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花扣》 第1章 坐过来 走廊幽长,包厢里时不时传出男人女人欢愉的笑声,间或夹杂着一声尖叫。即使不推开门,许丝柔也能想象出其中那靡丽的景象。 但她来不及去想,只是一间一间地探看:“昱之哥,昱之哥?”又不敢推门,站在门外轻轻地敲门,规矩得像个学生。 “昱……” 手臂被一只大手紧攥住,一拽。一阵天旋地转,等反应过来,人已落在了一个染着淡淡甜腥气味的怀抱里。 “什么人!”她在那双钳子般紧夹住她的臂弯里扭了扭身子,“放开我!” 黑暗里,那箍在她身上的手不见放松,也无人回应她,只听见两声低沉的喘。缓了半晌,才传来呼气的微弱声音:“别叫,是我。” 这声音她倒熟悉:“昱之哥?” 包厢里没有开灯,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一点微弱的光,许丝柔眨了眨眼,看清了眼前人的轮廓。 他靠在墙边,上身蜷缩着,右手捂住左肩,两道浓眉痛楚地拧成一团。 “你怎么了?”手往他肩膀上一探,登时摸到一片濡湿,“受伤了?” “先别问。”谭景昀跌坐在靠近门口的沙发里,对她挥了挥手,“坐过来。” 许丝柔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一怔。 “昱之哥,你……”许丝柔话还没说完,就被男人提到腿上,揉进怀里。 他的手扣住她的后脑,手指灵巧地拨弄着她的耳垂鬓边,直惹得她耳侧颈边一阵阵酥酥痒痒。只来得及在他怀里呜呜叫喊着挣扎两下,嘴唇就被他封住。 谭景昀的手顺势就着她旗袍的领口往下滑。 从她颈间至腋下一路盘花扣做得十分精致,他的手上本就沾了血,湿滑得很,任凭如何碾转,总也解不开那珍珠制成的圆润的小扣。 “解开。” 许丝柔只觉得颈间被他潮热的呼吸拍打着,唇上似有若无地轻啮让她一时痛,一时痒。 “不行……” 谭景昀再不理会她的任何动静,一手掐住她大半边纤腰,一低头,衔住了她咽喉间的一颗珠子,齿关用力,生生把珠扣扯断了线。 “昱之哥!”她一声惊呼。 纤细高亢的声音却好似全然没能唤回男人的理智,他只是愈加迅速地埋头下去。 “快!”他含糊不清地催促。 不待她动作,许丝柔只听见小珠子硌在他齿间时爆开清脆的“咯嘣”一声响,像按动了什么开关。 门豁然被拉开。 借着昏暗的光线往里看,屋里人的面貌都不甚分明,只看见一个女子倾身朝前,露出背部羊油一样细腻绵润的一片白,脸埋进了男人的颈窝,露出一侧因激动而微红的耳尖。 两人线条重叠,她身下那男子露出的一点乌黑发际,时隐时现。 “不要……”似哭似泣的声音勾得人心头悸动难耐。 来人没想到自己撞见的会是这么一副景象,赶紧退了出来。可那女子雪白纤弱的躯体却怎么也无法从他脑海里挥去,他只能狠狠啐了一句:“他妈的,等逮着那小子,老子也要找个女人爽一回!” 许丝柔躲在谭景昀怀里,已经过了最初的惊惶。虽然还微微喘息着,但显然已经明白了——谭景昀这是让人盯上了。 顾不得羞赧,马上整理好了自己的衣裳。 胸前的扣子都被谭景昀咬掉了,她只好自己拉起衣襟,用手按住。平复了一下语气,开口问:“昱之哥,现在怎么办?” 谭景昀的手还搭在她背上,指尖轻点间,触动许丝柔敏感的神经,让她不禁抖擞一下。 “快走。”他的声音愈发虚弱,“去庄逊医生那里。” 第2章 报答你 男人的脚步虚浮踉跄,大半个身子都靠在女人身上。女子则头散发乱,衣衫不整,用手捂着的前襟虽然不至于大肆敞开,袒露出什么,但一抹雪白的肉在布料的半遮半掩里更显出膏脂般的细润。 好在走廊里灯光足够昏暗,许丝柔紧张地低头,顺便拿余光扫了一眼两人身后——也好在谭景昀没让血滴下来,不至留下什么痕迹。 她扶着他,勉力加快脚步,一路往后门去。舞厅的后门面对一条小巷,没有灯光,十分黑暗。但还没到门口,许丝柔早已看见那门口守徘徊着的人影。 “昱之哥,门口有人。” 男人低哑的声音就响在耳边:“前面出不去的,只能从这走。” 许丝柔怔愣一下,马上定了定神,拖着他走过去。 “小姐。”门口的守卫将她拦下,“你们不能出去。” “做什么?”许丝柔半歪着身子,睨一眼那人,这显然和刚才推门来找人的是一拨人。她飞起一记白眼,扬了声调,“现在是不是连接客都管啊?” “跟你没关系,你给老子闭嘴!”那守卫蛮横地伸手一指谭景昀,“把他的脸抬起来,给我看看!” 学着见过的那些风尘女子的模样,许丝柔拗了拗自己纤细的腰肢:“看什么啦,一个醉鬼有什么好看的?” “我让你给我看看!”守卫暴喝一声,把许丝柔往旁边一推,自己已经探身上前,捏着谭景昀的下颌,抬起了他的脸。 越看,守卫的眉头皱得越紧——这张面孔和画像上的人倒是有五六分相似。 许丝柔赶紧越身上前,挡住守卫若有所思的视线,架起谭景昀:“好了,看也看过了,我们可以走了吧?” “慢着!” 许丝柔的脚步一顿。 “你们不能走!” 夜风一吹,许丝柔觉得自己背心一阵凉。 胸腔里,一颗心扑通扑通重重地跳着,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巨大沉重的震动感让她胸腔、口唇全都是麻木的。 徐徐,她只觉得一只手伸上来。她低头去看时,那手掌一翻,手心里躺着的赫然是一叠银元。 许丝柔马上会意,拿起那叠银元。柔媚地低头一笑,宛转了声调:“小哥,你这是干什么?我难得遇到这么个公子哥,你看……就行个方便?” 她说着,就把那银元往守卫的手里塞。指尖一滑,数枚银元骨碌碌掉在了地上,夜色里,只听见许丝柔夸张地叫喊起来:“哎呀,钱掉了……小哥,你快帮忙找找,可有二十块大洋呢!” 一件时兴的旗袍不过才值三四块钱,二十块已足抵一个正经巡警两三个月的工资。 平民百姓,任谁也不会不动心。 守卫一低头,只听“嘭”地一声,谭景昀倾尽全力照他后颈一劈,他便软扑扑地就倒了下去。 “快走!” 车子停在大路上,许丝柔为怕引路人注目,生生强撑着把谭景昀扶到车边。 司机王叔才看见了,下来帮忙。 “少奶奶,少爷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我见他时他就已经受了伤。”许丝柔安顿好谭景昀,自己也坐进车里,“王叔,快去庄医生的诊所。” * 为怕他路上受到颠簸,王叔的车子开得极稳。 还不到午夜,城市里的霓虹亮如白昼。红的、绿的、黄的光一道道从眼前略过去。炫得谭景昀睁不开眼。 他只知道自己躺在许丝柔的腿上。 “丝丝,你又救了我一次。”他攒了半晌力气,声音却很微弱。 宁州城里尽人皆知,上次,谭家为了报恩,许了她婚姻。 “这次我该怎么报答你?” 许丝柔这才低头看了看他:“你真要报答我?”对面那双往常神采奕奕的眼睛里已经有些浑浊,空洞洞地盯着她,让她心里发毛。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那就答应我一个要求。” 第3章 您怎么会过来 谭景昀没能听到许丝柔要他答应的那个要求。过度的疼痛和失血使他倍感疲惫,他只觉得自己睡了好沉的一个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顾不上慰问,许丝柔一见他醒,马上凑上来给他看今晨最新的一份报纸。一行印刷出的斗大黑字闯入眼帘:“谭少董深夜入院疑重伤不省人事” 八月廿七日——谭景昀看了看右上角的日期,自己竟不知不觉昏睡了整整两天了。 旋即问:“这两天里谁来过?” 许丝柔答话的声音很低:“没有人,我一直在这里守着,除了王叔和我,家里都没人知道你出事了。” “那消息是谁走漏的?” “还不知道,也许是报馆捕风捉影,又或者……”她的话音渐次低下去。 庄医生是谭景昀多年的好友了,为了保密,这次给他安排的病房也是医院里最靠角落,最为隐蔽的一间。可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从一大早,许丝柔就仿佛总觉得门外有人的脚步声。 此刻更是住了口,侧头凝神听着门外的动静。 “嗒、嗒、嗒” 那声音不轻不重,却不靠近,只是来回徘徊。 许丝柔不由回了头。病房的大门正对走廊一处转角,那楼道里分明一道黑影走来走去。 “有人。”她冲谭景昀比了个口型。 方回过头来,谭景昀直接把她后脖颈一搂,她半个身子不由歪倒在病床上。 她晓得他的意思,故技重施,掩人耳目。只是这个扭着腰,歪着脖的姿势让人十分别扭。 谭景昀倒十分敏锐地察觉了她的不适,自己往旁边挪了挪:“上来。” 病床只得几十公分宽,躺下两个成年人,不是不局促。但为了陪他做好这场戏,许丝柔也只能忍耐。 雪白的被单一扬,谭景昀索性把两个人兜头兜脸罩住。被子里,虽然贴得近,但是谁都没有进一步动作,两人一心一意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直到那脚步声近了、又近了。 门一推,床上不见一双男女的面貌,只能看见隆起的白被单下一对交缠的身形——男人宽阔的肩膀撑出一片天地,头却深深地埋下去,不知扎到什么地方去了。女人纤细的小腿露在被单外一截,玉色蚕丝袜裹着的足尖用力绷得紧紧的,随着身上男人的动作颤颤巍巍。 “慢点!” 女人适时的娇呼让门外的偷窥者更添了几分做贼心虚,万一真坏了人家的好事,岂不是要被打死?只好小心翼翼重新又将门掩上。 谭景昀的头还埋在许丝柔颈侧。 肩膀用力的姿势让他的伤口又重新崩开了,锐痛使他额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滴滴打落在许丝柔袒露着的单薄的锁骨处。 间或有一滴两滴落在她脸颊,顺着脸侧滑进耳中。 痒痒的,湿湿的。 许丝柔忍不住一偏头:“昱之哥,人好像走了。”她把他轻轻一推。 谭景昀也不由舒一口气。 只是他的气吹在她颈侧,那濡湿的肩头又蹿过一阵微凉,让许丝柔不禁打了个颤。 谭景昀已把被单一掀:“辛苦你了。”自己翻了个身,躺到床的一侧,默默低头将病号服的扣子重新系好。 许丝柔半撑着身子刚要起床,迎面看见门口站的人,一愣。 “妈……” 声音不大,却满是不可置信的颤抖。 “您怎么会过来?” 第4章 乖乖成婚 站在门口的老人扶着丫鬟的手,缓步走到病房中间。 坐定,看看眼前的许丝柔,又看看那边整理衣裳的儿子,面容安详的脸上浮上一层安慰的笑意:“我呀,我要不是这时候过来,恐怕还看不见你们这出好戏呢!” 说罢,意味深长地掩住笑意弥深的唇。 她显然是误会了。 许丝柔红着脸忙要辩解,可刚起身,就被谭老太太一把按回去坐好:“你这孩子,羞什么!你本就是昱之的媳妇儿,之前是因为年纪小才养在家里的,现如今你们长大了,既然有情意,那就是天作之合!” 谭景昀已经整理好了衣裳,他还虚弱,刚才一番折腾又出了些冷汗,连声音也比往日更低:“妈,您刚才进来的时候看没看到什么人?”却是一句话就把话题转开了。 “人?我没见到什么人啊……别一说到这事你就东拉西扯,快说,你们的婚事什么时候办!” 许丝柔听说“婚事”二字,不由一惊:“妈……” 迎着谭老太太投来的那道目光,许丝柔又缓缓把头低下了。 她毕竟只是谭家的童养媳,说到底,和谭家的一个下人也没什么区别。婚姻这种大事,只能听凭家里的主人做主。 可她的一声呼唤,却勾得谭景昀侧过了头。他扫了一眼许丝柔——她早就换过了家常的衣裳,一身雪青色素缎小袄,珠绣饰边上的小米珠颗颗玲珑圆润,宝蓝的裙子上绣着百蝶穿花,颜色淡雅,更显得她神色幽静。 太幽静了,便让人觉得有些郁郁,尤其当他看见她似蹙非蹙的眉尖。 “妈。”谭景昀的声音沉下来,语速缓慢,似乎在斟酌,“我如今还伤着,这事等伤好了再说吧。” “不成!”谭老太太佯作嗔怒,“留洋之前就说让你们成婚,那时候你借口丝丝还小,说什么都不肯。现在两个人都长成了,又……这次不能再由着你了。我这就去找先生算个好日子出来,你们呀,给我乖乖地成婚!”老人起了身,特意看了低着头的许丝柔一眼,“丝丝?” “是,妈。”许丝柔的声音微不可闻,“一切听您的吩咐。” * 天乐舞厅的包厢里热热闹闹的。虽然没请歌女来唱歌,可依旧有人趁醉荒腔走板地唱起了时髦的歌。 讲的是个牧羊女的凄惨身世。 “同学好不容易聚一次,你唱这首歌,丧气!快闭嘴吧。”一声调笑,角落里两个年轻男子打闹成一团。 正当大家一片哄笑中,门开了,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汇向门口。 逆着光只能看见一男一女两道人影,女子纤细的胳膊勾在男人臂膊间,顺着那条胳膊往上看,才看见她浅粉色镶滚着蝴蝶纹样的袖口和胸前嵌着红宝石的石榴花盘扣。 “昱之。”同学们纷纷凑上前来打招呼,“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谭景昀便扶住许丝柔的背,将她往众人面前一推,介绍道,“这是许丝柔,我的未婚妻。” 一时静默。 “什么!你的未婚妻?”一片寂静里,一个女孩惊呼一声,“那玉珊……”话到此处,却又收住了。 玉珊。 许丝柔没出声,唇齿间却将这个名字默默萦绕上两遍。 显然是个女人的名字。 谭景昀一瞥,瞧见她闪动的眼睫。那目光闪烁犹疑着,究竟还是忍不住投向了他,两人四目相对。 既是婚姻,他总该对许丝柔有个交代。 “我跟玉珊……” 一句未了,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脆而隐约含着笑的呼唤:“昱之!” 第5章 你终于来了 许丝柔身子一歪,已被人从谭景昀身边撞开。 一个女孩子像蝴蝶一般从门外翩然飞了进来,一股馨香一袭,那人就投入了谭景昀怀里:“昱之,你终于来了。” 越过怀里女子的发顶,谭景昀看向不远处的许丝柔。她垂着眼帘,低着头,似乎有意回避着自己这里的状况,一时让人分不清是不满还是漠不关心。 他推开怀里的方玉珊,将她引向许丝柔的方向:“玉珊,我来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妻,许丝柔。丝丝,我的同学方玉珊。” 许丝柔伸出手去:“你好,方小姐。” 可手被晾在半空,许久都没有人应答。反而对面的女子扬起了头,看向谭景昀:“昱之,什么未婚妻?你怎么从没跟我提过你有一位未婚妻?” 许丝柔默默收回手。 包厢并不明亮的灯光里,许丝柔依然可以看见方玉珊那张苍白的脸和明亮的双眼中愈加充盈的泪光,一颗珍珠似的,含在眼眶里欲坠不坠。 而攒紧了的眉下,那对收缩的瞳仁更是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仿佛谭景昀的婚讯对她来说是个既出乎意料,又足以使她伤心欲绝的噩耗。 想到方才那个女生无意间说出的话,许丝柔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她很清楚自己和谭景昀之间的感情,但大概是在众人面前,谭景昀不得不给她几分面子,维持这场婚姻的体面,所以他还是开口澄清:“我跟丝丝是自幼定的亲。” “那我……我们……” 这种旧情人重逢,撕心裂肺的戏码,自己这个外人似乎不应该再看下去了。许丝柔扭头冲谭景昀道了一声:“昱之哥,我去洗下手。”就离开了包厢。 她胸口发闷,就在卫生间里呆了许久。 说到底,今天是谭景昀的同学会,自己本不应该来参加的。但他说那些同学她也可以同去认识一下,她也就答应了。 只是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插曲。 不知道屋里此时此刻会是怎样一副场景,她就不敢轻易回去,生怕再打断了人家痛诉离愁别绪。 “要说这昱之也真是的,从前咱们都在国外念书的时候,他同玉珊多么好,哪知道一回国立刻就变了心。” 走廊里远远传来一道低而尖细的声音,是为方玉珊打抱不平。 “也不一定就是变了心。”旁边夹杂着旁人的议论,“你没听昱之说吗,他和那许小姐是自幼定亲的,说不定是家里包办的呢。” “昱之那样的人,会接受家里给包办的婚姻?” “不接受怎么办,若是他母亲以死相逼非要他完婚,昱之总不能眼看着母亲去死吧?”一声长叹后,那话音幽幽地又接上了,“只是可惜了,他和玉珊是那么情投意合的一对。” “其实要是那位许小姐像玉珊那么出色倒也罢了,主要就是……明明是个才不出色,貌不惊人的普通人嘛!” “普通人……我看不光普通,还十分落后守旧呢。算了,咱们还是回去再劝劝玉珊吧,她哭得实在伤心可怜。” 几声“嗒嗒”的脚步声响过,许丝柔才闪身从卫生间出来。 但她没有靠近,只是目送着两人的背影。 不看正面,两人的身姿都堪称窈窕,其中一人不仅没穿旗袍,还大胆地做了男子的打扮,穿衬衣西服,戴一顶小礼帽,既俏皮又飒爽。 许丝柔默默低下头,看了看自己两截的袄裙——是异常的富丽精致,可诚如她们两人所言,也是格外落后守旧。 她又将目光投向镜子里的自己,定定瞧了瞧。不知道这张脸,这副身材,要是也穿上衬衣西服,戴上小帽,会是什么模样。 良久,她才深深呼吸一口,走出了卫生间。 第6章 别等我 还没到午夜,包厢里的谈笑声不断。 许丝柔没有贸然推门闯进去,从错开的门缝里,她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形。 谭景昀坐在长沙发的拐角处,方玉珊半靠在他展开的臂膊里。他们正一齐将目光投向那群挤在一起打闹的男男女女身上,方玉珊间或低下头,掩住自己微笑的唇去跟谭景昀说上一句什么。 他们才是一样的人——出身良好,读过书,见识过世界,所以互相之间没有偏见,人人平等。 只有她是例外…… 许丝柔攥了攥小袄的镶滚,织金镂花的锦缎刺得她手心微微地疼。 默默又伫立两秒,她才轻手轻脚拽上门,转身离开了。 谭景昀回到家时已是凌晨。 他早知道许丝柔提前回了家。她的身体一向不好,大概是熬不住夜,先休息了。 可不料进了门来才发现,客厅里原来还有人。 圆弧形的落地玻璃窗正对着院中的一丛芭蕉,已是初秋,芭蕉的叶子都萎黄低垂着,一派颓败之象。 窗前是一张猩红的天鹅绒沙发,高耸的沙发靠背中环抱着一道身影。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挪过去,站在沙发后,才将倚靠在沙发里出神的人看清楚。她那样痩,却不是嶙峋,而是剪纸一样的单薄。 谭景昀的手抬了抬,犹豫着,还是落在她肩头:“怎么不睡?” 许丝柔这才反应过来身后原来早站着人,抬头仰望他:“昱之哥,你回来了?”将身上搭着的毯子掀开,动了身,“我去盛醒酒汤。” 她一向如此,不管谭景昀应酬到多晚,即使家里人都睡了,她也会等他。她把自己当作仆人一样,为自己定下规矩。 “丝丝。”他拉着她的胳膊,拽住她。 许丝柔的脚步只得停了。 “我没喝酒,你不必忙。”声音顿一顿,“今后我应酬,你也不必刻意等我。” 她点点头。 大约是从此以后,有那位方小姐陪伴照顾,所以家里的准备,自然都不需要了。 她这么想着,沉默的空档里,谭景昀果然出了声:“今天那位方玉珊……” “方小姐的事,我不会跟妈提起的。” 谭景昀没说什么,但似蹙非蹙的眉尖却依稀还是不满的模样,许丝柔见状,赶紧继续解释:“昱之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跟方小姐来往,我是不会有任何意见的。当然,如果方小姐要名份,只要妈能同意,我想我可以……” “你可以什么?”他的声音粗硬,石子一样掷地有声。 她瞧着他愈加拧紧了的浓眉,那两个盘桓在唇齿间的字却好像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了似的。 只能低着头,答一句:“没什么,是我多嘴了。” 谭景昀的声音才缓和:“玉珊不会的。” 许丝柔一怔。 是了,她方才那样说,总好像方小姐会有意挑拨似的。任谁也不会允许一个外人这样诋毁污蔑自己的心上人。 “是。”她的声音轻飘飘的,隐约有些沙,“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妄议他人了。” 月光朗朗,她疏淡的眉眼一片清冷寒凉。 久之,才低头在他身前,像个认错的孩子一般,小心翼翼征求道:“昱之哥,你要是没有别的事了,我就先回房了。” 第7章 我不喜欢 周五是谭景明放假的日子,每到这一天,许丝柔总要陪着她逛逛街。 新风公司是宁州城里新近成立的一家服装公司,专营女士成衣,以质料高档、剪裁得体、款式新颖风靡城中。即便是一大早,也是顾客盈门,等待入内选料制衣的人顺着街边排出了老远。 “怎么都不见有人出来呢?”眼看队伍不见丝毫挪动,谭景明急得直跺脚,“我下午还跟同学们约好了要去舞厅的。照这样等下去,都来不及回家吃午饭了!” 新风公司在城东,谭家在城西,一来一回,确实赶不及。 “那我们中午就不回家了。”许丝柔双睫一低,旋即轻笑,还把手搭在她的肩头,以示安慰。“东门那边新开了一家西餐厅,据说厨师是从前第一饭店的主厨,我们待会儿去尝尝?” 谭景明是小孩心性,最喜欢热闹、新鲜的事物,听说可以去新开的餐厅尝鲜,马上就把排队的事抛诸脑后,一连声地叫起来:“好呀好呀,你说话要算话,今天你请客!” 话音还没落,就见队尾几个学生打扮的女子一路走,一路沿着排队的人群散发传单。 女学生们都穿一身校服,上衣是立领的丝绒短褂,袖子只过手肘寸许,下身穿一条合身的百褶裙刚及膝盖,两腿裹上丝袜,再蹬上一双高跟的小皮鞋,袅袅走来,惹起一片赞叹之声。 “真好看,这校服比橱窗里的衣裳样子还好!” “而且你瞧她们,多有礼貌,一点儿不拘束。” 许丝柔刚顺着谭景明张望的目光一回头,手里就被塞上了一张传单。 “小姐,振华学校招生了,您拿一张宣传单看看吧。” 粉红色的宣传单上,斗大的墨字印着“振华学校”四个字。再往下看,宣传单上竟没有一点宣传学校的内容,只是印了一篇文章。 她看得慢,身边的谭景明却浏览得飞快,而且已经轻笑出声:“你们这传单印得有意思,只印着吕碧城的文章,学费的事倒是一个字都不提。” “校长说,往年招生,总是男生较多,今年为了多招些女孩子,只要愿意报名的女学生,学费可酌情减免,所以费用没印在宣传单上。”那女生答得十分客气。 却是谭景明响亮地笑了一声:“减免学费?可学校毕竟是要盈利的,学费都减免了,学校岂不是要倒闭了?” “也不是没有这样的顾虑。”女学生目光灼灼,“但我们武校长也是女性,从前还为封建的婚姻所迫害。她深知女子要解放,就必须接受教育,只有有了知识,才有谋生立足的资本,这才一心想为女孩子们做些事的。”看了看前面冗长的队伍,女学生只好匆匆结束这段对话,“学校就在南门大街16号,您二位如果有意愿,可以凭宣传单随时到学校来参观。” 说完,又抱着一摞传单往前面散发去了。 谭景明还沉浸在女学生的话里:“这位武校长听起来不错。既勇敢又潇洒,真是位开明的奇女子!” 一扭头,看见许丝柔正把头埋得低低的,认认真真地在读那宣传单上的文字。 “丝丝,是不是听了她们说的话,你也想去认识一下这位武校长了?” 许丝柔这才回过神似的,匆匆将传单收进随身的手袋,摇头道:“没有,我只是见这篇文章写得有趣,所以读一读。” “说真的,你就不想上学吗?”谭景明拉着她的手,晃了晃,“其实我一个人在学校里挺无聊的,要是今年你能来上学,咱们还能做个伴。” 上学是要额外花钱的,而且谭景明就读的是这一地区著名的贵族女校。 许丝柔一哂,自己不过是谭家买来的,能活着不受苛待就已经很好了,哪还奢望像主人家的女儿一样去读书呢? 暗自把那装着宣传单的手包攥得紧了又紧,许丝柔还是摇头拒绝道:“我不喜欢学校,人太多。再说在家里挺好的,还能给妈搭把手。” 第8章 赔你 “你真的不来陪我吗……”谭景明脸上的微笑垮了,霜打了的茄子一样低着头嘟囔,“可是从小你读书写字样样比我出色,要是去学堂,你的成绩一定比我好的。” “成绩好不好对我来说……不重要,我是谭家的媳妇,操持家事才应该是我的本分。”许丝柔扯了扯嘴角,把脸转向橱窗里,认命似的咬了咬牙,随即又转开话题,“你看这件衣裳好不好,一会儿咱们选料子,给你做一件?” * 谭景明难得回家一趟,老太太平日里就宝贝这个女儿,连日没见,母女格外亲昵。许丝柔也不便在场妨碍,就借故到餐厅安排晚饭。 “鳜鱼是妈爱吃的,放得离主座近些。奶油布丁给景明。汤先盛好,凉一凉再端上来。那凉拌菌丝是昱之哥喜欢的……” “你呢?” 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许丝柔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回身一看,是谭景昀。他大概刚刚下班,西装外套就拿在手里,因为要跟她说话,又随手搭在了椅背上。 柔软的毛料薄而垂顺,许丝柔盯着那件外套,没抬眼:“我不挑食。” 谭景昀倒没再较真,只是四下看了看:“不是说跟景明去了新风公司,没买什么?” “去过了,没有很喜欢的东西,所以没买。” “景明呢?” “她……我没注意。” 自己那个小妹,衣衫、鞋袜、首饰、香水……只要出了什么时新的东西,她必定是买个痛快的。许丝柔并非没有注意,只是不愿说出来罢了。 谭景昀哼笑了一声,继而将她全身上下一扫:“明天你也去买几件新的。”她刚要拒绝,只听他悠然的声音又续上了,“当我赔你那件衣裳。” 单看他坐下来半昂着头递给她的余光,许丝柔的脸就不禁烧了起来。 她赶紧避开他:“我去厨房里看看给妈炖的燕窝。” 未及谭景昀有任何动作,许丝柔已经轻轻巧巧地转过圆形餐桌,一个闪身进了厨房。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她已经换过了家常的衣衫,浅天青色的衫子十分朴素,腰腹间再被围裙一系,勒出一点柔软的腰肢,倒是很有小媳妇的模样。 谭景昀默默看了两眼,就转开目光去看窗外。带过窗前的小凳,这才发现许丝柔的包还放在凳上。 她素来不是这样粗心的人,做事极仔细,从来不乱拿乱放,准是景明到她包里翻找什么,随手就丢在了这里。 谭景昀便把那只皮包拿在手心里。 女子的包是那样小,还不足他手掌大,羊皮绵软柔糯,托在掌心似有温度。想到方才自己叫许丝柔去买衣服,谭景昀便下意识地掏出钱包来,要往那只小羊皮手包里添些钱。 黄铜的卡扣“嗒”地一声拧开。 一张纸飘飘然落到了地上。 像是一张宣传单。 谭景昀倾身拾起,那纸页飘落的间隙已经散开了,他瞧着上头分明印着“振华学校”四个字。随手一抖,纸张就完全展开。 却没看见料想之中的招生简章——他的目光凝在纸张那一处一滴褶皱上。极小,但是揉搓间还是弄污了一点墨,圆圆的,似谁凝视他的眼。 由此,他便不得不注意到那句话: “世每别之曰女德,推其意义,盖视女子为男子之附庸物,其教育之道,只求男子之便利为目的,而不知一世之中,夫夫妇妇自应各尽其道,无所谓男德女德也。” 他霎时怔住一秒,抬眸看向许丝柔。 她正端着一碟菜从厨房走出来:“昱之哥……” 第9章 找你 “唔。”他答应的声音含混。 许丝柔早就看见他手中的那张粉红色的纸张,端着盘子的四指在谭景昀看不见的盘底猝然蜷缩了一下。 “拿着它做什么,废纸一张……上午去买衣服的时候,几个女学生发的,我随手就接过来了。”她仍端着盘子。 炒菜的热气未散,在她脸侧氤氲。 “不烫吗。”谭景昀提醒她。 许丝柔这才回过神,转身将手里的菜放在桌上。 趁这工夫,谭景昀将那张宣传单叠好掖回了包里,顺手又拿她的钱袋子出来,往里添上一叠纸币:“钱给你放在包里,如果不够,打电话再找我要。” 许丝柔隐约听见了身后皮包卡扣扣紧的声音,点了点头:“好,谢谢昱之哥。”顿了顿,又道,“我去请妈过来吃饭。” * 晚饭毕,正是晚上七点多。 照例这时候谭老太太是要回到房间去念佛的,谭景昀有些未完的公事,大概也会在这个时间处理。但因为今天景明在家,加上谭景昀和许丝柔的婚事将近,吃过饭,大家就凑在了一起。 难得一家人都在,客厅里格外热闹。 “丝丝,你看这件婚纱,据说是现在最时兴的样式了。你中意的话,让昱之去订。”谭老太太拿着一本画册,为她挑选婚纱。 许丝柔半跪在地上,给老人剥葡萄。为表尊重,她抬眼扫了一下:“妈,我见识少,这些事还是烦您做主吧。只要不给谭家丢面子,我没有多的意见。” 她总是如此,懂事得过分。 谭老太太含笑摇了摇头:“你这孩子啊,什么都好,就是只知道为家里着想,不知为自己打算。”但有这样贤惠的媳妇,谭老太太内心是说不尽的满意,看许丝柔的目光不由又柔和了几分。 话说着,电话铃叮铃铃响了两声,打断了大家的谈笑。 佣人正要接起,却见许丝柔已经擦干净了手,起了身:“我来接吧。”她走到电话旁边。 听筒还没扣在耳边,就听见一道惊恐得近乎尖叫的声音传来:“昱之,我家出事了,你快过来救救我!” 是方玉珊。 许丝柔的眼神往谭景昀身上一飘,马上转回来:“我是许丝柔,您找昱之哥有急事吗?” 听筒那边的声音霎时静下来:“许小姐?” “我马上把电话转给他。”按住听筒,转身唤一句,“昱之哥,一位方先生急找你。” 哪里来的什么方先生,但若不这样说,恐怕他今天是无法从家里脱身的。 电话交到谭景昀手里,许丝柔就坐回谭老太太身边去,拿着未剥完的那颗葡萄继续剥。 谭景昀看着那点深紫色的葡萄皮薄膜一样从剔透的浅绿色果肉上剥脱,被许丝柔收进她粉红的掌心,目光不自觉地跳了一下。 跳到她身上去——灯下,她的肌肤雪白,因为正在和老太太说话,胸膛微微起伏着,但神色极为平和,波澜不兴,敛眉微笑的模样像老太太佛堂里的白玉观音。 似乎无论出了什么事,她都能这样心如止水。 为什么……为什么她能够永远垂眸,又为什么能够始终浅笑? 攥着听筒的手紧了又紧,谭景昀浑不在意那端说了什么,只是绷着声音回了一句:“知道了,我马上到。” 第10章 南门大街16号 老太太选来选去,直挑到将近十点才选定了一套婚纱。像是坐定了什么大事一样,心满意足地由谭景明扶着回房睡下。许丝柔留下,看着佣人将客厅打扫干净。 “少奶奶,客厅是不是给您留盏小灯?” 家里人都知道许丝柔的习惯。 她看了看角落里那灯罩被擦得晶莹剔透的小灯,默默走过去,抬手将那灯罩上垂下的银链子一拉:“不等了,你们也回房早些休息吧。” * 没等到晚归的谭景昀,许丝柔反而像是撂下了一桩心事一样,破天荒地睡了个格外香甜的好觉。 醒来已经是将近十点了。佣人金凤端着餐盘,将早餐送上楼,她顺便就吩咐金凤,通知司机王叔备车。 谭景昀要她去买衣服,她就去买,也免得出出进进,穿得太保守,惹他面上无光。 只是买完衣服,绕道去了南门大街16号一趟。 振华学校上午共有四节课,许丝柔到时,正逢第三节下课。不大的院子里零零散散站着六七位正在休息的学生。 她拦住其中一个男生询问:“同学,请问校办公室在哪里?” 男生没有回答,倒先反问:“小姐,您有什么事?” “我想了解一下入学的条件。”她说着,将一直拿在手里的传单递过去。 男生看了,笑了一声:“校办的位置不好找,我带您过去。” 许丝柔道了谢,就跟在那男生身后。 学校看起来门面并不大,但校园却幽深,绕过主楼的走廊,后面竟还有两三排建筑。男生一面走,一面给她介绍:“这是我们的图书室;这是宿舍,学生或住宿或走读都是可以的;那边就是操场,我们每周有四节体育课……” 男孩说完,低头看了看她的脚。 许丝柔虽然没有缠足,但乍然被陌生男子一看,还是下意识地动了动裙摆,将双脚略遮掩了起来。 “对不起,小姐,是我失礼了。”男生马上道歉。 她低声道了句:“不要紧。”说完,还低头露出个谅解的微笑。 头一低,便瞧见男生校服袖口遮掩下的手腕上佩戴着的一枚小小的银坠子。那是一只鱼形的吊坠,虽经保养,可银子仍然有些发乌了,难得的是那条鲤鱼一划一刻都十分清晰,栩栩如生。 她的目光凝在那枚银坠上,久久错不开。那是她父亲为母亲亲手錾刻的,世上只此一枚。 她认得,不会错。 再见父母遗物,却是在一个陌生人的手上,许丝柔心里又是激动,又是害怕,甚至话音都有些颤抖了:“同学……你这枚坠子是怎么来的?” “多年前一位朋友所赠。”男生被她问得一愣,“怎么……” “你是不是兆南人?” “是。”他不由打量起她来。看了半晌,才犹疑着吐出她的名字,“丝丝?” “天问?”她点点头,他清秀的面貌和记忆里男童的样子渐渐吻合,许丝柔的脸上也逐渐绽开了一个热烈的笑容,“是你啊,你怎么会到宁州来读书?” 向天问让许丝柔跟上她,两人一边在走廊里慢慢踱步,一边娓娓道来:“话说来长。我十四岁上,奶奶去世了。这些年,多亏了一位好心人的资助,我才能活下来,我的学费也是他帮我垫付的。” “真有这样的人?”许丝柔纤秀的眉微挑。 兵荒马乱的年景里,也不知是什么人这么热心。 “是,而且这位先生还资助了不少贫困学生,尤其是女生。哦,他还给我们学校投资,成立了女子救援会。”向天问叹了一声,可眼睛里却亮闪闪的都是钦佩,“只可惜,这样的人,我一直没有机会能见一见他,向他当面表示我的感谢。” “如此说来,这位先生真是一位高尚的人。”许丝柔听了,也不禁跟着他赞叹起来,“身为男人,竟然肯帮助女子进步。” “还不止。我们通过一次信,他说,他走上这条道路,都是受了他未婚妻的启发。” 既是还未成婚,想来这人一定还算年轻。乱世里这样志同道合而又一往情深的一对人,大概才算是书中说的“神仙眷侣”吧? 也许就像是谭景昀和方玉珊那样。 想到此,许丝柔的声音愈加地低:“想来这位小姐……一定也是一位奇女子。” “我想也是。” 两人一路说,已走到了校办门口,向天问就停下来,道:“就是这里了,你先进去见主任,我去一趟图书馆,很快回来。我们一会儿再见。” 第11章 他们不同意 往图书馆的路,正要横穿操场。 已经接近正午时分了,虽然是秋天的天气,但中午的阳光仍是酷烈的。向天问看着操场上穿着短裤短褂正在训练的女生们,扯了扯嘴角。 也许不久之后的某一天,他也会在操场上、宿舍外、课堂上看见许丝柔的身影。到那时,他要…… “同学。”一道沉着冷然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将他的目光也从操场上拉回来。 伫立在眼前的男子着一身讲究而得体的铅灰色薄毛料西装,西装上笔直的乳白色线条细纹给这沉重的颜色平添了几分休闲的意味,领口钻石别针熠熠生辉,胸腹部还挂着一挂铂金怀表链,愈显得这衣裳的主人矜贵优雅。 大约是校董的某位朋友。 果然,来人马上问道:“请问校长室怎么走?” 向天问微笑着往不远处指了指:“就是角落里那栋灰顶小屋。” 来人往远处一望,点头:“多谢。” 向天问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会儿,依稀仿佛觉得这人有些眼熟。想了半晌,才想起这就是那位前不久才公开了婚讯,要奉母亲之命同自己幼时就定下的待年媳成婚的谭家大少爷。 听说他还是留过洋的。 向天问无奈地连连摇头,看来即便家世烜赫、思想进步如此,也终究难改变大多数人心底里封建残余的旧观念。 * 许丝柔并未在校办逗留多久,和负责招生的主任了解清楚学费、杂费等各项费用便告辞了。见向天问并没在门口,她只得凭记忆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中庭种着一棵很高大的梨树,枝头挂上了不少果子。只是还未成熟,连空气里都似乎弥漫着那种酸涩的味道。 她脑子里不断盘旋着主任的话——学费是可以减免的,但每年至少也要一百块大洋,合每月要近九块。 而这已经是宁州城里最便宜的新式学堂了。 “丝丝。”身后一道男声叫住了她。是向天问追了上来,“怎样,都问清楚了吗?” 许丝柔点点头,垂下眼睫,幽长地叹了口气:“天问,我可能没办法在这读书。” “为什么?”向天问话一出口,立即就反应过来了,“因为学费吗?” 许丝柔不答,就是默认了。 他把她上下一打量:“可是你……” 她低垂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扫到自己身上。 是啊,谁能相信这个穿着上好的绸缎衣裳,胸前盘着精致纽扣,领口还镶嵌着珠宝的女子,竟然连每月八九块的学费都掏不出来呢? “你母亲和哥哥……难道不同意你出来读书吗?”向天问疑惑道。 在他印象里,她是有家人的,并且母亲慈爱,兄长宽厚。 “那……”许丝柔咬了咬唇,犹豫一下,还是如实道,“那不是我的母亲和哥哥,是我婆母和未婚夫。” 向天问闻言,霎时怔住:“你……” “我是那家的待年媳。”虽低着头,可向天问仍看得出她那张秀气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仓皇神色。 院中寂静,两人一时都没作声,只听见风吹过树梢,撩动树叶时发出轻微的刷拉声。 鸟儿落在枝头,俯视着院里沉默着的两人。 隔了半晌,才听见向天问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你还想上学吗?” 第12章 给别人 许丝柔依旧保持沉默。 “怎么,难道你要一辈子过那种寄人篱下,低眉顺眼的日子吗!” 她在他因激动而愈显铿锵的话音里抬头仰望,但见向天问涨红着脸,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她,拳也握紧了。 许丝柔恍然笑笑。 他仿佛以为全天下的童养媳都受尽苦难,生不如死。可她自小到了谭家,就受到谭家人的百般照顾维护,并没吃过一点儿苦。 只不过……那丝笑容慢慢添上了一点苦涩的意味——如今谭景昀有了心上人,今后定然是要跟那位方小姐在一起的,自己在谭家的日子恐怕也没几天了。 她得抓紧给自己安排好一条后路。 没再多费思量,她点了点头:“我要读书的。” “那我就向我的资助人说明一下你的情况,给你也申请一份补助。” “我的情况和你们不同,我家里……完全是有条件供我读书的,所以只怕人家不会帮忙。” “或者……你可以出来做工挣学费。”他沉吟片刻,话音骤然扬起,字字干脆而坚定,含着某种鼓舞人心的力量。 “做工?”许丝柔的目光凝住一瞬。 “对。我已经有了工作,可以把自己的补助挪一部分给你用,你再做一份工补贴,这样学杂费一定是够了的。” “可……”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了校门口。 向天问便再不给她犹豫反驳的机会,一面送她上车,一面匆匆交代她:“不用急着拒绝我,你考虑一下。如果愿意,我给你介绍工作。”他亲自为她关上车门,又招了招手。 玻璃擦得明亮,分明把车子内外隔成两个世界。许丝柔看着窗外的人,有些恍惚。 * 谭景昀站在廊下,目送着那辆车子远去。他看得清清楚楚,车里坐着的是许丝柔,车外站着的人有几分眼熟,像是刚才给自己指过路的学生。 两人隔着车窗还依依不舍,瞧来像是旧相识了。 便举步走过去,和向天问并肩而立。 向天问显然也认出了眼前的人,十分热情地招呼他:“谭先生,您刚才找到校长室了吗?” “找到了,多谢你。” “那就好。”男生比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先行,“您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上课了。” 手腕一抬,系着红绳的那枚吊坠又露了出来。 才瞥了一眼,谭景昀就认出了那小小的银鱼坠子。那图案和做工都很是特别,据说是许丝柔父母亲的遗物,只不过从那年逃难回来之后她就再没戴过。 问她,她总说自己长大了,不喜欢那样孩子气的东西了,却原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了别人。 他的视线顺着向天问的胳膊往上看,少年的肩背尚显单薄,面容也稚嫩,清秀的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单纯明朗。 这样的一个人,只能称作是“男孩子”,离男人的标准似乎还相去甚远。 谭景昀便随手指指那小银坠,问道:“同学,我看你这小饰物倒是有趣,在哪里买的,我稍晚些也想去给家里小妹买一个。” “这不是买的,是好友所赠。”向天问如实答。 “原来如此,那是我冒昧了。说了半天,还未请教同学你的姓名?” “我叫向天问。” 车来了,谭景昀也不再耽误,径直快步走下楼梯去。临走,还不忘朝向天问轻轻点了点头: “向天问……”他敛眸,“今日多亏你为我指路。我就不多打扰了,再会。” 第13章 小夫妻 谭景昀没有回家。 “少爷的车眼看都到家门口了,谁知道门岗忽然接了个电话,说亭北出了事,匆匆就把人叫走了。”萍姨说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外面兵荒马乱的,谁知道这次一去又要几天,少爷也真是辛苦。” 出差对谭景昀来说是常事,但老太太和萍姨仍然总是担心他。 许丝柔看她满面愁容,赶紧安慰道:“萍姨,别急。亭北那边还算太平,昱之哥一定是不会有事的。” “少奶奶,要不您给少爷打个电话问候问候吧?”萍姨建议道。 “可是……”她犹豫着看了看表。还好,才九点钟不到,还不算晚。为了少听两句唠叨,她只好答应了,“行,那我给他打一个。” 电话打到酒店前台,再转接到房间,需要相当一段时间。 许丝柔举着电话的手都有些酸了,才听见那边一个散淡的声音。不怎么像谭景昀素日的声线,倒像是喝醉了酒或者刚睡醒的慵懒。 “喂?” “昱之哥,是我,许丝柔。” “嗯,什么事?” “没什么,听说你出差了,妈和萍姨都很担心,特意让我打电话问候你一下。你在那边一切都还好吗?” “好。” “那我……” 眼看许丝柔支支吾吾起来,像是没说几句就要挂断的样子,萍姨暗自拿手肘撞了撞许丝柔的胳膊。 许丝柔明白她的意思,不得不赶紧改了口:“那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两三天。” 他的回答很简短。不是家常的语气,而是故意为之。 果然,他话音刚落,听筒那边就传来一声婉转柔美的呼唤:“昱之,水我放好了,你快来呀。” 水放好了…… 许丝柔眨了眨眼,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似乎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多么香艳的邀请。 “是方……”她木然的大脑未经思考,已经脱口而出。余光瞥见了身边的萍姨,才算唤回了点理智,于是改了口,“是方先生和你一起去的啊,既然有人陪同,妈和萍姨就该放心了。好了昱之哥,我不打扰你休息了,你多保重,再会。” 几乎没有一点迟疑,许丝柔马上挂断了电话。 萍姨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对呀,这才是新婚小夫妻的模样。哪有那丈夫出门在外,妻子电话都不打一个的?少奶奶你以后要多关心着他些,别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萍姨得偿所愿,一面说,一面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时间不早了,大家也都该睡了。 “少奶奶,给你留着灯吗?” 许丝柔垂首低头,坐在沙发上。听见萍姨问,才抬了抬头:“哦,留一下吧,我还有一点事,安排完了再睡。” 萍姨应了一声,脚步轻轻地消失在了客厅里。 周围的空气静下来,许丝柔才定了神。 谭家在亭北是有产业,可规模都不大,怎么也不会闹出非要惊动谭景昀亲自去一趟的动静。他之所以走,恐怕还是为了陪那位方小姐去散心的缘故。 想到那声软绵绵的呼唤,许丝柔不由脸上又是一阵热。 她不由伸手,抚上自己烧得滚烫的脸颊。 脸越热,就衬得她的指尖越冷——他们这么情投意合、难舍难分,自己再在谭家赖下去,只会越来越难以自处。 读书也好,做工也罢,离开的事还是要抓紧才是。 打定了主意,她按灭了客厅的最后一盏灯。 第14章 不耽误你 做工的事说来容易。不过现在这年景里,像她这样既没读过书,又没任何经验的人,尤其还是女子,想要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谈何容易。 许丝柔几乎把所有报纸的中缝都看遍了,才找到了一条合适的招工信息。 百利得商场的瑞生祥绸缎庄里招一名杂工。每月三块的工钱,如果表现出色,还能获得两块至四块大洋的奖励。这个工钱给得相当诱人,特别是对许丝柔这样着急用钱的人来说。 但是,百利得商场……许丝柔攥了攥手里的报纸,把心一横。 百利得就百利得,只要能尽快凑齐学费报上名就行! * 已经是下午临近关门的时候了。 掌柜没想到现在居然还有客人上门,但仍然客气地上前招呼:“小姐,进来看看,您需要点什么?” “掌柜您好。”许丝柔站得规规矩矩的,笑容也甜,力争给人留下个好印象,“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是来招工的。我看报纸上说,您这里需要一名杂工是吗?” “是呀。”是倒是,只是眼前穿一身丝绉旗袍的女孩子,怎么也不像需要出来做工补贴家用的人。掌柜不过稍稍迟疑,就提出了自己的顾虑,“不过你……?” 许丝柔迎着掌柜的充满质疑的目光,忍不住上前替自己表白一番:“掌柜的,您放心,我能吃苦。” “吃苦是一方面。”掌柜沉吟着,摸了摸下巴上短短的髭须,“我们这里是做绸缎生意的,尤其要掌握最近时装的动向,小姐你……” “这方面,我应该没问题。” 见掌柜面露质疑之色,许丝柔抿了抿嘴唇,上前两步,走到柜台前面。目光从柜台上码放着的种种布料上一扫,徐徐开了口:“这些布料我都认得,而且还知道它们最佳的用途。您看这匹薄罗,夏天用来做衫子最透气。这是苏锦,秋天做成衣衫最适宜。还有这个……” 掌柜随着她的话音一匹匹布料地看过去,果然都没错。 “我……”许丝柔说完,倚靠着柜台,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盯着掌柜的,“我还识字,能帮忙记账。要是店里来了尊贵些的女客,我招待起来,会比男伙计更方便。掌柜,请您一定考虑一下我,我真的……” 她自顾自地说着,全顾不上因急迫而愈发红涨起来的脸。 掌柜的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女儿年龄相当的姑娘,忍不住摇头轻笑,打断了她:“不用说了姑娘,我看出来了,你是真的很想得到这份工作,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我想上新式的学堂,想……做个独立的女性,今后为国家、为社会,也能出一份自己的力量。” 声音虽不大,语气却坚定。 看着她眼中灼灼的目光,掌柜终是长叹了一声:“我女儿在家也经常这么说。罢了,就给你一次机会。不过我可要试试你,就以两周为限,这两周你要是能做,今后就可以留下来,一切待遇都和店里的男孩子们一样,要是不行……” “要是不行,我会自己请辞,绝不会耽误您的生意的。”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许丝柔压根没想过工作的事会这么顺利地定了下来,激动之下,她连连向掌柜的鞠躬道谢:“谢谢掌柜!谢谢您!” “那么你什么时候能来上工?” 许丝柔想了想,便答:“我家里还有些事。三天之后,我把家里的事都处理好,就来出工。” * 快到晚饭时分了,谭景昀往家里打了个电话。他每次出差都会给家人准备些礼物,纵然亭北是个小地方,也总归要稍些特产回去的。 打电话就是为了问清楚家人的偏好,免得吃喝穿用上不合适。 一一问过,才发现家里今天少了个人:“丝丝呢?” 第15章 为了谁 “少奶奶出去了。” “出去了?” 如果没有朋友邀请或者家人的陪同,许丝柔平时一向很少外出,但是最近这出门的频率明显高了些。 谭景昀说着,眼睛直往时钟上扫:“六点多了,还没回来吗?” “没有呢。”萍姨隔着电话,也是一阵抑制不住的担心,“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耽搁到现在。眼看天都黑了,她身边又没跟着个人,万一……” 走廊里一声门响,打断了萍姨的话,她回头看了一眼,赶紧道了一声:“回来了。”暂把电话搁下,朝许丝柔迎上去。 电话里,谭景昀依稀听见萍姨热络而急切的招呼:“少奶奶回来了。这么晚了,怎么也没叫老王去接?要是路上遇到坏人可怎么是好?” 听不清许丝柔说了什么,电话那边就又响起了萍姨的声音:“正好,少爷来电话了。刚才还问起你呢,少奶奶接一个吧?” 等了十数秒,谭景昀才听见那道熟悉的声线。 “昱之哥。” 依旧是那般平静。 他脑子里骤然浮现出那天许丝柔在振华学校门口,坐在车里笑着同那男孩挥手道别的模样。 心里不知怎地如涨了一阵潮,此刻又翻滚着退了回去,唯余一片干涸了的浅滩。 只觉得沙沙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便随便应付了一声:“嗯。” 许丝柔垂眸盯着电话线。对面的谭景昀明显没什么和自己通话的兴致,僵持几秒,彼此都无声音,她才开口:“要是没什么事,我……” “我后天一早回去。” “哦。” 又是几秒的空白。 “我听萍姨说,你今天出门了?”谭景昀马上转开话题,“做什么去了?” “苏小姐在家办了个绘画班教大家画画,我闲着没事,就去看看。”许丝柔斟酌着,慢慢道。 毕竟自己今后是要出去做工的,若说是去参加绘画班,那一切的早出晚归似乎就都有了合适的借口。何况听说那位苏小姐真的开了个绘画班,这一点上,她更不怕谭景昀去打听查实。 她正为自己找到的这个近乎完美的借口洋洋自得,电话那边的声音却又沉了几分:“如今已经入了秋,再有几天,天黑得就更早。你参加绘画班我没意见,总要家里人去接送一下。” “不!” “为什么不?”谭景昀抓住她冲口而出的反驳。 “我……”许丝柔攥着话筒的手心微微出了汗。她没想到,临了临了,谭景昀竟然会抛出这个问题来,“苏家又不远,我自己随便在路上走走,还能自由些。” “自由些……”谭景昀咀嚼着这几个字,“你现在在家里,不自由?”将听筒从右手换过左手,谭景昀也换了个问题,“或是说,你还想要什么别的自由?” 他又想到振华学校里那个叫向天问的学生。 想到那一身青衣小帽,想到他站在车前送别许丝柔时依依不舍地挥着的手,想到他手上吊着的那只小银鱼。 银子的冷光细细碎碎,照进他心底最沉暗的角落:她如此力争,想要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自由?是为了自己,抑或为了那个男学生? 谭景昀瞑目,努力压下自己心口的丝丝烧灼,还是没追问出口,只是等待着,等待着许丝柔如何作答。 第16章 停车 “我就是想自己走走。昱之哥,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让车子远远跟着我。”这一招以退为进是危险的,许丝柔表面上的语气再轻巧,因为紧张导致的生理反应却难以控制。 她努力把急促的呼吸放轻,唯恐电话那边的人听出什么端倪。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走着,秒针转过了几乎半圈,才听见那边谭景昀像是哼笑了一声:“这反倒弄得我像盯梢一样。罢了,平日不管你,但如果天气不好,或是外面治安太乱,你就必须由家里接送。” 许丝柔才松了一口气,撑出一个尽量欢快的语气来回应他:“我知道了,谢谢昱之哥。” 这声“昱之哥”叫得脆生生,全不似平日里那样规矩沉闷,甚是好听。 “不谢。”他回应的声音也跟着轻快些许,“不耽误你们吃饭了,先这样。” 随即挂断电话。 * 许丝柔跟掌柜申请了三天假期,安排好家中诸事,她特意去了一趟振华学校。她要把找到工作的好消息告诉向天问。 找到教室去,同学才告诉她,向天问因病请了假,正在宿舍休息。 许丝柔只能到宿舍去找他。 学生宿舍是双人间,同学都在上课,只有向天问独自坐在廊下。 看见来人,他抬头一笑。 虽然脸色苍白虚弱,但眉眼细细,十分温柔:“丝丝,你来了。” “天问。”她捡了个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把手包往身前一收,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听说你病了,怎么样?” 向天问压抑着咳了两声,摆摆手:“不过有点咳嗽,不碍事。” “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找到工作了,马上就可以来上学了,。” 不知道是因为咳,还是替她高兴,向天问青白的脸色渐渐浮上了点浅浅的粉红,萦绕在他面颊、耳尖,愈显出他清秀的五官。 “真的?!” 许丝柔含笑颔首:“嗯。虽然工钱不算多,但是掌柜的人很好,而且做得好,还可能有奖金。” “那太好了,在什么地方?要是顺路,等开学后我们可以一起去做工,路上也是个照应。” “在百利得商场的瑞生祥绸缎庄。”许丝柔默了默,再开口,声音就低了,“不过……我暂时还不能跟你同路走。家里我还瞒着呢。” “瞒着?那你上学的事怎么办,天长日久,怎么可能瞒得住?” 她低头,笑意里分明含着一点涩。 方玉珊和谭景昀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怎么可能由着她鸠占鹊巢,又哪里会容她有天长日久呢? 但她并没多说,况且向天问还病着,她也不愿惹他替自己多烦忧,反倒安慰道:“这个我想过了,会处理妥当的,你别担心。” 她不说,向天问就不好多问了,只点了点头,表示放心。 许丝柔又坐了片刻就起身道别:“我就是跟你说一声,你还病着,多休息吧。我就先回去了。” 向天问也跟着站起来:“我送你。” 振华学校门前的南门大街正是城南最繁华的地段,因为不远处就是宁州的水路码头,所以来来往往的旅人很多。 一男一女,在校门口依依惜别,外人看来到底不好。 许丝柔就站在台阶下,冲向天问挥了挥手:“天问,就送到这吧。再会。” 向天问也报以微笑:“再会。” * 在亭北和宁州之间来往,最快的是走水路。只是转过南门大街,路上开始有些堵了。 谭景昀无聊地看着窗外。 这一带学校颇多,大约是到了中午学生下课的时间,街上三三两两挽着手走的都是穿着校服的女学生,再有就是些提着箱子的旅客。 衣饰精美而又两手空空的单身女子,在人群里就显得十分扎眼了。 “停车。”他向司机招呼一声。 第17章 他会不会痛(10票加更) 墨绿色的劳斯莱斯缓缓停在身侧,鸣了一声笛,许丝柔这才回头看了一眼。 是自家的车子,谭景昀回来了。 车窗放下,许丝柔先打了声招呼:“昱之哥?” “嗯。”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察觉到自己言语中的纰漏,许丝柔更正道,“我是说,你回来得比预想中要早。” 这话颇有越描越黑的嫌疑,但谭景昀只是招呼她:“上来。” 许丝柔就在他身边坐定。 两人脚下放着不少袋子,大约都是他从亭北给家人带来的礼物。许丝柔觉得有些碍事,但也没有伸手挪动。还是谭景昀自己将她脚下的一只袋子拿开:“一个人,怎么到这里来?” “我听金凤说,南门这边有一家煎鱼做得好,想买回家给妈尝尝,谁知道迷路了。” “迷路?” 迷路迷得这么巧,次次都走到振华学校的门口来?谭景昀自然不信,乜了她一眼,眼神下意识地往车后方飘过去。 像是刻意找什么人。 许丝柔隐约察觉他的意图,猝然出声,将他的目光唤回:“昱之哥!” 他就佯作没看见那校门口缓缓折回去的一道深青色的身影,向许丝柔轻挑了挑眉梢:“怎么了,一惊一乍的。”他脸上挂上几分笑容,只不过笑得意味深长。 “没有。我……”她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窗外一个小摊子,“我想吃炸圆子。” 炸圆子是她小时最爱的零食,可惜每每吃了总是闹肚子疼,闹过几次,老太太便不许她再吃了。那时她又年幼嘴馋,常求他放学给她捎一串炸圆子回来。 此刻提起来,勾得谭景昀想起了她小时候的那副可怜样,也就无意同她计较什么了,点了点头,允道:“去吧。” 眼看着许丝柔一只脚都踏出了车门,忽而又转过身来,问他:“你要不要尝尝?”两只眼睛里还有一丝丝未褪尽的惊慌,夹着点点期待,如此,就更显得她的双眸水亮。 谭景昀将她清亮的眸光尽收眼底,他素来不爱吃甜食,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偏偏点了头。 他看着她下车去,横穿路口,到了摊子前,不久就擎着两串炸圆子回来了。 谭景昀倾身为她推开车门,一落座,许丝柔就把那碗串热气腾腾的炸圆子往他面前一送:“昱之哥,给。” 鼻尖袭来一阵油润的甜香,谭景昀把竹签子串起的炸圆子接过拿在手里,一口都没尝。倒是许丝柔已经率先咬下去一口。 酥脆的外壳“咔哧”一声脆响,紧接着就传来许丝柔的一声轻呼:“好甜!” “是么?” “嗯。”许丝柔点点头,“你尝尝看?” 她这才抬眼,发现谭景昀正定定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那串炸圆子。 炸得金黄的外壳里裹着雪白的糯米团,她一咬了一口,团子里露出深红细密的豆沙馅儿,那馅料十分稀软,粘稠地正要往下淌。 看来的确诱人。 谭景昀的喉间本能地动了一动。 谭家规矩大,从前父亲还在时,对这个长子的要求又一向严格,所以谭景昀一举一动都有板有眼。 所以许丝柔只能看得见他咽喉处那颗小球在系紧了扣子的领口下轻轻地一滑。 扣子压得那样紧,不知他会不会痛,她想着。 第18章 甜 还未等她回神,谭景昀已倾身过去,把着她的手,将那半只炸圆子衔住,竹签子往横里一扯,圆子整个落入了他的口中。 那是……她吃过的! 许丝柔怔愣地看着他微动的双颊,往下,就是他打理得干净而不见一丝胡茬的下颌,随着他咀嚼的动作,下颌线一次次放松,又收紧。 那骨与肉交缠着勾勒出的,是属于男人的曲线。 再往下……目光又触及他笔直的脖颈和那微突的喉结,许丝柔像过了电似的,浑身滚过微微的一阵战栗,下意识地慌忙错开眼。 就再也不敢去看他锁骨间那紧紧扣住的文明扣。 谭景昀浑然不觉她来来回回的几番打量,他自顾地品尝着,直到咽尽了,才赞同道:“甜。” 这方察觉手心里团着的那只手有些颤抖,低头看了看身边人——她的脸已经通红,绯红的彤云烧上她的眉尖、眼睑,烧得她的眼底隐约蒙上了一层雾气。 “丝丝?”他试着唤醒在遐思中沉沦的人。 许丝柔额间沁出了些细密的汗珠,如雨中的紫丁香,浅红的花萼里,包着一缕绵长的幽香,叫人想采撷,而又不忍摧折。 “昱之哥。”她这才猛然醒来。 “怎么了?”他包绕着她手掌的四指轻轻在她手背一点,“方才在想什么?” “没……。”不敢承认任何,许丝柔只飞快地收回自己的手,绷紧了身体,乃至再开口唤他的时候连声音都发颤,“昱之哥,我们回家吧,妈还在家等你。” * 车里一阵静默。 许丝柔在这种静默中一遍遍说服自己——没什么。她不过是在那一瞬才忽然转变了潜意识,不再把他当成印象中的男孩、少年、兄长,而是从此把他当作一个正常的男人。 仅此而已。 反复想着,她的呼吸倒也渐渐归于平稳。 开出南门大街,路上便畅通多了。不过二十来分钟,车子已经到了家门口。 铁艺大门缓缓打开,刚过了门岗,小路上便横冲出来一个人。 “昱之!”方玉珊张开双臂拦在车前。 不料眼前会突然闯出来个人,王叔不得不踩了急刹车,许丝柔不防,整个人都被甩出去,扑倒在前座上,脸侧磕上车座,挫得脸上一片红,火辣辣的疼。 “玉珊,你怎么跟过来了?” 还没等许丝柔缓过来,后车门已经被拉开,方玉珊一头扑进谭景昀怀里,且哭且诉:“昱之,你刚走,他们就又来了。我爸爸……我爸爸他被抓走了!” “别急。我打个电话,帮你问一问。”谭景昀说完,给方玉珊挪出个位子,招呼她,“先上车。” 车门开关之间,秋风透了进来,有点冷。 许丝柔十分自觉地缩了缩身子,既是让位,也暗中将自己的身子抱得紧了些。 后座虽宽敞些,可三个人坐到底还是拥挤了不少。只是好在方玉珊紧紧依偎着谭景昀,否则车里恐怕没有她的容身之所了。 她在心底里默默嘲了一声——这多像他们三人的关系。进而又有些庆幸,庆幸自己方才没有真的纵容自己的胡思乱想。 她将头转过去,看向窗外。 耳中又不期然闯入方玉珊的哭诉:“昱之,你说,我爸爸会有危险吗?他们会不会拷打他?我好怕爸爸出事,你帮我想想办法吧。” 方玉珊的哭声低而哀婉,一声声往耳朵里灌,别说是男人,就连自己听来也是格外凄楚,忍不住跟着心头酸涩。 果然,谭景昀的声音都柔和了几分,哄道:“我会尽力周旋,不让伯父吃苦。” 方玉珊又窝在他身边哭了好一会儿,才糯糯地应了一声:“嗯。”隔了片刻,大约是擦干眼泪,调整好了情绪,方玉珊才勉强笑了一声,“许小姐。” 许丝柔回头,见她正楚楚可怜地瞧着自己。 “让许小姐见笑了,我家里出了点事,昱之这些天都在忙着为我家的事奔波,疏忽你了吧?你也别恼,等事情了了,我让昱之多陪你。” 这话许丝柔听来是有些不顺耳,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淡然道:“方小姐管好自己的家事要紧。”径自下了车。 她素来纤痩,背影窄窄的一条,裹在提花的锦缎里,步步葳蕤生光。 谭景昀这才留意到她脸侧直到脖颈处蜿蜒着一道鲜艳的红痕,已经有些肿了,她便抬手拂了一下面颊。 要不是留心,谁也不会看见她拂过面颊又徐徐垂下的那只手,尾指竟瑟瑟颤抖了两下。 只两下。 是她自小忍痛时才有的小动作。 谭景昀盯住那道身影,眸光似一滴落入水中的墨,越坠越深。 第19章 不介意 吃过午饭,谭景昀安顿好方玉珊,便打算回房。 走到二楼,看见许丝柔房间的门开着。她正侧坐在镜子前面,给自己上药。 沾了药水的纱布泛着点黄色,许丝柔两指捏着纱布的两个角,小心翼翼地拿纱布去擦自己脸颊脖颈上的伤处。 沾了两下,不知是否碰到了伤口,她猛地把脸颊一闪,嘴里轻轻“嘶”了一声。 药水顺着伤处往里渗,她皱着眉忍了好一会儿才把那阵疼忍过去。一抬头,却见镜子里映出一个人影来。 “昱之哥?”她有些难以置信。 这会儿吃过午饭,闲来无事,他不是最应该去陪方玉珊吗? 谭景昀被她发现,也不显窘迫,反而自然地走进屋来。他随手把自己的外套搭在门口的衣架上,一面往里走,一面挽起自己的袖口。 “你自己上药不方便。”说着,人已经在她面前的一个绣墩上坐下了,“我来。” 并不是商量的语气,许丝柔就不好拒绝了,只能把手里的纱布递给他。 他认真低头看她侧脸的伤。她的皮肤薄极了,像鸡蛋壳里包着的那层细细的白膜,因为皮肤太薄,那红肿处就更凸显,他甚至觉得里面隐隐含着点透明的液体,一碰就要流出来似的。谭景昀便又沾了点药水,从她伤处最外缘开始,轻手轻脚地涂抹。 谁知药布一触到她的肌肤,许丝柔立刻绷直了身子。 “疼?” 许丝柔没说话,只死死攥着自己的一截裙摆,点头。 他就不涂了,拿了不远处的一把小扇子来,轻轻扇了扇。伤处火辣辣的,被凉风一吹,有一种奇异的舒适。 许丝柔觉得舒服多了,谭景昀便再次凑过来。 两个人离得这样近,许丝柔耳畔落下的都是谭景昀灼热的呼吸,七八月份的热浪一样,一下下拍打她的耳膜。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他出了声。声也不大:“玉珊家里的事有些麻烦,恐怕要住几天。” 药上完了,他顺手搁下药布,定定地瞧着她。 许丝柔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玉珊是我的同学,在国外的时候,我们……” 再说下去,恐怕就要说到他和方玉珊的往事了。无非是如何郎情妾意,私定终身,回家来才想起家中给包办的童养媳,然后痛诉自己不能婚姻自由的痛苦和对她那似有若无的愧疚。 最好再由她配合着,表示一下理解和怜悯,进而大方地接纳方玉珊。如果她再识相一些,就应当痛快地把谭家少奶奶这个位置给方玉珊尽快腾出来。 只不过如今她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这番话就没有听下去的必要了。 她一面转身收拾好药水、药布,一面淡着声音打断他道:“昱之哥,放心让方小姐住下来吧,我会帮你照顾好的。如果你担心妈那边有意见,我可以去应付。” 一句话,将谭景昀未出口的话堵个严严实实。 说完,还伸手拿走了谭景昀手里那把扇子。 动作轻巧又干脆,仿佛她真是如她口中那样浑不在意似的。 谭景昀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手。 不知怎么忽而由自己的手,想到另一只——那只腕上系着红绳,绳上穿着一只白银小鱼的手。 再看她那张皮肤薄白,神色平静的观音面,心里到底有些凉。 “是么。”谭靖宇沉了沉气息,面上的笑意冷冷,“那你打算怎么应付?” “妈在意的不过就是我的感受,只要我不介意,妈不会为难谁的。” “你真能不介意?” 第20章 好受 他的眸光浅浅一动,从许丝柔面上掠过去。 片刻,只看见她轻轻摇了摇头。 她竟然果真一丝异色也无。 谭景昀缓慢垂下眼帘,声也更轻了,有些像叹气:“那就好。我把她……就交给你了。” 说完,去门口的衣架上取了自己的外套,走了。 * 午觉他睡得不大安稳,或者说,根本没有了睡意,不过是勉强闭上眼躺了几个小时而已。 到六点多,才听见金凤上楼来叫他:“少爷,少奶奶说晚饭准备好了,问您是下楼用还是给您送上来?” 家里有客人,晚饭不露面总是不合适的,谭景昀便答了一声:“我下楼。” 门外两声脚步声,是金凤走远了。 谭景昀收拾停当下楼到餐厅去。快到十五了,老太太近来是要吃斋的,所以自然不在这晚宴席间,许丝柔也在厨房张罗着,反倒是方玉珊远来是客,端端坐在桌旁等着上菜开饭。 见他来,十分殷勤地拉他坐下。 谭景昀也不推辞,他正好有事要同她商量。 “下午我给亭北的警察局局长打了电话,你家已经查过了,伯父确实是清白的。” “是吗,那太好了!”方玉珊松了一口气,叹道,“你不知道,今天他们去搜查的时候,我险些以为我爸爸要活不成了。” 谭景昀不搭她的茬,只将结果告知她:“我也已经跟伯父通过话了,他很好,最迟明日就可以回家了。你要是想现在就走,我派车送你。若是嫌家里乱,在我家再住一两日也无妨。” 方玉珊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但却没答复,而是转身走出餐厅。不多时,手里捧着一瓶酒回来了。 她本是个美人儿,此刻伫立灯下,盈盈含泪地注视着他,话音更是温柔:“昱之,这些天你为我和我家的事费了这么多心思,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这是我下午出去买的一瓶酒,是个外国厨师从家乡带来的。你要是不嫌弃,我敬你一杯!” 说着,上前就为他添酒。 殷红的酒液顺着杯壁缓缓往下淌,注进杯底里,海浪一样打个漩儿。谭景昀的目光凝在杯壁上好一会儿,才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不必客气。” 许丝柔捧着一盘菜从厨房走来,见餐厅里两人正喝着酒聊着天,也不便打扰。 她拿了一只雕漆盘,默默把谭老太太要的素斋装好,正端起来要走时,听见身后方玉珊叫住了她。 实在想不出自己和这位方小姐还能有什么话说,但还是礼貌地转过了身。 “许小姐,给伯母送完了饭菜,坐下来一起喝一杯?” 许丝柔扫了方玉珊一眼。 她手里擎着一只酒杯,轻轻摇晃着,酒液倒映出天花板上的水晶灯,杯里就像落了星河一样璀璨迷离。 这样的时刻,理当是她跟谭景昀两个人分享才对,自己一个外人,怎么好腆着脸坐在他们中间呢? 于是她拒绝道:“不用了方小姐,妈她今天有些腿疼,吃完饭,我给她按摩一下。”言罢,慢慢向谭老太太的卧房走去了。 * 许是因为晚饭时方玉珊频频敬酒,谭景昀喝得有些多。 上楼时,他甚至有些晕眩。想到仍有话要对许丝柔说,他没有停下,到底还是强撑着推开了许丝柔的房门。 她的房间有属于她的馨香气味,不是普通雪花膏的味道,而是佛手香,清甜里带着点甘苦,隐隐夹着她身上的药味,凉凉的。 这种香味不算好闻,但叫他好受。 第21章 求你,好不好 许丝柔从老太太房里回来已是将近十点。估摸着方玉珊和谭景昀早就各自回房休息了,她才轻悄悄地上楼来。 岂料一进卧室,一个人大喇喇地躺在她的床上。 “昱之哥?!”她叫了一声,赶紧又掩住自己的嘴。 方玉珊现在在家里住着,大半夜谭景昀却出现在自己的床上,这要是闹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许丝柔赶紧上前,推了推熟睡的谭景昀,见床上的人毫无反应,于是试探着碰了碰他微红的脸颊。 她的指尖常是冰凉的,触到他发烫的肌肤上,让他舒服不少。谭景昀轻哼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 他迷朦的眼前映出一个女子隐约的轮廓。 浅绿色的旗袍,金黄、浅青、雪白的缎子在领口盘成弯弯绕绕的花,绕过她的胸口,直往腋下铺过去,点点水晶打磨成圆润的扣,星星一般洒落她周身,勾勒出她纤弱的身躯。 因为朦胧,美得竟像一场梦,让他分不清究竟是幻象还是现实。 “丝丝?” “昱之哥。”梦里的人一改往日的淡漠,轻蹙的眉尖里盈盈都是担忧,“你醒了?能坐起来吗?” “嗯。” “我扶你……”她说着,真用她纤细的双臂架着他的身子,要把他的上半身撑起来。 可谭景昀醉透了,身子沉得很,许丝柔不仅没扶起他,反而自己也被他带累着跌了下去。 这一跌,整个人倒进他宽阔的怀里。 脸侧被他的体温熨烫着,从发丝到耳尖,从鬓角到眉梢,乃至眼眶……无一处不是他的气息,无一处不火热滚烫。 她赶紧挣扎着起身,不料一动,立即被他把住了双臂。 “丝丝!别走……” “昱之哥,你……”许丝柔看看自己已经被他攥得发红的双臂,“你这是做什么?” 燥热使谭景昀脑中愈加混沌了。 掌下的皮肤冰凉,像一团绵密的雪,他只想把自己整个沉没进去。 他翻了个身,将人抵住,囫囵抱在怀里。 许丝柔被他压得喘不过气,连呼喊声都弱了:“昱之哥,你不能这样,方小姐、方小姐她还在等着你呢!” 他哪里还有半丝清醒的神志?就想堵住那张恼人的小嘴,索性将她所有声音都封堵在自己双唇之间,连带她的气息也悉数吞没。 夜很静,窗外连风都没有。 许丝柔顿挫的挣扎间,只能听见谭景昀因用力而愈加深重的呼吸。 她扭动得太厉害,扣子崩开了,细小的珠扣滴滴答答蹦落到地上,倒像指挥着他的鼓点似的。敞开的领口从她肩膀上滑下来。露出一片雪白的肩头,肌肤细滑而凉。 一如那夜。 谭景昀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寻觅那一片清凉。 她若是一团冰雪,他便情愿随她一起化作朝露,他混沌地想。 不知碰了哪里,许丝柔的身躯一阵颤抖。 而后便是一声尖细的嘤咛,夹杂着期期艾艾的哭诉:“不要,昱之哥,你醒醒……别这样对我!”她察觉到他骤然停顿的动作,颤巍巍追上一声哀求,“求你,好不好?” 第22章 想起 砰砰的心跳还没平静下来,许丝柔渐觉不对劲。 他的头已倒在她胸口,双眼紧紧阖着,呼吸虽急促,可人再没了半点动作。 “昱、昱之哥……”她推了推他的身子,又唤了一声,“昱之哥?” 确定他没了任何反应,她使劲把人从自己身上推开,坐起来,哆哆嗦嗦地抖着手整理着自己身上那件已经残破了的衣裳。 * 谭景昀睡得并不好,烦乱燥热不说,还似乎是做了一夜的梦。 梦里竟全是许丝柔。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做这样荒唐的梦,只觉得恍惚。 要说是梦,梦里的感觉也太过真实,他甚至至今还能记得她腰腹间肌肤的触感,冰凉滑腻得像绸缎一般。 但若不是梦……他不由恼恨起自己来——昨夜怎么就醉了呢? 枕衾间都是她的香气,越在这里停留,他就越斩不断那些乱纷纷的绮念。谭景昀只想快点逃离许丝柔的房间。 他一面匆匆整理着自己的衣服,一面带上了房门。 一抬头,正见许丝柔端着早餐上楼来。 四目相对,谭景昀一愣,倒是许丝柔面色平静,先开口唤他:“昱之哥,你醒了。” “嗯。” “吃点东西吧。”她端着餐盘,施施然先走进他的卧房去。 谭景昀没拒绝,紧随其后。 和许丝柔那里不同,谭景昀的房间布置得极其简单,书架、书桌,两排衣柜,一张床,别无他物。 背景越是简单,越显得居于其中的那道背影更有一种清冷疏离的意味。 谭景昀眼看着她将餐盘中的粥、油条和煎蛋一一放下,又拿了酱油来,点上一滴在小碟里。 不知怎么竟看得有些出神。 “妈今早特意让厨房煮了白粥,她还让我叮嘱你,以后千万不要喝得那么醉了,酒醉伤身。”她自顾自地说着。 一切都同平日里一样,就连那最易流露情绪的眉眼都不曾波动,坦然得一如往常。 谭景昀收回探究的目光,归拢到桌面的早餐上:“知道了。” 似乎是犹豫了片刻,到底又开了口:“昨晚为什么没叫人把我送回房间?” 许丝柔拿着餐盘的手微微一抖,随即马上稳稳托住,若无其事地放到一边去:“我、我当时见你睡得熟,就没打扰你。” “那你呢,你在哪里歇的?”谭景昀上前去,从桌上端起了粥。 他的薄唇凑到碗边,对着那浓稠的粥轻轻一吹,一层薄雾漾开,蒙住他的面容。 许丝柔的脸上蓦然一阵热,依稀是他昨夜用唇瓣吻她时印在她脸颊颈侧的温度。忍不住抿了抿嘴唇,悄悄把目光从他的双唇上收回来,深吸一口气,定定神道:“我在书房凑合了一夜。” 书房是有一张罗汉榻的。 听起来倒是合情合理。那么说,他昨夜确实是醉了,然后做了个离谱的梦。 谭景昀垂眸,喝了一口粥。 淡而无味。 “昱之哥,你要是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先走了。还要去苏小姐那上课。”许丝柔告了声退,就匆匆转身。 她唯恐自己再待下去,谭景昀就要从她娇红的脸上看出些端倪。 “昨夜是我不好。” 他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 她的脊背为这一声致歉猛地僵直起来——他……是想起了什么? 第23章 悄悄话 “下次万一再走错,记得让人把我送回去。就这么睡在女孩的闺房里,毕竟不像话,你也太委屈。” “好、我知道了。”许丝柔答应一声,快步走出房间。 掩上门的一刻,她才长舒了口气——看来谭景昀是丝毫不记得昨夜的事了。这样也好,免得两人之间为了这件事凭空生出什么羁绊来。 * 今天是许丝柔第一天上工,一整天都忙忙碌碌的。好在绸缎庄的生意并不复杂,到了下午,她就已经能理清这中间的种种头绪了。 晚间回到家里,家人早已吃过了晚饭。客厅里空荡荡的,既不见谭景昀,也不见方玉珊。只有萍姨带着几个佣人打扫房间。 许丝柔下意识地问:“昱之哥和方小姐呢?” “方小姐回家了。”萍姨叹了一声,“少爷又到平东去了。才在家呆了多一会儿就又走了?他也真是不容易,也难为少奶奶你了,这还没成婚,少爷就天天奔波在外,你们俩呀,总是聚少离多。” 一边说,萍姨一边转身从厨房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来。 许丝柔坐在桌边,先喝了一口汤,随即展开一个笑:“没办法,他也是为了家里的生意。” 萍姨点点头:“还是少奶奶你能体谅他。” 许丝柔清亮亮的眼睛眨了眨,没说话。 其实谭景昀不在家,她反倒觉得自在多了。不是因为讨厌他,而是因为她现在有事瞒着他,不坦荡,面对着他,总是难免要躲躲藏藏的。 还有就是……她拿筷子轻轻戳了戳米饭,昨夜闹得那档子事,就算谭景昀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也一时还忘不了。 两人见面,只会徒生尴尬。 想着,萍姨把一道鱼往她面前推了推:“少奶奶,吃鱼。”这工夫,客厅里的电话响了两声,萍姨伸手指了指,“你先吃,我去接电话。” 萍姨嗓门大,接个电话,从餐厅也听得见。 “少爷呀,可把你的电话盼来了。你到了?” 电话那边大约支应了两声,萍姨的声音一下子就定下来了,连连道:“好好,一切都平安就好,我一会儿就去禀报老太太,让她放心。”顿了顿,又扬起了个调子,“少奶奶回来了,正在吃饭呢。哦,你找她呀?” 许丝柔余光见萍姨朝自己摆了摆手,她也正好吃完了,于是放下碗筷,轻轻走到电话机旁边去,接起电话:“喂,昱之哥。” “嗯。”谭景昀那边答应了一声,声音不大,夹杂着点风声,咝咝啦啦的声音直往她耳朵里灌。 想是他开着窗。 “听说你到平东去了,一切都好吗?” “还好。” “自己出门在外,多注意安全。” 谭景昀不说话了。 每每他出差在外,她打来电话,总是这么老一套。多余的,一句也没有。说是完成任务也很勉强,仿佛她是根本不愿意跟自己说话似的。 想到这,他就直接问出口:“每次都说这些,你不腻吗?” 许丝柔不明白,问候出差在外的人,不说这些,还能说什么。 只是未等她回答,谭景昀就先岔开了话题:“宁州今晚天气怎么样?” “哦……”许丝柔愣了一瞬,“很好。” “平东这会儿起了风。”他把手伸出去,凉丝丝的风从指缝间溜走,“但是月色很美。” “是么。” 她的语气依然极淡,像眼前的月色,怎么拨弄它,它都始终是那样远,那样冷。 谭景昀也住了口,没了强说下去的兴致。 良久,才听见她慢悠悠地补上一句:“昱之哥,月色虽好,可久立窗边易着凉,你多为自己加一件衣服吧。” 她知道他开着窗。 谭景昀深沉如海的眸子里瞬间如同落进一缕月光,只是很快隐去,又恢复了平日的庄重:“我知道。对了,你的绘画课上得怎么样?” 他仍记挂着她今天第一次去上绘画课,可却不知自己是骗他的。 许丝柔的心一阵慌,好在他不在面前,否则自己这慌张的眼神,一定露馅儿。 “挺好的。”她努力将声音拉得平直,不让他听出端倪,“今天第一次上课,没教什么。苏小姐拿了几幅她自己的画来给我们欣赏,画得……” 谭景昀顺着她沉吟的话音,不自觉地挑了挑眉,耐心地等她评判几句。 “不错。” 不料等来的就是这两个字。 听筒里传来他的一声低笑,声音闷而沙。许丝柔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他的低喘和闷哼……也是这样的声音,也是这样的调子。 她登时又羞又恼,觉得脸也红涨起来,情绪所致,嘴上就不饶人,嗔了他一句:“你笑什么!” “不得了。你才入门,就敢点评起老师来了。”他故意逗她,所以声调拿得轻软,“赶明儿看见那位三小姐,我倒要问问她,怎么教得起你这样的学生。” 许丝柔听说他要去问,更加慌了,赶紧制止他:“我、不许你去问。” “你不许?你又凭什么管我呢?” 他的声调很柔,像月光一样缠绵地围绕着她,把她周身都笼住。 她却没有要挣脱的意思,只是低声咕哝了一句:“咱们俩悄悄说的话,你怎么拿去说给旁人听?”许丝柔说完,才觉得自己这话颇有歧义,忙找补一句,“再说,万一惹恼了苏小姐,以后真不肯教我了,又怎么办?” 第24章 变味儿 她声音小而细,一缕气息绵长如丝。 谭景昀莫名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她这一声娇嗔熨平了,浑身的劲儿霎时都卸了,只舒坦得不由自主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连连答应道:“好,不去问,免得给你惹祸。” 言语间,很有些纵容的意味。 许丝柔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让两个人一通简单的问候电话变了味儿,只是他越柔和迁就,她越是隐隐有些不安。 “丝丝?” “昱之哥。”听筒那边的声音唤回了她飘散的思绪,“我、我饭还没吃完,想再去吃点东西,可以吗?” 谭景昀不疑有他,又嘱咐了两句,便挂断了电话。 * 谭景昀这一走,算来已近两个星期了。他不回来,许丝柔乐得自由。 下午五点钟,商场清了场,商户们纷纷闭店。 向天问看许丝柔走了出来,赶忙叫住她:“丝丝,互助会今天开课,咱们走吧?” 许丝柔点点头,跟上他的脚步。 这个互助会向天问曾跟她提到过,是振华学校和那位神秘的资助人联手组织创办的,主要就是为了帮助受压迫的妇女们,教她们识字、算术等课程,在这里任职,每个月会给予三块大洋的补助。 虽然钱不多,但向天问和许丝柔都觉得这个工作很有意义,恰好原先在这里的一位老师又搬离了宁州,向天问便推荐让她来顶替。 活动地址离商场不远,两人一路走一路聊,没用上十分钟就已经到了。 青灰色的小院门推开,小瓦房的屋门没关,里面已经坐了满满当当一屋子人。 众人听见门响,纷纷回头把目光投向她。 许丝柔第一次来,这么多人同时瞧着她,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抓着提包的手就不动声色地紧了紧。 好在人群里一位大姐率先站了起来,满脸笑容地热情招呼她:“这就是小向介绍过的许小姐吧?快来快来,我们大伙早就想见你了!” 说着,满面笑容地将她拉进屋。 “小向说你的学问好。”大姐的神色有些局促,可还是咧了咧嘴,继续道,“他说你可以教我们学更多文化。把你教的都学会了,我们就能像你一样挣钱养活自己,不看家里男人的脸色了。许小姐,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教我们这些粗人。”说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搓了搓手。 许丝柔亦低头,目光由大姐交叠在身前那双裂了口子的手慢慢往上移,落在那张红通通的朴实的脸上。 眼前人不过大街上普通的女人,却不知怎么,看得许丝柔心里热辣辣的,眼睛里一股水意涌上来,烫得她的眼眶都有些发涨发疼。 她努力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将那大姐的肩头轻轻一搂:“大姐,没有什么粗人不粗人。咱们都是女人,是一样的。要是女人之间还彼此轻贱,这世道就只会把咱们更看低一等……” 许丝柔的声音虽低,可抬眼默默扫视一圈,一双双眼睛竟都还直勾勾地盯着她。 像是赞同,又像是在给她鼓劲儿。 她便掷地有声地说下去:“咱们没有谁教谁,只有尽全力互相帮助。”说罢,她放开了那大姐,缓步走上讲台去。 第25章 他这么教过你吗 课程不过一个小时,结束时,许丝柔却是满脸笑意的。 向天问等在外面,直等到人都走尽了,才跨进屋来:“丝丝,第一次上课,紧张吗?” 许丝柔已收拾好东西,正在系围巾,闻言,摇了摇头:“不紧张,而且我还很喜欢这种感觉。” “怎么,是不是当了老师,发号施令的时候特别有成就感?”他故意调侃。 “成就感是有的,但不是因为发号施令。”许丝柔回身将小屋的门带上,“而是我第一次觉得,走出家门,我也是一个对别人有用的人。” 向天问没说话,低头看着她的脸颊。 大概是因为还有些激动,她的脸红红的,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更显得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像星星一样。 他把那只蠢蠢欲动的右手背到身后去——他发现自己这样贪心,竟然想要摘下星星。 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倒是许丝柔先站住了。她定定地看着他,叫了他一声:“天问。” “在。” “谢谢你。”她的语速缓慢,也愈显诚挚。 向天问回看她良久,终于只是笑了一声,道:“不必客气。” 许丝柔抬眸的一瞬间,仿佛看见什么情绪从向天问的眼底一闪而过,只是天色渐暗了,她看不清,或者又是看错了。 不过她并没在此多费思量,只是轻快地扬了扬下颏:“今天高兴,走,我请你跳舞去!” “跳舞?” 跳舞便要去舞厅,于她这样保守的大家闺秀似乎并不是很合适。 “对,跳舞。”她清亮的眼眸一动,伸手先拉住了他的袖子。 向天问人被她牵着,脚步虽然挪动得木然沉重,可心早就飞了起来——恍惚回到小时候,她随谭家避难,住在村里时,她也有一次曾经这么拉着他的。 “快些。晚了,金池舞厅里的人就挤满了!” 晚风把她细而软的声音吹散了,捎到他耳中。 风是凉的,耳尖却不知给谁吹得热辣辣的。 * 舞厅里总是灯红酒绿。 向天问从不知道,一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竟然可以会跳这么多交际舞。 他一个自诩进步的学生,在她面前活生生被衬托得像一只刚破了壳还站不稳的丑小鸭。 “来呀,天问。我教你!” 侍者捧着酒杯从许丝柔身边走过,她随手端起其中一个杯子,将里面猩红的酒液一饮而尽,素手纤纤,又把那只水晶杯放回托盘里。 “像这样……”她牵起他的手,“搭着我的腰。” 要不是许丝柔的手抽离了,他恐怕还察觉不到,自己的手竟然有些发抖。 明明用力了,就是怎么都靠不到她身边去。别说是像别的男女舞伴那样搭着肩搂着腰,就是只看看她,他都不敢。 “来呀,试试。”许丝柔再次向他发出邀请,“这是景明交给我的,她说国外的人都这么跳。” “景明?”他试着把自己的注意转移开。 “哦。是我未婚夫的妹妹——就是我的小姑子。” 向天问这才抬眼,认认真真地与她对视:“那、那他呢?他这么教过你吗?” 第26章 赌气 音乐声太响。 许丝柔几乎没听清他问了什么,等反应过来,才低低应了一声:“他……他忙。” 灯光晃过来,她一侧脸被一点红光照亮。雪白的皮肤蒙上了一层红纱,只有她低垂的漆黑的眼睫更染上了墨色。 有一种凄艳的美。 “你们就一点感情也没有?” “我……” 向天问的心随着她犹豫的一声叹,一下子提得老高。 “我没法考虑这些。”许丝柔摇了摇头,“我只想赶快去读书,做更多事,帮更多人。” * 这场舞直跳到深夜。 许丝柔本以为回到家该是一片漆黑了,谁知人刚从花园的路上走近,便见客厅里灯火通明。 谭老太太端坐在沙发上,正盯着她,满面沉肃。 “妈,您怎么还没睡?”她一面换好鞋,一面赶紧走到老人面前去。 还没换下衣服,手包也拿在手里,最要命的是,她身上还染着舞厅里的脂粉浓香。 一闻就知道她刚才去过什么地方。 可老太太仍要明知故问:“这么晚回来,是到哪里去了?” “我……”许丝柔畏惧地抬眼瞅了老太太一眼,捏紧了手袋,“今天学完画,苏小姐请我去吃饭了。饭后难得她兴致又高,就叫去……舞厅玩玩。” 宁州城里就那么几户有头有脸的人家,许丝柔平日里也有些应酬,因为她素来规矩谨慎,老太太平日里也鲜少过问她的人际往来。 只不知道最近她是怎么了,倒总早出晚归地不着家。 老太太也不指责她,只是满脸肃穆地看着她。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来。 “妈。”许丝柔沉默片刻,就开了口,“我知道,我这些天学画,耽误家里不少事。以后……”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以后我会以家庭为重的,您放心。” 老太太把她从小养大,许丝柔知恩,并不想忤逆她,伤了她的心。 果然,听许丝柔这么说,老太太才脸色稍霁。 “你一向是乖巧的,道理都不用我讲,自然都懂。”老太太不欲多说,起了身,“昱之刚才打了电话来,还特意问起你。既然回来了,该给他回一个电话才是。” 说着,慢悠悠往屋里转去。 许丝柔看着老人已经有些佝偻的背影,有些出神。 谭老太太明明还不到六十,可岁月蹉跎在她的身上格外明显。她的腰弯了,背驼了,连脚步都蹒跚起来,两肩往前微微拱起,像是肩上背着什么重担。 其实她的一生跟大部分人相比,都要顺遂许多。 背着的到底是什么呢? 她的目光顺着老人的身子往下,到裙摆,再往下,就看见了那双裹得细细小小的脚。 “少奶奶。” 萍姨的一声低呼唤回了她的神志。 “什么事,萍姨?” “您看这电话……”萍姨已经拨了号,向她举一举听筒,“少爷一直在等您。” 老太太身上的那副重担,此时就像落在了她的身上。 压得许丝柔险些直不起腰。 她塌着双肩,明明知道谭景昀在电话那边听得见她的话,仍是摇摇头:“我……我今天不太想接。跟昱之哥说我累了,已经睡了。” 赌气似的。 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为着谭景昀,可却也说不出为了什么。 电流声滋啦滋啦地,把她的话送进谭景昀耳中。 第27章 心乱如麻 “少爷……”萍姨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干巴巴地等着谭景昀吩咐。 “不要紧。”他好容易才压住自己的声音,淡然道,“我也是时候回去了。” * 谭景昀这趟出差足走了半个多月,回来时已届中秋。 王叔一面帮他把带回的礼品一一装车,一面请示他:“少爷,咱们一会儿去哪?是不是先回家拜见一下老太太?” 走了那么久,母亲对他的想念自不必说。 谭景昀“嗯”了一声。 “好嘞,那咱们就先回家,我再去接二小姐。学校放假了,二小姐也难得回来在家过个节……” 提及景明,谭景昀倒是马上想起了另一个人:“丝丝呢?” “少奶奶?”王叔被他打断,一愣,“少奶奶不是去苏家学画画了吗,估摸着这会儿还没回家呢。” “我走了许久,她近来好吗?” “好、好。”王叔连声答应着,捎带着还从后视镜里偷偷觑了一眼。 谭景昀正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眉眼之间神态平和,可嘴角却微微挂着点弧度,要是不仔细看,还看不出呢。 只是…… 那天看见的那抹身影仿佛又从眼前一闪而过,王叔犹豫了片刻,还是默默把话咽了下去。 不多时,后座上就响起了一道声音。 “还是先去苏家接丝丝,然后一道去学校接景明。” * 从火车站到苏家的路程不算远,但因为大家都赶着回家过节,路上有些堵车。到苏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四点五十了。 接人的车子一辆辆驶离,显然是早已下了课。 又等了十余分钟,还不见许丝柔的身影,眼看苏家的大门都关了,王叔便建议道:“少爷,也许是咱们到晚了,少奶奶先走了。您看,咱们要不要沿途去找找?” 谭景昀想想,点了头。 从苏家到谭家的距离不远,但岔路口极多。天黑了,许丝柔一个人应当不会选择去走僻静的小路。谭景昀就让王叔驾车,顺着最繁华的一条道找。 经过百利得商场门口,他瞧见了许丝柔的身影。 她穿着一件他从未见过的,非常鲜艳的银红色小衫,胸口银白缎子盘成的兰草盘扣也似乎跟着那微微扭动的纤弱身躯摇摆着,袅袅生姿起来。 下摆上成双成对的蝴蝶随着她的步伐上下翻飞着,简直像要冲破那小小一方锦缎,往天地之间飞散。 比衣裳更夺人眼球的是她那张笑脸。 她对着那男学生笑得那么恣意盎然,一面笑,还一面兴高采烈地说着话,手也忍不住跟着比划。 她从未这样同自己说笑过。 从未…… 谭景昀下意识地闭眼,让自己不要再看下去。 可一股好奇却又使他不想将这情景视而不见,他甚至下意识地去想:他们此时此刻在说些什么?也许是在说一场电影,又或者一件时兴的衣衫绸缎? 总之大约不会像同他说话那样——翻来覆去只有“你好吗”、“早休息”、“不打扰了”…… 越是想,越是忍不住心头攒动着的那股烦乱。 心乱如麻,大抵不过如此。 他一面想着,手已经搭上了车门的把手。 第28章 对抗 金属的把手冰凉,硌着他的手心。 谭景昀凝望那对渐渐远去的人儿许久,才放松了紧绷的身体,慢慢靠回座椅上。 再看下去,还能看到什么呢? 他瞑目,苦笑了一下。随即吩咐王叔:“走吧,去接景明。” * ...... 《盘花扣》第28章 对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9章 姨妈 最后还是谭景昀扔下一句:“婚礼近在眼前,这个时候,我还是希望不要节外生枝才好。” 许丝柔握着饭碗的指尖默默收紧了些,低头下去,借吃饭的掩饰小声反驳了一句:“节外生枝的恐怕不只我一个人。” 声音非常细小,可谭景昀仍是听见了。 ...... 《盘花扣》第29章 姨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0章 轻松 声音一出,厅里霎时间静了。 许丝柔顺着人群张望的方向看过去,方玉珊正站在大厅里,款款向他们的方向走来。 “姨妈,昱之要过来您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呢?” 她穿了一身淡粉色的洋装,百合花般的裙摆随着她那双小羊皮鞋叮叮当当的响声...... 《盘花扣》第30章 轻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1章 最后的希望 谭景昀接过小刀的瞬间,目光带过站在身边的许丝柔。 她的头顶就是方家那串巨大的水晶吊灯,水晶的切面在灯光下映出五彩斑斓的炫目的光,映在她脸上。 光彩越是绚烂,就越衬得她的脸色灰败,连凝视蛋糕的双眼都显得黯淡而木然。 “丝丝。...... 《盘花扣》第31章 最后的希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2章 厌了 她顺着走廊,绕过侧门。 天上疏疏朗朗地挂着几颗星子,没有云,月影将地上的薄霜照得更白了。 “少奶奶!”正在擦车的王叔看见许丝柔的身影,愣住了一瞬,待把她上下一打量,马上迎上前来,“这是怎么了?您怎么弄成这样?” ...... 《盘花扣》第32章 厌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3章 别让我恨你 月色从窗外漏进来,映照着她的一双眼。那眼里墨色淡淡,有的只是点点疲惫无奈和几许无声的抗议。 谭景昀看了她许久,不知想起什么,忽而不阴不阳地一笑:“都不在意……那你在意什么?” 他半低下头,拎起裤管上的一处褶...... 《盘花扣》第33章 别让我恨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4章 再谈 谭景昀的手僵硬了。 “你恨我怎样,不恨我又怎样。”他支起半个身子,侧眸看她。 清冷冷的眸子里,方才那阵潮热正一点点褪去,须臾,他的目光便不再有任何温度。 许丝柔趁机坐了起来。 她无意回答谭景昀的这个问题...... 《盘花扣》第34章 再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5章 一个要求 柜上今天特别忙,许丝柔根本无暇多想什么。晚上下班,又去探望了互助会里的一位大姐。回到家时,已经足有九点钟了。 客厅里早没有人了,她径自上楼。 今夜天气分外晴朗,窗外一缕幽蓝的月华透过玻璃窗投进房间里来。许丝柔坐在床上,丝绸被面把月亮的冷光化得柔柔的,让她仿佛...... 《盘花扣》第35章 一个要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6章 纸条 许久,才听他长叹了一声。 “罢了。”声音沉重疲惫,像他的身体一样,好似就快担不起那两肩的月色了,“我答应你。”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谭景昀瞧见她始终挺直的脊背微微松懈下来,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 《盘花扣》第36章 纸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7章 你跑什么 “少奶奶,您这是怎么了?”萍姨看着她青白的脸色,试探着问,“这条儿上说什么了?” “没事。”她稍稍回了神,“一道平安符罢了,没什么。” 许丝柔将纸条默默团进手心,...... 《盘花扣》第37章 你跑什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8章 你怎么在 许丝柔几乎是被他直接扯进了怀里,人依着他,自然就能闻见他衬衣上方玉珊留下的一点科隆水味。 并不浓烈,但让她隐隐有些窒息。用力屏住一口气,压住胸口处的翻涌,许丝柔抗拒道:“放开我。” 谭景昀这才看见她脸上隐约的红痕,挂在眉梢眼角,只差眼...... 《盘花扣》第38章 你怎么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9章 你不要再说了 仲秋九月里,方玉珊的笑意竟比园中的菊花开得更艳。 谭景昀的目光从她面上一晃而过,终是定在了一株含苞的花朵上。他的沉默不过数秒,旋即就拿定了主意,反问她:“尚未决定。难道你有什么高见?” * 许丝柔心里惦记着纸条上说的事...... 《盘花扣》第39章 你不要再说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0章 妈给你做主 正是清晨,主楼里很安静,佣人们虽都干着活儿,可个个轻手轻脚,生怕吵醒了楼上还在休息的主人。 谭景昀的这声喝,就显得格外响亮。 萍姨听见动静,第一个跑过来:“什么事啊少爷,怎么发这么大火?”等看见楼梯间的情景,不禁讶然出声,...... 《盘花扣》第40章 妈给你做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1章 不痛 老太太却好似对她的阻止充耳不闻,慢悠悠地走到客厅里,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来。 后院里,早有佣人连捧带抬地把那根大棍子“请”了进来。 许丝柔脑中尚一片混沌,已经听谭老太太喝了一声:“跪下!” 谭景昀...... 《盘花扣》第41章 不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2章 兄妹一场 “昱之哥!”许丝柔一声尖叫,扭身径直朝地上的人扑了过去。 她身形很瘦弱,整个人趴在谭景昀背上,才不过刚能盖住他一半身躯。家法再次落下的一瞬间,还是谭景昀下意识伸出的手替她卸掉了一半的力。 可仅是一半,也足以让她痛得五脏六腑都裂开一般。 ...... 《盘花扣》第42章 兄妹一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3章 住址 手背上,谭景昀那微温的手指颤了颤。许丝柔看着他颈间那个凸起的小骨结上下滑动了两下,才听见他漫出一声笑。 笑得很低哑,生意略有点涩:“没有。” 她霎时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 向天问连着几日找不到...... 《盘花扣》第43章 住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