大祸(下) 当忠顺亲王拿了五花大绑的薛蟠,怒气冲冲抵至大皇子府时,水澈正在外书房蒙头大睡。近来因着水溶圣眷一时无两,朝中他那一派不少大臣都暗地里倒了戈,悄悄儿投向了太子一派,以致他心里窝了一肚子的火儿,偏还不能于人前表现出来,只能回府后再生气儿,自然于女色上亦暂时没了兴致,因此连日来他都是独寝在外书房内。昨夜他又同袁朗在灯下想了大半夜的对策,方满心郁结的睡下,却辗转反侧至东方都鱼肚白了,方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想好梦正酣之时,却闻得有人在外面小声儿催请,他自是又气又怒,半睡半醒之间,因抓起榻前矮几上一个茶盅,便大力往门边掷去,外面终于安静了下来。他翻了个身,正欲继续方才的美梦时,方才那个声音又响起了,他终于被彻底激怒,猛地自榻上坐起,连鞋儿顾不得穿,赤脚下到地上,大踏步行至门前拉开门,便狠狠踹了门口儿那人,亦即他府上的大管家一脚。 大管家被踹,不敢略有微词,方翻身就地跪下,诚惶诚恐道:“并非奴才有意儿要来扰爷儿的清梦,实在是因为忠顺王爷来了,说立时要见爷儿,且还一脸的不善,奴才想着必定是王爷有什么大事儿要与爷儿商议,不敢耽搁,因此才……” 一语未了,已被水澈暴喝着打断:“狗奴才,皇叔来了,怎么也不早说?!”旋即便一叠声儿的命人来更衣梳洗。忠顺亲王身为水百川惟一的兄长,由来在其心目中分量极重,自然成为了他与太子争相欲拉拢的对象,偏他却并不偏颇于那一方,只安分守己的作自己的闲散王爷,也难怪水澈一闻得他亲自驾临,会这般激动了。 一番忙活儿过来,至少表面上瞧起来神采奕奕的水澈,出现在了正厅忠顺亲王水百里的面前儿,满脸谦恭、满口“皇叔”长“皇叔”的行礼问好。却见忠顺亲王并不若平日里见了他时那般满脸堆笑、和蔼可亲,而是一脸的冷淡疏离,连正眼儿不给他一个。 唬得他忙抱拳赔笑道:“皇叔有什么事儿,只管打发个人来唤侄儿过府吩咐便是,又何苦白辛苦您老走这一遭儿呢。” 忠顺亲王又抿唇沉默了片刻,方冷笑道:“本王倒是不想硬撑自己的老胳膊老腿儿走这一遭儿的,奈何本王的侄儿们都是些个身份尊贵、目下无尘之人,本王岂敢让他们屈就亲自去见本王这个老背晦的?说不得只有自己辛苦些儿罢了。” 水澈闻得这话儿不像了,心知必定是自己那里不慎惹着他了,因忙“噗通”一声儿贴着他的膝盖跪下,赔着笑脸道:“瞧皇叔这话儿说得,让侄儿都快没有立足之地了!只侄儿愚钝,一时半会儿亦实在想不来到底是那里惹了您老生气儿,还请您老明示,侄儿以后一定改之;您老要实在生气儿,就打侄儿一顿亦是使得的,可别因着侄儿的不成器儿,反倒气坏了您老的身子才是,不然侄儿便是万死亦难辞其咎了!” 一席话儿说得忠顺亲王容颜稍霁,但仍未消去爱孙受了欺侮之火,说出来的话儿依旧没好气儿,“你既有这份心意,难道不知道我向来最看重的便是你那小侄儿珑儿?缘何你要纵容你府上的舅爷当街打骂欺辱他去?!”又命他,“且先起来罢,别说我这个作皇叔的当着下人的面儿与你没脸。” 水澈被问得怔住了,片刻方回过了神儿来,因忙自地上站起身来,笑道:“皇叔难道不知道您那侄儿媳妇虽有几个兄弟,最大的亦不过才只十岁不到,且侄儿岳父家教一向甚严,他们兄弟等闲出不去家门的,又岂会当街与珑儿发生冲突的?这其中必定存在什么误会,还请皇叔明察。”他说的倒是实情,大皇子妃确实只有几个幼弟,凭他们的年纪儿,尚且欺侮不到小世子水珑去。他压根儿未想到忠顺亲王说的会是薛蟠,不为其他,只因妾室的娘家人原算不得亲戚,妾室的兄弟们亦不敢自称舅爷,大皇子府能自称舅爷的,不过是大皇子妃的兄弟们罢了,何况宝钗一个连外室都算不上之人的兄弟?也难怪水澈想不到他身上去。 忠顺亲王见水澈一脸的茫然,只当他是为了推卸责任装出来的,毕竟宝钗可是他养在别院的外室,复又生起气儿来,因冷笑道:“你不承认也罢了,横竖我也带了你那位舅爷来,咱们就来个当面对质,自然便可一清二楚了!”不再理会水澈一脸的狐疑与纳罕,喝命跟来的人去带薛蟠。 一时鼻青脸肿的薛蟠被人带了来,水澈一见,方大惊失色起来,他再没想到,忠顺亲王口里的“舅爷”,竟会是薛蟠这个下流没脸的东西!旋即他便暴怒起来,就凭他,也敢妄称是他大皇子府的舅爷?! 当日他恩准薛姨妈母子同着宝钗一块儿搬入他的别院时,事前虽已约莫知道薛蟠是个极度不成器儿的,后因想着凭他那副德行,尚不至于翻出什么大浪来;及至到后来他虽已腻了宝钗,因瞧在她无意中助他扳倒了贤妃的份儿上,倒是仍愿意白养着她,只鲜少再去到别院儿那里罢了;又因近来朝中之事已忙得他焦头烂额,亦顾不上去问苏嬷嬷近来宝钗母子几个是否还安分。倒不想,在这当口儿,薛蟠竟与他惹出了这么一出事儿来! 薛蟠打早儿一出门便被忠顺王府守在外面儿的人拿住,又先被暴打了一顿,且在他不知好歹抬出大皇子的名号儿后他们亦不予理会,正是惊惧至极之时,这会子忽然见到水澈,不亚于见到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下凡一般,忙不迭便蹦跳着到得他跟前儿跪下,哭道:“大皇子,今儿个我才一出门,便被这伙子人拿住,不分青红皂白打了一顿,甚至在我报上您的名号儿后,他们亦不予理会,俗话儿说的好‘打狗尚且须得看主人呢’,显见得是未有将您放在眼里,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话未说完,已被水澈一脚踹来以狗吃屎的姿势趴倒在地上,旋即更是一脚踏在了他的脸上,便杀气腾腾的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提爷儿的名号?连与爷儿作狗尚且不配,还有脸子说什么‘打狗看主人’!”心下更是恨不得立时便当着忠顺亲王的面儿将薛蟠大卸八块儿,好让他消消气儿,以免他一气之下向太子一派靠拢了,抑或是到水百川跟前儿去说上几句他的不是,到时他在这场“夺嫡大战”中,可就真真是再无那怕一丝一毫儿的胜算了! 骂完薛蟠,他忙又转向忠顺亲王赔笑道:“皇叔容禀,此人不过一个无赖泼皮儿罢了,与侄儿丝毫儿扯不上干系,又岂会是侄儿纵容他当街对珑儿行凶的?” 忠顺亲王并不理会他,只是冷声儿问地上犹被水澈踩着脸子的薛蟠:“本王问你,昨儿个下午可是你在酒肆中对本王的孙儿……不敬的?”“不敬”二字,几乎是从他牙关里挤出来的了,不为别的,就为当水珑向他提及昨儿个薛蟠对他的羞辱时,羞愤得几乎恨不能立时死去的模样儿。 薛蟠事先并不知道忠顺亲王的身份,当然更不知道其缘何要抓他,他虽然已自其华贵的衣衫与尊贵的气度上,大略猜出这个老头儿的身份必定不简单了,心里却一直并不是很慌乱,在他看来,大皇子已够尊贵了,这京城内除过皇上,还能有谁大得过他去的?眼前这个老头儿,总不可能是当今的皇上罢?因此方才以前,他还一直在心里以为,只要能见到水澈,自己今儿个便算是得救了。却无论如何亦未想到,这个老头儿竟会是当今皇上惟一的哥哥,水澈的皇叔,凭是京城内那一号人物儿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的当朝忠顺亲王! 如今既闻得忠顺亲王这般问起,且连时间地点都说得明明白白,他方惊恐万分的忆起,昨儿个下午与他挥拳的那个俊美少年,可不是曾说过他是忠顺王世子的长公子吗?只他当时并未相信他的话儿,仍猥亵了人家一般罢了!他终于知道自己已是闯下滔天大祸了,忙不迭便哭着含糊不清的求饶道:“是小的有、有眼不识泰山,冒、冒撞了小世子,还求王爷大人大量,饶、饶了小的这一遭儿罢,小的以后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啊……”一行哭,一行又禁不住在心里庆幸,还好他昨儿未真强了那小世子,不然只怕这会子他已是身首异处了,亦算是此番大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忠顺王无比憎恶的瞥了他一眼,又冷冷问道:“如此说来,你是承认了昨儿个下午曾对本王的孙儿不敬之事了?” 事情发展至这一步,薛蟠纵是有天大的胆子,亦不敢在忠顺亲王一双威严冷冽无比的利眼瞪视下撒谎,说不得涕泪交加的点头承认道:“实在是小的有眼无珠,不知道那位小哥儿便是王爷您老府上的小世子,不然便是给小的一千个一万个胆子,小的也是不敢冒撞小世子的啊,求王爷就饶过小的这条狗命罢,呜呜呜……” “本王的好侄儿,如今你也听见他亲口承认对珑儿不敬了,你可还有什么好说的?!”忠顺王瞧不得他这副下贱至极的模样儿,因转头冷笑着问水澈道。 水澈见问,沉吟了片刻,方赔笑道:“事已至此,侄儿亦不瞒皇叔了,这个下流种子不过是侄儿养在外面儿的一个女人的哥哥罢了,不是什么上得高台盘的好人。侄儿养他妹子的原因,亦并非是为了女色,至于具体是什么原因,还请皇叔恕侄儿不能据实奉告,但只一点,侄儿先前确是不知道此事儿,不然侄儿早剁了他的爪子,将他捆到皇叔府上任皇叔发落了,又岂敢让皇叔白辛苦这一遭儿的?”说完又狠狠踹了薛蟠一脚,继续说道,“眼下皇叔不辛苦也辛苦了,就请皇叔再辛苦一下儿,带了这个下流种子回府,要杀要剐,悉听珑儿侄儿发落,以消去他心头那口恶气儿,未知皇叔意下如何?” 一面又命管家,“去你娘娘那里取了前儿个母妃赏下那支千年山参与雪山灵芝来,让皇叔带回府与珑儿侄儿补身子去。”管家忙答应着飞奔去了。这里水澈方又向忠顺亲王赔笑道,“这会子侄儿还有要事儿要进宫向父皇禀告,就不多留皇叔了,待侄儿见罢父皇后,一定亲自登门来拜访皇叔,探望珑儿侄儿去。” 忠顺王亦非那等不通情达理之人,如今既闻得水澈事先确是不知道此事儿,且从头至尾态度都十分谦恭,又任由他发落始作俑者薛蟠,给足了他这个作皇叔的面子,若自己再要闹下去,反倒伤了和气儿,与将来自家亦不利,遂就坡下驴,点头道:“既是皇上召见,本王亦不耽搁你了,你且先进宫罢。”又指着早已吓得在地上簌簌发抖的薛蟠,“至于这个下流种子,本王便先带回去与珑儿消气儿了。” 说话间管家已取了千年山参与雪山灵芝回来,水澈忙亲自接过奉与了忠顺亲王,又亲自将他一行直送出了大门外,瞧着坐了马车行远了,方怒气冲冲的喝命小子:“备马!” 说话间管家已取了千年山参与雪山灵芝回来,水澈忙亲自接过奉与了忠顺亲王,又亲自将他一行直送出了大门外,瞧着坐了马车行远了,方怒气冲冲的喝命小子:“惫马!”一时马来,他甚至顾不得回房先换件儿出门的衣衫,便翻身跃上马背,打马径自往别院方向去了。慌得他的侍从们忙亦翻身上马,疾速跟在了后面儿,于是方有了他才刚怒气冲冲出现在宝钗院外那一出儿。 如今宝钗跪在地上闻得水澈说完事情的始末,一颗原本便已突突跳得慌的心,更是几乎不曾立时跳出胸腔来了。以她的聪明机警,又如何猜不出此番薛蟠被忠顺亲王带回忠顺王府,绝对是凶多吉少的了?因此虽则她已瞧出来水澈已是气愤至极,指不定还会迁怒于她,出于“血浓于水”的兄妹天性,又考虑到薛姨妈知道此事儿后,必定会唬死过去,因忙跪行两步以离得他更近,方哀哀戚戚的哭道:“妾身知道妾身的兄长闯下如此大祸,便是万死亦事难辞其咎的,只是妾身只得这一个兄长,妾身的母亲亦只得这一个儿子,倘他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妾身的母亲定然亦是再活不下去了的,求爷儿瞧在妾身伺候爷儿这么长时间以来,没有功劳亦有苦劳的份儿上,就救他一救罢,那怕是缺了胳膊抑或是少了腿儿,只要能保住性命,妾身母女定会感激爷儿一辈子,不,感激爷儿生生世世的……” 水澈冷眼瞧着宝钗说完这番话儿,方冷哼一声儿,道:“瞧这你的份儿上?方才爷儿的话儿你还未听清楚的?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一个粉头儿罢了,也敢来求爷儿瞧你面子的?!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个儿罢!”说毕忽然拔高声音,命门口儿守着的小丫头子,“立时去把苏嬷嬷与本王唤来。”小丫头子忙答应飞奔去了。 苏嬷嬷很快来了,瞧得宝钗正满脸泪痕的跪在地上,先是自鼻见机不可闻的溢出了一声儿冷哼后,方上前与水澈见礼,“老奴见过爷儿。” 水澈忙摆手止住,又令丫头搀了她至一旁坐下后,方喜怒莫辩的问道:“嬷嬷,现下别院里有多少薛家的人?” “回爷儿,连上宝姑娘母子三人,别院里薛家上下共有四十三人。”苏嬷嬷见问,凝神沉吟了片刻,方抬头毕恭毕敬的回道。虽则水澈看重她,但她却从不恃宠而骄,不拘什么时候儿,都是一副不卑不亢、波澜不惊的模样儿,也难怪水澈更要倚重她了! 微微点了点头,水澈忽然拉下脸子道:“烦请嬷嬷立时将他们都撵出去,这里是本王的别院,也是他们这些个下流种子配待的地方?” 苏嬷嬷早想将薛家人撵出去了,不为别的,只为他们是出自商家的薛家人,以他们的身份,亦是配与她的爷儿车上一丝半点儿关系的?没的白低了她爷儿的身份,只碍于水澈未发话儿,她不好亦不能私自做主罢了,如今既闻得水澈这般说,自是心中称愿,因忙起身应道:“老奴理会得了,这就吩咐下去。” 行至半道儿,却见她又忽然折了回来,道:“有一件事儿老奴一直未得便回爷儿,方才一时亦未想得起,这会子听爷儿提及薛家的下人们,方忆了起来,趁便也讨爷儿一个示下。”顿了一顿,方指着宝钗继续道,“前儿个宝姑娘曾几次三番打着咱们大皇子府侧妃娘娘的名义坐车除外闲逛去,究竟做过些什么,老奴亦不是很清楚,只薛家原有的下人们却是次次都跟了去的,这会子贸贸然撵了她们出去,倘她们在外面儿乱嚼舌子,坏了咱们皇子府的名声儿,可该怎么样儿呢?”(未完待续) 昔日所学终得其所 宝钗未料到苏嬷嬷竟会对她前次打着大皇子府侧妃名义去贾府的事一清二楚,更未料到她会挑了现下这个时机来添油加醋、落井下石的回与水澈知晓,一张原本便因水澈要撵了她薛家所有下人,且瞧着很快还要发落她母女二人的模样儿而惨白得吓人的脸子,更是攸地没有了一丝一毫儿的血色,一直跪着的微微发着颤的身子亦霎时软得没有了丝毫儿的支撑一般,只想立时睡过去,待醒过来时,已经是雨过天晴了! 然她心里却明白,眼下自己不能睡过去,亦不敢睡过去,一旦睡过去,谁知道她再次醒来时,会是在那里,又会是个什么处境?甚至……她还有没有再次醒来的机会? 因忙强撑起被水澈一脚踹来趴到地上的摇摇欲坠的上半身,又上前抱住他的小腿,梨花带雨的哭道:“妾身知错儿了,以后再不敢了,求爷儿饶过这一遭儿罢……” 水澈猛地站起身子,又大力自宝钗双臂间抽出自己的腿,不顾她因此而被绊得打了一个趔趄,行出几步远后,方回身儿拿冰刀一眼的目光,居高临下的注视着她,冷笑道:“你胆子不小啊,倒敢打着我大皇子府侧妃的名义到处招摇撞骗了,也不先照照镜子,瞧瞧你这副德行配是不配作本王侧妃的?!”若是让外面儿不知实情的人以为他竟纳了一个商家女作侧妃,再一传十一传百,传至水百川耳朵里,以水百川素来最重文人最轻商家的作风来看,只怕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也难怪他会在闻得此事儿后,越发怒不可遏了! 宝钗被他冰冷的目光这么一注视,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片刻方颤抖着声音小声儿辩道:“妾身并非是若苏嬷嬷所说的那般,‘几次三番’的打着爷儿府上侧妃娘娘的名义出去,妾身还有那个自知之明,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是永远不可能自麻雀变作凤凰的!妾身惟一一次僭越,便是在前番贾家被皇上下旨贬为了庶民那次,为了亦仅仅是想让那些个平日里曾看轻过妾身的人瞧瞧,妾身因着有了爷儿您的宠爱,如今生活得有多么的好,只是想出一口昔日的恶气儿罢了,并不敢有其他的非分之想,求爷儿瞧在此事儿并未造成什么大的影响的份儿上,就饶过妾身这一遭罢……” “没有造成什么大的影响?”水澈冷笑着反问了一句,又问,“那你来告诉本王,什么影响才算是大的影响?难道只有当街打骂欺辱皇族世子,才能算是大的影响?” 说得宝钗身子一晃,一声儿不敢再吭,只能绝望的闭上眼睛,默默的流起泪来。以她的聪明与见识,又岂会不明白此番薛家上下都将会因着薛蟠闯下的这个大祸,凶多吉少了呢?虽则平日里她在水澈跟前儿表现的从来都是一副对朝中大事丝毫儿不懂、亦压根儿不感兴趣的模样儿,实则她私下里却是时刻关注着朝中京城一应大小事务儿的,不为别的,只因她曾不止一次在心里设想,待她明儿进了大皇子府,并慢慢站稳了脚跟儿后,就该是她表现自己与皇子府那一群成日价只知道争风吃醋的女人们不同的时候了,她会慢慢儿让水澈觉得,只有自己才是最适合做他贤内助之人! 因此她对忠顺王府在京城乃至整个天宸系何等尊贵人家,而水澈又是如何希望能拉拢他们,就是不能拉拢他们,只要能让他们保持中立,不偏向于太子一派亦是好的等事儿,自然是知之甚详的。 “冒犯皇族”一罪,可大可小,端看那被冒犯之人是什么态度,倘水澈愿意出面儿去与薛蟠周旋一番,他倒还有生还的希望,如今水澈却是摆明了对他恨之入骨,甚至因此而迁怒于了她们一家,他会不会出面替他周旋,自然是不言而喻了!思及此,她心里不由对薛蟠甚至是薛姨妈都生出了几分怨气来,‘不是你一天到晚不学好,只知道在外鬼混,咱们家至于到今日这般田地?不是你打小儿对他百般溺爱,惯得他这般无法无天,他又岂敢在街上随意挥拳打人,惹下如此大祸的?’ 怨完薛姨妈与薛蟠,她又禁不住悲叹起自己的不幸命运来,自小丧父失怙不说,兄长又不成器,不独不知道为她撑起一片天,反而事事拖她的后腿儿,如今更是连她好容易凭借自己努力争取到的平步青云的机会都要与她出脱,甚至极有可能会带累得她白丢了性命!她前世也不知道是作了什么孽,才会让她在这一世摊上了这么一个哥哥的…… 水澈才无暇去理会宝钗的绝望与自怨自艾,他只是沉吟了片刻,便冷冷宣判了薛家所有人命运:“把薛家上下所有人等都连夜送到宁古塔与披甲人作奴隶去,永世不得让他们离开那里半步,不就可以让他们永远不能乱嚼舌子了?” 一旁苏嬷嬷听说,忙指着地上已被水澈如此快刀斩乱麻的、狠绝的处置自家人的方式,惊吓得连啜泣都忘了的宝钗,赶着问道:“老奴多嘴问一句,这个‘所有人等’,可是包括了薛王氏与这个女人?” 水澈见问,扯唇邪邪的笑了一下儿,方摇头道:“这个女人就不必了,本王自有其他安排,嬷嬷且先去命人将其他一应人等都捆好了,立时押送至宁古塔罢,省得他们在这里污了本王的地方。”又道,“顺便把跟本王的小子们都传进来。” 苏嬷嬷忙大声儿应了,又命外面儿自大皇子府带过来的丫头婆子们,将早已吓得跪在地上簌簌发抖,连告饶话儿都说不出来了的莺儿文杏等几个宝钗的人小鸡儿一般拎了,便一径出去了。偌大的屋子,霎时便走了个干干净净。 彼时宝钗方回过了神儿来,身上忽然不知道从那里生出了一股力量,竟猛地自地上爬起来,一行凄厉的哭喊着“妈……”,一行便不顾一切的要往外冲去,显然是想去阻止水澈的人带走薛姨妈。 不想未及行至门边儿,已被水澈大力抓了回来,旋即重重将她推搡在了地上,方冷冷道:“这般迫不及待的要同了你那些个家人一块儿去与披甲人为奴?你只放心,瞧在你曾伺候过本王一阵儿的份儿上,本王亦不会让你去那苦寒之地的,”说完迎上宝钗攸地浮上了几分喜色的脸子,他又笑得有几分不怀好意的补充道,“本王自为你准备了更好的去处!”一面扬声儿向外喝道:“来人哪!” 便见跟他的小厮头目应声儿进来了,行罢礼方恭声儿问道:“爷儿有何吩咐?” 水澈微微颔了颔首,指着宝钗玩味儿一笑,道:“你觉着宝姑娘生得美是不美?不必害怕本王怪责,只管说实话儿即可。” 小厮见问,先还不敢说,后又得了他的鼓励,因悄悄儿抬眼瞟了宝钗一眼,方意识涣散的喃喃道:“爷儿的眼光自然是最好的,宝姑娘确是生得天香国色,奴才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一语未了,已被水澈含笑打断:“那本王将她赏与你弟兄们玩儿上十天半月的,可好是不好?” 说得小厮头目怔住了,半晌方反应过来自己兄弟今儿个是真交了好运气儿了,因忙“噗通”一声儿重重跪下,磕头如捣蒜一叠声儿道:“奴才谢爷儿恩典,谢爷儿恩典!”再看向宝钗时的目光,便多了几分猥亵与贪婪了,喉结亦如常人见到美味的食物时本能的反应一般,禁不住上下蠕动起来,毕竟似宝钗这般美貌的女人,便是他跟在水澈身边久了,自诩已是够见多识广,亦是鲜少能见得着的,根本过何况是要亲自享用呢? 又听水澈冷声儿道:“这个女人可是跟着二十年前京城的第一名妓柳茹婉习学过媚功的,本王还欲留着她送到‘万艳窟’去缔结一个新的‘京城第一名妓’的神话儿呢,你们可别玩儿得太狠了,坏了本王的大事儿!”“万艳窟”是他名下一家勾栏院,系他特意开来作暗地里训练平日里他自各地搜罗来送与其他臣下们的美女,及打探各种上不得台面儿消息用途用的,如今倒成为宝钗最佳的去处了。 ——他既然早已暗中调查过有关宝钗的一应事宜,自然早对当日宝钗跟着那个柳妈妈“学艺”的事情及当日宝钗一开始便存了利用他之心方有心接近他之事儿知之甚详。一想到由来便只有他算计人,此番她却胆敢于太岁头上来动土,一心算计起他来,他便心头火起,只碍于她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终究还是歪打正着儿的助他母子除去了贤妃,他方一直隐忍着未曾动她罢了。 却不想,薛蟠竟又在这个他与太子一派明争暗斗已到了近乎白热化地步的关键时刻,与他惹出了这样儿大的祸事儿来,以致他吃不准忠顺亲王将会在接下来他与太子的斗争中持什么态度,在现下本已于他十分不利的局面上更与他雪上加霜,甚至导致他这么多年以来的辛苦经营与部署都毁于一旦,以致他全盘皆输,也难怪他要怒不可遏了!偏还碍于薛蟠被忠顺王府的人带回了府发落,让他不能亲自宰了他一出他心头儿那口恶气儿,他当然只能将怒气都发泄到薛姨妈宝钗等人身上,能多狠便对她们多狠了! 宝钗未料到水澈口中所谓的为她“准备下的更好的去处”,便是先将她赏与他的一众小厮们,再将她送到勾栏院去,——她虽然不知道“万艳窟”便是水澈的产业,却亦无意曾听薛蟠提及过,知道那里是京城最豪华的勾栏院,——不由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又是生气又是恐慌,然今儿个短短一个午时所发生的一系列接二连三的巨大变故,已经让她的眼睛哭得干涩发痛,饶是这会子再伤心恐慌,一时亦哭不出眼泪来了!现在她终于知道,“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儿的真正含义,凭她那点微末的心计本领,又岂会是打小儿便在尔虞我诈中出生长大的皇室中人的对手?旁的不说,单比狠绝,她便连水澈一根手指头儿都及不上! 她只是禁不住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后悔当初自己就不该因着要找贾家报所谓的“大仇”,去有意招惹上水澈的,不然这会子他们母子三人仍会过得很好,那怕仍只能作社会地位低下的商人,那怕不能一雪当日自己被贾家人羞辱的前耻,至少,他们都是平安的;至少,他们都还能呼奴唤婢、富足美满的活至终老,而非像现下这般,弄得家破人亡了!然现下再要后悔,已经是太迟太晚了…… 虽然明知道水澈心意已决,任自己再怎么哀求,亦只能是枉然,但宝钗终究不愿意放弃最后一丝儿自救的希望,因哀哀的小声儿说道:“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妾身虽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是万万没有资格与爷儿称作‘夫妻’的,但好歹妾身亦是与爷儿有夫妻之实的,还求爷儿瞧在这一点上,收回成命罢,妾身后半辈子,不,乃至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一定会做牛做马来报答爷儿的,求爷儿就收回成命罢……”说着方才还干涩发痛得再流不出泪的眼角,再次有了泪珠儿滚下,瞧着倒分外让人觉得楚楚可怜。 奈何在水澈心底,由来便只有他的江山大业才是最重要,男女之情则向来是排在最末位的,何况他又从未曾对宝钗产生过真感情?自然不会对她产生丝毫儿怜惜,因只是不耐烦的扔下了一句:“十日后将她送到八大胡同,再将这里一应她用过的物品都尽数烧了!”后,便拂袖去了。 余下小厮头目领着众人送了他出去后,方率众折回来,个个儿嘴角浸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将宝钗团团围了起来,这个摸宝钗的脸颊一把,那个抚她的胸一下,嘴里还不三不四说着一些诸如‘果真是又白又滑’、‘这般美人儿,也难为爷儿舍得’、‘爷儿不舍得,还能有咱们的汤喝?’……之类话儿,直把她羞愤气恨了个半死。 有心要咬舌自尽罢,悄悄儿用力试了一下,痛得钻心,嘴里却甚至连腥甜味儿都未尝到,显然还未咬出血,果真要靠咬断舌头儿来自尽,岂非是要将她活活痛死?因只能作罢;有心要去触墙罢,偏还未及撞上那墙壁,已被众小厮看穿其意图,七手八脚拉了回来,亦再顾不得怜香惜玉,先由那小厮头目几把撕破了她身上的衣衫,又命其余小厮摁住她的四肢,便宽衣扑上去大动起来,其余众人则一面眼都不眨的盯着正交合的二人,一面不住的吞咽起口水来。 跟水澈的小厮们大多都才十四五岁,正是最渴望女人身子,却又尚够不上被主子恩宠赐一房媳妇儿的年纪,一个个儿都饥鼠一般,只知道穷折腾以让自己开心舒服,那里有什么技巧手段可言,又岂会顾及到宝钗的感受? 好容易一圈儿八人都折腾完下来,宝钗已是死了一多半儿,然小厮们个个儿身强体壮,且素未尝到过像她的身子那般鲜美的身子,又岂能轻易便罢休的?因此宝钗的噩梦,才仅仅是刚开始罢了…… 十日对于常人来说,不过弹指一挥的事情罢了,然对于宝钗来讲,却不亚于去到十八层地狱里走了一遭儿回来,虽然不至于丢了性命,却亦是生生脱了一层皮儿了! 连日来,她都被关在卧室里,连件可以敝体的衣衫都没有,吃喝拉撒都是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还要随时应付那八个小厮无度的索取,以致她全身上下,竟寻不出一个青紫疼痛的地方来,尤其是下身,更是时时皆火烧火燎一般在痛着,端的是让她痛不欲生。 然这些肉体上的折磨,宝钗尚可以咬牙忍受,她所最不能忍受的,还是那心灵上的折磨!她虽出身商家,打小儿因着家境富裕,亦是被人凤凰蛋一般捧大的,兼之她又生得美艳绝伦,骨子里自然亦是很有几分美貌女子所特有的高傲的;又因着她在自负自己美貌的同时,总是同时想到自己那卑下的出身,于是她又会悄悄儿生出几分自卑来。一方面是极度的自负,另一方面又是过度的自卑,使得她骨子里越发高傲,只不过平日里在面对旁人时,她从不表露出来罢了。 一想到自己成日价被这些个她往日所最为厌弃鄙薄的奴才们这般折磨,一想到水澈这般羞辱她,无疑亦是当她与奴才们一样儿身份之人,她那颗过度高傲的心,便禁不住一阵阵儿的抽痛;她便羞愤得恨不能自己从未曾来这世上走过这一遭儿! 但她早已没有了寻死的勇气,不为别的,只因期间她曾趁人不备时尝试过一次触墙,然除了将她的额头撞出一个大包,一直到现在都还痛得不敢触碰一下之外,她甚至连晕都未曾晕过去,她便知道触墙与咬舌一样儿,都并非是那等容易之事儿,之后便彻底绝了要寻死的念头儿。——她却未想到,正是因为她心底其实压根儿就不想死,所有不拘是咬舌还是触壁都只用了几分微弱的力气,自然不可能死得成了! 当然,她亦不时想起薛姨妈与薛蟠两个,只不过一想到前者她便揪心担忧自责不已,一想到后者则怨怼气恨不已,总之都是不愉快的情绪罢了,是以渐渐她已尽量不让自己去想他们了,横竖想了亦只能是白想,她都已经自顾不暇了,又那里还能顾得了他们?只能希望他们自求多福了! 这一日午后,宝钗正蜷缩在卧室大床上的角落里,一面警觉的瞧着门口儿方向,一面在心里暗自纳罕着缘何今儿个都到这个时辰了,尚未有人进来“摧残”她?虽然她巴不得他们永远都不要再来了! 她又注视了那门半晌,仍不见有人进来,心里那根儿一直绷紧着的弦儿稍稍放松了几分,旋即方觉着自己实在疲倦得紧,禁不住歪下身子,闭上眼睛,紧了紧身上那已经皱巴不已且散发着糜烂味道的被子,蜷缩成一团儿,便欲小憩一会儿。 正迷迷糊糊之际,却忽然听得门“吱嘎”一声儿开了,她被吓得猛地自床上坐起,却见这次来的并非是八个小厮中的那一个,而是两个她素未谋面的婆子,她一颗攸地提到了嗓子眼儿的心,方稍稍落了几分下去。 她正欲问这两个婆子是作何而来,又见后面儿又跟进了几个抬着热气腾腾大浴桶的婆子来,她心里不由升起几分期许来,难道水澈终于愿意放过她了吗?——连日来被迫与众小厮不分白昼黑夜的欢爱,已经让她有点子分不清今夕是何夕了,自然亦忘记当日水澈说过的要在十日后送她去“万艳窟”挂牌接客之事儿了! 婆子并不理会她的怔忡,上前不由分说便自被中架起她,大力将她扔到了浴桶中。 突如其来的温暖感觉,让宝钗一瞬间竟有了欲流泪的冲动,就好像年幼时躺在薛姨妈怀中那种感觉一般,致使她很想将全身都埋进水里,好好生生的痛哭一场。彼时她方后悔起自己早些年为了在人前保持端庄沉稳的形象,竟一直拒绝与薛姨妈亲热的举动来,现在,她便是再想与她亲热,都没有机会了! 宝钗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竟未注意到婆子已帮她洗完了身子,并与她穿上了衣衫。及至到她反应过来时,方发现自己身上竟不知何时被人换上了一件儿十分暴露,一望便给人一种十分轻浮感觉的艳丽衣衫。即便连日来她已无数次在心里奢望着自己能有件儿衣衫穿,但一瞧得身上这身衣衫,她仍是禁不住又惊又慌,因急急道:“我不要穿这样儿的衣衫。”一面则动手扯起身上到衣衫来。 “哟,这会子还没到勾栏院里呢,就这般迫不及待的脱起衣衫来了,果真的是个天生的淫娃荡妇,阿凯那小子倒是没有说错儿。”婆子见状,忙大力将她把衣衫复又穿好来,方冷笑道,一时满屋子的婆子都吃吃的笑了起来。阿凯便是那小厮头目了。 闻言宝钗方忆起水澈当日说的要送自己去勾栏院之事,当下便禁不住全身发起冷来,直至最后颓然的瘫软到了地上,原来并非是水澈愿意放过她了,而是她的噩运,直至这一刻,方算是真正开始了……(未完待续) 帝星将陨心结终释 连日来贾府与薛家发生的这一系列变故,黛玉因安心在卧房中养病,且水溶有意叮嘱过众下人不得在她跟前儿透露丝毫的口风儿,故皆是一无所知,她只是单纯快乐的在过着自己无忧无虑的小日子罢了。惟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水溶因水百川之后又亲临林府亲劝过他一次,他不好再装病不去上朝不去处理自己分内的政事儿,以致黛玉白日里与他相处的时间大为减少罢了。 幸得还有北堂长老那个“老顽童”在,每日里不是闹着要与黛玉下棋,——先前曾他无意与黛玉下过一盘儿棋,却是以尽输二子儿收场,他一向自诩“棋医双绝”,倒不想黛玉竟稀松平常便赢了他。他的好胜心自此被激起,只要一得了空儿,便来寻黛玉下棋,偏每次都是一个输,于是他越发毛躁,终于陷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恶性循环当中。 直至输到府里所有人但凡遇上他,第一句话儿准是:“长老,今儿个又输了姑娘几子儿啊?”时,北堂长老终于意识到,拿自己的短处,去攻黛玉的长处,是怎样儿一个不智之举,虽然他心里十分不想承认下棋竟亦成了自己的短处了!于是他又生出了另一个想法儿,那便是劝说黛玉跟了自己学医,他想的是,到时一来自己与黛玉有了师徒名分,二来自己每日都可借教授她医术的机会,一寻下机会便嘲笑她,不就可以一雪连日来被她在棋盘儿上杀个片甲不留之耻了? 奈何黛玉却是说什么亦不肯答应与他学医,凭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仍只是微笑着摇头,问得急了,便扔下一句‘横竖有青冉在,自己很没有必要再去学医’,旋即随意指一个借口,忙忙便“逃之夭夭”了。北堂长老自然不肯放弃,一面嚷着一面便撵了上去,直让上下人等都看得忍俊不禁。渐渐这一老一少每日都必上演的“捉迷藏”,更是成为林府每一日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保留节目”了,倘那一日没有上演,众人反倒不习惯了。 这一日,黛玉又因与北堂长老“捉迷藏”,跑得气喘吁吁、香汗淋漓,好容易在王嬷嬷和青冉几个的掩护帮助下,悄悄儿躲回自己卧室,正欲命人准备浴汤沐浴时,便听得外面儿远远传来一阵儿说话声,听着隐约像是一个男声,唬得黛玉忙忙叮嘱了王嬷嬷等人替她打掩护,便轻手轻脚躲到了屏风后面儿。原来黛玉这内院其他男眷是进不来的,只除过水溶与北堂长老,而依照惯例,水溶至少还得一两个时辰方可来家,也难怪黛玉一闻得那声音,下意识便欲躲起来了。 等了半晌,未听见北堂长老一贯人还未到声便先到的说话声儿,黛玉正自纳罕,因悄悄儿自屏风后探出自己的小脑袋瓜子,欲一探究竟。却听得外面儿小丫头子道:“见过六爷。”一面打起帘子,水溶便裹着一股子湿冷的空气,含笑行了进来,恰好儿与黛玉一双滴溜溜的美目,来了个不期而遇。 见来者竟是水溶,黛玉又惊又喜,一面舒着长气儿,一面便自屏风后面儿绕了出来,笑道:“无尘哥哥今儿个怎么这般早便家来了?”又说口渴,命紫鹃沏滚滚的茶去。 水溶见她一见自己,先便舒了一口长气,情知她必定又是在躲北堂长老,心下不由十分好笑。其实北堂长老私底下是曾告诉过他此事儿,还说黛玉先天便气血不足,倘不现在好生调养一番,将来生养时必定十分艰难,而调养又不能光靠药物补品,毕竟药物只能治标,却不足以治本,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让她通过多活动筋骨,以从根本上达到让身子骨逐渐强健起来的效果。 子息之事儿,水溶倒是未看得很重,在他心中,由来便只有黛玉才是第一位的,只要他能与她白头偕老,有没有子嗣,又有何妨?他只是听得北堂长老说此举能让黛玉身子骨儿渐渐康健起来,方默许了他这般做罢了,不然他可舍不得让黛玉成日价都这般累。所幸黛玉果真因此而面色红润了不少,据王嬷嬷讲,晚间亦较先前睡得安稳了许多,他方彻底放了心。 黛玉见水溶进来后并不说话儿,只是含笑看着自己一个劲儿的发怔,不由微红了脸,因又稍稍抬高了声音嗔道:“哥哥想什么这么出神儿呢,人家问你话儿也不回答。” 水溶方回过神儿来,忙笑道:“没什么,不过一些个朝堂上的烦心事儿罢了。玉儿方才问我什么?” 黛玉因又重复了一遍方才问他缘何今儿个这般早来家的问题。他因见四下里无人,遂压低声音笑道,“想你了,所以提前来家了。” 说得黛玉霎时连耳根子都红透了,片刻方抬头啐道:“也不知道那里去学的这般油嘴滑舌的!”忙又红着脸子岔开话题,“方才听你说为朝堂上的烦心事儿发怔,到究是怎么一回事儿?” 朝堂上发生了什么,水溶素来都是不瞒黛玉的,只因他知道她不同于寻常女子,在很多事情上,她的见解甚至比他还要独到,这会子自然亦不会例外,因浅啜了一口茶,方皱眉叹道:“还能有什么,不就是皇上对我恩宠太甚,惹得朝中大臣都争相来巴结我,更惹得大皇子恨我如骨,连太子爷都对我颇有微辞罢了!” 水百川一心欲补偿自己前十八年在水溶生命中的空缺,现下是不得好东西便罢,一旦得了好东西,头一个想到的便是水溶;平日里吃着御膳房进上的什么菜好吃了,亦是立时命人快马加鞭送到林府给水溶与黛玉吃。这种恩宠,别说是太子,别说是大皇子,皇宫里但凡是谁,都是不曾享用过的,也难怪文武百官都私下以为水百川要废了太子,另立水溶为储君,继而百般巴结奉承于他了! 一席话儿说得黛玉亦蹙起了眉头儿,于此事儿上,她能说什么,难道去说水百川的不是?他不过是一个迫切希冀能得到儿子原谅的父亲,如今亦不过是因为这种希冀太过迫切,以致他竟忘记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罢了,难道她能过分的去指责他? 只是,他与水溶终究不是寻常的父子,水溶与他一众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亦不仅仅只是如民间弟兄之间单纯的争家产那般简单,而是一个不慎,便牵涉到各自性命身家的你死我活的争斗,也难怪以水溶一向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的性子,一谈及此事儿,亦会紧锁起眉头儿来了。 又沉吟了片刻,黛玉忽然说道:“要不明儿让我进宫去见皇上一面,趁机向他提提此事儿,请他以后不要再这般大张旗鼓的恩宠你了?”说完她又禁不住后悔起来,好容易现下水百川与水溶父子之间的关系,在前者的努力修复下,稍稍改善了一些,倘她这会子去与水百川这般说了,以致他没有了表达自己感情的方式,而水溶又是说什么亦不会主动去修复他们父子之间关系的,到时候事情岂非又要陷入僵局中了?她虽然担心水溶应付朝堂上的事儿会很辛苦,却更希望能看到他们父子之间其乐融融的场面儿,只因水溶这些年吃的苦已是够多了,她衷心希望除过自己以外,还能有其他人能毫无保留的去关心爱护他! 所幸水溶并未赞同她的建议,只是摇头道:“你才大病初愈,不适宜舟车劳顿,宫里规矩又多,没的白累坏了自个儿,我自会处理好这些事儿的,你只放心罢。” 黛玉听说,心下不由又是好笑又是心酸,水溶心底分明是渴望着水百川的关注与爱护的,那怕这关注与爱护现下已为了带来了巨大的麻烦,甚至将他置于了风口浪尖之上,他心底仍是渴求着这爱护的,只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彻底释下心结了! 翌日一早,在自己院里与水溶道了别,目送他早朝去后,黛玉正欲回房在歇个回笼觉,——昨儿个夜里因纠结于要不要进宫与见水百川这个问题,她辗转反侧至四更天方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这会子正困着呢! 便有执事婆子来回话儿:“回姑娘,太子妃娘娘来了,已被奴才们伺候着至正厅奉茶了。” 黛玉闻言,攸地紧蹙起了眉头儿,因向王嬷嬷等道:“如今不年不节的,她来作什么,还这么一大早便来?”说归说,仍是命紫鹃雪雁几个作速服侍自己更衣梳洗毕,忙忙赶至了前厅去。因着先前水澈逼婚那次太子妃帮了大忙,黛玉心里对她很有几分感激,之后二人之间的关系便随之改变了不少,只是再要恢复到一开始交往时那般毫无芥蒂,却亦是再不能够了。 一时到得正厅,果见太子妃正坐在当中的榻上吃茶,瞧得黛玉进来,她忙放下手中的茶钟,起身迎上前便一行笑着一行说开了:“妹妹连日来身上好?前儿个便说要与妹妹送年货来了,因年底家下事情多,一直不得空儿。好容易昨儿个忙得差不多了,我便忙忙令人收拾好了年货,趁今儿个还算空闲,赶着送了来……” “娘娘只管打发个人送来便把,又何须劳您亲自走这一遭儿,黛玉心里忒过意不去。”黛玉趁她说话儿的空隙,忙淡笑着打岔道,一面又要行礼。 慌得太子妃忙一把搀住,嗔道:“妹妹这是作什么?于公妹妹现下已是公主了,与我一样儿身份的人,于私咱们又是自家姐妹,妹妹再要这样儿,岂非是安心折杀我了?” 黛玉听说,只得作罢,因又请她上首坐好,自己亦打横陪坐了,又令丫头重新沏了热茶来后,方笑道:“难为娘娘破费,亲自送年货儿来,说来该是咱们与娘娘府上送去的。” 太子妃忙摆手笑道:“都是些个庄子上进上的野味儿什么的,不值几个钱儿,难得的是吃个新鲜罢了。” 当下二人又闲聊了一回,太子妃方状似无意的笑问道:“妹妹可知道近来六弟都忙些儿什么呢?你哥哥几次三番欲邀请他过府吃酒,偏他不是因为有公事儿未处理完,就是因为父皇要留下他说体己话儿,竟一直未得闲儿。”说完又笑着半真半假的抱怨道:“也不知道父皇那里来那么多体己话儿要单独与六弟说的,果真将来只有六弟顶了父皇他老人家上五台山的?瞧得我这个作嫂子的都禁不住有几分妒忌了呢!” 一席话儿说得黛玉心里一动,攸地明白过来了太子妃今儿个的真正来意,敢情儿送年货是假,欲通过她探探水溶现下到底于皇位是什么态度,到底有意还是无意才是真呢!心里霎时涌上几分为水溶不值的情绪来,可怜他只不过是想得到一点子迟来的父爱罢了,何错之有?便弄得所有人都这般草木皆兵了。其他人草木皆兵也就罢了,偏太子夫妇亦是如此情形儿,难道他们就看不见水溶到底为他们作了多少事儿吗?他在前方与他们冲锋陷阵,他们倒好,连最起码的全心信任他都作不到,那他还有什么必要去这般为他们卖命的?倒不如就此抛开一切,去过自己一心向往的生活呢! 亦顾不上再去理会太子妃后面儿还说了什么,她只是一味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直至太子妃眼见自她嘴里套不出什么话儿来,强忍着不满告辞去了,方在王嬷嬷等人的轻推下回过了神儿来。 因忙命人去请了云娟来,吩咐道:“大致估算一下太子妃送来的年货儿价值几许,以其双倍的价格去另置办一份儿,明儿你亲自送去太子府上,就说我着了些儿凉,不得亲去,还请恕罪。”现下她可是丝毫儿不想欠太子府什么情分,那怕只是一些个不值钱的年货的小情儿,亦不想欠他们! 云娟忙答应着去了。这里王嬷嬷方嗔道,“姑娘说的什么话儿呢,便是再不想去太子府,亦不该白拿自己的身子来说事儿不是?”却绝口不问黛玉缘何要这般做,显然对黛玉处事儿的能力是极为放心的。因又命人将煨着的冰糖燕窝粥拿来黛玉吃了,伺候她在榻上煨着舒舒服服的看书了,方忙活儿自己的去了。 至晚间水溶回来,黛玉便趁饭毕吃茶的空隙,将白日里太子妃来过之事儿大略说了,又问:“如今朝堂上到究是个什么局势?是对大皇子更有利,还是对太子爷?若是对太子爷有利,这利又有几分?” 水溶见问,明白黛玉是想尽快离开了,心下霎时升腾起几分歉疚来,黛玉这般美好的女子,是值得过这世上最好的生活的,可为了自己,她却被拘泥在了现在这样儿一方小天地里,还时常要为他担惊受怕,自己确是太对她不住了!因歉然的强自挤出一抹笑意,道:“近来大皇子的势力虽被咱们分崩瓦解了很多,到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太子要取得最后的胜利,现下至多只有七成胜算……” 一语未了,却见北堂长老大踏步行了进来,示意水溶屏退一应伺候之人后,他方正色道:“连日来我夜观天相,无一例外都发现帝星四周光芒晦涩,隐有陨落之相,只怕皇上离……驾崩之期已不远矣,宫主若是有大计,须得早作安排才是。” 短短几句话儿,说得水溶与黛玉都是身形一晃,攸地煞白了脸子。半日,还是水溶先回过了神儿来,喃喃说道:“长老许是看错了亦未可知呢,皇上现下正是年富力强之际,平日里别说大病,连小病都难得犯上一遭儿,又岂会说……就……了?”声音里有一丝儿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颤抖,“驾崩”二字儿,他更是哽在喉咙儿便,怎么亦不忍说出来,人亦颓然的退坐回了椅子上去,彼时他方不得不在心下承认,原来自己压根儿不可能做到如他先时一直想的那般,对水百川这个父亲无动于衷的,他身上终究流着他的血啊! 正所谓“关心则乱”,黛玉虽亦被北堂长老这番话儿吓白了脸子,到底还不至于像水溶这般,已近乎六神无主起来,因强自稳住心神儿问道:“长老您不是医术天下无双吗,要不明儿个就同无尘哥哥进宫去与皇上请请脉检查检查身子?倘皇上体内真有什么隐疾或是潜伏着什么病根儿,还请您就小住宫里一段儿时日,妙手回春,好生与他治疗一番;倘皇上体内未潜伏着病根儿,也请您留在宫里,开方子好生与他调养一番,让他的身体变得越发康健,指不定到时候帝星便复又恢复到了先时的光芒呢?” 水溶听说,嚯地站起来急声儿接道:“玉儿说的有理,咱们还有长老您在呢,凭您的医术,一定可以保证皇上无恙的,如此明儿长老便随我进宫去吧。”又问,“可要准备药箱之内物事儿的?我这就让青冉准备去。”抬脚便欲往外命人唤青冉去。 却被北堂长老抬手一把拦住,缓缓摇头道:“用药物确实可以延长一个人的生命,然天命终究不可违,且阎王要她三更死,又岂会留人到五更?宫主还是不要再做徒劳的努力,只顺应天命罢!”见水溶与黛玉都欲再说,他忙又道,“原本这些天机都不是我辈之人可以随意泄露与人知晓的,只我不忍见宫主成日价都这般不开心的要被迫去做自己不喜欢做之事儿,心中不忍,所有今儿个才忍不住多嘴说了一句罢了,宫主如今既已知晓此事儿了,后面儿该怎么做,不必我多嘴了罢?” 水溶打小儿跟着北堂长老等四大长老学艺,跟他们一块儿相处的时间,可以说比这世上任何的人都多,又岂会不了解一旦北堂长老决定了不会做的事儿,旁人便是用尽一切法子,亦不可能劝得他回心转意?如今既见他再四不肯答应自己,心下虽十分失望伤心,却亦不好再逼他,因只能无奈的点头道:“我都理会得的,长老只管放心。” 北堂长老闻言,方满意的点了点头,捋须笑道:“我之所以这会子来寻宫主,还有另一事儿要告知宫主,那便是我已决定明儿打早便离开京城,回洛阳总坛去了……” 一语未了,已被黛玉失声儿打断:“长老明儿个便要走?不行,我是说什么亦不会现下放您走的,好歹亦得等过完了年,我才会放您走。”说着已是红了眼圈儿。以她的聪明,又岂会瞧不出北堂长老每日里费尽心机逗她与他“捉迷藏”的良苦用心?心下自是感激不已,更是早已对他产生了几分类似于先前对着如海时的父女之情,也难怪她一闻得他要走,便这般伤心了。 “傻丫头,所谓‘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这把老骨头儿终究不属于这里,总归是要离开的,只不过是时间的早晚罢了,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何区别的?况我此番回总坛,主要还是召齐上下人等,好生筹备一番你与宫主的婚礼,明儿待你们一回去,咱们绝尘宫便可以办喜事儿了,亦不是说你以后都见不着我了,还是快快擦了眼泪,笑一个罢,不然过会子宫主又该心疼了,而宫主一心疼,我这把老骨头儿一多半儿便又要遭殃了!” 北堂长老先还说得有个正形儿,渐渐便又恢复到了他一如既往的嬉皮笑脸当中,直说得黛玉又是脸红又是跺脚的,满腔因即将到来的离别而升腾起的伤感不舍情绪,亦随之去了个七七八八,眼角儿亦再没了泪意。 不经意接触到北堂长老眼底那抹一闪而过的释然与欣慰,黛玉方反应过来,方才他之所以这般说,无非是为了冲淡她伤感的情绪,不让她难过罢了,心下感激之余,反倒复又伤心起来,因忙借口要去与他打点行囊,备办点子京城的土仪特产让他带回洛阳去,红着眼圈儿退了出去。 余下北堂长老与水溶一老一少又压低声音细细商议了半日绝尘宫的宫务问题,直至三更天过后,方散了各自归寝不提。 次日一早,当辗转反侧了一整夜,方于天亮时分迷迷糊糊睡过去了的黛玉还在拥衾酣睡时,北堂长老已辞了水溶,在不惊动除过水溶与青冉以外林府任何人的情况下,悄悄儿踏上了回往洛阳的路,及至到黛玉在睡梦中迷迷糊糊想到今儿个打早儿他便要离开京城,攸地自睡梦中惊醒过来时,他已是行出老远了! 黛玉知情后,又是伤心又是后悔,一叠声儿的骂自己怎么就睡过了头儿,为此还偷偷儿哭了好几场,一连几日都闷闷不乐的。 但是,她却压根儿连伤心的空隙都没有,不为别的,只为北堂长老临走时留下的那番水百川将不久于人世的话儿!在她看来,水百川既然已命不救矣,那么,不管先前水溶心里待他曾有过多少怨多少恨,亦是时候儿该劝他原谅水百川,再好生侍奉在他膝下,陪他走完在这人世间最后一程儿了,她实在不愿意瞧着水溶在事情已不可能再有挽回机会的时候,再在午夜梦回时,暗自在心底自责愧疚后悔的! 她在心里想了又想,终于计议定明儿一定要劝得水溶同了她一块儿进宫面见水百川去,当然如果可能,她更希望能听见水溶将对水百川的称呼,自冰冷疏远的“皇上”二字儿,改为饱含温情尊重的“父皇”二字儿! 于是傍晚水溶来家后,她便状似无意的向水溶提及了此事儿,倒不想水溶竟一口儿便答应了下来,以致她早已准备好的那一箩筐儿劝服他的说辞,都再无用武之地了。 她却不知道,水溶心底其实早在闻得北堂长老说水百川将命不久矣的那一刻,已经彻底原谅他了,只不过经年累积下来的别扭与尴尬,让他不愿意先去表达自己的亲近,亦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自己的亲近罢了。这几日以来,他一直等的便是能有个合适的契机让他有机会去向水百川表达自己的关怀,也难怪他会在一闻得黛玉这般说后,便忙不迭点头应下了。 见水溶终于愿意敞开心扉,与接纳并主动关心水百川了,黛玉心下自是喜悦感动不已,因有意引着他说了半日的话儿,让他无暇去担忧水百川后,又命人摆了晚饭来,同了他一块儿吃毕,再瞧着他吃了一碗安神汤,方各自回房梳洗一番,宽衣睡下了,不知话下。(未完待续) 淑妃逞能反被禁足 翌日一早起来,黛玉便令紫鹃几个服侍自己穿好了公主的礼服,又只领了青冉一个人随侍,便同了水溶一块儿,坐车进宫去了。 到得锦华门时,水溶因要赶着去奉天殿正殿上朝,遂令自己的贴身长随成子好生领着黛玉去奉天殿偏殿候着后,便先一步去了。余下黛玉与青冉成子几个一路欣赏着沿途的风景,一路缓缓走着,直用了大半个时辰,方到得奉天殿偏殿。 早有李常禄得了水溶的吩咐,遣人回来向奉天殿另几名执事太监嬷嬷传了话儿,故黛玉一到得殿外,便见众太监嬷嬷已满脸堆笑的迎了那里了。瞧得黛玉渐行渐近,众人忙又上前迎了几步,方跪下见礼道:“奴才们给潇湘公主请安!” 黛玉淡淡一笑,不疾不徐的说道:“公公嬷嬷们都是皇上跟前儿的老人儿了,我又岂敢受你们全礼的?且都请平身罢。” 众太监嬷嬷听她声音婉转温雅,态度又谦逊有礼,丝毫儿不摆公主的架子,却又让人不由自主的敬服她,都打心眼儿里生出几分好感来,因忙都起身笑道:“公主客气了,这原是奴才们该的。”又恭请她去到暖阁里吃茶,又忙着去与她准备时鲜的点心果品。 一时茶来,黛玉便接过,一行想着待会儿要怎么才能既不引起水百川怀疑的切入正题,又能让水溶亲自表达出他对前者的关怀之情来,一行慢慢儿的吃起来。众太监宫女见她想事情,都忙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把空间单独留给她。 正自想得出神儿,忽然便听得外面儿有人高声儿唱道:“皇上驾到——”,黛玉攸地回过了神儿来,忙放下手里的茶钟,起身稍事整理了一下儿衣妆,便快速迎至了门边儿。 伴随着一阵儿“呵呵呵”爽朗的大笑,一身儿明黄龙袍的水百川,被人簇拥着大踏步进来了,黛玉忙要行礼,却被他一把扶住,笑道:“玉儿丫头这是作什么,朕不是说过你与朕的女儿们都是一样儿的?那有作女儿的,见了父亲还需要时时下跪的,没的白磕坏了膝盖,以后可不兴再这样儿了。”又笑道,“你能来瞧朕,朕已是很高兴了,这些个虚礼,能免则免罢。” 一旁李常禄忙亦笑道:“公主有所不知,方才下朝后皇上一闻得老奴说公主来了,立时喜得了不得,原本还留了几位辅政大人们议事儿的,亦顾不得理会他们,忙忙便赶了过来。连日来老奴还是头一遭儿见皇上这般高兴了,公主以后可得时常进宫来方好呢。” 见水百川这会子犹这般中气十足,偏北堂长老他将不久于人世,黛玉止不住鼻翼一酸,眼角儿亦攸地有了泪意。因恐水百川动疑,她忙强自忍住,笑道:“黛玉才还在向青冉说皇上这里的好茶就是不一样儿,只可惜不能时常吃着,李公公既这般说,明儿黛玉少不得要时常进宫来讨皇上一碗好茶吃了,到时候儿公公可不要嫌我絮烦才好呢。” 水百川听说,呵呵笑道:“这是杭州才进上来的雨前龙井,玉儿丫头既吃着好,朕这就着人与你包上二斤,你且带回去慢慢儿吃去,不值什么的。”说毕忙又补充道,“当然,朕给你这二斤茶叶,可不是要你明儿窝在家里吃茶,就不进宫来了,你可还得时常进宫来瞧朕方使得,不然朕可就不给你那茶叶了!” 说得满殿的人都禁不住笑了起来,黛玉因撅嘴道:“皇上真真小气儿,至多黛玉以后时常进宫来陪皇上便是了,那有将赐出去的东西,再收回去的理儿?”又向李常禄道,“李公公,我知道这宫里的大管家是您,待会儿您可得背着皇上,多多与我准备些儿哦。” 李常禄忙答道:“公主只管放心,老奴理会得嘞。”当下老少二人又一唱一和的说了一阵儿,引逗得水百川十分喜悦。 正其乐融融之际,便有小太监进来回:“启禀皇上,六王爷在外求见。” 平日里水溶私底下等闲不主动来见水百川的,除非是水百川遣人去唤,这会子却闻得他主动求见,原便十分喜悦了的水百川更是喜不自禁,因忙大手一挥,道:“快传!”小太监忙答应着出去了。 少时,便见一身朝服的水溶一脸淡淡的进来了,倒头便要向当中榻上坐着的水百川行礼,水百川自是忙起身一把搀住,笑道:“朕才还与玉儿丫头说,都是自家人,何苦拘这些个俗礼,偏你又来了这一出儿。”令他去下首黛玉对面儿坐下,方继续道:“难得今儿个你们两个都来瞧朕,朕心里高兴,午膳就留在奉天殿吃罢。”便随口儿报出一串菜名儿,又命李常禄亲自去御膳房传话儿。 下面儿水溶闻得百川虽是随口报出的菜名儿,却样样儿皆是他爱吃的菜,心下攸地浮上一丝儿异样的感情来,此时此刻,他终于真切感受到百川为了能修复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到底于私底下作了多少努力了! 因忙清了清有些儿发涩的喉咙,缓缓说道:“其实……儿、儿臣今儿个来求见皇上,是因有要事儿要回与皇上。”“儿臣”二字儿,一开始他还说得很不自然很不顺畅,但一旦踏出了第一步,后面儿再要说起来,便自然多了,只不过“父皇”这个称谓,一时半会儿他仍叫不出口罢了。 一面指向侍立在黛玉身后的青冉,“这个丫头打小儿便跟在臣身边儿的,这些年来学得了一身好医术,儿臣想着潇湘公主素来体弱,有她随时侍奉在身边儿,倒亦能让她学以致用。但只儿臣心底到底还是不敢对她的医术完全放心,毕竟她较之潇湘公主长不了几岁,医术便是再精妙,能精妙得过太医院一众行医问药几十载了的太医们去?实不相瞒皇上,儿臣临来时,曾私下调了皇上近日来太医请的平安脉的记录,因此想请这个丫头亦与皇上诊诊脉,瞧瞧她所说的,与太医们所说的是否一致,倘她诊断的结果与太医们一致,而太医们与皇上诊脉,必然是最精细且不会出错儿的,到时自然能判断出她的医术是否能及得上太医院众太医们精妙,儿臣亦能放心将潇湘公主的身体,都交予她来调养了。” 他这番话儿虽说得漏洞百出,然因着他那几声儿不太自然的自称“儿臣”,仍是让水百川听得喜悦至极、心潮澎湃,毕竟这标志着水溶终于打心眼儿里承认自己是他的儿子了!亦顾不得再去深究其他,忙不迭便笑逐颜开的点头道:“溶儿说得有理,就让这丫头过来与朕诊诊平安脉罢。”却不知水溶之所以这般煞费苦心的编出这一篇谎言来,为的便是确信一下儿他身体里到底有没有什么隐疾罢了,毕竟青冉的医术,虽及不上北堂长老,要胜过太医院那一众太医,却亦是绰绰有余的。 青冉心领神会,忙行至水百川膝下跪下,执起他放在榻上矮枕上的手腕儿,便凝神诊断起来。一旁水溶与黛玉不着痕迹的交换了一个眼神儿,便都不错眼珠儿的紧盯住青冉的脸子来,生怕她神色间会泄露出一丝一毫儿的变化,以致水百川动疑。 水百川却并不若二人那般表面淡然,实则心里紧张至极,反而心情大好的问黛玉道:“对了玉儿丫头,方才只顾着与你说话儿,朕竟忘记问你前番被人暗算后,身子可都已彻底恢复了……” “父皇!”一语未了,已被水溶急急的打断,亦成功的使得满殿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他身上,尤其水百川与黛玉二人,更是激动得眼睛里都有了泪花儿闪动,差别只在于连嘴唇都明显的颤抖起来了的水百川流下的是激动的泪;黛玉则流下的是欣慰的泪罢了,她的无尘哥哥,终于还是彻底走出那个经年的心结了! 良久,水百川方颤抖着声音,打破了一室的沉默,“……方才你唤我什么?”言语神色间,仍有几分不敢置信与小心翼翼,生恐方才水溶唤的那声儿“父皇”,只是他的幻觉罢了。 水溶并未注意到水百川与黛玉的反应,此时他正低垂着头,在因自己方才为了不让水百川说出当日黛玉之所以生病,纯属是被人暗算了之事而,以致黛玉听了心里难过害怕,竟于情急之下失声儿喊出来的这声儿“父皇”而心情复杂,还是在闻得水百川小心翼翼的追问了两遍后,他方略带着几分尴尬与别扭的抬起了自己早已酡红了的一张俊脸来,又见一旁黛玉瞅着他微微点头,似有赞叹鼓励之意,他方容色稍霁,扭着脸向水百川道:“儿臣唤父、父皇作‘父皇’,有什么不对的吗?”这一次,他唤起“父皇”二字儿来时,又要比方才自然许多了,就好像方才他自称“儿臣”时,一开始或许会尴尬会不习惯,但多唤上几次,便会自然得像他这将近二十来年来,一直都是这般唤的一样儿了! “没有什么不对,父皇只是太高兴了太激动了……”水百川忙不迭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的,眼角儿更是有大滴的泪珠儿滑落,后面儿李常禄虽亦是泪水涟涟的,到底还未忘记顾及水百川在众宫人跟前儿的威严形象,因忙摆手令其都退下后,方低声儿喃喃的念起佛来。 又听水百川哽声儿道:“我以为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听到你唤我作‘父皇’了,毕竟这些年父皇实在亏欠你太多,你心里便是再怎么恨我怨我,那亦是我自找的,怨不得任何人。倒不想,我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听到你唤我作‘父皇’了,我这心里,这会子都还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呢!”因又急切的问李常禄,“常禄,朕这会子不是在做梦罢?” 李常禄忙赔笑道:“回皇上,您不是在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不信您问潇湘公主?” “李公公说得对,皇上您不是在做梦。”黛玉忙含泪笑接道,又道,“难得今儿个皇上这般高兴,很该让御膳房多作几道菜来庆祝一下儿才是,黛玉不才,愿意替皇上去御膳房走一遭儿监工去。”一面向李常禄使了个眼色,便欠身行了个礼,避出了殿外去,将单独相处的空间,留给了水百川与水溶父子。 到得殿外,黛玉先长舒了一口气儿,方转过头轻快的问李常禄:“敢问李公公,御膳房该往那个方向去?要不公公直接遣个人与我引路?” 慌得李常禄忙不迭摆手赔道:“那里敢劳烦公主走这一遭儿的?老奴自会安排人去瞧着的,还是让老奴引着公主先到旁边儿小暖阁里吃钟茶,歇息一会子,再来请公主用午膳,可好是不好?”他还当她方才在殿内说的‘到御膳房监工’,不过是为了回避而随意找的借口,不过是白说说罢了呢! 李常禄说完,忙又命人去沏滚滚的雨前龙井,准备女孩儿们一多半儿都爱吃的点心果子等物儿去,黛玉见状,倒不好再说要去御膳房的话儿,只得依言进了一旁的小暖阁。 一时茶果都来了,李常禄亦告罪先去了,且依照黛玉的吩咐,将满屋子伺候的人亦带开后,黛玉因见四下里无人了,方悄悄儿问青冉道:“方才你与皇上诊脉,可曾有诊出什么问题来?” 青冉见问,同样儿亦压低声音道:“皇上脉象平稳有力,不像有什么隐疾的。” “那缘何长老要那般说呢?”黛玉闻言,心下不由一喜,但终究不敢掉以轻心,毕竟兹事体大,因又迟疑的问青冉道。 青冉缓缓摇头,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长老既这般说,定然自有他的道理,只一时半会儿我参悟不透罢了。但只一点,先前我曾在一些医书上瞧见过,瞧着越是康健的人,猝死的机会却较之常人更大几分,皇上现下这般情形,会不会……” 黛玉忙摆手打断她,道:“不可妄言,且先瞧着罢,指不定长老百密一疏,错算了亦未可知呢?”正说着,却忽然闻得外面儿有人道:“见过贵妃娘娘!”,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忙止住话头儿不说了,旋即起身立在了原地。 便见一身精致妆容,瞧着虽华丽却不让人觉着高贵雅致的淑贵妃扶着一个有年纪儿的嬷嬷,被四个宫女簇拥着进来了。黛玉只得领着青冉上前半步,一脸淡淡的欠身行礼道:“黛玉见过淑贵妃娘娘!” 话音刚落,不待淑贵妃发话儿,她身后一个十七八岁的宫女便先娇斥道:“大胆,你是何人,见了贵妃娘娘,缘何不下跪磕头?” 黛玉听说,心下生气,正与斥责她几句,却不经意觑见淑贵妃正一脸的好以整瑕,压根儿未打算要喝止自己的人,她心里霎时有了底儿,明白过来并非是这个宫女胆大包天抑或是不认得自己,毕竟先前自己进宫来谢恩时,亦是曾到各宫主位娘娘宫里周旋过一遭儿的,这宫里其他人或许有可能不认得她,但各宫主位跟前儿的大宫女们,却定然是认得她的。眼前这个宫女既极有可能认得她,却偏要装作不认识,显然是事先得了自家主子授意的! 遂淡淡一笑,然那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冷冷吩咐青冉道:“将这个目无尊长、尊卑不分的奴才,给本宫重重的掌嘴二十!”她素来便是一个冷清之人,对那不喜之人,至多压根儿不看其一言,直接当空气儿般无视也就罢了,奈何她又攸地忆起了水溶曾淡淡向她提过小时候儿是如何被淑贵妃克扣用度之事,当初水溶提及时虽说得轻描淡写,个中心酸,却只怕非三言两语所能表达出来的!牵涉到自己也就罢了,一旦牵涉到水溶,她便无法让自己不心疼,亦无法再做到对淑贵妃的挑衅视而不见如此,便只能让那个宫女儿受累来作替罪羊了! 青冉早在瞧着淑贵妃拿鼻孔儿瞧黛玉时,已是暗怒在心底了,如何听得这话儿?忙脆生生的应了一声儿:“奴婢谨遵公主旨意!”,便大步上前,抬手先左右开弓,与了那个宫女两个响亮的耳光,当下那宫女便鬼哭狼嚎起来。 淑贵妃未料到黛玉竟真敢打她的人,又气又怒,因冷笑一声儿,道:“‘打狗尚且还得看主人呢’,潇湘公主真真好大气性儿呢,连本宫亦不放在眼里了,是不是过会子连本宫亦要一块儿打了?”她之所以这会子过来,盖因她安插在奉天殿她的人来报,水溶与黛玉竟主动来求见水百川,且老少几人相谈甚欢。连日来水百川对水溶史无前例的恩宠,她亦是瞧在眼里的,心里不由立时警铃大作,生恐水澈的地位更受威胁,亦来不及多想,便忙忙撵过了奉天殿来,以期能打探到水百川与水溶到究说了些什么。 未料到得这里,却被告知,水百川正与水溶谈话儿,请她过会子再来,她心里越发警觉,自是不愿离去,因借口走累了,要歇息一会子,欲往小暖阁来吃钟茶;奈何又被告知,潇湘公主在小暖阁里,请她另则他地。彼时她心里的怒气儿已是到了鼎盛,深恨奉天殿的奴才们见风使舵,为了一个小小的异姓公主,竟敢不将她这个真正的后宫之主放在眼里了!然她自己亦知道“打狗尚且得看主人”之理儿,明白奉天殿的奴才,非她轻易能动得的,说不得将怒气儿都转嫁到了黛玉身上,因附耳与她的心腹宫女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于是方有了才刚那一出儿。 面对淑贵妃的质问,黛玉仍是一脸淡淡的笑,道:“娘娘金枝玉叶,又岂能妄自菲薄,将自己与小小一个宫女儿,一个奴才相提并论?况娘娘掌管后宫,自当严以律己才是,又岂能要求自己的人一个模子,要求别人,又是另一个模子呢?”言下之意,便是在提醒她,真正无礼有错儿的,是你淑贵妃的人,我不过是代你教训教训她罢了。 “你……”淑贵妃被黛玉将她暗指为奴才气得发抖,再看向她那一脸的淡然,更是觉得她是在藐视自己,一张原本美艳绝伦的脸子,登时跟着扭曲起来,因不管不顾,冲到黛玉跟前儿,扬起手腕儿,便欲打向黛玉。不想她的巴掌还未扇下,人却忽然失去控制一般,直挺挺便往前栽去,连带的亦将离她身前儿不远的黛玉亦扑倒到了地上。 “娘娘!”“姑娘!” 淑贵妃宫里宫女嬷嬷们七嘴八舌的喊叫,与青冉的喊叫夹在一起,再并上众人伸出的欲扶二人起来的七手八脚,登时让原便不甚大的小暖阁,乱作了一团。然许是人太多手太杂之故,众人扶了半晌,不独未将二人扶起来,反而弄得又有几个栽倒在了地上,场面自然越发混乱起来。 正不可开交之际,忽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喝道:“你们这是在作什么?”不是别个,正是水百川的声音。 众人忙应声儿停了下来,又先各自挣扎着爬起来跪到了地上,于是已狼狈至极的淑贵妃,与脸色有几分苍白,其他一切瞧起来都还好的黛玉,终于得到了解脱,亦先后被人搀了起来。 水百川乍见黛玉这边儿仅只青冉一人跟着,淑贵妃那边儿却是人数众多,下意识便认定了是淑贵妃在欺负黛玉,心下十分生气,因冷冷瞪着她,道:“你身为执掌后宫的贵妃,又身为长辈,不说好生对待玉儿丫头,反而欺负她欺负到奉天殿来了,看来朕平日里确是对你恩宠太过了!”说毕忽然拔高声音命李常禄,“传旨,贵妃失仪,冒犯圣恭,禁足六月,罚俸一年,暂由和妃代掌后宫,钦此!” 淑贵妃未料到水百川竟会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她,便不分青红皂白定了她的罪,且还虢夺了她掌管后宫的权利,又生气又委屈又恐慌,谁知道待她禁足出来,后宫又会是个什么局势儿?谁知道到时还有那个妃嫔会买她的帐,再以她马首是瞻?奈何水百川正冷冷瞧着她,大有她若敢辩白,便罪加一等的可能,说不得只能将满心的委屈与不甘都咽了回去,小声儿的说了一句:“臣妾谢主隆恩!”又磕了一个头,方如丧考妣般转过身子,垂头丧气的去了。(未完待续) 感应祸事独得先机 直至淑贵妃一行彻底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当中,水百川瞧起来犹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样儿,却未注意到黛玉似笑似嗔的瞪了一旁青冉一眼,青冉则悄悄儿吐了吐舌头儿,旋即低垂下了头去。 原来方才青冉因见淑贵妃一副趾高气扬对待黛玉的模样儿,早已是恼怒在心里,又思及水溶年幼时,曾在她手底下吃了不少苦头儿,遂暗自起了要趁机捉弄淑妃一番之意。适逢水百川携了水溶一块儿,被一众太监宫女簇拥着过来,偏青冉因长年练武,听力自是较之常人不知灵敏到了那里去,自然最先听到了外面儿的脚步声儿,从而推知水百川已驾临了。遂顺水推舟,在淑妃欲掌掴黛玉时,暗中以掌风将其拂倒,致使她与黛玉一块儿摔到了地上;旋即则趁表面儿自己拉黛玉起身、淑妃宫中众人拉她的机会,悄悄儿与了众人不少苦头儿吃;最后更又让众人无法儿自地上爬起,使得场面儿越发混乱,于是方有了方才水百川乍一进来时瞧见那一出儿。 ——当然,在制造混乱的同时,她亦未忘记要护住黛玉,这亦是方才黛玉被人搀起时,只是面色有几分苍白,其余一切都还好,而淑贵妃却狼狈至极的缘由。 水百川径自坐到了当中的榻上,又就着李常禄的手吃了一口茶,并任由他与自己抚了一会子胸口,方和颜悦色的向黛玉道:“玉儿丫头方才可吓着了?你且不必害怕,凡事儿有朕在呢,谁若敢委屈了你,朕头一个不放过他。”又指向一旁水溶,玩笑道,“便是溶儿那日与了你委屈受,亦是一样儿的。”显然方才他父子二人相谈甚欢,不然他亦不会这般好心情的开玩笑了。 黛玉听说,先悄悄儿瞧了一旁面色虽十分平静,却一直紧抿着薄唇,眼底亦有几分担忧几分怒气儿的水溶一眼,又轻轻向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事儿后,方笑向水百川道:“皇上虽说的是玩笑话儿,但自古‘君无戏言’,明儿黛玉真受了委屈来求皇上做主时,皇上可说什么亦不能退却了去。”偏头看向李常禄,调皮一笑,道:“明儿李公公可要为我作证才是呢。” 李常禄忙笑道:“公主只管放心,老奴一定将皇上方才说的话儿谨记在心,明儿随时为公主作证。” 闻及此言,水百川禁不住呵呵一笑,骂道:“你个吃里扒外的老货,看过会子朕怎么收拾你。”说得满屋子的人都掌不住笑了起来,连水溶亦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儿。 正得趣儿之时,却有一个小太监小跑着进来,跪下恭声儿道:“启禀皇上,四位辅政大人斗胆命奴才来请示皇上,今儿个可还议事儿不议事儿?倘皇上觉着今儿个不得闲儿,可否容他们先回各自的衙门去,衙门里还有一大堆的公务要处理?” 水百川闻言,方忆起先前自己过来瞧黛玉之前,是曾留了四位辅政大臣商议淮南一带干旱之事儿的,虽极为舍不得眼下便离开,希望能再多与水溶与黛玉相处一会子,奈何心里却明白淮南旱情兹事体大,多耽搁一刻定下救灾的方案,发下救灾的公文去,便极有可能会多饿死百十条人命,说不得留下一句:“溶儿玉儿,你们两个且在这里歇息一会子,待朕议罢政事儿,便回来与你们一块儿进午膳。”便忙忙领着李常禄等人,大踏步去了。 余下水溶瞧着他行远了,方忙忙行至黛玉跟前儿,急声儿问道:“可有伤着那里了?有什么地方不舒服的,你可一定不能瞒着……” 话音未落,已被黛玉含笑打断,嗔道:“我又不是纸糊的,那里就那般矜贵了?况不是还有青冉一直在吗,她又岂会眼睁睁瞧着我吃亏的?”到底不愿让水溶有丝毫儿的担心,遂又压低声音,将方才之事儿,原属青冉在暗中使坏大略说与了他知晓,他终于长舒一口气儿,彻底放下了心来,因瞪了青冉一眼,命她,“以后切莫随意拿你姑娘的安危来开玩笑,无论什么情况下,亦不能够!”后,方屏退众人,正色问她道,“父皇的身体现下到究是怎么一个情形儿?” 青冉忙将方才与黛玉所说的话儿又重复了一遍与他听,末了又皱眉缓缓摇头道:“皇上的身体瞧着并无大碍,然长老却亦不会信口开河,如此一来,咱们便是要提前作防范,亦是无从下手了!” 一席话儿说得水溶与黛玉都沉默了,然一时半会儿却亦拿不出什么主意来,说不得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展眼已是年关,今年因着水溶与黛玉都有了封号儿,且又是现下水百川跟前儿最红的红人儿,争相来巴结二人的朝臣及其家眷们,几乎不曾将林府的门槛儿踏破,然二人一来因心系水百川的身体,二来原又深恶这些个趋炎附势之辈,遂都交予了王嬷嬷云娟二人去全盘料理。 大年三十夜,心事重重的二人又一道儿坐车进了宫去赴国宴,宴毕又陪着水百川及文武百官守岁,因见水百川从头至尾都兴致高昂,精神气色都十分之好,二人方稍稍安了心。 接下来便是众王府或皇子府每日来邀请过府去吃酒看戏,水溶虽不耐烦,到底不好推脱,遂选择性的去领了几家的;黛玉则遣人去接了湘云过府来小住,姐妹二人同室而居,同床而眠,倒亦很可度日,于是正月眨眼便过去了。期间水百川仍是一副康健得不得了的情形儿,水溶又设法儿让青冉再与他请了两次平安脉,仍无任何异常,他心里一直悬着的大石,到底落下了些微,但仍不敢掉以轻心,随时在暗中观察着水百川的身体状况。同时,他还将进出皇宫的四门上的护军侍卫们都悄悄儿换作了他的人,京城东南西北四门的守城将士亦作了一番安排,虽说心里十分不愿意接受、现下更是日渐怀疑起北堂长老临走时留下的关于水百川将要不久于人世的话儿,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不能让自己这么多年来的部署功亏一篑,不能不给太子一个交代,然后再带来黛玉离开京城,远离这俗世的喧嚣,去过自己一直想要的闲适生活! 进入二月,林府上下便开始为黛玉二月十二日的生辰忙活儿起来。因今年是黛玉及笈之年,林府上下自然都将此事儿看得比往年越发重要,早早的便开始洒扫庭院,粉刷墙壁,张灯结彩了;宫里水百川知道此事儿后,亦是兴致极高,因特意遣内务府赐下了不少东西来,并下旨让黛玉于生辰那日,先进宫接受百官及众诰命的朝贺,毕了再领宫宴。黛玉虽只愿与水溶一块儿度过那日,到底不忍拂了水百川之意,说不得接了圣旨。 至二月十二日,黛玉打早儿被王嬷嬷轻声儿催着起来,先被服饰着换好了公主礼服,又坐到妆台前任紫鹃百灵与她妆扮了一回,一个美丽又不失空灵,高贵又不失雅致的女子,便出现在了众人眼前,以致众人虽成日看惯了她,仍被惊艳得回不过神儿来。还是水溶打发人来问收拾妥了没,众人方回过了神儿来,因忙簇拥着她去到了前面儿。 一时到得前厅,水溶亦是被狠狠的惊艳了一把,旋即便有一股热辣辣的激流在心中荡起,不为别的,只为眼前这个美不胜收,气质高华,品德才情更是举世无双的可人儿,便是他未来的妻子,是他将要携手度过这一生之人! 奉天殿内,水百川早已等候多时,瞧得黛玉进来,先便起身离开龙椅,绕至御案前,呵呵笑道:“过了今日,玉儿丫头便是大姑娘了,看来明儿朕便可以下旨让内务府着手准备你与溶儿的婚事儿了,想着很快便要多了一个这般可人的姑娘作儿媳妇儿,朕这心里,真真是说不出的喜悦啊!”说到后面儿,他神色间忽然有几分怅然起来,不为别的,只因他忽然忆起了当日他与贾敏的有缘无份;但他很快又释然了,他虽未能得到贾敏的爱,得到与她相伴相守一生的机会,他的儿子却得到了她女儿的爱,他们的子女却延续了他们的前缘,尤其她的女儿,还帮他找回了他失去将近二十余载的儿子,他亦该知足了! 黛玉被水百川说得小脸一红,道:“皇上就知道取笑黛玉,明儿黛玉不进宫瞧您了。” 说得水百川忙忙摆手道:“别,可千万别,朕虽成日价都忙于政事儿,一旦得了点子空隙闲下来,心里却觉着空落落的,惟一轻松的时刻,便是你们两个进宫来瞧朕之时了,玉儿丫头你可千万不能不进宫来瞧瞧朕,再陪朕说说话儿。” 他这番话儿虽说得半真半假,却让水溶与黛玉闻言后,都暗自心酸起来,所谓“高处不胜寒”,水百川的心,平日里一定孤单寂寥得紧罢? 不多一会儿,便有小太监来报,百官已齐聚在奉天殿正殿,众诰命亦聚齐在偏殿了。水百川闻言,遂携了水溶与黛玉一块儿,一路说笑着过去了。 果见文武百官已聚齐在了御阶之下,只不见众亲王郡王及皇子们,盖因水百川想着黛玉年纪儿还小,他们则不是长辈便是兄长,没的白折了黛玉的福儿,亦没的让他的皇子们心生怨念,认为他偏心水溶与黛玉,故特旨让他们歇息一日,不必上朝了。 伴随着李常禄拖长了声音的高唱:“皇上驾到——”,文武百官忙低头垂手跪下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旋即又呼道,“恭祝潇湘公主芳龄永继,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众卿平身!”水百川心情大好的大手一挥,命了众人起来,又令众人与黛玉再磕了三个头,方唤李常禄领了她至偏殿去,继续接受众诰命们的朝贺。 众诰命夫人们可不向文武百官那样儿,碍于男女有别,不敢仰视黛玉,亦不敢多与她说话儿,而是待叩完头唱罢贺词后,便七嘴八舌的奉承起黛玉来。黛玉虽不耐烦,好歹今儿个亦是自己的好日子,她们又是特意为与她贺寿而进宫来的,说不得一脸淡笑的听着,间或点一下头或是应上一声儿。 这一折腾,便直折腾到了将近午时,黛玉方在水百川遣来的太监的催请下,得到了解脱,因命众诰命都散了,便忙忙往前面儿去了。 因水百川欲与水溶黛玉好生一叙天伦之情,故所谓的宫宴,不过只他父子兄妹三人罢了,倒是让黛玉轻松不少,一餐饭亦是吃得其乐融融。宴罢老少三人又说笑了一回,水溶与黛玉因瞧着李常禄搀了吃酒吃得有了七八分醉意的水百川回寝宫午歇一会儿后,方告辞出了宫。 回程的路上,水溶见黛玉因吃了两小钟酒,通红着一脸小脸,越发显得娇艳,心中一动,便要上前去将她揽在怀里,以免过会子她酒意儿上来,身体不适。 不想手臂还未挨上她,却见她攸地紧蹙起了眉头儿,右手旋即抚上了胸口儿,剧烈喘气儿道:“忽然觉着好心口疼,慌慌张张的,就像要跳出来一样儿……”话未说完,她已喘着气儿自车上的软榻上,滑坐到了地上去。唬得水溶攸地煞白了脸子,忙伸臂将她自地上一把捞进自己的怀里打横抱了,一面又一叠声儿的唤外面儿的青冉进来。 青冉应声儿进来,瞧见黛玉疼得额上都渗出汗珠儿来了,亦是唬了一大跳,忙忙便执起她的手腕儿,凝神诊治了起来。半晌,她又微蹙起眉头儿,执起她另一只手,又诊治了半日,方纳罕道:“瞧姑娘的脉象,并无任何异常之处,只不知姑娘缘何会心口疼了。”说着她忙自一旁汤婆子上煨着的茶壶里倒了一钟热茶来奉与她,道,“姑娘先吃钟热茶暖暖身子,过会子家去后,容青冉再为姑娘细细诊断一番。” 黛玉接过她奉上的热茶,吃了一小口,身上随之一暖,心口亦不那么疼痛了,只是仍突突的跳,因微喘着道:“这会子心口倒是不那么疼了,只是仍慌慌的,倒像是觉着将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般,真真好生奇怪。” 水溶听说,忙放柔声音安慰她,“你多想了,今儿个可是你的好日子,那里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儿发生?快别胡思乱想了,且先家去躺下歇息一会子,罢了再起来领嬷嬷她们精心与你准备的生辰宴。”心里却是十分担忧,害怕黛玉方才的心口疼,是上次被贾元春魇魔时的后遗症,一面又后悔起自己不该放了北堂长老走,就该一直留他在身边儿的。 缓缓摇了摇头,黛玉轻声说道:“无尘哥哥你不明白,先前我娘亲宾天前,我亦曾有过类似的感觉,此番一定亦错儿不了。”又带着几分迟疑道:“要不……咱们折回宫里,瞧瞧皇上去?” 说得水溶心里一“咯噔”,一颗心亦跟着突突的跳了起来,不过他并不是如黛玉那般,是感应到了什么,而是被她这么一说,攸地想到了那个可能性,觉着慌张罢了。因忙掀帘命驾车之人,“立时折回宫里去!” 好容易回至宫里,到得奉天殿,却见奉天殿内外都一副平静无波,不像有什么紧急事儿发生了的情形儿,水溶与黛玉对视一眼,俱是轻舒了一口气儿,心下稍安。然到底不敢掉以轻心,因忙又令了两个小太监引路,径自去了水百川的寝宫。 就见寝宫外面儿众太监宫女都是气色不成气色,一副慌慌张张的模样儿,水溶心里一惊,亦顾不得着人去通报了,忙便一把挑起帘子,大踏步进屋去了,后面儿黛玉青冉见状,忙亦跟了进去。 寝殿内并无其他人,不过只李常禄与一个太医模样儿之人罢了,只不过前者是满脸的惊慌与泪痕,后者是满脸的凝重与惊惧罢了。再看龙榻上,水百川正人事不省的躺着,不知道是昏过去了,亦或是……死过去了?——显然黛玉的直觉并没有错儿,北堂长老的预言亦没有错儿! 沉浸在悲伤与惊慌中的二人,并没有发现水溶与黛玉的到来,还是水溶微颤着声音问了一句:“到底是怎么一会子事儿?”,方让二人回过了神儿来,李常禄忙跌跌撞撞的迎上前,哭道:“回六王爷,方才您与公主离去不久,皇上便忽然呕了一大口鲜血,旋即便人事不省了,老奴不敢慢待,又不敢让太多的人知道了此事儿,怕引起朝局动荡,因悄悄儿使人去请了平日里老奴私交甚笃的何太医来,偏何太医,诊不出皇上到底身犯何疾……” 话音未落,已被水溶猛地打断:“你作得很好,暂时确是不宜将此事儿泄露与太多人知晓,只是奉天殿人多口杂的,难保不会有人走漏消息,李公公倒是先去封好他们的口,不要让他们将此事儿泄露与奉天殿以外的任何人知道的好,这里就交给本王罢!” 李常禄闻言,虽不愿意离开水百川半步,却亦情知水溶说的有理,因忙抹了一把泪,退了出去,不在话下。(未完待续) 百川坦露传位之意 余下水溶深吸了一口气儿,强自稳住心神,沉声儿问那何太医:“皇上到底身犯何疾?” 何太医忙“噗通”一声儿跪下,一面儿抬手悄悄儿擦了把汗,方嗫嚅道:“回、回六王爷,臣才疏学浅,实在诊断不出来,恳请王爷恕罪。”见水溶一张俊脸攸地更又冷了几分,他忙又小心翼翼的道,“但只臣虽不才,臣的上锋王医正却医术高妙,要不臣这就去将他起来?”多拖一个人下水,明儿万一皇上真个救不回了,他的罪责亦能有人分担一点子。 不想话音刚落,却见水溶一张脸子更是黑得似锅底儿一般了,何太医不敢再说,只得低垂下了头去,同时在心底深悔起今儿个自己缘何要听从李常禄的话儿,走了这么一遭儿了! 又听水溶冷冷道:“你且先退下,明儿若有什么需要你的地方,本王自会打发人传你的9,再有一点,今日之事,切莫泄露与他人知晓,包括你的家人亦不能说,否则,可就别怪本王不客气,让你及你的家人,都永远再开不了口说话儿了!” 何太医听说,又慌又怕,忙哆哆嗦嗦道:“王爷只管放心,臣理会得,一定不会将此事儿说与任何人知道的!”说毕又行了一个礼,方挣扎着自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去了。 这里水溶见四下再无别人了,忙命跟在黛玉身后的青冉:“快瞧瞧父皇去!” 青冉忙依言上前,执起水百川的手腕儿凝神探了一回,又翻了翻他的眼皮儿,方转过头觑着水溶的脸子,小声儿说道:“皇上此病来势汹汹,至于病根儿,属下亦诊断不出来,只怕是……凶多吉少啊,属下只能先试着施针救醒他,只是醒来后会不会再次厥过去,到底多久会厥过去,属下便说不好了。” 虽则早已做好了早早晚晚会有这么一天的心里准备,乍一闻得青冉此话儿,水溶与黛玉的脸子仍是攸地双双煞白了,久久说不出话儿来,半日,还是黛玉先轻轻道:“既是如今,你且先施针罢,好歹待皇上醒过来,再议他事儿不迟,我与无尘哥哥就不打扰你了。”说毕上前拉了仍怔忡着的水溶,缓缓退至了外间儿去,并轻轻阖上了门。 直至到得外间,坐至榻上,水溶仍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儿,黛玉见了,无声的叹了一声儿,又行至桌前倒了一钟茶递与他,方柔声儿道:“老话儿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况长老临去时,不亦说了此番是天命不可违吗?你且不必太伤心,不然过会子待皇上醒来后,瞧见你这副模样儿,想不动疑都难,倒是想着如何让皇上开开心心走完他这一生的最后一段儿路程罢!” 水溶放下茶钟,忽然拉过她,将头深埋进她的胸膛间,半日方闷声儿道:“以往不拘遭遇到什么不幸不公之事儿,我都从未埋怨过上天对我何其残忍,只因我素来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我自己是可以打败上天的!可是这会子,我真真是恨死上天了,他怎么可以让我在缺失了父亲的疼宠与呵护将近二十载后,呼啦啦一下子将其加倍与了我,却偏又要这么快便悉数收回去呢!果真如此,倒不如一开始什么都不给我,我亦不会像现下这般痛苦了……”说至后面儿,他的声音里已带有几分明显的哽咽了,肩膀亦不住的抖动起来,显然正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之中。 自相识至今,黛玉何尝见过水溶有流泪之时?禁不住鼻子一酸,眼角儿已有了泪意,心里更是跟着针扎一般细细密密的疼痛起来,但她忙又强自忍住了,水溶已经够悲伤够无措了,彼时最需要的,不是她的眼泪,而是她的安慰与开解!心里对水溶深厚的感情和天性里的母性,致使她无师自通的轻抚起他的头来,就好像一个母亲抚摸自己的子女一般! 所幸水溶倒亦真在她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了下来,只是想着自己失态至厮,竟在黛玉跟前儿流泪,一时半会儿有些个尴尬与难为情,以致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罢了。 适逢青冉已施针救醒了水百川,推门出来欲回与二人这个好消息,瞧得二人这般情形儿,先自红了脸,说不得背转身子假意咳嗽了几声儿,直至二人闻声儿忙不迭分开又咳嗽了两声儿后,方转过了身来,道:“回爷儿与姑娘,皇上已经醒转过来了,正等着爷儿与姑娘进去说话儿呢。”又道,“属下这会子要去御药房抓几味儿珍稀药材,暂且压住皇上的病情,还请爷儿将腰牌暂时借与属下,省得那里的人盘问来盘问去的,没的白浪费时间。” 水溶犹沉浸在方才的尴尬与难为情中,那里顾得上深究她到底说了什么,忙自腰间解下腰牌扔到她手上,便逃也似的往里间儿去了,余下黛玉在后面儿瞧了,心下好笑,但旋即又忆起眼下并非是自己发笑的时候儿,因忙又吩咐了青冉几句,亦忙忙跟了进去。 果见水百川已醒转了过来,正半身斜靠在床头儿上,只面色十分苍白,精神头儿亦十分不好罢了。 瞧得水溶与黛玉进来,他忙强自挤出一抹笑意,道:“可是常禄那个老货儿打发人请你们进宫来的?都年过半百的人了,还是这么一惊一乍的,出一点子小事儿,便恨不得惊动全天下之人,横竖此番亦非第一次了,不过疲劳太甚罢了,什么大不了之事,倒扰得玉儿丫头连生辰不得好生过得,看朕过会子怎么收拾他!”说完又状似无意的问道,“此事儿除过你二人,可还有其他人知晓的?”他不敢想象,当他病重了的消息传至宫外,他那几个乌眼鸡儿似的儿子们,会如何用尽一切法子,不是你吃了我,便是我吃了你! 水溶与黛玉如何不明白他的担心?不然亦不会第一时间命李常禄封锁消息了,因忙点头道:“并无其他人知晓,父皇只管放心。”说毕水溶又急声儿问道,“父皇刚才说此番已非您第一次出现如此状况了,那缘何太医院父皇的起居录上,并未有过任何记载呢?”心下更是攸地一“咯噔”,此番已非水百川第一次厥过去,先前他都能在不惊动太多人的情况下醒转过来,此番却连太医都束手无策,显然他的病情已日益加重,看来是真个回天乏术了! 水百川见问,无奈一笑,道:“你虽一直追随的是你二哥,但朕瞧得出你压根儿无意于世俗的名利,不过为的是情谊罢了,这会子朕亦不瞒你了,朕是恐怕朕患有恶疾的消息一旦传出去,朝堂上登时便会有一场看不见硝烟,却同样能拼得人你死我活的战争,继而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所以除过第一次犯病时因常禄没有任何心里准备,命人去传了何太医来后,之后几次犯病,都未曾再传过太医,自然在起居录上,便不会有任何记载了。”一席长篇大套的话儿说毕,他已是气喘吁吁,水溶犹豫了一瞬,忙上前坐到他身侧,轻轻拍着他的背,与他顺起气儿来。 半晌过去,水百川方稍稍缓过了精神头儿来,因又叹道:“朕的身体朕自己最清楚,只怕是活不了多久了……”说着见水溶与黛玉都红了眼圈儿,他忙又笑道,“两个傻孩子,平日里千聪明万伶俐的,竟不知道‘生死有命’的理儿了?但凡是人,不论高低贵贱,都是会有那么一日的,什么大不了之事而?况朕在位已三十二载,真真是疲累至极了,果真到了那一日,对朕来讲,反而是一种解脱,是一件好事儿,你们当为朕高兴,高兴朕终于可以休息了才是呢,快别难过了。尤其玉儿丫头,哭肿了眼睛,可就不漂亮了,来,快给朕笑一个!” 此情此境,让黛玉如何笑得出来?然又恐不笑,水百川瞧得心里越发不好受,说不得强自挤出一抹笑意,道:“皇上洪福齐天,一定会化险为夷、长命百岁的!” 水百川笑道:“如此便承玉儿丫头吉言了。”又正色向水溶道,“朕有一件重要之事要说与你知晓,你可得听好了。”水溶点点头,正欲答话儿,黛玉却抢先道:“我瞧着青冉熬药去。”抬脚便欲出去。 却被水百川唤住,道:“朕从未拿玉儿丫头你当过外人,于朕来讲,没有什么事儿是你不能听的,你且留下罢,指不定还能给朕提点意见建议什么的。” 黛玉听说,只得依言留了下来,水百川方满意的点了点头,旋即切入了正题:“溶儿,朕打算在朕百年之后,将皇位传于你……” 话未说完,已被水溶急声儿打断:“父皇不可,万万不可!儿臣才疏学浅,年纪又轻,那里当得起如此重任?倒是二皇兄在储君位子多年,平日里亦曾代父皇监过国,无论是从年纪儿到阅历还是在百官心目中的威望,都远甚于儿臣,且二皇兄现下还是储君,又素无大的过错儿,难道父皇要无缘无故废了他?到时又该如何服众呢?” 说毕又放低声音说道:“父皇大可不必因着心中觉得对儿臣有所亏欠,一心欲百倍千倍的补偿儿臣,便作这般决定,儿臣心里其实早已不怨父皇了,还请父皇打消这个念头儿罢。”自他懂事儿起,便在心里认定皇位将是太子水泓的了,至于他自己,则从未想过要那个位子,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他所向往的,由来便是仗剑快马、潇洒恣意的生活,这么久以来之所以一直拘泥在朝堂之上,为的不过是报答当年水泓母子的恩情罢了。若非有这个目的,他早已不知道到那里快活儿去了,连京城都不愿意轻易再踏入,何况是要将自己的后半生都绑在京城,绑在皇宫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水百川摆摆手,道:“朕之所以想在朕百年之后传位于你,固然有欲补偿你这么多年以来所受的委屈之意,但更看重的,却是你过人的才识与能力,朕虽然是你的父亲,但更是天宸数以万计百姓的君上,朕又岂会随意拿立储这般天大之事儿来开玩笑的?朕知道你敬重泓儿,拿他当你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最重要之人来看待,但客观来说,他到底适合不适合作皇帝,有没有能力成为一位好皇帝,你心里定然亦是有数的,又何苦以妄自菲薄来贬低自己抬高他,让朕改变心意呢?且先考虑考虑朕的话儿,罢了再作决议不迟。” 奈何水溶却仍是一脸的坚定,道:“儿臣并非是在贬低自己继而抬高二皇兄,实则是他确有这个能力!再者,实不相瞒父皇,儿臣打小儿向往的便是那自由自在的生活儿,尤其儿臣如今又有了玉儿,便更加希望能同了玉儿一块儿,去游历完我天宸大大小小的名山大川,毕了再寻下一处世外桃源,好生享受生活。果真要儿臣如父皇这般,在这个位子上鞠躬尽瘁的一坐便是三十几载,儿臣自问做不到,不为别的,只因儿臣生来便不具备那种牺牲小我来成全大我的精神。父皇果真疼儿臣,欲补偿儿臣,就请不要逼儿臣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儿,让儿臣能按自己的心愿去过活儿罢!”说完又“噗通”一声儿跪下了。 水百川自失而复得了水溶这个儿子后,对他的爱护甚至超过了爱护自己的眼珠子,又如何舍得让他就这般重重的跪到冰冷的地面儿上去?那怕这地面儿上铺了厚厚的地毯,亦是舍不得,因忙挣扎着便要下地,亲自搀他起来,却因身子实在太虚弱,几乎不曾直挺挺摔到了地上去。还是黛玉瞧见不对,忙上前用尽全身之力搀了他一把,地上水溶又眼疾手快的一跃而起,及时伸手撑住了他,他方不至于摔到地上。 好容易将他扶回龙榻上复又安置好,又将明黄色锦绣的被角儿都与他捻好了,水溶方惊魂甫定的问道:“父皇可有磕着碰着那里的?” 虽然差点摔到地上,水百川的心情却好得不得了,不为别的,只为他亲眼瞧见水溶那般紧张他,心里只觉吃了蜜一般甜罢了。然终究不愿轻易放弃让水溶继位的念头儿,因又说道:“今儿个是玉儿丫头的好日子,没的白为朕坏了你们小两口儿的兴致,且先回去乐和乐和罢,此事儿容后再议亦是一样儿的。” 话音刚落,站在一旁一直未开口的黛玉忽然起得身来,未语脸先红,小小声儿道:“皇上请听黛玉一言。皇上爱护无尘哥哥,那原是父子天性,不会因皇上与了他无上的权利与荣耀,他便越发敬爱皇上这个父亲,他对皇上的敬爱,压根儿与皇上能给予他什么,没有丝毫儿的干系,他所最看重的,不过是皇上的爱护罢了,如今皇上已给了他,就请不要再因着心中有愧,便要说什么加倍补偿他的话儿了!” “至于皇位,黛玉一介女流,亦说不出什么高明的见解来,但黛玉却知道,当今太子殿下是当年皇上御封的储君,又是已故褚皇后之子,皇上真正的嫡长子;而无尘哥哥论其在皇上众皇子中的序齿及出身,都算不得出众者,果真皇上贸贸然为他废了并无大过错儿的太子,文武百官会怎么看皇上?天下百姓都会怎么看皇上?不会说皇上偏爱小儿子,以致是非不分,废嫡立庶的?他们又会怎么看无尘哥哥?以后他又该怎么去服众?” “再一点,黛玉如今已蒙皇上指婚与了无尘哥哥,这一生便都是他的人了,说句黛玉不当说的话儿,倘皇上真将大位传予了他,将来黛玉便只能将自己的余生都留在皇宫里,然后瞧着一个接一个的妃嫔们被纳入宫,再违心的去与她们勾心斗角,直至郁结至死!皇上素来疼爱黛玉,又岂能忍心让黛玉落到那样儿的下场?就请皇上容黛玉自私一回,亦让无尘哥哥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儿罢,如此便是皇上对他对黛玉最大的爱护与疼宠了!” 一口气儿说了这么一大通话儿,她禁不住有些儿气喘,一张绝美的小脸更是早已红布一般,连耳根子儿都红透了,显然方才那番、尤其是最后那一段话儿,她是经过了很大一番挣扎,方鼓足了勇气儿说出来的。 对黛玉所说的前几个问题,水百川不是未考虑过,但他相信以水溶的能力,要解决那些个问题,都不会太难,他相信自己这个最优秀的儿子的能力呢!他没有想到的是,黛玉竟还考虑到了水溶一旦做了皇帝后,后宫之中的问题。他一生深爱贾敏,即便贾敏最终选了如海并跟随他去了扬州,亦一直痴心不改,对她在世时的凡百事务都知之甚详,自然亦知道如海一生都只贾敏一个,从未有过第二个女人,真正做到了“一生一世一双人”! 身为贾敏的女儿,自小儿耳濡目染,黛玉向往的,亦一定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感情,果真水溶作了皇帝,不论他愿意不愿意,那怕是出于平衡朝堂各派的势力与为子嗣计,亦免不了要纳妃纳嫔以充实后宫,到时候黛玉必定受不了,以致她年纪轻轻便如贾敏一般,香消玉殒了。他不能亲手将黛玉推入那个火坑,不然明儿去到九泉之下,他都无颜去面对贾敏!因长叹了一口气儿,道:“罢了,且容朕在思量思量再议罢。” 水溶与黛玉见他神色口气间皆已有所松动了,情知急不来,遂一齐点头称是。适逢青冉送了熬好的药进来,水溶忙上前接过,亲自服侍水百川吃下,服侍他漱了口,瞧着他睡下,并再四叮嘱了李常禄一番,又将青冉留下后,方与黛玉一前一后的离了奉天殿,坐车一径往家赶去。 半道儿上,二人一直都没有说话儿,还是直至将至林府时,水溶方低低说了一句:“玉儿只管放心,此生不论我是尊贵的活着抑或是卑贱的活着,我都只会有玉儿你一个人,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只会有你一个人!” 黛玉听说,便知他是在为先前她在奉天殿所说的那一番话儿起誓了,禁不住白了他一眼,嗔道:“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心意的?只是当时的情形你亦瞧见了,倘我不那么说,皇上指不定当时便下旨立了你为储君亦未可知,到时别说你心里过不了自己竟恩将仇报那道坎儿,以太子爷对大位势在必得的模样儿来看,只怕亦不会轻易放过你,甚至与你拼个鱼死网破亦未可知!况你原无意于大位,倒是趁现在便彻底推掉的好,将来也能少好多麻烦呢!” 水溶闻言,满脸愧疚的道:“今儿个是玉儿你的好日子,偏生又出了这档子事儿,我实在没有心情再为你作其他事儿,现下我所惟一能做的,不过只是让你心里不要有任何的不愉快罢了,你可不要怪我才是。”说毕他的神色更又凝重了几分,叹道:“如果可能,我倒真希望这世上有不死之药,能让父皇可以长生不老!” 说得黛玉无奈一笑,道:“果真这世上有不死之药,只怕人们早为了争抢它而打破了头了!” 说话间已到得林府大门外,早有王嬷嬷等人因久等二人未归,迎了出来候着。这会子既瞧得二人的马车回来了,因忙都喜气盈腮的迎了上前,笑道:“六爷与姑娘今儿个必定是在宫里吃了什么好吃的,不然亦不会这么迟才来家了。”一面又使人进屋预备与黛玉行笄礼,预备席面儿等。 却被黛玉轻声儿唤住,道:“都是一家子人,竟不必拘这些个俗礼了,且先进屋罢,亦不必行笄礼了,只将席面儿摆上,你们都坐了席一块儿受用一回,也就罢了,横竖生辰是年年都有的,明年再过,亦是一样儿的。我与六爷都累了,就先回暖阁里吃茶歇息去了。”便扶了就近的紫鹃,往内堂里去了。 余下王嬷嬷雪雁云娟等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情知必定发生了什么事儿,只黛玉暂时不愿意说与她们知晓而已,亦不多问,只是命人将席面儿散与了底下的人们,便跟至暖阁内伺候去了。 暖阁内,水溶与黛玉都是一脸的凝重,半日亦不开口说一句话儿,王嬷嬷等人进来瞧来,心里不由有几分着了慌,正待问黛玉到究发生了何事儿,却见水溶忽然“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向黛玉道:“我放心不下,倒是进宫去小住几日,时刻守着父皇的好。”便命人去收拾一点子简单的行囊,又放柔声音向黛玉道,“你且留在家里,先前怎么过活儿,现在还怎么过活儿,不必担心宫里之事儿,一切都交给我来处理就好。” 一面嘱咐王嬷嬷,“我不在这几日,就请嬷嬷多经心些儿,好生照顾玉儿了,待事情一了,我再好生谢嬷嬷及大伙儿。” 一语未了,却见黛玉缓缓摇头道:“你是成年皇子,是早已分了府另住,依律是不能夜宿宫中的,这会子你贸贸然的住进去,焉知不会有人生疑的?倒是先前皇上曾几次三番要我进宫小住,此番还是让我去罢,到时我在那里,你进出奉天殿亦有了理由,虽然旁人一多半儿说不出好话儿来,到底比让人动疑的好。”因命紫鹃雪雁去与她简单收拾盥洗随身之物并衣衫。 水溶还待再说,又见黛玉一脸坚定的道:“无尘哥哥你能为了咱们的未来这般不遗余力,难道我就不能的?就让我进宫去罢,横竖现下和妃娘娘暂摄后宫,她又性子宽和,管保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只放心罢。” 话未至此,水溶还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应下来她,一面命人备车去了。 趁收拾行囊的空档,黛玉因见王嬷嬷云娟都是一脸的担忧与欲言又止,心知她们心中有疑惑与担忧,遂强自挤出一抹笑意儿,道:“嬷嬷嫂子不必揪心,我与无尘哥哥都并无危险,只是具体发生了什么,现下我还不能告诉你们,我惟一能对你们说的,便是不要担心,我们都不会有事儿的,你们只管放心!” 王嬷嬷闻言,心里虽犹有几分忐忑,却亦知道黛玉素来便是一个极妥帖之人,兼职又有水溶在侧,当不会有什么事儿才是,因点头道:“话虽如此,姑娘好歹经心些儿,宫里到底不比家里。再有宫里离府里亦不甚远,倘姑娘得了空儿,还请时常打发个人来家,与咱们报一声儿信儿。” 黛玉忙都一一应了,又嘱咐众人要照顾好自己后,方一个人亦不带,只说宫里自有人伺候,便坐了马车,同水溶一道儿再次进宫去了。 冬日天短,如此经得起这般来回的折腾流失?当水溶与黛玉再次到得奉天殿时,已是掌灯时分了,水百川吃了青冉熬的药,已睡了过去,瞧着气色儿倒还可以,二人心下稍安,因命李常禄就在奉天殿随意寻一间屋子,先安置黛玉住下。 李常禄闻得黛玉要在奉天殿小住,喜得了不得,忙一叠声儿的答应着,便亲自领着人与黛玉洒扫布置屋子去了。 这里水溶方悄声儿问起青冉水百川的情况儿来,“我和你姑娘离去后,皇上可有再醒来?这会子他脉象如何了,可好转了点子没有?” 青冉忙压低声音回道:“我那方子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不过让皇上暂时减轻点子痛苦罢了,真正要做到根治,却是再不可能,现下只能是走一步瞧一步了。” 水溶亦知道强求不得,说不得点点头,道:“我理会得了,这段时间你就寸步不离的留在皇上身边儿来,一来可以随时替他诊治,二来倘事情败露,亦好保护他。至于你姑娘,我自会打发其他人伺候的,你不必挂心。”青冉忙点点头,一一应了,暂不多表。 翌日起来,水百川的精神头儿明显好了很多,便说要去上朝,还说朝罢要去御书房批阅奏章。青冉他至少需要静养三五日方可以下床,黛玉李常禄闻言后,便都不让他下床,只劝他先好生将养自己的身子,至于政务,大可交由太子及其他众皇子来暂代处理。 水百川无奈,只得下了旨说自己昨儿个夜里作了一个梦,一位仙人托梦告诉他,进来天宸恐有异像,他须得闭关七日亲自祈福,方能化解这场异像,特命太子监国,大皇子水澈与北静王水溶辅佐。闭关期间,任何人不得来打扰于他,否则决不轻饶。 虽则这已是水百川能想到的最好的借口儿了,但消息一传至朝野,上下人等还是动了疑,其中又尤以大皇子水澈为最,当日便来了奉天殿欲一探究竟,还说愿意与水百川一块儿闭关,为天宸及数以万计的百姓们祈福。自淑妃被禁足夺权后,水澈便算是失去了他在宫里所有的倚靠与消息来源,而如今再要安插自己的人进来,却已是来不及了;偏进来水百川又十分不待见于他,已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斥责过他好几次了,弄得他心里颇为忐忑不安,也难怪他在闻得这个消息后,要动疑了。 幸得还有李常禄在,他又是水百川跟前儿的老人,连水百川尚且给他几分体面,水澈自亦不敢太过得罪于他,不过三言两语,便将他打发了。 下午,又有水澈的胞弟三皇子与五皇子都先后到奉天殿来走了一遭儿,说的话儿与水澈差不多,都是愿意与水百川一块儿为天宸祈福。李常禄自是再四不肯放他们进殿,不想二人竟长跪于地上不起来了,还说什么水百川既在殿内祈福,那他们就在殿外陪着父皇亦是一样儿的,显然是得了水澈的授意。 还是黛玉机敏,命李常禄悄悄儿使人去请了忠顺亲王来,方骂了二人回去。只是经他三兄弟这么一闹,朝野上下动疑的人已是越来越多了!(未完待续) 一代帝皇与世长辞 水百川自下了旨要闭关七日,为天宸祈福后,朝野上下人等心中都动了疑,其中又尤以大皇子水澈为最,不独亲自走了奉天殿一遭儿,后又遣其胞弟三皇子五皇子一起来了一遭儿,都嚷嚷着要与水百川一块儿闭关,为天宸祈福,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幸得被黛玉李常禄悄悄儿使人去请了忠顺亲王来,说他们‘竟不知道以大局江山社稷为重的理儿,何以为天下百姓之楷模?’,方将他们骂了回去。 只是,表面儿上他们虽安分了许多,暗地里却倾尽己方所有情报人员,开始不遗余力的打探起宫里的消息来。然水溶安插在各宫门及宫里他的人,亦非那省油之灯,以致水澈一方压根儿未讨到任何便宜去,于是他兄弟几个心里越发忐忑,再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静观其变了。 水澈兄弟几个动了疑倒亦罢了,毕竟眼下他们的母妃淑妃被夺了权禁了足,眼见他们母子在水百川心里的地位每况愈下,他们自然草木皆兵,要拼尽全力自保!偏太子亦动了疑,只因他瞧着连日来只有水溶黛玉并李常禄三人能得见水百川,那怕他已奉命以储君的身份监国,心里仍是没有底儿,生恐近来圣眷浓厚的水溶趁此机会在背后捅他一刀,夺了本该属于他的大位! 因一得了空儿,便打马去到林府上,一旦水溶回来,立时便有意无意絮絮叨叨的与他回忆当日褚皇后的音容笑貌与小时候二人相依为命之事儿,旨在暗示水溶,他母子二人都是对他恩重如山的,他可不能作出那等恩将仇报、背信弃义之事儿。 这一日傍晚,太子又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水溶前脚儿刚踏进家门,后脚儿便跟着上了门。见了水溶,彼此问过好,便又如前几次那般,东拉西扯将话题儿扯到了报恩之事儿上。 水溶何等聪明通透之人,如何猜不到他的真实用意?心下觉着好笑之余,又禁不住气愤悲凉起来,气愤的是自己还要怎么做,才能让他相信,他从来便无意于皇位,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他母子二人的恩情?难道果真要为了报恩,让他连自个儿的心都掏出来?悲凉的则是,自己原本还以为,太子好歹对他亦是有几分真感情的,如今看来,兄弟之情,显然远远儿及不上皇位所能带来的无上尊荣与权势来得重要,以致相依为命长大的他兄弟二人,现下却连最基本的彼此信任都再作不到了! 心寒心冷之余,说话儿的口气儿亦不由冷淡生硬起来,“太子爷只管放心,臣弟并不敢忘记自己的本分,绝对不敢更不会去肖想那些个有的没的,”见太子面上犹有不信之色,他的声音攸地更又冷了几分:“臣弟以我以故母亲的名义起誓,倘有悖此言,让她老人家于九泉之下亦不得安生!臣弟亦累了,就不多留太子爷了,太子爷请回罢。” 说毕扬声儿向门外道:“来人,送太子爷出去!”便有两个小厮快速进来,恭声儿向太子道:“太子爷请!” 彼时太子方意识到自己方才口口声声让水溶不能背信弃义的话儿确实说得太露骨了,以致他连自己一向最爱重的母妃都拿来起誓了,便有几分讪讪的,欲说上几句什么解释的话儿罢,却见水溶已背转过了身子去;又见他的两个小厮正半躬着身子做着“请”的手势,说不得留下一句:“六弟既已累了,那二哥就明儿再来寻六弟说体己话儿罢。”扭身儿去了。 余下水溶一个人在屋里,气叹了半晌,正待命人备马进宫,却见他安插在宫里的暗卫首领进来了,道:“朱雀堂主命属下来见宫主,说是宫里皇上不好了,只怕今晚便是大限了,请宫主立时进宫去。” 水溶闻言,大惊失色,登时乱了章法,颤抖着声音便要命小子备马去;不待小子走远,又被他唤住,慌慌张张要亲自拉马去;行至半道儿,他又思及骑马虽走,终究要在城里绕来绕去,远远儿及不上施展轻功跳房顶抄近道儿的好,因忙又停下,亦顾不得这会子天还未黑透,被人瞧见了恐要惊慌,“嗖”的一声儿跃上房顶,便在通往皇宫方向的房顶上,疾速飞奔起来。 一时到得奉天殿,就见其外围仍是如头几日那般平静祥和,但水溶心里的紧张与慌乱却丝毫儿未得到缓解,只因他知道,真正的慌乱,必定正在水百川的寝殿上演,因忙又拔足往侵殿奔去。 推门进入寝殿,果见地上已遗了很大一滩鲜红的血迹,地上黛玉与李常禄正低声儿啜泣着,青冉则正与龙榻上一张脸子已白得没有了丝毫儿血色的水百川施针,以期能稍稍减轻他的痛苦。 瞧得水溶推门进来,李常禄先便迎上前失声儿哭道:“六王爷,您可算是来了,方才皇上一直念叨着您,说是有许多话儿要与您说呢!” 水溶忙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儿,强自稳住慌乱的心神,方越过李常禄,径自走向青冉哑声儿问道:“父皇这会子情况如何了?” 青冉摇摇头,低声儿道:“情况很不好,先前已吐过三次血,方才又昏迷过去了,若非惦记要见爷儿最后一面儿,只怕……,这会子爷儿既已来了,属下便施针先将皇上救活过来,容他与爷儿说说最后的体己话儿罢。” 闻言水溶的身子禁不住剧烈一晃,片刻方闭上眼睛几不可闻的道:“那你便施针罢。”对水百川这个父亲的失而复得与得而复失,让他瞧起来霎时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一般,落寞寂寥悲伤得竟像是攸地换了一个人一半,让人看过第一眼,便不忍再看第二眼。尤其黛玉,更是瞧得心疼的无以复加,却亦知道现下任何安慰开解的话儿对他来讲,都是苍白无力的,遂只是上前伸出小手轻轻握住了他的大手,以实际行动告诉他,不拘什么时候,他至少还有一个她! 水百川在青冉的银针扎向他穴引起全身剧烈的疼痛下,终于醒转了过来,因见水溶来了,不由咧开白得像纸一样儿的嘴唇,笑道:“溶儿你来了?朕才与玉儿丫头和常禄念叨你呢,可巧儿你就来了,咱们父子整好儿可以说说体己话儿。”又命李常禄,“还不与你六爷沏滚滚的茶来?” 水溶见他不过说了这短短几句话儿,便喘得像是拉风箱一般了,再衬上他这几日来尤其显得花白的头发与瘦弱的身板儿,那里还有往日丝毫儿的雄姿英发与高贵霸气?心下禁不住一酸,眼角儿亦有了泪意,但他忙强自忍住了,笑道:“父皇见天与儿臣说体己话儿,难道还未说够的?依儿臣说,还是留着明儿父皇身子好点子后,再命人烫上一壶好酒,炒上几个小菜儿,咱们爷儿俩一面吃酒一面说话儿,来个一醉方休,岂不更好?” “如此便再好不过了!”一席话儿说得水百川满脸的向往与憧憬,但他的神色旋即又黯淡了下来,叹道:“只是父皇的身子,只怕是再熬不到那一日了!” 说毕见水溶正欲接话儿,他忙又摆手打断,喘道:“你也不必说那安慰的话儿来开解朕了,朕自己的身子,朕自己最清楚,只怕是熬不了多久的。朕虽不若先皇们那般长寿,此生能有你这般优秀的儿子,能在有生之年得到你的谅解,看见你与玉儿丫头相亲相爱,朕心里已是再无遗憾。趁着朕这会子还是清醒的,朕有几句要紧话儿要说与你知晓,你可听好了。” 话音刚落,黛玉与李常禄忙齐齐行了个礼,便要回避,却被水百川出声儿唤住,摆手道:“朕素未拿玉儿丫头你当过外人,更未拿常禄你当过外人,你们都是朕最亲近之人,有什么话儿是听不得的?将来整好儿还可以为溶儿作个见证呢,且都留下罢。” 唤住二人后,他又示意青冉扶了他坐起来,摆手令她退了出去,方正色道:“朕已拟好遗诏了,待朕驾崩之后,常禄自会拿出来奉与你,有了朕亲笔所书的遗诏,将来你行起事儿来,必定名正言顺许多,具体细节,朕都已交代过常禄了,明儿你只管问他便是。朕今儿个主要要说的,便是你的性子问题,朕虽与你相处时日不多,实在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你的性子,朕现在还是大致了解的,那便是太过重情义!” “这是你的优点,是你让跟你接触过的人,敬服你的最大依据;但是,你的这一优点,却亦是一把双刃剑,他会在让人敬服你的同时,被有心人抓住你这个优点,利用你去作那你不愿意或是最终会对你造成巨大伤害之事儿,因此朕希望你能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不要再让自己的这个优点,成为别人拿捏你的七寸了,该狠该决绝之时,一定要狠一点,决绝一点!譬如眼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只是手心亦是肉,手背亦是肉,且‘虎毒尚且不食子’呢,朕所能作的,不过是趁现在尚还算清醒之时,给你一点子忠告罢了,亦算是为朕这么多年对你的亏欠,作个最后的补偿了,你可一定要谨记朕这一番话儿才是,咳咳咳……” 一席话儿说毕,水百川已是喘得随时都像要接不上下一口气儿一般了,李常禄见状,忙忍泪上前,轻轻抚着他的胸口,与他顺起气儿来。 待紊乱的气息稍稍平复了一些儿后,他又摆手令李常禄退下后,方苦笑着继续与水溶说道:“说来朕亦真个矛盾,心里既盼着你能听进去朕的忠告,以后能狠点子决绝点子,能少吃些儿亏;又盼着你将来一旦得了势,能与你那一众皇兄们一条生路走,至少要丰其衣食,毕竟他们都是朕的儿子,朕实在不忍他们不得善终……”说着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水溶未料到水百川竟对他这么久以来,缘何要那般不遗余力为太子奔走的原因知道得这般清楚,还这般推心置腹的忠告他,希望他以后能少吃点儿亏,心下禁不住一阵感动。亦顾不得去深究他缘何会那般奇怪的叮嘱自己要‘放众皇兄们一条生路走’了,毕竟那只是新任皇帝才有的权利,只是红着眼圈儿频频点头道:“父皇只管放心,您的话儿臣都谨记在心了,你且先歇息一会子,有什么话儿,明儿再一一说与儿臣听不迟。”伸手便要扶他躺下。 水百川却不愿就此躺下,反而招手唤了黛玉上前,微喘着气儿断断续续说道:“玉儿丫头,你虽年纪儿尚小,行事儿却稳妥,又有主见,朕今儿个就把溶儿交给你了,希望你能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爱护他、帮助他、包容他、理解他,你可愿意不愿意?”顿了一顿,不容黛玉答话儿,他又继续说道,“溶儿这孩子,打小儿便因着我的疏忽,缺乏关爱,偏我又悔悟得太迟,已来不及一一补偿他,说不得只能将这个任务,托付于你了,请你无论如何亦要做到,好吗?” 他说后面儿这番话儿时,只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的近乎哀求的诚挚语气,不独让黛玉颇为感动,眼里泛起了泪花儿,亦让水溶强忍了许久的眼泪,猛地滑落了下来,他忙背转过了头去。 黛玉忙微仰起头将眼里未成形的眼泪都逼了回去,方强笑着向水百川点头道:“黛玉一定不负皇上所托,会爱护包容帮助理解无尘哥哥一生一世的,皇上只管放心罢!” 水百川点头欣慰一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又叹道,“朕是没有福气儿瞧着你与溶儿拜堂,受你那碗媳妇儿茶了……”话未说完,就见黛玉已退后两步,“噗通”一声儿跪在了他跟前儿,又向李常禄轻声儿道:“可否劳烦李公公与我斟一碗茶来?” 见状水溶立时便明白过来了黛玉的用意,因忙向李常禄说了一句:“李公公斟两碗茶罢。”亦跟着跪到了黛玉左侧。 见状水溶立时便明白过来了黛玉的用意,心下不由对黛玉越发的爱怜及感激,因忙向李常禄说了一句:“李公公斟两碗茶罢。”亦跟着跪到了黛玉左侧。 彼时李常禄亦已明白过来了他二人的用意,因忙且悲且喜的应了一句:“老奴理会得了。”便一行拭着泪,一行至一旁桌前斟茶去了。很快他便托着两碗茶过来了,水溶与黛玉对视一眼,先与上首龙榻上的水百川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后,方分别接过李常禄奉上的茶,齐声儿道:“恭请父皇用茶!” 水百川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弄得一懵,待回过神儿来,立时便几乎要忍不住喜极而泣了,还是李常禄斗胆上前轻触了他一下儿,又说:“地上凉,皇上且先接了茶,让王爷王妃先起身后,再说他话儿不迟。”,方使他回过了神儿来,因忙含泪笑道:“好好好,都是好孩子,朕今儿个真真太高兴了!”一面接过二人奉上的茶,分别浅啜了一口,算是吃过黛玉的媳妇儿茶了;一面又命李常禄去御书房取他平日里用惯了的那块儿经年流传下来的砚台与镇纸来与二人作贺仪。 常禄知道水百川素来珍爱他那一套砚台镇纸,先前大皇子水澈最得圣宠时讨要过几次亦未得,今儿个却主动提出要赐于水溶与黛玉,显然是真看重他二人,不敢怠慢,忙亲自往御书房去了。 一时李常禄取了砚台镇纸回来,水溶与黛玉接过谢了恩,又陪着水百川说了一回话儿,他便说倦了想小睡一会子,只命李常禄留下即可,硬打发了二人出去。二人虽心里俱觉着不祥了,舍不得离去,到底不敢违拗他,说不得依言退了出去,却并未走远,只是侯在了一旁的小花厅里,随时预备着一旦寝殿内有事儿发生,好来得及第一时间赶至。 至偏殿坐了大半个时辰后,水溶方忆起自己还未用晚膳,然肚子却丝毫儿不觉着饿,只是生恐黛玉这般连日守在水百川床前支撑不住,因命人去御膳房熬了两碗人参鸡汤送来。 鸡汤甫一送至,便见李常禄满脸泪痕的进来了,一见水溶与黛玉,便“噗通”一声儿跪下,哭得哽咽难耐的说道:“皇上驾崩了——”伴随着他的哭声儿,水溶与黛玉手上捧着的正要往嘴边儿送的汤碗,不约而同掉到了地上,“哐当”一声儿,摔了个粉碎,而他两人亦随之变作了雕像一般! 好半晌,还是水溶先回过了神儿来,因毫无意识的哭喊了一声儿“父皇——”,便拔腿风一般往寝殿去了。黛玉在后面儿泪眼朦胧的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门边儿,方跟着回过神儿来,忙跌跌撞撞亦撵了上去。(未完待续) 多方考虑太子登基 当黛玉赶至水百川的寝殿时,水溶已跪在水百川榻下在无声儿的啜泣了,他那原本伟岸的双肩,此时却抖得像秋风中的一片落叶,直把黛玉瞧得越发心痛,恐他伤心坏了身子,却又不知道该拿什么话儿来劝他。她不过才与水百川相处短短的半载,已是为他的驾崩分外伤心了,何况水溶身上还流着他的血液,与他是血浓于水的父子?也难怪他会这般悲痛欲绝了。 龙榻之上,水百川却是一脸的安详与淡然,恍惚看去,不像是驾崩了,倒像是睡着了一般,显然他死得极其满足,临死前并未遭受什么痛苦,黛玉见状,心里方稍稍好受了一些儿,能这般安详满足的升天,且死前并未被病魔折磨多少时日,亦算得上是另一种福气儿了,不像如海,一直到临终前,还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 一想到自己的父亲,黛玉的心攸地疼得比方才还要尖锐了,对水溶现下的伤痛,亦越发的感同身受了,因只犹豫了一瞬,便再顾不得矜持与害羞,上前跪到水溶跟前儿,如先前刚得知水百川病重时那般,将他的头揽进自己胸前,近乎耳语的柔声儿开解起他来:“哥哥若是想哭,就大声儿的哭出来罢,在玉儿跟前儿,你永远都大可不必费力掩饰自己情绪的!” 半晌,不见水溶有任何反应,以致黛玉都以为他压根儿未听见自己说了些什么,因正欲再说点儿什么,却忽然闻得了一阵儿强自压抑着的低哑哭声儿,不是别个,正是靠在她胸前的水溶发出来的。那哭声儿先还被他强自压抑着,但渐渐却再压制不住,继而转成了撕心裂肺的大恸。 虽然知道这样儿的大恸很容易伤身,黛玉却更知道倘不让他大声儿的哭出来,只憋在心底,反而对他的身体伤害更大,因只是轻拍着他的背,无声儿的抚慰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溶的哭声儿终于由大而小,再由小直至彻底没有了,只是又平息了心情片刻,他方抬起了头来。此时,除过眼睛有些微的红肿之外,他已瞧不出方才的悲痛欲绝来了。他正欲说几句话儿来感谢黛玉,却听得李常禄的声音在外面儿道:“敢问王爷,老奴可以进来了吗?”显然他是一直侯在外面儿的,只碍于不好进来撞破水溶的失态,方一直未进来罢了。 水溶自然听得出他话里有话,俊脸不由一赧,但旋即便回复了常态,“进来罢。” 就见李常禄红肿着一双深陷下去了的眼睛,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的进来了。自水百川驾崩至今,才只短短两个时辰不到,他却不止一头本就已显花白了的头发越发显得霜白,额际与眼角儿的皱纹,亦忽然间似刀刻过一般深了,整个人儿竟瞧着忽然间老了十岁尚且不止。 彼时水溶与黛玉方忆起李常禄与水百川年岁相差无几,亦是年过半百之人,原便算得年老体衰了,偏如今又失去了于他来讲是主子,更是兄弟与亲人的水百川,他心里的悲伤,定然是只会比他们多,不会比他们少的!禁不住心下一酸,才退了回去的泪意,复又涌了上来,因忙强自忍住,道:“李公公有什么事儿吗?” 李常禄见问,扯唇苦苦笑了一下儿,方低声儿道:“如今皇上已是驾崩了,咱们总不能让他就这般一直躺着,不装敛不宣文武百官进宫举丧不昭告天下罢?此事儿说不得还要劳王爷来牵头儿了。” 水溶听说,黯淡着脸子点了点头,方缓缓道:“李公公言之有理,只太子方是储君,更是即将登基的新皇,此事儿最好还是由他来牵头儿的好,烦请李公公打发两个妥帖之人,先出宫去请了他进宫后,再着人去承天门敲响丧钟,并遣人去各处发官文讣告罢。” 却见李常禄并不动身儿,而是立在原地摇头儿道:“皇上临终前,是曾留了遗诏且明令老奴要先宣与王爷知道的,还请王爷先听奴才宣读了遗诏,再作打算不迟。”说毕自袖里拿出一道圣旨,双手举过头顶,拔高声音唱道:“北静王水溶,潇湘公主林氏黛玉接旨!” 闻言水溶与黛玉虽都十分纳罕李常禄缘何不等到众皇子及百官都到齐后,再宣读遗诏,但既然是指名道姓要二人接旨,说不得亦只能就地跪下,齐声儿说道:“水溶接旨!” 李常禄便展开圣旨,大声儿宣读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第六子北静王水溶才学卓绝,性量过人,可堪为皇嗣,着其于朕大行之后,即刻登基继位;潇湘公主林黛玉,温良贤淑,德容兼备,实属天下女子之楷模,宜立为后,钦此!” 圣旨唱罢,见水溶半晌都无接旨之意,李常禄是知道他原无意于皇位的,只当他要抗旨不遵了,不由大急,因忙压低声音劝道:“皇上还在龙榻之上呢,王爷还是赶紧把圣旨接了罢,不然皇上如何能走得安心?” 水溶却仍是不接旨,不答反问道:“敢问李公公,父皇又是如何安置太子殿下的?”他原本还以为水百川当日已承诺过‘此事儿容后再议’,便是已打消了欲立他为新皇的念头儿,却不想,那只是他使的“缓兵之计”罢了,他心里原来竟一直未放弃过要让自己继位的念头儿! 李常禄见问,想亦未想便答道:“回王爷,皇上亦是留了圣旨与太子爷儿,要封他作亲王的,王爷只管放心接旨罢,太子爷不敢有违圣命的,王爷还是快快接旨罢,毕了老奴也好领着人往承天门敲丧钟去!”显然水百川连水溶会质问太子的安置问题也料下了,不然李常禄亦不会答得这般顺畅了。 “这圣旨我不能接!”似未看见李常禄的焦急一般,水溶缓缓转头看向龙榻上的水百川,沉痛的说道,“太子在储君位这二十年来,虽无大功,却从无大错儿,且又是父皇的嫡长子,父皇便是要在临终之前废了他,好歹亦得师出有名才是,不然让他情何以堪呢?焉知他又不会怨恨父皇的?至于其他理由,先时我俱已面呈过父皇了,这会子便不多说了,还请李公公僭越一次,将这道圣旨拿去毁了,毕了咱们再按祖制,拥立太子登基罢。相信父皇在九泉之下,亦是一定会谅解我的!”最重要的是,他原便无意于皇位,更做不来那背信弃义之人,那怕太子现在待他的感情,较之先前相比,已是彻底变了味儿,他仍是做不出来! 一席话儿说得李常禄大惊失色,连连摆手急声儿道:“王爷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损毁圣旨乃何等大逆不道之事儿,又岂是王爷为人子臣,老奴为人奴才所能作的?还请王爷三思啊!”说完“噗通”一声儿,重重跪到了地上。 水溶见状,怔了半晌,方叹道:“李公公既不敢僭越,说不得只能由我自己来了。”上前自李常禄手里取过圣旨,便要往一旁地上半人高的戳灯上去点燃。 唬得李常禄忙自地上连滚带爬的扑至他跟前儿,抱住他的腿子便哭道:“王爷且慢,皇上还交代了老奴一些事儿,且听老奴把话儿说完,再作计议亦不迟啊,何苦要做得这般不与自己留一点子余地呢……”当下便抽抽噎噎将水百川临终前做的最后一番安排说了出来。 原来水百川早已料到水溶一多半儿会由此反应了,比较“知子莫若父”,他虽与水溶真正相处的时间不过半载左右,但终究是父子连心,又岂能不了解他原无意于皇位,且又一心欲报答当年褚皇后与太子母子维护之情的本意?然他终究不仅仅只是一个父亲,还是天宸的皇上,天宸数以万计百姓的君主,自然要为他们选一位最好的新君,为他们以后的安居乐业考虑,故才会命李常禄先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宣读遗诏的,怕的就是水溶会有所抵触,当场便不接旨,到时反倒弄巧成拙! 他想的是,命李常禄先背着众人宣旨,倘水溶顺顺当当便接了旨,到时复又让李常禄于人前宣读一遍亦非什么大不了之事儿;倘水溶不愿意就此接旨,至少还可以让李常禄先劝说他一番。退一万步讲,即便李常禄劝他不转,他仍坚持要拥立太子为新君,将来至少太子不会忌恨于他。当然,到时他那道封太子作亲王的遗诏,亦没有必要再拿出来宣读了。 李常禄说完水百川面面俱到的考虑,又苦苦哀求道:“皇上早已料下王爷会有此反应,甚至料下王爷极有可能会当场毁了遗诏了,因命老奴在事情果真已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便将皇上的考虑都说与王爷知晓;又再四叮嘱老奴,一定要劝得王爷将此遗诏与皇上封太子爷儿作亲王的圣旨一道儿留下,妥善保管起来,以备将来有什么不时之需!皇上还说了,王爷真不愿意继位登基也就罢了,遗诏却是说什么亦得留下,还请王爷切莫再要辜负皇上最后这一片心意了!” 一席话儿说得水溶分明怔住了,他再未想到,水百川竟连这些事儿都为他考虑到了,当下心里便又酸又甜又苦又涩起来,酸甜的是水百川待他这份儿父爱,虽说整整儿迟了十八年,却是这般的深重与浓厚;苦涩的则是水百川的担心,原本便是十分有道理,连他亦曾在心里私底下猜测过的,毕竟谁亦不能保证,明儿太子一旦登基做了皇帝,会不会渐渐对他心生猜疑不满,让他落到“飞鸟尽,走狗烹”的下场!即便他已决议待太子一登基便离开京城了,焉知太子便会就此放任他去过自己想要的逍遥自在生活儿的?! 思忖了半晌,水溶终于迎着李常禄满眼的期待,缓缓点头道:“我听父皇的安排便是!”现下他已非一个人了,他有了黛玉,他便有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丝毫儿伤害,让她幸福安定的生活一辈子的责任与义务了!太子虽与他有自小儿一块儿长大的情分,终究还是有备无患的好!遂收回差点儿已点燃的遗诏,好生放到袖里,又命李常禄取封太子为亲王那道儿圣旨去。李常禄见他好容易松了口儿,忙一行拭泪一行自地上爬起来,往外面儿取圣旨去了。 余下水溶见黛玉犹跪在地上,忙上前轻柔的搀了她起来,又扶了她至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后,方半蹲下身子,一面伸手极为自然的与她揉搓着膝盖,一面仰头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问道:“玉儿可怨我方才这般大的事儿亦不与你商议一番的?”他虽知道黛玉素来淡薄名利,终究母仪天下乃天下所有女子的梦想,他生恐黛玉会因自己贸贸然便剥夺了她贵为皇后的机会而对他有所怨恨,因有此一问。 黛玉如何不明白他的顾虑?因想亦未想便嗔道:“哥哥说那里话儿,玉儿是怎样的人儿你还不了解的吗?对我来说,哥哥的想法儿与感受才是最重要的,倘哥哥会因此而不开心,我又岂会开心的?至于母仪天下,虽说天下一多半儿女子的最高梦想,我却从未有过如此念头儿,我只知道,作天下人的皇后是一件儿再苦不过的苦差使,我只要作哥哥一个人的皇后,此生便已再无他求了!” 面对如此善解人意的黛玉,水溶除了满心的感动与庆幸之外,还能再说什么?因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深深的凝视起她来,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多一会儿,李常禄取了圣旨回来,水溶忙接过交予黛玉收好了,方命青冉先扶了她回房去歇息一会子,旋即便命李常禄取了一身儿簇新的龙袍来,亲自与龙榻上的水百川更换起来;一面又遣了人飞马去宫外请太子。 太子闻得水百川猝然驾崩了,亦是大惊失色,当场便禁不住痛哭嚎啕起来,连朝服顾不得换,便同了太子妃一块儿,坐了马车跌跌撞撞往宫里赶。及至到夫妇二人到得奉天殿,见殿内仅只水溶与李常禄二人,太子心里当下便一“咯噔”,生恐在自己未赶至之前的空档儿里,水百川已对新君登基之事儿做好了安排。 水溶与他自小儿一块儿长大,自是对他任何一点子细微神色变化之后的原因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儿,如何不明白此刻他心中的想法儿?因不着痕迹向李常禄使了个眼色,便与之一块儿跪下,道:“父皇已驾崩了,恳请太子爷儿主持大局!” 闻言太子便知水百川并未打算要传位于水溶,自己很快便要是天宸的新君了,心下禁不住一阵儿狂喜,面上却较之方才越发哀戚了,因扑到水百川榻前,便声嘶力竭、肝肠寸断的哭将起来。后面儿太子妃见状,有样儿学样儿,亦跟着扑上前大哭起来。 好容易夫妇二人哭声渐止,太子方听从水溶与李常禄的建议,遣人先去承天门上敲响了丧钟,又打发人往各处送公文讣告去,并传了内务府总管来,布置灵堂,预备白幡,请僧延道……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起来。 直至天明,大皇子水澈与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七皇子等水百川的皇子们,方一路哀嚎着到得了奉天殿,然彼时水溶早已命人请了忠顺亲王来,又召齐了辅政大臣与六部主要官员,令李常禄当众宣布了水百川遗命要太子即日登基继位的旨意,太子成为新君,已是木已成舟之事儿了! 水澈弟兄几个自是又气又恨又不甘,吵嚷着便要哭水百川去,又骂太子背后弄鬼儿,竟将水百川病危的消息铁桶一般瞒了个严严实实,让他们这些同样儿身为水百川儿子的人们,竟未能送他最后一程儿,更骂太子净做些个见不得人之事儿,谁知道水百川是不是真遗命要让他登基继位了? 水澈这般公然的不承认太子新君的身份,不独惹得太子大怒在心底,然面儿上却并不表露出丝毫儿来,而是扑到水百川御棺前,一句话儿不说,只哭得越发的哽咽难耐罢了;更惹得忠顺亲王并众文武大臣都颇有微词,毕竟太子的储君身份,是上至朝堂百官,下至天下万民都知道的,如今先帝大行,储君登基继位原是理所当然之事儿!何况又还是李常禄亲自宣读的圣旨?旁的人他们不敢说,李常禄素来只忠于水百川,从不偏颇于那个皇子之行径,满朝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的话儿自然是十二分可信的! 因以忠顺亲王为首,都纷纷你一言我一语,或委婉或直接的谴责起水澈弟兄来,其中又尤以忠顺亲王最为声色俱厉:“你身为先皇长子,虽非嫡出,好歹亦是众皇子的长兄,如今先皇才只驾崩短短几个时辰,你便如此行径,何以堪为众皇子们的长兄与表率?又何以能让先皇走得安心?可怜先皇英明一世,倒生了你们这几个不成器儿的儿子,真真是……”后面儿“天妒英才”四字儿尚未说出,眼里的泪已是滚瓜儿一般落了下来。 忠顺亲王身为水百川惟一的哥哥,由来在朝堂上说的话儿便极有分量,换做平日,水澈是无论如何不敢当面顶撞于之的,然此番干系到拥有着至高无上尊崇与权势的皇位,他自然是不肯轻易放弃,因冷笑着反问道:“皇叔还记得侄儿是父皇的皇长子呢?”说着拿眼冷冷将殿内百官的脸子一一都扫了个遍,方冷笑着继续道,“我还当皇叔与众位大人都忘记这一点,亦忘记当日父皇在时,是如何看重于我,以致连兵部都交予我掌管,又是如何的不待见太子殿下了呢!试问父皇又岂会不顾长幼尊卑,不顾孰贤孰庸,将大位轻易便传于了他老人家心里那般不待见之人呢?”一面还不忘挑衅的看了太子一眼,以明示他,你便是有了皇叔与百官的支持又如何,我手里却有着天宸半数儿以上的兵权,看你能奈我何! 后面儿三皇子五皇子几个忙附和道:“大皇兄言之有理,此事儿必有隐情,咱们还得从长计议才是!”又向一旁平日里追随他兄弟几个的大臣们使眼色儿,令其赶紧站出来声援他们,以扭转现下对他们这不利的局势。 却见平日里他们那些个死忠的追随者们,不独似未瞧见他们的眼色一般,压根儿未有站出来声援他们之意,反倒一个个儿都悄悄儿站到了以水溶为首的太子那一众追随者的后面儿去,且都低垂下了头去。 兄弟几个都是那人精儿,如何猜不到他们那些个往日的追随者们,这会子必定是瞧见太子已然是新君,水澈是再无希望问鼎大位,而他兄弟几个又素来与太子水溶不合,此番他二人得了势,头一个不放过的,便会是他们几个,故第一时间要与他们撇清干系之意?当下便禁不住大怒起来,然到底还不至于失去理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谩骂他们,因只拿眼恶狠狠的剜着他们,以眼神告诉他们,此番他兄弟几个,必定是不会轻饶了他们的! 又见忠顺亲王厉声儿冷笑向水澈道:“亏得你还明白长幼尊卑的理儿呢!你是先皇的长子不假,可是你别忘了,太子才是先皇的嫡长子,且又素来仁慈宽和,不拘是从身份还是才能上来讲,都是远胜于你的,不然皇上又岂会让他稳妥的坐在太子之位上,一坐便是二十余年的?又岂会在重病之初,明令由他监国的?你若再要在此无理取闹,可就休怪本王不念叔侄之情,治你一个咆哮国丧灵堂的大不敬之罪了!” 说完不理会水澈一脸的愤怒与不甘,扭头儿喝命李常禄:“还不去与你太子爷取龙袍冠带,服侍他更衣毕了,过会子好行登基大礼,毕了再由他主持国丧及接掌朝政的?!”李常禄忙答应着去了。 这里忠顺亲王又一马当下,先恭恭敬敬的跪到太子跟前儿,高声儿唱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后面儿百官见状,忙亦有样儿学样儿,齐齐向着太子跪下,山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余下水澈兄弟几个,站亦不是,跪又不愿,心下更是不甘至极,亦再顾不得其他,禁不住狠狠一跺脚,便拂袖去了。(未完待续) 君臣弟兄初次交锋 目睹水澈兄弟几个负气儿而去,忠顺亲王亦不理会,只是命人搀了太子起来送进内室,命李常禄服侍着他梳洗更衣毕请至奉天殿正殿接受百官的参拜并昭告天下后,便先领着百官去奉天殿候着了。 一时李常禄并八个太监簇拥着换好了簇新龙袍,瞧着已很有帝皇气象了的水泓到得奉天殿,忠顺亲王又领着文武百官跪下,行了三跪九叩之大礼,并三呼了万岁后,李常禄便再次宣读了先皇遗诏,并交礼部司官放在纯金的云盘之内,是为登极诏书。旋即水泓又下旨大赦天下,改年号为庆兴,以明年为庆兴元年,于是新皇的继位大典,方算是进行完毕了,自此,水泓便是天宸王朝第五代帝王了! 当下新君又宣布辍朝七日,由他亲自领着百官与水百川举丧,并戴孝百日、国丧一年后,便回至内殿换好孝服,日夜奉梓宫与灵堂里了。 文武百官见新君尚且如此重视先皇后事儿,又岂敢有所怠慢的?都或真或假的哭得震天价响甚至死去活来的以表达起自己的忠心来,于是整个京城在短短的时日内,便陷入了至少从表面儿上来说,人人都悲伤哀戚至极的局面儿;整个京城的上空,都似被一片巨大的、人眼所看不见的愁云惨雾所笼罩了起来。 大皇子府身处京城最中心的地段,自然亦被笼罩在了这片愁云惨雾当中,只不过水澈兄弟几个发愁与伤心的不是水百川的驾崩,而是太子的顺利登基罢了! 虽则近半年以来,随着水溶的得宠与水百川对他的日益看重,水澈心知自己在水百川心中的地位,已是大不如前,但他心里对自己将来能继承大位仍是存了很大希望的,毕竟这些年来水百川对他的疼爱与纵容都不是假的,不然亦不会将兵部给予他掌管,亦不会默许他与太子明争暗斗了个势均力敌甚至还一度略占上风了。他没有理由不相信,水百川心里一直都是属意他登基继位为新皇的,只碍于太子是皇后所出的嫡子,身份较之他高了那么些微,在朝中那些个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一心以为嫡贵于庶,却不论“立君当立贤”的迂腐老学究们心目中的威望亦较之他高了那么一些微,方未有下旨废黜了太子罢了! 因此即便之后水溶得蒙圣宠,被封作了水百川诸皇子中第一位有正式封号的王爷;他的母妃淑贵妃亦因未管教下自个儿宫里的宫人,以致其冒犯了黛玉,被水百川下旨禁足半载,且被虢夺了执掌后宫的大权后,他心里对自己将会夺得大位犹是信心满满的。毕竟水百川现下正处于年富力强之际,来日方长,而水溶总不能一直独得水百川圣宠而不引起太子的猜忌,以致他兄弟二人最终失和直至反目成仇的,他相信自己有那个能力去扭转乾坤,最终夺得那个至高无上的大位! 却不想,水百川竟忽然猝死了,且在他不论是心理准备还是其他一应准备都尚来不及作好之时,太子已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一步拉拢忠顺亲王,并召齐文武百官,宣布了自己登基继位之事,以致他被置于了如此被动之局面,几乎已没了任何的胜算! 无论自己心里有多么愤怒多么不甘多么不想承认太子的登基是合理合法的,水澈内心深处却明白,太子登基之事已是昭告过天下的了,亦即是说,天下人都已知道且承认太子是他们的新君,是天宸的第五代帝皇了!明儿一旦他欲凭着自己手里握着的兵权出兵讨伐于他,立时便会被天下人看作是谋逆的乱臣贼子,无论胜败,都会被人鄙视唾弃一辈子,甚至是遗臭万年! 舆论的问题倒还有法儿解决,大不了将来他夺得大位后,让那多嘴多舌之人都再没有机会说话儿也就罢了;他更担心的是,自己手里握着的天宸半数儿以上的、自来便被人灌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那些个将士们,在闻得太子是接了水百川遗诏之后方登基,属名正言顺的登基后,还会不会再效忠于他?他手上是握有能调度他们的兵符不假,可是,他们惟一愿意全心全力效忠的,却是当今的皇上,天宸的君主,而他在他们看来,却只不过是皇上派来代天掌管他们的一个管理者,而非拥有者罢了! 思忖来思忖去,水澈心里越发没了底气儿,因禁不住狠狠捶了墙壁一拳,方发狠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都付出百倍千倍代价的!”一面又禁不住在心里暗自埋怨起淑贵妃来,若是当日她不使宫人言语冒撞黛玉,何至于会被水百川下旨禁足,且被虢夺了执掌后宫的大权;又何至于让他在宫里再没有了耳目,继而不能于第一时间得知水百川病危的消息,被陷入现下这般进退维谷的局面呢?!只不过淑贵妃一向最疼宠他,他不会将对她的不满,于人前表露出来罢了。 三皇子水涵与五皇子水瀚自然明白他所说的“他们”是指的谁,忙点头附和道:“对,一定要他们付出代价!”心里却早已有几分动摇要不要再继续追随水澈,而是转而投向太子,哦不,当今的皇上了。虽则他们与水澈俱系一奶同胞的兄弟,到底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他们总不能白跟着大哥去送了自己年轻的性命吧?他们又是从未肖想过那个位子的,那么,谁当皇帝不是当的?横竖他们身为水百川的儿子,一个亲王之位是无论如何跑不了,差别只在于水澈作了皇帝,他们的圣眷与封赏会厚重几分;太子作了皇帝,他们便只能作个闲散王爷,日子要稍稍难过几分罢了,又何苦要去争那些个有的没的呢?倒是先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保住自己的妻儿老小是正经! 因先后指借口辞了水澈,打马飞奔回各自的府邸,换好孝服,便双双进宫跟随水泓水溶及文武百官一块儿,日夜奉起水百川的亡灵来。 及至到水澈得到消息,已是七日后自水泓登基以来的第一次早朝之后的事儿了。其时他正在自己府邸的外书房里,如一只困兽般暴躁的走来走去,在起兵不起兵这二者之间挣扎来犹豫去,便闻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外面儿小心翼翼的道:“回爷儿,有圣旨到,请您即刻接旨去呢。”不是别个,正是他的发妻洪氏的声音。 原本传信儿这类活计,是不必劳烦洪氏以皇子妃之尊,亲自来作的,然因着连日里水澈都暴躁至极,以致等闲人不敢靠近外书房,害怕自己连来意尚且来不及说出,便已遭受了一场非打即骂的无妄之灾;而洪氏又想着兹事体大,生恐水澈不出去接旨,惹恼了新皇,被其当作把柄治了罪,到时自家才真真是万劫不复了,毕竟如今人家是君而他们是臣了,君要臣死,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说不得只能亲自走这一遭儿了! 屋内水澈闻得洪氏说有圣旨到,怔了一下儿,方反应过来她口中的所谓“圣旨”,正是他至今犹认为不配作新皇的水泓发出的,登时便大怒,因猛地拉开书房的门,一脚便将洪氏踹出几米远摔倒了地上后,方恶狠狠的骂道:“他算是那门子的皇上,也配下圣旨的?你倒先涨起他人的志气,灭起自个儿的威风来了!还不命人拿大棒将来人打出去?” 洪氏亦是出身名门,被人凤凰蛋一般娇生惯养捧大的,何尝被人弹过一指甲?这会子被他于盛怒之下一脚狠狠踹在腰上,着实痛得狠了,以致好半晌方缓过了神儿来。却并不敢表露出丝毫儿的委屈,反而强忍着疼痛翻身起来,就地跪下,煞白着一张连日里已憔悴瘦削了不少,早已不见了往日娇艳的脸子哀声儿道:“爷儿心里的委屈,臣妾都能想来呢,臣妾瞧着爷儿这般消沉颓废,亦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只是现下事情已发展至了这一步,爷儿便是再怎么伤心愤怒亦是于事无补了,还是好生想想咱们一家子上下几百口子人明儿的出路罢,总不能就这般被动的在家里等死罢?爷儿手里好歹还掌着兵部呢,俗话儿说的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爷儿尽快振作起来,臣妾相信,胜利最终一定会是属于咱们的!” 又犹豫了一瞬,方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般的说道,“臣妾说句不怕爷儿听了生气的话儿,现下父皇驾崩了,与公与私,爷儿都是该日夜奉灵在宫里,而不该这般在家里生闷气儿的。毕竟爷儿先是父皇的儿子了,才是父皇的臣子,作父亲的宾天了,作儿子的不拘怎样儿,都是该日夜奉灵的!如今爷儿倒好,成日价只这般葳蕤的待在府里,不去尽自己一个为人子该尽的孝道儿,朝中那班子老学究们,这会子指不定怎生在背后议论着爷儿谴责着爷儿,新皇上心中指不定又怎生高兴着爷儿未曾去奉灵,欲借悠悠众口,而不劳他自己动手,便让爷儿明儿在京城乃至整个天宸都再无立足之地呢!” “如今爷儿已是处于劣势了,再若在百官心中连孝道儿都失了,明儿还怎么去化劣势为优势呢?况三皇弟五皇弟都已进宫奉灵几日了,如今惟一没有进宫奉灵的,就只爷儿您一个了,爷儿若再不趁着今日接旨之机,进宫奉灵去,只怕很快便要成为千夫所指了!臣妾与爷儿夫妻将近十载,何尝有求过爷儿什么的?还求爷儿此番就听臣妾一言,去接了圣旨,毕了咱们再从长计议后事儿罢。便是爷儿不顾臣妾的死活儿,亦该为璃儿与琪儿弟兄两个考虑考虑啊,他们都还那么小,爷儿总不能让他们跟着爷儿去冒险,连性命都赔上罢……”说至这里,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水澈先闻得洪氏说水涵与水瀚两个竟已背着他先行进宫奉灵时,端的是当场便气个了七窍生烟,直恨不能立时便回屋去取了剑进宫去杀了他两个!其他臣下们的临阵倒戈他尚能接受,毕竟他与他们,从来便只有上锋与下臣的利益关系,换了他是他们,一旦遇上如此情况儿,只怕亦会做出同样儿的行径来。然水涵与水瀚的背叛,却是他无论如何亦想不到更接受不了的,好歹他与他们都是一奶同胞的兄弟,血浓于水,他们又怎么可以在他如此艰难的时刻,不说充当他坚强的后盾,反而背着他悄悄儿投向了敌营之中?! 及至到他瞧见洪氏跪在地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狼狈模样儿,想着她自跟自己大婚以来,自己不独一直未曾善待过她,反而左一个侧妃右一个侍妾的往房里收,压根儿未曾顾虑过她的感受,他的心里不由浮上几分愧疚来;再及至到听得她说求他为自己的两个嫡子水璃和水琪考虑时,他的心终于禁不住彻底软化了下来,人亦随之软软跪滑到了地上,并将头深深埋进了双膝间。 是呀,现下胜负尚且未定,他却自己将自己置于了如此被动不利的局面儿,明儿他可还怎么能去扭转乾坤,去实现他毕生的梦想呢?当日韩信连“胯下之辱”尚且能忍受,于是方成就了后来那一方霸业,如今自己较之韩信,又不知道强到了那里去,难道反倒还挺不过去了?不行,他一定要从这一刻便立即开始改变! 因猛地抬起头,自地上一跃而起,扬声儿唤道:“来人哪,服侍爷儿梳洗更衣,再令人大开中门,摆设香案,预备接旨!” 洪氏被他突如其来的言语和行径弄得一懵,待回过神儿来,犹布满泪痕的脸上,霎时浮上几抹欣喜之色来,因忙自襟间取下手绢儿,一行擦拭着一行说道:“臣妾临来时,已经令人备下了,爷儿只管安心更衣盥洗去罢,臣妾且先告退,往前面儿招呼来传旨的公公去了。”扭身揩着眼角儿,便要往外面儿去。 却被水澈出声儿唤住,半日方低低说了一句,“繁丽,这些年来,苦了你了……” 短短一句话儿十数个字儿,竟让洪氏听得浑身有如电掣雷鸣一般,赫然呆立在了当场,好容易回过神儿来,待要说上点儿什么,喉咙却似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连半个音调发不出来,视线更是模糊成了一片,——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哭了好一会子,洪氏方语无伦次的说了一句,“我、不臣妾、臣妾还以为、以为自己这辈子,都等不到爷儿这句话儿了呢……”便拿帕子捂着脸子,哭着一径去了。余下水澈直至瞧着她的背影儿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当中,方暗叹了一口气儿,并在心里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待她好一些儿后,折身儿回到屋里,任人服侍着他盥洗更衣起来。 又折腾了半晌,一身皇子蟒袍冠带的水澈,方出现在了自己府邸的正厅里,果见那里已候着一名身着三品大内总管官府的太监,不是别个,正是先前太子府上的太监总管戴权,如今水泓既已登基为帝,他身为太子府的旧人,自然亦跟着水涨船高,成为了大内仅次于李常禄之下的第二号人物儿。 然瞧得水澈进来,他面上却未见丝毫儿的倨傲之色,反而极其恭敬却又丝毫儿不显得卑微的上前与水澈唱了一个无声儿的喏,便拔高声音唱道:“先帝长皇子水澈接旨——” 虽则早已作好要忍辱负重的思想准备了,然真当要跪到自己一贯口上不服心里更不服的水泓的人脚下,以臣下的身份,去接受他所颁下的所谓“圣旨”时,水澈的心还是禁不住狠狠的抽搐了一下儿,如此一来,岂不就是在昭告世人,他水澈已臣服于水泓脚下了?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曾有过的痛苦与耻辱! 可是,他已别无选择,只能强忍着满心的屈辱与不愿跪下,沉声儿说道:“水澈接旨!”原本应放在他名字以前的“微臣”之类谦恭的字眼儿,他无论如何亦再说不出口儿了,因刻意直呼了自己的名字。 幸得那戴权并不追究这些个细枝末节,反而和颜悦色的唱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先帝皇长子水澈颇贤,实乃国之肱骨栋梁,今特封作德亲王,世袭罔替,并执掌礼部,钦此!” 宣读罢圣旨,戴权亦不待水澈接过,便先喜气洋洋的抱拳向他道:“恭喜德亲王,贺喜德亲王了!”又道,“此番同王爷一道儿被封作亲王的,不过六皇子,哦不,现下该称作贤亲王了,此番被一道儿封作亲王的,不过您二位而已,端的是无上的殊荣与尊崇啊,奴才明儿可得登门来讨德王爷一杯水酒吃。” 戴权这番话儿说得随意又不失恭敬,若换了旁人来听,定会觉着受用无比,然听在水澈耳朵里,再想及自己就这般轻易便被剥夺了掌管兵部的权利,而去掌了没有什么实权的礼部,他的心里便只觉犹如哑巴吃了黄莲时一般,暗苦在心底,且神色间还不能表露出丝毫儿来,还得强挤出一抹笑意,打哈哈道:“那是一定的,一定的!” 又听戴权呵呵笑道:“说来此番不止德王爷您大喜了,三爷与五爷亦分别被封作了东平郡王与南安郡王呢,一奶同胞的三兄弟同时被封作了王爷,可是我天宸自开国以来,前所未曾有过的盛事儿啊,真真是可喜可贺!这会子淑贵太妃在宫里还不定怎生高兴呢!” 说完似未瞧见水澈攸地更又沉了几分的脸子,又简短的寒暄了几句,便告辞去了。余下水澈一想到水涵与水瀚这么快便靠向了水泓,且还双双被他封作了郡王,心下越发愤怒苦涩难耐,然面儿上却并未表露出丝毫儿来,只是将自己右手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几乎不曾摁进自己的肉里罢了! 既已接了水泓封自己作亲王的圣旨,水澈心里便是再如何不情愿,再忌恨他夺了自己的兵权,亦得随后进宫去向他谢恩,并去灵堂参拜梓宫,因强忍下满心的不耐,命人服侍自己将方才戴权一并带来的亲王朝服穿戴齐整了,便打马踏上了进宫的路。 一时到得锦华门,瞧着自己已瞧了整整二十几载的熟悉的宫墙与宫室,水澈头一次觉得它们都是说不出的陌生与萧索,一如此刻他的心情。及至到很久以后,他方明白过来,当日他缘何会觉得那宫墙与宫室陌生,盖因之前他一直拿自己当这偌大的皇宫乃至整个天宸都是自己的囊中物,其时他看它们,都是以的一种拥有者的身份来看,然而实际上,他不过是这富丽堂皇的皇宫中一个匆匆的过客罢了! 到得奉天殿,就见早已身着明黄龙袍的水泓正坐在御案前,埋首批阅着奏章。水澈走近,正自踌躇着要不要行跪拜大礼时,却见水泓似有心灵感应一般,先抬起了头来,瞧得来人竟是他,不由又惊又喜,因忙起身绕出御案,大步行下御阶,几步上前一把便抓住了水澈的双手,道:“连日来都听人说大皇兄因伤悲于父皇驾崩之事,以致卧床不起,朕心里是急得了不得,偏新近事儿又多,抽不出空儿亲自上门瞧瞧大皇兄去,还请大皇兄要见谅朕才是啊!” 被水泓这般破天荒儿的握住双手,水澈心下又是狐疑又是不自在,偏又听得他那般自然的自称“朕”,于是更又多了几分妒嫉与不忿在心底,因不着痕迹的抽回双手,有礼却冷淡的道:“皇上言重了,教水澈如何当得起?”又道,“先前因身体抱恙,以致竟未能侍奉梓宫于灵前,水澈心里深为自己为能尽到为人子臣之责任与义务而不安,就不耽误皇上批阅奏章,先且告退去侍奉梓宫了。”说毕抱拳行了个很没有诚意的半礼,便扭身儿一径去了。 余下水泓瞧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殿外后,方扯唇冷冷的笑了起来,水澈,当年是你母子兄弟几个先欠朕的,今儿个可就别怪朕一一的讨还回来了!(未完待续) 一石二鸟剪除宿敌 同是被封作了亲王,水溶的心情较之水澈那满心的愤怒与不甘,可就显得平和得多了,他只是单纯的沉浸在水百川乍然离世,自己再次失去了父亲的悲伤当中罢了。如果可能,他甚至连这个亲王的封号而都不想要,惟愿即日便能携了黛玉,抛开这京城的一切,立时回洛阳绝尘宫,过他们的二人世界去。 然现下因水百川驾崩还不足百日,梓宫亦还未奉往京城西郊的帝陵,无论是从为人子还是为人臣的角度来考虑,眼下他都是不宜离开的,没奈何,他只能悄悄儿的说与黛玉,还得再多等些儿时日方能离开。黛玉岂能不知道他的难处儿?又岂能不知道他心里其实是很想送水百川这最后一程儿,只当是他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儿的?自是想亦未想便点了头。 但只水溶虽仍留在京城,却不再处理他分内之事,反而以需日夜侍奉先帝梓宫,以尽己之孝心为由,悉数将权利都奉还与了水泓,任他安排心腹体己之人接掌,为自己明儿待这里诸事儿安定下来后离开京城,早做准备。 奈何水泓却不让他轻松,不独将自水澈手里收回来了的兵部指与他掌管,又今日赏他财帛,明日赐他明珠,后日赠他古玩;还说朝臣们若有什么为难之事儿不好当面启禀于他的,大可先回与贤亲王,让贤亲王来定夺。如此架势,自然将水溶变作了京城里头号儿炙手可热之人物儿,惹得文武百官都赶着来巴结奉承他,却亦弄得他烦不胜数,干脆择了一日早朝后的空隙,向水泓请命待水百川梓宫停灵百日后,由他扶送梓宫至帝陵去安葬,之后便顺道儿归隐田园了。 水泓却是再四不肯,还满脸真挚、饱含感情的说道:“当日六弟与朕同甘苦共患难之时,朕便曾不止一次在心里告诉过自己,他日朕若能得偿所愿,一定待六弟百倍千倍的好,与六弟一块儿共拥天宸的大好河山!如今朕终于得偿所愿了,六弟却反云要离开,让朕情何以堪?朕今日且把话儿撂下了,这天宸的江山亦有六弟的一半儿,因此朕是无论如何,亦不会放六弟离开的!” 一席话儿说得水溶怔住了,半日方似笑非笑了一下儿,道:“难道皇上忘记当日与臣弟的约定了?所谓‘君无戏言’,皇上总不至于出尔反尔罢?”对水泓一心苦留他的真实用意,他心中大概还是有底儿的,不过瞧着现下朝局未稳,水澈又在一旁虎视眈眈,想留下他代他彻底处理了水澈,不让他落下弑兄的口实儿,有损他“仁君”、“明君”的名声儿罢了!——毕竟水澈亦非那省油的灯,此番在他看来,自己又是吃了哑巴亏,必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不彻底处理了他,水泓只怕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寝食难安的! 只是水溶虽明白他的用意,却是再不愿意留下来趟这一趟浑水儿了,他能做的他该做的,他都已做到了,如今他已不欠水泓什么了,也是时候儿该他与黛玉去好好儿的享受生活了。 因扯唇淡笑着补充道:“眼下朝堂上有皇上与皇叔坐镇,下有文武百官拥戴,便是偶有三两个心有二心之人,谅其亦是翻不出什么风浪来的,以皇上的英明睿智,难道还处理不好的?臣弟留不留下,又有何妨?况皇上亦知臣弟一向闲云野鹤惯了的,实在做不到十年如一日的拘泥在京城这一方小天地里,惟愿能游历完我天宸一应山山水水,再寻下一处世外桃源,平淡安定的过完自己的下半辈子,于愿足矣,还请皇上成全!” 这下儿轮到水泓怔住了,良久方略带几分不自然的干笑了两声儿,抚额道:“是朕忙糊涂了,倒忘记当日曾说过的话儿了!六弟只管放心,朕不会食言的,只是如今离父皇的百日还有将近两月,现下便议由谁扶灵之事到底还言之过早,指不定朕到时亦要亲自前往,此事儿且容后再议罢。” 又忙岔开话题,“朕整好儿还有一件为难事儿,少不得要听听六弟的意见。朕登基至今不过月余光景儿,凡百事物至今犹未理清头绪,偏眼下又有一件最紧急之事儿,那便是如何册封后妃,以为来日扶送梓宫出宫出京时早作准备。六弟亦知道,除过你嫂子外,朕那些个潜邸的旧姬妾们,那一个背后不是有其父兄的势力作靠山?朕所犯难的,正是如何方能将她们册封得尽量公平公正,不让她们及她们的家族觉着朕厚此薄彼了,只不知六弟有何好建议?” 水溶如何不明白水澈对册立后妃之事,其实心内是早有主意的了?这会子之所以问自己,不过是借此来岔开话题,让自己不再提离开之事儿罢了,禁不住心下好笑,他既去意已定,难道他还以为自己能留得住他吗?乃淡淡道,“册立后妃之事,说白了不过皇上的家事儿尔,又何须征询臣弟的意见,顾忌臣下们的想法儿呢?皇上只管按自己的所思所想来册封,也就罢了,难道臣下们还敢以下犯上,质疑皇上的?” 又道,“臣弟忆起手上还有点子要紧事儿需即刻处理,就不打扰皇上处理政务,且先告退了。”一面行了个礼,便转身大步行了出去。 余下水泓慢慢踱回龙椅上坐定,凝神沉思了半晌,方忽然扬声儿唤了戴权进来,附耳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一通儿,打发他去了…… 四月下旬,新皇水泓下旨大肆册封了后妃,太子妃众望所归的被册立为了皇后,其余妃嫔的册封,则或直接或间接的取决于其背后的势力,背后势力越强的,被册封的位份便越高,分到的宫室亦越豪华;背后势力越弱的,自然便只能被册封为低等的贵人美人之类,几人分享一座宫室了。但总的来说,倒还算皆大欢喜。 太子妃被正式册立为皇后后,曾召黛玉进宫叙过一次旧,言谈间仍是以姐妹相称,神色间亦是亲热无比,还再四请黛玉挑选一处自个儿喜欢的宫室,在宫里小住一段儿,以便二人能朝夕相处以叙姐妹之情。却被黛玉软言软语却极为坚定的婉拒了,待她的态度亦较之先时越发客气有礼了几分,不过又只坐了片刻,略吃了半盏茶,便借口还有家事儿待她回去处理,告辞要走。皇后苦留她不住,说不得只能由她去了。 回至家里,水溶亦在,问起今儿个皇后召见所为何事儿?黛玉笑道:“不过说些闲话儿罢了。皇后还再四留我在宫里小住,我想着下月咱们便要离开京城了,没的白搬来搬去的麻烦,直接拒绝了。” 水溶点点头,道:“宫里那有自己家里自在?况还有收拾行囊等一应事物要处理,时间已是不充裕了,那里还经得起那般耽搁?”他并没有告诉黛玉水泓一心欲留他之事,他想的是横竖水泓亦是留不住他的,至多奉灵完毕,他是一定会带了她离开的,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倒没的白让她听了烦心。 黛玉听说,忙道:“昨儿个我已和嬷嬷商量过了,此番便不带林大哥林二哥两家子人一块儿走了,仍留他们京城打理各自的生意,只是这生意不再属于林家,而是连同他们各自的卖身契直接一并赠与他们,亦算是奖励报答他们一家几代对咱们家的忠心不二了,哥哥意下如何?” 闻言水溶忙笑道:“这两间铺子都是当日岳父大人留与你的体己,自是你想要怎么处置,便如何处置了,何须问我的意见?” 却见黛玉一张俏脸竟攸地红透了,片刻方微抬起头声若蚊蝇的说道:“这是爹爹当日留与我的……嫁妆,如何处置,自然要问过哥哥的意思才是……”一语未了,方意识到自己竟在水溶跟前儿提到了“嫁妆”二字儿,且还说自己的嫁妆要凭他处置,岂非是在告诉他自己恨嫁了?心下端的是又羞又急,禁不住一跺脚,便忙忙回避至内室去了。 这里水溶见状,懵了片刻,方会心的微笑了起来,看来自己当很快便可抱得美人归了,亦是时候儿该让人为他与黛玉的大婚作准备了! 展眼已是出了五月,离水百川百日之期已越发近了,水溶亦已将自己手上所有的权利不管水泓愿意不愿意收回,都转交回了他手上,随时准备着好离开了,因此连日来他的日子都过得十分清闲。 这一日傍晚,水溶与黛玉正坐在花园中的水榭里下棋兼乘凉,便见王嬷嬷领着两个身着宫装的嬷嬷急匆匆过来了,行至跟前儿跪下见礼问安毕,二人便急声儿道:“回贤王爷,回潇湘公主,淑贵太妃薨了,皇上与皇后娘娘打发奴才们来请王爷与公主即刻进宫去呢。” 水溶与黛玉听说,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底看到了纳罕与惊疑,虽说淑贵妃被水百川下旨禁足的半年之期尚且未至,她犹只能待在自己宫里,不能随意的出来自由活动,但内务府却亦是丰了其衣食,且时常有太医去与她请平安脉的,先前并未曾闻得她身体有恙,缘何竟会这般突然的便没了呢? 片刻,还是水溶先回过了神儿来,因点头沉声儿道:“本王知道了,你们且先稍等片刻,容本王与公主先换件儿素色衣衫,再行进宫不迟。”二人忙答应着退至了一边儿。 这里水溶与黛玉叮嘱过彼此过会子切记要见机行事儿后,方各自回屋换好了素色衣衫,坐车同宫里来的人一道儿进了宫。 甫一到得淑贵妃所居住的偕鸾宫宫门,便已闻得里面儿有震天响的女子哭声儿传出,间或还夹杂着几声儿“母妃啊,您老人家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臣媳来迟了呀”……之类的喊叫声儿,想来当是淑贵妃几个儿媳妇儿的声音。 水溶与黛玉交换了一个眼神儿,一前一后进得偕鸾宫正殿内,果见水澈水涵水瀚三人的正妃俱正围着屏风后面儿的富丽大床在嘶声儿哭喊着,显然其上躺着的正是淑贵太妃了;至于水涵与水瀚,则正抱着头蹲在地上,无声儿的哭泣着,肩膀更是一抽一抽儿的;惟独水澈铁青着一张脸子,既不说话,亦不哭喊,只是拿森冷的目光紧紧盯着坐在当中榻上,满脸哀戚的水泓与皇后夫妇两个罢了。 皇后是头一个发现水溶与黛玉进来了的,登时如看见了救星一般,忙不迭起得身来,一行快速往二人跟前儿走,一行便说开了:“六弟与妹妹可来了,真真让皇上与本宫好等,不过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想必你们已听说太妃娘娘薨逝之噩耗了罢?本宫亦不再重复了。皇上与本宫只盼着你们能早些儿来,好生劝劝大皇兄三皇弟五皇弟并众位嫂子弟妹们一番,让他们不要再这般伤悲了,原本大伙儿便因才失去父皇而伤心欲绝了,如今偏又失去了太妃娘娘,想不伤心确实亦难,只是,终究亦得顾及着各自的身子不是?倘今儿个在场的那一个兄弟或是嫂子弟妹哭坏了身子,有个什么好歹,可让皇上与本宫怎么样儿?又让父皇与太妃娘娘如何走得安心呢?”说着已是掉下泪来。 未料到水泓与皇后这般急着召自个儿进宫,竟主要是为了让他们去劝说水澈弟兄妯娌,水溶与黛玉禁不住都怔了一下儿,及至到回过神儿来,却皆是不愿意上前淌这滩浑水,因只是由水溶沉声儿问道,“太妃娘娘怎会这般突然便薨逝了?可是染上了什么不治的恶疾?” 一旁水泓忙满脸哀戚的接道:“朕原本亦是如六弟这般想法儿,以为太妃是燃了什么恶疾,才会导致突然薨逝,因火速传了太医院的大小太医们都赶来欲一一问罪。不想他们却都异口同声儿的说,之前数次来请平安脉,都未曾查出太妃娘娘身体有疾,斗胆求朕给他们一次查明太妃死因的机会。朕想着兹事体大,遂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未料他们却又再次异口同声的说太妃是中了砒霜剧毒!朕自是又气又怒,只当他们是为了推卸责任,才故意这般混淆黑白,颠倒是非的,因于一怒之下,命人斩了两名太医,以为可以杀鸡儆猴儿,让他们不敢再有所隐瞒。那曾想斩了两人之后,余下的人虽吓得簌簌发抖,却仍是坚持起初的诊断结果不改,朕方明白自己是错怪他们了。” “因又传齐了偕鸾宫所有伺候的宫女太监婆子们逼问,方自太妃贴身宫女及嬷嬷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原来自父皇驾崩以后,太妃伤心欲绝,几度欲去梓宫前举丧,皆碍于不敢有违先皇圣命,故只能在自己宫里悲戚哀悼先皇。久而久之,太妃的精神竟在新近有些儿恍惚起来,还开始自言自语起什么‘皇上传我呢,我要立时陪皇上去’之类的胡话儿来!宫人们都是又慌又怕,正欲请太医之时,偏太妃竟与两日前清醒了过来,说话行事儿亦与先时一般无二了。” “宫人喜之不禁之余,亦忘记要请太医来瞧了。然后意外便于昨儿个夜里发生了。昨儿个用罢晚膳后,太妃便命宫人设法儿去御药房与她取些儿砒霜来,说是自有用处。宫人虽心中有疑,见她声色俱厉,不敢违抗,遂悄悄儿与她取了来,只终究放心不下,因在暗中观察了她一整夜,发现并无可疑之处,方稍稍懈怠了些微。” “至天明太妃起来后,精神头儿反较昨儿个好了几分,又兴致极高的命人服侍着穿上了自己最华丽的衣衫,梳上了最好看的发式。宫人见此,以为她已彻底回复过来了,悬了多日的心,方彻底放了下来。午后太妃因说要午睡,亦不命宫人服侍自己宽衣卸妆,便令宫人们都退下了。” “及至到宫人们觉着太妃今儿个午睡较之往日时日长了许多,越礼进屋查看时,方发现太妃竟已薨逝在了榻上,因立时便哭嚎着去回了皇后,皇后不敢怠慢,忙又亲去回了朕,一块儿赶至了偕鸾宫,又召齐太医及偕鸾宫的宫人们都问过后,方遣人四处去报了信儿,咳咳咳……” 长篇大套的说至这里,水泓因着一口气儿说得太多,兼之又一直在流泪,竟哽住了,咳嗽了好半晌,方在皇后及戴权的揉搓下,缓过了神儿来。 正待再说,却见一旁一直双手抱胸,冷眼瞧着他说话儿的水澈忽然一面拊掌一面冷笑道:“皇上果真不愧为人中之龙,才识手段过人一等不说,随随便便排演一出戏出来,亦是这般精彩绝伦,不露破绽,真真是好手段好智计呢!”言下之意,就是他压根儿不相信水泓这一番说辞,淑贵妃分明不是自尽身亡,而是被水泓害死的! 一席话儿说得水泓涨红了脸子,半晌方颤抖着声音质问道,“大皇兄这话儿什么意思,是在怀疑朕吗?朕若真要治你母子的罪,早在当日皇考驾崩时你以皇考子臣的双重身份却未到场侍灵时,朕已可以治你们一个至少流放或是圈禁至死之罪了,岂非一样儿可以达到置你们于死地的目的?又何须这般大费周章、劳命伤财的折腾?!” 水澈毕竟理亏,闻言禁不住一滞,但一思及惨死的母亲还横尸内室,复又悲愤起来,因继续冷笑道:“谁不知道你打小儿便假仁假义惯了,最是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焉知你当时未治我的罪,不是为了不落人一登基便‘弑兄’的口实儿?”亦不称他作“皇上”了,就满嘴“你”啊“我”丝毫儿不顾及礼仪情面的指责起他来。 许是被其说中了心事儿,水泓不由面色一紧,片刻方冷冷道:“朕的品性德行乃至为人都犯不着你来评说,横竖来日方长,天下人总会瞧个明明白白的!至于淑贵太妃之死的真相,你若不信,大可逐个儿问太医尤其是偕鸾宫的宫人们去,她们都是伺候太妃的老人儿了,她们的话儿,总该可信了罢?” 话音刚落,地上一个一直跪着的嬷嬷,不是别个,正是淑贵妃打小儿的教引嬷嬷,堪称是她的“第一心腹”忽然抬头哭道:“大爷,娘娘确是因为舍不得皇上,自愿跟随皇上去了的啊,不然她亦不会事先特意命人与她换上最好的衣衫,再与她好生妆扮一番了。娘娘一生美貌绝伦,走时自然亦要走得体体面面,方对得起皇上这么多年以来待她的那份儿似海深情啊!还请大爷不要再胡乱说嘴,冤枉皇上了!”说毕忙借拿帕子拭泪之际,成功掩去了自己眼底的悲愤与无奈,以免水澈瞧出什么端倪,于一时冲动之下,再说出什么更不入耳的话儿来,彻底激怒水泓,让他达到自己是在无奈之下,方治了水澈重罪的最终目的;但同时却亦让水澈失去了洞察真相的机会。 只是水澈原便是深恨水泓的,如今又是由来最疼宠自己的母妃说没便没了,急怒攻心之下,竟未能察觉到淑贵妃那教引嬷嬷的苦心,反而仰天冷笑道:“你当我会信她的话儿?你现下是皇上了,你说的话儿,这些个保命心切的狗奴才们,还有谁敢不听的?她们说的话儿,又有那句还是可信的?罢罢罢,人在做天在看,凭你怎么掩饰,至少还有老天爷知道你弑杀庶母,一心欲弑杀长兄,更弑君夺位的罪行,你终究是会遭到报应的!” 听水澈言下之意,竟是连将水百川的驾崩都推到了自己头上,且还暗示他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水泓终于怒不可遏起来,因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手上青筋直突,牙齿更是咬得咯咯响,喝道:“来人啊,德亲王御前无礼,众皆亲见,押下去杖责四十,再押送至小汤山闭门读书思过,未有奉诏,永世不得离开那里半步!”亦即变相将水澈终身圈禁了,虽则表面儿上来看,他的亲王爵位还在,他的妻儿们亦会因此受到什么牵连,但所有人都知道,德亲王这一支,自此时此刻起,便算是彻底完了! 面对水泓对自己的宣判,水澈不惧反笑,用最可怕最疯狂的方式,直笑得满殿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直笑得除过水泓与水溶黛玉三人以外的所有人都死死低下了脖子,大气儿不敢出。 他就这么笑着,一直笑着,直至声音都哑得再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来,直至自屏风后面儿绕出来的德亲王妃洪氏都哭昏在了他的脚下,他仍在疯狂的大笑着! 在他歇斯底里的大笑之下,水泓一张原本还带着重重怒意的脸子,先是由大怒变作错愕,继而由错愕变作愠怒,最后竟由愠怒变作了几分尴尬与不自在。他忙借低头吃茶的空隙,将情绪调整作了满脸的痛心疾首,方抬起头来叹道:“大皇兄便是真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儿了,亦不该这般大嗔大恸,伤害自己的身子啊?方才朕亦是一时气急了,才会说出那般重话儿的,其实朕心里并未想罚大皇兄那般重的,好歹咱们还是流着相同血液的兄弟呢,兄弟之间,那有隔夜仇的?只是‘君无戏言’,朕既已把话儿说出口儿了,便再不能收回,说不得只能委屈大皇兄这次了。至于大皇嫂与侄儿侄女儿们,大皇兄只管放心,朕一定不会薄待了他们,一定会让大皇兄明儿自小汤山学成回京时,看见气色精神都较之现在要好上十分的他们的!” 说毕忽然扬声儿唤道,“来人啊,伺候德亲王领完杖责,便好生伺候着他去小汤山罢,记住,一定要好生服侍王爷,切不可再吃穿用度上有所怠慢!” 便有两个身强体壮的侍卫应声儿进来,看似恭敬客气,实则不容反抗的一左一右反剪住仍自狂笑个不住的水澈,快速的拖了出去…… 回程的路上,虽已是五月的天,气候已甚至称得上是热了,但一思及方才在偕鸾宫时水澈的狂笑声儿,黛玉仍觉着后怕不已,以致她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儿。坐在她身侧的水溶似是感受到了她的瑟缩,旋即便伸手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圈起来。 黛玉在他怀里窝了半晌,方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儿,“方才的皇上,真真好可怕,他再亦不是当日的太子,更不是无尘哥哥你的二哥了,咱们还是早些儿抽身离开罢!” 水溶听说,明白她亦瞧出淑贵妃之死,分明便是水泓一手策划,其目的便是为了逼水澈说出什么过激的话儿或是做出什么过激的事儿,好让他可以名正言顺的治他的罪,而不落文武百官及天下万民诟病的真相了,心里不由一紧,揽着他的手臂亦攸地收紧了几分,片刻方以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柔声儿说道:“再多熬上几日,待送了父皇的梓宫去帝陵安葬妥当,咱们即刻便离开,此后再不回京城来了!”(未完待续) 兄弟亲情单薄如纸 因淑贵太妃不舍先皇,服毒自尽,以致德亲王水澈心痛亡母,竟于气怒攻心之下,当众辱骂起今上水泓‘不仁不义’、‘弑杀庶母’、‘弑杀长兄’乃至‘弑君夺位’之类大逆不道的话儿来,自然惹得水泓龙颜大怒,因下旨庭杖其四十,又令人押送了其至专供皇族宗室犯了错儿时的特定羁押地点小汤山闭门读书思过,待学成后方可回京。 消息一传至朝野上下,文武百官在纷纷谴责德亲王水澈之余,皆越发盛赞叹服起水泓的过人性量与胸襟气度来,说他果真宽和仁义至极,天宸能得如此仁君,实属天下万民之莫大福气儿啊! ——很多年以后,虽则庆兴帝水泓在其登基后不久便因夺其弟贤亲王的妻子,以致被贤亲王水溶拉下了帝位,仍有许多不明真相的人透过民间传说或是史书的记载,在称赞当日水泓的仁慈与宽厚,那怕他之后夺其弟妇的行为,实在称不上有多光彩。却不知道,历史与真相,从来便是为胜利者所书写的!这些皆为后话儿了,暂不多表。 当然,亦有少许几个昔日水澈的死忠党羽,在明里暗里不服气儿水泓,因私下里悄悄儿传诵他的假仁假义与心狠手辣的,但很快他们便销声匿迹了! 六月四日,系先皇水百川驾崩的百日之期,亦即扶送其梓宫至京城以西五百里以外奉化帝陵的日子到了。 因着天气炎热,几日前水泓便与文武百官及钦天监的人议定了五更天便上路,故而头天夜里,水溶与黛玉都歇在了宫中。至于王嬷嬷等人,则仍歇在家中,只待次日一早大队伍出发时,一接到水溶打发人送出去的信儿,便拿齐行囊,坐了马车,去到城外与水溶黛玉回合,再不远不近的跟着大队伍,方便安葬完梓宫,好一块儿上路,取道洛阳,去往绝尘宫总坛。 四更天时分,因想着不久的将来自己便可以与水溶去过那仗剑快马的恣意生活,以致上半夜通不曾合眼儿,直至三更天时分方胡乱打了个盹儿的黛玉,便被一阵儿极轻微的说话声儿与脚步声儿惊醒了过来,睁眼一瞧,却是青冉正站在门边儿与人小声儿说着什么,因问道:“是谁?” 青冉忙扭身儿进来笑道:“吵着姑娘了?是皇后娘娘遣人与姑娘送参汤与燕窝粥来,说是过会子舟车劳顿的,姑娘身子又弱,只怕受不住。”因昨儿夜里黛玉便已与皇后明言了此番她与水溶这一离开,指不定便再不回来,而皇后虽伤心,却亦是给予了他们真诚祝福的,故这会子青冉只当皇后是出于关心才会令人送了东西来,并不曾动疑。 黛玉听说,一面缓缓坐起身子,一面笑道:“倒是难为皇后娘娘费心了。”又问,“问问可遣人与无尘哥哥送去了?倘没有,把咱们的分一半儿送去。” 话音刚落,便听得外面儿一个声音赔笑着说道:“回公主,皇后娘娘亦打发人与贤王爷送了去,公主只管放心。娘娘还说待公主用罢后,便可以换衣衫孝服了,不然过会子时间紧迫,难免手忙脚乱。”黛玉闻言,满意的点了点头,命青冉赏来人几两银子打酒吃去。 青冉忙答应着取了银子出去,少时接进一个精致的食盒来,趁揭盖子的空隙儿,确定了燕窝粥与参汤都无问题后,方笑道:“姑娘快趁热来用点子,我则趁这个空档儿与姑娘准备衣衫去,毕了姑娘还可以有时间歪上片刻光景儿去,省得过会子在路上头疼。” 黛玉忙笑阻道:“很不必着忙,我精神好着呢,这一路上绝对都不会嚷头疼的,你且坐下来,与我一道儿用罢,这些日子,也够你累的了。”便动手亲自盛了一碗参汤递与她。 青冉本想推辞,却见黛玉已将参汤捧至自己跟前儿,且满脸的真诚,倒不好再多说,只好接过,埋头吃将起来。对面儿黛玉亦埋首吃起燕窝粥来。 吃至中途,青冉忽然道:“方才打眼儿一瞧及刚入口时,我倒还未觉着异常,这会子吃了几口,方觉着这参汤的味儿有些儿奇怪,较之姑娘往日赏下的,倒觉着要甜了几分,不知什么缘故。”一面在心里纳罕,自己方才是瞧过那汤与粥都无问题后,方盛与黛玉的,难道自己竟瞧错了?抑或是自己太紧张,以致草木皆兵了? “那我亦尝尝。”黛玉忙自装汤的盅里盛了小半碗,便欲往嘴边儿送。青冉忙摆手阻止道,“姑娘且先不要尝,待我再详细检查一番再吃不迟。”说着自发间拔下一支银钗,便要往汤里探去。不想就在她的手快要触上那汤盅时,却见她全身忽然剧烈抽搐了片刻,旋即便“咕咚”一声儿,连人带椅重重摔倒在了地上。唬得黛玉忙起身便要去拉她,却在起身的那一刹那,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旋即亦软软瘫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与此同时,昨儿个夜里歇在奉天殿偏殿的水溶亦早已起身并更衣盥洗毕,只等水泓打发人来请他上路了。他本是想趁这个空档儿去皇后的飞凤宫接黛玉的,又想着自己身为男子,到底不好一大早儿便出没后宫;且过会子自己还要与水泓一块儿,领着文武百官去与水百川奉灵,带了她在身边儿,反倒让她受累,倒不如让她跟随皇后的凤辇,待出了宫再接她去,横竖有青冉在她身边儿保护照顾呢,当不会出什么意外财是!遂未成行。他却不知道,彼时青冉与黛玉都已遭遇到不测了! 卯时初刻,身着孝服的文武百官已由水溶带领着,齐集在奉天殿正殿外了;孝服素妆的后宫妃嫔及众王妃诰命亦由皇后带领着,齐集在了偏殿。正殿偏殿,瞧上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卯时二刻,众人先对着先皇的梓宫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又见过了今上水泓,方三步一叩首的奉了先皇梓宫,经皇宫正门承天门,浩浩荡荡往宫外开去。 因男眷与女眷隔得太远,凭是水溶目力再好,亦只能影影绰绰的瞧见一个看身形像是黛玉的女子,并不能瞧得十分清楚分明,幸得一旁还有一个一身青衣的女子始终不离左右,他方能确认那便是黛玉与青冉主仆两个,心下稍安。 一时出了宫,大队伍又浩浩荡荡往城门方向行去。因日前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便已打扫过街道,驱逐了一应闲杂人的,故这会子大队伍行进起来倒还不至于太缓慢。饶是如此,到得城门外时,亦已是将近午时了,太阳亦升得老高了。早有先行队伍先至城外搭好了歇息的大帐,水泓因下旨大伙儿就地歇息,待用罢午饭后再行上路。 彼时水溶方得了空儿去皇后营帐里探黛玉去,却见一眼便可望尽的帐内,黛玉并不在其中,不过皇后与青冉并寥寥几个伺候之人罢了。他心下禁不住纳罕起来,敢情儿这一路上自己都看错儿了?因忙上前草草与皇后见了礼,便急声儿问青冉,“你姑娘那里去了?缘何没有跟你在一块儿?” 青冉见问,犹豫了一瞬,方“噗通”一声儿跪到他跟前儿,道:“回爷儿,姑娘因昨儿个夜里沐浴时,染上了风寒,且病情颇重,实在不宜这般舟车劳顿的折腾,故奴婢,哦不,故属下斗胆私自做主,留了姑娘在皇后娘娘宫中静养,只待姑娘身体恢复后,再护送姑娘去帝陵那边儿与爷儿回合,肯请爷儿恕罪!” 一席话儿说得水溶登时又急又怒,因冷笑道:“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连你姑娘生病了这么大的事儿,竟亦敢不先来回与我知晓了!这会子我姑且不与你算这笔账,我只问你,姑娘的病情到究怎么样儿了?” “我我我……”许是被他身上所发散出来的寒气儿所吓到,青冉嗫嚅了半日,竟说不出话儿来了,一旁皇后忙满脸自责的上前接道:“说来亦是怪本宫,昨儿个夜里因天气炎热,本宫沐浴之后忙了一阵儿,又出了一身儿大汗,因又要了惹水再次沐浴。不想那水却是妹妹先要了的,被本宫于不知情的情况儿下分了近乎一半儿去,她自然不够使的,因多兑了些儿冷水。今早本宫尚未起身,便有青冉来回本宫,说是妹妹感染了风寒,只怕会影响到过会子的行程,因担心着急得了不得。” “本宫忙同了她一块儿去瞧妹妹,果见她正发着高热,说着胡话儿,意识亦是十分不清醒,本宫亦着了忙,立时便要遣人传太医去。青冉,她就是大夫,很不必请太医去;又说妹妹此病虽来势汹汹,好在并无大碍,只是受不得一点子风,需要卧床静养一段时日方能痊愈。虽说本宫早已知道六弟与妹妹去心似箭,终究妹妹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因做主留了妹妹在飞凤宫中静养。这一折腾,便直折腾到了五更天奉灵之时,本宫眼见是没有空隙儿再打发人告知六弟此事儿了,因才带了青冉一块儿来,欲抽空儿回明六弟,还请六弟不要怪责她,亦不要生本宫的气儿才是。” 皇后这一番解释,终于说得水溶容色稍霁,因沉吟了片刻,方沉声儿道:“话虽如此,臣弟终究不放心将玉儿一个人留在宫里,还是立时快马进宫接了她同臣弟一块儿走罢。”扭身儿不踏步便要往外行去。 慌得皇后忙一把拉住,笑道:“那里只留妹妹一个人在宫中了,本宫不也会留在宫中的?难道六弟竟忘记女眷是不能去遏陵的了?果真带了妹妹去,一路上极有可能加重她的病情不说,落在不知情之人眼里,焉知他们不会乱嚼舌子,说六弟‘不尊皇考’,又不会骂妹妹‘红颜祸水’的?还是六弟放心不下嫂子,怕嫂子会亏待了妹妹的?嫂子向你保证,待你回京来时,管保还你一个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妹妹,你只放心罢。” 地上犹跪着的青冉忙亦接道:“此番属下未照顾好姑娘,以致姑娘染疾,属下亦不敢奢求爷儿能饶过这一遭儿。属下亦知道爷儿与姑娘都不会亦不屑于在乎那些个世俗流言,只是以姑娘这会子的身体状况来看,确实不宜在这样儿大热天里舟车劳顿。爷儿若还信得过属下,就请将姑娘留在宫中,由属下一力照管,给属下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属下向您下保儿,一定会让姑娘尽快痊愈的,还请爷儿三思!” 此时,恰逢水泓行了进来,闻得这话儿,因苦笑着说道:“果真的六弟连再多回一遭儿京城,多与朕朝夕相处些儿时日都不愿意了?撇开身份与往日的一切恩恩怨怨不谈,好歹朕与你亦是打小儿一块儿长大的兄弟,六弟便是不愿意再留在朝中继续辅佐朕,至少亦不必将京城将皇宫视作洪水猛兽,生怕会吃了潇湘公主罢?”说着一指青冉,“况这个丫头不是六弟的心腹,且身手不凡的吗?六弟便是信不过你嫂子会照顾好公主,亦该信得过她才是罢?听朕一句话儿,将公主就留在宫里将养身子罢。朕可不愿意让六弟因带了女眷在身边儿,而受人诟病对先皇不敬,给你虽短暂却完美的政治生涯,抹上什么污点!” 水溶虽已被乍然闻得黛玉生病之消息弄得心急如焚了,到底还不至于失去理智,因想着果真带了黛玉上路,一旦加重了她的病情可该怎么样儿呢?便被皇后与青冉的轮番劝告说得颇为踌躇犹豫起来。偏这会子又闻得水泓这般说,想着半月前自己与水泓明言此番待安葬毕水百川便要就地离开时,他那一脸的苦涩不舍与费尽口舌儿的苦留;再一思及连日来他因不舍得他离开,以致处理政务时都是无精打采的模样儿,及现下他这般苦劝自己,不过是为了可以与自己多相处回程那几日罢了,心下终究忍不住松动了几分,无论水泓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儿,他终究还是说摈弃便摈弃他们自小同甘共苦的似海深情啊!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青冉是少数几个他最为信得过的心腹手下之一,他相信有她保护照顾黛玉,当是万无一失的!因缓缓点头道:“既是如此,臣弟就听皇上与皇后娘娘的,留玉儿在宫里养病罢。”又冷声命青冉,“我就再给你一次将功折罪的机会,留你在宫里照顾你姑娘,待我回来时,倘姑娘少了一根毫毛儿,我惟你是问!” 青冉忙不迭点头应道:“属下明白,请爷儿放心!” 皇后亦在一旁笑道:“不是还有本宫在吗?六弟只管放心罢,嫂子不会让你的心肝宝贝儿有丝毫损伤的!”说毕以手掩唇,低头“咯咯”窃笑,同时掩去眼底那一抹一闪而过的伤痛与悲哀。 适逢戴权来回午膳已准备妥当,请示摆在那里?水泓大手一挥,道:“就摆在皇后这帐里罢。”又向皇后道,“待用罢午膳,皇后就带着后宫众妃嫔打道回宫罢,省得六弟放心不下宫里潇湘公主,朕与六弟亦好早些带着百官上路,整好儿赶得上晚上歇息在四十里外的长宁驿馆。”皇后在一旁点头称是,戴权遂忙答应着掀帘出去了。 待帝后夫妇二人回过神儿来,就见水溶正微眯着眼睛看着犹在地上跪着的青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儿,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底看到了怀疑与惊慌,还是水泓向皇后不着痕迹使了个眼色儿,她方笑着上前打破了僵局,“这丫头倒也心实,你爷儿不是说让你将功折罪了,怎么还跪在这里?跪坏了腿子,谁照顾你姑娘去?快出去用膳罢,很快咱们便要回宫了。”一面示意青冉快出去。 打发掉青冉,她忙又刻意与水溶闲话儿起家常来,以便转移起他的注意力,水泓亦不时在一旁帮腔几句。所幸水溶很快便顺着他们的话头儿说开了,她方暗自舒了一口长气儿,旋即又在心底的哽咽起来,这世上只怕再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悲哀的女人来了,那怕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天下最尊崇高贵的女人,亦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不为别的,只为她竟要配合丈夫去欺骗小叔子,继而去谋夺小叔子未过门儿的妻子! 恭送毕先皇梓宫及水泓一众后,皇后亦带领余下的众妃嫔诰命及宫人们踏上了回宫的路。一路上,她的精神气色都很不好,一直阴郁着一张艳丽的脸蛋儿,以致与她同坐在她凤辇上的她的母亲陆氏见了,一度不敢大声出气儿,毕竟如今女儿已经是当今的皇后娘娘了,即便是从她肠子里爬出来的,与她亦有了君臣之分,她只能拿卑微的目光去仰视她了! 争耐母女亲情终究是这世上最深沉的感情,是没有任何力量包括滔天的权势所能阻隔得了的,因此陆夫人在又瞧了自己的皇后女儿那一脸的阴郁与悲哀一阵儿后,终于没忍住,小心翼翼开了口,“敢问娘娘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儿了?不如说与臣妇听听,指不定臣妇还能给娘娘出出主意儿什么的……” 皇后被问得怔了一下,待回过神儿来,便接触到利自己母亲那满脸的担忧与心疼,心下攸地一酸,几乎便要将自己那满心的委屈与哀怨都和盘托出了。然她很快便克制住了,旋即更是意识到眼下自己心中的苦处,压根儿是连自己生身亲母都不能告诉的,因只是强忍着苦涩淡淡说了一句:“本宫并无什么烦心事儿,不过有些过舍不得皇上罢了,淑人不必挂心。”,便忙低垂下来头去,同时将眼角儿的泪意强逼了回去。 她怎么可能会没有烦心事儿呢,她的丈夫已经在谋夺她小叔子未过门儿的妻子了,可是,她却谁都不能够告诉,且还要被迫去充当那助纣为虐的帮凶,她的心里怎么可能会好过?! 约莫半月前的一个夜晚,水泓带着几分酒气儿未让一个人跟着,到得了她的飞凤宫,一来便屏退了满屋子的下人,开门见山提出了他要得到黛玉之事,令他相帮。她闻听后自是又惊又怒又气又痛,往日她虽亦知道自己的夫君不过表面儿上的仁义宽厚,实则心机深沉,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几分心狠手辣,但到底还不至于做得出谋夺弟媳,且还要她这个发妻相帮这般无耻卑劣至极之事儿来!自是毫不犹豫便一口儿回绝了,又苦劝他如今好容易得登大宝,很该珍惜眼下这来之不易的一切才是。 又强忍着满心的酸涩劝他,果真想要纳几个美人儿以充实后宫,待孝期一满便下旨选秀也就罢了,何苦非指名要黛玉,反坏了他与水溶兄弟之间的和气?如今虽说他已作了皇上,水溶亦非那省油的灯,兼之又对黛玉爱若性命,果真惹恼了他,只怕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水泓却笑着让她不要拈酸吃醋儿,说他之所以执意要黛玉,并非是瞧上了她的美貌,真正为的,不过是为了一报当年他母亲褚皇后因深爱水百川,偏水百川又只爱贾敏一个,以致前者年纪轻轻便郁结于心,早早儿香消玉殒了之仇,让贾敏的女儿亦亲自尝尝爱而不得的酸楚罢了,不会真纳她入后宫作妃子的;又开出了一旦事成,便封皇后所生之长子为太子,并重赏皇后娘家的诱人条件。 皇后是知晓当年水百川对贾敏那一番旷年持久的单恋的,倒是有几分相信了水泓的话儿,然她终究是那聪明绝顶之人,如何不会自水泓眼里虽掩饰得很好,但偶尔还是会一闪而过的狂热与爱恋的目光中,瞧出些微真正的端倪来的?自是明白他这番话儿不过是敷衍自己的托辞罢了,他真正为的,只怕还是黛玉这个人,毕竟黛玉的绝世美貌与过人气度,便是连同为女人的她看了亦要动心,何况男人哉?当下便禁不住越发生气心寒了。 然她亦清楚明白的知道,如今的水泓,已不是当日与她相濡以沫、同甘共苦,无论是因他情愿抑或是不情愿纳进了多少妾室,心中终究只有她才是不可替代的夫君了,他已成了君临天下、坐拥四海的皇上,她与他再不仅仅是夫妻,还是君臣了,他的喜恶,更是直接决定了她与她的儿子并她的娘家人到究是过什么样儿的日子,一如当年水百川待淑贵妃母子那般,他若恩宠看重你,你便什么都有;他若有意冷落忽略你,你则什么都不是,甚至包括她皇后的名分!况水泓又在一旁说,水溶那里不劳她费心,他自有安置他的办法,管保不会有后顾之忧的。话已至此,她除了答应他的要求,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于是她有意在离宫的前夜,留了黛玉在她宫里居住,又令人在次日一早她主仆刚起身后,送了她悄悄儿加了无色无味儿剧毒七星海棠的人参汤与燕窝粥去。她是知道青冉医术高妙的,因此才严令心腹之人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弄来了那七星海棠,以免被青冉识破;她亦是知道黛玉素来并不拿青冉当下人,而是与她情同姐妹的;她甚至还知道,黛玉因禀性气弱,其实并不能大早上的便食参汤进补的。因有意命人将燕窝粥与参汤一并送了去,她是算准了黛玉会将参汤赏与青冉吃的! 事实证明,她的推测一点儿不错,黛玉果真将参汤与了青冉吃;而青冉又因一时放松了警惕,只是随便扫了一眼那参汤,以为无毒后,便吃将了起来,于是便有了开篇时她主仆二人齐齐晕倒在地,不省人事那一出儿! 摆平青冉与黛玉后,为了能让水溶不生疑,仍依原意同了水泓一块儿去奉化帝陵,她又使心腹之人乔装成了青冉的模样儿,同了她一道儿去城外,以取信于水溶。如今看来,她的计策还是十分成功的,水溶压根儿没有丝毫儿的怀疑,水泓亦是趁背着人的空隙,悄悄儿夸赞了她作得好的。然,她的心,却因对水泓的怨怼和对水溶黛玉的愧疚,而似被压上了一块巨石一般,一度窒息得快要死过去了! 回至宫里,先打发了众诰命,又令众妃嫔都散了后,皇后方一径回了自己的飞凤宫。她很想立时去看看黛玉与青冉如今怎么样儿了,然小坐了片刻后,她却忽然没有了勇气,她害怕去面对青冉的尸体——七星海棠剧毒无比,青冉这会子只怕已是没有气儿了;她更害怕去面对黛玉指责与仇视的目光,那会让她越发的意识到,自己作为皇后,作为水泓的妻子,到底有多么失败,有多么的悲哀!(未完待续) 外柔内刚拒不妥协 黑,触目所及的四面八方,都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 黛玉行走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没有尽头的黑里,心里只觉恐惧惊慌到了极点,她很想闭上眼睛就地躺下,及至到自己醒来过来,这片没有尽头的黑便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和煦温暖的阳光与青翠欲滴的绿树。然却有一股莫名的大力,在背后推着她,以致她身不由己的往前走。 所幸这股大力竟将她推至了一个光明的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湖,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黛玉正暗自欣喜,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巨响,因忙应声而看去,就见方才还平静无波的湖面儿,彼时竟翻滚起一阵阵几丈高的巨浪来,伴随着巨浪而来的,却是许多张牙舞爪的恶狼猛虎,唬得黛玉汗下如雨,禁不住惊叫起来,人亦猛地醒了过来。 就见四下里已点起大蜡烛戳灯了,屋子里的一应家俱成设亦是似曾相识,心头虽仍是突突乱跳,却已忆起这里可不就是皇后飞凤宫里她暂住的房间?旋即又意识到,自己方才不过是梦魇一场罢了,遂轻轻舒了一口长气儿,又自襟间取了手绢儿欲拭额上方才吓出的冷汗。 偏头之间,不经意瞥见青冉竟合衣面孔朝下趴睡在地上,黛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因轻轻自语道:“虽说现下已是六月天了,到底地气儿颇重,果真的仗着自己比别人气壮,竟不知道爱惜自个儿了?”一行说,一行翻身下到地上,欲唤醒她至榻上睡去。 不想一连叫了几声儿,青冉都没有反应,黛玉知她与自个儿一样,素来浅眠,心里攸地升腾起几分不详的预感来。因忙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的身子翻了过来。下一瞬,她便被唬得倒退了两步,煞白着脸子,重重坐到了地上。 就见青冉一张原本十分水秀的脸子,此刻已白得比那洁白的宣纸犹要更甚几分,相形之下,她那乌青得已发黑发亮的双唇,便越发显得触目惊心、惨不忍睹了! ——显然七星海棠的剧毒已经发作了,只是因着青冉原系习武之人,有内力护身,方还能侥幸残存一口气儿罢了。至于黛玉缘何没事儿,皆因皇后知她素来体弱,生恐留下什么后遗症,因只在她的燕窝粥里下了普通的蒙汗药罢了。 彼时黛玉心里的惊惧已达到了极致,脑海里亦攸地忆起了她与青冉昏迷之前的情形,明白是皇后暗算了她们,心里除过惊惧以外,霎时又涌上了满满的愤怒与不解,皇后如此做,到究是有什么目的?下一瞬,她又忆起,水溶昨儿个夜里亦是歇在宫中的,彼时他又怎么样儿了?是不是同样儿亦被暗算了?难道此事儿还与水泓有关?难道水百川临终前未说出口的那个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担心,这么快便要应验了? 太多的疑问,压得黛玉头疼欲裂,几欲窒息。但她虽生得柔弱,却自有一股天生的刚强与傲骨,让她不会像寻常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一般,遇事便只会尖叫哭喊,只会等着别人来帮忙救助,反而是越慌张便越镇静越机敏之人,亦即人所谓之的“急中生智”者。趁着方才她下床的空隙,她已四下里扫过一圈儿,确定屋内再无第三个人,且如今水溶又生死未卜,青冉更是就在她的膝下人事不省,不知是生是死!她自然知道,现下的情形,只能靠她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支撑去解决了。 因忙闭上一双美目,强自将早已盈满眼眶儿的泪水都逼了回去,又强迫自己镇静了下来,方强忍着满心的害怕与恐惧,伸出右手,颤抖着探向了青冉的鼻息。 万幸的是,青冉虽已气若游丝,好歹还活着,脉搏亦还在微弱的跳动着,黛玉一颗慌乱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些微。 她忙拭去不小心滑落至脸颊的泪水,旋即便紧咬着贝齿,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青冉自地上扶起,一步一步,艰难至极的将她扶到了床上去躺好。彼时她已是满头大汗,四肢无力了,但她不敢有些微的停顿,只因她能清晰的感觉到,青冉的生命,已经在一点一滴的流逝了! 她忙行至屋子中央的雕花木桌前,斟了一碗茶,欲喂青冉吃下。然她很快便绝望的发现,青冉已不会吞咽了!她忙又行至外间镜台前,就着其上银盆儿里的凉水,拧了一帕子,学着平日里她身子不舒服时王嬷嬷的样儿,覆到了青冉的额头上,只是看起来仍没有实质性的效果罢了。 眼见青冉的气息越来越弱,出的气儿更是远甚于进的气儿了,黛玉终于暂时放下了心里对皇后的怨怼与不忿,亦放弃了便是死亦不向她求助的念头儿,行至门边儿重重拍起了她虽未确认过,却十分肯定早已上了锁儿的房门,口内则高声儿嚷着:“来人哪,快来人哪——” 彼时皇后正百感交集的坐在自己的寝宫,犹豫着要不要立时瞧瞧黛玉主仆去,便有一个她的心腹婆子进来小声儿回道:“回娘娘,西院那边儿有声音传出来,好似是潇湘公主的声音,娘娘可要瞧瞧去?” 皇后怔了一下儿,禁不住苦笑起来,旁的不为,就为她还担负着劝服黛玉从了水泓的“重任”,这一遭儿自己无论如何亦是要走的;且她亦怕黛玉气怒攻心之下,万一有个什么好歹,甚至是寻了短见,明儿不好与水泓交代,将来万一见了水溶,亦会越发愧疚,毕竟黛玉虽生得柔弱,性子却烈,绝非那等能受人胁迫之人。此番她只能软来,不能硬攻! 因闭上双眼,抬手揉揉了自己两边儿的太阳穴,方略显疲惫的说道:“摆驾罢,本宫瞧瞧去。”婆子忙答应着,便高声儿唱着:“皇后娘娘摆驾西院儿——”一溜烟儿出去了。 不多一会儿,皇后便已被十数个尽是她心腹之人的宫女嬷嬷簇拥着,到得了黛玉暂住的西院院门儿,果然闻得里面儿是黛玉的声音在喊叫,只是她那往日清脆婉转的声音,彼时却已有几分嘶哑了,显然她已喊了好一会儿了。 以眼神示意婆子上前开了锁,皇后又命众人都后退了几步,方亲自上前推开了房门。就见黛玉正满脸泪痕、满眼绝望的倚在房门右侧的窗下,用尽全身力气在有一声儿没一声儿的喊着;至于青冉,则正躺在榻上,不知是活着还是……死了? 黛玉被皇后的亲自驾临弄得一懵,但旋即便回过了神儿来,因忙拭去了泪水,挺直了脊梁,方一脸凛然的冷声儿道:“如今我已不想知道皇后娘娘这般暗算我主仆的目的,以免污了我的耳朵。若是皇后娘娘若是来放黛玉主仆二人走的,我将感激不尽;但若皇后娘娘只是来劝我答应一些可以要挟到溶哥哥的条件或是因着黛玉的关系,让溶哥哥再次作出这样那样的让步或妥协,就请回罢,我是什么都不会答应的,我也相信溶哥完全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将我毫发未伤的解救出去!” 又道,“皇后娘娘若是还有一点子良知,就请打发个太医来瞧瞧青冉,她病得很重,若再得不到及时的救治与调养,只怕……”说至这里,她忽然哽咽得说不下去,亦不想再说下去了,只因她赫然想起,青冉落到现下这般处境,可不就是皇后一手造成的?她又怎么可以去求那害人的凶手反过来救人呢?但她仍倔强的挺直着脊梁,亦未让眼底的泪珠滑落下来。 皇后原便对黛玉有愧于心,如今又见她这般故作坚强的面对自己,心里便越发觉得自己助纣为虐的行为实在是十恶不赦,一刹那间,甚至生出了趁着现下水泓不在,就此放了她主仆二人的念头儿。然她很快便恢复了理智,不能,她不能那么做,为了她的儿子,为了她的父母亲人,她便是再想放了她们,亦不能真个付诸于行动! 因忙笑得一脸的和煦,道:“妹妹必定是对我产生什么误会了,咱们姐妹两个何不坐下来,一面吃着茶,一面说清楚呢?”便扬声儿命人沏黛玉最爱吃的雨前龙井去。 “不必了!”却被黛玉忽地出声儿唤住,冷冷道,“我可不认为皇后娘娘对咱们主仆下药,弄得青冉这会子危在旦夕,又将咱们监禁在这里的行为,只是一个误会,您还是不必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了!”若是换了寻常女子,遇上如此情况儿,便是再高贵再典雅再有修养的人,只怕亦早已跳起来又哭又骂,甚至扑上去把着皇后厮打了,然黛玉终究不具备那种泼辣的性子,因只是说了这样儿一番于她来说已经是骂人极限、实则对旁人来说无关痛痒的话儿。 然皇后毕竟对黛玉有愧,闻言后登时便有些挂不住脸子,片刻方讪笑道:“妹妹可真会说笑话儿。” “请皇后娘娘直呼黛玉的名字即可,黛玉可高攀不上皇后娘娘这样儿尊贵的姐姐!”话音刚落,黛玉便冷冷接道。 说得皇后越发尴尬,但仍强自挤出了一抹不甚自在的笑意来,道:“我与妹妹系结义的姊妹,皇上与六弟又是亲兄热弟,妹妹何苦与我这般生分呢?”话音未落,她便意识到自己这番话儿实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弄巧成拙了,心下禁不住一阵儿后悔。 果然见黛玉嘲讽一笑,冷冷道:“原来皇上与皇后娘娘还记得溶哥哥与皇上与亲兄弟呢,黛玉恍惚还以为溶哥哥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大仇人,才会使得您二位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算计他,最后更是想让他落得一个不得善终的下场呢!早知道如此,他就不该去做那把射尽所有碍事儿飞禽坏事儿走兽的良弓的!”如今朝廷大局已定,她实在想不出水泓还有什么为难事儿是需要水溶再去帮他卖命的了,显然亦是时候儿该处理掉水溶,免得他有“功高盖主”那一日了! 皇后是早已知道黛玉聪明绝顶的,却亦对她的聪慧与敏感始料未及,她再想不到,不过才只短短这么点儿时间,她已准确的猜出来此番水泓的另一个目的。——当日水泓令她配合谋夺黛玉时,还曾说过,水溶天生具有天上仅有、地上无双的经纬之才,无论是从才干到识见,还是心计到手段,都远甚于他许多,他能凭一己之力,在那样儿的劣势下,仍顺利保他最终登上了皇位,且那么快便收复了满朝一多半儿文武大臣的心,便是一个显著的例子!他实在不放心有这样儿一个优秀的兄弟时时刻刻威胁着他,那怕他已明确的表明自己无意于帝位,焉知他以后亦不会改变心意的?他必须要先折断了这头“雄狮”的四肢,才能彻底的做到高枕无忧! 当然,他亦不会薄待了他的,还是会让他享尽这世间的一切富贵荣华及如云美女的!他甚至已经安排好,此番待安葬好水百川后,便寻个合适的机会制服水溶,并以“为先帝守陵”的名号儿,将他留在奉化,待黛玉从了他后,方接水溶回京,再做另一番安置。对这个打小儿跟他相依为命的弟弟,他还是很有几分真感情的,自然舍不得让他受苦! 见黛玉毫不客气的道出了水泓的居心,皇后思忖了片刻,决定将计就计,以水溶的身家性命来作筹码,让黛玉就范,因缓缓的点了点头,正色道:“妹妹说得没错儿,皇上如今却是对六弟起了‘鸟惊弓藏’的念头儿了。说来这亦怨不得他,谁让六弟那般优秀那般有才干,在文武百官中的威信那般高呢?换了六弟处在今日皇上那个位子上,亦有一位这般优秀绝伦的兄弟,只怕他亦很难做到释然罢……” 一语未了,已被黛玉愤愤的打断:“可是溶哥哥都已经决定辞官归隐,且亦真个付诸与行动了,以后便再不能威胁到皇上了,皇上缘何还是不肯放过他?难道这么多年以来的情谊,这么多年以来为他的出神入死,都敌不过他心里那莫须有的怀疑与担心吗?”说完又禁不住在心里冷笑起来,瞧水泓这两年间的所作所为,那里还有把水溶当兄弟手足的样儿?自己这般说辞,实在是可笑又可叹! 皇后被问得苦笑了一下,方低低叹道:“这便是皇室中人的无奈与悲哀罢!”譬如她,饶是她再不情愿在这里助纣为虐的逼迫黛玉,彼时不亦正在做着那不仁不义、类似于为自己丈夫“拉皮条儿”之龌龊事儿?但旋即她又意识到,眼下可不是她悲悯感叹自己不幸的时候儿,她还要劝服黛玉跟了水泓呢,因忙又打起精神儿道:“妹妹既明白这些个道理,自然亦该能想来现下六弟的处境了罢?说句你极可能会说我矫情的话儿,我这心里是真不愿意瞧着六弟落得如此下场!奈何皇上心意已决,无论我如何劝他,亦是劝不转。劝得狠了,便说除非……”说至这里,她便有意顿住不说了。 黛玉本已被今日所发生的这一系列变故弄得六神无主、身心俱疲了,方才不过是不想在皇后跟前儿示了弱,方一直强打着精神应付她罢了,实则心里早已在为水溶现下的处境而心急如焚、毫无章法了,如今既闻得皇后的话儿里大似还有转机,因下意识便追问了一句:“除非什么?” 迎着黛玉满怀期待的目光,皇后犹豫了片刻,又咽了一口口水儿,方语速极快的说道:“皇上说除非妹妹愿意入宫为妃,他便可以不动六弟,且保他一世平安富贵!” 短短几句话儿,说得黛玉赫然呆住了,半日回不过神儿来,她再未料到,水泓不独想置水溶于死地,且同时还打着她的主意,真真是狠毒至极,无耻至极啊!因扯唇轻笑了片刻,方用似被冰水浸泡过一样儿的声音轻蔑的说道:“他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一个无耻之尤的臭男人罢了,也配我嫁给他做妃子的?没得白玷污了我的名字!你告诉他,不要以为我与溶哥哥都在他手里,他便可以分别以咱们两个彼此的身家性命来威胁彼此了,至多咱们两个活着时一块儿活着,死了便一处化烟化灰也就罢了,什么大不了之事!他要杀,只管来杀便是!” 她与水溶心意相通,早已到了可以同生死共患难的地步,即便是死,只要两个人能一起死,她同样儿亦会觉得那是一种幸福,在她看来,与其苟活着被人侮辱,还不如一块儿死了来得干干净净!因此才会那般无所顾忌的辱骂蔑视水泓的。而水溶彼时虽不在眼前儿,她亦不知道眼下他的处境到究怎么样了,但她坚信,他一定感受得到她的所思所想,亦能明白她并支持她的! 按理说皇后是该为黛玉这番蔑视辱骂水泓的话儿勃然大怒的,毕竟后者不仅仅是她的丈夫,还是天宸的君主,于公于私,她都该拿出自己应有的威仪,好生惩戒她一番的,然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却奇异般的浮上了几分释然与欣赏之情来。她早该料到,黛玉原非那等凡俗女子,是决然不会接受别人的胁迫,去做自己不喜欢不愿意做之事的,那怕她因此要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性命,她亦是不会妥协的,不为别的,只为她那与生俱来的铮铮铁骨与傲气! 皇后忽然做不到再继续逼迫她了,不管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抑或是威逼利诱,她都再做不到了!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回自己的寝殿去歇下,彼时她方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累,累得她直恨不能立时便扑倒到柔软的床上,并从此一睡不起了! “等等……” 就在皇后将要抬脚跨出房门那一瞬,身后却忽然传来黛玉略带迟疑的声音,她因忙扭头儿看去,就见黛玉一双美目正在她与床上青冉之间转来转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儿,显然是想开口让她救救青冉,但终究还是只翕动了几下嘴唇,开不了口。 皇后暗自苦笑了一下,七星海棠之毒是无药可解的,即便身为下药人,她亦是爱莫能助啊!但终究是她害青冉变成现下这副模样儿的,要她当看不见,她又实在做不出来,罢了,就先给黛玉一个念想,让她好歹等到水泓回宫罢,到时不管她是求生还是求死,都与她扯不上干系了。因招手唤了两个婆子上前,道:“去御药房传本宫的话儿,让他们将药房里所有的上好人参及灵芝都送到飞凤宫来,就说本宫要急用!”又命,“取了来便至小厨房里熬成汤,一日三次与公主送过来。” 打发掉两个婆子,皇后方回头向黛玉道:“眼下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至于青冉还能撑多久,就要看她自个儿的造化,更要看神佛菩萨是否显灵了!” 黛玉既未点头,亦未摇头,更没有说话儿,只是嘴角浸着一抹嘲讽的笑,定定的看着皇后,明明是她害青冉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儿的,偏还有脸子在这里说要看神佛菩萨的保佑,果真神佛菩萨能显灵,早该将她夫妇二人收走了,又岂会留他们到今天,继续作恶世间的? 皇后被她看得无所遁形,因忙丢下一句:“妹妹早些歇息吧,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宫人们。”,又压低声音快速吩咐了宫人们几句诸如“看好人,别走漏了一点子风声儿”之类话,便逃也似的急匆匆去了。 余下黛玉亦不想再多看一眼守在门外那一众诚惶诚恐的宫女嬷嬷们,因反手关上门,便缓缓折回床边,轻轻执起青冉的手,几不可闻的啜泣起来,“好青冉,你可一定要撑到无尘哥哥来救我们那一日啊……” 之后几日,青冉虽一直未曾醒转过来,气息与脉搏亦仍是如先时那般微弱,但好歹唇色未有再变得更青更黑,依照黛玉那点儿微薄的医术常识,她知道青冉一定是听到了她哀求她一定要撑到水溶来救她们的那些话儿,所以才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撑至今时今日的,日渐绝望的心里,反倒渐渐生出了几分乐观与希望来,她坚信,水溶终究是会来救她的! 同一片天空下,此时水溶正同了水泓一块儿,领着文武百官恭送水百川的梓宫下葬。 他们是七日前到得奉化行宫的,稍事修整了一夜后,次日便开始做起法事儿来。因先前在宫里已做过九九八十一日的法事儿,故在行宫便只做了七日,便请灵入了地宫安葬。如此大事儿,自然少不了其应有的繁琐与忙乱,所幸一切都还进行的什么顺利,并未出什么篓子,自无甚可表的。 待诸事儿安置妥当,上下人等皆累了个人仰马翻、筋疲力尽,水泓因下旨在行宫休整三日,再打道回京不迟。众人于是是暗赞皇上体察下情,果然仁厚。 次日傍晚,因已休整了一日一夜,精神元气儿都已恢复得差不多了,水泓遂令人请了水溶过自己的临时寝殿来,兄弟二人一面就着几样小菜儿吃酒,一面说着一些家常闲话儿。 说着说着,便说至了水溶不日便要离开之事儿上,水泓仍是百般挽留,因满脸消沉的唏嘘道:“先前因着二哥无能,一直未能让六弟过上好日子,如今好容易有了机会,偏六弟又执意要走,留我这个哥哥一个人在这偌大的朝堂天下孤军奋战,六弟真真好狠的心啊!”说着已是掉下泪来,一面又动手为自己斟酒,却是将酒壶翻了个底朝天儿,亦未能再倒出一滴来,敢情儿二人已于不知不觉中吃光一整壶酒了。 见再倒不出一滴酒来,水泓因含糊着声音叫道:“来人,拿酒来!”又向水溶道,“二哥知道此番是再留六弟不住的,索性今儿个咱们兄弟就来个一醉方休罢,明儿再想这般痛快的大口喝酒,又不知是那年那月啊!” 说得水溶亦动了几分真情,对过往的一切,亦不欲再计较了,横竖都已经过去了,再一直记着,烦恼的只会是自己,倒不如就此放开了,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好,因点头说道:“就听二哥的,今儿个咱们兄弟就来个一醉方休!”一面扬声儿命人唤大碗去,又暗自在心里决定,今儿个又不用内力将吃进体内的酒再排出来了,来个真正的一醉方休罢,毕竟以后这样儿的时候,是真不多矣! 一时酒与大碗都来了,兄弟二人遂你一碗我一碗,再你笑话儿我小时候的糗事儿,我讥讽你先时的可笑行为,大口大口的喝起来,直喝了个天昏地暗,兄弟二人都倒到地上人事不省后,寝殿内终于安静下来了。(未完待续) 帝心 水溶与水泓兄弟二人屏退了众伺候之人,像先时二人还同心同德之时那般,直喝了大半夜的酒,方就地躺下人事不省的睡过去了。 迷迷糊糊中,水溶几次都好似听得有人在耳边朦朦胧胧说着什么话儿,细听之下,像是太子的声音,待要再凝神去听他到究说了什么,又实在招架不住倦意与睡意,再次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睡梦当中。 水溶是在次日将近掌灯时分了,方醒转过来的。虽然头仍是因宿醉而疼痛欲裂,全身亦是软绵绵的提不起劲儿,但练武人的本能,还是让他在只是怔了片刻后,便立时警觉起来了,只因他赫然发现,自己现下待的地方,竟非连日他在行宫的寝室,而是一间四周都是光溜溜石壁,屋内仅只一张石头作的床及一套石桌石椅,并一个同样儿系石头做成的烛台的石屋! 石屋的四周都没有门窗,甚至墙壁上亦没有丝毫的缝隙,然坐在里面儿,却一点子不会觉得压抑与憋闷,反而有种冬暖夏凉的感觉,让人不得不叹服起那设计这石屋之人的心灵手巧来。 然现下水溶可没有那心情去感叹去佩服,他已意识到自己被人暗算了,甚至对那暗算他之人亦心里有底儿了,果然水百川临终前那番“鸟尽弓藏”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怪只怪自己太看重当年那份情谊了!心下不是没有悲哀与难过的,但更多的却是释然与解脱,他终于可以彻底的放下那一段所谓的“兄弟之情”了,从此以后,他与他,便将是路人,亦只会是路人了! 闷声苦笑了一下,同时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重重的吐出,待自己的心绪稍稍平静一些儿后,水溶方盘腿坐起,气沉丹田,开始运起气来,他要先确认一下自己的武功有没有受损,才好去想下一步该怎么作。现下他惟一庆幸的,便是他当日离京时,因见跟皇后一起来向他说明黛玉不能同往原因的青冉有些儿不同于往日,心下生了疑惑,遂悄悄儿留了记号与绝尘宫的人,如此一来,他便是被困,亦当会很快被解救出去。 但同时他又禁不住为彼时仍留在宫里的黛玉忧心忡忡,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儿了?亦不知道刑之源可已有派妥帖之人去潜入宫里去暗中保护她了?担心之余,他不由又后悔自责起来,早知道当日他就该只坚持自己的意见,执意回宫去带了黛玉一块儿上路的,亦好过现下二人不在一处,彼此都为彼此悬心的好,至少有他在,他便是拼了自己的性命,亦会护得她周全的! 将全身真气运行了十二周天,水溶在确定自己的武功并没有受损后,心下越发有了底气儿,眼下这间石屋确是设计得天衣无缝,但想要困住他,只怕还不能够! 他轻提了一口气,下一瞬便已轻飘飘的跃到了地上,开始沿着墙壁及墙根儿,以指关节轻轻敲起每一寸墙壁来,以期能寻下一处中空的地方,过会子他以掌力打破墙壁时,亦可以省好些儿力气,谁知道出到外面后,还会有什么样的险情等着他?倒是先能多保存一点子体力,便多保存一点子的好。 不想满屋子敲打了一圈儿,水溶竟未发现任何一个中空的地方,亦即是说,所有的墙壁,都是实心的,果真要以掌力将其打碎,只怕并非易事;这倒还罢了,他最担心的是,万一自己耗费了一多半儿的体力将其打碎,却只是从一间石屋走进另一间,终究还是走不出去,那问题可就真真严重了!如今看来,这条路已然是行不通了,看来他只能另谋他法了。 正思忖之际,头顶上却忽然传来一阵轰响,旋即便有越多越来的光芒渗了进来。彼时水溶方意识到,原来这石屋的出口儿,竟在顶上!他忙快速上下目测了一番,发现从地面儿到顶上,少说亦有四五丈的高度,便是他有那个轻功一跃那么高,亦寻不下一个可以着力的地上,以推开那石门,他禁不住在心里冷笑起来,看来水泓为了能困住他,还是费了不少的精力和心血啊! “六弟,你可还好罢?”随着顶上的光芒一黯,水泓的脸子出现在了洞口儿,只是逆着光,水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罢了。 水溶现下对水泓是半点儿好感亦无了,这会子见问,沉默了片刻,方冷冷道:“暂时还死不了,让皇上失望了!” 水泓是早已料下水溶不会给自己好脸子看的,毕竟换了是他被自己最亲的人无缘无故拘禁在这里,亦会怒火中烧的,因无奈一笑,道:“我知道六弟这会子必定恨我入骨了,但六弟亦要为我想想不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谁让你那么优秀,优秀到让我忌惮,让我寝食难安的地步呢?我亦知道自己一直都对六弟不住,可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换了六弟处在现下我的立场上,只怕亦会作出与我同样儿的事情来的。因此就请六弟你大人大量,不要与愚兄计较了罢?” 不待水溶答话儿,他又继续道,“当然,我是绝对不会亏待了六弟的,待我回宫迎娶了你新嫂子后,我自然会打发人来接你回京,保你富贵荣华一辈子的,六弟就先在这里委屈几日罢!” 话音刚落,人已消失在了洞口处,亦消失在了水溶的视线当中,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心腹大太监戴权。后者是留下来给水溶送吃的喝的东西的。就见他用一条极细的绳索,悬了一个食盒,先置于洞口处,旋即则先将石门合上了一多半儿,仅留了一条能放下那条绳索的细缝儿,方缓缓将食盒往下放了下来,显然是怕水溶借此机会逃脱了。 戴权如此谨慎,水溶亦是无奈,只能先接下食盒打开,在确认里面的食物都无毒后,便大口吃将起来。现在不是意气用事闹不吃饭的时候,他必须得保存足够的体力,伺机逃离这里,再立时赶回京解救黛玉去! 上面儿戴权透过自己刻意留的那道缝隙瞧见水溶在吃东西了,方放心的去了。 他不知道的是,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个全身黑衣的神秘人出现,学着方才他的样子,打开了石门,跃了下去;但不久黑衣人又猛地窜了上来,复又合上了石门…… 第三日,仍是在与昨儿个差不多的时辰,水泓再次出现在了石洞门口,这一次,他是来同水溶道别的,“六弟只管安心待在这里,想什么吃的玩儿的,只管告诉那与你送饭来之人即可,便是六弟想要……女人了,亦可以吩咐下去,他们一定会照办的。”说着又大略絮叨了一番昨儿个那番自己愧对水溶,只是出于无奈才会这般对他,请他千万不要计较之类的话儿。 奈何水溶一直充耳不闻,只是盘腿坐在石床上,闭目养神罢了,他只能一行叹息着,一行去了。 翌日便是返京的日子了。待百官都到齐后,水泓方当众宣布了水溶请命留下为先皇守陵一年,而他已恩准了之事,当下百官便沸腾了,都没口儿的夸赞起水溶的忠孝两全与水泓有此福气,果真是洪福齐天来。 惟独忠顺亲王带着几分纳罕笑道:“老六不是一向最不看重这些个繁文缛节的,说实际行动可比冠冕堂皇的话儿来得有用得多的?怎么今儿个倒自打了嘴了?况这小子素来是个‘爱美人儿不爱江山’的主儿,如今潇湘公主尚在京里呢,难为他亦舍得,可见真真是个至孝的好孩子呢!” 说得水泓怔了片刻,方呵呵笑道:“昨儿个朕亦是像皇叔这般说的,偏六弟硬要留下,朕强他不过,只好随他去了,横竖京城离这里骑快马不过两日光景儿,那日皇叔若实在惦记他了,朕立时打发人来请他回去便是了。”又问戴权,“上路的各项准备工作可都齐全了?” 戴权忙半躬下身子恭敬的回道:“回皇上,一应事宜都已打点妥当,只李公公忽然又说他要一块儿回京城了,奴才不敢怠慢,已与他安排好了马车,未知皇上意下如何?” 水泓大手一挥,笑道:“你做得很好,李公公侍奉皇考多年,勤谨有加,实在大功于朕,亦大功于天宸的江山社稷,如今他年纪大了,亦是时候该享享福了,待回宫后,便单独拨一所清静的院子,再选几个勤慎的宫人,让他颐养天年罢!”原来先前李常禄曾主动请命,要留在奉化陪伴先帝直至终老,水泓亦是应了他的,不想他又忽然改了口,许是舍不得京城与皇宫的繁华富势罢。 “奴才遵旨!”戴权忙大声应了,忙又遣人去向李常禄道喜。众大臣亦跟着称赞起水泓仁义宽厚来。 稍后戴权又服侍着水泓先上了御辇,百官方跟着上马的上马,上轿的上轿,如来时一般,浩浩荡荡踏上了回京的路。 一路上水泓的心情都很好,御辇虽较之其他人的车马轿子高不了多少,然却亦让他有了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意满志得之感,他知道,这纯粹是因为他心情的缘故。 是啊,自降生至今二十六载以来,他从未感受到像现在这一刻这般得意满足过,自己这是这天宸万里河山真正的拥有者了,是这天下的至尊了,且很快又要拥有一个绝世无双的大美人儿,真正做到了江山美人齐齐拥有,这世上还能有谁快活得过他吗? 对黛玉,在几年前未见过她的人、只闻过水溶满脸喜悦的提及她之前,坦白的说,他对其是抱有三分好奇七分厌恶态度的,好奇的是到究是怎样一个美人儿,方能让一向不近女色、几乎不曾被京城众人传为“短袖皇子”的水溶,在只见过一次之后,便钟情至厮的?厌恶的则是,她是贾敏的女儿,是那个害得他母亲郁郁寡欢了一辈子,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了的贾敏的女儿,其时他虽还未见过她的面儿,已经下意识的打心眼儿里厌恶起她来! ——当年褚皇后薨逝时,他虽年纪还小,却早已被皇宫那个吃人不吐骨头儿的地方,逼得过早的成熟起来了,对皇后的酸楚与悲哀,虽不能十分理解,却亦能理解八分了;及至到他渐渐长大,且凭借自己的力量打探到当年的一些旧事儿后,他便万分心疼起母亲的苦情与酸涩来,连带的自然亦将造成他母亲不幸的始作俑者水百川与贾敏恨了个半死,只是前者毕竟是他的父亲,更是他的君上,他不能恨他,亦不敢恨他,于是他所有的怒气与怨恨,便只能悉数转嫁到贾敏身上了,只是他从未将自己的这一想法,表露在脸上过罢了。 及至到两年前在他的太子府上第一次见过黛玉之后,他却忽然发现,自己心里竟再恨不起她来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满满的惊艳与欣赏,甚至还有几分相见恨晚!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禁不住暗自恐慌起来,他头一个便觉得自己对不住褚皇后,只因他竟然会被害死她的仇人之女的美貌所迷惑,以致再恨不起她来;第二个他觉得对不住的,则是水溶,好歹是与自己相依为命长大的亲兄弟,他又怎么可以去肖想他所钟情的女子呢?果真他那样儿做了,岂非是猪狗不如了?!对已故母亲和相依为命长大的手足水溶的愧疚之情,很快占了上风,以致他很快将才对黛玉生出的那三二分好感,悉数压到了心底最深处的一个小角落,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已经可以以免对任何一个普通女人的心态,却面对黛玉了! 然而随着黛玉一日一日的长大,一日胜一日的出挑,随着他越来越深入的了解她到究是何等美好的一个可人儿,他的心又禁不住蠢蠢欲动起来,只是其时他要仰仗水溶与他打天下谋皇位,不想惹得他生气,亦不忍伤他的心罢了,于是他仍只能将自己的感情强自压下,横竖他早已练就了在任何情况,都以温润神情世人的模样儿,只要他不说,是决然不会有人瞧得出他的心意来的。 只是他的心越是随着黛玉而蠢蠢欲动,他便越觉得对不住褚皇后,且彼时对水溶的兄弟情谊,终究是占了上风的,两相里一夹击之下,他的心里受着何种熬煎,可想而知。他不止一次在心里告诉过自己,一旦自己大计得成,若有可能,他一定册黛玉为贵妃,如此一来,便可一圆自己的美梦了;但他又要让她享受尽世上无边尊崇与富贵荣华的同时,再在其最最高的顶点,重重摔到地上,如此一来,他不就可以在自己圆了梦的同时,亦为褚皇后报当年之仇了? 不过在他心中,儿女情长终究不是排在第一位的,他时刻牢记着自己真正渴望的是什么,这么多年来忍辱负重,又是为了什么,因此在该利用黛玉甚至该利用水溶时,是决然不会手软的,至多将来事成之后,自己加倍的补偿他们也就罢了! 他却未想过,自己现下这一系列过河拆桥、恩将仇报的行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猪狗不如了,又何谈补偿水溶黛玉之说?! 因回程少了运送梓宫这一庞大的物体,众人所乘坐的车马便显得车轻马快不少,兼之水澈又一心想早点子回宫瞧黛玉去,随命加快了御辇前行的速度,后面儿百官见皇上这般归心似箭,只当是牵挂着朝堂大事,岂敢怠慢?因都提速紧跟在了其后,以致大队伍竟只用了五日,便已顺利抵达京城了。 回至宫里,先沐浴梳洗过,又换了便装龙袍,水泓忙不迭便摆驾至了皇后的飞凤宫。 彼时皇后正因连日来愁闷悲哀及对水溶黛玉的愧疚太过,奄奄的歪在榻上,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人亦憔悴了不少。闻得外面人高声唱:“皇上驾到!”她心里先是一喜,人亦猛地坐了起来。但旋即她又想到,水泓必是为问黛玉的情况而来,心中又气又痛,复又躺了回去。 少时,果见水泓满面笑容大踏步进来了,满屋子的宫女嬷嬷忙都跪下行礼,惟独皇后不独不起来行礼,反而翻身向里面儿去睡了。 水泓如何不明白她的那点子小心眼儿?必定是怕自己将来专宠黛玉,一旦她再诞下皇嗣,自己母子将地位不保,心下禁不住好笑,别说他与皇后夫妻这么多年,好歹有几分真感情,便是出于嫡庶长幼考虑,他亦不会立将来黛玉所生之子为太子的!因摆手令众伺候之人都退下了,方忙上前扳过她的身子,揽住怀里,笑道:“雅儿这么多日不见朕,难道就一点子不惦记朕的?”又作势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继续笑道:“你虽不惦记朕,朕可着实惦记着你呢,瞧你,不过才二十来日不见,倒瘦了一大圈儿了,真真瞧得朕心疼啊!” 皇后听说,心里霎时百转千回,到底没忍住开口道:“臣妾瘦了一大圈儿不要紧,西院儿那位可是已瘦得皮包骨头儿了,皇上若真还有一点子良知,就请放了她去与六弟团聚罢。以他二人的情分,臣妾相信,即便是被圈禁一辈子,只要能在一块儿,他们必定亦是情愿的,到时皇上不仍可以高枕无忧了?至于美人儿,天下何其多?皇上作什么非要拆散他们这对有情人呢?母后若泉下有知,必定亦是不愿意瞧见皇上做这般有损阴德之事的!”(未完待续) 获救 平心而论,皇后这一番话儿,已说得够恳切够委屈求全了,当然,她亦确实有自己的私心,但总的来说,还是出于对水溶黛玉的同情与愧疚,才会这般说的。然听在水泓耳朵里,却觉得万分不受用,因猛地抽回自己揽着皇后肩膀的手,双手交叉放至背后,缓缓后退了几步,方满脸阴霾的看着皇后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说朕做的事儿,是有损阴德的!你当真以为与朕情分匪浅,又生了朕的嫡长子,朕便不会治你大不敬之罪了?!” 他的语气太过森冷,表情太过陌生,“大不敬”之罪的帽子又太大,以致皇后竟禁不住瑟缩了一下,人亦怔住了。她从未见过水泓有这般冷酷绝情之时,——她所熟识的水泓,素来都是温润的谦谦君子,待所有人都极宽和,尤其待她更是独一无二,而非像此刻这般居高临下的藐视着她,让她甚至产生错觉,自己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那犯了错的臣下的!——以致乍见之下,她竟打心眼儿里生出了一股子寒意来。她怔了半晌,方意识到,眼下这个男人,已不再是她所熟识的那个跟她同床共眠了十余载的男人了,她与他之间,彼时虽近在眼前,却似被一条看不见的鸿沟所隔着,再回不到过去了! 心底涌上来的深深的绝望与悲哀,反倒让她攸地冷静了下来,正所谓“伴君如伴虎”,自己可还有儿子要保护,有家人要保护呢,又何苦以卵击石,白惹得他生气,到头来吃苦的反而是自己?因翻身下到地上,跪到水泓膝下,竭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臣妾知罪了,请皇上责罚!”这已是她的底限了,因着出身豪门世家,她自亦有自己天生的傲气,以致她虽已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一时半会儿仍是做不来那哀声告饶之事。 其实水泓亦非真要治皇后的罪,他之所以忽然这般大的反应,不过是因为连日来被人奉承迎合惯了,忽然间有点儿接受不了有人在自己跟前儿说教罢了,他对皇后,终究还是有几分真感情的!——先前那二十几年几乎可以说是“夹着尾巴做人”的经历,早已使得他变得过分的自尊自傲起来,如今一旦得了势,变作了别人看他的脸色过日子,也难怪他受不了有人与唱反调儿!然说出去的话有如泼出去的水,想要再收回,已是再不能够,因此他虽瞧见了皇后眼底的不敢置信与伤痛,到底拉不下脸子来说上几句软话儿,因冷冷扔下一句:“念你初犯,朕今儿个就饶过你,你自己好好儿反思反思罢!”便带着几分不自在,拂袖去了。 余下皇后瞧着他的背影行远了,方苦笑一声,旋即颓然的坐到地上,将头埋进双膝之间,无声的痛哭起来…… 水泓负气离了皇后的寝殿,却并不回自己的奉天殿去,反而屏退了众跟随之人,只留了戴权一人跟着,便一径去了这些日子以来,明为黛玉居住,实则软禁她的西院儿。 守住院门的婆子们远远儿的瞧见他走过来,忙不迭便就地跪在了两旁。水泓走近,令其开了门,又摆手示意其退下后,方举步走进院子,缓缓行至正房门前,微微用力推开了门。  就见一道袅袅娜娜却稍显单薄的背影儿,不是别个,正是属于黛玉特有的,正坐在窗前,单手托着微微上仰的香腮,呆呆望着窗外的天空。——窗户是朝着北面儿开的,显然她所仰望的,正是奉化帝陵的方向。 水泓几乎是只瞧了一眼,便被黛玉袅娜的身姿所迷住,心上更是攸地荡起一股子热辣辣的激流来,从今以后,眼前的绝色美人儿,便是整个儿属于他的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方抬脚行至黛玉身后,伸出右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彼时黛玉方意识到有人靠近自己了,陌生人的碰触,让她觉得十分不舒服,因忙缩了一下身子,避开了那只手,方略带慌乱的转过了身子。却见来人不是别个,竟是她这些日子以来恨之入骨的水泓!想着方才触碰自己的,竟是这个无耻之徒,黛玉心里霎时涌上一阵儿说不出的恶心与厌恶来,因想亦未想,便抬手与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旋即方绕过他,走回了青冉的床前坐下。 再看水泓,早已是目瞪口呆,几乎没反应过来方才黛玉是在搧他耳刮子。及至到反应过来,眼底攸地浮上了一抹凌厉的杀气来,但他很快又敛住了,不怒反笑,向黛玉道:“俗话儿说‘打是亲来骂是爱’,看来公主是等不及要作朕的妃子了?”说着又上前逼近了两步。 黛玉被关在这里十数日,不论白昼黑夜,都只有一个气若游丝、危在旦夕的青冉相陪,她既要时刻担心着青冉的存亡,又要担心着水溶眼下的安危,早已是身心俱疲,宛若惊弓之鸟了,如今见水泓不怀好意的逼近,禁不住“刷”的一下煞白了脸子,单薄的身子,亦不由自主的轻颤起来,眼角儿甚至已有了泪意。但她到底不愿意在水泓这个大恶人面前表露出自己丝毫儿的惊惧与怯意来,因忙握住了床上青冉冰凉的手,方缓缓站起身来,一脸凛然的冷冷说道:“先皇整好儿才走了四个月,皇上却已忘记潇湘是早已被先皇指与当朝的北静王爷为正妃,不日就要完婚的了,看来皇上的记性儿,真真是不太好啊!抑或是……皇上觉着先皇已是人走茶凉,他老人家的旨意,亦再没有了威力,大可以忤逆他老人家,抗旨不遵了?” 原本以她的身份,是该自称“臣妾”或是“臣妹”,抑或是自称自己的名字“黛玉”方不显得失礼的,然对着水泓,她实在不愿意那般自称,以免亵渎了自己,因才用了水百川给她的封号“潇湘”二字自称,一如她仍称水溶为“北静王”一样,都有不屑水泓,且提醒水泓他们可是蒙先皇指了婚的,他便是贵为新帝了,亦不能忤逆先皇之意的意思。 水泓被她这番犀利的话儿说得脸上青白交错,但低头沉吟了片刻,便回复如常了,道:“先皇的旨意,朕自然不敢有违亦不会有违,但六弟的托付,朕既已答应了,一样儿不能有所违背!告诉不得公主,此前六弟虽与公主情投意合,但终究此番父皇的忽然驾崩对他影响更大,让他由不得后悔起早年间一直待父皇不假辞色,未曾在父皇跟前儿好生尽孝之事来,因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亦真个糊涂,竟因着一时看不开母妃的薨逝与父皇这么多年对我的严厉,以致一直未曾在父皇跟前儿好生尽过一日的孝,端的是不孝至极啊!’;又说‘父皇身为天宸的君主,成日价原已是日理万机了,又那里抽得出多少空儿来照管咱们弟兄?偏我不懂事儿,不说替他分担一二,反倒徒惹他生气,实在不配为人子!’云云。” “言谈间是无尽的懊恼与悔愧,最后更是在此番扶梓宫去奉化之后,坚持说要呆在那里替父皇守陵,早晚侍奉父皇,直至终老,方能稍稍减轻一些这些年来对父皇不孝的愧疚之情!至于事前之所以一直未告诉公主,不过是怕公主听了会伤心难过继而阻止他罢了,毕竟他与公主亦是这么多年的情分了,要面对面伤公主的心,终究不忍。只是他既已立意与父皇守一辈子的陵了,自然不忍再耽误公主的终生,且又素来与朕交好,极为信得过朕,故而将公主托付与了朕,求朕一定要善待公主一辈子。朕见他说得诚恳,且心里确实亦是仰慕公主已久的,遂答应了他一回来便迎娶公主的要求,还请公主不要辜负了六弟这番苦心,早日将养好身子,与朕完婚才是!” 黛玉虽早在当日皇后下药强自留下她与青冉之后,便已了解到水泓的口蜜腹剑与卑鄙无耻了,然彼时在听了他这番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话儿后,仍是被惊得瞠目结舌,半日回不过神儿来,这般无耻至极之徒,缘何先前无尘哥哥与她便一直未曾瞧出他的真正面目来呢?!天宸的江山交到他手里,果真便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吗? 不过惟一值得庆幸的便是,照他那番说辞,水溶这会子犹留在奉化帝陵,当是性命无虞的,她一直悬了这么多日的心,方稍稍安定了些微。 因怔了好半晌,方冷冷一笑,反问道:“如此说来,我还要感谢皇上的收留照顾之恩了?”说毕见水泓一副理当如此的模样儿,她的声音攸地更又冰冷了几分,“只是皇上在说方才那番话儿之前,是否亦该先问一问您自己、问问这宫里这京城任何一个人,可相信您才刚那番说辞的?您在指黑为白之前,亦该先想清楚,这黑,可到底能不能指为白才是!”言下之意,便是她与水溶感情甚笃之事,是放眼全京城所有人都知道的,他这番说辞,只好拿去哄骗那三岁的无知小儿罢了! 未料到黛玉被软禁了这么些时日,担惊受怕了这么久,人虽瘦了一大圈儿,却仍能这般反应敏捷、伶牙俐齿,水泓不由对她更又添了几分欣赏之情。但欣赏归欣赏,他仍没有打算要就此放了她的意思,更知道自己再要这般与她说下去,只怕亦是说不到她点头同意嫁给他的,何必再在这里白费口舌,倒不如立时回去着人准备册妃大典所需要的一应事宜的好,因扔下一句:“明儿个一早朕会打发太医来先与你请平安脉,毕了再打发内务府的人过来与你量尺寸做礼服,三日后行册妃大典。”便扭身去了,当然,并未忘记唤人来守着黛玉,且是时刻不离的那种,想是为了防止她寻短见。 余下黛玉懵了片刻,方反应过来水泓这是欲不顾自己的意愿,“霸王硬上弓”的逼娶自己了,又气又怒又急又慌又无计可施,那眼泪更是如断线的珍珠一般,大滴大滴的掉落了下来,惹得水泓派来的婆子们瞧得又慌又怕,惟恐哭坏了这个小祖宗,以致水泓让她们吃不了兜着走,因忙都围上来七嘴八舌的劝。黛玉因着水泓的关系,对她们自然不会有好脸子,因一反平日里温雅冷清的性子,哭着让她们都出去,但婆子们那里敢离开半步?没奈何,黛玉只能当她们空气一般,顾自哭起自己的来,直至哭累了睡着了,方被婆子们小心翼翼移到了床上去,但仍不敢离开半步,因自发分作了两班儿,说是一班人守上半夜,一班人守下半夜。 “玉儿,醒醒,醒醒,是我回来了……” 半夜时分,睡得迷迷糊糊、极不安稳的黛玉被人轻轻摇醒了,惺忪朦胧中,她觉得那声音是那么的熟悉,以致她在乍听之下,已是忍不住潸然泪下;但她实在害怕此番又是如之前的每一夜那般,无数次的感觉到了水溶的归来,及至到满心欢喜的睁开眼睛时,却发现不过是清梦一场罢了,倒不如一直沉浸在美梦中,不要醒过来面对那梦醒后时的失落与哀伤的好,故而她虽已醒了七八分了,但仍紧闭着一双美目,不愿睁开。 床前水溶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淡淡的月光,瞧着有两滴清泪自黛玉在不过短短十数日内,已瘦得仅止巴掌大的脸颊上滑下,明白她分明已经醒过来了,却不愿意睁开眼睛,只是默默流泪,只当她是在怨自己这么久才来救她,心下禁不住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因忙弯下身子,伸臂轻柔的将她拉起来抱在了怀里脸贴着脸,低声儿略带哀求的说道:“玉儿醒醒,是我不好,这么久才来救你……”说着鼻头亦是禁不住一酸,后面的话儿亦哽在喉间说不下去了。 彼时黛玉心里犹不敢相信水溶是真个回来了,仍眼下这个怀抱却又分别是她记忆中那个温暖的怀抱,笼罩在她四周的气息,亦分明是她所熟悉的那股子气息,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真实到比她之前任何一次的梦境都要真实,她终于忍不住缓缓睁开了眼睛。 就见水溶一张俊脸,此时竟真在离她脸孔不到仅只几寸的地方,只是他的脸子同样瘦了一大圈儿,且眼圈亦微红着罢了。黛玉快速眨了几下眼睛,又伸出颤抖的小手踌躇的抚上了他的脸,感受到了手下实实在在的温暖触感后,终于相信水溶是真回来了,亦再顾不得矜持与害羞,便闭上眼睛,泪流满面,却幸福喜悦至极的扑入了他的怀中! 劫后重生的两个人一直抱了不知道多久,仍不愿意松开彼此,尤其黛玉,更是生恐自己一松手,水溶便会再次消失不见了。好半晌,还是水溶先恢复了少许的理智,因忙微微松开黛玉,附耳轻声说道:“这里可有什么东西是要收拾的?若是有,趁早收拾了,咱们好早点儿离开,免得过会子被人发觉,横生枝节。” 经他这么一说,黛玉方后之后觉的想到,水溶这个时刻孤身独闯禁宫,会不会有危险?因忙压低声音急道,“哥哥来时可曾被人发现了行藏的?”又四下里打量了一番,继续问道,“院子里和屋里那些个婆子们可有瞧见你来的?” 水溶冷然一笑,道:“就凭他们,还不至于能难到我。”又问,“真个有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 黛玉见他说得笃定,心下稍安,摇头轻轻道:“这里并没有多少东西是属于我的,便是有,经此一役,亦再不欲要了,省得以后瞧了,想起这段日子非人的经历,没的白堵心。”幸得当日临出发前皇后留她在宫里小住时,因想着王嬷嬷等人至出发那日,将直接从林府出发,因此将行李都留在了府里,只略带了几样儿换洗衣衫与素色首饰进宫,不然此番要丢的东西,可就多了去了。 水溶点点头,道:“如此咱们就走吧。”打横抱了黛玉下地,便要推门出去。却被黛玉小声儿唤住,道,“青冉怎么办?她……她病得很重,但这些日子以来因着有皇后送来的千年参汤续着,病情虽未好转,但却没有再进一步恶化,哥哥可不可以连她一块儿带走?”她不敢想像,这些日子以来若没有青冉在身边陪伴,——那怕她一直这般不省人事的昏迷着,她还能不能在她无数次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继续坚持到此时此刻水溶出现在她眼前。 “傻丫头,青冉自然是要同了咱们一块儿离开的。”水溶如何不明白黛玉的心情?便是他自己,眼下亦不能再单纯的拿青冉只当自己的一个手下看,而是拿他当自己的姐妹自己的亲人一般充满了感激与歉疚的。因轻轻击了一下掌,一条人影便自窗外悄无声息跃了进来,不是别个,正是很久已未曾出现在黛玉跟前儿的邢之源。 黛玉见到他忽然出现,禁不住面上一喜,但旋即又焦虑起来,道:“我与青冉就这么走了,明儿宫里发现咱们两个不见了,会不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那些个看守咱们的婆子们,又会不会受到牵连?”饶是婆子们此番充当了水泓与皇后的“帮凶”,她仍是不忍瞧见她们因此而丢了性命。 一席话儿说得水溶禁不住暗自叹息起来,他的玉儿啊,为何在经历了那么多不公平的遭遇后,仍能保持那般善良的心性呢?而那些一心欲算计她之人,又是如何下得去手的?但自己喜欢她的,不正是这一点吗?因扯唇短促的嗤笑了一声儿,方摇头道:“玉儿不必担心,此番牵连的宫人挺多,所谓‘罚不惩众’,他要维持自己在世人眼里的‘仁君’形象,是决然不会要她们命的;再则,余下的一应事宜,都交予我来操心便好,玉儿你只管安心便是。” 说毕亦不再多说,只示意邢之源上前打横抱起青冉,他自己亦抱起黛玉,便轻飘飘的跃出窗户,跃上房顶,眨眼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当中…… 饶是水溶有意放慢了速度,前所未曾尝试过的高来高去、腾云驾雾的感觉,仍是使得她十分不适,以致他们好容易左转右转的到得一所外表瞧起来十分普通的宅子前停下,下得地上时,黛玉早已是煞白着脸子,摇摇欲坠了。水溶见状,忙又打横抱起她,同抱着青冉的刑之源一块儿,不经正门,只飞身从侧面墙上进了那宅子,又左转右转,在一座三间的院子前停了下来。 早有里面儿的人听到响动,接了出来,不是别个,正是北堂长老及王嬷嬷紫鹃雪雁百灵等众。瞧得水溶二人平安带了黛玉与青冉回来,众人俱是喜之不禁,王嬷嬷等人更是禁不住掉下泪来,还是顾虑着黛玉见了心下烦闷,方强忍着迎进了屋里。 进入内室,王嬷嬷等人还要先问黛玉连日来可好不好,却被黛玉摆手止住,转而向北堂长老急声儿道:“长老且先瞧瞧青冉罢,她病得很重,已经人事不省十几日了,我真是好怕她再……醒不过来了。”说着已是掉下泪来,但旋即她又转悲为喜,“幸得长老及时赶到了,此番青冉终于是有救了!” 北堂长老听说,并不接话儿,只是顾自上前执起黛玉的手腕儿凝神诊了诊脉,方道:“姑娘的身子倒无大碍,只是疲惫虚弱太过,我这就给你开个安神的方子,令人熬了来姑娘吃下,好生歇息去罢,青冉这里,有我呢,你只放心便是。”又示意王嬷嬷等人带她先下去休息。 黛玉听说,犹不愿就此离开,却拗不过水溶等人亦来劝,又想着自己留下,确是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得只能答应着去了。水溶不放心,亲自将她送回早已准备好的卧室,柔声嘱咐了她一阵儿,又命暗卫们时刻不离的保护着她后,方依依不舍的往前面儿去了,不在话下。(未完待续) 掣肘 虽说昨日才舟车劳顿的返回京城,今儿个五更天又起来上朝听政,水泓的精神与心情却是大好,不为别的,只为他三日过后,便要再次作新郎官儿了。虽说纳妾勿须拜堂,但娶正妃侧妃却是不能马虎,因此这早已非他第一次作新郎官儿了,然却没有那一次,及得上此次这般让他心神激动了,包括当年迎娶皇后时,他亦未曾这般激动过。以致他都要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自己早已非那不知人事的毛头小子了,缘何还会这般沉不住气儿了? 坐在奉天殿的御案前,手里虽拿着奏折,右手亦拿着朱笔,一副忙不过来的模样儿,然水泓的心,却早已神游到了天外,手上的奏折,更是半日未曾翻到下一页。侍立在一旁的戴权见状,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强自忍着。 又发了一回怔,水泓似是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因放下手里的奏折,假意咳嗽了一声儿,方问戴权:“可遣人洒扫规整长寿宫去了?太医呢,有没有传太医去飞凤宫的?内务府那边儿又怎么样了?”又问,“朕今儿个打早便派了人送潇湘公主去奉化的消息可放出去了?”虽说心里明白待行册妃大典之日,那些个原本认得黛玉的人,是必定会瞧出端倪来的,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那怕文武百官极有可能会在私底下议论他掩耳盗铃,他仍认为此举十分必要的。 戴权见问,忙恭声回道:“回皇上,已放出消息去了。另外,奴才打早儿便遣了人去长寿宫,又遣了得用之人去瞧着,至于内务府与太医院,亦都派人去传了话,想来这会子当已各自忙活儿起来了。” 满意的点了点头,水泓正待说话儿,却见一个小太监低着头小跑进来,跪下说道:“启禀皇上,飞凤宫那边才有人来传话儿,说是有十万火急之事,请皇上务必拨冗摆驾一遭儿。” 水泓一听,便知定是黛玉那边儿出什么事了,只因事前他曾告诉过那边儿的婆子,一旦黛玉有什么事儿是她们处理不了的,便以皇后的名义过来通报,免得在行册妃大典之前走漏了消息,再横生出什么枝节来。因一面站起身来,一面命戴权:“摆驾飞凤宫!” 戴权听说,忙高唱一声:“皇上摆驾飞凤宫——”便躬着身子紧随水泓之后,领着一大群人,簇拥着他浩浩荡荡往飞凤宫方向去了。 一时到得飞凤宫,却见皇后并未如往常般领着众人迎接出来,只派了她的奶母领着众人迎接,说是她‘身子不适,太医说须得卧床静养,请皇上恕罪’。 水泓心下明白皇后并非是身子不舒服,而是心里不舒服,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扔下一句:“如此尔等便好生照料着皇后罢!”便径自去西院儿瞧黛玉去了。 西院儿守门的婆子们瞧得水泓过来,忙都就地跪下行礼,只是一个个儿的都忍不住身子轻颤,水泓乃问何故,众婆子忙又赔笑着说‘无事儿’,以致他以为是黛玉出了什么事儿众人心里害怕不敢明言,心下大怒,一脚踹翻就近的一个婆子,便忙大踏步进去了。 却见正房的房门紧锁着,片声皆未传至外面儿来,水泓心下纳罕,正欲命戴权去外面儿问问婆子们是何缘故,却见戴权已“轰”的一声,直挺挺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而方才还大门洞开的西院院门,亦“砰”的一声,无风自关了,整个院子,霎时静得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见! 水泓又惊又怕,心里攸地浮上一股不祥的预感来,下意识便拔腿儿欲往外跑去。不想未及举步,伴随着“吱嘎”一声儿响,他整个人已被一股大力拉着,硬生生拖进了屋子去,房门则在他身后重重关闭上了。 晕头转向之间,他禁不住扯开嗓子,便嚎叫起来:“来人哪,有刺客,护……”后面儿的“驾”字尚未喊出,他只觉胸前一麻,便大张着嘴巴,再喊不出半个字儿来;人亦似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动不能动了。 明白自己现下已是别人刀俎上的鱼肉了,水泓心里反倒镇静了下来,只因他想到,以偷袭他的人那份儿统筹一切的心计和那份儿快如闪电的身手来看,果真他要杀自己,自己焉能还有命哉?显然那人并无杀他之心,那么,一切便都还有挽回的余地,至多,他答应那人提出的一切不甚过分的条件便罢了!不过在那之前,他总得先看清楚到究是何人偷袭他是正经,将来一旦得了机会,报仇时亦不会找错对象,因忙稳住心神,四下里打量起来。 四下里扫了一圈儿,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屋子正中榻上端坐着的两人,及右下首第一位坐着的一个人身上,然后身子一震,便赫然呆住了,只因上首坐着的两个人不是别个,却分别是水溶与忠顺亲王水百里,下首第一位,则是李常禄。 不错,上首坐着的,正是水溶与忠顺亲王水百里,只不过彼时前者是一脸的面无表情,后者则是一脸的痛心疾首与悔不当初罢了。 原来当日水溶一离开水泓专门用来困他的那间石室,为防止被水泓察觉,先便作了一番乔装,将自己扮作了一个极不起眼儿的侍卫,方趁夜深人静之际,悄悄儿去见了忠顺亲王,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告诉了他连日来水泓的所作所为,并请他帮忙想出一个辖制水泓的有效法子。 忠顺亲王当场便被水泓如此卸磨杀驴、不顾兄弟手足情谊的行为气了个半死,嚷嚷着‘早知道当日就不该力保他等位,该让他与老大斗个你死我活的!’之类的气话儿,又一叠声儿的说要拿当年太祖爷御赐的皇金戬打死他。——当年水百川尚为太子之时,虽文韬武略,贤德大度,但先皇亦即水百川之父,仍担心自己百年之后,水百川会做出什么不利江山社稷之事,抑或是不利于万民之事,遂特意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御赐了一根黄金做的金戬与其兄水百里,并说金戬可“上打天子,下打百官”,让其时刻监督着水百川。 后因水百川当政期间,一直勤于政事,为民谋福,堪称一位不世出的明君,在他治下的百官自然亦上行下效,都颇为贤德;且忠顺亲王又系与水百川一奶同胞的兄弟,自小情分非比寻常,水百川的一些个只要不伤大雅的小错误,都被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略过了。久而久之,朝堂上下都对忠顺亲王手上握有一根儿作用比尚方宝剑还大的金戬一事,遗忘得差不多了。 水溶亦是忽然听他提起,方忆起此事儿的,心下不由一喜,以后可以掣肘水泓的武器,可不又多了一样儿了?因忙劝忠顺亲王,眼下先皇梓宫才葬至地宫,尸骨未寒,果真要在这里闹将起来,只怕先皇走得不安心;一旦传了出去,亦会使皇室蒙羞,倒不如回宫后再悄悄儿的将此事儿处理了。 ——原来他被关在石室那两日时,已经想好,待此番自己脱困后,便先回宫接了黛玉;再寻了忠顺亲王与李常禄一块儿,进宫去将当日水百川留下那两份儿传位于他及封水泓为亲王的遗诏亮与他看,并告诉他,倘他胆敢再生出什么坏心,或是敢不勤于朝政,不善待百姓,他便会毫不留情的拿回那原本便属于他的皇位!当然,他亦考虑到了水泓若不就范,反过来对付他们的可能性。对于这一点,他倒不是很在意,水泓若真敢反过来对付他们,他有的是法子让他服服帖帖,他说东他不敢往西。横竖他绝尘宫有的是可以控制人一辈子的蛊毒,之前之所以一直未那般作,不过是考虑着那份儿早已变了质的手足情谊罢了,如今既已决定与他恩断义绝了,他自然不会再下不去手了! 如今倒好,忠顺亲王手里还握有一条太祖爷御赐的金戬,以后可以掣肘水泓的东西,便又更多了一样儿,他相信,此番他是一定不敢再生出什么歪心来的了。 忠顺亲王被水溶一番深明大义的话儿感动得几乎不曾掉下泪来,直埋怨他当日不该那般重情义,轻易便把皇位让与了水泓的,亦好过现下他落入这般任人宰割的局面;又咬牙发狠说此番定要帮助水溶夺回那原本便属于他的皇位,让水泓为自己的所做所为,受到应有的惩罚。 水溶自己闲云野鹤惯了,实在定不下心来几十年如一日的待在皇宫那一方小天地里,不能去做自己要做的事儿,不能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且水泓在这件事儿上虽做得过火了,处理起朝政来却是颇有才干,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天宸的一代明君,因请求忠顺亲王此番只把此事儿当他们水家的家事儿来处理即可,切莫闹大了,动摇万千百姓的心及国之根本。 当事人都这般说了,忠顺亲王除了满心感叹水百川养出了这样儿一个好孩子来,还能再多说什么?因满口便答应了他的要求,又命人悄悄儿去请了李常禄来如此这般商议了一番,方各自散了。 彼时水溶犹不知道黛玉在宫里的困境,还是次日在回京的途中,那日救他脱困的刑之源方抽了个空儿,吞吞吐吐的告知了他此事,又说因此事儿算得是水溶的家事,他身为外人不好做主的,因只是命了人在暗中保护黛玉,并未寻机会救她出宫,请水溶示下。 以水溶对黛玉的看重,乍一闻得此事,自然怒不可遏,浑身更是攸地盈满了浓浓的杀气,但他终究是个极能控制自己情绪的成人了,又岂会不知道眼下若自己一怒之下杀了水泓,事后势必会惹得朝堂大乱,乃至天下大乱,自己亦将被当作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之恶果?便是明儿去到九泉之下,他亦无颜去面见水百川!因只是一掌拍碎了附近的一块巨石,强自咽下了那口气。只是,却亦在心底想好,此番虽可可免去水泓的死罪,活罪却是万万不能少的了! 待回至京城,因又悄悄儿与忠顺亲王及李常禄计议了一番,他方辞别二人,唤了刑之源一道,趁夜深人静之际,遣入宫中,救了黛玉与青冉出来。待安顿好主仆二人后,他只略微打了个盹儿,便又悄悄儿去到忠顺亲王府上,与水百里一块儿坐了马车,人不知神不觉的先去到飞凤宫,如此这般做了一番安排,于是方有了才刚水泓刚遭遇那一出儿。 且先把话说回。如今水溶见水泓见到自己,立时一副满脸惊惧,满心都是疑问,奈何不出口的模样儿,禁不住冷哼了一声,抬手只一指,隔空解开了他的哑穴,便低下头,顾自吃起茶来。 水泓好容易可以开口了,头一句话儿便禁不住失声叫道:“你不是还在奉化吗,缘何会出现在这里?”心里忽然有些后悔当日在奉化时自己太过心软了,他早该料到,水溶不会是那般轻易便能对付得了的,早知道他就该狠下心肠,在那里便置了他于死定,不留后患的,如今可好,不过才只短短几日,他与他之间“刀俎”与“鱼肉”的关系,便已然互换了! 水溶见问,眼皮儿都未抬,只是用被冰水浸泡过的声音冷冷说了一句:“你以为小小一间石屋,便能困得住我的?”便再无他话儿。 倒是一旁忠顺亲王再忍不住,跳起来便啐了水泓一口,咬牙骂道:“你倒还有脸子来问老六缘何会出现在这里,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的奸计已经得逞,以后便再没有谁能威胁到你的地位了?呸!可怜先帝他勤勉宽和一辈子,倒生出了你这么个无情无义、寡廉鲜耻,暗算弟兄手足、谋夺未来弟媳的东西来,我水家人的脸子,都教你丢光了,明儿可还怎么配作这天宸万里江山的拥有者,配作这天下万民的表率?!”昨儿个夜里他已自水溶口中得知水泓暗算了他不算,竟还欲谋夺未来弟媳之事了,越发怒气滔天,因才会这般毫不留情的骂水泓的。 一席话儿说得水泓面红耳赤、恼羞成怒,亦再顾不得水百里是皇叔,张口便冷笑着反问道:“皇叔还知道皇室中人要作天下万民的表率呢?朕还以为皇叔已忘记这一茬儿,才会对着朕这般倚老卖老的大呼小叫、尊卑不分了呢!” 水百里一生光明磊落惯了,性子又直,最是见不得那等藏奸露邪之事,如今却见水泓犯了大错儿不算,竟还敢这般理直气壮的顶撞于自己,怒极反笑,道:“本王原欲将此事儿只当作我水家的家事儿来处理,在世人跟前儿与你留面子,不想你倒这般不知好歹,反过来与本王摆起皇上的谱儿来,你以为如此一来,本王便会怕了你了不成?”因喝命李常禄,“常禄,请本王的皇金戬来!” 李常禄忙应声站起,半躬下身子,打开了一旁桌子上一个精致至极的木箱。适逢有一束阳光透过半开着的窗户射进来,整好儿射在了木箱之上,登时满屋子都泛起了闪闪的明亮的光芒,不用说,自然是箱子里的皇金戬所发出的! 先跪下行了三跪九叩大礼,李常禄方小心翼翼捧了那金戬到得水百里面前,水百里与水溶忙亦跪下行了大礼,方站起身来,由前者接过了金戬。 就见水百里持了金戬,缓缓踱至犹不能移动分毫儿、但脸子却不觉白了几分的水泓跟前儿,冷冷一笑,道:“本王用这根儿太祖爷御赐的‘上打天子,下打百官’的皇金戬打你,不算倚老卖老、尊卑不分了罢?”一面说,一面已绕至水泓身后,旋即举高手里的戬,重重打在了他的后背上。 水泓亦是如先时水溶乍一闻得水百里命李常禄请金戬时,方忆起他手上还握有这样儿一件堪称是无所不能的“法宝”的,虽有几分慌乱,倒还不至于害怕,毕竟那金戬只有打人的权利罢了,却并没有废黜他的权利,他以后有的是机会扳回今日这一程;且此番原是他理亏在先,对不住水溶在先,水百里用金戬打他,倒亦师出有名。因咬紧牙关,硬生生受了水百里几戬。 见水泓既不呼痛亦不告饶,水百里只当他心里不服自己错打了他,越发生气,手下的金戬亦下去得越发快越快狠了。 眼看水泓已忍不住在大口抽气,不能移动的身子亦在微颤,额上更是汗如雨下了,一旁水溶终于冷冷出声了:“皇叔且先息怒,果真打坏了,倒不好再议后面的正事儿了,况您老人家亦该顾惜自己的身子才是,没的白累坏了。” 水百里听说,暗恼自己一时气糊涂了,倒忘记还有正事儿要办了,因扔下一句:“罢了,本王就暂且饶过你这一遭儿。”方收了金戬,退坐回榻上,一行喘着气,一行吃起茶来。 一时他歇息够了,方放下茶碗,抬起头来看向水泓,欲切入正题,——这亦是来之前他们便说好了的,让水百里先提出遗诏之事,罢了李常禄再在一旁作证,由不得水泓不信。不想未及开口,水泓却先强忍着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开口说道:“皇叔用太祖爷御赐的皇金戬打朕,不管朕是否真犯了错儿,朕都无话可说。但只一点,朕虽领了皇叔的打,却并不代表朕便认为皇叔所说的话所作的事,都是正确的,皇叔以下犯上之罪,朕还是要追究的……” 一语未了,已被水百里冷笑着打断:“你倒还真拿自个儿当皇上了,若非当日老六念着与你这么多年的情分,不忍让你伤心失望,私自违背先皇遗诏,将皇位让与了你,你以为你今儿个会有机会站在这里,对着本王摆皇上的谱儿?你倒还真拿自个儿当皇上了,哼!”说毕喝命李常禄,“将先皇那两份儿遗诏都奉至他跟前儿,让他好生看看,好生反省反省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可该是不该那般做,方才本王打他,又可曾打错没有!” “老奴遵旨!”李常禄忙点头应了,一面将水溶事先交到他手上的两份儿遗诏都取出来,依次展开,先后奉至水泓眼前,并刻意停留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以保证他绝不会漏看一个字儿后,方将其按原样儿收了起来。 彼时水泓早已是呆若木鸡了。如果说方才水百里抬出那根儿能“上打天子,下打百官”的金戬来时,他心里还只是有所忌惮,忌惮其会在以后的日子里,以此为武器明里暗里与他抗衡,但并不十分害怕慌张的话,那么此时此刻,在李常禄将那两道遗诏都捧到他跟前儿让他瞧过以后,他心里则已是彻底乱得没有了章法! 他再没有想到,水百川不过凭着离世前与水溶那才只短短几个月真正意义上的相处,便已暗自改变了主意,要废了自己另立水溶为新帝,而改封做了二十几年储君的自己为亲王!他的心里霎时涌上了一阵儿深深的怨怼与哀伤来。诚然水溶自小丧母,又一直不得水百川宠爱,以致受尽欺凌方长大成人十分可怜,可他到底还曾得到了水百川完整的父爱,那怕只有短短的几个月,至少总还得到过!不像他,终水百川一生,都未曾正眼儿瞧过他,未曾真正拿他当过自己的儿子好生看顾,而是由始至终都只拿他当一个普通的臣子;甚至在临死之前,还要剥夺他继承皇位的权利,他的心,可真真是生得有够偏的,难道自己就不是他的儿子,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吗?! 乱麻一般的思绪,扰得水泓的身子即便是因着被水溶封了穴道,动弹不得,看起来仍是颤抖得有如秋风中的一片落叶,随时都有坠落到地上的可能;至于他的脸子,更是早已煞白得不像是活人了! 满脑子嗡嗡作响之际,又听水百里痛心疾首的道:“你与老六打小一块儿长大,那份情谊,满朝文武谁人不做谁人不晓?旁人不知情的,只当是你一直在照顾保护老六,但本王却瞧得清楚分明,早些年老六还小时,或许是你在照顾保护着他,但及至到他晓事后,你扪心自问,到究是你照顾他多一些,还是他回护你多一些?你之所以能在与老大的明争暗斗中,一直处于不败之地,凭的都是谁?最后他甚至连天下至尊的皇位都毫不犹豫的让与了你,且怕你知情后会心里不痛快,连本王这个亲叔叔都瞒着,他待你这份情谊,别说报答当年你与先皇后照顾看护他的情谊已是绰绰有余,便是再大的恩情,亦可以一笔勾销了,他之所以坚持这般做,不过是他顾念着与你的手足兄弟之情罢了!” “可是你呢,你又都作了些什么?别说皇位是他顾念情分,让与你的,便是先皇真个将皇位传与了你,你亦不该做出那等‘鸟尽弓藏’的糊涂事儿来啊,你也不想想,你之所以能在登基后这么短的时日内便稳住朝政,稳住百官,凭的又是谁?若没有先前老六私底下经年累月的苦心与你筹划,你能这么快便稳住阵脚儿的?你倒好,不过才只登基短短几月,便想着要谋害与他以绝后患了,你的良心难道都被狗吃了吗?况以他的能力,便是没有皇上临终前留的遗诏,他果真要肖想皇位,想来当亦不会是什么难事儿,又何苦要这般劳心劳力的辅佐你这么多年,最后还落得个吃力不讨好的下场?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也就罢了,难道你的眼睛亦瞎了,脑子亦钝了,都不会自己去看自己去想的吗……” 水百里后面儿还说了什么,水泓一律听不见了,此时此刻,他满脑子都回荡着他方才最后那一句话‘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也就罢了,难道你的眼睛亦瞎了,脑子亦钝了,都不会自己去看自己去想的吗?’,一颗心更是攸地被自责、后悔、羞愧、内疚……等诸多纷杂的情绪所充斥了个满满当当。 是呀,别说水溶有水百川留的遗诏,便是他没有遗诏,以他的能力,要最终夺得皇位,那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可是他有那般做过吗?没有,他一直都在尽心尽力的辅佐着他,那怕他利用了他所最为心爱的女子,他仍一如既往的在支持着他辅佐着他!可是他呢,他都做了些什么?不独卑鄙的暗算了他,欲圈禁他一辈子,甚至还无耻的欲谋夺他未过门儿的妻子,他的行为,实在是有够猪狗不如的了!他凭的是什么,难道就凭的是当年自己母亲对水溶那一番看顾之情?不过短短两年多的看护,水溶便是要还,亦早该还尽了,他凭的到底是什么,他到底从那里来的底气儿,确定水溶便会无条件的任他予取予求的?!(未完待续) 保障 突如其来的真相,让水泓在极度震惊之余,一颗心更是霎时被自责、后悔、羞愧、内疚……等诸多纷扰杂乱的情绪,充斥了个满满当当。他方才原已被忠顺亲王用金戬打了一顿,如今情绪又忽然这般混乱纷杂,身子自然再承受不住心上这般重大的压力与负荷,以致他全身的经络忽然错乱,竟于无意之间,强行冲破了方才被水溶封住的穴道,跟着更是“噗”的吐出一口鲜血,人已直挺挺栽倒在了地上。 一旁一直未开口说话儿的水溶冷眼瞧至这里,心下一惊,以为他急怒攻心,伤及了经脉甚至五脏六腑,因想亦未想,便抢上去将手探向了他的手腕儿。却发现他不过是一时气血不畅,以致血不归经罢了,并无什么大碍,因忙出手如电的点了他身上几处要穴,不让其气血再翻涌后,便欲起身再退回去。 不想却被水泓一把拉住了右手,断断续续说道:“六弟,这些年来,委屈你了,都是二哥被猪油蒙了心了,一再的对你不住,真真是糊涂至极,糊涂至极啊!幸得二哥悔悟得还不算太晚,还未曾酿成大错,一切都还来得及补救……”说着已是哽咽得说不下去,但抓着水溶的手,却是一直未曾松开。如今既已确定水溶压根儿无意于皇位了,他心下亦算是彻底安心了,只要他不会凭那两道遗诏夺回原本便属于他的皇位,他会在以后的日子,竭尽所能、千倍万倍的去补偿他的,他想。 水溶听说,只是冷笑:“怎么皇上又要在我跟前儿表演‘苦肉计’了?对不住,我便是傻子,在被你欺骗利用了那么多次以后,亦该学乖了,所以皇上大可不必再在我面前浪费你那珍贵的眼泪!还是皇上怕我趁此机会,夺了你的皇位,才会故技重施?皇上大可放心,我既会在当日父皇驾崩之后,冒着大不韪令李公公更改遗诏,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今日自然不可能再冒着被人当做‘谋朝篡位乱臣贼子’的危险,去将其夺回来。我不像皇上,打小儿便向往的是作‘明君’、‘仁君’,我想要的,不过是同了心爱的人一块儿,去过闲云野鹤、仗剑快马的恣意生活罢了,不然我亦不会在皇上顺利登基以后,一而再再而三的请辞了!” “可是皇上你呢,你不独怀疑我猜忌我,生恐留下我明日会有‘功高震主’的隐患,竟暗算于我更意欲将我圈禁终生!这便是你对待手足肱骨的态度吗,一旦传了出去,明儿可还有谁会谁敢再忠心的追随于你?你就是这样作‘明君仁君’的吗?便是当年皇后娘娘待我恩重如山,你亦对我看护有加,这么多年来,我该还的,亦还得足够了,是不是定要我将命都陪上,你才会心满意足、才会觉得当年看护我,果真是个大赚的买卖?” “你暗算我也就罢了,你千不该万不该将主意错打到玉儿身上去,玉儿她不过是个无辜的闺阁弱女罢了,先前被你被我卷进这个巨大的名利是非圈,已是身不由己,作出了很大的牺牲了!你倒好,最后甚至打着仰慕她的名义,欲强行逼纳她为妃。撇开我在这当中的立场不谈,难道你就未想过,她是蒙先皇指过婚、昭告过天下的人,果真被你强逼着就范了,世人会怎么说她?她以后又该以何面目,苟活在这世上?你压根儿未曾替她考虑过分毫,为的不过是你的一己私利罢了,你又有何面目去说自己‘仰慕’她?!” 他这番话儿,显然是在心里积压憋闷已久的了,如今一旦决堤,便再控制不住,以致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终于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与不满,都悉数倾倒了出来,整个人亦攸地觉得轻松了不少。 面对他的质问与指责,原便已悔愧自责不已了的水泓,彼时更是觉得无地自容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水泓才不由设身处地的站在了水溶的那方面来考虑问题。是的,仔细一想,水溶确实受了太多的委屈。虽然当年他母亲看护照顾了他一阵儿,但那不过只是让他的日子稍稍好过了一些罢了,便是没有他母亲的看护,待他再大上了几岁,即便水百川仍未想起还有他这个儿子,宗人府亦会分与他他应享有的份例的,毕竟他还是有名有份有序齿的六皇子,宫里与朝廷是不能在吃穿用度上薄待了他的,不然传至民间,只会使皇室蒙羞。 如此一来,他或许不能成长到今日这般出色,但至少,他的日子会一直都是简单充实、幸福快乐的,而非像现在这样,不独要劳心劳力的去与他的政敌们明争暗斗,要应付敌人们明里暗里的暗算,最后甚至还要承认他这个本该是他最亲嘴近之人的暗算与伤害,他实在是有够委屈的了!要是换作他,只怕早已将一切的始作俑者他恨了个半死,寻下一切机会报复回来了。可是他不独未这般做,甚至连天下至尊的皇位都毫不犹豫的让与了他,他对他,何止才是在报恩,何止才是在顾念着兄弟手足之情?他对他,才是真个做到了恩重如山,真正该报恩的,该是他水泓啊! 这么想着的时候,水泓的心里先猛地打起了一个热浪,他终于觉得,他该把皇位还与水溶,并在以后的日子,尽心尽力的去帮助他去辅佐他,以报答他这么多年以来的无私帮助的! 因强自挣扎站起身来,正色说道:“今日若非六弟说起,我还不知道这些年来六弟竟受了这么多的委屈,是我太糊涂太自私了,实在是不配为人兄,更不配为人君啊!因此我决定这就去起草颁布禅位诏书,将皇位还与六弟,以后只作一个贤王,辅佐六弟便好。至于我欠六弟其他的,我会有余生来竭尽所能偿还的!”说毕便摇摇晃晃欲往外行去。 “且慢!”却被水百里忽然出声儿唤住,嗔怒道:“你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本王觉得很欣慰,但你登基至今不过才短短四月,又无病无痛的,果真这般没有缘由的贸贸然便下了禅位诏书,文武百官会怎么想?天下万民又会怎么想?还是从长计议的好。”因又扭头问水溶,“老六你意下如何?”虽说水溶已向他表明过自己无意于皇位了,但他仍觉得有必要再征询一次他的意见,毕竟兹事体大,他不希望他以后后悔,亦不希望水泓后悔,以致再生出什么事端来,对他们彼此,对朝廷对天宸,都不会有什么好处。 水溶虽惊疑于水泓这般轻易便悔悟了,下意识觉着不可信,但对皇位,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抑或是将来,他都能毫不犹豫的说,自己一直都是无意的。如今既见水百里问,因想亦未想便沉声答道:“皇叔不必再从长计议了,我才已说过,我想要的,不过是与心爱的人一块儿,去过闲云野鹤、仗剑快马的恣意生活罢了,压根儿做不到在一方小天地里,一待便是几十载,因此那个位子,还是留给真正想坐,亦能坐得住的人去坐罢!” 水百里对水溶的回答并不吃惊,——这原本便是预料中之事,他虽亦是新近才开始注意并重视起自己这个侄子来的,却已对他的性子了解了个七七八八,深知只要是他说出了口的事,便一定会做到!心里不由再次为他的宽厚大度与深明大义所深深感动了。因接连眨了几下眼睛,强自逼回了眼角的泪意,方微颤着嘴唇点头说道:“好孩子,我代表天宸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感谢你的深明大义啊!”说着倒头便欲拜下。 慌得水溶忙一把搀住,急道:“皇叔这是作什么,您是长辈,我是晚辈,您对着我下拜,岂非是要折杀我了?”扶了他回榻上坐好,他方又恢复了方才的面无表情,道:“皇叔千万不要与我扣那么大的帽子,我没有您说的那般高尚,我之所以不愿意接受皇位,并非为的是江山社稷或是黎民百姓,我所为的,不过是自己能去过逍遥自在的生活罢了。皇叔又不是未瞧见先前父皇犹在世时,成日价是多么的劳心劳力,不论严寒酷暑,每日不到五更天便要起来早朝,晚上则要处理完当日所有的奏章后,方能歇下,且还要时不时去抚慰后宫三千佳丽,实在是又够累的了!我又何苦非要自找苦吃呢?” 一席话儿说得水百里水泓并李常禄三人都怔住了,他们再未想到,这天下至尊、拥有至高无上权利的皇位,到了水溶口中,竟成了一件再苦不过的苦差使了?但认真一想,话虽粗糙,理儿却不糙,当皇上说白了可不就是一件虽拥有巨大权利,却没有自由,很多时候甚至不能只按照自己意愿来行事的苦差使?!当然,亦不是不可以恣意妄为,但结果却是惹得天怒人怨,甚至遗臭万年! 半晌,还是李常禄先找回了几分理智,因状似劝告实则提醒水溶切莫再要心软的说道:“话虽如此,可王爷总得为长远计不是?今儿个之事,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若非王爷吉人天相,后果早已是不堪设想!凡事儿都是有一便会有再,有再更会有三的,万一明儿再重蹈了今儿个的覆辙,可又该怎么样呢?王爷千万要三思啊!”一面说,一面还狠狠瞪了水泓一眼,而后者因他系先皇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人儿,不比普通宫人,且心中又着实羞愧,因只是低垂下了头去,并不说一句话儿。 水溶如何不明白李常禄是在提醒他切莫再心软,该趁机先与水泓达成一定的协议,以确保今日过后,一旦水泓又起了歪心,他手上能有辖制他的筹码?事实上,此时他心里自己亦是如这般想的,毕竟他手上还握有先皇真正的传位遗诏,这遗诏,就好比一柄双刃剑一般,既能起到监督掣肘水泓,让他竭尽所能成为一代明君的作用;同时却又如同一枚定时炸弹一般,会让水泓时刻不得安心,生恐他那一日便跳出来,将遗诏公诸于众,到时他的皇位,便会因得来得名不正言不顺,继而岌岌可危了! 眼下他确是一副悔愧不来的模样儿,焉知事后或者是三年五载后,当他的势力已强大到没有人能与之抗衡的时候,他再想起今日之事时,不会觉着憋屈大怒,继而再次暗算于他们,甚至将他们斩草除根的?眼下便是一个显著的例子,他不能不防啊!他与黛玉还可以远远儿的躲开,甚至连李常禄他们亦可以一并带走,确保他安度余生,可是忠顺亲王一家老小又该怎么样儿呢,总不能将他们一大家子人亦带走罢?况果真带了他们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又能走到那里去呢?倒是一次性将事情一劳永逸的解决了的好,免得留下无穷的后患! 当下思忖已定,水溶不再犹豫,“霍”地站起身来,便快速行至水泓跟前儿,出手如电般大力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巴,旋即将一样儿不知什么东西,塞进他的嘴里,又合上他的嘴巴,迫使他吞咽了下去。 这一系列动作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以致众人不明就里,都赫然呆住了。 片刻,还是当事人水泓最先回过了神儿来,又慌又怕又气又怒,因禁不住失声儿叫道:“你给我吃什么了?”说着便欲将手指伸于喉间,使其痒痛,将其强行吐出来。但碍于体面,且又思及平日里水溶喂敌人吃的药,从来便是入口即化的,为的便是不与之留生还的机会,自己再怎么挠喉咙,亦只是徒劳而已! 因很快便放弃了,只是苦苦一笑,摇头低低说道:“方才我都已作出那般让步,亦痛下决心要改过了,六弟却仍是不肯原谅我,甚至要毒死我,果真的我们先前那十几年的情谊都是作假的,我就那般一无是处,没有丝毫的好处?我的话儿就那般不值得你信任,我就那般不值得你原谅了吗?也罢,‘自作孽,不可活’,这都是我自找的,我不怪你!如此也好,咱们两兄弟之间的恩怨情仇,便算是彻底两清了,倘若还能有来生,咱们二人切莫再要相遇,更切莫再要作兄弟了;便是真有机会再相遇,咱们亦要装作不认识,彼此擦肩而过便好,切莫再要像这一世这般,为彼此伤透了心了……”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样一席儿女情长的话儿,若是放在平时,无论如何水泓都是说不出口的,但此刻他却极为自然的说了出来,显然是以为自己便是自己的死期,等同于是在交代临终遗言了。 却见水溶丝毫儿不为所动,反而冷冷一笑,反问道:“你当人人都像你那般禽兽不如,做得出暗算手刃亲兄弟手足之事来?” 说毕见水泓一脸的愕然与难以置信,他又冷哼一声儿补充道:“方才我喂你吃的,不过是一味慢性毒药罢了,只要能保证一年吃一次解药,便不会于身体有损,更不会影响到你的正常生活,所以你大可不必在这里哼哼唧唧、要死要活的,仍旧做你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去罢!”对于自己亲人或是看重之人以外的任何人,他都是这般不假辞色、冷淡至极的,如今他既已拿水泓只当陌生人,自然不会对其有好脸子。 然乍然间“由生到死”,再“起死回生”的经历,却并没有让水泓如寻常人般,原本以为自己死定了,却忽然峰回路转,被人告知自己不用死了,自己还可以如先时一般活着时,觉着劫后余生的喜出望外与庆幸不已,他反而觉着了一股子被人所不信任时的悲愤与被人胁迫时莫可名状的恼怒,那怕那个人是在他生命中占了很大分量的水溶!说来亦怪不得他,世上又有谁会喜欢自己被人胁迫,被逼着去做自己不喜欢不愿意做之事呢?何况他还是皇子贵胄出身,又打小儿被封作太子,虽有很多不如意之时,如意之时终归是占大多数的,他自然有属于自己的傲气,也难怪他不曾为劫后余生感到喜悦庆幸,反而满心的悲愤与恼怒了! 因深深吸了一口气,让狂乱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微后,方咬牙冷冷的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我都已承认自己的错误,主动提出要将皇位归还于你,亦愿意接受你的惩罚,那怕是要付出自己的生命做代价了,你却还要这般胁迫我,到究意欲何为?如果你只是想控制我,让我做你的傀儡,去做那些有损江山社稷,有损百姓万民利益,亦或是对不住自己良心,会让自己遗臭万年之事,那么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罢,那怕是死,我亦不会做你傀儡、受你控制的!”说毕将头扭到一边,大口大口的喘起粗气来。 水溶却似未瞧见他的悲愤与恼怒一般,只是冷冷反问了一句:“原来你还有良心呢?”便又正色道:“你也不必激动,我之所以喂你吃这药,不过是为了能让自己与皇叔一家几百口子的身价性命,能在后半辈子多一层儿保障罢了,毕竟你已是有前科儿的了,我不能拿咱们几百口子的性命来开玩笑不是?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其他任何的想法了,并不是想要控制你,让你作什么傀儡;至于解药,每年到一定的日子,我自会派人送到皇叔府上,再让皇叔逞与你,不会让你有毒发的机会的,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 “当然,你也别妄想能寻下什么能人异士,与你配出解药,这是我的独门毒药,其他人别说解毒,连诊不诊得出来此系何毒都难说,因此过会子待咱们离开之后,你也不用召齐太医,白做无用之功了,倒是好生想想以后该怎样方能治理得天宸越发的国富民强是正经。一旦那日你有所懈怠了,可就别怪我的解药来得太迟了,你若不信,只管一试便知道了!”说毕拂袖去了。 余下忠顺亲王水百里见水泓脸都气白了,一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的模样儿,想着今儿也够他受的了,心里终究忍不住一软,且亦不敢将他气得太过,以致他一怒之下来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因忙上前放缓了声音劝道:“老六此举虽做得有些儿过了,认真一想,却是十分必要的,不独能保障自己的身家性命安全,往好了想,更能起到监督你勤政爱民的作用,实在堪称一举两得之美事,与当年你皇爷爷赐我皇金戬监督你父皇之举,倒有异曲同工之妙了!况你何时见我动用过那金戬?盖因你父皇一直严格要求自己,真正做到了一位圣君该做的一切。只要你能像你父皇那般恪守己任,严以律己,时刻将江山社稷及百姓放在第一位,老六又岂会不准时给你送解药来的?果真到了到时,便是他不及时送来,我亦不会饶过了他的,因此你只管放心罢!” 当下又絮絮叨叨的解劝了他半日,瞧着他神色间已有所松动好转了,方领着李常禄,一径去了。(未完待续) 离京 忠顺亲王瞧着水泓满脸的气愤与不知所措,心下终究不忍,因苦口婆心的劝了他大半日,直至他神色间已有所松动了,又劝他再一个人好生静一静后,方体贴的与他掩上了门,领着李常禄离了飞凤宫,忙忙撵水溶去了。余下水泓一个人颓然的呆在屋里,终于再架不住身体与心灵上的双重疼痛与压力,“轰”的一声儿栽倒在了地上,但意识却清醒分明着。 “皇上……” 伴随着他轰然倒地的声音,外面忽然传来了戴权及婆子宫女们小心翼翼的呼声儿,他忽然不知道从那里来的力量,竟硬撑着自地上爬了起来,抓起就近矮几上的一个茶钟,大力向门上掷了去,又血红着眼睛嘶吼了一声:“滚……”便趔趄着歪倒在了椅子上,大口喘起粗气儿来。门外众人尖叫一声儿,忙忙作鸟兽状散了。 茶钟撞到门上再掉到地上的“豁啷”声响,似是让水泓忽然间得到了启发一般,因扶着桌角站起身来,撑着虚浮的脚步,泄愤一般“乒乒乓乓”将屋子里一应成设悉数摔了个粉碎! 半晌,许是因为屋子里已再无东西可砸,自己亦累得四肢无力了,水泓终于停了下来,旋即亦顾不得地上还有一地的碎渣,极有可能会刺伤他本就已挨了中顺亲王几戬,彼时正火烧火燎疼痛着的后背,便重重的就地躺下,闭上眼睛,喘起气来。 所幸经过这一通发泄,他的身体虽已更加疲惫心痛不堪,心里却奇异般的觉得畅快了不少,亦能较为理智的去想这件事的前后后果了。是呀,原本便是他背信弃义、意图谋害水溶谋夺黛玉在先,水溶要这般防着他,亦是无可厚非之事啊,换做自己得了先前如他那般好的报复机会,只怕二话不说便结果了他的姓名,又岂会还留着他的命哉?说到底,终究是他对他不住,既然当初他被猪油蒙了心,作出了那些个糊涂事儿,今日就该全权去承受后果才是! 又想到水溶之所以会这般做,说白了不过就是忌惮他以后会对他及忠顺亲王等人赶尽杀绝,生恐他不会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上吗?那么,他就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给他们看,更证明给九泉之下的水百川看,他水泓才是天宸君王最合适的人选!至于他身上的毒,他倒不是很在意了,虽说水溶眼下是十分恨他了,但他了解他,知道凡事儿只要是他许诺过了,便绝对不会再有悔改之时,如今他既已承诺了以后每年都会在一定的时间遣人将解药送到忠顺亲王手上,再由他逞与他,那么,他便一定会做到! 自此之后,他果真似变了一个人一般,于国事较之先前越发上心了十倍不止。之后几年,他又亲自征选贤才;在黄河决堤泛滥时三度亲临治灾现场,亲自指挥抢险,安置百姓;在淮南发生旱情时,亦亲临赈灾现场……等等不一而足,真正做到了勤政爱民,鞠躬尽瘁,并一手开创了“兴庆盛世”,为后世人所赞叹不已。这些皆为后话儿了,暂且不表。 如今水溶在强喂水泓吃下自己的毒药,又斥责警告了他一通后,便拂袖离了飞凤宫,径自往宫外行去。一路上,他都走得很快,若不是怕大白天的高来高去会惹得过往的宫人们惊慌,他甚至欲施展轻功走捷径以期能早点子出宫了,不为别的,只因他害怕自己再在宫里多呆下去,会禁不住心软,会禁不住折回去将解药立时给了水泓!好歹他亦是与他流着相同血液的兄长,打小儿与他相依为命的二哥,且如今又亲眼看见他已追悔莫及,愿意痛改前非了,他的心早已有所松动,他实在不敢保证自己若再多呆下去,会不会就将解药给了他,将来再重蹈一次此番的覆辙呢?因此他才会那般连个招呼都顾不上与忠顺亲王打,便急匆匆先离了飞凤宫的。 出了锦华门,水溶先深深吸了一口气,待心情稍稍平静了些微后,方停住了脚,等候起忠顺亲王与李常禄来。 趁着等人的空档,他不由又将事情前后想了一遍,越发肯定自己这般做,无疑是对所有人的将来都最有利的,毕竟谁也说不准水泓会不会再次起歪心,未雨绸缪,总比将来再次将大伙儿置于这般险境的的好,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心软,拿百十条人命来做赌注,他赌不起! 正自思忖之际,就见忠顺亲王与李常禄已一前一后出来了,瞧得水溶侯在外面儿,忙都迎了上来。水溶想着自己还有其他事儿要交代与忠顺亲王,因提议找个清静点子的地方,三人好生叙叙话儿。忠顺亲王头一个点头表示同意,又说何必费神去寻地方,倒是直接去他府上的好。说完又不容二人拒绝,先令跟着的人回府去传话儿后,便上了自己的轿子,二人见状,只得打马跟了上去。 忠顺王府外书房内。 坐定后不过略吃了一盏茶,水溶便开门见山切入了正题:“实不相瞒皇叔,我已决议明日便离开京城了,因此有些话儿不得不趁今日交代与您老人家,还请您不要怪责我将所有的重担与责任都压到您身上,自个儿却只管去逍遥自在才是。” 水百里听说,沉吟了片刻,方叹道:“这无疑是现下最好的安排了,我感激你为天宸为咱们大伙儿所作的牺牲尚且来不及,又岂会怪责你呢?方才皇上虽说已决议痛改前非了,焉知明儿他不会再变卦的?你留在京城他的眼皮儿底下,他心里只会不痛快,到时候大家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何苦来呢?倒是趁早儿走得远远的罢!至于我,你只管放心,好歹我亦是他的皇叔,先皇的同胞哥哥,且手上还握有太祖爷御赐的皇金戬,那可是比丹书铁卷还管用的物事,他不敢动我亦不会动的;况你不是说了,他的解药,终归还得经我之手呢!你只管安心走你的罢!” 对水百里的理解与宽容,水溶除了深深的感激以外,还能再说什么呢?因严肃而感动的向他点了点头,方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我还有另外一件事儿要交代与皇叔的,那便是有关……皇上身上的毒了。那毒确实很厉害,但还不至于像我说的那般,须得他每年都吃一次解药,直至终老。事实上,那毒有两个法子可解,一便是在前十年每年给他吃一颗解药,那毒的毒性便会随着每年一颗解药而逐次减弱,直至十年后彻底根除;至于第二个法子,与第一个相差无几,只有一点细微的不同,那便是在前五年每年服食一颗解药,余下五颗,在第六年一次性吃下,再服以人参丹桂调养半载,禁半载房事,便可痊愈。” 一面说着,一面自怀里掏出了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道:“这里面是十粒解药,今日我就一并交予皇叔了,至于五年后皇叔到究用那一个方法替他祛毒,就看他自己的表现与皇叔的态度了。”说到底,他终究不忍心向水泓下更狠的药,故才选了这一种,只希望以后水泓能明白他的苦心了! 水百里见他说得郑重,忙忙接过那小瓷瓶悉心收好了,方问道:“依你说来,以后你都不打算再回京城来,不打算再回来瞧瞧我这把老骨头了?我也老了,又浑身的病痛,谁知道还能活多长时日的?你把如此重任交予了我一个垂暮之人,一旦我那日去了,可该怎么样呢?好歹你也该每年回来一次罢……”说着已是红了眼圈儿。 看着水百里那张酷似水百川的脸子,听着他类似于父亲的叮咛,明白他也是放心不下他流落在外,才会这般说的,水溶禁不住心下一酸,因忙强忍着笑道:“既是皇叔有令,我照办便是,以后每年一定回来一次,到时皇叔可不要嫌我絮烦才好呢。” 闻言水百里方转悲为喜起来,因又叮嘱了他一番‘出门在外,千万记得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儿,方转头问李常禄,“常禄,你又有何打算?你打小儿服侍先皇,几十年来任劳任怨,于公于私,我都该好生谢你的,不如以后就留在我府上,安享晚年罢,待闲暇时,咱们老哥俩儿便下下棋听听戏什么的,必定十分快活!” 李常禄闻得他竟屈尊与自己一个奴才并称“老哥俩儿”,显然亦是如水百川生前那般真心拿他当亲人而非奴才了,心下大受感动,半晌方微颤着嘴唇道:“王爷爱惜留住,老奴感激万分,原不该辞;但只先皇驾崩那日,老奴便已在心里立了誓,要陪伴在先皇身边直至终老了。原本此番扶奉梓宫去地宫时,老奴便已不打算再回来的,若非后面出了那件事儿,老奴这会子必定还在奉化呢。如今大局已定,老奴亦是时候该回去陪伴侍候先皇了,因此只能辜负王爷美意了,还请王爷勿要怪责才是。” 他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话儿,说得水百里与水溶叔侄都齐齐感动不已,明白他与水百川几十年的情分,远非他们所能理解的,对他来讲,也许陪伴在水百川身边,才是他余生最大的幸福,因忙都点头道:“既是如此,过一阵儿遣几个妥当的人送你去奉化便是。” 水百里又叮嘱:“你也是有年纪的人了,到了那里,千万要爱惜照顾好自己才是,缺什么东西,只管打发人回京来回我,切莫太委屈了自己。”李常禄忙含泪一一应了。 当下叔侄主仆三人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儿,水百里记挂着水溶明儿一早便要走,必定还要作一番准备,强忍离愁再四拿话儿催着他先去,他方辞了二人,离了忠顺王府,打马往现下他们的居所去了。 回至居所,还未行至正厅,远远的早有黛玉得了信儿接出来,瞧得他一张俊脸上满满都是掩不住的疲惫,因忙几步上前,关切的问道:“可用过午膳了?要不要先沐个浴再用?我这就吩咐人准备去。”却是决口不问宫里现下到究是何情境,说着扭身儿便欲命人准备去。 却被水溶一把扯回来,自背后抱住,又将脸子埋进她的发间深吸了一口那馨香,方全身心的放松下来,几不可闻的叹道:“终于结束了,咱们明日一早便可以如期离开京城了!” 黛玉闻言,怔了一瞬,方反应过来他是在告诉自己,事情一如他所计划般的进展得十分顺利,心下禁不住一喜,因转过身子笑靥如花的道:“太好了,咱们终于可以离开了……”话未说完,她方意识到自己彼时犹在水溶怀中,虽则四下里再无他人,仍是攸地羞红了脸,因忙扔下一句:“我让人与你准备热水午膳去,你且先回房换衣衫。”便挣脱他,逃也似的去了。余下水溶瞧着她袅娜的背影,不由会心一笑,亦带着满心的满足与幸福,往自己房间去了。 待水溶沐浴梳洗完毕、神清气爽的再次到得前厅时,就见当中的雕花圆桌上,早已摆好了几样素日里他爱吃的菜肴,正冒着腾腾的热气,而黛玉则正静静的坐在桌前,单手托腮沉思着什么,显然是在等候他,就好像小妻子在等候晚归的丈夫回家吃饭一般。一瞬间,他的心里攸地浮起了一阵浓浓的暖意来,因忙摆手令伺候的丫头们都退下后,方上前坐到她身旁,笑道:“等很久了罢?” 黛玉蓦地回过了神来,脸红一笑,道:“没有的事,我亦是刚过来。”一面动手与他斟了一碗汤,道:“且先喝点儿汤暖暖胃。”又问,“要吃酒不吃?”一面又要起身命人拿酒去。 “玉儿且慢!”虽说很喜欢看到她为自己这般事无巨细的忙忙碌碌,但水溶却更心疼她受累,因忙伸手轻轻摁住她的肩膀不让她起身,笑道:“我不吃酒,你且坐下陪我吃点儿罢,一个人吃饭,什么意思。” 说得黛玉“嗤”的一笑,摆手道:“我已经吃过了,再要多吃,只怕积食,反倒不好。不过倒是可以陪你说说话儿。”又催他:“快吃罢,不然菜可就凉了。” 水溶闻言,见她瘦了一圈儿的小脸经过一夜的歇息,虽较之昨夜已好了许多,但犹有几分苍白憔悴,气色亦不大好,明白她此番在宫里着实吓坏了,身体亦亏损了不少,心疼不已,因好说好说劝得她喝了半碗鸡汤,方吃起自己的来。一面将今儿个在宫里发生的事及之后他在忠顺王府作的那一番安排逐次说与黛玉知晓,又与他说了李常禄的事儿,末了叹道:“照理说李公公伺候父皇一辈子,是该好生安享晚年的了,偏他又不肯留在皇叔府上,坚持要去奉化为父皇守陵,他待父皇这份情谊,真真是天下无双了!” 黛玉亦禁不住点头叹道:“谁说不是呢,李公公待皇上,可真真称得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正说着,只听得外面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响,黛玉笑道:“必是长老来了!”因忙扬声儿向外说道,“请长老进来罢。” 少时,果见北堂长老一把挑开帘子,大踏步进来了。瞧得水溶正用膳,他忙咧嘴一笑,道:“我来的不是时候了。”却并不退出去,反而大踏步上前,一屁股坐到了水溶另一侧空着的椅子上。 对他的不拘小节,水溶与黛玉都是知之甚详的,因此并不在意,当然,水溶也没有停下筷子,而是如方才与黛玉单独相处时那般,仍是优雅的吃着饭,一面问他:“青冉怎么样了?”北堂长老就好似他的家人一般,他没有必要在他的面前有所遮掩。 不想话音刚落,北堂长老一张方才还笑眯眯的脸庞,霎时便黯淡了下去,片刻方紧缩着眉头摇头道:“青丫头的情况……很不好呢,只怕……” 短短一句话儿,却让水溶与黛玉的心不约而同的立时提到了嗓子眼儿,黛玉更是禁不住猛地站起了身子,失声叫道:“什么叫‘很不好’?长老您不是医术最高妙不过的吗,您可一定要救救她啊……”说着已是流下泪来,单柔的身子亦微微发起颤来。她原本便素未拿青冉当过丫头,而是要好的姐妹,如今又一起患过难,感情自然越发深厚,也难怪她会在闻得这话儿后,会这般的惊慌悲伤了。 一旁水溶见她这般难过,顾不得北堂长老还在场,忙上前揽了她靠在自己怀中,柔声宽慰道:“玉儿不要慌,且先听长老把话儿说完不迟。况长老医术高妙,他一定有法子的,你只放心罢。”说毕又向北堂长老道,“长老所谓的‘很不好’,到究如何一个不好法儿?那七星海棠虽剧毒无比,青冉却是有内力护体的,不比寻常人,她能既在中毒后撑至今日,可见那毒并未彻底浸入她的五脏六腑,那么就一定还有救,长老就多费费心,救她一救罢,我与玉儿,都会由衷感激长老一辈子的!”说着他还有意将“我与玉儿”咬的极重,就是在侧面告诉北堂长老,他并不是在以宫主的身份命令他,而是在一个患者家属的身份在恳求他。——他虽不若黛玉对青冉那般有感情,终究亦是打小儿跟在他身边伺候之人,且青冉又数度为他立下过汗马功劳,此番更是因为黛玉,才会落得如此处境,他自然亦是迫切希望她能好转起来。 北堂长老见二人皆如此激动,忙摆手安抚道:“你们错会我的意思的,我说的青丫头的情况很不好,并不是说她会有生命危险,事实上,经过我昨儿夜里与今儿个早上的施针排毒,她体内的毒素已排了个七七八八了,短期内是决然不会有危险的。但是,那毒毕竟剧毒无比,事后虽有千年人参与灵芝续命,到底只能护住她的心脉不受损而已,是不可能阻止住那毒渗入她的奇经八脉的,因此以后她极有可能……再也醒转不过来了……”他越说越小声儿,直至彻底没有了,显然对青冉再不能醒过来之事,他亦是十分难过与痛心的。 一想到青冉那样儿一个爱说爱笑、好玩好动之人,以后竟再不可能醒转过来,只能如一个“活死人”般度过余生,黛玉心里较之方才错以为她已活不过来了之时,竟还要悲痛了几分,当场便禁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一行哭,一行还语无伦次的自责道:“都是我、是我害了她,都是我连累了她啊……” 水溶十分理解她的心情,但一时半会儿亦不知该那何话来安慰她,因只是微微用力将她揽得更紧了。半晌,他方小心翼翼的再次确认道:“果真只能这样了吗,就再没有任何其他法子了?” 北堂长老缓缓摇头,叹道:“如今看来,确是再无其他法子了。不过咱们绝尘宫山清水秀、与世隔绝,又奇花异草众多,倒不失为一个调养的好地方,明儿待咱们回去后,我再日日辅以药浴针灸来治疗她,假以时日,当会日渐好转起来才是……” 一语未了,已被黛玉急声儿打断:“那我们这就动身去绝尘宫啊,我这就让嬷嬷她们收拾行囊去。”顾不得拭泪,扭身儿便要出去寻王嬷嬷等人。 水溶忙一把拉住,安抚道:“当日离京去奉化之前,行囊什么的都已是收拾妥当了的,我知道在这里只是暂住,特命她们切莫打开行囊,省得明儿再要收拾麻烦,因此你不必着忙,咱们要走,随时都可以走的!只是你身子还很虚,大伙儿连日来亦未休息好,好歹待今晚再好生歇息歇息,明儿一早再走亦不迟,不差这半日时间的。” 黛玉听说,只得暂且作罢。但到底牵挂着青冉的病情,兼之实在不愿意再在京城多呆那怕一刻,是以离心似箭,因下去后便吩咐王嬷嬷等人将一应随身物件都打点好了,只留了明儿起来后要换的衣衫及盥洗之物,预备明儿一早说走便可以走。水溶强她不得,亦只能由她去了。 是夜,上下人等通不曾好生睡得,尤其黛玉,更是直至三更天后,方胡乱打了个盹儿。难得的是,翌日一早起来,她精神却十分好,一个劲儿的催着上路,水溶无奈,只能忙忙命人摆了早饭吃了,便简单做了一番安排,领着众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踏上了离京,去往洛阳的路。(未完待续) 遇钗 水溶黛玉一行因天不明便起身用了早饭,旋即骑马坐车动了身,因此出得城外时,太阳亦不过才升到半空而已。然因彼时正是七月天,一年当中几乎最热的时节,黛玉素来最不禁热,兼之身子原便尚未复原,自然经受不住,因有些个轻微的中暑。 起初她还想强自忍着,不欲因自己的缘故耽误大家的行程,更不欲延缓行程致使青冉的病情再加重,她已欠她够多了,不能再因为自己的一时不舒服,而再加剧她的病情。及至到稍后她又将刚吃下的香薷饮解暑汤吐出来后,王嬷嬷终于再心疼不过,因掀开车窗向前面儿骑马的水溶叫道:“六爷,姑娘她身子有些个不适,可否找个阴凉点子的地方先歇歇,罢了再继续赶路的?” 一闻得黛玉身子不适,水溶忙令众人停下,旋即飞身跃下马背,疾步奔至她主仆几个坐的马车前,掀开车帘,就见黛玉正苍白着一张小脸,靠在紫鹃肩上微微喘着气,旁边儿雪雁手里用来接的手帕子,则早已经吐湿了。 水溶见状,自是心疼不已,因忙上车自紫鹃怀里接过她靠在了自己怀里,又接过王嬷嬷地上的凉帕子与她敷在了额头上,方柔声问道:“可好些了没?横竖这会子离京城还不远,要不咱们再折回去,待过几日你身子好些了,咱们再上路不迟。” 原本见他这般不避嫌,当着王嬷嬷等人的面儿便毫不忌讳的揽了她在怀,黛玉已是又羞又急了,如今又闻得他说要折回京城去,更是大急,因猛地坐起身子,连额上的帕子随之掉到了地上亦顾不得,便剧烈摆手道:“不可以折回去!不独不能折回去,咱们还得加快后面儿的行程才是,早一日到得绝尘宫,青冉便多一分醒过来的希望,不能因为我身子受不住,便耽误了这件正事才是!况我不过是因为一时不适应赶路的罢了,后面儿自然会好起来的,哥哥只管放心,让大伙儿再继续赶路罢。”说完又一叠声儿的催水溶下车骑马去。 水溶如何肯依?仍是抱着她纹丝不动,道:“长老昨儿不已说过此番青冉的病,远非一朝一夕便能治好的了?不差这几日的,玉儿很不必着急。况你身子骨原便生得弱,再这般紧赶慢赶的累出病来,如青冉那般亦倒下了,到时咱们到底顾得了那一个的是?”说着又示意王嬷嬷等人劝解她。 奈何黛玉心里着实觉得亏欠青冉,好说歹说不肯折回去,亦不肯再歇息,只一个劲儿的催车夫快走,无奈之下,水溶只能命人去请了前面儿随车照顾青冉的北堂长老过来,欲让他劝劝黛玉。 一时北堂长老来了,先并未开口说话,只是执起黛玉的手腕儿探了探脉,方摇头道:“姑娘身子原便单弱,此去洛阳,至少亦得二十日以上光景儿,只怕支撑不住;而这会子再折回京城,只怕又要横生枝节。不过我倒是有个折中的法子,不如让我先带了青冉回洛阳,先行与她治疗,宫主则带着姑娘及大伙儿在后面儿放缓行程,用姑娘能承受得住的速度回宫罢,如此一来,不就可以两全其美了?” 话音刚落,水溶便抚额笑道:“对啊,我怎么偏未想到如此两全其美的法子呢!”因偏头问黛玉,“只不知玉儿意下如何?” 因见黛玉脸上还有踌躇之色,北堂长老忙又笑道:“姑娘是信不过我还是……” “怎么会呢,长老真是爱说笑,我不过是放心不下青冉罢了。”黛玉不待他把话儿说完,便忙忙打断道,她当然相信北堂长老的医术,心里亦明白这已是眼下所能想到的最好法子了,只是她到底要每日里见到青冉,确认她还活着,方能安心罢了。 水溶听说,忙又劝道:“把青冉交到长老手上,玉儿你才是真真可以放一百十二个心呢,你要知道,倘若这天下只有一个人能救得了青冉,那便必定是长老无疑了!指不定今儿个一别,待明儿咱们抵达洛阳时,青冉已醒过来了亦未可知呢!” 王嬷嬷紫鹃等人亦七嘴八舌的劝道:“是呀,指不定明儿咱们再次相见时,青冉又可以向以前那样儿伺候姑娘了呢。”雪雁更是道,“姑娘若不放心,就不我先跟着长老一块儿去罢,沿途亦好贴身照顾青冉姐姐。” 架不住众人的劝解,黛玉只得点头应下了此事。当下水溶遂命了四个心腹之人骑马跟在他老少二人的马车之后贴身照顾保护,王嬷嬷又简单与雪雁收拾了一番行礼,便打发他几人上路了。 余下水溶黛玉等人直至瞧着他们的马车已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中,方放下车帘,就地歇息了半日,才以不紧不慢的速度上路了。只是再次上路后,水溶便不再去骑马了,而是同坐在车内以便近身照顾黛玉,王嬷嬷等人则先后指借口回避至了后面儿的备用马车上,将独处的空间留与了二人。 她们一回避,水溶更没了顾忌,因不顾黛玉的挣扎与嗔怪,一直将她抱在怀里,时不时还要偷香几下,每每弄得黛玉手忙脚乱,一时半会儿倒忘记中暑一事了,接下来的旅途自然十分顺利。 如此行了两日,第三日傍晚上,一行人便顺利抵达了京城辖下的一个小镇大兴。这大兴虽只是一个镇子,却因是进京城的必经之路,平日里过往的客商们赶路多歇于此,倒亦十分繁华。 水溶因青冉已被北堂长老先带回洛阳,没了后顾之忧,不独命人沿途都行得颇为缓缓,且存了要趁此机会,让黛玉好生散散心解解闷之意,遂在一抵达大兴后,便命人先去恁了一处幽静的院子,又雇了几个粗使的婆子,安心要在此逛上二三日再继续赶路。黛玉虽记挂着青冉,却亦明白自己在这里再怎么忧虑亦是无济于事,且到底不忍拂水溶的意,遂默许了他的安排,于是主仆一行二十来人,便在掌灯时分,入住了那所院子。 入住之后,王嬷嬷等人先便命粗使婆子去烧了热水,分别服侍黛玉与水溶沐浴。趁二人沐浴的空档,几人又忙活儿着将卧室洒扫了,各自的被衾妆奁亦规整妥当了。 一时沐浴梳洗完出来,水溶又命人去镇上最大的酒家定了一桌上好的席面儿送过来,令王嬷嬷等人都坐了,大伙儿饱餐一顿,又略吃了一盏茶,便早早歇下了。 翌日起身用罢早饭后,水溶便忙忙的催促着黛玉回屋去换身儿轻便点子的衣衫,说是要带她出去逛市集。黛玉闻得可以去逛市集,自是欢欣雀跃非常,亦顾不得是否于礼不合,拍着手说了两句:“我要去,我要去!”之后,便忙忙回屋换衣衫去了。余下水溶看着她小鹿一般欢快的背影,又怜又爱,心里惟愿她以后都能如此时这般快乐。 片刻过后,黛玉已换了衣衫出来,拉着水溶便要往外去,却被水溶一把拉住,又令王嬷嬷去取了一块儿淡蓝色的面纱来,轻柔的与她缚好后,方反手握住她的手,笑道:“走罢。”以黛玉的绝丽容颜,倘素面上街,只怕会引得满街之人都驻足观看,甚至会惹得那些个纨绔下流之徒上前口出怪话亦未可知,他虽有能力打跑他们,但难免不会让黛玉受到惊吓,倒是有备无患的好。 黛玉倒是没有想那么多,她早已被水溶一系列体贴的行径弄得面红耳赤、心跳如雷,几乎要将头低到胸口以下了,因只能任由他拉着,一径往外去了。后面儿跟着伺候的紫鹃百灵见状,都是捂着嘴偷笑,还不时咬耳朵嘲笑彼此一句‘姑娘与爷的感情可真真是好,只不知明儿你能不能与咱们寻下一个这样儿的姐夫的?’之类话儿。 大兴的市集虽远远及不上京城那般繁华阜盛,两旁的房舍亦远远及不上京城那般巍峨大气,但胜在小巧精致,倒别有一番似小家碧玉般,让人越细看便越觉得喜欢的气质,因此一路走来,黛玉兴致都极其高涨,连带的水溶与紫鹃百灵两个亦是笑逐颜开。 逛了半日,水溶生恐黛玉累了,因见不远处便有一处瞧着十分淡雅素净的茶庄,因提议先进去吃钟茶,顺便歇歇脚。黛玉如何不明白他是在体贴自己?心下感动之余,自然不会拂他的美意,一行四人遂逶迤着进得了那茶室。 早有店小二远远的瞧见衣着不凡、气度更不凡的几人过来,忙忙接出了门口,又是鞠躬又是赔笑的说道:“几位客官您请嘞,本店有天下间最好的茶,您几位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小的。”一面殷勤的请了几人入内,直接带到了二楼的雅间里落座。 那雅间后面儿正对着一条清溪,溪后则是几座葱葱郁郁的青山,让人一瞧便觉着心旷神怡,黛玉几乎是只瞧了第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因向水溶笑道:“这个地方倒不失雅致,只不知茶是否亦如这地方这般好?” 水溶见她喜欢,自是喜悦不已,因赏了那小二一锭银子,便令其只管沏最好的茶去了。又行至窗前黛玉身边儿,笑道:“这天下间比这更好的地方可多了去了,以后咱们都要一一的去逛上一遍,只怕到那时,你就该埋怨自己的眼睛不够用了!” 一时茶来,方才已摘下了面纱的黛玉自紫鹃手上接过,先皱着小巧的鼻子闻了闻,笑道:“是洞庭湖的碧螺春呢,果真好茶!”旋即接开碗盖,先闭上眼睛再次闻了闻,方睁开眼睛,莞尔一笑,道:“是旧年蠲的雪水沏的茶,小二哥,不知我说得对是不对?” 那店小二早在乍一进屋时瞧见除去了面纱,以真面目示人的黛玉时已然呆住了,如今又见她笑得这般明艳如花,且还在用银铃一般好听的声音问自己话儿,更是霎时如坐云端,不知今夕是何夕了!水溶在一旁瞧着他直勾勾的瞧着黛玉,虽明白这不过是一个正常人最正常的反应而已,仍是禁不住生气,因忙沉声说了一句:“姑娘问你话儿呢,好生答罢,便下去罢。” 方说得那店小二回过了神儿来,因忙赔笑着回了一句:“姑娘不独人生得天仙一般,见识亦是这般高,一闻即知,真真……”后面的话儿尚来不及说出,他只感觉到一股不知从那里来的强大气流忽然顶着自己一晃,人已莫名其妙去到了门外,待他回过神儿来再要进去时,房门已“砰”的一声儿被当着他的面重重关上了,没奈何,他只能依依不舍的离开了。 这里水溶撵了人,再以掌风将门关上后,脸色犹臭臭的,道:“早知道就不该来这个茶庄的,里里外外都俗气的紧,那里会有什么好茶卖!”话里话外的酸意儿,让紫鹃与百灵都低头窃笑了起来。 偏黛玉犹不明就里,仍是笑靥如花的道:“作什么不来这里,这里的茶确实不错呢,虽称不上‘天下间最好的茶’,亦是极为难得的了,不信哥哥尝尝。”说着将自己方才吃了两口的茶捧到他面前。 水溶正自生气,然见她竟极为自然的捧着自己方才吃了半盏的茶上前来要他吃,显是将他当作了自己最亲密之人,心情复又大好起来,因忙接过一饮而尽,笑道:“果然好茶,果然好茶!”亦不再觉着四下里俗气了,反而是说不出的顺眼。只是在吃毕茶歇够脚离开之时,他却伸出手臂将黛玉揽了个密密实实后,方下得了楼去。 不想下楼后,又遇见了方才那店小二。后者瞧得几人下来,忙殷勤的欲上前招呼,以期能再次瞧瞧黛玉的绝丽容颜,却在接触到水溶寒冰一般的目光后,禁不住微微瑟缩了一下,人亦随之低垂下了头去。水溶见状,方满意的拥着佳人去了。 又逛了片刻,黛玉因见前面儿有个小摊上悬满了各色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并一些个胶泥垛的风炉儿,朴而不俗,直而不拙,分外可爱,喜欢得什么似的,忙忙便行至摊前,歪着头细细的比较挑选起来。后面水溶几个知道她是素来爱这些个精巧小玩意儿的,都是会心一笑,亦跟着上前帮她挑选起来。 正挑得起劲儿,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粗鄙的喝骂声儿:“你个臭婊子,给我滚远一点,没的白让大爷沾上了你的脏病,你给我滚远一点……”,间或还夹杂着一阵阵哀哀的哭叫声儿:“吴大爷,瞧在咱们往日的情分上,您就行行好,赏奴家几两银子看病罢,再不去看病,奴家就快没命了啊,呜呜呜……”。 黛玉因闻得那声音略有几分耳熟,不由侧身循声望去,就见一个吃得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正满脸嫌恶的与一个半躺在地上、披散着头发的女子拉拉扯扯,周围则早已围了一大圈儿人在指指点点着,但那些人却好似在顾忌着什么,都不约而同与中间那对正拉扯着的男女保持着大约一丈的距离。 正自纳罕之际,又见那男子口中骂骂咧咧的狠狠踹了女子一脚,直将其踹得打了几个滚儿。但女子并不就此放弃,很快又再次扑了上前,并将男子的小腿紧紧抱住,任其如何拳打脚踢,亦再不松手了。 如此强弱对比分明的场景,瞧在素来心软的黛玉眼里,几乎立时便认为那男子是十恶不赦之徒了,毕竟能这般残忍对待一个弱女子之辈,人品德行又能好得到那里去呢?因气呼呼的便欲疾步上前制止他去。 不想她还未及举步,她身后一向被紫鹃几个嘲笑作“暴碳脾气,一点就着”的百灵倒先忍不住了,大踏步冲至那男子身前,便怒斥道:“你一个身强体壮的大男人,竟当街这般谩骂毒打人家一个弱女子,你羞也不羞?识相的,就趁早放开她,好生与她赔个礼道个歉,再按数偿与一定的汤药费,本姑娘便不与你追究了,不然,可就别怪本姑娘对你不客气了!”因知道水溶就在身后不远处,自己无论如何都是吃不了亏的,故她说起狠话儿来,才这般有底气儿。 那男子想是未料到竟会有人站出来打抱不平,不由怔住了。但很快他又回过了神儿来,因破口大骂道:“他妈的你个小丫头片子到底那只眼睛看见是我不放她了?分明是她抓着我不放,难道你竟瞎了不成?识相的,就别来管大爷的闲事儿,否则大爷让你吃不了兜着、哎哟……”后面“走”字儿未及说出,他却忽然捂着脸子惨叫了起来,直至好半晌过去方松开。彼时四周围观的人们方发现,他的门牙竟已不知于什么时候被人打掉了,这会子正淌着血水! 众人分明未瞧见有人出手打他,偏他就是受伤了,都有些儿个毛骨悚然的,然到底舍不得这一出真人上演的“好戏”,因都只是后退了几步,便仍驻足继续观看起来。 再看那中年男子无端被打当众出丑,自是暴跳如雷,因跳着脚便大骂起来:“是那个乌龟王八蛋在暗算大爷,有种的就不要藏头缩尾,站出来与大爷明刀明枪的打一场!” 话音刚落,就忽然听得一个声音冷冷说道:“你若胆敢再说半句污言秽语,这次掉的,可就不只是两颗牙齿,而极有可能是胳膊或是腿子,甚至是脑袋了!” 男子与众人都忙循声望去,就见一个浑身白衣、俊朗挺拔得有如谪仙下凡一般的男子,正站在五六丈开外,他交叉抱于胸前的左手大指与中指间,则置着一个铜钱,显然那铜钱便是方才打掉男子牙齿的“凶器”了,不用说,这名男子正是水溶无疑了。 原本以水溶的性子,是最不耐烦管这些个闲事儿的,在他看来,若这类事都要靠路人来打抱不平方能解决了,那朝廷还养那么多官与兵来作什么?然百灵却先一步冲了过去,再看一旁黛玉,亦是满脸对那挨打女子的不忍之色;且那男子一口污言秽语确实不堪入耳,他不想让黛玉好容易才开心起来,又因此而影响了心情,说不得只能随手摸出一个铜钱,弹掉了那男子两颗门牙。 知道了暗算自己之人,那男子原本跳着脚还欲再骂的,然在接触到水溶那双明明瞧着很平静,却分明让人觉着被他一瞧,后背上便禁不住凉飕飕的眸子时,戛然没有了声音,人亦似是霎时矮了几寸一般,连头都快缩进脖子里了。众人亦是眼巴巴瞧着水溶,人群里霎时静得针掉得地上都能听得见。 水溶见众人都眼巴巴瞧着自己,情知自己今儿个便是再不愿管这件闲事儿,如今亦是不得不管了,说不得暗叹了一口气儿,又回身扶了黛玉,方缓缓行至了众人跟前儿。彼时众人方后知后觉的发现水溶身后竟还有另一位天仙一般的女子,虽蒙着面纱,便那袅娜的身姿与高贵空灵的气度,却是怎么亦遮掩不住的。二人站在一块儿,简直就是对“男才女貌”、“天造地设”等美好辞藻最完美最形象的诠释,以致众人都疑心今儿个莫不是真个看见天仙下凡了?因都看得怔住了。 半晌,还是水溶冷冽的声音响起,“谁来告诉我,到究是怎么一回子事?”方让众人蓦地回过了神儿来,奈何一对上他不怒自威的眼眸,亦不知是吓的还是怕亵渎了他,都再说不出一句话儿来,只是低垂下了头去。 还是一旁黛玉忽然轻轻柔柔的说道:“他们一如咱们,都是半路上遇上此事的,那里能知道得那般清楚?何不问问那位受害的姑娘去。”因唤了百灵回来,命性子最温婉和善的紫鹃去问着她。 紫鹃领命,忙绕出来,便要前去问那女子,不想未及举步,一旁一名五十来岁的大娘却忽然出声儿劝止她道:“姑娘千万莫要靠近那贱妇,她一身的脏病,没的白让你干干净净、仙女儿一样的小姑娘去沾惹上了!” 她一出声儿,周围的男男女女忙亦都满脸嫌恶的附和道:“是呀,李大娘说的是啊,那贱妇一身的脏病,尤其中午时分,更是连苍蝇蚊虫都会招来,姑娘千万别靠近她才是。” 众人瞧着紫鹃的装束系未出阁的姑娘家,原便说得含糊,兼之紫鹃确是不懂他们的话外之意,因纳罕道:“我瞧着那姑娘身上的衣衫并不脏啊,怎么各位大娘叔伯们要说她脏呢?” 方才那李大娘见紫鹃一脸的迷惑,犹豫了片刻,终究没忍住,靠山前半步,便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口吻,向紫鹃说道起来:“告诉不得姑娘,咱们说的此‘脏’并非指的是她身上的穿着打扮脏,而是指的她的身子!姑娘有所不知,这贱妇原是镇上最大勾栏院‘丽春院’里的粉头儿,新近因染上了脏病,一身都长了梅花状的脓疮,且还会传染给其他人,腌臜得了不得,不能再接客,遂被丽春院的妈妈们撵了出来。”说完又极为不屑的道:“说来亦是她的报应,谁让她先前仗着自己生得有几分姿色,便随意勾搭这镇上的男人们的?咱们在场的,谁家的汉子没有为她失过魂儿?可见老天还是有眼的!” 彼时紫鹃终于明白了他们口中所谓的“脏”是指的什么,不由羞得满脸通红,因低垂着头便欲退回水溶与黛玉身后去,让水溶来处理此事便好。岂料她还来不及转身儿,双腿却忽然被人猛地抱住了,以致她一个站立不稳,竟趔趄着摔倒在了地上。四周众人见抱住她的竟是方才那个浑身“脏病”的女人,且二人还摔在了一起,都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气,但却没有人上前欲扶她一把去。 片刻,还是百灵强忍着被染上疾病的恐惧,上前扶了紫鹃一把,她方终于挣脱了那女人的纠缠,站起了身来,只是此时她早已惊吓恐惧过度,而大张着嘴巴,满脸的泪水,却发不出声音来了。 一旁黛玉见状,又是害怕又是心疼,忙忙便欲上前安抚她去,却被水溶伸手挡住,柔声道:“我去便是。”旋即便欲上前拉她二人回来。 不想就在此时,方才那女人竟又猛地自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便朝黛玉扑了过来,口里还语无伦次的说着:“林妹妹,真的是你吗,我是宝钗啊,我是你的宝姐姐啊,方才乍一见到紫鹃和百灵,我还不敢相信是你来了,如今听你说了话儿,我便能确定是你了,林妹妹,你且救我一救罢,瞧在咱们往日的情分上,且救我这个姐姐一救罢……” 她这般忽然站起来,脸上梅花形状、化了脓的疮疤便立时无所遁形的暴露在了黛玉眼前,以致黛玉乍见之下,竟被惊吓恶心的忘记要避开了。还是水溶眼疾手快,忙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又施展轻功攸地后退了好几丈,方有惊无险的避开了她!(未完待续) 钗逝 流落街头、身染“脏病”的宝钗在大兴镇的街头偶遇了水溶与黛玉一行,自是不愿意放过这根儿好容易才自天上掉下来的“救命稻草”,因不管不顾便一面语无伦次说着相认求救的话儿,一面顶着自己脸上那已化了脓梅花形疮疤,便猛地向黛玉扑了过去。 黛玉癖性喜洁,那里见得这些东西?况她脸上那疮疤又着实太过狰狞,以致黛玉乍见之下,竟惊惧恶心得忘记要避开了,幸得水溶眼疾手快,忙伸臂抱了她飞出几丈开外,方险险避过了她。 然宝钗落魄了这么些时日,身上的病亦是日益加重,却无钱无地方医治,又岂会轻易便放弃了眼下这个极有可能是她最后生还可能的大好机会?因在一次扑空过后,很快便稳住身子,以更快的速度,朝水溶与黛玉避开的方向跌跌撞撞的扑了去,口里还凄楚的哀求着:“林妹妹,瞧在好歹姊妹了一场的份儿上,你就救我一救罢……”奈何未等到她靠近,水溶已眼明手快的隔空点了她的麻穴,当下便见她一个站立不稳,重重仆倒在了地上。 宝钗动弹不得、四肢麻软的躺在地上,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是被水溶点了穴才会如此,只当是自己的病情又进一步加重了,心下攸地被极度的恐惧与绝望所填满,竟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大哭的同时,又不由怨恨起老天的不公来,却未想过,若非是自己一开始便存了“青云之志”,一门心思往上爬,不自量力去招惹了水澈,今日又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呢? 原来当日宝钗因薛蟠调戏打骂忠顺王府小世子之事,惹得水澈大怒,继而迁怒到她身上,将她赏与自己的小厮们轮流狎玩了十余日后,又丝毫儿不顾及往日的情分,径自将已是满身伤痕、身心受挫的她扔到了自己名下的勾栏院“万艳窟”,自此,宝钗真正的噩运,便算是开始了。 刚至万艳窟那会儿,宝钗还顾念着自己好歹是千金小姐的身份,且心下终究还是有几分廉耻之心的,说什么亦不愿意接客。然那万艳窟的鸨母可是受过水澈“特别交代”的,又岂会轻易便放过了她去?鞭打、针戳、泼水、饿饭……等层出不穷的磨人手段轮番上演,且还不会留下什么明显的伤痕。宝钗打小儿娇生惯养长大的,几时受过这等苦?不过只捱了三五日,便再捱不下去了,偏又没有寻死的勇气;当然,亦没有寻死的机会,鸨母派来监视她的几个粗使婆子可一直在侧不错眼珠儿的盯着她呢,没奈何,她只得委委屈屈的点了头,答应了接客。 因她本就生得美艳丰满,兼之好歹是大家小姐出身,琴棋书画皆通,通身的气派自然远非寻常青楼女子们所能及得上一二的,故而很快便艳名远播了,来寻她的回头客几乎不曾踏破了万艳窟的门槛儿。 被男人奉承得多了,眼见自己为万艳窟挣的银子亦多了,宝钗一颗原本满含绝望的心,亦渐渐活络了过来,因谋生了要多存点私房银子,将来或是为自己赎身,抑或是悄悄儿逃离这里之意,遂寻了一个机会与鸨母谈条件,要与鸨母按三七来分自己接客所得的银钱。 满以为鸨母近来待她好了许多,且自己已然是万艳窟的“摇钱树”了,鸨母心下虽不一定情愿答应她的条件,但最终碍于情势,仍不得不答应她。却不想,鸨母一闻得她的话儿后,立时便翻了脸,骂她‘忘了本的小娼妇,老娘供你好吃好喝好穿,还让你天天被人星星月亮般捧着,你倒好,不过才只过了几日好日子,倒忘记你是谁了!’,又骂她‘不要以为老娘这里没有比你更美更浪的姑娘,老娘便会凡事依着你,只要老娘手里有银子,像你这样的货色儿,那是要多少有多少,你最好趁早死了这条心,否则老娘皮儿不揭了你的,腿不给你打折了!’ 骂完以后,她又特意遣了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来,美其名曰‘伺候’她,实则是寸步不离的监视着她,连她之前悄悄儿背着人攒下的少许体己银子亦搜了去。如此情况下,宝钗除过绝了离开的心,安心待在万艳窟接客之外,那里还有其他路可走?因只能听天由命,同时尽量拿好话儿来悄悄宽慰自己,这里虽下流腌臜,好歹衣食无忧,她一个弱女子,又无依无靠的,若果真离了这里,只怕连一日都活不下去,离了这里,又能往那里去呢?罢了,自此就安心呆在这里罢。 不想就在她决定了自此都安心呆在万艳窟之后不几日,变故却发生了:先皇猝然驾崩了,太子殿下水泓顺利登基,如此一来,与太子素来不对盘儿的水澈自然很快遭了殃。 对水澈遭殃一事,宝钗其实是暗自拍手称快的,她可一刻都未忘记过,自己之所以落到今日这般下场,皆是他一手造成的!然她很快便乐不起来了,只因随着水澈的被夺权被圈禁,大皇子妃洪氏为了府里上下几百口子以后的生计,召齐府里所有的大小管事,要合拢水澈名下所有的产业,并关闭一些生意兴隆、但却不是作正经生意的店铺,只留几家生意一般、作正经生意的店铺便好,以免再让人抓到什么把柄,被水泓趁机斩草除根。身为京城最大的“销金窟”,万艳窟自然首当其冲,第一个便被关闭掉了。 如果只是万艳窟被关闭,对宝钗尚不至于造成太大影响,她虽一直被鸨母遣来的婆子时刻监视着,然婆子们都是些个见钱眼开的家伙,只要她多给她们一些好处,自然能堵住她们的嘴,故而她仍是背着鸨母,悄悄儿存了一笔体己银子,数目虽不大,要保证三五年之内衣食无忧,却亦是问题不大的!因此对水澈被贬、万艳窟被关之事,她心里是喜大于悲的,毕竟自此她便可以得到真正的解脱了。 却不想就在她暗自喜悦庆幸之时,当日她与水澈那一段“露水姻缘”,竟不知被那个好事之人,捅到了大皇子妃洪氏跟前儿去,且那人为了能更讨好洪氏,竟将之前薛蟠触怒忠顺王府小世子,以致惹得忠顺亲王大怒,最后更是因此而暗中与太子一派靠拢了之事添油加醋说了出去! 洪氏其实是早就知道宝钗存在,心中亦是恨得牙痒痒的,只不过碍于水泓,一直未曾表露出来过罢了。如今被人忽然这么一旧事重提,且又闻得中间还有这么一段公案,登时便勃然大怒,立意要弄得宝钗求生不得,求死不得!因密遣了几个心腹之人,趁夜去将宝钗剥得精光,仅用一条薄毯裹着捆了,便悄悄儿送到了离京城百来里远的大兴镇上的妓院“丽春院”里;又重金收买那里的老鸨,令其只管让宝钗接客,来者不拒,不要在乎银子,一天能接多少便接多少,且来人越肮脏粗鄙越好。 丽春院的老鸨可不像京城勾栏院的鸨母们那般目光长远,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却想不到凭宝钗的姿色,只要稍加调教,以后定是可以日进斗金的!因当下便满脸堆笑收了大皇子府的银子,次日便开始不遗余力的按照“金主”的指示,让宝钗接客了。 大兴镇原不比京城那般繁华,丽春院亦远远及不上万艳窟那般,非达官贵人进不去,相形之下,镇上的男人们便实在是太肮脏太下流太粗鄙太不堪入目了;尤其鸨母又受了大皇子府的重金收买,与宝钗选的人,更又是那粗鄙之中最粗鄙的,不下两月,宝钗便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宝钗不久之后便发现,自己的下体竟开始发痒发痛,且渐渐长出了一些个呈梅花状的脓疮来,饶是她一旦不接客时闲下来便拿出悄悄儿央人去镇上药铺抓来的草药熬的汁水又洗又敷,仍是不见丝毫儿好转;她又不敢告诉鸨母并求她让自己歇息几日,好生养养病,生恐因此再为自己招来一顿毒打,因只能一直若无其事的瞒着。 然随着那些个脓疮的日益溃烂恶臭流黄水儿,她往日的那些个老“主顾”们都先后警觉了,于是渐渐便再不来了。鸨母见状,自是生了疑,因厉声逼问了她一阵儿,方得知她竟已染上“脏病”了,当下便又气又怒又急又怕,避她如蛇蝎了。又恐此事儿一旦传开,会影响到丽春院的生意,遂只准宝钗穿了身上那件衣衫,其他一应衣衫物品不准带走,撵了出去。 宝钗心知自己在大兴人生地不熟的,又无依无靠,没有银子傍身,且如今还身染疴疾,一旦离了丽春院,真真是只有死路一条了,因说不什么亦不肯离开,只管又磕头又作揖的哀求鸨母。却不曾想过,以鸨母那唯利是图的性子,又岂会留下她一个再无利用价值,只会吃白饭,甚至还会影响到自己生意之人?当即便命两个大汉儿将其拖了出去扔在了大街上,且严辞警告她不得再踏进丽春院一步,否则一定乱棍打死,横竖她是连户籍都没有之人,便是真打死了,官府亦不会认真追究的!事已至此,宝钗那里还敢再留下?说不得只能哀哀戚戚的离了那里。 只是她娇养至这么大,原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除过那些个不能当饭吃的弹琴作诗等技艺外,便只剩下勾引男人的本领,并无一技傍身,除过沦为流莺暗娼,那里还有其他生路?于是她当了自己身上仅剩的一对耳坠,在当地居民家里恁了一间小屋,便又开始了自己的流莺生涯。 她却忘记了自己是有“脏病”在身的,那些个惯爱寻花问柳的欢场老手们,又岂会瞧不出来的?即便是被她的脸子所迷惑,跟了她回自己的小屋,一旦裸裎相见,皆是立时大怒,旋即便骂骂咧咧的穿上衣服,避之如蛇蝎的拔腿去了。如此情况下,她的“生意”自然好不到那里去,以致很多时候,她都不得不忍饥挨饿的去街上胡乱晃荡,以期能寻下一个外地的客商或是那些个没什么经验,瞧不出她身染“脏病”的男子,好换回自己的膳食! 祸不单行的是,那些个梅花形状的脓疮,渐渐开始蔓延到了她的身上甚至脸子上去,以致她不独连隔三差五方能有的“生意”亦再一旦接不上,还被她恁房子的主人家瞧出了端倪来,登时便大怒,因毫不客气便撵了她出去,并一把火烧了她之前所居的那间屋子,连同她为数不多的几两存银及几件衣衫,亦烧了个干干净净。 饥寒交迫、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开始沿街乞讨了。然不知道是谁将她身染脏病的消息放了出去,以致大兴镇上所有人,不管认识不认识她的,一见了她便都避如蛇蝎,更不要说施舍银子钱或是吃的给她了,她只能栖身于镇外的破庙里,靠着一点子偶尔有不知情的过往客商旅客们施舍的吃食苟延残喘。 然越是活得艰辛,她却越没有自寻短见的勇气了,她只能寄希望于上天保佑她,让她在每日睡下后的第二日醒来,就发现自己这么久以来的惨痛经历,都不过只是一场噩梦罢了,她还是金陵薛家的千金小姐,她还是在呼奴唤婢的活着,而非像现在这样苟延残喘!奈何她身上的病却是一日重似一日,甚至已经严重到了她一日几次痒痛到要以头去撞墙的地步了,她清楚的知道,自己若再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只怕是活不了几日了! 强烈的求生欲望,让她很快便将希望寄托到了她往日的一些恩客们身上,她想的是,若他们爽快的给她银子去瞧病也就罢了;倘他们不肯,她就到处乱说他们与她往日那些艳事,甚至坐到他们家门口儿去,不怕他们不就范! 所幸这个“破罐子破摔”、“玉石俱焚”的做法,倒还真为她要到了一些银子,让她在付出了较之普通人几倍甚至十几倍的价钱后,到底是得到了镇上郎中的治疗。但她的病原非无药可医的,郎中所能作的,不过是用药稍稍遏制一下其扩散的速度罢了,治标不治本,却还不能断,否则便会引起更强势的反弹,因此不下一月,她便再没有银子去支付那高昂的医药费了。 彼时镇上一多半儿稍稍有点银子钱的男子都被她逐次威胁,给过她银子了;而他们的娘子,亦都有所耳闻了,虽生气恼怒,却更在乎自家的利益,遂严令各自的夫婿,不得再给她一个钱,若是她要闹,只管让她闹便是!男子们得了自家老婆的“赦免”,自是没了顾忌,于是宝钗又一次找上他们时,便再要不到银子,反而会招来一阵谩骂或是毒打了,譬如此时此刻。 宝钗昨儿个夜里又被钻心的痛痒折磨了一日,今儿个一早起来,便换了自己唯一一件儿稍稍干净点子的衣衫,欲上街瞧瞧有没有可能遇上一个“熟人”,讨得几两银子看病去。庆幸的是,她才上街不久,便瞧见了她往日的一个出手比较大方的、此前已给过她一次银子的恩客吴大爷。她自是喜出望外,因忙赶了上去,便欲故技重施。 却不想,那吴大爷前日才得了自己老婆的“赦免”,正是心中有愧之时,且亦怕真沾染了她身上的脏病,对她自是避之不及,又岂会再给她银子的?只是宝钗好容易遇上他,亦是不肯轻易放弃,于是一个要走一个要留,便在大街上当众拉扯了起来。拉扯了片刻,吴大爷不耐烦了,禁不住骂骂咧咧的开始对她拳打脚踢起来,于是方有了之前黛玉他们所看见的那一出儿! 且先把话儿说回。如今宝钗虽被吴大爷拒绝,却见出来替自己打抱不平的,竟是黛玉主仆与另一名她不认识的华服男子,料想是水溶,心下不由又悲又喜,悲的是都是一样儿的人,为什么黛玉便能活得这般好,且还有这样出色的男子相伴终身;喜的则是,黛玉一向心软,便是往日在贾府时她们并不怎么交好,好歹姊妹了一场,她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因忙哭着叫着便扑了上去欲向她求救,奈何却被水溶点了穴,动弹不得,因只能仆在地上失声痛哭了。 彼时黛玉窝在水溶怀中,已回过了神儿来,虽尤惊魂未定,好歹不若方才那般恐惧,因闻得宝钗一再在地上哀声儿唤自己“林妹妹”,遂强忍着嫌恶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到底自她的轮廓及她的声音上,确定了地上之人便是当日那个在贾府时眼高于顶、心思活络,最善捧高踩底的宝钗! 虽先前在贾府时对宝钗素无好感,之后这两年,二人更是几乎什么交集都没有,然乍一瞧得她落得如此惨状,黛玉心里还是忍不住浮上了几分同情与不忍来,毕竟便是换了任何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自己眼前这般凄楚,寻常人亦是会油然生出几分同情来的,何况她与宝钗,好歹还算曾相识一场?便欲上前几步,问问她到底需要什么帮助去。 不想未及举步,水溶却好似猜到了她心里的想法一般,圈着她的手臂攸地稍稍使了几分力,方皱着眉头沉声说道:“给她些银子可以,但却不能再进一步的帮助她。”昔日她与水澈的关系,他可是知之甚详的,亦对当日她撺掇水澈去求娶黛玉之事有所耳闻,若非因为事情最后并未造成太大影响,反而让他们因祸得福,被水百川赐了婚;且那一阵儿他又诸事缠身,抽不出时间来与之算账,他早让她受到应有的惩罚了。如今偶然遇上,他不袖手旁观甚至是落井下石都已算是好了的,还想要怎么去救她呢?给她一点银子,已经是他的底线了。 后面儿百灵亦满脸嫌恶的接道:“当初在贾府时,咱们姐妹便瞧不上她那张狂样儿,那里有大家姑娘的气度?今儿个落得如此下场,亦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况她还一身的……‘脏病’,活在这世上只会害了更多的人,姑娘可别一时心软,又与咱们捡个大麻烦回来!” 黛玉见水溶眉头紧皱,薄唇紧抿,知道他今儿个是说什么亦不会让自己多帮助宝钗的,不由仰头笑道:“哥哥想到那里去了,我是那等没有分寸之人吗?”因命身后紫鹃百灵将身上的银子银票都都悉数取了出来捧到自己手里,又轻轻挣脱水溶,缓缓行至宝钗跟前儿蹲下,将其都放在了她旁边的地上,方轻声说道:“薛姑娘,今儿个出门出得急,身上只带了这点银子,你且先收着,好生去瞧瞧病罢。明儿亦别再这样儿不尊重的当街与人拉拉扯扯了,一个人一定要先学会尊重自己,才有可能为自己赢得别人的尊重!” 一席话儿说得宝钗心里一震,亦忘记要哭泣了,只是沉浸在黛玉的话儿里,连他们一行何时走的,自己的身体何时又能活动自如的都不知道。彼时她方顿悟了缘何黛玉会有今日的好日子过,盖因她素来都自尊自爱,视名利权势如浮云,始终只坚持做最本色的自己啊,不像她,打小儿便被名利权势蒙蔽了双眼,以致她看不清楚什么才是最珍贵最值得她珍惜的,更致使她落到今日这般落魄的局面,她都是咎由自取的啊! 突如其来的醍醐灌顶,让她在又伤痛又后悔之余,竟忍不住趴到地上,呜呜的痛哭了起来,眼里那悔恨的泪,更是大滴大滴的掉下,怎么亦止不住,只是世上却没有后悔药卖,如今她惟一能做的,便是徒劳的哭泣了…… 半个月后,一队客商进京经过大兴在一座破庙里歇脚时,无意发现那里竟有一具散发着阵阵恶气、高度腐烂了的女尸,现场并未留下任何有关她身份的线索,客商们不忍瞧见其暴尸荒庙,遂去镇上买了一具薄棺来将其装殓并下葬,因不知其姓甚名甚,故在立墓碑时,只能竖了一个无字碑……(未完待续) 遇探春 黛玉将银子都与宝钗留下,抽身离开后,亦没有了再逛下去的兴致,因说要回去,水溶明白以她的善良,便是随便遇上那一个陌生人有此遭遇,亦会为之难过上一天半日的,何况宝钗到底还是与她在同一个屋檐底下住过一场?她心里有所不忍,亦是人之常情,因此并不十分劝她,只是依从她的意思,折回了他们临时恁居的小院儿。 不想回至小院儿后,黛玉仍是有些闷闷的,不时还唏嘘几声,水溶见状,不免又心疼起来,因恐她触景生情,亦不欲再在大兴多呆了,遂命人收拾好车轿,整理好行李,于翌日一早,便离开了大兴,继续往洛阳方向行去。所幸行了大半日过后,黛玉因见沿途的自然景色都十分秀美,便是花草树木亦较之平日里自己见的人工种植的要清脆好看不止十倍,心情终于渐渐好了起来,水溶方暗自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又行了约莫二十来日,一行人顺利抵达了洛阳辖下的安阳府城外,此行的行程便算是已过一多半儿了。因安阳系上古古都,又是历史上的“七朝古都”,值得一游的地方,好吃好玩儿的东西端的是不计其数,黛玉遂提出要在这里小住几日,好生四处游览一番。水溶之所以放慢行程,原便是为了能让她好生赏玩一番沿途的风光,放松一下先前郁结的心情,如今既闻得她主动说要留在这里游览几日,自是再无不从的;况绝尘宫在安阳亦是有分坛的,之前安阳分坛坛主曾不止一次恳求水溶过来瞧瞧,指点指点弟子们的功夫及做人的道理,横竖已走到这里了,倒是可以顺道去瞧瞧这里的情况。因忙先遣了人去传信儿。 小半日不到,便见十来骑人马快速行了出来,行至水溶等人跟前儿停下,众人都翻下马背,整齐划一的单膝跪下,便听那打头儿的中年男子朗声说道:“安阳分坛邵峰,率领座下四护法五分舵舵主,供应宫主大驾光临!” 水溶见状,忙上前亲搀了那中年男子邵峰起来,方淡淡一笑,道:“邵坛主是绝尘宫的老人儿了,如此大礼,教本座如何受得起?况此番本座原是微服为闲逛而来,坛主倒是随意自在些的好,不然本座可就不好再在这里多呆了。” 邵峰听说,忙起身摆手笑道:“宫主平易近人,礼贤下士,原是咱们宫众们的福气,但若咱们便因此恃宠而骄,反过来连应尽的礼数都不走到了,岂非是轻狂无礼的紧?这原是咱们作属下的该当的,宫主切莫因此便缩短您在这里呆的时日才是。”因又问,“方才临来时,属下已命人将后院儿的正房洒扫出来了,但不知宫主的行囊在那里?属下好遣人先带回去,与宫主收拾规整的好。” “很不必先遣人,咱们大伙就一块儿回去,一路说说话,岂不更好?”水溶见问,沉吟了一瞬,方说道,“不过本座还有女眷,少不得要麻烦邵坛主先遣人回去寻下几个妥帖的婆子丫头,伺候她们几日的。” 闻言邵峰便知后面儿马车上必定有他们未来的宫主夫人在了,因忙笑道:“属下理会得了。”一面遣了两个人打马先回去,方笑着问水溶道,“敢问宫主,车上坐的可是夫人?属下们可真是好造化,此番不独得了宫主大驾光临,连夫人芳驾亦得见了,明儿被其他分坛的人知道了,不定怎生羡慕咱们呢。”因他不时要回洛阳总坛去向专管绝尘宫账务的左使楚怀哲汇报分坛的账目情况,与北堂长老等人亦是旧识,故对黛玉的存在,亦是早已有所耳闻的,只不过他并不知道水溶便是先皇的六皇子,而黛玉则是先皇御封的潇湘公主罢了。 水溶对“夫人”二字是怎么听怎么顺耳,连带的嘴角上扬的弧度亦大了许多,邵峰等人见状,不由对黛玉这位未来的宫主夫人越发好奇起来,能让他们这位素来以冷硬著称的铁汉宫主仅只闻得旁人提及她便一脸止不住笑意的人儿,到究会是怎样一位绝色的佳人呢? 邵峰等人的好奇心很快便得到了满足,只因到得正房门外下车时,他们终于有幸得见了黛玉的庐山真面目,旋即便都被惊艳得怔在了原地,久久回不过神儿来。还是水溶先扶了黛玉进去,又折身出来,“咳咳咳”的假意咳嗽了几声儿,方让众人蓦地回过了神儿来,因见水溶紧抿着薄唇,一脸的喜怒莫辩,似是在对众人的失态有所不满,便都有些讪讪的,先后都低垂下了头去。 见此状,水溶反倒先不好意思起来,因暗骂自己怎么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动不动就爱拈酸吃醋儿了呢?黛玉既是他未过门儿的妻子、绝尘宫未来的宫主夫人,他亦有心自今儿个起便让她先有意无意在宫众面前露面儿,自然早早晚晚都是要面见绝尘宫其他中上层护法舵主们的;她原便生得绝丽脱俗,仙人一般,旁人乍见之下会被出于本能的惊艳到,原是意料当中之事,譬如他自己,便是日日面对着她,亦会觉得怎么看亦看不够,何况旁人哉?果真他每次都要吃醋,那绝尘宫上下还有那么多护法舵主们,将来他们势必都是要来觐见作为绝尘宫女主人的黛玉的,到时他岂非要被淹死在醋缸里了?看来他得尽快娶了黛玉过门,才不会似现下这般时时刻刻都患得患失才是啊! 因笑着向邵峰道:“本座方才认真想了一下,此前因诸事缠身,本座竟是从未到安阳来过,如今好容易来了一遭儿,自是该好生认认这里的兄弟们才是,既是如此,就麻烦邵坛主与本座准备十来桌席面儿,今晚本座要宴请这里的兄弟们,犒劳犒劳大伙儿这些年来的辛苦。”又道,“至于今晚上的花销,就不必挂到账目上去了,待宴罢后,只管到本座这里来关银子便是,算是本座以个人名义宴请大家的。” 邵峰忙大声应罢,令众人散了,又去唤了他夫人及女媳们来伺候黛玉兼陪她说话儿后,方辞了水溶,为是夜的晚宴忙活儿去了。至于水溶,则进屋瞧过黛玉,说与她自己‘去去便来’后,亦回屋沐浴换衣衫去了。 余下邵夫人等人送罢邵峰,便欲进屋伺候黛玉去,却见王嬷嬷领着百灵出来欠身笑道:“那里敢劳烦夫人并姑娘奶奶们呢?咱们原便人手齐备,只是初来乍到,有些个不熟悉地形罢了,还得劳烦夫人打发两个妥帖之人与咱们指点指点才是。” 邵夫人母女婆媳等人虽说是亦是妇道人家,到底各自的夫婿父兄都是江湖中人,自是较之养在深闺的女子们豪爽大气、不拘小节许多,如今忽见王嬷嬷老少二人都是这般斯文有礼,言谈间自有一股子让人敬服,却又觉得很是赏心悦目的气度,便都立时喜欢上了她们,连带的对黛玉这位素未谋面的未来宫主夫人亦是好感与好奇迭生,只恨不得立时一见,因忙笑道:“咱们都是自己,妈妈又何须这般客气?况下人们虽妥帖,到底不若咱们母女,还能陪夫人说说当地的风土人情,倒是咱们来伺候夫人最好。” 话已至此,王嬷嬷实在不好再推脱,只得笑道:“既是如此,夫人们请随老身来。”百灵忙应声儿掀起了帘子,邵夫人等便鱼贯进了里屋。 彼时黛玉已简单梳洗过了,又换了一件儿干净衣衫,正坐在菱花镜前,由紫鹃服侍着梳头,闻得王嬷嬷说:“邵夫人携姑娘奶奶们瞧姑娘来了。”,遂忙示意紫鹃暂停手上的动作,站起身来上前迎了两步,果见邵夫人母女婆媳四人逐次行了进来。方欲欠身见过时,那邵夫人早已先领了女媳们欠身纳福见礼,口称:“见过夫人!” 闻得她几人竟直接唤自己作“夫人”,黛玉一张绝丽的小脸登时红至了耳根子,头亦低得不能再低,半日方在王嬷嬷的轻推下,回过了神儿来,因忙小声儿请她几人起来,又连声说:“黛玉年小,如何当得起夫人与姐姐嫂子们如此大礼?况黛玉如今究竟还不是你们的夫人,还请直唤我的名字或是叫我‘林姑娘’都使得。” 邵夫人等应声儿起来,又禁不住抬头细细看了黛玉片刻,却并不改口,只是啧啧赞道:“方才听人说夫人生得天仙一般,我等还有所怀疑,如今见了夫人真颜,方知道夫人何止是天仙,只怕连天仙亦生得及不上夫人一二分!”她啧啧赞叹着的同时,她的小女儿更是直接,竟已几步上前挑了黛玉尚未来得及梳好发髻的一缕头发,在大呼小叫着“天哪,这世上竟还有这般乌黑柔滑的头发!”了,惹得紫鹃与百灵都禁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更惹得邵夫人忙上前拉了她至自己身后,压低声音训斥起来,一面又忙笑向黛玉道,“冒撞了夫人,还请夫人不要见怪才是。” 黛玉亦是忍不住莞尔一笑,这位邵小姐豪爽大气的举止和话语,让她攸起忆起了湘云来,因此心下不独不觉得她的行为唐突,反而觉着无比的亲切,因忙笑向邵夫人道:“夫人很不必责备令爱,令爱这般直爽的性子,很讨人喜欢呢,切莫拘紧了她才是。” 话音刚落,那邵小姐便抢先接道:“就是嘛,都是自己人,何苦弄得那般拘谨?”说毕又凑到黛玉跟前儿来,满脸期待的道:“夫人,我叫尔纯,今年十五岁了,我好喜欢夫人,明儿可以常来找夫人玩吗?” “自然是可以的,”黛玉见她直爽有趣,越发喜欢,因脸红笑道:“只是,明儿你可再不能……‘夫人’、‘夫人’的叫我了,横竖我与你同岁,只管唤我的名字‘黛玉’,或是与我姊妹相称都可以。”又说她是二月生的,问她是几月生的? 尔纯见问,忙笑道:“我是一月生的呢,那以后你可得唤我姐姐了。”便赶着黛玉满口“妹妹”、“妹妹”的叫唤起来,直把一旁邵夫人急了个了不得,生恐被邵峰知道后,会骂她对上不尊。所幸见黛玉确实平易近人,丝毫儿不拿大,她方心下稍安。当下几人又说了一会子话儿,邵夫人等方在闻得人报水溶来了后,忙忙避了出去。 一时水溶进来,瞧得黛玉犹披散着一头乌发,较之往日更又于清纯空灵中多了几分慵懒魅惑之气,禁不住眸子一暗,因忙摆手令王嬷嬷等人都退了出去,旋即疾步上前略带几分粗鲁,却又尚不至于让她感到不适的一把揽了她在怀里,将头埋进她的乌发间,深吸了一口气,方暗哑着声音叹道:“好想这会子便娶了玉儿你过门,好想这会子便让你作我的妻子。” 黛玉如何能理解他的渴望与需求?只当他又是想“使坏”了,因忙微微使力挣脱了他的怀抱,方红着脸子捂着自己的小嘴儿含含糊糊的说道:“前儿个哥哥才将人家的嘴唇儿吃得肿了老高,害人家被紫鹃百灵偷偷笑话儿了好久,如今又多了尔纯姊妹几个,哥哥可不能再使坏,让她们亦笑话儿我了!”虽然她心里其实很喜欢那种好似腾云驾雾的感觉,但她是不会告诉无尘哥哥的,不然他得了夸赞,明儿更要“变本加厉”,她可不得被紫鹃百灵给笑死了?! 浑不知自己略带了几分撒娇意味儿的话语与动作对水溶的诱惑有多大,亦再顾不得她的嗔怪,便又快速上前紧拥了她在怀,找准她的樱唇,便深深吻了下去。不同于往日的是,今儿个他吻得于柔情专注之外,更有多了几分侵略性,以致黛玉很快便被吻得双颊绯红,瘫倒在了他的怀中。 看着黛玉星眸微饧、眼神迷离的躺在自己怀中,连白皙秀气的颈项与锁骨都泛上了一层粉红色的柔和色泽;刚刚被自己肆虐过的樱唇亦是微微肿着,娇艳欲滴,水溶只觉自己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全身的血液亦“轰”的一下儿直冲上了脑门,因下意识打横抱起了她,便欲往内室行去。 但他很快又找回了几分残存的理智,自己若在尚未明媒正娶黛玉的今日便要了她,那简直便是对她的亵渎,对他们之间这么久以来感情的亵渎;他若连最基本的尊重都不能给予她,只遵从本能去行事了,他亦不配说怜她爱她一辈子了!因忙深吸了几口气儿,稍稍平复了一下紊乱的呼吸,方放了她下地,笑着转移话题道:“我才让邵坛主准备了晚宴,连邵坛主的内眷亦一并请了,玉儿可要一起去?” 彼时黛玉亦已回过了神儿来,正为自己方才的失态而暗自不好意思,如今既见他岔开了话题,倒是正合她意,遂小声儿说道:“既然邵夫人她们都要去,我若不去,反倒不好,就一起去罢。” 水溶听说,点头笑道:“如此待会儿我再过来接你罢。”说毕亦不敢再多看黛玉一眼,亦等不及她答话儿,便火烧眉毛一般逃也似的回自己的房间冲冷水澡去了…… 傍晚时分,水溶过来接了一身便装的黛玉往前面儿正厅去。邵夫人等早已侯在了专供女眷坐席的偏厅,瞧得黛玉进来,忙起身问好,又忙着将其他人的女眷们引见与黛玉。黛玉虽素不耐烦这些个应酬,然因众人皆不比她往日见惯了的所谓贵妇人千金小姐们,皆是些个颇爽朗之人,且有那尔纯与其姐尔蕴在侧提点解说着,倒亦并不觉着烦闷。之后的宴席亦是别有一番意趣儿,因此在安阳的第一个晚上,整体来说,黛玉还过得颇为愉快,连带的晚上亦睡得十分香甜。 翌日清晨起来用毕早饭后,黛玉精神颇好,因说要去逛逛安阳的市集并城西的灵泉寺,后者是她早就向往已久的,如今好容易到了安阳,自然是要去亲眼见识见识的。不想水溶因昨儿个夜里便说好了今日要一一接见安阳分坛所有管事之人,不好临时再改,乃劝她明儿再去。黛玉虽有几分失望,亦只能点头同意。 适逢尔纯尔蕴过来寻她说话儿,闻得此事,忙都笑道:“咱们姐妹可不是现成儿的引路人,林姑娘又何苦舍近求远?”虽说她们已在黛玉的坚持下不唤她作“夫人”了,然要直呼名字或是与之姐妹相称,她们到底还是不敢,因用了“林姑娘”这个折中的称呼。 黛玉听说,恍然笑道:“可是呢,偏忘记二位姐姐就是那最合适的人选了。况咱们女孩子在一块儿,要买什么东西,还可以问问彼此的意见呢。”因又命紫鹃去问过水溶的意思,得知他同意了此事儿,只是要多带几个人跟着后,几人便要了一辆马车,领了各自的贴身丫头,再令邵夫人派的保护之人只远远儿的跟着即可之后,便兴冲冲的上路了。 安阳身为“七朝古都”,其繁盛阜丽自是非比寻常,尤其沿着绕城的洹河而下,沿途那一派明丽无双的自然风光,其间再点缀上星星点点的房舍建筑物等,更是美不胜收,以致第一次来的黛玉与紫鹃百灵主仆三个都看得呆住了。 行了大半日,一行人便抵达了安阳最繁华的街道上,黛玉因见集市两旁很多摊贩卖的青铜小玩器什么的都很精巧,便动了要买上几样的心,因命紫鹃取了面纱来与自家缚好,要下去走走。尔蕴尔纯听说,自是十分乐意作陪,遂命车夫将车驾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停下,三人都下了车后,便并作一排,沿着市集慢慢儿的逛了起来。 逛了约莫大半个时辰,黛玉不过只选了几样儿小玩器,总未寻下一块儿合适的玉佩,不免便有几分失望。——原来她先前在京城时,有一段儿闲着没事儿作,遂悄悄儿与水溶绣了个荷包,欲绣好后配上一个上好的玉佩,一块儿送与他的,不想之后因出了许多事儿,竟一直未顾得上此事。如今既到了安阳,便复又想起了此事儿,遂想今儿个上街来逛逛,看能不能寻下一块儿合适的,好连同荷包一块儿赠予水溶,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尔纯见她有些儿闷闷的,因问何故,黛玉无奈一笑,道:“没什么的,不过是想寻一块儿好点子的玉佩罢了,不想总未遇上合适的。”她不过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不想尔纯闻言后,却笑道:“我当什么大不了之事儿呢,我自有好地方让姑娘挑到合心意的玉去。”因忙一手拉了她,又一手拉了尔蕴,往前行了不多一会儿,便钻进了一间外表瞧着十分古雅,很有几分文化底蕴的店铺。 黛玉方才在外面儿瞧着这间店铺的古雅装饰时,已经很有几分好感了,如今又见里面儿摆着的不拘是瓷器、玉石还是字画等物都是十分雅致清新,更是好感丛生。又见一旁有一扇外面儿写着“秋爽斋”的小小的装饰月洞门,里面架上都是满满的笔墨纸砚,便欲进去一探究竟。 不想甫一进得那月洞门,她却蓦地怔住了,只因她赫然看见,屋子的当中,竟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的一侧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另一侧则置着各色笔筒,里面儿插的各色笔毫如树林一般。——一应物品的摆设,甚至连笔尖朝着的方向,都与当日她在贾府居住时,瞧见的探春房内的成设,一模一样!而她因书法亦不差,隔三差五会去与探春切磋,故记得十分清楚。 正自纳罕之际,又听得外面儿一个声音如沐春风的笑道:“几位姑娘今儿个是想选点什么东西?本店昨儿个才新来了一批纸笔并珐琅彩的瓷器,都是上好的佳品,姑娘们可要瞧上一瞧的?” 这声音与黛玉印象中的声音恰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以致黛玉竟听得身子一震,旋即便忽地扭转过了身子来,就见眼前站着之人,不是别个,果是探春!(未完待续) 绝尘宫 黛玉不由又是悲又是喜,因忙几步行至她跟前儿,一把抓过了她的手,口中有千言万语欲要说,奈何却悉数哽在了喉间,半个字儿亦吐不出来,惟有泪两行了。 眼前的探春,无论是从样貌儿还是身段,再到通身的气度,都较之往日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尤其她那一双往日皆顾盼飞扬、甚至很多时候都是有几分咄咄逼人的眼睛,此时更是恬淡安详了许多,而眼睛又是人心灵的窗户,她的眼神一旦发生变化,整个人自然亦随之发生了变化,让人再感觉不到昔日的故作清高与过分自尊自大,反而让人有一种一望之下,便极欲亲之近之的念头儿了! 因黛玉仍蒙着面纱,故探春在乍见过她的背影之后,心下虽攸地浮上了几分似曾相识的亲切感觉来,却一时并未想到眼前之前便是黛玉,故而在忽然被她抓住双手后,反倒有了几分惊慌,但她既能独自撑起这么大间店铺,自然有她自己的那一套处理准则,因很快便回过了神儿来,笑道:“姑娘可是把小女子错认为那为相熟之……”后面儿“人”字儿还未说出,却见黛玉已忽然松开她的手,摘下了面纱,旋即便轮到她怔住了。 探春怔了片刻,直至双眸已不知何时被染上了一层氤氲朦胧的水雾,直至眼角儿的泪,已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到了颈间,冰冰凉凉的感觉方让她回过了神儿来,当下亦顾不得店里还有其他人,她已伸出双手,紧紧的抱住黛玉,哽咽着唤出了一声儿:“林姐姐……”后,便又泪如雨下了。 一旁尔蕴因年纪大些儿,心思自是十分细腻,如今虽见黛玉与探春什么话儿亦未多说,猜不透二人之间的关系,但见二人一见面儿便抱头痛哭,显然是极其亲近之人分离了许多后久别偶遇,才会这般悲喜交集,遂拉了尔纯一道儿,好言将店内其他的客人们都劝开,让她们明儿再来后,方轻轻关上了店门,以便她姊妹二人能好生叙旧。 又哭了半晌,黛玉方先止住了,因含泪笑着解劝探春道:“咱们姊妹一分开便是这么些时日,如今好容易在人海茫茫中亦有幸遇上了,原系天大的喜事儿,该高兴才是,三妹妹可不许再哭了,再哭我可就恼了。”话虽如此,她的眼泪却仍在不受控制的大滴大滴往下掉,显然她心里的喜悦与激动,并不比探春少上分毫儿,只是为了不让她再哭下去,方故作出来的轻松罢了。 好在探春亦非那等不知深浅之人,且又知道黛玉素来体弱,倘今儿个在自己这里哭坏了,只怕她一辈子都难以心安,因忙拭净了泪,红着眼睛笑道:“姐姐说的极是,咱们姊妹久别重逢,该高兴才是呢。”说着忙又拭了眼角儿才又流出的泪,继续笑道,“且先后堂去坐了,咱们再一行吃茶,一行说话儿不迟。”因见还有尔蕴尔纯在场,她忙又问道:“这两位姑娘是?” 黛玉忙笑指二人道:“这位是尔蕴姐姐,这位是尔纯姐姐,都是我父亲在世时故人的女儿,与我的亲姐姐一般无二的人,三妹妹只管跟着我唤她们姐姐便是。”她有心隐瞒水溶的另一个身份,并非是信探春不过,而是不想让她对这些江湖事知道得太多罢了,很多时候,都是知道得越多,烦恼亦会随之越多的。 探春听说,忙上前见过了二人,以“姐”呼之,又请二人进屋吃茶去。尔纯忙忙便欲答应,尔蕴却抢先一步笑道:“二位姑娘久别重逢,必定许多话儿要说,咱们姊妹便不打扰了,横竖隔得这般近,往后什么时候想来了,都是极便宜的。”因又向黛玉说了一句,“姑娘只管安心待在这里叙旧,咱们姊妹自会家去告诉公子,请公子迟些儿来接的。”便冲二人福了一福,不由分说拉了尔纯推门去了。 探春还欲撵上去留二人,却被黛玉一把拉住,笑道:“由她们去罢,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见面,何须急在这一时?你倒是快快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如何到得这里来,又是如何支撑起这般大一间店铺的?”说完不待她答话儿,她又问道,“姨娘与环儿是与妹妹在一块儿的罢,他们可好是不好呢?妹妹过会子可得带我瞧瞧他们去。” 她连珠带炮似的问了一大串问题,反倒将探春问得笑了起来,因打趣儿道:“姐姐什么时候亦变得这般急性子了,果真的是与云儿相处得久了?你只放心罢,母亲与环儿都在这里呢,稍后我就命人请他们去。”说毕拉了她绕进后堂坐下,方正色道:“这些事情说来话便长了,姐姐且先吃了茶,我再细细说与你听。”一面命人去沏茶,一面又命人请赵姨娘贾环去。 一时茶来,黛玉因见奉茶之人竟是当日在贾府时探春的贴身丫头侍书,又惊又喜,因迫切的问道:“别告诉我,翠墨那丫头亦在这里?”得到探春的肯定答复后,她更是喜悦非常。因紫鹃先前在贾府时与她两个素来要好,黛玉遂让她跟着侍书下去,亦叙旧去了。 瞧得她二人相携着离开后,黛玉方唏嘘着叹道:“当日府上出事儿时,因我在病中,并不知情,还是事情都过去好几月了,方无意得知了此事,心中十分难受,因遣了人悄悄儿去打听,方得知了妹妹与姨娘环哥儿竟在出事前便已离在那里,我心里是又为你们高兴又为你们担忧,高兴的是你们躲过了那一劫,担忧的则是到处都是通缉令,你们又无依无靠的,可该怎么过活儿?” “之后我又打听得四妹妹等人将被奉旨官卖,遂悄悄儿打发了妥帖之人去,欲救下能救得下之人。不想却又被告知,她们竟先一步被人买走了,我心里更是着急,奈何却打听不出到究是谁买走了她们,只能暗自在心里伤心熬煎,以为此生再不可能见着你们当中的那一个了!却不想,今儿个机缘巧合,竟在这里遇上了你们,可见上天待咱们,还是不薄的!”说着又已掉下了泪来,但被她很快拭去了。 谈及前事儿,探春亦是控制不住眼泪,但心中终究是喜悦更多,因忙拭了泪笑道:“买走四妹妹等人的,不过别个,正是我,因此姐姐很不必揪心。只是姐姐亦知道,四妹妹生性冷清,平日里咱们玩笑时,亦曾不止一次说过以后要作姑子去的,如今又经此一役,越发看破世情,竟在我买下她后不久,大家伙儿好容易到得这里,安顿下来后,真个去城外的庵堂当姑子去了。起初我还挺伤心,再四不肯让她去,后见她坚持,并说只有在那里自己的心灵才能找到寄托,只有在那里,她才能活得真正的自在快活,我也就不忍再拦她,只能由她去了。幸得从这里到庵里不过半日路程,什么时候咱们想她了要去看她,都是极便宜的。昨儿我还瞧她去来着,要是姐姐昨儿个来,咱们倒是可以一块儿瞧她去了,果真那样,她不定怎生高兴呢!” 黛玉闻言,禁不住悲喜交集,片刻方道:“横竖三五日内我还不会走,明儿待妹妹不忙了,咱们再结伴瞧她去亦是一样儿的。”踌躇了片刻,又问,“……那二姐姐与其他人可怎么样儿了呢?”因事后水溶再四不欲让她插手管这些事儿,又说他自有她的道理,请她于此事儿上一定要依他一次,黛玉一来不想让他心寒,二来之后又发生了水百川重病及忽然驾崩等一系列事儿,故对被下到死牢后的贾府众人,她确实亦是无暇顾及,对他们的情况自然一无所知。 探春听说,冷笑了一声儿,方摇头道:“二姐姐早已及笈了,自然被下来死牢,至于其他人,我理他们怎么样呢,横竖他们素未拿咱们母子当过亲人,我又何必理会他们的死活?”赌气归赌气,但她的眼底仍攸地滑过了一抹悲伤之色,显然她并不能真正做到像她说的那么洒脱:“他们都是先皇亲自下了圣旨要于今年秋后处决的,谁能更改得了?况他们原是咎由自取,亦怪不得别人,咱们能做的,不过是在将来他们被处于后,于年节下遥遥的与他们烧上一捧纸钱,便算得是够仁至义尽了……” 一席话儿说得二人都沉默了。 正自沉默之际,却见赵姨娘与贾环行了进来,母子二人的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与激动。一年多不见,赵姨娘与贾环身上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大,尤其赵姨娘,更是较之以前几乎判若两人了,不独穿着打扮较之以前的浓妆艳抹发生了极大改变,连通身儿的气度都变得不一样的,给人一种安详淡定的感觉。 当下几人又是好一番嘘寒问暖、流泪感叹,半日方稍稍平复了下来,因各自坐了吃茶兼说一些个闲话儿。闲谈间,赵姨娘因感叹道:“当年姑娘暗地里对咱们母子的帮助,时至今日我都还铭刻于心呢,每每禁不住与你妹妹感叹,若说府里真有一个人是待咱们母子完全真心的,那这个人自是非姑娘莫属了!” 贾环亦道:“先前若非有林姐姐不时遣人悄悄儿与我送些个笔墨纸砚的来,在我与姨娘相依为命那些日子里,只怕我连启蒙习字儿都困难呢,如今想来,姐姐才是府里最宽和最良善之人,较之那些个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心内肮脏不堪之人,实在高明到了不知那里去!” 他话里那“相依为命”四字儿,攸地使探春忆起了当日她在贾府时为了避嫌,曾一度对自己的亲娘与亲弟弟不闻不问之事儿,如今事情虽已过去了很久,但这会子闻得贾环忽然提起,她仍是忍不住红了脸,低垂下了头去。这一幕恰好儿落到了坐在她对面儿的黛玉眼里,以她的冰雪聪明,自然将探春彼时的心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因忙笑向赵姨娘岔开话题道:“说了这半日,我倒还不知当日你们是如何做到神不知人不觉得离开府里的呢?” 赵姨娘见问,忙笑道:“我平日便道三不着两的,环儿年纪又小,自然一切都是靠的你三妹妹。”当下遂将事情的经过细细说道了一遍。 原来前次探春因“天花事件”被送到贾府位于城外的庄子上“静养”时,不独看透了贾府一干人等的无情无耻嘴脸,认识到了赵姨娘的可贵,更是趁着在庄子里修养那一段时间,悄悄在心里作了一番打算,那便是以后一旦有机会,一定要带了赵姨娘与贾环逃离贾府那个华丽却冰冷的“牢笼”,那怕以后都只能做粗茶淡饭,甚至是缺衣少食的生活,至少,他们母子三人可以活得简单而开心。 待她母女二人被接回贾府以后,她便暗自做起准备来,先是使人悄悄儿将她与赵姨娘这些年来攒下来的体己银子,并变卖一些儿不惹眼却极值钱的首饰所得的银子,都拿到了城里的钱庄去存起来;之后她便有意无意的观察起府里各个大门小门守门人的换班时间等问题来。待万事齐备后,她便一心一意寻找起最合适的机会来。适逢宫里元春因欺君一事儿被打入冷宫,连带贾府的境况亦较之往日一落千丈,不得不遣散了不少下人,他们的机会终于来了。她先是授意赵姨娘装病,且放出风声儿说她病得很重,旋即则寻了一个机会去与王夫人说要侍奉在赵姨娘身侧,陪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彼时王夫人正是外有内患之际,且素来深恨赵姨娘,巴不得她母子三人再不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才是,自是再无不从的。 于是母子三人都齐聚在了赵姨娘平日里居住的小院儿来。那王夫人因恨了赵姨娘这么多年,如今好容易得了机会,遂直接对他们的死活都不闻不问起来,却不知正中了探春的下怀,因选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先是设法儿调开了西边角门的守门婆子,便悄悄儿遣出了贾府,又连夜行至城门下侯着,待天一明城门一打开,便忙出了城,很快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赵姨娘说到这里,大概是觉着口有些干了,因停了下来吃茶,探春遂接着补充道:“当日出了京城,我头一个念头儿便是欲赶紧远离了那里,越远越好,但转念一想,咱们一行这么多人,若真沿着官道或是其他大道行进,势必会惹得他人侧目,府里派来抓捕咱们的人,亦会顺藤摸瓜的寻来,反会暴露行踪、节外生枝,倒不如就近寻个安全僻静的地方躲起来,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待过一阵儿府里的人都淡忘了咱们,风声亦不那么紧了,再寻机会南下或是北上都行。” “于是咱们便寻了一个离京城不算太近,亦不算太远的庄子,假扮作一家进京投亲却不成,只能就近寻一个地方先且住下,再谋后事儿的人家,恁了一家老实人的屋子,粗茶淡饭布衣的过活儿了起来。那庄子上的人都十分淳朴,见咱们孤儿寡母,又无依无靠的,反倒过来安慰咱们,又隔三差五送些当地的吃的用的过来与咱们,认真说来,在那里那段日子,倒是活了这么大,最开心的一段时光了。” “咱们在那里躲了约莫大半个月,却丝毫儿没有听到府里寻咱们的风声儿,我心里很是不安,因央了人进城去府里周边儿打听,方得知府里压根儿没有人知道咱们不见了的消息,我心里虽十分悲哀,更多的却是轻松,既然压根儿没有人注意到咱们的失踪,咱们也可以正大光明的离开了。因招呼大伙儿于当夜收拾好了行囊,又雇好了马车,预备次日一早便离开。庄子上的人闻得咱们要走,都是再四挽留,后见挽留不住,遂提出要大伙儿凑份子与咱们送行。他们都说到那一步了,咱们自然不好再拂他们的美意,因又多留了几日。” “不想就是这几日的逗留,反倒无意救了咱们几条性命。就在咱们再次欲离开的头一日,庄子上有人进城去办事儿,竟发现大街上到处都张贴满了咱们母子三人的通缉令,彼时庄子的人们方知晓了咱们的真实身份。起初我们都吓了一跳,以为他们会将咱们扭了送到官府去,毕竟窝藏朝廷钦犯,其罪当诛啊,他们若是这会子将咱们扭了去,就不再是窝藏逃犯,而是帮助官府抓住逃犯,是可以领赏的了!很快我们便知道自己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只因庄子上的人不独没有将咱们扭了送到官府,反而众口一词统一了口径,只说咱们是房东的远房亲戚,年前便投靠了他们来,在这里已经住了将近一载了。又劝咱们,只管安心住下便是,不会让咱们有危险的。” “姐姐你可能想不到当时咱们的心情,那真真是称得上百感交集了,直至那时,咱们才知道,原来在这世上,并不是因为你和谁有亲戚血缘关系,他们便会拿你当亲人,无条件的对你好的;而庄子上的人们,与咱们不过才新近认识了短短不到二十日,却那般肝胆相照的待咱们,与府里诸人相较之下,他们实在是太善良太可爱太让人不得不叹服了!于是我们便又在那里住了下来,虽然心里犹有几分紧张与忐忑,但更多的却是觉着温暖与心安。” “我们在那里又提心吊胆的过了一个多月,便传来了先皇驾崩,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的消息,咱们的通缉令很快亦随之取消,我知道自此咱们方可算是真正自由了!于是我再次想到了离开,只因那里的人们实在太好,而咱们如今虽自由了,焉知明儿不会再生变故,继而连累到他们呢?果真那样,生生世世我都是做不到原谅自己的!因咱们坚持要走,庄子上的人们眼见留咱们不住了,只得依依不舍的送了咱们离开。” “离开了那里,我又好生计议了一番,决议南下洛阳去提了咱们之前存在钱庄里的银子,再去到其他地方,作个小本儿生意去。不想才走出不远,便又偶然闻得了路人说府里十五岁女眷将被官卖之事,我想着与四妹妹好歹姐妹了一场,她又还那么小,果真被其他人买走了,不定怎生过活儿呢,心下终究不忍,遂冒险进京去买了她,又带了她一块儿离开。” “到得洛阳提了银子之后,我见那里繁华至极,便想留在那里。后一想,洛阳这样儿的大地方,难保不会遇上以前的熟人,咱们既已决议了要改头换面、重新开始,自然是能不与以前认识的人有所牵连,便尽量不与其牵连,遂才选了安阳这个不会太大,亦不会太小的地方,之后又经过了好长时间的忙碌与周旋,方得了这间铺子,有了今日这一番局面!” 她长篇大套说着自己这么久以来经历的同时,黛玉便一直在旁静静的倾听着,并在她说到动情处因激动的流下泪水之时,适时拍拍她的手背,以安抚她,让她知道她心里的共鸣。 好容易探春说完,早又已是泪流满面,一旁赵姨娘与贾环亦早已是满脸的泪水,黛玉见状,明白她虽已尽量说得简洁,但其中的艰难与辛酸,必定是比她说的多了百十倍的,因忙忍泪笑劝道:“虽说先前是很艰难,但如今可谓是苦尽甘来了,妹妹快别哭了,当心哭坏姨娘的身子。” 探春听说,又禁不住破涕为笑,道:“是呀,如今我们母子三人不独能日日守在一块儿,且还衣食无缺,是该知足的了,总比留在那个家里,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好上百十倍了罢?况如今环儿亦进了学,学问较之往日大有长进,咱们以后的日子,只会一日比一日好啊!” 她这么一说,赵姨娘与贾环亦都止了泪。赵姨娘因不好意思一笑,道:“林姑娘好容易来一次,咱们不说好生款待款待她,反而在这里哭作了一团,真真是让林姑娘看笑话儿了!”又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儿道,“到了这里安顿下来后,我因成日价闲着没事儿作,倒是跟着厨下的婆子学会了几道本地的地道小菜儿,今儿个难得林姑娘来了,少不得我要厚着脸子露两手了。”便挽起袖子,欲往厨下去。 却被探春一把拉住,笑嗔道:“都还未问过林姐姐可得空儿留下来吃饭,娘亲倒先忙作一团儿了,万一林姐姐不得空儿,您岂非白忙活儿了?” 一语未了,已被黛玉含笑打断:“妹妹说的那里话儿,姨娘亲自下厨作的菜,我修了几世的福气儿方能吃到呢,又岂会不得空儿的?便是真不得闲,亦该抽出时间来才是,何况我原便闲着?”说毕又微微红了脸,略带几分忸怩的说道:“只是要麻烦姨娘多准备点子才是,溶……六爷过会子要来接我……” 赵姨娘与探春听说,便知是水溶过会子要来了,都是会意一笑,道:“不过就是多添一副碗筷罢了,不值什么的。”说毕方后知后觉的想起水溶的身份系何等尊贵,便又紧张起来,“六爷千金之躯,咱们这里却这般狭窄简陋,只怕会唐突了他呢!”忙忙便要遣人立时洒扫屋子,收拾庭院去。 黛玉见状,忙出声儿唤住,笑嗔道:“都是一家子人,姨娘与三妹妹又何苦说这些个外道话儿,没的白显得生分了,你们只放心罢,六爷他很随和的,只管方才怎么样,过会子还怎么样也就罢了。” 然她虽已这般说了,一时半会儿还是不能消除赵姨娘的紧张,仍顾自忙活儿去了,黛玉还想劝止她,却被探春拉住,笑道:“她这是因为太过高兴才会这般紧张的,只由她去罢。”当下姐妹二人又说了半日的衷肠话儿,方见紫鹃来报说水溶来了。黛玉忙接了出去,后面儿探春亦跟着站了起来。 迎至外面儿,果见水溶已长身玉立的站在那里,黛玉忙几步上前笑道:“公事儿都处理完了?” 水溶点点头,笑道:“都处理完了,接下来几日,便可以一心一意的陪你四处游玩了。” 黛玉闻言,自是喜悦非常,因又趁便将今儿个要留在探春这里用饭之事说与他,并说明儿要去城外灵泉寺瞧惜春去,问他可好不好?水溶对她素来都几乎是百依百顺的,自是再无不好的理儿,因忙都答应了。黛玉越发喜悦,忙又拉了他进去见探春与贾环,当下自然又是好一番厮见。探春与贾环先还有几分敬畏水溶,言谈举止间皆有些拘束,后见水溶虽话不多,却是一直含笑温柔的瞧着黛玉,对黛玉的话儿亦是百依百顺,料定他是个性子和顺之人,也就渐渐放开了。 一时赵姨娘领着婆子们抬了席面儿出来,瞧得水溶来了,忙忙跪下便要见礼,却被黛玉及时拉住了,又再四请了她坐上座。她虽拘束得紧,拗不过黛玉,只得半身坐了,又磕磕巴巴、却不失热情诚恳的劝水溶与黛玉吃起菜来,于是一顿饭吃得倒亦算得上其乐融融。 饭毕,大伙儿又吃了一回茶,说了一回闲话儿,黛玉方在约好探春明日打早一道儿瞧惜春去后,依依不舍的告辞去了。 次日天还没亮透,因想着很快便要见到惜春以致兴奋了一夜的黛玉便早早起来了,忙忙梳洗完毕,连早饭顾不得吃,便要出门先唤探春去,水溶与王嬷嬷恐她饿坏身子,自是再四好依,好说歹说劝得她吃了小半碗燕窝粥,又吃了几样儿当地的特色小点心,方由水溶陪着她,出了门子坐上马车,朝着探春店铺的方向去了。 一时到得探春的店铺,就见她已领着各自拿了一个大包袱的侍书翠墨候在门外了,黛玉忙令停下车,又恐有水溶在车上,探春难免拘束,因示意他下车骑马去。水溶虽十分不情愿,拗不过黛玉又是娇声儿催促又是轻推的,只得先正色令了跟车的紫鹃与百灵下去扶探春,方瞅准一个大伙儿都未瞧见的时机,低头快速往黛玉嘴上啄了一下,旋即掀帘跃下了马车。 余下黛玉一个人在车里,又是害羞又是甜蜜的,直至探春等人都上得车来了,犹自红着脸,探春见状,因问她:“姐姐可是发热了,怎地脸儿这般红?”方使她回过了神儿来,因忙拿话儿来岔开了。 行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马车便顺利出了安阳的城门,沿着西南方向,朝着灵泉寺出发了。因着沿途的景色十分秀美,又有探春在侧不时引经据典的解说,众人都觉才只过了眨眼间的功夫,已听得探春说:“到了!”因忙各自下了车,等候起她作安排来,毕竟这里她最熟悉。 探春因笑向黛玉道:“这里终究是佛门清净之地,咱们若去的人多了,反倒饶了大师们的清修,便是四妹妹,只怕亦会不高兴,不如就只我和姐姐、侍书翠墨并紫鹃进去罢。只是如此一来,就要委屈六爷与余下的人侯在外面儿了。” 黛玉听说,忙笑道:“妹妹虑得极是,咱们还是尽量少进去几个人。”因又偏头问水溶意下如何。 水溶点点头,道:“如此甚好,我方才在马上瞧见那边儿有个亭子,我们就过去那边儿坐着,一行吃茶一行等你们罢。”又叮嘱黛玉,“凡事儿经心些,有什么事,立时打发人来寻我。”说毕率先领着众人去了。这里黛玉与探春方令紫鹃侍书几个拿了临来前为惜春准备的吃用之物,进了灵泉寺的大门。 因着有探春熟门熟路的在前引路,黛玉自然很快便见到了惜春,只不过她已剃了头发,衣着亦换成了灰色的袍子,早已瞧不出昔日那个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的气派来了罢了。 原本以为一辈子都不能再见了的姊妹们忽然得见,彼此间的激动与喜悦自都不必细说,当下因又哭笑了好一阵儿,方稍稍平复了心情,彼此对坐了一面吃茶,一面叙些别后的寒温。 趁着惜春说话儿的空档,黛玉悄悄儿观察了她一番,发现她的气色较之先前在贾府成日家好吃好喝时,反倒要好了几分,且举手投足、待人接物都较之先前成熟妥帖了不少,心下不由有几分欣慰又有几分伤感,欣慰的是惜春终于长大了,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伤感的是她年纪儿还那么小,却被世事逼得提前成熟了! 但无论怎样,此次安阳之行,她还是收获颇丰的,至少,她见到了探春与惜春,且知道她们二人都过得很好,她以后终于可以少点子牵挂与担忧了! 又住了约莫十来日后,黛玉方带着几分喜悦,几分伤感,辞别探春母子三人,依依不舍的离了安阳,同着水溶一块儿,奔向了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洛阳! 这是一座不算甚高、亦不算甚矮的,长满了葱茏绿树的青山,山下及半山腰则到处点缀着一片片古朴的飞楼小院并房舍廊檐。彼时整座山都被笼罩在清晨的雾气中,在薄薄日光的映射下,越发显得青翠逼人、恬淡秀美。山脚下,则伫立着一座巨大的门楼,其上悬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儿“绝尘宫”。 若非是有水溶在身侧一再的强调“到了”,若非眼前早已不知于何时站满了身着一色衣衫的绝尘宫教众,而打头儿的则正是北堂长老与另三位黛玉未曾见过,但一见之下便能猜到是绝尘宫另外三位长老的老人家,黛玉是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亦不会相信眼前这个风景秀丽,好比世外桃源的地方,就是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号称‘死亡之所’、终年被瘴气所环绕,地面儿则全是沼泽泥淖的绝尘宫总坛的!她甚至以为自己是因为今儿个起得太早,彼时尤头晕眼花,如在梦里,才会产生如此幻觉的。然而眼前这一切,眼前的北堂长老等人,却偏又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自然,以致黛玉一时竟有些儿糊涂,分不清那些才是真实的,那些才是梦境了! ——原来水溶与黛玉一行昨儿个便已抵达洛阳了,然因其时天色已往,大家伙儿又人困马乏的,水溶遂决定留宿洛阳一宿,待次日天明后,众人的精神亦好些了,再动身赶回总坛不迟,横竖两地相差甚近,至多两个时辰光景儿尽够赶至了。 片刻过后,黛玉还是在乍然间瞧见雪雁自北堂长老身后绕了出来,且蹦跳着到得自己跟前儿,满脸喜悦,俏生生的喊了一句:“姑娘!”后,方回过了神儿来。便见在场所有的宫众都在怔怔的望着自己,被挤得满满的、偌大的门楼空地上,竟不知于何时变得鸦雀无声儿了! “咳咳咳!” 好半晌,还是水溶不悦的咳嗽声儿响起,方让众人先后回过了神儿来,因忙都抱拳向他行礼道:“恭迎宫主回宫!”但眼睛仍不受控制一般都在悄悄儿向黛玉瞟。 水溶自是瞧见了众人看向黛玉的不乏欣赏爱慕甚至痴迷的目光,越发不悦,因占有欲极强的一把揽了黛玉在怀,便抬脚往前走去,众人见状,忙自发往两旁让出了一条道儿来。 后面儿北堂长老是亲眼见过水溶何等宠爱黛玉的,心下不由对他的醋劲儿竟这般大而觉着十分好笑,暗道:“谁让你要给自己找个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的媳妇儿呢!”,但仍不忘于他解围,因忙大声儿说道:“就只恭迎宫主回宫吗?” 宫众们会意,又见他们那个平日里便已够面无表情了的宫主,彼时一张俊脸更是足以让他们在大热天里攸地感受到冬天的寒冷,情知宫主是生气了,因忙都接着北堂长老的话茬儿齐声说道:“恭迎宫主回宫,恭迎夫人回宫!”开玩笑,宫主平日里虽表面冷淡,实则待他们都极好,但真要惹怒了他,他整治人的手段还是十分高明的,他们可不想因为眼下多看了未来的夫人几眼,便被宫主寻下机会“穿小鞋儿”的,横竖夫人以后都要待在宫里了,他们欣赏美人儿的机会还多的是呢! 闻言水溶心里方稍稍松快了一些,因命总管一切宫务的左使楚怀哲:“将飞星阁的下人一律换成女的,再有,飞星阁四周二百丈之内,以后都不得有男宫众出没,否则按宫规处置!” 楚怀哲忙抱拳应了,心里却禁不住暗自在发笑,宫主这醋劲儿亦忒大了点子罢?明儿是不是还该下令,‘但凡有夫人经过时,方圆百丈之内都不得有男宫众出没!’?难道他就未想过,一旦都换成女宫众伺候,到时就该换夫人拈酸吃醋了?而夫人一旦不高兴,最后不高兴的,可不还是他自己? 水溶自是猜不到楚怀哲彼时在想什么,他只恨不得立时将黛玉带离这里,带离大伙儿毫不掩饰欣赏与爱慕的视线,遂连命众人散了都顾不得,只是拥了黛玉,便大步往他的日常起居之所飞星阁去了。 余下众宫众虽不忿自己欣赏美人儿的权利被“剥夺”了,却是敢怒不敢言,只得悻悻然的各自散了。(未完待续) 大婚 回至飞星阁,水溶心下犹有几分不悦,但见黛玉一路走来都精神极好、兴致极高,还不时夸赞他治下有方,管得绝尘宫上下都井然有序、井井有条,他便复又喜欢起来。罢了,黛玉生得天仙一般已是不争的事实,而她很快便要成为他的,亦是不争的事实,他又何苦这般斤斤计较,患得患失呢?他闻名江湖的绝无尘,什么时候亦变得这般不自信了?况他便是不相信自己的魅力,亦该相信黛玉对他的心意不是? 如是安慰了自己一番之后,水溶心里终于好受了几分,也有心情陪着梳洗毕的黛玉到处逛逛,先熟悉熟悉四处的景物了。 逛了一回,叹了一路,每每都是在黛玉以为眼前已经是绝尘宫最美的景色了之时,立时便又有更美的景色出现在她的眼前,譬如此刻,在他们一行拐过一段儿悬着半空中的以木头铺成的路上,赫然便有一帘约莫百来丈的瀑布出现在她眼前,映衬着明亮的太阳光,越发显得晶莹如玉、美不胜收,以致她甚至已找不到合适的辞藻来形容了,只得呆呆的立在原地,并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感受起大自然的气息与拥抱来! 好半晌,她方回过了神儿来,因睁开眼睛向一旁一直含笑看着她的水溶说道:“当年绝尘宫的开派老宫主可真真是有眼光,竟将总坛选在了这样儿一个世外桃源,绝尘宫的宫众们,可真真算是有福气儿了。” 水溶听说,点头笑道:“外面儿的人不知道真相,只当咱们这里是何等的人间地狱呢,却不知,这里才真真算得上是人间仙境了!”说毕又附耳略微暗哑着声音向黛玉道,“后山上还有一眼温泉呢,那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是恒温,且泡了之后还可强身健体,因此素来都为历代宫主的专属领地,只有宫主与宫主夫人方能涉足那里,明儿待咱们大婚后,我带你好生泡泡去。” 因他靠得太近,他说话儿时呼出来的热气,便都悉数拂上了黛玉的耳根与脖颈处去,以致她原便十分敏感的肌肤,竟攸地浮上了一层儿异样的粉红色来,瞧在水溶眼底,霎时只觉喉头一紧,几乎快要克制不住吻上去了,还是因见后面儿还有紫鹃百灵跟随着,不远处又不时又宫众们来来去去,方强自忍住了。 再看黛玉,更是早已为他话里的“大婚”及他方才毫不避嫌的靠近羞红了脸,低垂下了头去,半日方几不可闻的嗔了一句:“谁要跟你大婚了?便是真要大婚,亦得再等上个三年五载的,彼此都大些了亦不迟啊。” 一句话儿登时急得水溶俊脸通红起来,正待说话儿,却见一名宫众远远跑了来,躬身抱拳道:“启禀宫主,四位长老请您过去议事厅一遭儿,说是有要事儿要回与宫主,请宫主拿主意。” 水溶早在瞧见他行过来时,便已攸地恢复了往常的面无表情,如今闻得他说完,因沉声儿道:“本座知道了,这就过去,你且先退下罢。”只是俊脸上还有几分来不及遮掩的微红,看向黛玉的眼神儿亦仍是满含着急罢了。 不想那宫众却不离去,反而说道:“回宫主,长老们说不拘宫主这会子手上有什么急事儿,都且先请放下,一定要立时过去一遭儿,还说管保宫主会觉着此行不虚的。” 水溶听说,虽一刻亦舍不得离开黛玉,有心不去,但又着实不想让他们失望,毕竟他是打心眼儿里敬重他们四人的,尤其在经历过了前番那次他们被俘后,想着他们那么大的年纪了,竟还要受那样而的侮辱,他心里便对他们更又多了几分愧疚,之后但凡是他能做到之事,他都未再违拗过他们的意思,此番自然亦是不能例外,因低声儿向黛玉说了一句:“我去去便来。”后,便抬脚欲随那宫众而去。 这里黛玉正因他终于离开,心跳得不那么慌了,冷不防又见他折了回来,急声道:“咱们可是早有两重婚约的,玉儿你可不能反悔!”又自语,“不行,明儿我便得娶了你过门才是。” 闻言黛玉尚未发话儿,一旁紫鹃与百灵倒先笑弯了腰,片刻方稍稍止住,道:“说句咱们不当讲的话儿,爷儿感情真是人们口中常说的‘傻姑爷’不成,竟不知‘口是心非’的理儿,姑娘一个女儿家,便是心中再情愿,亦不好说出口不是?姑爷往常价那般一个通透人,这会子如何倒糊涂了?依奴婢们说,姑爷只管下去便让人准备大婚的一应事宜去,咱们亦好早日吃上喜酒啊!” 话音刚落,黛玉已又羞又气的嚷着要撕二人的嘴了,水溶却是心情攸地大好,因与黛玉说了一句:“等我回来。”便忙忙去了。余下黛玉主仆三人笑闹了一回,不见水溶回来,又觉着有些个累了,遂凭着记忆,沿着原路返回飞星阁去了,暂且不表。 如今水溶同了那名宫众去到议事厅,果见北堂长老等四位长老俱已侯在那里了,瞧得水溶进来,都忙起身问好。水溶忙虚扶了他们一把,又先行至上首的榻上坐了,方急不可耐的问道:“未知长老们这般急着寻本座来,所为何事?” 岂料四长老却似未瞧见他的焦急一般,先便天南海北扯了一通闲话儿,直至瞧见他已快坐不住了,方见北堂长老捋须笑道:“宫主作什么这般着急,敢是想早点子回飞星阁陪夫人去?” 话音刚落,水溶已狠狠瞪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便要抽身离去。慌得其他三位长老忙一把拉住,笑道:“北堂不过是与宫主开个玩笑儿罢了,宫主切莫着急。”又道,“之所以这会子请宫主过来,确是有要事相商,且还管保是宫主眼下最喜欢之事儿呢!” 说毕齐齐瞪向北堂长老,示意他别真惹恼了水溶,后者见状,只得摸了摸鼻子,道:“当日与宫主分别时,老夫不就已说过待明儿宫主与夫人回来时,大婚的一应事宜都已准备妥当了?经过这段日子以来的努力,咱们是早已将万事都准备妥当,只等宫主与夫人回来了,如今宫主与夫人既已回来了,索性咱们择日不如撞日,就趁今儿个把喜事儿办了罢,未知宫主意下如何呢?”一面说,一面还拿促狭的眼神紧紧盯着水溶的脸,生恐错过了他脸上一丝半点儿的神色变化,心里更是在暗自好笑,看宫主这会子还能不能做出他在人前一贯的面无表情来! 果见水溶整个人都似被定住了一半,攸地呆住了,待回过神儿来,有心再要维持自己方才在他们四人跟前儿的面无表情罢,却是连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儿正在不受控制的往上扬;又见下面儿四位长老都正以一副“早料到你小子会如此”的模样儿好以整瑕的看着他,他更是再装不出冷静来,因只能扔下一句:“就按长老们说的办。”便大踏步欲行出议事厅去,他要立时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黛玉去。 却被四大长老忙忙拉了回来,笑道:“宫主这会子就不要回飞星阁了,还得换喜服呢。至于夫人那里,咱们早已请好有年纪的喜娘并伺候的嬷嬷们了,宫主只管耐心等待罢,横竖几年宫主都等过来了,这会子几个时辰反倒等不下去了?”又道,“因想着宫主素来不爱张扬,是以咱们亦没有往其他各门各派广散帖子,只咱们宫里的人乐和乐和也就罢了,未知宫主意下如何?” 水溶眼下是只要能娶得黛玉过门便万事足矣,又岂会去理会那些个繁文缛节?因忙点头道:“长老们虑得极是,就按您几位说的办罢。”几人闻言,当下遂开始分头忙活儿了起来。 不提这边儿四大长老亲自领着宫众们是如何的忙碌,如今黛玉同了紫鹃百灵二人沿原路折回飞星阁,才只来得及吃一钟茶,便见十来个四十来岁,瞧着十分利落干练的婆子们进来了,一进来便向着黛玉纳福行礼,口称:“见过夫人。” 黛玉正自纳罕,众婆子已不由分说上前搀了她,左拐右拐去到了另一所宅子前,推门入内,便利落的脱去了她的衣衫,服侍她沐浴了。黛玉先还在挣扎着,又不住的问婆子们到底是谁,这般做用意何在?紫鹃百灵不知何故,亦在一旁急得了不得,后见众婆子手脚都放得极其轻柔,并无丝毫儿恶意;又想着在水溶的地盘儿上,难道还有谁敢对她不善的?也就由她们去了。 一时沐浴完毕,众婆子便又为服侍黛玉更衣梳洗上妆等事儿忙活了起来。彼时黛玉主仆三个因瞧见婆子们逐次捧上来的衣衫首饰等物都是大红色的,且还捧了大红的凤冠过来,俱已明白过来了她们的用意,紫鹃与百灵都换上了一脸的喜色,上前帮着忙活儿起来,黛玉则因羞涩、紧张、害怕、期待……等感觉齐齐涌上心头,故低垂下了头去。 这边厢众喜娘婆子在忙着伺候黛玉梳妆打扮,那边厢飞星阁内,由北堂长老领着专司布置新房的众宫众们亦未闲着,正喜气洋洋的张灯结彩、洒扫规整新房,宫主大婚,乃绝尘宫上下第一件大喜事儿,何况娶的又是那般天仙一样的夫人,他们都真心诚意的希望宫主与夫人能幸福美满一辈子! 因色色东西都是早已准备齐全的,故上下忙活儿至大半下午,绝尘宫上下已是焕然一新,其他诸事儿也皆已经齐备,只等吉时一到,便行拜堂大礼了。 好容易等至掌灯时分,早已换好吉服,焦急等待了大半日的水溶已然是坐不住了,几次三番都欲先瞧瞧黛玉去,他虽迫不及待想娶她过门,却止不住担心她彼时是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坏了;亦担心她还未做好准备,以为自己这是在逼婚?还是被刑之源与楚怀哲一左一右拉着,他方未能走得了。 又焦灼不安的等了片刻,便有宫众进来道:“回宫主,吉时将至,长老让属下来请宫主立时去正厅。”话音未落,就见水溶已一阵风般卷了出去,瞧得后面儿刑之源楚怀哲二人都是笑个不住。 水溶一阵风般到得正厅内,就见那里早已是张灯结彩、熙熙攘攘了,尤其正厅中央影壁上那两个大红的“囍”字儿,更是在烛光的映衬着,越发的红艳欲滴。瞧得他进来,众人都忙停下手上的动作,齐声说道:“恭喜宫主,贺喜宫主!恭祝宫主今朝得娇妻,来年得佳儿!” 闻言水溶心里立时被巨大的喜悦所填满了,是呀,过会子他就要作新郎官儿了,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即将到来,他又有什么理由不欣喜若狂呢?遂亦不再维持自己一贯在人前的严肃形象,反而笑逐颜开的命了众人:“免礼!”后,便耐心等候起新娘子的到来。 约莫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终于闻得有人高声呐喊:“新娘子来了——”于是人群立时便沸腾了,都争相往门外张望起来。水溶更是性急,亦顾不得风俗礼仪了,忙忙便亲自迎了出去。果见一身霞披、头顶大红盖头儿的黛玉,被两名同样儿满身大红衣衫的喜娘小心翼翼搀扶着,被一众丫头婆子簇拥着,缓缓行了过来。水溶见状,忙上前接过喜娘递上的大红喜绸的另一头儿,方放缓脚步,同了黛玉一块儿入内。 侯在门口的司仪傧相见状,忙高声儿唱到:“新郎新娘到!”待二人进得正厅中央后,便高声赞起礼来,不过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等语,水溶与黛玉都依次照做了,黛玉方被人搀扶着,送进了洞房去坐床,等候着稍后水溶进来挑起喜帕。 被人搀扶着坐到喜床上后,黛玉心里的紧张,较之方才又更甚了几分,连手心儿亦不自知的汗湿了。正自紧张之际,忽然又听得耳边传来“见过宫主”的声音,接下来便是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黛玉以为是水溶行过来了,不由越发紧张起来,手上的帕子亦绞得越发快了。然而等了半晌,却再未有其他声音传进耳里,屋子里反而较之方才更安静了几分。 于是于紧张之余,黛玉心里又多了几分好奇与纳罕,几乎便要控制不住掀开喜帕了,但她克制住了,方才王嬷嬷趁着她梳妆完毕的空档,已附耳悄悄儿与她说了一些个洞房花烛夜时须要注意的事宜及即将发生的事儿,故她知道彼时若自己掀起喜帕,是十分不吉利之事。然这样儿过分的安静,却又让她觉得莫名的烦躁,一时倒不那么紧张了。 她正欲开口唤人,早已汗湿了的双手,却被一双熟悉的大手忽然握住了,跟着则是眼前一亮,便见遮挡了她视线这么久的喜帕,已是轻飘飘飞到了地上去,映入眼帘的,不是别个,正是微红着俊脸,满脸洋溢着幸福与满足的水溶。再看四周众伺候之人,则早已于不知何时,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玉儿等很久了罢?”迎上她娇艳欲滴的绝美小脸,水溶暗哑着声音说道。却见黛玉只是低垂着头不说话儿。他忙又柔声道:“原本便舟车劳顿了这么些时日,尚未休息好,今儿个又事出突然,玉儿累坏了罢?待饮完合卺酒,咱们便早些个歇下罢。”说毕便起身行至当中的桌上斟了两杯酒来,欲同黛玉一道饮尽。 黛玉蒙王嬷嬷先前口口相授,已是知道过会子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了的,虽害羞紧张得紧,却亦知道这一关是自己早早晚晚都要过的,说不得接过水溶递上的酒,微微抿了一小口,方偏过头去声若蚊蝇的说道:“哥哥且先回避一会子,让紫鹃百灵进来服侍我梳洗了再进来可好,折腾了这大半日,早已是满身的汗了……”一语未了,已被水溶哑声儿打断:“让她们进来作什么,有我服侍玉儿便好了。”说毕真个动手轻柔的摘下了她头上的凤冠,旋即又欲动手与解她的大红嫁衣。 “哥哥,别……,还是让紫鹃她们来罢……”见水溶真个宽起自己的衣衫来,黛玉越发羞涩且紧张,说话的语气甚至都已带上几分哭腔了。水溶虽心痒难耐,到底不忍逼得她太紧,只得依言先退了出去,换了紫鹃百灵起来。 待水溶见紫鹃百灵出来后,再次回至新房时,就见黛玉已被她们服侍着换好了红锻中衣,正披散着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低垂着头坐在床前,屋里的烛光也已被她们挑得暗淡了许多亦柔和了许多,衬得黛玉越发美不胜收了。 水溶忙几步上前挨着她坐了,又伸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凝神端详了片刻,方满足的叹息了一声,道:“玉儿,你真美!” 黛玉被他瞧得十分不好意思,偏又挣脱不得,只得结结巴巴的说道:“夜……夜深了,也是时候该、该歇息了……”话一说完,她便恨不得能咬断自己的舌头儿,自己这不是在急着要“送羊入虎口”? 却见水溶只是眸子一暗,反而摇头说道:“不急,才刚玉儿你不也说过折腾了一整日,早已是满身的汗了?咱们且先去沐浴毕,再歇息不迟。”说毕忽地打横抱起她,大步行至门边儿,用脚踢开后房门,复又用脚勾上,便施展轻功,一径往后山飞去。 水溶抱着黛玉飞了片刻,方在一处安静的所在停了下来,彼时黛玉已经有些儿昏昏沉沉了,且原便不熟悉这里,自己并不清楚眼下他们到了那里,她只知道空气中隐约有一股子潮湿的暖意扑面而来,便是隔着身上的衣衫,亦能感觉得到。旋即便见水溶抱了她,进入了一道小门,并用脚将其勾上后,方轻轻放她下了地,凑到她耳边轻舔了一下,说道:“玉儿瞧瞧可喜欢不喜欢这里?” 黛玉被他这么一舔,身子禁不住微微战栗了一下,心更是几乎要立时跳出胸腔来,她忙强自稳住心神,假意四下里打量起来。就见这里竟是一个露天的温泉池子,一团团云雾般的蒸汽正翻滚着,周围则被高高的环形山石所围绕着,上面小下面大,恰似一个倒立着的天井。她心里一动,立时便明白过来这里便是水溶白日里曾与她提及过的那处绝尘宫历代宫主的专属领地了。 氤氲而上的湿热蒸汽不断扑面而来,让黛玉感觉到了一股子惬意的放松,因忍不住上前几步,探了一只纤足下水,霎时便被那冷热正好的水,刺激得禁不住娇吟了一声儿,只恨不能立时便整个儿下到水里,好生浸泡一回。但顾忌着水溶还在,到底不好意思。 水溶则没有她那么多顾忌,天知道他等这一刻,到底等了有多久,又到底等得有多苦,因亦顾不得会吓着黛玉,几步上前便不由分说再次打横抱起她,缓缓沉进了水里。黛玉冷不防被他抱着下到水里,难免慌张害怕,忙出于本能抱紧了他的脖子,然因身上的中衣不过仅只薄薄一层儿,一沾上水,便紧紧贴在了她的身上,反倒将她上半身的曼妙曲线,悉数暴露在了水溶的视线当中,以致他瞧得喉头一紧,情不自禁便低下头,重重吻在了黛玉的樱唇上。 他的吻辗转在黛玉的唇上,极其贪婪、极其凶猛、极其富有侵略性,直至黛玉被他吻得已几乎喘不过气儿来了,他方暂时停了下来,但很快又喘息着将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了她的粉颈及锁骨上,修长有力的手指,亦随之探进了她早已湿透了的衣衫里,旋即他便被手下那柔滑细腻的触感,迷得贪心的想要更多了。 黛玉被他闻得晕头转向,只觉有一把火在烧着自己的全身,下意识便要逃离。然水溶却压根儿不给她任何逃离的机会,反而是恨不能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圈得她越发紧了,吻亦下得越发密了。 又吻了片刻,水溶已然不能满足于现下的浅尝辄止了,他只觉着自己全身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发热发烫的叫嚣着要黛玉,身下某一处地方更是紧绷灼热得近乎快要爆炸,因猛地抱起黛玉出了水,便出手略带几分粗鲁急迫,却又不失温柔的推了她躺到地上早已铺好的厚厚的毯子上,他亦如影随形覆上了她。 被他健硕的身子不留一丝缝隙的压着,黛玉只觉浑身说不出的燥热,呼吸间亦越发困难了,她只能出于本能的挣扎,出于本能的大口喘息及娇吟起来。然她的挣扎不独未能撼动水溶分毫儿,反而让彼此之间贴得更近;而她的喘息与娇吟听在水溶耳里,则更如是一剂催情的猛剂一般,让他越发不能自持。 因强迫自己撑起双手,暂时离开她温软馨香的玉体,三两下除去自己的衣衫,又伸手揽了早已浑身无力、娇喘连连的她在怀,同样迅速的褪去了她的衣衫,便又猛地再次攫住了她的樱唇,辗转吻了上去,继而是耳廓、颈后、锁骨,最终埋在含住了她胸前那粉红色的诱人蓓蕾,开始或轻或重的狎玩起来。 如果说方才的隔衣亲热已超过了黛玉的心里承受能力,那么这会子的坦诚相见,更是让她羞涩得快要晕过去了,因情不自禁便蜷缩起了早已红透了的微微颤抖着的身子。 彼时犹意乱情迷的水溶终于意识到了她的紧张与害怕,因忙强压下体内汹涌澎湃、早已叫嚣着要冲出体内的凶猛欲望,艰难的停下手上和嘴上的动作,轻柔是拉开她的身子,又撑着上半身压到她身上,灼热的看着她,喘息着柔声说道:“玉儿不要怕,这是情到深处最自然最真实的反应,是但凡相爱的人之间都会发生之事,你不必害怕亦不必紧张,我会很温柔很温柔的……”说着又俯下身子,欲吻上她娇艳欲滴的红唇。 许是他的安慰起到了一定的作用,黛玉到底不若方才那般紧张了,但一时半会儿要像水溶那般放得开,亦属不可能之事,因只能继续被动的任由水溶予取予求。而水溶则因方才意识到了黛玉的害怕,动作亦较之方才放得轻柔缠绵了许多,一心盼着能为她的第一次留下最美好的回忆。 然他毕竟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成年男子,又是禁欲已久的,身下躺的更是自己深爱了这么久的女子,又岂能是想控制住体内喧嚣的欲望,便真能控制得了的?渐渐他的动作又回复到了方才的狂野,甚至到后来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幸得黛玉经过方才他的安慰,已稍稍放轻松了几分,方能承受得住。 在将黛玉全身都吻过一遍后,水溶终于再克制不住自己最原始的欲望,因低哑的嘶吼了一声儿,一面以修长的手指分开黛玉一双玉腿,便将自己的灼热,抵在了她的双腿之间,然后只来及附耳与她说了一句:“玉儿,我来了……”便猛地一使力,将自己沉进了她的体内。 突如其来的撕裂般的疼痛,让黛玉禁不住呼吸一窒,旋即便流下了眼泪,小拳头亦随即捶上了水溶健硕的肩膀,一行捶,一行还哭道:“好痛,快出去,快出去啊……” 水溶尚未自方才如置天堂的美好感觉中回过神儿来,便见身下黛玉哭得梨花带雨的要他出去,又用小拳头不住的捶着他的肩膀,却不知自己是使力时,反而让二人的结合处更靠近,亦让他更觉得是巨大的煎熬了。又恐自己坚硬的肩膀磕痛了她的手,因忙伸手握住了她的拳头,方柔声安慰道:“玉儿不要怕,过会子就好了,你只要放轻松便是了。”说着忙又克制住自己欲大动的欲望,覆到她身上一动也不动了。 经此一折腾,二人身上都已渗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儿,只不过黛玉的痛的,水溶是忍的罢了。 又过了片刻,黛玉终于能稍稍适应水溶的硕大了,亦不再哭了。水溶一直爱怜的看着她,自然不会错过她的表情,这会子见她不再哭泣,明白她已稍稍适应了自己,遂试着动了几下,她虽仍痛得吸气,好歹不若方才那般反应大了。如此一来,水溶似得了极大的鼓励一般,又稍稍加快了速度,及至到后来,更是想控制亦控制不住了,只能凭着本能无度的索取,无度的掠夺了! 再看黛玉,一开始确是痛得忍受不住,但渐渐却又分明自身下猛烈的撞击之中,感受到了一股子异样的感觉自腹间缓缓升起,渐渐延伸到四肢百骸,以致她整个人都跟着飘起来了一般,渐渐便失去了知觉…… 及至到黛玉再次醒过来时,便发现自己已清清爽爽的躺在了一张温暖的软榻上,而她光裸的前胸,则紧紧贴着水溶同样光裸的胸膛,二人之间契合得不留一丝缝隙。她不由面上一红,但很快又忆起了方才的狂风暴雨,于是小脸越发红了,因忙将脸子深深埋进了水溶的胸膛前,半日不好意思抬起来。 水溶方才虽已吃过一次,但显然远远还不能满足他这么久以来的渴望,因一直怜爱的瞧着黛玉,盼着她能早点醒过来,与自己再次共赴巫山,如今好容易见她醒来,自是大喜,因忙拿过一旁矮几上的参汤来喂她吃了半碗,便又对她上下其手起来。黛玉经过方才那一番狂风暴雨,早已是四肢瘫软,如今亦只能由他去了。 这一次,因水溶从头至尾都很温柔很缠绵,故而黛玉倒是意识清醒的“奉陪”他到了最后,但很快便又架不住疲惫,沉沉进入了梦乡,余下才只吃了个“半饱”的水溶,到底不忍第一夜便将她累得狠了,因只能温柔的与她清洗了,又找了一件自己平日里一直放在这里的长袍将她裹了,抱回了他们的新房去…… 黑甜一觉醒来,瞧着头顶上陌生的大红帐子,黛玉一度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略微动了动身子欲坐起来,却发现全身的骨头都似被人拆了重装过一遍一般,酸痛得厉害。正自纳罕之际,不经意却对上了一旁水溶那张含笑的俊脸,她禁不住微微张开了小嘴儿,便要惊呼出声儿。然未及她叫唤出声,水溶的嘴已密密实实堵上了她的,自然亦成功将她的惊呼堵了回去。 彼时黛玉方后知后觉的忆起了就在昨日,她与他已正式结为了夫妻之事,旋即又想起了昨儿夜里的一幕幕,小脸攸地通红了,因忙将自己整个人都埋进了被子里。 水溶在外面瞧得好笑不已,禁不住起了玩心,遂学着她的样子,亦整个儿钻进了被窝里,之后更是长手长脚的将她抱了个满怀。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失策了,只因他昨儿夜里抱了黛玉回来后,因自己亦觉着有些疲倦了,遂连里衣都未与她换,便抱着她光裸的身子,睡了过去。却不想,如今她光裸着的身子,却滑腻得有如泥鳅一般,竟很快便挣脱了他的怀抱,让他每每都已抓上了她,却很快又被她挣脱了。他自是不甘心,因又扑上去抓,于是两个人大清早便在床上玩闹作了一团。 只是玩着玩着,水溶的身体又禁不住燥热起来,眼神亦变得暗黑起来,因猛地抓住黛玉,便将她压到了自己身下。 彼时黛玉方意识到了自己到究身处怎样儿的“险境”,因忙哀声儿告饶道:“好哥哥,我这会子一身都还酸疼得紧,你可再不能了……”水溶见她娇俏可爱,如何肯轻易罢休?俯身便要吻她去。 适逢外面儿有王嬷嬷在催起了,水溶只能先且忍住,因又附耳与黛玉说了一句:“晚上再好好儿讨回来。”后,方起身下床取了自己的衣衫来穿好,又取了一身之前为黛玉作的新衣来名为与她穿衣,实则趁机揩了不少油,与她穿好了衣衫,方开门放了王嬷嬷等人进来服侍梳妆打扮。 一时梳妆完毕,又用罢早饭后,便有人来回宫众们要来拜见夫人,水溶怜黛玉昨儿个辛苦了,因下令三日后再行拜见之礼后,便亲自领了她,熟悉周边的环境去了。 午后,二人又命雪雁带路,去瞧了青冉。青冉如今虽仍昏迷着,但因着有北堂长老的治疗,又有雪雁的悉心照顾,气色已较之先前好了许多,黛玉见状,虽仍伤心她短时间内醒不过来,却亦知道此事是急不来的,横竖自己以后要在这里常住了,有的是机会来瞧她,遂稍稍释然了几分。 是夜,水溶果真变本加厉“讨”回了晨起时黛玉欠他的,以致黛玉又是在累极了的情况下,黑甜一觉醒来便已是大天亮了。只是今儿个水溶并未先醒过来,犹自睡着,黛玉看着他俊美的脸庞,忽然觉着心里好幸福好满足,因缓缓闭上眼睛,默默在心里祈祷起来:“爹爹,娘亲,你们看见玉儿的幸福了吗?如果看见了,就请保佑玉儿一直这般幸福快乐下去罢。” 却不知一旁水溶亦是早已醒过来的了,彼时亦正暗自祈祷着:“父皇、母妃,岳父,岳母,如果您们在天有灵,就请保佑我与玉儿幸福美满生生世世罢!” 半空之中,恍惚出现了水百川与莲贵嫔,林如海与贾敏的笑脸,他们都在为各自的儿女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幸福而欣慰感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