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海》 第一章 诏狱(一) 也许是遗传了父亲的基因,戚辽对山川地形有着过人的天赋,只需走过一遍,就能把方位和周遭景物记得清清楚楚,即便是世人口中阴森恐怖的诏狱,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一处寻常院落。只不过在北镇抚司,说话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沉默,是保命的良方。几百年的见识,让他多了几分沉稳与冷静。不过在诏狱,在这个静的让人有些后怕的雪夜里,他的心里仍有几分忐忑。 忐忑,并非惧怕,而是因为这是他成为锦衣卫以来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他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护送”身后那位身形消瘦、一言不发的黑衣人去诏狱见一名要犯。按理说,像这等关系重大且不该为外人所知的差使应当由衙门里的老手来做,可六爷偏偏选择了自己,是信任,还是为了别的,戚辽不清楚,也不愿去想,他只知道,六爷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六爷吩咐的事,就一定要办好。 “大人,前方便是诏狱了。”戚辽小心翼翼的提醒着身后的黑衣人——广宁大败后,无数文武官员在原本不杀人的正月里被拖进了前方那片并不惹眼的低矮建筑中,没人知道有几个人能活着从里面出来;前两次来,戚辽看到的只是狱卒在用水一遍又一遍的冲刷着台板上的血污,如果是在白天,还能看到宽阔平整的走道上那一抹抹岁月沉淀下来的暗红印记。 黑衣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停下脚步去犹豫,只是静静的跟在戚辽身后,从容镇定。 六爷为何会特意让此人前来?虽然不问,也不可能得到答案,可好奇心还是让戚辽对黑衣人此行的目的产生了怀疑——他真是来连夜提审要犯的官员吗? “十里楼台倚翠微,百花深处杜鹃啼。殷勤自与行人语,不似流莺取次飞。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九门宵禁,新街口外,有客独吟。 “呼!”风声,人声,雪落无痕。 “交给你办的事儿吩咐下去了吗?”一把轻缓柔和的声音沉沉道。 “回主人的话,已经吩咐下去,人,信得过。” “你信得过,我便信得过。”长街无人,胡同幽深,两人并肩而行。 “属下想不明白,这个小小的邵武知县,与此事有何干系。” “龙困于井,未必不发;凤栖于梧,一朝冲天——正如当年我一力栽培你,老夫几时看错过人?” “是,是属下眼拙了。属下担心的是,眼下魏阉借着圣上的宠信大肆扩张党羽,老二和老五都已暗中倒向阉党,广宁大败,正好是魏阉排除异己的大好机会。” “他们已经开始这么做了——锦衣卫从来不是铁板一块,有老三在那儿顶着,许显纯和崔应元不敢太过放肆;只可惜熊蛮子(熊廷弼外号蛮子)能做事却不能做人,得罪人太多,这次纵有清流开脱,也难免一死。让那人借着御史和兵部的名头去见他,也是为了辽事。” “主人公忠体国,天日可鉴!” “少拍马屁,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天日可言!” “您的意思是?” “你可知当年吕芳与冯保之故事?” “属下不知。” “吕芳对冯保说,天下早晚是裕王的,裕王只有一个世子,你唯有忍得几年委屈,将来方有发迹之日——天下之事,莫过于一个忍字,能忍到最后,才是大赢家。” “属下明白了。” “找你来,只有一件事。” “请主人吩咐。” “让戚辽跟着他,不管是保护也好监视也罢,不能让他死了。” “诺!” “老六啊,我看戚辽那小子还不错。” “主人英明。” “不是我英明,而是你有识人之明。那小子的底细,你查过没有?” “属下查过,是浙江人,几年前来得辽东,是戚继光将军的远房亲族。” “这我就放心了,戚家一门忠烈,是我大明栋梁啊!咱们来打个赌如何?” “属下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纵使你把我今晚说得这番大逆不道之言陈奏给魏忠贤,那也不过就是条命嘛!” “那……主人想赌什么?” “赌人。” “人?” “料事易,观人难——赌人,才是最大的赌。” “好,属下奉陪!不知主人想赌何人?” “袁崇焕,戚辽——你我有生之年,袁崇焕若能已一己之力保辽东、匡扶我大明江山,便是我赢;戚辽若能铲除许显纯崔应元等人助你登上锦衣卫都指挥使一职,便是你赢!” “这……”老六暗暗心惊,当时锦衣卫分为好几个派系,七位当家的身后各有不同的利益集团,随着魏忠贤的崛起,老二许显纯与老五崔应元俨然成了各派翘楚,而他二人最大的对手,便是三当家李如槐。李如槐是前任辽东总兵李成梁的义子,年轻时随李成梁转战辽东大小数十战,与长兄李如松并称李门二虎。李如松战死后,李如槐为了避免李如柏、李如梅等人的猜忌,便主动辞去军职,成了锦衣卫的一名指挥使。李如槐性情刚直、敢作敢为,加上在军中资历极深威望甚高,所以许显纯崔应元等人虽有魏忠贤支持,却也不敢公然得罪这位大明边军在锦衣卫中的代表,更不愿在辽事日益紧张的当口拿辽军开刀。李如槐与老六私交甚好,老六也不是没有野心之人,他很清楚像李如槐这样的性子很难在官场保得善终,而许显纯崔应元之流虽然投靠魏忠贤显赫一时,可又有哪个太监能够风光一世……他们斗得两败俱伤,而自己的人缘资历本事都不错,又岂能让机会白白溜走? 然而,就是这一点掩藏极深的野心,竟然也被主人一语道破,老六背上不由蒙上了一层细汗。 “哈哈,怕了?我一个废人都不怕,你堂堂七尺男儿怕什么?你赢,我便保你全身而退不死在锦衣卫任上;我赢,只需你每年能来我坟头上一柱香,足矣……” “主人……” “人生半世,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赌局,搏得便是胆大心狠压对宝,你不赌,也会有人逼着你赌,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第一章 诏狱(二) 北镇抚司等级分明,没有人会多做一件事多说一句话,所以,凭着一块陈旧的黄铜腰牌,两人十分顺利的进入了冰冷阴暗的诏狱。沿着甬道,二人一路向前,很快来到了一间单独关押要犯的牢房前。 “哗啦啦!”腰牌一出,没有多的话,牢房门被打开。戚辽一挥手,喝退狱卒,清场。 “大人,到了。”戚辽瞧了黑衣人一眼,闪在一旁。 “有劳了。”黑衣人一伸手,将一块碎银塞进他手中,从狱卒的案桌上取来一截蜡烛,抬步入内。 “哗啦!”戚辽锁上牢门,掂了掂手中碎银,当官便是人情,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芝冈兄。”来客点上蜡烛,借着昏暗的烛光上下打量着这位三进三出辽东,令建州酋首努尔哈赤为止胆寒、人称“熊蛮子”的经略使熊廷弼。熊廷弼抬起头,一个翻身,直起身子,打量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熊廷弼字飞百,号芝冈,已经很久没有人唤自己的别号了。 “芝冈,哈哈!兄台深夜来此,无有朝服卷宗,怕是来取熊某性命的吧!”熊廷弼身段魁梧,加上多日未曾梳洗,蓬头散发满脸大胡子双手叉腰往那儿一坐,活脱脱一头大熊,倒也不亏了“熊蛮子”的名号。 来客走到草席前,将手中事物往上一搁,道:“素闻芝冈兄海量,今日特意带了一坛子,正宗的辽酒。” “辽酒?”熊廷弼眉角一挑,怔怔的望着那半大不小的酒坛子——辽东,已是他生命中最大的一个结,三进三出,荣辱成败,都在那片用汗水和热血浇灌的土地上。 “先败辽沈,再败广宁,辽土尽失,何来辽酒?”熊廷弼苦笑三声,是在问来客,也像是在问自己。 来客将酒坛子往熊廷弼跟前一推,道:“百万辽东难民涌入山海关,岂能没有辽酒?” “啪!”熊廷弼一掌击在酒坛子上,将封口震得粉碎,怒目环睁,死死盯着眼前之人。广宁大败,辽西防线一泻千里,山海关成前线,是熊廷弼一生中最大的耻辱。 来客伸手褪去斗篷,露出一张清癯面庞,迎上熊廷弼那两道凌厉的目光,微微一笑,道:“今日此来,不为夜审问案,只是替芝冈兄的一位故人送信。”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却没有立刻交给熊廷弼,又道,“芝冈兄若是不怕我在酒中下毒,便请先饮。” “哼!”熊廷弼冷笑一声,自从进了诏狱,他就没指望再活着出去,甚至做好了身受各种酷刑却求死不得的准备,若此人是阉党派来,仅以一坛毒酒了结自己,对他而言已是快活万分,于是一把抄起酒坛,昂起脖子“咕咚咕咚”猛饮几口。辽酒入喉,刚猛火辣,甚是对味。 酒壮胆色,三通饮罢,熊廷弼哈了两口酒气,红着老脸道:“说,你是何人,又是谁人托你带信?” 来客一拱手,正色道:“在下邵武知县——袁崇焕。” “袁崇焕——”熊廷弼略一沉吟,已然明晓——时年正值官员大考之际,这位邵武知县行事淡定谈吐不凡,定是在任上政绩优良而被擢升入京为官,出的很可能是御史刑部吏部的缺,所以才能夜半轻装前来诏狱会见自己这等要犯。不过自己并没有亲友故交在邵武求学为官,他手中的书信,又做何解释?想到这里,熊廷弼亦是爽然一笑,道:“熊某恭喜袁大人高升了。” 袁崇焕也是一笑,将书信推至他面前。 熊廷弼拆开书信,细细读了起来。 袁崇焕转身向墙,思绪万千。熊廷弼料想的没错,袁崇焕正是因为在福建邵武知县任上被考绩为优等,才由御史侯恂举荐出任兵部职方司主事,一个不大不小的六品京官。就在各地官员进京大考的同时,辽东前线自沈阳、辽阳大败后再次传来噩耗,关外仅存的一座镇城广宁(今辽宁大宁),连同周围数十座堡垒要塞,在短短数日内建州努尔哈赤的五万铁骑踏破,辽东经略熊廷弼与辽东巡抚王化贞丧师失地、弃城败逃,从广宁到山海关七百里辽西地百余万军民溃逃关内,多年未经战火的山海关一下子被推到了战争的第一线,蓟辽震动、京师戒严,百官惶惶不可终日,群臣纷起声讨,熊廷弼王化贞二人锒铛下狱,听候议处。 至于自己的来意——凭心而论,袁崇焕到现在也不是很明白保举自己的侯恂侯大人为何让自己顶着御史和兵部的名头来诏狱见袁崇焕,这个理由连他自己都觉得经不起推敲,更奇怪的是,这位侯大人居然还能请动锦衣卫人开路。如果说起先袁崇焕还觉得自己得到御史赏识是基于政绩、才干,还有面见侯大人时那番对社稷、对边关军事的慷慨陈词,那么从踏进北镇抚司的那一刻起,他开始怀疑一切都是有人在幕后安排,而自己,只不过是某个派系用来对抗另一个派系的工具。 党争,又是党争。党争误国,熟读经史,又通兵略的袁崇焕对这一点深信不疑,然而眼下的大明朝已然深陷党争漩涡,即便没有魏忠贤的阉党,也会有别的派系为了各自不同的利益斗得你死我活,而大明朝的元气,也会在年复一年的内斗中慢慢被耗尽。 袁崇焕没有拒绝前来会见熊廷弼,一来是不想逆了侯御史的意,二来,对熊廷弼本人,他也是景仰已久。大明朝在辽东任上的文武官员走马灯似的换了几十位,平辽治辽最为人所称道的,便是李成梁与熊廷弼。此二人被时人称为大明朝的两代“辽东王”,李成梁父子靠赫赫武功在辽东开疆辟壤,熊廷弼一介书生,却凭着一股子胆气与魄力三进三出,每每于危难时拯辽东于水火。熊廷弼靠弹劾李成梁一举成名,不想半生功业,仍是毁在辽东,毁在广宁大败…… 第一章 诏狱(三) “故人长书,令人感怀也!”良久,熊廷弼才将书信放下,长叹一声,苦笑摇头。 “犹龙兄生性洒脱游戏江湖,芝冈兄自可不必挂念。”袁崇焕道。这封由吴下才子冯梦龙写给熊廷弼、经由御史侯恂转交袁崇焕的亲笔信,勾起了熊廷弼的无限追忆。 又是三口烈酒下肚,熊廷弼兴致勃勃的讲起了那段多年前的往事: 冯梦龙为吴下才子,早年出自熊廷弼门下,仕途却十分不顺,但其所撰《挂枝儿》小曲与《叶子新斗谱》却在市井之中流传甚广,风靡一时,不少年轻人因斗叶子(赌博)而倾家荡产,其父兄家人便归咎于冯梦龙,以教唆罪群起声讨,并将他告到官府,使冯梦龙屡屡官司缠身。 当时熊廷弼正从辽东任上罢职在家,冯梦龙乘船沿长江西上,到江夏来向老师求援。二人相见寒喧之后,熊廷弼便向冯梦龙索要《挂枝儿》小曲。冯梦龙十分尴尬,只好道明来意。熊廷弼便说此事不难办,还留他一起吃饭。席间,冯梦龙见饭菜简陋,便只吃了一点了表敬意。饭后,熊廷弼交给冯梦龙一封信,嘱他顺道转交给自己的一位好友,却对援手之事只字不提,只在分别时送了个大冬瓜给他。 冯梦龙心下不快,还未走到船上就把冬瓜扔了,上船失望而去。船行数日,在一个大镇停泊。冯梦龙按熊廷弼的吩咐前去拜见那位好友,还得到了主人家的盛情款待。冯梦龙回到船上,却见对方已将白银三百两送至舟中。冯梦龙回到家后,方才得知熊廷弼早已致书当地官员,撤销了对他的官司控诉。 此后冯梦龙对熊廷弼虽然心存谢意,却因心高气傲而久久未能回书,直到广宁大败、熊廷弼获罪下狱的消息传来,冯梦龙念及旧恩,方才修书一封,备言感激之情。这封信若在平日里寄来,熊廷弼未必太过看重,毕竟只是举手之劳;所谓树倒猢狲散,熊廷弼脾气大朋友少,获罪之后,原本有旧的那些门生故吏纷纷避祸离去,此时能在千里之外收到故人之书,又怎能不令他唏嘘感慨。 一封书信,既解去了熊廷弼的多年心结——冯梦龙终究还是明白了自己的苦心,所谓君子之交,不外乎是,也让他对袁崇焕的敌意减去大半——至情至性之人,岂是大奸大恶之徒。 “熊某在此谢过袁大人了。”熊廷弼将书信放在烛火上点着——与带罪之人通信,本就是忌讳之事,他不愿冯梦龙因为自己再受牵连。 袁崇焕道:“熊公心爱犹龙子,惜其露才炫名,故示菲薄以励其志;待其行李之穷,则假途以厚济之;怨谤之集,则移书以潜消之。壮士大义而不彰显,方为真知交也!” 熊廷弼微一错愕,再次抬头,有些不可思议的望着眼前这位兵部职方司主事,突然大笑起来:“有道是人生无常,岁无定数,不想熊某能在潦倒之日在这诏狱大牢中得获两位知己,此生又有何憾也!” “熊大人于辽东三进三出矢志不怠,为国事不惧蜚言毁谤,以一己之力挑辽东之重担,英雄百折不回,大丈夫虽死无憾——请受下官一拜!”袁崇焕说罢,长身而躬,良久未起。 “起来吧,熊某带罪之身,又岂能受此大礼。”熊廷弼起身扶起袁崇焕,对坐而谈。熊廷弼耿直性子,既然话已说开,便不再试探遮掩,径直问道,“老弟此来,是问罪呢,还是问事?” 袁崇焕摇头道:“兴师问罪,又岂轮得到我这刚上任的小小主事。今夜前来,正是问事。” “何人所托?”熊廷弼粗豪,却不马虎。 “我亦不知。”袁崇焕谨慎,倒也直爽。 “好一个我亦不知——若世事尽为人知,你我便无需在此相见了。”熊廷弼一笑揭过。 袁崇焕沉声道:“下官此来,既是得人授意,也是发自本心——广宁一役的经过,自会有有司官员前来相询,大人当可知无不言。崇焕在地方为官多年,唯感天下倾危、百姓水火,一心想求报国之机,赴边关、战沙场!而倭寇之后,我大明朝最大的隐患,便是这辽东建州女真,崇焕在此不怕与大人推心置腹,职方司主事非我所愿,来日我必奏请圣上调职辽东!” “你要去辽东?”熊廷弼讶道。 “正是!”袁崇焕斩钉截铁道。 “你可知现在辽东已然乱成一锅粥,军民流亡、城堡废弃,到处都是女真游骑,那些总督经略巡抚总兵道台知府没一个愿意出关,人人避之而不及——辽东,已是残局啊!” “残局,亦要有人收场!”袁崇焕目中精光闪动,凛然道,“女真人进占辽沈不久,立足未稳;广宁虽败,然辽东百万军民入关底气犹在,此时建州贼虏亦不敢轻言叩关,正是朝廷整顿军马重拾辽西防务的大好良机!崇焕此来,便是要向大人询问辽东情势;大人三进三出辽东二十载,还望赐教!” “败军之将,何复言勇……”熊廷弼犹豫着。 “难道大人就甘心看着百万辽东军民流离失所无所依托?难道大人就甘心看着千里辽东沃土就此沦入贼手?难道大人就甘心看着女真铁骑叩关侵扰危及京师?难道大人就甘心二十年治辽平辽的苦心经营就此化为乌有?难道大人就甘心当我大明朝最后一任辽东经略吗?!” 一连串的喝问,让原本犹豫的熊廷弼猛然起身,双目如电,直勾勾的瞪着袁崇焕。 袁崇焕缓缓起身,提起尚余半坛的辽酒,道:“崇焕本不饮酒,今日得见大人,为了辽东百万军民,为了辽东千里山河,破了此戒又如何!”说罢,昂首一通猛饮,直喝得胸膛起伏喘气如牛方才尽兴,大呼一声“痛快!” “喝来!”此时的熊廷弼仿佛回到了当年赴辽前的激昂岁月,从袁崇焕手中一把夺过酒坛,拉开架势,正要再喝,却被袁崇焕伸手按住。 第一章 诏狱(四) “这剩下的半坛子酒,待辽东平复之日,你我再喝不迟。” 熊廷弼猛点头,将酒坛子往墙角一放,带起手脚上的大铁镣一阵乱响。 两人再次落座,袁崇焕问道:“崇焕听说大人在三进辽东时曾提出一个三方并进策,可否指点一二?” 熊廷弼点点头,袁崇焕所说的“三方并进策”,是他在第三次赴辽时针对辽阳沈阳失陷、整个辽河流域都落入女真手中这一不利形势提出的战略规划。当时的辽东形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重:三岔河以东均落入后金手中,辽东军民,除部分金、复等卫和东山矿徒结寨自固外,其余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五万多残兵败卒到了宁远和前屯卫一带,四万人逃往海岛或渡海到了登、莱,还有两万多人流落到朝鲜;整个辽河以西人心惶惶,军民竞相向关内逃命;辽西守备兵力空虚,继辽阳后成为辽东首府的广宁竟然只有区区千余守军! 面对危局,熊廷弼挺身而出,提出“三方并进策”,即以广宁为基地,部署重兵抗击后金,牵制八旗主力;在天津、登、莱等地各置舟师,以备将来进攻后金背后的金、复、海、盖等地;并在辽东、天津、登、莱各州设巡抚、总兵,辽东经略则驻守山海关“节制三方,以一事权”。 这个方略很快得到了天启皇帝的首肯,紧接着,熊廷弼又提出,三方并进策必须联络朝鲜,朝廷务必派能臣前往朝鲜,把流落到朝鲜的辽东军民组织起来,与朝鲜军合力,加上登州、莱州的人马,在后金侧翼形成收复辽东的另一支力量。按照这个方略,三方并进策实际是四方并进,要求各方积极准备兵马、甲仗、炮车、粮草等战略物资,不仅要在正面顶住后金军的攻势,还要在侧翼形成夹击之势,然后约期并举,进可战,退亦可守。 熊廷弼的这一复辽方略如果能够得到落实,必将充分调动辽东地区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一方面威胁后金使其不敢轻举妄动,一方面抓紧时间整军备战,可谓稳中有进,切中要害——即使不能大胜后金,也能维持住辽东现有的局面,为长期对峙甚至是大规模的反击做准备。 更为有利的是,后金在攻占沈阳、辽阳等城后,其内部矛盾激化,既有汉满之间的民族矛盾,也有女真贵族与占领区汉民之间的阶级矛盾,就连后金原先的百姓也对连年战争产生不满,急需安抚。迅速的扩张和连年征战也给后金在兵源上带来了极大的困难;而在后金内部,贝勒、将领、降将等各派势力也因争功和赏赐屡屡发生矛盾,所以努尔哈赤不得不暂缓对辽西的攻势,集中精力先解决内部矛盾。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熊廷弼雷厉风行的谋划复辽大计的同时,辽东明军却因经抚不和而再次陷入内斗之中。熊廷弼来到辽东后不久,朝廷又委派王化贞为辽东巡抚。王化贞在上任之初便宣称复辽大计应着力仰仗林丹汗的蒙古骑兵和叛将李永芳的内应上,并且认为努尔哈赤在辽河流域站不住脚跟,分兵布防也大大削弱了后金军的实力,只要从背后袭击,就能把后金军赶出辽河地区,收复辽阳。因此,王化贞在没有得到熊廷弼同意的情况下,擅自派毛文龙袭取镇江,虽然得胜,却将三方并进的战略意图过早的暴露给了对手,直接导致辽南四卫遭到后金主力的沉重打击。 熊廷弼反对王化贞轻敌冒进的做法,两人间矛盾日深。然而王化贞在朝中背景极深,兵部尚书张鹤鸣、首辅叶向高偏袒王化贞,使得王化贞越来越不把熊廷弼放在眼里。朝廷从四方调来的支援辽东的援军也完全不听熊廷弼的调遣,所谓经略,身边却只有从京营中随行而来的五千人马。要兵没兵,要权没权,眼看着十四万辽军被王化贞胡乱指挥,让性情耿直脾气暴躁的熊廷弼十分恼火,于是常常与王化贞发生激烈冲突。在一次次的内耗中,熊廷弼苦心谋划的三方并进策根本无从落实。此消彼涨,在经抚不和的这半年间,努尔哈赤以雷霆手段安顿了后方,并在天启二年正月率精兵五万向广宁发起突然进攻…… 说到这里,熊廷弼长叹一声,缓缓闭上眼睛。往昔之事仍历历在目,但一切都已不能再回头。 后悔吗?堂堂八尺男儿,既然做得,便要担当得,岂有后悔之说! 不过熊廷弼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当时广宁虽败,但前屯、宁远等地仍是工事完备,各地守军也有数万,如果立刻组织起来,未必不能在短时间内构筑起山海关前的辽西防线…… 可当时,他选择了放弃。至于放弃的原因,是熊廷弼最不愿提及,也不愿去想的。 袁崇焕望着眼前的这位彪形大汉,对熊廷弼来说,死和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凉,还有彻底的失望;熊廷弼自负,自负之人,往往将自己看得极重,在熊廷弼看来,三方并进策是复辽治辽的最好方略,既然朝廷不加珍惜反而万般掣肘,那么如今恶果已至,是弃是烧,那便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我熊廷弼没有尽忠为国! 熊廷弼猛睁开眼,一字一顿道,“我熊蛮子已不指望能从这里活着出去,老弟若能复辽,千万牢记二字——专权!” 熊廷弼的声音有些沙哑,眼中带着血丝:“辽东是狼窝,你若不狠,就会被狼所食;唯有专权,才能全力复辽!老弟,切记,切记!” 正月,京城,雪落。 离开诏狱的一路上,袁崇焕耳边回荡的都是熊廷弼的叮咛。 若不专权,岂能震服辽东那班骄兵悍将; 若不专权,岂能避免重蹈熊廷弼与王化贞的覆辙; 若不专权,又岂能与如狼似虎的后金对抗…… 专权啊,熊廷弼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影响了袁崇焕的整个后半生…… 第二章 初战(一) 两天后,兵部职方司外。 袁崇焕有些失望,到京已有十几日,自己从邵武知县改任兵部职方司主事的公文手续早已在吏部办完,但兵部却迟迟没有给自己派发新的任务。按理说辽东大败,负责军务和情报的职方司本应是兵部以下最忙的衙门,可袁崇焕每日报到,却总是找不到兵部的堂官和自己的上司,左右打听,才知道辽东大败让整个朝廷全乱了,别说直接担上干系的兵部,就连吏部、户部、工部、刑部也因为官员任命、钱粮军械、战败论罪等一大摊子乱七八糟的事儿成了一锅粥。 多少年了,在摆平强大蒙古后,大明朝还是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兵临城下的威胁,或者说,是恐惧。 雪停了,街上的雪也被来来往往闹哄哄的人马轿子踩得精光。袁崇焕百无聊赖的走着,拉了拉斗篷,与岭南福建不同,北方的冬天,干冷干冷,却极少下雨,冬日的阳光懒洋洋的洒在肩上,直让人有些犯困。 “大人!”一声轻唤,把袁崇焕从游思中拉了回来。 “呵呵,是你啊。”袁崇焕回头一看,竟是戚辽。戚辽穿了件胀鼓鼓的旧棉袄,头上一顶不知什么皮做得旧皮帽,腰间扎根宽带子,脚下一双大棉靴,没带兵器,显然是被人派来“保护”自己的。袁崇焕对锦衣卫原本没有什么好感,这个大明朝用来监视百官的机构,已然成了读书人和士大夫眼中最鄙夷的群体。 不过袁崇焕却不怎么讨厌眼前这个敦实憨厚的小伙子,道:“既然来了,就陪我到处走走。” 从内城出正阳门到外城,街面上便明显热闹起来。正阳门外大街是北京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段,行商坐贾三教九流都在此间云集。时值正月,做买卖的,走货的,新店开张的全赶在这几日往外城挤;人一多,三教九流小偷扒手也都趁机捞油水,一路上碰上好几回,都被戚辽拿胳膊肘手腕子一顶一撞拱了回去。 戚辽在事后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竟是“护送”袁崇焕去面见熊廷弼!他很想知道这两位大明朝最后的股肱之臣聊了些什么,袁崇焕会以一种怎样的姿态面见熊廷弼,熊廷弼又会给他怎样的建议……但是这一切,都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而戚辽知道的,却是他二人近乎相同的命运。 他有些好奇的打量着袁崇焕,这个清瘦的中年人身上,有着那个时代读书人特有的气质,一种难以名状的谦恭随和与深藏着的倔强。这份倔强,既然性格使然,也是有明一朝文人士大夫的“通病”。在明朝人看来,宋人是软弱的,把大好的半壁江山拱手让给外族;天子守边、决不与少数民族妥协,也成了明朝最为鲜明的外交特色。 戚辽的小手段,袁崇焕都看在眼里,二人身上本没有多少财物,在这熙攘闹市中也谈不上什么闲逛之趣,两人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袁崇焕道:“眼明手快,难怪小小年纪就能进衙门。你叫什么名字,听你的口音,不像是关外人。” “戚辽,浙江人。”戚辽答道,横眼一扫,又吓退一个小贼。他不敢多说话,唯恐在言语中露出马脚来,毕竟袁崇焕是读书人,不像窦十三那样的武人般好忽悠。 “浙江人,莫非是戚继光戚将军的后人?” “戚门子弟都当兵,是不是戚将军的后人,我也不大清楚。”戚辽半真半假的答道。 袁崇焕点点头,隆庆年间,戚继光奉命出镇蓟辽,那支威震东南的戚家军也随之北上;为了避嫌,人们把戚家军称为浙军。隆庆、万历、天启三朝,浙军一直秉承戚继光严于练兵军纪优良的特色,与李成梁的辽军、麻贵的陕军、刘挺的川军并称大明四大劲旅。萨尔浒大败后,辽东战事日趋紧张,一拨又一拨的浙军奉命从南方开赴辽东前线,而浙军中戚家子弟兵众多,戚辽出生浙江却长在辽东便不足为奇。不过袁崇焕关心的不是戚辽的身世,而是戚辽在辽东从军的那段经历,从年纪和时间上看,他应当是在沈阳和辽阳沦陷后才投的锦衣卫…… “我看兵部的关文,听说有一支浙军也在辽沈之役中与建州骑兵血战,不知实情如何……”两人走到一处拉面铺子前,袁崇焕做了手势,示意进去坐坐,连带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二位爷,要点儿什么?”胖乎乎的店家满面春风,嗓门大的出奇。 “两碗拉面,大碗,放牛肉!”袁崇焕回道。 “好嘞,两碗挂面,大碗,放肉……”胖店家去了,袁崇焕只是望着戚辽。 “沈阳、浙军……”戚辽在咬牙,他的神情已经给了袁崇焕肯定的答案。袁崇焕不着急,坐在对面的尽管是个锦衣卫,但他毕竟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够活着从辽东回来,能够被北镇抚司看上,他的身上就一定有不少故事,而袁崇焕想知道的,正是辽东战事的第一手资料。 “面来啦……!”胖店家的吆喝声打破了片刻的沉寂,两大碗热腾腾的牛肉拉面一上,气氛顿时缓和。 “来,吃,京城的小吃可是天下闻名啊!”袁崇焕抽了双筷子给戚辽,自顾自叉起一大筷,连连叫香。 戚辽抓起筷子,往碗里一叉,面到嘴边,又放下,却非怕烫。 袁崇焕笑了笑,朝他肩头拍了两记,道:“大小伙子,不吃怎么有力气说话,来来,趁热!” 戚辽一点头,风卷残云,只片刻,连面带汤一点不剩。来到这个世界后,戚的生活习惯改变了很多,尤其在海边渔村呆了一阵后,他终于体会到什么是“民以食为天”——在乱世,人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填饱肚子,只有吃的多吃的快,才能在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里像小强一样的生存下去。 袁崇焕放下筷子,自己的面还剩一大半,又笑:“年轻人吃东西就是利索,饱了?” “饱了。”戚辽吸了口气,道,“贺总兵丢了沈阳,我浙军便与川军一起奉命北上,坚守浑河。” “果然不出所料……”袁崇焕立刻收拾精神,认真倾听起来,但是让袁崇焕没有想到的是,浑河这一战,竟能打得如此惨烈,这也是他第一次从亲历战场的军人口中听到对后金八旗铁骑的描述…… 第二章 初战(二) 时光倒转,那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发生在大明天启元年二月。 这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急促的马蹄声惊动了辽阳城外驻守的明军,对那些常年驻守在边关的老兵来说,这样的马蹄声带来的绝对不会是好消息,他们甚至能像饥饿的老浪般从呼啸的北风中嗅到血腥味。 “哒哒哒!”马蹄声越来越近,驻扎在辽阳城北的浙军大营中很快亮起了营灯,值夜的将官带着手下的人马立刻戒备起来,两队游骑飞驰而出,是要探明来者身份。 “自家人,有战报,十万火急,开营门!”伴着带头老兵的一声长喝,营门开,斥候游骑护送两骑飞驰入营。当时,戚辽就在出营的游骑之中,从北边来的两名信使显然是突围而至,一人勉强支撑着,大腿上中了一箭,另一人已不见动静,背后歪歪斜斜钉着四枝羽箭。 “出大事了!”戚辽心头一阵激动,当兵半年多,除了围剿流民山匪和几次小规模的冲突,自己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大战,跟那个时代的士兵们比起来,“武功”无疑是戚辽的弱项。为此,戚辽天天跟窦十三混在一起,没当兵时打架,当了兵也打架——长官们不管谁占理,他们要得是能打的兵。一年下来,戚辽不但把身板练得倍儿结实,拳脚功夫也是突飞猛进,还练就了一手过硬的骑射本领。 戚辽回去的年代,正是大明朝倒数第二位皇帝,天启皇帝登基的第一年,不论是前任经略熊廷弼还是现任经略袁应泰,辽东诸城始终面临着后金女真的巨大威胁。每一个在辽东戍边的军人都清楚,双方早晚都会有一场大战,只是没想到战争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之快。 马队冲进营门,两旁有人接应,但传到众人耳中的却是“轰!”一声巨响。 “大人,死了一个!”有人大声喊。 “啪!”那人挨了老兵头结结实实一记耳光——这还算是轻的,在军中,扰乱军心者,当可立斩! 戚辽翻身下马。死了的信使被抬走,活着的那个则被两名老兵夹着抬进了中军大帐。 很快,营门合上,所有的士兵都已醒来,各级将官开始收拾队伍安顿军心做战前准备,一切都在紧张有序的进行着——这,便是浙军。 浙军从南方来,擅长步战,军中骑兵很少,除了主将的护卫骑兵外,就剩下戚辽所在的斥候游骑队,而斥候游骑,多半由土生土长的辽人老兵充当,那抽了人一巴掌的老兵就是。每支前来辽东戍边的客军中都会有不少像他这样的土兵充当兵头,这些老兵油子貌不惊人,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活命本事却不小,有了他们,客军才能更快的适应辽东恶劣的天气与环境,减少非战损失。 “发什么楞,那俩是沈阳贺世贤贺总兵的兵,来得这般急,定是沈阳被围,赶紧收拾去!”老兵头见戚辽站着发呆,便顺手推了他一把,对于这个没杀过人的南方小子,他还是很关照的。 戚辽对老兵头的印象可以用三个字来概括,那就是:老油子。 一刻钟后,浙军主将陈策、童仲揆便带着一队亲兵飞驰辽阳城中; 又一刻钟,陈策、童仲揆回到大营,与此同时,戚辽所在的斥候队得到了率先向沈阳进发的命令。 夜袭,反攻,大军出动! “哒哒哒!”斥候队在老兵头的带领下踏上了北上的征程。老兵头挑选斥候有个规矩,高大魁梧的一律不要,说是在马背上目标太大容易被敌人发现;块头大,容易饿,吃的多,指不定还没完成任务就把口粮耗完,拖累所有人;最好是辽东本地的猎户和牧人,既熟悉地形,骑术又好。戚辽能被看上,一是因为骑射出众,做事谨慎周密,二是因为他识字,斥候也不能都是白丁。 这次北上,浙军一共派出三组斥候,戚辽这组是第二拨,一共六骑,过了太子河后往北偏东方向前行,根据命令,是要迂回到进攻沈阳的后金军背后进行侦察。 风卷大雪,如果不是常年生活在辽东的人,根本无法在这样的天气里打马夜行。风雪掩藏了他们的行踪,老兵头像只狡猾的黄鼠狼,带着一队人马七拐八拐,在一个又一个屯子间游走。 戚辽有些紧张,更多的是兴奋:作为一个现代人,却能亲身经历明末的战争,这是上天对自己的眷顾啊!但是一年多的经历让他时刻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乱世之中,沙场之上,既非影视剧,也非儿戏,杀戮与死亡,往往就在你分神的那一刻。 三拨斥候出发后不久,陈策、童仲揆便统领浙军、川军北上驰援沈阳。突围而来的信使带来了沈阳的战况:三月十日,努尔哈赤率领八旗大军在萨尔浒誓师,用大船运载攻城器具,沿浑河水陆并进攻打沈阳。次日,后金军夜渡浑河,守卫沈阳的明军总兵贺世贤、尤世功得知后金兵来攻,立刻集结守军准备迎战。两天后,努尔哈赤率军抵达沈阳,在城东七里处的浑河北岸筑木城驻守,并派精锐到河南侦察明军动向。 沈阳是辽东重镇,也是辽阳屏障,防御工事十分完备坚固,城外深壕大栅,大炮齐备,七万守军严阵以待。因此,后金军并没有立刻发动进攻,而是采取不断骚扰、诱守军出城野战的战术,派少数游骑到城下叫阵。明军总兵尤世功率部出战,小胜而还。次日清晨,努尔哈赤又派一支骑兵大张旗鼓的来到城下挑战,总兵贺世贤急于杀敌立功,便率亲兵出城迎战。初一交锋,后金军“溃败”,向北而走。贺世贤杀得性起,便率所部人马追击,很快被后金骑兵四面合围。 贺世贤是明军中有数的猛将,力战不退,最后身中数箭坠马被杀。另一位总兵尤世功见贺世贤所部情势危急,便立刻带另一支骑兵出西门救援,却遭到后金军的顽强阻截,尤世功亦死于乱军。尤世功临在死前派出好几拨骑兵突围,为的就是要趁混战的机会抢在后金军对沈阳形成合围之前把战报送到辽阳。 明朝的九边重镇都由五级防御体系组成,分别是:镇城、路城、卫城、所城、堡城,镇城是统治和军事中心。辽东一共有两座镇城,分别是辽阳、广宁,一在辽河东,一在辽河西,是支撑整个辽东防御体系的支柱,而沈阳在当时只不过是辽阳北面的一座卫城。其实早在后金军尚未发起进攻前,沈阳的斥候便曾不止一次的南下报信,但都被后金游骑在半路劫杀,这一次,终于有一人活着杀回辽阳,若非如此,只怕当后金大军兵临辽阳城下时,辽阳明军还不知道沈阳已经沦陷。 从战报来看,两位总兵虽然战死,但沈阳明军主力尚在,加上沈阳城池高大坚固粮草充足,断不至于在短短一日内失守,因此经略袁应泰并没有动用辽阳城中的全部人马,而是派出最精锐的浙军和川军前去解围,希望能够里应外合击退后金军。川浙两军就是在这样的情势下拔营北上。 第二章 初战(三) 戚辽和他的斥候队在拂晓时分迂回到了沈阳城外浑河南岸的一片林子旁,老兵头留下三个人在林子里看马,自己则带着戚辽和另一人悄悄来到林外探查。 “头儿,情况好像不大对啊!”另一人指了指浑河对岸,低声道。 老兵头眯着眼向远处望了一阵,道:“小子,你怎么看?”这是在问戚辽。 戚辽目力好,依稀能望见灰蒙蒙的沈阳城头,道:“咱们好像来晚了。” “七万精锐,才几天,就把沈阳给丢了,日他奶奶的,干什么吃的!走!”话音刚落,林子里便传来马儿的嘶叫声,老兵头神色大变,低喝道,“不好,女真人来了,回去抢马!” 喝声下,三人便一溜烟窜向林子。戚辽明白,林子里的兄弟肯定碰上了女真斥候,如果不能把马抢回来,在这大雪封山的季节里,一行人不但没法把消息传回去,还会被女真人活活困死! 三人猫着身子冲进林中,憧憧树影间,雪枝乱颤,一枝利箭“砰”钉在前方树干上。 “女真斥候,趴下!”老兵头做了个手势,三人就地一滚,散开阵形,每人手中都多了一把长刀。 “西溜溜~!”马儿受了惊吓,开始咆哮。 “在这儿……”那是一名同伴的声音,才喊到一半,只听劲风过处一声闷响,再无声息。 “傻冒儿!”老兵头低骂一句,女真人从小在山林中长大,人人都是渔猎高手,那些被选出来的斥候一个个比林子里的老狼还要精,像他这样大声叫唤,等于送上门去找死。 闷响过后,林子里一下安静下来,连几匹战马也没了半点响动。女真斥候在暗处,老兵头一伙也在暗处,偶有一阵风过,带起片片雪落,静的让人心悸。 戚辽伏在一处雪垛子后,习惯性的用手往腰后一抹,才想起弓箭被留在马鞍子旁,身上只有一把长刀、一柄匕首、一枝火铳。火铳是万万不能用的,巨大的声响等于告诉女真人本方的行踪,现在的形势是,留在林子里的三名同伴已经死了一人,余下两人连同六匹战马被不少于三人的女真斥候压制在更深处,自己这边三人却因没有弓箭而无法向对手发起突袭。 不远处,老兵头抬手使了个眼色,用手搓了一个雪球。 “啪!”雪球被远远掷出,重重撞在一棵树杈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飕飕!”两枝羽箭从不同的角度激射而至,几截枯枝跌落雪中。 “上!”伴着一声低喝,老兵头兔子一般从另一处雪垛子后窜出,手中寒光暴现,远处林木后紧接着便传来一声惨叫——在老兵头闪身过的地方,又是一枝羽箭颤巍巍的斜插在雪地上。 “好快的箭,好快的飞刀!”戚辽倒吸一口凉气,老兵头飞刀干掉一人,另一人也因这第二枝箭而暴露了方向,剩下就要看自己能不能将其一举搏杀了!不过让戚辽没有想到的是,对方竟抢先一步出招,自己刚刚跃出雪垛,一个魁梧的身影便已扑至,迎面而来的是一阵猛烈的刀气。此时的戚辽已来不及再做应变,双手握刀往身前一架,只听“当!”一记闷响,戚辽连人带刀被震退半步,足见对手力气之大! “呼!”就在戚辽挡下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一击之时,外围的另一名同伴抽刀杀到,冲着那名女真斥候壮汉腰间就是一记猛砍。女真大汉浑然不惧,单手压着戚辽长刀的同时飞起一脚,正中同伴刀面,竟将那长刀生生踢飞! “趴下!”老兵头的喊声已然晚了一步,被踢飞长刀的同伴被隐藏在林中的第三名女真斥候一箭穿喉,轰然倒毙。 “狗日的!”两名同伴的惨死让戚辽悲愤莫名,临阵搏杀便是这般,稍慢一步、稍一犹豫、经验稍欠,结果便是致命。戚辽已顾不上什么招式动作,那躲在暗处的女真箭手的下一个目标肯定是自己! 想到这儿,戚辽暴喝一声,趁着对手飞踹长刀的当口撩起一脚,恶狠狠的正中其裆下! 那大汉没想到戚辽会玩阴招,剧痛之下,挥起一拳就往他面上轰来! 戚辽块头没他大,动作却灵活许多,借着他受痛气力稍弱之机,手腕子一转长刀就势往下一抹,在大汉手背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那大汉连吃两次亏,却十分硬气,只是一声闷哼,握刀的手半点不松,抡起厚背刀再次往戚辽脑门砸落! “我日你娘!”人往往在身逢绝境时才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面对强敌,戚辽像发疯一样一把将女真大汉扑倒在雪地上,对准脖子重重咬下,右手抡起就是一捅,长刀狠狠扎入大汉腹中,顺带一通猛搅。 女真大汉就像一头受了伤的黑熊般痛苦的扭动起来,两腿一蹬一蹬,一拳砸在戚辽后心,想要摆脱他的纠缠。无奈戚辽抱定决心不松手,那一口越咬越深,一股热流喷涌入口,腥中带咸。 就在戚辽按倒女真大汉的同时,老兵头也跟那名隐藏着的女真箭手对上了号,一边是利箭,一边是飞刀,两个最厉害的人没过一招,却是谁都不敢贸然动手。借着这个机会,被堵在林中的两名同伴赶着马儿就往老兵头这边冲。老兵头本以为有自己掠阵,那隐藏着的女真箭手断不敢贸然出手,谁知马蹄声一响,林中便又是一声惨叫——对方竟无视老兵头的存在,拉弓一箭,再伤一人! “接家伙!”喊声下,林中飞出一物。 “是弓箭!”老兵头和戚辽同时想到,林子里的同伴也明白,没有弓箭,便不能狙杀那第三名女真箭手! 戚辽正跟女真大汉拼力气,只要再坚持片刻,就能放光他的血将他活活掐死,所以只能由老兵头去接弓箭,但还没等老兵头跃出雪垛,又是一声弦响,凌空抛出的“家伙”被一箭射落。 “日!”戚辽暗骂,眼下只能尽快把身下大汉掐死,与老兵头两翼夹击收拾那箭手。 但出人意料的是,老兵头还是稳稳的将一副弓箭接在手中——原来林中受伤的那名同伴方才那一抛只是幌子,丢出来的不过是一个刀鞘,待女真箭手出箭后,才将弓箭扔到老兵头跟前。 老兵头知道自己箭法一般,此间能与女真箭手匹敌者唯有戚辽,于是大喊:“死了没有?” 失血过多的女真大汉终于昏死过去。戚辽松开嘴,用刀在他脖子上狠狠一拉,确定断气后,割下首级,朝老兵头竖了竖大拇指——杀人,竟是这般的酣畅淋漓! 老兵头点点头,做了个交换的手势,将弓箭丢给戚辽。戚辽会意,将大汉首级丢给老兵头,提着弓箭躲在一棵大树后,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从之前的搏杀中平静下来。 第二章 初战(四) 局面再一次陷入僵持,不过这种对峙很快就被打破——老兵头估摸准了对方出箭的方向,将大汉首级远远抛了出去。原来是震慑对手,戚辽很接灵子,对峙就是斗智,看谁沉的住气看谁出招狠准,谁先乱了阵脚,谁就是失败的那一个!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抛出首级的老兵头反倒被从另一个方向射来的一枝劲箭射中,若非他伸手敏捷凭直觉横身躲过要害,挨箭的地方便不是大腿而是咽喉! “难道他们还有第四个人?”戚辽没有荒乱,很快明白过来,一个老辣的猎手决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连续放出三枝箭!箭手还是那个箭手,只不过是换了地方再施冷箭而已! 念头转瞬而过,手上却不停留,这是多年练箭已成本能的习惯——短短一瞬,戚辽的箭便沿着射中老兵头那枝箭飞来的轨迹激射而去——戚辽有把握,这一箭,即便不能毙敌,也能逼得对手不敢再轻举妄动。 戚辽这一箭,也让林子里的两名同伴找到了冲出来与他们会合的机会。六匹战马,两人被杀、一人重伤、一人生还,老兵头也伤了,这就是这支斥候小队现在的状况。生还者将重伤的同伴扶下马背,后者背心肩窝各中一箭,面无血色,已然活不了多久。 “戚辽!”老兵头抬眼望了下前方的林子,让没受伤的同伴取出金疮药,沉声道,“老子可以断定,他们就三个人,你我各干掉一个,剩下那个最厉害。死了两个弟兄,他也没啥指望了,要想活着把消息送回去,就不能留活口。我们三个,他一个,只有你能狙了那厮,明白?” 戚辽皱眉道:“那厮是个老手,狡猾的狠,只怕已经遁了。” 老兵头摇摇头,一咬牙,拔出羽箭,上了金疮药,简单包扎一番,道:“我们不会放过他,他也不会放过我们——他们死了两个,如果不把我们都干掉,他不会罢手。猎人也有猎人的傲气,你是个好对手。” 戚辽点点头,第一次出征就能遇上如此强悍的对手,对每个“猎人”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机会。但是现在老兵头受伤了,很多藏在他肚子里的机谋都已无法用上。 “小子,我们来赌一把!”老兵头把戚辽叫到身前,那双眯着的小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贼光,“你跟他,在这片林子里,一对一,单挑,我赌你赢——你,敢不敢?” 戚辽望着这个三十多岁精瘦短小其貌不扬的猥琐男人,他之所以能成为连军中将校都不敢小视的“老兵头”,除了一身本事,那股子临危不惧敢于豁出去放手一搏的亡命劲头,才是在茫茫辽东的穷山恶水间混迹十多年、每每化险为夷的关键所在。 在辽东,谁够狠,谁才能活下去;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就要适应这个世界的生存规则。 “敢!”戚辽回答得很干脆,爷们儿,上了战场,就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赢了是赚,输了也不亏。身逢乱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是在刀口浪尖上过活,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小子,去吧!”老兵头破天荒的笑了一次,大嘴一咧,露出两排残缺不全的黄牙…… 没有同伴,没有后援,强敌在伺……戚辽像一头矫捷的豹子,疾速穿行在茫茫林海中。林中寂静,唯有耳旁风声不绝,戚辽知道,“他”就在不远处,“他”也在追踪自己。很多时候,猎人与猎物之间,靠得不是气味与足迹,而是直觉。对于地形环境的独特天赋和过人的耐力,让他能够很清楚的判断出自己的方位和周围的情况。 虽是第一次直面强敌,戚辽像一个老道的猎手一样镇定而饥渴的搜索着自己的猎物。他提着弓,箭囊在背上,他不是那种敏捷型的箭手,由于个头不高,手臂不长,所以他无法像寻常箭手那样靠身体条件来完成射击,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名出色的箭手;他认为箭术更多的是依靠气势而非箭技,他习惯拔箭的同时拉弦开弓,这样才能让整个动作连贯而一气呵成。 踏雪无痕,身过无形,两人在跟对方赛跑,也是在跟自己赛跑。这是一段漫长而满是刺激的旅程,因为谁都不知道自己或对方会在哪个地方突然停下来射出夺命一箭,也许是自己,也许是对手,生死胜负,就在一瞬。 天空中又飘起雪来,雪花穿过稀稀拉拉的树杈,四散飘落。 好美的雪景——若有诗人在此,定会发出如斯感慨;但在此刻,林中充斥的不是飘洒之美,而是一触即发的血腥之气! “铮!”弦响。 “铮!”还是弦响。 弦如琴音,回旋不绝。 如果说箭道也是一门技艺,那么它的最美之处,便在于最后那一记弦响。 高明的箭手,甚至不需要看到目标,只需听那一记弦响,便知生死胜负。 然,此间的对决,非是武道参悟,意境之考,他和他都只有一个念头——一击必杀! 生死之际,没有犹豫,没有技巧,只凭一口胆气,你死,或是我亡! 弦响,风动,雪止,重归寂寥。 老兵头闭上眼睛,伤口处有些发麻,那是金疮药起了疗效。剩下那名同伴紧张的望向林中,额头已是细汗点点——戚辽若不能赢,等待他们的,便只有一个下场。 老兵头睁开眼睛,缓缓直起身子——林中走来一人,一手一张弓。 戚辽走到老兵头跟前,神色平静,抬了抬右手,淡淡道:“女真铁弓,名不虚传。” 老兵头瘪着嘴,突然哑笑起来,伸手在女真铁弓的弦上弹了一记,道:“归你了,好小子!” 戚辽神色一黯,朝沈阳城的方向回望一眼,道:“城丢了,一张弓,又有何用……” 老兵头楞了楞,凑近道:“城,丢了可以再拿回来;弓,打下来的是威风与霸气,三座城都换不来,明白?哈哈哈……不明白也不要紧,你早晚会明白的!走,回去!” 威风与霸气,戚辽岂会不懂;面对如狼似虎的女真人,辽东明军最缺的就是必胜的信心! “啪!”鞭声起,三人翻身上马,折返南下。 戚辽顺利的完成了他的第一个任务,但这场战争并没有结束,真正的恶战,很快就将到来…… 第三章 夺桥(一) 茫茫雪原上,川浙联军正在疾速向北推进。按照主将陈策的设想,如果能抢在沈阳城陷落前突然渡过浑河朝后金军发动猛攻,即便不能歼灭八旗主力,也能杀努尔哈赤一个措手不及,一举解去沈阳城之围。然而战局的变化总是出人意料,老兵头和戚辽在大军到达浑河南岸的前一刻带来了沈阳沦陷的消息——他们也是唯一活着回来的斥候队,其余两队,几乎可以肯定已经死在了后金骑兵的乱箭之下。 原来,贺世贤与尤世功两位总兵的先后阵亡对沈阳明军的士气造成了极大的打击,努尔哈赤见城外明军骑兵被击溃,便亲自指挥全军攻城。群龙无首之下,守城明军大乱,四散向城中溃逃,城内早已被后金收买的蒙古饥民趁乱打开城门,砍断桥绳,放下吊桥,后金骑兵蜂拥入城,一举击溃了明军防线。在后金军与蒙古饥民的夹击下,城内数万明军很快被包围消灭,沈阳沦陷。 沈阳沦陷让川浙联军陷入了两难境地:如果继续北上,联军万余步兵很难在一马平川的浑河两岸击败清一色骑兵的八旗主力;如果就此撤退,长于野战打援的后金军在得到消息后肯定会渡河尾随追杀,到时候非但救不了沈阳,还会落得全军覆没、白白葬送两支精锐劲旅的下场。 大军在离浑河二十里处暂停前进,所有高级将领连夜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商议对策。 “大哥!”一声唤,惊醒了迷迷糊糊的戚辽。 “谁!”戚辽还没从前日里那次惊心动魄的搏杀对决中走出来,就地翻身跃起,近乎本能的拔出匕首止住来者,刀尖离咽喉仅半寸,眼中杀气蒸腾。 “操,是窦爷我!”说话的是个黑胖子,小眼睛眨巴眨巴,正是窦十三。 “你怎么来了,晚上不用当班?”戚辽收起匕首,松了口气。 在小渔村生活了一阵后,窦十三就成了他的拜把子兄弟。窦十三是土生土长的辽东人,从小就没爹,据说生下来就有十三斤,把他娘折腾得半死,因而起名十三。同村人说他是海盗的野种,还说他娘也是因为生他时血气亏损太大才短命早死,窦十三没少为这事儿跟人干架。 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戚辽深知,没有朋友,或者说靠得住的死党的话,自己很难孤身一人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生存下去的。他觉得这胖子人爽快,也够义气,便一块打猎抓鱼打群架。辽东民风膘悍,窦十三更是悍徒中的悍徒,十二岁就能空手将几个彪形大汉打得满地找牙。十八岁的窦十三已是标准的八尺大汉,那一身横长的腱肉少说也有二百斤;往戚辽身边一坐,实打实的一头黑熊。 “总兵将军们全窝在大帐里,守在外头的都是浙兵亲信,轮不到咱。”窦十三从怀里摸出一块面饼,掰了一半给戚辽,神秘兮兮道,“大哥,听说你干掉了个女真神箭手,还弄了张铁弓回来,也给兄弟我开开眼啊——这饼可是兄弟我从将军灶头上弄的,香!” 戚辽白了他一眼道:“少来这套,就你那大嘴巴,一口完事,自个儿留着吧!” 大半年前,也就是戚辽来到小渔村的第三个月,兄弟俩因打架而错手杀人,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捕,不得不投军避祸。不久,戚辽因为骑射功夫好,又识字,被老兵头选中成了浙军中为数不多的斥候游骑。 窦十三本来也想跟着他当斥候,却因为块头太大、食量惊人而被老兵头赶跑,说他要是当了斥候,撞见女真人,准被当成狗熊一箭给端了。不过窦十三也有自己的本事,那些寻常士兵没法用的长斧、狼牙棒、铜锤等重兵器,到了他手里就跟儿戏一样耍着玩。浙军名将、副总兵戚金,也就是戚继光的侄子,一眼就看上了窦十三,说浙军中缺的就是他这等生猛之士。就这样,窦十三摇身一变成了戚金的亲卫,浙军中也从此多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悍徒。 窦十三嘻嘻一笑,将面饼往嘴里一塞,嘟囔道:“拿出来看看啊!” 戚辽伸手往草垛子里一摸,将那把从女真箭手处缴来的铁弓递到窦十三跟前。窦十三抓过铁弓,攥在手里掂了掂,伸出右手中指在弓弦上拨弄几下,道:“没多大分量啊,咋能干掉三个弟兄,神了。”说完,起身摆开架势就要拉弓。 戚辽一把将铁弓夺了回来,道,“省省吧你!被你一拉,再好的弓也成了废铁。” 窦十三嘿嘿一笑,低声道:“大哥,你说这一仗,咱能打赢不?” “你几时也变成没胆的怂包了?”戚辽反问一句。 “啊呸!你窦爷我怕过谁了!”窦十三吐了口唾沫,道,“我听戚将军身边的浙军兄弟说,陈、童二位将军说是要撤……窦爷我刚打算好好干上一场,他奶奶的!” 戚辽抬起头,远眺大帐——他是知道这场战斗的结果的,但此时此刻,他更愿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的明朝人,当成一名纯粹的斥候去思考。万余大军停在冰天雪地里,粮草消耗自不必说,还将时刻面临后金军突袭的威胁,是进是退、是战是走,他只希望将军们能早做决断。 半个时辰后,十几位高级将领陆续离开大帐,联军各营立刻有了动静,各级军官开始指挥将士拔营起行。“瞧这架势,不像是要撤,窦爷我先走一步!”窦十三一溜烟跑了,他必须时刻跟在戚金身边。 戚辽牵马来到斥候集结处,上次任务出去三拨,只回来三人,全军斥候损失近半,老兵头便理所当然的成了剩下斥候的头儿。这次,他没有再派戚辽出去,而是让他前去浙军主将陈策将军身边负责军情联络。 川浙联军不愧为大明朝最精锐的两支劲旅,仅仅小半个时辰,万余人马全部集结完毕,拔营进军——前进的方向不是辽阳,而是浑河! 第三章 夺桥(二) 联军主将陈策策马走在中军,戚辽离他不远,甚至能清楚看到这个中年汉子脸上坚毅决然的神情。将军们选择了北上,那就势必要与后金军有一场血战。从侦察到的情况看,浑河北面是八旗主力,不下五万人的清一色骑兵,即便在攻打沈阳过程中会有损失,但以一万步兵对数万骑兵,如果没有足够的胆气与决心,一般统帅决不会选择铤而走险。 “我会战死吗?”这个念头在戚辽脑海中一闪而过。 “临危而上,这才是浙军本色!”戚辽暗暗赞道。只为这一点,戚辽便对川浙两军的将军们多了几分敬重;然而戚辽不知道的是,陈策与童仲揆原本已经下达了撤军的命令,但周敦吉、秦邦屏等年轻将领坚决请战,戚金等人也是据理力争,备言各营将士斗志高昂,若不战而撤坐视沈阳沦陷,纵使全师而回,也难逃朝中非议。陈策、童仲揆也是血性汉子,再三思量后,终于收回成命,决定全军继续北上!联军将领都清楚,仅凭这点人马想从后金军手中夺回沈阳几乎不可能,即便如此,若能坚守浑河一线,也能阻止后金军继续南下突袭辽阳。 大军来到浑河南岸后,陈策便传令周敦吉、秦邦屏等人引川军渡河,在浑河桥北立营;他与童仲揆及大将戚金、张明世等率浙军驻扎桥南,将大军分为南北两营,坚守浑河防线。 渡河过程中,川军中的一路人马引起了戚辽的注意。这支队伍人数不多,大约四五百人,虽然穿着明军装束,但手中兵器却十分独特,是一种由白木做成的长杆,长杆顶端配有带刃弯钩,末端则是坚硬的铁环,与武僧管用的禅杖有些相似,却更为轻便灵巧。经过打听,戚辽才知道这是川军中最厉害的“白杆兵”,兵员清一色是川南忠州石柱苗人,其统领便是川军中赫赫有名的秦家兄弟——秦邦屏、秦民屏。在中军大帐会议上力主北上一战的,便是此二人。与浙军不同,善于山地作战的川军没有骑兵,即便是秦家兄弟,也与普通士兵一样徒步过河。秦家兄弟军阶不高,但由于川军多为家族从军,加上秦家在川南威望极高,所以二人便成为北岸川军的实际统帅。 “白杆兵,川南秦家?难道大名鼎鼎的秦良玉也在辽东?”戚辽寻思道。早在万历年间,川南白杆兵就已威震西南。万历二十六年,播州宣抚使杨应龙勾结当地九个生苗部落举旗反叛,为祸地方。播州地处川贵交界处(今贵州遵义一带),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为了尽快平地叛乱,朝廷派李化龙总督四川、贵州、湖广各路地方军合力进剿叛军。石柱宣抚使马千乘与妻子秦良玉率领三千白杆兵也在其中。白杆兵来自苗地,特殊的装备和长期的山地训练让他们经常予以叛军出其不意的打击。 最后,叛军调集所有兵力固守播州城,并在城外设邓坎、桑木、乌江、河渡、娄山五道关卡,每道关卡均由精兵驻守,而女将秦良玉率领的五百白杆兵就成为攻打邓坎主力。邓坎守将杨朝栋见秦良玉兵力单薄,便率麾下五千精兵出城迎战。面对十倍于己的强敌,秦良玉一马当先,一杆长矛杀入敌阵,所过之处无人能敌,于乱军中生擒杨朝栋,一举攻下邓坎。随后,白杆兵又在秦良玉与丈夫马千乘的率领下凭借白杆长矛首尾相联,从娄山关关卡两侧的悬崖处攀越上关,里应外合攻破了这处叛军最后的屏障。 播州之乱被平定后,石柱白杆兵因功受赏,秦良玉“女将”名号和秦家兄弟的勇武自此名震西南。此次川浙两军开赴辽东,秦家兄妹的白杆兵也在其中,由秦邦屏、秦民屏兄弟先行北上。 川浙两军很快在浑河两岸扎下营寨,两座大营间便是联通南北的浑河桥。浑河桥离沈阳城仅七里之遥,是后金骑兵南下突袭辽阳的必经要道,明军以步对骑虽然不占优势,却能凭借桥两岸有利的地形进行防御。几拨斥候先后被派了出去,又陆续带来后金军的动向——努尔哈赤的八旗主力正在沈阳休整,已经有几拨后金探子与斥候遭遇,大军北上的消息很快就会被敌人得知,恶战即将到来。 “呜……呜……”悠长的号角声在远方响起,辽阔的雪原有了一丝震动。 “女真人来了!”号角声下,明军大营沸腾起来,北岸的川军将士迅速进入战斗状态,南岸的浙军也做好了增援的准备。熊廷弼三次复辽,在他的大力整顿下,各路辽东明军的面貌有了极大的改观,不仅装备武器齐全,斗志也极其旺盛,面对强敌丝毫没有荒乱,从容不迫的列阵备战。 “轰隆隆!”雪原在颤动,马蹄声越来越近,漫长的地平线上滚出一道长龙,四面大旗下,跳动着的是后金骑兵的盔缨。 “好一支劲旅!”戚辽站在南岸,远眺北方——猛然间,地平线上暴起一道刺眼的寒光,紧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整片雪原开始剧烈的震动! “狗日的居然不宣而战!”那一刻,每一名明军将士都在心底暗骂,老到的努尔哈赤见北岸明军尚未布阵完毕,竟下令八旗铁骑立刻发起冲锋! 右翼四旗、五千铁骑,后金猛将额亦都一马当先。 “弓箭手,放!”北岸大营中,秦邦屏从容下令。这支由四川石柱土著组成的川军在女将秦良玉的**下不仅训练有素,而且纪律严明,面对汹涌如潮水般涌来的八旗先锋丝毫不乱,迅速结成战阵,乱箭齐发。 顷刻间,数十骑应声倒毙,北营大开,秦民屏顶盔贯甲、手持白杆、背负双鞭,带着一彪白杆兵徒步杀出寨门,直扑额亦都。额亦都万没想到明军竟敢出营接战,被迎面杀到的秦民屏一杆子抽下马来,就地一滚,挥动铁锤与之搏杀起来。秦民屏白杆飞舞,一边与额亦都缠斗,一边将那些从身边飞驰掠过的后金骑兵扫下马背,十几个回合下来,额亦都一对大铁锤非但没有占到便宜,还被秦民屏突如其来的一鞭打中肩头,险些丧命。白杆兵在营内弓箭手的掩护下越战越勇,秦邦屏见有胜机,便率大队川军从营中杀出接应秦民屏,额亦都的五千骑兵再遭痛击。 第三章 夺桥(三) “十三,拿鼓来!”戚金一声大喝,他要为川军将士壮行! “鼓来!”窦十三举着一口牛皮大鼓,大步来到戚金跟前,沉身站定,喝道,“将军,请!” “好!”戚金挽起袖子,抄起鼓槌,喝道,“浙军将士们,给川军兄弟助威!” “威!”戚金身旁,数百名浙军将士齐齐高喊,声震浑河。 “威!”伴着激越的鼓声,喊声有如怒浪,在各部浙军中迭次响起,回荡在浑河上空。 “威!”北岸留守营中的川军也听到了鼓声,听到了友军的呐喊,振臂高呼,浑河冰破! “杀!”秦家兄弟联手出击,白杆兵再现神威,额亦都的五千骑兵竟被这支千余人的明军杀得大败溃逃! “呜……呜……”嘹亮的号角声再次响起,远方地平线上,苍龙惊现! 那是后金骑兵的主力,上万八旗铁骑,再次扑向浑河岸边。原来,努尔哈赤见前军失利,便命令前来接应的大贝勒代善、四贝勒皇太极率大军再次发动猛攻。代善与皇太极所部骑兵乃是八旗精锐中的精锐,这些随努尔哈赤转战多年的老兵根本无视额亦都的败军,甚至从受伤坠马的同伴身上践踏而过,为的就是要截住这支不知天高地厚的明军,立歼当场! “戚辽!”陈策见势不妙,大喊发令。 “在!”戚辽猛一个激灵,快步冲到陈策跟前。 “去北岸,传令川军立刻收兵,告诉吴文杰和周敦吉,秦家兄弟要是不肯回来,就拿他们的头来见我!” “诺!”戚辽一拱手,接过令箭,打马飞驰而去。 “哒哒哒!”冲过浑河桥的时候,戚辽忍不住往桥下一瞅,倒不是因为惧高,而是突然觉得就是这么一座用浮船木板和绳索结扎起来的并不算宽阔的浮桥,居然关系到两岸数万人马的性命。如果不是在隆冬,联军就能把浮桥毁去凭借汹涌的浑河阻挡后金军南下的马蹄,但老奸巨猾的努尔哈赤几乎都是在正月里发动攻势,结冰的河流顿时失去了战略防御的作用。 “轰轰!”戚辽冲上北岸,刚刚驰入川军大营,一枚炮弹就在前方营中炸开,惨叫声下,硝烟味、血腥味,四散弥漫——狗日的女真人都有大炮了!马儿受了惊吓,戚辽干脆下马,亮出令箭,抓住一名小校问到川军主将所在,飞奔而去。 营外,敌众我寡,秦家兄弟和白杆兵渐渐抵挡不住八旗主力的轮番冲击,阵脚开始松动;川军主将吴文杰和周敦吉接到戚辽的军令后,也向他们发出了撤退的命令。白杆兵一退,后金军的攻势更加凶猛,加上有降将李永芳指挥的炮兵的掩护,川军营前很快变成一片火海。 由于时间紧迫仓促渡河,北岸大营建得并非牢不可破,加上川军人少,传完军令的戚辽正上马准备回去复命,就有两股后金骑兵突入营中,有两骑甚至一左一右追上前来要把他射落马下。 “今儿也让你们尝尝老子的箭!”戚辽从马鞍旁取下那张女真铁弓,借着战马疾驰转弯拐出来的角度往后一瞟,用余光锁定追兵,右手二指顺势从箭囊中撩出羽箭,弦响处,箭已出,一人应声坠马,连叫喊声都没来得及发出。 “还剩一个……”然而戚辽没有等到射杀另一人的机会,那名追兵被蜂拥而来的川军从马上刺落用乱矛刺死,换来的是营外后金军更加猛烈的炮火和冲击。 就在戚辽再次踏上浮桥的那一刻,川军大营被四贝勒皇太极统帅的骑兵攻破,吴文杰和周敦吉先后战死,营中守军在秦家兄弟的带领下仍在殊死抵抗…… “咚!咚!咚!咚!”战鼓不绝,戚金已是大汗淋漓。 “将军,再不发兵,川军就要完了!”窦十三举着战鼓,大声提醒着戚金。他是军中唯一敢对着将军们吼的人,这一吼,几乎喊出了所有浙军将士的心声。 “大丈夫马革裹尸,死虽何憾!”戚金只能用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他又如何愿意看到曾经并肩作战的数千川军将士孤军作战全军覆没!但,这就是战争,同为劲旅,陈策让川军打头阵的决定本就存着派系之争,而今川军危急,他戚金又怎能为了一时激愤而坏大局,去拆浙江同僚和上司的台! “将军,吴文杰、周敦吉二位将军战死,秦家二位将军身陷重围,北营危急!”戚辽终于回到南岸,滚鞍下马,向面无表情的陈策回报军情。 “将军……”一旁的童仲揆欲言又止,犹豫着将后半句话咽回口中。 “你们以为我不想救川军吗?”陈策淡淡反问。 没有人回答他,天空中回荡着的全是北岸的厮杀声。 “力战而死,杀敌过倍,我陈策当为川军将士请功!”陈策手按刀把,突然提高了声音,喝道,“浙军将士固守本营,但有擅自出战者——斩!” 戚辽望了陈策一眼,默默退到一旁——陈策的决定没错,浙军即便全师而出也难击退后金军;打仗不是意气用事,川浙两军各自固守浑河桥两头,凭借营寨最大限度的杀伤对手,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戚辽!”陈策再次点了戚辽的名。 “在!” “带上所有斥候游骑,去把秦家兄弟救出来!” “诺!”戚辽再次上马,心下多了几分感激,尽管这是陈策唯一能做的。 第三章 夺桥(四) “大哥,挡不住了,杀出去吧!”秦民屏的长杆已经折断,手中双鞭也不知沾了多少女真人的鲜血,身边的苗人兄弟一个个战死,没有人皱一下眉头,没有人转身逃跑,但,后金骑兵太多了,多到他们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川军很少火器,近战时火器也派不上太大用处,身后的营寨已被炮火轰得稀烂,数千名川军用生命让女真人付出了沉重得代价。而在远处,从奉集堡奉命前来与川浙联军汇合夹击后金军的明军李秉诚、朱万良部人马已然赶到,但是这支数万人的援军见后金军军容鼎盛,便只是试探性的向后金军背后发动了一次佯攻,便按兵不动,坐观川营失守。 “好,你先冲,我断后!”秦邦屏将手中白杆往地上一插,伸手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在弟弟肩头拍了两下,道,“你若能杀出去,告诉三妹,定要杀尽女真人为死去的川军弟兄报仇!” 三妹,便是留在辽阳的川军女将秦良玉。 秦民屏一点头,与兄长击掌相别,带着一彪人马往南冲突。 “哒哒哒!”戚辽第三次踏过浮桥,身后是近二十名斥候游骑,前方则是一望无际的杀戮与火海。 “斩马腿,杀!”秦民屏和他的白杆兵突破了三道堵截,离浑河桥尚有一箭之地。 “休要放走一个蛮子,杀!”那是皇太极的声音,年轻的四贝勒在这场战斗中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气,无数明军将士成了他的刀下之鬼,此时,他离秦民屏也仅一箭之遥。 “当!”铁鞭迎上钢刀,秦民屏一个踉跄,虎口剧痛,抬眼处,那魁梧的女真将领正狞笑着投来两道冰冷的目光,手中钢刀再次劈落! “当!”钢刀被一枝激射而来的劲箭荡歪,劈了个空。秦民屏趁势一鞭扫中那女真将领的坐骑。 “秦将军,奉陈策将军之命,特来接应!”戚辽一箭救下秦民屏,大声喝道。 “休管我,去救我大哥!”秦民屏大喝一声,回头望去,乱军中,秦邦屏已被后金骑兵重重包围,正带着数百人奋力死战。戚辽往秦邦屏处一看,立刻打消了救人的念头——就算与秦民屏合兵一处,他们这点人马也不够后金骑兵一拨冲锋;秦家兄弟,他只能带一个回去! “秦将军,再不走,你大哥就白死了!”戚辽又是一声大喝,也惊醒了秦民屏。 “大哥!”秦民屏再斩一人,回首处,已是泪如雨下。 “走!”戚辽不再理会那女真将领,与川军残部合兵一处,掉头杀向浑河桥。 “暂且放过尔等!”皇太极弯腰拔出戚辽射出的那枝羽箭,冷哼一声,打马折还,他要用秦邦屏的首级,去换浑河之战的首功! 桥北一战惨烈无比,川军将士以数千人死死顶住了八旗主力的猛攻,几乎全部战死,也让后金军付出了更为惨重的代价。但战斗还没有结束,就在秦民屏与戚辽带着数百川军退至浙营的同时,北岸后金军再次集结,在努尔哈赤的亲自指挥下踏冰渡河,数万骑兵排出一个巨大的扇面,将桥南浙军大营团团围住。 “生死一搏的时候到了……”陈策招来童仲揆、张照世、戚金等将领,没有慷慨激昂的誓师动员,也没有犹豫退缩,每个人把浑河视为生命中的最后一战,即便是死,也不能让女真小看我大明无人;即便全军覆没,也要打出浙军的威风,打出大明男儿的铁血气概! 掘壕、安营,架设马障、安置火器,浙军大营静悄悄的等待着决战的来临。 川军的顽强善战和浙军的从容不迫让后金军没有立刻发动进攻,陈策等浙军将领并不知道还有另一支明军正在后金军旁侧观望。努尔哈赤唯恐两面受敌,一边命令大军将桥南浙军大营团团围住,一边命令皇太极率军迎战另一路明军。 努尔哈赤担心的另一路明军正是沈阳之战中不战而退,现又奉命与陈策部会攻努尔哈赤,由总兵李秉诚等率领的原奉集堡守军。李秉诚的三万人马既没能解沈阳之围,又不去救北岸川军,当皇太极率领后金军杀来时,这支装备精良、棉衣铠甲齐备的精锐明军,竟无人下令放出一枝弓箭。才一交锋,各级将领带头逃跑,三万大军一触即溃,被后金军追杀四十里,斩首数千级,惨败溃散。 “呜……呜……”悠长的号角声再度响起,这次担任主攻的是后金军的左翼四旗。 “砰砰砰砰!”迎接后金骑兵的是一阵密集的枪响。与川军不同,浙军对装备和战阵的重视程度历来是明军中的佼佼者,两轮施射过后,浑河岸边便多了密密麻麻数百具尸体,无数伤员被拖往后阵,但进攻的号角却没有停歇,更多骑兵趁明军填弹拉栓的间隙扑向大营。 “轰轰!”在炮火的掩护下,后金骑兵跃过马障,杀到了浙军将士跟前。在攻打川营时吃过大亏的后金军这次并没有一味猛扑猛打,而是将四旗人马分作几拨,轮番向浙营发起冲击。 “狗日的,再这样冲下去,铅弹很快就会打完!”窦十三在戚金身边嘟囔了一句。 戚金皱着眉头,他岂不知道女真人的用意,但如果不用火器射击,明军根本无法减缓后金军的攻势;若是比箭,明军中又有几人是自小渔猎为生的女真人的对手。 戚辽的游骑队回到大营后,很快与浙军中的另一些老兵编组在一起,带头的正是老兵头。老兵头的腿伤已无大碍,只不过跑不快,但不妨碍起码。老兵头告诉戚辽,这儿的百十号人只有一个任务,就是等女真人发起猛攻两军混战的时候突围出去向辽阳报信。戚辽问老兵头为何不是求援,老兵头笑着说女真人打仗最擅长两样,一是野战、二是打援,援兵来得越多,他越高兴。 戚辽点点头,老兵头最大的本事,就是在严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而这种生存的本领,既需要经年积累,也需要认真的准备,所以,他把身上的装备全部卸下,匕首、长刀、弓箭、干粮、金疮药……,一字摊开,每一样都仔仔细细的重新收拾一遍,这才靠在一处草垛旁,闭目养神,等待突围的一刻。 此时,他就是一名彻头彻尾的明军战士,只属于这片带血的土地。 第四章 突围(一) “轰轰!”炮声中,戚辽一跃而起,将铁弓往肩上一挂,与几十名兄弟一起跟着老兵头往大营南面赶去。 大战已经拉开,戚辽能清楚的感觉到大地在颤动,喊杀声、枪炮声、马嘶声、惨叫声,整座大营同时遭到后金军三个方向的猛攻,几乎所有的浙军都在同一时刻开始搏杀。没有预备队、没有援军,数千名浙军将士所能做的只是杀,杀,继续杀,不断的杀,直到自己被人杀死。 负责突围的游骑队被老兵头分成两支,一支往南、一支往西,南面是浑河通往辽阳的大道,西面则是浑河河床,也是后金军唯一没有发动攻势的方向。按理说,南面是大道,后金军不会不派人把守;西面是“围三缺一”的一,加上开阔的河床地带,更是后金骑兵设伏狙击的绝佳场所——戚辽不明白老兵头为什么会选择这两个方向作为突围口,但他根本没时间去问,老兵头既然这样安排,就一定有他的道理,究竟哪一支是幌子哪一支是尖刀,等冲出去时自会见分晓。 突围的军令还没下来,两支游骑队已分别来到西、南营门待命。戚辽跟在老兵头身边,他们的方向是西,营外不远处就是浑河滩头,离北面正面战场不远,却不见一个后金军。好几次,戚辽都忍不住想问他们这一路是不是真正的突围部队,可老兵头始终沉默着,只是皱着眉头望向远方。 “将军,北边吃紧,童仲揆将军战死,陈策将军让您立刻派兵增援!”一名满身血污的传令兵跌跌撞撞的冲到戚金跟前,每喊一字,嘴里都会吐出一口血沫。浙军在布防时,童仲揆在东,陈策在北、戚金负责西南两面,然而戚金所部人马本就不多,若再分兵,势必会削弱西南两面的防御,但如果坐视东面被后金军攻破,整个大营就会立刻崩溃,一道难题摆在了戚金面前。 沉吟片刻,戚金对那传令兵道:“回去告诉陈将军,就说女真人肯定在西南设有埋伏,戚营本部人马不能动——十三!” “在!”已是戚金亲兵队长的窦十三一个跨步窜出队列,大声候命。 “你带亲兵队去,丢了东门,你也不用回来了!” “诺!”窦十三一拱手,喊了声“走!”,便带着三十多名戚金的亲兵飞奔东营。 “终于轮到窦爷我上阵杀敌了!”就在戚辽焦急的等待突围命令的时候,窦十三已带着一班如狼似虎的兄弟冲到东营,迎上了后金骑兵。斥候和将军亲卫往往由军中最精锐的战士组成,因为侦察需要,斥候多半是机灵善于应变的本地人,亲兵则是由清一色最忠诚最能打的老兵组成,窦十三带的这队亲兵便是浙军中百战余生的精锐悍徒。这些亲兵不仅单兵搏杀能力超强,而且还继承了浙军善于小组作战的特色,二三十号人分成几队,层次分明进退有序,很快就将已经杀入营中冲在最前面的一彪后金骑兵悉数歼灭。 徒步冲杀的窦十三根本不怕迎面冲过来的后金骑兵,上去就是一声怒吼,右手狼牙棒横扫过去,只一下就能把两根马腿打折,紧接着左手板斧劈头砍下,将坠落马背的骑手活生生剁成两段。 狼牙棒和板斧本是女真猛士惯用的兵器,但因为窦十三块头太大、力气太猛,明军寻常配备的刀枪长矛在他手里根本使不上劲,于是就从死人堆里找来这根三尺来长的生铁狼牙棒,可一根狼牙棒只够他单手上劲,这才又找了一枝二十多斤的板斧配上,平日里板斧插在腰间,狼牙棒扛在肩头,杀敌时狼牙棒打马,板斧砍人,这才让他觉得过瘾。 “咚!咚!咚!咚!”浙军的战鼓再一次响起,节奏分明、深沉坚毅,激励着每一个奋战着的浙军将士。 “杀!”在窦十三的带领下,东营浙军竟向后金军发起了反攻,数百名战士跃出战车、跨过战壕,迎着女真人密集的箭雨,就像无数支尖利的匕首,狠狠的**后金骑兵中。 “以攻为守,只有战死,没有后退,杀!”北营浙军在陈策的怒喝声中也同时发起了反击。出色的近战武技和熟练的小组配合让身体条件和人数都在劣势的浙军发挥出了最大的杀伤力——如果说骑兵对步兵有着天然的优势,那么这种优势在浑河之战中早已荡然无存;如果说先前桥北之战川军将士还是以一命换一命让后金军付出了对等的代价,那么现在,在浙军近乎疯狂的反扑下,高大壮硕的后金士兵几乎是要用两条性命才能砍倒一名精瘦矮小的浙军。 在远处观战的努尔哈赤皱起了眉头,如果所有明军都像眼前这支人马一样骁勇善战,女真人荡平辽东的进程就将大大放慢,自己称雄关外的宿愿也会变得遥不可及。努尔哈赤决定,不论花多大的代价,都要将这支明军歼灭在浑河桥头,一个不留,统统杀光! “咚!咚!咚!咚!”战鼓声声,传令兵终于带来了突围的命令。没有多余的废话,老兵头一个手势,游骑队的斥候们齐刷刷上马,在硝烟与隆隆炮声中突营而去。 冲出大营后,游骑队便沿着浑河滩头向西南疾驰。让戚辽觉得奇怪的是,滩头地势低洼开阔,是最容易遭到伏击的地方,但老兵头却全然不顾这些,只是闷头往前冲。 “杀!”几乎是在同时,突围出去的两支明军游骑全部遭到了后金军的伏击。一阵乱箭后,戚辽身后两人坠马,打头的兄弟已经跟前面的后金骑兵交上手,滩头南面,大队人马已然杀到。 “女真人虚张声势呢,跟上了,冲出去!”这是老兵头今天的第一句话,伤了大腿的他手上丝毫不慢,二马过蹬就将一名后金骑兵劈落马鞍,继续前冲。戚辽已然分辩不出这到底是女真人的伏兵还是虚兵,哪怕是虚兵,对这队只有不到二十人的游骑来说也是强敌。 “飓~~蓬!”戚辽的骑射本事在这场追击战中发挥的淋漓尽致,每一次弦响,身后都会有一名后金骑兵坠马,而坠马之人恰好又挡住了别的骑兵的去路,每一箭,都能将追兵的队形打乱,等他们再次结阵的时候,下一枝羽箭又到。戚辽的箭不但延缓了追兵的速度,还让原本以骑射见长的后金骑兵对自己的箭术没了信心——想要打击对手士气,就要比他的强项更强! 老兵头的判断没错,埋伏在浑河滩头附近的后金军只有这支一路尾随的百骑队,难道围三缺一,竟是真缺?打仗是搏命,也是拼运气,老兵头和戚辽押对了宝,但另一支游骑便没有这般幸运,他们遭到了后金军埋伏在南面大道上的一支千骑队的袭击,仅片刻便全军覆没,没有一人活着出去。 围三缺一只是幌子,女真人认为明军狡诈,定会料到摆在明面上的缺口是早已部下的口袋,断不会把主力突围方向放在西边,于是虚则虚之,只留了一个百骑队在那里,即便明军两路突围,也能将明军往西的幌子就地歼灭。但老兵头的名号不是白叫的,他算准女真人会玩这一手,便来了个实则实之——你缺一,我就让主力往那里突,就看谁的命更硬! 老兵头押对了,而且运气不是一般的好,奔出十几里,就在后金百骑队在屁股后面穷追不舍的时候,前方结冰的河边突然出现了大队人马,灰压压乱哄哄的一大片!老兵头一眼就认出这是从沈阳前线败退下来的明军余部,人数不下千人,前方或许还有更多! “天助我也!戚辽——”老兵头回头大喊。 “在!”戚辽转身又射落一人,大声应答。 “令箭还在身上吗?” “在!”戚辽打马赶上,伸手往怀里一摸,去接应秦家兄弟时拿的那枝令箭果然还在,因为战事紧急,他根本没机会把令箭交到秦民屏手中,回来也忘了还给陈策,就这么一直揣着,不想老兵头居然记得。 “我断后,你拿总兵令箭去让他们集结起来,不打也要吓唬吓唬那些狗日的追兵!” “啊?”戚辽长大了嘴,吃了口冷风——老兵头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拿总兵令箭去指挥这群乱糟糟的败军,而且还是让自己去!这事儿要是追究起来就是假传军令,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愣着干什么,让你去你就去,大小伙子,怕个鸟!”老兵头怒了,抬手就是两鞭子,一记抽在他屁股上,一记抽在马屁股上。马儿“西溜溜”一声长嘶,驮着戚辽就往乱军阵中冲去。 第四章 突围(二) “老不死的,让我先上,你他妈的就在后头拣现成的!”戚辽在心里将老兵头全家问候了一遍,打马冲到败军阵前,拉缰环视,硬着头皮亮出总兵令箭,扯着嗓子朝一帮子败军大吼道:“奉陈策将军之令,命沈阳奉集堡各部人马于大青堆集结,让你们的长官出来说话!” “都他妈给老子闭嘴,乱哄哄的成什么样子!”怒喝声下,乱军中闪出一名黄脸军官,大步朝戚辽走来。 “你狗日的一破锦衣卫指挥凭什么朝咱辽军兄弟指手画脚!”有人大声起哄。 “你狗日的再说一句试试?”黄脸军官突然转身,从鞘中亮出半截刀刃,死死瞪着那人。 “你爷爷我就这么说了,想杀人,怎么不去杀女真人——” “噗!”话未完,血已溅,首级滚落,尸身倒地。 “哧啷!”黄脸军官收刀还鞘,扫视全场,冷冷道,“还有谁想试试?”滩头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他身上。黄脸军官转过身,朝戚辽一拱手,正色道:“敢问信使,浑河战况如何?” 此时的戚辽也已平静下来,道:“回将军,我们是突围出来的斥候游骑,被女真人一路追杀——” 不等戚辽把话说完,黄脸军官朝提刀向戚辽身后一指,又是一声大喝:“全军整队,你们若还是条汉子,就随我去把那些女真人统统杀光!” 败军还是败军,闹哄哄依旧闹哄哄,可上千人的血性和愤怒却被激起——沈阳一战被后金军里应外合败的不甘心,到了奉集堡李秉诚那厮又当战不战稀里糊涂惨败的窝气,不管是辽军还是客军,心里早就憋了三把火,此时正好发泄在那数十骑尾随而来的后金骑兵身上。 “杀!”倒霉的后金骑兵很快就被灰色的人潮所湮没,只片刻,浑河滩头便多出了上百具尸体和几十匹无主的战马。黄脸军官将战马当战利品分给几十位军官后,整支队伍才勉强有了些秩序。按理,老兵头是这支游骑的头儿,又是资格最老的斥候,可这厮却把陈述军情的活儿丢给了戚辽,下马后朝他竖了竖大拇指,便自个儿找了个角落睡觉去了。戚辽白了他一眼,朝快步走来的黄脸军官一拱手。 “这边请。”两人来到一处土堆旁,黄脸军官低声问道:“浑河丢了?” 戚辽这才把经历的战事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末了,才道:“总兵大人的意思是让辽阳早做准备,川军已全师殉国,浙军也会死守浑河为辽阳争取时间。大人还说,不用再派援兵北上,只是送死。” 黄脸军官想了想,道:“我明白了,待我回去,定要为川浙两军战死的将士请功。” 戚辽抱拳道:“戚辽替两军将士谢过将军!” 黄脸将军点点头,道:“当务之急,有两件事必须立刻去办——其一,立刻将沈阳浑河战况带回辽阳,让袁应泰袁大人早做准备;其二,收拢各部残兵,即便不能解浙军之围,也要尽可能的拖住后金军。第一件事你去办,我带兄弟们断后掩护;第二件事,还需借你的令箭一用,没有总兵令箭,我指挥不动那些骄兵悍将,你也知道,锦衣卫的名声不大好……” 戚辽毫不犹豫的取出令箭,一把交到他手中,道:“有劳将军了……” 黄脸军官接过令箭,摆手打断了他:“闲话不用多说,军情紧急,带足干粮和弓箭,立刻上路!” 戚辽一点头,转身离去。 辽沈道上,雪尘飞扬,戚辽与老兵头带着剩下的游骑没有在浑河岸边多加停留,便马不停蹄的踏上了南下的大道。战争,打得不光是实力与后勤,更是时间——在冷兵器的时代,前线战况与后方指挥部始终存在一个时间差,川浙两军之所以冒着必死之心死守浑河桥不退,就是要为辽阳明军争取布防的时间。因此,戚辽等人越早将战况带回辽阳,战局对明军就越是有利。 “前面就是太子河了!”游骑队的斥候们终于松了口气,望见太子河,辽阳城就已在跟前。 “来者何人,胆敢擅闯此地!”一声娇喝平地响起,雪原侧向突然冒出一大队人马来,为首之人披身银甲,腰胯白马,头顶雪缨盔,手提梨花枪,竟是一员女将! 游骑队被挡住去路,只好齐齐勒马,老兵头做了个手势,戚辽只得大声道:“回将军,我等是浙军斥候,从浑河突围而来,要往辽阳通报军情,还请将军引路!” 那女将一听到“浑河”二字,又听他说是突围而来,面上神情已然大变,竟撇下部众拍马来到戚辽身边,打量了他几眼,才用带着浓厚川音的话道:“混战战况如何,川军怎么样了?” 戚辽瞧了她一眼,这位女将身姿挺拔,皮肤虽有些黑,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子勃勃英气,遂道:“军情重大,标下唯有见到经略使与巡抚大人才能面陈,还望将军见谅!” “尔敢!”女将剑眉一挑,秀目环睁,手中马鞭已然高高扬起,对准了戚辽脑门就要往下抽。 “军命在身,还请将军引路!”戚辽嗓音不大,却不卑不亢,根本不去看半空中的鞭子,朝女将一拱手,坦然迎上那两道凌厉的目光。 僵持片刻,那女将冷哼一声,掉转马头,只丢下一句:“有胆便随我来!” 戚辽亦是胆大之人,便打马跟在她身后。 老兵头来到他边上,低声道:“你可知她是谁?”见戚辽摇头,又道,“她就是在播州之乱中立下赫赫战功,威震川南的苗家女将秦良玉,秦邦屏是她大哥,秦民屏是她四弟。” “她就是秦良玉?”戚辽这才发现,秦良玉所部人马与秦家兄弟率领的那支川军一样,清一色以白杆为武器,都是地地道道的石柱苗家子弟兵。播州之乱已过去二十年,秦良玉却是挺枪跃马英姿不减当年,丝毫看不出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戚辽在想,如果让秦良玉得悉大哥战死、弟弟被困的消息,这位性子火爆的****也许会立刻提兵上阵去救人,所以,在见到袁应泰之前,自己必须把军情死死按下。 第四章 突围(三) 渡过太子河往南前行不久便是辽阳城。辽阳是一座两千年古城,古称襄平,从汉代起就是中原政权在辽东统治的政治经济军事中心。大明开国后,辽阳理所当然的成为了辽东都司治所,是辽东仅有的两座镇城之一,也是明朝在辽东最重要的军事堡垒。从战略位置上看,辽阳位于整个辽东平原的中心地段,背靠千山山脉、外围是太子河,北面有沈阳、奉集二城作为屏蔽。为了保障辽阳的安全,经略袁应泰将辽东明军主力都安置在沈阳、奉集二城互为犄角,用以遏制东面的建州女真和西面是蒙古诸部;不过如此一来,留守辽阳城的明军便显得十分单薄,川浙两军北上后,偌大的辽阳城竟只剩下由山东、天津等地拼凑起来的万余老弱在把守,因此,深知内情的陈策让戚辽等人突围南下,其意不在请援,而是想让空虚的辽阳能够多一些时间做好迎战的准备。 镇远楼上,辽东经略袁应泰与辽东巡抚张铨听完戚辽的报告,均感到了大事不妙:他们很清楚整个辽东局势,一旦沈阳-奉集堡失守、浑河防线被攻破,摆在后金军面前的就是一马平川,再也无险可守,可战局偏偏正在向最不利的一面发展,沈阳-奉集堡近十万大军被击溃,川浙联军在浑河桥岌岌可危,辽阳城中既无精兵,也无强将——袁应泰与张铨对望一眼,平静的面容下已是心潮忐忑。 戚辽默默站在一旁,这种场合无论如何也没有自己说话的份,他只是用眼角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庞,用一种今人的目光留意着古人们的神情和反应——这种类似审视的姿态,在戚辽看来很是新鲜刺激。 袁应泰半低着头,看似沉思,实则在掩饰不安,文人出身的他已经没了主意,但身为辽东地区最高军事长官,镇定是最起码的素质;张铨的下巴是昂着的,作为朝廷派到辽东的方面大员,纵使情势危及,他又岂能轻言胆怯,舍身成仁与城同在,年轻几岁的他有着明人特有的傲气。 “二位大人休要惊慌,待末将前去将川浙两军将士救回辽阳!”还是那一声娇喝,还是秦良玉,打破了厅中的静默。女将军踏步而出,向袁应泰与张铨一拱手,神情决然。 “秦将军勇气可嘉,但辽阳城兵力单薄,若再分兵去救,只怕……” 不等袁应泰把话说完,秦良玉又踏前一步,单手叉腰,正色道:“无需动用辽阳兵马,末将只需带本部人马,就能将川浙两军将士从浑河救回来!” “这……”袁应泰望了张铨一眼,说实话,他这个经略治理水利出身,管理地方还行,在军中却没什么威望,若非张铨这个懂点儿兵事的巡抚在侧,根本就指挥不动辽东这十几万各地来的骄兵悍将。 张铨清楚秦良玉在军中的威望,更清楚这女将军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便扭头对袁应泰道:“川浙两军乃是我大明精锐,若不去救,只怕会寒了壮士之心;秦将军武艺高超胆色过人,便让她去吧!” 袁应泰沉思片刻,这才点头道:“既然如此,还请秦将军多加小心,能救多少是多少。” 秦良玉一拱手,转身对戚辽说了声“走”,便大步离去。 戚辽随秦良玉离开了镇远楼,很快来到城外的川军营地。援辽川军主力都已开赴浑河,此时营中只剩下不足千人,秦良玉来到后,立刻派人从中遴选出三百壮士,备足干粮武器后,立刻随她北上。 时值午后,天空中又洋洋洒洒飘起雪来,这一年的冬天特别漫长,也特别冷,这支三百人的援兵就这样冒着风雪徒步行走在茫茫雪原上。戚辽的心情与秦良玉一样焦急,秦民屏在浙军营中,他的拜把子兄弟窦十三也在,过去的一天应该是最为惨烈的一天,不知道数千名浙军将士能否顶住后金军的猛攻,不知道胖子十三是不是还活着……戚辽策马走在秦良玉侧后方,望着这位女将英挺的背影,心里踏实了些许。 浑河,桥南,硝烟滚滚,激战还在继续。 窦十三已记不清这是他劈死的第几个敌人了,他挥舞着狼牙棒,鲜血与惨叫、残枝与断臂让他变得无比亢奋。他不管身旁堆了多少尸首,也不管身边在弟兄在敌人一次次的反复冲击下渐渐少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杀,杀,杀,继续杀! “这他娘的可比打架痛快多了!”窦十三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周围数丈之内竟被他劈出一片空白来;一手拄着挂满肉条的狼牙棒,一手扛着已变成暗红色的板斧,他傲立当场,竟大笑起来! “走!”暴喝声起,一人飞奔而来,将窦十三重重扑倒,就地滚开老远。 “轰!”一枚炮弹在窦十三原先站着的地方炸开,碎尸惊空…… “秦将军!”窦十三睁开眼,将他扑倒的,竟是秦民屏! 秦民屏一下从地上跃起,指了指北面道:“陈策将军战死了,北边大营已被女真人攻破,现在全营将士都由戚金将军指挥!你这人都拼光了,八旗兵很快会再扑上来,留着只是送死,跟我来!” 窦十三捡起狼牙棒,秦民屏是将军,他只是个小兵头,没理由不听他的,于是跟着他撤离东营,一路收拢残部,来到戚金镇守的南营时,身旁又聚集起一支百余人的队伍。 童仲揆和陈策先后战死,负责镇守西南两面的戚金便成为这支浙军余部的最高指挥官。后金军的猛攻已经持续了一天,浙军伤亡过半、东北两面都已被攻破,戚金手上也只剩下不足两千人!生死存亡之际,秦民屏也顾不得军阶高下之别,大喊对戚金道:“戚将军,突围吧,再不走就晚了!” “我浙军只有战死的忠魂,没有逃跑的懦夫!”戚金断然拒绝,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已然没了退路,与其被人堵死在突围的路上,不如轰轰烈烈的战死当场! “将军不走,我便不走,十三陪将军杀敌!”窦十三大步走到戚金跟前,带去的人全部战死,只剩下自己一人活着回来,他也就成了戚金身边最后一名亲兵。 “浙军将士,但死不退!十三,鼓来!”戚金大声喝道。 “鼓来!”窦十三再一次举起了战鼓。秦民屏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并没有因为戚金的话而觉得难堪,身为军人,或战或走,总有以身殉国的一天,能与浙军将士死在一起,大丈夫又有何憾! 第四章 突围(四) “咚!咚!咚!咚!”深沉而激越的战鼓声再次回响在浑河上空,浙军沸腾了! “这鼓声……”戚辽像是抓住了什么,突然大声喊道,“戚将军还活着,浙军还在,秦将军,还来得及!” “好一通战鼓,好一支浙军!”桥南大营就在前方,秦良玉长枪一举,只一个字,“杀!” “杀!”营中的鼓声激励着奋死一战的浙军,也激励着前来救援的川军,这支突然来到的明军杀了堵截在南面大道上的后金军一个措手不及。 “飓~~~蓬!”戚辽的箭,只射将官,每一声弦响,都会有人应声坠马,例不虚发。他的箭法,是在打猎中练就;他的目力,即便在古代,也是出类拔萃。 “好箭法!”在戚辽神箭的掩护下,秦良玉挺枪跃马杀入后金骑阵中,只见枪若游龙,梨花翻滚,所过之处竟无一人能挡!顷刻间,这支后金千骑队就被秦良玉破开一道缺口,三百川军趁势杀入。 “杀!”营外的喊杀声惊动了守营的浙军,南面的后金军突然遭到攻击,阵脚大乱。 “戚将军,有援兵到,是时候杀出去了!”秦民屏再一次飞奔到戚金跟前,力谏。 鼓声不绝,戚金面若磐石,竟不去打理秦民屏。 “扑通!”秦民屏单膝拜倒,声嘶力竭道,“将军,现在可不是逞匹夫之勇的时候啊,保得浙军血脉,来日才能为战死的弟兄们报仇雪恨!” “秦将军,你带人突围去吧,十三,你也一起去,我戚金为你们断后;浙军,只有战死的忠魂!”戚金放下鼓槌,缓缓抽出佩刀,死死盯着后金军冲来的方向,字字铿锵。 “将军不走,我便不走!”窦十三扛着狼牙棒站在戚金身旁,两眼通红。 “戚将军,胖子,保重!”秦民屏长叹一声,起身离去,能突多少是多少,这是他唯一能做之事。 “杀!”三百步兵击溃一千骑兵,这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秦良玉处成为了现实。三百壮士,硬是在后金军的重重包围和层层堵截中杀出一条血路,为浙营将士打开了一个出口!秦民屏和从北岸撤下来的川军余部没有浪费这次机会,姐弟俩里应外合,终于在硝烟滚滚的沙场上再次重逢! “三姐!”秦民屏挥舞双鞭,飞身冲到秦良玉马前。 “你大哥呢?”秦良玉回枪挑落一人,大声问道。 “大哥为了掩护我突围,战死了!”一想到秦邦屏的惨死,秦民屏哽咽了。 “尸首呢?”秦良玉手中长枪不停,再杀一人。 “还在桥北!戚将军还在大营里,不肯突围!” “人若求死,我辈奈何!走,跟姐姐去把你大哥的尸身抢回来!”秦良玉长枪一摆,带头往浑河桥冲去。 于是,这支由几百名川军组成的队伍再次掉头,横穿过浙军大营,出人意料的杀向北岸。 戚辽没有跟着川军上桥,只身冲入营中,他要去找窦十三——那鼓声还在! “杀!”大队后金军从东面涌入浙营,很快分成南北两股,将戚金所部夹在中央。但正是这支被夹住的浙军,却让后金军再一次吃到苦头——后金军每前进一步,都会付出极为沉重的代价;当他们把外围千余名浙军后,这些英勇的女真人才发现,本方损失的人数竟远在对手之上! 一片营地、一口战鼓、数百名浑身是血的战士,这就是戚金所有的家当。 “叔,胖子!”戚辽背着铁弓,双手各持一把长刀,终于见到了他们! “大哥,你怎得又回来了!”窦十三一把扶住气喘吁吁的戚辽,百感交集。 “做兄弟,不是要同生共死吗!以前咱们一起打架,现在一起杀敌!”戚辽朝窦十三肩头砸了一拳,笑了两声,道,“只可惜老三不在,我在辽阳也没见着他,不能让他写首歪诗给你我兄弟壮行了!” “哈哈哈!”窦十三也大笑起来,“大哥,你我兄弟能与戚将军并肩作战,死又怕甚!” “叔……”戚辽走到戚金跟前,他觉得这样喊,能拉近两人的距离,那种血浓于水的生死之情。 “重情重义,生死不弃,不愧是我戚家子弟!”戚金凑近了些,戚家子弟众多,他并不在意戚辽来自哪一支,但他所表现出来的,确是戚家子弟的英勇不屈,“你听着,纵使突围,你叔叔我也少不得被人追究损兵折将战败之责,所以我不能走,浙军的威风不能折在我手里,戚家军的声威更不能毁在我手里!一会儿秦将军从桥北杀回来的时候,你带十三走,你们还年轻,留着性命,给叔叔和战死的浙军兄弟报仇,明白?” “叔……”戚辽的眼眶湿了,用力点了点头。 “杀!”后金军发动了最后的进攻,无数骑兵扑向浙军最后的阵地。 “杀!”川军回来了,从西面冲到营前,秦民屏背尸,秦良玉开道! “胖子,走!”戚辽拖着窦十三,含着泪向川军方向冲去。 “将军!”窦十三怒吼着,望着戚辽挺拔的身躯被层层骑兵所湮没…… 浑河一战,是明朝与后金开战以来最惨烈的一次战斗,川军和浙军用鲜血和勇气震慑了强大的对手,也捍卫了自己大明精锐之师的威名。浑河两岸,南北大营,在这片并不算广阔的战场上,竟堆积了近两万具尸体;这座浮桥,也将成为女真人永远的痛。 此役,明军仅有不足二百名川军突围南下,秦良玉、秦民屏、戚辽、窦十三,战争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等待他们的,将是更为严酷的一场恶战…… 第五章 往事(一) 戚辽讲完浑河之战,天已经暗了下来,街上之人行色匆匆,他们要在宵禁之前赶回家去或是出城。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里,京城对大多数普通老百姓来说只是营生之所,他们对天子脚下的这片皇城根儿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行商坐贾,不外乎是。 “不想浑河之战惨烈至此,川军浙军,不愧为我大明精锐之师!”袁崇焕昂起头,没有让戚辽看见自己眼中闪动着的泪光。戚辽讲的不算太精彩,很多地方都是断断续续的回忆,可每一句话,每一次战斗,都是他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不用太多声情并茂评话大书,不用太多声泪俱下添油加醋,他所做的,仅仅是把那一次战争复述出来,就已足够。 “店家,拿酒来!”袁崇焕突然想祭奠一下那些战死的英灵们,可店家说,现在宵禁的早,铺子很快就要打烊,一个劲儿的向二人抱歉。 “我们换个地儿吧。”袁崇焕付了钱,在戚辽肩头拍了一下,离开了铺子。 袁崇焕的住处跟戚辽离得不远,都在德胜门内新街口,只隔了七八户人家。袁崇焕是新晋的六品京官,住的是一处小四合院,戚辽孤身一人刚到京城,没什么行李,于是租了一处房子,房东是一对孤老,两个儿子先后死在辽东战场,因此直把戚辽当成干儿子,对他很是照顾。戚辽见二老日子过得清苦,就把身上仅有的二两银子给了他们。当时朝廷的财政状况很不好,即便北京城里穷人也是满街跑,像二老这样两个儿子都为国捐躯的军烈属,朝廷也只给了一点可怜兮兮的抚恤钱,亏得房东大爷是新街口一带著名的风筝艺人,每年开春,他都会拿着冬天做得几十个纸风筝去前门那儿卖,二两银子对普通人家来说已不算一笔小钱,足够三人开销大半年。 戚辽不愿打扰袁崇焕的家人,因此把他带到了自己的住处,房东大爷扎了一辈子风筝,眼睛尖,一抬头就瞧见了袁崇焕斗篷下面的官靴,却只是抬了下头,自顾自继续摆弄着竹篾子。 “好一处清净院落,戚兄弟真会挑地方。”袁崇焕的目光在满地的风筝碎件上扫过,也没有去打扰房东大爷,径直走到墙角边那棵桃树前,喃喃道,“我老家广东,每到开春,满山遍野都是桃花;桃花开,也正是风筝上天的时节……你是二月里生的吧?” 戚辽点点头,他是白羊座的,出生在春天,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在这个遥远的时空回忆儿时的记忆是一件很奇妙的事,院子里的那棵桃树,让没有网络、也缺少娱乐的枯燥的活多了几分生趣和暖意。 “大人稍后,我去买些酒菜来。”袁崇焕是贵客,戚辽自然不敢怠慢。 “等等,回来!”袁崇焕喊住了他,摸出一小块碎银塞到他手里,低声道,“当差的都不容易——拿着,我还不至于穷到连祭奠将士们的酒钱都出不起。” 戚辽点点头,转身出门。营生营生,来到京城后,他终于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在辽东时,吃的是军粮拿的是军饷,闲时进山打猎,偶尔还能从流匪和女真人那儿抢点东西;可到了京城,像他这样没有手艺也捞不到油水的底层小吏,就只能靠那点微薄的薪俸来度日。 袁崇焕站在桃树前,节气未到,枝杈光秃秃的,整棵树就这么歪歪斜斜的长在墙根处,似靠非靠,似倒非倒,也不敢往墙外探出头去,于是变得越来越胖。 “专权……”袁崇焕伸手往桃枝上弹了一记,耳旁又回响起熊廷弼的叮咛。熊廷弼说得没错,整个辽东,现在应该说只剩下半个辽西走廊,民风悍勇、客军众多,若不专权,根本不可能将所有军队纳入统一指挥下,各路人马各个总兵各自为战的结果就是被各个击破。袁应泰和熊廷弼都是能员,可临阵用兵皆非二人所长:袁应泰的长项是水利屯垦,熊廷弼则是个大管家,能做事却不会做人,加上脾气大得罪人多,旁边还有个只会夸夸其谈的王化贞,岂有不败之理! “想这些是不是有些早了?”袁崇焕摇了摇头,自己不过是小小的职方司主事,又没有带兵的资历,顶多被派往山海关参赞军务,这辽东大局,几时又轮得到自己说话。 没过多久,戚辽提着一筐酒菜推门而入,本想喊二老一块儿吃,见房东大爷收拾了风筝回屋去了,便搬来一张矮桌两张小凳摆在桃树下,将找回来的零钱还给袁崇焕,道:“天快黑了,买不到整桌的酒菜,大人将就些,来尝尝京城的小吃。” 袁崇焕瞅了眼手中那把铜钱,又摆到戚辽面前,笑道:“可真是个实在人,留着吧,给二老添置些春衣——桃花开时,人也容易得病。早就听说京城小吃是一绝,来来,尝尝尝尝。” “恩。”戚辽老老实实收了铜钱,将酒菜铺开,又取来一只小碗,将一壶灰色的水浆倒进碗里,推到袁崇焕面前,不动声色道,“大人,可别小看了这一碗豆汁儿,能喝得下的,那才算地道的京城人氏。” “豆汁儿?我只吃过豆浆豆花豆腐豆腐皮,倒没听说还有个——豆汁儿。”袁崇焕也是心细之人,抬头瞧了戚辽一眼,倒不是怕他下毒,纯粹是好奇使然,见戚辽神色如常,便端起小碗,放倒面前嗅了一把,只觉一股子怪味扑鼻而来,便犹豫了,再次打量着这碗浆汤一样的东西…… 戚辽像没事人一样替他夹了些菜,道:“气味有些刺,一会儿吃点菜就好……” 袁崇焕这才放下心来,将信将疑的把碗挪到嘴边,“咕咚”喝了一大口…… “咳……咳……”一通猛咳后,袁崇焕这才喘了口大气,抬起头,脸都绿了。 戚辽强忍住笑,故作镇定道:“我头一回喝,也跟大人一般生吞下肚……” “你小子,这不就是泔水嘛!”袁崇焕哈了口气,又吃了一大口菜,这才平复过来,大笑当场。 第五章 往事(二) 其实戚辽并不是突发奇想要去戏弄袁崇焕,两人毕竟算是上下级,他也不是轻薄戏谑之人,只不过在买酒菜时突然想到,刚去北镇抚司衙门报到时那些锦衣卫兄弟们用豆汁儿开自己的玩笑,便顺手要了一罐,不想一碗“泔水”却拉近了他与袁崇焕之间的距离——袁崇焕非但没有介意,反而连连说这东西味道独特让人回味无穷。在祭奠完浑河一役战死的川浙两军将士后,两人就边吃边聊,不觉天已全黑。 正月里的晚上寒风刺骨,吃完后,袁崇焕便随戚辽来到房中。戚辽的房间里没什么摆设,一张床、一个柜、一副桌椅,最惹眼的便是墙上那张从女真人手里缴来的铁弓。袁崇焕走上前,从墙上取下铁弓,二指钩住弓弦,用力一拉,竟是纹丝不动,果然吃劲。 “看到这把弓,我就会想起那些在辽东浴血疆场的将士们,大丈夫矢志报国,所求者,便是马革裹尸、以身殉国——悲哉,壮哉!对了,你那兄弟窦十三,怎么没一起回来?”袁崇焕捧着铁弓,喃喃自语。 戚辽扭头望向窗外,仿佛又回到了战火弥漫的辽东,缓缓道:“我们随秦良玉将军回到辽阳后不久,努尔哈赤就带八旗大军渡河南下,那一仗,打得比浑河还要惨烈……” 突围回到辽阳后,由于斥候和亲兵队长身份的特殊性,戚辽和窦十三例行公事的被带去做了一番询问,在核实二人并非投敌归来的奸细后,才安排他们进城休息。戚辽倒不在意这些,隔离审查,在任何朝代都是一样的,可窦十三却差点在军法处闹出乱子来——这胖子看不惯军法官狐假虎威拿着鸡毛当令箭的神气样儿,尽管被卸了兵器,还是一脚将做笔录的案桌踹翻,只用一只手就把牛皮哄哄的军法官举了起来,一把扔到墙角。若非秦民屏和戚辽及时赶到,只怕那几个军法官和文书都会被他揍去半条命。 “什么东西!”窦十三扛着狼牙棒大摇大摆的从军法处走出来,由于所属浙军已全军覆没,在秦良玉的要求下,两人和其它几百名陆续从北边战场上逃回来的残兵一起被安置到川军营中。此时辽阳城外的川军只剩下不足千人,这些败军被打散建制后分别被编入川军各队补充缺额;有秦良玉秦民屏姐弟俩坐镇,这些散兵游勇一个个被收拾得服服帖帖,没人敢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戚辽与其它十几名斥候组成了新的斥候队,带头的还是老兵头;窦十三在浑河一战中杀敌无数,一下被提拔为百夫长,那些没人敢要的兵痞浑人统统被编入他麾下,若非穿着明军装束,这百来号凶神恶煞般的壮汉随便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当成山贼悍匪,而他们的驻地,则被安排在了辽阳城西北的一片荒坟边。 一拨接一拨的斥候从辽阳投北而去,从沈阳浑河退下来的人马则一律就地休整。窦十三有了自己的队伍,戚辽却没接到新的任务,趁着这难得的空闲,他决定去城中探望一个人。 辽东巡抚衙门是辽阳城中最为繁忙的地方,整个辽东与粮饷辎重、车马火炮、流民安置、纠察执法相关的政令军务全都要从这里发往各地,如果说经略管的是打仗,那么所有与打仗相关的事务便都归巡抚管,单单是流民安置和余部整编这两项,就已经让巡抚衙门上上下下几十名大小官吏忙的焦头烂额。 刘子春是巡抚衙门里的一名普通文书,也是十几名文书中仅有的辽东本地人。辽东是当兵的天下,极少有读书人愿意冒着兵祸和苦寒出关来此,偏偏辽东军队众多事务庞杂,所以不论是经略衙门还是巡抚衙门,除了跟随大员们一同前来的师爷秀才,里头最缺的就是能够识文断字、计算粮草军饷的文书。经略袁应泰和巡抚张铨一到任,就以优厚的条件在辽阳等地广召读书人用来处理军务。 刘子春是家中独子,出生在正月里,此时刚满十八岁,家里几代都是读书人,父亲是抚顺城中的私塾先生。刘子春自幼身子就弱,虽然没得过什么大病,却总给人风吹跌到之感。由于家境贫寒,大半年前,为了安葬病逝的父亲,刘子春不得已向城中大户借钱。那大户见刘子春年幼文弱,便在灵堂上发难,肆意折辱刘子春。刘子春虽是书生,性子却极为刚烈,不堪在老父灵前受此大辱,一怒之下便要当堂自尽,却被及时赶到的戚辽和窦十三拦住。 抚顺地处沈阳与后金都城赫图阿拉之间,是明朝在辽东与东北各族重要的贸易据点,早在三年前,为了掠夺物资缓解境内灾荒,努尔哈赤就已率大军突袭此地,并一举攻破抚顺、清河二城,招降李永芳。努尔哈赤打下抚顺后并没有派兵驻守,只是毁城而去,打开了掠夺辽东的要道,抚顺也从此成为三不管之地。 三不管有三不管的好处,由于地处要冲,抚顺依旧是各路商人行商走货的集散地,仅仅几个月,抚顺就成了亡命之徒与暴发户的乐土,只要你拳头硬、刀子快、胆子大、心够黑,就能在这里站住脚。正是出于闯荡一番的心思,为生计所迫的戚辽和窦十三才铤而走险前往抚顺讨生活,也在那里结识了刘子春。 刘子春父亲去世的时候,戚辽和窦十三刚好弄了批海货在抚顺出手,兄弟俩本打算弄点儿好吃的去孝敬孝敬刘老先生,得到的却是刘子春借钱葬父的消息。两人赶到灵堂时,刘子春已哭红了眼咆哮着准备撞柱去死,戚辽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抓住,窦十三更是一不做二不休抡起一张椅子就把债主的脑袋砸开了花。 与债主同来的还有十几个彪形大汉,一看两人动手,便纷纷拔出刀来要把他们当场收拾掉。戚辽出身军人世家,从小习武,与窦十三都是打群架走买卖见过世面的人,虽没杀过人,却不是一般的稚子棒槌,眼见没了退路,大喊一声“杀”,亮出短刀,带着窦十三一把扎进大汉堆里。 第五章 往事(三) 那群大汉万万没想到这两个少年竟敢抢先动手,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只一个照面就被放倒三人,而且统统是一击毙命,不由胆怯三分,护着重伤没死的债主缓缓退出了灵堂。由于债主在抚顺势力很大,又有官府背景,所以三人不敢多加停留,在郊外匆匆安葬了刘子春的父亲后便收拾细软连夜南下,不想在路上还是遭到债主派出之人的追杀。几场恶斗之后,兄弟三人终于摆脱追击来到沈阳。 抚顺被废弃后,沈阳就成了整个辽河流域的屏障,不想才到城前,眼尖的戚辽就发现城门口告示牌上贴着的赫然便是三兄弟的通缉令。打听之后才知道,沈阳城负责缉盗的官员正是那债主的亲戚!沈阳呆不了,三兄弟只好继续南下,一路有惊无险的来到辽阳。 戚辽觉得窦十三长得太扎眼,于是把他留在城外,自己带着刘子春进城打探消息。一路上,两人边走边合计,觉得做买卖走私活有一顿没一顿朝不保夕究竟不是长久之计,况且通缉令还没撤,抛头露面风险也太大,想要安生立命,终得找个正经的活儿来做。正商量间,两人突然看见衙门前头贴着招收文书的告示,刘子春灵机一动,说是与其这样悬着,不如去试试。戚辽一想也是,刘子春不会打架不敢杀人身子又弱,若能进衙门当差,谁还敢欺负到兄弟三人头上来,于是就在外头等着,让刘子春进去试试。 不到半个时辰,刘子春便兴高采烈的从衙门里跑出来,说是自己还没使出全部学问就被录用,当的还是巡抚大人身边的文书,而且当场给了两吊钱一袋米!戚辽大喜,只要能让刘子春安顿下来,他与窦十三便没了后顾之忧。刘子春笑着说大哥你家祖上叔伯全是当兵的,何不去从军? 两人回到城外,把两件事对窦十三一说,没想到窦十三当场叫好,说什么当兵吃粮天经地义,穿上军装,难不成那帮狗日的还敢冲进军营讨债杀人不成?戚辽却认为此事不该操之过急,辽阳城外驻军众多,而且来自不同地方——混江湖,有个好老大才能上位;当兵,同样要找支靠谱的队伍才投。 于是,刘子春去衙门报到后,两人趁身上还有些钱,便花了几天时间在城外转悠,将辽阳城周围的驻军情况摸的一清二楚,最后才决定投奔军纪和声望都不错、且由名将陈策统领的浙军。 不论是那支客军,被派到辽东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招募一些当地壮士来充当兵头,戚辽与窦十三,一个能骑善射识文断字,一个力大无穷勇武过人,很快就被浙军录用。在军营里呆了一阵后,戚辽才知道自己所谓的“远房叔叔”戚金也在这支浙军中,不过他没去找戚金,他不想被别人看成是靠关系才混进军营。 此后的几个月里,戚辽和窦十三就成了明军中的一名普通小兵。当时正值熊廷弼第二次出镇辽东的最后几个月,在这位人称“熊蛮子”的经略使的大力整顿下,整个辽东面貌焕然一新,各路人马都会被派出去巡守辽东各地,一方面熟悉环境提升士气,一方面震慑后金使之不敢轻举妄动。拉出去练了几回后,戚辽被老兵头选中当上了斥候,窦十三当斥候不成,转而成了戚金的亲兵。 不久,在位四十八年的万历皇帝病故,继位的泰昌皇帝也在一个月后去世,年轻而酷爱木工的太子朱由校成了大明朝在这一年里的第三位皇帝。帝位的更迭直接导致朝廷党争加剧,素来不与魏忠贤等阉党为伍且在任上得罪众多同僚的熊廷弼自然没能幸免,被人弹劾在辽东只守不战,坐失战机。 同年九月,熊廷弼被罢职;十月,治水名臣袁应泰取代熊廷弼成为新任辽东经略。 “一入公门岁月催,我刘子春终于活着出来了!”巡抚衙门口,刘子春狠狠打了个哈欠,三天,整整三天,他才把手头的活儿干完,困、疲倦、饿,已是不成人形。 “老三!”戚辽快步上前,在他肩头拍了一记,再一捏,道,“日,怎么又瘦了!” “大哥啊……”一看是戚辽,刘子春哭丧着脸几乎要一头栽进他怀里,“这衙门可不是人呆的地方啊!” 戚辽上下打量他一番,坏笑道:“不错啊,长胡子了,像个爷们儿;走,找个地儿吃一顿去。” “噔噔噔噔!”戚辽几乎是拖着刘子春上了酒楼——他从后金军尸体上扒了不少财物,这才找了辽阳城最大的酒楼,将刘子春往座位上一按,大声吆喝道:“小二,摆一桌,酒菜拣好的上!” 刘子春看了看周围,低声道:“大哥,你发达了啊,来这地方上一桌,那可是兄弟我一个月的薪俸啊!” 戚辽道:“今天你只管放开肚子吃——衙门里很忙吗,咋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刘子春端起茶壶倒了碗茶,“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喘了口气,这才摇头道:“这衙门里的活儿也不是人干的啊,你知道那案卷文书有多高吗?”他伸出手,举到头顶,比划了一下,道,“就这么高,三天三夜啊,八个人,连撒泡尿都不行!” 当了半年斥候,戚辽对军务已相当熟悉,心思也细密起来,自然明白刘子春要处理的都是些什么。可他没有说,他知道自己这个兄弟是个爱发牢骚的主,你可以让他不吃饭,但绝对不能让他不说话。 第五章 往事(四) 酒菜陆陆续续上来,刘子春东插一筷,西插一筷,每道菜都尝过一次后,便开始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几天前,就是巡抚大人从镇远楼回来后不久,川军浙军在浑河血战的消息便传了开来,我听说秦良玉秦将军还亲自带了几百人杀去浑河救人,可有这回事?” 戚辽点点头,自顾自拎起一只猪蹄啃了起来,没有打断他。在他所处的那个时空,猪肉已经成了人们最奢侈的食物。 “这就对了!”刘子春一拍大腿,像个说书先生一样架起一条腿,拿着筷子在酒碗边上一敲,继续道,“你可知这秦将军是什么人吗?那可是大名鼎鼎威震西南的川军女将啊,麾下三千白杆兵,二十年就在播州把杨应龙那狗杂种打得落花流水;那时她多大,二十出头啊!你想想,咱们这儿二十出头的姐们儿都在抱娃娃呢,她已经带兵上阵杀敌去了,人跟人还真是不能比。有人就要问了,这秦将军二十年前是巾帼不让须眉,二十年后,她都四十多了,还能跟女真人干吗?你还别不信,人还就带了三百苗兵,硬是从几万女真人手里把兄弟给救了出来!不怕告诉你,川军的战报我可是一字一句看得清清楚楚,光是桥北一战,就写了几大张纸;还有那些战死将士的名单,那么厚,我一个人抄录。” 刘子春顿了顿,撕下一只鸡腿,塞进嘴里大口咀嚼着,末了,又喝了口茶,这才道,“这才是我头一天干得活儿,后头两天更不得了!沈阳丢了,浑河丢了,但那不是川浙两军的错,我敢说,自打辽东开战以来,我大明朝就没打过如此惨烈的仗!可为什么沈阳还是丢了?还有先前的抚顺、清河、开源、铁岭、萨尔浒,朝廷往辽东扔了多少钱粮兵马,为何总是一败再败,还一仗打得比一仗窝囊?” 戚辽把猪蹄啃完,抹了把嘴,他感到刘子春不光是在扯,他提到的很多东西,都是后世的史学家和历史爱好者津津乐道的——在与后金的对仗中,明军一而再再而三的吃败仗,但是为什么输,却是众说纷纭。 刘子春苦笑两声,道:“要都像川军那样打得只剩下几百人突围出来,我们这些文书倒也轻松了,你知道后面两天报上来的都是什么吗?真他娘的不说一肚子气,说了两肚子气!我给你算算——奉集堡、沈阳、浑河,前前后后六七路人马回来了,每路人马都不下数千人,最多的一路,李秉诚李总兵,竟带了一万多人大摇大摆的在城外扎营。我就奇怪了,从奉集堡去沈阳的路城比从辽阳北上足足少一半,三万精锐啊,女真人围沈阳的时候你们去哪儿了,打浑河的时候又去哪儿了?偏偏城丢了,川浙两军拼光了,你倒是不慌不忙带着人马来请功,三万人一仗没打见了女真人就跑还说什么相机而动全师而退,简直在放屁!” 戚辽叹了口气,刘子春说得这些他都知道,只不过有些实情别人不会写在战报里罢了。重组斥候游骑队的时候老兵头就曾私下里对自己说,沈阳已经丢了,辽东明军最精锐的川军和浙军也在浑河一战中全军覆没,李秉诚部的三万人马也在白塔铺被击溃,只剩下数千败军逃回奉集堡。不久,奉集堡也被后金军攻占,辽阳以北的各路明军几乎全都被后金军歼灭或击溃,丧失了这些机动部队后,辽阳便完全暴露在后金军的锋芒之下。更加不利的是,留在辽阳的万余守军大半是从河北山东征调而来,装备不足士气低落,根本经不起后金军的猛攻,所以那些陆续撤回的败军,其实是经略袁应泰和巡抚张铨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派出斥候招回来巩固辽阳城防的最后希望。这样一来,就等于明军主动放弃了辽阳外围的所有城堡要塞,集中兵力,将坚守辽东的希望寄托在了辽阳城防上。 “不失为权宜之计。”这是老兵头的最后一句话。 半个时辰后,刘子春终于发完了牢骚,志得意满的斜靠在椅子上,摸了摸被撑得圆滚滚的肚皮,笑眯眯道:“一分价钱一分货,这一顿吃得真是痛快!” “是骂得痛快吧?”一把熟悉的声音从旁响起,直把刘子春吓了一跳。戚辽循声望去,竟是那在浑河岸边有过一面之缘的黄脸军官。他可是锦衣卫啊,戚辽起身拱手,心头多了一丝不安。 黄脸军官斜了刘子春一眼,径直朝戚辽走来,淡淡道:“小兄弟,又见面了。” “大人请。”既然是锦衣卫而非军中人,戚辽便将“将军”改成了“大人”。 “鄙人姓黄,喊我六爷便是。”黄脸军官在二人中间坐下,倒了两杯酒,扭头望向刘子春,将一杯推到他跟前,道,“兄弟方才那一顿痛骂,可是把我大明在辽东的总兵副将参将游击上上下下刷了个遍啊,单是这份胆色,六爷我就要敬你一杯,请!” “这……”刘子春瞧了戚辽一眼,犹豫着不敢接杯。 戚辽也搞不明白黄六爷葫芦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只觉得他不像是个坏人,遂道:“六爷让你喝,你就喝,有胆骂人,怎么就没胆喝酒了?干了!” 刘子春倒也不是没担当之人,只不过没见过什么世面,被黄六爷不阴不阳的一句话给吓到了,这会儿听戚辽这么一说,便没了顾虑,抄起杯子说了声“干!”,一饮而尽。 “果然是爽快人。”黄六爷笑了笑,一口干掉杯中之酒,对二人道,“辽阳的数万人马,就算都是败军,也是我大明的兵将。有些话,开战之前说,那是扰乱军心,杀头的罪;留到战后说,那便是明察秋毫。” 戚辽与刘子春相视一眼,都觉得这话有些玄乎。 黄六爷夹起一片牛肉,闭上眼,细细咀嚼起来,末了,才睁眼道:“用不了多久你们就会明白;戚兄弟,我们还会再见的,告辞!” 黄六爷走了,留下兄弟俩在那里面面相觑。 “大哥,想不明白不如不想,吃,别浪费了!”刘子春推了他一把,继续猛吃。 “对,小兵一个小命一条,吃!” 第六章 守战(一) “这也许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了……”袁应泰站在北门城头,轻轻揭下连着斗篷的皮帽,伸出手,接了一捧雪花,分外清凉。辽阳城“周围二十二里二百九十五步,高三丈三尺,池深一丈五尺,周围二十四里二百八十五步,城门九”,是一座高大的砖石坚城。凭城远眺,辽阳四周一马平川,北面只有两道屏障,一道是太子河,一道是护城河,但是现在尚未开春,河面上坚冰依旧,后金骑兵很容易就能踏过冰河冲到城下,因此,袁应泰不得不发动数千士兵民夫沿河修筑工事,用来阻挡后金铁骑。 “这些工事挡不住女真人,只可惜这条护城河不能派上用处……”巡抚张铨一拳砸在箭垛上,拍起一片雪花。他一共发动了两拨人马轮班修筑工事,就是要在最短时间里在辽阳城外构筑一条临时防线。 袁应泰是治水能臣,他的注意力早就落在了护城河和不远处的太子河上——跟河道打了一辈子交道,如果最后一战吃亏在这上面,那也太对不起自己的名声了,绝不能坐以待毙! “窦十三!”一骑飞驰而至,在那片荒坟营地前勒定,大声叫唤。 “你窦爷在!”窦十三光着膀子从一座坟头后面钻出来,浑身湿漉漉的,刚冲了个冷水澡。 “总兵大人有令,命你部速速前往太子河王家渡!” “哪个总兵?去王家渡干啥?”窦十三一边擦胸毛,一边大声问道。 “李秉诚李总兵,奉经略使袁大人之命,命你等去王家渡挖河!” 传令兵走了,窦十三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道:“去你娘的李总兵,看见女真人屁都不敢放一个,这会儿居然骑到窦爷我头上来了,也不照照自己是什么货色!” 骂归骂,命令却不能不执行,没过多久,窦十三就领着百来个穷凶极恶的壮汉来到王家渡。他们的任务很简单,就是在王家渡和护城河之间挖一条渠,等别的士兵和民夫把两头坚冰凿开后,将太子河的水引入枯水的护城河,在辽阳城外形成一道天然防线,阻止后金骑兵直扑城下。 这次发动上万人的引水护城行动由经略袁应泰亲自指挥,脱下官服换上短袄来到工地上的袁应泰活脱脱变了一个人,不再顾虑求全,不再硬着头皮说话,几张图纸、几道命令,就把工程的前前后后方方面面规划得清清楚楚——袁应泰知道,这可能是自己生平最后一次开渠挖河、最后一次与水利打交道;在寒冷的辽东,他要向那些平日里看不起自己的骄兵悍将们亮出真本事! “叮咚叮,叮咚叮!”一块块坚冰在重锤和铁锹下被凿开。兵贵神速,为了能够抢在后金军到来之前完成开渠引水工程,除了轮班的兵丁民夫,辽阳城里数百名囚徒也全都被拉到了冰天雪地中,放风和减免刑期的诱惑使得这些犯人干劲十足,而监视他们的,正是窦十三的百人队。 窦十三光着膀子扎在工地上,满身大汗,他和他的兄弟带着一干囚徒负责的是最艰难的一段旱地——如果结冰的河面尚能开砸,那么脚下这片由冻土和冰渣混合而成的土地简直让他们伤透了脑筋,很多地方一锤子下去只溅起几块土,大部分在牢房里被关得没了气力的囚徒根本挖不动。窦十三没有办法,把百十个弟兄分成三拨,囚徒分成两拨,然后划出一截准备开凿的渠段,两头各一拨人带头凿开最坚硬的冻土,囚徒们则跟在后面挖深挖宽,剩下一拨兄弟轮班休息同时监视囚徒。 袁应泰对工程进度十分重视,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派出几拨人马前往各处探察,甚至亲自前往;每一次,窦十三负责的渠段总能看见一帮大汉在不远处敞着肚子吹牛休息,可进度却是所有工地中最快的。袁应泰为了鼓舞士气,还特地派人炖了几十斤牛肉前去犒劳窦十三一伙人,还把窦十三分批轮班的办法推广到别的工段。所谓分批轮班,不过是窦十三的心血来潮,他觉得自己那班弟兄的力气是要留着杀女真人的,岂能白白浪费在开渠挖地这等小事上,上头还让他监视那些囚徒,那多少得留出一些人来吧?囚徒的命本就不值钱,就让他们没日没夜的跟在兄弟们屁股后面干着好了。 经过两天两夜轮班不歇的赶工,一条从太子河到辽阳护城河的水渠终于成形,水渠两头仍然用沙包和大石块堵着,只待袁应泰一声令下,窦十三他们就会将沙石扒开,放太子河水进来。 “终于完工了!”袁应泰抹了把汗,长长的出了口气。斥候回报,后金大军已经在浑河南岸集结休整完毕,眼看着就要南下,这条渠,修成得正是时候! “大人,京城来人了!”一名小吏匆匆赶来,喘着大气道。 “回去让他们等等,待渠水贯通,我便回去。”袁应泰头也不回,随口答道。 “大人,是北镇抚司的人,好像还有一位——公公……”小吏凑近了些,小心翼翼的补充了一句。 “北镇抚司?公公?”袁应泰这才收回心神,皱起眉头思量起来:才几天功夫,我的奏折都还没来得及上,难道沈阳失陷浑河战败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京城,还惊动了宫里?内阁和兵部没有派人来,来得却是锦衣卫和宫里的人,莫非是想临阵问罪? “大人,前前后后都准备好了,就等您下令开渠!” “开渠,对,开渠!开渠才是大事!就算今天是我袁应泰最后一天当这辽东经略,也要把这条渠挖完,让太子河的水流进护城河,为坚守辽阳城尽最后一点力!”袁应泰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竟不去理会那小吏,径直走到水渠和护城河的接口处,几步跃上沙石坝,朗声道,“兄弟们受累了,开渠!” 第六章 守战(二) “大人,您还是赶紧回去吧!”小吏一个劲的劝说着,心急如焚,毕竟北镇抚司和宫里的人谁都得罪不起,更何况现在朝中风头最劲的还是权宦魏忠贤。 “开——渠!”伴着工头一声长长的吆喝,窦十三手中大锤重重落下!只片刻,滚滚太子河水便夹带着大块沙石冲过渠门,沿着水渠奔流而下,咆哮着注入了几近干涸的护城河中。 “渠成了……”袁应泰闭上眼睛,终于松了一口气。治水造田是他毕生的心愿,今天,他终于把心愿实现在了辽东任上,这条渠,战时能够用来阻敌,一旦战事结束,就能用来灌溉大片良田。望着脚下滚滚而去的渠水,袁应泰笑了——打仗他不行,这条渠,就当是送给辽东军民最后的礼物。 “走,回城!”袁应泰跳下沙石坝,搓了搓手——不就是锦衣卫和几个太监吗,怕得谁来! 镇远楼上,袁应泰来不及换朝服,便风尘仆仆的走进正厅去见从京城来的几位“上差”。 “袁大人这身打扮,不认得的人,还以为您是往关外走私活做买卖的呢!”说话的是个浓眉大眼、面白如玉的中年男子。 只一眼,袁应泰便认定此人是从宫里来的太监,至于是司礼监还是东厂的人,暂时还没法得知。 “刘公公可是千里迢迢特地从京城赶来探望袁大人您的啊!您瞧这天还没开春,一路上可没少吃苦。”没等袁应泰开口,刘公公身边的小太监便开始叫苦,眉眼间尽是阿谀之色。 “小人!”袁应泰暗骂一句,立刻换上一副诚惶诚恐的面容,连连向刘公公赔罪请安。读书人骨子里都有傲气,袁应泰也不例外,如果说血战沙场的武人还值得敬重一把,那么这些身体残缺只会围着皇帝转的阉人在他们眼里便是无比低贱的小丑;偏偏这些小丑还得罪不得,只能好言好语的伺候着。 袁应泰注意到,刘公公身旁那位小胡子武官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从神情身板来看,此人应该就是同来的北镇抚司官员,而且职位还不低,而巡抚张铨则是面无表情的坐在一旁。 刘公公一抬手,整个正厅里顿时安静下来,小太监很识趣的从正厅退了出去,剩下来的四个人,两个是地方大员,两个是朝廷的人,确切说是宫里的人,从架势看,定是有什么重大旨意要宣布。小太监路过袁应泰身边时笑了笑,气氛变得有些怪异:刘公公坐在正中,小胡子武官站在一侧,张铨坐在另一侧,却没有让袁应泰入座,倒像是在审问犯人,把这位堂堂辽东经略晾在当场。 “客套话就不用说了,今儿个来,也就是来探望下二位大人,顺道看看这仗打得怎么样了。”刘公公的话说得很客气,却让袁应泰和张铨二人感到一丝寒意——太监,总是陪着笑脸要人命。 “果然是来兴师问罪的……”袁应泰定了定神,渠修完了,护城河水满了,死守辽阳城的各项准备差不多都已完成,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即便此时被问罪下狱,也已没了牵挂。 一旁的巡抚张铨倒不觉得他们是来拿人的,只不过丢了沈阳再败浑河,对上头的确不好交待。作为巡抚,张铨想的是如何把后金的实际威胁说得更严重些,把如何死守辽阳说得更艰难些…… “回公公的话,沈阳已经沦陷,浑河防线失守,川浙两军血战殉国,几无生还……”袁应泰回答得很坦然,只是在说到浑河一战时嗓子有些发哑。 “这些,公公都知道了。”小胡子武官开口了,声音不大,不带一点地方腔,标准的官话。 袁应泰看了他一眼,又望向刘公公,嘴角一动,却没有开口——在摸清对方的来意之前,说太多话,反而容易落下把柄,不如静观其变。 “打仗,不容易啊!”刘公公喝了口热茶,像是在自言自语,“春寒料峭,我听说不少从中原出关之人在这个时节里会冻掉指头,不知是真是假。” “确有其事。”袁应泰回答的也很干脆。 “田大人。”刘公公转向小胡子武官。 “末将在。” “方才进城的时候,你可曾看见……那么多民夫兵丁在城外干活啊?” “确有其事。”小胡子武官回答的也很干脆。 “敢问袁大人,您就不怕他们冻掉指头吗?”刘公公重新望向袁应泰,故作不解道。 袁应泰这才把开渠引水的缘由经过扼要讲了一遍,末了,才道:“女真人都是骑兵,想要不让他们靠近辽阳凭城据守,就只有靠洪水阻隔,日久无粮,他们自会退兵。” “原来如此……”刘公公若有所思道。 “辽东十几万大军,竟然要靠一条小小的护城河来守城,哼!”小胡子武官嘟囔了一句,正好让在场所有人听到。张铨眉角一挑,恨不能冲上去给他两个巴掌——地方大员、前线将官,他们怕的并非吃败仗,而是有小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挑拨离间! “公公!”张铨是耿直性子,自然不愿就这样被人莫名其妙的在背后捅一刀,见袁应泰不做声,当即起身,瞪了小胡子武官一眼,向刘公公一拱手,开口就要争辩。 “呵呵,呵呵呵,张大人少安毋躁嘛,打仗艰难,我是知道的。”刘公公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和颜悦色道,“我们又不是内阁和兵部的人,打仗的事,我们不懂,也管不了嘛!” 张铨往鼻孔里出了口气,忿忿坐下。袁应泰仍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似乎发生的事情与自己没什么关系,心里却道:“且看你们一个红脸一个黑脸唱戏到几时。” 刘公公见局面有些僵,又道:“听袁大人方才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这条渠开得好,必须要开——固若金汤嘛,没有河,这城又岂能长久!田大人,你说是不是?” “公公说得是,袁大人是治水名臣,别的不说,应付应付这开渠引水之事,那还是绰绰有余的。”小胡子武官不冷不热的顺着往下说,言下之意,袁应泰干别的都不行,就只剩下了治水修渠这点能耐。 张铨怒了,强忍住没有发作;袁应泰却只是淡淡一笑不可置否。 第六章 守战(三) “二位大人,不瞒你们说,我这儿可是有些担心啊……”刘公公向二人报以一个漂亮的微笑,道,“当初熊廷弼夸下海口说什么三方并进三年治辽,可到任后呢,严刑峻法打压同僚,不但没能从女真人手里夺回一座城池,还惹得民怨沸腾,朝廷这才顺从民意让他去职;二位大人到任以来招募流民屯垦荒田引水修渠做了不少实事,朝廷都知道,皇上也都看在眼里,这次回去,我都会据实禀报。” “公公言重了。”袁应泰拱手施礼,知道刘公公的话还没说完。 “我也知道,做事难,在辽东做事更难。凭心而论,熊廷弼倒是把辽东打理得不错,哪个官员在任上不会得罪同僚,哪个官员能一辈子不被人弹劾?皇上是圣君,又岂会偏听一家之言?二位想过没有,熊廷弼为何干得好好的就突然被罢官了呢?”刘公公扫了二人一眼,突然把话停下。 “下官愚钝,还请公公明示。” “你们都是饱学之士,连你们都自称愚钝,还有谁能辅佐皇上中兴我大明啊?”刘公公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建州女真一直是我大明的心腹之患,抚顺、清河、萨尔浒,开原、铁岭,现在又是沈阳,大半个辽东就这么一点点拱手让人,每念及此,皇上都是食无味、寝难安啊……” “二位有所不知,当今皇上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少年英主,皇上压根儿就不怕女真人,打仗算什么,朝廷有的是钱粮火器——今儿不妨跟二位交个底,皇上最恨的不是吃败仗,胜败乃兵家常事嘛;皇上最恨的是能打却不敢打,能攻出去偏偏死守不放!熊廷弼正是因为这个,才惹恼了皇上,丢了官!”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袁应泰和张铨总算明白了两人的来意——什么皇上不怕女真人、朝廷有的是钱粮、熊廷弼死守才被免职,统统都是屁话,皇帝不放心辽东战事,这才他们被打发来“督战”,眼下不是连丢沈阳浑河吗?不要紧,他们正好赶在这个时候现身,就是估摸着后金军攻不下坚固的辽阳城,后金一退兵,袁应泰和张铨顶多是功过相抵不予追究,他们却能捞到这“督战”之功,在辽东转一圈然后回去领赏;虽然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不是魏忠贤的人,但“捞功”这一点却勿庸置疑。 清楚了对方的来意,袁应泰这才试探了一句:“公公的意思是——出战?” “哪有哪有,我可没这么说啊!”刘公公连连摆手,一脸无辜的神情,“我只不过是不想让二位大人被小人进了谗言,触了皇上的霉头,那时就算我想帮,怕也无能为力了。” “公公的意思是——坚守不战?”袁应泰继续装傻。 “啊呀呀,我的袁大人啊,你怎么就这么……不明白呢,咳!”刘公公“急”的直跺脚。 “袁大人,您才是堂堂的辽东经略,辽阳城下的大军都归您指挥,您要是还不明白,这仗可就真没法打了!”小胡子武官把语气放重了些,他岂不知袁应泰在装傻。 “知或不知,还不是凭二位上差的一句话!”张铨也把语气放重了些,硬梆梆的顶了回去。 “张大人,说话留神了!”小胡子武官盯着张铨,一只手已按在了刀把上。 “呵呵呵!”刘公公站了起来,盯着张铨,不急不缓道,“张大人的意思是战,还是守?” 张铨扫了袁应泰一眼,斩钉截铁道:“凭坚城、用大炮——守!” “啊……我倒是没有猜错。”刘公公望向袁应泰,笑眯眯道,“袁大人的意思呢?” 六道目光齐刷刷落在袁应泰身上——最后表态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说来滑稽,像这等决定辽东守军战略攻守的会议,居然没有一名高级将领参与,战争也似乎成了臣子宦官捞取功绩的砝码。刘公公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要出战,一战击退后金军,甚至沈阳,这样就能皆大欢喜的回京复命;事实却是,辽阳城内外的五六万大军基本都是从各个战场上撤退拼凑起来的人马,不但找不出能与川浙两军匹敌的劲旅,而且大多数兵将都曾被后金军杀得丢盔弃甲。这样的军队,守城勉强能够一用,想要击败士气正旺的后金军,就连衙门里的文书都知道那是痴人说梦。 如果拒绝呢?得罪了锦衣卫和太监的下场,逼着眼睛都能想到。袁应泰犹豫了,开始给自己找理由:后金军远道而来,又经过了沈阳、浑河两场血战,其伤亡当有两万之数,几乎是八旗主力的三成有余,努尔哈赤能够集结起来进攻辽阳的不过是三四万骑兵,而本方既有坚城、兵力上也占优,为何不能凭城一战? 时间在流逝,张铨焦急的望着袁应泰,小胡子武官也不时用凌厉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唯有刘公公,继续悠然自得的喝着暖茶,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 “袁大人,再不做决断,女真人可就要杀到城下了啊!”小胡子武官很合时宜的提醒着他。 “下官以为——”袁应泰昂起头,目光依次扫过三人,缓缓道,“当可一战!” “袁大人,你!”张铨怒不可遏,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袁大人不愧为我大明的肱骨之臣啊!”刘公公笑了,小胡子武官的手也松开了。 袁应泰苦笑还礼,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拼凑出一支像样的大军了。 第六章 守战(四) “什么,要出城迎战?”望着大街上一队一队往城外开拔的士兵,秦民屏不明白两位大人和那些总兵们怎么会做出这样大胆而冒险的决定。由于不属于任何一位总兵治下,又没有过硬的背景,刚刚整编完毕的秦良玉秦民屏所部川军很自然的被划入了预备队,没有跟随主力出城,负责支援东城守军。 不远处的东门内侧,戚辽和老兵头并肩而立,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个中缘由,却仍做出一脸茫然的神情。 老兵头拔下根只剩半截的胡须,吹了口气,道:“你没看见,今早京城里来人了吗?” 戚辽摸了摸肩头铁弓,问道:“难道朝廷的人不明白出城就是送死?” 老兵头道:“傻小子,城中各路人马几时开始出城?不就在京城的人来了之后吗?可见二位大人原本是想坚守,后来才改的主意。出战,不过是赌一把,赢了便是天大的功劳,这才不会白跑一趟。” “辽阳守得住吗?”戚辽没头没脑的多问了一句。 “问这种话,是要杀头的!”老兵头没有回答,撇了撇嘴道,“川军留在城里也好,省得出去白白送死!” 戚辽心下一沉,似乎把握到了什么,嘴角一动,没有说出来。 在袁应泰的亲自督促下,沿着护城河内外的防御工事已全部完工,窦十三和他的队伍又有了新的任务——守卫太子河与水渠的接口处,避免后金军绕道城东截断太子河水源放干护城河水。窦十三兴致勃勃的接受了这个任务,他不喜欢听命于那些牛皮哄哄的军官,曾有几个兵痞悍徒妄图挑战他的地位,结果被他一招一个收拾得服服帖帖。修完水渠后,他又多了几十个手下,都是那些表现好而被特许充军的身强力壮的囚徒。这些人清一色山贼悍匪出身,有的还曾是辽东道上赫赫有名的响马,可窦十三不管这些,在他的队伍里,只要你打不过他,就得安分守己当孙子。不过窦十三生性豪爽又不偏私,很快博得了兄弟们的认可,从此成了这支队伍里说一不二的带头老大。 窦十三将人马扎营在引水渠口边的一处小山丘边上,背风向河,正好卡在进出水闸的要道前,只不过这半个时辰里在水闸前巡视的不是窦十三和他的兄弟们,而是京城北镇抚司的五当家——田尔耕。 涛声隆隆,太子河水从水坝汹涌而出,沿着渠道在田尔耕脚下奔流而过,望辽阳而去。 “七爷好兴致,一个人在这儿吹风赏景。”一把熟悉的声音在田尔耕身后响起,正是黄六爷。 “原来是老六啊,来来,坝下不知坝上美,这边风光独好……”田尔耕报以一个热情的微笑,两手叉腰站在水坝上,指着前方滚滚洪流道,“袁大人引水护城这一手,的确高招!” “再高,也高不过七爷你临阵换刀啊!”黄六爷,本名黄大川,乃是北镇抚司的六当家,人称六爷。 田尔耕岂不知黄大川言下之意,叹了口气道:“临阵换刀,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黄大川一脚踏在脚下的碎冰上,突然问道:“是宫里对辽东不放心,还是二爷对我不放心?” 田尔耕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直接,一时想不好措词,轻咳两声,道:“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黄大川冷哼一声,道:“老五,有些话我也不怕跟你明说,兄弟归兄弟,可每位兄弟管一片地儿那是多少年来的规矩,老六我人还在辽东,还没死,二爷就把五哥你派来,这又做何解释?” “老六你也莫动气,二哥有二哥的难处啊——”田尔耕拍拍黄大川的肩膀,他口中的二哥,便是北镇抚司的实际掌权人、二当家许显纯。此时魏忠贤刚刚得势不久,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许显纯很快便觉察到这是一棵可以仰仗的大树,遂带着田尔耕投入魏党门下;与田尔耕同来辽阳的刘公公,便是魏忠贤麾下的司礼监第三大太监刘长春。 “难处?老六我可比不得二哥与五哥,在京城威风八面说一不二。” “老六,你这是什么话,你我同是为朝廷办差,你说这等话,就不怕伤了兄弟和气?” 田尔耕在北镇抚司中人缘极差,除了二当家许显纯,便只剩下老六黄大川还能说上几句话。黄大川边军出身,性子低调圆滑,虽然对田尔耕靠阿谀马屁构陷忠良往上爬的同僚也颇为不屑,但两人的关系却还算融洽,摇头苦笑之下,便不再言语。 “老弟莫要生气,其实这次来,只不过是魏公公想借辽东战事再点一把火而已。” “哦?”黄大川见他主动扯出正题,遂道,“愿闻其详。” 田尔耕把声音压低了些,道:“你也知道,皇上最信任的人,一个是乳母客氏,另一个便是魏公公。魏公公说一句话,顶得上朝臣说十句;魏公公想让谁升官,皇上就让谁升官。可朝廷里偏偏有一些人不识相,处处跟魏公公作对,想要罗织罪名让皇上废了魏公公;他们也不想想,皇上跟魏公公是什么关系,魏公公就跟皇上的干爹似的,你说,当儿子的能让干爹问罪下狱吗?这些人想怂恿皇上重新起用熊廷弼出镇辽东,你也知道,熊廷弼得罪过魏公公,所以魏公公才想了这个办法来堵住朝臣的嘴。” “这个办法,就是看准女真人恶战之后打不下辽阳,趁机出战将其击退,让袁应泰和张铨拿大败努尔哈赤的功劳不让熊廷弼再来辽东吧?”黄大川淡淡反问。 “六哥果然是聪明人,一点就透!”田尔耕笑道,“魏公公吩咐的事儿,我与刘公公都办完了,剩下的,就要看袁大人如何指挥大军击退女真人——到时候收复沈阳擒杀酋首的功劳又岂会少的了兄弟你!” “老七,你想过没有,这一仗如果败了,会是什么后果?” “败?不可能,辽阳城坚粮足,还有数万精兵,背城一战,面对女真人的几万疲兵,焉有不胜之理?” 田尔耕的话让黄大川哭笑不得——当战争变成争权夺利的筹码,当守战变成一场无足轻重的游戏,这场仗不用打,胜负几乎已能断定。 “辽东不是京城,老七,好自为之吧……”黄大川伸手在田尔耕肩头拍了两下,轻轻跃下水坝,叹了口气,摇头离去。 第七章 一搏(一)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赌徒,一种天生搏命,光脚不怕穿鞋的,另一种则是不得已而为之,前者经常能够在生死之际杀出一条血路,后者却大多免不了血本无归的惨淡结局。面对朝廷和仕途的压力,经略袁应泰选择了妥协,即便是被迫压上手中全部赌注寄希望于一场侥幸大胜,他还是找了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说服麾下的总兵将军们——人首先要麻痹自己,才能去麻痹别人。 虽然出城迎战在大多数人看来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冒险——以现在辽阳城内外集中起来的六七万大军,如果能够很好的凭借经熊廷弼大力修缮后的辽阳城进行坚守,已经经历数场血战的后金军势必在城下陷入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但吃了败仗回来的将军们在面对袁应泰时并没有太多的底气去反驳,他们似乎也相信袁应泰的那些理由可以成为战事的转机。在袁应泰的命令下,李秉诚、梁仲善、姜弼、朱万良等人各率本部人马出城,经过短暂的整编后,由总兵李秉诚指挥,将这拼凑起来的五万人马统一驻扎在辽阳城西北五里处布阵迎敌。 整编扎营布阵进行的十分顺利,这支被临时拼凑起来的大军倒没有像事先担心的那样出现大面积的混乱甚至械斗,在将官们的指挥下,一队队士兵无精打采的进驻到指定的营区阵地里。与城外大军的平静形成鲜明反差是城里的巡抚衙门,与袁应泰寄希望于赌一把后的轻松心情不同,坚决反对出战的巡抚张铨却是最忙的一个人:所有的中下级官吏都被他派出去清点粮草军资、安排壮丁民夫支援守城,剩下的十几名文书则在师爷的监督下开始最后一次大规模清理卷宗。 自打大明朝开国以来,辽阳就一直是辽东首府,熊廷弼在任时就曾组织官员对几座库房里堆积如山的卷宗文书进行过系统整理,但当时的辽阳还处在辽东的大后方,而今形势剧变,这座二百多年的重镇已经面临沦陷的危险,尤其在袁应泰决定出战后,张铨更是感到一种莫名的危机感——即便守不住辽阳,也不能让重要的机密落在女真人手里! 与戚辽见面后的第二天一早,刘子春就被衙门里的人喊了起来,说是巡抚大人要见他。刘子春赶忙穿戴整齐随来人赶到衙门,刚一进门,巡抚衙门的正门便隆隆闭上,一问才知,说是该派出去的都派了出去,该招进来的都已进来,他是最后一个。 “我这条小命看来是要搭在巡抚衙门了……”刘子春嘟囔了一句,预感到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否则衙门里断不会有如此大的动作。他瞅了眼周围那些神情严肃紧张兮兮的衙役们,心头反倒有了一丝不屑:不就是女真人打到跟前了吗?不就是城池被围没有援兵吗?人死不过头点地,死也要死得有模有样,像尔等这般猥琐营碌,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想到这儿,刘子春突然放慢脚步,双手负背、昂起脑袋,一脸的泰然自若——当年安石公闻百万大军而不改色,也不过如此嘛!刘子春得意起来,嘴角还泛起一丝装出来的微笑。 这是一间刘子春从未来过的密室,密室左右是一排排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架,书架上贴着各类标签,下面是分门别类密密麻麻的卷宗档案。十几名文书和师爷恭恭敬敬的站在书架前,只一眼,刘子春便猜到这是大明朝在辽东的机要库房,而自己即将面对的,则是宁可头点地也不能外泄的机密。 “大人,人都到齐了。”伴着一记沉闷的关门声,师爷开口了。 “好,都来了。”巡抚张铨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身士子装束,平静的走到众人跟前,向一众人等深深一躬,正色道,“这些日子辛苦了,张铨在此谢过诸位。”大家都是读书人,几时受过朝廷大员的如此大礼,惶恐之下纷纷还礼,各种回敬马屁之词此起彼伏,唯有刘子春在暗地里骂了一句“惺惺作态”。 客气之后,张铨又道:“各位在衙门里当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日里文书战报经手,也该清楚战局如何。眼下沈阳沦陷、浑河再败,各地守军一败再败,女真人很快就要杀到辽阳城下——若是凭城坚守,辽阳尚能支撑一段时日等待援兵;各位也知道,我张铨素来有一说一,现在大军开出城外,等于是送死!身为巡抚,能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各位愿不愿意与我一同完成这件大事。” 张铨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庞——不安、疑虑、惶恐、迷惘,唯独在刘子春处,看到的是淡然与一丝戏谑。门也锁了,人也留了,还说什么愿不愿意,这就是你张大人的有一说一?刘子春满不在乎的站在那儿,若无其事的迎上张铨的目光,心下嘟囔着:“你看着办吧!” 张铨对刘子春有印象,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后生在珠算和统筹上很有天分,人也很聪明,别人三天才能整理算完的东西,他只要半天就能收拾得清清楚楚,连那些几十岁的老师爷都及不上。张铨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在自己推心置腹时,这个年轻人脸上会出现这样的神情,是没听明白,还是他太聪明了? “还请大人吩咐,我等自当追随大人左右。”一位中年文书率先表态。 “屁大的本事没有,就会当应声虫!”刘子春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他,那中年文书在衙门里干了七八年,唯一的特色便是“慢”——说话慢、走路慢、吃饭慢、做事慢,三十多岁了还没娶到老婆,若不是看在他兢兢业业几乎很少出错的份儿上,刘子春早已把他刻薄到死。 张铨没有过多的在意刘子春,继续道:“闲话我就不多说了,摆在这里的,是我大明朝二百多年来在辽东最重要的机密卷宗,就连我这个巡抚都不能轻易前来翻阅。但现在女真人已经打到城下,这一战得胜,那是皆大欢喜,一旦战败城破,衙门府库里的东西就会落入女真人之手,我大明朝的机密就会外泄!今天让大家来就是要把那些决不能让女真人知道的机密找出来,统统销毁!如果有害怕想走的,现在说还来得及,我让府库每人发二十两银子权做路上的盘缠,并派人护送你们出城。” 没有人再搭话,密室里一片沉寂。刘子春像是早料到众人会有这等反应一般,饶有兴致的瞧着那一副副忐忑犹疑的面庞,暗自发笑。张铨没有给众人太多的考虑时间,他给师爷使了个眼色。 第七章 一搏(二) “我等吃朝廷俸禄,张大人待我们也是推心置腹,当此国难之际,正是我辈取义之时啊!”师爷的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有些心虚。在刘子春看来,张铨完全可以直接下个命令把众人关在衙门里,谁敢不从,现在非得摆出一副大义凛然无可奈何的样子来,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最后,不论是无奈的还是自愿的,所有人都留在了密室。在定下几条规矩和筛选甄别的原则后,张铨把最重要的统筹校检的活儿交给了刘子春,这让他很是有些意外,这个差使,原本是归师爷的,而师爷则管起了所有人的吃喝等杂务。 东门内,川军驻地,戚辽正在刷马,来到这个时空后,他对马就产生了特殊的感情。只不过他没有把自己的马起个“萌萌”的名字,也不会舍不得让它上战场——在冷兵器的时代里,马就是用来当坦克的,就是应该在冰天雪地的恶劣环境下作战的。他对马好,是为了让畜生们能在战场上更卖力,紧要关头救自己的性命。人活着无需太多矫情,现实很多时候就是冰冷而残酷的。 老兵头的箭伤基本痊愈了,正歪歪扭扭的躺在不远处的草垛子上睡大觉。浑河一战后,戚辽觉得老兵头简直是个奇人,别看平时邋邋遢遢毫不起眼,可一到了战场上,这厮的眼光判断比那些将军们还要准、还要毒,因此他打定主意跟着老兵头,要把他那一套统统学来。 “这是你的马?”黄大川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戚辽身后,瞅了眼他的那匹大红马,丢了个肉包子给他。 “肉包子?把我当狗了?”戚辽伸手接住包子,也不客气,咬了一大口,另一只手继续刷马,黄大川的身份不一般,此来一定有事。 黄大川道:“我已经跟秦将军打过招呼了,从现在起,你跟着我。” 戚辽的手停了下来,提着刷子,把剩下半个包子往马槽里一扔,转身望着黄大川。 黄大川淡淡一笑,道:“不瞒你说,我是北镇抚司的人,也就是人见人骂的锦衣卫。” 戚辽还是没说话,“锦衣卫”这三个字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对于这些国家特务,他并没有太多的厌恶与反感——锦衣卫鱼龙混杂,能混到黄大川这个级别的,多半是有真本事的人,几次接触下来,他觉得黄大川倒是算得上一条汉子,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还得继续接触和观察。 黄大川又道:“你还继续跟着老兵头当斥候,当然,这只是你表面身份;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亲卫,整个斥候游骑也归我管,当然,名义上,我跟你一样都是川军的人。” “诺!”戚辽答应得很干脆,他没法拒绝,也没必要拒绝——被黄大川看中,是一种认可,很可能就此改变自己在这个时空中的命运。 “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中,两骑斥候从东门驰入,直奔镇远楼而去。 “没想到女真人来得这么快,留在这儿等我消息!”黄大川在戚辽肩膀上拍了一记,匆匆离去。 戚辽点点头,扭头一看,马槽里的半个包子已不见了踪影。 “老大,女真人来了!” 水渠边,一人黑脸精瘦的汉子飞奔而来。 “这么快,有多少?”窦十三一跃而起,俩耳一竖,隐约听见了远方的马蹄声。 “北边全是,黑压压上万人!我们的大军在城西北五里外扎营,也已得到消息。” “一群饭桶,就那些见了女真人就跑的残兵败将,还敢拉出去对阵,简直找死!”窦十三吐了口唾沫,将经略巡抚总兵将军们挨个臭骂一通,反正也不会有人去告密,在这支队伍里,他就是老大。 “老大,我们怎么办?就呆在这破水坝边上?” “别吵,让老子想想!”窦十三两手叉腰,眼珠子咕噜噜一转,想起戚辽曾说,后金大军基本全是骑兵,每次攻打一个地方前都会派出大批游骑斥候往四下探察敌情,这些斥候往往两三骑一组,有时甚至会深入境内数十里,胆子一个比一个大。 “有了!”窦十三一拍大腿,大声道,“猴子、老二、九指、锤子,全都过来!” 猴子就是刚刚回来报告敌情的黑脸精瘦汉子,曾是辽东一股著名响马的小头目,骑术精、腿力好,极善潜踪隐匿,是一等一的斥候。老二是个大胡子中年人,是从李如松麾下退役的老兵,原本铁岭城外的一片牧场帮工,后来女真人打下铁岭,李成梁一族全部战死,他才再次投军,最精通的就是安营布防。九指也是个老兵,参加过萨尔浒大战,箭术极佳,右手无名指缺了的那截,便是在血战中被自己的弓弦生生扯断!锤子是个铁匠,后金军打下清河后屠城,他全家都被杀,只剩他杀出城去投了沈阳明军;奉集堡一战中,总兵李秉诚不战而逃,锤子抡着一对大锤带着一队人一路冲杀到辽阳。这几个人都是军中的刺儿头,整编人马时没一个将军愿意收他们,于是都被打发到了窦十三处。窦十三来者不拒,只要你有本事,在自己这儿就能受到重用——虽然他自己也只不过是个小小的百夫长;但正是凭着这种好爽痛快的性子,窦十三很快跟这群兵痞悍徒们打成一片,将这支杂牌小队带成了独当一面的劲旅。 “九指,你立刻在兄弟们当中挑三个箭术最好的,带足弓箭!” “诺!”九指用拇指搓搓断指,这是他杀人前习惯做的一个小动作。 “猴子,你找机灵点儿的弟兄再去探一次,这回我们要干他几个女真斥候玩玩!” “老大放心,我这就去!”猴子也是一个狠角,一听要杀人,眼中立刻来了神采。 “老二,我们走后,水坝就交给你了!” “嗯……”老二话不多,却是窦十三最放心的帮手。 “锤子,你带几个人藏到山后,女真人的斥候要是漏了过来,当场砸了!” “好!”在这支队伍里,锤子的块头和力气仅次于窦十三,也是一等一的猛士。 分派完毕后,窦十三这才恶狠狠道:“想要不被人杀,就要先动手,没啥多说的,开工!” 第七章 一搏(三) “隆隆!”辽阔的原野上再次传来了厚重的铁蹄声,整座辽阳城立刻沸腾起来,官吏、士兵、民夫各就各位,一队队的弓箭手快步登上城楼,就连经略袁应泰也是全副披挂来到北门上。 “好强的军容!”袁应泰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后金骑兵,茫茫地平线上,一道灰色长龙静静蛰伏,飘动的军旗下,是上万名最精锐的八旗战士。从沈阳到辽阳,从浑河到太子河,这支百战劲旅全然没有连番血战后的萎靡与困顿,精神抖擞的出现在了明军将士面前。 “这便是努尔哈赤的八旗军了……”刘公公悄无声息的来到袁应泰身边,不冷不热道。 “刘公公,您怎么来了,城头危险,还请——”刘公公的到来让袁应泰吃了一惊,但当他看到另一侧的虎视眈眈的田尔耕时,立刻就明白了二人的来意。 刘公公笑道:“我这不是放心不下袁大人一个人上前线嘛,就顺道过来看看。袁大人不会赶我走吧?” “下官不敢。”袁应泰被夹在中间,说话不得不非常小心。 “袁大人,城外的大军怎么还没动静啊?”田尔耕毕竟是武官,张口便问到了要害。 袁应泰想了想道:“女真人动向不明,如若贸然出兵,只怕……” “难道袁大人是想等他们杀到城下才发兵吗?”刘公公淡淡反问。 “这……”袁应泰不懂兵事,张铨不在,竟一下被问住愣在那儿。 “这延误战机之罪,怕是不轻啊,袁大人!”田尔耕“好心”的提醒着他。 “下官……下官明白了,来人!”袁应泰的额角冒出一层细汗,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什么叫做掣肘。 “大人!”一名武官快步走来,看了刘公公和田尔耕一眼,躬身待命。 袁应泰吸了口气,道:“传令给李秉诚李总兵,让他率大军出营接战!” “诺!”武官高声应诺,领命而去。 刘公公这才满意的笑了笑,道:“田大人,你我便陪袁大人在这里观战好了。” “末将自当保护公公与袁大人的安全。”田尔耕说着,将手按在了刀把上。 号令很快传到了城外大营中,数万大军被发动起来,一队队开出营外开始列阵。袁应泰站在城头,望着这支有条不紊却没什么精气神的大军,心里突然有些后悔——这一次自己的押宝是不是错了?是不是应该像张铨那样坚决反对出战呢?但事已至此,任何后悔都是徒劳;既然选择了妥协,就必须承担随之而来的无奈,所能做的,就只能寄希望于李秉诚等人能打个漂漂亮亮的翻身仗。 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很少被对手用同一种方式击败,但这一次,努尔哈赤仍旧像在浑河时一样,下令左翼四旗向尚未布阵完成的明军主力发起了突然进攻。 “呜……呜……”号角声起,灰色长龙开始咆哮——又是不宣而战! “老大,来了!”猴子一溜烟窜到窦十三跟前,向不远处的小树林一指。窦十三做了个迂回前进的手势,他们呆的地方是绕道城东北水渠的必经之路,与远处的正面战场隔着一片小树林,是打埋伏的绝佳去处。 这次行动窦十三一共带了五个人,猴子、九指,外加三个弓箭手,一行六人全是徒步,目标是后金军派出来侦察明军动向的斥候骑兵。由于这片林子是驻军埋伏的天然场所,所以后金一定会派不同批次的斥候反复探察,他们的猎杀机会也就在于此。 “噗噗噗!”那是马蹄声,只不过比寻常铁蹄沉闷了许多,是因为裹了布。猴子伸出两根手指,不久又伸出第三根,意思是说一共来了三骑,前二后一。窦十三掰了掰手指头,却回了个放行的手势。猴子有些诧异,但还是照做了,没去惊动前头的两骑,等他们过去了,才再次回头望向窦十三。 窦十三嘴角一撇,伸出三根手指。猴子当即会意,向对面的九指打出手势。 “唰……蓬!”九指不愧为九指,就在第三骑掠过身前的一刹那,只一箭,就将那斥候射落马下。 身后的响声惊动了前头的后金斥候,两骑齐齐勒马,掉转马头的同时,两名斥候都已看到了坠落马下的同伴,惊骇之余竟无半点荒乱,齐刷刷张弓搭箭,同时将身子伏在了马背上。 窦十三向身后呈扇面埋伏的三名箭手做了个掩护的手势,同时向猴子靠拢。这时对面的九指已悄无声息的换到另一处埋伏点,毫不犹豫的放出了第二枝箭! “唰!唰!”那是两枝箭的声音,却是面对面射去——第一枝是九指的,第二枝是女真人的。 “噗!”女真人的箭重重的钉在了树干上,九指早已不见。就在两名斥候的注意力被九指吸引住的时候,窦十三突然出现在了他们身后,生铁狼牙棒带起一阵劲风,朝其中一人背后狠狠砸落! “西溜溜!”伴着一声马嘶,那斥候显然已经觉察到了身后的强敌,情急之下伸腿往马肚子上用力一蹬,那马儿先受了惊吓又吃了疼,当即撩起两条粗壮的后退就往侧后方的窦十三蹬去! “砸人先砸马!”窦十三小时候就挨过马腿,这会儿早有了经验,不躲也不闪,手中狼牙棒就势一沉,“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落在了两条马腿上…… “咔嚓!”伴着骨裂声和马儿的惨叫,女真人被重重掀落马下,被伺机赶到的猴子手起刀过抹了脖子。 “西溜溜!”剩下那名斥候眼看情况不妙,也顾不上死去的同伴,朝窦十三的方向就是一箭,打马就逃! “不留活口!”窦十三大喝一声,一棒子将羽箭砸飞,身后三枝劲箭呼啸而去。 “噗噗噗!”三记闷响,第三名斥候应声坠马,毙命当场。 “干净把地方收拾了,咱们再猎一批!”窦十三吆喝着,丝毫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原因是干掉的三个人没一个死在自己手上,棒子斧子都没见血,岂能就此回去! 第七章 一搏(四) 就在窦十三成功狙杀三名后金斥候的同时,辽阳正面的战斗也已打响:后金军左翼四旗趁城外明军主力立足未稳之际突然发动进攻,而又四贝勒皇太极统领的右翼两旗也从另一个方向向明军大营侧翼发去冲击。上万后金骑兵两路齐发,铁骑开道、弓骑掩护,一下就将李秉诚的五万人马裹了起来。 城楼上,袁应泰脸色大变,他本以为五万大军能凭借密集的阵形和火器将后金军阻挡在阵线之外,却没想到对手才一个冲锋,就把明军主力冲得阵脚大乱。李秉诚等人还没来得及组织抵抗,麾下那些七拼八凑虽然听话却没什么斗志和士气的士兵们便一触即溃纷纷逃亡。 “袁大人,你这个经略是怎么当的!”刘公公的脸色也变得青一阵白一阵,狠狠瞪了袁应泰一眼。 此时袁应泰也知道取胜已基本没有可能,便不再有什么顾虑,冷冷道:“下官只是奉命行事,眼下战局不利,还请二位上差指点一二!” “袁大人,说话可要小心点!”田尔耕动了动肩膀,眼中杀机已现。 “哧啷!”袁应泰的亲卫们亮出了刀,他们已经忍耐很久。 “喂,喂,田大人,何必动怒呢,先看看袁大人有什么对策嘛……”刘公公笑了笑,辽阳毕竟是袁应泰的地头,真要翻了脸,对他和田尔耕都没好处。 袁应泰趁机从刘公公和田尔耕之间闪了出来,对传令兵道:“命侯世禄将军率本部人马出西门接应,务必解大军之围,把人马全都带回城里!” “诺!”传令兵领命而去。 袁应泰走到刘公公身后,沉声道:“刘公公,女真人的箭可不长眼,公公您气宇轩昂举止不凡,千军万马的要是一不留神被撂上一箭……” “袁应泰,你什么意思!”田尔耕在京城跋扈惯了,竟朝着袁应泰大吼起来。 “没别的意思,就是请二位上差速速离开!”人没了顾虑,胆子也就大了,袁应泰大声道,“二位的差事已经办完,是想留在这儿看着我大明将士浴血疆场呢,还是想亲自上阵为皇上尽忠?若是想为皇上尽忠,我袁应泰倒是能送二位一程——来人!” “在!”众亲卫齐齐亮刀,对准了刘田二人。 “袁应泰,你好大的胆子!”田尔耕几时吃过这等憋屈,猛的拔出腰刀,眼看着就要发作。 刘公公咳了两声,伸手在田尔耕手背拍了拍,道:“田大人,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既然袁大人想为皇上尽忠,我们当奴才的当然要把袁大人的这份赤胆忠心回禀给皇上,走!袁大人,后会有期啊!” “公公!”田尔耕咽不下这口气,还要争辩。 刘公公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当然明白现在的局面想要战胜后金军已不可能,最好的结果就是死守辽阳等待援兵——既然打不赢,那先前打得盘算也就全部落空;既然没好处可捞,为了面子死撑在这儿跟袁应泰张铨这些个书呆子耗着便不划算,还有可能白白送了性命,倒不如趁袁应泰下逐客令的机会拍拍屁股走人。反正吃了败仗丢了城池都是他袁应泰和张铨的过错,朝廷要追究,自己还能从旁点一把火,这才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儿个吃的亏,早晚要讨回来。 想明白了道理,刘公公便笑眯眯的朝袁应泰一拱手,也不管田尔耕愿意不愿意,拖着他一溜烟走下城楼,扭头冷笑两声,就此扬长而去。 “也许,战死是个不错的选择……”袁应泰轻叹一声,即便能守住辽阳,朝廷也会把丢失沈阳和浑河之败的责任算到自己头上,到时候刘公公和田尔耕一吹风,便免不了会被抓紧诏狱饱受皮肉之苦。与其这样,还不如留在此地,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尚且能留下个英名,保全全家老小…… 城外,从西门杀出去救援李秉诚主力的明军很快又遭到了后金军的迎头痛击——努尔哈赤见又有明军从城中杀出,便当机立断动用了充当预备队的两红旗人马。养精蓄锐的两红旗大军在大贝勒代善的率领下有如猛虎出笼,迎面撞上了明军援兵,当即绞杀在一起。 正面战场,被后金军六旗人马死死兜住的五万大军始终没能摆脱被夹击之势,队伍越冲越乱,敌人越杀越多,所有的建制和指挥已经全部失灵,将士们只能自发的结成小队抵抗后金骑兵。从辽阳城头往下望去,城中能够动用的机动部队几乎全都陷入了后金军的包围中。这些原本就没什么斗志的败军在八旗铁骑的冲击下完全丧失了抵抗力,数万人马乱哄哄挤作一团,俨然成了对手的活靶子。 城外的明军在流血,城头袁应泰的心头也在流血,五六万大军啊,就这么全完了,他不明白那些总兵将军们在干什么,也不明白这支装备精良的大军为何会如此不堪一击。败局已不可挽回,袁应泰长叹一声,下令全军撤退——保存实力,凭借坚固的城墙和汹涌的护城河水,是袁应泰手中的最后一张牌。 撤军令下,明军开始大肆溃败。由于害怕辽阳城头的大炮,后金军只在外围追杀,但即便是这样,争相入城的明军还是自相蹂践无数,光是被挤落护城河中淹死的就有数百人。 “杀!”就在这时,东门处又杀出一彪人马,为首大将正是秦良玉。原来,秦良玉和秦民屏姐弟得到城外明军战事吃紧的消息后顾不上请示长官便带着两千人杀了过来,一刀**了后金军与明军败军之间。后金军没有继续追击,也没有趁势攻城,而是放任川军掩护数万人马入城。在全歼城外明军余部后,后金军当即退兵,开始准备下一轮对辽阳城的强攻。 第八章 劫杀(一) 辽阳城,北门内,无数败军蜂拥而入,将领找不到士兵,士兵找不到头头,乱糟糟闹哄哄的挤成一锅粥,全然不像是一支军队,俨然一股子四下亡命的流匪。城头上的袁应泰也已乱了方寸,那些个总兵将军们一个个都不见踪影,懂点儿兵事的张铨又赌气不来,对付流民他有经验,可面对一二万手中拿着兵器已经红了眼的败军,他实在拿不出什么太好的应对之策。 “老七!”滚滚败军人流中,黄大川喊住了不远处的田尔耕,戚辽则跟在他身后。 “老六,你怎么还在这儿?”人多嘈杂,田尔耕不得不扯起嗓门说话。 黄大川见刘公公也在,便拱了拱手道:“下官见过刘公公。” 刘公公往两人身边挪了挪,唯恐被卷入乱军,扯起嗓子道:“黄大人甭客气,我跟田大人把该办的事儿都办了,也是时候回去向皇上复命了。黄大人若是没有别的要紧事儿,咱家就先走一步啦!” “刘公公请!”黄大川不再理会刘公公,任他带着一溜手下离去,只把田尔耕拦在当场。 “老六,你这是什么意思?”田尔耕见黄大川神色不善,也把语气放重了些。 “什么意思?逼袁大人出城的是你,打败了风紧扯呼的也是你;你可别忘了,我还得向朝廷呈报辽东战事,密折怎么写,写些什么,老七你是不是应该想想清楚?” “老六!”田尔耕把脸色一沉,扭头一看,见刘公公已经走远,这才道,“逼袁大人出战的是刘公公,风紧扯呼的也是刘公公,你怎么能把脏水往我身上泼?再说,你我在同一个衙门里办差,没必要为一件事翻脸吧?想我平日对你也不错,看在兄弟一场的份儿上,可别说做哥哥的没提醒你——我跟刘公公最多担个督战不利的罪名,可这辽阳要是丢了,上头会怎么处置,你也该比我清楚!” “呵呵……”黄大川突然笑了起来,摇头道,“老七啊,我的命没你这么金贵,自打来了辽东,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衙门里的,有又几人能够全身而退?” “那你不让我走,算什么意思?”田尔耕有些急了,再不走,只怕要回不了京城。 “你若还是大明朝的臣子,就去做一件事。”黄大川凑近了些,死死盯着他。 田尔耕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道:“说,什么事?” 黄大川正色道:“路过广宁的时候,让守军派一支人马出来接应辽阳败军!” “你的意思是,辽阳守不住?”田尔耕没敢再问下去,仿佛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不用多说了,就当是兄弟我临死前求你办的最后一件事。” “老六,你……”田尔耕已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无奈的点了点头,离去。 “戚辽!”黄大川突然转过身喊了一声。 “在!”戚辽快步走上前,方才的对话,他也隐约听到了个大概。 “女真人没有马上攻城一定有别的动作,你去找秦将军,让她带着川军立刻去东门,我担心的是水坝!” 戚辽应诺,转身刚走几步,又回来多问了一句:“不用禀报袁大人吗?” “袁大人那儿我会应付,你只管去!”黄大川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办。 “老大,大军惨败!”被派出去打探消息的猴子飞奔而来,带来一个噩耗,“李总兵的五万大军连同城里的援兵死了几万人,剩下的人马全退回了城里,女真人正在清理战场,看样子很快就会攻城!” “奶奶的,老子就知道!”窦十三刚和九指他们收拾完林子里的战场,把女真人的战马弓箭武器干粮全收缴了正在休息,听到这个消息后全跳了起来。 “这会儿怎么办?”猴子喝了口从女真人的羊奶,望着窦十三。其实窦十三心里也没底,从防地偷跑出来劫杀女真斥候本来就是冒险,侥幸成功而已,留下来继续埋伏,不过是想过过杀人的瘾。现在城外明军溃败,接下来女真人会不会再派人来此还未可知,虽然大伙儿都没二话的跟着窦十三,可他毕竟只是个不到二十岁没啥临阵指挥经验的毛头小伙子——如果老二在就好了。 “歇会儿,吃点儿,等下一拨!”尽管没有把握,但窦十三还是选择留下——就算辽阳城丢了,兄弟几个还照样猎杀,不然,自个儿的脸面往哪儿搁,又如何当得兄弟们的老大!窦十三是个没心没事之人,一把事儿想明白,就大大咧咧的往雪垛子后面一躺,翘起二郎腿呼呼大睡,然而正是因为他的这次冒险之举,直接改变了辽阳之战的进程。 初战告捷后,老辣的努尔哈赤没有急于攻城,他一边派出游骑侦察有没有明军援兵从广宁、营口等地赶来,一边亲自察看辽阳城防。袁应泰开渠引水这招果然让努尔哈赤很是头疼,面对滔滔护城河水,别说攻城,就连渡河都十分困难。不过在得到一队斥候在东边树林方向失踪的消息后,老成多谋的代善立刻向努尔哈赤进言,说东面是护城河的上游,斥候的失踪正说明明军在那里有埋伏,为的就是守住源头,想要攻城,就必须从护城河入手!努尔哈赤接受了代善的建议,后金军也很快有了新的动作。 “啪啪啪啪!”惊鸟冲天。 “呼哧!”窦十三翻身跃起,警惕的环视四周——鸟儿从林子里突然飞上天决不是什么好兆头。 “来得人不少。”九指抄弓在手,他话不多,一旦开口,便是到了紧要关头。窦十三猫在雪垛子后面,朝大伙儿做了个散开的手势,能明目张胆惊飞群鸟的,很可能是后金的大队骑兵。 “这下可撞上大鱼了!” 林子里又恢复了平静,窦十三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一颗心却狂跳不止。 第八章 劫杀(二) 时间在流逝,窦十三预想中的大队后金骑兵并没有马上出现,林子里、雪原上,平静得让人有些后怕——难道刚才的飞鸟只是意外?不管是猎人还是猎物,等待总是让人焦虑。 “啊……”窦十三低低的打了个哈欠,放下狼牙棒,想伸个懒腰松松筋骨,可就在这时,林子方向突然响起两声尖啸,两枝羽箭破空而来,狠狠的钉在了不远处的雪地上。 “轰隆隆!”就在一众人的注意力全都转向林子时,斜侧向的东北面突然传来低沉的马蹄声,一队全副重甲披挂的后金骑兵赫然出现在窦十三等人的视线中! “是两路,老大,走!”九指的反应最快——刚才的惊鸟只不过是小股人马在搜索林子,等他们发现林子里并没有异动后,便兵分两路朝本方藏身的雪垛子包抄过来,林子里的人放箭试探,林子边的重甲骑兵才是真正的杀招!九指之所以喊窦十三走,是因为寻常羽箭对这些身披重甲的女真骑兵伤害有限,而在雪原上,重甲骑兵几乎是所有兵种的克星,尤其在他们发起冲锋的时候。 唯一有利的是,这支后金骑兵并不是径直杀向窦十三等人,而是沿着低矮的丘陵地一路扫荡过来,暂时没有跟他们打上照面。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他们一动不动躲在雪垛子后面,早晚一定会被女真人发现,想等他们搜完这片地方全身而退几乎不可能,所以窦十三当机立断,决定搏一把。 “往林子里冲!”窦十三的大胆让九指和猴子这俩老兵都大吃一惊,不过这却是眼下唯一也是最好的脱身办法——林中有树木掩护,而且不利于大队骑兵展开,更能让本方四个箭手发挥作用。 “我倒数三——三……”窦十三紧了紧腰间的板斧,将狼牙棒往身前一挪,做好了前冲的准备。九指和猴子也是亡命之徒,危急关头,他们反倒平静下来,也不是头一回搏命了。 “二……”窦十三竖起两根手指,马蹄声越来越响,踏得身下的雪原都在剧烈震动,他们甚至能听见战马的喘气和后金骑兵铠甲摩擦撞击的声音。 “一!”窦十三左手用力往下一挥,抢在所有人之前从雪垛子后跃了出去,直扑树林! “飓~!”第一声弦响不是来自对面的马背,而是九指!这一箭来得毫无征兆,去势又极快,还没等后金骑兵回过神,为首一将已“扑通!”一声栽倒马下,没有铠甲保护的咽喉处被一箭洞穿,血喷不止。 “唰唰唰!”九指的一箭掩护了冲在最前面的窦十三,却遭到了后金骑兵的强劲反击——密集的箭雨在最短的时间里向众人倾泻而至,跑在最后的一名箭手被当场射成了刺猬,歪歪扭扭的倒在了雪地里。 “都活着吗?”窦十三第一个冲进树林,不等他喘息,林子深处又是一箭射来,正击在狼牙棒上。 “挂了一个!”九指一边应答一边抡起长弓,向弦响的方向回了一箭,又是一记闷响。 “九指,先收拾林子里的!”窦十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决定是多么的冒险——外有骑兵堵截,里面还有躲藏在树后的女真箭手,等于在找到掩护的同时把一众人带进了绝地;但事已至此,与其多想不如一搏,就算死在这儿也要多拉几个女真人垫背! 林子里的羽箭声暂时停了下来,那是九指与对方箭手在寻找与潜踪时的片刻宁静,射手间的对决,往往没有太大动静,生与死,只在弹指弦响的那一刻。林子外,后金骑兵已然分兵,大部队继续在外围扫荡,另由一名百骑长带着所部人马四下散开,将树林牢牢监视起来。 “娘的被堵上了!”窦十三在心底暗骂,伸手摸了摸腰间,随身的干粮只够吃两天,水倒是不用担心,遍地都是雪,如果不能尽早冲出去,几个兄弟就会活活困死在这里,只有等天黑。不过没过多久,林外的后金骑兵就耐不住焦急有了动作——几个骑兵突然从刚才窦十三他们进来的口子冲了进来! 窦十三见状,立刻开始布置:九指不在,剩下两名箭手一左一右埋伏在矮树丛中,他与猴子负责劫杀。窦十三知道,这回面对的不是轻骑斥候,而是后金军中最精锐的重甲骑兵,这些重甲骑兵的战力他在浑河一役中就曾领教过,寻常刀枪对他们造成的伤害有限,只可惜窦十三这支杂牌军手头没有半件火器。 既然来了,就要让这些牛皮哄哄的女真人尝尝厉害——窦十三如是想。伏击,但不能引来更多的敌人,所以窦十三他们没有在林子口发难,而是把地点选在了更深处,有了林木的阻隔,交锋的声音才不会惊动林子外的大队骑兵。此外,九指的威胁让留在林子里的女真箭手有了忌惮,暂时没敢冒头。 “哒哒哒!”进来的女真骑兵没有排成一线,而是一字拉开三骑并进!更要命的是,窦十三他们埋伏的地方只是夹住了当中那骑,边上两骑正好把他们又夹在中间…… “管不了那么多了,看我的手势!”越是危险的局面,越能激起窦十三的狠劲——不就是三个骑兵吗,不就是一字排开吗,只要老子下手够快,杀人够狠,还有啥可怕的! “哒哒哒!”只有二十步,他们甚至能看清后金骑兵的面容——那是个一脸横肉的大胡子男人! “杀!”这一声,窦十三喊得很低,杀气却丝毫不减,喊声落,人便像野兽般窜出大树,斜地里就是一棒子横扫过去,生铁棒刺重重抽在马前腿上,只听“喀喇!”两记脆响,连人带马生生栽倒! “噗!咔!”这是斧子剁肉的声响,后面那声,是连带骨头一起断了。窦十三没有理会断了前腿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的战马,提着斧子扛着狼牙棒立刻扑向另一名后金骑兵。 第八章 劫杀(三) “哧啷!”与斥候不同,重甲骑兵面对敌人亮出的不是弓箭,而是长刀!明晃晃的长刀在昏暗的林子里泛出黯淡的光芒,刀面上的斑驳点点,那是无数敌人用鲜血留下的痕迹。 “唰!”又是一箭,对准的是骑兵心口。 “当!”骑兵挥刀挡箭,那羽箭被刀锋震歪,一头扎进骑兵上臂。谁知那骑兵根本不去理会手臂上的箭,两腿一蹬,与不远处的同伴长刀一甩,径直朝窦十三扑来。窦十三这才发现猴子不见了,但大敌当前,他也顾不得许多,将短斧往腰间一插,双手抡起狼牙棒便迎了上去。 “当!”又是一记金属闷响,那后金骑兵的臂力极大,借着马的冲力竟用单手接下了窦十三这雷霆一击! 窦十三大骇,加上狼牙棒去势太猛,整个面门一下暴露在对手刀下。后金骑兵笑了,是那种猎人面对猎物时的冷笑,镇定中透出几分狰狞——刀,就这么当头劈落! 千钧一发之际,一旁树上猛扑下一人,正落在骑兵马鞍子后,只见寒光一闪,一柄短刀狠狠的扎进了骑兵后腰。骑兵应声坠马,被腾出手来的窦十三跟上补了一棒子,脑袋开花。一地的血水和**让窦十三杀性大起,现在的局面是四对一,已成合围之势。那后金骑兵见两名同伴先后身死,窦十三等人又如此悍勇,非但没有返身撤退,而是低喝一声,策马挥刀再次向他们扑来。 “来得好!”窦十三举着狼牙棒威风凛凛当路一站,摆开架势要与他来一次硬碰硬。 但这一次,窦十三失算了,他忘了自己面对的是跟随努尔哈赤身经百战的后金骑兵,他忘了战场上的亡命徒不会与最强的对敌而是杀一个够本挑软柿子来捏——后金骑兵策马朝窦十三冲了两步,长刀在他眼前虚晃一记,让战马突然来了个大转向,长刀脱手而出,电光火石般激射而去! “留神!”猴子反应最快,但还是慢了一步,同行的一名箭手被刀锋抹了个措手不及,连半声喊叫都无,脑袋便离了身子,带着一蓬血雾飞上半空,重重跌落。 “你娘的!”窦十三的狼牙棒、猴子的短刀、外加一枝羽箭,统统招呼在了后金骑兵身上…… 短暂的交锋终于结束,一进一杀,窦十三损失了两个弟兄,九指也没回来,外头还有大队后金骑兵堵着;天,暗了下来,林子里更静了。 女真人在林子外生起了火,浓浓的酒肉香让林子里的都三十等人馋得口水直流,却只能缩在那儿啃干粮。九指回来了,干掉一个,伤了一个,余下的箭手应该都已退出了林子;现在是冬春交际的日子,天干风大,他担心天一亮,外头的女真人就会放火烧林。九指是名副其实的老兵,在萨尔浒大战中活命下来的他对形势的判断让窦十三必须做出决定:是等,还是突…… 辽阳城,东门。 当戚辽把黄大川的意思转述给秦良玉后,这位戎马半生的女将没有半点犹豫:她很清楚,现在城中既没有得力战将、经略巡抚已无能为力的局面,但身为川军最高统领,她不可能在没有军令的情况下擅自离城,如果死等军令,东面的渠水源头就可能被后金军切断,所以她让弟弟秦民屏和戚辽带着最精锐的白杆兵借着巡视的机会悄悄出城,借着夜色前去支援水坝守军,自己则带着川军余部留在东门守卫。 就在川军出城后不久,得知明军并没有从营口广宁等地派兵前来救援辽阳的努尔哈赤便大胆的开始了下一步行动:他命右翼四旗人马绕道城东,前去堵塞护城河水的入口处,又名左翼四旗人马绕道城西,想要把西面护城河的泄水闸挖开,目的就是要在大军发起攻城前将护城河水放干。 如果秦民屏和戚辽晚出发半个时辰,那么他们可能永远失去离开辽阳的机会,这支千余人的队伍正好与后金军的斥候和主力大军打了个时间差,一路无恙的向东进发。戚辽现在是两头担心:城里,刘子春进衙门已经两天,里里外外谁都不准进出,只希望巡抚张铨不会走玉石俱焚这一步;城外,窦十三跟他的兄弟们虽然悍勇善战,但毕竟人少,水坝又是女真人攻城之前的必取之地……戚辽不再多想,能救一个是一个,身在乱世,小兵百姓不谈大义,活下去才是最大的本钱。 这支川军的士兵大多由川南土著组成,天生的铁脚板,夜里行军的速度丝毫不减,很快就沿着水渠来到城东太子河的上游。水坝就在前方,水坝前的大道上是窦十三那一营人驻扎的营地,但是戚辽惊奇的发现很多地方的积雪都已被踩踏干净,说明这里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战斗。 “看来咱们来晚了一步。”秦民屏蹲下身子,用手抓起一把泥土,放到鼻子前嗅了嗅,神色凝重起来。 “将军,有火光!”戚辽很快就看见了不远处丘陵背后那一抹淡淡的光亮。 秦民屏起身一看,当即道:“你带一个兄弟先去打探,我在这儿等你!” 戚辽一点头,带着一名川军斥候飞身而去。 不久,两人归来,丘陵后面是女真人的营地,大约有数百骑兵。就在秦民屏还在考虑是否要对这支后金骑兵发起突袭的时候,丘陵背后的女真营地突然有了动静,大片火光映红了天际,嘈杂声中,马嘶阵阵,后金军再次对水坝大营发起攻击! “来不及了,兄弟们跟我上!”秦民屏双鞭一摆,带着人马就往前冲。 这是一天里的第二次战斗——第一次战斗中,锤子带着六七个人干掉了十个后金骑兵,自己也受了伤,不得不退回大营;战斗的规模虽然不大,却进行的异常惨烈,在老二的指挥下,这支百余人的队伍硬是挡住了数百后金骑兵的轮番冲击,没有让他们靠近水坝一步,却也损失了数十条人命。 第八章 劫杀(四) 窦十三还没回来,身边又只剩下几十个人,与锤子准备死战不同,老二考虑的是突围,不管匪兵还是流寇,他都要带些人出去找到窦十三,只要窦十三在,就不怕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不过老二是幸运的,就在后金军发起进攻后不久,川军就从屁股后面杀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戚辽更是带着十几个人一路冲杀直接闯进大营大声喝问窦十三在哪。在得到窦十三前往北边的林子设伏还没回来的消息后,戚辽再次杀回秦民屏身边,建议由川军来守水坝,自己带一队人马去救人。 杀退后金军的进攻后,秦民屏带人接管水坝大营,戚辽让熟悉情况的老二留下,自己和锤子则挑了一百个最精悍的战士星夜上路,不管是死是活,都要把窦十三弄回来。 “咳咳!”熟睡中的窦十三被几下咳嗽声吵醒,一起身,才发现林子里到处都是一股子刺鼻的烟味。 “女真人在放火,撒尿,捂住嘴!”猴子低声喊道,他是第一个醒过来的人,或者说,生性机敏的他根本就没睡去——女真人太阴险了,不但放火,而且还是在半夜! 四个男人立刻从衣服上扯下一片布头来,解开裤带往上面撒尿,顾不上骚味就往鼻子下一扎,再次聚到一起——敌人放火,眼下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突围! “我窦十三要是能跟兄弟们死在一块儿,这辈子也算没白活!”这就是窦十三的战前动员,简短有力,字字铿锵。男人与男人之间,不需要太多的废话,胆气与拳头,便是证明。 “杀!”窦十三在前,戚辽在后,正忙着点火的后金军遭到了夹击——戚辽老远就闻到了浓烟的味道,因此断定窦十三还活着,而且就在林子里;当他在寻找发起进攻的机会时,林子里传来了窦十三的怒吼,戚辽大喜过望,立刻还以一声怒吼,带着兄弟们几乎是在同时向女真人发起了攻击。 “十三,你他娘还活着啊!”戚辽一箭放倒正在指挥点火的后金军官,把铁弓往肩头一挂,拔出长刀第一个冲了上去。由白杆兵和窦十三的兄弟组成的百人队紧随其后,很快在后金军营地里破开一个口子,将三五成群正在放火的女真人冲得七零八落。 “大哥,你窦爷我还活着,哈哈哈,咱们兄弟还能活着再见啊,杀!”听到戚辽的声音,窦十三顿时精神大振,黑铁塔似的身躯往那儿一摆,狼牙棒开道,板斧剁人,把还没来得及上马布阵的女真人杀了个落花流水,很少有人能在他手中走两个回合,没多久,就带着三个同伴与戚辽合兵一处。 “大哥,就这么杀出去,还是把这些狗娘养的统统宰了?”窦十三提着血淋淋的狼牙棒,板斧一摆,直接把难题丢给了戚辽。他不大爱动脑子,习惯了由戚辽来拿主意,自己只管动手杀人。 “你小子都杀红了眼,现在走,难不成还想让人追着屁股杀?”戚辽瞪了他一眼,他的人马不过是借着突然发动攻击才占了上风,如果不一鼓作气将这支后金军彻底击溃,一旦让敌人上马,被包围吃掉的就会是自己。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戚辽也上了血性,既然已经开杀,那就一干到底! “好!”窦十三大吼一声,“兄弟们,今晚上不把他们全宰了,咱就不回水坝,跟着戚辽大哥,杀!” “杀!”百人队在咆哮,没等被冲散的女真人上马结阵,兄弟俩就带着队伍再次掉过头来往营地里冲,一边冲一边放火,在这一刻,兵痞悍徒与川军战士心中只剩下仇恨,他们要为这些年来战死在辽东的兄弟们报仇,更要为浑河一战中战死的兄弟们报仇! 医巫闾山前,辽西重镇广宁赫然在望。 “刘公公,赶了一天的路,咱们还是进广宁歇一晚吧!”田尔耕策马来到马车旁,虽是武人出身,但从辽阳到此,这一天一夜的路还是赶得他全身骨头都散了架。 “咱家这把老骨头都不怕路途颠簸,田大人正当壮年,竟吃不得这一点点苦了?”刘公公反问了一句,并不是他不想进城,而是后金军的强大让这位没怎么出过京城的司礼监太监吓破了胆,只想快快离开辽东。 “刘公公,恕下官斗胆——”田尔耕也想早些回京城,但他却不敢把黄大川的话抛在脑后,狗急了还会跳墙,黄大川要是在临死前反咬自己一口,那可要比刘公公的几句冷言冷语厉害的多。 “磨蹭什么啊,说啊!”刘公公有些不耐烦,他可不想在路上跟田尔耕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眼下辽阳被围、消息不通,只有我们知道前方战局,下官斗胆,恳请公公应允下官先往广宁走一趟,把前方战事告知广宁守将,也好让他们有个准备——毕竟,这都是咱大明朝的地方。” “没想到啊没想到,在京城呼风唤雨的田大人居然当起忠臣来了!” “公公……”田尔耕也急了,他也没时间跟这不知轻重的太监耗着,真要翻脸,他也只能豁出去。 “田大人啊,你我共事一场,我又岂是不能说话之人?田大人要当忠臣,咱家自当成人之美。”马车里传来几声干笑,“不过咱家要提醒大人一句,前线军务,本非你我该管的事儿;大人要去广宁,我不拦你,只盼大人早去早回,切莫耽误了回京的行程。” “下官谢过公公,下官自当与公公一同回京复命!”田尔耕朝马车一拱手,打了个手势,便带着自己的一队手下打马投北而去。 “公公,这个田尔耕,怕是跟咱们不是一条心啊……”小太监小心翼翼道。 “连许显纯都要靠着魏公公吃饭,他田尔耕还能蹦达出什么花招来?一条心,哈哈,天下人聚合离散,不都是为了利害二字,你敢说,你不想坐我的位子?” “啊呀呀,小奴不敢,小奴不敢……” “田尔耕不足为虑,倒是那个黄大川,咱们得多留个心眼,他能逼田尔耕,将来就能逼我们!时候不早了,由他去吧,咱们继续赶路;进了山海关,才算是太平世道!” 第九章 城破(一) “呜……呜……”夜幕中,凄厉的号角声有如催命的咒语,刺激着辽阳城内每一个人的神经。旷野的狼群总是在人意志最薄弱的那一刻出现,它们未必马上向你扑来,却会让你在恐惧中一点点濒临崩溃。 又是一场夜战!辽东经略袁应泰带着一队亲卫匆匆忙忙赶到城头,他本以为后金军是想借着夜色强渡护城河发动攻城,但是远远望去,火光中,后金军有如两条燃烧的长龙,突然向辽阳城两翼席卷而来——他们并非想要攻城,而是奔着护城河上游的水渠和下游的水闸而去! “不能让女真人断了护城河水!”袁应泰猛一拍箭垛,突然明白过来,大声嘶叫着。生死存亡之际,他已顾不上什么经略风度,这条护城河是辽阳城最后的屏障,也是自己最后的心血,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住! 后金军的这次夜袭的目标就是护城河,一路往东去上游堵住沟通太子河与护城河的水渠,一路往西去挖开下游的泄洪闸。护城河不能丢——袁应泰明白这个道理,城中明军将士也明白,他们都知道女真人有屠城的习惯,想要活下去,就不能让后金军得逞! 传令兵飞奔下城,伴着军官的大喝与沉重的脚步声,一支明军很快涌出东门,迅速在城外列阵。东门外,明军凭借猛烈的火器开始阻击正在对岸准备搬运土石想要堵住护城河进水口的后金军;西面,负责掘闸泄水的后金军也遭到了武靖门桥后明军的顽强阻击。由于两路后金军都是一边施工一边掩护,所以被明军压制的完全施展不开,加上明军火器众多,伤亡也越来越大。 “千万要顶住啊!”城头的袁应泰紧握双拳,守,死守——手头的几万人马野战拼不过后金军,但凭坚城用火器还是能占得一些便宜,只要能撑过今晚,打掉后金军的锐气,这场战争就算赢了一半。 不过袁应泰低估了战局,也低估了自己的对手——努尔哈赤见两翼针对护城河的行动不利,当即改变战术,命左翼大军放弃开闸,直接进攻西门的桥头堡、位于城外护城河上的武靖门桥,然后亲率护军前往支援右翼大军,全力进攻东门外的明军主力。 “放炮,放炮,一定要顶住!”袁应泰突然想起辽阳城还有大炮,这才是杀伤敌人最好的利器! “大人,距离太近,只怕会伤了我们的人马!”身旁的副将也顾不上许多,大声道。 “死几个人算什么,要是让女真人杀进来,你我统统都得死!放炮,放炮!”袁应泰也发了狠、红了眼,人被逼到绝境时,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 “放炮!”副将没有办法,下令放炮——袁应泰说得对,女真人是恶狼,决不能存犹豫之心! “轰轰!”一连串剧烈的爆炸声在两军厮杀阵中响起,袁应泰被震得连退数步,刺鼻的硝烟味儿让他大声咳嗽起来。两名亲卫赶忙上前相扶,却被袁应泰狠狠挣开。 “继续放,一刻都不要停,我倒要看看女真人能不能把护城河填满!” “开战了,开战了!” 沉闷的炮声传到了巡抚衙门的密室里,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卷宗文档,抬起头,把目光投降炮声传来的方向,他们的脚底,甚至能感觉到后金骑兵冲锋时带来的大地颤动。刘子春手中算盘不停,只把眼皮子一抬,就瞧见中间文书的手在发抖,再往上看,这家伙的脸色竟比那索命小鬼还要白。 “啪!”刘子春的算盘往桌上轻轻一扣,悄悄都到中年文书身后,伸出两根手指朝他肩头点了点。 “啊!”中年文书吓了一跳,有着失魂落魄的望向刘子春。 “嘘……”刘子春做了个小声的手势,让他不要惊动旁人。 中年文书哆嗦了几下,连连点头,额头冒出一阵细汗。 “怕了?”刘子春凑近他耳旁,低声问了句。 “不,不……不怕,怕……”刘子春越这么问,中年文书越是哆嗦的厉害。 “子春,在这儿是让你干活的,回去!”昏黄的烛光下,师爷走了进来,瞪了刘子春一眼,道,“那是我们的大炮,女真人很快就会被打退,只要做好分内之事,巡抚大人便不会亏待了我们!” 刘子春撇嘴一笑,悻悻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手背往算盘面儿上一抹,很是不屑。 “你如果再敢生事,我就把你送到城头去!”师爷知道刘子春是个不安分的主,安抚大伙儿几句后,不动声色的走到身旁,冷冰冰的警告着他。 刘子春朝师爷勾勾手指,等他凑近了才道:“师爷,您这是想活活吓死老胡呢,还是想让大伙儿一起等死?辽阳城能不能守住,您心里比我清楚……”老胡,便是那中年文书。 “你!”师爷显然被狠狠噎了一下,却拿他没有办法,气乎乎的甩手离去——眼下正是销档的紧要关头,要是把刘子春惹急了,就凭他那张嘴,足以把所有人搞得人心惶惶。师爷决定先忍一忍——这样的刺儿头,你越是搭理,他越是来劲,非把密室闹得底朝天不可。 老胡战战兢兢,师爷吹胡子瞪眼,刘子春终于舒服了。他倒不是怕死,只是受不了成天呆在密室里的憋闷劲,想找点乐子来消遣,也没太大恶意——手中算盘珠子一响,他就会把一切都抛在脑后。 城东、城西、城北,三面鏖战,整座辽阳城都已醒来:经略袁应泰指挥外围战事,巡抚张铨负责城中防务。把巡抚衙门交给一名心腹游击将军后,张铨便带着亲卫四处奔走,发动上万名士兵和民夫纠察奸细、协助守城,将各种战略物资源源不断的送往三面城头。 “张大人!”黄大川快步赶上,喊住了行色匆匆的张铨。 “大胆!”亲卫当即拔刀,挡在张铨身前,把黄大川当成了刺客。 黄大川一句话没说,借着火光将北镇抚司腰牌往张铨面前一亮。 “又是锦衣卫的人……”张铨上下打量着他,心中警惕更甚。 “我已让田尔耕传话广宁守军早做准备。”黄大川收起腰牌,只是淡淡一句。 “都退下!”黄大川的一句话,让张铨读到了很多东西。 “下官黄大川,请大人借一步说话。”黄大川向张铨一拱手,率先让到一边。 张铨点点头,随黄大川转入一处小巷,示意亲卫守在外头。 “大人是想让巡抚衙门里的人跟着辽阳城一起陪葬吗?”黄大川语出惊人,张铨脸色剧变。 第九章 城破(二) 原来,黄大川在找到张铨之前先去了一趟巡抚衙门,他是北镇抚司特派到辽东的专员,相当于锦衣卫在辽东的最高指挥,职位虽然不高,权力却很大。强敌压境之际,他跟张铨一样,想到了辽东巡抚衙门里的积存的那些机密文卷——那些大明朝百余年来的卷宗,决不能落入女真人之手。黄大川本想借着锦衣卫的身份去巡抚衙门的密室将这些机密文卷一把火烧了,可当他来到巡抚衙门口时,却见整个衙门前后都被把守的严严实实,自己也被张铨的亲信挡在门外,即便亮出北镇抚司的腰牌,对方也不买账。黄大川当时就料到张铨八成已经派人在处理那批文卷;随后又打听到衙门里的十几个文书早在两天前就被招了进去至今没出来过——依着张铨刚烈周全的性子,他很可能是想在销毁文卷后让整个衙门与城携亡! “看来上差已经去过了巡抚衙门。”张铨的神色很快恢复正常,淡淡道。 黄大川不想多说废话,开门见山道:“销毁机要乃是当务之急,可那些文书,大人也想要他们的命?” 每一个地方官对锦衣卫都没什么好感,张铨也不例外,尤其在摸不清对方底细的情况下,而今战况紧急,张铨更不愿跟他闲扯,当即道:“他们是巡抚衙门的人,这事儿只怕不归上差管吧?” “大人是怕他们知道的太多?那又何必封门数日,一把火烧了岂不干净?” 张铨很烦,黄大川的一再追问让他很是上火,怒道:“我辽东巡抚衙门可不是北镇抚司,动辄放火杀人——钱粮账册户籍全都烧了,他日我大明反攻辽东,拿什么治民管理地方?” 黄大川笑了笑,不紧不慢道:“销毁机密是为了大明,留下户籍账册也为了大明,这封门留人,怕是为了成全你张大人自己的名声吧?” “你!”张铨已经忙的焦头烂额,本以为黄大川找自己有什么要紧事儿,没想到这厮开口闭口都是刁难责问,又不想在这当口跟他发作计较,于是甩腿就走。 “大人!”黄大川伸手拦住张铨,道,“大人如果不放那些文书出来,到时候可别怪下官用强。” “有本事你就去抢人!”张铨忍无可忍,一把推开黄大川,带着亲卫离去。 “有大人这句话,下官便知道怎么做了!”黄大川冲张铨的背影一拱手,大声送行。他并不是有意来找茬,而是觉得张铨根本没必要拉十几名文书给辽阳陪葬——文书不是官员,也不是将领,朝议根本不会在意这些底层属员,但辽东本就文吏稀缺,一下断送十几个在衙门里历练多时熟悉诸多事务的文书,无疑会给朝廷重新经略辽东带来很大损失。黄大川来辽东赴任前曾仔细研究过明军与后金军的历次战役和辽东情况,认为钱粮兵马可以再筹,但正如萨尔浒大战后辽东明军战力锐减一样,基层文武官吏的缺失才是根本。 再者,出于锦衣卫的特殊身份,他自然不会让张铨把事情做得如此彻底干净,留下那些文书当人证,他日战后追查起责任来,便好有个说法,他也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即便早已抱定必死之心。 林子外,女真人营地,火光冲天。 “大哥,几个了?”窦十三挥舞着血淋淋的狼牙棒,头也不回大声喝问。 “七个!”戚辽没再用弓,如此近距离的肉搏,唯有手中长刀才能斩敌于身前,只有连场血战才能让一个人从棒槌变成杀人老手。戚辽从未像今天这般以少敌多,身陷绝境,此刻的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来自几百年后,此刻的他就是一名普通的明军战士,唯有步步血拼,才能杀出一条血路! 然而他的对手又是如此强劲:女真人块头大、穿得厚实,还披铁甲,如果不用全力,一刀下去根本没法取其性命,也不可能次次都抹脖子,戚辽没办法,只得使出戚金教得那几手倭人刀法。倭人双手握刀,出刀最重气势,而不讲究有多少变化,每出一刀皆是雷霆万钧,正好用来对付这些狗熊一样的女真人。 “你窦爷我干掉九个啦,杀!”戚辽算是看出来了,窦十三这小子天生为战场而生,那比女真人还壮的熊样儿身板往那儿一杵,一手狼牙棒一手短斧,比女真人还要生猛,整一个杀人魔头。 什么样的人带什么样的兵,受了伤草草包扎便上阵的锤子比窦十三丝毫不逊色,两枚大锤所过之处尽是骨裂塌陷之声,那百来个士兵跟在三人身后,一个比一个杀得性起,只片刻就撂倒了数十个后金军。 “噗!”戚辽箭步上前,手起刀落,将一个正要上马的女真将官剁翻,左脚往马镫上一踩顺势翻身上马,大声道:“能骑马的抢马,放开了杀!” “抢马!”窦十三骑术平平,嗓门却超大,边喊着边抡起斧子将一冲上来的女真人劈翻,大声道,“老大,十三了!哈哈哈,痛快!” 一跃上马背,戚辽整个人便突然冷静下来,将长刀往腰间一插,从肩上取下弓箭,开弓上弦,脚跟一踹,打马冲出几步,胯下那匹训练有素的女真战马默契的配合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飓~蓬!”弦响,有人应声倒地。戚辽大喝:“十三啊,哈哈哈!” “娘的你才十三呢!”窦十三大声答应。 “你戚爷我就杀了十三个!”戚辽大笑。 窦十三也笑,他麾下的那些悍徒们也在笑,虽然没明白怎么回事儿,但看见同伴都在笑,川军也大笑起来——边杀人边笑,爷爷我管你笑毛笑球,笑着杀人抢马更畅快! 戚辽很快从混战中脱身——他的箭,需要一段距离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飓飓!”女真人的弓好,箭更好,每一枝,都虎虎生风! “蓬!蓬!”戚辽的目标很明确,只射那些大声呵斥的女真军官和弓箭手,在他弓箭的掩护下,四五个明军悍徒抢到了战马。窦十三和锤子还是步战,他们身子壮兵器沉,上马反而下盘不稳,还要腾出手来操控战马;川军长于步战,他们也选择继续结队厮杀。 第九章 城破(三)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仿佛让后金士兵们回到了浑河桥头的那场血战中,对手人数同样不多,在面对以悍勇闻名的女真战士时表现出了超强的勇气和战力。伤亡近半的现实让女真人意识到根本不可能吃掉眼前这支明军,他们选择撤退。 “大哥,他娘的撤了!”血人窦十三还没过瘾,扛着狼牙棒就追了上去。 “蓬!蓬!”戚辽射倒两人,伸手往马鞍子旁一摸,箭囊已空,于是喝道:“不用追了!地上那些没死透统统补上一刀,好用的兵器弓箭干粮全收了,清点人数,别少了一个兄弟!” “诺!”众悍徒高声答应,立刻停止追击,迅速开始清理战场。 “噗!”狼牙棒下,一个女真人的脑袋被砸得稀烂,窦十三将短斧往腰间一插,伸手抹了把脸,舔去掌上的血污,对戚辽道:“大哥,咋不追了?老子还能杀他七个八个!” 戚辽将铁弓往肩上一套,翻身下马,从地上的女真人尸首上拣了几袋箭挂到马鞍旁,朝大青马屁股上拍了两下,以示安抚,这才扭头对窦十三道:“他们人多马多,追也是白追,趁现在兄弟们没什么伤亡,打一票走人,得赶紧回水坝,我担心秦将军。” 窦十三一拍大腿,喊了声“对”,立刻招呼悍徒们收拾战场准备撤退。 夜幕下,辽阳城三面的激战还在继续,城头明军凭借地利和火器的优势枪炮齐发,一次次的打退后金军的冲击。就在后金军两翼骑兵向城东西两面发起冲击的同时,携带简易攻城器械的步兵也开始前进。袁应泰这才有些明白后金军的进攻策略:最开始,努尔哈赤看到辽阳城有宽阔汹涌的护城河阻拦切难急攻,便派出两路人马堵上游泄下游,试图放干护城河水再行进攻,可施工部队却遭到明军顽强阻击进展缓慢,于是改变策略,让负责掩护施工部队的骑兵先行攻击城外明军。为了保护护城河上下游的进出水闸,明军不得不派出大批步骑兵在护城河两岸布防阻击后金军,后金军便趁机用骑兵拖住明军主力,让先前遭到阻击的施工部队借着夜色再次开工,终于将护城河上游进水口堵住、下游水闸扒开。两军鏖战,努尔哈赤当即命令负责攻城的后金步兵趁护城河中水浅的机会涉水渡壕向辽阳城逼近。 “老贼酋!”城外明军奋力抵抗,死战不退,城头袁应泰恨的咬牙切齿,火光中甚至能清楚看到他两颊暴跳的青筋——如果说凭城坚守利用护城河是袁应泰变无奈为有利的应变之举,那么努尔哈赤在战斗过程中变不利为优势的手段无疑更高一筹。 城东,护城河进水口外,上万明军步骑背水而战,遭到后金军右翼红甲护军和两白旗锐骑的全力猛攻,明军骑兵在几轮疾风暴雨般的冲击后被击溃,后阵的步兵也在白甲护军的夹击下溃不成军,两路人马相继溃败,沿着护城河被后金军一路追杀,死伤大半。与此同时,后金左翼大军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西门外的武靖门桥,并开始向守卫城壕的明军阵地发起进攻。 “大人,东门外守军溃败,西门告急,梁将军请求支援!”传令兵飞奔而来,“扑通!”跌跪在地,满身血污足可见西门战况之惨烈。 “去,告诉梁仲善,守不住西门,就拿他的头来见我!”城外两路人马被击溃后,袁应泰手中已没有多少兵力,剩下的万余人马都集中在北门以备后金步兵从正面发动的进攻。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所能做的只有让部下死守,死守,再死守!让袁应泰没有想到的是,从正面迫近北门的后金步兵在进入明军火器射程之前突然停下脚步——烈烈火光中,袁应泰仿佛看到了努尔哈赤的冷笑。 “杀!”没有支援的西门守军终于还是没能挡住后金军的猛攻,西门失守。在梁仲善的指挥下,城头明军退下城墙,在集结人马,用火器向冲下城头的后金军发起反击,在城内开始了一场激烈的巷战。当西门求援的飞报再次来到,袁应泰这才明白,北门外的后金步兵也是幌子,他们制造攻城假象,就是要迫使北面明军无法支援西门,进而在西门打开缺口一举破城! “杀!”东边震天的喊杀声将袁应泰从恍惚中拉了回来。战报很快传来,留守在东门内的秦良玉见城外明军溃败,不等上级命令便打开东门,率所部两千人马杀出城去。这支由川军残部和其余败军拼凑起来的人马在秦良玉的率领下给了妄图趁乱夺门的后金骑兵当头一棒,为城外败军赢得了进城的时间。 “如果浙军川军都在,这场仗就不会打得如此狼狈了……”袁应泰咽了口唾沫,挪了挪僵直的身子,这一夜,他已经受了太多刺激,东门外这个小小的捷报,总算让他能够喘息片刻。 戚辽和窦十三带着不足百人的队伍终于在远方隆隆的炮声中赶回太子河水坝,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一场恶战——两支后金千骑队正轮番向水坝大营发起冲击,秦民屏带着守营明军正在奋力死战。 “大哥,杀吧!”水坝是窦十三的防区,他又岂能容忍别人在自己的地头撒野,二话没说就要往前冲。 “十三!”戚辽一把抓住窦十三的胳膊——他的力气本不及窦十三,可这一抓,竟让窦十三动弹不得。 戚辽沉吟片刻,道:“水坝守不住了,咱们杀进去接应秦将军,多救一个是一个!” “大哥,这是我的地头……”窦十三扭头大喝,却不敢挣脱戚辽的手。 戚辽松开手,朝他屁股上一拍,道:“救人要紧,上!” “兄弟们,杀!”窦十三抡起已变成暗紫色的狼牙棒冲在第一个,身后是如狼似虎的百人队。 “秦将军,我们来接应你,快突围!”戚辽的第一枝箭,给了第一个回头准备招呼人马掉头阻击百人队的后金将领;他骑马,带着猴子和六七个骑兵在外围飞驰掠阵,掩护窦十三。他们就像潜伏在夜幕下的猛虎,从背后出其不意的给了凶狠的狼群以雷霆一击! “兄弟们,跟我杀出去!”听到戚辽喊声的秦民屏没有犹豫,一声大喝后,便带着人马开始向营外突围——远方的炮声清楚的告诉他辽阳城已岌岌可危,死守的唯一结果便是全军覆没,只有突围出去,才能寻找机会给战死的川军将士报仇! 又是以少敌多,又是内外夹击,又是绝境中的拼死一战,百人队在这个晚上再次给了骁勇善战的女真人一个血淋淋的教训——千万不要小看任何一个你的对手,即便他们曾在战斗中一败再败。 不到半个时辰,两支明军步兵就在两支后金千骑队的左右阻击下硬生生的聚拢到一起,又硬生生的在密集的箭雨下掉头冲了出去,有如一把锋利的镰刀,所过之处,尽是残肢热血…… 第九章 城破(四) 窦十三已记不清这个晚上到底杀了多少人;戚辽也只知道马鞍旁的箭囊空了一个又一个,手指几乎要被弓弦磨出血来;锤子大腿上的伤口崩了又扎,扎了又崩;猴子的头发都结成了血块;秦民屏的两根铁鞭上全是缺口,右鞭还断了一截——可当他们带着几百个浑身是血、几乎人人带伤的弟兄干掉最后一批追兵的时候,所有人都笑了,尽管这笑声比发情的野猪叫还要难听。 激战半夜,后金军终于停止进攻,辽阳城内外沉寂下来,到处都弥漫着恶战过后的血腥与硝烟味。袁应泰在亲卫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下城楼,满地都是精疲力竭七倒八歪在街上的残兵败将——他知道,这只不过是后金军发动最后总攻前的片刻停歇;他知道,这座辽阳城再也经不起一次猛攻;他知道,当太阳再一次从东方升起,就是自己为大明朝尽忠之时…… “蓬!”衙役被狠狠顶在后院的墙上,面前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刘子春狞笑着,将匕首对准他的鼻尖,压低嗓子道:“说,外头怎么样了?不说的话,当心老子让你一辈子说不了话!” 那衙役万没想到平日里文弱不堪的刘子春会玩这一手,惊诧之余,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只得哆哆嗦嗦道:“女真人打下了西门,现在跟梁将军正在西门内对峙……我,我,我听外面的人说,他,他们天亮就会攻城……巡抚大人还下令,城中一屋一楼都不能留给女真人,要,要血战到底……” “娘的真要我们跟着陪葬!”刘子春暗骂一句,跟戚辽窦十三混久了,他也学了一股子暴烈脾气,平日里不发作,危急关头才露了一把本色,又道,“巡抚大人可曾说过要准备突围?” “未,未曾……”衙役见刘子春两眼眯了起来,顿时面如纸色。 “滚!今晚的事你要敢说出去半个字,我的刀可不认人!” 那衙役刚要张嘴答应,就被刘子春一拳闷翻,再无知觉。借着夜色,刘子春将他拖进马厩,用茅草一盖,这才掸了掸手若无其事的回到密室,开始盘算天亮后如何脱身。 “咚!咚!咚!咚!”沉闷的战鼓再次响起,敲打在辽阳城内外每一个人心头。袁应泰被惊醒,阳光射在脸上,似有暖意。袁应泰解下斗篷,换上一身崭新的朝服,伸手想去整理头发,触及处却是一层薄薄的霜花。“就这样吧……”袁应泰将官帽捧在手里,摸了把漂亮的胡须,微笑着走上北门城头。 “这是女真人的鼓!”密室中,十几个文书都醒了,他们已经把所有文卷都整理完,该烧掉的烧掉,该留下的留下,面对师爷派人送来的饭菜,却没有一个人能咽得下一口。 “吃啊,不吃怎么有力气殉城!”刘子春第一个开吃,咸菜下馒头,竟如珍馐。 “殉城!”刘子春的话有如一石入水,老胡第一个跳起来,几步冲到他跟前,红着眼喝问道,“子春,你说,什么殉城?谁要我们殉城?我们凭什么要殉城!” “把我们关在这儿几天,现在城就要守不住了还不放我们出去,不是殉城是什么?”刘子春淡淡一笑,他就是要挑拨文书们闹事,衙门里头要是不乱,他又怎么会有机会溜出去。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让原本就被关得神经紧张的文书们彻底炸开了锅,开始一窝蜂的往外冲。刘子春见状,连忙从衣服上撕下一大块布将桌上一大盆馒头往里头一裹,再将包裹往肩上一扎,抓了把咸菜塞进嘴里,也跟着跑了出去。 拂晓时分,后金大军在努尔哈赤的亲自指挥下再次向辽阳城发动总攻:后金右翼大军率先从已经占领的西门登城,突破西门内明军的阻击后贴着城墙追杀守城军民,完全占领西门后一把火烧了明军囤积在小西门军火库里的大批火药。只听得一声巨响,整个小西门化作一片火海,也彻底击垮了明军的士气。 “大人,西门失守,朱万良、梁仲善二位将军战死,赶紧突围吧!”黄大川飞奔而来,他已顾不得官阶高下之别,现在不走,他袁应泰便只有以身殉城一条死路。 “我身为辽东经略,又岂能临阵脱逃……”袁应泰抬起头,缓缓叹了口气。 “来人,把大人带下城楼,跟我去镇远楼!”黄大川大喝一声,两旁袁应泰的亲卫见情势危急,七手八脚的将袁应泰架了起来,直挺挺的抬下北门城楼。 “杀!”西门大开,后金骑兵冲进城内,开始了一场屠杀,整个辽阳唯一还掌握在明军手中的便只剩下东门。就在袁应泰离开北门后不久,秦民屏也带着人马杀回东门,姐弟俩合兵一处,正要带人前去西门支援,黄大川再次来到,拿出经略使令箭,让他们率本部人马立刻从东门突围。 川军突围走了,黄大川却留了下来,他对戚辽说,自己必须最后一个离开辽阳,因为这是责任;戚辽说,自己也要留下来,他的兄弟还在巡抚衙门,他要去把人揪出来,因为这是情义。于是,黄大川、戚辽、窦十三,还有窦十三手下那批还活着的兄弟,掉头就往城里冲去。 “放我们出去!”巡抚衙门里已乱作一团,发了疯的书生们带着一大批不愿意陪葬的下级官吏和衙役与负责守卫衙门的巡抚亲卫队厮打在一起。刘子春惊讶的发现,被自己暗算的那衙役竟也在人群中。 “你……”刘子春有些不好意思,何况还扛着大伙儿的早饭。 “你什么你,等冲出去老子再找你算账!”那衙役眼圈上乌青一块,那是刘子春的杰作。 “老三,窦爷来救你了!”衙门外传来窦十三的喊声,紧接着是便是一场械斗。 “砰!”没过多久,衙门大门从外面被狠狠砸开,窦十三扛着狼牙棒当头一站,大声道,“奉经略大人命,衙门里所有人全都跟我突围!” “这里是巡抚衙门,容不得尔等放肆!”被窦十三打掉一排牙齿、巡抚张铨的亲信游击将军满嘴是血,不依不饶的拦住他们,亮出了长刀。 “你这是找死!”黄大川踏上一步,冷冷的盯着他。 “大人,他是自己人……”戚辽跟上一步,低声道。 “哧啷……噗!”没等戚辽回神,那游击将军便已首级落地,黄大川收刀还鞘,拍了拍戚辽肩膀,道,“自己人又如何,狠不下心,便办不得大事——你要记住了!” “大哥,老三,女真人杀来了,快走!”窦十三一声喝,衙门里里外外所有人便都跟着他们往东门而去。 “大势已去,大势已去……” 镇远楼上,袁应泰仰天苦笑。 火,熊熊燃烧,所有的人都已被派出去,辽东经略袁应泰以身殉国,自缢身亡。在后金军的全力猛攻下,城中明军节节败退,黄大川等人救出巡抚衙门众人后,巡抚张铨仍然带着明军余部转战城中,战败被俘。当日中午,努尔哈赤率大军从西门入城,辽阳沦陷。 第十章 来使(一) 戚辽从袁崇焕手中接过铁弓,伸手在粗糙的弓身上来回抚摸着——人的记忆,很多时候并不是由事件串联起来,而是由一个一个的人拼接而成,恰如浙军川军的善战、秦家三兄妹的英武、袁应泰张铨的刚烈、老兵头的老道、黄大川的深沉,他们的轨迹原本没有交集,却在辽东这片热土之上书写了人生最慷慨的一笔,然而从辽阳到广宁,让戚辽真正心折的只有一人——熊廷弼。 天启元年三月,沈阳、辽阳相继失守,经略袁应泰自杀身亡,巡抚张铨被俘,辽河以东明军不战而溃,海州、耀州、盖州、复州、金州等地先后剃发迎降,后金军不但彻底摧毁了明军在辽东的精锐主力,还将势力范围从狭窄的山区一举拓展到了辽阔富饶的辽河平原,获得了大批人口物资,彻底改变了两军在辽东的实力对比,辽河流域从此成为后金与明朝争锋的重要基地。 辽阳沦陷、京师震动,辽东形势岌岌可危:三岔河以东均落入后金手中,辽东军民,除部分金、复等卫和东山矿徒结寨自固外,其余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五万多残兵败卒到了宁远和前屯卫一带,四万人流亡海岛或渡海逃往登、莱,还有两万多人流落到朝鲜,整个辽河以西人心惶惶,军民竞相向关内逃命;辽西守备兵力空虚,继辽阳后成为辽东首府的广宁竟然只有千余守军! 直到这时,朝中大臣们才认识到熊廷弼对于辽东的重要性:想要阻止后金军进犯山海关进而威胁京城安全,就必须扼守河西走廊;想要扼守河西走廊,就必须先保住地处辽东辽西要冲重镇广宁;而在镇守大员的人选上,朝臣们竟破天荒的一致建议重新起用熟悉辽东情况、才智胆略过人的熊廷弼。 熊廷弼来到山海关后,负责安置数十万逃难涌向关内的辽东军民和整个山海关的防务及物资调配。四月,刚刚被朝廷任命为辽东巡抚的王化贞则远赴广宁主持辽西军务。王化贞雄心勃勃,到任后立刻派人四处收拢各地流亡溃军,戚辽等人也随从辽阳突围的秦良玉部川军来到广宁。然而王化贞的募兵大计并不顺利,一个多月只募得万余老弱残兵,根本无法拉到战场上与后金军对阵;即便如此,王化贞还是以“请功休整”为名将秦良玉所部川军调回山海关驻防,戚辽等人则在黄大川的要求下留在了广宁。王化贞与司礼监、北镇抚司关系极深,因此很快与黄大川会面。在黄大川的建议下,王化贞起用了以老胡为首的一批辽阳旧吏,加上广宁原有的衙门班子,首先确保各项政务军令能够顺利落实。 四月的辽东冰雪消融,广宁城也在闹哄哄乱糟糟中迎来了天启二年的春天。广宁城不大,位置却十分重要,背靠医巫闾山,正好卡在辽河平原通往辽西走廊的节骨眼儿上,历来都有重兵把守。辽阳失守后,广宁城人心惶惶,官吏守军大多跟着败军难民逃往山海关,直到新任经略和巡抚到任后才有了些生气。 临街的酒肆里,三兄弟围桌而坐,正在给即将回衙门当差的刘子春饯行。辽阳一战打得惨烈,兄弟三人杀人不少,却没捞到什么财物银子,加上战火连绵物价飞涨,戚辽手头那点钱很快见了底,就连这次小聚,也只能凑钱挑了这么个小地方,要了几个小菜,弄一坛子酒充充台面。 “又不是上法场,饯什么行,不吉利,喝!”刘子春又替窦十三满上一碗酒,其实他不大愿意再回衙门当差,可眼下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像他这等没啥本事只会打打算盘的穷书生不去衙门,一日三餐都成问题。 “喝就喝,你窦爷我杀人都不怕,还怕这!”窦十三抄起大碗一饮而尽,哈了口气,突然扭头对戚辽道,“大哥,老三有了着落,咱俩怎么办?还有我那些兄弟,昨天锤子还跟一鸟毛武官打了一架,说是败军不许进城,什么狗屁规矩,也不看看咱们干掉了多少女真人!” 刘子春眨眨眼睛,将筷子往碗上一搁,神秘兮兮道:“对啊大哥,现在城里城外一锅粥,我听衙门里的人说新任辽东经略熊廷弼熊大人在山海关立了规矩,从辽东逃难去的军民一律不得入关,全都被打发回了宁远前屯中后所;据说这位熊大人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当年在辽东,连李成梁的老虎屁股都敢摸,辽东上上下下人见人怕,咱往后的日子未必好过哦!” “喜欢杀人好啊!”窦十三一听杀人就来劲,搓搓手掌道,“我倒听人说熊大人赏罚分明是个好官,辽东这一仗,败就败在朝廷把熊大人给调走了,要是熊大人还在,努尔哈赤哪敢动咱们一根毛!这回熊大人回来,一定不会给努尔哈赤好脸色看,一定还要打仗,有仗打,就有我跟大哥杀敌立功的机会!” 第十章 来使(二) 刘子春撇撇嘴,朝街上刚刚走过的一队巡逻士兵指了指,一脸不屑道:“就凭这些人,还想从女真人手里把辽东抢回来?不是兄弟我给二位哥哥泼冷水,辽东一战,我大明算是伤了元气,元气这东西,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弄得回来的,想要收复辽东,没三五年不成。” “三五年,老子都娶媳妇儿抱娃娃了!”窦十三道,“大哥,你倒是说话啊,你不成天跟那黄大人在一块儿吗,我看那黄大人来头不小,这阵子又跟巡抚大人打得热乎,难道就没一点消息?” 戚辽撕了片牛肉塞进嘴里,用力嚼了嚼,吞下,压低嗓子,故作玄虚道:“消息倒是有两个,但都是机要军情,可不能随便乱说!” 窦十三不乐意了,嘀咕道:“跟我俩说,岂是随便乱说,大哥,没事儿,说说!” 刘子春假模假样的朝四下里张了张,道:“大哥,这儿没人偷听,说吧,咱决不漏出去半个字!” 窦十三撕了一大片牛肉,一边嚼一边道:“对,半个字不说!” 你们听了千万不能说出去,戚辽道:“两个消息:第一,朝廷要重新组建斥候营,清一色的骑兵,统统是从各路人马里挑出来的骑射好手,就是为了要对付那些神出鬼没来去无踪的女真游骑,咱大明跟女真人在辽东打了那么多仗,吃亏就吃亏在骑兵上,打不过、跑不掉,太他娘憋气了!” “说得是!”窦十三用力点头。 “嘿,好事儿啊,就凭大哥的一手骑射功夫,那还不混个队长当当!”刘子春附和道,“第二个呢?” “第二个消息,上头还要组建锐士营。” “那是啥玩意儿?”窦十三将没嚼完的牛肉一口咽下,嘟囔着问道。 “就是敢死营。”戚辽低声道,“眼下城外乱七八糟的队伍太多,各地败军加上被熊大人从山海关赶回来的军民还会陆续过来,上头准备把里头的匪兵流寇兵痞刺儿头还有城里的囚徒全挑出来编在一块儿,军饷伙食比旁的队伍都要好,只有一点,跟女真人开战时,得玩命!” “好事儿啊!”窦十三大喜,正要扯开嗓门嚷嚷,却被戚辽一把按下。 “都坐下,听我说。”戚辽正色道,“你们也都看到了,辽东这仗,没几年打不完,我只想问一句,你们是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还是继续留在关外?老三,尤其是你,大哥我有话直说,你现在虽然进了衙门,可难保辽阳的事儿不会再有第二次,到那时谁来救你?兄弟三个你读书最多,脑子最活,现在入关,考个功名还来得及。” 刘子春脑袋一歪,突然笑了起来:“大哥你是怕我拖累你们,要赶我走?” 窦十三斥道:“混账话,大哥冒死来救你,你忘了!” “自家兄弟,我只是有话直说。”戚辽很平静,一年下来,他已经完全把他们当成了生死与共的弟兄,在知道未来的情况下,他也希望窦十三能够活的久一些。 “大哥的顾虑,我自然明白。”刘子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浅尝一口,又放下,苦笑道,“在大哥看来,像我这等嘴皮子刻薄脾气又倔的顽劣性子,能受得了科考功名那份罪吗?就算考上,大哥就不怕我被官场上那套把戏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吗?百无一用是书生,可那一丁点儿傲气,我刘子春还舍不得——与其花天酒地的活着,我宁肯跟二位哥哥一起在这鸟不拉屎、死人比活人多的鬼地方玩命!” “说得好!”窦十三拍案而起,将三只大碗统统满上,道,“老三这话痛快,只要兄弟在,玩命算啥,只要有仗打,升官发财早晚的事儿!老三的学问,混个知府不在话下;我窦十三别的本事没有,但这身力气,那锐士营早晚都归老子带;至于大哥,那更是大将之才——来,干了!” 戚辽缓缓起身,他不是不知道这两个兄弟的脾气:窦十三说白了就是一个悍徒,也只有辽东这样的生死之地才有他活命的机会,要是在关内,他不是从了山贼流寇便是跟着那些反民作乱,还不如呆在关外留着力气杀女真人;至于刘子春,外看文弱,却是孤傲刚烈的性子,若非那个活络的脑袋,到哪儿都是个得罪人的主,更不用说去混官场了。 什么样的人混什么样的日子,或许兄弟三个就是在乱世混迹的命数,生死成败,最重要的是不给自己留下遗憾,人活着,就是为了图个痛快,这不正是自己在另一个时空毅然北上的原因吗?想到这儿,戚辽举起大碗,正色道:“英雄起于草莽,乱世才见真豪杰,身在关外,玩得就是命,就算咱们明天就战死沙场,十八年后也还是一条好汉,咱们还做兄弟,干!” “干!”三只大碗相碰,酒花飞溅。 第十章 来使(三) 春暖花开,大凌河水涨,贯通两岸的大凌河浮桥被消融的冰水冲得摇摇晃晃,却难阻断马队前行的脚步。熊廷弼一马当先,飞驰过桥,在东岸轰然勒缰,仰天长笑——这已是他第三次来到这片土地上,遥想当年,初入辽东便弹劾了辽东王李成梁,一举成名;萨尔浒大败后临危授命,以雷霆之势震慑女真,迫使努尔哈赤不敢轻举妄动,还得了个“熊蛮子”的外号;这一次辽沈大败京师震动,天子亲笔来信请自己出山,对一个矢志报国的臣子而言,这是何等的荣耀,即便眼前这片大地每一步都充满了危险与不测。 “熊大人好骑术!”熊廷弼一行从山海关来,在宁远稍做停留后便直扑广宁,说话之人乃是从京城来的兵部职方郎中林腾甲。林腾甲三十多岁,出身姑苏名门,虽只是个小小的六品京官,却是此行的关键人物。 熊廷弼复职后,很快就针对关外急转直下的形势提出了收复辽东的“三方并进策”:主张以广宁为基地在正面牵制后金主力,在天津、登莱等地操练水军,为将来从海路收复金、复、海、盖等地作准备;在辽东、天津、登莱各设巡抚、总兵,辽东经略则驻守山海关,节制三方。这个方略很快得到了天启皇帝的批准。为了能使“三方并进策”发挥更大的作用,熊廷弼还给皇帝上了一道密折,很快,名不见经传的林腾甲便悄悄来到山海关,与熊廷弼进行了一次长谈。 “关外苦寒,不比江南风月,林大人可要做好吃苦的准备啊!”熊廷弼扯着大嗓门应了一句。 林腾甲策马来到熊廷弼身边,捋了捋漂亮的胡须,道:“下官少年时曾随叔伯出海,船行海上,一不小心便是船倾人亡,走过几趟便习惯了。有熊大人在,这辽东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啊!” 熊廷弼马鞭朝前一指,道:“前头就是医巫闾山,上古尧舜时乃是北方幽州的镇山,还是辽、金两朝的圣地,最高那座名叫望海山,他日天清气爽,我当与林大人同登此山,远眺渤海。” “熊大人有此雅兴,下官自当相陪。”林腾甲敬重熊廷弼的胆色才具,却不敢跟他走得太近:一来自己担负着内廷的密令,此行也有监督这位信任经略使的意思,不便与方面大员打得火热;二来,熊廷弼的火爆性子乃是官场大忌,搞不好就会惹祸上身,自己三十多岁能被内廷看中跑这趟差使,岂能为了一时性情相投而妨碍大好前程——乱七八糟的情绪堆积起来,便只剩下一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 “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自东面响起,两骑飞驰而来,在熊廷弼等人跟前勒定。 “什么人!”数名亲卫策马从左右两边护在熊廷弼与林腾甲身前,全神戒备的盯着二人。 “熊大人来得好快,下官北镇抚司黄大川——马上不便行礼,还请大人多多包涵!”黄大川向熊廷弼一拱手,目光在林腾甲处稍做停留,脸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他没见过熊廷弼,只是从身材样貌上猜到几分,但一看到林腾甲,便立刻明白正主儿全到了。 “北镇抚司——”熊廷弼对锦衣卫没什么好感,黄大川的到来再次肯定了一点,林腾甲看似清流,实则与宫里关系极深,再加上个巡抚王化贞,自己这第三次出关,只怕没前两回那么容易。 熊廷弼不说话,黄大川只好等着,林腾甲更不能随便开口,三人才一个照面,气氛便有些僵。林腾甲知道熊廷弼猜到是自己暗中通知辽东锦衣卫的人来接驾,也知道这位大手笔惯了的经略大人会不痛快,可他没有办法,都是为朝廷办差,你熊大人就忍忍吧…… “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熊蛮子!”趁着冷场的片刻,随黄大川一同前来的戚辽认真打量起熊廷弼来——四方脸、大胡子,身板直追窦十三,浓眉之下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有如一尊铁塔坐在马背上,不怒自威,难怪能把辽东收拾得井井有条,逼得努尔哈赤动弹不得。 “都退下!黄大人,带路!”还是熊廷弼率先发话,谁人肚子里都有小九九,看不看得开罢了。 “大人请!”黄大川掉转马头,率先朝不远处的驿站而去。 戚辽和熊廷弼的亲卫都被留在驿站外把守,包括驿卒在内所有人都不得靠近半步。 驿站内室,四人围坐,一锅热腾腾的猪肉炖粉条被吃了个底朝天,熊廷弼有个习惯,吃饱才能谈事儿。 “常寿是下官特意从天津水师带来的,曾在朝鲜呆过三年,这次出海,没有这样的老手不行。”林腾甲首先将同行的那位黑脸军汉介绍给了熊廷弼和黄大川。 常寿向三人颔首行礼,没有多的话,一如往常那般沉默。 林腾甲转向熊廷弼,道:“熊大人的折子,皇上很是认同,这件事直接从宫里走,而不惊动内阁兵部,就是不想知道的人太多,一怕走漏风声,二来兵贵神速,早动手早得利。” 熊廷弼点点头,整件事情其实很简单,想要让“三方并进策”得以发挥更大作用,就必须借助外力,当时大明朝在东北能够借助的外力只有三股:叶赫、蒙古、朝鲜。叶赫被努尔哈赤打压得只剩招架之功,蒙古远水难解近渴,能够立刻发挥作用的只有朝鲜。联络朝鲜有两个目的:其一,由朝廷派出使者坚定朝鲜联合大明对抗后金的信心,在侧翼牵制一部分后金军,减轻广宁正面的压力;其二,利用这次机会把从辽河一带逃亡到沿海诸城、海岛和朝鲜的辽东军民余部组织起来,背靠朝鲜建立反攻据点,并由登莱天津等地经由海路加以后援,在后金侧翼形成收复辽东的另一支力量。他的复辽方略如果能够得到落实,就能一边威胁后金使其不敢轻举妄动,一边抓紧时间整军备战,可谓稳中有进,切中要害——即使不能大胜后金,也能维持住辽东现有的局面,为长期对峙甚至是大规模的反击做准备。 第十章 来使(四) 因此,林腾甲的真实身份,就是内廷秘密派往辽东联络朝鲜和各地抗金余部的特使。 “黄大人,现在辽东的情势如何?”熊廷弼开门见山的问道。 黄大川道:“林大人说得对,早动手早得利,在辽东,拼得就是时间。——据探子回报,努尔哈赤本打算在攻下沈阳、辽阳等地后立刻挥军西进攻打广宁,没想到大军还没动,辽河各地百姓便纷纷暴乱,努尔哈赤不得不带着大军回师平叛。恕下官直言,现在广宁城根本挡不住后金军一次猛攻,下官明白,努尔哈赤也明白,可他没来,为什么?百姓暴乱只是其一,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偌大一个辽东,女真人内部也会分赃不均;再加上连年征战士兵厌战,沈阳浑河辽阳恶战过后士兵伤亡惨重,还要分兵把守各地,眼下的努尔哈赤根本征调不出一支像样的大军来攻打广宁。所以,我们仍有时间进行准备,现在熊大人重归辽土——豹子与狼恶战一场,就看谁先一步恢复元气。” 黄大川没有再往下说,在座的都不是傻子,话到一半便足够。不过黄大川明白,熊廷弼乃实心谋事之人,这番话足以改变他对自己锦衣卫身份的成见,这对将来的合作大有好处。黄大川望着熊廷弼,林腾甲也把目光投向这位新任的经略使,他们很想看看这位传说中的“熊蛮子”到底有何应对拆解之法。 熊廷弼沉吟片刻,道:“既然努尔哈赤暂时啃不动广宁,咱们便双管齐下——我来协调各方,林大人放手出海,把努尔哈赤的腋窝子后头能整多乱就整多乱。不过此行事关重大,关系到收复辽东的全盘大计,所以人选至关重要,依我来看,人贵精不贵多,林大人与常兄弟要去,黄大人也可以再派几个熟悉辽东之人随行。不知林大人想从何处出海?” “营州。”林腾甲回答的很干脆。 “不妥。”虽然站在同一立场,但黄大川还是当面否定了他。 “为何?”林腾甲眉角一挑,反问道。 熊廷弼瞥了黄大川一眼,也很纳闷他为什么会跟林腾甲唱反调。黄大川伸手在桌上比划了一下,道:“眼下营州、盖州、复州、金州皆已沦陷,营州又在辽阳下游,还是后金军必取之地,从锦州过去要经过辽河、浑河,免不了碰上后金游骑,从陆路过去等于送死。” 林腾甲道:“那黄大人有何高见?” “回宁远卫,从觉华岛入海。”黄大川不假思索道。 “宁远卫,觉华岛……”熊廷弼思索起来:宁远卫正好处在辽西走廊的中央,一头是广宁锦州,一头是山海关,是关外守军重要的物资中转站和补给基地,觉华岛更是从天津登莱等地走海路往关外运送军需的必经之地;如果从觉华岛入海,去往复州金州等地的航程还能缩短不少,要比从营州入海更安全。 “熊大人的意思呢?”林腾甲再次望向熊廷弼。 “觉华岛商船往来频繁,从那儿走不容易暴露,更为稳妥。”从京城到大凌河,虽然有过一次长谈,但熊廷弼一直摸不透林腾甲的底细,因此说话也小心了几分。 “那就走宁远,上觉华岛!”林腾甲长身而起,爽然应允。 傍晚时分,驿站解除戒严,两拨人马分道扬镳——戚辽带着熊廷弼和亲卫们赶往广宁去见巡抚王化贞,黄大川则与林腾甲一路,掉头往回朝宁远卫疾驰。 戚辽回到广宁时已是深夜,将熊廷弼等人送到巡抚衙门后,才找了个地儿将肚子填饱回到住处。戚辽与老兵头及一班从各个队伍里抽调来的斥候游骑们住在一起,明军骑兵本来就不多,所以他们的待遇要比城外那些七零八落收拢来的败军们好的多,再加上有老兵头这等人精带着,因此只用了没几天就编成了两个游骑百人队。像老兵头这样能打仗又死不了的兵油子人称“种马”,有种马在,队伍便不会散架。 当天晚上戚辽刚睡下不久,老兵头便偷偷摸摸的来到炕上,塞了个烤地瓜给他,说窦十三跟他那班悍匪兄弟已经被某个副将大人点名要去,连同别的兵痞混子一起开往西沙河那儿去修筑工事;窦十三还当他的百夫长,屁股还没捂热就把带队的千总痛打一顿,也算给饱受欺压的士兵们出了口气。戚辽笑着说窦十三没别的本事,就两条:够义气、够力气,一天不打架就浑身不舒服,那些兵痞子还就服这样的人。 聊了一阵儿,老兵头才告诉他,说这次挑选游骑斥候,以戚辽的资历本领原本可以当个队长,但不知怎么回事竟被上头刷了下来。老兵头在挑人上一向很有眼光,也从没被上头退返过,戚辽更是他最看好的年轻人之一,所以他觉得对不起戚辽,这才偷了个地瓜来算是补偿。戚辽笑了笑,并没有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大家都不是蠢人,黄大川带自己去见熊廷弼,摆明了已经把自己当成心腹,上头有人,还怕捞不到迁升的机会?这一点老兵头肯定也明白,弄个地瓜来,是不想因为这事结下什么疙瘩,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能活着在炕上说说话扯扯淡已是不易,又有谁能拍胸脯担保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呢? 戚辽不是那种一心专营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的人,两年职场摸爬滚打和一年的军旅生涯让他见多了钩心斗角和尔虞我诈,凭心而论,他是不愿去干这些事儿的,虽说与人斗其乐无穷,但又有谁愿意成天提心吊胆算计来算计去?没有谁是真正的傻瓜,只不过有些人乐此不疲,有些人不屑去做而已,但他明白,在这个乱世,想要不被人骑在头上,想要日子过得舒坦些,就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他还没到老兵头的年纪,他还不想懒懒散散死不了的过一辈子,他相信未来需要靠拳头和眼光去把握。 戚辽闭上眼睛,出海、朝鲜、棒子,沉沉睡去。 第一卷《烽火》完 第十一章 出海(一) 觉华岛前,帆船林立。沈阳和辽阳沦陷后,整个辽河流域全都落入了后金之手,原本地处辽西腹地的广宁一下子成了前线,广宁与山海关之间的宁远卫也随即承担起了辽西交通枢纽的重任,而与宁远城隔海相望的觉华岛,又因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而成为明朝辽西防线中最重要的军事和物资中转站。 从萨尔浒大战到沈辽之战,大明朝丢了关外的半壁江山,也领教到了八旗铁骑的威猛。面对来去如风的后金骑兵,明朝的官员们觉得在陆上任何一处囤积粮草都不安全,于是把目光投向了海上。 与成祖时代相比,明朝的海上力量已经大大削弱,早已不能组建庞大的船队出海远洋进行外交和贸易活动,甚至难以把倭寇挡在国门之外,但明军水师控制北方沿海还是绰绰有余的。熊廷弼重新出任辽东经略后,提出了著名的“三方并进策”,其中一项很重要的内容就是环渤海地区统一指挥、统一调度,针对后金没有水师的劣势,把辽东、登莱、天津等地连成一体,通过海上运输粮饷和兵员,把近海诸岛营建成后金骑兵可望而不可即的军事基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各路衙门和从各地募集而来的新兵、胆大的商人们云集海上,小小的觉华岛,甚至比陆上要冲宁远城还要繁盛热闹。 林腾甲和黄大川已经在觉华岛等了六天。在这六天时间里,黄大川陪着从江南来的林腾甲一起置办各种出海物品,并且和常寿一起挑选了一艘结实耐用的中型海船。在外人眼中,他们就是普通的商人。 林腾甲原本没有打算在觉华岛多做停留,因为他的任务是秘密出使朝鲜,同时收拢安抚在沈辽之战中流散的明军余部及各地流民,趁着后金忙于整顿新占城池的机会,越早出发,取得的成效就越大。但是黄大川却几次三番的让他再等一等,到了第七天上,戚辽和窦十三等人才匆匆赶来,与他们同来的,还有一队一看就非善类的“兵痞悍徒”,老二、九指、猴子、锤子等人都在其中。 黄大川没想到窦十三会来,短短几个月,窦十三和他的兄弟们就成了辽东明军中“人见人怕”的刺儿头帮。大战之后,辽东各路明军建制被打乱,熊廷弼上任后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整编军队,然而没有一个总兵将军愿意接收窦十三的队伍,那些没有人要的兵痞悍徒也被一个个“遣送”前往,很快,窦十三“麾下”又聚集了一二百人,他也成了辽东明军中最拉风的百夫长。 这次秘密出使朝鲜的行动既不隶属于内阁和兵部,也不归辽东经略巡抚衙门调遣,而是直接向皇帝负责,所以内廷就指派北镇抚司在关外的全权代表黄大川随行。然而真正代表锦衣卫出海的却是年轻的戚辽。原因很简单,大战之后百废待兴,关外的锦衣卫系统也需要重建,黄大川无法抽身。黄大川让戚辽前去还有另一层目的,那就是多给他些历练的机会。 戚辽接到命令后,正碰上窦十三在军中打架闹事要被处分,他就拜托老兵头使了些银子,把窦十三的百人队打发去沿海地区驻守。说是驻守,其实就是放这伙人出去,在地方上自谋生路。窦十三巴不得摆脱那些没什么真本事又打不过自己的将官,于是要了一堆武器粮饷,屁颠屁颠的拉着队伍南下。 窦十三是个不安分的性子,一听说戚辽要出海,便一个劲的要跟着去。戚辽心想这次出使路途遥远凶险未知,多几个像他这样的悍徒也是好事,于是就让他从队伍里挑选了二十多个熟悉水性的同行。 黄大川看到窦十三和他那些气势汹汹的手下后,沉默片刻,一摆手,对林腾甲说他们都是自己精挑细选出来的百战猛士,有他们在,便可确保特使大人的安全。林腾甲也是玲珑剔透之人,常寿和自己从京营带来的那些护卫都属于宫里一派,黄大川和戚辽则是锦衣卫一派,自然也要在这次出使中分一杯羹。 辞别黄大川后,林腾甲和常寿便率先上船。经过戚辽身边的时候,他朝这位年轻的锦衣卫头目笑了笑,看得戚辽有些发毛——官场中人的笑,都不是好玩的。常寿则是面无表情的扫了窦十三一眼,他和他那些京营来的护卫,最看不起的就是窦十三这等跟流寇没什么两样的兵油子。 “大哥,我还从没上过这么大的船。”林腾甲和常寿等人上船后,窦十三小声对戚辽道。 戚辽瞅了眼胖乎乎的海船,这样的吨位,在他那个时代里只能算是一艘普通的渔船,于是低声道:“这船不算大,我在南方见过更大的海船,上头都能跑马。上船吧,记得别让你的人闹事。” 窦十三眼中又嘀咕了几句,这才招呼老二九指猴子锤子他们上船。 戚辽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兴奋,看着窦十三他们兴冲冲的窜上甲板,目光平静而淡然。 黄大川走到他身边,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可这个年轻人似乎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上司,在他的脸上你看不到半点诚惶诚恐和阿谀之色。黄大川非但没有因此感到不快,反而觉得戚辽与众不同,在他身上,黄大川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十几年前,他也是这般特立独行。 黄大川的神情悉数落在戚辽眼中,与人相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有时候太在乎,太敬重,反而会让人觉得矫情和距离感。与上司相处,既要让人舒服,又要让对方看到你的长处,让他觉得你是有用之人,且在利用之余多几分欣赏和知己之感,方能维系长久的关系。 “这次出海,万事小心,还有管好你兄弟的那些人,千万别在船上胡来。”黄大川叮咛道。 戚辽道:“属下明白,这次出海,凡事都以林大人为主,我们只管做好本分。” 黄大川点点头,道:“你明白就好。出海是苦差,也是历练,你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 戚辽心领神会道:“多谢大人提携。” 船舷上,窦十三挥手大喊:“大哥,要开船啦,快上来!” 黄大川在戚辽肩头拍了两下,道:“上船吧,我在广宁等你回来。” 戚辽一拱手,转身朝船上走去。 第十一章 出海(二) “起——锚!”在水手长的吆喝声中,甲板上的水手们开始忙碌——海船缓缓掉头,三桅大帆依次张开,木质船身摇晃了几下,便很快稳定下来,朝太阳升起的方向驶去。 戚辽扶着船舷,站在靠近船头的甲板上,他注意到,这艘普通的中型海上商船已经被改良加工过,比如侧舷都钉上了铁板,甲板关节处蒙上了防火的麻布,船身后方的主舱也被重新加固过,甲板下面肯定还藏着不少弩箭小炮之类的重型武器。 戚辽摸了摸腰间的刀把,这次出海,少不了要遭遇几场恶战,不过他不愿去多想这些,既然来到了这个时空,如果依旧用几百年后的思维去看待一切,那只会平添诸多烦恼。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戚辽闭上眼睛,他喜欢海风吹过脸庞的感觉,还有那股子淡淡的鱼腥味。 不久,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那是常寿。 “戚将军,大人请你进舱议事。”常寿的声音低沉浑厚,听不出是哪里人。 戚辽转过身,客客气气道:“请常将军引路。” 经过主桅杆的时候,戚辽听见甲板下闹哄哄的,就猜到窦十三和他那伙弟兄们又不安分了,希望他们别闹出什么事儿来。 林腾甲住在船身后方的主舱里,主舱的陈设十分考究,不仅宽敞整洁,还添置了不少瓷器花草等精美的摆设。不过最吸引戚辽注意的,是主舱中央那张巨型长方桌,桌上摆着指南针等物件。林腾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朝服,俯身趴在长方桌前,眉头紧锁,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幅海图长卷。 “大人,戚将军到了。”常寿关上舱门,打断了林腾甲的沉思。 心无旁骛,抑或惺惺作态?戚辽心头泛起一个大大的问号。 林腾甲直起身子,几步迎上前,拖过一张椅子,道:“戚将军来了,来来,坐。” “大人请。”戚辽恭恭敬敬的闪在一旁——别人客气是别人的风度,自己可不能因此失了礼数,一些不经意的细节,落在当官的眼里,便有可能成为天大的过失,甚至将来给你穿小鞋的理由。 林腾甲笑了笑,先行坐下,倒了两杯茶,道:“海上清苦,一路上要劳烦戚将军了。” 戚辽没有去碰那杯茶,他知道,这也是文人的客气,茶,是主人用来做摆设和显示品味的,与自己这样出身行伍的“粗人”无关,自己最缺乏的,就是对这个时空生活方式,尤其是文人习性的了解。他不想因为吃法不对而惹来林腾甲的轻视。 “听口音,戚将军不像是关外人啊……”林腾甲泯了口茶水,漫不经心的问道。 “标下是浙江人氏,投军来到关外。”戚辽的回答很简单。 林腾甲摆出一副恍然状,又道:“戚将军可是戚继光将军的后人?” 戚辽神色一黯,道:“辽东浙军,都已战死在浑河。” 浑河血战,林腾甲也有所耳闻,安慰了戚辽几句后,才把话题转到这次出海上来。在戚辽听来,林腾甲东拉西扯了一堆话,无非是暗示两人要通力合作,将来会在朝廷保荐自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这套把戏自古皆然。戚辽有一个长处,不管有多么的不耐烦,他总能显得十分专注,并时不时给予对方所期待的表情回应,甚至是欲言又止。于是,在林腾甲看来,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虽然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承诺,但他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他被打动了,对于任何一个急于在官场立功表现的人而言,他的这番话起到的作用是相同的。 林腾甲很满意自己的表现,间或喝一口茶,以显示自己的优雅与从容。如果他知道戚辽心里的想法,一定会气得把茶杯丢出窗外——装比装到这个程度,也无愧于头顶的乌纱帽与身上的官服了。 就在这时,舱外突然传来一片噪杂声,戚辽甚至听到了窦十三的大声喝骂…… “来人,外头是怎么回事?”林腾甲豁然起身,他最恨别人打断自己说话。 “呯!”舱门被重重撞开,一人飞跌进舱,竟是林腾甲的随行护卫。 “什么人在闹事?!”林腾甲怒喝道。 “你窦爷我!”窦十三提着一人几步冲到舱门口,大声道,“老子打得就是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铮!”寒光现,一柄长刀横在了窦十三身前。 出刀者,正是常寿。 “把人放开,退出去。”常寿冷冷道。 窦十三将那名护卫往地上一丢,一脚踏住他胸口,双手叉腰,恶狠狠道:“有胆子再说一遍!” “把人放开,退出去。”常寿话音刚落,窦十三的拳头便飞了过来。 “呯!”窦十三的拳头狠狠砸在了常寿的刀面上。 窦十三岿然不动,常寿身子一晃,稳稳站定。 “好结实的身板!”戚辽暗赞一句,能挡得住窦十三一拳的,便可称得上当世猛士。 “十三,退下,像什么样子!”戚辽喝道,他必须抢在林腾甲之前制止窦十三,自己骂得越凶,林腾甲便越是难以借题发挥。 “大哥,是他们先动手的!”窦十三不依不饶道。 戚辽走上几步,站到他二人之间,向窦十三喝道:“你给我闭嘴,还不给我滚出去!”说罢,朝窦十三使了个眼色,一把将他推出舱门,然后转身向常寿一拱手,道,“常将军,失礼了。” “铮!”常寿收刀还鞘,冷哼一声,退开一步,守在林腾甲身前。 林腾甲走上一步,目光扫过常寿与窦十三,淡淡道:“何事争吵?” 常寿瞪了窦十三一眼,没用说话。倒在地上那护卫挣扎着起身,道:“常将军让他们下甲板去帮忙干活,他们不但不去,还打了我们的人……” “什么我们的人,你们的人,赶紧退下!”林腾甲打断了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第十一章 出海(三) 护卫连滚带爬的走了,但船舱外的气氛并未因此缓和,窦十三的一帮兄弟们,尤其是锤子,正准备大干一场——自打跟着窦爷混,还没人敢堂而皇之的欺负到他们头上!窦十三自己也不会听凭自家兄弟吃亏,丢下一句“不干”,便带着一群人在货舱里猜拳打闹起来。那些京营护卫平日里一个个趾高气昂,在京城九门内外都是说一不二的主,几曾受过这等冷遇,再加上他们原本就看不惯这些关外来的兵痞子,便指桑骂槐的讥讽了九指几句。九指最恨人提他的断指,二话不说就把一名护卫放倒在了裤裆下。 火药桶一旦被点着,局面便再难收拾,一场群殴就此拉开,从甲板下打到了甲板上。 “凭什么我们下去干活,他们能在上面晒太阳,京城来的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过两招,被打爆牙就说是自己磕的,狗一样的算什么爷们儿!”窦十三一句话,就把斗殴的原因说得清清楚楚。 林腾甲面色铁青,扭头问常寿道:“是这样吗?” 常寿冷冷道:“水手们也需要休息,轮班换岗,也属正常,船上不需要一群吃吃饭不做事的闲人。” “我呸,你他娘的才是闲人呢!”窦十三吐了口唾沫,怒不可遏,“你咋不让你的人去下面干活,成天在船舱里进进出出的,看风景啊?” 常寿道:“护卫自有护卫的差遣,用不着你来多事!” 窦十三“嘿嘿”笑了两声,道:“那老子们也有老子们的差遣,你狗日的也少来指手画脚!” “十三,闭嘴!”戚辽也火了,不是火窦十三跟人打架,而是火他不依不饶的会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这件事, 到此为止吧。”林腾甲沉吟片刻,道,“常将军,传下话去,以后护卫也要下底舱轮班干活,任何人都不得偷懒。记住,这是在船上!” “诺!”常寿拱手领命,没有半点违逆。 林腾甲的处置,让窦十三没了继续闹事的借口,兵痞们在戚辽的注视下乖乖钻进甲板。窦十三跟老二九指猴子锤子他们都是一个心思——咱们先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给狗日的口实,要是那些鸟人到时候推三阻四不想下去,那就新账老账一块儿算。 窦十三等人走后,戚辽也借故告辞。 舱门合上,常寿对林腾甲道:“大人,是不是太放纵他们了?” 林腾甲道:“我看是你太放纵手下了。这里是海上,是关外,不是京城,夹起尾巴做人的道理你不是不懂。在船上惹这些老兵油子,闹起来连个退路都没有。” “大人就不怕被他们越来越放肆?” “放肆?你以为我收拾不了他们?” “属下不敢。” “君命所在,忍一时之气,方能成大事。” “属下明白。” “去吧,后头还会碰到很多事,你跟那个窦十三,兴许还要联手一把。” 常寿走了,林腾甲这才松了口气,脱下那件紧绷的朝服——这身衣服穿着太累,宫里、朝廷、锦衣卫、朝鲜,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来处理,路才刚刚开始,他可不想使团内部先闹起来。 林腾甲靠在躺椅上,这次出海,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回到家乡,聆听那一曲吴侬软语。其实,他是个安逸的人,海上的风浪对他来说,实在是勉为其难。他闭上眼睛,哼着家乡的昆曲小调,梦到了那一方水乡旖旎,还有美丽贤惠的妻子,娇小可爱的女儿…… “大哥!”窦十三悄悄来到船头,瞅了戚辽一眼,道,“你咋老站在风里发呆呢?” “我在想家。”此言一出,戚辽自己都觉得很雷,可他确实在想家,想念另一个时空的家人和朋友们。 窦十三挠了挠脑袋,道:“想啥啊,你家离这老远呢,有咱一班兄弟还不够吗?” 戚辽笑了笑,伸手搭在窦十三肩膀上——尽管窦十三要比他高整整一个头。如果用今天的数字来计算,戚辽也就一米七出头,窦十三则差不多有一米九高,至于体重,应当不会少于二百斤。猴子就曾开玩笑道,说窦爷一伸脚,船舱都会抖三抖。 戚辽丝毫没有责怪窦十三的意思,出来混,面子和地位是靠实力得来的。换句话说,人都是犯贱的,你越是谦恭卑微,别人就越是骑在你头上;当硬则硬,确实要让京营的那伙养尊处优的兵爷瞧瞧辽军的本事,免得他们狗眼看人低,因此窦十三这一闹,可谓恰到好处。 “大哥,我们这是要去哪?”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棒子家。” “棒子是哪头?” “高丽人,”戚辽一想不对,高丽已经亡国了,遂道,“呃……应该是朝鲜人,就连朝鲜俩字,也是太祖皇帝赐的,意思是朝日鲜明。” “啥叫朝日鲜明?” 戚辽想了想,道:“朝日,就是早上的太阳;鲜明,就是特别亮。棒子住的地方在大明东面,比咱大明早一些见到太阳从东方升起,所以就叫朝鲜。” 窦十三恍然大悟道:“他奶奶的,太祖皇帝就是有学问。棒子好认不?” “好认。” “咋好认?” “两个字——猥琐。”戚辽脱口而出。棒子的猥琐,是经过历史和现实考验的。 窦十三一拍胸脯,道:“老子知道了,但凡长得贼眉鼠眼歪瓜裂枣似的,八成就是棒子。” 戚辽大笑,棒子猥琐归猥琐,但只要用得着,给些好处安抚一下又何妨…… 第十一章 出海(四) 林腾甲率使团离开觉华岛出海后的第三天,另一支船队也从广宁出发,沿着三岔河泛舟南下。船队只有三条船,没有旗号,也看不出是商船还是搭载难民的客船,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份里,只有水上是安全的。 毛文龙站在船头,迎着扑面而来的江风,用力伸了个懒腰。 “二十年,老子终于独当一面了!”毛文龙在笑,胖乎乎的脸上堆起了两座小山似的肉疙瘩。人心情舒畅的时候,脑子也会活泛起来。 毛文龙祖籍山西,却出生在江南繁华之地杭州,但凡见过他的,都会送上两个字:不像。的确,毛文龙不论从长相到口音到吃相都不像是南方人——不爱吃甜,喜好荤腥和葱韭大蒜,最爱狗肉,活脱脱就是一关东大汉。毛文龙年少时混迹江湖,跟一个不知是否冒牌的茅山道士学了一手麻衣相面的本事,靠给人测字算命为生,后来在南方混不下去了,便只身北上投奔叔叔毛得春,在军队里混饭吃。 毛文龙功夫一般,又不是辽东本地人,所以混了多年仍旧是个不起眼的小兵头,直到毛得春去世,他才有幸承袭了百户之职,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毛文龙带的队伍是杂牌军,所以没赶上萨尔浒大战和明军与后金军在辽东的一系列大战。毛文龙打仗的本事一般,保命的本领却不小,沈阳辽阳沦陷后,各路败军云集广宁,毛文龙也带着他的队伍从辽东逃到了辽西。巡抚王化贞上任后,毛文龙凭着人缘好、肯花钱的本事,被人推荐到巡抚衙门麾下当了一名练兵游击。 这一年,毛文龙四十三岁。 毛文龙经常觉得自己老了,但却是一事无成,想要干一件大事的念头始终萦绕在他脑海中。他觉得呆在广宁混吃等死没什么前途,于是自告奋勇向王化贞请命,希望带着自己的队伍南下,去收拢逃难辽南的明军余部和数十万难民。一次心血来潮的大胆之举,不但改变了毛文龙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整个辽东甚至是大明朝的命运,这是毛文龙始料不及的。 辽东巡抚王化贞对毛文龙很是器重,觉得他有脑子,肯用心,跟那些只会吃粮卖力的辽东武人不同,便答应了他的请求,还拨给了他三艘船和一个月的粮草。 这点帮助在外人看来并不起眼,但对毛文龙来说,却是天大的恩赐——有了船,毛文龙就能避开岸上的后金骑兵,一路顺畅的前往辽南沿海;有了粮草,就能避免沿途劫掠打草惊蛇。 这次南下,毛文龙动用了他的全部班底——他本部的几十个老兵,还有从各营和流民中招募来的百来个亡命之徒。当时明军在广宁聚集了十几万大军,那些有建制有粮饷(尽管朝廷已经拖欠了几个月到半年不等的饷银)的军人自然不愿冒险出海,只有对女真人有着深仇大恨、或者犯下大罪走投无路者才愿意跟着毛文龙出海搏上一把。于是,毛文龙的这支队伍,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特混部队。 毛文龙让守备苏其民和千总张元祉分别指挥一艘船,自己则与陆继盛、陈忠、李九成、儿子毛承禄等人同乘一艘,三艘船一字排开——张元祉居前,苏其民断后,自己居中调度。王化贞给毛文龙的任务是沿三岔河南下出海,顺着猪岛、鹿岛、石城、长山、色利、獐子等沿海岛屿一路东行,最后抵达朝鲜境内。 毛文龙没念过多少书,但是对上司的意图,他却能揣摩的**不离十:早在他向王化贞提出南下建议之前,他就听说两位顶头上司——熊廷弼和王化贞,在守辽方略上产生了巨大分歧。熊廷弼率先提出了三方并进策,在积极构筑以广宁为核心的辽西防线的同时,联络朝鲜和蒙古,使朝鲜与环渤海登莱及天津等地遥相呼应,并以蒙古拱卫辽西侧翼,待工事完备、粮饷充裕、士气高涨之时,便三方并进,向后金发起反攻,相机夺回辽东。熊廷弼的三方并进策以守为主,战略重心在辽西广宁一线,不主张轻易用兵,天津、登莱和朝鲜只起到侧面牵制的作用。尤其是朝鲜,熊廷弼认为朝鲜国力衰微,自保不暇,只能引为声援,而不可能在军事上起到多大的作用。但是巡抚王化贞却主张扩大防区,坚持要在辽河沿岸设置六座大营,各自委派将领和军队分别把守。熊廷弼反对王化贞的主张,认为辽河沿岸地势平坦无险可守,分兵驻守只会削弱明军战斗力,一旦被后金骑兵攻破一处,整条防线都会崩溃。如果集中兵力驻守广宁,广宁距辽河近四百里,后金骑兵需要近两天时候才能到达,这就给了明军缓冲布防的时间。 王化贞见自己的计划不能实行,便处处掣肘熊廷弼。熊廷弼也是耿直性子,一点都不肯退让,两人在守战方略上的分歧,最终导致了明军在整个辽西地区的混乱状态。更让王化觉得不快的是,朝廷居然绕过自己这个巡抚,直接派使团出海,而林腾甲事先居然还跟熊廷弼见了一面! 谁能为上司排忧解难,谁就能得到机会和青睐。毛文龙看得很准,王化贞最害怕的,就是熊廷弼在这次出使行动中获利;王化贞最需要的,就是有人能够帮他把可能失去的功劳抢回来。上司的不快加上自己的野心,才使毛文龙有了主动请缨的念头。 当毛文龙陈述完南下的计划后,王化贞就知道机会来了,作为东林党人在关外最后的支柱,他的每一步举动,关系到的不仅是自己的前途,还有整个东林党在朝中的安危。王化贞觉得重任在肩,但他对这个计划的所能取得的效果却没抱太大的希望,他所能做的,仅仅是赞助毛文龙三条船和一个月的粮草。 “三脚猫师父说我人到中年才会转运,这话看来要应验了。”毛文龙自言自语道。把败军收拢起来,就是自己的队伍;把数十万集中起来,就能垦荒种粮;有饭吃,就能招募到更多人马;有兵有粮,还怕抢不到地盘? 二十年来,他一直在做一个同样的梦,那就是找一个三不管的小岛,把全天下不愿被管的人全都聚集起来,一边做买卖,一边练兵屯粮,当一个彻头彻尾的土皇帝。这个梦,从船队南下的那一刻起,就在一步步变为现实。 毛文龙伸手在下巴上一摸,拔了根胡须下来,轻轻吹了口气。胡子在半空中打了个弯,又被刮回到他脸上——风向变了,前方不远处就是三岔河的入海口。 第十二章 掠岛(一) 毛文龙的船队在三岔河口入海后,很快就升起了大明的赤色龙旗。毛文龙之所以在出海后才打出大明旗号,是因为整个辽河流域都已在后金控制之下,过早暴露,就可能被后金游骑侦得行踪。反之,只要进入海上,那就是大明朝的天下,按照他的说法,名不正则言不顺,不亮出身份,又岂能取信于人? 尽管如此,毛文龙还是不敢让船队离海岸太近。浑河血战后,袁应泰为了加强辽阳防务,就把辽南四卫的人马全部抽调北上,海州、盖州、复州、金州顿时成了不设防的空城,当地士民纷纷出逃。辽阳失守后,后金军乘胜南下,短短数日,辽南各地望风而降,大多数守备将官渡海逃亡山东半岛等地。后金军占领辽南各城后,还在广鹿、给店、石城等沿海岛屿派兵驻防,周围上百个岛屿也都为后金所控制。 因此,毛文龙的这次出海,并不简单是巡抚王化贞为了与熊廷弼争功的冲动之举,其本身也具有重大的战略意义——明朝与后金的争锋,已不仅仅局限于正面陆上的辽西战场,谁能取得海上的控制权,谁就能在侧翼给对方以巨大的威胁。 当然,毛文龙并不曾想到这些,他关心的,是钱粮、人马、地盘。 船队出海后,沿辽东半岛西海岸南行,首先来到了复州湾海面上的娘娘宫岛。毛文龙在岛上停留了十几天,详细打探了后金在辽南一带的布防情况,但是没敢轻举妄动,补充完淡水后就继续南下,在金州和旅顺之间的猪岛上岸,休整半日后,绕过后金防范严密的旅顺港,在辽东半岛末端折向东行。 船队出海后的第一次战斗发生在广鹿岛,当时毛文龙和儿子毛承禄刚刚上岸,就遭到了岛上守军的偷袭,幸亏一个叫张盘的把总及时带人赶到,才把伏兵打退,解了毛文龙父子之围。仗打完后,毛文龙才发现前来偷袭的居然不是女真人,而是投降后金的原明朝守军。这时李九成也带着他的人上了岸,当时就要去砍那些狗腿子的脑袋。毛文龙制止了他们,却说这年头讨生活都不容易,所以只下令斩了带头的,余下的士兵统统收编,强壮的随行,老弱的继续留下守岛。 在收编士兵的指引下,毛文龙的船队在海上漂流了一个多月,先后收复了给店岛、长山岛、小长山岛、色利岛、章子留岛、海洋岛、王家岛,所过之处秋毫无犯,一边安抚百姓,一边收编逃兵,颇有几分王师北定中原日的气派,受到了岛上军民的热烈欢迎。 然而一个严重的问题很快摆在了毛文龙面前:船上携带的粮草已经吃完,船队想要继续航行,就必须弄到充足的补给。但是他们收复的那些小岛,守军北上支援辽阳时带走了一部分存粮,官员流亡山东时又带走一部分,剩下的一点粮食,也在后金军南下时被搜刮殆尽。 “粮草,粮草啊……”毛文龙终于体会到了当家的难处,能带兵不算什么,是个人都会向上头伸手要粮要钱,能不靠别人养活一大帮兄弟,那才叫本事。 “没吃的,咱就抢!”张元祉告诉毛文龙,女真人在辽东都是这么干的,他们打仗很少带粮草,都是走到哪儿抢到哪儿,抢钱粮抢地盘抢女人,当兵的不抢,靠什么吃! “不行,堂堂大明王师,岂能劫掠百姓财物!”陆继盛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是毛文龙麾下将官中唯一一个念过书的,也是毛文龙当时最重要的谋士。 “操,都他妈的快饿死了,还狗屁的王师!”陈忠大声道。 “此例一开,只怕劫掠之风再难禁止!”陆继盛提醒着毛文龙。 毛文龙的目光扫过一班兄弟们,他是吃过苦混过江湖的人,知道讨生活的艰难。打仗不难,难的是养活手下的人。人要活,就得放下脸面;不抢,他的人马就要活活饿死在海上。 “以战养战,就食于敌。”毛文龙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也给部下们找了个台阶。 “这儿!”李九成把手指向了海图上的另一处岛屿。 “石城岛……”毛文龙眨了眨眼,不停的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石城岛地处辽东半岛东海岸线中段,一西面是辽南诸岛,东面是鸭绿江口诸岛,是后金在辽东半岛东海岸最重要的据点,不但留有驻军,还囤积了大批粮草。然而船队只有三艘船,二百多人,远道而来,人数又不占优势,凭什么去打? 毛文龙环视众人,他在等他们的答案。 沉默。 片刻之后,那个救过毛文龙父子一命的张盘突然站出来道:“就凭一口气!” “对,就凭一口气!”张元祉大声附和,光脚不怕穿鞋的,快饿死的人,就只剩下拼命一条路! 有吃的,有银子,当然要打!苏其民、陈忠等人眼里也泛起了绿光。 “那就打!”毛文龙一掌拍板。接下来就是人事安排:他让不赞成劫掠但沉稳老练的陆继盛留下来看护船只,苏其民、张元祉、李九成带一队人为前部,自己和陈忠、毛承禄、张盘带一队人接应,准备趁夜色偷偷上岛,杀守军一个措手不及。 船队很快离开了王家岛,向东而行。石城岛位于王家岛的西北面,毛文龙和陆继盛商议之后,决定不从正面,也就是西南方向靠近石城岛,以免引起守军注意,而是从后金方向,也就是东面登陆。 但是当船队在暮色掩映下悄悄在东岸靠拢的时候,意外发生了——苏其民、张元祉、李九成等人还没登陆,岸上就如惊雷般炸开一串巨响,数千只海鸟一齐冲向天际,直把他们惊出一身冷汗。 三人连忙窜上岸,前方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仿佛有无数只眼睛在注视着他们。 “操,都是鸟粪!”张元祉嘟囔了一句,拿脚底使劲搓了搓沙地。 “有人比我们先到一步。”苏其民蹲下身子,发现沙地上不少鸟粪都有被踩踏过的痕迹。这些痕迹从东北方向来,向西而去,而且为数不少。 “那还上不上?”李九成不耐烦的问道。 “不上,难道回船上饿死?”苏其民也管不了太多了,就算被守军发现,也不能半途而废,于是打了个手势,招呼本队人马继续往岛上走去。 等到毛文龙等人带着人马上岸的时候,岛的西南面已经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喊杀声。毛文龙没想到苏其民他们这么快就跟守军交上了手,于是吆喝一声,让后面的人马加快速度,一定要及时赶去接应。 然而让毛文龙没想到的是,与守军交上手的并不是苏其民等人,而是另一支人马。等苏其民他们带着几十人赶到战场后,才发现前方的战斗已是如火如荼。 第十二章 掠岛(二) 石城岛东北,船舱内。 常寿推门而入,道:“大人,戚辽和窦十三的人已经上岸了。” “恩。”林腾甲双手负背站在窗前,无奈的摇了摇头,这场仗,原本可以不打的。按照计划,船上所携带的粮食足够使团抵达朝鲜,然后在朝鲜补充水粮后再回国,但是因为窦十三的到来,一切都变了——那些膘肥体壮的兵痞们一个个比猪还能吃,又没人管得了他们,才走了三分之二的航程,船上的粮食就见了底。于是弄粮就成了使团的当务之急。 两天前,林腾甲把常寿戚辽窦十三等人叫到舱里,问他们该怎么解决粮食问题。窦十三的回答很干脆,没吃的,就上岸抢。但沿海诸城都在后金控制中,经过的那些岛屿也都是一贫如洗之地,岛上的百姓自己都没吃的,又如何支援使团。一筹莫展之下,一个在海上混迹多年的老水手主动找到林腾甲,说前面有个叫石城的岛,是后金屯粮的地方,但是岛上守军众多,想要弄粮并不容易。 “谁吃的最多,谁就去抢回来!”常寿丢下一句话,就管自己走了。 窦十三一拍胸脯,双手叉腰,对着常寿的背影吼道:“抢就抢,老子抢来的,有本事你一口都别吃,谁吃谁他妈的用舌头把甲板舔干净!”于是,上岛抢粮的任务就落在了戚辽和窦十三身上。 当常寿用平静而又略带嘲讽的神情送他们上岸的时候,戚辽只是一笑。这一笑,让常寿像吃了苍蝇般难受,自从遇到了戚辽和窦十三,他就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在旁人眼里,他对名利并不热衷,但是越是沉默之人,往往越在乎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地位。在潜意识里,他怕被此二人抢去风头,尽管他们之间本无仇怨;但又希望他们能马到成功解决使团的粮食问题。 “哎!”常寿叹了口气,他的心情是矛盾的,能者之间的嫉妒,只需一瞬,便已种下。 窦十三扛着铁锤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在辽阳战场上用过的那根狼牙棒已经被砸坏,所以他又重新用起了铁锤,身为老大,他必须给兄弟们一个表率。戚辽走在队伍的最后,在另一个时空中,他是球场上的后卫,他最喜欢的,就是把偷袭者放倒在地,然后一脚长传给前面的队友,制造绝杀。 小分队大步流星的走在沙地上,惊动了栖息在岸边的海鸟。黑幕冲天而去,也向岛上的守军发出了警告。很快,两道人影便出现在了前方的树林中。戚辽尚未动手,九指的箭就已破空而去。 惨叫声下,一人倒毙,另一人正要逃跑,却被猴子飞身追上,一刀结果。 小分队继续前进,既然已经惊动了守军,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抢在对方做出反应之前直接杀过去,深入敌后的战斗,比得就是稳准狠,谁的反应快,谁就能占得先机。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小分队就顺着空气中的烟火味道找到了岛上守军驻扎的营地。这片营地坐落在面朝海湾的开阔地上,一面是山,一面是树林,旁边还有一条小溪流过。守军在营地四周筑起了砖石长墙,边角之上还有箭楼哨塔,营地后面挨着山的地方就是仓库,大批粮草就堆积于此。从营地的规模看,驻守在此地的后金军应该有一二百人,是小分队的数倍之多。 “大哥,九指,看你们的了!”窦十三一抬手,所有人都潜伏下来,把最好的角度让给了最好的箭手。 九指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营门两侧的箭楼。戚辽点点头,要论实战经验,他远不及九指猴子这些老兵,在战场上,老兵们的一个手势,往往能决定瞬间的成败。 戚辽很留意九指拉弦的手势——他右手的无名指虽然缺了一截,但却让全部力量集中在食指和中指上,每次射箭之前,他都会用伸直的小指触碰从自无名指缺失处穿过的弓弦。这个细微的动作在戚辽看来,就是九指神箭的关键所在——他记得郑梦准曾经说过,韩国女子之所以能统治奥运射箭项目多年,就是因为韩国女子触觉非常细腻,只需指尖一个轻微的动作,就能射出比旁人精准数倍的一箭。 “唰!唰!”箭去如虹,左右箭楼上的两名哨兵应声倒下,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叫喊。 “杀!”窦十三第一个冲了出去,他的锤斧和锤子的双锤,狠狠落在了木制的营门上。 “咔嚓!”营门被生生砸开了一个大窟窿,一名守军刚探出脑袋,就被九指射穿了咽喉。 “都给我起来,狗日的,给我杀,杀!”营地里响起了军官的喝骂,竟是地道的汉话! “杀狗腿子!”伴着窦十三的一声暴喝,营门轰然倒下。 锤子挥舞双锤,飞身上前,一个照面就把两名守军爆了头。 “痛快!”窦十三和他的这帮兄弟都是个见血就来劲之人,骨碎闹裂,只会激起他们更大的兽性。 “猴子,九指,除暗哨;老二,粮仓!”戚辽大喝一声,也冲进营地。此刻的他已经收起那把女真铁弓,一把拔出长刀,跟在窦十三身后往粮仓冲去。 “唰!”猴子人如其名,很快攀上箭楼,一刀解决了上面的哨兵,然后朝九指打了个招呼。九指会意,纵身爬上箭楼,占据了制高点,然后定点开弓,专射那些将官兵头。营内守军万万没想到会有人前来偷袭粮仓,更没想到这伙没有旗号不明身份的匪兵会如此悍勇,片刻功夫就冲破了第一道防线。 不止守军,就连随后赶到的苏其民等人也惊诧于这伙匪兵的战力。 “苏守备,上不上?”李九成咽了口唾沫,这伙匪兵摆明了也是来抢粮的。 “他们抢的,我们也能抢,杀进去吧,看谁抢得过谁!”张元祉手持长刀,是毛文龙麾下第一勇将,此时的他,就像一匹饿急了的狼,恶狠狠的盯着营内。 “娘的,没想到来晚一步!”苏其民心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遂道,“一会杀进去,只管抢粮,不用理会那伙土匪,他们要敢先动手,格杀勿论!” “诺!”张元祉和李九成不约而同的舔了舔舌头。这年头,兵匪不分家,谁够狠,谁才能活下去! “保护粮仓,快,都给我集中起来,快!”营内,一名将官大声喊道。 “杀!”不等苏其民下令,李九成第一个冲进大营,无视正在激战的小分队和守军,直扑粮仓。张元祉不甘落后,也带着人往里冲。 “操,也不等我!”苏其民嘟囔一句,抡起刀也跟了上去,百余人就这样乱哄哄的加入了混战。 第十二章 掠岛(三) “我操,什么人?”窦十三听身后杀声大起,回头喝问。 “操你娘,抢粮的!”冲在最前门的李九成大声回道。 “哪条道上的?抢粮也要有个前来后到!”窦十三怒了。 “老子们抢粮,关你屁事!”李九成也怒了。 “先砍哪个?”锤子和李九成同时问道。 “先杀狗腿子,再抢粮!”窦十三和苏其民同时回答。两支人马就这样一左一右向大营后方的粮仓冲去。 他们的对话,让戚辽想起了几年前假A赛场上球迷们打出的“先砍黑哨,再踢比赛”的口号,只不过身在战场,无心玩笑,手中长刀更不能停。在这个时空里,杀人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在乱世,人命就是如草芥般低贱。 窦十三和李九成发现,对方跟自己一样,也都是杀起人来不要命的主,两伙“匪兵”一边往前冲,一边暗自较劲,看谁杀得多,杀得痛快,杀得更有气势。 “呼哧!”张元祉后发先至,抢在李九成之前追上了守军主将,他的长刀和窦十三的短斧齐齐指向那名军官。这时,李九成和苏其民也已赶到,和戚辽窦十三等人一起把剩下的守军堵在了粮仓前。 “狗腿子,让你的人统统放下兵器,赶紧投降!”张元祉朝那军官喝道。 那军官瞪了他一眼,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乃辽东巡抚王化贞王大人麾下游击将军毛文龙,奉命经略辽南诸岛!”毛文龙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在了最恰当的地点,一脸的大义凛然。 “毛文龙,没听说过……”那将官一撇嘴,报以一个冷笑。 “毛文龙?!”戚辽瞪大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胖乎乎笑眯眯挂着两道又弯又粗眉毛的中年男人,原来真实版的毛文龙,长得竟是这般喜庆。 “呸!”那将官吐了口唾沫,仍是一脸桀骜。 “你叫什么名字?”毛文龙又问。 “老子何国用!” 毛文龙伸出一根手指,笑眯眯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一二三,投降,就活命。” “哼!” “三——”毛文龙开始倒数。 戚辽示意窦十三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他要看看,这个时代的人到底有多大的骨气。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出现在了何国用身后,谁都没有想到,何国用会死在自己士兵的手里。 何国用倒下了,一柄钢刀从后往前扎穿了他的身体,又被狠狠抽出。 “哗啦!”下手之人单膝跪倒,以刀拄地,大声道:“何国用倒行逆施、投靠建虏,已被小人正法!小人愿率石城岛全体守军重归大明!” “石城岛守军愿重归大明!”在他身后,守军齐刷刷跪倒。他们原本都是留守岛上的明军,后金军上岛后,才不得已当了伪军,眼下一看负隅顽抗的女真人基本都被明军杀了,何国用也死了,于是便纷纷放下兵器,等待着毛文龙的接收。 毛文龙望着杀死何国用之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一拱手,道:“小人孔有德!” “孔有德?!”戚辽狠狠打量了他几眼,没想到大清国大名鼎鼎的恭顺王,竟是靠变节和卖主求荣起家,耿仲明和尚可喜应该也在他身后那帮兄弟里面吧……不过一想到此人日后的所作所为,戚辽就有了一刀把他结果的冲动。 “孔有德?起来吧,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毛文龙的一句话,就改变了孔有德的命运。随后,毛文龙扭过头,把目光从窦十三身上移到戚辽身上,又从戚辽身上移回到窦十三身上,沉声道:“尔等何人?” “抢粮的,怎么着?”窦十三一脸的蛮横。箭楼上,九指的小指也指向了毛文龙。 “哈哈哈……”苏其民等人一齐哄笑起来,满脸轻蔑之色。张元祉更是直截了当道:“就凭你们这点人,也想来抢粮,哈哈哈……” “唰!”一枝利箭破空而至,重重钉在了粮仓大门的柱子上,箭羽兀自颤动。 苏其民只觉额头一凉,伸手一摸,竟是一道血痕。 毛文龙的面色沉了下来,从一开始,他就意识到这伙胆大包天的匪兵不好对付。 “人,归你们;粮食,归我们。”戚辽排众而出,直视老乡毛文龙。 “哈哈哈……”戚辽的建议又惹来一阵狂笑。 戚辽没有做声,十分镇定的望着毛文龙,心里却是忐忑异常。要知道,他所面对的,都即将在不远的将来称霸一方的边帅毛文龙,还有刚刚反水变成毛文龙跟班的孔有德,一旦应对不当,双方动起手来,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要粮,拿命来换!”苏其民险些挨了冷箭,正一肚子火,立马用刀指着戚辽喝道。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窦十三踏上半步,拿短斧顶上他的刀尖,坏笑着。 “好大的胆子,敢跟朝廷动手!”孔有德大喝一声,立刻把自己归入了“正义”一方。 “那咱们就来比比,谁的锤子硬,这儿的粮食就归谁。”戚辽开出了条件。 “比就比!”张元祉踏前一步,他那一身功夫,都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 毛文龙瞅了窦十三一眼,像他那样的身板,在女真人当中都没几个人能及得上,要真单挑起来,自己的手下只怕没一个是他对手,话锋一转道:“这位兄弟,你我都是我大明朝的子民,既然看上了同一桩买卖,便没有不能解决的事儿。不知你是想按朝廷的规矩办,还是江湖的规矩办?” “朝廷怎么说,江湖怎么说?”窦十三大声问道。戚辽心想毛文龙这是挖了两个坑,不论你选哪个,他都有后手应对——论江湖道行,他们都不是毛文龙的对手。 毛文龙眯起眼睛笑了笑,道:“若按朝廷的规矩办,石城岛上的粮食都是军粮,毛某奉命经略海上,当有权力征用这批粮食,若有敢染指者,格杀勿论!” 窦十三觉得朝廷的规矩简直就是打劫,于是又问:“按江湖的规矩办呢?” 毛文龙道:“按江湖规矩,哪家出的人多,分得也就越多。” “放你娘的狗屁!”窦十三恨不得一拳把眼前这中年猥琐男揍趴下,要是按照他的说法,不论是朝廷的法子还是江湖的法子,都捞不着多少好处。 “哗啦啦!”李九成一抬手,身后明军刀箭全都指向窦十三等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孔有德更是怒目圆睁,随时准备向窦十三扑去。 戚辽默默的站在一旁,没想到跟老乡毛文龙的第一次见面,竟是以这种拔刀相向的方式;不过他也想看看到底是孔有德的刀快,还是窦十三的锤子好使。 第十二章 掠岛(四) “是何人在此闹事啊?”一个声音打破了僵持的局面,说话者,正是林腾甲。 常寿带着一队护卫跟在林腾甲身后,目光轻蔑的扫过戚辽等人,像是在说,老子就知道你们摆不平。 毛文龙一看来者姿容挺拔、气度不凡,又着青色文官朝服,当即示意手下不可轻举妄动。 常寿扫了毛文龙等人一眼,道:“这位是朝廷派去出使朝鲜的特使林大人。” 毛文龙一听,立刻换上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快步走上前,恭恭敬敬行礼道:“辽东巡抚麾下游击将军毛文龙,参见大人。” 林腾甲“嗯”了一声,让他免礼。 毛文龙回头喝道:“把兵器都收起来!” “哗啦啦!”孔有德等人齐刷刷收起兵器,虎视眈眈的守在一旁。 常寿盯着窦十三,冷冷道:“还不收起兵器!” 窦十三斜了苏其民一眼,笑嘻嘻的耸了耸肩膀,把短斧往腰间一插,扛着铁锤站在一旁。戚辽收刀还鞘,脑子里却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只要林腾甲一声令下,常寿和毛文龙就能联手把自己和窦十三等人围歼在岛上,对外,只说是战死,没有人会追究。 然而林腾甲指着戚辽一干人等道:“他们都是我派上岛剿灭流寇的,不是外人。” 毛文龙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朝戚辽和窦十三拱了拱手,算是让双方和解。 林腾甲在这时表现出了一名出色官员必备的素质,他下达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打开粮仓,让两边战士们痛快吃上一顿,一场一触即发的械斗也因这道命令而烟消云散。孔有德带着一群降兵一边生火做饭,一边清理战场,表现的十分积极。唯一不满的就是窦十三和锤子他们,忙活了一整晚,却被林腾甲下令不许跟毛文龙的手下抢东西,只能眼睁睁看着苏其民、张元祉等人屁颠屁颠的在一旁清点战利品,等待着老大们的分赃结果。 “戚将军是北镇抚司的人。”营房中,林腾甲如此介绍戚辽。 “北镇抚司,不就是锦衣卫吗?”毛文龙如是想。没想到这小子年纪轻轻就能混上锦衣卫小头目,看来有些背景和来头,不可怠慢了。 “在下久仰毛将军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气宇不凡。听毛将军的口音,不像是关外人啊?”戚辽明知故问道。 “毛某杭州人氏,来关外,一是为了养家糊口,二是为了报效国家。”毛文龙一脸虔诚道。 林腾甲笑道:“毛将军公忠体国,大明收复辽东有望矣!” 毛文龙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戚将军过誉了,毛某一介武夫,哪比得上大人和将军前程似锦啊……听二位的口音,也不像是关外人氏啊……” 林腾甲道:“苏州人氏。” 戚辽道:“杭州人氏。” “啊!”毛文龙瞪大了眼睛,立刻换上了一副“他乡遇故人”的神情。 林腾甲也笑了,道:“没想到二位竟然是同乡,能在这关外碰上,便是天大的缘分。” 毛文龙“深情”的望着戚辽,连声道:“对对,缘分,缘分啊……” “若论老乡,林大人也能算上半个——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可是要排在杭州之前噢……” 毛文龙的神情让戚辽想到了范伟,但更重要的是拉近三人之间的关系。 “对对,林大人也是老乡。”毛文龙连忙附和。 林腾甲微微一笑,他打心眼里是看不起毛文龙这样的武人的,但是身在关外,多一层“乡情”,办起事来就多一分方便,寒暄几句后,便言归正传:“毛将军,营里的那些粮草,你打算如何处置啊?” 毛文龙先是一愣,然后立刻表态:“听凭大人安排。” 林腾甲道:“你手下的那些骄兵悍将,可别再生出什么乱子来。” 毛文龙连忙道:“末将明白,末将定当好好管束他们,大人但有差遣,尽管吩咐。” 林腾甲满意的点点头,道:“粮食得来不易,我也知道兵不好带。这样吧,我让我的人先去运粮,等是团的船装满了,剩下的都归将军。至于岛上的降兵败卒,都由毛将军来安置,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戚辽没有异议。毛文龙眼珠子一转,当即附议。戚辽心想这个毛文龙倒还真有些扮猪吃虎的本事:使团就一艘船,既要装人又要装粮,塞满了又能装去多少,还不是你丫占了大头。 分赃完毕后,三人就开始商量下一步的行动。林腾甲的本意是使团在岛上休整一天后继续东行,毕竟出使朝鲜才是大事。但毛文龙却说东边的鹿岛、獐子岛上都有后金军驻守,使团要去朝鲜,就势必要路过此二地,冒冒然路过,只会身陷险境,不如由他率船队护送使团前往,一边收复沿途各岛,一边安抚军民,最后再把使团送上朝鲜。 林腾甲瞧了毛文龙一眼,没有马上表态。毛文龙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发虚,便瞧了戚辽一眼。戚辽朝他笑了笑,悄悄做了个“放心”的手势。文人嘛,总是爱摆些谱,明明想要,偏说不要;明明有理,非得摆出顾虑重重的样子——闷骚和装比,是中国人性格的两大特色,于是千百年来卫道士伪君子大行其道,还总是很吃得开,不这么折腾几下,就显不出你的智慧和阅历。 “大人,毛将军熟悉辽海情况,有他在,当能省去不少麻烦。”戚辽小心翼翼的提醒着林腾甲。说完,拿起一根筷子,“啪”的一声折成两截,丢在身前。 毛文龙的感激的望了他一眼,戚辽却装作没看到,林腾甲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林腾甲瞅了眼地上的筷子,他岂不知戚辽此举之意,毛文龙所言确实不失为稳妥之计,一起行动不但能减少海上航行的危险,还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就这么办吧!”林腾甲接受了毛文龙的建议,传令两路人马各自休整,于三天后启程东行。 正所谓物以类聚,同样是兵匪,同样是桀骜不驯的鸟人,营地内,窦十三和孔有德等人很快就混在了一起,有酒有肉的日子,便是他们快乐的全部。 “戚将军!”毛文龙快步上前,喊住了戚辽。 “毛将军。”戚辽转过身,“亲切”的望着自己的老乡。 毛文龙把一块银锭塞进他手中,低声道:“多谢戚将军在大人面前美言……” 戚辽不动声色道:“老乡见老乡,将军太见外了,以后你我便是自家人,要多多关照啊……” “晓得晓得,一句话语。”毛文龙立刻换上了家乡话。 “个么,色阔。”戚辽心领神会,也回了一句杭州土话。 “色阔色阔,哈哈哈……”两人一齐大笑起来。 第十三章 夺堡(一) 在石城岛休整三体后,毛文龙的船队便护送着使团继续沿着辽东半岛东岸向东北方向航行, 时值盛夏,灼热的阳光直射在甲板上,蒸得人眼冒金星,稍有几滴汗水渗出,就会被海风无情的吸去。 “这狗日的天,咋这么热!”锤子不知从哪儿弄了块破帆布来,一个劲的扇着。 “这天,狗都不日!”窦十三四仰八叉的躺在一边,不时翻滚着身子——甲板上太烫了,饶是他皮糙肉厚,也难以保持同一个姿势一刻钟以上。他宁可呆在滚烫的甲板上享受那一阵阵似有若无的海风,也不愿窝在那棺材一样的底舱里被活活憋死。另一条船上,孔有德那伙人也是热的不行,一个个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想要弄出多一点风来。他们见窦十三几个也在甲板上乘凉,便隔着海面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古人出海有个规矩,就是不许带女人,说是带了女人会沾上晦气。这个风俗一直被保留了下来,即便在21世纪,很多靠打渔为生的人家依旧是不许女人碰船的。海上航行冗长而枯燥,像孔有德这等五毒俱全的兵痞悍徒,没有女人和酒的日子,简直比坐牢还难受。 当一群男人聚集在一起时,他们的话题自然离不了女人。同样是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孔有德早已是花丛中的老手,每次聊到荤段子,总是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还会顺带嘲笑窦十三几句,说你这厮白长了一身横肉,居然连女人的小手都没抓过,更别说上床大战三百回合了。 窦十三黑着脸,一骨碌翻身不去理他们,却惹来哄笑一片。 每到此处,戚辽总是会想起大学时的寝室夜聊,四个爷们把班里的女生逐一点评过来,探讨下谁的身材好,谁有没有主,谁又分手了,兴起时还会玩一把真心话大冒险,如果到了大三还没接吻过,大四还是处男,无疑是件很丢人的事。 “大哥,你知道女人啥滋味不?”窦十三冷不丁的问道。 戚辽笑了笑,没有回答,对于个人隐私,他从来都是讳莫如深。戚辽注意到,孔有德总是一个人默默的站在船尾,三矿徒之中,他年纪最大,也最是沉默。然而虽然隔着一片海水,戚辽还是能看到他黝黑面庞和深陷的眼眶下隐藏着的狡猾与隐忍。 孔有德,他就是一条狼啊!戚辽如是想。 “等老子上了岸,一定要找个女人玩玩,奶奶的……”窦十三嘟囔了一句,翻身睡去。 舱内,林腾甲只穿了一身短衣站在窗前,海上的干燥让他嘴唇上有些蜕皮,酷热的夏天,似乎预示着此行的艰难。此时此刻,他真想辞去一切官职,一身轻松的回到江南,在金鸡湖畔的宅院里放上几大盆冰,摇着扇子,吃着新鲜的瓜果,听妻女轻舞吟唱,那才是人生最大的享受。 就是在这样酷热的天气下,船队相继收复了鹿岛和獐子岛,赶跑了驻守在岛上的女真人,收编了一度投降后金的当地戍兵。獐子岛的东面就是鸭绿江口,那里是大明、后金、朝鲜三国交界之处,女真崛起之前,明朝曾派兵在鸭绿江口一带驻守,朝鲜也乐得借助明朝的力量自保。后金强大后,一边不断蚕食辽东,一边向南扩张,迫使鸭绿江北岸的据点陆续投降,从此切断了明朝与朝鲜的陆上联系。 林腾甲的计划是在鸭绿江口登陆,然后前往平壤面见朝鲜国王,说服朝鲜上下与明朝合作,在侧翼对后金进行骚扰,以减轻明军在辽西正面的压力。为了减轻海上长途航行给众人带来的疲劳,林腾甲下令船队在獐子岛休整两日,同时派人先行上岸,前去通知朝鲜地方官做好迎接的准备。 两天后,先行派去的吴望吴望带来了好消息,说是朝鲜地方已经做好了迎接的准备,还会派出船只在鸭绿江口接应船队。林腾甲大喜过望,连忙下令船队起航,只要能够顺利上岸,这次出使就算成功了一半。 然而当船队兴冲冲的来到鸭绿江口的时候,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宽阔的江面上空荡荡的不见一艘前来迎接的朝鲜官船,甚至连一只渔船都没有,白茫茫的江面上笼罩着一层轻薄的雾气,甚是诡异。 “这是怎么回事?”林腾甲扶着船舷,一脸茫然的望着前方。 戚辽心头突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林腾甲亦是小心谨慎之人,当即下令船队停止前进,同时戒备四周,做好战斗准备。岸边不远处就是朝鲜设在鸭绿江口的要塞弥串堡,几天前,吴望吴望就是在这里见到了朝鲜地方官员,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为了一探究竟,林腾甲决定派精通朝鲜话的吴望再次上岸,戚辽和猴子也随行左右。猴子被派去,是因为水性好,且为人机敏;戚辽被派去,则是因为林腾甲不愿常寿去冒险,而又需要有人能镇得住局面。 林腾甲不知道的是,戚辽也曾学过朝鲜话——当年他所在的广告公司为了与一个韩国客户更好的交流沟通,曾对负责项目的成员进行过一个月的韩语突击培训。尽管相隔许久,但是一些日常的对话,戚辽还是能够勉强听懂。 很快,一艘小船被放入海中,戚辽和猴子带着几名水手驾着小船,护送吴望向岸边划去。九指和几名弓箭手则警惕的注视着岸上,一旦有变,也好掩护众人。 小船靠岸后,两名水手被留在船上接应,吴望、戚辽、猴子和一名护卫徒步上岸,向弥串堡走去。 戚辽低声问吴望,弥串堡是不是就是东江城,吴望说弥串堡是弥串堡,东江城是东江城,弥串堡在鸭绿江口南岸,东江城则在鸭绿江北面,两地相隔数十里,完全不是一个地方。戚辽这才想起,明末的东江城,就是后来中朝边境的九连城,多年后,清军就曾在那里与日军展开激战。 第十三章 夺堡(二) 四人来到离弥串堡一箭之地时,城堡上方突然探出一个脑袋,还有稀稀落落的几个枪头,接着就有人在大声叫唤。戚辽依稀能听懂,对方是在警告他们不要再靠近,否则就要放箭。吴望用朝鲜话大声回应,说他们是大明朝的使臣,奉命出使朝鲜,希望可以放自己进城与当地官员交谈。 城头那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意思是说原来的大人被革职了,新来的大人已经下令,不得放任何人过境,还让使团早些回国,以免被闹出什么不愉快来。谁知吴望也是个不依不饶之人,硬是要求面见守城的大人,说是贵方之前明明答应过要出城迎接使团,而今非但不来迎接,还出尔反尔,摆出拒不见面的姿态,这等怠慢上国使臣的行为,岂是两国邦交之所为。不管城头那人怎样解释,吴望就是坚持,两人一个城下一个城上相互扯皮,到最后,城上那人拧不过吴望,便转身跑下城头传话去了。 一刻钟后,城堡的门被打开,几个朝鲜兵缩头缩脑的钻出城外,朝四人喊了几句,意思是让他们过去。 “大人请留步。”戚辽喊住了吴望。 吴望见戚辽面色凝重,问道:“有何不妥?” 戚辽道:“棒子先是不让我们进城,现在又鬼鬼祟祟不知卖什么关子,我担心有诈。” 吴望皱起眉头,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出使之人,最害怕的就是客死异乡,尸骨无存。他知道戚辽是锦衣卫的人,是船队中仅次于林腾甲和毛文龙的第三号人物,遂道:“那该如何是好?” 戚辽也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局面,但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十分平静,他是四人的主心骨,自己一慌神,别人都会跟着手足无措。戚辽努力搜索着曾经看过的小说中主角遇到类似事情时的处理方式,但偏偏脑子里一片空白——跟着别人干容易,自己拿主意就完全不是一回事。左右思量后,戚辽才道:“现在是上午,猴子,你先回船上,让林大人和毛将军做好准备,然后到岸边来接我们,如果天黑我们还没出来,就让毛将军和十三发兵攻城!” 一听有的打,猴子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攻城?大人,这妥当吗?”吴望瞪大了眼睛,这可是在别人地盘上啊,贸然出兵,很可能会带来严重的后果,甚至让这次出使行动就此流产。 戚辽一摆手,打断了吴望,决然道:“就照我说得去做,快去!” “大哥,小心!”猴子一拱手,一溜烟往岸边去了。 戚辽瞅了吴望和护卫一眼,道:“走吧,咱们是大明的使臣,可不能让棒子小瞧了,一会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慌张,他们不敢把咱们怎么样。” 吴望犹豫的点点头,那护卫倒是不怕,挺起胸脯按着刀把跟在两人身后。瞧那模样神情,戚辽就知道他是京城地面人,北京人那股子悠哉游哉混不在意的气质,是旁人学不来的。 城门口的朝鲜兵也不管少了一人,低头哈腰的把他们带进城里。弥串堡靠山望海,北边是一条大路,面积虽然不大,却修得十分坚固,各种工事十分完备,两队全副披挂的朝鲜兵歪歪扭扭的守在城门内,一边打量着三个不速之客,一边小声嘀咕。 “把腰挺起来,要有上国使臣的气派。”戚辽在一旁提醒着。吴望“嗯”一声,下颚一抬,肩膀往后一张,昂首阔步起来。那护卫更是没把朝鲜兵放在眼里,直接就把“土包子”送给了他们。 那些朝鲜兵见状,还真收起了那几分猥琐,眼神变得敬畏起来。 戚辽抬起头,天空中飘过一片云,化作一个大大的“贱”字,正罩在朝鲜兵上方。 三人被带到了一间不大像驿馆的院子里,从踏进大门的那一刻起,戚辽就知道,他们要被扣留了。 果然,带路的朝鲜小吏说了几句让他们先在此休息片刻的话之后,便缩头缩脑的离开了院子,走的时候还没忘把门带上。戚辽几步冲到院门后,只听那小吏在外头喊了一声,然后便是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大人,你这是……”吴望走上前,好奇的望着戚辽。 戚辽笑了笑道:“我们被软禁了。” “啊?”吴望瞪大了眼睛,着急道,“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戚辽瞅了眼院墙,道:“大人只管吃饱睡觉,我自有办法。” 夏日的午后是难熬的,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空气闷热得让人有打架的冲动。吴望和护卫都在屋里睡了,戚辽在院里子踱了一阵,又爬到屋顶上向四下眺望,用手目测了下院子到城门口的距离。 “这狗日的天啊!”戚辽在茅草屋顶上躺下,张开四肢伸了个懒腰,就听远处天空滚过几声闷雷,一粒雨珠飘落在了脸上。 “西八!”院外传来了阵阵喝骂声,突如其来的暴雨,把朝鲜兵浇成了落汤鸡。 戚辽翻身下屋,掸了掸身上的雨水,忽听院墙那边有响动,一个箭步冲上前,正要拔刀,就听那人低声喊道:“大哥,是我,猴子!” 戚辽把他拉到屋檐下,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猴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道:“话带到了,毛将军他们已经在准备了,老大一听你们被扣,抡起斧子就要来救人,还是被林大人给挡下。” “林大人怎么说?”戚辽关心的林腾甲的态度。 猴子道:“林大人不想动手,让他们不许轻举妄动,但架不住毛将军一顿劝,便答应等到天黑。大哥,咱们怎么办?” “等。你先去屋里歇着吧。”戚辽盘算的,是如何在毛文龙窦十三他们攻城时在城内搞些动作。 “大哥,还有一件事。”猴子突然转过身,一拍大腿道,“我摸进来的时候,看到了几个女真人!” 一听到“女真人”三个字,戚辽心头的疑问一下子就都解开了:朝鲜人不会平白无故的翻脸,更不会胆大包天到私自扣留明朝的使臣,唯一能促使他们这么干的,就是受了女真人的胁迫。毛文龙的船队在辽东半岛沿海漂了两个月,一路上收复了大大小小数十个岛屿,那些被赶跑或者突围而去的女真人,一定把消息传到了后金方面。后金为了稳定大后方,便派人前往辽南各城,弥串堡虽然是朝鲜的地方,但由于地处鸭绿江口位置重要,因此也在“安抚”之列。那几个女真人,无疑就是后金派来的使者,他们到达的时间,应该就是吴望拜访弥串堡守将离开之后。后金使者到来后,便杀了那个守将,另找一人执掌弥串堡大权。至于放他们进城的原因,可能是新任守将觉得明朝也不好得罪,只好先把人扣下,监视并保护起来,等明朝跟后金两位“老大”讨价还价出个结果来再另做打算。 第十三章 夺堡(三) 雨越下越大,戚辽在蹲在屋檐下,呆呆的看着雨幕发怔。他是想帮毛文龙的,不光因为毛文龙是自己的老乡,而是因为他知道,历史上的毛文龙,就是从鸭绿江口一带发家,最后成为明朝在后金背后的一支重要军事力量,而此刻的毛文龙,仅仅是一个拥有三条船和二百个兵的小小的游击将军。在辽东,像他这样将领成百上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队伍,每个人都想在乱世壮大势力,但只有他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就是毛文龙的本事,而弥串堡,恰恰是他发家之路的起点,这一步迈不出去,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怎样才能帮到毛文龙呢?戚辽想到了张骞在大月氏斩杀匈奴使者的故事,如果能在棒子的地方把那几个女真人收拾了……正想间,忽听院门一声巨响,几个身披蓑衣的大汉冒雨冲进了院子,一看见蹲在那儿的戚辽,二话不说拔出刀就朝他扑来。 “我日,女真人!”戚辽暗骂一句,想要跳起来迎战,谁知蹲得太久两腿发麻,竟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眼看着那几个蓑衣大汉已冲到跟前。 “猴子,保护大人,有刺客!”戚辽大喊一声,面前已是刀气袭来! “通!”戚辽就地一滚,躲开了这雷霆万钧的一刀,不想一屁股撞上廊柱,疼得他龇牙咧嘴。 “呼!”为首的蓑衣大汉一刀接着一刀朝他砍去,每一刀都是夹风带水,凌厉异常,把他逼得狼狈不堪。 戚辽一边躲闪,一边发出巨大的声响,他是要惊动屋里的猴子、吴望和护卫,几下闪躲腾挪下来,那两条蹲麻了的腿也恢复了知觉。戚辽读书时是系足球队的主力后卫,工作后也坚持每周踢一下午,只要腿上一带劲,整个人就灵活起来,借着廊柱的掩护拔出长刀,然后飞起一脚,重重踹在蓑衣大汉的手腕上。 那大汉闷哼一声,刀势为之一滞。借着这个空当,戚辽长刀倒转,自下而上朝他腰间扫去。那大汉闪躲不及,只得往后退,一下撞在后面同伴的身上。就在这时,屋顶上寒光暴现,一道黑色身影如鬼魅般跃下,一抹殷红被雨水打落在地,四散开去,化作道道细流,最后消失不见。 偷袭之人正是猴子,他听到屋外的打斗声,并没有从正门出来支援,而是立刻爬上屋顶,看准时机给了对手一记冷招。戚辽大喊一声“漂亮”,然后挥刀直进,趁敌人一个受阻一个受伤之机发起反攻。按照眼前的局面,他跟猴子完全能对付正面这三个女真人,他担心对方使得声东击西之计,另外有人潜入屋后去袭击吴望,如果退回屋内,只会陷入被动,因而大喊:“护卫,把大人带出来,一起杀出去!” “轰!”房门开,护卫一手提刀,一手拉着吴望来到屋檐下,抛开不会打的吴望,双方是三对三,而且对方还有一个受了伤,形势立刻逆转。 就在这时,为首的蓑衣大汉突然用朝鲜话朝院外喊了几句,一队朝鲜兵鱼贯而入,拉成一个扇面,缩头缩脑的拿着刀枪守在那儿。蓑衣大汉挥刀向戚辽等人一指,意思是让他们上,可那些朝鲜兵就是犹犹豫豫的不敢往前走一步。 不过让戚辽最感意外的,是一贯谨小慎微的吴望,竟在此时破口大骂,汉话、朝鲜话、脏话一股脑儿齐上:“西八,尔等胆敢冒犯上国使臣,他妈的的想死啊!想死就直说啊,跟在女真鞑子屁股后头算鸟毛啊,我操你西八大爷的!” “我操,大人你骂人不赖啊!”护卫一刀劈在另一个蓑衣大汉的刀背上,也被他逗乐了。 吴望一边小心翼翼的躲在柱子后面,一边骂骂咧咧道:“我操,小棒子不骂脑子不清醒啊,居然敢放老子的鸽子,他妈的就一个小破朝鲜,跟小寡妇似的是个男人就能上,没见过这么贱的!” 欺软怕硬是大多数人的本性,吴望这一通骂,还真把那队朝鲜兵给吓住了——当兵的面面相觑,当官的不知所措,眯眼哈气站在大雨中,进也不是,退又不敢,一个个抓着刀枪在那瑟瑟发抖。 趁着朝鲜兵犹豫的机会,戚辽朝猴子跟护卫使了个眼色,大喝一声,转守为攻。很快,一名蓑衣大汉倒在了水坑中,猴子和护卫的刀一起捅进了他的肚子,鲜红的血水汩汩往外冒,分外刺眼。 为首的蓑衣大汉继续朝朝鲜兵咆哮着,但朝鲜兵就是无动于衷。人的心理就是这般微妙,如果戚辽等人见女真人来了帮手退入屋内,那些朝鲜兵没准就会变成帮凶;但是看见戚辽等人如此悍勇,朝鲜兵们就犹豫了,从帮凶变成了旁观者。这就跟放贷一样,从来只有锦上添花,而无雪中送炭之人。 退一步说,从心理上说,朝鲜人一直都把女真人当蛮族,大明朝才是他们几百年来的宗主国和保护者。万历援朝之后,朝鲜对明朝的感激和依赖更是达到了顶峰,只不过努尔哈赤的后金国崛起太快,打仗又太生猛,这才不得不勉强屈从。 被猴子砍伤的那名蓑衣大汉也倒下了,被戚辽一刀劈在脑门上,白花花的**洒了一地,又被雨水冲成粘稠的一片。剩下的那大汉意识到局面不妙,转身就往门口冲去。 “拦住他!”吴望扯着嗓子大喊。 “哗啦啦!”朝鲜兵举起刀枪,对准了夺路而逃的蓑衣大汉。 蓑衣大汉愣了一下——朝鲜兵不帮忙也就算了,岂料他们竟会在关键时刻反水!或许,朝鲜兵自己都会觉得莫名其妙,为何会听从一个明朝使臣的命令。 一愣之间,戚辽和猴子已从后面扑到,双双把刀狠狠捅进大汉背心。戚辽一脚踹在大汉屁股上,顺势拔刀。血雾喷现,大汉轰然倒地,毙命当场。 戚辽在三具尸身上踢了几脚,确认都死透了,这才“哧啷!”一声收刀还鞘。 第十三章 夺堡(四) 大雨倾盆,那些朝鲜兵还没从刚刚结束的恶斗中回过神,院外便响起了一片噪杂声。整个弥串堡像是炸了锅一样沸腾起来——戚辽知道,毛文龙和窦十三到了,两大煞星联手,这点守军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猴子,把他们的脑袋割下来。”戚辽朝女真人的尸身一指,冷冷道。 猴子二话不说,“唰唰唰”三刀就把三个脑袋割下,自己一个,护卫一个,带头那个则给了戚辽。 戚辽提起首级瞅了眼,在朝鲜兵面前晃了晃,对众人道:“我们走。” 就这样,在朝鲜兵的众目睽睽之下,戚辽四人提着三颗血淋淋的脑袋昂首阔步的走出院子。戚辽心想,装比不分时间和地点,即便在三百多年前的朝鲜,这一套也照样吃得开。只不过戚辽要的不是那队朝鲜兵的目瞪口呆,而是斩杀女真使者给城堡内守军带来的震撼。 于是,在大雨中,弥串堡唯一的一条长街上出现了这样一幕奇特的景象:两边是闹哄哄乱糟糟赶去守卫城头的朝鲜兵,中间是四个顶风冒雨昂然而行之人,在他们的身后,是一队迈着小碎步想跟又不敢太过靠近的朝鲜兵;他们手里提着的,竟是三颗女真人的脑袋! “天哪,他们杀了女真人……” “大明使者杀了女真使者……” “外头攻城的,好像是大明的军队……” “咱们到底是打,还是不打?” “大明朝可不是好惹的啊!” 在守军的犹豫和动摇中,窦十三一锤子砸裂了弥串堡厚重的木门;九指站在远处,一箭端掉了正在城头指挥布防的朝鲜军官。大雨中,城头的弓箭手无法瞄准,甚至连睁眼都很难,只有九指那等级数的神射手才能射杀如常。 “轰!轰!”窦十三和锤子的锤子一下又一下的落在城门上,陪伴着锤击的节奏,是孔有德等人的欢呼。大雨抽打着他们的身体,血腥则刺激着他们的灵魂,对亡命徒而言,唯有杀戮才能满足他们心底最原始的欲望。毛文龙挑在此时攻城,正是为此。 然而就在城外明军斗志昂扬之际,城头守军突然放弃了抵抗。窦十三等人正在纳闷,城堡大门缓缓打开,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四个浑身都被大雨浇透,手里还提着几个脑袋之人。 “是大哥!”窦十三第一个认出了戚辽,大声问道,“大哥,你们不是被扣了吗,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不等戚辽回答,毛文龙已排众而出,大步走到戚辽跟前,一把甩掉斗笠,大笑道:“戚将军旗开得胜,巧取弥串堡,可喜可贺啊!” 戚辽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道:“棒子投降了,请大人进城吧。” 原来,弥串堡的守军见戚辽等人干掉了不可一世的后金使者,城外明军又乘雨来袭,便动摇起来;他们原本就不愿与明朝为敌,守将在士兵们的鼓动下,只好向戚辽等人俯首称臣,然后乖乖打开了城门。 更加离奇的是,就在林腾甲等人离船上岸前夕,乌云散去,暴雨骤停,灰蒙蒙阴沉沉的天际突然挂上了一道明亮的彩虹,彩虹背后则是一大片赤色的晚霞。 “祥云照日,赤霞当空,好兆头啊!”林腾甲抚掌笑道,守军归降,兵不血刃的占领弥串堡,自然是他最愿意看到的局面。 可毛文龙不这么想,对他来说,夺下弥串堡太重要了——首先,弥串堡内粮草军械充足,占领此地,便彻底解决了船队的补给问题;其次,占领了弥串堡,还让志在扩展地盘的毛文龙在三国交界的鸭绿江口取得一个极其宝贵的战略支点,为将来进一步的发展打下基础;最后,拿下弥串堡也是给朝鲜上下的一个警告——你们这伙棒子要是再首鼠两端跟女真人眉来眼去,就别怪我大明朝不客气! 除了留下一些水手看守船只外,使团成员和毛文龙的队伍全都开进了弥串堡。原先的那一百多个朝鲜兵则转身一变成了民夫,被孔有德等人使唤着收拾营房、加固城防,片刻不得喘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弥串堡里没有什么年轻的女人,只有几个被找来洗衣服织鞋子的朝鲜大妈战战兢兢的躲在角落里,唯恐成为那伙比强盗还要凶悍的“兵匪”们的猎物。 安顿下来之后,林腾甲立刻修书一封,让两名护卫护送吴望前往朝鲜都城汉阳(即汉城,今韩国首都首尔),要求面见朝鲜国王。林腾甲深知,武力是外交的保障,占领弥串堡前,朝鲜或许还会因为忌惮后金而不敢公然与大明往来;而今,小小一个使团尚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弥串堡,大明朝的实力可想而知,朝鲜方面必定会因此改变态度,转而与大明合作。 雨停后,戚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吃一顿,然后找地方洗澡——两个月的海上航行让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汗臭与鱼腥混合起来的奇怪味道,他是爱干净的人,臭烘烘的活着要比晕船和水土不服更加难受。痛痛快快的洗完之后,他又把须发指甲统统清理了一遍,接着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到自己房中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戚辽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来者竟是孔有德,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混成了毛文龙的心腹。孔有德的样貌让人看来很不舒服:鹰眼虎步、下颚削刮,还有一点微微驼背……这是戚辽第一次正面打量孔有德。他望着孔有德,孔有德也望着他,两人脸上都没有表情,心中却起了一丝微澜。 “戚兄弟,毛将军有请。”孔有德的神情很是恭敬,一问之下,戚辽才知道自己竟然睡了两夜一天。 “出什么事了?”戚辽跟在孔有德身后,低声问道。 “兄弟去了就知道了。”孔有德头也不回,顾自在前引路。 第十四章 献策(一) 明军占领弥串堡的第三天拂晓,一只小舟飘然停靠在了鸭绿江畔。不久,毛文龙便带着两名亲兵悄悄离开城堡,神不知鬼不晓的来到江边。 “你们留在岸上,任何人不得靠近。”毛文龙吩咐道。两名亲兵点点头,一南一北守在小舟一箭开外。毛文龙再一次小心翼翼的环顾四下,见无异状,这才放心的踏上小舟,猫着身子钻进船舱里。 “半年不见,毛兄风采更甚往昔啊!”一个清亮的声音自船舱内侧响起,说话的,是一个身着长衫、眉目俊朗的中年文士。 毛文龙干笑两声,在小桌前盘腿坐下,瞅了眼桌上那套黑乎乎的茶具,道:“王先生还是这般好雅兴。” 王先生名叫王一宁,乃是辽东本地生员,二十多岁就考中了秀才,却不愿为官,十几年来一边开馆教书,一边研习经史,也渐渐有了些名气,每每遇事,那些地方官员总会客客气气的把他请去商议一番,以示亲民重礼。就这样,王一宁以白丁之身,却成了辽东各级官员的座上客。 当年毛文龙流落江湖、扯着算命的幡子前来辽东投奔叔叔毛得春时(毛得春虽是世袭百户,却也混得穷困潦倒),正好碰上在街上闲逛的王一宁,只片刻,王一宁就把毛文龙那点不入流的小把戏悉数戳穿。不过他也没有让毛文龙太过难堪,还请他去酒楼吃喝一顿。言谈之间,王一宁觉得毛文龙虽然不学无术,也没读过什么书,但脑子却十分好使,几乎一点就通,于是告诉毛文龙,方今乱世,混江湖不如混当兵,既能吃粮拿饷,还能捞个一官半职,只要不死,总有一天会时来运转。 毛得春死后,毛文龙继承了那个有名无实的百户之职,但始终混得不怎么样,可他一直记得王一宁的话,只要不死,就有机会。直到萨尔浒大败,沈阳、辽阳沦陷,朝廷起用熊廷弼和王化贞出镇关外,毛文龙才在王一宁的暗中帮忙下投在了巡抚王化贞麾下,当了一名不大不小的游击将军。毛文龙能够在关外站稳脚跟,很大程度上是仰仗了王一宁的关系,没有王一宁,就没有毛文龙的今天。因此,王一宁一派人来,毛文龙就忙不迭的出城相见,他知道,如果没有要紧事,自己这位“恩公”是不会现身的。 王一宁替毛文龙倒了一杯茶,道:“毛兄有所不知,茶,暖胃养生,夏天喝虽然热了些,却能去火提神,女真人和蒙古人平日里可都离不开这东西。” 毛文龙望着面前那只黑底细白花纹碗,道:“这碗烧得跟兔毛似的,也能喝茶?” “毛兄好眼力,”王一宁拿起自己面前那只“兔毛碗”,道,“这东西可不一般,全名叫做黑瓷兔亳盏,乃是南宋建州窑口烧造的名品,存世极少,就这一对,还是我私下从几个倭寇那儿拿东珠换来的。” 毛文龙“嘿嘿”一笑,道:“拿东珠换茶碗,先生可真是阔绰。这碗有什么名堂吗?” 王一宁笑道:“毛兄有所不知,这建州黑瓷兔亳盏,再配上建州小龙团,可是斗茶之绝配啊!” 毛文龙眨了眨眼睛道:“我只听说过斗鸡斗狗斗牛斗蛐蛐斗筛子,没听过斗茶。” 王一宁将那一整套茶具逐次摆开,道:“此盏翻边,束口,底足无釉,黑色釉层中带均匀细密筋脉,形似兔毫,故名黑瓷兔亳盏,有金兔毛、银兔毛、蓝兔毛、金银兔毛之分。斗茶始于盛唐,名曰茗战,宋代称斗茶。宋人斗茶,有斗茶品、行茶令、茶百戏三套流程,咱们这儿苦寒之地,便只剩斗茶品一道。” 毛文龙挪了挪屁股,对他来说,喝茶跟喝水没什么两样,一个苦点一个淡点而已。 王一宁一边摆弄茶具,一边道:“斗茶品,比得就是斗茶叶好坏和泡茶本领,主要看两条:一是汤色,就是茶水的颜色;二是汤花,就是指汤面泛起的泡沫。斗茶之道,先要取水,将水放入瓶中煮沸,一边煎水,还要将用来泡茶的茶盏加热,然后把茶叶放进茶盏中,等瓶中水沸之后才能开始泡茶。” 说到这儿,王一宁缓缓将热水注入两人面前的黑瓷兔亳盏中,道:“茶叶入水,是为汤色。斗茶之汤色,以纯白为上品,青白、灰白、黄白等次之。汤色纯白,说明茶质鲜嫩,蒸时火候恰到好处;色发青,说明蒸时火候不足;色泛灰,则是由于蒸时火候太老;色泛黄,是因采摘不及时;色泛红,则因炒焙火候过了头。军门请看——你我盏中之茶,色青白,是为中上之品。” 毛文龙“呵呵”笑了两声,应声道:“好茶,好茶。” 王一宁也笑了,他当然知道跟毛文龙说这些是对牛弹琴,但还是继续往下说:“然后是汤花。斗茶之汤花,其一要看汤花色泽。古人云:斗试之法,以水痕先退者为负,耐久者为胜。也就是说,先出现水痕者为负,后出现者为胜。也就是说,如果茶好、泡茶功夫到家,盏中汤花就会有匀细呈冷粥面状,行话叫做——咬盏。” 王一宁伸手朝毛文龙盏中那一层细密的汤花一指,道:“汤花紧咬盏沿,久聚不散,正是咬盏。斗茶胜负之道,便在于咬盏的时间长短。若汤花泛起后不能咬盏,很快散去,茶盏与汤花相接处就会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水痕越早,茶品越低;水痕越晚,茶品越高,高下立判,是为聚气凝而不散者为优。” “那为何非要用这黑毛兔子碗?”毛文龙见盏中汤花果然没有散去,便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问得好!”王一宁道,“小龙团乃是白茶,若用白瓷做盏,白底白汤,如何品评高下,唯有这黑瓷兔亳盏,方能将龙团色泽汤花映衬得精到细致。军门有所不知,这小龙团、兔亳盏、斗茶之法,均是源自福建建安,三样少了一样,便不是地道的斗茶。” 毛文龙似有所悟,突然问道:“斗茶斗茶,能下注赌个输赢不?” 王一宁“哈哈”一笑,道:“有斗必有赌,有赌便能下注,这斗茶一跟银子挂上,便不单单是一门雅学。斗茶的关键,不在茶,不在人,而在水。” 第十四章 献策(二) “水?”毛文龙来了兴趣,又挪了挪屁股。 “正是水!在外行人看来,斗茶斗得是茶叶好坏、斗者技法,殊不知,茶叶是死的,人的技法高下也是死的,唯独这水,是活的。同样是斗茶之水,北方水重,南方水轻,山泉之水多色泽,江河之水多泥沙,质地稠密相去甚远,不同的水泡出来的茶自然也不同,高手用劣水,照样泡不出好汤色。一旦上了赌桌,茶质好坏和斗者技艺就成了庄家开出赔率吸引下注的幌子,只要在用水上稍动手脚,结果就会大不相同。” “有意思,只可惜老毛我只会赌钱,不懂品茶,是茶是水,到我这儿都是一口干。”毛文龙端起那只精致的黑瓷兔亳盏,仰起脖子,将王一宁不厌其烦冲泡出来小龙团一股脑儿全倒进嘴里,然后舔了舔嘴唇,开门见山道,“咱粗人不说雅话,先生此番找我,只怕不是为了品茶吧?” 王一宁眼中精芒一闪,轻轻放下手中茶盏,道:“建安碗配建安茶,方能行建安斗茶;弥串堡弹丸之地,唯有在毛兄治下,方能成一番气候。在下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成一番气候?”毛文龙不明所以道,“愿闻其详。” 王一宁微微一笑,跟毛文龙扯斗茶之道,便是要激起他的赌性,没有好处、不刺激的事儿,这厮是绝对不会去干的,遂道:“毛兄可别小看了这小小的弥串堡啊!弥串堡的背后,便是整个东江!” “东江?”毛文龙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 王一宁道:“东江,便是鸭绿江以东,其实包括了鸭绿江两岸在内的大片土地,其中最紧要之处,便是镇江城。镇江城扼控鸭绿江、背靠朝鲜、遥指白山黑水,谁能占据镇江城,谁就能在关外辽海之地占据主动;镇江城虽小,却是大展宏图之地,这也是在下请毛兄前来的缘由。” 毛文龙完全明白了王一宁的意思,但是他并没有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要让王一宁把肚子里的话都倒完,于是继续问道:“小小一座镇江城,又能生出什么大场面来?” 王一宁正色道:“眼下关外的局势可谓四足鼎立——西南是大明、东南是朝鲜、东北是女真、西北是蒙古,四股势力角逐的,便是这千里辽海之地!恕我直言,大明羸弱,经不起女真人步步蚕食,大明所能仰仗的,便是左手的蒙古和右手的朝鲜,而东江,正好在大明、女真、朝鲜三国之间的海陆要冲。只要东江在手,大明和朝鲜便能同气连枝、夹击女真!只不过棒子都是些软蛋,女真人一跺脚便不敢动弹,所以必须占据东江之地,才能威慑朝鲜,逼得它不敢也不能倒向女真!” 王一宁觉得这些战略上的大道理还不足以说动毛文龙,又补充道:“辽东战火不绝,关内关外走货买卖就只能从津门、登莱等地走海路,东江正好是过往商旅的必经之地,单是抽税一项,便能养活上万精兵!” 毛文龙眉角一动,他的神情,已然说明了一切。 “先生为何单单找到我?”毛文龙口不对心的问了一句。 王一宁凑近毛文龙,压低嗓子道:“我今年四十岁,四十而不惑,想玩一把大的!” 毛文龙眼中一亮,道:“怎么个玩法?” “英雄不问出处,豪杰起于乱世——”王一宁拍了拍毛文龙的肩膀,道,“东江是块宝地,你我能不能坐大一方、四面通吃,就看毛兄你敢不敢下注了!” “怎么下?”毛文龙像个赌徒一样舔了舔嘴唇。 王一宁道:“眼下女真人的八旗主力都在辽东,无暇东顾,东江一带守备空虚,正是天赐良机!” “你的意思是,主动出兵偷袭女真人?!”毛文龙瞪大了眼睛。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唯有这样,毛兄你才能在朝廷里一炮而红,到时候不但加官进爵,东江里外都是你毛兄的地盘,谁敢不听你的?就算是棒子国王,也要看毛兄你的脸色行事。” “无利不起早,先生想要什么?” 王一宁嘴角泛起一丝嘲弄,他不愿去跟毛文龙这等人谈什么宏图理想,叹了口气道:“人生一世,若是为了钱粮官爵,我十年前就能混个知府当当;成败生死本无所惧,我要的只有一样——痛快!” “成交!”毛文龙伸出手,王一宁心领神会,二掌相击,两人相顾大笑,将茶盏里的茶叶吞了个一干二净。然而两人的谈话并没有就此结束,达成合作意向后,双方就进入了战略实施阶段。毛文龙更是直截了当道:“女真人在镇江城驻有重兵,就凭我手上的这点兵力,根本不可能攻下此地,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王一宁笑了笑,胸有成竹道:“我这次来,给毛兄带来了两个消息。” “哦?”毛文龙心念一动,料定王一宁是有备而来,那两个消息,也一定与镇江城有关。 王一宁道:“第一个消息,镇江城守将佟养真听说毛兄你泛海两月,收复海岛无数,辽南各地皆欲重归我大明,忧心如焚。要知道,辽南诸岛乃是鸭绿江的屏障,辽南一丢,镇江就是一座孤城。毛兄率大明王师收复辽南的消息传到东江后,黄咀山等地民众纷纷起义,毛兄打下弥串堡的三天前,佟养真已派出城中主力前往镇压。也就是说,此刻的镇江,已是一座空城。” 毛文龙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奋,混迹江湖二十年,他可从来没被让当成“英雄”看待,而今,辽南百姓听说自己率军前来,便群起响应,这是何等的拉风啊!不过毛文龙没有因此而忘乎所以,他很清楚自己手头的实力,即便占领了弥串堡,他也就是鸭绿江边的一个山大王,遂道:“就算主力不在,镇江城也不是那么好打的。” 第十四章 献策(三) 王一宁当然知道他的心思,道:“毛兄先别忙,且听我说第二个消息:登莱巡抚陶朗先陶大人已在日前派参将王绍勋率数千人马、搭乘数十只战船渡海北上辽南,要把从辽东各地溃逃下来的军民接回山东。王将军的大军现在就在路上。” 毛文龙摸了摸肉嘟嘟的下巴,暗自寻思:第一个消息,是要让自己好好把握住镇江城守备空虚的大好机会;第二个消息,是告诉自己,兵不够,可以问别人借兵。这个王一宁,可是把什么事都想到了啊! 王一宁望着毛文龙,他是在给毛文龙思考的时间,他相信凭毛文龙的脑袋瓜子,一定能做出最明智的选择。然而毛文龙却突然摇起头来,道:“就算有兵可借,但这镇江城,还是万万打不得。” “为何打不得?”王一宁一下子就猜到了毛文龙的顾虑。 “先生可知,弥串堡是如何打下的?”毛文龙反问道。 王一宁笑道:“老毛啊老毛,你还真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你可知我从哪里来?” 毛文龙眨了眨眼,讶道:“先生莫非从镇江城来?” 王一宁微微一笑,道:“我与镇江城中的陈良策陈将军可是老相识了……” 戚辽去见毛文龙的时候,王一宁已乘船离去。不知是为戚辽勇取女真人首级赚开弥串堡的“壮举”所动,还是老乡的缘故,自打见到这个年轻人的第一眼起,毛文龙便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戚辽一到,就热情的迎了上去:“戚老弟,来来来,坐坐坐,吃饭了没,没吃的话,我让人去做,红烧肘子,朝鲜猪炖的!” 戚辽心想这毛文龙的嘴也是刻薄到死,占了人家的地方,还说人是猪,不过他睡了两夜一天,还真饿得叽里咕噜,便毫不客气的说了句“没吃”。 毛文龙找来亲兵,吩咐他们立刻去弄些吃的来,又跟戚辽寒暄了几句。 “将军唤我,可是有什么吩咐?”戚辽试探着问道。 毛文龙叹了口气,道:“不瞒老弟,还真有件难事。” 戚辽喝了口水,道:“将军请说。” 原来,王一宁走后,毛文龙依旧对偷袭镇江城这个大胆的计划心存顾虑,于是就去找林腾甲,省去了面见王一宁一段,只是把偷袭的构思和各方利弊简单一说。毛文龙有毛文龙的难处,如果只是他自己的人马行动,他完全可以放手一搏;可这次是跟使团同行,林腾甲既是正使,级别上说又是上司,他不可能跳过林腾甲擅自行动——擅自行动如果失败,势必会给出使朝鲜带来不利的影响;即便成功,也会被御史清流们参上一本,闹个吃力不讨好。 谁知林腾甲听完之后,二话不说,坚决反对,说使团已经派人前去求见朝鲜国王,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再说镇江城现在是后金的地方,战火一开,后金必定兴兵南下,到时候朝鲜一害怕,关起国门,不敢与大明互通往来,这次出使就算完了。 毛文龙当然不愿意就这么放弃攻占镇江城的天赐良机,于是再三陈述镇江城对大明的重要性,对辽东的重要性,可林腾甲就是一句话——不许发兵。 毛文龙没有办法,也不敢把这件事跟手下那些骄兵悍将们提起——他怕孔有德他们一怒之下“逼着”自己闹一场“兵谏”,那样就不好收场了。他想到了戚辽。一来,可以看看戚辽是否看重“乡谊”之情;二来,戚辽不是林腾甲的人,他代表的是锦衣卫系统,如果能争取到他的支持,事情也许还会有转机…… 让毛文龙觉得意外的是,戚辽听完他的讲述后,竟直接表态,支持他放手一搏袭取镇江。 “其实将军不该把这件事告诉林大人的。”戚辽只用一句话,就点醒了毛文龙。 是啊,林腾甲虽然是正使,但他管的只不过是使团而已,至于在辽南地区的军事行动,出发前巡抚王化贞就已给了自己“便宜行事”的权力。让船队跟使团同行,只不过是相互利用;尊林腾甲为“老大”,只不过是看在他官阶高的份儿上。你什么事儿都去请示,他自然要指手画脚;你先斩后奏,他也只能干瞪眼。 毛文龙叹了口气,自己混了二十年,还不如一个年轻人看得清楚;二十多岁就能在北镇抚司独当一面,果然有些眼光和见识啊…… “那我该如何做?”毛文龙继续问道。 戚辽望着他,觉得有些失望。按照历史的记载和他的了解,毛文龙应该是一个混吃江湖、手段老辣、颇有黑帮老大风采的鸟人,可眼前的这个中年人,长得圆滚滚胖嘟嘟,很有让人捏一把的冲动,却看不出有半点的嚣张霸气。他是毛文龙吗?戚辽有些怀疑。 然而正是这种低调随和、宽容豁达的性子,让没什么武功和墨水的毛文龙成了辽东兵痞悍徒们的带头大哥。毛文龙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听取别人的意见,在最恰当的时机做出最恰当的选择。 不过戚辽觉得,凭毛文龙的脑子和胆子,很难想出这等大胆冒险的计划,于是追问道:“将军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毛文龙嘴角一动,欲言又止。 “咱们是老乡,老乡见老乡,那可是要一条心啊……”戚辽发动了人情攻势。 “咳,我也不想瞒老弟的。”毛文龙叹了口气,这才告诉他有一位老朋友从镇江城来,带来了城中守备空虚、登莱水师北上的消息,而且跟镇江城的陈良策将军是好友,于是才有了偷袭镇江的念头。 “这样的机会要是错过,只怕将军一辈子都要军中混碗饭吃了。”戚辽知道毛文龙那点儿小小的野心,所以不失时机的刺了他一下,“至于该怎么做,将军的那位朋友,应该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第十四章 献策(四) 戚辽没有问那位“老朋友”是谁,辽东初陷,想要里应外合帮助明军收复失地的仁人志士大有人在,但这个机会,确实是千载难逢。他是个很现实的人,来到这个时空后,并没有太多改变历史的打算,只是想好好享受这段意外的旅程,但是一年多来,他发现自己已经逐渐融入了这个世界,成了明末众生相中的一份子。一只小小的蝴蝶,能够引发千里之外的一场飓风;如果丘处机没有路过牛家村,黄蓉也许就会嫁给欧阳克,《射雕》三部曲的故事会随之改变;如果自己不在这时候使一把力,毛文龙就可能会因为林腾甲的反对而放弃袭取镇江城的机会……毛文龙也许会活得更久,但整个明末辽东的历史就会此因此拐弯…… 戚辽不想看到这样的拐弯,他想为大厦将倾的明朝做一点事;出海、敌后、偷袭……一切都是那么刺激。袁朗对许三多说他才三十岁,还没玩够;而他,来到这个世界也才一年多,他也没玩够,跟毛文龙、孔有德、窦十三这样的鸟人呆在一起,还有什么刺激的事儿碰不到呢? 所以他一定要鼓动毛文龙去打镇江,为了大明朝,为了毛文龙,也是为他自己。 毛文龙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绕开林腾甲自己行动。这时午饭上来了,两个人风卷残云般将一锅肘子一盆馒头一盆辣白菜全部消灭,还干掉了一坛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朝鲜酒。戚辽说,可惜没有狗肉,棒子的狗肉,那可是一等一的好。毛文龙大笑,说葱韭大蒜肘子狗肉,你我还真都不像是江南人氏,还说打下镇江之日,他请兄弟们吃全狗大宴。 吃饱喝足后,毛文龙打算先派人去镇江城联络陈良策。戚辽一摆手说不行,陈良策现在是后金的人,就算有回归大明之心,但是在条件成熟之前是不会轻举妄动的;换成你是陈良策,要是看到对方只有区区二百人的队伍,也不会跟你合作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找王绍勋借兵,有了王绍勋的数千人马和数十只战船,陈良策才敢有所动作。 毛文龙深以为是,戚辽走后,他立刻找来沉稳老练、办事周密的心腹将领陆继盛,让他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和一笔银子出海前往旅顺面见王绍勋,务必说服王绍勋带兵前来。为了麻痹林腾甲,毛文龙对外只说辽南诸岛初定,人心不稳,于是才让陆继盛带着一条船南下巡阅。林腾甲见毛文龙的船是南下出海而非北上渡江,便没有多加怀疑,而是安心在弥串堡中静候汉阳的消息。 在这段时间里,毛文龙一边整顿弥串堡防务,一边招募流民,训练队伍,积聚粮草,扩充实力,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准备。 八天后,陆继盛回到了弥串堡,带来了辽南的消息。陆继盛见到了王绍勋,送上了银子,也转达了毛文龙的借兵之意。然而王绍勋收了银子却不肯出兵北上,说是巡抚陶朗先明令在先,兵船只许开到旅顺外海,在金州卫周围的小岛上接应难民。陆继盛再三请求,王绍勋就是按兵不动,还当着他的面把三百两银子分给了难民们。陆继盛没有办法,只好悻悻然乘船返回。 毛文龙没有责怪陆继盛,但是没有了王绍勋的几千人马和几十只战船,他手中的筹码就少了一大半,几乎不可能说动陈良策里应外合。怎么办?毛文龙想到了戚辽。 王绍勋拒绝出兵是戚辽也没有想到的,但是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并不难理解:王绍勋的官职是副将,比毛文龙整整高了两级,擅自行动、多管闲事是官场大忌,他此行的任务只是接应难民,又岂会为一个毫不相识的游击而违抗上命、贸然出兵呢?而王一宁和戚辽所想到的,则都是站在旁观者立场上想当然的理由,也是一厢情愿的结果。 “有了王绍勋的人马,那还能算是偷袭吗?”戚辽半开玩笑的说了一句。不想毛文龙一拍大腿,霍然起身道:“有援兵要干,没有援兵更要干,老子就不信没了王绍勋,咱就拿不下镇江城!” 戚辽吃惊的望着他,道:“将军准备怎样说服陈良策?” 毛文龙狡黠的一笑,道:“老子也是混江湖出身,忽悠个把人不是什么难事。” “将军就不怕后金是让陈良策当饵,故意引诱我们上钩?”戚辽反问道。 毛文龙眼中精芒一闪,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算陈良策是饵,我也要试一把!我打算亲自去镇江城见陈良策,你跟我一起去。谈得成,你留下帮我监视他;谈不成,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宰了他,然后照着弥串堡的样子从里往外杀出去!我让孔有德他们带人在外面埋伏,不管谈得成谈不成,这一仗都得打;镇江城,老子一定要拿下!” 戚辽犹豫了一下,毛文龙显然是被王绍勋的拒绝出兵刺激到了,可见他外表虽然随和,骨子里却是极度自尊要强之人,也只有在逆境中,才能激发出他最大的潜能。 “怎么,害怕了?”毛文龙问道。 戚辽笑了笑,道:“不就是大一点儿的弥串堡吗,有什么好怕的?倒是林大人那里,我怕瞒不过去。” 毛文龙冷哼一声,一股枭霸之气油然而生:“瞒不过便不瞒,他等他的,我打我的,有巡抚大人撑腰,老子便不怕他参上一本!” 就在这时,毛承禄推门而入,道:“爹,汉阳来消息了!” “什么消息?”毛文龙急切的问道。 毛承禄道:“林大人派去的人回来了,说朝鲜国王愿意接见使团,让他们即日起程前去汉阳。” “好!”毛文龙一掌拍在桌上,林腾甲一走,他便再无羁绊。 戚辽说了声“恭喜将军”,便起身告辞,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已是水到渠成,只等毛文龙一声令下。 戚辽走后,毛承禄问毛文龙道:“爹,你怎么跟锦衣卫的人走那么近,他们可都不是什么好鸟啊!” 毛文龙笑道:“你要记住,这世上只有利害得失,没有是非敌我,锦衣卫里也不尽是流氓混蛋,能帮的上咱们的,都得好好利用。” 第十五章 绸缪(一) 林腾甲走了。吴望带来汉阳方面的消息后,这位大明朝的密使就忙不迭的带着常寿等一班京营护卫启程南下。临行前,林腾甲找到了毛文龙,说是沿海初定、后金虎视眈眈,正是用人之际,窦十三一伙人“勇武非凡、可当大任”,就把他们连同自己搭乘的那艘海船全都留给了他。 对于林腾甲的“好意”,毛文龙自然是全盘笑纳。对于戚辽和窦十三等人,林腾甲是忌惮的,总是防着他们,害怕他们暗中对自己不利,所以才找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摆脱他们。毛文龙看似粗枝大叶,实则心细如发,几次接触下来,他发现窦十三一伙人根本不是什么锦衣卫,他们只听戚辽的;而戚辽的态度也很值得玩味——这个“来头不小”的年轻人不但从不掣肘,似乎还是在鼓励自己壮大势力。 “难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这个疑问不止一次的出现在毛文龙的脑海中。轻信别人的代价是巨大的,毛文龙的谨慎,使他十几年来一直只在把总、千总的位子上混日子;也正是因为谨慎,才能让他在相互倾轧、山头林立的军中十几年而不倒。 戚辽同时也是林腾甲的难题。留下窦十三等人,可以说成是毛文龙需要他们来打仗,那么戚辽呢?此人摆明了是黄大川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尽管一路行来他没有做任何让自己不快的事,但林腾甲却找不到摆脱戚辽的理由。 就在林腾甲犯难之时,戚辽主动站了出来,要求留在毛文龙身边。他的理由更直接:出使一事,有林腾甲在已是绰绰有余,而东江之地刚刚收复,流民众多、事务庞杂,更需要自己留下来。 对于戚辽的“觉悟”,林腾甲自然是大加赞赏,还破例赏了他十两银子,然后便心安理得的带着使团南下汉阳。 使团走了,毛文龙和他的手下们都笑了。戚辽知道,在自己的帮助下,毛文龙即将开始他生命中最为华彩夺目的篇章,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就是顺利攻下镇江城。 使团走后,毛文龙下达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把大本营从鸭绿江口的弥串堡移到了北边的龙川堡,让李九成带少量人马留守弥串堡,还让张盘带一条船留在鸭绿江口,与弥串堡相互照应。另外,毛文龙还给了戚辽一个千总的军职,窦十三则成了他麾下的把总。戚辽虽然是窦十三等人的头,但他原来的身份,只能算是黄大川的亲兵,比窦十三的百夫长还要小。军中和官场一样,别人认得是职位,千总的官虽然不大,只是明军中的下级军官,但有了这个军职,就能省去不少麻烦,也让戚辽能够名正言顺的领兵出征。 孔有德面色阴沉的站在大路边,死死盯着上万军民远去的方向。 “大哥,这次去不了,还有下次,别想了。李千总刚透了口风,说是要把咱们都招进亲兵里。”耿仲明抹了把汗,朝鲜的夏天,真他妈的的热。 招进亲兵,就意味着有更多迁升的机会,但孔有德看不起李九成。但是在“忠义”观念占主流地位的明朝,不论你有什么理由,“卖主求荣”都是遭人唾弃的事情,石城岛杀了何国用后,孔有德和耿仲明就被毛文龙划到了李九成部下。相处几天后,孔有德发现李九成是个既没头脑也没主意的老好人,成天在军营里混吃等死,对毛文龙不带自己出征也毫不介意。 “跟着这样的人混,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出头!”孔有德抱怨了一句,他不像耿仲明那样随时都能找到女人,只要有女人,便精神抖擞;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喝酒,只要醉了就能什么都不去想。他恨李九成为什么不争取一下,没有仗打,就意味着不能立功;不能立功,就没有赏赐,出征镇江城很可能是毛文龙登陆朝鲜后最重要的一场战斗,而他们,偏偏被留在了弥串堡,错过了这个上阵杀敌的大好机会。 耿仲明见孔有德仍是闷闷不乐,又道:“打仗的机会多的是,没准毛文龙在镇江城下吃个大败仗,没准他打下城后没几天又被女真人给夺回去了,到时候他定会想到我们。大哥,放心吧!” 孔有德远眺江面,他相信,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龙川堡位于弥串堡北面,北面是三桥江,亦叫龙川,龙川堡因此得名。毛文龙选龙川堡当大本营,主要是出于两点考虑:一是交通方便,离镇江城更近;二是正好卡在南下通往平壤的大道上,方便日后依托朝鲜进一步发展势力。 来到龙川堡后,戚辽跟着毛文龙对所部军民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点,光是从辽南和朝鲜等地追随而来的流民就有几万人,而能够用来打仗的军人,依旧不满一千,且大多没有盔甲武器,装备简陋到了极点。 时值盛夏,上万人乱哄哄的挤在龙川堡外,戚辽皱着眉头走在他们中间,第一次领略到了什么是真正的“难民”。这是一群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是求生的本能让他们支撑到了现在,是“毛军门”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但毛文龙又能给他们什么呢?没有粮食、没有衣物,甚至连水都很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一无所有,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行尸走肉般的活在世上。 戚辽最担心的是爆发疫病,在明末,疫病的杀伤力要更甚于战争。所以他建议毛文龙立刻分散安置这些流民,让他们开荒也好,修城也罢,一定不能让几万人挤在一起等死。 面对这一摊乱局,毛文龙也是头大如斗:一方面,自己手中既没钱,也没粮(石城岛和弥串堡等地弄来的粮食,是要养活军队的);另一方面,他手下也缺少能够打理这一摊子事的人,全军上下也就他、陆继盛、李九成和戚辽等寥寥数人识字。 就在这时,一个老汉突然扑倒在毛文龙跟前,扯着沙哑的嗓子道:“大人,要人吗?小女年方二八,什么事都做得……闺女,还不过来给大人们磕头!” 话音落,老汉身后的少女便开始拼命的磕头,连头都不敢抬一抬。 毛文龙停下脚步,抬起一只脚,用脚尖点在了少女的下巴上,托起了她的脸蛋。少女略带惶恐的望着眼前的这些军爷们,双手撑地,两截细到只剩皮包骨头的胳膊微微颤抖,像是在等待命运对自己宣判。 戚辽打量着她:少女的五官还算清秀,只因常年缺乏营养,让她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健康,十六岁的她,看起来要比后世小学的女孩子还要瘦小。戚辽很是担心,像这样一副小小的躯体,在被买走后能否承受得起主人的放纵…… 毛文龙捕捉到了戚辽的目光,放下脚,表现出了上级对下级的关怀之情:“喜欢的话,我替你买下。” 戚辽摇了摇头,他没有虐童的癖好,能让他感兴趣的女人,至少应该是健康的。 军爷们走了,在周围人的叹息声中,老汉开始责骂女儿,骂她不争气,没用,只会拖累家里……少女在啜泣,可她越是哭,老汉骂得越凶,还开始动手打她。 戚辽有些不忍,但他没有收住脚步。来到这个时空后,让他感受最深的,就是不能有妇人之仁:一时冲动买下了她,你是英雄救美了一回,可接下来呢?你能养活她吗? 戚辽暗暗叹了口气,现在的他,就像是漂在海上的一块帆板,不知道会往哪里去,不知道将来会怎样,更不知道穿越的结局。他努力的让自己为生存而活着,至于感情,他不愿去想。对自己,他可以忍耐,可以坚持,但对别人,他怕辜负和伤害,当你不能给人幸福的时候,又有什么理由去给人希望呢? 第十五章 绸缪(二) 回城后,毛文龙立刻招来苏其民、张元祉、陈忠、陆继盛四人,连同戚辽在内,召开了一次紧急军事会议。会议开始后,按照惯例,是由毛文龙先发言,类似于后世的训话,然后军官们按照职位高低依次发言,守备苏其民第一个发言,这位跟随毛文龙多年的老部下一上来就指出了毛文龙所部人马最致命的弱点:武器匮乏。出海以来,毛文龙治下军民的数量急速膨胀,由此也带来了两个严重的问题:一是粮食不够,二是装备短缺。粮食不够还能靠抢劫救急,可军队的装备就不是搜刮老百姓所能解决的了。 按照苏其民报上来的数字,毛文龙麾下军队的数量已经达到了三千人,三千人中,有铁制武器的不过数百,另有千余人是用木棍、扁担之类的来凑数,剩下的千余人则都是赤手空拳。整支大军不但没有一件大型攻城武器,甚至连弓箭都极度稀缺。至于粮草,也只能再支持五天。 “五天?!”几个月来,毛文龙最怕的就是部下喊缺粮,于是问道:“能从朝鲜那儿弄多少?” 苏其民摇头道:“我们抢了人家的地方,人家哪肯再借粮。” “借不成,就抢!”张元祉一甩膀子,尽显悍徒本色。 “对,总不能让兄弟们饿着肚子去打仗!”陈忠立刻附议。 毛文龙望向陆继盛,道:“继盛觉得呢?” “与其抢棒子的,不如直接打镇江城。”一贯持重的陆继盛这次却不主张欺软怕硬,道:“眼下城中守军主力外出,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五天,足够了!” “戚辽,你怎么看?”毛文龙望向戚辽,目光中带着几分考验,又有几分期待。 “华山一条路,有进无退。”戚辽回答得很干脆。让浮躁之人头脑清醒,让谨慎之人充满勇气,是孔老夫子传下来的千古名言。他的话也激起了在座将领们的血性,打棒子算不了什么,敢跟女真人叫板,那才是好汉所为。 毛文龙点了点头,很显然,他对戚辽的回答是满意的,但现实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他总不能带着一群没有武器的士兵去打仗吧?没有弓箭的掩护,徒手攻城就是去送死。 苏其民和张元祉几个七嘴八舌了一阵,也没有找到太好的解决办法。其实在苏其民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戚辽就想到了某个伟人惯用的一句口号“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所以当毛文龙再次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时,戚辽很自然的说了一句:“当然要把武器给最能打仗的兵。” 毛文龙恍然大悟,兵贵精不贵多,三千疲兵不如三百壮士的道理,众将也是一点就通。越能打,分到的兵器就越好,对毛文龙和他的部下们来说,戚辽的建议不但能起到很好的效果,而且不会损害到他们的利益——军中战斗力最强的,无疑就是毛文龙从广宁带来的人马和窦十三一伙人,武器集中起来后,优先装备的肯定是这几百人。加强了这几百人的战斗力,也就等于壮大了自己的实力,挑剩下来的那些木棍木棒,则分给那些年轻力壮但战斗经验欠缺的士兵,这些人可以用作预备队,却不能拿去攻城;至于那一千多个分不到武器的,本身就是要被淘汰的老弱残兵,让他们留下来维持秩序担当警戒还是可以的。 商定对策后,毛文龙让苏其民负责武器的收集和分发,张元祉和陈忠则负责士兵的集结和筛选,城外警戒的任务,就暂时交给了窦十三一伙人。 商议完军务后,毛文龙本想就此散会,不想陈继盛又站了出来:“将军,城外那些难民怎么办?” 苏其民不耐烦的清了清嗓子,他在毛文龙军中主要负责军务后勤这一块,队伍壮大后,自然要兼管难民安置,陈继盛在此时提出这档子事情,分明是要自己难堪。 “苏守备,难民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啊?”毛文龙很自然的把皮球踢给了苏其民。 苏其民斜了陆继盛一眼,心想你小子仗着念过几年书,就想来抢老子管的财权,门儿都没有,遂道:“陆千总既然提到此事,想必已有解决之法,不妨给大伙儿说一说,要是大伙儿都觉得好,苏某定当照办。” 陆继盛见苏其民又把皮球踢了回来,又道:“军务方面,苏守备是行家,要是连苏守备都想不出办法,标下亦是无能为力。” 几个回合下来,两人始终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而毛文龙却是好整以暇的坐在上首,听凭他二人打嘴仗。戚辽总算明白,苏其民和陆继盛代表的是毛文龙军中新老两个派系——苏其民是毛文龙的老部下,在军中混了近二十年,是个标准的老兵油子;陆继盛三十左右,属于少壮一派。两人一个油滑一个激进,且都是有心思想往上爬的人,因而如同水火,成天对不上眼。 “好了!”毛文龙咳了一声,打断了他们,“难民的事,暂且放一放,你们也不要争了,眼下最重要的是集结人马准备进攻东江城。” 苏其民和陆继盛互相瞪了一眼,各自回座。 毛文龙喝了口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边用指节敲打着桌面,一边若有所思道:“我一直在想,咱们这支队伍,是不是缺了点儿什么。” 众将面面相觑,不明白毛文龙的意思。 毛文龙继续道:“比如辽军、川军、浙军,我们是不是也得弄个名头什么的?” 戚辽不假思索道:“就叫东江军吧!” “东——江——军……”毛文龙默念一遍,突然抬起头,又大声念了一遍,“东——江——军……好名字,从今天起,咱们的队伍就叫东江军!” “将军英明!”众将齐声应诺。 从这一天起,东江军便正式出现在了历史洪流中,书写了一段又一段的传奇。而列席的五位将领,也在镇江之战后成了威震辽南的第一代“东江五虎”。 第十五章 绸缪(三) 会议结束后,毛文龙又把戚辽单独招了回来。戚辽本以为他是要和自己商量潜入镇江城面见陈良策之事,没想到毛文龙却扯了一大堆军务繁忙、难以抽身的废话。 戚辽猛一个激灵,道:“面见陈将军的事,就交给标下吧。” 毛文龙满意的点了点头,嘴里却一个劲的说:“这怎么行,岂能让老弟孤身犯险,我过意不去哇……” 戚辽心想你毛文龙不就是想让我当炮灰吗,直说就行,何必惺惺作态;当然,站在毛文龙的角度,确实没有人比锦衣卫更适合执行这样的任务了。 “将军出海三千里,是为收复大明故土,戚辽每念及此,便唏嘘感慨不已;能为将军分忧,能为大明尽忠,戚辽死而无憾,区区险阻,又算得了什么!我大明王师所到之处,辽东军民莫不欢欣鼓舞,况且陈良策原本就是大明忠臣良将,不得已而降虏,只需大人修书一封,定能劝陈将军重归大明!” 戚辽的这一番恳切之至的表态,说得毛文龙心花怒放,尽管毛文龙也知道当中能挤出不少水分来,但起码这小子接下了这趟差事,遂道:“老弟说的是,我这就写信,来来,我念,你写……”说着,就把笔墨纸砚推到了戚辽跟前。 “将军,这……”戚辽面露难色, 望着面前的纸笔,戚辽脸上的表情化作了一个大大的“囧”字——他只是在小学时学过一阵毛笔字,当时就被老爸斥为“狗爬式”…… “怎么不动?你不是识字吗?”毛文龙讶道。 戚辽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在纸上写了陈将军三个字,然后把纸推到毛文龙跟前,红着脸道:“陈将军要是看了我的字,只怕再不敢跟将军商议大事了……” 毛文龙望着纸上那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突然大笑起来:“算了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你的字啊,比老李的还差,等仗打完要好好练练,不然升了官,如何写公文啊?” 戚辽如释重负,默默退到一旁,看毛文龙把信写完。其实他让毛文龙写信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俗话说空口无凭,如果没有毛文龙的亲笔信,陈良策凭什么相信他?一旦陈良策怀疑自己的身份,很可能会杀人灭口,以免泄露他与明军接触的秘密。如果毛文龙想借机除掉自己,陈良策就是那把刀。戚辽想帮毛文龙,但他也知道毛文龙尚未完全信任自己,所以他不能让自己去白白送死。 毛文龙写完信后,又腾抄一遍,然后吹干,小心翼翼的装进信封里,再用火漆密封,最后才把信交到戚辽手中,叮嘱道:“要说的话,我都写在信里了,陈将军如果问起什么,你就如实回答——唯有坦诚相见,方能换取对方的信任。此信事关重大,东江军兄弟的性命,就都在老弟手中了。” 戚辽收好书信,“哗啦”一声单膝跪地,朗声道:“标下定不负将军所托,在镇江城中等候大军到来!” “好好,快快起来,毛某果然没有看错人。”毛文龙扶起戚辽,道,“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戚辽想了想,道:“需要一套上好的装备,还有银子。” “装备随你挑,银子要多少?” “二百两。”戚辽知道,现在正是坐地起价捞点儿油水的时候。 “二百两,够吗?回头我跟老苏打个招呼,你随时去取。”毛文龙爽快的答应了他,又道,“信送到之后,你就留在陈将军身边,城破之日,毛某人定会为老弟摆下庆功宴,一醉方休!” 戚辽一拱手,说了声“将军放心”,便转身大踏步离去。 戚辽走后,毛文龙拿起那封书信的底稿,瞅了眼,然后收进怀里,沉声道:“先生觉得此人信得过吗?” “心思缜密,是个可塑之才,不过……”另一个声音道。 “不过什么?” “越是聪明的人,就越不好把握啊,更何况,他还是锦衣卫的人……”说话的,正是曾给毛文龙献上奇袭镇江之计的辽东生员王一宁。 “胜在险中求。聪明人才能办成大事。镇江那边有什么消息吗?”毛文龙问道。 “陈良策对佟养真早有不满,陈良策现在是按兵不动,只等毛兄派人去;佟养真则是毫无防范,只要戚辽能顺利进城,一切就都好办了。” “这样的年轻人,只有一样东西能打动他。” “东西,我已经送到他的住处了。有先生从旁谋划,自然万无一失。” 王一宁笑了笑,道:“镇江城中钱粮无数,毛兄若能夺取此地,封疆大吏,指日可待。” “承先生美言了。”封疆大吏,毛文龙自问没那个本事,但混个副总兵或参将当当,倒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事——镇江城啊,你就是我毛文龙下半辈子的指望了! 离开毛文龙的将军衙门后,戚辽首先去苏其民那里领了二百两银子和一整套装备。所谓的装备,也不过就是一套崭新的军服、一根腰带、一双皮靴、一柄长刀、一把匕首,外加两袋箭,这些简单的物件,在当时的东江军中已经算是顶级。 戚辽抱着装备,又上街买了一堆酒肉,刚走进屋子,窦十三等人就围了过来——他们老远就闻到了酒肉的香味。戚辽把酒肉往桌上一扔,说是让大伙儿开开荤,一群人便像饿狼一样风卷残云起来,只片刻就把一大坛酒和十几斤牛肉吃得干干净净。 “大哥,这些东西哪儿来的?”窦十三抹了抹油腻腻的嘴,又盯上了那堆装备。 “毛文龙给的。”在私下里,戚辽和窦十三等人都是直呼其名。 “全都给你的?”窦十三正要伸手去抓那套军服,却被戚辽按住。 “猴子。”戚辽拿起匕首。 “在!”猴子“嗖”一下窜到他跟前。 “匕首给你,你是斥候,这东西好使。” 猴子接过匕首,伸出两根手指,在刀刃侧面来回拂拭了几回,道:“好快的刀,谢大哥!” “九指。”戚辽喊道。 九指排众而出,两眼死死盯着他手中的箭。 “箭,给你。”戚辽拿起一袋箭,交到九指手中。 九指接过箭,用力一点头,正要转身,又被戚辽喊住。 戚辽把另一袋箭往九指怀里一塞,道:“都给你了。” “大哥,你呢?”九指知道,戚辽也是用箭的。 戚辽道:“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我只有一句话,一枝箭,一条命,可不能浪费了!” “大哥放心!”九指话不多,但只要他答应的,就一定会做到。 第十五章 绸缪(四) “老二。” 老二走上前,知道戚辽手里的这套军服是自己的了。 “换上吧,要像个当官的。” 老二接过军服,低头一看身上不知从哪弄来的破烂衣服,笑了。 “大哥,我跟锤子的呢?”窦十三急了,锤子也是眼巴巴的望着他。 戚辽双手一摊,道:“没了。” “没了?”窦十三瞪大了眼睛,锤子眼看就要哭出来。 “刚才谁吃的最多?”戚辽笑嘻嘻的望着他们。 “我跟锤子,怎么?”窦十三还在纳闷。 “东西都被你俩吃了,还让大哥拿什么给啊!”猴子大声道。 “操!这也算?”窦十三囧了。 “轰!”屋里笑成一团。 戚辽“啪!”一声将一包事物甩在桌上。窦十三一把将布袋扯开,竟是白花花的一堆银子! 戚辽道:“这儿是一百两,给兄弟添置些衣物装备,剩下的大伙儿分了,马上就要打镇江城,养足力气,可别给我丢脸!” “大哥放心,有多少兄弟,咱就带回多少女真人的脑袋!”吃饱喝足,有装备有银子,窦十三等人的斗志完全被点燃了,当兵吃粮,打仗领赏,这就是他们全部的理想。 分完了东西和银子,戚辽才折回自己的屋子,把装着一百两银子的布袋放进柜子里。他没有把前往镇江城执行任务的事告诉窦十三他们,至于靴子和腰带,已经穿在了身上。出门在外,到处都得花钱,剩下的那一百两银子勉强够他此行所需。 “大人……”一个柔弱的声音在戚辽身后响起。 “谁?”戚辽吓了一跳,猛转过身,面前站着的,竟是一个白衣少女。 少女见惊到了他,便低下头,双手抓着衣角,怯生生的站在那儿,不敢再说一句话。 戚辽把长刀和钱袋子往桌上一搁,仔细一看,发现这少女竟有几分眼熟,遂道:“谁让你来的?” 少女低着头,细声细语道:“是一位大人买下了我,让后让人把我送到这儿来的,说是要我好好服侍大人……” 戚辽这才想起,她就是之前在城外路旁遇到过的那被叫卖的女子,只不过洗干净换了身衣服,气色好了些,但仍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戚辽拉了张板凳过来,道:“坐吧。” “奴婢不敢。” “吃过饭了吗?”戚辽问道。吃饭是千百年来中国人最大的问题,所以这句问候的话,不论在几百年后还是动荡的明末都很适用。 少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戚辽一看就知道她还没吃饱,于是伸手往怀里一摸,掏出两个干巴巴的馒头道:“先吃吧。” 少女瞅了馒头一眼,想要上前,又有些犹豫。戚辽一把抓起她的手,把馒头塞到她手里。少女浑身颤抖了一下,抓着馒头往后退了一步,这才碰着把馒头捧到嘴前轻轻咬了一口。 戚辽倒了碗水给她,问道:“他们买你,花了多少钱?” 少女犹疑片刻,然后伸出两根手指。 “二十两?” 少女摇头。 “二两?” 少女点点头。 戚辽叹了口气,一条人命,竟只值这点钱,若非她年轻,还是处子,只怕半两都不会有人要,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坠儿……” “坠儿。你爹呢?” “我爹说,卖出去的女儿,就是别家的人了,跟娘家再无关系……”坠儿的眼中闪动着泪光,啃了一半的馒头拿在手里,再也咽不下半口。 “毛文龙啊毛文龙,你怎么在这时候塞个女人给我,你以为我会因此对你感激涕零吗?”对他来说,最麻烦的就是如何安置她。人到了自己这儿,是万万不可能再送回去了,那样一来就是不领毛文龙的情,对她来说就是死路一条。 “麻烦啊!”戚辽从怀里摸出些碎银和铜钱摆到桌上,道:“这几天我要出趟远门,你就先在这儿住着。这些银子你拿着,出去添置些衣物,再买些吃的。” 坠儿点点头,走到桌边,又不敢离他太近,场面顿时有些尴尬。 戚辽往四下一看,突然发现屋子里只有一个炕,也就是说,如果她留下,两人就要睡在一起,但是一看到坠儿那发育不良的身子,他就会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想到这儿,戚辽支吾了一下,道:“那个,今晚……我去隔壁兄弟们那儿睡,你……早点休息哈……”说完,抓起长刀一溜烟的跑了。 “大哥,你咋又回来了?”窦十三好奇的望着去而复返的戚辽。 戚辽一把抓过他,低声道:“毛文龙送了个女人到我屋子里,你怎么不告诉我?” “什么?女人!”窦十三的眼睛亮了起来,“没见着啊,在哪儿?毛文龙给你的妞,一定不差,也让兄弟们看看嫂子啊!” “什么嫂子,别给老子胡说,这年头自己都养不活,谁还能养个女人!” 窦十三眨眨眼,道:“那你也不能把人退回去啊,再说有个妞给你洗衣做饭暖炕头,多舒服的事儿,你咋吓得一惊一乍的,没见你这样过啊,难不成长得很丑?” 戚辽瞥了他一眼,道:“反正今晚我睡你这,你得给我腾出地方来。” 窦十三面露难色道:“大哥,你也知道,我这屋有我跟锤子在,再大的炕也不够睡,再说我俩睡觉还打呼噜……大哥你就跟她睡一晚,回头告诉我这女人是啥滋味,嘿嘿嘿……” 窦十三话音才落,猴子便“噔噔噔”跑进屋里,见没外人,便凑到戚辽耳边道:“大哥,外头有个妞找你,模样还挺俊的,嘿嘿嘿……”猴子才说完,窦十三便风一样跑了出去。 戚辽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硬着头皮来到屋外。 坠儿站在门口,双手抓着衣角,见戚辽出来,这才小声道:“大人吩咐了,要奴婢好好服侍大人,晚上也要跟大人睡在一张炕上……”话到最后,已是细不可闻。 窦十三直勾勾的盯着坠儿,嘴角挂下了一行哈喇子…… “原来是大嫂啊,失礼失礼,我叫猴子,这是我家老大,窦十三,人称窦爷……” “要你多嘴!”窦十三一巴掌抽在猴子屁股上,也不知说什么好,一个劲的朝坠儿憨笑。 “谁让你过来的!谁让你跟着我的?”戚辽有些恼火,她实在不想因为一个女人而被兄弟们笑话。 “是奴婢错了,大人尽管责罚奴婢,但是大人千万不要丢下奴婢不管,奴婢……” “好了,回家!”戚辽一把抓住她的手,拖着她就往外走。 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窦十三叹了口气,道:“多好的妞儿啊……” 第十六章 旅途(一) 因为坠儿的缘故,戚辽离开龙川堡的时候心情很不好。他丝毫不觉得穿越回来后轻而易举得到一个女人是一件值得高兴和炫耀的事,一连两个晚上,他都是打草席睡在地上。坠儿觉得是她做错了什么才让他不愿意跟自己同睡,所以总是缩在凉炕上偷偷啜泣。女人一哭,戚辽就烦,他又不愿意去安慰她,所以两晚都没睡好,以至于动身前挂上了一对大大的黑眼圈。 送他上路的时候,毛文龙还调侃说年轻人要有节制,千万别因夜耗太甚而误了正事。戚辽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等半荤不素的玩笑他听得多了,也就打了个哈哈就此别过。 从龙川堡到镇江城只有三十里的行程,早上出发,午后就能赶到。当时后金与朝鲜是以鸭绿江为界,但是一过龙川江,沿途便看不到半个朝鲜兵。后金占据镇江城后,朝鲜就把北部的兵力全部集中到了平壤附近,这才使得鸭绿江口各个城堡防范空虚,让东江军有机可乘。 戚辽左肩挎着着包裹,右手拿了一根一人多长的竹棍,一身普通的短打扮,快步行走在北上的大道上。他本想找支商队同行,可是走了十几里路,大道上除了三三两两南下的难民,竟再无一人向北行。 “叮当叮,叮当叮……”一辆驴车由北向南而来,赶车的是一个又黑又瘦的中年汉子,他的妻子坐在车上的行李上,驴车边跟着一个矮个,看模样像是他们的儿子。 “这位大叔!”戚辽拦住了驴车,看这一家子的打扮,倒像是辽东逃难而来的汉人。 那汉子听戚辽说得是汉话,便把驴车停了下来,眯着眼睛道:“兄弟,你咋往北边去啊?” 戚辽故作惊讶道:“大叔,北边咋不能去啊?” 那汉子看了看四下,见没有旁人,这才小声道:“女真人在抓壮丁呢,十五岁以上的男丁统统抓去充军,我俩儿子一个十五,一个十八,要是不逃,只怕都得被送去打仗,我看你还是别去了,免得送死啊!” “那你们这是从哪来,到哪去啊?”戚辽又问。 汉子道:“我们从宽甸来,打算去朝鲜碰碰运气。兄弟,你从南边来,朝鲜那边咋样啊?” 戚辽道:“我出来的时候,听说朝鲜把所有的军队都调回平壤了,说是不要鸭绿江了,反正守也守不住,朝鲜的老百姓也跟您一样,一个劲儿的往南去呢!” 那汉子一拍大腿,道:“哎呀,这就不好办了,我们还打算去宣州做点儿小买卖呢!兄弟,你这是打算往哪去啊?” 普普通通的一句问话,却让戚辽一下子警觉起来——努尔哈赤最擅长的就是用间,这些南下的难民,指不定就是后金的奸细,自己要是老实回答了,就会暴露此行的意图,遂道:“我啊,正打算去宽甸呢,听说那儿的皮子不错,打算去贩些回来。大叔您从宽甸来,可得给我指指路啊!” 那汉子摇头道:“兄弟是第一次自个儿走买卖吧?这条路不好走啊!宽甸啊,也是今不如昔了,人都跑光了,谁还卖皮子啊……” “哎呀呀,那可如何是好,我下头的买家等着要货呢!”戚辽一脸着急的神情,对于鸭绿江北的那片广袤的土地,他一无所知,所以要尽可能多的获取信息。他还注意到,那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肩宽腿粗,并不像是普通的农家;而那个坐在车上一言不发的女人,竟然长着一枚粗大的喉结,胸前那一堆硕大下垂的**,明显是用布料填起来的…… “人妖啊……”戚辽努力让自己的神情不发生变化,但是细心的他注意到,人妖的一双眼睛正在自己脚上游走…… “难道他有恋足癖?”然而这个可笑的念头很快被打破——顺着人妖的目光,戚辽惊讶的发现,自己穿得竟是那双崭新的军靴! 那汉子想了想,道:“我看你也别去宽甸了,就去镇江城吧!那儿是鸭绿江上最大的集市,东西南北走货跑买卖的人全都去那儿淘货,皮子什么的应有尽有。” 戚辽一拱手,说了声谢,此时他已经可以断定,这一家子人肯定是后金派去刺探消息的奸细,他们也一定从靴子上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要动手吗?”戚辽并不想横生枝节,但只要他们继续南下,就一定能发现集结在龙川堡一带的东江军。戚辽神色如常的往前走,就在双方错身而过的一刹那,驴车旁的矮个突然出手,一拳砸向戚辽面门。 戚辽早有提防,竹棍一摆,很扫而去。 “砰!”矮个用双臂硬生生接下一棍。车上那人妖朝戚辽“嘿嘿”一笑,阴阳怪气道:“那么多废话,一看就是南边来的奸细,只是不知手底下的功夫怎么样……” 震退矮个,戚辽把竹棍往肩膀上一扛,道:“死人妖,彼此彼此啊!” 那人妖歪嘴一笑,道:“谁让你只有一个人呢……”说罢,从驴车上飞身跃起,双臂横伸,五指化爪,有如大鸟般朝戚辽扑了过去。那矮子也是大吼一声,再次挥出铁拳。 任敌几路来,我只一路去——萨尔浒大战中,努尔哈赤就是用这个办法将明军各个击破;此刻,戚辽活学活用,将它用到了努尔哈赤的狗腿子身上。 “呼哧,啪!”戚辽无视人妖在空中的威胁,又是一棍子抽中矮子的手腕。矮子闷哼一声,不退反进,迎着戚辽的竹棍又是一拳。 “喀喇!”戚辽正要挥出第三棍,不想竹棍竟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往后拖去,那人妖的一双铁爪竟将竹棍顶端生生抓裂,然后顺势凌空一脚踢向戚辽头顶。上下夹击之下,戚辽急中生智,双手死死握住竹棍末端,然后使出浑身力气,将竹棍顶端连同人妖一起甩向矮子。谁知那人妖竟在半空中一个翻身,一手扣着竹棍末端为支点,整个人落下,足尖在矮子肩头一点,一边往后掠去,一边拉扯竹棍,想让戚辽脱手。 第十六章 旅途(二) “想要,我便给你!”戚辽知道,如果不撒手,自己就会被竹棍带着撞向矮子,矮子那对铁拳可不是好玩的,被他打中,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就此残废。想到这儿,戚辽五指一松,竹棍便从掌中迅速往前滑去,快要脱手时,戚辽突然收手,然后便是一道白光! 那是他藏在竹棍末端的一把匕首,当人妖和矮子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竹棍上时,戚辽已然将计就计,一边装着被竹棍拖近,一边看准时机拔出匕首,在矮子的拳头即将砸中自己胸口前一刻突然侧身,匕首便不偏不倚的扎进了矮子的心窝。 人妖落在远处,不可思议的望着戚辽。赶车的汉子也站了起来,他原本是不想出手的。 戚辽拔出匕首在矮子身上擦了擦,收进怀里,一把将尸身推开,然后捡起竹棍,冷冷道:“不想死的话,就给老子滚回长白山去!” 汉子和人妖相视一眼,一齐大笑起来。他二人纵横江湖近二十年,还没遇到过像戚辽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戚辽也知道,自己的那点功夫在乱军还有些用,一旦跟真正的江湖高手单打独斗胜算就很小,杀死矮个不过是取巧而已。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逃是逃不掉了,硬打,胜算也很小…… 戚辽犯了难。 人妖和那汉子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戚辽就像是一头负隅顽抗的猎物,而他们,则是胸有成竹的猎人。 戚辽不喜欢这样被人盯着,他讨厌被控制的感觉,尽管实力的差距让他不得不面对窘境。 人妖和那汉子似乎不愿意过多纠缠,冷笑过后,便缓步朝戚辽走来。 “狗日的,老子不能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反倒要死在几个江湖鼠辈手里了……”戚辽暗暗叹了口气,既无退路,那就放手一搏,于是竹棍一抖,死死盯住了人妖。 两人见戚辽毫不惊恐,倒也有几分意外,可嘴上的冷笑却更浓了——反抗,换来的只会是更加猛烈的镇压;猎物越是挣扎,猎人的快感就越大。 就在这时,一串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马背上是一个白衣如雪的年轻骑士,身上背着一把剑,好整以暇的打量着他们。人妖和汉子交换了下眼神,把骑士也划入了搏杀范围。 骑士摸了摸坐骑的脖子,用生硬的汉话道:“两个打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 汉子和人妖突然大笑起来——这年头,居然还有人拿英雄好汉来充门面。 “你们笑什么?”骑士翻身下马,动作潇洒之极,不解的望着他们。 “笑你跟我一样,一个人赶路,他们正好下手。”戚辽在一旁道。他觉得这年轻骑士跟大多数初出江湖的愣头青一样爱管闲事,为了保命,只能稍稍挑拨一下。 “下手?他们是……强盗?”骑士扫了眼倒在地上的矮子,又看了看那辆破旧的驴车,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一跳一跳,煞是好看。人妖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响,他对骑士显然要比对戚辽更感兴趣。 “人妖看上正太了……”戚辽暗笑一声,道,“他们当然是强盗了,看我身上有些银子,就想劫财;看你长得好看,看来是要劫色了……” 骑士脸上一红,对两人道:“我没有龙阳之癖,二位如果不放过这位兄弟,我就要动手了!” “你这也算是警告?”人妖跟汉子笑得更欢了,像是发现了更加有趣的猎物。 “小乖乖,来爷这里吧,爷一定让你舒服到死。”人妖媚笑着,托了托胸口那对硕大的“肉球”,一扭一扭的朝骑士走去。那驴子也不失时机的张大了嘴,露出两排宽大的黄牙,朝骑士猥琐的笑着。 骑士剑眉一挑,手按剑把道:“别过来,你再走一步,我就……” “你就怎么样?”人妖“嗤嗤”笑着,一步步的靠近,双手成爪,眼看着就要摸上骑士的嫩脸。 “铮!呼哧!”玄铁鸣,白光现,戚辽眼一花,再睁开时,人妖已静静的倒在了血泊中,不可思议的神情在脸上凝固,化作了他死前最后的反应。 血,从剑尖滴落,像一串暗红色的珍珠; 他的剑,锋芒毕露,饮血之后,透出阵阵寒气; 一抹潮红,自骑士脸上划过,他杀了人,却是依旧优雅。 “步~~~”那驴子为剑气所惊吓,忍不住放了一个长长的屁,四个蹄子不停的哆嗦。 “呼!”戚辽没有给那汉子机会,强忍臭味,一棍子扫向他面门。敌人因震骇而分心,正是偷袭的大好机会。汉子一怔,然后立刻反应过来,闪身躲过偷袭,两步窜回驴车旁,想要去取放在车上的兵器。 戚辽一下看穿了他的意图,从上往下又是一棍,不让他得逞。他见骑士提着剑傻乎乎的站在那儿,又喊:“动手啊,还等什么!”骑士如梦方醒,手腕子一抖,长剑顿时化作一团银花刺向汉子肋下。 那汉子显然知道他比戚辽难对付的多,再加上局面已经逆转,以一敌二,对方还有一个高手,于是虚晃一招,转身就跑。 “想跑,没那么容易!”戚辽见那汉子脚步极快,就算全力去追也未必追的上,心念一动,朝骑士喊了声“借马一用”,便提着竹棍飞身上马,两腿朝马肚子重重一夹。 “稀溜溜~~~!”马儿一声长嘶,撒开四蹄向前追去。 “喂,我的马!”骑士收剑还鞘,发足追赶。 那汉子在前头听到马蹄声追来,立刻一个拐弯,想要摆脱追击。 “你也太小看老子了!”身为斥候游骑,要是连徒步逃跑的人都摆不平,就不用在军队混了。 “呼!噗!”两声响后,那汉子便“扑通”倒地,竹棍削尖的一头,刺穿了他的后心。 戚辽勒缰下马,把缰绳丢给骑士,然后走到汉子身前,一脚踏在他背上,一手抓住竹棍,左右上下用力捣腾了几下,再狠狠拔出,血水便从腕口粗细的伤口中喷涌而出。 骑士提着缰绳,脸上露出不忍之色。 戚辽见状,道:“怎么,第一次杀人?” 骑士点了点头,道:“看样子,你经常杀人。” 戚辽哂笑道:“我不杀人,人杀我,一样的。你剑法不错,还有,谢你的马。” 骑士拍了拍马脖子,道:“它是我养大的,叫蒙蒙。” 第十六章 旅途(三) “蒙蒙……”戚辽强忍住笑,神情怪异的看了他一眼,道,“恩,好名字,它是难产的吗?” 骑士一脸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戚辽当然不能说曾在一本电影里看到过类似的情节,便说是猜的,然后在三个死人身上大肆搜刮一番,银子干粮统统成了他的战利品,还特意剥下汉子的布鞋换上,以免再被人认出身份,又对骑士喊道:“来,帮我把尸首拖到路边去!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骑士拖着人妖沉甸甸的尸首,道:“我叫——柳慕玄。” “挺风雅的名字啊!”戚辽把矮子丢进灌木丛里,拍了拍手,又去拖被钉死的汉子。 “这是师父起的,你,叫什么?” “戚辽。戚继光的戚,辽东的辽。” 处理完尸首后,戚辽跳上驴车,朝那头乱放屁的驴子屁股上踹了一脚,有了驴车做掩护,混进镇江城就会更容易些。那驴子见换了主人,便不敢再随便放屁,甩了甩硕大的脑袋,乖乖拖着车子掉头。戚辽在驴车上翻了翻,很快摸到了一截冰冷的事物,拿起来一看,才发现是根一人长短的铁矛,也就是那汉子的兵器。戚辽抓起铁矛,随手舞了几下,铁矛的长短既适合马上冲杀,又能短兵接战,很是趁手。 “你要去哪?”戚辽放下铁矛,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里,白衣侠客行走江湖显然有些不合时宜。 “镇江城。”柳慕玄策马走在驴车边,白衣骏马和黑乎乎的驴车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我劝你还是别去了。” “为何?” “镇江城是谁的地盘?” “女真人,但是他们抢走的。”柳慕玄的眼中有了一丝激愤。 “我看你还是别去了。” “为何?” 戚辽道:“你是棒……朝鲜人,镇江城在女真人手里,你这样骑马带剑大摇大摆的进去,摆明了就是自找麻烦。你去镇江城做什么?” “杀人!”柳慕玄回答的很干脆。 “杀谁?”戚辽好奇的问道。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倒也不算太傻。”戚辽暗道。 “你呢,要去哪里?”柳慕玄问道。 “镇江城。”戚辽取来干粮咬了口,又伸了个懒腰,他倒是不介意多个有功夫的同伴。抬头望去,天色有些阴沉,像是要下雷阵雨。 柳慕玄笑了笑,道:“你不像是,做买卖的。” 戚辽“嘿嘿”一笑,没有回答。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边聊着,结伴向鸭绿江走去。 午后,天空中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戚辽换上在驴车上找到的蓑衣和斗笠,对骑马走在一旁的柳慕玄道:“喂,上来吧,让马也歇歇。” 柳慕玄翻身下马,跨上驴车,接过戚辽递来的蓑衣披在身上,把斗笠往脑袋上一扣,道:“前面就是鸭绿江渡口了。” 大雨无情的抽打在泥泞的道路上,那些被马蹄和行人踩踏出来的大大小小的土坑中灌满了积水,驴车每前进一步,都会重重的颠簸几下。大雨中,戚辽大声问道:“你去过镇江城?” 柳慕玄点点头,眼中露出缅怀的神色:“八年前去过一次,那时,镇江城,还不是女真人的。” 那时的辽东,也还在大明手中,戚辽如是想,又道:“你的剑不错。” 柳慕玄一抬手,剑丢给了他。 戚辽伸手接过宝剑,一手抓着剑鞘,一手握住剑把,“铮!”一声抽出一截。 剑刃之上,水光飞溅,寒气氤氲其上,似有若无。戚辽注意到,剑身靠近剑把的地方,还用汉字隶书刻有“明月”二字。戚辽把剑还给柳慕玄,道:“凝而不散,锋而不乱,清风一啸,明月千里——好剑!” “清风一啸,明月千里……”柳慕玄抱着剑,默默念着这八个字,思虑良久。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了一阵噪杂之声,戚辽眯眼望去,是一支驮着货物的商队,正在不远处的渡口准备上船。驴车缓缓走近,戚辽注意到,商队用来拉车的没有一匹马,全是半大不小的骡子——这年头,马都被征去充军,驴子脾气又太臭,只要拿温驯耐劳的骡子来充当苦力。 雨声太大,戚辽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只看见赶车的手里拿着鞭子,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一头接一头的骡子连拉带抽的弄上渡船。破旧的渡船在江波中上下起伏,船工们在甲板上大声吆喝着,让岸上的人赶紧上船,戚辽扭头对柳慕玄道:“你去跟他们说说,说我们也要搭船,出多少银子都行!” 柳慕玄下车上马,到渡口前跟船工头子一阵交涉,然后便隔着雨帘朝戚辽招了招手。 戚辽赶着驴车来到渡口前,由于商队的骡车有七八辆之多,所以他只能排在队伍的最后。拉车的黑驴似乎嗅到了同类的气味,用力甩了甩脑袋,张大鼻孔,“呼呼”吐着大气,还拿蹄子不停的刨地。前头的骡子们为驴子的气势所慑,竟然主动让在一边,留出一条道让驴子先过。 “纯种的就是比杂种的强啊……”戚辽赶着驴车,大摇大摆的走上渡船,一边走,一边还听到有人在边上“西八西八”的嘟囔着,像是在说驴子比人还拉风。等柳慕玄牵着蒙蒙走上甲板后,商队的骡子们才继续往船上拉货。 到了船上,戚辽和柳慕玄并肩坐在船舱侧面的甲板上,他们上方是一块突出的舱顶,正好挡住了大部分雨水。按照他们给的银子,本可以舒舒服服的呆在船舱里的,但两人不约而同的选择在外面吹风。 戚辽说,他喜欢看海;柳慕玄说,他喜欢被雨丝淋着的感觉。两人相顾大笑,顿生知音之感。 第十六章 旅途(四) 商队全部上船后,渡船才缓缓启航,狂风伴着巨大的江涛打得渡船左右剧烈摇摆。这时,有人一屁股坐在了柳慕玄旁边的空位上,见柳慕玄双眼紧闭,一动不动的靠在舱板上,便用朝鲜话叽里咕噜说了一句。 柳慕玄依旧是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脸色白的吓人。 “他晕船!”戚辽用汉话大声道,他实在不知道“晕船”这个词用朝鲜话怎么说。 “你是,汉人?”那人探出半个身子,用生硬的汉话回问。 戚辽点点头,伸手在柳慕玄背上拍了两下,好让他放松些。 那人大声说道:“撑过去就好了,过了江,就是镇江城!” 戚辽正要开口,柳慕玄突然向前倒去,张嘴就吐,唏哩哗啦的把甲板上喷得尽是秽物,大雨又很快将秽物冲刷的一干二净。柳慕玄睁开眼睛,喘着粗气,情况未见半点好转。对于晕船,戚辽也没有太多办法,当初跟着林腾甲出海,也是吐了几天才慢慢习惯船上的颠簸。 茫茫雨幕笼罩在鸭绿江上,四野一片混沌,看不清左右,也望不见对岸,渡船搭载着几十条性命,顽强的航行在滔天巨浪中,让戚辽感到了生命的无助和渺小。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船头有人大喊一声,船上众人便一个个活了过来,七倒八歪的从甲板上站起来,招呼同伴准备下船。戚辽推了柳慕玄一把,见他没反应,便一脚踹在他大腿上。 “啊!”柳慕玄吃了痛,猛睁开眼,一下跳了起来,不想脚底一滑,又一屁股跌坐在甲板上。 戚辽大笑道:“你先歇会儿,等他们都下去了我们再走。” “轰!”渡船靠岸,商队的船工们开始一窝蜂的往岸上卸货,随之而来的是管事的喝骂声。 船靠岸后,暴雨停歇,视线也逐渐清晰起来。戚辽站在船舷后,放眼望去,几里长的码头上人声鼎沸,商人、小吏、船工、民夫,尽情挥洒着身上的汗水和雨水,汉话、朝鲜话、女真话,各种语言交织其间,只从这一点就能看出,后金对镇江城的管制并不算太严,而是继续利用镇江城水陆交通的便利鼓励通商,而鼓励通商的直接目的,就是收取大量的赋税,有了钱,才能养兵打仗。 码头前方是一座灰色的城池,城池不大,但依山而建,修得十分雄伟坚固。 “那儿就是镇江城了……”戚辽深吸一口气,回头一看,柳慕玄已经扶着船舱站了起来。 上岸后,两人一个牵马,一个赶驴,立刻被扑面而来的滚滚商流所淹没,雨后清新的空气和男人身上的汗臭味混杂在一起,让柳慕玄再次有了呕吐的欲望。他们在南岸碰到的那支商队就走在前面,东扭西歪的挤在人流中向城门走去。商队走得慢,很快就被戚辽和柳慕玄赶上,两人正要穿过城门,就听前方闹成一片,进城的队伍也被挡在了城门外。 戚辽踮起脚往前一看,只见几个守城的士兵拦住了商队,正在声色俱厉的训斥着。商队前头的几个人也不甘示弱,两拨人便顶牛一样堵在那儿。 “出什么事了?”柳慕玄问道。 戚辽把鞭子往他手里一塞,说了声“帮我看着车子”,便一个闪身挤上前去。 戚辽一眼就扫到了那个在船上坐在柳慕玄身边的中年男子,几步上前,小声问道:“老哥,出啥事了?” “兄弟是你啊!”那人也认出了戚辽,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守城门的士兵见商队货物众多,便动了收取过路费的心思,可商队的人觉得以前来镇江从来没遇到过这档子事,便死活不肯给钱。当兵的落不下面子,便堵在城门口不让他们进城。这样一来,城门口的人越聚越多,场面也越来越混乱,如果因此引来更多的守军,商队的麻烦就会更大。 戚辽一听守城门的那一队士兵说得都是汉话,就知道商队为什么不肯给钱——在朝鲜人看来,女真人是蛮夷,是惹不起的,所以如果是女真士兵,他们会乖乖的给钱;但守城门的偏偏是汉人,是一群连他们都看不起的狗腿子,他们丢了自己的地方,却跑到朝鲜来撒野,所以坚决不从。 不就是几个过路费吗?戚辽在那汉子肩膀上拍了两下,道:“你先稳住你的人,别让他们再跟当兵的吵,进城的事儿,包在我身上。”说完,不等那汉子回话,便挤开人群走上前去,径直向一名军官走去。 “干什么?”军官瞪了他一眼,恶狠狠道,“赶紧给老子滚回去!” 戚辽一拱手,恭恭敬敬道:“这位军爷,小人也是商队的,还请借一步说话。” 那军官见戚辽样貌敦厚还说汉话,便挪了挪步子,道:“你是汉人?” “小人正是。” “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啊?” 戚辽微微一笑,道:“还请军爷借手一用。” 那军官将信将疑的看了他一眼,先伸出右手,接着又换成左手。 戚辽也伸出左手,不动声色的在军官手上一握。 军官眉角一动,用指甲抠了下掌心银块的质地,“呵呵”两声。 戚辽笑眯眯道:“这些,就当给兄弟们买酒喝,还请军爷多多通融。” 军官把手抽回,道:“还算你识相。你一个汉人,怎么跟棒子混在一起?赶紧带他们进城,要是再敢闹事,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是是是,小人晓得,小人晓得。”戚辽连声称诺,赶忙走到那汉子跟前,做了个手势道:“赶紧进城,别磨蹭,快!” 那汉子见守城的士兵让开了道,便立刻招呼同伴赶着骡车进城。 “你跟他说什么了?”那汉子和柳慕玄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戚辽笑而不答,只是赶着驴车与柳慕玄一起找了家客栈投宿。 不久,商队那汉子带了坛酒找到戚辽,说今天的事情多亏了他帮忙。最后还留下了自己的名字——金长肃。还说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如果要南下朝鲜做买卖,商队也会尽可能的提供方便。 多个朋友多条路,不管你是鞑子还是棒子,戚辽自然是满口答应。 第十七章 变故(一) 回到岸上的柳慕玄立刻变了一个人,他花了一倍的价钱让店主从别的客人那里要到了客栈二层最好的客房,然后吩咐伙计没有他的召唤任何人都不得打扰。戚辽则要了一层一个普通的单间,他的窗子,正好对着柳慕玄的房门,柳慕玄要下楼,就必然会从戚辽的视线中经过。戚辽觉得柳慕玄此行的目的很是蹊跷,能够让他这样武功高强的江湖世家子弟只身刺杀的,一定是城中的大人物。当然,柳慕玄也可能是在忽悠他,不过从一路上的表现看,柳慕玄不像是一个行走江湖的老手,否则就只能说是他的演技太高,或者戚辽的眼力太差。 戚辽并没有急着去找陈良策,而是在客栈前头的酒楼大堂里找了个位子坐下,点了一小桌酒菜——猴子曾经告诉过他,野战斥候和敌后侦查完全不同,想要在敌后完成任务,对环境的把握尤其重要,不但要熟悉当地山川地理民风物产,还要熟悉城中的官员情况、谁家最有钱、谁家结仇最多、谁家人缘最好……越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各种小道消息越多,这方面的资料也越容易打探到。 “柳慕玄这小子不会要去杀陈良策吧?”戚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陈良策要是死了,不但自己白跑一趟,东江军偷袭镇江城的计划也会落空。但戚辽很快否定了这个推测——陈良策只不过是镇江城中一个小小的中军,手底下管着几十上百个后金“伪军”,似乎不值得柳慕玄冒险前来刺杀,除非他跟柳慕玄有私仇,这个可能也不大,像陈良策这样的出身辽东的低级军官,怎么可能跑去朝鲜跟人结仇。 剩下的,就只有佟养真了。根据临走前毛文龙给自己的情报,佟养真是后金的游击将军,也是明朝第一批倒向后金的“汉奸”,不论名望和资历都要比李永芳大得多。当年辽东王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松带着四万明军千里奔袭朝鲜,把不可一世的丰臣秀吉赶回大海,佟养真已经是远征军中与祖承训(祖大寿之父)平起平坐的副总兵。明朝打赢了援朝之战,却掏空了整个国库,李成梁和李如松父子死后,辽东大乱,女真趁势崛起,佟养真和弟弟佟养性便先后投降后金,并在辽阳之战中因功受封游击将军,奉命镇守镇江城。 佟养真很可能就是在远征朝鲜时跟柳慕玄的家族结下了不解之仇——要知道,千里远征的明军在补给上是十分困难的,很多时候只能靠以战养战。所谓以战养战,就是一边打,一边抢,抢不到就杀人。从柳慕玄的举止和气质就能看出,他一定是在那种为了保家卫国不惜死战到底的家族中长大,这些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硬骨头”在战争时期很难逃脱被灭族的下场。也只有灭族之恨,才会让柳慕玄只身犯险。 凭柳慕玄的身手,潜入府中刺杀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但杀了佟养真的后果是什么呢——全城大乱,所有的守军和狗腿子全体出动戒严,在城中追捕刺客……柳慕玄的大仇是报了,可城外的东江军怎么办,毛文龙的反攻大计怎么办,自己也会因此陷在城中难以脱身。 “决不能让小棒子坏了我的大事!”戚辽暗暗打定主意。 夜色垂临,忙碌了一天的百姓们吃过晚饭后便早早歇息了,白天熙熙攘攘的镇江城很快安静下来。游击将军佟养真的宅邸坐落在城北,是城中最大的院落,也是城中防范最为严密的地方。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来到了将军府外,然后躲在了不远处的小巷暗处。 一队巡夜的士兵打着灯笼从府外走过,将军府附近,是不允许闲杂人等出没的。 小半个时辰后,第二队士兵从另一个方向绕过将军府门前。 “嗖!”黑影再次现身,风一般掠到院墙下,纵身一跃,便翻身上了院墙。 “好俊的功夫!”黑暗中,戚辽挪了挪身子,凭借着出色的目力,他并没有把目标跟丢。这次小心翼翼的跟踪证明了他的推测,柳慕玄的目标果然是佟养真。不过戚辽并不着急,柳慕玄今晚只是来探路和观察将军府的防卫程度而已,真正动手的时间,应该在几天之后。 戚辽走了,他没必要再继续盯下去,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第三队巡逻士兵走过后,黑影窜出院墙,消失在了夜色中。 陈府,书房。 管家推门而入,低声唤道:“老爷,客人到了。” 陈良策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了声“快请”,又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便清了清嗓子,理了理胡子,掸了掸衣服,“从容不迫”的坐了回去,补充了一句,“别让旁人看到。” 管家一拱手,便推门去了。陈良策拿起杯子,往嘴里倒了口凉茶——陈良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王一宁走后,他就一直在等毛文龙派人来。毛文龙打镇江城急,他等毛文龙更急。 片刻后,书房门再次被推开,管家朝陈良策一指,对身后那人道:“这位就是我家老爷。”说完,便闪身退出屋子,离开时顺手带上了门。 “标下戚辽,见过陈大人。”戚辽一拱手,然后借着烛光打量着眼前之人——陈良策个头不高,身材微微发福,两道眉毛紧锁着,显得有些憔悴。 “你是毛文龙毛军门派来的吧?”陈良策迫不及待的问道。 “正是。”戚辽给了他一个明确的回答。他首先要让陈良策从局促不安的情绪中平静下来,才能商量下一步行动,遂道,“大人好像没睡好啊……” 陈良策有些尴尬的笑了笑,道:“日盼夜盼,只盼毛军门能早日派人前来啊……” 戚辽从怀里取出密信,恭恭敬敬的递到陈良策面前,道:“这是毛将军的亲笔信,请大人过目。” 陈良策抓过密信,正要一把撕开,又怕撕坏了里面的信函,于是一点一点小心翼翼的开始撕信封。取出密函后,陈良策才意识到自己识字太少,基本看不懂信上写得什么,又犯了难。 第十七章 变故(二) “我来给大人念吧。”戚辽主动请缨。 “如此甚好。”陈良策尴尬的笑了笑,把信交给了他。 毛文龙的字算不上好(当然比戚辽要好上很好),但有两个特点,一是写得大,二是写得十分浅显,基本就是大白话,所以戚辽毫不费力的就把百十来字的书信念完。毛文龙在信里主要写了四条:先是把陈良策好好吹捧了一番,什么忠义守节之类的词儿都用上了;接着直截了当说东江军要打镇江城,攻打镇江城的主力是山东来的数千精兵和几十条战船;然后约定七月二十日拂晓攻城,举火为号,希望陈良策在城中举事,里应外合;最后说会把戚辽留下保护他的安全,以防万一。 戚辽念完后,把信交给陈良策,静静站在一边。他觉得毛文龙的安排有问题:自己不回去,那这封信就不是在商量,而是直接下命令给陈良策,万一陈良策有犹豫,或者对计划有意见,谁回去复命呢?除非毛文龙的镇江城里还有别的内线。这个可能性很大,历史上的毛文龙,最擅长的就是两件事,其一是偷袭打游击,其二就是派遣特务搞破坏。陈良策的做法也有问题:自己是毛文龙派来的人,很有可能在念得时候添油加醋,既然他不识字,就应该让府里信得过的人来念。戚辽不相信陈良策是因为信得过自己才让自己来念,而是觉得府里的人也不能完全相信,万一走漏了风声,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与其全家被杀,参杂一些水分也算不上什么了,只要毛文龙不是在忽悠自己。 七月二十日拂晓,那就是三天后——陈良策暗自盘算着,从时间上看,三天足够了,但他担心的是毛文龙。 “毛军门怎么没有亲自来?”片刻后,陈良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戚辽道:“毛军门军务繁忙,眼下龙川堡聚集了十万军民(戚辽把这个数字夸大了些),再加上山东来的数千人马和几十条战船,还有粮草、军械、战马,都要毛军门亲自打理……” 陈良策摆了摆手,打断了戚辽,毛文龙没来,问这些也是徒劳,他关心的东江军的实力,于是道:“你刚才说,攻打镇江城的是三千山东来的人马?” “正是。”戚辽知道,陈良策开始试探了。 “是你亲眼所见?”陈良策追问道。 “正是标下亲眼所见,三千大军,数十条战船,已经逆上鸭绿江,正在往镇江城秘密集结。”戚辽撒了个谎,这也是他跟毛文龙偷袭计划最重要的一环——如果不把王绍勋的三千人马搬出来,但只凭毛文龙手下的数百东江军,肯定难以让陈良策下定决心反水。他也料定陈良策会由此一问。 “山东的人马,会听毛军门的指挥?”陈良策还是将信将疑。 这个问题也是戚辽和毛文龙事先合计过的,戚辽当即就把毛文龙如何前往旅顺,如何与王绍勋见面,王绍勋如何犹豫,毛文龙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经过绘声绘色的讲了一遍,当然,故事的结果不是王绍勋拒绝出兵,而变成了王绍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毅然决定率本部人马渡海北上与东江军并肩作战。 陈良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喃喃道:“如此看来,这打下镇江城的头功,是要给王绍勋了……” 一听到这话,戚辽心头一块大石头便落了地——陈良策已然不怀疑三千山东军的真实性,而在担心战后的论功行赏了。 “大人。”戚辽压低的声音,从怀里取出一件事物放到桌上,轻轻推到陈良策面前。 “这是……”陈良策拿起这块似铜非铜,似铁非铁的长方形物件,仔细端详一番,他识字不多,只认得上面那行刻字中的第一个,遂念道,“北——” “——镇抚司。”戚辽替他接了下半句。 “啊!”陈良策抬起头,吃惊的望着他,一失手,刻着北镇抚司的腰牌便跌落在桌上。 “原来是……上差,卑职不知上差到此……还请上差恕罪……”陈良策诚惶诚恐的拿起腰牌,唯恐摔坏了,又轻轻掸了几下,这才恭恭敬敬的起身递到戚辽面前。 戚辽接过腰牌收回怀中,示意他坐下,道:“有我在,镇江战事便可直达天听,大人还怕少了功劳?” “是是是,上差说得是,是卑职愚钝了,卑职愚钝了。”戚辽一亮出锦衣卫的身份,陈良策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便烟消云散——毛文龙胆子再大,也不敢在锦衣卫面前说谎;朝廷连锦衣卫都派出来了,就是对镇江城有足够的重视;只要把锦衣卫的人伺候好了,便少不了自己的那份功劳。想到这儿,陈良策又道:“毛军门真是顾虑周全啊,这镇江城中的局面,也不是卑职一人就能把握得住的,有上差在此坐镇调度,卑职也就安心了。上差有什么吩咐,卑职定当竭力完成,不辜负朝廷和毛军门的重托。” “大人有这份心,就不怕拿不下小小的镇江城了。”戚辽往后靠了靠。在当时,大部分边关武将对锦衣卫是不大看得起的,觉得他们就是一群跟在皇帝后面拍马屁当走狗的小人;而锦衣卫也不敢像监视文官那样对边关武将指手画脚,他们也知道自己的显赫主要是沾了皇帝崇信的光,而边关武将的功名都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所以在面对边关武将时,锦衣卫多少有些底气不足,在锦衣卫看来,武将多少还算是自己人,那些看不起自己的文官,才需要不断的“修理教育”。这也是为什么历史上的锦衣卫为何臭名昭著的主要原因——谁让他们喜欢得罪士大夫和笔杆子呢? 陈良策见戚辽不说话,便小心翼翼的问道:“不知上差对如何行事,哦不,起事,有何吩咐?” 戚辽看了他一眼,吓得陈良策连忙低下头,好似犯了什么大错。按照历史的记载,毛文龙和陈良策的这次里应外合进行得十分顺利,几乎没有遇到太多抵抗就拿下了镇江城,可现在,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那就是柳慕玄。于公,戚辽不能让他坏了镇江城的大事;于私,他觉得柳慕玄也算得上是难得的“侠肝义胆”了,不想下阴着对付他。但小棒子功夫了得来去无踪,怎样才能既不让他坏事,又不伤他性命呢? 第十七章 变故(三) 戚辽并不打算把柳慕玄的事告诉陈良策,他觉得告诉他也是徒劳,反而会让他心生犹豫,遂道:“一切安排,都照毛军门信上写得来做;镇江城里的事我不插手,免得旁人说我抢大人的功劳。” “卑职不敢,卑职不敢,有上差在此,卑职哪敢造次。”陈良策连连道。 “大人打算如何接应毛军门的大军呢?”这回轮到戚辽发问了。 陈良策道:“俗话说,擒贼先擒王,卑职打算先拿下佟养真一家。捉了佟养真,城中守军群龙无首,到时候毛军门再攻城,镇江便可一战而下!” “我听说佟养真府上家丁众多、戒备森严,你手上有多少人,就能活捉此人?”戚辽追问道。 陈良策道:“佟养真府上有家丁七十多人,卑职手底下也有百余汉军。” “可我听说,佟养真那些家丁才是镇江城里最能打的,那些人吃佟家的喝佟家的,可不会临阵反水啊,要是一股脑儿冲出来,大人有把握把他们干掉?”戚辽继续追问。不论明军还是后金军,将领的亲兵护卫往往都是一支军队里最能打,也最忠心的,这些人不吃国家吃主人,战时当兵,平时就是家丁。 陈良策被追问的有些尴尬,他也不是没想到过这层,但他手上就只有百来个汉军,平时维持治安给后金军打打下手还可以,真要动起手来,还抵不过二十个家丁。于是问道:“不知上差有何高见?” 戚辽喝了口茶水,道:“给你一晚上时间好好想想,我有些乏了——” “上差一路辛苦,还请在卑职这里歇息一晚。”陈良策是不会放过这个大献殷勤的机会的。 “不了,我自有住处,就不叨扰大人府上了,大人也就当没见过我,一切都按毛军门说得做,若有意外,我自会帮大人一把。”戚辽一摆手,拒绝了陈良策的好意,如果自己留下,陈良策一定会让府中婢女甚至是他的侍妾前去伺候自己,而他并不想因此懈怠下来。 “这……”陈良策有些不解,难道他的暗示还不够清楚? 戚辽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低声道:“沉住气,切莫打草惊蛇,机会只有一次,就看大人如何做了。还有,记得把信烧了。”其实在跟陈良策谈话期间,他一直在想柳慕玄的问题,如何能让小棒子不在东江军攻城之前对佟养真动手。跟陈良策扯皮,一是摆谱,这套官场上的把戏古今皆然,二是给自己考虑的时间。 “是是,卑职记得,卑职记得。”陈良策被他拍得心里发毛,这不就是在暗中监视自己嘛…… 戚辽笑了笑,走到门口,突然又是一个转身,见陈良策又被吓了一跳,才道:“劳烦大人尽快替我准备好一车上好的药材,我会亲自来府上取——钱,半个子儿都不会少你。记住了。” “是是,卑职一定照办。银子就免了,上差想要药材,那还不容易……”陈良策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再抬头时,戚辽已然不见。陈良策这才发现,自己掌心已是冷汗涔涔。 “呼!”一道黑影从客栈屋顶跃下,只在二层走廊停留片刻,便推门闪入房中。 柳慕玄把长剑往桌上一搁,撕下黑色的面巾,抬起手,往左手小指上吹了口气——虽然只是在翻墙的时候蹭破了一点皮,但却是他出师以来第一次受伤——要不是那该死的狗醒了,他本该全身而退的。 柳慕玄没有点灯,在黑暗中倒了杯水,一口喝干,然后脱了鞋子,松开腰带,把一身衣物脱了个精光,四仰八叉的往床上一躺——要不是为了打探佟府的情况,打死都不会穿这身又热又紧的夜行衣。 “啪啪!”几声敲门声将柳慕玄从半睡半醒中惊醒。 “谁?”柳慕玄一骨碌从床上跳了起来,套上短衫和裤子,把夜行衣往床下一塞,抓着剑来到门后。 “是我,戚辽。” “呼!”门开,柳慕玄警惕的打量了下四周,见无异状,才把戚辽让进屋里。 “睡不着,来找你聊聊,没吵着你吧?”戚辽走进屋里,在桌边一坐,伸手就要去点灯。 “不要!”柳慕玄关上门,几步上前按住他的手。 “怎么?”戚辽故作好奇。 “我怕惊动客栈里的人。”柳慕玄给了个十分拙劣的理由。 “那我们就这么黑灯瞎火的聊天?” “我习惯了。” 戚辽“嘿嘿”一笑,道:“原来你喜欢在晚上活动。” 柳慕玄怔了怔,在黑暗中扫了他一眼,把手放在了剑鞘上,戚辽的话,让他提高了警觉。 “你来镇江城,是要杀佟养真吧?”戚辽淡淡问道。 “铮!”寒光现,柳慕玄的剑,静静的指向戚辽胸前。 “好剑。”戚辽伸手在剑脊上弹了一记,道,“三天之内,请不要杀佟养真。” “为何?”柳慕玄冷冷道。 “我要出货。” “出货?” “我来镇江,是为走一批私货。”戚辽压低了声音道。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柳慕玄反问道。 “跟我做买卖的,是城中的一个小官。我们约好三天后押货出城,如果你之前杀了佟养真,请问,我的货还出得了城吗?” “这是你的事,跟我无关,你可以提前出城。” 戚辽笑了笑,道:“其实我也可以直接贿赂佟养真,然后提醒他,城里混进来一个刺客——” “我现在就杀了你!”柳慕玄打断了他,剑锋微微颤动。 “如果我死了,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去刺杀佟养真吗?还有机会活着离开镇江城吗?” “原来你也是女真人的走狗!”柳慕玄的剑上泛出了杀气。 第十七章 变故(四) “我要是女真人的走狗,你还能活着坐在这儿跟我说话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戚辽见柳慕玄的杀气不那么强烈了,便第二次取出那块北镇抚司的腰牌,沉声道:“我是大明朝廷的人,奉命来此买药。” “买药?” 戚辽把腰牌抵在柳慕玄的长剑上,把剑轻轻按下,道:“我是大明朝廷的人。” 柳慕玄收起长剑,一言不发的“望”着他——万历援朝以来,朝鲜上下对明朝一直怀有感激之心,柳慕玄对明朝也抱有几分好感。紧接着,戚辽就开始讲述自己的“来意”: 辽东沦陷后,无数明朝军民逃难到辽南沿海,在后金的压迫和屠杀下,沿海诸岛就成了他们最好的避难场所。在那些不产粮食的小岛上,百姓的生活十分艰苦,然而大明朝廷没有忘记辽东的百姓,没有放弃那些小岛,不断下令辽西登莱天津等地的官府派船只给岛上的百姓送粮送衣物,帮助他们度过难关。夏天到来后,岛上的百姓最缺的不是粮食和水,而是药品,很多人正在因为各种各样的疾病而死去。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朝廷就派自己只身来到辽东,想要在镇江城购买一批药品,然后坐船沿鸭绿江出海送往辽南。 之所以选在镇江城,是因为镇江城水陆交通便利,离关外最大的产药区长白山也不远,城中守将佟养真在贸易方面的限制也较为宽松,如果这条路能够走通,那就要比从大明腹地运药方便的多。这是戚辽第一次来镇江城,主要是为了打通关节,所以他不希望在药品出城前遇到什么麻烦。 听完戚辽的讲述,柳慕玄沉默了。 他是一名剑客,也曾饱读诗书,在当时的朝鲜,士子所接受的教育和明朝并没有太大区别。 “你是要去救辽南的百姓?” “略尽微薄之力而已。” “是不是我杀了佟养真,以后你再走镇江城,就会有麻烦?” 戚辽心想这小棒子不是一般的迂腐,遂道:“我来镇江城,是为国仇——只要辽南百姓得救,我大明朝就有机会反攻辽东;你来镇江城,则是为家恨——国仇家恨都是大事,我走了以后,杀不杀佟养真,由你自己决定。兄弟的恩情,戚辽我一辈子都会记得。”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暗黑中,柳慕玄竟念起了明朝东林党人最引以为豪的一副对联。 “事成了!”戚辽暗笑。东林党人那套以天下为己任的把戏,就是读书人的必杀技。 “戚兄。” “在。” 柳慕玄叹了口气,道:“当年明军打到朝鲜,杀得朝鲜人比倭寇还多,我的父亲,还有其它亲人,都是死在佟养真之手,我柳慕玄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戚兄说的对,那是私仇,如果没有大明,我们朝鲜早已沦为倭寇之奴,而今辽东沦丧,唇亡齿寒——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还请戚兄直言,小弟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戚辽心头一阵感慨,不过不是为柳慕玄的深明大义所动,而是觉得柳慕玄能有这番见识,在当时也算非常了不起了,遂道:“你不用做任何事,只需等待三天。我相信,三天后,佟养真的脑袋一定会挂在镇江城头!” 第二天,陈良策为戚辽弄到了一车上好的药材,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接下来的整个晚上,他都在等戚辽,因为他知道锦衣卫的人总喜欢在夜间活动。可戚辽没有来,这让陈良策多了一丝忧虑——自打王一宁走后,他就一直睡不好,不论是妻子还是侍妾都不清楚他为何如此烦躁。那个王一宁来了一次就不再出现,戚辽也来了一次就消失了,为什么念过书的人都这般神出鬼没? “他到底是跟谁在做买卖呢?”戚辽走后,一个大大的问号在柳慕玄心头升起。他几次经过戚辽房前,可那间屋子的门始终关得紧紧的,问了店小二,才知道戚辽每天都是早出晚归。 第三天,也就是七月十九那天,柳慕玄决定跟踪戚辽。可是一整个白天,戚辽都没有出门,直到入夜后,他才悄悄离开客栈。 来到了陈良策的住处后,戚辽对那一车满满当当的药材十分满意,还狠狠夸了陈良策几句。他知道柳慕玄在跟着自己,他就是要让柳慕玄看到自己进了陈良策家,这样,小棒子才能继续相信自己。陈良策的家人不明白他为什么对一个年轻人如此客气,知情识趣的管家立刻偷偷“告诉”他们,戚辽是个来头很大的大买家,只要这笔买卖做成了,陈家往后就有好日子过了。 这是与毛文龙相约起事的最后一个晚上,戚辽本打算留在陈良策府上,只要城外火光一起,他们就带着陈良策手下的汉军去攻打佟养真的府邸。但是为了彻底麻痹柳慕玄,戚辽决定再回客栈一趟。 “吱嘎……”房门开,戚辽闪身入内。 “唰!”一柄长剑分毫不差的点在了他的侧脖子上。戚辽先是一惊,然后苦笑,自己还是没能瞒过小棒子。不过让他觉得奇怪的是,小棒子是如何知道的。 “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们根本不是在谈买卖!”柳慕玄的声音颤抖,他最恨别人骗他。 “你不相信我。”戚辽淡淡道。配角杀人之前,总是要唧唧歪歪一大堆,然后才被主角干掉的。 “我只相信我亲眼看到的——你们在秘密调集军队,你们是要造反!” “造反?造谁的反?大明?后金?还是朝鲜?”戚辽一边反问,一边暗骂陈良策粗心大意,居然天还没黑就在调动军队,被小棒子看到还好,要是被女真人发现…… 话音未落,柳慕玄已将长剑收起,冷冷道:“你们要造谁的反我不管,但今晚,我定会取佟养真的首级,为死去的族人报仇!”说罢,推门而去。 “操!”戚辽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狠狠踩了几下,“那就看看谁的人品更硬吧!” 第十八章 夜袭(一) 书房中,戚辽一把将陈良策拉到身前,神色凝重道:“陈大人,马上做好准备,我们要提前起事!” “啊?上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陈良策瞪大了眼睛,戚辽的神色让他赶到不安。 戚辽知道在这当口自己决不能乱,自己一乱,陈良策肯定乱了,陈良策一乱,里应外合就会出问题……所以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道:“我接到线报——有人今晚会行刺佟养真!” “行刺佟养真?好大的胆子啊!”陈良策下意识的回了一句,但转念一想,很快又面露喜色道,“刺杀佟养真?那我们正好趁乱起事啊!” “糊涂!”戚辽一掌拍在桌上,又把陈良策吓了一跳,“你以为佟养真是那么好刺杀的吗?你以为他的那些家丁是吃干饭的吗?要是刺杀不成,刺客当场被杀倒还好,要是跑了呢?佟养真势必关闭城门全城搜捕,我们怎么办,城外的东江军怎么办?就算杀了佟养真,佟家大乱,惊动了全城守军,对你我也不是什么好事!只要出一点乱子,我们的计划就会功亏一篑!” 戚辽一顿训斥,把陈良策唬得脸色惨白,整个人已是冷汗淋漓。 “上,上差,那我们,我们该怎么办?”陈良策哆嗦着问道。 戚辽知道吓唬到这个份儿已经够了,再下去只会让陈良策心生疑虑不敢反水,于是道:“办法有两个:其一,你立刻去通知佟养真,让他好好防范,别给刺客可乘之机。” 陈良策面露难色,道:“这,这不是自找麻烦吗,那其二呢?” 戚辽道:“其二,我们抢在刺客之前动手!” “啊?”陈良策瞪大了眼睛,道,“抢先动手,会不会太匆忙了?万一毛军门的大军还没到……” 戚辽道:“从龙川堡到镇江城只有半天行程,东江军走得再慢,今天也肯定到了。现在不是我们等毛军门发兵,而是毛军门在等我们动手!” 陈良策想了想,又道:“那上差决定什么时候动手?” 戚辽道:“你的人都准备好了吗?” 陈良策道:“家丁二十四、汉军一百四十六,不算上差和卑职,总共一百七十人。” 戚辽道:“城中总共有汉军多少?” 陈良策道:“城中总共有汉军三百二十八人,算上佟养真的七十二名家丁和派出去镇压叛乱的一百五十人,全部兵力五百五十人。” “三百二十八人,除去陈良策的一百七十人,还有一百五十八人。”戚辽心想,如果没有内应,只凭东江军那三四百人的战斗部队,能不能打下镇江城还真是未知之数。 “那些汉军战力和装备如何?”戚辽又问,他必须把城中守军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那些汉军就是些没打过仗的壮丁而已,没有弓箭、刀盾、盔甲,兵器大多是木棍和木枪。只要干掉佟养真,他们必定投降。”陈良策胸有成竹道。 戚辽点点头,他也很矛盾——到底是立刻就动手,还是等到下半夜,另外东江军是否已经进入战斗位置,是否能在他们起事的同时发动进攻,也是他担心的。俗话说谋定而后动,可自己第一次执行任务,偏偏就碰到如此多的显而易见的漏洞却又无法弥补,让他又是焦虑,又是无奈。但是换个角度看,他、毛文龙、陈良策都不是谋略高手,这就好比里应外合原本是高人高技术含量的游戏,现在却成了几个三脚猫迫于形势硬着头皮想出来的办法,又碰上柳慕玄这么个江湖愤青,最后只能看谁的运气更好,人品更硬。 不过戚辽依稀记得,历史上的努尔哈赤也是用间和里应外合的“高手”,但如果把他那些成功案例重演一遍,就会发现明朝总是一次又一次的输在了最为拙劣的计谋上。女真人把《三国演义》奉为兵书,真不知道是他们的幸运,还是明朝的悲哀。 夜幕中,鸭绿江上凉风阵阵,三艘战船搭载着数百名整装待发的东江军士兵,悄悄停靠在了北岸。 为了这次偷袭,毛文龙动用了全部可以出动的军队:靠岸后,他先派守备苏其民带着三十名老兵和二百名壮丁前往镇江城后的小路,阻击被派去镇压地方叛乱的镇江城后金军;又派千总陈忠率三十名老兵和二百名壮丁在城外二十里外的小路埋伏,阻击可能从城中突围的守军;又任命千总张元祉担任前敌总指挥,把总窦十三带着他的一队人充当攻城先锋;自己则与陆继盛、毛承禄等人随后跟进。 毛文龙给张元祉下达的命令是等城中火起才能行动,因此窦十三一伙人在离城一里处就被张元祉下令就地待命。直到出发前一刻,窦十三才知道戚辽被毛文龙派到镇江城里去做内应了,船靠岸后,他便第一个跳上岸。天太热,窦十三跟他手下那伙悍徒一个个都是光着膀子上阵。窦十三觉得武器比盔甲重要,沉重的盔甲不但影响行动速度,还会让出招动作变得迟缓,只要力气够大、武器够锋利,再好的盔甲也挡不住。他的看法得到了手下的一致认可,所以在毛文龙一个劲的为部下缺少盔甲犯愁时,窦十三一伙人却是屁颠屁颠的裸奔上阵。 长夜漫漫,唯有蚊虫相伴。窦十三和锤子因为长得胖,就成了野地里蚊群攻击的目标,只片刻,两人脖子上手臂上就被叮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包。 “奶奶的,这才上半夜,到底要等到啥时候啊!”锤子一掌拍在脖子上,可惜那毒蚊子“嗡”一声就窜上了天,在他脑袋边盘旋了一圈,像是在嘲弄这些可怜的壮汉们。九指端着弓箭,警惕的打量着四周,一群人中只有他不招蚊子。最离谱的是老二,别人都趴着,唯有他是躺着,任由蚊子落在自己身上,一旦这小东西停下来放胆吸血,他就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抹,十次中能有八次命中。 窦十三耐不住了,低声喊道:“猴子!” “在!”猴子猫着身子来到一旁。 “去前头看看!” “好!”猴子应了一声,便一溜烟往前窜去。 一炷香的功夫后,猴子又窜了回来,对窦十三道:“老大,城头连个鬼影子都不见,我看行!” “兄弟们!”窦十三甩了甩脑袋,把身上的蚊子统统抖飞。 “都在!”众人齐道。 “猴子带路,老二断后,九指警戒,带上梯子,跟我上!” 第十八章 夜袭(二) 时间在一点点的过去,陈良策全副披挂,焦急的在屋里打圈。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为重要,也最为凶险的一晚,只要稍有差错,他,还有他的妻儿,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娘,爹爹已经走了八十四个来回了。”十岁的儿子睁着大眼睛,好奇的望着紧张的父亲,即便在后金军接管镇江城的时候,父亲也只是让他们呆在家里不要随便走动。 陈良策的妻子摸了摸儿子后脑勺上那根细细的“小尾巴”,道:“你爹爹马上就要去做一件大事,过了今晚,你就可以把他剪掉了。” “哦!”儿子高兴的跳了起来,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这根成天晃来晃去的“小尾巴”,大热天的不但经常要洗,就连跟别的小孩子打架都会因为“尾巴”被抓而摔个仰面朝天。 “喊什么喊,都给我闭嘴!”陈良策低吼一声,男人在焦虑的时候,最怕别人在边上唧唧歪歪。 妻子一把将儿子拉到身后,瞪了丈夫一眼,大声道:“你吼什么吼,当初投降女真人你没半点犹豫,现在要回大明了,你反倒害怕了?有像你这样的男人吗?有本事跟女真人凶去,跟儿子吼什么吼,德性!” 陈良策被老婆这么一吼,反倒稍稍镇定了些。他在军中是出了名的惧内,当年跟着上司投降后金,回家就险些被老婆痛打,苦苦哀求之下,老婆才极不情愿的把儿子的脑袋剃成了瓜皮辫,说是这东西公不公母不母丑死到家,一气之下,险些就把儿子弄成小和尚送去附近山上的庙里。 “家有悍妻啊……”屋外院内,戚辽也听到了陈夫人的吼声,像陈良策这等没主意的性格,倒是需要这么个老婆在后头严加“**”。 陈良策的手下都已集结完毕——二十四个家丁在院内,一百四十六个汉军在院外,只等一声令下。可是上半夜已经过去,镇江城内依旧是一片死寂。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戚辽的计划是,陈良策的人在柳慕玄闯进佟养真府中被发现的同时起事,借着将军府混乱之机将其包围——他不相信柳慕玄能跟武侠小说里那些绝顶高手那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干掉佟养真,这小子本事不错,但江湖经验太缺,只要一个环节出错,就会惊动将军府的家丁们。 “或许,他跟我们一样,是在等黎明前的那一刻……”戚辽如是想。下半夜,是人精神和体能状态最差、防范最为松懈的时候,也是刺杀和偷袭的绝佳时机。柳慕玄虽然缺少经验,但这等最基本的常识应该还是懂得,出发前他的师父也肯定告诉过他这些,但如果到了天亮他还不动手,他们就只能提前起事。 “哗啦啦!”一名亲兵飞奔而来,喊了声:“千总大人!” “何事惊慌?”张元祉是这次行动的前敌指挥,一颗心也早就吊在了嗓子眼儿上。 亲兵喘了口气,向身后一指,道:“窦十三他们向镇江城去了!” “什么!”张元祉险些跳起来,没有命令擅自行动是军中大忌,姑且不论他这是抢自己的头功,万一被守军发现,就会让整个行动陷入极为被动的境地。 “大人,我们怎么办?”身边一个把总低声问道。 “这个狗日的窦十三……”张元祉恨不能把窦十三咬死,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派人去把窦十三他们截下,不过他也知道,除了毛文龙和戚辽,没人能指挥得动这伙悍徒;反之,就只能将错就错,跟着窦十三他们向镇江城靠近。张元祉抬头看了看天,反正都被逼到这一步了,不如豁出去放手一搏! “来人!” “标下在!” “派人跟毛军门说一声,我们动手了;集合队伍,出发!” “诺!” 镇江城下,黑影憧憧。 “奶奶的,咋一个人不见?都死去睡娘门儿了?”窦十三双手叉腰站在城墙下,镇江城的城墙不高,一架梯子就能爬上城头。 “兴许大哥在里头已经把他们都收拾了!”锤子把锤子往腰带上一插,向后头招了招手,示意后头的兄弟把长梯架上。 窦十三抬脚往城墙根上狠踹一记,道:“别废话了,架梯子!九指,看到上头有脑袋伸出来就给老子端了;老二,看着梯子;我先上,猴子跟锤子跟着,开工!” “啪!”两架梯子稳稳的架在了镇江城头,窦十三纵身一跃,第一个爬上长梯。 “这,这,这刺客咋还不动手呢!”陈良策拉开茅房的门,嘴里不停的嘀咕着,他一紧张就尿频,这已经是他今晚的第四趟了。 “大人。”经过前院的时候,戚辽喊住了他。 “啊!上差有何吩咐?”陈良策小跑到戚辽跟前,抹了把额头的细汗。 戚辽凑近了些,低声道:“让你的人准备好,再过一刻钟动手。” “啊?这么快!”陈良策吃了一惊,尿意顿生。 “上差,是不是再等等,万一那刺客已经进去了,我们提前动手,岂不是……” “害怕了?”戚辽噎了他一句。 “上差,卑职上有老下有小,凡事总得为自己留条后路,卑职思来想去,今晚的事儿实在是太危险了,你看卑职都跑了四趟茅房了……”陈良策颠三倒四的嘟囔着,完全不像个临阵决断的武将,嘀嘀咕咕瞻前顾后的像个小女人。 “吱嘎……”房门开,陈夫人带着十岁的儿子大步走下台阶,扫了陈良策一眼,对戚辽道:“大人,别去理这没出息的东西,这院子里的事我说了算!我可不想儿子从小就吊着个尾巴丢人现眼!陈三儿!” “小人在!”一个矮墩墩的中年汉子排众而出,手里拿了根一人高的木棍,一看就是身上带功夫的家丁头子。 陈夫人秀眉一挑,正色道:“传我的话,从现在起,所有的家丁和汉军都听戚大人的命令行事,谁敢不从或是动歪歪肠子,就别怪老娘不客气!” “诺!”陈三儿大声应诺。 第十八章 夜袭(三) “夫人,你这是……”陈夫人这么一搞,倒让戚辽觉得有些对不住陈良策了。 陈夫人看都不看陈良策,径直走到戚辽跟前,道:“大人明鉴,当年委身后金,实在是不得已之举,如今大明天兵将至,我陈家自当举城响应,杀了佟养真那奸贼,为死去的千万百姓报仇雪恨!” 先有秦良玉,再有陈夫人,唯有乱世方显巾帼本色!戚辽一拱手,发自内心的赞了一句:“夫人高义,戚辽佩服。城破之日,戚辽自会为陈大人和夫人请功!” “我可不想他从小被人骂狗腿子。”陈夫人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爽然一笑,为这充满肃杀之气的夜晚平添了几分温暖。 陈良策叹了口气,默默站在一旁,又有谁愿意被世人骂成狗腿子呢?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扑通”跪倒在地,边喘气边道:“大,大,大人,大事不好,将,将军府,有,有刺客,乱成一团了!” “哧啷!”戚辽拔刀在手,望向陈良策,道:“大人,是时候了!” 陈良策看了看戚辽,又扭头看了看妻儿,一咬牙,缓缓拔刀。 “呼!”窦十三第一个爬上了镇江城,双脚落地的那一刻,他很想大笑三声——黑漆漆阴森森的镇江城,就这么被老子踩在脚下了! 猴子第二个爬上城头,左右一看,竟不见半个守军,于是向身后的梯子使劲招了招手,让后头的人赶紧上来。很快,锤子便带着十几个弟兄一个接一个爬了上来,在窦十三身边围成一圈。 就在这时,城墙那头传来说话的声音,一队守军打着火把朝他们走来,一看见前头挤着一堆人,立刻有人大声喊道:“什么人!” 话音落,一柄板斧夹带着凌厉的风声破空而来,正中打头军官面门,将他劈倒在地。 将军府。 柳慕玄手提长剑站在屋顶,平静的望着下面密密麻麻的家丁,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一个小小的偏差,就让他的整个刺杀行动陷入彻底的被动。师父说,猫是有灵性的东西,尤其是黑猫,还能辟邪,但就是猫,那只该死的黑猫,在他即将来到佟养真卧房顶上的时候突然窜了出来。当时他正猫着身子,那道黑影从眼前掠过的时候,他还以为是暗器,便顺势闪向一侧。他的脚,正好踏在了一大片碎瓦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而那只老黑猫,正闪动着绿色的眸子蹲在不远处,发出凄厉的叫唤。 “大胆刺客,竟敢行刺将军,还不速速下来受死!”家丁头子举着长刀,用最老套的台词向柳慕玄喊话。 柳慕玄本可以在惊动家丁的当时就抽身逃走,但是他没有,他被黑猫晃了下眼,然后犹豫了片刻,等他回过神的来时候,已经有七八枝弓箭对准了自己。不过家丁们也没有立刻就把他射成箭猪,只是封住了他逃亡四下的去路。 “看来黑猫不是辟邪,而是招祸啊……”柳慕玄轻蔑的笑着,全然无视下面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丁们。 “少爷!”呼声中,一个年轻人披着短衫快步走来,手里拿着一把长剑。 “你,就是刺客?”年轻人举起长剑,遥指柳慕玄。 柳慕玄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年轻人剑尖一挑,道:“很好,很有胆色。你下来,我们打一场,你赢了,走人;我赢了,你死。” 柳慕玄眉角一动,这无疑是个很有诱惑力的提议,毕竟他现在还处在会被随时格杀的境地。 “不要考虑了,这是你最好的选择。”年轻人的话语中透着强大的自信。 “呼!”柳慕玄飘然跃下,稳稳站定。 “好身手!”年轻人赞了一句,一摆手,示意众人退开。 “少爷,这……恐怕不妥吧?”家丁头子低声道,在他看来,用最有把握、代价最小的方法杀人,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年轻人笑道:“既然敢来将军府,我倒要看看他的真本事。你们都退下!” 家丁头子一挥手,众人纷纷退后,为二人留出了一大片空地。 年轻人朝柳慕玄招了招手,道:“进招吧!”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片噪杂声,一名家丁匆匆跑来,一脸焦急的喊道:“少爷,大事不好,陈良策带着大队人马堵在门口,说是有乱党藏在府里,要进来搜查!” “啪!”年轻人结结实实的赏了那家丁一记耳光,然后对家丁头子道:“你出去堵着,放进来半个汉军,我拿你是问!待我先解决了他再出去收拾陈良策那怕老婆的怂人!” “诺!”家丁头子一摆手,便带着手下往前院去,只留下了一队弓箭手监视柳慕玄。 “陈良策,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来将军府闹事!”将军府前,家丁头子双手叉腰,一边呵斥,一边把陈良策和他手下那些汉军死死堵在门外。直到这时,陈良策还在犹豫是先喊话,让佟养真放弃抵抗投降,还是直接带人冲进去,他并没有注意到身旁戚辽那冰冷的眼神。 “陈良策,你要再不退,休怪我——”话未落,血光现,家丁头子应声倒地,双目犹睁。 戚辽高举长刀,大喝道:“佟养真暴虐无度,残杀汉民,杀此人者,赏银百两,生擒者,赏银三百两!” “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陈良策的手下沸腾了。 佟府的家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很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就成了汉军的刀下之鬼。 第十八章 夜袭(四) “九指掩护,其它人跟我——杀!”就在城中汉军起事的同时,镇江城头也响起了窦十三的暴喝。 “杀!”喊杀声中,那队巡逻的守军只一个照面就被冲得唏哩哗啦,留下七八具尸体后,剩下的人便纷纷丢下兵器跪地投降。 “想活命的,下去开城门!”在窦十三的呵斥下,那些投降了的汉军一个个屁滚尿流的被赶下城头,下去的时候有人脚下一软摔了一跤,结果被后头的人活活踩死。 窦十三从尸体上拔出板斧,张牙舞爪的押送汉军。才下城头,前面又是一队巡夜的守军迎面过来,听窦十三大喊一声“投降不杀”,便乖乖放下武器当了“顺民”。 就在窦十三一伙人成功夺取城头后不久,张元祉也带着百来号人赶到城外,一看那两张长梯完好无损的架在那儿,就知道窦十三他们已经顺利进城。 “奶奶的,让窦十三这小子抢了头功!”张元祉嘀咕了一句,正要下令手下人爬梯子登城,就听“吱嘎嘎”一声巨响,正前方的城门缓缓打开,里头探出一个脑袋,冲他们喊道:“张千总,快进城!” 张元祉大喜,“哧啷”拔出长刀,高喊:“兄弟们,杀啊,生擒佟养真!” “杀!”百余人齐声高呼,跟着张元祉蜂拥入城。 城外的喊杀声很快传到了陈良策和戚辽耳中,戚辽没想到东江军这么快就能冲进城里,眼下只要他们能把佟养真堵在府里,群龙无首的镇江城很快就会被东江军所控制。 大门一破,佟府上下立刻陷入一片混乱中。佟府的家丁平日里仗着佟养真作威作福,没少欺压城中汉军,那些汉军一冲进去,就红着眼寻找仇人,见一个杀一个。 佟府的喊杀声也引起了窦十三的注意,他们很快就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冲过来。 “十三!”戚辽没有跟汉军一起冲进去,而是带着一队人守在大门口,争功杀人那是当兵的事儿,他要做的,是确保佟养真一家子没有趁乱跑掉。 “大哥!”窦十三一手锤子一手板斧,杀气腾腾的跑到戚辽跟前,“哈哈哈”大笑三声,然后道,“兄弟们都来了,里头的人杀光没?” 戚辽大声道:“我这不守着大门等你来嘛!汉军已经冲进去了,你们抓把紧,还能捞上几个脑袋!” “那我们进去了啊!” “去吧,抢钱,抢粮,抢地盘!”戚辽朝他肩膀上重重一拳,顺口喊出了某部电影了一句口号。 “抢钱,抢粮,抢地盘!”窦十三高喊三抢“政策”,带着一帮如狼似虎的兄弟席卷而去。 窦十三冲到后院的时候,那位佟家少爷还在跟柳慕玄对峙。两个英挺的年轻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中闪动着清澈而迷离的目光,像是在欣赏一道风景,而非对手。 他们的剑都是好剑,青锋三尺,寒气充盈。 “真是累啊……”柳慕玄举着剑,在对手面前,他不能示弱。 “真他妈的的累啊……”佟家少爷举着剑,后头还有一排家丁,他更不能示弱。 “他怎么还不出招?”柳慕玄在纳闷,他不习惯先动手。 “他咋还耗着……”佟家少爷也在纳闷,按理刺客要突围,总是要先动手的。 …… 两个人就这么深情款款的对峙着,直到佟养真被丢进院子,佟家少爷才回头喊了一声。 “啪!”窦十三一脚踏在佟养真腰上,右手锤子扛在肩头,左手板斧指着佟养真,狞笑道:“小子,拿把破剑算什么玩意儿啊,你爹都躺地上了,赶紧收拾收拾投降吧!” “呼!”一名弓箭手刚刚掉头要偷袭窦十三,就被屋顶上的九指一箭爆了咽喉,轰然倒毙。 这时,柳慕玄说话了,指着佟养真:“这个人留给我,他,是我的仇人。” 窦十三上下打量了柳慕玄一番,道:“你小子是刺客?” 柳慕玄舍了佟家少爷,径直朝佟养真走去。 “哗啦!”老二抽刀挡在了佟养真身前,那可是他们最大的战利品。 佟养真挣扎了一下,对拿剑的年轻人道:“丰年,投降吧!” 佟丰年骄傲的抬起了下巴,道:“侠者,威武不能屈——” “唰,噗!”柳慕玄的剑,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刺进了佟丰年的胸膛。佟丰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他,长剑“当啷”坠地,倒毙当场。 佟养真闭上了眼睛,眼角闪动着泪光。 柳慕玄拔出长剑,转向目瞪口呆的窦十三,拿剑指着佟养真,冷冷道:“我杀了他儿子,你们可以把他给我了吧?” “老大,人不能给他!”锤子大声道,柳慕玄的剑,让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高手。 “对,不能给!”众人齐呼。 “窦十三,你要是把人给他,这拿下镇江城的头功,可就是我的了!”张元祉排众而来,手里提了两颗血淋淋的首级——明朝的军人,习惯了斩首计功。 “放屁!”窦十三喝道,“老二,带人把这厮捆起来,老子要亲手送到毛军门帐前去!” “来人,捆起来!”老二一招手,就跟两个士兵一起把佟养真拖了起来。 “我再说一次,把人给我。”柳慕玄依旧不依不饶的用剑指着佟养真,后排的东江军将士齐齐抬手,把兵器对准了他。 “让一让,让一让!”陈良策从后排挤了过来,对柳慕玄道,“我说这位棒子兄弟啊,你就赶紧走吧!佟养真是镇江匪首,朝廷通缉的要犯,是要送到京城去斩首的,可不能给你啊!佟养真杀了你的族人,你杀了他的儿子,一报还一报,你也不亏了,我们都是大明天兵,不会为难你的。” “你他妈的跟他啰嗦什么啊!”窦十三最烦唧唧歪歪的男人,偏偏陈良策还就站在他边上,于是吼道,“小棒子,你再不滚,老子们就要动手了!” “我只要他的命。”柳慕玄用生硬的汉话重复着自己的要求。 “唰!噗!”一枝羽箭破空而至,柳慕玄躲闪不及,肩头中箭,持剑的右手缓缓垂落,一丝血水顺着手臂滑落腕间。 “滚!”戚辽拿着弓站在远处,那一箭,正是他射的。 “是你。”柳慕玄强忍剧痛,认出了他。 “是我。你不滚,我就杀你!”戚辽冷冷道。 “原来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柳慕玄神色一黯,有些失望,又有些伤心。 “滚!”戚辽大吼。 柳慕玄走了,戚辽的一箭,伤了他,也帮了他。 第十九章 军法(一) 天明时分,镇江全城光复,东江军士兵带着归降的汉军和百姓扑灭了城中的几处大火,然后就开始清点城中府库钱粮。镇江之战不但是明军在辽东首次收复失地,更是首次击败了不可一世的后金军,这场胜利对明朝上下和辽东边军的激励作用远远超过了战斗本身。 当毛文龙带着人马意气风发的走进镇江城时,全城军民都在欢呼。那一刻,毛文龙觉得自己就是辽东百姓的救星,那种万众瞩目、被无数目光所敬仰膜拜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戚辽,收复镇江,你功不可没啊!”毛文龙笑吟吟的扭头对戚辽道,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欣赏,很多时候是建立在实力和结果的基础上的。 “全靠毛军门全盘谋划,众将士奋勇杀敌,标下只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戚辽回答的很客气,任何领导都喜欢听好话,作为名义上的下属,把功劳归于上司总归是明智的做法。 毛文龙大笑起来,此番能够几乎不带伤亡的收复一座城池,朝廷怎么也要封自己一个参将当当了,指不定还能捞个副将。一想到这里,毛文龙便觉得三个月的劳师远征没有白费,镇江城中的钱粮虽然没有想象当中多,但起码能够保证手下近千人马一个夏天的花销了,等秋天一到谷物成熟,下一季的军粮便又有着落了。出海以来,毛文龙才深切体会到“养兵”的难处,才明白朝廷和督抚大臣们每次都会把银子摆在打仗之前——没有银子,没有粮草,纵有百万雄兵,亦难有半点作为。 “毛军门!”一个胖乎乎的身影窜到了毛文龙身前。 “啊呀呀,原来是陈将军,快快免礼!”毛文龙一把扶起陈良策,眉开眼笑道,“若非将军大义来归,只怕毛某人此刻正指挥大军攻城呢,哈哈哈……” “毛军门严重了,毛军门严重了……大明天兵一到,建虏望风而溃,重归大明是卑职的福分,也是卑职麾下将士的夙愿啊!”陈良策一个劲的谦虚着,还不时朝毛文龙身后张望。 “陈将军在看什么?”毛文龙好奇的问道。 陈良策眨眨眼,低声道:“卑职是想问,这镇江城里外,好像没看见山东的士兵啊……毛军门这次一共带了多少人马进城?” 毛文龙和戚辽相视一眼,前者朝陈良策招了招手,也低声道:“山东兵,一个没来。” “一个没来?”陈良策瞪大了眼睛。 “正是。”毛文龙得意的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还坏笑了两声。 “卑职……卑职不信。” “不信?” “不信。” “随我来。”毛文龙说罢,转身就往城外走去。 陈良策一路小跑的跟在毛文龙身后,偷偷问戚辽道:“上差,毛军门说得可是实情?” 戚辽只是淡淡道:“看了便知。” 来到鸭绿江畔后,毛文龙指着江边那三艘运兵船对陈良策道:“三条船,二百人。” 陈良策盯着三条船看了一会儿,一拍脑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被毛文龙给忽悠了啊! “哈哈哈……”毛文龙伸手搭在陈良策肩膀上,道,“若不给陈将军壮壮胆,岂能如此干脆利落的打破镇江城,擒下佟养真啊!毛某也非存心欺瞒将军,实在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将军多多海涵啊!” 陈良策虽然胆小,却也是在官场混迹多年之人,连忙道:“毛军门折煞卑职了,折煞卑职了,只要能重归大明,卑职就算是赴汤蹈火亦是再所不辞,这镇江城中的百姓,也是日日盼着大明天兵到来,将鞑子赶回长白山老家去,光复我辽东万里河山……” 毛文龙转过身,把目光投向东北方,喃喃道:“终有一日,我毛文龙要把那些占我土地、杀我百姓、掠我牲畜的鞑子赶出辽东!” 就在这时,一名东江军士兵匆匆跑来,朝毛文龙禀报道:“将军,窦把总带人占了将军府,说什么都不让我们的人进去!”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落在了士兵脸上,毛文龙怒道:“什么我们他们,你给我记住,只要在镇江城下杀过鞑子的,就都是我东江军的人!” 那士兵捂着脸道:“可窦把总他还打人,说什么佟家的女人都是他们的……” 戚辽一听就知道窦十三又闯祸了。毛文龙进城后通令全军不得烧杀抢劫,不得欺辱百姓,只是派人追剿残敌、占领府库,这才得到了城中汉军和百姓的一致拥戴,要是窦十三在这时候惹出什么乱子来,东江军刚刚建立起来的威信就会受到损害,更不排除毛文龙为了立威而杀人的可能性。 很快,毛文龙就带着陈良策、陆继盛、毛承禄等人来到将军府前。戚辽见九指带人守在门口,便快步走上前,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九指道:“老大扣下了所有的女眷,说是要让兄弟们都尝尝鲜……” 戚辽一听就火了:“混账,你怎么不拦着他!” 九指朝毛文龙等人扫了一眼,道:“大哥,你知道的,这种事,如何拦得住……” 原来,就在东江军上下忙着接管镇江城的时候,窦十三一伙人又聚到了一起。猴子悄悄告诉窦十三,说是佟家府中有不少女眷,其中包括佟家未出阁的小姐和几个年轻的侍妾,全都被堵在府里,一个都不曾逃脱。窦十三一听,顿时大喜过望——自打船上开始,他就憋着劲要尝一尝女人的味道,于是就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狡猾机灵的猴子。佟丰年死了,佟养真被押走了,佟家的家丁也被悉数消灭,窦十三一伙人便趁乱占领了将军府。 猴子的消息一到,窦十三和锤子便抡起袖子往后院去,就连一向沉稳的老二也忍不住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只有九指对女人没什么兴趣,自愿在大门口为他们把风。 “毛军门!”戚辽转身走到毛文龙身前,拱手道,“这件事就交给标下处置如何?” 第十九章 军法(二) 毛文龙沉吟片刻,他当然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既然戚辽主动站出来,那就卖他一个人情,遂道:“如此甚好,镇江城刚刚光复,城中事务众多,这件事就由你来处置。不过,一个时辰后,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交代。承禄——” “在!”毛承禄应声而出。 “你带一队人守住将军府,待戚千总把事情解决了,你再派人来告诉我。” “诺!”毛承禄手摁刀把,一脸肃然的站到了戚辽身后。 毛文龙等人走后,戚辽便径直向将军府后院奔去。 “咣!”房门被重重踢开,两截断裂的门闩“啪”掉在地上,这是佟养真侍妾的房间。 “谁啊,没见老子办正事吗!”窦十三全身精赤的把一具雪白的躯体压在身下,黝黑粗壮的腰肢正在努力的往前顶,每一次加力,那具雪白的躯体都会发出凄惨的叫声。 窦十三已经在这个女人身上花了不少时间,他的第一次“征伐”并不算成功,女人先是挣扎,等用两记清脆的耳光让她服帖后,他又始终找不准要“去”的地方,直到戚辽闯进来的前一刻,他才卯足力气完成了从“童男”到“男人”的质变。 屏风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是侍妾的贴身丫鬟。她的嘴角挂着血丝,显然是被窦十三打的,一看见戚辽进来,更是吓得双手紧握领口,一个劲的往后缩。 “十三!”敢这么喊他的,只有戚辽一人。 窦十三一边继续“征伐”,一边喘着大气,还伸手在女人屁股上狠狠甩了一记,大声道:“大哥,那儿还有一个,你先凑合着,我马上就好啊,啊,啊,啊!” 根据后世的经验,男人在亢奋的时候是不能打搅的,尤其是窦十三这样的“初哥”,戚辽可不想为了一个女人而让自己的兄弟落下什么后遗症,一时间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大喊:“你狗日的完事了赶紧给老子滚出来,还有没有规矩了!”说完,甩门而去。 一刻钟后,窦十三和他的那帮兄弟便一个个提着裤子来到后院,佟丰年留下的那滩血迹依旧历历在目。 戚辽面色铁青的站在台阶上,用冰冷的目光打量着这群发泄完了的男人。 猴子和老二相视一眼,像是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锤子舔了舔嘴唇,仍是意犹未尽。窦十三兴冲冲的走上前,道:“大哥,佟家小姐我给你留着呢,我知道你不好意思大白天的……” “啪!”窦十三的脸上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记耳光。 全场哗然——即便是凶恶如虎的鞑子,也没能在窦十三身上讨到过任何便宜。锤子张着嘴,不敢相信戚辽居然真敢动手;猴子瞅瞅戚辽,又瞅瞅窦十三,缩在队伍后头大气都不敢出;老二则是面色阴沉的站在一旁。窦十三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望着戚辽,全然忘了脸上那火辣辣的刺痛。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戚辽冷冷问道。 窦十三咬牙道:“当兵吃粮,兄弟们辛辛苦苦打下镇江城,不就是为了图个痛快,睡几个女人又怎么了?她们能跟狗腿子睡,凭啥不能给兄弟们睡?” 戚辽一把抓住窦十三的衣襟,沉声道:“睡几个女人是没什么了不起,你们是痛快了,看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你们跟那些鞑子有什么两样?毛军门下了命令,大军进城后不许乱杀人,不许抢百姓东西,不许奸**子,违令者斩,你知道不知道!” 窦十三一把推开戚辽,道:“兄弟们憋了几个月,沿途连个窑子都没有……” “那你们就能私自奸淫官宦女眷,置毛军门将令于不顾了?”戚辽反问道。 “毛文龙他算个球!”锤子大声道。 “你给老子闭嘴!”窦十三大喝,又问戚辽,“那你说,这事儿该咋办?” 戚辽冷冷道:“按军法从事。” 半个时辰后,窦十三等人一个个被五花大绑送到了毛文龙跟前。毛文龙本以为戚辽会网开一面大事化小,没想到他竟把十几个“色胆包天”的家伙全绑了来。 “他是不是疯了?”张元祉朝陆继盛使了个眼色,在他们看来,窦十三是戚辽的兄弟,窦十三的人就等于是戚辽的亲兵。在明军中,亲兵的数量越多、战斗力越强,将领的实力也就越强,即便亲兵犯事,将领也是拼命为其开脱减罪,而不会像戚辽这般做自断臂膀之举。 陆继盛摇了摇头,示意张元祉继续往下看,没准戚辽使得是欲擒故纵之计。 “戚千总,你这是?”毛文龙眨眨眼,一脸的不明所以。 戚辽一拱手,正色道:“毛军门在进城后三令五申,严禁军士奸**子,窦十三明知故犯,伙同部下顶风作案,戚辽身为千总,自当将其押解归案,听候毛军门发落。” “这……”毛文龙看了看左右,目光落在窦十三身上,道,“窦十三,戚千总说得可是实话?” 窦十三昂首道:“句句属实。” 毛文龙又道:“那为何本将明令在先,尔等又要公然犯事?” 窦十三道:“回毛军门,我的兄弟都是男人,是男人就要找女人,不找女人就只能找男人,他们都不愿找男人,于是我这当老大的只好带他们去找女人。” 张元祉和陈忠相视一眼,窦十三说得都是大实话,鸡奸的确是军中最让人头疼和无奈的问题,只要不闹出人命来,各级将领对此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窦十三,你公然违抗军令,还敢在此大言不惭!”苏其民大声喝道。 窦十三冷笑一声,道:“苏守备,你敢说你手下的人没上过一个女人,你是不是因为没赶上,好事儿都让我占了才恼羞成怒吧?哈哈……” “窦十三,你好胆!”苏其民拍案而起,刀已出鞘。 “苏守备,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毛文龙朝苏其民做了个手势,待苏其民坐下后,才道,“窦十三,你可认罪?” 第十九章 军法(三) “认!”窦十三大声道,“好汉做事好汉当!”说罢,挺起胸膛,一副听凭处置的神情。 “陈将军,这事儿你觉得该如何办啊?”毛文龙转向陈良策,让原本打定主意不发言的陈良策犯了难。 “违抗军令者——斩!这可是毛军门您亲口下的命令!”苏其民冷冷道。 陈良策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陈将军但说无妨。”毛文龙笑吟吟的鼓励他。 陈良策犹豫了一阵,瞧了窦十三一眼,又连忙把目光收回,支支唔唔道:“窦把总,犯的事是不假,嗯……毛军门也确是有言在先;可卑职以为,窦把总生擒佟养真,立下了头功,若是……若是斩了,恐于军心士气不利。我军收复镇江城不久,后金得到消息后必定兴兵来犯,正是……正是用人之际。若,若是斩了……正所谓临阵斩将,自损臂膀……卑职以为,给窦把总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也未尝不可。” “陈良策,这儿几时轮到你说话了!”苏其民见陈良策给窦十三求情,便又站了出来,“窦十三明知故犯,纵容手下,蔑视军法,其罪当诛!不杀窦十三,不足以平民愤,振军威!毛军门,下令吧!” “戚千总,你觉得该如何处置窦十三?”毛文龙转向戚辽。 “但凭军门处置。”戚辽又把球踢还给了毛文龙。 “陆千总,张千总,陈千总,你们怎么看?”毛文龙又问另外三人。 也许是猛士之间惺惺相惜,陈忠第一个道:“为几个女人杀一员大将,划不来!” 张元祉也道:“这回被窦十三抢了头功,要是把他杀了,老子下回问谁讨回来?打他一顿军棍得了,让他长长记性,免得下回又管不住自个儿的裤裆!” 戚辽望向陆继盛,这位在东江军中仅次于毛文龙的名将,此刻仍是一言未发。 “陆千总觉得呢?”毛文龙也把目光投向了他。 陆继盛抬起头,淡淡道:“斩杀大将于军心士气不利,既然窦十三奸淫的是鞑子的女人,那就按鞑子的规矩,赏他们一顿鞭子好了。” “不行,太轻了!”苏其民仍在不依不饶。 “好了,”毛文龙一摆手,道,“就按陆千总说得办——窦十三是主犯,赏二十鞭;其余人等都是从犯,赏十鞭。承禄,把他们带到码头上,我要让全城军民都看到,我东江军是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诺!”毛承禄应声而出,喝道,“来人,把他们押下去!” “慢着!”苏其民起身道,“毛军门,标下掌管军纪,当行此刑。” 毛文龙笑了笑,道:“你坐下吧。戚千总!” “在!”戚辽应声上前。 “行刑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戚辽一怔,旋即恍然,毛文龙又给了自己一个天大的面子。 码头上,人声鼎沸,上千军民正在围观。 “啪!”鞭声响,血光现。 “一十六!”毛承禄高声数道。 “窦十三,你服不服?”戚辽一边狠狠甩鞭,一边高声问道。 “我服!”窦十三被按到在一张长板凳上,精赤的上身上已是血痕累累。 “啪!” “一十七!”毛承禄继续喊。 “窦十三,毛军门打你有没有理?”戚辽又问。 “有理!”窦十三一动不动,一声喊得比一声响亮。 “毛军门真是执法如山啊……”路人甲道。 “可不是,听说这大个子可是第一个冲进城的啊,犯了事,还不是挨打!”路人乙道。 “毛军门可真狠得下心啊,为了佟家那几个臭**打麾下大将……”路人甲又道。 “你懂什么,要不是这样,毛军门岂能把鞑子赶走?”旁边又有人道。 “啪!” “一十八!” “窦十三,你还敢不敢再犯了?” “窦爷我一天不死,打下一座城,老子就要把鞑子女人上个遍!” “窦十三,日得好啊!” “窦爷,够爷们儿啊!” “窦爷,下回上鞑子女人,算兄弟我一个啊!” “城头操一遍,床上再操一遍!” “啪!” “一十九!”毛承禄的声音已有些嘶哑。 “窦十三,你就不怕再挨鞭子?”戚辽大声问道。 “窦爷我挨多少鞭子,就要上多少鞑子女人!” “轰!”人群里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掌声。 “啪!” “二十!”毛承禄如释重负,大喊道,“行刑完毕!” “窦十三,真英雄也!”不知是谁大喊一句,整个码头终于沸腾了,“窦十三真英雄”的欢呼响彻天际。 窦十三一下从长板凳上跳起来,全然不顾被抽得皮开肉绽的后背,兴奋的朝人群喊道:“多谢众位父老乡亲给窦爷我捧场,等老子伤好了,还带着兄弟们去杀鞑子!” “好!” “杀鞑子!” “打回辽东!” 群情激奋中,毛承禄让手下人把已经挨了鞭子的猴子老二等人都松了绑,这才带着他的人离去。 窦十三凑近戚辽,瞅了眼他手中那根血淋淋的马鞭,道:“大哥,你下手可真狠啊,老子险些就要喊了。不过,嘿嘿,这顿鞭子挨得可真值,哈哈哈……” 戚辽低声道:“你要再管不住裤裆,下回可就不是挨鞭子这么简单了。” 窦十三挠了挠后脑勺,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大哥,你把我捆去见毛文龙,是故意的吧?” 戚辽白了他一眼,道:“你知道就好。”目光过处,却见苏其民正在远处冷冷望着他们。 第十九章 军法(四) 安顿完窦十三等人后,戚辽又被毛文龙找去,与会的只有毛文龙、陆继盛和戚辽三人。这次会议的主要目的只有两个,就是向朝廷上奏镇江大捷。由于东江军中没有随行的监军太监,所以毛文龙的这封捷报就需要戚辽这个锦衣卫从旁作证。陆继盛曾提醒毛文龙不要太过于相信戚辽,可毛文龙却不这么看,他说锦衣卫和边军一样都是军户,与其让朝廷派个文官来瞎指挥、派个太监来掣肘,还不如把本就出身边军,又是老乡的戚辽留在身边。 “戚千总,这是我写给朝廷的奏折,请过目。”毛文龙把一本奏章递到了戚辽面前,安顿完城中事务后,毛文龙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向朝廷报捷。 戚辽接过奏折,小心翼翼的打开——这可是他在第一次接触真正的奏折啊! 在明朝,武将的奏折一般都是由师爷代笔的,而这封奏折却是毛文龙一笔一划亲自写完。毛文龙的字写得相当不错,工整而不失遒劲,武将能写得如此好字,实在是太难得了。在这道折子里,毛文龙既没有过于夸大自己的功劳(合理的润色是必需的),也没有掩盖东江军面临的困境,讲完镇江一战的始末后,不但向朝廷为所有立功的将士请功,还提出了巩固镇江城、加派粮饷的要求。 戚辽认认真真的把奏折读了一遍,然后“啪”一声把折子合上,道:“这道折子——” “如何?”毛文龙问道。 “过谦了啊……”戚辽笑道。 毛文龙也笑了,道:“我大明朝的折子有千般写法,缺的就是据实禀奏。我东江军不比其它边军,若不这么写,只怕会活活饿死在鸭绿江畔。” 陆继盛道:“镇江大捷,是大明与建虏交战多年来的首胜,这道折子一到,陛下定会龙颜大悦,军门的副总兵怕是跑不掉了。” “二位升守备也是十拿九稳了。戚守备——”毛文龙笑了笑,立刻改了对戚辽的称谓。 “在。” “我的意思是,由戚守备亲自去一趟京城,把佟养真这厮押解回京,同时把这封奏折交给朝廷。” 戚辽望了他一眼,没有做声。毛文龙的话让他觉得他们是想找个借口把自己支回京城。 陆继盛见状,便接过话茬道:“戚守备是毛军门的老乡,此事由戚守备去办,便不怕有人从中作梗。” 戚辽有些不快,他并不愿意离开镇江城,于是淡淡道:“这等重要的折子,内阁和司礼监是不敢不报的,毛军门多虑了。” “戚守备说得是,毛军门的顾虑是——” “毛某绝非借机支走戚兄弟,而是不放心让别人去办这件事。”毛文龙一下就把话说穿了,戚辽是锦衣卫,锦衣卫又隶属于东厂兼管,而天启皇帝最信任的就是东厂大太监魏忠贤,有了这层关系,毛文龙便不怕朝中东林党人压下他的大捷。 不想戚辽却委婉的拒绝了他,他的理由也很简单:镇江初定,自己理当留下与东江军上下同舟共济,至于进京一事,他建议让机警灵光的猴子去办,只要他拿着自己的北镇抚司腰牌,京城那边便会有人接应。 毛文龙想了想,最终同意了戚辽的建议。留下戚辽,就等于留下了窦十三一伙;只要戚辽在,东厂和锦衣卫就会觉得毛文龙在控制之中。将在外,得到朝廷的信任才是最重要的。 夜幕垂临,闹腾了一天的镇江城再度安静下来。毛文龙在东北和西南各扎下一座大营,分别派张元祉和陈忠把守,两座大营与镇江城形成了一个面朝西北(即后金方向)的品字形,江上还有三艘战船巡视,而毛文龙的本部人马则驻扎在城内。东江军收编了城中的大部分汉军,也接管了全城防务,汉军中的身家清白的精壮都编入了东江军,剩下那些没人要的兵痞悍徒,则一如既往的丢给了窦十三。 营房内,锤子哼哼唧唧的趴在草席上,身子一动,背后的伤口便钻心的疼。 老二蹑手蹑脚的爬到锤子身边,伸手在他背上碰了下,疼得锤子一拳砸在床板上。 老二低声道:“忍忍,等结了疤就好了。” 锤子咬牙道:“老二,你咋下床了,你伤得不比我们轻啊……” 老二叹了口气,道:“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这点疼怕啥!只可惜这身伤疤不是被鞑子砍得。” “别说了,老大不也挨了三十鞭嘛!” “可挨鞭子也要让人心服口服不是,再说了,城破之后抢粮抢钱抢女人,那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咱不就上了几个鞑子女人,至于吗!” “也是,俺们是有些不服气啊!”锤子叹道。 “鞭子我们挨,好人他去做,把咱兄弟当什么了!要不是他是老大的大哥,谁他娘的会拽他!不就一个破锦衣卫,有啥了不起的!” 锤子做了个“嘘”的手势,道:“老二,小声点,可别让人听见了。” “怕甚!”老二撇嘴道,“老子最看不惯的就是狗仗人势之人,瞧他那样,人五人六的还以为自个儿是个多大的官儿,屁!” “那你想咋办?” “回头得跟老大说说,不能尽跟在人屁股后头,兄弟们自己混自己的,没了他,咱照样喝酒吃肉!” “对,得找老大说说,我也瞅着他不顺眼……” 另一间营房里,戚辽坐在床头,把一些药粉洒在了猴子背后的伤口上。 “嘶……”猴子眉头紧锁,背后那又疼又凉的感觉,像是伤口在急剧收拢。 戚辽在猴子肩膀上拍了两下,道:“忍忍,过一晚就结疤了。” 猴子点点头,道:“多谢大哥关照。” 戚辽道:“我害你们挨了鞭子,你还谢我。” 猴子道:“要不挨鞭子,那就得掉脑袋,大哥你是在救我们。” 戚辽心下释然,还是有人明白自己苦心的,又道:“这事儿就别提了,我想请你帮我办一件事。” 猴子动了动身子,道:“大哥尽管吩咐。” “我要你和毛军门的人一起押解佟养真进京问罪,”戚辽从怀里摸出两封信,道:“这里还有两封信,一封是给朝廷的,是毛军门为镇江大捷和给兄弟们请功的折子;另一封是我写给广宁黄大川黄大人的密信。你先去广宁,把佟养真交给辽东巡抚王化贞王大人,再把我的信交给黄大人,王大人和黄大人就会派人护送你去山海关。到了山海关后,辽东经略熊廷弼熊大人会派人送你们去京城。到京城后,你才能把毛军门的奏折交给朝廷。这两封信事关重大,千万不能出任何岔子,如果发生意外,你就算毁了它们,也不能让它们落到别人手里。” 猴子郑重其事的点点头,把两封信小心翼翼的塞进怀里,道:“大哥放心,我定会把信亲自交到黄大人手中。我还没去过京城呢,多些大哥给我这趟差事!” 戚辽笑了笑,又塞了二十两银子给他,道:“这些银子你拿着花,路上务必小心。” 第二十章 奇策(一) 东江军攻陷镇江城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辽南大地和长白山内外,镇江大捷有如一支强心剂,让明朝上下看到了收复失地、把女真人赶出辽东的希望。后金统治下的汉民纷纷逃往辽南,投奔被东江军光复的沿海诸岛,一时间,整个鸭绿江两岸形势大好,火红的大明龙旗再度飘扬在了后金的侧后方。 毛文龙一边积极联络后金各地守官,一边吸纳壮丁整编军队,短短数日,东江军的数量就从四五百人扩充到了近三千人。毛文龙分别派一百人增援弥串堡、二百人增援龙川堡,以加强对鸭绿江口的控制。按照毛文龙的计划,东江军会以镇江城为中心,以鸭绿江为战略大动脉,向南控制朝鲜北部,向北渗透长白山腹地,并且以辽南沿海诸岛为基地向辽东半岛发起反攻。 然而毛文龙庞大的战略计划还未来得及实施,派往后金境内的细作便传来了后金大军南下的消息——就在东江军攻陷镇江城的第二天,震怒之下的努尔哈赤立刻就派二贝勒阿敏、四贝勒皇太极、驸马李永芳率五千骑兵南下,意在一举收复镇江城。 佟养真的将军府已经被改成了毛文龙的临时指挥部,毛文龙和他的将军们已经在议事厅里商议了整整一个时辰,粮草、装备、士气,各种劣势都被摆上了台面,甚至在人数上,东江军都处在下风。 是战,是走,是打了再走,还是边走边打……各种意见莫衷一致。没有人愿意就这么放弃才打下三天的镇江城,可是用不了三天,后金骑兵就会杀到城下,三千步兵对阵五千骑兵,即便是最精锐的广宁镇明军也没有把握一战而胜。 偏厅内,毛文龙和王一宁并排而坐。 “外头的争论,先生都听见了。” “听见了。” “先生有何高见?” “守与不守,都在毛兄一句话。” “打要有资本打,受也要有资本守——我手下的这些人,对付对付狗腿子汉军可以,但是拿去跟鞑子打野战,那就是以卵击石!” “那就及时抽身。” “可他们不愿意啊!”毛文龙朝屋外指了指,外头的一班将军,几乎没有愿意撤退的。 “打不能打,走不愿走,如此,必败无疑!”王一宁斩钉截铁道。 “先生!”毛文龙凑近王一宁,压低了嗓子道,“毛某以为,要守镇江,必需要有援兵。” “援兵?从何而来?广宁?” “登莱!” “登莱?” “正是!”毛文龙也斩钉截铁道,“能救镇江者,唯有登莱!” “你是说,走海路?” “对,海路!” 王一宁沉吟道:“后金大军三天就到,往返登莱就需两天,再加上关文手续调集船只人马,待登莱兵到,只怕镇江城已被攻破。” “毛某愿死守镇江,直至登莱兵到!” “你能支持几日?” “五日!” “五日?不够啊……” “五日已是极限。”毛文龙眼中透出无奈的神情,他面对的是气势汹汹而来的后金军,只凭镇江城中的三千人马,给出五日的承诺,已是万中侥幸。 “我姑且一试吧……”王一宁叹了口气,镇江城是明朝在后金背后最重要的战略据点,毛文龙是自己的老相识,于公于私,他都要帮毛文龙度过这个难关。 “先生!”毛文龙一把抓住王一宁的手,正色道,“东江军和我毛文龙的性命,就都在先生此行了!” “毛兄还是要做好抽身的准备啊……”在王一宁看来,守住镇江城和从登莱调兵的希望都很渺茫,但镇江城对大明太重要了,刚刚建立起来的东江军也决不能望风而逃,即便是死地,也只能拼死一搏。 “此战,便是死战!”毛文龙的目光扫过在座在每一位将领,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 “哗啦!”东江军的将领们齐刷刷起立,神情坚定而决然。 “放弃江北所有城堡和据点,村落和集镇里的物资军民能撤回来的全部撤进城内,不能带走的统统烧掉,不留一砖一屋给鞑子,全力据守镇江城!”坚壁清野,这就是毛文龙的应对之策。如果说会议的上半场是在讨论战或守的问题,那么即将到来的下半场,讨论的就是如何坚守。 “军门,万万不能放弃江北的城堡和据点!”毛文龙的头号心腹陆继盛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毛文龙道:“你且说来!” 陆继盛走到长案前,右手拇指按在地图上的镇江城上,其余四指往江北一扫,道:“江北诸堡是镇江城的屏障,也是减缓后金骑兵到来的绊马绳,如果全部放弃,后金军只用三天就能杀到城下。与其白白放弃,不如派人发动堡中民夫壮丁结营而守,能拖多久是多久。” “我反对!”张元祉道,“我们的兵力本来就有限,如果分兵,只会削弱镇江城的兵力,再说那些城堡根本守不住,派再多的人去也是白费功夫,不如干脆丢掉,集中全军死守镇江!” “那些城堡丢了是可惜,可辽东大大小小几百座城堡,几时挡住鞑子骑兵了?我也是这个意思,能搬的全都搬回来,搬不回来的统统烧掉,连个屁都不留给鞑子!”陈忠的话惹来一片哄笑,议事厅里紧张的气氛也缓和了不少。 毛文龙干笑几声,清了清嗓子,道:“还有别的对策吗?” “军门,我倒是还有个办法,不知当讲不当讲。”说话的是守备苏其民。 “有话就说,都什么时候了,磨叽啥!”张元祉喝道。 苏其民白了他一眼,望向毛文龙。 “讲!”毛文龙道。 苏其民道:“标下以为,不论放不放弃江北的城堡据点,鞑子骑兵打到镇江城下,也就是三四天的光景。镇江城孤悬江北,城北一马平川,鞑子骑兵一到就能下马攻城。依我之见,与其死守江北,不如放弃镇江城,退守义州。鞑子没有水军,一条鸭绿江,便足以让他们退兵。” “你放屁,兄弟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地方,说不要就不要,我答应,我手下的将士也不答应!”脾气火爆的张元祉一拳砸在长案上,另一只手指着苏其民就骂。 第二十章 奇策(二) “就凭我们这点人马,怎么去跟鞑子拼?三千人中打过仗的不到三成,鞑子派来的可是五千精兵啊,你让新兵蛋子去打,那跟送死有什么两样?我可不想看着咱东江军刚拉起来的队伍就这么完蛋!”苏其民不甘示弱的吼道。 张元祉冷笑道:“今天退义州,明天退铁山,后天退平壤,再下去就要跳大海了,你还能往哪儿退?兵是打出来的,不是逃出来的,不打,那些新兵永远是怂包一个!你心疼队伍,老子还心疼这座城呢!毛军门有言在先,要死守,今天我放下话在这儿,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就是三千人都拼光了,我张元祉也不会过鸭绿江半步!” 苏其民瞪了他一眼,转向毛文龙,拱手道:“军门,请三思。” “戚辽,你说。”毛文龙终于点了戚辽的名。 戚辽故意不去看苏其民,淡淡道:“城,不能弃;兵,不能退。”说完,才拿眼角斜了苏其民一记,后者正好投来一道冰冷的余光。 毛文龙点了点头,一抬手,议事厅里顿时安静下来,最后的决断即将到来。毛文龙缓缓道:“不战而言弃者,于军心士气不利。我东江军初建不久,正需一战鼓舞士气,这一仗不论胜负成败,我们只能打!毛某得朝廷恩眷,得王大人信任,方才与众位兄弟出海三千里,转战辽东,不为一己之荣华富贵,只想把鞑子从我大明手中夺去的土地夺回来!” “我毛文龙不是为自己打仗,而是为皇上打,为朝廷打,为千千万万辽东百姓打,为战死在关外的数十万英灵将士打!我大明缺的不是兵员钱粮,而是敢于决死一战之士!敌众我寡算什么,兵临城下又算什么?我东江军内无粮草、外无援兵,想要在鞑子背后活下去,就只能靠自己,靠一口气,靠一腔血勇胆气!” “诸位,我毛文龙活了四十多岁,一直没混出多大的名堂,可如今老天给了我一个报效皇上和朝廷的机会,给了我一个与鞑子堂堂正正干一场的机会,我就算死了,那又算得了什么!” “对,就算死了,那又算球!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咱兄弟还杀鞑子!”张元祉高声道。 毛文龙见众人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了,才道:“镇江城附近的东西一点都不能留给鞑子,统统搬进城里,元祉,陈忠,把城外的大营撤了,去西门和北门布防;至于江北的那些城堡,也不用派兵去了,能挡一阵是一阵。” “诺!”张元祉和陈忠双双领命。 “继盛,你守南门;其民,城中民夫粮草都归你管;承禄,亲兵队还是你带。” “诺!”陆继盛、苏其民、毛承禄轰然应诺。 “戚辽,你带一队人去义州,告诉那儿的朝鲜守将,让他们把所有的粮草兵丁都运来镇江。” 戚辽一怔,没想到毛文龙会把自己派出去。 “戚千总,还不领命?”苏其民“善意”的提醒道,眼中满是不屑之色。 戚辽心念一动,学者苏其民方才的口气道:“回军门,标下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毛文龙最烦的就是这套假惺惺的客气。 戚辽走到地图前,伸手往镇江城东北面一指——那里是长白山腹地,险山、宽甸等城堡就修建于此。 陆继盛眉角一动,先看了看戚辽,又看了看毛文龙,依稀把握到了戚辽所指。 “宽甸六堡……”毛文龙陷入了沉思。 “正是!”戚辽所指的宽甸六堡,但凡在辽东生活过的人都听说过。名将李成梁镇辽期间,为了防范建州女真壮大,特地在明朝、朝鲜、建州女真三方交界处的“辽东边墙”(即明代辽东长城)内外修建了凤凰城、镇江城、险山堡、宽甸六堡等一大批军屯堡垒。然而李成梁却在最后一次出任辽东总兵后莫名其妙的下令放弃宽甸六堡,企图制造“无人区”和“封锁区”,只可惜事与愿违,这一举动非但没能困死努尔哈赤,还让明军白白损失了从侧翼牵制建州女真的战略基地。萨尔浒大战后,宽甸六堡就成了后金本土,很少再被人所提及。 戚辽之所以能想到宽甸六堡,一方面是借了后世的知识,知道毛文龙和他的东江军曾在长白山建立根据地,另一方面则是想到了东北抗日联军——杨靖宇当年就是带着他的队伍转战敌后,大打游击战。 “你的意思是?”毛文龙似有所悟。 “先打险山堡,再打宽甸六堡——鞑子敢打过来,我们就敢打回去!”戚辽的话,让众人眼中都泛起了异样的神采。 “理由!”毛文龙问得也很干脆。 戚辽一拱手,正色道:“其一,我军镇江大捷,震动后金,江北各堡人心思动。其二,八旗主力尚在辽阳、沈阳集结休整,长白山腹地守备空虚。其三,鞑子要的,是镇江城;我们要的,是在鞑子腹背开创一片根据地。我东江军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城池丢了可以再打回来——以一座镇江城池换来后金腹背洞开,这笔买卖相当划算。其四,险山、宽甸诸堡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适合小股部队突袭,而不利后金大批骑兵展开,夺得此地,要比镇江城更容易坚守。其五,险山与宽甸六堡是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夺得此地,不论鞑子攻打哪一处,其余城堡都能从旁夹击断其粮道归路,是为一呼百应,首尾兼顾。其六,镇江大捷已令后金举国震动,若能出其不意再破险山、宽甸诸堡,努尔哈赤就不仅仅是震怒了,他会害怕我们东江军,害怕毛军门和在座的诸位将军!到那时,我东江军便不再是镇江城下的一支孤军了!” 静默,良久。 “啪!啪!啪!啪!”毛文龙带头鼓起掌来,如释重负。如果说守不守、如何守镇江城是战术决策,那么戚辽的这番话,就是事关东江军存亡发展的战略谋划。 第二十章 奇策(三) 陆继盛看了戚辽一眼,赞道:“用兵之道,奇正相辅——朝廷在广宁镇的十几万大军,是为正兵,与鞑子正面交锋拼实力、拼装备,得靠他们;我东江军呢,就是奇兵。所谓奇兵,就是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在鞑子背后狠狠扎上一刀,让鞑子看得到,打不着,追不上,啃不完!眼下东江军虽然只有三千人,却让努尔哈赤派了五千人马来,足见你我兄弟的本事!打镇江城,是为了开辟战场;守镇江城,是为了让鞑子分兵;戚千总建议奇袭险山、宽甸诸堡,更是为了让鞑子疲于奔命!我们在背后闹得越凶,努尔哈赤就越难受,广宁大军就有更多的时间来准备反攻辽东!” “戚辽,你觉得谁去合适?”毛文龙问道。 “窦十三。”戚辽不假思索道。 “哈哈哈!”毛文龙笑了起来,“窦十三啊,倒是一把好手,就让他去吧!” “军门,标下愿意率本部人马接应窦把总!”苏其民躬身请命。 “日!”戚辽暗骂一句,居然被这厮抢了先。 毛文龙想了想道:“窦十三骁勇善战,苏守备沉稳缜密,有你二人前去,我就放心了。只不过此去险山、宽甸诸堡路途遥远,你和窦把总千万要相互关照,切莫意气用事啊!” “军门放心,标下和窦把总定会拿下险山和宽甸诸堡,给鞑子一点颜色看看!”苏其民斜了戚辽一眼,像是在说,你小子说了一大堆,功劳还不是被老子给占了。 定计之后,东江军的守战方略就变成了三个部分:坚守、求援、奇袭,坚壁清野、寓攻于守。 毛文龙算了一笔账:只要戚辽能软硬兼施的说动义州的朝鲜军队来援,再加上他的三千人马,应该能坚持五天以上;只要能坚守五天,王一宁的登莱援兵就能赶到;如果那时苏其民和窦十三能顺利奇袭险山、宽甸诸堡,那么腹背受到威胁的后金军就有可能就此退兵……当然,这些都是建立在一切顺利的前提下,一旦当中某个环节没能实现,镇江城就会变得岌岌可危。 散会后,毛文龙单独留下了戚辽。 “戚辽。” “标下在。” 毛文龙把一封写好的书信交给戚辽,又道:“这是我写给义州太守的信,你务必亲手交给他。我知道你跟窦十三是拜把子的兄弟,奇袭险山、宽甸是你的主意,如果你想去的话,我可以让苏守备跟你换换。” “不必了,军门。”戚辽拒绝了毛文龙的好意,道,“军令已出,若是随意更改,只会妨害军门的威信。何况,苏守备办事周全,由他接应窦十三最合适不过了。” 毛文龙道:“你能这么想自然最好了。义州那边,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援兵给我弄来!没有援兵,粮草也行。你告诉朝鲜人,镇江城守不住,鞑子下一个就打他们!” “标下定会把援兵和粮草带来!” 毛文龙拍拍他的肩膀,道:“去跟窦十三道个别吧,险山堡这条路不好走,让他的人再休息一天准备一下,明天晚上出发。” “诺!” 戚辽走了,毛文龙突然觉得有些孤单。等辽东的仗打完了,他就会辞去军职回杭州,在西湖边上买一大块地,置一处漂亮的庄园,娶上几房姨太太,好好过一把大地主的日子。 营房内,戚辽一边替窦十三换药,一边道:“这次去打险山堡事关重大,路上千万小心。你背上疤是结上了,我就怕天太热,路上伤口崩开。” 窦十三趴在草席上,歪着脑袋道:“我皮糙肉厚的,没事儿。” 戚辽朝他的伤疤上吹了口气,道:“我让猴子去京城了,没人给你探路了。” “嘶……好痒!”窦十三扭扭肩膀,道,“老子都没去过京城,倒让他小子捡了便宜。那些山路都没人走过,探也是白探,我听说宽甸的老林子里都是鹿,不怕没吃的。” “还有,你要当心那个苏其民。” “他算个球!” “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能大意啊。” “他要敢动歪歪肠子,窦爷我就一斧子劈了他!大哥,毛军门咋派你去跟棒子打交道,咋不派你跟我们一块儿打宽甸啊?” “咱们现在是在朝鲜门口打架,他们自然也要出点血。总不能我们在前头拼命,他们在后头睡大觉吧……还有,如果镇江城守不住,我就去宽甸找你们。” “明白了,咱们替朝鲜小寡妇打跑了鞑子二流子,小寡妇自然要捂热了炕头好好伺候咱们了,哈哈!” 戚辽笑道:“你们明晚动身,我就不送你们了,一会儿就去义州。” “大哥!”窦十三朝他招招手,做了个鬼脸,神秘兮兮道,“女人的滋味还真不赖。还有,毛军门送给你那小妞,我给接到镇江城来了,你要想她,就去见见。” 戚辽一听就急了:“你怎么把她接镇江城来了?鞑子就快打来了你知不知道?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大哥,你喜欢她?”窦十三问道。 戚辽低声道:“这不是喜不喜欢的事儿,而是万一城守不住,你也知道鞑子的手段了!” 窦十三道:“大哥你咋就那么不痛快?不喜欢拉倒,喜欢就要了她——” 戚辽一摆手打断了他,道:“行行,这事儿你别管了,我来想办法。” 女人,始终是戚辽在这个时空最不愿面对的难题,但他决不愿看到一个与自己有瓜葛的女子就这么落在女真人手里。傍晚时分,戚辽赶着那辆破旧的驴车,带着四名士兵离开了镇江城,渡过鸭绿江朝义州而去。坠儿坐在车上,时不时朝四下里张望,却不敢看戚辽一眼。 “你是哪儿人?”倒是戚辽首先打破了两人间的沉寂。 “长甸。” “长甸,那就离宽甸不远喽?” “嗯,我们家是万历年间迁居长甸的,我爷爷还跟着李成梁李总兵打过鞑子。” 戚辽有心打探后金在宽甸等地的情况,又问:“鞑子在那儿驻了很多军队吗?” 坠儿摇头道:“不多,每个堡就十来个兵,其它的堡丁都是征来的汉人,只不过那些鞑子兵凶得很,动不动就打人,还抢东西,人人都恨他们。堡里的姑娘都不敢出门,就怕让鞑子兵瞧见。” “你的家人呢?” “我爹和几个哥哥都被抓去打仗了,去了就没再回来;我娘她……她被几个鞑子兵糟蹋后,就自尽了……现在就剩我跟爷爷,还有两个小弟。”坠儿的声音有些哽咽。 “想他们吗?” “嗯……” “用不了多久,你们就能回去了!”戚辽一鞭子抽在驴屁股上,黑驴怪叫一声,撒腿往前跑去。 第二十章 奇策(四) 来到义州后,戚辽没有投宿,而是花了二两半银子买了一处小宅院让坠儿住下,让她里外收拾一下,再给驴子喂些草,这才匆匆出门,带着四个士兵径直前往义州府衙。 “哦呀呀,原来是戚将军,请坐请坐,看茶看茶!”义州太守金诚贤的脸上就像盛开了一朵菊花,尽管戚辽只是个小小的千总。 “金大人。” “下官在。” “本将此来,是来借粮借兵的。”戚辽开门见山道。 “哦呀呀,不知将军手上可有大明朝廷的圣旨哇?”金诚贤用汉话问道。朝鲜有个惯例,凡是与明朝往来或是与明朝接壤地方的官员,都必需会一口流利的汉话。 戚辽从怀里取出毛文龙的信递到金诚贤面前,道:“这是东江镇副总兵毛文龙毛军门的亲笔信。” “哦呀呀,东江镇,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金诚贤一边嘀咕着,一边伸手就要去接信。 戚辽把手一收,让他抓了个空,道:“毛军门率东江军攻下镇江城,大破鞑子的事儿你总听说过吧?” 金诚贤老脸一红,道:“听说过,听说过,这不就是几天前的事儿吗,呵呵呵……” “知道就好,我大明王师可是为你朝鲜在打仗啊!” 金诚贤眨了眨小眼睛,故作恍然道:“是是是,大明王师,大破鞑子啊!” 戚辽摇了摇手中书信,道:“毛军门听说义州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所以派我来此——” “没粮,没兵啊!”金诚贤一把打断了他,连连摆手道,“连年灾荒,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哇!” “大人的意思是,让我空手来,空手去?”戚辽反问一句。 金诚贤眼珠子一转,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小袋子,恭恭敬敬的递到戚辽面前,笑眯眯道:“还请将军在毛军门面前通融几句,就说义州实在是无能为力哇!” 戚辽一把抓过袋子,用信封点着金诚贤的下巴,道:“金大人,带我去府库走一趟吧!” 金诚贤脸色大变,道:“戚将军,府库重地,下官可不敢随便带人进去哇,上头要是怪罪下来,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儿啊!” 戚辽把银袋子往怀里一塞,将书信扔进金诚贤怀里,沉声道:“你就不怕毛军门要了你的脑袋?!” “你,就不怕我要了你的脑袋?”一柄长剑悄无声息的顶在了戚辽脑后。 戚辽缓缓转身,说话的,正是柳慕玄。 “哧啷!”身后的四个东江军士兵一齐亮刀,将柳慕玄堵在门口。 “哗啦啦!”数十名朝鲜兵冲到了门外,又把四个东江军士兵围了起来。 戚辽见状,知道这次是遭棒子黑手了,耸耸肩膀道:“幸会啊,柳大侠。” “彼此彼此了。”柳慕玄淡淡道,“你射了我一箭,我就来义州养伤,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 “毛文龙抢我们的地方,还敢来义州要粮要人,胆子可真不小啊!”另一个声音道。 戚辽循声望去,说话的也是个年轻人,个子不如柳慕玄高,却比他结实不少,一双小眼睛里闪动着的是敌视与嘲讽。 “国大,你怎么来了!”金诚贤往后退了几步,用朝鲜话道。 “父亲,我是不想看到你被毛文龙的人骗啊!”那年轻人是金诚贤的儿子金国大,也是柳慕玄的好友。 “这是为父的公务,你们赶紧退下!”金诚贤最害怕的,就是素来胆大的儿子冲动之下对戚辽动手,惹来明朝的报复。 金国大道:“父亲,这个人就交给孩儿处置吧,对外,你就说他没来过。来人,卸了他们的兵器,统统押到大牢去,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探望!” 戚辽入狱了,棒子的监狱。 金国大没有为难他,只是缴了他的刀,把他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 牢房里闷热潮湿,几只肥硕的老鼠在墙角来回乱窜,像是在欢迎新的客人。戚辽一伸脚,就踩住了一只大老鼠的尾巴。那东西“吱吱”叫了两声,回头在靴子上啃了两下,见毫无用处,便放弃了反抗,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不停在戚辽身上打转。 “有老鼠的地方,怎么会没吃的?”戚辽干笑两声,他倒是不担心棒子会对自己怎么样,顶多就是扣留几天,等镇江战事明朗了再做决断。 “鼠目寸光啊,连唇亡齿寒的道理都不懂。”戚辽叹了口气,就算镇江城守不住,让自以为是、只会背后搞小动作的棒子吃些苦头也是应该的。可,自己如何脱身呢? 戚辽决定睡觉,前提是干掉所有的老鼠,他可不愿意睡着以后任由老鼠在自己肚子上爬来爬去。 …… 不知过了多久,戚辽被牢房外的一阵嘈杂声惊醒,像是有大队人马冲进牢房,把牢门一扇扇打开。 “哗啦!”牢门上的铁链被重重卸去,一名大汉挥刀劈开牢门,用朝鲜话向戚辽喊道:“起来,拿兵器,跟着将军去杀狗官!” 戚辽一骨碌爬起来,从大汉手中抢过木棍,跟着混乱的队伍冲出大牢。 “戚千总!”四个东江军士兵也被暴民放了出来,人手一根棍子,挤开人群跑到戚辽跟前。 “走,去看看咋回事。”戚辽几个跟着暴动的队伍奔向府衙,一路上不断有人高喊“杀狗官”、“开仓放粮”、“跟着将军杀鞑子”,义州城内已是乱成一片。暴民队伍很快就占领了府衙,可他们却没抓到金诚贤父子。没过多久,人群中就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声——一位全副披挂的中年将领昂首阔步走到府衙前,一抬手,四下里刹那间便安静下来。 “从今天起,义州城由我——朴淳风接管!”中年将领高声道。 暴民队伍又是一片欢呼声。 “日,赶上朝鲜人民起义了,希望他们的觉悟比那些当官的强些!”戚辽嘀咕了一句,心下已有计较。 第二十一章 险山(一) 凤城道上,东江军轻而易举的就拿下了北上途中的第一座城堡——汤站堡。汤站堡位于镇江城和凤凰堡之间,既是东江军北上的第一站,也是后金军南下的必经之路。汤站堡内原本有五十多个守军,现在已经全部被东江军收编,堡中的物资钱粮也都换了主人,但苏其民和窦十三却在行军路线上发生了严重分歧:苏其民的想法是沿着凤城道一路北上,将汤站堡、镇夷堡、凤凰堡、青苔峪堡、镇东堡全部拿下,然后东进险山堡,并以险山堡为基地向宽甸六堡发起突袭。 窦十三坚决反对苏其民的计划,原因是曾在千山一带当过猎户的九指告诉他,苏其民的这条路线,就等于在送死。九指的理由很简单:其一,东江军北上的路线正好与后金军南下的路线重合,最明智的做法是趁后金军尚未来到之机抢先经过凤凰堡东进,而不是为了沿途城堡的粮草物资而在崇山峻岭间绕一个大圈子;其二,兵贵神速,越早占领险山堡,拿下东面的宽甸六堡就越容易,一旦被后金军发现行踪,整个北上战略计划就会泡汤。 窦十三觉得九指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坚持不在汤站堡多做停留,准备要带着队伍立刻穿过凤凰堡向东进发。但苏其民不同意,双方就在汤站堡中对峙起来。 “窦十三,你给我把眼睛放亮些,谁才是这儿的指挥!”苏其民手按刀把,身后是他的一队亲兵。 “老子不能看着你让兄弟们去送死!”窦十三扛着铁锤,他的人没有苏其民多,气势上却不输半分。 “窦把总,你想抗命吗?”苏其民改了称呼,意在提醒窦十三,两人在军职上整整差了两级。 “不就是个破守备嘛,他要送死,老子们还不奉陪了呢!”锤子在一旁嚷嚷道。 “窦十三,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苏其民的亲兵头子王把总喝道。那些被刚刚收编的汤站堡守军战战兢兢的望着两拨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窦把总,”苏其民走上一步,换上一张笑脸,“毛军门在出发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要小心行事,不可操之过急,更不能贪功冒进——我们这可是在鞑子的地方啊,一个不小心,就你我手上这百来号人,还不是立刻就完蛋?再说此行宽甸路途遥远,我们携带的干粮只够吃三天,要是不就食于沿途城堡,总不至于让兄弟们饿着肚子去打仗吧?我们一边走,一边补充粮食,一边招揽各堡守军,等人数多了,家底子厚了再去打险山堡,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窦十三大声道:“我操,你把鞑子都当瞎子啊,让我们在眼皮子低下遛一大圈,等我们把各堡的粮草人马全带走才南下……你要不敢打险山堡也行,你在后头刮地皮,我带兄弟们先去!老二、九指、锤子,我们走!” “走!”锤子一甩手,便招呼本队人马往堡门去。 “来人,关门!谁敢踏出此地一步,格杀勿论!”苏其民一声令下,一队东江军便“哗啦啦”把住了汤站堡的东门,把窦十三的把总队堵在中央。 “苏其民,你什么意思?”窦十三喝道。 苏其民冷笑道:“没什么意思,只是不想你去送死。” “哗啦!”老二一抬手,窦十三身后的三十个兄弟便齐刷刷亮出了兵器。 “你想造反?!”苏其民眼中闪过一丝惊恐,窦十三匪兵的名号,他在广宁时就听说过。 窦十三“嘿嘿”一笑,道:“是放我们出去还是比划比划,你自己挑。” “弓箭手!”苏其民大喝一声,十几名弓箭手开弓上箭,只等令下。 “唰!”擒贼先擒王,九指的箭悄无声息的对准了苏其民。 汤站堡内的气氛凝固到了极点,只消稍有风吹草动,就可能引发一场大规模的内斗。 “大人,刘二回来了!”一名哨兵在城头大喊。 刘二,是苏其民派出去三名斥候中的一个。 “快,让他进来!”苏其民正愁没法化解僵局,刘二无疑替他解了围。 “大人,”刘二跌跌撞撞的冲到苏其民跟前,也不管一旁正虎视眈眈的窦十三等人,大声道,“鞑,鞑子,鞑子前哨已经过连山关,正向凤凰堡来!” “这么快!”苏其民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只见他一把抓住刘二的衣服,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沉声道,“你确定没有看错?” 刘二大声道:“千真万确,老吴还在那儿监视,他让我赶紧回来向大人禀报!” 苏其民一松手,将刘二推到一边,这个消息就意味着后金军只要一天就能赶到汤站堡,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扫荡凤凰堡周围的城堡去补充物资兵员,只能抓紧一切时间北上!苏其民的目光扫过窦十三时,后者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脸上尽是嘲弄的神色。 “窦十三,总有一天我要你的好看!”苏其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大声道,“收拾队伍,把能带走的东西全都带走,半个时辰后出发!”军令一下,东江军战士便立刻行动起来。 “窦十三,”苏其民走到窦十三跟前,道,“眼下局面有变,鞑子很快就会南下,本官也就不计较你犯上无礼之过了。我派两个本地老兵给你带路,你带你的队伍先走。镇夷堡就不用去了,免得打草惊蛇。你们过叆河后沿着山往北后,河对岸就是险山堡,那里应该有不少守军,打下险山堡后在那里等我们!” 窦十三一拱手,朝老二九指锤子等人招招手,带着他的把总队扬长而去。 “大人,就这么放他们走了?”王把总凑上前,低声问道。 苏其民冷汗一声,道:“你懂什么,我这叫欲擒故纵——他们身上只有两天的口粮,走不了多远,没有我们,饿都能把他们饿死在险山堡下!” 王把总连忙道:“大人英明,窦十三这伙人早该死了!” 第二十一章 险山(二) “老大,咋不多问他要些干粮兵器,咱们身上带的,连两天都吃不到!”锤子指指腰间的干粮袋子,指出了窦十三把总队最严重的问题,那就是补给。 “怕啥,打下险山堡,还怕没吃的?”窦十三白了他一眼,问前头的向导老兵道,“我说曹老哥,按这个走法,一天能到险山堡不?” 曹老哥看了看天色,道:“最好再走快点儿,天黑山路不好走,最好在日落前过叆河。” “行,兄弟们,提把劲儿,天黑前过八道河,天亮了打了险山堡吃好的!” “打下险山堡,天亮吃好的!”众人齐呼,队伍的速度顿时加快了不少。 半个时辰后,苏其民的人马也收拾停当。东江军没有烧掉汤站堡,只是把堡内的东西席卷一空,还在往南的大道上丢弃了一些破烂——他们要给后金军留下仓惶逃走的假象。 日暮时分,窦十三的把总队便来到了叆河南岸。远远望去,险山堡南北两面都是高耸的山崖,叆河自北向南穿过山城西侧,河两岸都是茂密的树林,为窦十三等人提供了绝佳的藏身之地。 “什么东西,这么香?”锤子用力在空气中嗅了几下,那香味是从河对岸来的。 “笨蛋,那是山城里的守军在做饭!”老二在他后脑上敲了一记,嘟囔道,“奶奶的,他们在那吃香的喝辣的,我们在这儿啃干粮灌凉水。” “不如跟老大说说,咱们现在就动手!”锤子的建议无疑很有诱惑性,顿时得到了不少人的赞同。 “不行,天还没黑,现在攻上去太冒险,再等等。”老二舔了舔嘴唇,压下了众人的躁动。 窦十三也闻到了香味,但他不敢轻举妄动,而是让九指和曹老哥两人先摸过去探探路。 夕阳西下,漫天红霞给两山间的城堡披上了一件光彩夺目的外衣。把总队在树林里潜伏下来。窦十三猫着身子来到众人当中,道:“都别吃太饱啊,吃饱了打嗝放屁惊动守军,还犯困;好好养足力气,等打下山城,咱们再放开肚子吃!” 天色暗了下来,河谷两岸一片寂静,只有叆河仍在缓缓流淌,发出“哗哗”的水声。 九指和曹老哥回来后,窦十三便一骨碌起身上前,问道:“怎么样,山上有多少人?” 九指道:“巡城的兵不多,七八个,他们刚换了一班岗,从换班的时间看,山城里大概有百来个守军。” “是我们的三倍多!”曹老哥补充了一句,显然有些胆怯了。 “有多少鞑子?”窦十三又问。 九指道:“没见着,我看不会太多。” “老大,怎么打?”锤子凑上前问道。 “守军依托地势,强攻恐怕不行,”长于安营布阵的老二道,“不如把他们引出来打。” “怎么把他们引出来?”锤子问道。 “不用!”窦十三打断了他们,“把他们引出来,万一跑了一个,咱们的行踪就暴露了,还是关起门来打!老二,你跟曹老哥带几个人留下守住大路,不能让里头的人跑出去报信。” “好!”老二点点头,确保行动保密无疑是最重要的。 曹老哥暗暗松了口气,好歹不用跟着去冲锋陷阵了…… 窦十三继续道:“剩下的人分成两队,我跟锤子带一队先上,九指带一队掩护,后半夜动手!” “诺!” 叆河东岸,苏其民的队伍又停了下来,他们选了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宿营。 “大人,咋不往前走了,窦把总的队伍应该已经到险山堡了,再晚,就抢不到功劳了……”刘二也是苏其民的心腹,说话也少了几分顾忌。 “你懂什么,大人这么做,自然有大人的道理。”一旁的王把总道。身为苏其民的亲兵头子,王把总总觉得刘二想取代自己把总的位子,言语间便多了几分敌意。 苏其民是愿意看到部下吵吵闹闹的,这说明他们都在花心思巴结讨好自己。守备虽然只是小官,但那种被属下奉承敬仰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苏其民眯着眼,慢悠悠道:“窦把总要立功,我总不能拦着他吧?” “就是,还是咱大人有海量!”刘二顺手又拍了一记马屁。 “可要是窦十三真打下险山堡了呢?”王把总不解的问道。 “没有大人,窦十三打下了也守不住啊!”刘二顺口答道,却被苏其民狠狠瞪了一眼,顿时缩了回去。 “太聪明的部下让人头疼啊,还是继续让王六当把总好了,起码他很老实。”苏其民如是想。 “那我们是不是该马上动身前去接应啊?”王六又道。 “太笨的部下也让人闹心啊!”苏其民无奈的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他。 王六挠了挠脑袋,不明所以的闪开了。 “真是蠢!”刘二嘀咕了一句,声音正好让苏其民能够听见。 “等你的人拼得差不多了,我自会去救你的……”苏其民伸了个懒腰,沉沉睡去。 夜幕中,一队黑影快速向险山堡靠近。窦十三的把总队缺少吃的,却不缺装备,几乎人手一根长索,很快就来到险山堡下。借着稀稀落落的星光,窦十三抬头往上望去,险山堡的城墙大约有六七尺高,都是用山石垒成,上面隐约有几个巡夜的士兵。 “走!”窦十三朝身后众人招招手,示意他们跟上。 “老大,咋换地方了?”锤子紧跟在他身后,低声问道。 窦十三压着嗓子道:“南门太平,借不上力,咱们得找个有土坡的地方上!” 说罢,便带着队伍往北潜行。 险山堡城头,两个巡夜的士兵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我听说那毛文龙会法术,摇身一变就进了镇江城,念了个咒,那佟养真的脑袋就滴溜溜飞天上了。” “扯淡吧你,大明生擒敌将,都是要押去京城斩首的,毛文龙要取了佟养真的脑袋,谁替他请功啊?” “不信拉倒,你说镇江城多大啊,毛文龙就几百人,一夜功夫就拿下了,那才叫本事!” 第二十一章 险山(三) “啥本事,还不是靠着陈良策那厮当内应,有本事他来打险山堡试试,老子一箭就把他脑袋射上天!” “屁,毛文龙要来了,你还不第一个跑路!” “谁跑路了,当年鞑子打来——” “当年鞑子打来,你那是没跑成,哈哈……” 笑声中,说话的士兵突然瞪大了眼睛,嘴里喷出一团血雾,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什——” “么人”二字还未出口,另一人也被一柄板斧扫去了半个脑袋。 窦十三翻身跃上城头,朝身后一招手,几道黑影便一个接一个的窜了上来。 “嘘……”窦十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朝下一指,带头往城下跑去。很快,九指也带着第二队人爬上城头,并且清理掉了两个在城墙根撒尿的守军,与窦十三的前队一前一后往山城南面的兵营推进。 “狗儿,你又跑出去偷东西吃了!” “关你什么事,你就会找婶婶要吃的,有本事自己去弄,就知道在背后告状!” “你把东西拿出来,我就不告诉婶婶!” “没门儿,东西是我找来的,凭什么给你!” “给我!” “不给!” “不给我打你!” “你就会打我,有种打鞑子去!” 山城里的一处民宅里,两个半大孩子扭打在一起:高个的拼命抓着矮个的手,矮个的使劲要挣脱,两人谁都不让谁。 “等等,你听,外面是什么声音?”矮个突然道。 高个扭头一听,讶道:“好像是野猫。” “野猫才没这么大动静,上墙看看!” “嗯!” 一听见新奇的东西,两个半大孩子便不再打架,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院子里,踩着杂物爬上墙头。 夜色中,几道黑影从墙外飞掠而过,带起“呼呼”的风声。 “是鬼啊……”那个叫狗儿的矮个瞪大了眼睛,喃喃道。 “嘘……”高个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可不能让他们听见了,会没命的。我们走吧!” “不,我还要再看看!”狗儿一把推开他,继续好奇的趴在墙头。这一推,竟把高个从墙上推了下去,“稀里哗啦”惹来一堆动静。 “呼!”前方的黑影一滞,朝这边投来两道冰冷的目光。 “喵……”狗儿急中生智,狗儿变成了猫儿。 “呼!”黑影走了。 狗儿这才松了口气,跃下墙头,拉起地上的高个,嘟囔道:“石头,你好没用!” 石头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屁股道:“你推我,我告诉婶婶去!” 狗儿双手叉腰,下巴一抬道:“去吧去吧,就会告状,十几岁了还尿床,羞也不羞!” “轰!”营房的木板门被重重踹开,带头的把总正要弯腰起身,就被一锤砸烂了脑袋。滚烫的血和粘稠的**四下飞溅,惊醒了屋里的士兵们。 “敌袭!”士兵们发出惊恐的呼喊,窦十三和他的弟兄们一个接一个营房的扫荡着,胆敢的反抗的都被他们当场解决,剩下的则都乖乖举起手当了东江军的俘虏。 “老大,这些都是汉军,没见着鞑子啊!”锤子提着沾满鲜血的双锤,七八个脑袋被他砸开了花。 窦十三拿板斧在身上擦了擦,道:“你带十个人看着这些狗腿子,九指和其余的人跟我来!” “大人,敌袭!”一个后金兵跌跌撞撞的冲进衙门后堂,身后已是杀声一片。 “敌袭?!”草席上的大汉翻身跃起,将身边的女人推到一边,光着脚跑到士兵跟前,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大声道,“哪来的敌袭?” 那后金兵被提得双脚离地,喘着气道:“奴,奴才不知,不大像是明军,好像是山贼!” “山贼?”大汉松开手,回身走到草西边,在女人高耸的胸脯上狠狠捏了一把,然后抓起案头的狼牙棒,道,“宝贝儿,待我杀光那群山贼,再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咣当!”衙门正门大开,那大汉带着一队后金军气势汹汹的往外走去。 “嗖!噗!”只一个照面,九指的箭便端掉一人。 “何方贼人,胆敢擅闯山城!”大汉手提狼牙棒,光着膀子站在台阶上。 窦十三铁锤一摆,大声道:“你窦爷我奉玉皇大帝之命前来收复山寨,兀那鞑子,还不快快受降!” 窦十三话音未落,对面那根狼牙棒便劈头盖脑的砸了过来。 “来得好!”窦十三暴喝一声,铁锤由下往上斜扫而去,结结实实的接下了大汉那雷霆万钧的一棒。 “当!”锤棒交击,火星四溅。那大汉虽然是双手握棒,却被震得虎口剧痛,脚下青砖“喀喇”开裂。 窦十三身子一晃,左手板斧紧跟着就往大汉腰间扫去。 “大人小心!”一个后金兵刚喊出口,就被九指一箭射穿嘴巴,仰天栽倒。 “杀!”后面的东江军也向衙门发起了总攻。 “砰!”窦十三一锤将那大汉砸退几步,又是一斧劈飞一个从旁边冲上来的后金兵。 那大汉万没料到这伙“山贼”会如此悍勇,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身边的士兵已经倒下一半,剩下一半也被东江军逼入衙门,眼看着就被团团围住。 “这些鬼好厉害啊,居然把官府都给打下了……”石头趴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紧紧抱着横伸出去的树枝,不停的自言自语。 “他们不是鬼,是山贼,我得再爬高些!”狗儿猫着身子,又往上爬了一截。 “狗儿,你小心啊!”石头有些恐高,但今晚实在是太刺激了,他也就壮着胆继续看下去。 “站得高,看得远,鞑子快撑不住了!”狗儿兴奋的喊道。 “你当心掉下来啊!”石头死死抱住树枝,好似要掉下去是他一般。 “啊,鞑子头子的狼牙棒被打飞了!”狗儿开始为山贼们助威。 第二十一章 险山(四) “当啷!”狼牙棒掉在了青砖上。窦十三趁势而上,一斧子劈中了大汉的肩膀。 “嗷……”大汉发出了狼一般的怒号,被斩断的右臂垂在身旁,再也无力举起。 “不留一个鞑子,杀!”这是大汉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话音落,他的脑袋便被窦十三砸成了肉饼。 九指站在队伍的最后,搜索着每一个漏网的敌人。他的箭就像毒蛇,每次吐信,便要收割一条生命。 一刻钟后,衙门内的后金兵全部被消灭,而东江军只是战死两人,重伤两人。 “老大,我把汉军都押来了!”锤子押了一大批汉军来到衙门,大声道,“打死二十一个,打伤十四个,抓了五十二个,都在了!” 窦十三喊了声“痛快”,却发现锤子手里只拿了一个锤子,奇道,“你咋就一个锤子了,那个呢?” 锤子尴尬道:“砸脑袋砸开裂了,不能使了……” “轰!”四下里笑声一片。 窦十三把板斧往腰上一插,从地上捡起那根狼牙棒,放在手里掂了掂,将自己的锤子丢了过去,道:“给你了,这狼牙棒不错,我就使它了!” 锤子接过锤子,大声道:“谢老大,这些狗腿子咋办?” 窦十三道:“统统卸了兵器,让他们把里里外外都收拾干净了!还有,让他们把粮仓府库都打开,老子要好好犒劳犒劳兄弟们!” “欧!”东江军上下齐声高呼。 仗打完了,狗儿“咻”一下爬下大树。 “狗儿,你去哪?”石头大急,在树上喊道。 “我也要去当山贼!”狗儿丢下一句话,便一溜烟跑了。 “狗儿,你别去啊,山贼不是好人哇,我去告诉婶婶了哇……” “杀鞑子,吃好的,当大哥!”夜色中,狗儿一路飞奔,“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天明时分,险山堡已全部被窦十三的把总队控制。城里的女真人一个不留全部被杀光,近二十个脑袋被串成两串挂在城门上,那些被俘的汉军则成了东江军的民夫和长工。 “老大,姓苏的咋还不来,按理天亮就该到了啊……”锤子手扶箭垛,眯着眼向远处眺望。 “姓苏的舍不得那些干粮,还要躲开鞑子斥候,当然跑得慢了。”窦十三道。 “再等等吧,希望他们不要碰上鞑子大军。”老二道,“我担心城里的汉军里头有鞑子的奸细,我们的人手不够,只有等姓苏的来了再仔细排查了。” 叆河南岸,苏其民的队伍静悄悄的潜伏在河畔的小树林里。河对岸,一队骑兵呼啸而过,紧跟着是一支上百人的步兵,一前一后向东而去。 “大人,他们这是往险山堡的方向去啊!”王六皱着眉头道。 “不是险山堡还能是哪儿?”刘二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窦十三要是攻下了险山堡,正好被他们围起来;要是还没攻下,那就等着背后挨刀子吧!” 王六回头看了苏其民一眼,道:“大人,我们不去接应窦十三?” “接应?”苏其民冷笑道,“就凭我们手上这百来个兵去跟鞑子打野战?” “大人,我是说……”王六红着脸,支支唔唔不知说什么好。 刘二见状,笑嘻嘻道:“窦十三不是能打吗?他要能把这支鞑子兵干掉,那才叫真能打!再说了,我们要是现在就赶过去,岂不是跟他们一块儿被包了饺子?” 苏其民笑道:“刘二,你可是越来越灵光了啊!” 刘二连忙道:“都是大人提点的好,才有小人的今天啊!” 苏其民道:“刘二说得不错,我们现在赶过去,那是于事无补,不如等一等。我看窦十三也该打下险山堡了,正好凭城坚守一段时间,等鞑子兵锐气一消,我们再从后头杀过去,那才叫里应外合。” “大人英明!有大人在,定能将鞑子赶回老家……”刘二又是一通马屁献上。 “大人英明……”王六也跟着嘟囔了一句。 险山堡衙门里,两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被带到了窦十三跟前。 “老大,就是他们,鬼鬼祟祟的成天在衙门外头打转,八成是鞑子的奸细!”锤子站在他们身后,老鹰抓小鸡般一手一个,提着他们的脖子不放。 窦十三歪着脑袋看着他们,问道:“你俩叫啥名字?” 窦十三话音落,矮个便大声答道:“我叫狗儿,他叫石头;我十五,他十六;他属蛇,我属马!” 窦十三“嘿嘿”笑道:“你小子贼眉鼠眼说话那么大声,一定是鞑子的奸细!” 狗儿一听急了,大声道:“你狗日的才是鞑子奸细,你小爷我全家都死在鞑子手里,做鬼都不会不放过他们,我要是鞑子奸细,就让我娶不到老婆,生不出儿子!” “臭小子,嘴倒是挺硬啊!”锤子手上一用力,狗儿便疼得哇哇大叫起来。 “说,为啥在衙门边上转来转去?”窦十三又问。 “杀鞑子,吃好的,当大哥!”狗儿脱口而出道。 “杀鞑子,吃好的,当大哥……”窦十三先是一愣,然后大笑起来,朝锤子摆摆手,道,“放了他们!” 石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看都不敢看窦十三一眼。狗儿却昂首挺胸,凛然无惧道:“我看你们杀鞑子痛快,就想跟着你们混,当山贼,为爹妈报仇!” “好小子,有志气!”窦十三走上前,在他脑门上摸了摸,道,“家里还有别的亲人吗?” “还有个婶婶!”狗儿大声答道。 “老二。” “在。” “弄点儿吃的,带他俩先回家去,要是他婶婶答应,我便收了他们。” “诺。”老二一拱手,走到石头身边,踢了他一脚,道,“起来吧,没出息的东西!” 石头战战兢兢的爬起来,跟着老二走了。走到大门口时,狗儿又回头喊道:“军爷,你说了要收我的,可不许反悔啊!” 三人刚走,九指便匆匆赶来,面色凝重道:“老大,大事不好,城外来了大批鞑子兵,正在扎营!” 窦十三一惊,道:“走,去看看!” 险山堡城头,窦十三与九指、锤子并肩而立。 城下,大批后金军正在安营扎寨。 锤子一拳砸在箭垛上:“狗日的,来得真快啊,居然赶在了姓苏的前头!” 九指仔细观察了一阵,道:“只有那队骑兵是鞑子,其余都是汉军。” 窦十三扛着暗红色的狼牙棒,道:“来多少,杀多少,全城备战!” 第二十二章 困斗(一) 戚辽是一身轻松的离开义州府衙的。出来的时候,守在门外的四个东江军士兵仍是一脸焦急,唯恐他在里头遭遇什么不测。戚辽伸手在其中一人肩头拍了拍,只说了两个字:“搞定。”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明末,“搞定”这个词尚未流行。大半个时辰前,当一队朝鲜暴民押着戚辽走进府衙时,他们确实有过再也回不去的念头,但是从上司的神情中,他们已然猜到事情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糟糕,甚至已经有了转机。 义州军民起事是戚辽没有料到的,戚辽的到来也是朴淳风没有料到的,两人就在惊疑与试探中开始了一次长谈。 “将军是想当一方诸侯,还是想为朝鲜百姓做点事?”戚辽一句话,就问到了朴淳风的要害。 朴淳风沉默了,从军十几年来,他从一名普通的士兵熬到了一城的守备,虽然身为中级军官,但他一边要饱受上司的欺压,一边还不得不违心的去盘剥老百姓,更让他不能忍受的是,他所效命的这个国家,他所效命的这个朝廷,在外事上竟无半点骨气——面对后金的得寸进尺,唯有忍让,忍让,再忍让。 “我们朝鲜,总不能一直靠明朝的庇护和对后金的委曲求全来苟延残喘吧……”朴淳风时常这样感慨,但是面对一个疲敝的国家,面对一个软弱的朝廷,他的任何直谏和力争都是白费。不仅如此,朝鲜国王还把鸭绿江一线的军队都调回平壤,地处前线的义州太守金诚贤不但积极备战,反而暗示部下随时做好弃城难逃的准备。 “是可忍,孰不可忍!”当朴淳风听到明军收复镇江城的消息后,他觉得机会来了——后金对朝鲜威胁最大的镇江城据点已经被拔除,正是起事最好也是唯一的机会:于公,后金被明军在背后捅了一刀,必定兴兵报复,到时候就会把隔江相望的镇江和义州一起列为打击目标,如果还是照现在这个样子不设防,义州就会沦陷;义州一旦沦陷,朝鲜的北部防线就会门户洞开,后金军就能一马平川的杀去平壤和汉阳。于私,朴淳风觉得不能再让文官们坏了国家大事,自己身为武将,有必要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先拿下义州,再鼓动北部军民同心抗敌——在他看来,朝鲜的主要敌人是后金,但同时也不能让明朝借着夹击的名义占领更多的朝鲜领土。 “我是要当一方诸侯,还是要为朝鲜百姓做点事?”当戚辽抛出这个问题后,朴淳风就知道两人的合作势在必行了。在朝鲜,自己是叛臣乱军;在后金,自己是必须消灭的武装,保全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与东江军联手。同样,孤悬海外的东江军面对的也是外无援兵、内无粮草的窘境,生存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与义州联手。 “镇江与义州,唇亡齿寒啊……”戚辽一语道破了双方的处境,也促使朴淳风下定决心。 “啪!”击掌为誓后,朴淳风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名不正则言不顺,”戚辽道,“给你们国王上一道折子,就说金诚贤父子通敌卖国,意欲将义州献给后金,现其党羽皆已被将军缉拿问斩,唯父子二人潜逃南方,恳请国王下旨抓捕。” 朴淳风眼中一亮,好一招反客为主。 戚辽微微一笑,道:“这叫恶人先告状。” 朴淳风一怔,旋而大笑,两人间的距离顿时拉近了不少。 戚辽收敛了笑容,正色道:“镇江、义州隔江相望,虽为两城,实则一体——镇江为前哨,义州为后援,镇江失则义州不保,无义州则镇江难守。将军与毛军门唯有同心协力,方能将鞑子赶回去!” 朴淳风反复咀嚼着戚辽的话,不停的用指节敲打着桌面。 “鞑子派了多少人来?”良久,朴淳风才问道。 “五千。” “镇江城呢?” “三千。”戚辽坦然告之。 “三千……”朴淳风又陷入沉思。 戚辽没有打断他,三千之数,正好在能战与不能战之间——若是没有义州的援兵,镇江城就有被一战而下的危险;如果有了义州的援手,那么这场仗的结果就未可知了。 “你想要我怎么做?”朴淳风问道。 “最重要的是粮草。”戚辽并没有开口就要兵,军队是个很敏感的话题。 “镇江城现在有多少粮草?” “只有三天。”戚辽淡淡道,“如果没有义州的粮草,鞑子只要把城一围,就能把东江军活活饿死。” “镇江城,原本就是朝鲜的地方。”朴淳风看了他一眼。 “此战过后,将军自然能与毛军门商议接管一事。”戚辽心领神会道,为了这场仗,他只能大开白条,至于能不能兑现,就要看城能不能守住、你能不能搞定毛文龙了。 朴淳风稍稍安心,道:“义州存粮也不多,我只能先调拨三天的粮草给毛军门。” “足矣。在下替毛军门先行谢过将军。”戚辽拱手谢过。 朴淳风摆摆手,道:“客气了,不过镇江城的兵力,似乎少了点……” 戚辽心知朴淳风也想捞点儿战功,嘴上却道:“有了义州的粮草,东江军自然与鞑子血战到底!” 朴淳风道:“既然联手,我岂能让毛军门独自抗敌?不如这样,就由东江军在正面拖住鞑子主力,待时机成熟时,我再带人顺江而下,从背后杀鞑子一个措手不及!” “将军高见!”戚辽顺势送上一记马屁。 商定完送粮和出兵的细节后,戚辽才如释重负的离开义州府衙。毛文龙布置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但是也把义州捆上了东江军的战车,两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原本躲在镇江城背后的义州也变得不再安全。想到这里,戚辽便转身道:“张满,杨大富!” “在!”两人应声出列。 “你们立刻回镇江城,告诉毛军门,就说义州的事儿都办妥了,我会尽快押着粮草回去。” “诺!”张满和杨大富领命而去。 “老崔。” “在。”四人中最年长的一个应道。 “你去现在起,坠儿姑娘由你照看,若是义州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就带她去宽甸等我和窦把总。” “诺!”老崔的爹是汉人,妈是朝鲜人,是在龙川堡投奔东江军的一名老兵,对鸭绿江一带十分熟悉。 老崔走后,剩下那名年轻的东江军士兵连忙道:“大人,您可别派差事给我了,您一个人,我可不放心。” 戚辽笑了,这年头,真是人人都会拍马屁,遂道:“小杜你就跟着我吧。” “诺!”小杜兴高采烈的答应了一声,将腰板挺得笔直——从这一刻起,他就把自己当成了戚辽的亲兵。 第二十二章 困斗(二) 险山堡。 窦十三把内城交给老二,城墙交给九指后,便和锤子带着一队人冲了出去。 后金骑兵并没有参加战斗,只是守在河谷处,眼睁睁看着试探着摸上山的那队汉军被窦十三一伙砍成肉酱。骑兵队官扫了那几个眼狼狈逃回的汉军,目光最后落在了山城前挂着的那两串首级上,眼中闪动着仇恨的怒火。然而他没有冲动,只凭手上的这点兵力,是不足以攻下坚固的险山堡的。 “来人。”队官用女真话喊道。 一名骑兵策马上前。 “回去告诉李额附,让他多派些汉军来,顺便带些攻城器具。” “喳!”骑兵应声领命,又道,“大人,林子后头的那支队伍怎么办?” “由他们去,只要我们不全力攻城,他们就不敢出来。明军被我们打怕了,他们的将领是不会用自己的人去救别人的,等李额附的援兵一到,再收拾他们也不迟!” 窦十三和锤子一人提着两颗血淋淋的脑袋回到山城,身后的东江军士兵也是人手一颗。那些新归附的守军见状,均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他们还是头一次看到能够在鞑子面前斩首而归全身而退之人。 “老大,那队鞑子骑兵咋不上来打?”锤子将首级往边上一丢,不解问道。 “他们是要看看我们的本事。”窦十三道,“老二,让人把脑袋都收起来,每个城门都挂上一串!” “把总大人,这会激怒鞑子的。”新归附的一名守军队官小心翼翼的提醒道。 “怕什么,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兄弟们的本事。” “老大,城里的粮草不多了,姓苏的要是再不来,我们就得另想办法了。”老二压低了声音,他很清楚不能因为粮草问题坏了士气。 窦十三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问道:“还能吃几天?” 老二伸出两根手指,道:“要不派人去催催姓苏的?” 窦十三想了想,道:“也好,你去把那狗儿找来。” 很快,十五岁的狗儿就被领到了窦十三跟前,一同前来的还有锤子。 狗儿机敏的扫了窦十三等人一眼,大声道:“窦爷有啥吩咐,小的一定办好!” 一句话,把众人都逗乐了。窦十三笑道:“窦爷我还真有个差事要派给你,敢去吗?” “敢!”狗儿大声应道。 锤子道:“你问都不问是啥差事就说敢,回头可别后悔啊!” 狗儿下巴一昂,道:“若是容易的,窦爷就不找我了!” “好,有胆色!”窦十三一指锤子,道,“你跟他出城一趟,去找苏其民苏守备。不过这厮现在在哪我也不知道,所以就要你带路。找到他后,问这厮还想不想往前走了,若是不想,趁早滚回去,若是想,那就赶紧过来;两天之内找不到,你们就回城来!” “老大,我想留下杀鞑子,不想去见那厮!”锤子抗议道。 “混账话!”窦十三喝道,“老二管吃的,九指管守城,我就你能派了,赶紧收拾一下,去!” “诺!”锤子拱了拱手,提起狗儿就往外走。 有了狗儿的带路,两人很快就穿过了后金军的侦查线,沿着叆河东岸向南潜行。 一路上,狗儿像只猴子一样上串下跳,一会儿爬到树上摘果子,一会儿又去追兔子,浑然不怕被后金军发现。只要不闹出太大动静,锤子也懒得管他。 沿河走了几里后,两人还是没找到苏其民的队伍。狗儿指指裤裆,意思是要去撒尿。锤子摆摆手,示意他快去。就在这时,前方突然射来一枝利箭,正中一旁的大树。锤子就势一扑,将狗儿压在身下,回头一看,见不是后金军的箭,就知道找到苏其民的队伍了。 锤子心头突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于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对狗儿道:“你躲着别出来,在这儿等我;我要是回不来,你就跑回去报信,明白?” 狗儿用力一点头,道:“等你去了我再尿!” 锤子“噗嗤”一笑,这才转身大声道:“哪个狗日的射我!” 对面的人显然认出了他的声音:“原来是锤子啊,我还以为是鞑子兵呢!” “放你娘的狗屁!”锤子骂骂咧咧的钻出灌木丛,掸了掸身上的杂草,道,“刘二啊,苏守备呢?” 刘二道:“在呢,跟我来。” 狗儿撒完尿,便猫着身子跟在两人身后,往林子深处潜去。 很快,狗儿便悄悄在苏其民队伍的宿营地外潜伏下来,没过过久,营地里就传来锤子的咆哮。 “苏其民,你到底发不发兵?” “发不发兵,大人自由决断,还轮不到你说话!”刘二在一旁吼道。 “你狗日的给老子闭嘴,你算什么东西,老子跟你主子说话,你滚一边去!” “锤子,这可是我们的地方,你吃了熊胆了啊!”那是王六的声音。 “老子今天来,就是要讨个公道!”锤子不依不饶道,“毛军门让你们接应,你们却躲在林子里打猎;兄弟们在前头杀鞑子,你们磨磨蹭蹭跟个娘门儿似的连腿都不愿抬一抬!苏其民,我问你,你这是按的什么心?你是想兄弟们都死光了,才去抢功劳吗?” “锤子,你还真是不想活了啊!”刘二始终尽着一个亲兵的职分。 “现在鞑子兵就在险山堡下面,百十来个兵,只要我们两头一冲,就能把狗日的都收拾了!” “才百十来个兵啊,那就让窦把总收拾去好了啊,他不是有万夫不当之勇吗?”狗儿终于听到了苏其民那阴沉的声音。 “现在山城里只有不到两天的吃的了!”锤子急了。 “原来是要吃的来了啊!”苏其民一句调侃,又惹来一片哄笑。 “想要吃的,那就学几声狗叫来听听;学得好,说不定苏大人还会赏你们些!”刘二阴阳怪气道。 “对啊,学狗叫——汪!汪!”众人也在一旁起哄。 “苏其民,你不要欺人太甚!你若是见死不救,鞑子掉过头来就收拾你!”锤子声嘶力竭的喊着。 “锤子,毛军门在出发前有言在先,不许贪功冒进,可窦十三却不听号令擅自行动,现在被鞑子堵在险山堡,倒说我见死不救了……这是哪门子的道理?”苏其民不急不缓的反驳道。 “照例你们昨天天亮就该赶到险山堡的,现在过去了一天,你们还在这儿,这又是哪门子的道理?” “我只是依毛军门的命令行事!你们若是不服,只管找毛军门去说话!” “苏其民,你到底发不发兵?给个明话!若是害怕鞑子不敢往前走了,那就趁早滚回去;若是还想打,那就赶紧去山城跟我们会合!” 苏其民冷笑两声,道:“锤子,你不是很厉害吗,那就学两声我听听,学得像,我就赏吃的……”他的声音让狗儿愤怒——他叫狗儿,这厮居然拿狗来折辱锤子! “这可是你说的!”锤子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我说的!”苏其民冷冷道。 “不要喊啊……”狗儿紧握着拳头。 “汪!”锤子终于屈服了。 “哈哈哈……”营地里笑声一片。 “汪!汪汪!”锤子继续在喊,狗儿捂住了耳朵。 “哈哈哈,锤子,你喊得还真像啊!” “喊得像,长得也像啊!” “来来,把舌头伸出来,赏你好吃的!” …… 狗儿泪流满面,他不能想象锤子这般硬朗的汉子,是如何坚持着喊的。 …… “苏其民,你个狗日的……”伴着锤子的一声怒吼,林子里刹那间安静下来。 狗儿猛睁开眼,努力朝前方望去,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 “来人!”还是苏其民的声音。 “大人……”刘二的声音有些颤抖。 “把这厮的脑袋割了,尸首扔去喂狼!” “大人,窦十三要是追问起来……” “照我说得办!”苏其民大声道,“窦十三,他很快就会下去见他的兄弟了!” 第二十二章 困斗(三) 夜深了。 狗儿悄悄潜入苏其民的营地,偷到了锤子的首级。狗儿脱下上衣,将锤子的首级严严实实的包好拴在腰上,然后光着身子在林子里搜索着。等他找到锤子的时候,那具无头的尸身已经被野兽啃得稀烂。 “锤子哥!”狗儿啜泣着,如果不是锤子,他肯定也被苏其民他们砍成了两截。 狗儿把锤子的尸身拖到一个隐秘处,用双手刨了个坑,然后把尸身拖近坑里,再从腰间取下布包,小心翼翼的打开,然后把锤子的首级放到身子上,最后才将用土将坑盖上,狗儿趴在锤子坟前,用力叩了三个响头,哽咽道:“锤子哥,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锤子哥,你安息吧!” 埋了锤子后,狗儿就着冰凉的溪水啃了几口干粮,接着就往回走。谁知刚到林子口,就听见远处传来了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其间还夹杂着几声马嘶。 “呼!”狗儿一个翻身躲进草丛,伸手拨开一束干草,只见无数人影出现在了正前方,一队骑兵呼啸而过,带起大片惊鸟。两名斥候模样的士兵飞奔而来,对马背上的将领说了几句。那将领马鞭子一指,后队的弓箭手便开始向林子靠近。 “他们是要去打苏其民啊?”狗儿转念一想,暗道,“活该,全都死光光!”就在这时,因为喝了凉水的缘故,狗儿的肚子发出“咕噜噜”一长串响声。 “不好,该死的肚子!”狗儿暗呼糟糕,不想已被敌人发现,一名后金汉军大声道:“什么人!” 狗儿急中生智,抓起一块石头就往另一个方向丢去。 “啪!”石头打中树干,也吸引了后金汉军的注意。 “在那里,去看看!”一队步兵立刻朝那个方向飞奔而去。 狗儿一动不动的趴在那里,此刻只要动一动,就会被警觉的敌人发现。 “他们一定在这片林子里,给我一棵树一棵树的搜,找不到人,你们就不用回去了!”马背上的将领大声呵斥着,他们显然是要把苏其民的队伍堵死在这片林子里。 待后金汉军走远后,狗儿才从草丛里钻出来,撒开腿就往险山堡跑去。 险山堡前,一场混战刚刚结束,山下的后金汉军朝山城发动了一次进攻,却被东江军凭借地利打退,丢下近二十具尸体后方才撤退。 “老二,折了多少人?”窦十三走下城头,几个伤兵正被架着往城中运。 “我们的人没事,守城的汉军死了三个,伤了六个。山下的那队骑兵好像撤走了。”老二看了看周围,低声道,“少了三张嘴,还能省点儿粮食,受伤的改成一天两顿,分量减半。” 窦十三道:“你他娘的可真黑心!” 老二道:“没办法,你让我当家,我总得把这个家当起来,总不能让大部分人饿着。我看姓苏的是不会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窦十三道:“等锤子和狗儿的消息,他要真敢放我们鸽子,老子决不饶他!” 话音刚落,就有一人匆匆跑来,气喘吁吁道:“把总大人,狗儿回来了!” 说话的,正是狗儿的堂兄石头。 “窦爷!”狗儿飞奔而来,“扑通”一声拜倒在地,嚎啕大哭道,“锤子哥,他,他被苏其民那狗贼杀了啊!窦爷,你要为锤子哥报仇啊!” “苏其民!”窦十三胸中气血翻腾,锤子,那可是跟他出生入死十几回的拜把子兄弟啊! 噩耗一到,所有跟随窦十三北上的东江军战士一个个都亮出兵器,嚷嚷着要为锤子报仇。 “老二,九指,点齐人马,跟我去杀了那狗贼!”窦十三瞪着眼,须发倒立,就像一头被激怒了的黑熊。 老二和九指交换了个眼色,一人一边拉住了窦十三。老二道:“老大,先听狗儿把事情说完!” 九指也道:“狗儿,还不快讲!” 窦十三这才稍稍冷静一些,大声道:“狗儿,说,我锤子兄弟是怎么死的?!” 这一声喝没吓到狗儿,倒把一旁的石头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狗儿擦了把眼泪鼻涕,这才把看到的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当听到苏其民要锤子学狗叫时,窦十三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悲愤,挥起狼牙棒狠狠砸落,将城门前的转头台阶砸崩了一角。 “狗日的苏其民啊!”老二眼中闪动着泪光,在九指、锤子、猴子三人中,他和锤子关系最好,甚至比亲兄弟还要亲。 九指紧绷着脸,眼中像要喷出火来——士可杀不可辱,苏其民的所作所为,让素来冷静的他也变成了一头斗兽。 “老大,下令吧!” “宰了苏其民,为锤子报仇!” “老大!” 群情激奋中,窦十三终于下令,给每个伤员留下一天的口粮,其余武器粮食全部分散带走——险山堡他可以不要,但兄弟仇他不能不报! 密林中,刘二飞奔而来,哭丧着脸对苏其民道:“大人,大事不妙啊,外头都是鞑子兵,大约有二百人,把出去的路全堵上了,还有一队骑兵……” “别说了!”苏其民一脸烦躁,他本打算坐山观虎斗,然后坐收渔翁之利,谁知算到了一拨鞑子兵,却没算到另一拨,两拨鞑子兵不去打窦十三,反倒有联手先干掉自己的意思。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早知道就去跟窦十三会合了……”苏其民嘟囔了一句,却被一旁的王六听个正着。 王六凑过来低声道:“大人,不如突围吧!” 苏其民白了他一眼,道:“突围,往哪突?” 王六道:“可这样干耗下去也不是办法,鞑子不打进来,我们就会活活饿死。” “那你去突啊,还来问我干什么!”苏其民一声吼,吓得王六连退几步,再也不敢吱声了。 刘二看准时机爬到苏其民跟前,低声道:“大人,我倒是有个办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第二十二章 困斗(四) “不如……投降。” “刘二,我就知道你狗日的是鞑子派来的奸细,竟敢在这时候说投降!”王六虽然退开了,但耳朵依然竖着,一听刘二说要投降,便忍不住跳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吼什么吼,我这不是为了兄弟们活命嘛!”刘二不甘示弱道,“难道你想看着兄弟们被堵死饿死?” “我东江军只有战死的爷们儿,没有投降的孬种!就算饿死,宁可喂狼,也不把身子留给鞑子!你小子说是从辽东逃命来的,我看你就是鞑子派来的!大人,这种人不能留,杀了干净!”王六咆哮着,对刘二积攒的不满在这一刻全部发泄了出来。 几十双眼睛望着他们,最后都落到苏其民身上。 苏其民缓缓起身,道:“吵什么吵,谁说要投降了?谁说会饿死了?这里到底谁说了算?” 王六气鼓鼓的瞪了刘二一眼,道:“你要再敢胡言乱语,老子立马劈了你!” “够了,都给老子消停消停,谁再吵,就给老子滚出林子去!”苏其民的怒吼让众人暂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被派出去打探的老吴跑了回来,告诉苏其民说林外的队伍好像撤走了一些。 “大人,现在是突围的最好机会!”王六又开口了。 苏其民厌烦的看了他一眼,道:“鞑子这是故意要我们出去,好一网打尽!” 王六叹了口气,默默退到一边。 叆河畔,窦十三带着七十多人的队伍急行南下,如果说放弃险山堡的最初目的是为了给锤子报仇,那么到后来,窦十三又有了新的想法——杀苏其民、吞了他的队伍、抢走所有粮食,东江军的队伍不能由这样的人渣来带,东江军的队伍只有他自己带,才能有活路! “窦爷,前头发现鞑子兵!”狗儿飞奔而来。猴子不在,他就临时扮演起了斥候的角色。 “趴下,别出声,让他们过去!”窦十三做了个手势,整支队伍便齐刷刷没入了林木中。 不远处,一支百余人的后金军正快速往险山堡方向去。 老二爬到窦十三身边,低声道:“前后两路人马,骑兵是鞑子兵,步兵是汉军,现在步兵都往险山堡去了,留下两支骑兵在监视苏其民那厮。” 窦十三道:“二十个骑兵不算啥,咱们从三面兜上去,把他们往林子里赶!” “好主意!”老二心领神会——把后金骑兵往林子里赶,就是要让他们去碰苏其民一伙。 后金汉军过去后,窦十三的队伍再次出发,由狗儿领路向苏其民被困的林子靠近。 天色暗了下来,当最后一抹阳光消失在树林里时,苏其民听到了林外的打斗和呼喊声。 林子里的东江军战士一跃而起,拿起兵器,戒备的望着响声传来的方向。 林子外,窦十三的队伍向毫无防范的后金骑兵发起了突袭,一轮羽箭过后,六七名后金骑士倒下了,他们的战马嘶叫着,没来得及上马的骑士被三面涌来的东江军挤成一团,根本发挥不出骑兵冲击的优势。 “抢马,把他们往林子里赶!”窦十三大声道。 “大人,是窦把总的声音!”王六跳了起来,大声道,“我们往外冲吧!” 苏其民万万没想到窦十三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他觉得窦十三应该还不知道自己杀了锤子,当即下令道:“集合队伍,老吴打头,突围!” “杀!”林子里的东江军也开始往外冲。 “轰!”苏其民的队伍和被赶进林子的后金军撞在了一起,刀光过处,双方又有七八人倒地毙命。刘二一边抱着脑袋狂奔,一边大喊:“窦把总,快来接应!” 两面受敌的后金骑士们见没了退路,竟不去理会林外的窦十三,一齐掉头往苏其民杀来。 “操,咋尽冲我们来!”王六奋力挡开一个后金军刺来的一矛,不想肋下一凉,有人从后头给了他一刀。 “刘二,你!”王六怒目环睁,一把抓住了刘二的胳膊。 刘二拔出刀子,将王六一脚踢开,道:“我忍你很久了,你自找的!” 林中的后金军越打越少,最后只剩下四人,但他们却把冲在最前面的苏其民和刘二堵在了一棵大树下。 窦十三快步走上前,在离苏其民二丈外站定。 “窦把总,你来得正好啊!”苏其民满脸堆笑,像是在看一个多年未见的好友。 窦十三的人脸上均露出鄙夷的神色,狗儿更是狠狠吐了口唾沫。 窦十三右手将狼牙棒往肩头一架,左手朝苏其民一指,对那四个后金军道:“谁杀了他,我就饶了谁的性命!” “窦十三,你这是干什么,还不快来救我!”苏其民拿着刀,四个后金军已经转过身,像盯着猎物一样盯着自己。 窦十三见四个后金军还在犹豫,又道:“谁最后一个动手,我就杀了谁!” 话音落,只听“噗”一声,一柄钢刀扎进了苏其民的后心。 动手的,不是后金军,而是苏其民身后的刘二。 “刘二,你……个,小人!”苏其民不可置信的扭过身子,轰然倒地。 “窦把总,我杀了他啊……”刘二手舞足蹈起来,全然忘了身前还有四个杀红了眼的后金军。 “噗噗噗噗!”四把钢刀全都**了刘二的身子——四个后金军眼中满是愤怒,只因他夺了他们的生路。 “窦把总,是我……杀了他啊……”刘二倒下了。 狗儿哭了。为锤子。 窦十三一抬手,又是一阵密集的箭羽,四名后金军也倒下了。 窦十三扛着狼牙棒,大声道:“从现在起,你们都是我窦十三的人,我们东江军只有战死的爷们儿,没有投降的孬种!” “跟着窦爷,杀鞑子,吃好的,抢地盘!”狗儿将眼泪鼻涕一把全都咽下,大声喊道,很聪明的把“当大哥”改成了“抢地盘”。 清理完战场后,所有死人身上的装备武器干粮药品全都被扒得一干二净。由于苏其民死了,队伍的人数又太多,窦十三便把自己的职务升了一级,从把总变成了千总,又任命老二和九指为把总,然后把一百八十个士兵打散混编在一起分成三队,每队六十人,老兵新兵混杂,三人各带一队,算是把东江军北上的队伍和汤站堡、险山堡守军初步整编完毕。 这支队伍,就是后来东江军中最能征善战的黑熊营的前身。 第二十三章 义州(一) 戚辽在后金大军到来之前把义州的粮草运到了镇江城。义州粮草的到来大大激励了守城东江军的士气,毛文龙甚至亲自前往南门迎接。此时的镇江城已是全城戒严,一队队全副披挂的东江军士兵神情紧张的在城墙上下巡视,城中所有的民夫和壮丁都被发动起来,那些来不及离开的商人也被扣下——他们的物资被充公,他们的商船也是宝贵的战略物资。大敌当前,毛文龙也顾不上所谓的道义,只要能用上的东西,他统统不会放过。 戚辽把义州军民起事的经过简单扼要的讲了一遍,毛文龙听完后,觉得跟一个哗变的军官合作要比跟那些不知好歹的文官合作好得多,起码他们知道什么是当务之急,什么是唇亡齿寒,于是让戚辽再回义州,务必把持住朴淳风这条线,好让他与东江军通力合作。 戚辽拿着铁矛,扫了眼四下里的东江军士兵们,低声道:“毛军门,鞑子这次来势汹汹,镇江城若是守不住,可以暂投义州,我会在那里接应。必要的时候,我会敦促朴将军出兵。” “求人不如求己啊!”毛文龙道,“就凭义州城里那一两千朝鲜兵,还有那群拿着木棍就上阵的老百姓,能顶什么用?镇江城守不住,义州也守不住。但你务必稳住朴淳风,义州好歹也是一条退路。” 戚辽从毛文龙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更多的则是决然。是啊,如果毛文龙手上有更多人马,如果能多给他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守住镇江城的希望还是很大的,可现在,据斥候回报,后金军就快到汤站堡,再过一天就能杀到镇江城下。 “你去吧,能跟鞑子好好干上一场,我毛文龙也不枉此生了!”毛文龙面朝北方,想了想,还是没把登莱援兵的事告诉戚辽。他是江湖算命的出生,知道很多事情一旦说出来就会不灵,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找王一宁帮忙,原本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另外,眼下东江军的士气尚高,登莱援兵的消息是他留着的后手,只有在后金攻城最为猛烈,士兵精神行将崩溃之时,他才会把这个消息放出去激励全军。 “毛军门,保重!”戚辽一拱手,转身就走。 “戚辽!”毛文龙喊住了他。 “在!” “去军需官那儿,多拿些干粮,路上小心。” 戚辽心头泛起一丝暖意,道:“知道了,军门,后会有期!” 险山堡内。 李永芳提着马鞭,面色阴沉的在城墙上踱步,马鞭随着他的步子轻轻摇摆,上面依稀带着暗红的血迹。 “人都去哪里了呢?”李永芳自言自语道。 身后一名魁梧的女真军官大声道:“一定是看额附大军来到,提前跑了!汉人别的不会,就会跑,打了那么多年仗,每次不都是这样!” “不应该啊不应该,照理险山堡易守难攻,山城中粮草也能支持一阵,就这么跑了,不对啊……”李永芳双眉紧锁,得到游骑急报后,他就觉得偷袭险山堡的绝非一般山贼,山贼是绝对没有这个胆子公然与后金为敌的。难道是辽东明军残部?可根据游骑的报告,奇袭山城的那伙人人数虽然不多,但是军容整齐士气高昂,不像是那些士气低落流窜到辽南的散兵游勇。如果放任这样一支队伍在大军背后捣乱,无疑是很危险的。 “一定要把他们找出来!”李永芳望着空荡荡的山城,这些该死的“山贼”,临走还不忘刮一层皮。 “大人,凤凰堡一带并没有发现敌军,他们应该是在我们到来之前就到了东边。”李永芳身后,一位年轻的汉族将领站了出来。东边,就是指从摩天岭连山关南下镇江城大道的东侧。 “你觉得他们是从南边来?”李永芳反问道。 “正是。” “大军南下在即,他们不集中兵力死守镇江城,反而派兵北上?” “标下以为,这就是毛文龙高明的地方。”那年轻将领道。 “细细说来。” 那年轻将领侃侃道:“毛文龙派出来的军队不过一二百人,放在我大军面前自然不堪一击,用来守城也是作用有限,但是放出来,情况就会完全不同。我军主力集结南下,同时还征调了大批汉军民夫随行,这就使千山一带的城堡守备空虚——如果把一二百人集中起来一个堡一个堡的打,他们的机会还是很大的!险山堡就是例子。他们打下城堡后掠夺一空,也不死守,为的就是要流窜作战,不停的骚扰我军后方!” “好毒的计策!”李永芳一掌拍在城墙上,此次南征,主将是二贝勒阿敏,中军谋划是四贝勒皇太极,努尔哈赤给自己的命令,就是带着汉军和民夫协助作战,一边征集粮草,一边扫荡镇江城外围的明军据点,如果让这一小股流寇继续为祸,那就是自己的失职! “孙尽忠。”李永芳唤道。 “标下在!”那年轻将领踏前一步。 “你觉得流寇会往哪里去?” 孙尽忠道:“凤凰堡南北南北大道是我军的补给线,有重兵把守,流寇不会对此下手。标下以为,流寇可能会往东去。” “往东?” “宽甸六堡!”孙尽忠吐出四个字。 李永芳的眉毛拧得更紧了。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匆匆跑上城头,单膝跪地禀报道:“启禀大人,南边林子里发现流寇踪迹,我军两支游骑都被消灭,所有的装备马匹都被抢了!” “南边?”李永芳难以置信的望向孙尽忠。 孙尽忠也是一愣,难道是自己的判断出现了偏差? 第二十三章 义州(二) 那女真军官一听折了两支游骑,立刻大喊起来:“额附,带人去追吧!”女真人丁稀少,能够拉出来打仗的精壮不过数万,死一个就少一个,所以后金军很多时候都让汉军去打头阵,为的就是保护本族战士。 李永芳想了想,对身后那女真将领道:“卓布泰,你立刻带人去南边林子,发现流寇立刻回报,我自带大军前去围剿!”卓布泰喊了声“喳”,便招呼手下出城去了。 卓布泰走后,李永芳才松了口气。卓布泰是大臣费英东的次子,是后金军中有名的猛将,努尔哈赤派他在自己身边,名为协助,实际上却带了监视的意味。 孙尽忠见旁边都是“自己人”,便小声道:“两支游骑没了也好。” 李永芳嘴角一动,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游骑没了,剩下的都是自己的汉军,虽然在侦查追击上会碰到些麻烦,但指挥起来却更容易了。 孙尽忠道:“大人,标下觉得,流寇们还是会去东边。” “恩……”李永芳沉吟片刻,道,“你带二百人去宽甸,从险山堡开始,一个堡接一个堡的查,两位贝勒爷可不想有人在大军屁股后头捣乱。” “喳!”孙尽忠领命而去,眼中满是兴奋之情。 窦十三收编了苏其民的队伍后不久,狗儿便带来了卓布泰带大队人马沿叆河南下的消息,而险山堡作为鸭绿江口进入长白山区的门户,现在也已被后金军占领。窦十三本打算绕过险山堡东进宽甸六堡地区,也就是孤山新堡、新甸堡、宽甸堡、大甸堡、永甸堡、长甸堡,可队伍刚绕到老营沟,就发现经由老营沟前往宽甸等地的路已经被后金军封死。往南往东都不行,窦十三决定继续往北走。 此时东江军已经偏离叆河东岸,穿行在层峦起伏的丘陵地间。据带路的曹老哥说,翻过前面的一片山,北边还有一条路,这条路跟险山堡东面的路一样都通向长白山腹地,沿途还有几座不大的城堡,守军并不多。两个时辰后,窦十三的队伍便翻过了丘陵,前方是一条宽阔的河谷。 “那是叆河!”曹老哥一眼就认出了眼前那条河,小时候他还在河边打过渔。 “看,那里有座城!”狗儿指着左前方的山坳叫起来。众人循声望去,那座城堡背靠丘陵,面朝叆河,依托地势,正好卡在西面河谷往东去的要冲。窦十三一声令下,三个把总队便一前两后的朝城堡扑去。 义州城外,朴淳风的一千人马集结完毕,这已经是义州能抽调出来的全部兵力,剩下的近两千新兵和民夫,则由副将带着负责留守。 “哒哒哒!”戚辽拍马而至,与他一同赶到的,还有朴淳风派出去的斥候。 “鞑子已到镇江城下!”义州斥候大声道。 戚辽一惊,没想到后金军来得这么快。 然而朴淳风却没有下达出发的命令,反而把头盔摘了下来。 戚辽策马上前,喊了声:“将军!” 朴淳风一抬手打断了他,下令道:“全军就地休息,擅自行动者——斩!” 戚辽不可思议的望着他,顿时有了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朴淳风看也不看他,自顾自策马往城中走去。 “大人,我们怎么办?”与他一同回到义州的亲兵张满小声问道。 “该死的棒子!”戚辽暗骂一句,恨恨道:“张满、杨大富,你们留在这儿,一有消息就来通知我!小杜,跟我进城!”说罢,提鞭一甩,打马向义州城内奔去。 等待是难熬的,尤其在大战将开之时。戚辽觉得自己突然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既不能帮毛文龙去打仗,也没法指挥义州军去助战。强烈的挫败感袭上心头——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来到这个时空后,戚辽曾经有过一阵短暂的兴奋,但他很快就发现,前世今生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别说用几百年后的知识去改变什么,就连生存下去都很艰难。于是,认清现状的他努力的去适应和学习周围的一切,努力让自己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明朝人。 每个人在努力到某一阶段时都会遇到瓶颈和困惑,戚辽也不例外。他曾不止一次的问自己,如果穿越不能改变,那又有什么意义? 可他又能改变什么呢?历史依旧沿着原来的轨迹在运行。该打的仗还是打了,该丢的城还是丢了,自己的努力,换来的顶多是军功和升职,但这却是他影响历史,改变历史的必经之路。他想帮毛文龙,可他知道,守住镇江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出现奇迹。但奇迹是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上的,没有实力就没有地位,没有地位就什么都做不了,古今皆然。 “哎……”戚辽长叹一声,仰面躺在了院子里的长条凳上。 老崔蹲在院墙下,他话很少,没事的时候,他就喜欢蹲着发呆。 坠儿从屋里出来,一身布衣。比起戚辽刚见她时,已然梳洗一新。 “你家大人怎么了?”坠儿走到小杜身边,眼中透着几分关切。 小杜低声道:“还不是给镇江城的事儿给烦的,棒子不肯出兵,大人只能等着。” 坠儿走回屋子,不一会儿,便拿了一块湿巾到戚辽跟前,道:“大人,擦把脸吧。” 戚辽睁开眼,接过湿巾,说了声谢谢。 指尖相碰时,戚辽明显感到,她的手颤抖了一下。 “她还是个孩子啊……”戚辽对自己说,把湿巾盖在脸上,眼不见,便心不乱。 很快,小院里便响起了鼾声。 “大人太累了啊……”小杜心疼的说。 一件长衣轻轻盖在了戚辽身上,坠儿说,去准备些吃的,兄弟几个也都饿了。 …… 戚辽是被喊醒的,睁眼时,天已全黑,杨大富一脸焦急道:“大,大人,义州军出发了,说是毛军门与鞑子在镇江城下恶战一场,硬是将鞑子给打退了三里!” 戚辽一个翻身跳了起来,从小杜手里接过铁矛和马缰,大声道:“你俩跟我走,老崔,这儿交给你了!” “咣当!”远门被重重甩上,老崔揉了揉蹲麻了的大腿,挺直身子喊了声“是”。 坠儿从屋里赶出来,手里捧着几个窝窝,几分失落的捡起了地上那件长衣。 第二十三章 义州(三) “哒哒哒!”戚辽拍马赶上了朴淳风,张满和小杜跟着他,杨大富则被留在义州城外码头等消息。 朴淳风扭头望了他一眼,用汉话道:“大人来得正好,我正要去偷袭鞑子!” “偷袭?”戚辽瞪大了眼睛,义州军本该去帮东江军守镇江城的! “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朴淳风道,“现在鞑子正在急攻镇江城,正是掩杀其后的最后机会!” “将军,鞑子五千骑兵啊!还有同样数量的汉军步兵在掩护,我们没有机会的!”戚辽并不是在危言耸听,抛开数量不说,他对朝鲜军队的战力根本不抱信心,他们协助守城或许还能派上用处,一旦拉出去打野战,几乎就是去送死。 朴淳风脸上露出一丝不快,道:“你的意思是,义州城的精兵打不过鞑子?” “精兵?”戚辽险些笑出声来,但面上仍是一脸肃然:“如果都是骑兵,尚有三分胜算。” “来人!”朴淳风大声道。 “后!”几名义州军士兵应声上前。 “把戚大人带下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他出城半步!” “后!”几支长枪对准了戚辽。 “哧啷!”张满和小杜拔刀在手,怒目而视,紧护在戚辽战马两侧。 那几个义州士兵顿时萎了半截,有些犹豫的望向朴淳风。 “就这点胆子还想去偷袭鞑子?”戚辽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也不想跟朴淳风闹得太僵,于是对张满和小杜道:“把刀收了,回城!” 静静的夜,悄然而逝。没有月,没有星,偶有一阵风过,带起些许活气。 戚辽光着上身,手持铁矛,在小院里疯狂的舞着,脸上、臂上、身上、腰上,都已被汗水湿透,似要将夜色撕裂。男人的郁闷,需要用汗水来发泄。 坠儿站在屋檐下,默默望着这个男人。相处虽只短短数日,可她仍能感到,他在躲。他是不喜欢自己吗?要是不喜欢,他又为何要把自己从即将开战的镇江带到义州,还派人保护呢?女儿家的心里起了一丝涟漪。他究竟在想什么,她不知道,也猜不透,只能这般默默的,凝望。 “当!”铁矛末端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记闷响。戚辽一手抓着铁矛,一手叉腰,任由豆大的汗珠顺着精赤的上身滚落。 “大人的矛,舞得有些散乱啊……”小杜蹲在老崔边上,嘀咕了一句。 “那是大人的心乱了。”老崔叹了口气。 “坠儿姑娘长得不错啊,我瞅她对大人也挺有意思,咋就啥事儿没有呢……”小杜继续嘀咕。 “你还小,不懂的。”老崔道。 “你懂?” “略懂。” “轰!”震天的喊杀声惊醒了小院里的人们。 “出啥事了?”老崔睡眼惺忪的从屋檐下爬起来,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鞑子打来了!”小杜冲进院子,大声道,“大人,棒子要关城门了,我们是冲出去,还是呆在城里?” 戚辽披上衣服,扎上腰带,将干粮和长刀往背后一挂,一把抓起铁矛,大声道:“呆在城里是等死,冲出去!”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返身跑回屋子,把坠儿拉了出来,道,“老崔,你带她走水路去朔州,在那等我们!小杜,牵上马,我们走!”朔州,是朝鲜去往宽甸的必经之路。 “咣!”院门被踢开,两个义州兵堵在门口,两支长枪指着他们。 “噗!噗!”刀光过处,两个义州兵应声倒下,门外站着的是张满和杨大富。两人一看后金军就在江对岸,就连忙赶回城里,正碰上两个义州兵逞凶,便手起刀落收拾了。 义州城里乱成一片,守城的副将显然没有对敌经验,竟放任军队和百姓在城里乱串,这也给了戚辽等人脱身的机会。一行人抢在城门关闭之前跑到了城外渡口,渡口上已经聚集着不少准备走水路离开的百姓。 老崔找到一户小商人,塞了些银两给他们,小商人一家才答应让他们上船。 “大人,你不走吗?”老崔焦急的问道。 戚辽摇摇头,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张满杨大富小杜喊了声“保重”,也跟着戚辽走了。 渡船上,坠儿使劲远眺江边,已然不见戚辽的身影。 老崔走到她身边,道:“丫头,会见到大人的,大人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坠儿咬着嘴唇,用力点了点头,却没想天启元年这一别,竟要到数年后才能再见戚辽。 后金军摆出了渡江的架势,大队人马在江对岸集结,金鼓齐鸣,蓄势待发。 戚辽一看就全明白了,后金军一定是侦查到了义州曾往镇江城运粮,就跟当年宋元襄樊之战,元军也是先打掉了襄阳的补给基地樊城,才把襄阳逼得弹尽粮绝不得不降。而今,后金军又故技重施,见镇江城不好打,便分兵一路先来偷袭义州,更巧的是,义州主力已被朴淳风带出去“偷袭”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小杜一句话点醒了戚辽——朴淳风刚走,后金大军就来攻城,而且从对岸后金军的军容看,也不像遭遇过野战的样子……一切时机都把握得那么好,难道朴淳风已经投降了后金,可他又为什么要把一部分粮食云去镇江呢?运走粮食,抽走精兵,把一座基本不设防的城市留给后金,朴淳风此人简直是莫名其妙。 戚辽没有再想下去,回头对三人道:“义州守不住了,我们回镇江!” 然而镇江城的情况并没有比义州好多少,后金军主力围三缺一,将镇江城外围扫荡一空,只留下一条小路给毛文龙逃命——当然,这条小路显然也是有伏兵的。但是与义州相反,镇江城没有显出半点慌乱,城头的东江军战士一个个士气高涨,城下则躺着上百具后金军的尸体。 在真正的历史上,毛文龙是丢下了他的主力部队孤身出逃的,而剩下的东江军将士则在张元祉等人的率领下殊死抵抗了三天。戚辽不知道毛文龙逃走了没有,但镇江城的陷落显然是不能避免了,从长远看,毛文龙成功脱逃对东江军的未来更为重要。 第二十三章 义州(四) 镇江城西南面的旷野中,朴淳风正带着他的一千人马快速前行。原来,义州军出发后,并没有立刻渡过鸭绿江向西救援镇江城,也没有向北绕到后金军背后去突袭,而是先沿着江南岸往下游走了一段,过了镇江城后才渡江。朴淳风当然不会蠢到用一千步兵去偷袭五千骑兵,他料定镇江城守不住,义州也守不住,毛文龙一定会从鸭绿江下游的方向逃命——下游离出海口最近,方便他乘船返回本国,这才带着一千人提前离开。所谓偷袭,不过是找个借口出兵,朴淳风真正的目的,是要去救毛文龙。救了毛文龙,再加上先前送粮之谊,他所领导的义州军,也就是朝鲜王室眼中的叛军,就成了明朝的友军。有毛文龙和明朝的支持,即便朝鲜王室想对他动手,也会投鼠忌器三思而后行。 戚辽只是从一场战斗本身去揣测朴淳风的动机,可朴淳风却不得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兵变并不是为了割据一方,同时与后金和朝鲜王室为敌无疑是不智的,尤其在穷乡僻壤的朝鲜北部。只有先拉拢东江军和明朝,才能迫使朝鲜王室承认自己的地位,通过兵变取得合法的政治地位;有了合法的政治地位,朴淳风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动作,不论是招兵买马抑或首鼠两端。 其实早在毛文龙所部在弥串堡登陆时,身为义州守军二把手的朴淳风便有了这个大胆的计划,他一边派人紧盯毛文龙的动向,一边暗中联络对金诚贤父子不满的部下,直到毛文龙进一步占领龙川堡后,他才认定毛文龙还会有更大的动作,而软弱的朝鲜王室非但不敢申斥毛文龙霸占土地的行为,反而视而不见,这就更让朴淳风有了叫板的底气。当东江军奇袭镇江城成功的消息传来,朴淳风终于决定发动兵变。 “鞑子的总攻应该就在今晚了,不知道毛文龙逃出来了没有。”朴淳风骑在马上,任由江风拂过面颊。他三十六岁了,周瑜庞统是在这个岁数死的,而他的路,才刚刚开始。 浮想联翩之际,一名亲兵跑到他马前,道:“将军,有两人骑马挡在前方,说是要见将军。” 朴淳风微一错愕,当即策马上前,一千人的队伍也就此停了下来。 火光中,两骑并立,其中一人朗声道:“朴将军,别来无恙啊……” “金国大!”朴淳风一眼就认出了他。兵变当晚,他的人翻遍义州城也没找到金诚贤父子,没想到他竟敢在此当路拦截大军! 金国大欠了欠身,扫了义州军一眼,道:“请朴将军借一步说话。” 朴淳风稍许犹豫,一抖缰绳,策马上前。 “将军,危险!”一名亲兵低喝道。 金国大笑了笑道:“我若要取你性命,还用等到今时今日?让你的兵都退开!” “退下!”朴淳风一抬手,义州军便齐刷刷退开十步。 “朴将军可是要去救毛文龙?”金国大淡淡问道。 朴淳风浓眉一挑,眼中闪过杀机。 金国大好整以暇道:“毛文龙不过是明朝的一个游击,他来朝鲜,不过是想找个安身立命之所,将军想要讨好他,只怕是白费力气。”一番话,将朴淳风的设想全部撕碎。 朴淳风怔在那里,一时无语。这个金国大,可要比他老子精明多了。 金国大话锋一转,道:“毛文龙一来,我就知道将军要起事,将军的小动作,瞒得过我爹,却瞒不过我。我之所以故作不知,是想看看将军后来的举动,跟我的猜想是否一致。” 朴淳风的脸色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一眼难看。 金国大继续道:“乱世唯有能者居之——我爹霸着义州太久了,也该让位了。” 朴淳风冷笑道:“你是借我之手把你老子赶下台啊!”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朴将军有本事,我有脑袋,只要我们联手,再加上柳大侠的剑,小小的义州,就是我们风生水起的地方!”金国大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你爹呢?”朴淳风反问一句。 “他,自然去他该去的地方。” “你把他杀了?”朴淳风讶道。 金国大摇头道:“我爹虽然糊涂,但毕竟养了我二十多年,朴将军敢杀自己的大哥,我可不敢杀自己的老爹啊……”金国大的话刺到了朴淳风的痛处,十年前,朴淳风的大哥跟着义民暴乱,朴淳风为了博取上司的信任,为了军功,便利用亲情招安,最后亲手杀了自己的大哥。 朴淳风手按刀把,强忍着胸中的怒火——十年来,但凡知道这件事的人,几乎都死绝了。 金国大道:“我爹嘛,自然已经到了汉阳,也许现在正在陛下面前告你的状。所以说,朴将军去讨毛文龙的好,以免朝廷讨伐,原本还是不错的。” “我凭什么要跟你合作?”朴淳风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金国大想了想道:“朴将军,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打什么赌?”朴淳风倒不怕金国大拿打赌坑他。 金国大朝镇江城的方向一指,道:“毛文龙一定会逃出来,也一定会从前面的树林子经过——” 朴淳风道:“那又如何?这本就在我的意料之中!” “请将军听我说完,”金国大继续道,“毛文龙不会领将军的情,他定会让将军留下阻挡鞑子追兵……” “没有我,他能跑到哪里去?” “没有将军,他跑得更快!” “那我们就赌一把!” “在下正是此意!” 说完,朴淳风便带着队伍继续往前走。 柳慕玄策马上前,像看陌生人般的看着金国大,道:“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番话来。” “世道艰难,不得不如此。” “我看你很是享受。”柳慕玄顶了他一句。 金国大笑了笑,道:“你是侠,我是士,可乱世容不下侠士二字,你可明白?” 柳慕玄道:“如此你我便不是同道中人。” “柳兄……” “人各有志吧,有些事情,我还是想回去请教师父。后会有期!” “柳兄!” “哒哒哒!”蹄声远去,只剩下金国大怅然风中。 *** 本书从下一章开始上架了,请各位大大支持。 第二十四章 离别(一) 毛文龙逃了,带着他那百十来个亲信。 张元祉和陈忠带着近三千东江军正在与后金军搏杀。镇江城头升起大团大团的火焰,震天的喊杀声撕裂了夜空,鸭绿江水剧烈的翻腾着,像是在为死战到底的东江军战士呐喊助威。 毛文龙头也不回,带着人马就往鸭绿江下游狂奔。他不是不愿回头,而是不敢,他怕自己一回头,那颗强行硬起来的心就会在刹那间变软——留下的,都是他的兄弟,都是东江军的血脉啊! 陆继盛和毛承禄紧随其后,他们一个是毛文龙的高参,一个是毛文龙的亲兵队长,毛文龙能舍下张元祉和陈忠那样的猛将,却不能少了他们这样的智囊和爪牙,还有投降的陈良策。陈良策背叛了后金,自然不敢再留在城中,死活跟定了毛文龙。 镇江城渐渐远去,依稀有零星的喊杀声传来,那是仍在与后金军搏杀的东江军战士们。毛文龙的目的地是龙川堡。为了不被发现,这支百余人的队伍清一色都是徒步,没有带一匹马。 毛文龙成功的摆脱了后金军的追杀,在问三缺一的口子里抢到了一条生路。 “镇江城啊,我会回来的!”毛文龙停了下来,身后的东江军战士也停了下来,一口气奔出近十里,他们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毛文龙双手叉腰,深呼吸了几次,这才往前远眺:侧前方是一座小山,山前是一片小树林,鸭绿江应该就在小树林的后面。 “哈哈哈……”站在小山、树林、大路中间的毛文龙突然大笑起来,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父亲,你这是……”毛承禄走上前,毛文龙发出那么大的动静,很可能会引来追兵。 毛文龙一指前方,道:“你看,有山,有林,这么好的地方,鞑子要是事先设下埋伏,我父子二人就要命丧此处了!” “父亲,此言不吉!”毛承禄抱拳道。 “祸福凶吉自有天数,又岂是一言所能蔽之!”毛文龙话音刚落,前方树林里就响起了大片的脚步声。 “戒备!”毛承禄低喝一声,百余名东江军战士纷纷拔刀,紧护在毛文龙两侧。 “什么人!”对面暴起一声喝问。 “哪方面的?”毛承禄听对方说得是汉话,便稍稍放心了些,但仍不敢轻易报上东江军的番号。 “登莱军!奉命前来救援镇江城!” “登莱军?”东江军战士脸上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登莱军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镇江城外?他们又是奉了谁的命令前来支援的? “王一宁真的弄来援兵了!”毛文龙也觉得有些意外,又扫了眼登莱军的人数,大约有一千五百人,但是对这支远道而来的援兵,他并没有太多的信心,甚至有些怀疑,于是示意众人安静,又把毛承禄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 毛承禄先是一愣,旋即大声道:“我们是从镇江城突围出来的,奉命去龙川堡搬救兵!” “毛文龙毛军门何在?”对面又问。 “毛军门尚在城中,亲自指挥大军与鞑子血战!”毛承禄答道。 “知晓了,你们先走,我们自去镇江城接应毛军门!” “我等代毛军门谢过登莱兄弟了!”毛承禄高声道。 脚步声远去,毛承禄这才松了口气,跑到毛文龙身边道:“父亲,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毛文龙没有回答,而是望向陆继盛。 陆继盛道:“其一,我们不知道他们是真的登莱援兵,如果是鞑子的汉军,一旦暴露身份,兄弟们一个都跑不掉。其二,张千总、陈千总,还有几千名弟兄还在城里,他们比我们更需要支援;假使真的是登莱军,他们看到毛军门在此,必定不肯再往镇江城,那么要他们来又有何用?” 陆继盛说完,队伍便陷入一片沉寂。不过毛文龙没有给他们思考的时间,就立刻下令穿过树林继续往前赶路——好的部下,只需要执行命令,而不需要过多的思考。 毛文龙的队伍很快就穿过了小树林。走到林子尽头的时候,已然能听到“哗哗”的江水声。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啊……”毛文龙再一次大笑起来。 “父亲……”毛承禄有些莫名其妙了,难道毛文龙是因为丢下三千东江军顾自逃命而受了刺激? 笑声未绝,江边就有人朗声道:“义州军统领朴淳风恭候毛军门大驾!” “是棒子,他们怎么也来凑热闹!”毛承禄朝江边张望了一眼,道,“父亲,我去应付,你留下。” “回来!”毛文龙喊住了他,大步走出林子,朗声道,“我就是毛文龙,朴将军幸会啊!” 朴淳风翻身下马,走上前,抱拳道:“久闻毛军门威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毛文龙干笑两声,道:“将军客气了,毛某丧家之犬罢了!” 这么一说,倒让朴淳风有些尴尬了。 “朴将军可是专程在此等候毛某?”毛文龙抢问道。 “正是。”只一句,朴淳风便进了毛文龙的套。 “那就是说,将军早料到本将会有此败。”毛文龙揶揄道。 “啊?毛军门误会了,标下不是这个意思……”朴淳风连忙解释。 “哼!”毛文龙冷哼一声,道,“我还以为将军是要去解镇江城之围呢,没想到是来看本将的笑话!” “标下不敢!”朴淳风躬身抱拳,不敢有丝毫不满。 “那本将就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毛文龙的“怒气”似乎消了一些。 “请毛军门示下!”朴淳风立刻把耳朵竖了起来。 毛文龙扫了前方密密麻麻的义州军一眼,道:“此地山高林密,正是埋伏的绝佳所在,鞑子追兵一定会从这里经过,就请将军率本部人马埋伏于此。鞑子若追来,便杀他一个措手不及;若到天亮还无追兵,将军便可自行退兵。本将自会向朝廷和朝鲜为将军请功。” 朴淳风暗暗叹了口气,道:“标下领命,请毛军门上路!” 毛文龙“嗯”了一声,便带着手下人扬长而去。 “朴将军,我没说错吧?哈哈!”金国大徒步而来,笑吟吟的望着朴淳风。 朴淳风望着毛文龙远去的方向,道:“毛文龙这个老匹夫!” “朴将军,你输了。”金国大道。 朴淳风白了他一眼,道:“输什么?我们下注了吗?笑话!来人,走!” “朴将军,你这是要去哪里?” “你说去哪里?当然是回义州了!” 金国大摇了摇头,又看了看天色,道:“你回不去了,义州现在应该已经在鞑子手里了。” “什么!”朴淳风难以置信的望着他。 “义州城的精兵都在,区区一座城池,又有什么好可惜的呢?”金国大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来人,速去义州查探!传令全军过江!”放出一连串的命令后,朴淳风感到了疲倦,在现实面前,自己的苦心谋划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金国大!”这是朴淳风今晚第一次主动找金国大说话,“义州若是回不去了,兄弟们去哪里落脚为好?” 金国大报以一个灿烂的微笑,尽管在漆黑的夜里谁都不知道他的笑是真是假。 “朔州。” “朔州?” “朔州可要比义州安全多了,而且天高皇帝远,朝廷也管不到那里。” “好吧,就去朔州!”朴淳风长叹一声,策马先行。 第二十四章 离别(二) 然而毛文龙的金蝉脱壳之计最终还是被后金军侦骑发现。大队后金骑兵很快就绕过步兵攻城的东门和北门,开始向鸭绿江的方向追击。不过毛文龙的两记后手也非常的管用——后金追兵先是碰上了千里迢迢渡海来援的登莱军,数百骑兵对一千五百步兵,一场血战后,登莱军被击溃,只有少数人逃进了镇江城里,完成了驰援的任务,大部分人则成了毛文龙逃命的炮灰。 击溃登莱军后,后金骑兵继续追击,杀到鸭绿江边时,正好碰上朴淳风的义州军在渡江。后金骑兵以为这是毛文龙的亲兵,便不由分说又是一通厮杀。义州军本就没经历过多少阵仗,再加上赶了一晚上的路疲惫已极,只一个照面,负责断后的后卫部队就被包了饺子。朴淳风见状,连忙下令烧掉渡船,也不管北岸仍在抵抗的后卫部队,自顾自带着已经渡江的六七百人往南岸上游逃命。北岸的义州军见主将逃了,顷刻间便全部放下了兵器,哭叫着投降了后金军。后金军见朴淳风跑远了,渡船也被烧了,恼怒之下只留了几个军官问话,把其余降兵全部斩杀。 义州军的灾难还没结束,当他们拼了老命逃脱后金骑兵的追击来到义州城外时,才发现义州城四门紧闭,江对岸驻扎着大批后金军。朴淳风这才想起金国大的话,不过此时的金国大也是累得气喘吁吁,连嘲笑他的力气都没了。就在这时,金诚贤突然出现在了城头,指着朴淳风破口大骂。 朴淳风目瞪口呆的望着城上,劈头喝问:“金国大,你不是说你爹去汉阳告我的状了吗!” 金国大也目瞪口呆的望着老爹:“西八,我哪知道他还会回来,这老不死的!”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在是太诡异了! “你们两个臭小子!”金诚贤意气风发的站在城头,中气十足的骂道,“别以为这样就能算计老夫了!西八,老夫在义州呆了二十年,里里外外全是我的人,想搞小动作,你们还差点火候!朴淳风,老夫还要谢谢你,把义州城里反对老夫的人统统揪了出来;金国大,你个小兔崽子,有本事你就把我拿了去找毛文龙啊!毛文龙在哪?毛文龙在哪?被鞑子赶进鸭绿江里去了吧!” “爹!”金国大翻身下马,已然换上了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 “来人!”金诚贤大喝。 “哗啦啦!”十几枝弓箭对准了金国大。 “谁要敢靠近一步,就射死他!”金诚贤丢下一句话,走了。 金国大望着城头的弓箭手,气得肝胆俱颤,喝骂道:“金诚贤,你个老东西,去给毛文龙做狗吧!鞑子就在对面,我看你还能蹦跶几年,西八!” 天明时分,朴淳风和金国大终于带着二百多个精疲力竭的残兵败将逃到了朔州城下。然而城上的朔州守军看了这支兵不像兵、匪不像匪的队伍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打开城门了。最后,还是由金国大出面,让城上放下一只大筐,他坐在筐里先进城面见太守,好说歹说,义州军才被放进城。 “天不亡我老毛啊!”渡过鸭绿江后,毛文龙才松了一口气——鞑子没有水军,没有渡船,宽阔的鸭绿江就是横在他们面前的一道天堑。 “父亲,镇江城起火了。”毛承禄的眼睛红红的,望着对岸那滚滚浓烟。 “鞑子要屠城了。”陆继盛的嗓子有些沙哑,他们都知道,抵抗得越激烈,鞑子屠得就越干净。 毛文龙闭上了眼睛,镇江城里还有一万多军民,还有张元祉、陈忠等东江军的兄弟! “什么人!”一名东江军士兵突然对着江边大喊。 “毛军门,戚辽!”江边,为首一人大声应道。 “戚辽!”毛文龙猛睁开眼,这小子居然还活着,这小子居然没管自己逃命! “毛军门!”戚辽飞奔到毛文龙跟前,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水。”毛文龙解下水袋子,递给他。 戚辽接过水袋子,“咕咚咕咚”猛灌几口,又丢给了后头的张满杨大富和小杜,深深吸了口气,才道:“毛军门这是要去哪里?”陆继盛和毛承禄也都望向毛文龙。 毛文龙想了想道:“回龙川堡。” 戚辽一怔,陆继盛和毛承禄也是一怔。回龙川堡,就等于放弃了镇江城,放弃了刚刚得来的对鸭绿江下游的控制权,东江军就只能背靠大海守着一两个据点,等于退到了刚到朝鲜时的境地。 毛文龙见众人神色有异,这才解释道:“龙川堡里还有一些粮食,我们需要重振旗鼓。” “军门,此时能进不能退!”陆继盛站了出来,这位东江军的头号高参第一个反对毛文龙的决定。 “什么意思?”毛文龙反问道。 “军门,镇江城可以丢,但东江军的志气不能丢!如果我们现在退回龙川堡,鞑子会怎么看,棒子会怎么看?他们会把我们当成打一枪换个地方,打不过就跑的流寇!”陆继盛伸手朝四野一指,道,“军门派苏守备和窦把总北上是为了开辟战场,这鸭绿江南岸的大片土地,也是我们的战场!镇江城丢了可以再打回来,但志气丢了,我东江军想要在朝鲜立足,就会比登天还难!” 毛文龙沉默了,周围的人都沉默了。东江军就是一伙亡命之徒,如果亡命之徒连胆气都没了,那还能靠什么立足于世上呢? “你说,去哪里?”良久,毛文龙才憋出一句话。 “义州、朔州!”陆继盛大声道。 毛文龙眼中一亮,想起了在江北碰到的那支义州军,于是望向戚辽:“你从义州来,你说。” 戚辽这才把义州发生的事简要一说。众人听完后,均觉得那朴淳风断不会拒绝东江军进城,便纷纷劝毛文龙就前往义州,一边收拢残部,一边打通朝鲜这条线。 毛文龙接受了众人的建议,当即带着队伍返身往义州去。 第二十四章 离别(三)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众人预料的那般顺利,东江军来到义州城下时,迎接他们的不是朴淳风,而是两枝利箭!即便毛文龙亮出了大明游击将军的身份,城头的守军还是不肯放他们进去。 毛文龙两难了,是返回龙川堡,还是继续在这儿跟棒子扯皮?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东江军只能在城外的野地里宿营。夏末夜寒,加上长途奔走,不少东江军战士开始咳嗽流涕,随身携带的干粮也不多了。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毛承禄匆匆跑来,告诉毛文龙孔有德来了! 孔有德是和耿仲明一起来的,两人还带来了二百人的队伍。 耿仲明一把跪倒在毛文龙跟前,抢先道:“我和孔大哥听说鞑子打来了,便从弥串堡、龙川堡各挑了一百儿郎赶来帮忙,本想去镇江的,不想在半途碰到几个溃兵,说是镇江城已经丢了,毛军门正带人往东面去,我们便追来了!幸好能赶上军门,军门没事吧?” 毛文龙笑着摇了摇头,耿仲明的一番话让他心头暖暖的,于是将他从地上托起,又问:“可有张元祉、陈忠二位千总的消息?” 耿仲明扭头望了孔有德一眼,孔有德一脸肃然道:“据溃兵说,陈千总战死了,张千总被鞑子抓了,已被斩首,头就挂在镇江城头。” 虽然早已料到,但毛文龙的身子还是晃了一下,勉强站定。朝廷对镇江大捷的嘉奖还没下来,东江军就几乎全军覆没,如果算上苏其民,跟随毛文龙最久的三个心腹壮年将领已经全部殒命,留在身边的就只有陆继盛和毛承禄这两个二十多岁的后辈。但是看到孔有德和耿仲明后,再加上戚辽和窦十三,毛文龙眼中又泛出希望的光芒——只有在不断的战火淬炼中,才能早就真正的劲旅;熊廷弼和王化贞手下的那十几万广宁军,从军官到士兵大部分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这样的队伍,又岂能与自己手下的虎虎儿郎相比! “孔有德,耿仲明!”毛文龙点了他们的名字。 “标下在!”两人一齐躬身。 “我没有什么好给你们的,就收你们当干儿子吧,从今天起,你们和承禄就是兄弟!”毛文龙的声音不大,可在孔、耿二人听来,却如天籁般让人振奋! “儿子孔有德、耿仲明,拜见父亲!”两人轰然拜倒,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陆继盛和戚辽相视一眼,均没有做声。 “承禄,还不快扶二位弟弟起来!” “是!”毛承禄大步上前,一手托起一个,道,“二位兄弟,从今往后,你我便是一家人了!” “父亲但有差遣,儿等再所不辞!”两人起身,声已铿然。 毛文龙点点头,道:“义州的棒子不放兄弟们进城,你们替我去把城门打开吧!” 孔有德和耿仲明亦是相视一眼,拱手领命而去。 大半个时辰后,孔有德和耿仲明回来了,一人一只手,将衣衫不整的金诚贤往地上一丢,大声道:“父亲,人带来了!” 他们接了毛文龙的命令后,便带了几个人悄悄来到义州城下,走了一圈下来,见城头只有几个守军在那儿打哈欠散步,便回去拉来了队伍。孔有德带了十几个人借着绳索悄悄爬上城墙,干掉几个守军后,很快打开城门,把等在外面的耿仲明和大队人马放进城。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控制了义州全城,还把搂着寡妇睡觉的金诚贤抓到了毛文龙跟前。 孔有德和耿仲明的悍勇,让陈良策、陆继盛、毛承禄等人均是刮目相看,只有戚辽若无其事的站在那儿。毛文龙睁开一只眼,不急不缓道:“你就是义州太守?” 金诚贤哆哆嗦嗦的抬起头,他是被人从榻上拖起来的,还没搞明白这伙强盗是怎么从守备森严的城墙上进来的,就被拖出城外,带到了这个大强盗头子跟前。他听孔有德说得是汉话,便也用汉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本将乃是大明辽东巡抚王化贞麾下游击将军——毛文龙!” “啊呀呀,原来是毛军门,失敬失敬,久仰久仰!”金诚贤整个人一下子全清醒了。这个毛文龙一定是被鞑子打败了无处可去,又被自己堵在城外,这才下手动粗。 “失敬个屁!”毛文龙爆了一句粗口,冷冷道,“是金大人眼皮子高,看不上我们东江军吧?”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金诚贤立刻换上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将毛文龙和东江军狠夸一通。毛文龙见他啰啰嗦嗦说个没完,便一把打断了他,道:“大军要进城休整,你去做准备吧!承禄,你带一队人跟着他。” “诺!”毛承禄一拱手,将金诚贤从地上抓起,推了他一把,道,“金大人,请!” 东江军进城后,很快就接管了义州的防务。之后的几天里,从鸭绿江北逃过来的军民不断涌入义州,不但带来了后金军屠杀一万多人的消息,还说后金军正准备把镇江一带的数万军民全部前往辽东腹地。这时毛文龙又改主意了,他觉得义州太小,又处在穷山僻壤中,不利于东江军的壮大,于是让陆继盛分一半人马留下,自己则带着戚辽、毛承禄、孔有德、耿仲明四个后辈和另一半人马星夜南下,前往龙川堡。 临行前,陆继盛找到了戚辽,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千万不要让毛军门有退回辽南的念头。” 说完,陆继盛便走了。 良久,戚辽才明白了陆继盛的良苦用心。陆继盛是毛文龙麾下为数不多的“老人”了,之前毛文龙决定会龙川堡时,是陆继盛主动提出留守义州。他这样做有三个原因:其一,可以留下来继续监视对岸的后金军,也方便控制朝鲜人;其二,北上的苏其民和窦十三还没有消息,这条线也不能断;其三,有苏其民和陆继盛这两个老人在,毛文龙再是落魄,也不会完全放弃对朝鲜陆上的控制。东江军想要成大事,就不能因为一场两场的失败而变成海上流寇。陆继盛不愧为毛文龙麾下最有远见之人,但一点是他没有想到的,那就是像他这样的“老人”不在,孔有德和耿仲明这等“晚辈”才能尽快挑起东江军的大梁。 戚辽决定找机会和毛文龙谈一谈。 第二十四章 离别(四) 毛文龙一行回到龙川堡时,当地已经聚集了数千从镇江一带逃来的难民,原本留守弥串堡的李九成也赶到了龙川堡。毛文龙很快就对东江军的事务做出了重新安排:军需、后勤、安置流民、屯田开荒等里里外外的一大摊子事都交给李九成打理,李九成带兵不行,搞内务却是一把好手;维持军纪、排查奸细的重任交给了毛承禄;孔有德和耿仲明则负责练兵和警戒。 最后,毛文龙找来了戚辽,两人在鸭绿江边见面。 “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来吗?”毛文龙望着白花花的江水,声音带上了几分苍凉。 “军门请讲。”戚辽显得很平静。 毛文龙从江边拾起一截枯枝,道:“你也看到了,东江军现在虽然有上千人,但大部分士兵都没有盔甲和武器,很多人只能拿根木棍充数。镇江一战,除了张千总和陈千总,我最心疼的不是镇江城,而是战死的那些老兵,还有他们身上的装备!” “东江军穷啊!”此刻的毛文龙,已不像是大明朝的游击将军,而像是一个家里没了余粮的老地主,“继盛几次对我说,东江军要成大事,就不能抱着几艘破船和几个海岛,他留在义州,也是想我不要退回辽南——这些我都清楚。朝鲜是个能够大展拳脚的地方,但是有一个前提——” 戚辽默默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旁的动作。 “广宁军十几万大军,是朝廷用银子堆出来的,可我东江军没银子!”毛文龙把声音提高了些,“你知道之前我为何急着要向朝廷报功吗?就是要为东江军要银子啊!我毛文龙浮海三千里,转战鸭绿江,最怕的不是鞑子,而是兄弟们没饭吃,没武器去打仗。戚辽,我要你帮我去一趟京城!” 戚辽转过头,迎上毛文龙热切的目光。 “戚辽啊,我虽然比你大了二十岁,可我一直把你这老乡当兄弟看。” “军门抬爱,戚辽感怀至深。” 毛文龙道:“客气话就不用说了,这趟去京城,不是为我毛文龙,而是为了数千东江军兄弟和几十万流落辽南和朝鲜的大明百姓!” 戚辽认真的听着。 “朝廷可以追究我丢了镇江城之责,但镇江大捷的功劳一定要坐实,万万不能功过相抵,让兄弟们在朝鲜白死!另外,我还会上一道折子,肯定朝廷加派我东江军的粮饷。有了功劳才能升职;升了职,我招募的这些人马才会算到朝廷的编制当中去;只有朝廷承认的军队,才能拿到粮饷,这个干系,你一定要弄明白,也是关系我东江军生死存亡的大事!我之所以找你,是因为你是锦衣卫的人,能跟宫里搭上线,光有王大人(指王化贞)给我说话是不够的。” 戚辽有些明白了。毛文龙则是王化贞一手举荐的大将,王化贞则是东林党的人,而熊廷弼名为楚党,实际上却是个谁都敢得罪的无党派人士。毛文龙的功劳报上去后,满朝文武都会弹冠相庆,唯有熊廷弼冷笑两声说毛文龙“发之太早”。毛文龙担心自己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功劳会因为朝中党争而化为乌有,才不得不走戚辽这条线,也就是宫里这条线,来把战功坐实。另外,眼下南北都在打仗,国库空虚,户部肯定拿不出多余的银子来给东江军,所以毛文龙指望的,就是皇帝的内帑,而能够让皇帝拿出内帑来的,也就只有宫里这条线上的人。 想到这儿,戚辽退开半步,拱手道:“军门的意思,标下都懂了。军门请放心,东江军兄弟用命换来的战功,朝廷定会恩恤有加,断不会寒了边关将士之心。” “好好,有你这番话,我便放心了!只可惜我毛文龙没有女儿,要有女儿——” “军门!”戚辽打断了他,道,“既然要去京城了,那么标下有些话,就在今日一并说了吧!” “请讲。” 戚辽伸出手,道:“军门,请借树枝一用。” 毛文龙把枯枝递给了他。 戚辽拿起枯枝,在沙地上划了长长一道线,又在线的两侧各画了一个圈,分别一点,道:“鸭绿江、镇江城、义州。” 毛文龙的神情严肃起来。 戚辽在镇江城上方又画了几个圈,道:“险山堡、宽甸六堡。”然后在宽甸和义州之间、鸭绿江南岸的地方一点,道,“朔州。” 毛文龙急速思索着,没有插话。 “朝鲜是一局棋,镇江城便是天元,现在天元丢了,小小的龙川堡可撑不起整个东江军!军门不妨把眼放宽些——”戚辽在鸭绿江口划了一道线,又在海岸线对面划了一个倒三角。 毛文龙看出来了,那是海岸线和辽东半岛。 “辽海一局棋,朝鲜是一头,辽南是一头。对东江军而言,抱辽南而舍朝鲜,便是无根之木;抱朝鲜而舍辽南,便是无源之水。” 毛文龙的眼睛亮了起来。 “镇江城虽然丢了,可从鸭绿江到平壤,整个朝鲜北部都是我们的,军门若是死抱沿江沿海这条线,一旦鞑子渡江来袭,就会全盘崩溃。” “如何破解?”毛文龙急切的问道。 戚辽拿着枯枝,在鸭绿江和平壤之间重重一划,道:“这些地方,东江军都要占了——棉花越厚,一拳打过来的损失就越小。对棒子,军门大可一边吓唬一边捞好处,只要有大明朝这顶帽子,他们便不敢造次。” 毛文龙笑了起来,心想你戚辽原来也是个小无赖。 “但,”戚辽话锋一转,“不论镇江城、义州、朔州、龙川堡,都在陆上,只要在陆上,鞑子就能打到。” “这也正是我担心的地方。”毛文龙喃喃道。 戚辽用枯枝在鸭绿江口东南海面上画了一个小圈,道:“这里,有个岛。” “皮岛!”毛文龙一下认了出来。这个地方,李九成对他提过。 “正是皮岛!”戚辽道,“皮岛很大,能够屯兵种粮,而且地处大明与朝鲜海路要冲,做买卖也是一等一的好地方,军门若是占据此岛,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毛文龙的眼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亮过。 戚辽把枯枝指向辽东半岛,道:“朝鲜,只是秤砣的一头,另一头,在辽南。” “旅顺……”毛文龙似有所悟,伸出双手,食指和中指一分一合,喃喃道,“朝鲜与辽南就是螃蟹的两只大钳,夹得就是鞑子肋下最软的地方!” 戚辽笑了,因为毛文龙全明白了。 毛文龙望着沙地上的那幅草图,默默记在心里。历史也证明,毛文龙确实是那样做的。戚辽不知道如果没有自己这番话,历史又会沿着怎样的方向发展。穿越的结果,竟是让历史沿着原来的轨迹运转。 戚辽有些无奈,因为他就要走了,再也不能和东江军的兄弟们在朝鲜和辽南开疆辟壤。与毛文龙相处的日子虽然短暂,却让他留下了弥足珍贵的记忆。 人生聚散,原本无常。 毛文龙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们浙江人,脑袋就是好使啊!” 一句臭美的话,让两人齐声大笑起来。 第二卷《东江》 完 第二十五章 南下(一) 天启五年,江南道。 蹄声隆隆,一支马队疾驰向北,惊扰了正在田间劳作的人们。火红的大旗,火红的披风,还有那清一色火红的坐骑,都预示着这支队伍的非比寻常。 更让人意外的是,马队当中还有一辆用木板封得严严实实的大车。大车被两匹马拉着,左右各有两骑护卫。马背上的锦衣卫一脸肃穆,冰冷的目光扫过四野。 几个在田边晒太阳的老人停下了脚步,凑在大道旁,朝着马队指指点点。 “那可是捉拿钦犯的囚车啊!”只一眼,其中一个花白头发的老汉就认出了那马车是干什么的——只有朝廷缉拿的重犯要犯,才有资格乘坐这种全封闭只在车后门上开一扇小窗透气的专用囚车。 “我听说,朝廷派了好几路人马来江南,都不过应天府,直接下的镇江!”一旁的驼背老汉道。 “哎呦,跳过了应天巡抚衙门,那是大事啊!”花白头发那老汉“啧啧”起来。 “那是啊,我儿子从镇江返货回来,说那钦差的官船从运河来,声势可大了,商船都要回避呢!” “嘘……”另一个一嘴敞篷的老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火红的马队一转眼已经奔到眼前。他的三颗门牙,就是因为多管闲事被衙门里的差役打掉的。他们心里不约而同的掠过一个念头——出大事了…… 江南的确出大事了,震动朝野、干系两京。 老人们朝身后赶来凑热闹的青壮汉子们摆摆手,让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一年之计在于春,赶着好时节为当年的活计播种浇肥才是正道。至于朝廷的大事,不是老百姓能理会的;出了案子,自然有官老爷们担着。 马队在人们的注视中呼啸而过,向苏州城南门而去。戚辽打马走在马队中段,时隔五年,他终于再次踏上了透着泥土芳香的江南之地,尽管是在另一个时空,尽管没能前去杭州,只是在苏浙交界的嘉善转了一圈。此刻的他再无暇顾及千里之外的辽东,还有毛文龙、窦十三等东江军的兄弟们,他被卷入了一场浩大的风波中,确切的说,是党争中。 一年前,也就是天启四年,东林党与阉党在朝中正式交火。对于这场党争,还有涉及其中的杨涟、左光斗等“六君子”的事迹,已经被后世的正史野史演绎成了无数个版本,首当其冲的罪魁祸首,自然是提督东厂大太监、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忠贤。 到底是人在改变命运,还是命运在改变人? 对于这个问题,戚辽想了很多次,然而这五年来,除了离开朝鲜时对毛文龙说得那番话,其余时候无疑都是命运的车轮在载着他往前走。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一个失败的穿越者,既没有快意潇洒的改变历史,也没有凭借超人的见识和对历史的预知把自己推上时代的风口浪尖。 五年前的夏天,戚辽带着毛文龙的期盼和嘱托返回京城。二个月后,他为毛文龙带来了朝廷的封赏和嘉奖,东江军也被划入了大明朝的正式编制中。那年冬天,戚辽从海路返回,并在觉华岛碰到了宣慰辽南诸岛归来的林腾甲。两人刚刚上岸,就得到了明军在广宁大败,十万大军灰飞烟灭的惨讯。戚辽和常寿只好带着护卫队伍保护林腾甲向山海关撤退。 熊廷弼和王化贞经抚不和、孙得功临阵反叛,官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官,数十万败兵难民有如一群吓破胆的羊羔,带着震天的哭嚎之声向山海关奔流而去。这是戚辽第一次亲身经历大溃败,也是唯一的一次。在逃亡途中,戚辽还遇到了身受重伤的上司黄大川。 孙得功反叛后,黄大川便带了一队人马保护王化贞杀出广宁城,一边撤退,一边收拢败军。为了延缓后金军的追击,黄大川让王化贞带人先走,自己带着三千人马断后。一场血战后,三千人马全军覆没,几个锦衣卫护着黄大川拼死突围,然后在宁远卫附近碰到了林腾甲和戚辽一行。 就在辽西军民浩浩荡荡往山海关撤退之时,一支人马却逆而行之,这支人马的首领便是名将赵率教。当时的辽西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赵率教带着三十八名家丁不退反进,一举收复了已是空城的前屯卫,然后在前屯卫收拢败军,兵进而收复中前所,招抚流民五六万人。 林腾甲和戚辽一行来到中前所时,赵率教已从数万流民中挑选出数千精壮,并指挥流民修筑工事、开垦荒田、积极备战。赵率教治下的前屯卫和中前所就像是两块磐石,大大延缓了洪流奔向山海关的速度,也在数十万败军难民身后筑起了一道抵抗后金军的防线。 当他们与这位黝黑敦实的壮汉相遇时,赵率教没有多余的话,只一句:“公等先行,我自断后。”然后朝林腾甲戚辽等人一拱手,便风一般的转到城头去了。 “于危难间方见真国士。”便是林腾甲送给赵率教的评语。 一行人冒着风雪赶到山海关时,之前到达的十几万军民挤在一起,这座扼守大明王朝东北门户的雄关俨然已是一座巨大的难民收容所。戚辽用最快的速度找了一辆马车,然后又找来一名郎中。郎中是被戚辽提到黄大川跟前的——黄大川因为失血过多和旅途颠簸,此刻已是奄奄一息。所幸的是,黄大川落下的都是皮外伤,包扎止血之后便无性命之忧。但郎中叮嘱戚辽务必尽快把他送回京城,山海关不缺钱粮,最缺是药材,多逗留一天,黄大川便多一分危险。 “必须立刻赶回京城!”戚辽和林腾甲都是这个念头。林腾甲顾不上生死未明的熊廷弼和王化贞,顾不上身后哭天喊地的百姓,顾不上在后金军面前一触即溃的败军,让常寿带人冲开人群。他要立刻回京,抢在兵部和内阁之前向宫里禀报关外发生的一切。 第二十五章 南下(二) 两天后,马队终于来到北京城外,皑皑白雪已将京城九门染成一片素白。戚辽和林腾甲在德胜门外分手,林腾甲要去见他的顶头上司,戚辽则要把黄大川运回北镇抚司。 这是戚辽第一次来到北镇抚司——锦衣卫的大本营,也是第一次见到锦衣卫的头头们:除了外出办差的四爷和七爷,指挥使刘侨、二爷许显纯、三爷李如槐、五爷崔应元,还有几个掌刑千户统统迎了出来。 在这些人当中,李如槐和黄大川是过命的交情,黄大川人一到,这个出身辽东的魁梧汉子便呼前忙后开始张罗,竟把戚辽晾在一边。戚辽知情识趣的退到一边,既没有邀功,也没有多说什么——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救人,至于关外情状,过后他们自会前来询问。二爷许显纯是锦衣卫中最早投靠魏忠贤的,五爷崔应元则是因为跟黄大川有过几次小过节,所以只是不咸不淡的“关切”了几句,便借口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与许显纯、李如槐、崔应元相比,指挥使刘侨反倒是一言不发,只查看了下黄大川的伤势,一句话都没说便自顾自走了。戚辽从他的背影中看到了一丝落寞,也从许显纯眼中看到了一丝得意。 在“交代”完关外发生的一切后,戚辽便顺理成章的成了锦衣卫的正式一员。由于黄大川需要养伤,出身辽东的李如槐便自告奋勇的去顶他的差使。当时的山海关已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各级官员避之不及,既然李如槐愿意去接管烂摊子,其它人自然一并赞成,戚辽也就暂时划归李如槐手下。为了表彰戚辽在关外的功绩,锦衣卫的头头们特别给了他一个春节长假,还给了他五十两银子的赏钱,让他在京城好好休养一阵,随时听候差遣。 利用这段假期,戚辽在德胜门内新街口租了一处住所,然后隔天前去探望黄大川。在此期间,熊廷弼和王化贞论罪下狱的消息已经在京城内外传开,伤势好得七七八八的黄大川也把王化贞在北镇抚司诏狱中反水倒向阉党的消息告诉了戚辽——被人唤作“蛮子”的熊廷弼已然成了东林党与阉党“争夺”的焦点。 戚辽带袁崇焕私会熊廷弼后,便在京城闲居了几个月,直到朝廷重新起用大学士孙承宗督师蓟辽,他才跟随伤愈的黄大川前往山海关,替回了年事已高的李如槐。戚辽在山海关呆了一年,一边随黄大川帮孙承宗整顿辽西,一边暗中与毛文龙联络,为东江军争取到了不少方便。同时,他也没有忘记打听两位兄弟——窦十三和刘子春的消息。毛文龙在来信中告诉他,窦十三不但活得好好的,而且成了宽甸一带最生猛的响马,搅得鞑子焦头烂额,大大减轻了东江军本部的压力。据广宁之战中逃出来的人说,衙门里的文书大部分都死在乱军中,至于刘子春在不在其中,便不得而知了。 天启二年年底,戚辽再次被调回京城,此后两年间陆续参与了一些案子的稽查抓捕行动,却再也没能接触到辽事。三个月前,戚辽奉命南下,秘密对去职还乡的江南东林党人进行监视。果然,开春后不久,上头的密令便发到了他手上,要他配合京城来的钦差前往嘉善捉拿魏大中。 更让人无奈的是,现在,他成了魏忠贤的一名爪牙。他要做的事,就是跟随这支全副武装的锦衣卫马队南下拿人。他们的目标,正是天启朝名臣、与杨涟等人并称“六君子”的魏大中。 魏大中是浙江嘉善人,自幼家贫,在万历四十四年考中进士,后师从高攀龙,为人清廉耿介,曾弹劾过杨镐(萨尔浒大战的总指挥官)、大学士沈漼等权臣,并在“红丸案”中力请处分方从哲、崔文升、李可灼等人,更以《击逆珰疏》名震朝野,深为大学士魏广微与魏忠贤所恨。 天启四年,为了打击东林党人,大学士魏广微在魏忠贤的授意下指使亲信陈九畴弹劾魏大中,魏大中遂被贬官三级,并于当年秋天返回嘉善故里。这次锦衣卫兴师动众南下捉拿魏大中,罪名是受贿白银3000两,而行贿之人,竟是魏大中曾上书弹劾过的杨镐。 半个月前,北镇抚司。 阴森的诏狱内传来了一串脚步声。崔应元瞅了眼支架上昏死过去的汪文言,将手中皮鞭往边上一名锦衣卫狱卒手中一塞,道:“看好了,切莫死了人犯。” “放心吧,大人,兄弟们晓得轻重,死不了。”那狱卒接过皮鞭。皮鞭已经被血水浸透,落在手中沉甸甸的,暗红色透出的是无尽的屈辱和拷打。 “参见大人!”在众锦衣卫的问候声中,许显纯大步流星的走上前,目光停在了崔应元身上。 “招了吗?”许显纯冷冷问道。 崔应元扫了一旁那狱卒一眼,那狱卒只好支支唔唔道:“回大人,这厮的嘴紧得很,不论怎么用刑就是不肯招……” “废物!”许显纯低声骂了一句。 那狱卒偷偷瞥了崔应元一眼,像是在说,这句骂本该是你受的。 崔应元只觉脸上一热,幸而诏狱之中光线昏暗,这才没人看到他的红脸。 许显纯道:“九千岁说了,汪文言这厮事关重大,扳倒东林党那帮书呆子就看能不能撬开他的嘴巴,这差事要是办不好,咱们就打哪儿来到哪儿去,往后这京城地面,就没你我兄弟的份儿了!” 崔应元一摆手,众锦衣卫便齐刷刷退去。待到四下无人时,崔应元这才低声道:“大哥,张应龙、文之炳他们已经南下了?” 许显纯点点头,道:“今儿一早就出发了。你的消息倒是快。” 崔应元道:“大哥,这人犯尚未招供画押,拿人的队伍便南下了,这,恐怕不妥吧?” “不妥?有什么不妥?”许显纯白了他一眼,道,“都说你是个榆木脑袋,一点儿都不假!他汪文言算个什么东西,充其量不过是东林党人的一条狗!还自个儿把自个儿当纵横策士,放屁!东林党那帮假惺惺的伪君子,用得着你的时候给你点儿甜头,说什么白衣卿相、布衣之交;出了事,就一个个缩起了乌龟脑袋,撇干系、洗清白,唯恐跟汪文言沾上点儿瓜葛。九千岁要的不是他汪文言的狗命,而是要他把杨涟、左光斗、魏大中他们统统招出来。他汪文言招了,咱们的人南下拿人;不肯招,他们的人还是要南下——迟一天早一天有什么关系?江南那些人越早拿下,九千岁便越早宽心。咱们这些个当差办事的,要为九千岁分忧啊!” 第二十五章 南下(三) 崔应元还是不放心,又问:“那钦差和圣旨……” 许显纯摇头道:“九千岁掌着大印,弄一道圣旨还不容易?那钦差林腾甲是咱们的人,苏州又是他老家,放他南下,那可是天大的美差,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你呀,就是不开窍!” 崔应元叹了口气,也难怪许显纯在魏忠贤跟前如此得宠,单是这份胆大心细和揣摩上意的本事,道行就要比自己深得多。 许显纯拍拍崔应元的肩膀道:“这几天老弟你也累了,这样吧,你先去歇着,这儿的事,我亲自来办。回头你让人把汪文言洗洗干净,放回他自个儿的牢里去,我跟他聊聊。” 一个时辰后,汪文言醒了。醒来时,已身在牢中,还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 汪文言直起身子,整了整乱糟糟的须发——当年他初到京城,便是凭着出众的气度和谈吐以一介布衣成为众多朝臣的座上之宾。汪文言是南直隶徽州府歙县人,从小在黄山脚下长大,少时拜一位不知姓名的黄山隐士为师,出山后游历江湖,广结豪杰义士,考中秀才后曾出任县令,因与上司不和,便挂印而去。 辞官后,汪文言受好友所托前往京城了解朝廷动向。他的这位好友曾在礼部任职,不久便替他捐了一个国子监生的资格。汪文言进入国子监后多方活动,很快就和大量官员建立了密切关系,并与当时的太子朱常洛的近侍、东宫伴读王安结为至交。泰昌、天启二帝能够顺利即位,王安功不可没,而王安背后真正的谋主,正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汪文言。 当时朝中党争不断,汪文言与东林党党魁叶向高、韩爌、赵南星、杨涟、左光斗等人交好,为人又任侠仗义,便利用自己布衣名士的特殊身份,效法春秋时的纵横家游走于朝臣之间,故布疑阵、挑拨离间,大大加剧了齐楚浙宣各党之间的矛盾,为东林党“肃清”朝野立下了汗马功劳。 汪文言的所作所为促成了东林党一家独大的局面,也为自己招来了众多非东林党朝臣的忌恨。天启元年九月,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被杀,汪文言失去了最大的靠山,旋即被人弹劾,很快被剥夺了监生资格,被迫离开京城,此后又被捕下狱。获释后,汪文言依然我行我素,与东林党人来往甚密。 就在这时,辽东经略熊廷弼因广宁大败论罪下狱,其门生故吏便找到了在京城人面广、门路多的汪文言,托他设法相救。汪文言素知熊廷弼的才干,也敬重其忠勇耿介的为人,便想尽办法搭救熊廷弼。一来二去,救人的门路便走到了魏忠贤处。汪文言与中间人谈得价钱是四万两银子,便能保熊廷弼减罪不死。 然而事与愿违,汪文言没能凑足孝敬魏忠贤的四万两银子,搭救之事也就成了空头支票。事后,魏忠贤追问银子为何没能到手,才知道是汪文言所托。银子没到,托事儿的又是死对头,再加上王化贞的反水,熊廷弼便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了;不但不能放,还要从重论处——总要有人替广宁大败担责任。 当时东林党已经放出话来,朝中大臣非友即敌,在收拾了齐楚浙宣各党后,直接把矛头对准了魏忠贤本人。魏忠贤本是个不学无术的痞子,全靠天启皇帝撑腰才换得一时风光,但是在东林党咄咄逼人的攻势下,朝中非东林党的官员就把他当成了仕途的保护伞——毕竟这朝廷是朱家的,而不是你东林党的。 于是,魏忠贤与那些被东林党“迫害”的官员一拍即合,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反东林党集团”,也就是人们口中的“阉党”。只不过光有一个熊廷弼还不足以让魏忠贤在与东林党的斗争中反败为胜,天启四年四月,给事中阮大钺因谋求升职与东林党大臣左光斗、魏大中发生矛盾,继而唆使傅櫆上书弹劾魏大中和汪文言,说他们与左光斗等人结党营私、图谋不轨。魏忠贤大喜过望,决定以汪文言为突破口打击东林党人。 汪文言下狱后,那些平日里与他引为“君子之交”的东林党人不但没有出面搭救,还一个个与他划清界线,唯恐遭到牵连。不过东林党人私下里还是进行了一些活动,他们说服了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刘侨,让他在供词里只论汪文言一人之罪,而不牵扯到其它东林党人。 供词呈交上去后,魏忠贤大失所望,很快以办事不力为名将刘侨撤换,改由心腹许显纯接任锦衣卫指挥使,意在完全控制北镇抚司。到了这一年秋天,内阁首辅叶向高致仕,吏部尚书赵南星被逐,杨涟和吏部侍郎陈于陛、左佥都御史左光斗等人也都被革职回籍,阉党取得了对东林党斗争的第一次大胜。 而汪文言却已在北镇抚司诏狱中奇迹般的度过了整整一年。 许显纯来了,没有穿锦衣卫的官服,而是一身布衣,手里还拿了一坛酒。 汪文言挪了挪被拷打得遍体鳞伤的身子,揶揄道:“开春了,换了身皮囊,可该叫的还是会叫,该咬的还是要咬。” 许显纯心下大怒,脸上却是笑意盈盈,排出两只大碗,斟满,道:“先生的身子骨硬,不换皮囊,也能在这诏狱之中撑个十年八载的。” 汪文言端起大碗,受伤的指尖顿时一阵剧痛。 许显纯望着他,似乎很享受他的痛苦:“这碗酒,是我替东林党诸公敬你的。” 汪文言抬起脖子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气刺得他气血翻腾,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许显纯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酒碗,却没有动,从怀里掏出几本奏折,递到汪文言面前,道:“该说得话都说了,该用得刑也都用了。我知道你有气节、有风骨。士为知己者死,这话不错,但也要看值不值得——这是左光斗和魏大中他们上得折子,你看看,也想想。” 第二十五章 南下(四) 汪文言是何等精明之人,一看就知道许显纯的来意——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入狱之初,他曾以为那些东林党的朋友们会想尽办法前来搭救,可几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除了自己的外甥,竟无一人前来探望。他曾向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刘侨打听过自己的案子,刘侨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告诉他是人都有难处,很多事情不是一句是非黑白就能说清的。看到奏折的第一眼,汪文言就猜到了左光斗和魏大中他们会说些什么,但是当他读完后,才算真正体会到了文人的妙笔生花和政治的冷酷无情——左光斗和魏大中等人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和最华丽的词句撇清了与自己的关系,他们都是无辜的,只有他汪文言是包藏祸心、咎由自取! “哈哈哈……”汪文言叹了口气,接着是一阵长笑。 凄凉、无助、嘲讽、戏谑……他活了四十年,终于在诏狱中把人生看了个通透。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许显纯瞅了眼汪文言丢在桌上的奏折,像个老太婆一样的叨念了一句。 汪文言突然挺起腰板,沉声道:“许显纯!” 许显纯吃了一惊,除了魏忠贤,还没人敢直呼其名。 汪文言道:“说吧,你想要我招什么,我认罪便是。” 许显纯大喜过望,以为自己妙计得手,于是立刻拿出了几张起草好的供词,要汪文言供认杨涟等人接受了杨镐和熊廷弼的贿赂,并暗示他只要从实招来,或许还有生还的机会。 汪文言一目十行的扫完供词,然后冷笑起来。 许显纯被他笑得有些发毛,突然想到面前此人能够在万历、泰昌、天启三朝纵横十年,绝对不是省油的灯,于是道:“只要画了押,我就会在九千岁面前为先生求情。” 汪文言抬起双手,拇指点在酒窝上,其余四指并拢,前后扇了几扇,还学小狗叫了几声,道:“杨大人若是受贿,那狗也就不吃屎了。敢问大人见过不吃屎,不摇尾巴的狗吗?” “汪文言,你!”许显纯猛起身,气急败坏的指着他。 汪文言歪着脑袋,朝自己脖子上指了指,笑道:“一刀就够了。” “汪文言……”许显纯咬牙切齿道,“老子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招是不招?!” “许显纯,”汪文言学着他的口气道,“老子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杀是不杀?!” 许显纯一把抓起桌上的奏折和供词,怒道:“你是逼我拿出镇抚司压箱底的家当来啊!” 汪文言长笑三声,倒头便睡。 “砰!”牢房的门被重重甩上,许显纯夺路而去。 第二天,锦衣卫的狱卒便发现汪文言死在了牢房中,至于死因,有人说是受刑而死,有人说是自杀,只不过许显纯还是用死人的手印将那份株连东林党人的供词画押上报,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与锦衣卫缇骑一同南下的,还有戚辽的老相识、钦差大臣林腾甲。 林腾甲是地地道道的苏州人,与大多数江南士人投身东林党不同,他很早就认准了魏忠贤这条大船。在他看来,阉党和东林党原本没有什么不同,官场之上无有对错,所言者,唯有“利”字,只不过有人贪财,有人贪名,齐楚浙党也不外乎是。 不怕办错事,就怕站错队。从朝鲜归来后,林腾甲便被外放做了三年知府。三年间,林腾甲政绩斐然,就在本省同僚都以为他会被就地提拔为布政使或按察使,再三年后顺理成章接任巡抚时,朝廷却把他调回了京城,然后给了他一个平级的正四品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 同僚纷纷为他不平,在东厂和锦衣卫横行的明代,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职权已被大大削弱,大多数涉及官员的案件都是直接由镇抚司和宫里的提刑司会同办理,区区一个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几乎等同于闲官,对仕途蒸蒸日上的林腾甲来说无疑是不利的。 可林腾甲不这么想,天高固然皇帝远,但身在地方,便不能第一时间把握朝局动向,只有身在京城,才能在风起云涌的天子脚下为自己赢得最大的政治筹码。况且御史在明代的影响极大,一道奏章一纸弹劾,往往决定了一名官员的前途命运。对于这样的安排,林腾甲有的只是激动和憧憬,从调任左佥都御史的那一刻起,他便感到朝中党争决战已不可避免,而自己正是魏忠贤按插在三法司的一招后手。 虽然内心倒向阉党,但林腾甲没有蠢到去公然得罪东林党人地步。在大理寺的半年间,他克己奉公、严于执法,再加上三年知府任上积攒的“公忠体察”之名,使得他成了朝中“实心办事”的典型。东林党觉得他是可以“挽救”之人,阉党觉得他是可以“大用”之人,与到处得罪人的熊廷弼相比,林腾甲无疑是聪明的。 林腾甲的聪明为他换来了钦差的身份——尽管他要缉拿的正是东林党的核心成员魏大中。但此时此刻,林腾甲也没有办法再骑墙了,形势迫使他做出决断,必须抓住机会好好表现! 于是,在东林党人的惋惜与指责声中,林腾甲南下了。虽然魏忠贤没有给他任何承诺,但他知道,急于给东林党致命一击的魏忠贤是不会吝啬几个官位的,只要把事情办好,外放督抚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只有四十一岁,或许用不了十年,他就能登阁拜相,而五十一岁的魏大中,却已成阶下之囚。 船队经过吴江后,林腾甲又觉得水路太慢,耽搁人犯押解进京的行程,而且容易被人监视,便再度下令弃船换车,带着马队向苏州城疾驰。那里是他的家乡,也将成为他后半生梦开始的地方。 第二十六章 钦差(一) 戚辽没想到南下的钦差竟是林腾甲。 林腾甲也没想到前来配合办差之人竟是戚辽。 故人相见,他乡重逢,两人均报以一笑,自有一番心照不宣在心头。 捉拿魏大中的过程很是惊险:锦衣卫的马队刚到,魏家周围的乡人便聚集起来,堵在大道两旁不让马队顺利通过。锦衣卫的人费了好大劲才排开人群,倒是魏大中坦然无惧,让家丁大开宅门,从容待捕。 这是林腾甲第二次宣旨,两次宣旨的感觉却是大相径庭:四年前在汉阳,朝鲜君臣上下一个个诚惶诚恐,有如媳妇见了婆婆,唯恐伺候不周。他一个不大不小的五品官,俨然成了朝鲜的救星。可如今,跪倒在他面前的是万历、泰昌、天启三朝名臣,博学鸿儒,东林党党魁之一的魏大中。 当了十几年的官,林腾甲深刻的体会到,人是有气场的,不同的人,气场强弱就不同。魏大中虽然跪着,可二十多年积攒下来的官威,还有身为一族之长的威风,让他好似一头卧狮,虽伏犹怒。林腾甲用平静不带任何情感的语调宣读完了旨意,手中的圣旨遮住了他的脸,也遮住了魏家老小的愤怒与悲伤。 当那副沉重的镣铐套上魏大中的脖子时,魏家男女老幼齐刷刷全都跪下了,一句“苍天无眼”,将林腾甲背心惊出一声冷汗,同行的锦衣卫千户张应龙、文之炳一怒之下又要拿人。 戚辽及时出面阻止了他们,说这些人拿了也没用,朝廷要的是首犯,那些读书人要发牢骚,便随他们去好了。从心底说,戚辽是同情东林党人的,这些饱读诗书的清流文人虽然只是凭着一腔热情和理想在治国,但他们当中的很多人,的确堪称这个时代行为道德的楷模——不管是自发的还是风气使然。 也许有人会说,这些东林党人明里君子,暗中受贿的事儿没少干,可又有谁能否认,他们身上确有一种叫做“浩然正气”的东西。这种东西,戚辽感受到了,相信林腾甲也感受到了,所以林腾甲并不愿在魏家过多停留,甚至不愿与魏家人过多的对视。他知道魏大中是被冤枉的,所以有些心虚,可他没有办法,身为钦差,他的使命就是押解犯人回京。 张、文两名千户瞅了林腾甲一眼。林腾甲摆摆手,示意他们将魏大中押上那辆密封的囚车,并没有为难魏大中的家人。魏大中的长子魏学洢哭着要随父同行,却被魏大中喝退。刚过知天命之年的魏大中大声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父子俱碎,无为也!”说罢,便钻进了囚车。 马队起行后,数千乡民紧紧跟随。为了防止意外,林腾甲决定改走运河水路北上,然后在江苏巡抚所在地苏州上岸。 船队沿着运河一路北行,经过吴江后,林腾甲又嫌水路太慢,耽搁人犯押解进京的行程,而且容易被人监视,便再度下令弃船换车,走陆路向苏州进发。那里是他的家乡,也将成为他后半生梦开始的地方。 苏州知府衙门。 “咚咚咚!”吴县知县陈文瑞一手提着官袍的前摆,一手扶着官帽,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进大堂,喘气道:“寇府台,寇大人,人到了,人到了!” “急个甚,有话好好说,看你像啥样子,官没官样,走没走样,就不怕御史参你一本!”知府寇慎坐在堂上,操着一口浓重的陕西腔道。寇慎是陕西人铜川人,因为官清廉而被举荐为苏州知府。 “哎呀府台大人啊,都这个时候了谁还顾得上御史啊,我刚刚得到消息,说是朝廷南下缉拿魏大中的马队已经进入吴县境内,用不了一个时辰就到苏州!” “这么快?!”寇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讶道,“他们不是走水路吗?该明天到啊……” 陈文瑞道:“我看是钦差大人等不及,想要尽快将人犯押解进京,才又改走的旱路。” 寇慎原地转了一圈,当即喊来书吏,让他吩咐苏州各级官员出南门迎接钦差。 那书吏刚要走,陈文瑞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喊住他,然后低声对寇慎道:“府台大人,下官以为,如果劳师动众,只怕不妥。” 寇慎道:“哪里不妥了?” 陈文瑞虽然只是个三十出头的小知县,却是机谋多智,当即道:“锦衣卫这次南下,从京城到江南,前后不过半个月。下官敢问大人,历来钦差南下,哪一次走得如此仓促?” 寇慎寻思片刻,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陈文瑞道:“也就是说,朝廷极为看重这件案子。钦差大人不敢怠慢,只好加紧行程,这才从水路改走陆路——坐船可是要比骑马安稳多了啊!” “你的意思是?” “一切从简,尽量不惊动多余之人。” 话音刚落,只听一人在门口大声道:“多余之人,我堂堂江苏巡抚倒是多余之人了!” “毛中丞!”寇慎与陈文瑞连忙行礼,来者正是江苏巡抚毛一鹭。 毛一鹭扫了他们一眼,揶揄道:“陈文瑞,你一个小小的知县,倒指手画脚管起苏州府的事来了!” 陈文瑞诚惶诚恐的退到一边,唯唯诺诺不敢吱声——上头骂得越凶,就越不会追究自己;毛一鹭匆匆赶来,肯定也是得到了钦差即将来到的消息。 寇慎道:“中丞大人,我与陈知县正在商议迎接钦差之事,本想商议完了就向大人禀报……” 毛一鹭一摆手打断了他,道:“算了吧,等你们商量完,我江苏一省的面子都丢光了!” 寇慎与陈文瑞相视一眼,均没有接话。 毛一鹭指着寇慎道:“寇府台,你打算如何接待钦差一行啊?” 寇慎看了陈文瑞一眼,道:“回中丞,下官以为此事不宜声张,但从简从秘……” “糊涂!”毛一鹭再次打断了他,“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大事情要自己拿主意,别老听陈文瑞的;他陈文瑞是做得一手好文章,可他当官才几年,官场上的弯弯绕绕是他一个知县能领会得的?陈文瑞有小聪明,可办大事,要用脑子,要多想!要不是我来得及时,你俩不但会坏了江苏的面子,还会惹来朝廷震怒!” 第二十六章 钦差(二) 寇慎吃了一惊,再不去看陈文瑞,而是恭恭敬敬的等待上级训话。 陈文瑞倒不在意毛一鹭那几句刻薄,他打心眼里不怎么看得起毛一鹭此人。他不觉得从简从秘有什么错,他倒要看看毛一鹭有什么高论。 毛一鹭从案上抓起茶杯,一骨碌吞下一口,也不管是温是凉,继续道:“我等同是江苏的父母官,闲话就不说了,我只说两层干系。你们可知这次的钦差大臣是谁?” 寇慎道:“我听说是先年出使过朝鲜的林腾甲林大人。” 毛一鹭“嗯”了一声,道:“这位林大人,可是地地道道的苏州人!” 寇慎和陈文瑞顿时一凛——只这一条,便可做出无数文章来。 毛一鹭见两人似有所悟,又道:“也难怪你们不知道,林大人的庄园不在城内,而在东边的金鸡湖畔。林大人这几年来为朝廷奔走操劳,这次押解人犯路过苏州,既是公差,也是省亲,我们这些个做地方官的,可不能疏漏怠慢了。” 寇慎和陈文瑞都明白,毛一鹭的言下之意,不外乎送礼送银子,这些孝敬在官场算不上行贿,要是全靠太祖朱元璋定下的微薄的薪俸度日,那大明朝的九成官员都会饿死。 “敢问中丞,送去林家的银子,是算吴县的,苏州府的,还是江苏巡抚衙门的?”这一次,轮到陈文瑞打断毛一鹭了,还把“银子”二字咬得极重。 寇慎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这陈文瑞又要顶牛了。 毛一鹭一听就毛了:“谁跟你说送银子了?你怎么就这么不懂规矩?寇府台,你怎么就不管教管教他!” 寇慎心里跟陈文瑞一个想法,于是道:“回中丞,眼下府县经费紧张,这孝敬……” “行行行,孝敬由巡抚衙门出!”毛一鹭不耐烦的一挥手,道,“陈文瑞,你赶紧回去,管好治下的那些个百姓——钦差大人走得是陆路,可别给我出什么乱子!” 陈文瑞一拱手,洒然去了。 陈文瑞走后,毛一鹭把寇慎拉到身边,沉声道:“寇府台,把你能动用的人都用上,人手不够,我把巡抚衙门的人借给你,这次迎接务必隆重,不但苏州府的官员要去,还要鼓动老百姓去!” 寇慎知道毛一鹭是故意气走陈文瑞,可他还是不明白为何要大张旗鼓的迎接押解人犯的钦差队伍。如果是为了林腾甲省亲,那更应该低调行事,免得给人留一个假公济私的把柄。 毛一鹭见他还不明白,又道:“你可知魏大中是什么人?” 寇慎道:“江南名士,博学大儒。” 毛一鹭却道:“他是东林党的党魁,魏忠贤魏公公的眼中钉、肉中刺!” 寇慎猛的一凛,终于意识到这桩案子已不单是受贿这么简单,很可能还牵涉到朝中党争。毛一鹭主张把事情“办大”,难道他已经…… “君子卓尔不群——”毛一鹭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然后话锋一转,道,“那都是放屁!党争党争,哪朝哪代没有党争?那些东林党人自诩君子,把别人都当成宵小,殊不知他们才是最大的党祸,我大明朝最大的毒瘤!寇府台,我知道你是个好官,可在我大明的朝廷里,你就别指望独善其身了——熊廷弼独善其身吧,看看他落得个什么下场?当官当官,官是当出来的,就看你怎么当,怎么做。” 寇慎默默听着,尽管不赞同毛一鹭对东林党的评价,但也深知为官之难,为官之无奈。 毛一鹭沉声道:“有些事上头不好明说,但不等于我们可以不做;体察上意,乃是为官的本分。江南是朝廷的赋税重地,也是东林党人的老巢,魏大中他们哪一个不是家财万贯、良田万顷?他们刮得越多,朝廷就分得越少,眼下朝廷每年都有几百万两的亏空,圣上不得不拿自己的内帑来充边军的粮饷,你说我们这些江南地方的官员,良心怎么过得去?我跟你说句实话吧,魏公公这次派锦衣卫精锐南下,就是要在江南掀起一场大浪。浪打得是东林党人,而推波助澜的,就是你我!” 寇慎抬起头,怔怔的望着毛一鹭。毛一鹭的意思很明白了,就是要江苏一省官员都站到他那一边去,成为惩治东林党人的帮凶。平心而论,寇慎是不愿与东林党人为敌的,但身为苏州知府,他又不可能在这次风波中全身而退。毛一鹭说得对,为官一世,岂有独善其身之理? 毛一鹭道:“陈文瑞说得轻巧,从简从秘,真要那样,倒是不得罪东林党了,可魏公公回头问起来,我们江苏干了什么,是帮着拿人了还是怎么的,你让我怎么说?当官不怕做错事,就怕站错队。钦差大人既然到了苏州,那我们就得把握机会,把这盘棋做活,把这个浪推高——魏大中拿下了,离东林党倒台的日子也不远了。东林党倒了,你我才有活路啊!” 寇慎咀嚼着毛一鹭的话,感慨万千。官场几百年来积攒的陋习,他无力改变;他能做的,就是尽力做一个好官,尽力为百姓做一些事。朝中党争他也有所耳闻,但他一直努力避免被卷入其中——王安石熙宁变法本是善举,只因操之过急用人不当,加上无休止的党争,才把北宋王朝推向崩溃的边缘。 寇慎不愿就这样被毛一鹭拖下水,心念一动,道:“中丞大人,牵扯到宫里的事,是不是请织造局的李实李公公来商议一下,毕竟他是魏公公的人,对宫里知道的比你我都多。” 寇慎的话提醒了毛一鹭,织造局当得是宫里的差,要是把李实给忘了,回头宫里追究起来,便又是一条罪状。想到这儿,毛一鹭便道:“寇府台说得是,我这就去织造局见李公公。至于迎接钦差之事,还请寇府台立刻去办,务必办出咱苏州的体面来。” 寇慎一拱手,领命去了。迎接诸事几天前就已准备好,无非让属下官员早些动身而已;至于排场,寇慎打算让兵备道带军队清出南门即可——排场大了,面子是当官的,吃苦是百姓的,要是碰上较真的御史,参自己一个劳民伤财、阿谀上司的罪名,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第二十六章 钦差(三) 苏州织造府,昆音缭绕。 大太监李实翘着二郎腿,悠哉游哉的靠在软榻上。李实是魏忠贤的干儿子,是年三十六岁,在司礼监秉笔太监中排行老三,因此也被底下的小太监们唤作“三爷爷”。与魏忠贤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掌印太监不同,李实年少时念过好几年书,后因家道中落无以为生,这才挥刀自宫,托人进宫当了一名小太监。宫中太监多半出身穷苦,尽管自宣宗起就设立了内书堂(太监扫盲班),但能够识文断字的太监依旧是凤毛麟角。李实就是靠着一手漂亮的好字和机灵乖巧一步步混上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职位。 “二十年恍然一梦……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江南山好水好,小曲更好。来到苏州后,李实便爱上了听戏,尤其是苏吴一带刚刚盛行起来的昆曲,更是喜欢的不得了。此时在堂上演着的,正是大才子汤显祖的名作《还魂记》(即后来的牡丹亭)。 两个小太监恭恭敬敬的在一旁伺候着。宫里有句话,叫做:主子的乐事便是自家的乐事,主子的麻烦便是自家的麻烦。两个小太监显然牢记了前辈的至理名言,一大一小两颗脑袋也随着曲调的悠扬起伏左右摇摆。只不过两人看似沉醉,实则不敢有半点放松——能在三爷爷边上当差是天大的幸事,也是最难的。别看三爷爷一坐便是几个时辰,时不时云里雾里的哼上几句,可他老人家心里明白着,不用眼睛便能晓得外头的动静,谁要是打马虎眼开小差,保管逃不过他的耳朵。 一幕下,屋子外面隐约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两个小太监相视一眼,心想谁这么不应景在三爷爷听戏的当口来省事儿。若是织造局的事儿,按例应当在每天傍晚通报;可要不是织造局的事儿,应当有巡抚、布政司、按察司、苏州知府衙门担着……两人有些犯嘀咕了。 匆匆走来的是个胖太监,提着衣襟踮着脚在堂口探出身子,唯恐惊扰了李实看戏。 大小脑袋太监看到了大汗淋漓的胖太监,同时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退出去候着。 胖太监连连摆手,意思是事情紧急,不能耽搁。 大脑袋太监张开嘴,却没出声,像是在说,再紧要的事儿也不能扰了三爷爷看戏! 小脑袋太监飞快的瞥了李实一眼,后者仍沉浸在悠扬的乐曲之中。 无论大小脑袋太监如何驱赶,胖太监死活就是不走。 “出什么事儿了啊?”堂中响起了李实的声音。此声清扬嘹亮、不带半点烟火之气,倒像是戏子吟唱之语,婉转而上,沁人心脾。 “回三爷爷,”胖太监“扑通”跪倒,颤巍巍道,“江苏巡抚毛大人已在前头候着,说是有要事求见三爷爷!” “那毛一鹭不在巡抚衙门呆着,跑织造局来干什么……”胖太监嘀咕了一句,正好能让李实听到。 “谩说书中能富贵,颜如玉,和黄金哪里?贫薄把人灰,且养这浩然之气。”李实缓缓睁开眼睛,道,“人家是巡抚,管着一方生杀大权。咱们这些个当奴才的要是怠慢了,岂不有亏天地之浩然正气……说什么事儿了吗?” 胖太监哆哆嗦嗦道:“像是,像是为了钦差一事。” “蠢货!”李实低声骂了一句,吓得大小脑袋冒出一身冷汗。 “去,那我那紫檀匣子取来。”李实一抬腿,从软榻上直起身子。 小脑袋一溜烟去了,很快便取来一只精致的木匣。 李实接过木匣,从里面取出一封信,又把木匣交回小脑袋,将信收进怀里,就这么扬长而去。 胖太监领路,大小脑袋随行。 堂中戏未停,堂前人已去。 “哎呀呀,毛中丞!” “哎呀呀,李公公!” “坐。”李实客气着。 “您请。”毛一鹭也不缺礼数。 “看茶。”李实吩咐着,率先落座。 寒暄一番后,毛一鹭开门见山道:“钦差林大人拿了魏大中,就快到苏州城了。” “哦……”李实不急不缓道,“来了好啊,差使办得快,办得好,林大人不错。” 毛一鹭不愿跟他绕弯弯,道:“苏州是林大人的老家,我已吩咐苏州知府,定要将迎接之事办得体体面面,以慰钦差旅途劳顿之苦。” 李实道:“这么说来,毛中丞已经把事情都办妥了,来我这织造局,又是所为何事啊?” 毛一鹭瞅了眼一旁的三个太监,低声道:“此案牵扯甚广,内阁和三法司之外,还得看宫里的意思……” 毛一鹭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却是清清楚楚——他是来打探消息的,看魏忠贤有没有额外的吩咐。 李实笑了笑,挥挥手,三个太监便依次下去了,屋子里顿时冷了下来。 毛一鹭马上意识到,若是不来织造局走一趟,很可能会误了宫里的大事。他打心底里感激寇慎。 李实掌管苏州织造局已有两年,两年间,他除了织布造丝便是听戏,很少干涉地方上的事,也不像那些矿上太监一般黑着心捞钱,与苏州城里大大小小的衙门官员处得也都不错。他跟毛一鹭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个浙江人善于钻营、一门心思往上爬,早已是魏忠贤在地方上的死党。平心而论,他不喜欢毛一鹭这样的人,尽管是太监,可他更欣赏那些东林党人的风骨。 但事不能不做,差不能不办。太监是无根之人,唯有千里之外的紫禁城是他们的家,他们的根,要是断了那条根,他们就成了万人之下的贱鄙之徒。听曲是好,但那如云似水的调子,又有几分能化作真实呢? 李实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拿出了那封密信,摆到了毛一鹭面前,然后又闭上眼睛。 后堂的曲乐断断续续的传了过来,尽管只能听清只言片语,但对李实而言,这就够了,就像是鱼汤里的作料,放多了便会喧宾夺主。 毛一鹭很快就把信看完。那是浙江布政使上的奏折,内中极尽阿谀之词,还提到了一件“大事”,就是要给魏忠贤修生祠。 看完奏折后,毛一鹭的第一个感觉是恶心——浙江和江苏既是紧邻的两省,又同是朝廷在江南的赋税重地,名士、书院、粮食、丝绸、漕运、海运……江苏有的,浙江都有,可江苏占了南京应天府的光,事事压浙江一头,浙江的那帮官员无时无刻不在卯着劲儿要扳回一局。 第二十六章 钦差(四) 恶心归恶心,可毛一鹭不得不承认,在自己老家当官的这帮人的确有脑子,就连修生祠这等匪夷所思之事他们也能想出来,不过这的确是讨好魏忠贤的一招妙手。 “可不能让浙江那帮人抢了先!”毛一鹭一下子就明白了李实给他看这封奏折的用意。至于浙江的奏折是如何落到他手里,自己就不用去管了——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对方甩了灵子,自己岂有不接之理。 “看完了?”李实眼皮子一抬,从毛一鹭手中收回了奏折。 “看完了。”毛一鹭觉得今天的运气太好了,先是寇慎,又是李实。 “浙江的心思转得快啊……”李实叹了口气,道,“杭州织造局的那帮孙子们,天天逼着桑农和织户交丝,可交上来的丝绸和银子却不如咱们多,毛中丞可知个中缘故?” 毛一鹭为官多年,自然清楚当中蹊跷——织造局是块肥肉,每年“出产”的银子要比浙江全省的赋税还要多,浙江大小官员上下其手,杭州织造局的管事太监又是个极其贪财之人,岂有不分一杯羹的道理?一来二去,官员和太监分去一半,剩下来的,便不及江苏了。 李实在这个当口提到浙江,绝对不会是在暗示他弹劾浙江官员。贪墨之事每省都有,当官不贪,非但日子过不下去,还会遭到同僚排挤。官场是个大染缸,大明朝二百多年也只出了一个海瑞。 李实没有说话,好让他继续往下想。李实最享受的,便是旁人在绞尽脑汁思索,而自己却在一旁从容小憩的感觉。他不愿跟杭州织造局那帮太监一样累,举重若轻、无为而治,才是大境界。 见毛一鹭迟迟没有反应,李实又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我听说,西湖边上又开了一家书院。” “书院?”毛一鹭眼中一亮,一下子就明白了李实所指。 书院,便是东林党;浙江的银子收不上来,不是因为产丝少,而是因为东林党人贪墨多!浙江相比之下,江苏产丝不及浙江,可交的银子却多,这说明什么?说明江苏从织造局到各级衙门都是清廉的,起码比浙江清廉!浙江那些官员表面上依附东林党,背地里却只顾自己的好处,一手捞银子,一手拍马屁,就是一群又要当**又要立牌坊的伪君子!而江苏的官员大多都已投靠魏忠贤,他们不贪,自然是魏忠贤领导有方!就凭这点,江苏就比浙江更有理由为魏忠贤建生祠、立牌坊! 一点即通,一通百顺,毛一鹭长长松了一口气,脸上也泛起了笑意。 “毛中丞可真是个玲珑人啊……”李实也笑了,聪明人跟聪明人,是不需要太多废话的。 毛一鹭笑道:“承蒙李公公提点啊!” 李实道:“世间事千头万绪,理不清的,终日庸庸碌碌,奔走劳命。比起你们这些个理学名士啊,我倒觉得老子说得更有意思——道可道,非常道,只六个字,便把世间之事说了个通透。钦差、钦犯,一字之差,相隔万里;江苏、浙江,毗邻之地,亦是天壤之别。” 毛一鹭云里雾里,似懂非懂,李实却是兴致盎然。 “毛中丞听戏不?”李实始终在带着毛一鹭的思路走。 毛一鹭叹了口气,道:“公务繁忙,无有闲暇啊!” 李实道:“人生如戏,苏州这台戏,我是看戏的,毛中丞才是主角啊……”说完,又合上了眼睛。 三个太监不知何时又钻了出来,要送客了。 毛一鹭大步流星的离开了织造局,内心笃定。有了这番谈话,迎接钦差便不是什么太大的事儿了,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抓紧时间,动员一切力量在苏州城内为魏忠贤盖起一座生祠。抓魏大中、大肆宣扬其贪墨之事是打击东林党;抢先盖生祠也是为了打击浙江东林党——李实说得对,世间万物都是相关的,听话办差的固然能称得上是干员能吏,可真正能往上爬的,却是那些体察上意,能从几件事中看出关联、继而顺着那条若隐若现的脉象变化万千之人。 望着毛一鹭远去的背影,李实自言自语道:“都说福无双至,今儿我偏要给咱们这位钦差大人来个双喜临门——去,把那件东西取来;去绸缎庄坐坐,宫里头的消息,林家会喜欢的。” 小脑袋太监飞奔回内堂,很快取来一个半尺长的木盒交到胖太监手中,笑了笑,像是在说,你这回又捞着美差了。 大脑袋太监瞪了胖太监一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胖太监接过木盒,猛一个激灵,什么都明白了。 毛一鹭前脚回到巡抚衙门,苏州通判后脚便到,心急火燎的大声道:“毛,毛中丞,大事不好了!” “何事惊慌?”毛一鹭问道。 苏州通判喘了口气,道:“钦差,钦差林大人……” “林大人他怎么了?”毛一鹭一听就急了,他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生出什么乱子来。 苏州通判道:“林大人和押解人犯的马队一到南门外,便掉头往东面去了!” 毛一鹭吃了一惊,又问:“我不是吩咐寇府台要前去迎接的吗?寇府台人呢?你们苏州府是干什么吃的,居然在眼皮子底下都没接到人!” 苏州通判一脸委屈道:“府台大人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苏州府大小官员,包括江苏布政司、按察司的官员也全到了,可钦差马队偏偏没进南门……” “废物!”毛一鹭心里把苏州府上上下下骂了个遍,喝问道,“寇府台可曾派人去追?” “已经派了。” “你去告诉寇府台,要是把钦差丢了,我拿他是问!”毛一鹭怒了。 “是是,下官这就去!”苏州通判一溜烟跑了。 “来人!”毛一鹭又是一声大喝。 一名书吏匆匆跑来。 “去把张兵备喊来,就说有要事!” “诺!”书吏飞奔而去。 毛一鹭用力敲了敲脑门,这都什么事儿啊! 第二十七章 金鸡(一) 苏州城东,蔚门外。 林腾甲骑在一匹火红的马上,昂然走在队伍的前段。戚辽策马走在他身旁,身后是押送囚车的锦衣卫人马。望着前方高耸的城楼,林腾甲感慨万千:十几年前,他走进这座城门,从苏州考到南京,再从南京考到北京,一步步踏上仕途;十几年后,他从一个布衣学子变成了钦差大臣,身着绯红官袍,威风八面、衣锦还乡,豪气在胸:“苏州啊,我终于回来了……” 临近蔚门,马队才放慢速度,锦衣卫千户张应龙这才有机会问道:“林大人,方才在南门外,已经不少人已等候迎接,我们为何不从南门进城,反而要绕道城东来?” 林腾甲一抖缰绳,不答反问:“张千户,我们因何南下?” 张应龙一怔,道:“自然是为了捉拿侵犯魏大中,将其押解回京候审。” 林腾甲道:“张千户知道就好。若是普通的案子,朝廷一纸文书,令江苏地方拿人就是,何须派你我南下。你我当得是朝廷的差,吃得是圣上的粮——方才你也看到了,上百名官员、四五出大戏、几千名百姓,苏州衙门是花了心思,可他们那阵势,是三两天应付得来的?等把苏州各个衙门的官员都见完了,等着咱们的,只怕就是朝廷的处分和追查了!” 张应龙也是明白人,苏州城里巡抚、布政司、按察司、兵备道、苏州府、吴县,外加一个织造局,要都一哄而上来沾沾钦差的喜气,没个三五天,根本别想从城里脱身上路。惹不起躲得起,朝廷的差事怎么也比苏州地方的面子更重要,唐突一回,也是不得已中最好的办法。 “那地方上总得有个说法吧?”张应龙还是有些担心。 “说法?”林腾甲淡淡一笑,并没有回答他。 “老张。”说话的是戚辽。 “戚老弟。”张应龙对戚辽倒是很客气,知道这小子虽然年轻,却是六爷黄大川的心腹,几年来也办过不少漂亮案子,深得上头的器重。 戚辽低声道:“魏大中在江南名望甚高,江南地方不少官员都是他的门生,喝了苏州的接风酒,有些话就不好说了,有些事也不好做了。人情面子,天下最难,大人是不想生出什么枝节来。” 张应龙沉吟片刻,道:“老弟说得有理,我看也别进城了,直接去城北郊外的驿站,然后让苏州派兵保护,再加上咱们的人,便可万无一失。” 戚辽道:“那样也太不给苏州地方面子了。” 话音刚落,就听林腾甲高喝一声“进城”,火红的钦差马队就在城外百姓的惊呼声中飞驰进城。 直到马队过后,目瞪口呆的守城士兵才回过神来,飞也似的跑去向上级报告。 苏州城东,金鸡湖畔,茗园。 “老夫人,二爷,夫人,老爷回来啦,回来啦!” 喊声下,一名三十多岁的家丁心急火燎的冲进林府,“扑通”栽倒,一脚跨在了大门里,一脚挂在了门槛上,下巴磕着门内的青砖,几粒金星冒上眼前。二管家林知足一边招呼人把那家丁扶起,一边用更大的嗓门嚷嚷着:“老爷回来啦,老爷回来啦!” “大呼小叫的干什么,还不把人带进去!”大管家严暮春也来了,很是不满的瞟了林知足一眼——他最看不惯林知足上串下跳毛毛躁躁的样子。要不是有二老爷林绍兴护着,他早就打发此人去外地的商号当差了,就连林知足这俗气十足的名字,也是林绍兴喝醉后起的。 林知足管不了这么多,大老爷衣锦还乡,这可是林府上下一等一的喜事,这等报喜的大功,他可不会让给任何人,于是一把抓住报信的家丁陶五,焦急的问道:“快说,老爷到哪儿了?进城没有?” 家丁陶五被林知足掐着胳膊往前拖,龇牙咧嘴道:“老爷带着押解侵犯的马队没从南门进,现在正向东边来呢!” “大哥回来了,到哪儿了,你们怎么还在这儿磨蹭,还不把门打开去接!”二老爷林绍兴一阵风似的跑了出来,身上穿着一件名贵的苏州织锦。 林家虽然不是什么官宦大族,倒也是苏州小有名气的书香世家,有着不少田产和丝绸作坊,日子也过得颇为富足。林腾甲考中进士入朝为官后,家里的大小事情便都交给了林绍兴来打理。林绍兴比林腾甲足足小了一轮,原因是当年他们的爹在外头当了十年的县令,出去前种下一个,回来后又种了一个。林太老爷是个极为潇洒之人,当官不求当大,县令足矣;居家不求太富,混个小财主足矣;日子不求太明白,喝酒听戏唱曲,跟一群二流骚客写几首不入流的风月小词,便是人生最大的快事。辞官回家的第二年,林太老爷还没来得及见着二儿子降生,就在一次喝酒归来途中掉进河里淹死了,死的时候只有四十二岁。 对于林太老爷的死,林家上下没太觉得悲伤,老太太只说了一句:他这等糊涂性子,就该这等糊涂死法。此后,豁达干练的老夫人马氏便成了当家的,一手管着大小两个儿子,一手把林家操持得井井有条。 当林腾甲以钦差身份南下的消息传到后,林府上下便沸腾了——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啊!只可惜林腾甲公务在身,过苏州而不停,林绍兴便派陶五带着另外两个年轻力壮的家丁一路随行,一有消息便随时回报,好让家里提前做好迎接的准备。 “老夫人,老夫人,陶五回来了,说是老爷已经到府外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环急急忙忙的跑进老夫人马氏屋里,消息传到她们嘴里时,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老夫人正盯着的手里的云鹤八卦葫芦青花瓷瓶出神,只是淡淡一句:“大惊小怪什么……” 那丫环又凑近了些,道:“老夫人,是老爷回来了,就到了!” 老夫人这才把青花瓷瓶放下,道:“昨天还说在吴江,这会儿就到门口了?你是听大管家说的,还是听二管家说的?” 丫环道:“是二管家,陶五也回来了。” 老夫人笑了笑,道:“就知道是林知足。老爷他公务在身,就算到了,也该先进城,岂能押着犯人回家来。你们呀,就是不省事。”说罢,又端起那只精巧的嘉靖云鹤八卦葫芦瓶仔细端详起来。 第二十七章 金鸡(二) 当寇慎带着苏州城里大小衙门的官员赶到城东娄门时,陈文瑞又来了,说是钦差大人带着马队从蔚门进城,现已在城北驿馆安顿下来。 在一旁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官员们闻讯后立刻喊了起来:“这算什么?把我们江苏一大帮子官员丢在路上,自己倒跑去驿馆了?” “听说钦差大人就是苏州人,想必是要学一学三过家门而不入了!” “寇府台,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依我看,一句话——参他!” “对,参他——地方不能怠慢钦差,钦差就能随便怠慢地方了?” “拿了魏大人,倒在苏州摆起谱来了,耍什么架子!” “要不是有人撑腰——” “慎言,慎言啊!”有人小声提醒着。发牢骚可以,可要是乱说话,传到京城那九千岁耳朵里,那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够了!”寇慎一声大喝,那带着陕西腔的官话,倒是把周围一片江南籍贯的官员镇住了。 “陈文瑞!”寇慎不理那些闹哄哄的官员,他只管陈文瑞,也只管得了陈文瑞。 “卑职在!”陈文瑞挺佩服寇慎的,官小担子大,能在这会儿吼上一嗓子的,就比那些只会吃闲饭说闲话的大人们强。喧哗声一停,陈文瑞的脑袋也活泛起来,顿时想到,钦差大人过南门而不入,就说明他不愿去走那些排场,也说明被巡抚毛一鹭否决的从简从秘的方案,其实是可行的。 想到这里,陈文瑞便凑近寇慎身边道:“寇府台,让各衙门的大人们都散了吧,我带人盯着钦差大人,您赶紧带苏州衙门的人准备着,一有消息,我立刻通知大人。” 寇慎一听也觉得有道理,就算找到了钦差,布政司按察司那些官员们也不会给什么好脸色,还不如就地遣散,只苏州衙门和吴县地方负责接待,以免钦差大人再生厌恶。 于是,一众官员各归各司。待他们都散去后,寇慎才派人去向毛一鹭禀报突发情况。 “轰隆隆!”火红的马队风驰电掣般停在了城北驿馆外,小小的驿馆顿时忙碌起来。 姓劳的驿丞一溜小跑迎上前,不厌其烦的送上一通马屁。 “闪一边儿去!”文之炳挥挥手,将马缰丢给一名驿卒,道,“好生伺候着,这可都是御营的马,养坏了,你们十个脑袋都赔不起!”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有人用陕西话大声道:“苏州知府寇慎参见钦差大人!” 林腾甲翻身下马,转过身,打量着他。跟在寇慎身边的,是吴县知县陈文瑞。 戚辽与张应龙相视一眼,均想:这厮来得倒快。 寇慎快步上前,行礼道:“寇慎迎接来迟,失礼之处,还请大人恕罪。” 林腾甲一摆手,道:“礼数都免了吧!我们就住驿馆,让苏州兵备道派一队兵来守住里外,任何人不得骚扰。” “诺。”寇慎躬身领命,正要继续往下说,却见林腾甲已转身离去,四名锦衣卫牢牢挡在了自己身前。 “寇府台,走吧!”陈文瑞碰了碰寇慎的袖子。 寇慎叹了口气,只好作罢。接下来就是巡抚毛一鹭的事了。 “什么?林大人没走南门,从蔚门进了驿馆?”毛一鹭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精心布置的一场大戏在开篇就落了空。 “这个林腾甲,倒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啊!”苏州兵备道张孝“腾”的站了起来,话语中已带上了几分怒意。张孝的本职是江苏按察副使,干了二十年的刑名,后来才兼了苏州兵备道一职,负责苏州一地的防务治安缉捕,既是毛一鹭的死党,也是阉党在江南的得力干将。 “等等,你先等等,先别发火,咱们自己可不能乱了阵脚,”毛一鹭转了两圈,道,“我得去会会这个林腾甲,免得说我们江苏怠慢了钦差。给九千岁修生祠的事,还是得由你出面去办。” “嘿嘿……”张孝笑了两声,道,“毛中丞,我可有言在先啊!第一,兵备道衙门没钱,这修生祠的银子,可得您想办法去弄——不管是巡抚衙门出钱还是苏州地方出钱,有了银子,我才能出人动工。第二,给九千岁修生祠可是大事,这么大的事,我一个小小的兵备道可不敢做主,所以这座生祠,还得由巡抚衙门出面来建。您是封疆大吏,九千岁的看见您,可看不见咱们这些地方小官。” “老奸巨猾!”毛一鹭在心底暗骂一句,偏偏张孝说得又都在理,于是想了想道:“我说老张啊,你可不能把担子都往我一个人身上推。眼下钦差大人来了,钦犯也到了,钦差大人那儿我得去见,去伺候着,还得防着江南东林党人使什么小动作,分身乏术啊!钦差和生祠是两件大事,你我一人一件——钦差我来应付,修生祠你来掌舵。要人,牢里那么多犯人,按察司都是你的人,尽管去提;钱粮砖石木料车船,我让布政司去筹——但只有一条,一定要立即开工,工期决不能超过三个月,尤其不能落在浙江后头!” 张孝道:“就这么说,你先给我弄二十万两银子来,没银子,不开工,这是硬道理。” “二十万两银子?你就是拆了我的巡抚衙门,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毛一鹭大声道,“我先让布政司给你凑十万。记住,砖石木料一定要用好的;至于工钱,不够的先欠着,我想办法再弄。” 张孝斜了他一眼,道:“十万两?我可有言在先,苏州的百姓可不是好糊弄的,到时候出了乱子,你可要自己担着。还有,林腾甲那厮架子大得很,你打算怎么伺候?” “行行,我担着!”毛一鹭话锋一转,眼里闪过一丝暧昧,道,“林腾甲是苏州人,家就在金鸡湖边,前院不通走**,那还不好办?” 张孝也笑了,东金鸡、西木渎,那可是苏州城外最妙的两个去处。 第二十七章 金鸡(三) 春秋末年,中原大地列国争霸,地处东南的吴、越两国也先后崛起。越国战败后,越王勾践为了复国,便巧施“美人计”,把美女西施献给了吴王夫差。吴王夫差为了讨好西施,便大兴土木,在灵逸俊秀的灵岩山顶建造馆娃宫,又在紫石山上修筑姑苏台。三年聚材,五年动土,吴国上下用了八年时间才把这两处宫室建成,从上游各地顺流而下的木材全都汇集到了天平、灵岩、狮山、七子山下,堵塞了河流港渎。 正所谓“千帆林立、木塞于渎”,木渎镇由此得名。汉唐以来,木渎镇还有了“聚宝盆”的美名:一是形胜,群山环抱、水流其间,四周高而中间低,状若银盆;二是地利,木渎镇坐落在苏州城和太湖之间,千百年来舟船不绝、百业兴盛,是连通运河和太湖水道的必经之地,也是苏州重要的赋税来源;三是风水气象,木渎镇山明水秀、名士辈出,明揽姑苏繁华之气,暗藏江南人杰之灵,北宋名臣范仲淹便出生于此,风水之旺,冠绝三吴。 到了明代,木渎镇不但是太湖与苏州之间的贸易枢纽,更成了文人雅士汇集之地。镇上陆续兴建了几十座大大小小的山水名园,清音雅乐缭绕其间,一叶舟、一壶茶、一方砚、一支笔,顾盼之间,尽是风流。 日西斜,石桥下,青苔旁,乌篷两截,悄然而泊。 陈文瑞一身寻常文士打扮,只身来到石桥边,一眼便扫到了乌篷外挂着的那把折扇——那是接头的记号。陈文瑞看了看左右,见无人注意,便摘下折扇,抖了抖身上长衫,小心翼翼的踏上船头,猫身钻进乌篷内。 “陈兄。”乌篷内,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起身相迎。此人名叫颜佩韦,乃是苏州城内的茶商,与陈文瑞相交多年,故而见面不喊大人,反倒以兄弟相称。 “颜兄。”陈文瑞也是一拱手,却见舱内还坐着一个年胡子拉碴的年轻人。 “陈兄,这位是魏大中魏大人的大公子,魏学洢,魏子敬。”颜佩韦开门见山道。 陈文瑞一惊,没想到眼前这位神形憔悴不修边幅的年轻男子便是大名鼎鼎的才子魏学洢,名篇《核舟记》便是出自此人笔下。陈文瑞道:“素闻子敬才名,今日得见,幸甚至哉!” 魏学洢拱手还礼,挤出一丝笑容,道:“陈兄过誉了。小弟这些才情,比起朝中那些颠倒黑白、不辨是非之人,可要差得远了。” 此言一出,陈文瑞便猜到了颜佩韦邀自己前来相见的用意。魏家是江南望族,万顷良田出产丝麻无数,魏家生产的丝麻织物,便要通过苏州的商人们往外去销。颜佩韦虽然是商人,却是为人侠义古道热肠,一来二去便与魏学洢结为好友。而今魏大中蒙难,魏家上下自然要动用一切关系奔走相救,魏学洢找到颜佩韦,很可能就是看中了自己吴县知县的身份,想要在苏州地面展开活动。 “魏大人被捕后,子敬食不甘味、夜不安寝,从嘉善一路尾随到此,只为能见老父一面。”颜佩韦替陈文瑞倒了一盏茶,那是今年新摘的太湖碧螺春。 陈文瑞望着茶盏,却迟迟没有伸手去拿——他知道这杯茶意味着什么。 颜佩韦又道:“我大明朝以孝治天下,而今父别子、子离父,忠臣蒙冤……” “颜兄,子敬,”陈文瑞打断了他,再不去看那盏茶,“非是我不愿帮忙,而是此事根本就不归我管!”接着,就把钦差林腾甲如何过南门而不入,如何拒苏州知府于驿馆之外,锦衣卫如何严密防范之事一一道来。越说到后面,魏学洢的脸色越难看,渐渐没了血色。待陈文瑞说完,颜佩韦长叹一声,他知道陈文瑞不会对他说谎,一个小小的吴县知县,根本无权过问钦差和锦衣卫的事。 接下来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晚风习习,木渎镇上飘来了米饭鱼香,可三人却没有半点食欲。 “颜兄、子敬,魏大人现在被关在城北驿馆,我看很快就会被转移到苏州巡抚衙门,想见一面比登天还难。”陈文瑞也是满心无奈,他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办法帮他们见魏大中一面,只好道,“依我看来,魏大人的罪名尚未坐实,此番进京,未必就是死局,只要查不到脏银,就还有翻案的机会。” 魏学洢的眼中一亮,旋即又暗了下去。他岂不知陈文瑞是在安慰自己——阉党想要一个人死,罗织罪名还不容易?杨涟、左光斗等几位大人都下狱了,不把东林党人穷极治罪,魏忠贤是不会罢休的。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陈兄笑纳。”魏学洢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推到了陈文瑞面前。 陈文瑞一把按住银票,又推了回去,然后抄起茶盏一饮而尽,道:“茶,我喝了;银子,我不能收——子敬若因此而坏了名节,魏大人纵使沉冤得雪,亦再有面目去见乡里门生。告辞。” 片刻后,魏学洢突然起身,追到舱外,朝陈文瑞消失的方向深深一躬。 回到舱中,颜佩韦径直问道:“苏州地方帮不上忙,你打算怎么办?” 魏学洢咬了咬牙,道:“前院不通,那就只好走**,这世只有不敢做的人,没有做不到的事——我在江湖上还有几个过命的朋友,实在不行,就去抢人!” 颜佩韦惊讶的他,万万没想到魏学洢看似文弱,性子却是这等刚烈,遂道:“你可曾想过,就算你救下魏大人,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原本只是魏大人一人获罪,你这么一来,牵连的就是整个魏家!” 魏学洢又道:“我管不了那么多,父亲要是落到魏忠贤那狗贼手里,必死无疑!” “子敬,此事当需从长计议,切不可鲁莽行事!”颜佩韦觉得魏学洢正在向一条最危险的路上慢慢滑落,他必须阻止他。 第二十七章 金鸡(四) “你若怕被我牵连,大可甩手不干!”魏学洢突然提高了声音,一掌击在矮桌上,茶水飞溅。 “子敬,你我相交多年,我颜佩韦几时贪生怕死过!”颜佩韦也是性情中人,为了帮魏学洢,他放下了手头所有的买卖,还把家人送回了黄山老家,几乎做好了生死一搏的准备。 魏学洢冷哼一声,道:“成也好,败也罢,我魏学洢一人承担!”说罢,长袖一甩,出舱而去。 颜佩韦望着矮桌上那一滩茶渍,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金鸡湖畔,风和日丽;茗园内外,喜气洋洋。可林家人闹腾了一个多时辰,府里上上下下几十号人都把脖子伸得老长,依旧没有等到他们的大老爷风光归来。 二老爷林绍兴一把拉过林知足,低声道:“都什么时辰了,怎么人还没到?” 林知足只好拉来陶五问道:“陶五,你不是说老爷已经往金鸡湖来了吗,怎么还不见人?” 陶五急得一头大汗,连连道:“我是见到大老爷的钦差马队往东门来了啊,他们不进城,还能去哪……” “去,再去探!”林知足不耐烦的挥挥手,要是今天大老爷不回来,自己的面子可就丢大了。 “等等,”林绍兴喊住陶五,道,“去,给我备马,我亲自进城。” 陶五如获大赦,一溜烟跑去牵马。 “二老爷,还是我去吧!”林知足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跑腿立功的机会的。 林绍兴道:“你留下,管好家丁奴才们,有什么事问大管家。” 很快,陶五牵了两匹马来到大门前。 林绍兴翻身上马,陶五也上马,两骑绝尘而去。 苏州城内,大小街上店铺林立,河道之上舟船相连,商人士民人头攒动,丝毫没有因为钦差大人的到来而耽搁了自家的买卖。林家绸缎庄就坐落在苏州城中最繁华的东西大街上,前面是闹市,后面是一条小河,既能骑马坐车前往,也能乘船走水路进出货,十分便利。 林绍兴与陶五刚下马,绸缎庄的管事便匆匆迎了出来,在林绍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林绍兴面色一变,吩咐陶五去打探大老爷的消息,又让管事守在外面,没有通传任何人不得进后堂,然后便快步往里走去。 来到林家绸缎庄的正是李实手下的那个胖太监。林家跟苏州织造局关系匪浅,林家出产的上等绸缎,有一半是被织造局直接收购的,剩下的经由绸缎庄销往民间和海外。苏州织造局也乐意跟林家这样的商家做买卖,一来省去了收购生丝、织造锦缎的庞杂工序——他们只需直接收购成品就行;二来太监激起民变的事百余年来屡见不鲜,太监被暴民打死也不在少数,少跟桑农打交道,只管着那些丝绸商人,至于那些得罪人的差事,便让地方衙门去做。 寒暄一番后,胖太监笑道:“这春天呀,就是花银子的时节,你也知道,北边那些个蒙古鞑子一直都不安分,朝廷只能拿东西去喂着,养着,这些奴才们才能老老实实给咱大明守着千里北疆。可眼下关外和西南都要用兵,朝廷拿不出银子,只能拿棉布啊,盐啊,茶叶啊的去赏赐。” 东拉西扯了一通后,胖太监才道:“去年秋天送上去的绸缎,都已经赏赐给嫔妃和各地的王爷们,宫里都说苏州的缎子好,尤其是信王,更是喜欢得不得了。李公公也说了,苏州的缎子,就数林老板家的好。圣上知道信王喜欢,便答应下来,待信王大婚时再赐十万匹。” 林绍兴赶忙送上一通谢恩加马屁,哄得胖太监“花枝招展”,下巴上的肥肉颤个不停。胖太监口中的信王,便是当今大明天启皇帝的亲弟弟朱由检。林绍兴心底飞快的盘算着:朝廷的给蒙古人的赏赐跟林家没多大关系,因为林家财力有限,也不打算成为一方巨商,所以只产量小价高的丝绸,而不做量大利薄的棉布买卖,渠道也是以宫里和海外为主。不过胖太监的话还是让林绍兴留上了神——私下议论天子和藩王毕竟是犯忌之事,胖太监绝不会平白无故的提到信王。 果然,胖太监很快又道:“说话回来,这一来二去,信王也到了大婚的年纪。” 林绍兴的耳朵竖了起来——天子无后,信王又是皇帝唯一活着的弟弟,尽管皇帝还年轻,还有生育皇子的可能,但宫里宫外都知道皇帝身子弱,又酷爱木工,对女色不怎么感兴趣,如若长此以往……林绍兴不敢再想下去,他知道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能想象的,却隐隐约约总觉得胖太监此来是与此有关。 不想胖太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小心翼翼的挪到林绍兴跟前,神秘兮兮道:“林大人衣锦还乡,这是李公公的一点心意。” 林绍兴一脸惶恐,根本不敢去接——太监的东西,不是那么好要的。 见林绍兴不接,胖太监脸色一沉,道:“呦,林老板是摸惯了真金白银,瞧不上这小物件了!” “不不,岂敢,岂敢!”林绍兴连连摆手,有如接过烫手山芋般捧起了木盒。 胖太监笑了,然后站了起来。 林绍兴赶忙起身,手里还颤巍巍的端着木盒。 “李公公的心意带到,咱家也该走了。”胖太监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住,转过身来,道,“宫里的差事,林老板可要多上心。” 林绍兴赶忙收脚,道:“一定,一定。” 胖太监转过身,一只脚跨出门外,又停了下来。 林绍兴一个急停,手中木盒险些跌落。 胖太监眯了他一眼,道:“我听说,林大人有一位千金,芳龄二八,尚未婚配……” “是,是!”林绍兴答应着,再抬头时,胖太监已飘然不见。 林绍兴连忙打开木盒,里面竟是一只四寸高、昂然报晓的金鸡! 刹那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第二十八章 遇刺(一) 来到苏州后,林腾甲就把自己关在了驿馆内,不论来访者是苏州哪一级的官员,一概闭门不见,就连江苏布政使曹长鹤和按察使王启泰也一前一后各吃了一回闭门羹。 回到故乡的林腾甲非但没有感到一丝轻松愉悦,反而像被套上了一副沉重的枷锁。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连同行的两个锦衣卫千户张应龙和文之炳也觉得他的做法莫名其妙——按理说他林腾甲也是宫里派下来的人(朝廷的旨意在当时几乎就是魏忠贤的意思),而江苏从巡抚到地方一直也都唯魏公公马首是瞻,既然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自当和和气气相敬如宾,哪能这般把自个儿关在驿馆里谁都不见?即便不打算过多停留,也该跟地方上见个面、找个招呼才是。 只有戚辽隐约能把握到林腾甲的心思。林腾甲是想做一些事的,他不贪财,不好色,不像大多数官员那样**裸的钻营,也不屑于东林党人那般的惺惺作态,他就像后世那些口口声声对择偶没什么要求实际上却最挑剔的女人一样,打心眼儿里最看重自己的名声。给魏忠贤办事,是为了前程,是大势所趋,当官不怕办错事,就怕站错队;不见江苏官员,则是为了标榜清廉与卓尔不群,是为了向天下清流士人表明一个姿态——自己是迫不得已才给阉党办事,自己在心底是看不起那些趋炎附势之人的。 纵观大明朝的历史,以标新立异以博天下美名,继而求得青史垂名之人并不在少数,直谏者、撞柱者、受廷杖而大骂者,他们或许学富五车,或许忠直无二,但终究逃脱不了一个“名”字的束缚。东林党如是,林腾甲亦是,只不过林腾甲比东林党人更加现实。 戚辽每次打量林腾甲,都觉得他活得很累,可这样的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来到这个时空,没混上封疆大吏,没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反倒成了老百姓口中的阉党爪牙、锦衣卫狗腿子。于是,他看林腾甲的时候,便多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情。 驿馆后院已经被打扫干净,并且不得任何闲人进入。此时的林腾甲已然脱去那身大红的钦差官袍,换上了一身轻便的长衫,信步来到后院,走到关押魏大中的囚车前。 停放囚车的地方离马厩不远,四名锦衣卫在不远处把守着。 “大人!”四人见林腾甲来到,齐刷刷躬身施礼。 林腾甲点点头,道:“去,把车门打开,把人扶下来,我有话说。” 当头的锦衣卫队官面露难色道:“大人,卑职奉命看护人犯,这恐怕不妥……” 林腾甲的眉角一抬,道:“怎么,本官的话你们都不听了?” 那锦衣卫队官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上前打开木门,招呼另外两名同伴把魏大中扶下囚车。 从嘉善到苏州,先是水路后是陆路,在囚车中被关了几天的魏大中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气,全然没有了被捕当日面对数千随行百姓的慷慨气概,俨然就是一名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老囚。 “去,把镣铐都下了!” “大人,这……”四个锦衣卫面面相觑。 “怎么,信不过本官?还是怕魏大中会在本官眼皮子低下逃走?”林腾甲淡淡反问。 “卑职不敢,卑职只是怕……”那锦衣卫队官仍不肯走,看护魏大中是他的职责所在。 “嗯?”林腾甲的眉毛挑了起来,神情之中已有几分不快。 “哗啦啦!”镣铐落地,魏大中只觉浑身一轻,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你们都退下吧!”林腾甲眼中没有半点厌恶之色,神色平静如常。 那队官也是个精明世故之人,一看林腾甲的神色,便招呼三个兄弟一溜烟走了。 马厩后,戚辽正在收拾自己的坐骑,林腾甲一来,他便悄悄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然后在马脖子上轻轻拍了两下,让它别出声,好让他偷听两人的对话。 “魏公。”林腾甲走上前,施礼道。他没有称魏大中魏大人,因为对方已是待罪之身;也没有依士子之礼喊魏先生,而是用了平辈之间的尊称——魏公。 魏大中定了定神,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抬起头,直视林腾甲,道:“待罪之身,不堪大礼。” 林腾甲道:“这几日舟车劳顿,辛苦魏公了。” 魏大中淡淡道:“你们眼里只有一个魏公公,何来魏公……” 林腾甲笑了笑,走到一旁的茅草堆边,弯腰掸了掸,就这么坦坦然往上面一坐,又朝魏大中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坐。 魏大中也是个潇洒痛快之人,而今身为阶下之囚,更没了为官时那诸多顾忌,便大踏步走到草堆前,一屁股坐下,还顺带活动了下手脚筋骨。 “按《大明律》,我身为钦差,是不该私下来见魏公的。” “见都见了,还说这些废话作什么?若事事都按《大明律》办,天下便不会多出那么多冤案!” “是否冤案,朝廷自有公论。” “林大人!”魏大中打断了他,道,“老夫再说一遍,老夫不曾收受杨镐一两银子的贿赂!老夫在这里这样说,到了京城也还是这样说!” 林腾甲有些无语了。南下之前,大学士魏广微曾秘密招见他。魏广微是魏忠贤的老乡,身兼礼部尚书和东阁大学士二职,他们的这次谈话显然是魏忠贤授意,让林腾甲在押送途中与魏大中多多接触,争取魏大中的反水。魏大中既是东林党的核心成员,又是赫赫有名的学问大家,只要能够争取到他,对东林党的打击无疑要比战败之臣王化贞和一介布衣的汪文言强上数倍。 魏大中的忠直耿介林腾甲是知道的,他也知道那些东林党人最引以为傲的,便是那一身不屈权贵、洁身自好的“浩然正气”。他们宁可一头撞死在大殿上,或者被廷杖活活打死,也不会奴颜婢膝去当别人的走狗,更不用说与魏忠贤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太监为伍。 林腾甲望着魏大中,魏大中却不看他,两眼直直盯着天边最后一丝光亮。 第二十八章 遇刺(二) “魏公可知,那汪文言下狱后,可是牵扯到了一大批人。”林腾甲决定改变策略,迂回出击。 魏大中的神情明显有了变化,但仍是一言不发。他曾仔细回想自己被捕的原因,要说受贿,魏家原本就是家财万贯,根本没必要拿杨镐那区区三千两银子,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汪文言在诏狱之中被屈打成招,不得已供出了自己。 “汪文言在北镇抚司诏狱里呆了一年,什么苦都受了,还硬是活了下来,他吊着一口气,就是在等,等外面的人去救他。可惜,一年了,除了身上新的老的伤疤,他什么都没等到。” 魏大中动了动嘴角,思绪万千:当年大破齐楚浙宣各党时,东林党人与汪文言布衣相交,引为知己,汪文言以身犯险,设下重重奇计,搞得齐楚浙宣各党风声鹤唳相互猜忌,最后被东林党一举击破,普天之下,舍东林党其谁?那是何等壮怀激烈的岁月!转眼几年过去了,当年意气风发的东林士子都成了朝中大员,彼此之间少了几分慷慨激昂,多了几分顾虑重重,以至于汪文言入狱后,尽管知道魏忠贤是要拿他当突破口向东林党发起反击,可东林党的大人们一个都不敢站出来为他说话,就连魏大中也是明哲保身,唯恐祸及自家。 而今汪文言被迫招供,魏忠贤手里就有了将东林党人一个个拿下治罪的人证——至于物证,弄些银子对魏忠贤来说更不是问题。是要继续做个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东林君子,还是为自己的前途和家人的安危多考虑些?魏大中也在犹豫。 林腾甲没有打断他,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然足够。 就在这时,屋顶上突然闪过一道黑影,紧接着便是两道白光! “有刺客!”戚辽猛一个激灵,大喝一声,拔刀在手,从马厩后扑了出去。 “过分,太过分了!”王启泰拖着曹长鹤来到巡抚衙门,对着毛一鹭就是一通牢骚。 “老曹,你怎么看?”毛一鹭也没想到林腾甲会来这一手——按理说你虽为钦差,但现在你的人都在江苏境内,吃住安全还得靠地方,不该摆出一副黑脸包公的脸色把上上下下都给得罪了。 曹长鹤在三人中年岁最长,资历也最深,在江苏地面当了二十多年的官,从太仓知县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终于在六十岁那年当上了布政使。曹长鹤想了想道:“林腾甲家在苏州,他这么做,是为了避嫌。” “避嫌?避嫌就要把江苏一省的官员都得罪了?路过镇江时也没见他这样啊!”王启泰是个火爆性子,干了一辈子的刀笔吏,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等惺惺作态之人。 曹长鹤道:“林大人现在是魏公公面前的红人,摆些架子也是应当的。” 王启泰道:“老曹,你怎么就没一点脾气?你是布政使,钱粮车船都在你手上,照我看,你下个文书给苏州知府和吴县知县,让他们不许给驿馆一粒米、一匹马——他林大人不是清廉无二吗,那行,江苏养不起他,趁早滚蛋,该上哪上哪去!” “回头要是有人参咱们一个怠慢钦差,接待不周之过呢?”曹长鹤淡淡反问。 “不是咱们不接待,是他不要!”王启泰嚷了起来。 “够了!”毛一鹭挥手打断了他们,道,“林大人那里我来应付。至于驿馆,粮草不能断,车马也得供着,咱可不能给人口实。现在最紧要的是修生祠的事。老曹,你先拿十万两给兵备道,老张好组织人手;至于砖瓦木料,有现成的就用现成的,没现成的就去太湖上游砍,半个月之内一定要置办齐了。” 曹长鹤点点头,只要有人有料,两个月盖一座祠堂,还是来得及的。 就在这时,一名书吏匆匆而来,喘着气道:“三位大人,出,出事了!” “慌什么慌,大惊小怪的!”正在火头上的王启泰劈头就是一声大吼。 “刺,刺,刺客,有刺客!”那书吏被王启泰吼了一声,更加结巴了。 王启泰一把抓过他的衣襟,大声道:“刺客,什么刺客?说!” 那书吏这才把钦差大人在驿馆遇刺受伤的事儿简单一说。 听完后,毛一鹭的脸色“唰”一下就白了。先是过南门而不入,接着将江苏大小官员拒之门外,现在又是遇刺——这林腾甲怎么就没消停的时候,成天给他这个巡抚找麻烦……钦差遇刺,这事儿一旦捅上去,自己的乌纱帽定然不保。 王启泰先是暗骂一声“活该”,然后大喊起来:“光天化日之下,苏州衙门、吴县,还有兵备道都是干什么吃的!去,告诉张孝和寇慎,关闭六门,全城戒严,挨家挨户的给我搜,找不到刺客,老子跟他们一起掉脑袋!” “毛中丞,王大人,”三人之中,唯有曹长鹤镇定如常,“事关重大,我等切不可自乱阵脚啊!” 毛一鹭也是见过大场面之人,曹长鹤一提醒,他便冷静下来,道:“对对,不能自乱阵脚。老王,我看你那法子不行。钦差遇刺,多大的事儿,千万不能张扬,要是张扬出去,你我的乌纱帽就难保了!” 王启泰松手放开那书吏,道:“那你说,怎么办?” 毛一鹭看了曹长鹤一眼,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曹长鹤道:“我看,咱们还得兵分三路走。” “你,退下!”毛一鹭喝退书吏,着急道,“老曹,快说!” 那书吏一溜烟跑了,却不敢走远,等在屋外听不到他们谈话的地方候着。 曹长鹤道:“我看刺客不是冲着林大人去,而是为了魏大中,所以人犯万万不能放在驿馆了,得立刻押到咱们的地方来,还得派重兵把守。至于是臬司衙门还是巡抚衙门,毛中丞看着办。刺客要抓,但不能大张旗鼓的抓,事情搞大了不好,这个分寸要王大人来把。” 第二十八章 遇刺(三) 毛一鹭点头道:“我看还是关到巡抚衙门稳妥,不能再出岔子了。” 曹长鹤继续道:“几件事得一起办——由中丞出面请钦差大人把人犯放到巡抚衙门看护;王大人负责暗中追查刺客;张大人负责全城的治安和巡戒;生祠还是由我来办。至于苏州和吴县地方,当责令他们不许泄露半个字。” “我看行!”王启泰道,“还是老曹顾虑周全!” 毛一鹭整理了下思路,又把那书吏喊了进来,一番吩咐之后,又道:“告诉寇慎,让他立刻派人去把苏州远近最好的大夫统统找来,越快越好!” 书吏跑出去了,王启泰也心急火燎的走了。曹长鹤刚要走,毛一鹭便喊住了他。 “老曹,我看这事没这么简单。”毛一鹭嘴角露出一丝阴狠,“我看是东林党人想要抢人!还有,钦差大人受伤,势必耽搁行程,我们对上头也要有个说法。” 曹长鹤心下一震,嘴上却道:“中丞大人顾虑的是。对上,我们可以说,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林大人旅途劳顿,加之偶感伤寒,一病不起……” “也只能如此了,”毛一鹭摇头道,“老曹,你身上的担子最重啊,只要把生祠建好了,魏公公一高兴,那便比什么都好。” “我晓得,”曹长鹤道,“不妨请林大人回家养伤……” 毛一鹭眼中一亮,大步流星而去。 林腾甲受伤了,跨上被扫了一刀,虽是皮外伤,却已不能下地走路。 刺客有两人,一人被戚辽拖住,另一人则径直扑上去要救魏大中。然而固执的魏大中拒绝了刺客的营救——如果他走了,那就是畏罪潜逃,他不相信自己一把老骨头能逃脱官府的缉捕,更不愿魏氏族人受到牵连。刺客见魏大中不为所动,便要上前将他拖走。就在这时,林腾甲挺身而出,毅然挡在了魏大中身前——他决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犯人被劫走。正如大明朝历代忠臣国士一样,他觉得只有用鲜血,才能昭示自己的奋不顾身与尽忠职守。 当刺客冰冷的刀锋划过他跨上时,林腾甲笑了,有了这一刀,他便没有了责任,至于名声,他只需躺在病榻上等候便可。 戚辽也受伤了,脸上被轻轻划了一记,但他的刀却在对手的肩膀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两个刺客逃走了,抢在闻讯而来的锦衣卫合围之前。 驿馆戒严了。林腾甲被抬到了屋里,很快,大夫来了,被放进屋内,替林腾甲止血包扎。随后,苏州知府寇慎赶来了,却被常寿挡在屋外。不久,兵备道张孝也来了,还带来了一队全副披挂的士兵。毛一鹭最后才到,也是唯一被允许去见林腾甲的一个。 屋外,张应龙和文之炳狠狠瞪着张孝和寇慎,若非不许惊扰钦差,他们早就破口大骂了。寇慎低着头,钦差大人在苏州地面上遇刺,怎么说自己这个知府也脱不了干系。兵备道张孝却是怒目回视,丝毫不惧那些锦衣卫。戚辽则站在两拨人之间,唯恐双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脸上仍挂着那一抹淡淡的血迹。他觉得策划行刺之人很没脑子,在大白天动手,非但劫不走人,还会打草惊蛇。 毛一鹭进去后不久,大夫和常寿便退了出来,因此没有人知道他们聊了什么。 半个时辰后,毛一鹭出来了,叮嘱大夫好好照看林腾甲,然后带着张孝和寇慎走了。 很快,张应龙和文之炳便奉命将魏大中押去了巡抚衙门,而钦差遇刺的消息则被严密封锁起来。 林腾甲终于回家了,不过没有像林家人想象的那样骑着高头大马、身披大红官服风光归来,而是在一个夜里被一队身着黑衣的锦衣卫护送回府。为了防止刺杀事件再次发生,林府内外重重布防:常寿贴身护卫林腾甲,他手下的几个亲兵则带着林家的家丁负责把守茗园内;锦衣卫和苏州兵备道的人则像幽灵一样散布到了金鸡湖周围,给这方静谧辽阔的水域添上了几分肃杀与不测。至于戚辽,由于他既是锦衣卫安插在江南的“特派员”,又曾与林腾甲一同去过朝鲜,还在刺客手中救下林腾甲一命,自然而然成了林家的座上宾,也成了林家与苏州各级衙门联络的特使。 林腾甲的妻子刘氏是个体弱多病的女子,对她而言,丈夫便是生命的全部——林腾甲不纳妾,不蓄妓,二十年来夫妻相敬如宾,他们唯一的寄托,便是十八岁的女儿林蕤儿。 林蕤儿扶着母亲,静静的站在父亲床边。自她懂事的那天起,母亲便对她倾注了全部心血,要把她培养成知书达理、贤良温顺的大家闺秀。林蕤儿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和母亲的教诲,尽管算不上出类拔萃的漂亮,却已是诗文书画样样精通,俨然一方才女。 妻女在侧,林腾甲心中有了几许温暖。他有两个遗憾,一是没能生一个儿子,给林家延续香火,二是迄今没能给女儿物色一个合适的丈夫。林腾甲曾找人给女儿相面,那道士只瞥了林蕤儿一眼,便说了两条:其一,此女身材太高,与寻常男子站在一起,便成泰山压顶之势;其二,此女颧骨内削,双眼犀细,浮于上而劳于下。有此两条,婚配便是难上加难。林腾甲自然不能把这番话对妻女明说,只当是女儿才情并茂、眼界甚高,女儿家读书一多,婚事便成了麻烦事。 刘氏和林蕤儿告退后,林绍兴便来到林腾甲房中。兄弟俩嘘寒问暖一番后,林绍兴才神秘兮兮的从怀里掏出那只精致的木盒,摆到了林腾甲面前。 “这是织造局李实李公公派人送来的。”林绍兴低声道,始终没有去看林腾甲的眼睛。 林腾甲拿起木盒,放在手里掂了掂,只觉沉甸甸的很有些分量,既不问里头是什么,也不打开看,只道:“织造局为什么要送东西给你?” 第二十八章 遇刺(四) “不是给我,是给大哥的礼物。”林绍兴连忙澄清。从小到大,他一直很害怕这个哥哥,不论是读书还是为人,林腾甲始终是他的榜样,也是林家的顶梁柱。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更不能收了。”林腾甲将木盒往床边一搁,道,“我不在的时候,林家上上下下都要靠你打理。我知道这些年你辛苦了,但我还是要多说一句,跟官府走得太近,尤其是宫里的人,不是什么好事,切不可引火上身。” 林绍兴点点头,道:“其实,我觉着李公公也不光是为了跟我们家套近乎那么简单。苏州城里比我们财大气粗的商人多得是,他也范不着讨好我们;何况我们林家一直在苏州,他要讨好,平日里有得是机会,何必赶在这时候?” “你是说织造局别有所图?” “你先打开看看吧。” 林腾甲再次拿起木盒,轻轻打开,顿时呆住了——那只小巧夺目的纯金雄鸡,竟是这般的栩栩如生。 “是李公公亲自来的?”林腾甲开始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了。 “不,他派了一个胖公公来。” “几时来的?” “就是大哥到苏州的当天。” “他还说什么了没有?” “他说——”林绍兴开始回忆当天的谈话,将他与胖太监见面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复述了一遍。 林腾甲静静听完,一颗心“噗噗”直跳。 “大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林绍兴不失时机的提醒着他。如果胖太监带来的消息属实,如果有了宫里头的“运作”,这件事成功的可能性无疑会大大增加! 林腾甲突然抬起头,盯着林绍兴道:“这件事你跟旁人提起过没有?” 林绍兴道:“这么大事,我怎么敢随便乱说,只等见了大哥再商量。” 林腾甲在跨上轻轻挠了几下——上了药后,伤口周围一阵阵发痒,很是难受。 林绍兴见状,忙道:“大哥,可不能乱挠,那是伤口在收口,过几天结了疤就不痒了。” 林腾甲挪了挪身子,伸手取出那只金鸡,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着:金鸡虽小,背后的暗示却是巨大的;金鸡虽好,但是想要一飞冲天,代价也是巨大的。而这个代价,是林腾甲最看重,也是最不愿付出的。他既要利用阉党给自己的仕途铺路,又不愿与之走得太近,落下“同流合污”的骂名;能够成为皇亲国戚当然是好事,但如果表现得太过热切,就等于送给对方利用自己的机会。他不愿背上人情包袱,更不愿被人牵着鼻子走。事是好事,但时机未到,所以他只能选择按兵不动。 林腾甲将金鸡放回盒中,把盖子轻轻盖上,抬头对林绍兴道:“明天一早,你去一趟织造局,把东西还给人家。李公公要是问起来,你什么都不用说,就说是我让你去的,去了立刻就回来,一刻都不要多呆。” “大哥,这……”林绍兴有些茫然了。天上掉金鸡的美事,他居然不要,还要把东西送回去…… 林腾甲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以为织造局的东西是这么好拿的?这金鸡不过是投石问路,是饵,你要是吃了,后面的麻烦就会一个接着一个。我现在是钦差,有皇命在身,决不能再出什么乱子,尤其是家里!” “大哥,人李公公也是一番美意……”林绍兴怎么想都不觉得李实送只金鸡是包藏了什么祸心。 林腾甲也没有多解释,只是说:“至于那个消息,你就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许提,最好把它忘掉!” 林绍兴无奈的点了点头,大哥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决定了的事,就不会再改变。 林绍兴揣着木盒走了,林腾甲却久久不能平静——他岂不知这是天赐良机,他岂不知这对林家意味着什么?可他知道,越是大事,就越要沉住气,决不能在八字还没一撇时便洋洋得意。退还金鸡,不过是一次试探,他要看看织造局的反应;送金鸡,何尝不是一次试探? 次日午后,织造局。 “什么,林大人把东西送回来了?”李实躺在软榻上,手里拿了一把不知是哪位名家题字的折扇,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把五个歪歪扭扭的脚趾翘得老高。 “是,送回来了。”胖太监战战兢兢的站在一旁,额头细珠密布。 “笨蛋,三爷爷是问你,他说什么了没有?”小脑袋太监在一侧狐假虎威。 “没,没说什么,人放下东西就走了。”胖太监如实回答。午前林绍兴来得突然,走得更匆忙,都没给胖太监问话的机会,放下东西抬脚就跑。 “架子倒是不小啊……”李实嘴里哼着小曲,一脸的不在乎。 “他不给三爷爷面子,就是不给九千岁面子,姓林的也太不识抬举了!”大脑袋太监在另一侧煽风点火。 胖太监“扑通”一声跪倒了。 李实伸了个懒腰,道:“不就是只金鸡嘛,没什么大不了的,起来吧!” 胖太监这才跌跌撞撞的爬了起来,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低头哈腰的站到一边。 李实道:“东西退回来了,可它还是林大人的,只不过寄存在咱们这儿。林大人什么时候想通了,想明白了,自然会来取。对了,查到是什么人胆敢在苏州地面行刺钦差吗?” “回三爷爷,”大脑袋太监道,“刺客至今没抓到,不过苏州兵备道和苏州衙门一直在严查,那两个刺客受了伤,走不了多远,一定还在城里。” “有人要升官,有人要发财;有人要名声,有人要劫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又挡得了谁呢?”李实嘟囔了几句,又唱了起来:“立封他做个关内侯。那一日好不气象!休道汉高皇,便是那两班文武,见著皆呼万岁。一言掷地,万岁喧天……” 第二十九章 密会(一) 钦差受伤,押送魏大中回京一事便耽搁下来,三道奏折先后发往京城:第一道是江苏巡抚衙门发出的,恳请朝廷允许林腾甲留在苏州,理由自然不会是遇刺,而是染病抱恙,需要调养;第二道是林腾甲的请罪折,说自己身体不适,无法押送犯人回京,请朝廷降罪——至于怎么个不适法,林腾甲没说,谁又会去惩治一个为朝廷劳心劳力而病倒的大臣呢?第三道是锦衣卫的密折——当张应龙和文之炳询问戚辽这封奏折该如何写时,戚辽只说了四个字:如实上报。 张应龙拿着笔,犹豫了:“戚兄弟,折子一上,咱们几个可算是把毛中丞和林大人都卖了啊……” 文之炳一脸的茫然,看看张应龙,又看看戚辽。 “咱们当谁的差?”戚辽淡淡反问。 “自然是当朝廷的差。”张应龙脱口而出。 “朝廷里那么多部堂衙门,内阁、司礼监、六部九卿,咱们吃谁家的俸禄?” “那还用问,自然是吃宫里的俸禄。”文之炳抢着回答。 “那是得罪地方干系大呢,还是得罪宫里干系大?”戚辽继续发问。 张应龙和文之炳相视一眼,似有所悟。 戚辽压低声音,道:“咱们可不比那些地方官,天高皇帝远;咱们若是隐瞒不报,上头要追查起来,谁来担这个责任?是老张你?我?还是老文?” “咱们可都脱不了干系。”张应龙说了句大实话。 戚辽点点头,他并不是要拆毛一鹭和林腾甲的台,他也知道毛一鹭为了口径一致塞了不少银子给张应龙和文之炳——当然,这些银子当中也有他的份。拿银子的事自然不能说破,大家彼此心照不宣,但为了消除张应龙和文之炳的疑虑,戚辽还是语重心长道:“只要魏公公在一天,朝廷便不会追究毛中丞和林大人的责任。” “这是为何?”张应龙瞪大了眼睛。文之炳也是一样的表情。 戚辽喝了口水,道:“原因很简单:其一,毛中丞是什么人?是魏公公的干儿子,是朝廷在江南的顶梁柱,不论是赋税钱粮还是对付东林党,都得仰仗毛中丞之力。林大人是什么人?那可是魏公公眼里的红人——五年前出使朝鲜,林大人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而今林大人奉旨南下,又顺顺利利便抓了魏大中。正所谓用人之长,容人之过,如果因为区区一次行刺便处分他们,岂不寒了天下士人心?其二,毛中丞的做法并没有错,事情闹大了,只会横生枝节,让那些交游广阔的东林党人觉得有机可乘,所以封锁消息是最好的办法。再说林大人也受了伤,单是那份临危不退的胆气便十分难得。其三,林大人是苏州人,借着‘养病’让林大人回家省亲,圆了林大人多年来的思乡之情,不也是魏公公的恩典嘛!” 文之炳怔怔的望着戚辽,想不明白同样一颗脑袋,为何戚辽就能想到那么多。 张应龙细细咀嚼着戚辽的话,越想越觉得言之有理。 “那就如实上报吧!”张应龙叹了口气,利害干系摆在面前,也只好出卖毛一鹭一回了。 十天后,朝廷的回文下来了,只说了两条:让江苏地方严加看管魏大中,让林腾甲好好养病。至于锦衣卫,一个字都没提;既然没提,那便是一切照旧。拿了毛一鹭银子又在背后卖了他的张应龙和文之炳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便心安理得的带着钦差队伍在苏州驻扎下来。 五月的江南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将古老的苏州城笼罩在了一片烟水朦胧中。 戚辽出生在江南,尤爱那轻风中摇曳着的蒙蒙雨丝。这样的雨,是不用打伞的。如果说关外辽东的风雪天气给人带来的是肃杀凛冽之气,那么此时此刻,行走在苏州城中的小河边,看着雨水在河中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任由雨丝轻轻落在面上那道已经愈合了小伤口上,带来些许清凉,涤去满身的尘埃与倦怠,剩下的便只是那一份久违了的舒心和惬意。 “哗啦!”一条乌篷船在戚辽身边划过。他没注意到船,船上的人却注意到了他。 魏学洢一眼就认出了戚辽——那个跟在林腾甲身边,押送父亲魏大中一路北上的锦衣卫头目! 为了挡雨,船上的乌篷前后合拢,形成了一个密封的船舱。错身而过时,魏学洢发现戚辽没有带兵器,于是便抓住了身旁的长剑——琴箫为品,书剑天下,当时的不少读书人,都是以文侠自居的。然而动手的念头转瞬即逝,一想到刺客,也就是他的一位江湖朋友肩膀上的恐怖伤痕,魏学洢便打消了念头。戚辽的一刀,招数就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记劈砍,但却凝聚了几进几出与后金军搏杀的威猛与气势,一刀下去,伤筋动骨,几乎废了人整条胳膊。 小船穿过一座石桥,沿着苏州城内纵横交错的水道向东而行,跟在一串船只后,从东南的水门悄然离开了苏州城,然后继续向东,直奔金鸡湖。 “哒哒哒!”一辆马车从戚辽身后来,在他侧前方停在,打断了他的思绪,也挡住了他的去路。 戚辽抬起头,眼前的这辆马车毫不起眼,车夫头戴一顶斗笠,也不像是有功夫的人。 “戚千总。”车帘被揭开了,里头探出一颗圆滚滚的脑袋,竟是那李实手下的胖太监。 戚辽一怔,能喊出他在东江军中职务的人,苏州城里没有几个,再加上声音、长相,出现的时机和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已猜到了来者的身份。 “上车吧。”车帘落下,车门开了。 戚辽一摸腰间的匕首,猫身钻进马车。 “戚千总,在下苏州织造局当差。”胖太监自亮身份。 戚辽一拱手,道:“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胖太监满脸堆笑道:“李二,一二三四的二。” 戚辽道:“不知公公有何见教?” 第二十九章 密会(二) 胖太监道:“我哪敢有什么见教啊,戚千总是沙场上过来的人,又是九千岁和许大人手下的红人,来到苏州,忙着办差也没来得及走动,是咱家失礼了哇!话说镇抚司和司礼监和当得都是宫里的差,这织造局又归司礼监管,算来算去,咱们还都是一家人。一家人自然要多亲近,喔呵呵呵呵……” 戚辽感觉到马车在掉头,至于会去哪里,他不知道,反正织造局的太监也不会害他,于是挤出一脸会心的笑容,紧跟着送上一通马屁,哄得胖太监面若菊花,一身肥肉乱颤不止。 三吴韵律,氤氲河上,小船在细雨中靠岸。魏学洢第一个走出船舱,一下跨到岸上。这是一处水边的庄园,庄园坐落在金鸡湖畔,前面是楼阁,后面是花园和池塘,从池塘到金鸡湖中间是一道蜿蜒漫长的水道。走上岸,向身后远眺,远近是一大片鲜嫩的绿色——含苞待放的荷花在雨水的沐浴下透出晶莹的光泽,还有几只青蛙跳跃其间,雨香、叶香、花香、水香,沁人心脾。 魏学洢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可每次坐船前来,都有如坠仙境之感。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查,他不得已找到了自己的一位红颜知己,暂时栖身于这处偏远的宅院。 不一会儿,前方院墙后便转出一名老妇。老妇快步走上前,对魏学洢道:“魏公子,都安排好了,请随我来吧!” 魏学洢一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要给船工。船工摇摇头,示意不要,便操着小船离岸而去。 老妇道:“用不着给银子,他是自己人,不会说出去的,魏公子只管放心。” 于是,老妇领路,魏学洢紧随其后,悄无声息的走进庄园内。七拐八拐之后,两人便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外。那老妇推开院门,将魏学洢领到另一处房间外。 魏学洢低声道:“你家小姐呢,如何不见?” 老妇道:“小姐暂时难以抽身,公子进去吧,小姐有空时自会来看望公子。” 魏学洢一怔,说了声谢,便推门而入。 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着,马蹄落下时已不再发出清脆的“哒哒”声,这说明马车已经驶出了苏州城,正在城外疾驰。戚辽闭上眼睛,旅途中正是蓄养精力的最好时间。 “哒哒哒!”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子再次发出踏在青石地板上那清脆的响声。 马车停了,戚辽睁开眼。 胖太监刘二正笑吟吟的说:“戚千总,我们到了。”说完,扭动庞大的身躯,替戚辽撩起了车门帘。 戚辽跃下马车,车外清新的客气和阵阵扑来的花香让他精神一振。 胖太监也走下马车,朝不远处庄园石门上方一指,道:“映荷轩。戚千总,请。” “映荷轩……”走过石门时,戚辽心想,这年头,连太监也学会附庸风雅了。 胖太监领着戚辽轻车熟路的走进庄园,很快就来到一座精致的小楼前。小楼之上,隐约有歌声传来,如幻似真。戚辽止步问道:“敢问公公,这是何地?” 胖太监笑了笑道:“咱家就只能送到这里了,还请戚千总自行上楼。”说完,一扭身子便走了,落下一地的肉香。 鸿门宴?白门楼?白虎堂?戚辽推门而入,大堂之中却不见一人。 身后的门悄无声息的关上了,耳旁的靡靡之音却愈加清晰了。戚辽环视四下,注意到曲乐之声乃是自上而来,便转身踏上楼梯,向楼上走去。 “……雨过炊烟一缕斜。提壶叫,面谷喳。行看几日免排衙。休头踏,省喧哗,怕惊他林外野人家……” 一上二楼,戚辽便被那如莺歌般婉转悦耳的歌声吸引了。凭着从后世粗浅的戏曲常识,他知道这是昆曲,六百年前明末地地道道的昆山腔,而当时,正是昆曲刚刚兴起,在江南开始流行的时候。戚辽有些动容了,尽管他并不清楚伶人口中唱得什么,可他却独爱那悠长情深的调子。 “你看山也清,人在山**上行。春云处处生。正是官也清,吏也清,村民无事到公庭。” 屋子里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非是女伶,却依旧如歌如吟,令人闻之喜悦。 “有客来也……”女伶唱道。 “客在何处?”那个声音道。 “在天,在地,在云,在山水之间也!”女伶答道。 戚辽顿时明白自己要见的是谁了——苏州城中,爱昆曲如痴如醉,又在织造局当差者,唯大太监李实一人! 戏台前,李实把盏独坐;戏台上,青衣水袖翻飞。 一个人,一出戏,一杯茶,一背影,三分寂寥,七分陶醉。孟子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但乐与乐又大不相同,若论京剧,那自然要满堂喝彩,而这昆曲,却是三五好友足矣,即便独赏,亦是别有一番风味。 戚辽不想坏了气氛,于是既不行礼,也不拜见,而是走到戏台前,像个观众般在李实身旁坐下,还替自己倒了杯茶,饶有兴致的望向台上。 “没想到戚老弟从关外来,也好这水墨云腔。”李实的嗓子很好,温润清亮,却又不失绵长底气。 “我与毛文龙毛军门乃是同乡。”戚辽喝了口茶,道。 李实一怔,旋即道:“那与毛一鹭毛中丞也是半个老乡了。毛中丞是淳安人。” 戚辽道:“淳安有三清,不知公公可曾听过?” “哦?”李实来了兴致。 “山青,水清,海青天最清。” 李实沉默了。山青,是说淳安青山环抱;水清,是说新安江的水清;至于海青天,自然就是指嘉靖晚年在淳安当了几年县令的海瑞海罡锋。李实前脚抬出毛一鹭套近乎,戚辽后脚便提海瑞,两厢一比,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戚辽这一顶,也让两人之间的谈话陷入了短暂的冷场。 第二十九章 密会(三) 魏学洢一走进屋里,便“扑通”一声跪倒,朝屋内两人重重的叩了一个响头。 此时坐在屋里的,一个是江苏布政使曹长鹤,另一个是东林党名士周顺昌。周顺昌是父亲的至交,魏学洢是知道的;而曹长鹤,他虽然见过一次,却不太清楚他与父亲的关系,可既然他与周顺昌一起现身来见自己,那想必也是父亲的密友,是信得过的人。更重要的是,曹长鹤是现任江苏布政使,是手握实权的方面大员,有他在,魏学洢便看到了希望。 周顺昌见魏学洢来到,连忙起身上前,将他拉了起来,道:“贤侄受苦了。” 魏学洢哽咽道:“侄儿不苦,苦得是父亲,还望周叔叔与曹大人救救父亲!” 周顺昌道:“奸佞当朝,阉祸横行,魏兄蒙冤不白,我周顺昌自当竭尽所能,还魏兄一个清白!” 魏学洢感激的望着他,周顺昌在士人当中的名望他是知道的,只要周顺昌愿意站出来为父亲奔走说话,联络东林党人一同鸣冤,父亲就有翻案的机会。 可就在此时,曹长鹤突然问道:“行刺钦差大人的那两个人,是你派去的吧?”曹长鹤的话,有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让魏学洢目瞪口呆,当周顺昌匪夷所思。 “非常时,行非常事!”魏学洢给自己的行动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糊涂!”曹长鹤道,“你这是打草惊蛇,欲速则不达!” “曹公……”周起元望向曹长鹤,觉得他的话说得重了。 曹长鹤一改在衙门里谨言慎行的形象,像一个恨铁不成钢的长者,劈头盖脑喝道:“魏学洢,我问你,你父亲是怎么教你做人的?你父亲一辈子坦坦荡荡,行得正、站得直,光明磊落,几时做过你这等鸡鸣狗盗之事?知道他为什么不走吗?他那是在护着你!他要是跟刺客走了,朝廷追查起来,你怎么办?魏家老小上百口人怎么办?君子不行宵小之事,庙堂不论江湖之义——你是尽到孝道了,可你父亲怎么办,你魏家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名声怎么办?魏学洢啊魏学洢,枉你才高八斗、文章风流,竟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你父亲是用一人的性命,来换魏家老小平安!” “扑通!”魏学洢再次跪倒,如鲠在喉,曹长鹤的话有如醍醐灌顶,让他羞愧万分。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半点后悔。大明朝二百多年来,上到皇帝大臣,下到文人士子,最为根深蒂固的一点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面对外敌,从不妥协;面对皇帝,据理力争;面对正义,拼死相争。因此,在魏学洢看来,行刺一事虽然不妥,却是他唯一也是必然的选择。只有这样,才能让天下人看到他的拳拳孝心,才能让阉党领教东林党人的慷慨气概。 周顺昌见气氛有些僵,连忙打圆场道:“曹公,子敬已然知错。事已至此,我们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曹长鹤叹了口气道:“子敬不宜再露面了。眼下按察司和苏州、吴县各级衙门都在秘密追查刺客的行踪,你们还是先在这里躲一阵。” 魏学洢猛抬起头,道:“那我是不是见不到父亲了?” 曹长鹤不语。 周顺昌道:“钦差大人在家养伤,你父亲暂时不会被押送京城,所以不是没有机会。” 魏学洢道:“请曹大人和周叔叔务必让我和父亲见上一面!” “巡抚衙门戒备森严,没有毛中丞的手谕,谁都不能见你父亲。”曹长鹤说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 “曹大人,你是布政使,江苏上下除了毛一鹭都要听你的……”魏学洢不依不饶道。 “我是布政使,不是按察使,即便是按察使,也不能随便见你父亲!” 魏学洢双拳紧握,用牙死死咬着下嘴唇,一抹鲜血映在齿间。 周顺昌又道:“子敬啊,曹公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把你父亲从驿馆挪到巡抚衙门,让钦差林大人回家养伤,就是曹公的主意。” 魏学洢抬起头,不解的望着他们。 周顺昌解释道:“你父亲要是一直被关在驿馆,里里外外都是锦衣卫的人,那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现在他被关在巡抚衙门,锦衣卫还要分出一大半人手去保护钦差,巡抚衙门好歹那还是自己的地方——这几颗棋子一挪,事情便会有转机。” 魏学洢扭过身子,朝曹长鹤又叩了个头。 “起来吧,这儿没有外人。”曹长鹤的声音放缓了,神色也温和了些。 魏学洢起身站在一边,恭恭敬敬的不敢漏掉他们任何一个字。 周顺昌道:“把你们安顿在凤离姑娘这儿,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此地远离苏州城,又是风月之地,每一处院落都有后台,寻常官吏根本不敢进来搜查。至于你父亲那里,曹公会安排我私下去见他一次。有曹公在,你父亲虽然被囚,却不至于被用刑,这点你放心好了。” 魏学洢点点头,道:“还请周叔叔代我问候父亲,就说,就说,就说母亲很想他,弟弟也很想他……” 周顺昌道:“我会把话带到的。好了,你先下去歇着吧,有什么消息我会来告诉你的。这几天千万不要到处走动,映荷轩虽然隐秘,但进进出出的都是紧要人等,切不可走漏了行踪。” 魏学洢走了,周顺昌的心却没有放下,他还有另一件事要向曹长鹤“讨教”。 曲缭绕,舞不绝,一折唱罢,那女伶便袅袅娜娜转入后台去了。李实带头鼓起掌来,清脆的掌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戏台前,分外刺耳。 “戚老弟。” “在。” “你可知,方才唱得是哪一出?” 对昆曲,戚辽只是略知一二,但从方才的唱词之中,他已猜出戏名,于是道:“柳下寻梅去,知是芳踪来;一曲还魂记,情衷诉别离……” 第二十九章 密会(四) “好一个柳下寻梅去,知是芳踪来,没想到戚老弟也是个知音人。”李实眼中一亮,顿时对他刮目相看。 戚辽知道装比的时候到了,于是道:“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前世恍然一梦,今生飘渺难求,又有几人能够参悟……” 李实眼中光彩更甚,抬起头,盯着天花板上的云山纹路,细细品味着戚辽的几句话。 戚辽好整以暇的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当你抛出一句自以为非常经典的话后,是无需解释的,要给人以品读回味的时间;你的沉默,是超然的最好注解,此时无声胜有声,便是装比的最高境界。 良久,良久,李实都沉浸在柳下寻梅、人生如戏的意境中。 此时,戏台一侧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戚辽鼻尖一动,嗅到了一抹淡淡的荷叶清香,尽管没有抬头,却已知来者是一位年轻女子。 李实沉醉,戚辽闭目,那女子亦是一句话不说,静静的站在两人跟前,香风如丝。 “啊,凤儿……”李实终于醒了过来,眼中神采更甚。 “凤儿见过三叔。”那声,那款,那韵,已让戚辽心神微漾,抬眼望去,但见那红妆卸去,伶人眼前。 “她啊,是我收的侄女儿,凤离。”李实替他们介绍着,“凤儿啊,这位便是我跟你提过的,关外东江军千总、京城北镇抚司的后起之秀——戚辽。” 凤离微微颔首,望向戚辽。 迎上那两道温柔如水的目光,戚辽觉着耳根有些热了,幸亏面色黝黑,才叫旁人看不出脸红。 “凤姑娘。”戚辽强打镇定,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古时的美女,心下不免忐忑。 “戚大哥。”一声“大哥”,一下子就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李实笑了两声,道:“凤儿,你戚大哥也是通晓音律之人,只一句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便道破世间多少痴怨情愁,多少风流往事啊!” 凤离笑了,如冰雪消融,似春风拂面。来到这个时空五年了,戚辽也见了不少女子,可他不得不承认,凤离是他见过的最有气质、最让人过目难忘的一个。你说不过她有哪里格外出色,但就是简简单单的在你面前一站,无需过分的言语动作,那就是天地间孕育的一件杰作。 “曹公。”周顺昌的语调明显的变了,眼神中甚至带上了一丝凌厉。 “景文(周顺昌字景文),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对于周顺昌接下来的话题,曹长鹤已有三分了然。 “我听说,苏州也要给魏忠贤修生祠了。”周顺昌直截了当道。 “修生祠的事,还得毛中丞说了算。”曹长鹤不痛不痒道。 “曹公,我敬重你的为人,才唤你一声曹公——” “呵呵,曹公、老曹、曹大人、曹增墨(曹长鹤字增墨),都是一样的。” “曹公,都这个时候,你还跟我打马虎眼——这段日子你的布政司衙门里进进出出忙得热火朝天,太湖水道、木渎镇上也是船只往来不断,运得都是砖瓦木料,全苏州都知道了,你还想跟我绕弯子!” 曹长鹤笑了笑,道:“我六十多了,当了半辈子的官,干到布政使,也算到头了;干完今年,我就会上书朝廷致仕还乡,这怕是我办得最后一件大事了。” “曹公,”周顺昌正色道,“您老一辈子勤政爱民,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跟魏忠贤混到一起?魏忠贤打击东林党、残害忠良、鱼肉百姓,搞得天下民怨沸腾,士民百姓莫不想扒其皮、食其肉;你看看那些阉党官员,哪一个不是结党营私、贪赃枉法——” “周景文,”曹长鹤打断了他,不急不缓道,“你这是妄议时政,诽谤朝臣!” “哈!”周顺昌长身而起,大袖一甩,顿时满屋生风。 曹长鹤知道,周顺昌又要慷慨激昂了,这些东林士子意气风发起来,是能把死人都说活的。其实周顺昌的意思,他都懂,甚至比很多东林党人看得都要明白——要不是明白人,他又岂能在官场混迹三十年而不倒,平平安安做到一省布政使呢? 可是有些东西他看得明白,周顺昌却看不明白,就像刚才,周顺昌在心底并不排斥魏学洢动用江湖手短救人的方法。因为在东林党人看来,只要是他们认为的大义、正义、道义,就可以不择手段去达到目的,至于后果,他们都是先干了再说,大不了杀生成仁,还能落得个忠义美名。 其实世界上哪有那么简单的是非黑白之分呢?很多事情并不是用忠奸善恶就能区分的,有太多的利益和制约牵扯其中,而东林党人却往往一厢情愿用道德的观点去评判一切、批判一切,把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上升到无比的高度,把那些模棱两可的人逼到了自己的对面。东林党有今天,并不是魏忠贤有多厉害,而是他们自己树敌太多,最后落得孤家寡人的境地。这不是道德的问题,而是做人的问题。如果用现代的话说,东林党就是一个充斥着高智商低情商和热血愤中的书生团伙。 至于曹长鹤,他和大多数地方官员一眼,是典型的实干派。他不愿意被卷入党争中,只能为老百姓做点事,可事实有逼着他有所取舍。他当然可以像东林党人那样怒而辞官,可他一旦辞官,魏忠贤立刻就会委派更加纯粹的阉党成员来接替他,到那时,江苏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不敢想象,更不愿把一省百姓推进水深火热中。曹长鹤虽非东林党人,可他是同情东林党的,与不少东林党人也私交甚好,在他看来,与其让阉党来当这个布政司,不如由自己来当,起码自己还有一些良心。只可惜周顺昌不理解,他也没机会对旁人说起这些。 周顺昌终于说完了。 曹长鹤很耐心的听他讲完,最后才道:“那你想我怎么做?” 周顺昌一挥拳头,道:“布政司衙门出面抵制修生祠——苏州地方不做这等劳民伤财、为虎作伥的事!还有,我想见魏大人一面。” 曹长鹤沉吟片刻,道:“我可以找机会安排你见魏大人,可停建生祠,我没这个权力,我也不想江苏因为这个而惹来更大的麻烦!”说罢,起身扬长而去。 周顺昌一拳砸在桌上,茶水飞溅。 第三十章 人情(一) 跟凤离的谈话是愉悦的,尽管两人都很有分寸的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从彼此的眼神中,他们看到的是欣赏与喜悦。而李实,则扮演了一个引导者的角色,当把戚辽与凤离带入交谈的状态后,便不动声色的退出了话题,饶有兴致的听着,看着,享受着这份与世无争、清音雅致的感觉。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戚辽终于体会到了晚明士人舒缓惬意的生活意境。在后世的史书中,人们一提到晚明,往往就会用政治腐败、民不聊生、内忧外患来形容,然而在江南,在这片温柔和煦的土地上,你丝毫感受不到关外辽东的战火硝烟,感受不到京城朝局的波谲云诡,有的只是吴语声声、软玉温香。 中国的科技文化在晚明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各个领域的科学家层出不穷: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朱载堉的《律学新说》、潘季驯的《河防一览》、程大位的《算法统宗》、屠本畯的《闽中海错疏》,还有即将面世的徐光启的《农政全书》、宋应星的《天工开物》、徐霞客的《徐霞客游记》、吴有性的《瘟疫论》,无一不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科技文艺著作。此外,晚明在文化艺术上也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诗词、散文、传奇小说、戏曲名家辈出,江南一带更是云集了当时最为庞大的文人集团。 经济发达、远离战火、文人荟萃,使得江南不但成为支撑大明王朝国家运转的财税重地,也成为这个国家精神和时尚的引领者。江南的戏曲、家具、书画,无一不是当时人们趋之若鹜的流行前端,昆曲,更是直接诞生在这片温暖湿润的土地上。 晚明的江南士大夫是个特殊的群体,他们首先秉承了儒家一贯的“修身治国平天下”的理念,想通过出仕来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当他们直面政治的冷酷无情,或者在仕途上无所作为后,就会退而求其次,回到江南继续自己的精神追求。 这是一种无奈之下的繁荣,也是一种洒然退之的写意。以瓷器和家具为例,汉代粗犷、唐华丽、宋清雅,到了明代,在太祖成祖两朝的火红张扬之后,明人对文化艺术的鉴赏和品味便进入了一个逐渐“病态”的过程。所谓“病态”,并不是说晚明士人的欣赏水平出了问题,而是指一种过分追求精美细巧、甚至到了苛求的状态。 魏良辅、汤显祖等戏曲天才的出现不是偶然的,而是历史和社会大环境使然。晚明江南孕育了他们,也给了他们茁壮成长的机会,更重要的是有一群能够读懂他们、欣赏他们作品的文人士子。昆曲是晚明江南上流社会生活的缩影,一出昆曲大戏,往往要演上好几天,那些魂系灵台的人们就在云歌水袖、青衣飘渺中消磨时光,遥寄情思。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说得正是这般。 “戚老弟。”李实睁开眼,借着话题暂歇的机会打断了他们。 戚辽朝凤离一笑,把思绪收了回来。 凤离盈盈而退,身若翩鸿,她知道李实有话要说。 “我这侄女儿啊,就是一个戏痴,一聊起来,便没了白天晚上。”李实笑道。 戚辽道:“人有所好,便不会寂寞。” “人有所好,人便会投其所好啊……”李实笑了笑,话锋一转,道,“听戚老弟的口音,是既不像江南,也不像关外,倒有几分我老家的味道。” 戚辽道:“敢问公公的老家是?” “直隶保定人。” “哦……”戚辽作恍然状,保定出太监,这个传统果然从明朝就开始了。不过他不敢有丝毫讥笑之意,太监的神经都是极敏感的,但有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李实继续道:“我家原本也有几十亩薄田,可惜家父好赌,一来二去,就把那点家底子给败光了。我的两个弟弟也饿死了,两个姐姐被卖给大户人家当丫环,没过几年也死了,我大哥为了给我弄口饭吃,不得已当了强盗,最后被官府拿住,判了流刑。” 戚辽叹了口气,对李实的一家的遭遇深表同情。当时当太监的主要有两类人,一类是像李实这样走投无路了不得已而挥刀自宫,另一类则是像魏忠贤那样原本就是市井无赖,当太监只不过是他们的一种职业选择。直隶邻近北京,又多灾荒之年,所以保定一带的男子入宫当太监的就特别多。 李实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那失散的大哥,可惜一直没有消息。” 此言一出,戚辽立刻明白了李实的言下之意,于是道:“我在关外呆了两年,倒是认识不少人,或许可以替公公打听打听。” 李实见他如此“接灵子”,又叹了口气道:“关外苦寒,连年战事不断,我跟关外的官员将领也没什么往来,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活没活着。” 戚辽道:“公公放心,毛文龙毛军门是我的老乡,也是我上峰。他的东江军眼下就在辽南,从辽东逃难过去的数十万军民都在他那,只要我修书一封,毛军门自然会帮这个忙。” “哎呀呀,毛军门军务繁忙,岂可劳烦他为这点小事费心……”李实口是心非道。 戚辽知道他是在假客气,于是拍胸脯道:“毛军门为人仗义,只要公公把你兄长的姓名年纪长相特征一一告知,小弟自当为公公操办此事。” 李实眼中这才露出喜悦的神情,道:“如此,我便先行谢过戚老弟了,也请老弟替我问候毛军门。”说完,取来笔墨纸砚,把他大哥的相关资料写了下来,郑重其事的交到了戚辽手中。 戚辽捧着李实的墨宝,没想到这大太监居然还能写得一手好字。戚辽将资料细读一遍,默记在心,待字迹干后,才小心翼翼的把纸叠好,收进怀里。 第三十章 人情(二) 李实满意的看着戚辽做完这一系列动作,顿时有了“此子可堪大任”的想法,遂道:“我听海外归来的商人们说起过,说是毛军门的东江军日子过得很苦,仗也打得很苦。” 戚辽立刻把话茬接了过去:“公公说得不错。想当年毛军门以二百人渡海三千里远征朝鲜,在鸭绿江口开疆僻壤,白手起家创建东江军,五年来大小数十战,我也有幸与毛军门并肩作战过。”说着,便向李实讲起了五年前他们如何收复辽南诸岛,如何奇袭镇江城,如何在鸭绿江口建立根据地的往事。 戚辽讲得跌宕起伏,李实听得身临其境,时不时还会拍手叫好。 末了,戚辽才道:“而今,毛军门率东江军雄踞辽南,屡屡出奇兵于后金腹地,只要东江军在,鞑子便无法全力进攻辽西,孙阁老和广宁军才有机会积聚实力,徐图收复关外失地。” 李实听了频频点头,道:“这些我在京城时就常听司礼监的人说起过。说关外现在是一把钳子夹着一只野猪——孙阁老守山海关,毛军门打鞑子背后,相互牵制,好让鞑子动弹不得。” “东江军不能跟广宁军比啊!”戚辽叹了口气,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诉苦机会,“广宁军背靠山海关,京城的钱粮兵员随时都能调运到;东江军孤悬海外,要钱没钱,要粮没粮,只能靠屯垦和海路来获得物资,还要养活辽东逃难来的数十万军民——毛军门难啊!” 来苏州前,李实一直是司礼监的三号秉笔太监。司礼监最大的是掌印太监,先是王安,王安死后是王体乾。王体乾地位虽在魏忠贤之上,可事事都得看魏忠贤的脸色行事。魏忠贤爬上首席秉笔太监后,便起用心腹李永贞为二号秉笔太监,又提拔了通晓文墨、写得一手好字的李实为三号秉笔太监。司礼监批阅的所有奏折都会经过李实的手,所以他对各地军情都有一个清楚的了解——孙承宗督师蓟辽以后,每年几百万两银子的军饷便源源不断的运往关外供广宁军花销;而远在朝鲜的东江军,却只有区区十几万两军饷。 毛文龙的地位当然不如三朝帝师孙承宗,东江军的地位也不如广宁军般直接关系京城安危,但是从战略全局的角度看,东江军的重要性却丝毫不逊于装备精良的广宁军。这正是戚辽要让李实明白的。 戚辽知道李实是个脑子很清楚的人,所以打算借着他有求于自己的机会,为东江军争取到一个有分量的外援:李实将来若回司礼监,自然有机会替东江军说话;即便继续留在江南,凭借织造局在江南富商中的影响力,也能从海路为东江军打开一条后援财路。 “毛军门缺银子吧?” 戚辽低下头,没有说话。此时沉默便能说明一切。 “毛军门也真是不容易。”李实站了起来,踱了几步,伸手指指屋内那林林总总花样繁多的摆设,道,“这些东西,该是多少军饷啊!”说完,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摆到戚辽面前,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给毛军门写信的时候,就一并寄去吧!杯水车薪,望君莫笑啊……” 戚辽收起那三张一千两的银票,退开一步,深深一躬,道:“戚辽代东江军将士谢过公公!” 李实一甩手,唱道:“望长安西日下,偏吾生海角天涯……” 魏学洢失眠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红尘名利,青丝三匝,书读得越多,烦恼便越多,自古以来能看得通透之人屈指可数。依稀之间,他听到了歌声,于是翻身下床,推门而出。 园中有园,山中有湖。魏学洢走出小院,信步徜徉在夜色中的亭台草木间,不知道要去哪里,也分不清在想什么。曹长鹤的一席话,让他一下子失去了追逐的目标,他只能漫无目的的走着,引领他的,就只剩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歌声。 猛然间,歌声停了,魏学洢收住脚步,停在那里,有如饥饿的野猫,在黑暗中搜索着。 远处的小楼前有了一丝光亮,有人打着灯笼出来了。 魏学洢的心像是被坠子扎了一般,突然剧痛起来。他完全清醒了,这里是映荷轩,是金鸡湖畔暗香盈名的风月之地,那两个人影,就是来此寻欢作乐的! “凤儿……”魏学洢鼓起勇气,向前迈开了步子,向人影的方向走去。 一辆马车静悄悄的停在映荷轩的大门口,显然是在等那两人的。魏学洢小心翼翼的走上前,那两个黑影却已一先一后爬上马车。就在钻进车厢的一刹,魏学洢看到了后面那人的侧面。 “啪!”鞭声响起,马车辚辚开动,很快消失在了夜幕中。 “小姐,天寒了,我们回去吧。”老妇轻声道。 “嗯。”凤离应了一声,转身走回大院,身后映荷轩的大门“吱嘎”关上了。 “凤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凤离耳边响起。 “谁!”老妇提着灯笼,本能的挡在了凤离身前。 “是我。”魏学洢停在了三步开外,尽管他很有冲上去将眼前玉人紧紧抱在怀里的冲动。 “是魏公子。”凤离认出了他,借着昏黄的光亮,她发现眼前的男子跟以前不同了。 “我听到你在唱曲,便跟了过来。”魏学洢有些忐忑的解释着。 老妇瞟了他一眼,毫不客气道:“魏公子,我不是让你呆在小院里吗?你这般大半夜的到处乱跑,要是有个什么闪失,老生可担待不起。” “算了,魏公子也不是外人,”不知为何,凤离此刻并不想跟魏学洢多说什么,于是道,“时候也不早了,魏公子早点回去歇息吧!”说完,抬脚就走。 “凤儿……”魏学洢追上一步,欲言又止。 “魏公子!”老妇转身拦住了他,冷冷道,“小姐乏了,要休息了。” 魏学洢咬了咬牙,不再跟随,目送二人离去,心中多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他隐隐觉得,自己一定会跟方才离去那两人再次见面;而他们,也可能成为自己接下来最大的对手。 人有所欲,仇恨便如花蔓般滋长。魏学洢像一只再次搜索到目标的豹子,眼中又泛出了神采。 第三十章 人情(三) 戚辽回到巡抚衙门时已是深夜了。为了避嫌,李实的马车只把他送到路口,便径直往织造局去了。一进到衙门,戚辽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肉香,心念一动,又转了出去,一刻钟后才折回来。 “吱嘎!”戚辽推门而入,对着正猫着身子大快朵颐的张应龙大声道,“好你个老张,竟然瞒着我偷吃狗肉!” “嘘……”张应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来来来,就等你呢,刚宰的乳狗!” 戚辽“嘿嘿”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一坛酒,往桌上一搁,道:“吃狗肉,岂能没有酒……” 张应龙大喜过望,凑近酒坛子,用力嗅了几下,道:“还是兄弟你想得周到。”说完,一把抓过酒坛,排开两只大碗,正要斟酒,又抬起头,故作惊讶道:“我怎么还闻着有胭脂的香味……” 戚辽心下一惊,难道是映荷轩里的味道留在了身上? 张应龙见他愣在那儿,也“嘿嘿”笑了两声,低声道:“出去找乐子了吧?” 戚辽当然知道张应龙口中的“找乐子”是指什么,也知道这时候解释不如顺着说,于是也是一笑,指了指那坛酒,神秘兮兮道:“知道这酒那儿来的吗?” 张应龙摇了摇头。 戚辽道:“这卖酒的啊,是个新寡妇……” 张应龙顿时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心照不宣”的大笑起来,替戚辽叉了一块好肉,道:“当哥哥的我在衙门里开荤,兄弟你是在外头开荤,还是你的本事大啊!来,吃!” 两人一边吃一边聊,把整个衙门后堂熏得像个大厨房。只不过他们是北镇抚司的人,身份特殊,也就没人来管。林腾甲遇刺回家后,戚辽、张应龙、文之炳三人便定下了规矩:每天一人留在巡抚衙门看守魏大中,一人前往茗园保护林腾甲,另一人轮休,手下的锦衣卫们也分成三拨,依次轮换。今天正好轮到张应龙守衙门,文之炳去茗园,戚辽才有时间到处闲逛,还去了一趟映荷轩。 一夜无事。 第二天中午,戚辽吃完午饭,例行公事的在衙门内外巡视着。就在这时,一名轮班放假的锦衣卫匆匆跑来,一看见戚辽,便跑上前,气喘吁吁道:“大人,不好了,文大人被人打了!” 戚辽一惊,这苏州城中居然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锦衣卫的人动手,胆子也太大了些!一问之下,才知道是有人在酒楼里对苏州给魏忠贤修生祠出言不逊,正好被文之炳听到。文之炳是个火爆脾气,又当差宫里的差,于是就当场呵斥了那人几句。不想对方全然不吃这一套,当着酒楼上百人的面跟文之炳顶了起来。一来二去,两人便动上了手,吃亏的竟还是文之炳! 戚辽不愿把事情闹大,于是找来衙门里的班头,让他顶自己一个时辰的差事,还塞了一块碎银给他。王班头本就在衙门当差,看守人犯也是分内之事,再加上有银子,自然一口答应。 于是,戚辽便带着那个锦衣卫直奔文之炳挨打的那家酒楼而去。 当戚辽等人赶到的时候,酒楼外已是人山人海,挤满了前来围观的市民百姓。一队苏州府的衙役嚷嚷着将人群隔开,以免出现误伤和踩踏。那苏州府衙役班头一看戚辽来到(锦衣卫的服饰有别于寻常官差,非常好认),便立刻小跑上前,拱手道:“大人,您总算来了!”事关锦衣卫,苏州府的衙役们不好办,只能在外头等锦衣卫的头头来到。 戚辽刚一抬头,一张椅子就被人从二楼丢了下来,还夹带着文之炳的喝骂声。 “嗡!”下面的人群一哄而散,让出一片空地,任由椅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位大哥,”戚辽扫了眼乱糟糟的人群,对那衙役班头道,“我看是我那兄弟喝醉了,没多大事,劳烦你把周围的百姓都遣散了,免得惊动知府大人和臬司衙门的人。事情闹大了不好办。” 那衙役班头也是长于办差之人,锦衣卫管不了,对付老百姓还是绰绰有余的,当即道:“大人放心,只要不出人命,别的事都好办。” 戚辽点点头,对同来的那名锦衣卫道:“你守在门口,不许放一个人进来!”说完,闪身走进酒楼。 “我操你爷爷的,知道爷爷是什么人吗?”二楼上,文之炳一边抡东西砸人,一边骂骂咧咧。他的眼角被人打破了一个口子,鲜血长流,半张脸都是红色,神情狰狞恐怖。 “咚咚咚!”戚辽快步上楼,二楼情形尽收眼底:所有的客人都跑光了,酒楼的掌柜和小二也不见了踪影,桌椅酒菜到处都是,整个二楼就只剩下文之炳和另外一名锦衣卫,还有他们的两个对手。站在文之炳对面的是两个魁梧汉子:一个满脸胡须,年纪稍长;另一个英武俊朗,颇为年轻。那年轻汉子一脸轻蔑的望着文之炳,方才那一拳,便是他的杰作。文之炳的长刀则被那大胡子踩在脚下。 “戚老弟,你来得正好!”文之炳见戚辽来到,顿时长了几分气势。 戚辽走到四人中间,他并不愿意用锦衣卫的身份去压人,那样只会把事情越弄越糟,何况站在对面的两人不论从气度还是眼中所射出的神情看,都不像是寻常酒客,于是向那两个汉子拱了拱手,正色道:“二位,我这位兄弟若有对不住的地方,在下先行赔个不是!” 这一举动让四人都颇感意外,尤其是那两个汉子,他们见戚辽身着锦衣卫官服,还带着刀,本以为他是来给文之炳帮手的,却没想戚辽一上来就来了这么一手,不但给足了面子,也站住了理。大胡子把脚从文之炳的刀上挪开,也向戚辽拱了拱手,道:“小事而已。” “你他娘的才是小事!”文之炳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大声嚷道。 第三十章 人情(四) “老文!”戚辽提高了嗓门,眼角扫处,文之炳便闭上了嘴。 “到底所为何事?”戚辽再次望向那两人。 “他们妄议朝政,公然污蔑魏公公!”文之炳身边那个锦衣卫大声道。 “啪!”文之炳结结实实赏了他一记耳光,怒道:“谁让你多嘴的!” 那锦衣卫缩到一边去了。 戚辽环视四下,突然发现不远处的柱子上挂着一块“莫谈国事”的牌子,便伸手朝它一指,然后望向两人,道:“二位,回头可别忘了给掌柜的赔个不是啊!” “啪!”那年轻汉子一掌击在桌上,手底下按着一张银票,朗声道:“一千两,够他新盖一座楼了!” 文之炳最受不了的就是年轻汉子那股子嚣张劲,马上道:“戚老弟,赶紧让人把酒楼围了,这二人在背后说魏公公的坏话,千万不能放跑喽!” “有本事的,你就来抓!”年轻汉子冷冷道,嘴角轻蔑之色更甚。 文之炳恼羞成怒,可一看自己掉在地上那把刀,便又没了三分底气。 “朝廷有朝廷的道,江湖有江湖的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妄议朝政,原本就是大罪!”当了几年的官,戚辽也学会了官腔架子。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大胡子淡淡反问。 文之炳又道:“戚老弟,别跟他们废话了,让巡抚衙门和苏州府派兵来,把这两个妖言惑众的乱党拿下了,跟钦犯一起押送京城,一并定罪!” 文之炳话音刚落,戚辽便狠狠瞪了他一眼——押解魏大中是宫里派下来的秘密差事,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而言之。文之炳被他这么一瞪,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于是闭上嘴,再不敢插话。 大胡子朗笑几声,道:“你们抓的人还少吗?国事家事天下事,他魏忠贤一个人就能摆平?风声雨声,他魏忠贤一个人就能为大明朝挡风遮雨?莫谈国事,你们还能把天下读书人都抓光不成?眼睛长在人身上,——他毛一鹭能大言不惭的给活着的人盖生祠,我们就不能说几句大实话?天下之事,但凭一个良心,人若没了良心,纵使在那紫禁城的金銮宝殿上享尽荣华富贵,也不过是行尸走肉。你们的魏公公、九千岁还真是有先见之明,他老人家也知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的道理,活着的时候修了祠堂,死后便能省去不少心思。高,实在是高啊!” “我今天不想抓人的。”戚辽冷笑着,给了面子接下灵子的,那是聪明人;给了面子依然如故的,那就是自找麻烦的二愣子了。他本不想把事情闹大,也不想抓人,只要他们认个错,说几句好话,大家喝杯酒,这事就算了了。可偏偏他碰上的是两个软硬都不吃的,那就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了。 “有本事的,你就来抓!”年轻汉子还是那句话。 “来人!”戚辽大喊一声,又是一连串脚步声直奔二楼。 很快,守在楼下门口的那个锦衣卫便跟一个把总带着一队苏州府的官兵上来了,有拿刀枪的,有拿弓箭的,还有两个拿火铳的,其中五六个人把住楼梯口,其余的呈扇形散开,将四人裹在当中。 “二位,事情到这一步,可怪不得我了!”戚辽给了他们最后一次警告。 两个汉子仍是冷冷的站在那儿,一股强大的气场在二楼弥漫开来。戚辽知道自己碰上江湖高手了,不过他从没打算跟他们单挑——有这么多人马压阵,又何需自己动手。 “噔噔噔!”又有人跑了上来,来者一身书吏打扮,被官兵挡在了楼梯口。 一旁的把总低声道:“是织造局的书办。” 戚辽一怔,道:“让他过来。” 那书办一把推开拦路的官兵,小碎步走到戚辽身边,道:“大人,此二人抓不得。” “为何?”那书办一到,戚辽就知道事情有了转机,但还是多问了一句。 那书办道:“他们是海商,跟织造局有大宗买卖往来,织造局一多半的丝绸茶叶都要靠他们运出去。大人要是动了他们,李公公那边不好交代啊……” “原来如此。”戚辽恍然大悟。家底家底,有了家底才有底气,要不是在海上势力庞大,要不是与织造局关系密切,他们又岂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攻击魏忠贤?想到这儿,戚辽便释然了,收起了一脸的杀气,用一种理解、惋惜,而又带着几分轻蔑的神情望着他们。 那书办见戚辽不说反笑,心里更是没底了——伺候惯大人的人都知道,很多时候,笑,就是当场翻脸的表示,要不怎么会有笑里藏刀之说呢?那书办连忙又道:“大人三思啊,拿了他们,江南地方一年几十万两的税银,可就要打了水漂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戚辽身上,要看他如何决断。 戚辽在书办肩膀上拍了两下,转向两人,道:“敢问二位壮士如何称呼?” 年轻汉子当即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郑一官!” “郑一官?!”戚辽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了这位威震东海的的海盗巨商!此时的郑一官是这般的年轻气盛,戚辽不知道的是,在不久的将来,郑一官远在日本长崎的妻子就即将产下一名男婴。 “颜思齐。”那大胡子也是干脆利落道。 “颜思齐,郑一官……”这两位海盗巨商的出现,让戚辽思绪飞转。 “大人!”随后上来的那名锦衣卫在提醒他立刻动手拿人。 “大人!”那书办已急得满头大汗。 “来人!”戚辽突然一声大喝。 “在!”众人轰然应诺。 “收队,撤!”在众人的目瞪口呆和书办的如释重负中,戚辽大步走到楼梯口,又回转身,对颜思齐和郑一官道:“二位,后会有期!”说完,扬长而去。 “老弟,你这是——”文之炳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刀,连忙追下楼。 “还不撤?!”书办一声喝,那把总这才回过神,带着队伍撤走了。 颜思齐和郑一官相视一眼,均露出不可思议,却又在意料之中的神情。 第三十一章 葳蕤(一) 戚辽足足用了三天的时间来写给毛文龙的信。写信倒是不难,关键是戚辽的毛笔字太差,当时又得从右往左、从上往下写,所以光誊抄就用了一天半。这是他离开朝鲜后第一次主动给毛文龙写信,之前毛文龙曾给他来过一封信,那是在两年前,东江军在辽南发动全面反击,取得旅顺大捷之后。这场声势浩大的反攻不但让东江军在朝鲜之外的辽东半岛占领了一个重要的战略据点,也让明军在海上的贸易和运输更加的安全畅通,毛文龙也因功升任平辽总兵,正式成为独当一面的方面大将。 然而就在戚辽给毛文龙写信的同时,后金军对地处辽南海陆重地的旅顺发动了第三次进攻,参将张盘率部与敌血战十日,终因部下叛乱深陷重围、英勇战死。张盘是毛文龙麾下年轻一代将领的佼佼者,他的死使刚刚在辽南站稳脚跟的东江军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幸而后金军因为惧怕东江军和登莱军从皮岛和山东海路两面夹击,便没有做过多停留,大肆劫掠一番后拆毁城墙,然后掳了数万百姓撤回辽东。 在这封信里,戚辽主要说了三件事:其一是问候毛文龙和东江军将士,还有远在长白山打游击的拜把子兄弟窦十三;其二是询问关外战局,并扼要的介绍了朝廷党争的一些大概,以免毛文龙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卷入其中;其三才是李实拜托找人之事,并暗示走通这条路子,会给东江军在海上带来不少好处;最后附上了李实兄长的相关资料。 写完信后,戚辽又把李实给的三张一千两的银票放到了信纸下面,一并塞进信封,用火漆封口。拿着这封沉甸甸的书信,戚辽总觉得少了什么。如果走普通的驿站,毛文龙起码也要在一个半月后才能收到;他倒是想走海路,可当时明朝并没有海上驿站系统——消息一旦过时,价值就会大打折扣,两个月的朝局会怎样,谁都难以预料,况且苏州的局面也是诡异莫测,让人有山雨欲来之感。想到这儿,戚辽便把信收在怀里,决定等苏州的事告一段落,或者找到合适的,信得过的人之后再把信发出去。 雨终于停了,戚辽打马来到茗园,接替值了一夜班的张应龙。 与苏州城内的园林山庄不同,坐落在金鸡湖畔的茗园占地极广,将一大片水域囊括进了园中。与十几里外的映荷轩一样,将金鸡湖和茗园连在一起的,是一道蜿蜒曲折的河湾。河湾上长满了荷叶和芦苇,将水道巧妙的遮盖起来。如果不是经常走这条路的人,根本无法在烟波浩渺的金鸡湖上找到河湾的入口。 茗园的内院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此刻林蕤儿正陪父亲林腾甲在园中散步。两人静静的走在花圃间石子路上。远离了关外的烽火连天,远离了京城的风云莫测,林腾甲最爱的,就是这份宁静与安详。 林腾甲胯上的伤势已无大碍,只是行走还有些不利索,需要有人搀扶。林腾甲不敢造次,按照大夫的嘱咐乖乖呆在府里养伤。对官员而言,形象是很重要的。官有官威,更要有官样,即便你学问再高、本领再强,如若是个聋子瘸子抑或独眼龙,大明朝廷是万万不会录用的;若是在任上落了个残疾,朝廷也会委婉的把你劝退。因此林腾甲很恨那个刺客,他宁可肚子上被砍一刀,也不愿像现在这般走路歪歪斜斜。 只不过这次意外的受伤也给了他与家人团聚的机会,他对疼爱的,便是这个聪明懂事的女儿。林蕤儿出生的时候,苏州城下起了大雪。林腾甲本想给她起名雪儿,以应景致,可当他看到悬挂在屋檐下被冰的封印的藤条时,便决定以“葳”为名,希望女儿在春天来临时像藤蔓一样破除冰雪,茁壮成长。 林蕤儿搀着父亲的胳膊,自从信王选妃的消息传来后,她的心便再难平静。三年来,曾经的闺中密友一个个嫁为人妇,或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或生儿育女同享天伦,唯有她,顶着才女之名,却依旧待字闺中。 她已经十八岁了——尽管她看上去还很年轻,冰肌如雪——可她还是觉得时光飞逝,韶华不再,再过几年,她就会变成那些长舌妇口中的老姑娘。多才之人往往多情、敏感,林蕤儿受不了这样的称呼,受不了被人用异样的眼神打量,受不了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更受不了日复一日的寂寞。 她已经在这个园子里呆了十八年。从小,她就是父母的心头肉、掌上宝,被众星拱月般的伺候着,想要什么家里就会给什么,但是随着年岁的一点点增长,她越来越觉得日子是那么的索然无味。只有在上香、庙会,还有偶尔去同龄的小姐家中串门时,她才能离开这座如囚笼般的园子。 她对这座园子的感情是复杂的,这里的每一寸地方都有她的足迹,这里的每一棵花草都经过她的呵护,这里的每一处景致都留下了她的凝视与长思,甚至连园子的名字——茗园,她都能在不同的时节不同的情形下给出不同的注解。但,她想走出去,走出这个小小的世界。 林蕤儿走得也很小心,几乎与父亲一样慢。这倒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她裹着小脚——那三寸金莲限制了她的步伐和速度,也圈死了她的活动范围——走得久了,她的脚就会受不了。 林蕤儿渴望自由,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懂得隐忍——自从懂事以来,她就努力的按照这个时代对淑女和大家闺秀的一切标准来要求自己,尽管她对这一切有着深深的反感和不屑。 “蕤儿。”林腾甲打破了沉默。 “爹。”林蕤儿柔声应道。 “你也该找个婆家了。”不知为何,林腾甲突然想到了女儿的婚事。 第三十一章 葳蕤(二) “女儿不嫁,女儿要一直陪着爹。”林蕤儿给出了最聪明最温馨的回答。 林腾甲笑了,不带半点伪作。 “爹就我一个女儿,我要是走了,谁来陪爹啊……”林蕤儿的话中带上了娇嗔。 “女儿大了,留不住的。再说,我不是还有你娘吗?” “娘身子不好,自己都要人伺候;再说,我也舍不得你们呀!” “爹可不想误了你的终身大事。” “要我嫁人也容易,”林蕤儿狡黠一笑,道,“你只要娶一房年轻的姨太太,或者在府上挑个喜欢的丫头收了,由她来照顾你,我便能找个人安心嫁了。” 林腾甲面上一红,笑骂道:“死丫头,竟敢拿你爹开刷……” 林蕤儿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其实,她又何尝不想挑个文武双全、才情并茂的年轻才俊来当如意郎君呢?几年间,媒婆来了无数次,带了不少官宦富家公子上门。林蕤儿就躲在门帘后面,偷偷的观察那些年轻公子:他们或饱读诗书,迂腐不堪;或夸夸其谈,虚有其表。在婚姻的问题上,她的现实甚至超过了母亲和二叔那势利的老婆:没钱的书生她不要,她不愿去过那种朝不保夕家徒四壁的日子;有钱的富家子弟她又嫌他们满身铜臭味,缺少情趣;至于那些风流浪子,她又觉得靠不住;至于已然登科级第踏上仕途的年轻官员,她又觉得会被牵扯进政治斗争中——大明朝株连十族的刑罚,是任何人都为之心惊胆战的。 久而久之,林蕤儿就对苏州城里的男人失去了信心和兴趣;同时,她又像小说和戏文中的女子一样,极度渴望一份属于自己的敢情。她爱上了昆曲,她觉得只有在那片亦真亦幻的云山水袖中、只有在青衣花旦的喜怒哀怨中,她才能领会到生命的快乐与跌宕。 林蕤儿给自己置办了全套的唱戏行头,将时下流行的段子一字不差的背了下来,然后独自妆扮,独自演绎。她唱得是戏中人的故事,也是心底的忧愁与欲望。她只在无人时开唱,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嗓子不够好听,于是,她的戏便只有一个观众,那就是她自己。 寂寞,有时也是一种生活境界。林蕤儿很享受这种感觉,享受活在虚幻中的那份意境。然而她也深知,虚幻与逃避不会长久,女人一辈子,还是要着落在男人身上。她想给自己找另一条路。 而她的父亲林腾甲,正好把话题引到了这上面:“爹知道是心眼儿高,可总不能一直不嫁呀!” 林蕤儿低下头,女儿家最大的敌人不是身家才学,而是年纪。再好的条件,一旦过了嫁人的年纪,也就不值钱了。她最不甘,最无奈的就是在几年后的某一天,她会因为不得不嫁而嫁给一个自己完全看不上的男人。想到这儿,她就会恨老天不公,一个劲的问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她不知道父亲会不会谈到那个话题上来,可她知道姑娘家应当矜持,貌似被动的情形,实际上才是最大的主动。 “织造局的李公公派人来过一次,还送了我一件礼物。”林腾甲言归正传。在家里,他一点也不霸道专横,当官已经很累了,他不想让家里也变得毫无生气,于是道,“礼物我退回去了,你也知道,我是从来不收礼的——拿人手短嘛!” 林蕤儿点点头,表示认同。 林腾甲又道:“送礼的太监还说了一件事。” 林蕤儿的心“怦怦”直跳,终于到了! 林腾甲道:“说是信王——就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已经到了大婚的年纪。” 皇帝无子,只有信王一个弟弟,林蕤儿是知道的——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信王今年一十有五,比你小三岁……”林腾甲一边踏着步子道,“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 “爹,女儿不嫁!”林蕤儿违心的喊道,欲擒故纵并不只是男人才会用。 “又孩子气了,”林腾甲拍了拍女儿的手背,道,“哪能不嫁呢?你的终身大事不定下,爹就不能安心啊!再说,信王是圣上的亲弟弟,恩宠无比,我林家身家清白,自然可以争取一下。” 林蕤儿又一次低下头,不是因为沉思,而是为了掩饰心下的狂喜。 林腾甲见了,却以为她不乐意,于是道:“其实爹挺后悔的,当时没有应下这件事。不过后来一想,要当时就应下,岂不显得我林家急于攀附皇家,倒落得小气了。” 林蕤儿暗赞父亲做得好,古人凡事都要礼让三回,这才拒绝了一次,一点都不过分。 其实林腾甲有他自己的打算:当了十几年的官,他发现想要在朝中立足太难了,除了党争,还有无数的利益牵扯其中,铁面无私、独善其身几乎就是痴心妄想。从朝鲜到,从地方到京城,他很累,太累了。他觉得自己还是适合当个富家书翁,守着一方庄园,陪伴家**女,间或找三两好友过府小聚。人生之乐,不在庙堂之上,而在山水之间。 宋明两朝,但凡外戚,一般都很难在朝中出任要职。朝廷会出钱养着他们,让他们过着富足却不沾染政治的生活,由此也避开了朝中的党争倾轧。而这,正是林腾甲所期望的。他也知道,亲王选妃并不只是看女子的容貌才情,更重要的是背后的关系。有了织造局这条线,事情便有了办成的可能,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面子和身段——走太监的门路,毕竟不是什么太过光彩的事。 “前几天织造局又送药来了,”林腾甲像是在说服女儿,也像在给自己找理由,“明天让你二叔带两斤上好的龙井去孝敬下那些个公公们——织造局跟我们家往来不少,礼数还是不能缺。” 林蕤儿抬起头,望向前方——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奇迹终于要降临到自己身上了! 第三十一章 葳蕤(四) 戚辽的顾虑周全让李实十分受用,他拿起一个金灿灿的梨子,递给戚辽道:“路上渴了吧?这梨有个名字,叫‘一口香’,吃的时候不用削皮,带着皮吃,味道最好。” 戚辽接过梨子,发现李实的手保养得很好,修长白皙,宛若女子一般。 “还是大院里热闹啊……”李实望着楼下大堂,道,“今儿个喊你来,是想请你一起看一出大戏。” “哦?”戚辽也把目光投向大堂,那里已经密密麻麻坐了二十几桌人,然后把梨子放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大口,果然汁液生津,满嘴清香。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戚辽一边咀嚼着,一边点点头,说实话他还真渴了。 李实侃侃道:“这儿的雅间不上茶,只上鲜果。不上茶也好,那些茶叶啊,好的坏的,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一碰,便不地道了。”他又指了指桌上那一大盘各式各样的水果,道,“这些鲜果也有讲究,有的看着好看,吃起来不怎么样;有的看着不怎么样,味道却不错。这看人哪,也是一样。你看这满堂芸芸众生,又有几个是中看又中用的?按这儿姑娘的话说,那就是银枪腊枪头。” 戚辽笑了,尤其是“银枪腊枪头”这话从一个太监嘴里出来,听来便有些讽刺了。 李实浑然不觉,继续道:“这梨子也分好几种,江南地方地好水好,产出来的梨子就好。”他又提起一只“一口香”,道,“‘一口香’不过是个诨名,老弟可知它原本叫什么?” “鸭梨。”戚辽脱口而出。 李实摇摇头,道:“鸭梨是直隶产的,我老家那儿遍地都是;这个东西啊,叫凤梨。”说完,便放下梨子,笑吟吟的看着他。 “凤梨?”戚辽一愣,那东西不是菠萝的别称吗,旋即想到,此“凤梨”,乃是暗示彼“凤离”,李实只不过是借了个名而已。于是一笑,看来凤离今晚也在被邀请之列了。 大堂内人声鼎沸,一些垫场的歌舞节目已经开始上演。戚辽在大堂门口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随着人流慢慢往前面挤,并没有发觉有人正在注视着自己。 不久,跑堂的来敲门,手里捧着一只木制的托盘,托盘里摆着一溜竹片,竹片上写着“荆钗记”、“琵琶记”等的名字,名字下面还写着姑娘的名字,俨然就是一张古代的节目单。当然,如果你肯花钱,当然可以让自己点的节目排在较好的位置。 李实扫了眼竹片,未加理会。 “这位大官人,您还没点呢……”跑堂的小心翼翼的提醒着。一般来说,能在包间点戏的,每点一出,为了博个好彩头,都会给跑堂的一些小费。李实不点,就意味着他平白丢了一笔收入。 戚辽见那跑堂囧在那里,道:“就这些戏,也能拿来给李员外点?” 那跑堂的一听就知道遇上大财主了,连忙道:“李员外想听别的,自然可以另外点,不过嘛……” 李实头也不回,淡淡道:“拿笔来。” 每个包间里都备有笔墨纸砚,那是为来此吟诗作乐的文人雅客准备的,这些人一高兴就会题诗题字。 那跑堂连忙取来纸笔,恭恭敬敬的递到李实跟前。 李实一把抓过笔,头也不回,手腕子一抖,便写下了两个漂亮的大字——离魂。 跑堂的捧着这幅未干的墨宝,怔怔然不知所以。 戚辽却明白了,甩手道:“还不快去!猜对了才有赏。” 跑堂的一溜烟去了。 李实大笑起来,没想到戚辽也是个爱故弄玄虚之人。 戚辽再次望向大堂:那人还在人群中蠕动,最后在靠近对面边墙的一张桌前坐了下来,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右侧的舞台,似乎在搜索着什么。 一刻钟后,跑堂的又回来了,笑眯眯道:“二位稍后,凤离姑娘已经在准备了。” “演的哪一出啊?”李实淡淡问道。 “折子戏,牡丹亭?离魂。”跑堂胸有成竹道。 “排第几啊?”李实又问。 “这个……”跑堂不再往下说了,前头的赏钱还没给,这顺序,也还是要钱的。 戚辽没动,他倒不是拿不出这些小钱,而是要把长面子的机会留给李实。 李实抬了抬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轻轻搁在桌上。 跑堂的眼睛都亮了,立刻就想伸手去拿。 “啪!”李实按住银票,问道:“想要?” 跑堂笑了,甜蜜而猥琐。 李实用手指在银票上戳了两下,道:“把事情办好了,它就是你的。这世上没有白给的好处。” 跑堂一溜烟跑了,还在外头“扑通”跌了一跤。 这时,戚辽又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那天在酒楼跟文之炳起冲突的颜思齐。 巡抚衙门。 “曹大人!”看门的士兵向曹长鹤行了个礼,魏大中就关在他们身后的房间里。 曹长鹤点点头,道:“把门打开,我要见人犯。” “大人,没有毛中丞的手谕,卑职不敢开门。”那队官道。 “怎么,连我都不行?”曹长鹤的眉毛竖了起来。在江苏地面上,没有哪个官员的资格比他还老。 “大人……请莫让卑职为难!”那队官很是恪尽职守。 这时,一直跟在曹长鹤身后的中年文士突然站了出来,对着里头大喊道:“孔时兄,我来给你送终了!” 这一声喊,不但把守门的士兵目瞪口呆,也让曹长鹤吓了一跳。 那中年文士正在布衣周顺昌。今晚上原本是文之炳值夜,可他因为头上伤还没痊愈,在衙门里巡视了一圈便去睡了。曹长鹤正是逮着这个机会带周顺昌进来,然后想利用自己的身份让他跟魏大中见上一面。 “原来是景文啊,终于有人来给老夫送终了,哈哈哈……”屋里传来了魏大中的笑声。 “还不开门?!”曹长鹤有些怒了。平日里,他很少动怒,可一旦发火,即便是毛一鹭都要让他三分。 那队官极不情愿的打开了房门,见周顺昌没有带兵器,便推到一边,不再说话。 曹长鹤望向周顺昌,道:“请吧,我就不进去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并都说了吧!” 周顺昌一拱手,闪身入内。 曹长鹤关上门,对那队官道:“把好门,别去打扰他们。” 那队官一点头,重新站回门前。 第三十二章 书生(一) 一声锣响,闻香阁的老鸨花枝招展的扭伤舞台,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开场白,拉开了今晚的大戏。大堂里的男人们顿时群情激昂,欢呼声、叫嚷声、口哨声、掌声此起彼伏,宛如炸开了锅一般。 “来这儿啊,就是图个热闹。”李实也被这火热的气氛感染了,拿起一只“凤梨”,轻轻咬了一口。 戚辽道:“这大院啊,得开到关外去。” “哦?此话怎讲?”李实问道。 戚辽道:“关外苦寒,远不及江南风物繁华,什么都得靠朝廷从山海关运过去。十几万大军每天就是操练、巡视、修城、备战,一年几百万两银子下去也没地方花。山东天津那些胆大的商人就是看准这个,冒着性命之险把货贩过去,只要能活着回来,没有不赚钱的。” 李实点头道:“有胆者闯天下,倒是个好营生。可那些当兵的一个个大字不识,既不懂风雅,又没多少银子,把青楼开到关外,岂不是对牛弹琴?” 戚辽笑着摇了摇头,他想到的是不同阶层不同需求的问题,于是道:“员外有所不知,各地边军中最大的陋习,不是贪污吃空饷,而是鸡奸……” “鸡奸?”李实更觉得不可思议了。 “正是,”戚辽道,“我在辽东军中呆过两年,那些个当兵的,十个有九个是光棍,见了女人就跟狼见到肉似的,眼都绿了。可辽东连年战乱,女人们不是被鞑子掳走了,就是逃难去了关内和山东,剩下的大都是些跑不掉的没人要的。当兵的都是青壮,平日里在营中更见不着女人,一肚子火没处泻,那些身强力壮的老兵便把年轻瘦弱的新兵当成了猎物。” 李实虽然是个太监,但听到这等男男龙阳之事,还是皱起了眉头。 戚辽道:“这事儿说出去不好听,可将官们又没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久而久之,军营里恶风日甚,欺负新兵也就成了惯例。把青楼开到关外去——我说得自然不是此间这等风雅格致之地,而是那些普通的胡同窑子——不但能赚钱,还能放一放把几百年来积攒在边军中的鸡奸恶气。” “东江军也是如此吗?”李实反问道。 “饱暖思淫欲,东江军上下连饭都吃不饱,何况时时刻刻要放着鞑子来犯,情况自然要比其它边军好很多。”戚辽说了句大实话。而实际情况却是,东江军控制的朝鲜北部和辽南地区吸纳了大批从辽东来的难民,其中就包括了很多妇女,再加上一大批从比他们还穷的朝鲜逃难来的女人们,男女失衡的比例竟是各路边军中最小的。毛文龙还成批的把女人指婚给有功将士,不但减少了军队内部的鸡奸数量,也大大激发了部下,尤其是普通士兵杀敌立功的热情。最重要的是,这一举措还确保了东江镇有了属于自己的“革命接班人”。但这样也带来了另一个严重的问题——东江军被兵部核查认可的人数只有一万多,按照每人每月五两银子算,一年也只有六七十万两的军饷。这些银子经过层层转手“漂没”,能到毛文龙手里的不过半数,而他要养的,却是朝鲜和辽南两处的数十万军民。因此,东江军也成了大明各镇边军中最穷、装备最差的一支。当然,经过五年的艰苦奋斗,东江军靠垦荒和贸易基本实现了粮食的自给自足,但是与装备精良的关宁军比起来,他们简直就是一直叫花子大军。可正是这支叫花子大军,硬是在后金和朝鲜的夹缝中顽强的生存了下来,有力的牵制了后金的兵力,使得孙承宗能在山海关外一步步稳扎稳打的修筑辽西防线。 李实点点头,又问:“给毛军门的信发出去了吗?” “发出去了,”戚辽撒了个谎,“从苏州走陆路去东江镇,怎么也要两个月才能到。” “杯水车薪啊杯水车薪,”李实叹了口气,他指的自然是那三千两银子,“朝廷只给了那么点儿银子,毛军门却能在孤悬飞地大展身手,实乃我大明朝忠臣良将之楷模。”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能为朝廷守边,能为圣上分忧,便是我辈最大的心愿。” “好,好!”李实连连赞道,“若我大明朝少些夸夸其谈之辈,多几个像毛军门和戚老弟这样能办事、会办事的能员,平定辽事指日可待!” 戚辽没有接话,因为他知道后来的历史,也不确定自己的到来是否能够改变历史的走向。不过两次接触下来,他看出李实其实是个古道热肠之人。 “咱们得想个法子给东江军弄钱啊……”李实突然蹦出一句话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戚辽说,然后朝大堂里扫了一眼,道,“下面这些个人,一出手便是上千两,他们一晚上丢在女人身上的银子,便够毛军门开销几个月了!” 戚辽何尝不知江南之富,当年倒了严党,吃饱隆庆一朝;张居正一条鞭子挤出来的油水,让万历皇帝撑了几十年……抄没贪污,似乎已经成了皇帝解决财政危机的良方,可如今又能去抄谁的银子呢? 戚辽在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着,结果又扫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猛一个激灵,有了一个大致的想法,于是道:“我在京城时听过一个笑话,说是东林党人之所以能标榜不贪,主要是家里太有钱了——他们在南方的那些田地庄园作坊,足够八辈子衣食无忧,自然看不上那些冰炭敬的小钱。” 戚辽这话说得十分恶毒,意思却很简单:其一,东林党人装清廉;其二,东林党人家里有钱。 果然,李实冷哼一声,目光变得冷峻起来。 舞台的节目一个接着一个在上演,台下的男人们叫喊得更带劲了。不论你是什么身份,家里有多少银子,来到这里,你们就是同一类人,干得也只有两件事:花银子,玩女人。 “戚老弟,”李实用手遮着嘴,似乎这样可以不让旁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你看能不能在魏大中身上做做文章?” 戚辽差点脱口而出“英雄所见略同”,不过还是生生忍下了,露出不解的神色。 李实“嘿嘿”笑了两声,话题戛然而止。 第三十二章 书生(二) 魏学洢是尾随凤离而来的。他在映荷轩的后园中呆了几日,凤离却迟迟没去见他,这让他感到十分失落。文人都是高傲的,尤其是像魏学洢这样出身大族、家学渊源,而又学富五车的大才子。在认识凤离之前,他是个本分的好儿子,好丈夫,可命运让他见到了这个女子,只一刹,便难忘。 于是,他一有机会就会从嘉善跑到苏州。魏家有钱,魏学洢本人也管着几家作坊,所以他经常能借谈生意之便来见凤离。不过像凤离这样的女子,是不会因为钱而对一个人另眼相看的,她欣赏的,是魏学洢的才情和忧国之志。是的,当一个年轻、帅气、有才、有钱,家中妻子又了无生趣的男人站在你面前时,很少有女人不会动心。久而久之,两人便引为知己,魏学洢更是把凤离看成上天赐予自己最大的礼物。他曾有过替她赎身的念头,可凤离拒绝了——在金鸡湖畔,她是众星拱月的角儿,可到了深宅大院里,她一个不清不白的女子,换来的只能是冷眼和歧视。魏学洢没有坚持,纳妓为妾,是士大夫的禁忌——在外头你可以随便风流,但就是不能带回家,如果你是官身,还可能因此遭到御史的弹劾。 大堂里已是喧哗一片,因为接下来就是凤离出场了。在后台时,大小妈妈们还像往常一样眼泪汪汪的拉着她的手说,凤儿啊,你都二十有二了,本是嫁做**的年纪,可为了闻香阁,为了姐妹们的活计,就把你的终身大事给耽搁了…… 凤离笑了,有情无情,聊胜于无。 日暮江帆去,误把雨露沾;吾心向明月,曲终君自还。 魏学洢坐在大堂一角,嘈杂之声充耳不闻,眼前是红黑花白、旦角丑角,粉墨登场。他觉得很孤独,名士,总是与独孤寂寞相伴的;孤独和寂寞也是一种享受。能够享受孤寂之人,才能拥有整个世界…… 凤离登场了! 魏学洢像一头饥渴的狼,目光穿过几十个后脑勺,温柔而霸道的落在盈盈登场的凤离身上。可凤离却没有看到他,她的目光落在了坐在前排的另一个人身上,然后含笑施礼,再次引来惊呼一片。 包间里,李实的脸色沉了下来。按照青楼的规矩,姑娘登台后,首先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出价最高,也就是点她即将表演曲目的客人施礼——别人出了那么多钱,让人在众人面前拉风一把也是应该。此刻,受礼之人却非李实。那张五百两的银票显得那么刺眼。 大堂里有人站了起来,不是别人,正是那海商颜思齐。明代男子普遍不高,颜思齐却生得魁梧挺拔,与周围那些或矮胖油亮,或瘦小精刮之人比起来,顿时气压全场。 李实的脸色变得有些怪异,还带有几分自嘲。 “他俩应该很熟吧……”戚辽琢磨着,被“自家人”抢了风头,不知道李实心里会是何种滋味。 颜思齐满面春风的朝四下里招了招手。羡慕、嫉妒、不屑、起哄,各色目光全都落在他身上。尤其是魏学洢,当他发现颜思齐比他高,比他帅——颜思齐那一圈浓密而有型的大胡子,非但不影响他的帅气,反倒更添了几分英武——甚至可能比他还有钱时,眼中便充满了怨毒之色。 魏学洢也跟着站了起来,不确定她有没有看到自己。他下意识的整了整衣衫——在这一大群庸俗的男人当中,唯有他卓尔不群,唯有他才拥有超然的气度与傲骨。 当妈妈报出凤离即将表演的曲目时,台下的元宝银票便如冰雹般洒落。妈妈们笑了,姑娘们叫了,凤离淡淡的望着台下。 魏学洢把手伸进怀中,他有钱,可他不愿同流合污。对于颜思齐那样的暴发户,魏学洢是很不屑的,他觉得自己的一首诗、一篇赋才是她更喜欢的,他觉得她在众人之中一定是强颜欢笑。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天下有谁知我痛,天下有谁知我恨!”他突然想喝酒,于是一把抓起桌上的酒壶。当一个人想醉的时候,醉,便成了一件事很容易的事。 七年了,凤离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她昂起头,骄傲的扫视全场。她喜欢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喜欢男人们那恨不得将自己衣服扒光的**裸的占有的目光,更喜欢那种千帆过尽,却无半点流连的怅然若失……她有无数赎身出嫁的机会,可她选择留下,就是为了享受这份高高在上的快感。 男人,不过是用来堆砌快乐的道具。 不过那些被她看成是堆砌快乐的道具,有时也会干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就在凤离表演完颜思齐的节目,堂下响起如潮掌声;就在颜思齐再一次长身而起,接受万众瞩目的时候,有人大喝一声: “你,把凤儿还给我!” 大堂里“唰”一下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一点。 魏学洢红着眼,握着拳,满目凶光的排开人群,径直来到颜思齐面前。 “咦?是他啊……”李实认出了魏学洢,于是换上了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果然……”戚辽也是一样的念头,不过他更在意凤离的表现。 颜思齐惊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竟然敢来败自己的兴致; 客人们惊了,不过很快变成了幸灾乐祸——倒要看看你个大胡子如何下台; 唯有凤离很平静,尽管她也没想到魏学洢会离开映荷轩,会跟随自己在闻香阁闹事。她几分惋惜几分无奈的望着魏学洢——男人啊,就是这等痴傻物件。 “老子从来不打书生!”这是颜思齐对魏学洢说得第一句话,顿时博得了满堂喝彩。 魏学洢愤怒了,他几时受过这等轻视和奚落! 颜思齐“呵呵”一笑,朝凤离招了招手。 凤离款款走下舞台,站到了颜思齐身边。 颜思齐抬起手,故意朝魏学洢一笑,然后伸手在凤离细嫩的脸蛋上轻轻一弹,道:“花钱买乐,老子出了足够的钱,想要她怎么陪,她就得怎么陪!” “嗡!”大堂之中又是一阵喧哗,这个大胡子道出了青楼最大的一条规矩。 第三十二章 书生(三) “你!”魏学洢面若酱紫,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狠狠按在颜思齐旁边的桌上。 “一千两?”颜思齐笑了,伸出一根手指,在银票上一划,银票便被切成了两片。 “好功夫。”李实的眼力很好。 戚辽开始担心魏学洢如何收场。 颜思齐从怀里摸出三张银票,在魏学洢面前抖了抖,道:“赔给你的,换个地方,找几个姑娘吟诗作对去吧!”然后又凑近凤离,低声道:“凤姑娘,我不勉强你,你若想留,那便留下,你若是想走,颜某人决不强人所难。” “凤儿,还不快随我走,此等乌烟瘴气之地,非是久留之处!”魏学洢大叫起来。 “凤姑娘,你可要想好喽……”颜思齐始终镇定自若,突然从怀里掏出了半截秃笔,漫不经心道,“并不是每一枝笔都能画出金山银山的,想当马良,也要看看自己够不够斤两!” “凤儿,这笔,你……”魏学洢一看到这笔,眼中就似要喷出火来。 一年前。 春雨如丝,柳漾清波,琴音散处,垂枝照水。天空中飘起雨来,金鸡湖畔,春色旖旎。 “凤儿……” “公子……” “吾有一问,常埋心头,不知当讲不当讲。” “公子请讲。” “苏州地界,家财万贯权倾一方者数不胜数,吾一介书生,徜徉烟花之地,出入风月之所,求功名而无望,逐大义而不得,凤儿你为何独独钟情于吾?” “公子满腹经纶,才学冠绝天下,它日必能荣登三甲。” “知我者,凤儿也!”魏学洢长叹一声,从怀中取出秃笔一支,折成两截。 “这笔,不是汝最心爱之物吗?” “此笔伴我十年,半生学问,尽出此间。今时今日,唯有断笔以赠佳人,此情此意,天日可见!” 凤离眉角一挑,从他手中接过那半截秃笔,在指尖打了半个圈。 男人啊,就是这等痴傻物件。 乌云翻墨,惊燕低飞。 天,打雷了…… 凤离朱唇轻启,欲言又止,像是在说,此非吾本意…… 魏学洢的心的淌血,在他看来,笔是读书人的魂,更是两人的定情之物,如今落在此等庸人俗人之手,就如同一枝鲜花插在牛粪上,岂能不让他撕心裂肺。 “书生,”颜思齐将秃笔往地上一丢,用脚踩住,左右揉了几下,淡淡道,“论银子论家底,你拼不过我;论身板论力气,你也打不过我——这世道讲的是实力,不是能拽几句酸文淫几句歪湿就能讨女人欢心的。退一万步,就算比比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你也比颜某人差得远哦……你拿什么跟老子抢女人,啊?” 魏学洢怒了,一腔怒火喷涌而出: “宵小,鼠辈!” “不恤国难,不救百姓,不修身养性,不同仇敌忾!” “只恨那魏忠贤,蒙蔽圣上,毁我大明江山,人神共愤!” “辽东危急,满朝文武,贪生怕死;阉党横行,举国上下,一片靡靡!” “纲不举而国败坏,民不振而气颓萎,想我炎黄子孙、华夏江山,竟为那东北边夷所侵!”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崖山之后,再无中国!” …… 寂然,良久。 “啪!啪!啪!啪!”大堂里响起了掌声。 李实目瞪口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痛骂魏忠贤的,他魏学洢算是头一号。 戚辽摇了摇头,暗暗骂了一句“SB”。 颜思齐将半截秃笔往酒壶里一插,缓缓起身。 “那我倒要问问你了,辽沈血战之时,你在何处?广宁大败之时,你又在何处?” “东林党,江南才子,为何关外只闻鞑子的铁蹄声,不见尔等上阵杀敌?” “崖山之后,再无中国,在尔等读书人眼里,大明朝又算什么?是朝廷没有给你们读书当官的机会,还是你们只知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而忘了忠义二字如何去写?” “老子告诉你,大明朝便是要亡,也非亡于宵小之手,建虏,而是亡于书生意气,刚愎自用!” “熊经略三进辽东,不世之才,为何被关在诏狱之中四年,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毛军门浮海三千,开镇东江,为何在辽南苦苦求存,难有建树?就是因为圣上被像尔等这般百无一用的迂腐佞臣所蔽,事事以意气为先,处处逐党争之利,置江山社稷于不顾!” “你是忠臣,你是诤民,在你眼中唯有那半壁南宋才是华夏正统——那好,小皇帝早就死了,大宋朝早就完了,你怎得不学十万宋民学去把那崖山一跳?” “你现在就可以去跳,不用跑到千里之外的岭南——金鸡湖就在外边,运河就在南边,太湖也不远,——我还可以送你一大块银子,拿根绳子往脚上一捆,一头栽下去,这个世界就清净了,你再也不用愤世嫉俗,世上的纷纷扰扰就都与你无关了!” “从今往后,你就超然了……” “你!”魏学洢嗓子眼一甜,两眼一黑,直挺挺向后倒去…… 就在魏学洢倒下的同时,两道人影抢到了颜思齐身前,其中一人正是曾经刺杀过林腾甲的镖师马杰。 行刺林腾甲失败后,马杰便将他那名受伤的同伴安置到了苏州城外的一个好友家中,自己则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到了镖局。马杰是苏州城里小有名气的镖师,而行刺案发生后,江苏按察司和苏州、吴县的各级衙门都家派人手明察暗访,一个镖师的无辜失踪无疑会引人怀疑,所以他不得不回去。 马杰交游广阔,今天在街上闲逛时正好碰上漕帮在苏州的三当家李毅。那李毅原本是苏州城中的富家子弟,少时拜漕帮一名大师傅为师,一边学功夫,一边也好给家里的买卖找个靠山。李毅是家中老二,买卖上的事有大哥担着,他不用操心;孝敬父母拍马屁的事有老三霸着,也轮不到他。李毅便不上不下成天在苏州城里闲逛,功夫没多大长进,却凭着出手阔绰和豪爽的性子结交了不少狐朋狗友,一来二去也混上了漕帮的三当家。 正所谓臭味相投,马杰和李毅没啥大毛病,就是爱凑热闹,那儿有热闹就往那儿钻,又赶上闻香阁一个月一次的“大戏”,便收拾精神结伴而来,正好碰见魏学洢当庭“发飙”。 第三十二章 书生(四) 颜思齐一开骂,马杰便坐不住了。李毅一句“区区暴发户竟敢羞辱吴中才子”,更让马杰心头火苗“腾”的窜了起来,怎么着也不能看自家兄弟当众受辱。 “唰!”李毅亮出了宝剑。 “呼!”马杰也抽出了长刀。 两人一左一右向颜思齐攻去。 颜思齐是来喝花酒找乐子的,身边自然没带兵器,甚至连随从也没带。他见两人一刀一剑双双攻来,便“哗啦”一声将桌子掀起,无数碗碟酒杯便带着肉风酒气朝他们砸过去。 “有好戏看喽!”李实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的欣赏着楼下发生的一切。当他回头的时候,却发现戚辽不见了。 大堂里有身份有本事的人不少,可他们或抽身自保,或借势起哄,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劝架。如此一来,占了先手之利的马杰和李毅便将颜思齐逼得连连后退。 “轰!”大堂里顿时乱成一片,女人们大声惊叫,男人们夺路而逃,场面比凤离亮相时还要热闹。 就在这时,一张椅子从天而降,一声巨响,在马杰和李毅身前砸了个落地开花。两人吓了一跳,连忙跳开一步,谁知斜地里又有一拳飞来,正中李毅握剑的右手。 李毅一声惨呼,长剑脱手。 颜思齐见少了一个对手,马杰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分神,便看准时机施展擒拿手,将马杰让过身前,然后一拉一带,伸脚一绊,一双大手顺势箍住马杰的手腕,将他按倒在另一张桌上。 “啊!”马杰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他的脸正好被塞进一碗滚烫的鱼汤里。 战斗结束了。李毅空着手,马杰捂着脸,再无进击之力。 “多谢兄台相助!”颜思齐朝戚辽一拱手,这才发现出手帮忙的竟是之前在酒楼见过的那个锦衣卫头目。 戚辽扫了李毅和马杰一眼,笑道:“权当一乐,何须言谢。” “哈哈哈……”颜思齐大笑起来,道,“兄弟这个人情,我一定会还!”然后转向李毅和马杰,吼道,“你们,还不滚!” 李毅扶着马杰灰溜溜的跑了,丢下了直挺挺躺在地上了魏学洢——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要在苏州地面,收拾颜思齐的机会多得是! 颜思齐瞅了魏学洢一眼,大喊一声:“来人!” “噔噔噔!”跑堂的不知从哪个角落就闪到了他跟前。 “啪!”颜思齐排出一张银票,在众人眼前一晃,“拿去,把被砸了的东西统统换新的,剩下的,给凤离姑娘压惊!” “五千两!”有人小声道,更多的是倒吸一口凉气——从点戏到赔钱,这个大胡子一晚上竟已砸出了八千两银子! 颜思齐走了,身后是一地的眼珠。 那跑堂的颤巍巍的接过银票,眼睛眨了几十下,这才回过神来,大声道:“送大官人!” “送大官人!”姑娘们齐呼。 大门处,传来了颜思齐的长笑。 就在这时,大脑袋太监“哗啦!”拉开包间的移门,气喘吁吁道:“三爷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李实白了他一眼,道:“慌什么,说!” 胖太监一脸愁色,道:“周顺昌去见了魏大中,两人在房间里大骂九千岁,还约为了儿女亲家!” “啪!”李实终于动容了。天杀星黑旋风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地满星玉幡竿吏部员外郎周顺昌,两人都是东林党一百零八将中的活跃分子,更是江南士人中坚。 “说,谁放周顺昌进去的?!”李实的面色带上了几分狰狞。 “是,是……”胖太监犹豫着,支支吾吾不敢说。 “啪!”李实结结实实的赏了他一记耳光。 “是,是江苏布政使曹长鹤曹大人!”胖太监大声答道。 “曹长鹤?!”李实又惊又怒,曹长鹤跟东林党人搅和在一起,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们人在何处?”李实问道。 “周顺昌已经走了,曹大人和毛中丞正在巡抚衙门。”胖太监答道。 “两人的谈话可曾记录?”李实又问。 “这个……这个……”胖太监低着头,他也不知道监视他们的锦衣卫有没有把两人的对话记录下来。 “废物!”李实长衫一甩,夺门而出。 胖太监飞奔下楼,正撞上打架归来的戚辽。 戚辽一把拉住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胖太监急急忙忙把事情简单一说,道:“戚老弟啊,你看这事儿可怎么办啊……” “李公公,”戚辽拍了拍胖太监的肩膀,低声道,“这事儿要是闹大了,不但是你,就连你家三爷爷也要担上干系!” 人胖,自然容易出汗。一听到这话,胖太监便汗如雨下,前心后背胳膊屁股上的衣服全贴在一身白肉上。他知道戚辽是说得上话的人,连忙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塞到他手里,颤抖着道:“戚大人,救命啊!” 戚辽瞅了眼手中银票——才二百两,于是叹了口气,抬脚就走。 “戚兄弟,这事儿只有你能帮我啊……”胖太监一步跨到戚辽身前,又摸出一张银票塞到他手里。 五百两——戚辽这才道:“还不派人去盯着周顺昌!” 胖太监恍然大悟,飞奔而去。 “来人!”大堂里,那跑堂的伙计拿着银票,喊话也多了几分底气,指着地上的魏学洢道,“拖出去拖出去,赏他一桶凉水,瞧这满身的穷酸气!” 魏学洢被拖走了,戚辽朝凤离消失的地方望了一眼,最后一个走出包间。 魏学洢是被丢出闻香阁的。当时凤离正在后台,将大堂里发生的一切看了个清清楚楚。对魏学洢,她还是存着些许情分的,三年来,这个才华横溢的翩翩公子毕竟也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了不少乐趣。她不愿看到他被众人所羞辱,况且,他也是为自己才深陷窘境的。于是她便派人将他抬到了闻香阁不远处的古月庵中,自己则悄然回到了映荷轩,与戚辽和颜思齐这些经历过风浪的人相比,魏学洢太淡薄,也太脆弱了。 魏学洢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进来时狂吠过的那条脱毛老狗正拿刺剌剌的舌头舔着自己的耳垂。 “滚!”魏学洢怒了,君子落魄,亦不能为骚犬所欺! 然后便又晕过去了。 第三十三章 论罪(一) 江苏巡抚衙门。 “毛中丞!”李实拱手而来,脸上挂着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 “李公公!”毛一鹭和曹长鹤一齐起身还礼。 “哎呦,曹大人也在啊!”李实在曹长鹤跟前站定,似笑非笑的打量了他一番,然后才道,“曹大人,给魏大中和周顺昌两家做媒,这份面子,毛中丞都轮不到呢!” 李实的一句话,既是玩笑,又藏杀机,既是揶揄,也是挑拨。 毛一鹭尴尬的望了曹长鹤一眼,说实话,他也搞不明白一贯深谋远虑的曹长鹤怎么会捅出这么大个篓子来——魏大中是钦犯,私自放人跟钦犯见面原本就是大罪;这还不够,两个东林党的党魁居然还在一起大骂魏忠贤;最可恶的是,他们居然惺惺相惜凑在一块儿成了亲家,根本就没把钦差、锦衣卫还有江苏地方上上下下的官员放在眼里! 曹长鹤平静的望着李实,什么话都没说,肩膀一动,双手一抬,平举过顶,十个手指便稳稳的搭在了帽沿上。 “老曹……”毛一鹭似乎猜到了曹长鹤接下来要做什么。 曹长鹤没有停下,按着帽沿的双手往上轻轻一提,就把这顶象征着权利和地位的从二品乌纱帽给摘了下来。 “老曹……”毛一鹭瞪大了眼,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曹,你这是干什么?!”闻讯而来的江苏按察使王启泰一跨进门口,就看见曹长鹤在摘乌纱帽,立刻就嚷嚷了起来。 曹长鹤双唇紧闭,就这么捧着乌纱帽站在原地。 “李公公,这……”毛一鹭又望向李实,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李实不去看曹长鹤,只是瞥了眼毛一鹭,又扫了眼王启泰,心想你们这些个文官又来玩这一套,嘴上却淡淡道:“你们江苏,都是一个想念喽?” 这句话问得十分阴狠——一个想念,就是说毛一鹭、曹长鹤、王启泰三人都是一条船上的,曹长鹤辞官,毛一鹭和王启泰就会替他开脱,到时候上头追究起来,就是一锅端、连坐;如果毛一鹭和王启泰急着撇清干系,那就是当场跟曹长鹤翻脸,多年交情就此作罢。 毛一鹭愣住了,与其说是被李实问住了,不如说是在给自己思考怎样回答的时间。 “什么一个想念?两个想念?我一听说这事就赶来了!”王启泰不假思索道。说完之后,才意识到有些不妥,但又想不明白哪里不妥——他就是刚刚才知道的呀!于是又道,“曹大人、李公公,有什么事坐下来好好说——弄顶帽子不容易,可别说摘就摘啊!” 王启泰这一嚷倒让毛一鹭来了急智,于是道:“曹大人是我的下属,事发之地又在巡抚衙门,按《大明律》,本官应当回避的。王大人,你是按察使,这件事应当由你来审。为了以示我江苏官员的清廉公正,还请王大人派人将本官看押起来,直到审讯论罪定案完毕。” “毛中丞,你这是……”王启泰原本是最无辜的一个,现在倒被毛一鹭这一手金蝉脱壳弄得骑虎难下左右为难了。 不等王启泰把话说完,毛一鹭也学着曹长鹤的样子摘下乌纱帽、神色平静、腰杆笔挺的站在原地,一副听凭摆布的模样。 “李公公,你看这……”王启泰在心里把毛一鹭和曹长鹤骂了个遍,心想你们一个回避一个涉案,倒是跟没事人似的玩起高风亮节来,却把老子往火坑里推。 不想李实却丢出这么一句:“咱家当得是宫里的差,是给圣上办事。地方上的事儿,还得三位大人说了算。咱家要是多说一句,那便是太监干政,要杀头的,咱家脑袋上可没乌纱帽可摘!” “操,你干涉地方政务还少吗?!”王启泰暗骂一句。不过人被逼急了也能出奇招,王启泰像是想到了什么,道:“事情涉及钦犯,我这个地方按察使也不敢擅作主张,咱们还是去请钦差来吧!” 一句话点醒众人,林腾甲这上好炮灰,岂可不用! 魏大中被看管起来了,由受伤未愈的文之炳亲自把守。放行的那个队官也被拘押,由张应龙负责审讯。而赶往茗园请林腾甲前来“主持大局”的任务,自然落在了戚辽身上。 戚辽一身火红的锦衣卫官服惊动了茗园内外。二管家林知足伺候着,大管家严暮春连忙赶去内院通报。很快,常寿便陪伴林腾甲来到偏厅,手里还捧着那套同样火红的钦差官服。 戚辽把事情一说,林腾甲便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也明白了毛一鹭李实等人来请自己的用意。只不过在这个时候,他是不能回避的,也无法回避,于是当场让常寿给自己换上官服,并吩咐下人备轿。 离开茗园时,林家上下都来相送了。戚辽在女眷中撇到了林蕤儿,这个高挑的女子也正朝他望来。四目相接,戚辽没有回避——中国的男人,总是明明看了却要摆出一副没有看的样子,欣赏女子原本就是大大方方的事,又何必搞得跟做贼一般。 林蕤儿也没有回避,而是迎上戚辽的目光,女人总是喜欢被人欣赏的,尽管她们会对男人的注视报以轻薄、无赖的“回击”,可要是无人问津,她们又会倍感失落。 按照戚辽对女人的鉴赏,林蕤儿不论在气质长相还是衣着打扮上都是颇具风情的,可这样的风情,配上了明明幼稚却故作世故的神情,便多了几分滑稽可笑。而林蕤儿对此浑然不觉,眼中甚至还带上了几分挑衅——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都是好色之徒;一个小小的锦衣卫,也敢打本小姐的主意;本小姐的男人,是在庙堂之上,豪门之中……林蕤儿突然想喊住父亲,想提醒她碰见织造局的人时别忘了提那事儿…… 第三十三章 论罪(二) 林腾甲赶到的时候,毛一鹭、曹长鹤、王启泰、李实四人已经在巡抚衙门里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李实和毛一鹭面对面坐,曹长鹤和王启泰面对面坐,毛一鹭和曹长鹤一边,李实和王启泰一边。单是这个座次,就让林腾甲和戚辽感觉到了局面的错综微妙。 林腾甲进来的时候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戚辽连忙扶住他,他当然知道他是故意的。常寿留在了门外,有些事,戚辽能听,他却不能听。 厅里的四人见林腾甲来到,连忙起身,毛一鹭和李实送上一通嘘寒问暖,曹长鹤和王启泰却是一言不发——毛一鹭和李实一个是江苏的最高长官,一个是宫里在江苏的全权代表,自然要代表两方面对林腾甲的抱恙而来表示“关切慰问”;曹长鹤是“罪员”,自然不便说话;王启泰却是憋了一肚子的气,噎在那儿不想说话。 “事情的经过我已经知道了,”林腾甲开门见山道,“诸位大人打算怎么办?” 毛一鹭瞅着李实;李实眼睛望着天花板,故作不见;曹长鹤闭上眼睛听候发落;王启泰一脸的茫然。 “既然诸位大人尚无定论,那么这件事,还是按照《大明律》来办吧!”林腾甲走到四人中间,目光一一扫过他们。 “这件事,自然要公事公办。”李实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即便如此,他的声音还是十分悦耳。 “此事涉及钦犯,我们地方上不敢擅断,这才请林大人来主持大局。”毛一鹭见李实发话了,这才跟上一句不痛不痒的。 “如此便好。”林腾甲淡淡道。一路行来,他已将此事的方方面面想了个遍,对可能出现的状况也有了大致的预测,再看到四人的神情,便更有了几分把握,于是转向曹长鹤,客客气气道:“曹大人,按《大明律》,涉案人员应当回避——” 林腾甲话未完,曹长鹤便长身而起,径直走出门口。 “来人!”林腾甲高喝,将毛一鹭和王启泰都吓了一跳,唯有李实神色如常。 “在!”两名锦衣卫出现在门口。事情出在巡抚衙门,衙门里的差役士兵自然统统被屏蔽了。 “把曹大人带下去,严加看管。没有我的话,谁都不许见!” “诺!”两名锦衣卫将曹长鹤带走了。 “戚千总。”林腾甲的声音低了些。 “卑职在。”戚辽踏上一步。 “关门。” 戚辽转身关上厅门,也隔断了此间与外界的联系。 屋里还剩下五个人,面上的神情却是各不相同:毛一鹭心下忐忑,却是故作镇定,不知道林腾甲会如何处置这件事;李实是真超然,他只要一个能交代得过去的结果,而不会担上责任;王启泰如释重负——终于有人来挑担子了。 “戚千总。” “卑职在。” “私防周顺昌入内的巡抚衙门兵丁可曾拘押?”林腾甲一句话,就让毛一鹭额头挂上了冷汗。 “已然收押,交由张应龙张千户亲自问询。” “魏大中那里现在是何人看管?” “现由文之炳文千户亲自看管。” 这些话,戚辽在路上就对林腾甲说了,可当着江苏几大首脑的面,他们还是要把戏再演一遍。 “那个周顺昌,可曾缉拿归案?”林腾甲问到了要害。 戚辽沉默了,他对林腾甲是交了底的——胖太监已经派人去跟踪,可他不能在这儿说。 “没有吗?”林腾甲追问一句。他不去看戚辽,而是望向王启泰——江苏地面上稽查追捕之事,自然要落到按察使的头上。 王启泰刚刚放下的一颗心又吊了起来——说冤枉吧,这件事确实跟他没关系;说责任吧,数来数去,还真就是自己的责任。 “林大人的意思是——抓周顺昌?”毛一鹭试探着问,也替王启泰解了围。 “毛中丞的意思是——不该抓?”林腾甲淡淡反问。 “这……”毛一鹭被问住了,他岂不知周顺昌是东林党在江南的重要人物,可他总觉得现在抓人时机不妥,至于为什么,他还没想明白。说实话,别看他担着巡抚的衔,可曹长鹤才是江苏的主心骨;没了曹长鹤,毛一鹭还真就是左右为难,浑身不自在。 “事情很简单嘛,”李实发话了,依旧是伶人口中那般慵懒的腔调,“不就是周顺昌该不该抓,曹大人该不该论罪。” “李公公说得是。”林腾甲话音落,外面就传来常寿的声音,说是张应龙到了。 戚辽开门,张应龙入内。这位锦衣卫千户一进来就觉得气氛异常,于是将审讯巡抚衙门队官的经过一一道来。那队官对自己放周顺昌去见魏大中一事供认不讳,却没把事情往曹长鹤身上扯半个字;至于周顺昌和魏大中大骂魏忠贤的台词,里里外外竟无半个字的记录。 张应龙把供词交给林腾甲后,便一溜烟的跑了,他可不想莫名其妙的被卷进去。 “传阅一下吧!”林腾甲把供词交给毛一鹭。毛一鹭一目十行的看完,又递给对面的李实。李实看都不看,直接丢给王启泰。王启泰认认真真看了一遍,按供词来论罪的话,那队官也就是个失职,而曹长鹤根本就没份参与。 供词又回到林腾甲手中。钦差大人冷冷道:“这巡抚衙门的兵可真是贴心啊!”一句话,又弄得毛一鹭坐立难安尴尬不已。 “林大人!”王启泰受不了这等让人窒息的气氛,插话道,“这件事,该办的就办,该抓的就抓,一份供词,起不了什么作用!” “哦?”林腾甲瞅了眼手中的供词,道,“原来你们臬司衙门办案,是不用供词的,想抓谁就抓谁啊!” “林大人,我可没这么说!”王启泰连忙辩解。 “那依王大人看,周顺昌抓是不抓?曹大人抓是不抓?”林腾甲步步紧逼。 “这个林腾甲也太厉害了些!”毛一鹭暗暗替王启泰捏了把汗。 “周顺昌私会钦犯、妄议朝政、辱骂魏公公,自然该抓,可惜只有人证没有物证,无法定罪;曹大人是三品的布政使,方面大员,要逮捕他,需得有朝廷的明文,地方上只能将其关押看管,而无权私自定罪。这些道理,林大人想必都是知道的。周顺昌抓是不抓,曹大人抓是不抓,不是由臬司衙门说了算,也不是由在座的诸位说了算,而是要由朝廷说了算,由《大明律》说了算!” 王启泰的一席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不但把林腾甲的质问顶了回去,更是让众人刮目相看。 冷场。所有人都在思索,都在盘算接下来该怎么说,局面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敢问各位大人,”倒是李实率先打破了沉寂,“我有一事不明。” 第三十三章 论罪(三) “李公公请讲。”话是林腾甲回的,可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说是不明,其实最明白的,就是他李公公。 “我倒是想问问各位大人,眼下,咱们最不能耽搁的是什么事儿啊?”李实抛出了问题。 在场的没有一个不是人精,就连官场阅历最少的戚辽,也是恍然大悟。 “公公是说……”毛一鹭犹豫了下,试探道,“魏公公的生祠?” 李实耸耸鼻子,不置可否。 王启泰斜了林腾甲一眼,嘟囔了一句:“抓了曹大人,修生祠的事谁来管?” “我听说,苏州城里有不少人对修生祠颇有微词啊……”李实恰到好处的引导着话题。他像一个高明的剧作家,一边引领观众的情绪,同时又不涉身其中,超然置外的看着戏子们形形**的演出。 毛一鹭和王启泰相视一眼,民间对修生祠的怨声载道,苏州知府寇慎和吴县知县陈文瑞给他们汇报过很多次,尤其是那些读书人,对此更是冷嘲热讽。幸亏曹长鹤在百姓中威望甚高,老百姓们买他的面子,才没有闹出什么太大的事端来。他们真不敢想象,没有曹长鹤,苏州会变成什么样子。单从这一点看,曹长鹤也是不能抓的,稳定胜于一切。 “那都是些书生无端发发牢骚罢了!”毛一鹭一如既往的打着哈哈。 “哦?我怎么听说前几天曹大人都已经搬到工地去住了,他要不去,苏州城的百姓就要把盖了一半的生祠给拆了!”李实的神情带着几分调侃,又藏着几分厉色。 “居然有这等事?”毛一鹭开始装糊涂了,“回头我就让苏州府去查,把那些扰乱工程的刁民统统抓起来!一定要彻查!” “林大人!”王启泰最烦的就是毛一鹭这东拉西扯不着边际的臭脾气,“依我看,曹大人不能抓;没了曹大人,不但魏公公的生祠没法修,苏州城也会出乱子!出大乱子!” “毛中丞,李公公,二位的意思呢?”林腾甲觉得没必要再绕下去了。 “你们拿个主意,我附议就是。”李实漫不经心道。 “毛中丞?”林腾甲望向毛一鹭。 “这要是不抓吧,怕交代不过去;还有那个周顺昌,此人在民间威望甚高,这要是抓了吧,还真怕闹出点儿什么事来……”毛一鹭搓搓手掌,道,“林大人,你看这……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钦犯尚在苏州城,本官伤势尚未痊愈,魏公公的生祠尚未修完,此时宜静不宜动,宜稳不宜乱——”林腾甲开始作总结了,“本官奉旨南下,既是当朝廷的差,也是当宫里的差。拿了魏大中,朝廷的差事才办了一半;魏公公的生祠没有修完,宫里的差事便没有完,我一步都不能离开苏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之地虽是温香软玉,却也暗藏兵戈——江南是东林党人的大本营,魏公公把你我放到江南,就是要给朝廷稳住这东南半壁江山,稳住江南的赋税、粮食、贸易。眼下东北、西南边关都在打仗,朝廷要打赢,就得靠江南的银子,没有钱,便办不了事,打不了仗;没有钱,朝廷便当不得天下这个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毛中丞、李公公、王大人,你我肩上的担子不轻啊,一步不慎,便会满盘皆乱,耽搁了宫里的事,也耽搁朝廷的事!可别为了区区小事而坏了整盘棋!” “对,不能给东林党人借机闹事的机会,咱们要是把周顺昌抓了,反倒成全他的名声了!”王启泰不失时机的补充了一句。 一番话下来,戚辽对林腾甲又多了几分佩服。林腾甲已经把话说得很透彻了,非但曹长鹤不能抓,就连周顺昌也不能抓。 “照林大人看,这件事该如何收场?”李实又问到了关键处。但凡是事,最后总要有人来承担责任。 林腾甲望向毛一鹭,道:“曹大人今年也六十有二了吧?” 毛一鹭点点头,曹长鹤在六十岁时当上的布政使,今年正好是一任的最后一年。 林腾甲道:“常州可是个好地方啊,不知曹大人家的园子翻修了没有……” 此言一出,众人就都明白了,林腾甲是要曹长鹤在三年任满后致仕,至于原因,也就是年迈失察这个可有可无的罪名,也算圆了曹长鹤告老还乡的心愿。 接下来就是周顺昌了。说实话,毛一鹭等人对周顺昌的印象都还不错——此人官做的不大,但官声不错,倒也是个耿介忠直之士。只不过事情一牵扯到党争,他们便不能不有所立场了。 林腾甲一时也没想好如何处置周顺昌,像这样软硬不吃又挑不出什么毛病的“君子”,恰恰是最难办的。 “戚千总。”林腾甲想起了身后的戚辽。 “卑职在。”戚辽目睹了几位大员议事的全过程,觉得足够写成一出折子戏了。 “按你们北镇抚司的规矩,你觉得该如何处置周顺昌?” 毛一鹭和王启泰都把目光投向他,想要看看这个年轻的锦衣卫小头目有何高见。按照他们的想法,戚辽也就能说出“抓人”或“周顺昌一介书生,折腾不出多大风浪来”之类的话。唯有李实,戚辽的“票友”,对他充满了信心——他相信,戚辽的本领见识,绝不会在千总这等小官上待太久。至于林腾甲,他是知道戚辽的眼光胆色的。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戚辽开口便盗用了“本朝”太祖的名言,引来一片侧目。 “蚁穴不可不治,民心不可不防,”戚辽从容道,“身上长了疮,压是压不住的,堵不如疏,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看哪些人会在里头上蹿下跳,待时机成熟,便一网打尽。” 戚辽没有把话说透,但众人都已感觉到了其中的森森寒气。就在毛一鹭和王启泰还在玩味之时,林腾甲和李实的目光碰到了一起——魏忠贤的生祠就是一个饵,只有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戚辽这招太狠了,难怪此人能成为锦衣卫中的后起之秀。 第三十三章 论罪(四) 魏学洢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邦邦的榻上,四周既无芙蓉暖帐,亦无玫瑰熏香,倒是有只蚊子在耳边飞来飞去,扰得人不甚心烦。魏学洢抬手往脸上一摸,发现自己长胡子了,刺剌剌乱糟糟,难怪蚊子只敢盘旋,难以迫降。 “公子你醒啦?”榻前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圆嘟嘟的脸蛋粉是欠捏。 “此乃何处?” “这里是古月庵。” “古月庵……我怎的会来到此处?” “是我家小姐把你接来此处。” “你家小姐……”魏学洢心念一动,难道说,那些戏文里才有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会在自己身上重演? “你家小姐又是何人?” “你就安心养病吧,忒是多嘴!” “是是是,小生失礼了(liao),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喊我春儿就行了。” “春儿,好名字……”魏学洢合上眼,脑海里满是凤离那曼妙的身姿,女人啊,总是让人欢喜让人愁。 天又开始下雨了。 魏学洢站在屋前,看着细细的雨珠从屋檐上丝丝垂落,轻轻敲打在青石板台阶上,徒惹数点晶莹。 魏学洢喜欢看雨。杭州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有如钱塘江潮水般酣畅淋漓;苏州的雨,轻柔婉转,有如吴侬女子浅笑盈盈。 “哎……”魏学洢轻叹一声,生不逢时,壮志难抒,留走取舍,是为世间最难之事。 “哎……”院墙外,亦是一声叹息,低缓怅然,似有万种忧愁。 “苦不苦,谁能比我苦……”魏学洢再叹一声。 “苦不苦,这世上唯我一人独苦……”院墙外,依旧是那凄怨之声。 “雨打重檐,足下青苔数点……”魏学洢拾阶而下。 “半生飘萍,不过枯梅几枝……”院墙外声声相应。 雨丝拂面,清凉阵阵,魏学洢伸手往脸上一摸——那叫春的小姑娘竟把自己的胡子刮了个干净…… 院门是虚掩着的,似为待客而留。 梅树前,白衣翩然。 “这位姐姐……”魏学洢定了定神,拱手作揖。 “这世上,难道竟无一人能与我话语吗……”白衣女浑然不觉,仍在那喃喃自语。 “这世上的烦恼,忧愁,又岂是姐姐一人独有……” “想我自幼父母双亡,背井离乡,被人卖到这金鸡湖畔,无有亲人,无有姐妹,空空然形单影只,凄凄然芳草不知……韶华老去,容颜不再……” “姐姐……” “天,你不问凄苦何为天?地,你不怜独语何为地?” “只落得两泪涟涟……” “你是何人?”白衣女蓦然转身,淡淡的望着眼前这清秀男子。 “小生姓魏名学洢,嘉善人氏,叨扰姐姐了……” “姐姐?哼,在你等眼中,我便如此老了?” “不不,姐姐明眸皓齿,清丽脱俗,是小生妄言了(liao)……” “像尔这等轻薄浪子,我本不该将你接来此处。” “喔呵呵呵呵,原来是姐姐出手相助,小生在此谢过了(liao)。” “我在想,如果当时倒下的人是我,会不会有人前来相救……” “姐姐何出此言?” “算了,一定是不会有的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人关心,没有人疼爱,从来没有人问我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我活着,只不过是行尸走肉,人前欢笑人后愁,春雨湿身泪自流……” “姐姐你……” “你可知,我因何来到此地?他们觉得我老了,不美了,客人不喜欢了,我又不愿屈就自己嫁给商人为妾,便被打发来这古月庵清修。” “原来她也有一段伤心往事。”魏学洢心道。 白衣女转过脸去,似是不忍再面对人世间的冷漠与无情,幽幽道:“每个人都有老去的那一日,你别看凤离现在很红,人人都捧着她,让着她,把她当星星,当月亮,好像这金鸡湖没了她就不行……总有一天,她也会被打发此地,日日香烛以对,枯枝渺然。” 魏学洢见这白衣女甚是凄苦,便岔开话题道:“前几日,小生听说苏州城中也要给魏忠贤修生祠了……” “魏忠贤与我何干,修生祠与我何干?我等寻常百姓,所能扫的,也就是自家屋前的那一方天地。” “姐姐豁达通透,小生佩服。” “客气话罢了,人活一世,能够倾心相谈者,又有几人?” “小生愿为知己,长伴青灯左右……” “此地是尼姑庵,你一介书生,功名在身,如何长伴?” “姐姐与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又何必曾相识?” “同是天涯沦落人……难道我,真的已经落魄到这等田地了吗?” “姐姐,小生不是这个意思……” “哎,叹人世之悠悠,何处是吾栖身之所,罢了,罢了……” “姐姐,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女走了,魏学洢囧囧的站在风中,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也许女儿家的心思,原本就是这般难以捉摸。他并不愿把凤离和她拿来做比较。凤离是一团火,只消一眼,便已将他的心融化;凤离也是一根刺,只消想起她倚在颜思齐身旁的样子,他就会心痛,很痛,很痛…… 白衣似雪,翩若惊鸿,她,则是那幽谷中的一朵兰花,非细品不能得其味。同样是丽春院的女子,差别咋就那么大捏? 魏学洢走了,白衣女转出树丛,摇头道:“哎,这些个男人,总是见一面便钟情于我,奴家又岂是这般随便之人?这个呆鹅,不会就真这么走了吧,难道他真不懂女儿家的心思……” “公子,该用膳了。”春儿来了,笑吟吟的望着他,一脸无邪。 “你家小姐,叫什么名字?”魏学洢抬起头,迎上那两道清澈的目光,突然问道。 “羞不羞人,都跟我家小姐说过话了,还不知道人家的名字。我家小姐名叫秀水,记好了。” “古月庵,秀水……好地方,好名字,好,好!” “男人啊,就是个喜新厌旧的臭物件……”春儿丢下一句话,一溜烟跑了。 “人生喜乐一场醉,愿与君共饮千杯。”魏学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大声咳嗽起来。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独酣醉不如同酣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魏学洢身后响起。 魏学洢猛回头,说话得竟是那押送父亲的锦衣卫——戚辽! 第三十四章 价码(一) “是你?!”魏学洢不可思议的望着戚辽,不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房中。 其实早在离开闻香阁时,戚辽就看见有人把被狗舔了再度晕过去的魏学洢抬上了马车。他并没有马上与李实一起回城——其一,闻香阁外鱼龙混杂,要是让那些微服游玩的地方官员看见自己跟李实走在一起,就有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其二,他隐约觉得,带走魏学洢之人应当就是凤离,所以他要看看他们到底会把魏学洢送到哪里去。 于是他尾随马车,很快就来到了坐落在一座小山脚下的古月庵。为了赶时间,戚辽没有进去,而是立刻打马赶回苏州城——由于那天是他休假,所以晚到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然后他才奉命赶往茗园去请林腾甲前来主持大局。一来一去,已在苏州城和金鸡湖之间跑了两个来回。 “是我。”戚辽平静的望着他,从凤离在那天的表现看,眼前之人似乎还够不上“情敌”的分量。戚辽拿起酒杯,浅尝一口,江南的酒不比北方的带劲,可清冽之中透着淡淡的甜香,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戚辽不愿跟魏学洢太多废话,开门见山道:“是我把你送到这儿来的。自然,我不会白送你来。” 魏学洢脸上顿时露出鄙夷的神色。在他接受的教育中,大义与道德永远是占第一位的,那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全都应该接受批判和改造。不过魏学洢也是管着几个作坊经历过生意场之人,也知道像戚辽这等锦衣卫走狗无非是想要钱,于是道:“谢字我就不说了,开条件吧!” 戚辽笑了:“令尊来到苏州也有一个多月了吧?” 魏学洢的面色黯淡下去,从嘉善到苏州,他一路尾随,为的就是见魏大中一面。 戚辽压低了声音,道:“你可知道,就在昨天,令尊险些丧命!” 魏学洢“腾”的站了起来,紧张道:“家父现在如何?” “我不是说了,险些,是险些。”戚辽一边卖关子,一边示意他坐下。 魏学洢这才忐忑不安的坐下,追问道:“大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戚辽这才把周顺昌“买通”守卫私会魏大中,两人口出狂言辱骂魏忠贤,并约为儿女亲家之事一一道来,只是略去了事后论罪一节——这些是衙门里的机密,自然不能随便乱说。 听完之后,魏学洢是又惊又喜,他自然知道守卫是没那么容易“买通”的,当中肯定有布政使曹长鹤的功劳,只不过戚辽不提,他当然也不能把人拖下水。这件事至少说明一点,父亲的精神和身体状况都还不错,能够与周顺昌长谈一个多时辰;可钦差和苏州地方要是追查下去,周顺昌就危险了。 “周顺昌倒是个肯为朋友两肋插刀之人,单是这份胆气,就比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危难时袖手旁观的沽名钓誉之徒强多了。”戚辽所指的,自然是那些眼看着汪文言下狱一年,却始终不肯站出来为他说半句话的东林党人,其中也包括了魏学洢的父亲魏大中。 戚辽的话,魏学洢似懂非懂。朝廷的事,魏大中在家中很少提及,更不用说他一辈子所干得最不仗义的一件事了——与汪文言撇清关系。魏学洢发自心底的感激周顺昌,尽管此时他很有可能已经被官府缉拿。 “我大明朝以孝治天下,魏公子堪称个中典范,不但尽了孝道,还为家里找了一门亲事,”戚辽半真半假的夸了他一句,然后话锋一转,“可为了你的孝道,那被收买的守卫已经被革职查办,很可能要被流放;毛中丞更是震怒,当着各级衙门官员的面大骂周顺昌,说他无视朝廷,无视钦差;就连织造局的李公公也看不下去了,说是苏州士人的胆子越来越大,指不定哪天就闹到京城,冲着紫禁城大骂九千岁了……” “周世叔……他现在如何了?”魏学洢已顾不上到底是周顺昌的儿子娶自己的妹妹,还是自己的弟弟娶周顺昌的女儿,他关心的是周顺昌的安危。 “周顺昌没有明罪……”戚辽道,“你知道明罪是什么意思吧?就是不用缉捕公文,也不用衙门里的人,但抓他的锦衣卫都已派了下去。” 话到此处,魏学洢更加明白了——戚辽是这次南下抓捕行动的锦衣卫头子,尽管张应龙和文之炳的官阶比他高,可真正拿主意的还是他;既然抓捕周顺昌的差事是由锦衣卫去做,那么想要周顺昌活命,就必须“收买”戚辽。然而这种事,魏学洢从来都是不屑做的,他从心底里排斥行贿、走后门这类“潜规则”,但他不能坐视周顺昌为了魏家的事身陷险境而不理。 “开价吧!”魏学洢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几个字。 戚辽会心一笑,伸出一根手指。 “一千两?”魏学洢有些不自信的问道,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价钱低了。 “呼!”戚辽起身就走。 “留步!”魏学洢喊住了他。 戚辽转过身,望着他。 “一万两!”魏学洢咬牙道。他也知道,从锦衣卫到织造局,上上下下都要打点,戚辽自然要留大份,一万两银子并不算多。 “一万两,保周顺昌无事,”戚辽也给出了条件,“我给你两天时间。” “两天?”魏学洢倒不是拿不出这笔银子,光是他自己名下的几处作坊,每一处都能拿出五六千两现款,可两天时间太少了,都不够他往返嘉善、昆山、太仓等地一趟。 “只能拖两天——我相信周顺昌也能躲两天,但两天之后,我就不能保证我的兄弟们能不能找到他了。”戚辽说了句大实话。 “一千两,请多宽限两天!”魏学洢伸手在怀里一阵乱摸,掏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摆到戚辽面前,他开始进入讨价还价的状态了。 第三十四章 价码(二) 戚辽抓起银票,不容置疑道:“一天。三天后的现在,在这里交割。” “成交!”魏学洢的心的淌血,跟这样的人做交易,简直是奇耻大辱。 戚辽把银票往怀里一塞,正要离去,又被魏学洢喊住。 “你们会怎样对待家父?” 戚辽一怔,道:“令尊是朝廷的重犯,死不了。” “我想见家父一面。” “你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戚辽反问。 “银子,我出得起!”魏学洢豁出去了。 戚辽又伸出一根手指。魏家有钱,现在正是漫天要价的时候,他不会客气。 “一万两?” “一万两,我安排你们见一面,”戚辽理所当然道,“你也知道,周顺昌这么一闹,对令尊的看管只会更严,巡抚衙门的人都被撤换了,只有我的人才能靠近。另外,我的兄弟们都是北方来的,到了江南哪儿都不顺畅;人不顺畅,就想拿人撒气;要是没有银子,难保他们不会好好伺候令尊……” “成交!”魏学洢简直想撕了他,却又不得不低头。 “三天后,这里,十九张一千两的银票,然后我带你去见人。”戚辽明确了双方的条件。 “三天后,我带银子来!”这一次,轮到魏学洢夺门而出了,他要抓紧一切时间去弄银子。 苏州西城,一处普通的民宅内,周顺昌双手负背,正望着窗外出神。 “老爷!”一声轻唤打断了他的沉思,进来的是他的长随周文元。周文元三十出头,是个练过几年功夫的精壮汉子,身兼长随、护卫、管家、书童等职,周顺昌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这处民宅是周文元的一个朋友,牙侩沈扬的住处。牙侩,是宋明时期小商人的别称,又特指为上下两家拉关系的中间人,也就是老百姓口中的二道贩子。沈扬为人仗义、在苏州西城一带人面很广,几年前跟周文元结识后,很快便结为好友。周顺昌一出事,周文元便想到了他,于是把周顺昌安顿在了这里。 “外头风声怎么样了?”周顺昌呆在这间屋里已经两天,足不出户,衣食起居都是由周文元打理。 “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在周顺昌身边久了,周文元也学会了用对比来说事,“今天早上我去生祠那儿转了转,看到了曹大人的轿子,说明他们没把曹大人怎么样。” 周顺昌点了点头,他最担心的就是曹长鹤受到牵连。看来毛一鹭和林腾甲还是有所顾虑,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下重手。周顺昌道:“魏大人怎么样了?” 周起元道:“听说巡抚衙门的人都被撤换了,现在看管魏大人的都是锦衣卫。毛一鹭只处分了那个放老爷进去的队官,别的人一概不究,对外也毫不提及。” “抓我的海捕文书贴出来了吗?”周顺昌又问。 “没有,”周文元道,“就连先前追查刺客的捕快衙役都撤回去了。我看毛一鹭是不敢把事情闹大,只想等林大人伤好,早早的把人送出苏州。” “他不想把事情闹大,我们就偏偏要把事情闹大!”周顺昌伸手在窗沿上弹了一记——毛一鹭在等,他也在等,尽管两人一个身居高位,一个避祸民宅,可他们等的东西是一样的! “老爷……”周文元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文元。”周顺昌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了。 “在。” “你跟了我几年了?” “七年。”周文元记得很清楚,要不是周顺昌收留,穷困潦倒的他也许已经北上辽东,出关谋生了。 “七年了,你我明为主仆,实则兄弟,有些话,我还是提前跟你说了吧!” “老爷!” “别叫我老爷了,怪生分的。” “是。” “这一次,魏阉是要动真格的了,”周顺昌缓缓道,“从汪文言下手,把东林党人一个个全都拿下——明着的战场在京城,可这硝烟,已经烧到了江南啊!” “天地自有正气在,天下间的仁人志士,他魏忠贤是杀不光的!”周文元铿然道。 “自古君子多流血,文元,我要你去做一件事。” “大哥请讲!”周文元换了对周顺昌的称呼。 “我要你让全苏州的人都知道,我周顺昌见了魏大中,不但见了,还痛骂魏忠贤,结为儿女亲家!我去见魏大中,不是为了沽名钓誉,而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东林党人都是缩头乌龟!” 周文元被周顺昌的决心和语调感染了,退开一步,深深一躬。 周顺昌道:“再有大半个月,魏忠贤的生祠也能修好了。这段日子里,你不要来打扰我,我要好好想一些事情。另外,你去找到魏大人的公子,告诉他,他托我办的事,我办到了,魏大人一切安好。” “晓得了!”周文元刚转身,又被周顺昌喊住。 “文元……”周顺昌道,“万一我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分成三份——一份送回老家,一份撒进太湖,畅游四海,最后一份埋到魏忠贤生祠前,我要亲眼看着魏阉是如何倒台的!” “大哥!”周文元哽咽了,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六月,江南便进入了梅雨季节。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气不但把道路搞得泥泞不堪,也让人的心情变得阴郁无比。魏学洢本想坐马车南下,可坑坑洼洼的路面让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一打算。于是他找到了老朋友颜佩韦,向他借了一条轻便的快船,沿着运河一路南下。 他对颜佩韦没有任何隐瞒。当颜佩韦听说戚辽竟然要两万两银子才答应保全周顺昌、并领魏学洢去见魏大中一面时,便义愤填膺的痛骂锦衣卫狼心狗肺。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魏学洢苦笑道。 第三十四章 价码(三) 颜佩韦算计着,两万两银子,那得自己赚好几年啊,遂道:“两万两,你能拿得出来?不如这样,你先给一半,等见到人后,再给另一半,以防他拿了钱不办事。” 魏学洢摇头道:“他是吃定我了,能够见父亲一面,花再多的银子也值得。” 颜佩韦道:“要是一时间凑不齐,我可以先借你五千两。” “不必了,”魏学洢道,“我魏家还没穷到连区区几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的地步。” 颜佩韦叹了口气,道:“那好,我就不送你了。三天后,我等你回来!” 魏学洢一点头,两人拱手作别。 趁着三天的闲暇,戚辽又去了一趟映荷轩——既不是李实相邀,也没有他人作伴,而是独自前往。 对于他的到来,凤离似乎并不觉得意外,而是落落大方的将他请上小楼,也就是当初与李实一同听戏的地方。这一次,凤离褪去了一身戏中人的打扮,一身清爽的披肩和长裙,让戚辽眼前一亮。 “戏里戏外,凤姑娘倒是判若两人。”戚辽站在窗前,雨水顺着屋檐“滴答”吹落,不时有几滴雨丝打在他脸上,带来几许清凉。 “那大哥是喜欢戏里的凤儿呢,还是戏外的凤儿?”不知几时起,她换了对他的称呼,然后学着他的样子,也用手扶着窗台,语气中透出几分娇嗔,几分俏皮。 戚辽被问住了,他没想到古时的女子竟会如此直接大胆,比起后世那些明明想要却死都不肯说出口,抱着矜持与面子不放的女孩子来,凤离无疑要率直可爱许多。不过戚辽也没拿这句话太过当真——出入风月场的女子,要是没几下以假乱真、勾引男人的本事,又如何能在激烈的青楼竞争中脱颖而出?戚辽懒得去分辨凤离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即便是像魏学洢那样的知己,凤离都能熟视无睹的离开,可谁又能说,她没在暗中帮他一把呢?真真假假,纠结不断;忠奸曲直,包藏其间。 唯一能享受的,便是当下这份宁静中带着几分暧昧的意境。 他能感觉到凤离呼出的气息,透过这带着几缕清香的气息,他尝试着感受她的脉搏与心跳。要说没有**,那是骗人的。戚辽相信,即便他大胆进攻,凤离也会用熟练而让男人难以拒绝的小手段延缓那一刻的到来。一边撩拨,一边闪躲,吃不到的才是最香。 于是戚辽莫名其妙的说了八个字:“春华秋实,青菜萝卜。”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了凤离的预料。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的望着他,像是在诉求答案。 清澈、明亮而又不失风情,她的眼神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打个比方来说吧,”戚辽把目光从她的眼中挪开,望向窗外,“假使你问我,是喜欢辽东关外呢,还是喜欢烟雨江南,我会如何回答?” 凤离明白了,于是道:“跟我说说辽东吧,我听说那里是流放充军的地方。”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口念破阵子,心怀关山海,三千里白山黑水,多少男儿血洒关外,戚辽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那段戎马倥偬的时光里。 凤离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右手上,将它翻了过来,用纤细的指尖缓缓触碰着掌心那一道道的老茧,那是刀把和枪杆落下的印记。 戚辽本有机会将她的手扣住,然后顺势将她搂在怀里,可他没有那么做。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顺着掌心传遍全身,他觉得仅仅是这指尖的触碰,便已让她读到了自己的心声。 “这只手,不会那笔,只懂杀人!”戚辽说了句很不应景的话。他想知道她是否也和大部分女子一般偏爱俊俏书生,而对像自己这样在沙场上摸爬滚打过的男人心存歧视。 然,戚辽多虑了。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凤离便觉得身边这个男人要比那些翩翩公子有意思得多,也难读懂得多。而最吸引她的,就是这份新奇与未知。 可戚辽并不愿过多的去重复那段征战岁月,想把话题绕回来,又觉得索然无味,于是便默在那里。 “大哥乏了?”凤离柔声道。 戚辽一凛,一句简单的问候可以有很多种意思,其中就包括了某种最隐晦的暗示。 “这梅雨季节,总是让人心烦意乱。”她替他回答了,也像是自言自语。 “我该走了。”戚辽把手从窗台上拿了下来,两个掌心,一边是肌肤相接的余味,一边是木质的霉味。 “来去何匆匆……”凤离似是在说,又像是在唱。 “这金鸡湖畔林林总总的园子,倒是藏人的好地方。”戚辽丢下一句话,便转身往楼梯走去。 凤离怔在那里,她想起马杰那受伤的同伴还住在后头的小院里。 “大哥若是乏了,便可来此地小憩。”凤离朝楼梯口道,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 三天后,魏学洢回来了,带着二十张崭新的一千两银票。对家财万贯的魏家来说,两万两银子并不算一个太大的数目,魏学洢甚至不用嘉善老家就凑齐银票连夜往回赶。 在这三天时间里,戚辽和他的锦衣卫们“如约”没有对周顺昌进行大规模的搜捕。这一点,魏学洢从来接他的颜佩韦那里得到了证实。他们交割的地点,依旧是在古月庵里魏学洢的房间。 这一次,颜佩韦也来了。他不放心魏学洢独自跟锦衣卫做交易。 幽暗的房间里,戚辽与魏学洢相对而坐,颜佩韦则坐在他们中间,算是一个见证人。戚辽没见过颜佩韦,从此人的气度打扮看,应当也是个读过几年书的小商人。 “家父跟周世叔怎么样了?”魏学洢最关心的,是魏大中和周顺昌的安危。 “放心,”戚辽道,“我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办到。周顺昌躲得很好,我们的人根本找不到;你爹被我的人好生伺候着,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见他,谁都不能对他动刑。” “什么时候去见他?”魏学洢焦急道。 第三十四章 价码(四) 戚辽伸出左手,掌心向上。 颜佩韦的眼中闪过一丝鄙夷。 魏学洢这才想起银子的事,从怀里摸出一把银票,紧握在手中,在戚辽眼前一晃。 戚辽竖起中指,朝自己的方向勾了勾。 “慢着!”颜佩韦喊道,“大人,先付一半,事成之后,再给另一半。” 戚辽眉角一挑,笑了。 魏学洢望向颜佩韦,抓着银票的手微微颤抖。 “行啊,”戚辽道,“拿来!” 魏学洢和颜佩韦均没想到他会如此爽快,心头隐隐觉得不妥,却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魏学洢将十张银票摆在桌上。 戚辽看都不看,一把抓过,塞进怀里,起身就走。 “大人!”颜佩韦喊住了他,“事情还没办,你怎么能走?” 戚辽猛转过身,道,“一半钱办一半事,周顺昌的命保住了,我也不会再去抓他,自然拿了银子走人。” “那家父怎么办?”魏学洢急了。 “好办!”戚辽干脆利落道,“拿钱来!” “你!”颜佩韦顿时觉得眼前之人无耻之极。 魏学洢看了颜佩韦一眼,咬牙将另一半银票按在了桌上。 “这就对了!”戚辽伸手夺过银票,正要往怀里塞,手却被颜佩韦死死抓住。 “大人!”颜佩韦眼中闪动着怒火,“你可不要逼人太甚了!” 戚辽是杀过人的人,对这类肢体动作有着本能的自卫反应,颜佩韦的手刚搭上左手掌边,他的右手便电光火石般扫中了对方的手腕。 颜佩韦闷哼一声,右手被重重按在桌面上,虎口剧痛。 “明晚初更,巡抚衙门后门见。”不等魏学洢说完,戚辽便卷起银票,扬长而去。 初更时分,魏学洢一身黑衣,准时来到巡抚衙后门外。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本应戒备森严的巡抚衙门后门外竟无一名士兵在把守。 “吱嘎!”门开,来接他的正是戚辽。 “跟我来。”戚辽朝周围扫了眼,便转身在前带路。 魏学洢压下心头的疑问,将信将疑的跟在他身后。他突然想到,这会不会是戚辽的设下的圈套——拿父亲当诱饵,把自己骗到巡抚衙门,然后严刑逼供让自己说出周顺昌的下落……想到这儿,魏学洢便想离开,可身后的门已经“吱嘎”一声关上了,他再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今晚是戚辽当值,所以两人很快就来到关押魏大中的厢房外。直到这时,魏学洢才看到两个锦衣卫拿着兵器守在屋外。 “大人!”见戚辽来到,两个锦衣卫齐齐上前,拱手施礼。 “人犯在里面吧?”戚辽问道。 “在。”锦衣卫答道。 魏学洢的一颗心“砰砰”直跳——他终于要见到父亲了,这个戚辽果然没有失信! 可就在这时,两个锦衣卫突然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抓住,魏学洢半点都动弹不得。戚辽掏出一块布条,将他的嘴严严实实的扎起来,然后朝手下做了个手势。 “呜,呜……呜!”魏学洢被推到门前,挣扎着想要叫嚷,却喊不出半个字来。 戚辽走到窗前,伸手窗纸上按出一个小孔,然后让道一边。 两个锦衣卫将魏学洢押到窗前,让他的眼睛正好对着小孔。 屋里,魏大中手捧书卷,正在昏黄的灯下聚精会神的读着,丝毫没有发觉有一只眼睛正透过窗纸上的小孔在看着自己。 “父亲……”魏学洢在心底大声叫唤着,见到父亲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碎了。 戚辽默默站在一边,为了让他见魏大中一面,他花了二千两银子将上上下下打点了一遍,眼前的两个锦衣卫则各给了一百两。魏学洢的执着与孝心也打动了他,可他不能放他进去。 戚辽数到一百,又做了个手势。 两个锦衣卫一下将魏学洢从窗前拉了回来,魏学洢却死活不肯离开。 戚辽快步上前,在魏学洢耳边道:“再不走,天亮了我可难保你爹毫发无损!” 魏学洢焉了,被戚辽连推带攘的弄出了巡抚衙门。为了不让他出声,直到离开巡抚衙门后,戚辽才扯下他嘴上的布条。 “你言而无信,说话不算话!”魏学洢怒目环睁,像是要把戚辽撕碎。 “哦?我哪里言而无信了?”戚辽淡淡反问。 “你为何不让我进去见家父?”魏学洢大声道。 “我没有让你见到吗?”戚辽早知道他会这样问。 “这哪算是见到?!”魏学洢像一个受骗的孩子般不依不饶。 “一万两银子,我让你见你爹一面,这可是我们的约定?” “是,可是……” “可是什么?你要我做的,我都做到了!” “可你没让我进去!” “你也没说要进去啊……”戚辽开始耍无赖,为的是接下来的后手。 “你!”魏学洢为之气结,偏又找不到戚辽的把柄。 “你想见,无非是嘘寒问暖;现在人活着,有什么区别?难道你还想跟周顺昌一样被官府追捕吗?” “我不管,我就是要见父亲一面!” “我办不到。”戚辽平静的回答,他要等魏学洢自己开出价码。 “你办得到!”魏学洢嚷道,“你能带我进去一次,就能进去第二次!” “今晚是碰运气,没有下次了。” “说,要多少银子,我出!”魏学洢急了。戚辽要的就是他的“急”。 “我再加五千两!”魏学洢出价了。 戚辽笑着摇了摇头,脸上挂着“你小子怎么这么不懂事”的神情。 “一万两!”魏学洢加价了。 戚辽伸手在眼睛前面做了个窥视的动作,意思是一万两只能跟今晚一样在屋外看。 “两万两?!”魏学洢下血本了。 戚辽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 “你贪得无厌!”魏学洢终于忍不住了,破口大骂。 戚辽耸耸肩,转身就要走。 “三万两!”喊出这个价后,魏学洢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戚辽缓缓转身,道:“你确定?” “一口价!”魏学洢恨恨道,“还是三天,我给你银子,你放我进去见人!” “不,我给你五天,”戚辽道,“这种事情,光有银子不够,我需要重新安排。五天后,你带银票来。记住,这次要一张一万两的,两张五千两的,十张一千两的。” “一言为定!”魏学洢咬牙走了,远处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第三十五章 民变(一) 一到七月,便进入了江南最热的时节。虽在太湖之滨、运河之畔,可苏州城还是像火炉般蒸得人心火上涌。每年这个时候,就是城里案子的高发期,只苦了那些个拖着一身臭汗的衙役们。 在布政使曹长鹤的亲自监督下,魏忠贤的生祠终于盖完了。为了修这它,江苏花了几十万两银子,苏州地方更是征发了数千民夫。按照老百姓的说法,给活人修祠堂,不但是大明朝开国以来的第一遭,只怕汉唐都没有过这等离谱之事。那生祠就建在离江苏巡抚衙门不远的地方,远看像个坟包,近看像个灵堂,把苏州城好好的风水地气都给坏了。那些当官的这一手可谓马屁拍在马脚上,他们不是在给魏忠贤积德,而是在劝他早死,只有死人才能享受人们的香火供奉。 林腾甲的伤全好了,他在金鸡湖畔的家里已经呆了整整一个月。就在这天早上,巡抚毛一鹭还专门派人去请他参加生祠落成的洗尘宴,却被林腾甲找了个借口谢绝了。林腾甲不喜欢那种假惺惺马屁不断的宴会,而是换上了一身寻常士子的衣服,轻舟进城,想要在这繁华热闹的苏州城里走走看看。此时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位白皙高挑的年轻公子,而护卫常寿则在不远处的墙角另占了一张桌子。 时值正午,酷热的阳光晒得大街小巷直冒青烟。酒楼中,酒气、肉味、汗臭混杂其间,混合成一股奇怪的令人有些作呕的味道。年轻公子皱起眉头,像是忍受不了这市井污浊之气。 林腾甲的面前对着一堆花生壳,喝五加皮剥花生,是他的最爱。他能有这番闲情逸致,是因为不论是保卫生祠还是发放工钱,都是江苏地方上的事儿,跟他这个钦差大臣无关。他要做的只有两件事,就是带着生祠落成的喜讯,押着魏大中回京报喜。 “林员外。”一声轻唤打断了林腾甲的思绪。 “戚……”一声“员外”,又是便装,一时间,林腾甲竟不知喊戚辽什么好了。 “老弟。”戚辽提醒着他,又朝那位年轻公子点了点头。那年轻公子朝他笑了笑,似乎有些不自然。 “坐。”林腾甲喊来小二,又点了几个酒菜。至于边上的年轻人,他没有介绍。 戚辽坐在两人中间,只一眼,他便认出那年轻公子正是乔装打扮的林蕤儿。三天了,魏学洢还没回来。戚辽也不着急,他要见魏大中,就势必要拿银子来。 林腾甲端起瓷瓶,给戚辽满上一杯,道:“尝尝,这酒吃了滋补,还能入药。我就要回京了,特意到处走走。这一去,又不知要几年才能回来。” 戚辽用两根手指夹起杯子,细细嗅了一口——按照后世的标准,这是一个很zhuangbility的动作,可他还是要做,因为他知道,越是“作”的女人,就越是吃这一套——然后轻轻品了一口,让这明晃晃红艳艳的液体在嘴中流转一圈,最后才滑入腹中。 “果然特别。”他没有忘记夸赞一句,“员外这次回京,定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啊!” 戚辽发觉林蕤儿很鄙夷的扫了自己一眼,他看出来,这个女人从骨子里是反感阿谀奉承的,可世上又有谁会嫌好话多呢? 林腾甲笑了笑,道:“在家呆了一个月,把人都呆懒了。苏州城的事,总算要告一段落了。” “只怕未必。”戚辽浑然无视林蕤儿的目光,一边吃菜,一边说话,眼睛却望向街上的人群。 顺着戚辽的目光,林腾甲也发觉事态有些不对劲了。那些老百姓从四面八方成群结队的涌来,在魏忠贤生祠外汇聚成了一片黑压压的人海,像是集会,却让人感到一丝不妥。 就在这时,人群里爆发出一声大喊:“还我钱来!” “还钱!”人群沸腾了,堵在祠堂门口的都是些民夫模样的壮丁,或光着棒子,或穿着短搭,一个个被晒得精赤黝黑,满身是油。 “这是怎么回事?”林腾甲想不明白这些人怎么会到生祠外头来讨钱。 “怕是修生祠欠下的工钱。”戚辽道。之前他也听锦衣卫的弟兄提起过,说是布政司和兵备道欠了不少工钱,只是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 “布政司和织造局是干什么吃的!”林腾甲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把林蕤儿吓了一跳,也惊到了不远处的常寿。戚辽朝常寿使了个眼色,后者微微点头,重新落座。 “吱嘎!”房门开,周文元闪身而入。 屋内,周顺昌站在长案前,手里提着一枝尚在淌墨的湖笔,面前的纸上已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大字。 “老爷。”周文元站在五步外,周顺昌写字的时候,旁人是不能打扰的。 “又有什么消息了?”周顺昌头也不抬,随口问道。 “魏忠贤的生祠盖成了。”周文元答道。 “啪!”周顺昌手中的笔掉在了案上,打出一大片墨渍。 “老爷……”周文元不禁有了一些担心。这些日子以来,周顺昌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也不见人,只是没日没夜的写字,写完之后又撕得粉碎。 “这一天终于来了。”周顺昌喃喃道,握紧了手中的笔。 “老爷,祠堂外头聚集了数百个民夫,说是要追讨官府欠下的工钱,我来的时候,城里的百姓都在往那儿去,眼看着就要跟赶来的官差动手了。” “知道是谁带头的吗?”周顺昌问道。 “据说带头是的个牙侩,名叫沈扬。”牙侩,是宋明时期小商人的别称,又特指为上下两家拉关系的中间人,也就是老百姓口中的二道贩子。周文元继续道,“为了给魏忠贤盖生祠,布政司衙门在苏州城内外募集民夫。沈扬得知这个消息后,便组织了一批人去帮工当差。没想到祠堂盖成了,衙门却不提工钱的事儿了,沈扬几次去官府‘要债’,都被书办和衙役用各种名义打发了,甚至还挨了一顿打。无奈之下,他才带着一帮人去祠堂大门口堵着,这才惊动了官府。每人不到十两银子,布政司这次也太过了!” 第三十五章 民变(二) 周顺昌拿起笔,又抽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魏”字,然后重重画了一个叉,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公道自在人心。毛一鹭等人逆天而行,终究会有报应的!” “老爷,您还打算在这儿住下去吗?”周文元问道。其实他是想试探周顺昌的意图——他担心他的主人会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不顾生死的事情来。 “文元。”周顺昌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在。” “备车!” “老爷……”周文元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还不快去!”周顺昌的声音里少了几分感慨,多了几分决然。 “我这就去。”周文元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最后一次提醒他的主人,“老爷,您真的决定了?” “去吧!”周顺昌已然下定决心,他不会放过这个一个大好的机会。 门又关上了。周顺昌将笔往砚上一搁,将那些写过的纸“哗啦啦”揉成一团,远远的丢了出去。 书案光洁如新,然后被铺上一张白纸,世间一切奸佞恶事,仿佛都随之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三代圣贤、大同天下! 巡抚衙门里,江苏巡抚毛一鹭和苏州织造局大太监李实正在给布政司和兵备道的大小官员们接风庆功。按照他的设想,生祠盖完了,钦差林大人的伤也好了,只等押送魏大中的队伍上路,江苏的事儿就算完了,他毛一鹭和江苏上上下下的官员就可以坐等年底考评时那个鲜红硕大的“优”了。 “曹大人劳苦功高,本官代表江苏百姓敬你一杯!”人逢喜事精神爽,毛一鹭已是红光满面。 “毛中丞请。”自打私放周顺昌事件后,曹长鹤的脸上便没有了笑容,永远都是这副古井不波的神情。 一杯见底,李实也举着酒杯站了起来:“咱家平日里是不喝酒的,今日为了曹大人,就破一回例了。” “公公请。”曹长鹤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好酒量!”李实赞了一句,也是一口干了,脸上立刻泛起一抹潮红。 曹长鹤之后,是江苏按察使王启泰、苏州知府寇慎、苏州兵备道张孝,每人一轮,无有遗漏。 酒过三巡,毛一鹭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安静:“今天请诸位前来,一是要给曹大人张大人庆功,二是要跟诸位合计下,给魏公公祠堂的落成典礼选个喜庆吉利的好日子。” 这话一出,大堂里便响起了一片七嘴八舌之声,大大小小二十多个官员你数日子我扳指头,一个个绞尽脑汁,力争在上司面前表现出自己的“用心”来。 “三天后就是七夕,原本倒是个好日子……”一旁的苏州知府寇慎突然插了一句。话一出口,他就发现那些个上司一个个都拿异样的目光看着他,转念一想,才想起七夕本是年轻男女定情相会之日,他魏忠贤一个大太监,要选在这么个日子闹开张,还不让苏州城的老百姓笑掉大牙……可话已出口,他也只好傻呵呵的笑了笑,搓搓手站到一边去了。 毛一鹭、王启泰、张孝、寇慎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都拿眼角瞟李实——寇慎一句无心之语,可是连消带打拐着弯儿将他也算了进去。 李实也是玲珑剔透之人,岂不知他们肚子里的小九九,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他非但没有揶揄陈文瑞一把,反倒笑了两声:“七夕,好日子啊!咱家南下之前,魏公公再三叮咛,说在江南首先要跟各位大人好好相处,其次不能鱼肉百姓,要与民同乐。七夕是老百姓的好日子,老百姓开心,魏公公当然也要开心。我看这一天挺好,魏公公在宫里,也盼着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寇慎大喜过望,没想到竟能歪打正着。 毛一鹭却小心翼翼的问:“李公公的意思是——” 李实道:“七夕,赶早,祠堂开张,图个香火吉利,各位大人可别忘了来啊!” “那就这么定了,三天后开张!”毛一鹭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就在这时,吴县知县陈文瑞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一看到他,毛一鹭就觉得心烦,倒不是对他有偏见,而是这厮每次来,不是出这个乱子,就是出那个乱子,从来不会有什么好事。 不出毛一鹭所料,陈文瑞一进门就大喊:“各位大人,祠堂出事了!” “祠堂”二字一出,李实便“腾”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那只滴溜溜的小盅。 “什么大不了的事,慌慌张张的,惊扰了诸位大人!”兵备道张孝大声呵斥。 “是魏公公的祠堂出事了!”此言一出,大堂里便“唰”一下安静下来。 毛一鹭几步走到陈文瑞身前,大声道:“说,是不是刁民闹事?” 陈文瑞偷偷瞥了曹长鹤一眼,道:“是……是修生祠的民夫拿不到工钱,于是聚在祠堂外……” “工钱……”兵备道张孝脸上顿时挂上了三道黑线。 “工钱?!”毛一鹭毛了,喝道,“朝廷三令五申不许拖欠民夫工钱,是谁这么大胆?” “是布政司衙门……”陈文瑞的声音越来越小,却清楚的落在每一个人耳中。 “嗡!”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曹长鹤身上。尤其是李实,像在看一个怪物似的盯着他。曹长鹤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 “曹大人,”毛一鹭有些囧了,清了清嗓子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曹长鹤缓缓睁开眼睛,不急不缓道:“布政司衙门没钱了。” “嗡!”大堂里再次响起一片议论声。 “这,不可能吧?”毛一鹭是相信曹长鹤的,曹长鹤说没钱,那八成就是没钱了。可布政司衙门怎么会没钱呢?布政司管着一省钱粮民生,布政司要是没钱,那江苏全省百姓岂不是要跟着去喝西北风……他想不明白。这一个月来,曹长鹤是第二次出事了——私放周顺昌去见魏大中倒还能压下,可一旦激起民变,事情就不是他这个巡抚能摆平的了。 第三十五章 民变(三) “诸位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查,”曹长鹤坦然道,“所有的进出收支账目我都整理好了,有江苏半年的,也有修生祠的花费,清清楚楚,一共四个箱子。” 这下,轮到毛一鹭和张孝等人面面相觑了。也就是说,两个月前,当李实把浙江修生祠的消息告诉他们时,布政司就已经在勉力维持,除了开始的十万两银子,后面的钱就都是拖欠着的了。至于布政司衙门,则是靠从江苏各地陆续收上来的税银来维持。 更让众官员胆战心惊的是,这十万两银子到底有多少是花在了工程上,有多少是被上下各级官员贪墨了,有多少银子是发放到民夫手中了,就都在曹长鹤的那四口大箱子里了。 “这事儿该怎么摆平,这账该怎么查,就都在毛中丞一句话了。”李实开口了,一上来就是要命的话。 毛一鹭当然不会傻到在现在这个时候去查相关官员,去深究布政司衙门怎么会没钱,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平息民愤、把拖欠的工钱还上。毛一鹭于是问道:“曹大人,还欠多少工钱?” 曹长鹤道:“每人每月四两,一共征发车船民夫两千七百余人次,加上先前置办砖石原料欠下的银子,还有因工受伤的抚恤钱,总共还需两万三千二百四十八两银子。” “我们兵备道可拿不出银子了啊!”张孝第一个表态。可谁都知道,征发民夫都是兵备道的事。要说贪墨,也数兵备道最为容易。 “寇大人……”毛一鹭把目光投向寇慎。兵备道不出,只能由苏州地方出了。 “毛中丞,修生祠可不是额们苏州的差事,这银子,怕是也不该由额们苏州出吧?”寇慎操着一口半吊子的陕西官话道。他自然也不愿平白无故的当一回冤大头。 “吴县已经两个月没发薪俸了,再下去,衙门里也要闹民变了!”陈文瑞抢先大声道,他当然也不会任由上头把亏空压到自己头上。 “衙门里要是闹事,我拿你是问!”毛一鹭吼道,恨不得把他一脚踹出去,“你还有什么事要禀报吗?” “追发工钱的事,还请诸位大人妥善处置,可不能让民夫们冲进魏公公的生祠啊!”陈文瑞一拱手,转身走了几步,又转了回来,大声道,“还有一事——” “你还有什么事啊!”毛一鹭有些不耐烦了,年底考评的时候,他一定要上书吏部,让他们把这个烦人滑头的陈文瑞调离江苏。 陈文瑞道:“周顺昌也在祠堂!” “又是他!”王启泰跳了起来,“锦衣卫干什么吃的,抓个人都抓不到!” “王大人,周顺昌在苏州闹事,关锦衣卫什么事啊?”李实淡淡反问。 王启泰一看李实就来气,当即道:“那天不是说好了,抓周顺昌的事归锦衣卫管;那个戚辽,成天在金鸡湖逛来荡去,你看看,现在人又跳出来了,他人呢?” “陈文瑞,周顺昌去祠堂干嘛呢?”毛一鹭已然直呼其名了。 “煽动百姓,咒骂魏公——公!”陈文瑞故意把第一个“公”字拖得很长,让众人误以为是在骂魏大中,直到蹦出第二个“公”字,才明白是在骂魏忠贤。 “反了他了!”王启泰抡起袖子就往外走,显然是要去抓人。 “一个月之内两次咒骂九千岁,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他周顺昌敢这么明目张胆了!”李实冷冰冰的加上一句。 毛一鹭望向李实,一脸的愁苦:“李公公,你看这……” “毛中丞,”李实不急不缓道,“一件事是一件事,你是想让织造局来还你们江苏欠下的银子呢?还是想我拿着棒子提着刀子去祠堂抓人?” 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众人都知道,李实开始发飙了。 “李公公,这修祠堂可是宫里的差事,我们江苏可是出了大力的!”王启泰出来表态了。毛一鹭是他的顶头上司和亲密战友,兵备道张孝同样也是按察副使,他自然两头都要护着。另外一层意思是,江苏出了力,你织造局自然不能坐享其成,出钱也是应该的。 李实“嘿嘿”一笑,道:“王大人的意思是,织造局要是不把这笔钱还上,在座的各位大人就不管这事儿了,就会眼睁睁看着刁民暴徒把九千岁的祠堂给砸了,抢了,毁了,是吧?” “我可没有这么说!”王启泰争辩道。 “区区两三万两银子,跟织造局一年的进项比起来,那还不是九牛一毛!”张孝在旁边嘀咕了一句,与老上级一唱一和。 “住嘴!”毛一鹭喝断了他们,“都什么时候了,还说三道四的,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让刁民坏了魏公公的祠堂!” “毛中丞有这份担待,咱家就放心了。”李实道。 毛一鹭现在是赶鸭子上架,只能硬着头皮说话。他转向曹长鹤与寇慎,道:“曹大人,寇大人。” “卑职在。”曹长鹤与寇慎踏前一步。要说办事,他们两个才是毛一鹭真正的左膀右臂。 毛一鹭整理了下头绪——想要安抚百姓,前提是把拖欠的工钱补上;但布政司没钱了,巡抚衙门一时间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可要是没钱,暴民们很可能会冲进祠堂,把江苏上上下下大小官员花了两个月献给魏忠贤的这份大礼给毁了;上头一旦追查下来,之前钦差遇刺、私放周顺昌等等事情都会被一股脑儿扯出来……到那时,事情就不是民变那么简单了,在座的大部分官员都会因此丢掉乌纱帽,乃至性命不保。 毛一鹭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对曹长鹤与寇慎道:“曹老、寇府台,你们先走一步,过去安抚百姓。百姓们问题来,你们就说拖欠的银子一定会补上,请他们多等几天——千万不能把事情闹大。” “不带银子,这差事没法办。”寇慎是个实在人,老老实实的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曹大人,布政司真的没银子了?”毛一鹭再一次问道。 第三十五章 民变(四) “除了账册,只剩几百两日常开支了。”曹长鹤答道。 “没有银子,百姓们要是不肯走,我们怎么办?”寇慎问道。言下之意是,老百姓对给魏忠贤修生祠原本就十分反感,要不到工钱,他们是不会走的。 “所以要请二位大人去啊!”毛一鹭真是没有办法了。 “我倒有一个主意,”王启泰道,“两个法子:其一,拿人——对周顺昌这等冥顽不灵之徒,当场拿下;其二,画押——二位大人到了之后,拿个本子,让想要工钱的人统统在上头签字画押——那些趁乱闹事不敢签字的,也当场拿下,签了字的,也方便臬司衙门日后一个个去查!” “王大人,这法子不妥吧?”寇慎不无担心道,“以暴制暴,只怕会激起更大的民变……”寇慎是同情那些民夫的,更反感为了拍魏忠贤的马屁而劳民伤财。 “那寇府台倒是拿个法子出来啊!”王启泰提高了声音,不屑道,“没银子不行,拿人又不行,难道任由刁民砸了魏公公的祠堂吗?退一步说,今天我们发了银子,刁民们散去了;可下次呢?难道还要一次又一次的拿银子去堵吗?不把那些带头的刁民抓起来,苏州城就得法太平!咱们给魏公公修生祠的一番苦心,可经不起御史的一纸弹劾!” 王启泰的话触动了在场每一位官员的神经,拿人事小,要是惹魏忠贤不高兴,那可就是关系前程命运的大事了。毛一鹭也认同王启泰的法子,于是道:“我看就这么办,张大人,你立刻带一队人马去,决不能让刁民冲进祠堂,惊扰了九千岁。人先不要抓,赶走就行。王大人,你也跟着去看看,尽量控制住事态。” 张孝一拱手,便随曹长鹤、王启泰、寇慎辞出大堂,带走了一大群官员,却没带去一两银子。毛一鹭派曹长鹤与寇慎去安抚群情激奋的民夫百姓,就是要仰仗他们在百姓中的贤名和威望,至于能不能起到作用,就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大堂里只剩下毛一鹭、王启泰和李实三人。毛一鹭喝了口凉茶,道:“李公公,银子的事,咱们还得商量着办啊……” “织造局的银子不能给,只能借,而且要有利息。”李实淡淡道。 “行!”毛一鹭擦了把汗,道,“我就替江苏布政司衙门问江苏织造局借两万两银子,剩下的由巡抚衙门补齐!” “一成利,一年还清。”李实补充道。 “成交!”毛一鹭心里将李实祖上十八代骂了个遍。官场就是一本账,布政司有布政司的账,巡抚衙门有巡抚衙门的账,织造局有织造局的账,当官更是当家,曹长鹤那四只箱子不过是这本大账的一角罢了。这本账一旦被翻开,一旦公诸于众,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就不是毛一鹭和李实等人所能掌控的了。 祠堂外的百姓越聚越多。不久,大队官差衙役护送着布政使曹长鹤、按察使王启泰、知府寇慎等官员赶到了。兵备道张孝没有来,他是去城外军营调兵了。他们赶到时,周顺昌已经在祠堂外骂了整整半个时辰,伴随着他洪亮的嗓音和华丽的词句,人群中不断爆发出阵阵叫好和掌声。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林腾甲叹了口气,这个周顺昌,倒也是一副铮铮铁骨。 “书生造反,三年不成。”戚辽接了一句。 “你是担心那些民夫?”林腾甲问道,“我觉得大可不必,只要把工钱发下去,他们就不会再闹事了。” “员外以为,他们是为区区几两银子的工钱在闹事?”戚辽反问。他的目光无意间与林蕤儿相遇,后者连忙低下头,那似听非听,想知道又不敢问的神情让他觉得十分好玩。 林腾甲露出思索的目光,其实他也感觉到,这件事的原因并不那么简单。林腾甲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的意思是,工钱只不过是他们发泄不满的一个借口……” 戚辽点点头,低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地方对抗宫里、驱赶太监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高攀龙自杀了,魏大中被抓了,现在又冒出来个周顺昌,竟然顶风作案跟魏大中私下结为亲家。老百姓把东林党人看成青天大老爷,他二人一个阶下囚一个布衣白身,倒成了一时佳话。民心所向,可见一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上下不齐心,事情便难办。一个周顺昌算不了什么,可周顺昌背后的东林党,还有被他们煽动利用起来的百姓,才是最可怕的!” 戚辽这一席话,不但让林腾甲刮目相看,更让似懂非懂的林蕤儿露出了极感兴趣的神色。 “他们还会闹事!”林腾甲几乎是用肯定的语气来说这句话的。 戚辽点点头。作为一个后来人,他很清楚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的关系。在明朝中晚期,江南不但是中国经济文化最发达的地区,更出现了近代资本主义的萌芽。随着一大批思想家的涌现和社会经济的空前发达,以士子和商人为代表的市民阶层开始追求政治上的话语权。他们追求的方式已经有别于传统的读书做官,而是把“直言天下事,逐天下大义”当成了追求的目标。 早在万历二十九年,被皇帝派到苏州的税监太监孙隆就因横征暴敛、勒索客商而激起民愤。因为不堪重税而被迫关门的商人们和因失业而无法度日的机户们联合起来,在机工葛贤的领导下发起暴动。两千多名织工与染工包围税署,以乱石击毙锦衣卫头目黄彦节,火烧与太监勾结一气的富商住宅,吓得孙隆连夜逃往杭州。苏州周边的十几个城市也陆续爆发了市民反税监、矿监的斗争。万历皇帝不得已撤回了全部税监、矿监,苏州的市民也把“斗争”的优良传统保留了下来。 在给了林腾甲充足的思考时间后,戚辽才道:“员外,我们还得放着他们趁乱抢人。” “魏大中?”林腾甲一点就透。 戚辽点点头,道:“五加皮虽好,可要把它酿成酒,就得把上头的刺儿先都给拔了!” 第三十六章 义士(一) 祠堂外,人声鼎沸,他们当中只有一小部分是为讨债而来,绝大多数都是闻讯而来的普通市民。在苏州这样一个士人云集、百姓文化水平较高的地方,人们是很喜欢评议时政、谈论朝局的。苏州市井中还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说是魏忠贤为了巩固地位、打击忠良,收罗了一大批爪牙,其中文官为禽,武将为兽,在京城为虎作伥,在地方盘剥敲诈。为了控制江南,魏忠贤便把最好用的一鹭、一鹤派到了苏州,此二人便是江苏巡抚毛一鹭、江苏布政使曹长鹤。而这一鹭一鹤报答主子的方法,就是盖了一座生祠。 面对汹涌的人群,苏州知府寇慎毅然站在了第一线。这位忠厚耿直的陕西汉子担当起了一个地方官所能承担的全部责任——维持秩序、劝说百姓、安抚民夫、调度衙役,还要确保身后曹长鹤、王启泰等上司的安全。在满街拧巴的苏州话中,他那一口秦腔显得格外另类。 曹长鹤没有多余的说辞,只是一个劲的请求百姓原谅,说自己没当好布政使的差事,致使那么多民夫没能按时拿到工钱。如果可以,他愿意自裁以谢万民。不少百姓被他的诚恳打动了,可更多的人却依旧不依不饶——今天要是拿不到银子,他们就要把祠堂给拆了,拿砖瓦木料去换钱。 “刁民,真是刁民,不识大义,眼里都是蝇头小利,你这个知府是怎么教化治下百姓的!”王启泰一边指挥按察司的衙役守住左右,不让人流靠近,一边指责起寇慎来。 人群中,牙侩沈扬守在周顺昌身边,以免冲过来的衙役把他抓走。周顺昌方才那一番慷慨陈词,不但倒出了长期积压在市民心头对魏忠贤和阉党的怨愤,更让他们看到了据理力争、讨回公道的希望。 周顺昌的嗓子已经哑了。在杨念如家中蛰伏多日,就是为了等待这个爆发的机会。他等到了,也做到了。当着江苏大小官员和数千百姓的面,他做到了一个士子为追求公义、大道所能做的全部。没有人记录下他说得那些话,也没有一篇后世文章来描绘当时的情景,可是他的每一个字、每一次停顿,都结结实实的敲打在人们心头,醍醐灌顶、振聋发聩。不但是周围的市民百姓,就连守在祠堂外的官员们,也被他那种英勇无畏和抱定必死的气势所震撼了。 “老爷,老爷!”周文元在人群中大喊着,他为有这样的主人而自豪,虽是布衣,却是壮怀天下。 杨念如也挤到了周文元身边,他决定等此事一过,就把周顺昌住过的那个小院辟成客店,还要在房间里挂上周顺昌的墨宝,用苏州城里最高的价格来吸引过往的名士客商。 就在林腾甲和戚辽不久前把盏交谈过的那家酒楼的二层,魏学洢和颜佩韦并肩而立,远眺长街。魏学洢怀里揣着准备给戚辽的三万两银子,已然说不出一句话来。曹长鹤、周顺昌、魏学洢,三个曾经在一间房里长谈过的师徒叔侄,此刻却是各执一方,为汹涌的人潮所隔。 “周先生真义士也!”颜佩韦长叹一声,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只消天理公道在人心,书生也能掀起一番风浪来! “这么一闹,真不知要几时才能见到父亲了。”那辛苦凑起来的三万两银子就像烫手的山芋,不交到戚辽手中,魏学洢便难安心。 颜佩韦道:“各堂的衙役都在这儿,留在巡抚衙门的人应该不多了。要是能见着戚辽,事情便好办了。” “戚辽,戚辽……”魏学洢咬着牙,恨不能将此人碎尸万段。 就在这时,长街那头突然响起了马蹄声,整条街都在颤抖,一道火龙出现在远方,长街上空回荡着“钦差拿人,闲者回避”的大喝。 “官府抓人啦!”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仍在从长街往祠堂聚拢的人流从中分开,呼啸而来的钦差马队像一把烧红的利刃,“轰隆隆”朝祠堂外的人群扑去。 林腾甲与戚辽冲在第一排。为了突出林腾甲钦差大人的身份,戚辽故意落后他半个马首的距离。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十多名头顶五彩翎毛的锦衣卫好手。而兵备道张孝则带着一个守备的士兵徒步赶来。 人群中,李毅拱了马杰一把,朝另一个方向努努嘴,低声道:“看,那厮在那儿!” 马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好看见了颜思齐那高大的身影和满脸的大胡子。 “一会儿要是闹起来,咱们就给他点儿颜色瞧瞧!”李毅朝四下里一张,不少漕帮门徒正三三两两的混在人群中,只待他一声令下,就会群起动手,将颜思齐拿下。 马杰点点头,闻香阁之仇不报,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安心。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苏州镖行里的几个好友。 “稀溜溜!”钦差马队转眼便到,将原本密集的人群冲开了一个大大的凹口。 “还钱!”迎接林腾甲的,是又一波愤怒的喊声。 “是林大人来了!”一名布政司官员小声道。 “闭嘴!”王启泰瞪了他一眼,虽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一个衙门的官员一般都是由本衙门的堂官来管束,可王启泰此时是看布政司的人就来气,也就无视曹长鹤的存在了。 曹长鹤没有说话,他跟寇慎一样,只希望林腾甲的到来能缓解紧张的局面,可林腾甲接下来的作为却大大的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来人!”林腾甲骑在马上,面色肃杀,只一声喝,就让所有人的心提了起来。 “将此人——”他的手指向了周顺昌,江南东林党人的翘楚,暴乱民众的精神领袖,“拿下!” “哗啦啦!”七八名锦衣卫齐刷刷下马,手持兵器从左右两侧排开人群,如狼似虎般的朝周顺昌扑去。 第三十六章 义士(二) “保护先生!”隔着人群,周文元第一个大喊,然后朝周顺昌挤去。 “保护周先生!”沈扬也大喊起来。 “保护周先生!”人群再一次分沸腾了,开始朝中间合拢,要把锦衣卫和周顺昌之间的空地堵上。 “谁敢挡道!”林腾甲马鞭一指,身后另外四名锦衣卫便骑马趋前,用马蹄子为同伴开路。 “你们凭什么抓周先生?!”沈扬大喝道。 “周顺昌煽动百姓,妖言惑众,辱骂朝廷!”林腾甲大声回应。 “魏忠贤不该骂,阉党不该骂,毛一鹭不该骂吗?”人群中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那是周顺昌,他的嗓子带着几分沙哑,从容镇定的迎上了林腾甲凌厉的目光。 “哧啷!”一名锦衣卫在马上亮出了刀,前方的人群稍稍退却了。 “周——顺——昌!”林腾甲逼视着他,一介匹夫,竟能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来。 “周某行得正、坐得直,平生光明磊落,又有何惧哉——放他们过来!”周顺昌双手负背,凛然正气油然而生。 人群退开了,八名锦衣卫立刻上前,在周顺昌面前围成一个扇面。 “谁敢动我家老爷,就得先过我这一关!”周文元一个跨步,挡在了周顺昌身前。 “苏州百姓,决不让周先生受半点损伤!”沈扬也豁出去了。他是带头闹事之人,不论事态如何发展,官府都不会放过自己,索性一争到底,说不定还有转机。 “胆敢阻拦者,一并拿下!”林腾甲被激怒了。 “哗啦啦!”八名锦衣卫都亮出了刀。 “我们不怕死,我们就是要要个公道!”几十个民夫跟在沈扬后面大喊。 “公道,问巡抚衙门、布政司衙门、苏州衙门讨去,本官今天就是要拿人!” “呼!”两名锦衣卫扑上前,目标周文元。 “来得好!”周文元双臂一振,将上衣一把扯去,露出精赤上身,就势甩出一记飞腿,正中左侧锦衣卫手腕。那锦衣卫一个踉跄,往后退了一步,手中长刀险些脱手。 “好!”人群中欢声雷动,纷纷为周文元叫好。 “啪!”鞭声响,戚辽拍马而出,越过林腾甲,电光火石般掠至周文元身前,手起鞭落,鞭梢猛地卷住周文元尚未落下的脚腕下,然后一个扯缰掉头,两腿一蹬就往回跑。 “砰!”被鞭梢卷住脚腕的周文元重重跌落在地,狼狈不堪的被马拖出几丈远,一头撞进了锦衣卫堆里。 “拿下!”戚辽手腕一松,松开鞭子,放了周文元,又朝周顺昌一指。 两个锦衣卫抓住周文元,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四个锦衣卫骑马守在两侧;剩下六个锦衣卫再次扑向周顺昌。 “魏阉走狗!”周文元一边挣扎,一边指着戚辽大骂。 “嘴贱!”戚辽暗骂一句,又是一鞭抽落,在周文元脸上留下一道殷红的血痕。 戚辽露的这一手,让周围的人再不敢为周顺昌出头,六个锦衣卫很快就把周顺昌围了起来。 “我自己会走!”周顺昌早已抱定必死之心,于是一把挣脱锦衣卫抓在肩头的手,朝林腾甲坦然走去。 “老爷!”周文元鼓着被抽肿了的脸,声嘶力竭的喊着。 “周先生!”沈扬跪了下来。 几百个民夫跪了下来。 周围的百姓也陆续跪了下来。 周顺昌收住脚步,仰天长叹:“苍天无眼啊!” “苍天无眼啊!”周文元跟着大喊。 “苍天无眼啊!”生祠外回荡着百姓们无助的呐喊。 “乡亲们!”周顺昌突然转过身,朝纷纷扰扰的人群深深一躬,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周景文在此别过了!” “周先生……”人群中有人开始啜泣。 酒楼之上,颜佩韦再一拳砸在窗台的栏杆上,已然出离愤怒。 “颜兄一定要去?”说话的是魏学洢。他一眼就看出了颜佩韦的心思,心潮起伏——相比周顺昌,他为见父亲一面所做的那些努力,显得是那么的渺小和苍白。 回到苏州的时候,他已经错过了与戚辽的三天之约。他找不到戚辽,便去了一趟映荷轩,想见凤离一面。可是映荷轩的大门紧闭着,管事的老妇说凤离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不会见任何人,让他速速离去。魏学洢在门口等了两个时辰,终于想明白,女人都是薄情寡义的,当日情意绵绵,今朝翻脸不认人。他在映荷轩的院墙上提了一首诗,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然而他放不下金鸡湖,放不下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景,还有那烟波浩渺的千顷水面。他徜徉在金鸡湖边,信步而行,不知不觉来到山中,停在了一处院落前。抬眼一看,竟是古月庵。 秀水一方,白衣翩然。魏学洢叩响了山门。 “吱嘎!”门开,探出来的是春儿。 “春儿……”魏学洢认出了她。 “是你呀,来找我家小姐?”春儿一脸的俏皮。 “是……小生路过此地……” “原来只是路过,不是专程来的呀!” “我……还请劳烦通传一声。” “我家姐姐说了,她要清修。或三五年,或六七年,若是那梅花枝头向东,公子便能见到她了。” “三五年,枝头向东;驾鹤西去,瑶池之滨……”魏学洢喃喃自语,兀自走了。 魏学洢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没有功名,见不到父亲,还不招女人待见。他的心情低落到极点,望着祠堂前的茫茫人海,竟觉分外孤独。 “纵是刀山火海,颜某也要走上一趟!”颜佩韦决然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我与你同去。”魏学洢亦是刚烈之人,失落的郁闷,还有戚辽抽在周文元身上那两鞭子,让他急需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 “不!”颜佩韦断然拒绝了他,“魏大人身在囚中,生死未知,从苏州到京城千里之遥,你要见他一面,就得留着有用之身。苏州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颜兄……”魏学洢抓起颜佩韦的手,用力一握。 颜佩韦洒然一笑,道:“今日就要让他们知道,我苏州不但有义士,还有义民!”说完,便从魏学洢处抽出手来,转身下楼。 第三十六章 义士(三) “周先生可有话要对家人说?”一人排众而出,声若洪钟,竟是颜思齐。 颜思齐被卷入这场民变之中完全是出于偶然。他是织造局的座上宾,来苏州原本是为谈一宗丝绸买卖,顺便在松江等地收购棉布,货齐之后从太仓港出海,经由东海运往南洋等地。至于戚辽当日见过的郑一官,则被他先行派去松江太仓等地打点一切。由于织造局还没凑齐丝绸的数目,所以颜思齐便在苏州滞留下来,没事儿就去青楼喝喝花酒,听听昆曲,或在大街上闲逛半日。 他是个哪儿有热闹就往哪儿钻的人,一听说魏忠贤的祠堂在今天落成,便想去看看这座活人的祠堂到底是什么样的。谁知到了那儿还没进门,就看见沈扬等人堵在大门口嚷嚷着要衙门还钱。守门的衙役一看情形不对,就立刻把大门封了起来,不让众人入内。颜思齐是个常年在海上跑的商人,难得上岸一趟,便碰到这等新奇事,便有心体验一把,等到他发现事态越来越严重,很可能会酿成暴动的时候,四面八方的道路都已经被闻风而动的市民百姓给堵死了。颜思齐倒也坦然,既然走不了,那便不走了,随波逐流,夹在人群里不出来了。 然而让颜思齐没有想到的是,他那魁梧的身形、漂亮的大胡子,早就被人死死盯上了。 “三爷!”说话的一名漕帮弟子,袖子里藏了一把短刀。 “再等等。”李毅的目光片刻都没有离开过颜思齐,不过他果断的阻止了手下,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马杰站在李毅身边,他也带着兵器,只不过用手遮着半张脸——当日那盆滚汤留下的痕迹还没褪去,在他脸上烙上了一片鲜嫩的红色。 周顺昌朝颜思齐投去感激的一瞥,道:“还请诸位转告周某的家人,就说周景文生无愧于朝廷,死无愧于天地,对得起周家的列祖列宗,对得起先帝与圣上,对得起苏州城的老百姓!十八年后,周景文还要为民请命,还要斥奸党、骂阉贼,还天下百姓一个公道!” “带走!”林腾甲恼羞成怒了,他最痛恨的不是周顺昌痛骂魏忠贤、为老百姓出头,他这一闹,不但抢光了自己这个钦差大臣的风头,还让老百姓觉得自己是个奸臣、小人、阉党的走狗! 周顺昌被押走了。 祠堂门口的江苏大小官员终于松了口气,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抓走周先生!”人群中有几个秀才模样的人大喊起来。 “对,周先生是好人,凭什么抓周先生!” “抓周先生的都是贪官!” “周先生是为苏州城的老百姓被抓的,我们不能丢下他不管!” “我们跟着去!” “对,跟着去,不能让周先生无故蒙冤!” “走!” “走,我们不要工钱了!” “区区几个工钱算什么,救周先生去!” 于是,人群开始转向,不再朝守在朝堵在祠堂门口的布政司、按察司、苏州府的官员衙役们冲突,而是跟在火红的钦差马队后面,声势浩大。 “呼,咱们总算是解围了。”王启泰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苏州知府寇慎也是一身臭汗,身为知府,出了这档子事,年终考评的优秀,他无论如何也拿不到了。可现在,他无心去想这些,只要人群没有散去,事情就有越来越糟的可能。望着人流移动的方向,寇慎猛的想到了什么,在王启泰耳边低声道:“王大人,他们是要跟钦差大人去巡抚衙门啊!江苏三堂衙门的人都在这儿,毛中丞那里势单力薄,万一冲突起来……” “你怎么不早说!”王启泰一拍大腿,他倒不担心毛一鹭,而是担心暴动的老百姓借机冲进巡抚衙门,劫走关在那里的钦犯魏大中!要是那样,江苏三堂官员和林腾甲的脑袋,可真要保不住了。 “老曹!”王启泰在此刻表现出了他过人的果断,“祠堂就交给你们布政司了;寇府台,你立刻去调人,把苏州六门和吴县的人马全部带去巡抚衙门,越快越好!剩下的人跟我走,老子就不信几个东林党人和一帮刁民能把天给闹翻了!” 人群一动,李毅便招呼手下开始行动,从几个方向朝颜思齐慢慢靠近。 戚辽策马转了一圈,来到颜思齐身边。由于颜思齐个子很高,所以他不用俯身就能与他对话:“颜兄。” 颜思齐早就认出了他,道:“原来是大人,大人好俊的身手啊!” 戚辽朝四下扫了一眼,低声道:“留心身后,可别英雄没当成,倒成了烈士。” 颜思齐也在人群当中发现了几道异常的目光,于是微微点头,道:“多谢。不过大人,你还是早些离开苏州城吧。民可载舟,亦可覆舟。” 戚辽淡淡一笑,打马离去。 巡抚衙门和魏忠贤的生祠离得不远,尾随而来的人流很快就随着钦差马队将巡抚衙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毛一鹭刚送走李实不久,就听见衙门外面闹翻了天,一问之下,才知道有数千名百姓堵在外头。 “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毛一鹭捧着官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大堂上打转。 “毛中丞!”堂前响起林腾甲洪亮的声音。 “啊呀呀,林大人!”毛一鹭连忙戴上官帽,扶正,快步迎上前,一看之下,才发现林腾甲身后跟着大队全副披挂的锦衣卫,走在锦衣卫当中的,正是那个可恶之极的周顺昌! “毛中丞,我可帮你把周顺昌抓来了!”林腾甲让在一边,叫毛一鹭和周顺昌打了个照面。 毛一鹭还没来得及开口,衙门外就传来市民的怒喝: “周先生无罪!” “苏州百姓愿为周先生请命!” “要是不放人,我们就冲进去救人!” …… 第三十六章 义士(四) 一声声呼喊,叫毛一鹭心惊胆战。毛一鹭见周顺昌面无惧色,连忙道:“来人,先把周顺昌带下去,严加看管!” 周顺昌被带下去了,交由锦衣卫千户文之炳亲自把守。 “林大人,人你倒是抓来了,可外头的百姓怎么办?这事儿该如何收场,你倒是说说!”毛一鹭也急了,林腾甲这等自己拉屎让旁人擦屁股的做法,实在是太过分了! “毛中丞,”林腾甲平静的说,“脓疮大了,早晚要挤出来的。苏州城士人刁民众多,不服王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于公,本官身为钦差,当然要阻止有碍皇命之事,这才拿了周顺昌这等东林党余孽;于私,林某是苏州人,苏州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又岂能看着匹夫横行其间!我能做的只有这些,可毛中丞,你是江苏巡抚,是江苏一省百姓的父母官,也是我林腾甲的父母官,江苏的事你不管,难道还要我这个钦差背着皇命再滞留几个月吗?” 毛一鹭笑了:“林大人,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是不是火坑,你我心里清楚,”林腾甲道,“眼下苏州发生暴动,本官身为钦差,理当寸步不离侵犯身旁。钦犯若是有个闪失,本官亦当自裁以向朝廷请罪。毛中丞,外间的事就交给你了。张千户——” “卑职在!”张应龙快步跑来。 “带一半人守住大门,不准放任何人进来!毛中丞要是少了半根头发,我拿你是问!” “诺!”张应龙一拱手,对毛一鹭道,“毛中丞,外面的事您就不用操心了,守好衙门内堂就行。” 说完,林腾甲便往后堂走去,过了那里就是关押魏大中和周顺昌的地方。 两人走后,毛一鹭立刻喊来兵备道张孝,问道:“张大人,咱们有多少人?” 张孝手里拿着一把剑,道:“衙役捕快五十三人,兵丁一百五十人,锦衣卫十八人,加上衙门里其它的杂役仆从,总计不到二百五十人。” “外头来了多少人?” “不下万人。” “完了完了,反了反了!看来不死几个人,刁民们是不肯退的了!对了,王大人和寇府台呢?还有那个锦衣卫的戚辽,他们怎么没来?”毛一鹭一身大汗,恨不能找个冰镇的大西瓜来啃。 张孝想了想道:“怕是被堵在外面了。大人放心,我已经跟下面的人说了,谁要敢冲进来,格杀勿论!”张孝也是个狠角色,当年在按察副使任上就以办案麻利、杀伐果断著称。 “那就好,那就好,本官的性命,就落在张大人手里了。” 巡抚衙门外已经聚集了上万市民。晚来一步的王启泰和戚辽等人都被堵在外围,进退两难。 “王大人,寇府台!”戚辽翻身下马,挤开按察司和苏州府的衙役,上前道,“请问苏州城内外共有多少人马可调?” 寇慎想了想道:“远近两个卫所,按理应当能抽调五六千人马。” “五六千?”戚辽心想,在江南这等歌舞升平之地,每个卫所能有一半足额就不错了,于是道:“劳烦寇大人抽调一千精兵进城,否则只靠城里衙门的这点人马,是控制不住局面的。” “这……调兵要有巡抚的手谕,没有手谕,各地将领是不会发兵的。”寇慎道。调兵之事,没有巡抚的授权,他一个知府是无权去办的。 “王大人,寇大人,”戚辽正色道,“巡抚被围,既没银子,又不发兵,如果任由暴民这么闹下去,事情只会变得越来越糟!非常时行非常事啊!” “寇府台!”王启泰发话了。 “在!”寇慎也认同戚辽的话,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办。 “寇府台,你立刻回去找曹大人,让他出一道手谕,盖上布政司衙门的印,内容是苏州危急,恳请昆山卫发兵来援,然后去按察司,盖上我的印,最后盖上你苏州府的印,完了后去昆山卫找我——我先去昆山卫找杨御蕃杨参将,说动他发兵。”王启泰抹了把汗,又对身后一众按察司的衙役道,“我走之后,你们,还有按察司衙门的人全都听戚大人的命令行事!情势危急,片刻都不能耽搁,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苏州安危,就都在你我诸位身上了!” “诺!”按察司众人轰然领命。 “戚老弟!”王启泰转向戚辽。 “王大人!”戚辽不得不对此人刮目相看了。 “钦差和巡抚在内,我等在外,这苏州城里,就要仰仗老弟了!” “大人放心,只要有人,戚辽定不负所托!” “苏州府众人听令!”寇慎也是一声大喝。 “在!” “本府不在之时,苏州府上下,一律听从戚大人号令!” “诺!”苏州府众人的气势丝毫不输给按察司的人。 王启泰和寇慎分头去了,留下两拨五六十号人给了戚辽。 望着前方黑压压臭烘烘乱糟糟的人群,戚辽皱起了眉头,他不愿对手无寸铁、一心请命的市民动武,只好努力思索着后世当局应对民众游行的办法。 过了没多久,戚辽猛一个激灵,大喊:“来人!” “卑职在!”按察司和苏州府各站出来一人。 “城里可有水车?” “水车?”两人面面相觑。 “救火用的水车!”戚辽不指望明朝能有高压龙头,但是在大城市里,水车应该是有的。 “有,有,不过在南城,归吴县管。”苏州府班头答道。 “那还不快去把水车弄来!” “大人,没灾没火的,要水车作甚?”按察司班头问道。 “大人,要用水车,得吴县的陈知县批准。”苏州府班头补充道。 “呼!”戚辽猛转过身,手按刀把,死死盯着他们。他身上那股子只有在沙场上出生入死过的人才有的气势,一下子就把身后的衙役们镇住了。 “是是是,我们这就去找陈大人,这就去弄水车!”苏州府的班头带了两个人飞奔去了。 第三十七章 民心(一) “车,车,水车来了!”长街另一头传来那个苏州府班头的喊声,一大群衙役“吭哧吭哧”推着两台外形奇怪的水车从小巷子里转出来——此时已是傍晚,巡抚衙门外的市民越聚越多,数万人将周围几条主要的街道全部堵得严严实实,车马根本无法通过。戚辽带着按察司和苏州府的衙役们只得退守到一处小巷口,一来可以从侧面维持下人群的秩序,稍稍减轻巡抚衙门正面的压力,二来,也是给“援兵”留下一条增援的通路。 “戚大人!”吴县知县陈文瑞挽着袖子、扶着帽子,另一只手提着官服的前摆,三步并作两步的跟在水车旁,老远就在大喊。 “陈知县!”戚辽连忙迎上前,道,“大人辛苦了!” 陈文瑞摆摆手,道:“不辛苦不辛苦,都这时候了,还说什么客气话!” 戚辽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两台古代的“消防车”:这两辆车都是一人高,长五尺、宽三尺,车身用坚硬的木料制成,前后是水槽,中间是一个铜质大水泵,水泵左右是两个铁制的摇臂,水泵上方还有一个突出的铜嘴,显然是用来喷水的。一般来说,在较大的城市里,府衙、官署、庙宇、祠堂里都会配备这样的水车,以免建筑突然失火,不过苏州城内河道纵横,所以只在城南吴县管辖的民居区预留了两台。于是问道:“陈知县,这水车如何用啊?” 陈文瑞道:“很简单,用的时候只要往水槽里不断加水,然后两边各站一人,一上一下配合抽水。水被抽到中间的水泵里,再从上面的铜嘴喷出去灭火。” “能喷多远?”戚辽又问。 “四五丈吧。大人,这刁民闹事,要水车何用啊?” 戚辽道:“陈知县,要是外头的人一直这么闹下去,你可会大开杀戒?” 陈文瑞吓了一跳,以为戚辽要动武,连忙低声道:“大人,此事慎行啊!我看老百姓是受了东林党人的蛊惑才聚众闹事,妄动刀兵,事后追查起来也不好解释;再说,外头几万老百姓,咱们几十个人,如何杀得完?还请大人三思。” “这就对了,”戚辽道,“好官是不会拿自己的老百姓开刀的,可咱们也不能由他们这样闹下去,这两台水车,就是咱们的秘密武器。” “秘密武器?”纵使陈文瑞急智过人,也想不明白这救火用的水车能起到什么作用。 戚辽没有再解释,而是道:“光有水车还不够。陈知县——” “下官在。” “这巷子附近有小河或水井吗?” “有,转个弯就是河。” “好!”戚辽目测了一下巷子口到巡抚衙门口的距离,道,“两台车,一台车推去河边,一台留在这里。然后让人去弄一些长的竹管来,要中空的,能接上的,一头接在河边的水车上,一头伸进这台水车的水槽里,然后派几个人,不停的往河边水车里灌水。” “大人的意思是,让河边的水车不停的给这台水车供水?”陈文瑞似乎有些明白了。 “正是!”戚辽道,“去找个木匠来,给这台水车做一个能连接竹管的接口,只要后面的水不断,摇臂一动,水车里的水就会顺着接口上的竹管朝前边喷出去!” “水枪?!”陈文瑞惊道。 “对!”戚辽道,“我们不用刀子杀人,但用水枪喷人,给那些脑袋发热的刁民洗洗脑子!” “高,果然是高,大人妙算啊!”陈文瑞眼中露出兴奋的光芒,既不用屠杀百姓,又能将其驱散,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吗? 只用了小半个时辰,戚辽设计的这套简易的高压水枪装置就配备完成了:木匠给巷口的水车按上了一个可调节高低方向的接口,连着一截二尺长的竹管作为枪筒;河边,四个衙役轮班摇臂,给水泵施压,四个衙役负责从河里往水槽加水,由吴县班头压阵;巷口,四个衙役轮班摇臂,为水枪提供喷射的动力;两台水车之间,是四根接起来的竹管,每个接口处都有一个衙役抬着,以免接口断裂;另外还准备了十几根这样的竹管和一大堆接口,每一截竹管由一名衙役负责,为的就是在前头水车向前推进,目前的竹管不够用时嫁接长度。这些衙役都是吴县抽调来的,至于总调度,自然由陈文瑞亲自充当。按察司的二十几个衙役随戚辽守在第一线,他们或拿刀,或提棍棒,只待一声令下,便保护水车向前挺进。 为了看看水车的威力,戚辽特地吩咐衙役们在巷子里进行了一次测试,结果站在水枪前没来得及闪开的陈文瑞被高压水流结结实实的淋成了落汤鸡。 “停,停,别喷了!”陈文瑞大叫着,在水中手舞足蹈。 “轰!”水枪停了,衙役们一片哄笑。 “哎呀乖乖隆滴冬,这水枪好生厉害!”陈文瑞甩甩膀子,抹了把脸上的水渍,朝戚辽道:“大人,我看别说一个人,就是十个人,一百个人,也经不起这折腾!” 戚辽点点头,让衙役们先吃点干粮休息会儿,准备天黑后的“恶战”。 天色暗了下来。 就在戚辽和陈文瑞忙着准备“秘密武器”时,颜思齐也慢慢从人群当中往外挤——衙门口的市民非但没有散去的迹象,反而越聚越多,眼下虽然只“围”不打,意在要官府释放周顺昌,但从老百姓们的情绪看,这次事件很可能会演变成一场波及全城的暴动。颜思齐只是来凑热闹的,他既不是苏州人,对东林党人也没什么好感,所以并不愿深陷其中,于是决定及早脱身。 行走江湖之人对危险总是有着超乎常人的直觉,闪躲腾挪之下,颜思齐终于挤到了人群外围,就是与戚辽等人相隔不远的一条小巷子口,也把那些盯着他的人引了过来。 戚辽老远就瞥见了他,也瞥见了那几个尾随之人,其中一个正是苏州漕帮三当家李毅! 第三十七章 民心(二) “于佥事,陈知县。”戚辽喊了一声。 “大人!”那姓于的按察司佥事和陈文瑞应声上前。 戚辽道:“你们留在这儿,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轻举妄动,我去去就来。”说完,便往巷子后面走去。 “大人,小心啊……”陈文瑞叮咛了一句,已不见了戚辽的踪影。 巷子不大,但很深,两侧是高耸的民宅,当中是一道黑漆漆的青石板路,透出江南特有的潮湿味道。 颜思齐不急不缓的在前面走着,他没有带兵器,只相信自己的一双手。 “颜老板!”一个冰冷的声音喊住了前方的颜思齐。 颜思齐脚步一滞,又往前跨了一步。 “呼!”又是一道人影拦在了身前。 “颜老板,我们等你多时了。”那个声音道。 “藏头露尾,刁民鼠辈。”颜思齐吐出八个字。 “当然比不上颜老板一掷千金、风流快活了。”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们这两个瘪三啊!”颜思齐冷笑一声,双手负背,从容而立。 “好一张利嘴,颜思齐,你可知你的死期到了?”拦在前头那人冷冷道。 “哎,”颜思齐叹了口气,道,“天南地北,你们就不能换句话吗?真是——天下贱人出我辈,一入青楼岁月催;莺歌柳巷谈笑中,不如结伴来做贼……” “哧啷!”幽静的小巷子里响起了拔刀的声音。前后两人明显被激怒了,他们所期待的惶恐、慌乱,半点都没有在颜思齐身上表现出来,心里顿时充满了奸计落空的挫败感。 颜思齐微微侧身,像是在说,放胆过来吧! “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刀光下,前方那人出招了! “上!”又听一声令下,几道黑影也巷子口朝颜思齐扑去。 小巷外,人声鼎沸;小巷内,杀气弥漫。只一交手,颜思齐便清楚的感到这次来的几个都是手底下很硬的好手,不但单打独斗了得,而且进退之中暗藏阵法,深谙联手配合之道。他不敢大意,只凭一双肉掌与强劲的对手周旋。颜思齐十几岁就出海谋生,他的掌法与其说是学自师门,不如说是与风浪搏斗而得。十几年间,颜思齐所经营的海上贸易西至大明,东到朝鲜、日本,北及辽南,南达南洋各国,他的船队纵横南洋,在无数海盗和南洋各国的夹缝中挣扎壮大,逐渐成为东南沿海最强大的海上势力。而颜思齐本人,也在一次次化险为夷中练就了一副既能操船掌舵,又能挥斥杀人的铁掌。 “轰!”掌中刀面,颜思齐非但不退,还将一名漕帮好手震出五步开外。 “好硬的掌法!”颜思齐的强悍也激起了马杰的斗志。一想到在闻香阁大庭广众之下为众人所嘲笑,他的心中便充满了恨意——若不手刃此人,往后他也不用再在江湖上混了。 而李毅在三名漕帮好手的协助下,也将手中长剑完全施展开来——剑锋在幽暗的小巷子里泛着寒光,有如灵蛇吐信,森森刺目。 初时,颜思齐以双拳对敌五把刀剑,气势浑然不输,但一个人的气力毕竟有限,二十招后,那一双铁掌便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掌中攻势减少,逐渐陷入被动。 就在李毅、马杰等人觉得占尽上风,用不了十招就能将眼前的对手击倒时,远处突然爆起一声枪响,一名漕帮好手闷哼一声,轰然倒地。 “什么人?!”李毅惊喝。 回应他的不是答话,而是又一声枪响! 火光中,铅弹像长了眼睛一般再次射中了另一名漕帮好手。那人因为之前有了提防,才将要害躲过,只被射中了上臂。饶是如此,他手中的长刀依旧“当啷”一声跌落在地,再无战力。 “什么人,给老子站出来!”马杰又惊又恐,已然撇下被逼在墙角的颜思齐,转而搜索着黑暗中的敌人。 “尔等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他妈的想死啊!”戚辽从黑暗中走了出来,那身赤色的锦衣卫官服即便在幽暗的小巷中依旧是那么的惹眼。来到江南后,他便随身携带了一枝火铳。这支火铳不是明军士兵常用的细长款,而是类似于近代火枪,铳口更粗,铳身更短,火力和射程都要远远优于同时代的批量产品。 “锦衣卫的人!”李毅与马杰相视一眼,惹上官府,是他们最不愿意碰到的事。 颜思齐也认出了戚辽,于是投去感激的一瞥,但他的神情,在李毅和马杰看来,仍是那么坚毅而高傲。 戚辽缓步上前,在离他们十五步处停下,给手中的火铳留下了发射的距离。 望着那黑洞洞的枪口,李毅和马杰犹豫了。要不要退?退,那等于错过了最好的报仇机会,将来可能再也杀不了颜思齐;不退,那不但要面对火铳的威胁,还会得罪官府…… “两条路,”戚辽开口了,“一,放下兵器,双手抱头,站到墙边去,等苏州府和兵备道的人来,如果你们态度好,我会跟上头的大人们求情;二,拿着兵器,继续打,或杀了我们,或被我们杀——我们四只手,一支枪;你们八只手,两把刀,一把剑,未必没有胜算。” 李毅和马杰也在盘算,洗清干系的最好办法就是杀人灭口——戚辽手里的火铳已经放了两次,而他一直在说话,没机会装弹填充火药,也就是说,如果立刻动手,他手里的东西是没法开火的……可杀官差,尤其是杀锦衣卫的罪过,那可不是一般人担待的起的! “想好了吗?”戚辽举着火铳,又走近了一步。 从第一记枪声响起的那时起,马杰就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从颜思齐的背后逐渐挪到了李毅的斜对面;待戚辽逼近时,他已完全放弃了对颜思齐的夹击之势,转而与李毅站在一个弧面上了。无疑,他是被戚辽的气势所慑,不敢单独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 颜思齐的底气也足了,换了个姿势,舒展双臂——肩膀和指关节发出“噼啪”爆响。 李毅和马杰再次交换了眼神。 第三十七章 民心(三) 戚辽再次踏前一步,颜思齐也离开了墙边,与他并肩而立。 “呼!”没有任何语言,没有任何征兆,李毅和马杰像两只受惊的兔子,用最快的速度转身往巷子口跑去。剩下那两个漕帮好手反应稍慢,但也跟着夺路而逃。 “往哪儿跑!”颜思齐一声喝,挺身纵跃,猿臂轻舒,一把抓住那个受了枪伤的漕帮好手,他的手正好扣在那人上臂的伤口上。那人疼得一声惨叫,软绵绵的晕了过去。 颜思齐将人地上一丢,对戚辽一拱手,道:“我又欠你一个人情。” 戚辽将火铳往腰间一插,道:“客气什么,路见不平而已。” 颜思齐也没打算去追李毅和马杰,朝巷口瞅了一眼,道:“你是官,外头的事,有什么打算?” 戚辽道:“苏州府正在调兵,大军很快就到,你是织造局的上宾,这事儿不用管了,赶紧走吧!”说完,转身就要走——天已经黑了下来,他那两台秘密武器准备都有可能上阵。 “等等!”颜思齐喊住了他,“你帮了我两次,这个人情,我不能不还。说,要什么,只要我办得到的,一句话。” 戚辽沉吟片刻,算了下时间,道:“三天后午时,映荷轩见,如何?” “一言为定!”颜思齐一拱手,转身走了。 颜思齐刚走,就有几个衙役匆匆赶来,带头的是苏州府的那个班头。他们是听到枪声后赶来的,那班头见地上躺着两个人,又见戚辽杀气腾腾的站在那儿,于是小心翼翼的上前道:“大人,这……” 戚辽一撇嘴,道:“两个贼人想要打劫我,一个死了,一个伤了,死了的埋了,活着的带回去,回头交寇府台处置!” “诺!”那班头一招手,后边四个衙役便两人一个,把一死一活两个人弄走了。 “大人……”手下走了,那班头似有话说。 “嗯?”戚辽示意他往下说。 “那两个人,似乎是漕帮的……”班头道。 戚辽一凛,心想你们苏州府上下肯定跟漕帮大有瓜葛,官商一气,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于是道:“那又如何?” 那班头道:“漕帮可是苏州城运河上下最大的帮派,江苏各地的税银税粮,一部分也要靠他们来转运……” “你是说,漕帮动不得?”戚辽冷冷反问。 那班头见戚辽神色不善,只好道:“卑职的意思是,这事儿即便到了寇府台那里,只怕也不好办……” “嘿嘿!”戚辽冷笑两声,笑的那班头浑身发毛。 戚辽凑近他耳边,低声道:“你的意思是——放人?” 那班头见戚辽如此“灵光”,连忙道:“这个,当然,大人,您那份孝敬是少不了的……” “放你娘的屁!”戚辽一把提起他,怒道,“老子随钦差大人来苏州办差,莫名其妙被人暗算,你这厮竟然想私下放跑人犯!勾结奸商,行贿上差,单是这两条罪名,便够把你流放关外!” “扑通!”那班头跪倒在地,连连道,“大人饶命啊,大人手下留情啊,卑职上有小下有老——” “上有老下有小!”戚辽替他纠正过来。 “对对,上有老下有小,大人开恩,大人开恩啊!” “起来!” “唰!”那班头一下站起,腰杆笔直。 戚辽道:“你去找几个人,找几辆大车来,把这个巷子给我堵上,然后弄些柴火——你的任务就是守住巷子,不放一个人出去;如果有人硬冲,你就点着柴火,用烟把他们熏回去!记住,多备些水,别把房子给我点着了!还有,到饭点了,去弄些吃的来,越多越好,给隔壁巷子送去!” “诺!”那班头应了一声,一溜烟跑了。 夜幕垂临。 巡抚衙门外的百姓散去了一些,那是回家吃饭的,剩下的大部分人仍旧坚守在原地。 周文元、杨念如、沈扬等人始终守在第一线,几个秀才举人与他们站在一起,一边讲述魏大中和周顺昌的事迹,一边义愤填膺的控诉官府不义。 不久,四面八方就传来了阵阵饭菜香味——苏州城的老百姓竟然自发的给请愿的市民送吃的来了! 戚辽回到水车所在的巷子里。不论是陈文瑞和手下的吴县衙役,还是守在巷口的按察司的人,一闻到那阵阵扑鼻而来的饭菜香,肚子就忍不住“叽里咕噜”起来。戚辽一到,身上已经被吹干了的陈文瑞就小跑上前,低声道:“大人,是不是给下头的人弄点儿吃的?” 戚辽却道:“外头形势如何?” 陈文瑞皱着眉头道:“形势不妙啊,我担心百姓们会冲衙门。” “冲衙门?赤手空拳?”戚辽伸手抓住水车一边的摇杆,上来回动了几下,水槽里的水便跟着高低起伏,压力相当不错。 陈文瑞道:“换了我是那几个带头的,一定会抢在军队到来之前动手的。” 戚辽心下一紧,如临大敌。 当热腾腾的米饭递到周文元手中的时候,这位胆大心细的汉子热泪盈眶了,他觉得他捧着的,已不单是一碗米饭,而是苏州百姓的重托!于是他站了起来,向那位不相识的老妇深深一躬,然后大声对众人说,不救出他的主人周顺昌,他就要用自己的血,在里头每一个官员脸上写下大大的“奸臣”二字! “好!”沈扬带头鼓起掌来,他的那帮民工兄弟也一个劲的叫好。在他们看来,只有冲进衙门,才能把魏大中和周顺昌两位先生救出来,顺便打开库房,把两个月的工钱弄回来。 “文元啊!”杨念如一边吃包子,一边道,“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我看他们是不会放人的。” “他们不放,我们就进去抢!”周文元不知从哪儿找了根棒子来,面色狰狞。 “此事宜快不宜拖,万一军队来了,就不好办了。”说话的是颜佩韦。辞了魏学洢后,他就加入到了请愿的人群中,用了半个时辰才挤到了队伍的前边。 “颜老板!”杨念如认得他,两人曾有生意上的往来。 “杨老板!”颜佩韦也认出了他,“你也来了!” 杨念如笑道:“天理昭昭,我辈自当争之!” 第三十七章 民心(四) “好一个我辈自当争之!”颜佩韦赞道,“魏大人和周先生乃大明朝的国士,是大明朝的脊梁,阉党构陷忠良、残害贤士,朝廷不以国士之礼待之,我辈却不能不为其请命!” “倘若天下人都有二位这般血性,都愿意为正道公义争一争,我大明朝便不会落到今日这般内忧外患的境地了!”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士子。虽说士农工商士子居首,商人为末,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还是能够站在同一阵线的。 “不能再拖下去了!”颜佩韦素有谋断,此刻,他与杨念如、周文元、沈扬和其它十几个士子组成了这支请愿大军的“司令部”,而他便很自然的扮演起了参谋长的角色。 “你说,该怎么办?”沈扬问道。 “既然来了,就索性把事情闹大!”颜佩韦想了想,转向那几个士子,道,“诸位先生——” “王节!” “刘羽仪!” “王景!” “沙舜臣!” “殷献!” “杨廷枢!” “郑敷教!” “王一经!” “刘能!” “刘曙!” “朱祖文!” “卢伦!” “文震亨!” 那些士子们一个个报上姓名,一脸的慷慨。方才说话之人,正是王节。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虽说太祖成族施廷杖打屁股想要打弯读书人的脊梁,可是在明朝,士子文人们却是出了名的有“气节”。对外,他们决不妥协,对内,他们仗义执言,所为者,便是那一份自在人心的公道。 “诸君……”颜佩韦怔在那里,一时无语。 “寒窗十载,学得是一个义字。”王节朗声道,“义者,为天下之兴亡,为社稷之安危,为庶民之生计,为人间之正道!天下有道,道在人心!” “天下有道,道在人心!”众士子齐声应道。 “天下有道,道在人心!”百姓们也开始跟着念了。这八个字有如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去,久久回荡在苏州城的上空。 “天下有道,道在人心……”声音传到了戚辽的耳朵里,也传到了巡抚衙门里毛一鹭、林腾甲等人耳中。士子们的慷慨之举惊动了手衙门的兵丁们。此时,巡抚衙门的大门早就被两根横木顶得死死的,里头的人片刻都不敢大意。尽管没有太阳,可苏州兵备道张孝和锦衣卫千户张应龙还是找了架梯子趴在墙头,手搭凉棚远眺夜色中的人群。看了眼前的情形,张应龙不禁到吸一口凉气——这南方的刁民,可要比京城的厉害多了! 这时,“刁民”们开始有了动作:那些身穿白衣的士子分头散去,每人负责一片,将原本杂乱无章的人群分片动员起来。百姓们在士子和自发帮忙的商人们的组织下,慢慢调整着阵型——老幼妇孺往后退,逐渐退居后侧外围,然后散去一批;轻壮者向前靠,全部对着巡抚衙门的方向。 “张大人,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张应龙扭头问张孝道。 张孝也是头一次碰到民变暴动,只是道:“由他们去吧,咱们只管守好衙门。等天一亮,援兵一到,那些个刁民一个都跑不了!” 苏州府的班头回来了,身后跟着两辆大车,他用最快的速度弄来了两车食物。戚辽让陈文瑞一拨一拨安排衙役们下去吃饭,自己也跟着狼吞虎咽一番,很快就把两辆大车上的食物一扫而空。 这边刚吃完,外头的人群又有了新的动作:王节带着几个士子,还有颜佩韦、周文元、杨念如、沈扬等人再一次跪倒在了衙门口,希望官府放了周顺昌。 “反了反了,还真反了,区区草民也敢来衙门口上访,也敢要官府放人了!”张应龙越看越气,也亏得这是在苏州,要是在京城,那几个带头闹事的早被当场拿下了。 “老弟,忍忍吧!”张孝在一旁劝道,“你说得过他们吗?那些个穿白衣服的,可都是苏州地面的大才子啊,哪个不是学富五车自命不凡?他们要是能听你的,咱们还用趴在这儿?” “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子非教训教训他们不可!”张应龙说完,便“嗖”跃下了梯子。 “老弟,你干什么去?”张孝连忙爬下梯子,张应龙已经大声吆喝着在招呼一众锦衣卫了。 王节等人接连喊了几次,衙门里始终没有人出来答话。被动员起来的老百姓愤怒了,官府这等不放人、不回话、不表套的做法,无疑是在草菅人命、**民意! “苍天无眼啊!”周文元以手捶胸,声泪俱下。 “苍天无眼,我们就要让它开眼!”沈扬挥舞手臂,带头煽动。 “砸开衙门,把周先生救出来!”他身边的人齐声喊道。 “东西来了!”伴着一声大喝,无数棍棒农具被一件件的送到了前排的轻壮手中。那些挪到后排散去的人此刻又都回来了,他们是被派去拿家伙的! 武器在手,人群的底气更足了,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撕裂了夜晚的宁静。 戚辽注视着,想起了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他现在是站在万恶的统治阶级一边,他要做的,就是想尽办法镇压人民运动,出生在和平时代的他,却成了地地道道的反动帮凶。 “兄弟们,砸开衙门,冲进去啊!”沈扬一声大喝,便带着那帮一起来讨工钱的兄弟们率先冲向巡抚衙门的大门。 “咣当!”门开了,然后是张应龙的声音:“统统给老子打回去!” 一队人马冲出巡抚衙门,锦衣卫拿刀压阵,衙役拿棍子打头,朝着迎面上来的沈扬等人就是一通乱棍。沈扬等人猝不及防,被硬生生打下衙门口的台阶,还倒了两个。然而让张应龙没想到的是,那些“刁民”非但不退,反而在“衙门里打人啦!当官的要杀老百姓啦……”的喊声中发起了更为猛烈的冲锋! 张应龙见状,还没来得及退回衙门,就被一拥而上的人群淹没了。 “陈知县!”戚辽大喊。 “下官在!”陈文瑞灌了口水,袖子一卷,跨步待命。 “该咱们上了,准备好家伙!”戚辽死死盯着前方,身边的水车就像一头怪兽,随时准备扑向猎物。 第三十八章 暴乱(一) 张应龙被打倒了,无数只脚从他身上踏过,苏州城的百姓如潮水般向江苏巡抚衙门发起了猛烈的冲击。两个锦衣卫要死要活的将张应龙拖进大门,两旁的衙役和兵丁拼命想要把大门关上,可沈扬率领的市民队伍已经冲上了衙门口的台阶,一根木棍**两扇朱红大门之间,死死卡在那里。那个把木棍插到两扇门之间的是个泥水匠,按照他的说法,魏忠贤祠堂的墙都是他砌的,今天要讨不着钱,他就要回去把墙给拆了。 “撑住,给我撑住,决不能让暴民冲进来!”兵备道张孝声嘶力竭的大喊着,指挥两旁的手下用力合上大门。一旦让愤怒的市民冲进来,整个衙门就完了,他的前程也完了。 里边,衙役和兵丁们排成两排,从里面往外推,大门一点点合上了,包着铁皮的门边夹住了那根伸进来的棍子;外边,愤怒的百姓也在用力推门,不让门板把木棍夹断。 “撬,使劲撬,顶住!你们,推,用力!一定要把魏大人和周先生救出来!”沈扬大喊。 “还不快把棍子给我顶出去!”张孝就不明白手下人怎么会那么笨,居然会让大门漏了一道缝。但实际上,要不是为了把张应龙拖回衙门,暴动的百姓是根本没机会见缝插“棍”的。 “咔咔!”那根被夹在门板中间的棍子发出了即将断裂的脆响。 “棍子要断啦!”门外,有人大喊。 “再加把劲儿!”门内,有人打气。 “再拿根棍子来,快!”周文元也在后头大喊。现在,那根顶在门板中间的棍子就是他们全部的希望,棍子断了,大门关上,一切就都成了泡影。 又是两根棍子被递上来。周文元和沈扬一人抓过一根,同时往门缝里**去。 “咔!”原先那根棍子终于断了。 “顶上了,兄弟们,用力往里推啊!”周文元回头朝人群大喊。 “冲啊!”身在第二线的颜佩韦和杨念如承担起了组织队伍的重任。在他们的调度下,几百名青壮被编成三个冲锋队,轮番上前支援冲在最前面的沈扬和周文元。 “嘎嘎嘎!”刚刚差点被合拢的大门又被外面新冲上来的生力军顶开了几寸。只要再宽一些,就容得下一个人进出了。 “兄弟们,用力啊,门马上就开了!”周文元和沈扬同时大喊。 “来人,长枪,快,上长枪,给我往外捅!”张孝见门缝越来越大了,急得满身是汗。 “噔噔噔!”四五个兵丁提着几枝长枪从后头飞奔过来,瞅准门缝就往外扎! 门外的百姓根本没想到里头会来这一手,猝不及防之下,其中一人“噗!”的一声被尖利的枪尖从扎穿前胸,当场倒下,砸在了后头的人身上。 “官府杀人啦!”沈扬大喊起来,鲜红的血溅了他一脸。 “官府杀人啦!”身后的百姓被激怒了,他们把重伤的同伴抬了下去,然后不知从那儿弄来了几块门板,手把手的递到了最前面。沈扬和周文元一人抓着一块门板,挡在前面充当盾牌,防止门缝里不断往外刺的长枪再伤人,同时鼓舞众人继续往前顶——从门缝里进人已经不可能了,除非能把里面的长枪手统统干掉,这对手无兵器的百姓来说无疑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把大门顶开,然后往里冲。 官府这边也有顾忌——如果面对的是别的什么强盗山贼,张孝早就下令里头的弓箭手放箭了;可堵在外头的都是老百姓,张孝再是愤怒,在没有上级明确命令的情况下,他也不敢擅自屠杀百姓。 于是,两拨人隔着巡抚衙门宽大厚实的大门开始较劲,谁都不肯退让半步,全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苏州城外,金鸡湖南。 苏州通判带着两个捕快,正骑马往昆山卫的方向疾驰。 “轰隆隆!”远方传来的急促的马蹄声,像是有大队人马正在靠近。 “大人!”一名捕快大喊,“要不要让让?” “让什么!”苏州通判斥道,“误了寇府台的大事,误了苏州城的大事,咱们谁来担待?迎上去!” “啪!”三人快马加鞭,继续往东。 “什么人,还不速速让开!”前方那一大片黑影中,有人大喊。 “苏州府属吏奉命前往昆山卫公干,这是关文!”苏州通判手一扬,大声回应。 “我们就是昆山卫驻军,来者可是苏州寇府台?”那人轰然勒马,让在大道一旁,好让身后的大队人马先行通过。 “正是!”苏州通判猛拉缰绳,身后两名捕快也连忙收缰勒马,一齐闪在大道旁。只消再晚片刻,他们就会把风驰电掣而过的大队骑兵所吞没。 “昆山卫参将杨御蕃!”来将报上了姓名 苏州通判见杨御蕃全副披挂,不像有假,便道:“杨将军,下官奉寇府台之命,特地送几份公文前往昆山卫与王启泰王大人会合。” 杨御蕃点点头,道:“我的人马都来了,一千精兵。公文不用看了,王大人就在后面。来人!” “在!”一名亲兵应声策马上前。 “立刻带三位前去见王大人!” “诺!三位请!”那亲兵掉转马头,在前引路。 “多谢将军!”苏州通判一拱手,正要开缰上路,又被杨御蕃喊住。 “你家寇府台为何没来?”杨御蕃问道。 “寇府台说,他是苏州的父母官,苏州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断不能擅离职守,就是死,也不能离开苏州半步!”苏州通判大声答道。 “有我杨御蕃在,平定苏州暴乱,只在今晚!”杨御蕃说完,就要去追赶前头的大部队。 “杨将军!”这回是苏州通判喊住了他。 “何事?”杨御蕃回马问道。 苏州通判道:“暴民们都聚集在巡抚衙门外,钦差林大人、巡抚毛中丞、兵备道张大人,还有几个钦犯都在里面,布政司曹大人、寇府台、吴县陈文瑞陈知县、还有锦衣卫戚辽戚大人在外头。将军到了之后,可先找寇府台和戚大人商议。” “晓得了!”杨御蕃一抬手,快马一鞭,扬长而去。 第三十八章 暴乱(二) “咣!”一声锣响,惊动了围堵和坚守的人们。 “是寇府台!”那个被戚辽教训了一顿,又送饭前来的苏州府班头第一个叫了起来。 火光熊熊,那是苏州府的队伍。寇慎召集了苏州府剩下的全部官员和兵丁,敲锣打鼓的来到聚集的人群外。 “乡亲们啊,”寇慎操着那一口陕西官话,大声道,“寇慎来向你们请罪了!” “嗡!”躁动的人群稍稍安静了些,无数道目光落在寇慎身上,有疑虑,有不解,也有愤怒。 “乡亲们啊……”寇慎先是深深一躬,然后双手高举,摘下了头上的那顶乌纱帽。 “寇府台,好大的胆子啊!”几个江苏和苏州的御史一看寇慎摘下乌纱帽,脸色便难看起来——私摘官帽,有亏官威,那可足够弹劾的了。 寇慎不去理会他们,继续道:“乡亲们啊,寇慎对不起你们啊!” “狗官,用不着在这儿假惺惺,我们不吃这一套,滚回你的衙门去吧!”人群中有人大喊。 “对,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都是一伙的!不放了魏大人和周先生,我们说什么都不会走!” “寇大人,你是个好官,你回去吧,这件事与你无关!” “寇府台,你可要想清楚,你是在给朝廷办事,而不是跟这些刁民站在一块!”御史冷冰冰的提醒着他,监督官员是他们的本分,“这些刁民是劝不好的,不用在这儿白费口舌!” “乡亲们,静一静,静一静,你们听我说——啊!”话未完,只听寇慎惨叫一声——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块石头,正中打中他额角,寇慎顿时血流满面。 “有刺客,抓刺客!”那御史大叫起来。 “快扶大人下去,快!”苏州府的兵丁们手忙脚乱的把寇慎扶了下去。 “完了完了,全完了!”陈文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寇慎不但是他的上级,也是他的好友。苏州城的百姓连寇慎都打,这次的事,不流血,不死几个人是没法收场了。 “傻人有傻福……”戚辽暗想,苏州暴动,不管闹到何等地步,一旦追究下来,身为知府的寇慎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贬职罢官已算从轻,搞不好就是充军流放。当然,戚辽知道寇慎是个好官,不会存心玩一出苦肉计来给自己减罪,可现在,他流了血、挨了骂,一下子就从替罪羊变成了受害者,追究起来的责任肯定要比先前小得多。他又想到了曹长鹤,这厮主持生祠的修建,原本是苏州百姓头一个要痛骂的,可就是因为私放周顺昌见魏大中一节,由于魏大中和周顺昌的“高风亮节”,民间竟也破天荒的不再骂他了。苏州暴动起于布政司拖欠民夫工钱,可闹到现在,他曹长鹤“把守”的生祠却已然置身事外,成了苏州城里最清闲的去处。不过对曹长鹤,戚辽宁可相信他是有意而为之,要是连这点心智手段都没有,他又如何能在官场屹立三十年而不倒? “颜老板,这可如何是好?”杨念如眼看着寇慎被抬下去,一颗心便揪了起来——他是不愿去危难寇慎的,毕竟这位寇府台在任两年间,还是为苏州百姓做了不少好事;至于给魏忠贤修生祠,管不了,也没法管,这笔帐自然不能算到他头上。 颜佩韦跟杨念如是一个想法,可聚集在这里的有上万百姓,其中鱼龙混杂,谁又能管得了谁?老百姓大多是因为义愤和冲动而来,他们才不管寇慎是清官还是贪官,只要见到穿官服的,就都会将其划入“敌人”的范围。寇慎这一下,只能说是拜那身官服所赐,只能自认倒霉了。 “冲也冲了,打也打了,伤也伤了,”一旁有人大喊,“咱们算是跟官府干上了,没得回头了!” “对,把那些狗官统统赶出苏州城去!” “打狗官,让魏大人来当巡抚,周先生来当知府!” “苏州的官,要由苏州百姓自己来选!”说话的是个年轻的书生。这句话清清楚楚的落到了戚辽耳中,有如一声惊雷——这个时代的江南百姓,竟已有了民主思想! 颜佩韦和杨念如相视一眼,知道局面就快失去控制,更大规模的骚乱即将到来。 “陈知县!”戚辽挽起袖子,走到了水车边。他的刀牢牢系在背上,火铳插在腰间,拿在手里的,是一根衙门里最常用的杀威棒。他知道,再不出手,巡抚衙门就有被“攻陷”的危险。 “下官在!”陈文瑞将官帽在脑袋上扎禁,又把官服前摆撩起来塞到腰带里,免得走路不便。 “我打头,你压阵,兄弟们,抄起家伙,上!”伴着戚辽的一声大喝,在小巷子里蛰伏已久的“秘密武器”发动了,向前方的人群喷射出一道湍急的水注。 “哗!”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临近小巷的人群乱作一团。 “给我对准脑袋打!”戚辽手提杀威棒,威风凛凛的走在水车旁。他身后跟着一大群衙役:左右各一人操纵水泵的摇杆,不停的把水压上铜嘴;后面一溜人拿着竹管,将河边水车送上来的水源源不断的注入水槽;前面两个人,一个听戚辽的命令指挥“水枪”的方向,另一个拿着“水枪”左右上下不停的扫射。 苏州城的百姓从来没见过这等会喷水的怪物,一看小巷子里出来这么一头“洪水猛兽”,便如见了鬼般一边大喊,一边拼命往四周奔逃,一下子冲乱了原本还算有序的人群队伍。 “敌人”的慌乱大大鼓舞了衙役们的士气,他们怪叫着,嘲笑着,顺着戚辽杀威棒指向的方向继续向前推进,颇有几分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的气势。 “奇兵”的出现一下子打乱了暴动百姓的阵脚,上万人就地“炸营”,已经有人开始夺路而逃。 “大人,援兵到了!援兵到了!”发现人群开始骚乱的巡抚衙门兵丁大喊起来。 “好,来得好!给我用力顶,守住巡抚衙门,回头统统赏银子!”张孝大叫。 这时,意外发生了,一个手持竹管的吴县衙役一激动,手一抖,手中竹管便与前面连着水车的竹管断了开来,竹管里的水“哗啦”一下便将前边几个人浇成了落汤鸡。 “你搞什么,还不快接上!”陈文瑞大叫着,可这么一断,前面水车顿时没了“弹药”,在射出最后一管“水”后,便就地“哑火”了。那些被水枪打蒙了的百姓一看“怪兽”哑火,立刻又聚拢起来,一些胆大的还叫嚷着开始反扑。 “大人,他们冲上来啦!”苏州府班头大喊。 “怕什么,”戚辽怒喝,“上来一个打一个,不许打头,不许伤了性命!” 第三十八章 暴乱(三) 话音才落,前方的人群便扑了上来。衙役们再也顾不上水车,纷纷抄起杀威棒,迎面就是一通乱打。 戚辽猛地发现,先前逃走的李毅和马杰也在人群当中。两人也看到了他,于是一边大喊,一边煽动周围的人,想要趁乱将戚辽打死。百姓们看到衙门一时间冲不进去,就把憋了大半天的怒火全都发泄到了戚辽这队“出头鸟”身上。 陈文瑞一看数千人朝自己扑来,顿时慌了神,连连道:“大人,我们撤吧,那,那么多人,怎么打啊!” “陈文瑞!”戚辽已然顾不上礼节,直呼其名道,“你现在退,就是死路一条!娘的,老子在关外几进几出都能活着回来,就不信治不了这些暴民!给老子顶住,顶住了才能有活路,顶不住,他们会把你踩成烂泥,我们统统都要去见阎王!谁要是敢逃,休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在戚辽的威胁下,那些原本动摇了的衙役们像吃了兴奋剂一样鼓噪起来,面对生死,谁都会奋力一搏。二十几根杀威棒再一次被抡了起来,朝扑上来的百姓身上狠狠砸下。然而,他们面对的毕竟是上千人的洪流,区区二三十个衙役,很快就被逼退到了巷口,就连那台水车也被汹涌的人潮所淹没。 形势越来越危急,原本充当奇兵的戚辽“小分队”一下子成了“敌人”的重点围攻对象。如果不是小巷入口太窄,暴民队伍无法发挥人数上的优势,他们这二三十人根本经不起反复的冲击。 “顶住,给我顶住!”戚辽已是声嘶力竭,“陈文瑞!” “在,在,没死呢!”陈文瑞大声回答。 “去,赶紧把后头那辆水车弄过来堵在巷口!” “大人,那样咱们就没有退路了啊!”陈文瑞虽然焦急,可脑子还是清醒的。 “快去!”戚辽吼了起来,他可没心思跟陈文瑞废话。 与此同时,前方的人流已经把这二三十个人组成的人墙挤得摇摇欲坠了。就在千钧一发的关头,远方天边出现了一道火龙,然后便是剧烈的震动。 “援兵到了!”戚辽是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他相信自己不会死在这里——就算死,他也该战死在关外,手中握着沾满了鞑子鲜血的长刀,而非灰溜溜的在暴动中丢了性命。 的确是援兵到了。 杨御蕃带着他的一千人马用最快的速度冲进城里,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那三百骑兵。野战军不同于地方驻军,他们跟当地老百姓没什么交情,因此行动起来也就没了顾虑。不过杨御蕃没有傻到用宝贵的骑兵去屠杀老百姓,而是命令他们分成几个组,将巡抚衙门附近的大小路口全部封锁起来。 处在外围的老百姓一看来了军队,就知道大事不妙,于是就拼命的往中间挤,这样,就把原本可以用来逃生的街口巷角全部放弃了。当马蹄声接近戚辽小分队所在的巷子时,那几百个正在围攻他们的“暴民”也撤走了,援兵和小分队也成功的接上了头。 “昆山卫参将杨御蕃!” “北镇抚司千总戚辽!”由于没有战功,戚辽的职位一直是千总,比杨御蕃整整低了三级,然而危急关头,两人都没有过多的客气,立刻开始谋划反攻。戚辽这才知道,这支昆山卫的驻军竟是当年戚家军的后裔,人数虽然不多,可阵法编制都是按戚家军的组建。两人最后商定,先由骑兵掠阵,把暴民压缩在巡抚衙门前的这片广场上,等后续人马赶到,再由步兵组织突击。突击的队伍,则一律由刀盾手组成。 在骑兵的吆喝和来回冲刺中,上万百姓被慢慢驱赶到了广场中央。他们没有火把,没有太多的武器,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各种气味交织在一起,就像是暗夜中的黑洞,让人有了身临地狱之感。戚辽突然想到,当年,日寇也是这般将中国的老百姓驱赶到一起,然后用机枪扫射的吧…… 周文元和沈扬撤了下来,由另一拨人顶上,继续冲击巡抚衙门。 “颜老板!”杨念如指了指四下里那往来穿梭、手执火把的骑兵,道,“这些不像是苏州城里的兵,天一亮,他们可能就会对咱们动手啊!” 颜佩韦也正在担心这个,可为了稳定人心,他还是道:“他们不会对我们动手的,我们都是遵纪守法的良民,我们是为讨个说法而来,不是造反,他们没理由来镇压!放心吧,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减轻巡抚衙门的压力,他们不敢乱来的!” “就是,他们要是敢动手,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们要是不把魏大人和我家老爷放出来,我们就在这儿闹他个三天三夜!”周文元挥舞拳头,他的话再一次点燃了人们的斗志。但是进入后半夜后,广场上的百姓还是因为疲惫和困乏而放缓了对巡抚衙门的攻势。受伤的人被抬了下来,由于没有大夫和药,出去的路又被骑兵堵死,他们只能忍着剧痛在人群中**着。 他们就像是已经被圈禁起来的猎物,虽然能够挣扎,但一举一动都已在猎人的控制下。而戚辽和杨御蕃,就是那两个高明的猎人,在等待最佳攻击时间。后续的步兵已经赶到,戚辽给王启泰提了个建议——毛一鹭被困、曹长鹤不在,寇慎受伤,后者已是苏州城中的最高官员——这次“围捕”行动,由杨御蕃的昆山卫军队全权处理,苏州本地驻军一律被“请”到外围,只负责几座城门的防卫。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便于统一号令,避免出现进退不一的情况;二是防止驻军中有和暴民熟悉的私自网开一面,走漏了暴动元凶。王启泰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并表示,只要能够把事态平息下去,纵使多杀几人亦无妨。不过戚辽和杨御蕃没有马上动手,他们在等,等待黎明前的黑暗,只有在那时,人的意志和精神才是最薄弱的。 巡抚衙门。 魏大中静静的坐在房中,林腾甲则坐在他对面。两人已经在这间幽暗的小屋里静坐了两个时辰,没有话语,没有眼神的交流,就连桌上的茶水也没有动过,耳中满是暴动百姓与守卫士兵的交锋之声。 “哎……”良久,魏大中终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魏老……”林腾甲拿余光瞥了他一眼,也开口了。 “老夫有罪啊!”魏大中一圈砸在桌上,神色痛苦异常。 “魏老何出此言?”林腾甲有些不解了。 第三十八章 暴乱(四) 魏大中苦笑道:“若不是为了老夫,周景文如何会舍身前来,又如何会深陷囹圄?若不是为了老夫,那苏州百姓也不至于夜闯巡抚衙门,干出这等无父无君、暴乱地方之举!若不是为了老夫,毛中丞和林大人也无需长夜被困,苦苦守在衙门里了!” “魏老严重了,”林腾甲道,“苏州百姓闹事,是为了讨要布政司衙门拖欠的工钱。” “呵呵,呵呵……”魏大中笑了,“林大人啊,老夫眼不花耳不聋,你又何须遮遮掩掩?老百姓看不惯你们给魏忠贤修生祠,拖欠工钱,不过是药引罢了!只叹魏某没有早死,给大人们惹来了这么多麻烦啊!” 林腾甲干笑两声,心想这厮死到临头,自我感觉还这般良好,这些东林党人可真是一个比一个超然。 “林大人。” “魏老请说。” 魏大中扭头望着他,道:“若是巡抚衙门被攻破了,大人会如何处置老夫?” 林腾甲想了想,道:“说句不中听的话,魏老是朝廷的要犯,若是衙门守不住了,那些暴民要将魏老和周顺昌抢出去,那么——” 林腾甲顿了顿,望向魏大中。四目相接,竟是一般的平静。 “如何?”魏大中追问道。 “若是如此,林某只有先杀了魏老,再自裁以谢天下,以报圣上!” “哈,哈哈,哈哈哈……”魏大中大笑起来。 “魏老何故发笑?”林腾甲问道。 “林大人啊,你不入我东林党,实在是暴殄天物,大大的可惜啊!”言语之中,几分无奈,几分奚落,还带着几分怅然。 林腾甲被顶了这么一下,便噎在那儿不说话了。 魏大中道:“老夫也是要死的人了,可林大人却是前途无量。当官有当官的学问,做人有做人的学问,今夜月明星稀,老夫也有几句话不吐不快。这世上当官的有三种人:第一种是死不要脸的,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也就是老百姓嘴里的狗官;第二种是死要面子的,把面子看得比性命还重,偏偏又没什么本事,却要处处博得贤名,用句糙话来说,就是既要当**又要立牌坊;第三种嘛,是既有里子,也有面子,这满朝文武当中,唯有孙承宗孙大人称得上是贤臣、能臣。不知林大人以为如何?” 林腾甲琢磨着魏大中的这番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偏又觉得有几分道理,于是便默在那里。 魏大中又道:“林大人不用看着我,老夫是不会跑的。老夫还要去京城,去见圣上,问问圣上老夫究竟有没有收杨镐和熊廷弼的银子,还是那魏忠贤栽赃陷害、诬告忠良!” “唰!”林腾甲豁然起身,冷冷道:“如果魏老还想多死几个人,那边尽管去争吧!”说完,大袖一甩,摔门而去。 东方依稀露出了鱼肚白,一千名昆山卫精兵早已整装待发,就等一声令下。 这时,王启泰来了,穿着一身崭新的火红官服,在一队骑兵的掩护下来到广场外围,对着上万百姓开始喊话。王启泰的嗓门很大,而他所说的也就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广场上的人们已经被包围,周围所有的路都被封了,如果不投降,不交出带头造反的人,外面的军队就会毫不留情的对他们进行镇压。当然,这位按察使大人在威逼利诱上还是很有一套的,恐吓之余,还不忘给出好处,说只要大家交出元凶,其余人等便可从轻发落,甚至既往不咎。至于拖欠的工钱,只有投降认罪的人才有资格去领。 人群中响起了小声的议论,有人动摇,有人暗骂,有人担心,各种神情都挂在人们的脸上。 “我给你们一炷香的考虑时间!”王启泰给出了时限。 “颜老板,我们怎么办?”沈扬低声问道,他关心的是自己的工钱。 “我们被包围了,冲不出去,就只有死路一条啊!”杨念如有些后悔了。 “怎么着也得把魏大人和我家老爷救出来!”只有周文元是坚定的抗争分子。 颜佩韦看看他们,又看看周围的人们,他信不过官府,但如果不按王启泰说得做,等待他们的,就只能是鱼死网破的结局。 “怎么办?怎么办?”颜佩韦左右为难。 “他会怎样选择呢?”戚辽也在好奇。 杨御蕃全神贯注的站在一边,只要王启泰一声令下,他的人马就会开始一场无情的屠杀。 “带头的人在这里!”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 戚辽循声望去,第一个反水的,竟然是漕帮三当家李毅! 李毅这么一喊,混在人群里的漕帮弟子便都喊了起来,几十只手齐齐指向“前敌总指挥部”的颜佩韦、杨念如、沈扬、周文元等人。 “真小人啊!”戚辽暗骂一句,心想老子要不把你们搞死,就他妈的穿越回清朝当禽兽! 王启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见对手阵营开始分裂,立刻又使出一招——让杨御蕃下令让出一条街来,只要肯投降的,没有兵器的,没有打伤过衙役兵丁的,在没人指证的情况下,便可以从那里离开。如果元凶不肯服罪,那他就要将闹事的百姓当场拿下,严惩不贷。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沸腾了。无数人大声叫嚷着,声称自己是无辜的,更多人为了给自己争一条活路,便开始肆无忌惮的指证他人。场面立刻变得混乱不堪。 颜佩韦缓缓起身,对杨念如、沈扬、周文元等人道:“各位,看来我们是走不掉了。” “这……”杨念如满脸愁容,一个劲的摇头。 “我原本就没打算走过,要死,也要跟老爷死在一起!”周文元一如既往的决然。 “老子骂了魏忠贤,打了官差,走是走不掉了,人这一辈子能干上这么一场,也值了!”沈扬双手叉腰,对众人道,“能跟几位死在一起,我没话说!” 颜佩韦点点头,道:“既然各位都有必死之心,那么我就直说了。” 周文元朝王启泰狠狠瞪了一眼,道:“颜老板,说吧!” 颜佩韦吸了口气,正色道:“用我等四条命,换苏州百姓的命!” 杨念如、沈扬、周文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默然。 “就这么办吧!”这一次,竟是杨念如第一个表态。 “我听你们的!”沈扬道。 “走!”周文元更是干脆。 就这样,在如潮涌动的人群中,缓缓走出来了四个坚毅的身影。 戚辽怔在那里,心头泛起一丝酸楚。 王启泰的脸上露出了得以的微笑,就如那初升的朝阳。 “喔喔喔……”金鸡报晓,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第三卷 尾声(上) 苏州城的这场市民暴动被平息下去了,代价就是颜佩韦、杨念如、周文元、沈扬四人的主动伏罪。其实,他们原本是有机会跟官府谈判的——就是寇慎带人前来劝说时。可一块石头改变了寇慎的命运,也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当暴动的百姓陆续往外散去时,一队骑兵出现在了马杰和李毅身前,把他们和十几个漕帮弟子全部抓了起来。当他们看到戚辽骑在马上那两道冰冷的目光时,就知道当初找颜思齐的晦气是多么愚蠢的一个决定。然而,事情的结局还是跟后世一样,是五个人被抓,多出来的那一个就是马杰,李毅却不再内。原因很简单,李毅是漕帮的人,而且家里有钱。漕帮和李毅家里送了一万两银子给戚辽,于是就把李毅给赎出来了。而马杰所在的镖局出不起这笔钱,马杰也就成了五人墓中的最后一位“烈士”。 在苏州民变事件的善后处理过程中,毛一鹭这位吓得躲到茅房里的巡抚大人充分展现出了他的官场智慧:他首先承认了自己的“失察”之过,然后把民变说成是了一场蓄谋已久的暴动,而幕后的主使,就是江南的东林党人。他们因为不满同僚在朝中的失意,不满魏忠贤九千岁在活着就能享受世人的香火跪拜而心生怨念,于是煽动无知百姓闹出了这么一场风波。在暴动过程中,江苏巡抚毛一鹭坐镇巡抚衙门,调度各方;江苏布政使曹长鹤以高龄之躯坚守在第一线,确保祠堂不受损坏;江苏按察使王启泰奔走各方,协调平乱事宜;苏州知府寇慎为了劝说百姓,不幸为飞石所伤;苏州兵备道张孝带兵坚守巡抚衙门,与暴民血战一天一夜;吴县知县陈文瑞携水车四处救火,使苏州城免于大火……当然,功劳最大的当属彻夜看守钦犯魏大中和周顺昌的钦差大臣林腾甲、率军平乱的昆山卫参将杨御蕃、战斗在苏州街头的锦衣卫千总戚辽,还有壮烈殉职的锦衣卫千户张应龙等三人。另外,毛一鹭也没有忘记织造局大太监李实。尽管李实在此次事件中什么都没做,可毛一鹭还是把组织人手运送水车和食物、妥善保护库存的十几万匹生丝、棉布的功劳给了李实。这样一来,苏州城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官员一个不差,全都成了有功之臣。 最后,关于暴民的处理,毛一鹭和苏州官员们的意见是:宽恕从犯,严惩主犯。即对被煽动、被蛊惑的大部分参与者不予追究,但是对主动伏罪的颜佩韦、杨念如、沈扬、周文元四人和没钱“赎身”的马杰五人,则以证据确凿、供认不讳为名,一律处以绞刑。 颜佩韦、杨念如、沈扬、周文元、马杰五人是在苏州闾门外的吊桥上被行刑的,五人在行刑前大骂魏忠贤和毛一鹭,在数万百姓的注视和涕泣中被吊死在苏州城头。 两年后,天启去世,崇祯即位,阉党倒台,东林党人重新得势,苏州百姓才将魏忠贤的生祠拆毁,并将五人的尸骨搜集起来,葬于苏州城外虎丘之侧,便是后世苏州的著名景点“五人墓”。 然而这场精心安排的大戏却缺了大小两个主角,一个是钦差大臣林腾甲,另一个便是戚辽。 戚辽没有忘记魏学洢手上的那三万两银子。于是他趁苏州城里大大小小官员全都前往闾门外的吊桥上观看行刑的机会,兑现了对魏学洢的诺言。戚辽给了看守魏大中和周顺昌的文之炳五百两银子,魏学洢便顺利的见到了父亲魏大中。父子二人只交谈了半个时辰,戚辽就把魏学洢带走了,分别时,他告诉魏学洢,他们会走水路将魏大中和周顺昌押送进京,如果他愿意,可以尾随官船而行。魏学洢谢过戚辽,便先行前去准备了。送别魏学洢后,戚辽换上一身布衣,打马朝金鸡湖而去,他和颜思齐还有一个约会。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啊!”七月的苏州酷热难当,一回到织造局,李实便仰面朝天的大喊了一句,叫跟在一旁的胖太监和前来迎接的小脑袋太监一头雾水。五人行刑的时候,李实去织造局旗下的几个作坊走了一圈,直到午后才回到织造局。 “三爷爷,这群刁民的胆子也太大了,不杀几个,叫他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王法!”胖太监跟上一句。 “呦,要真这么容易,这织造局的差交给你来当得了!”李实白了他一眼,大声道,“西瓜呢?” “在呢,在呢!”大脑袋太监捧着一只十几斤重的大西瓜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喘气,没想脚下一绊,竟“扑通”跌了一跤,那西瓜便“骨碌碌”滚到了李实身前。 “嘿,你倒省事儿了啊!”李实挽起袖子,转过身,对准西瓜一屁股坐下。 “呱啦!”西瓜开裂,脆皮红瓤,确是好瓜。 李实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往门槛上一坐,捧起半个西瓜,“呱唧呱唧”啃起来,一边啃一边说:“去,准备两万两现银,改明儿送到巡抚衙门去。别忘了让毛中丞打个收条,就算咱织造局接济了他们一回。” “三爷爷可真是菩萨心肠啊!”小脑袋太监一双小眼贼溜溜的打转,“城里刁民闹事,地方上动动嘴皮子,倒要我们织造局来出银子;抓了刁民,这青天大老爷的戏,却叫毛中丞他们去演了……” 李实瞪了他一眼,道:“那你倒是去演啊,就你那尖嘴猴腮的样儿,往那儿一座,人还当是哪儿来的小贼呢!” 小脑袋太监“嘿嘿嘿”一串笑,就把嘴闭上了。 李实很快就把办个西瓜啃了个干干净净。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跑到门口,说是钦差大人林腾甲来访。 李实一骨碌跳了起来,一面让他们把地面都收拾了,一面吩咐小太监让林腾甲稍候片刻。 第三卷 尾声(下) 一刻钟后,当林腾甲出现在跟前时,李实又挂上了他那副风雅恬淡、凡事了然于胸的招牌神情。 林腾甲一身一袭布衣,两袖清风,手里还提着一个酒坛子。 “林大人此来,是为公事还是私事啊?”请林腾甲入座后,李实又眯起了眼睛——像林腾甲这等人,若是为公事前来,定然不舍得脱去那套火红的钦差官服。 林腾甲将酒坛子往桌上一搁,一抬手,“啪”的捅破上头的泥巴封口。一股浓郁醇厚的辛辣香甜之气顿时弥漫开来。 “好酒!”李实喜欢这个味道。 “林某偶的佳酿,路过织造局,便想请公公同饮一杯。” 李实笑了,起身在林腾甲身边坐下,排开两只杯子。 林腾甲捧起酒坛子,满上两杯,酒香更甚。 李实夹起杯子,只见酒在杯中明晃晃红艳艳煞是好看,于是便浅尝一口,两道眉毛顿时舒展开来。 “如何?” “甚好。” 林腾甲道:“酒有五味,此酒独占四份;又有五色,此酒独占鳌头。” 李实道:“此酒味似甘甜,入口醇香,实则辛辣其中,品之不易啊……” 这回轮到林腾甲笑了。李实貌似品酒,实则暗藏深意,跟聪明人说话,字字珠玑,偏又回味无穷。 “我看这酒的颜色,倒是像极了一件事物。” “哦?” “大人不妨一猜。” “半盏五加皮,千杯女儿红。” “非也,非也,”李实摇头道,“女儿红醇香有余,药性不足,比不得五加皮既能小酌,又能入药。”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此是江南,非是京城。再说那香山红叶,还得等上小半年呢!” “愿闻其详。” 李实笑了笑,道:“这酒的颜色,倒像极了大人那身钦差官服呢!” 林腾甲先是一愣,旋而大笑。 李实继续道:“红者,贵也。貌似风光甘醇,实则辛辣其中,更有千钟苦处,万般凶险。天上地下,在朝在野,只要一穿上那件大红袍子,便再难超脱世间羁绊。林大人,可是这般?” “公公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大人客气了,咱家只不过是个爱看戏的,戏里戏外,家长里短,看得多了,也就喜欢胡诌几句。大人饱学之士,可别笑话我等俗气之人啊!” “岂敢岂敢。” “啊,对了,我有一件礼物,想要赠予大人。林兄切莫推辞啊!” 林腾甲心里“咯噔”一下,道:“林某无功不受禄啊!” 李实笑着摆了摆手,起身离座,从后头取来一只木盒,轻轻摆在桌上,推到林腾甲跟前,道:“林大人就要回京述职了,咱家没什么好送的,就这点心意,还望林兄不要推辞。”李实巧妙的变换着对林腾甲的称呼,既不失身份体面,又拉近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林腾甲觉得这只木盒似曾相识,揭开盖子,一只精巧夺目的金鸡赫然眼前! 林腾甲什么都明白了。 盒子还是那只盒子,金鸡还是那只金鸡,心意还是那份心意! 他断没有再拒绝的道理了,他正是为了女儿的婚事而来!既然对方已经把你的心思猜透,那么之前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就统统不用再说出来了。 “啪!”盖子被重新盖上,林腾甲也换了一种表情。 “林兄——” “贤弟——” “京城见。”李实似在给出某种暗示。 林腾甲摇头:“还是江南见。” 李实嘴微张,眉角一动,恍然。 有了李实的这番话,这层意思,他便可以安心的回京复命了。 映荷轩内,清音缭绕,那是凤离的歌声。 金鸡湖畔,戚辽和颜思齐并肩而立。 叙谈一番后,戚辽才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需颜兄帮忙。” 颜思齐道:“我欠你两个人情,无论如何都是要还的。只要不是煽动百姓暴动这等杀头之事,颜某定当竭尽所能。” 戚辽知道颜思齐是在暗讽官府诛杀五人之事,也不在意,只是掏出一封信,郑重其事的交到他手中。 “毛文龙毛军门?”颜思齐扫了眼信封上的落款,眼中带上了几分惊讶。 “正是。”戚辽这才把自己在关外从军的经历简单一说,还介绍了东江军的艰苦处境,最后才从怀里摸出从魏学洢和漕帮那里弄来的五万两银票,道,“信和银子,还请颜兄亲自交到毛军门手上。说句实话,这些银子来路不正,但若能用在正途上,也不枉我为它们花的一番心思。” 颜思齐接过银票,只觉沉甸甸有如重任在身,一时默然。 戚辽见他不语,又道:“这些银子事关重大,非颜兄……” “别说了!”颜思齐打断了他,将信和银票小心翼翼的收进怀里,正色道,“东江军的事,我在海上也听说过,以偏师一旅周旋敌后,光复辽南数千里疆土,毛军门乃是我大明朝的大功臣!承蒙老弟信得过我,这件事,便包在我身上了!只要是银子,管它来路正与不正,都是好东西!不过,光有银子还不够!” “哦?”戚辽不解的望着他。 颜思齐道:“关外那个鸟地方,我知道,有银子也没处花。与其送几万两银子给毛军门,不如给他弄几十船粮食去!还有棉袄、海盐、药品,那些东西才是急需啊!” “啪!”戚辽一拍大腿,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哈哈哈!”颜思齐大笑起来,“老弟放心,这些东西也包在我身上了!不把东江军身上的物件全换上新的,老子就把名字倒过来念!” “如此,戚辽便代毛军门和东江军的兄弟们谢过颜大老板了!”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一起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颜思齐走了,留下一曲苍凉雄壮的歌声。 戚辽退开半步,一拱手,深深一躬,转身朝凤离的小阁走去。 第三十九章 出关(一) “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回荡在山海关前。这座自大明朝建国起便开始修建的雄关,此时已是守护京城和燕赵大地的最后一道屏障。广宁沦陷后,新设的辽东经略府就设在这里。 “天下第一关!”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山海关,但骑在马背上的戚辽还是被山海关那高大巍峨的关城和周围密密麻麻而又错落有致的大小堡垒所震撼了。在没有重型火炮的岁月里,这片依山傍海、襟带数十里的城堡群,俨然就是一道天堑,将富庶升平的关内和烽火弥漫的关外划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任何一个来过山海关的人都会感慨,只要守住此地,就能保大明江山万年永固! 然而,事实却非文人墨客们所想得那般简单。从天启二年正月到天启六年正月,从广宁大败到现在,在四年的时间里,大明和后金双方从表面上看是进入了一段“和平”时期。不过这四年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大明需要时间重整辽西防线,后金也需要消化辽河流域的大片新占的国土;大明内部的党争进入白热化,努尔哈赤也要摆平因急剧扩张而带来的剧烈民族和阶级矛盾,还要镇压辽东各地此起彼伏的汉人起义。 史书说天启皇帝是个荒唐贪玩、稀里糊涂的皇帝,可戚辽觉得,相比崇祯的病急乱投医,天启这个甩手皇帝在大事上一点都不糊涂。从汪文言到魏大中,东林党人每每夸夸其谈、眼高手低,除了敢死的气节,并没有太大的治国本事;至于阉党,那是叫东林党给逼出来的,就连海瑞都有炒作自己的嫌疑,真正既清廉又能干的官员又能有多少? 天启皇帝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就是在内忧外患交加之时起用了大学士孙承宗。 明朝延续了宋朝重文轻武的国策,文官们对武将也不怎么看得起,可就是这位三朝帝师,既没有歧视辽东的那些武将们,也没有摆出皇帝老师的架子胡乱指挥,而是对关外的情况进行了一番实地考察,然后广泛听取各方意见,大力支持袁崇焕等人议守宁远的主张,坚决反对放弃辽西而死守山海关,并在天启三年命祖大寿率军民开始重修宁远城,就此拉开了大明重新经营关外的序幕。 就在戚辽出关的前夕,宁远城刚刚重修完毕。 从苏州回来后,戚辽就一直盼着有再次出关的机会:一来是惦记托颜思齐给毛文龙和东江军置办军需的事儿,二来是想打听下他那两个兄弟——窦十三和刘子春的消息。戚辽回京后,朝中陆续发生了一系列大事,先是魏大中与杨涟、左光斗、顾大章等人同死狱中,紧接着是熊廷粥被论罪处死弃市,传首九边。到了十月,天启皇帝不知是觉得宁远城修完了,关外可以消停一阵,还是觉得恩师在这四年里太过劳累,便在魏忠贤的怂恿下放了孙承宗一个大假,任命兵部尚书高第出任辽东经略。 就在孙承宗去职不久,关外就传来了后金大军即将再次大举进犯的消息。努尔哈赤大军未到,辽东经略高第就先慌了神。他几次给朝廷上书,认为关外不可守,主张把从山海关到锦州、大凌河一带的军民和粮食全部撤回山海关,在后金和大明之间制造一片长达七百里的“无人区”,然后凭借山海关的坚固拒敌于国门之外。高第的主张得到了朝中不少大臣的支持,却遭到了辽东地方官员的强烈反对,纷纷上书抗争。 宁前道通判金启悰上书道:“锦、右、大凌三城皆前锋要地。倘收兵退,既安之民庶复播迁,已得之封疆再沦没,关内外堪几次退守耶!”刚刚因为修筑宁远城有功而升任辽东按察使同时兼任宁前兵备道的袁崇焕更是慷慨陈词,上书道:“兵法有进无退。三城已复,安可轻撤?锦、右动摇,则宁、前震惊,关门亦失保障。今但择良将守之,必无他虑。” 守还是不守,撤还是不撤?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朝廷最后还是听取了高第的建议,下令关外军民系数撤回山海关。但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不知是谁暗中告了高第一状,说他私通后金、收受贿赂,这才主张放弃辽西,死守山海关。 高第是封疆大吏,有人告状,而且罪名十分严重,朝廷自然不能不查。但后金进犯在即,如果把事情闹得太大,又恐于军心不利,于是“调查高第通敌受贿”一事便落到了东厂和北镇抚司的身上。 正月十五刚过,戚辽就被告知要往关外走一趟。这次出关的共有三个太监、十一个锦衣卫;太监坐马车,锦衣卫骑马。太监的头儿,也是这趟差事主事,是个名叫魏三的太监,魏三原本不姓魏,因为拜了魏忠贤当干爹,便忘了自个儿的姓氏,一门心思的当起了魏家门徒。戚辽因为南下缉拿魏大中、平定苏州暴乱有功,便顶了张应龙的缺,成了锦衣卫最年轻的一个千户,也是十一个锦衣卫的头儿。 一行人轻装简行,既没有惊动沿途官府,也没有事先通知辽东经略衙门,一路上只在驿站停靠,只用了不到三天就从北京赶到了山海关。此时的山海关已是一座兵城,即便是朝向关内的一面,也不见商旅往来,有的只是一队队全副披挂、往来巡逻的士兵。 谁知刚到关城前,马队就被一群人给截住了。 戚辽定睛一看,为首官员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一同出使过朝鲜的副使吴望! “吴大人!”戚辽一抬手,马队便停了下来。 “哎呀呀,原来是戚将军!”吴望也一眼认出了戚辽,又惊又喜。 戚辽哈了口白气,策马上前几步,扫了眼吴望身后的兵丁们。 第三十九章 出关(二) “是经略高大人派我来迎接上差的。”吴望接下话茬,笑眯眯道。 戚辽一愣,心想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还是早一步到了高第耳朵里,于是道:“你家大人耳目倒是灵通啊!也难怪,这山海关,总比宁远离京城近些。” 相隔五年,吴望还是那个吴望,戚辽却非当年的戚辽,吴望当然听得出他话里的讥讽之意,又见戚辽身后还有两辆马车,于是朝马车努了努嘴,道:“戚将军见笑了,大人吩咐了,请上差一行往经略衙门歇息。” “歇息?”戚辽冷笑一声,提着马缰的手一抖,也不管挡在前头的吴望等人,一马当先往城门冲去。 “轰隆隆!”马队紧跟在戚辽身后,风驰电掣而去。 “戚将军!”吴望只觉脑门一炸,连忙让手下兵丁跟上。 “何人胆敢闯关!”守关的将士大叫起来,大队人马从两侧向城门涌来。 “北镇抚司办差,谁敢挡驾!”戚辽大喊一声,一手提缰,一手从怀里摸出那块沉甸甸的北镇抚司铜腰牌,冲前头的几十个兵一亮,动作漂亮潇洒之极。山海关云集了大明朝最大规模的兵痞和老油子,如果不在气势上镇住他们,就凭三个太监和十几个锦衣卫,根本没法在这儿办差。 “是京城来人,让开,快让开!”吴望带着一伙人跟在马队屁股后头,一边跑一边大叫。 不知是被戚辽等人的气势所慑,还是认出了吴望,总之守城门的士兵们都让开了,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望着马队冲进城里——京城来的,谱儿就是大! 辽东经略衙门,经略使高第早已等候多时。自打宫里派人来山海关的消息传来,他便寝食难安,一连两个晚上没有睡好。本来,他在京城当兵部尚书当得好好的,可偏偏孙承宗去职后没人愿意顶上辽东经略的职,挑来挑去,也就他既懂“兵略”,又有资格,便被朝廷派到山海关来。 高第原本以为凭着魏忠贤在朝中的力量,足以把反对放弃辽西、退守山海关的声音压下,可没想到辽东总兵马世龙前脚带着军民入关,宫里的人后脚就到,而且还有锦衣卫同行。出动了北镇抚司,就说明圣上动摇了,要来彻查此事。 “高大人,别来无恙啊!”一声大喝打断了高第的思绪。魏三打头,另外两个太监一个跟在右边,一个跟在后头,左边则是裹着棉袄皮甲、脚踏棉靴、身披黑色斗篷、虎步生风的戚辽。 “啊,魏公公!”高第一眼就认出了魏三,当兵部尚书的时候,他没少跟司礼监的太监打交道。 “吴望,吴望呢?让他去接公公的,居然不见人了……酒宴,酒宴摆好了没?我要给魏公公接风!”高第手忙脚乱的大喊着,借以掩饰心中的慌乱。按照地方接待中央的惯例,高第首先要给他们接风洗尘,然后再谈正事。 “这辽东,可真是冷!”魏三一边走,一边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喷嚏。 “公公,这儿还算是在关内呢,要出了山海关,才算是到了辽东地界。”高第道,顺便送上一通马屁。 “高大人,客气话就不用说了,”魏三白了高第一眼,道,“这一趟,咱家可是奉了圣上的旨意来的,还是先谈公事吧!” “啊,这……公公请,公公请!”高第定了定神,顿时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连忙在前引路。 “大人,大人,我回来了!”吴望带着一大群人气喘吁吁的追到衙门口,却被一干锦衣卫拦住。 “吴大人,”戚辽沉声道,“管好你手下的人,一个时辰内,任何人不得前来打扰,明白?” “明,明白。”吴望浑身打了个哆嗦,就这么战战兢兢的候在一旁。 一众锦衣卫没有去吃饭,而是跟着高第和魏三等人来到内堂外,将吴望等人隔在十几步外——他们必须时刻保护三个太监的安全,半点也不得放松。 锦衣卫不去吃饭,作陪的吴望也只能跟着呆在内堂外。两人并肩站在廊下,客套几句后,便叙起旧来。 戚辽话不多,正所谓言多必失,这些年来,他逐渐养成了听别人说得多,自己说得少的习惯。 吴望告诉他,当年随林腾甲出使朝鲜归来后,朝廷论功升职,巡抚王化贞便举荐他出任锦州县令。可上任才几个月,就赶上后金大举进犯。广宁一战,明军惨败,丢了重镇广宁不说,就连辽西大大小小数十座城堡也全都丢给了后金,锦州也没能幸免。吴望见锦州城小兵少,无力坚守,便跟着从广宁溃败下来的军民一起逃往山海关。这样一来,非但没了之前的功绩,还可能落个“失地逃亡”的罪名。只不过因为从辽东溃逃下来的官员实在太多,朝廷也无法一一追究责任,所以他也没遭处分,一直在山海关闲混,直到孙承宗出镇辽东。由于吴望一直在地方任职,又精通朝鲜话,所以很快又被派去跟着出使朝鲜,回来后便留在经略衙门当了一名小吏。高第上任后,又提拔吴望为经略衙门通判,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杂事儿都交给他打理。 待吴望说完,戚辽才问起东江军的近况。 吴望先是把毛文龙狠夸一通,然后道:“毛军门不简单啊,就靠一支孤军,硬是在鞑子腋窝子后头打出一片天地来。现在不但整个辽南海上都在东江军控制下,就连朝鲜那帮孙子,见了毛军门,也是低头哈腰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可惜啊……” “可惜什么?”戚辽追问道。 吴望叹道:“可惜毛军门太穷,东江军没钱啊!”吴望叹道,“东江军每年的饷银都要从山海关走,就那三四十万两银子,能顶什么用?四年,朝廷往关宁军身上砸了上千万两银子,不还是连个水泡都没冒!” “还要统统丢给鞑子。”戚辽又补上一句。 吴望脸色大变,像是明白了什么。 戚辽也觉得自己说多了,于是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不再多说什么。 一炷香工夫后,内堂的门“吱嘎”一声开了。魏三走在最前头,同行的两个太监跟在他身后。 “戚将军,咱们走!”魏三丢下一句话就走,脚下带起一股寒气。 戚辽瞥了高第一眼,后者的胡子上竟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第三十九章 出关(三) “哗啦!”魏三摘下斗篷,用力抖了抖,然后对那两个太监道,“你们都出去!” 房间里就只剩下魏三和戚辽两人,炭火在铜盆里烧得通红,“噼啪”作响。 “公公,还是先吃点东西吧。”戚辽道。 “啪!”魏三将斗篷重重丢在木制的长衣架上,扯着嗓子道:“这个高第,真是不识抬举!” 戚辽倒了一杯热茶,小心翼翼的递到魏三跟前,道:“公公息怒。” 魏三抓过茶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道:“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朝廷派人来查他,是听信谗言!听信谗言?谁听信谗言?谁不知道现在的朝廷是九千岁说了算!他说这话,就是说九千岁冤枉他了!他自个儿还是九千岁提拔的呢!” “公公请息怒,”戚辽道,“我看那高第是吓坏了。” “吓坏了?我看他就是个孬种!”魏三提高了嗓子,唯恐屋外的人听不到自己的吼声,“先前孙阁老返乡,朝廷廷议辽东经略的人选,这厮便躲躲闪闪不愿出头;后来九千岁点了他的名,他又找这个那个借口推托不去;到了任上,别说宁远了,就连山海关他都不敢踏出一步。我一个太监,都敢顶着担子出紫禁城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办差;他一个堂堂的经略使,鞑子还没打来,就吓得把孙阁老四年花了朝廷几千万两银子建的地方全丢了!北京城的狗见了生人还吠两声呢!” “那公公打算怎么办?”戚辽问道。 “怎么办?凉拌!”魏三搓了搓手,道,“我说老弟,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是办过大案子的人,我这可是头一回出宫,那高第死不认账,我还真没辙了!你说说,这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听你的!” 戚辽是知道魏三底细的,魏忠贤得势前,他不过是宫里给皇帝后妃们倒马桶的一名小太监。当了十几年的“净坛使者”,闻够了龙子龙孙们的“味儿”,尤其是紧跟老上级魏忠贤(魏忠贤进宫后也倒过马桶)的步子,魏三时来运转,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竟在李实外放苏州织造后混进了司礼监,成了魏忠贤最信得过的跟班。 见戚辽不说话,魏三急道:“我说老弟,要不,下回咱们一块儿去?” 戚辽沉吟片刻,道:“这事儿的确不好办。其一,朝廷给咱们的旨意只是查问,就是说,让我们找高第把事情问清楚,而不是当场拿人。想要在山海关拿人,非出动一营人马不可。我看非但是朝廷,就连那些告高第状的人,手上也没有他通敌受贿的证据。如此一来,案子便难以坐实。” “有理。”魏三道。 “再者,公公想想,那些人为何要告高第状?”戚辽道,“正是因为高第要跑!” “这丫就是属狗的!”魏三补充道。 “我再问公公,撤辽西防线,死守山海关,可是圣上的旨意?”戚辽问道。 “当然不是。” “那是九千岁的主意?”戚辽又问。 “九千岁岂会干这等祸国殃民之事!”魏三断然否决。 戚辽暗笑一声,心想他魏忠贤倒是不卖国,可祸国殃民的事儿,整个大明朝就数他第一。于是道:“那这让地于贼的主意,是谁提的?” “高第!”魏三脱口而出。 “他高第为何摆着孙阁老费大力气建起来的地方不守,偏偏要跑到山海关窝着,难道只是因为胆小吗?”戚辽继续发问。 魏三挠了挠脑袋,似乎除了胆小怕死,也找不出更好的理由了。 戚辽示意他坐下,笑了笑道:“当官当官,官是当出来的,咱们不妨站在高第那边来想想: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官上任三把火,既然孙阁老被‘拿下’了,那么孙阁老之前在用的那套平辽方略便不能再用,否则,他高经略跟孙阁老又有何不同,又如何体现他高经略的雄才伟略?于是,凡是孙阁老大力支持的,他就一律反对;凡是孙阁老大力营建的地方,他就一律毁弃!” “这,其心可诛,其行可诛啊!”魏三突然爆出两句文绉绉的话来,却是一嘴的京片子太监腔。 戚辽倒不是存心要说高第的坏话,而是不想看到这么个怯懦无能的书生在辽东经略任上尸位素餐。从时间上看,努尔哈赤很快就会率军再次进犯,宁远之战很快就会爆发,等袁崇焕打了胜仗,这个高第就会被撤换。既然是注定的事,又何妨添一把火?当然,戚辽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打算。 “公公,这儿冷吧?”戚辽突然岔开了话题。 “冷!可比京城冷多了!”魏三哈了口白气,又搓搓手,张了张嘴,险些又是一个喷嚏。 “我倒是有个主意,不知当说不当说。”戚辽故意道。 “说,说,你我兄弟还分什么彼此!” “公公不妨病它一场……”戚辽望了他一眼,低声道。 “病?”魏三不明所以。 戚辽点点头,道:“装病。” “装病?”这回,魏三,道,“这还用装?明天我就病它一场!” 戚辽道:“不管是真病还是假病,公公就安心留在山海关,高第自然不敢怠慢公公。咱二人联手,上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魏三来了兴致。 戚辽点点头,道:“不瞒公公,我想去宁远走一趟!” “宁远?!”魏三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望着他,“戚老弟,这……说句大实话吧,你我虽然职分不同,可咱家也不想看到你为了差事,把命给送了啊!” “公公也觉得宁远守不住?”戚辽反问。 魏三道:“高第和马世龙的折子年前就到了朝廷,说是从大凌河到锦州,从宁远到前屯,所有军民全都撤进山海关,带不走的就都丢掉……也就是那个袁崇焕敢抗命不从。宁远,现在可是一座孤城啊!” 第三十九章 出关(四) “孤城未必不可守,袁崇焕可是孙阁老大力举荐的人啊!”戚辽道。 魏三连连摇头:“光凭他一个袁崇焕能顶什么用?鞑子十万铁骑,宁远城军民加在一起不过万余人,他能守住?我说老弟啊,咱们是来办差的,他袁崇焕想以死换个忠臣的美名,咱不拦着,可也别瞎掺和啊!” “公公说得不错,咱是来办差的,”戚辽道,“正是为了把差事办好,才更要往宁远走一趟!” “这,这是为何?”魏三更是一头雾水了。 戚辽道:“我问公公,是孙阁老主辽事好,还是高第主辽事好?” “自然是孙阁老。”魏三不假思索道。 “那公公想不想高第滚蛋?”戚辽追问。 “那不废话吗,这厮要才没才,要胆没胆,占着茅坑不拉屎,白白耗费朝廷大把大把的钱粮!”一提到高第,魏三就来气,恨不能将他一脚踹飞。 戚辽道:“眼下咱们手里没有让高第滚蛋的证据——通敌受贿,不过空穴来风,也就那些御史言官会相信,折腾不出太大风浪,也赶不走他。圣上派我们来,只不过是为了堵堵大臣们的嘴。眼下之计,唯有去宁远走一趟,看看关外的形势,听听袁崇焕怎么说的,咱们心里才能有底,手里才能有实打实的东西啊!” 魏三想了想,甩了个响指,道:“有理!”又道,“还是老弟顾虑周详。我看就这么办,我跟高第在这儿耗着,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招来;老弟你就往宁远城走一趟。我先把话放下,眼瞅着鞑子就要打来了,老弟你可是要快去快回,把事情搞明白了就回来,可别让老哥我担心哇!” 戚辽点点头,让魏三放宽心,便起身告辞。 夜深了,山海关内一片沉寂,只有巡夜的士兵走在雪地上发出的沙沙声。 第二天,高第为魏三一行人准备的“接风”宴进行到一半,戚辽便找了个借口告辞了。这次出关,他不打算多带人手,因此把其余九个锦衣卫都留给了魏三,只带心腹成大胡一人同行。 成大胡曾是直隶道上一伙山贼的头目之一。一次,戚辽正在追踪一名畏罪潜逃的官员,那官员在江湖绿林上关系颇深,为了躲避锦衣卫的追捕,便躲到了成大胡老大盘踞的山寨里。戚辽一路尾行,找到了那座山寨,却被成大胡挡住去路。戚辽没有亮出锦衣卫的身份,而是用江湖办法与成大胡约期一战——戚辽赢了,就把人带走;输了,便不再追杀那名官员。 两人在山前山里比试了三场。第一场刀法,在辽东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戚辽只用了三招,就把成大胡赖以成名的砍刀扫上了天;第二场拳脚,两人缠斗百余回合,成大胡半招险胜;第三场骑射,戚辽更是完胜,只三箭,就让成大胡输得心服口服。 然而到了兑现诺言的时候,成大胡的老大却不认账,反而要将戚辽当场格杀。成大胡生性沉默寡言,却是极重承诺,平生最唾弃的便是背信弃义之人,一番争执后,与山寨老大当场翻脸。山寨老大原本就忌惮成大胡的威信,于是借机发难,说成大胡要不让开,就连他一起杀了。成大胡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召集自己的人马与老大摆开阵仗。一场血战后,山寨老大和那名潜逃的官员被当场格杀。戚辽取了首级就要告辞,却被成大胡拦住。成大胡说他前后跟了几个老大,不是背信弃义就是两面三刀;还说一早就认出戚辽是官府的人——这年头,连江湖人都不讲道义了,混江湖也没多大意思,就想跟着他混。 戚辽见他身手不错,为人也算仗义耿直,便将他收入麾下,成了自己的心腹左右。调职南京前,戚辽本打算带他同行,不想成大胡在跑马时竟莫名其妙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就只能留在京城休养。 戚辽办完魏大中的案子回京时,成大胡的腿伤刚好。戚辽本想让他多休息一阵,可成大胡死活不干,说在京城的几个月都快把他憋出病来了,执意要跟他一同出关。戚辽拧不过他,只好答应。 这次去宁远,戚辽没有声张,两人都换下了那身火红的锦衣卫袍服,换上了厚实的棉帽手套棉衣棉裤棉靴,还在马鞍子旁挂上了两袋子暖身的烈酒,以免在冰天雪地里被冻坏。至于武器,两人都是一把匕首、两把长刀、一支火铳——匕首藏在靴子里,长刀背上一把,鞍上一把;戚辽还多带了一张弓、两壶箭,成大胡则带了一枝长矛。外加三天的口粮、若干药品和大把的碎银。 一切准备停当后,两人便想趁夜色悄悄溜出关城。然而自从年关以来,山海关面朝关外方向的城门就再也没有打开过,各处城门也都是守军密布,唯恐奸细出关。所以戚辽不得不再次找到吴望,托他想办法让他们出关。 入夜时分,西罗城前。 吴望裹着一身棉袄,一溜小跑的来到戚辽和成大胡跟前,低声道:“戚将军,都准备好了。你们是经略衙门派去关外侦查鞑子动向的斥候。一会儿到了关前,你们不用说话,跟着我走便是。” 戚辽点点头,塞了张一百两的银票给吴望,道:“一切拜托了。” 吴望收起银票,便转身在前引路。 到了西罗城前,吴望便上前跟守关的将军说了几句。那守关的将军将信将疑的扫了戚辽和成大胡一眼,然后一摆手,示意手下的人开门放行。 成大胡率先打马出关,戚辽则朝身后的吴望拱了拱手,然后快马一鞭,踏上了当年袁崇焕单骑出关时曾走过的那条冰封的大道,向三百里外的宁远城疾驰而去。 第四十章 双城(一) “宁远,宁远……”戚辽在心里默念着,与成大胡并驾而行。两人已经赶了一天的路。一路行来,大道两旁到处都是被积雪掩埋而变成一个个大小雪包的废弃物。但车是不会被丢下的,入关的人们要靠车来运送仅能带走的那点家当。 戚辽不知道这皑皑白雪之下埋葬了多少饿死冻死的人们,骑行的速度和遮眼的风雪也让他无法看清在两侧雪地里突起的那一截一块的事物是被砍剩下的树枝还是人的肢体。此刻,不论是人抑或胯下的坐骑,都已将近体力的极限。刺骨的寒风带着鹅毛般的大雪从左侧后方袭来,将二人严严实实的裹在了这片银色而苍凉的原野上。辽西,这条靠山望海的大道,此刻已是不辨东西,就连阳光也被厚厚的灰色的云层所掩盖,只余下几抹依稀的光亮,隐隐透出在身后遥远的天际。 在这样的天气下,就连呼吸都是困难的。如果不是半顺风而行,如果没有斗篷和棉帽的遮挡,戚辽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继续往前走下去。而每每在冬天发动奇袭的后金军,他们从辽河平原来,那寒风大雪是从他们的右前方扑至,他们所遇到的困难无疑要更大,可他们硬是越过来了,硬是在人力尚且无法改变的气候下像狼群一样的在猎食,那又是何等强悍的体质和意志!虽然站在敌对的立场,可戚辽依然不得不对这个在严酷的生存条件下发展壮大的起来的名族生出几分敬意。只有尊重对手,才能正视对手。那个时代,甚至后世的人们,往往走向两个极端——或极端鄙夷,或极端畏惧。无知与盲目,傲慢与执拗,才带来了太多匪夷所思的战役,还有那让人扼腕的悲恸结局。 “大人,还有多久才到宁远啊?”寒风中传来成大胡的喊声。尽管他用尽了力气,尽管两人近在咫尺,但想要在大风大雪和颠簸中交谈,无疑又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 戚辽腾出右手——他习惯走在左侧——伸出一个手指,他不想因说话而白白耗费气力。 一个时辰,一天,还是再过一个晚上?成大胡只能这么理解,也无暇多想。他是第一次出关,风长啸,雪漫卷,离了山海关,就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他还没度过最初的适应期。 就在这时,戚辽突然大喊一声,“前屯卫!”然后朝前一指——天与地那白色的难分彼此界线的尽头,赫然出现了一座灰色的城堡!前屯卫,是明军在山海关与宁远之间最重要的战略据点,也是当年孙承宗重建辽西防线时第一个修筑的城堡。今夜,他们必须在前屯卫投宿,让人和马得到休息。 “哒哒哒!”蹄声近。 “轰隆隆!”城门开。一彪骑兵呼啸而出,迎面而来。 “何人前来!”为首之人大喊。 “稀溜溜!”两骑勒定,戚辽一眼认出,此人正是赵率教! “赵军门!”戚辽大喊。 赵率教定睛一看,来者依稀眼熟,却记不起是谁。 “广宁,辽西,前屯!”戚辽大声报出六个字。 “是你!”赵率教认出了他,顿时卸去了戒备。 “是我,戚辽!”戚辽抹了把脸上的雪污,笑了起来。 “走,进城,暖和!”赵率教一抖马缰,在前领路。 前屯卫不大,但修得十分坚固,此时仍有数千军民留在城中,到处都是一派战前的肃杀警戒之气。 一行人在一所大房子前下马,将马匹交给跑过来的士兵。脚一落地,便陷入了近一尺深的积雪里。 进到屋内,炭火通红,寒气顿去。 “来,酒。”赵率教丢来一个大皮囊,自己也拔了一个,“咕咚咕咚”先喝起来。按照历史的记载,此时的赵率教已经五十多岁了,可那股子豪气劲儿丝毫不比那些年轻小伙子逊色。 拔了木塞,呛鼻的辛辣扑面而来。戚辽顾不了那么多,先灌了一大口,只觉一股滚汤的热流直落而下,嘴、喉、胃、腹顿时火热。他把皮囊丢给成大胡,可不敢多喝。成大胡灌了一口,呛得比他还厉害。 “穷关喝糙酒,但够劲!”赵率教大笑起来,随行的几个心腹将领和护卫也笑。 戚辽吐了口白气,让体内的寒气与烈酒的热气中和了一下,哈了口白气,才道:“喝得下这等酒,才能跟鞑子干仗,痛快!” “说得好!”赵率教用力一点头。戚辽一句话,就说到了前屯卫众人的心坎里。 “你们都出去,”赵率教对手下道,然后朝成大胡一指,道,“好好招呼这位兄弟!把城门关上,不许进出一个人!”赵率教开始清场了,他知道戚辽一定有要务在身,屋里顿时只剩下两人。 “来,先吃。没啥好东西,填饱肚子。”赵率教翻出一堆乱七八糟的疙瘩吃的,也不管是什么,一股脑儿全推到戚辽面前,然后自顾自抓了一把啃起来。 戚辽也知道,这年头在关外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也不管是啥,也抓起一块类似馒头的东西塞进嘴里。 “给,水。”赵率教倒了两碗水,喝了一口道,“兄弟,这趟来,有差事?” 戚辽被那块干窝窝噎得说不出话来,一边使劲往下咽,一边从怀里掏出那块北镇抚司的腰牌往桌上一搁。赵率教一看,眉角动了一下,便不好再多问。 戚辽喝了口水,等肚子里的干窝窝化了些,不那么嗝了,才道:“这趟,去宁远。” 赵率教瞪大了眼睛,霍然起身,眉头紧锁。 戚辽不解的望着他,也站了起来。 “大人!”赵率教一拱手,道,“这关外,可就剩下前屯和宁远两座城了!” “我知道。”戚辽不明白赵率教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个,风雪把他的脑袋也冻得有些僵。 “宁远和前屯,是孙阁老留下的最后的两座城了!”赵率教的神情无比严肃,沙哑之中,竟又带上了些许伤感。 “孙阁老为辽西、为大明立下的功勋,朝廷不会忘,圣上也不会忘!”戚辽道。 第四十章 双城(二) 赵率教眼中闪过几分复杂的神情,又道:“七百里辽西,两座孤城,哎!” “鞑子进犯在即,赵军门以为,宁远和前屯能守住吗?”戚辽突然问道。 赵率教猛抬起头,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然后又是几分失望,深深的失望。 “赵军门。”戚辽提醒着他。 “来人!”赵率教突然一声大喊,屋外顿时进来四名孔武大汉——都是赵率教的亲兵。 赵率教一指戚辽,下令道:“把此人带下去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见!” “诺!”四人齐齐应喝,上来就要拿戚辽。 “赵率教,你好大的胆子!”情急之下,戚辽“哧啷”一声拔出长刀,牢牢把住身前。他万没想到赵率教会说动手就动手,更想知道他为何会突然翻脸。 “戚老弟,这是关外,有些事我也很难跟你解释。”赵率教冷冷道,然后对四名亲兵道,“还不动手!” “谁敢!”在官场混了五年,戚辽也早已不是善主——官有官威,还带着杀过人的气场,一声喝,再次把那四个亲兵慑在那里。戚辽死死盯着赵率教,冷冷道:“赵率教,老子今天就是血溅当场,也要让你说出个所以然来!” 赵率教见戚辽前后退路都被断了,即便动手,也不可能从前屯卫杀出去,于是道:“戚老弟,我看你是条汉子,也不怕跟你说实话——你这趟要是去宁远找袁大人的麻烦,老子就是拼了擅杀上差的罪名,也不能放你出前屯卫半步!” “哈哈哈……”戚辽仰面大笑,心下豁然开朗。他这才明白,原来赵率教是把他当成朝廷派来关外收拾袁崇焕的了,至于原因,无非是袁崇焕抗命不遵,没有从宁远城撤走。赵率教之前的几句话,无疑就是在试探他,偏偏他还问了句“能不能守住”,让赵率教觉得他是在暗示两座城“守不住”,很快就会被撤防,袁崇焕也免不了撤职查办的下场。从大处说,赵率教是为了大明朝在关外最后的两座城,还有关外军民的士气、决心、勇气;从小处说,宁远和袁崇焕完蛋,前屯和他赵率教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他决不能让宁远和袁崇焕被查办,这才出此下策,翻脸拿人。 他这一笑,倒把赵率教等人弄得莫名其妙了。 “赵军门以为,我是去找袁崇焕袁大人的麻烦的?”戚辽反问道。 “哼,难道不是?”赵率教一只手按在刀把上,仍是一脸敌意。 “赵军门若是信得过我,就让他们都下去,我自会跟军门解释。”戚辽平静道。 赵率教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事情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于是摆了摆手,示意亲兵们退下。 屋里又只剩下两人对视。 戚辽见没有旁人,这才正色道:“这次出关,确是要去宁远,但不是去拿人的。要是拿人,我也不会只带一个人来。”对于自己的任务,戚辽不会对赵率教说太多,因为这毕竟也算是朝廷机密,但他必须要给赵率教吃一颗定心丸,才能接着往下谈。 赵率教的神情果然立刻就松了下来,道:“大战在即,朝廷派兄弟你去宁远,莫不是监军?” “监军?”戚辽笑着在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上摸了摸,道,“监军是太监的活儿,赵军门看我像吗?” 赵率教也笑了,于是请他入座。 戚辽道:“我之前也问了,这次出关,就是要看看辽西能不能守,袁大人和赵军门敢不敢守。” “呼!”赵率教又一次站了起来,正色道:“袁大人自不必说,赵率教也愿率麾下将士死守前屯卫,与鞑子决一死战,绝不后退半步!” 戚辽心头涌起一股由衷的敬意——不管赵率教是发自内心还是当着“上差”面带几分作秀的表态,能够在这样的情势下毅然留下,誓与危城共存亡,这本身就足以让人感动。 “我大明要是多几个赵军门这样的壮士,又何愁鞑子进犯,何愁辽东不复!”戚辽话锋一转,道,“撤与不撤,战与不战,那是你们跟高经略高大人之间的事,我管不着。我出关,就是要看看关外的将士们愿不愿意打,敢不敢打,士气如何,然后据实回报给朝廷。至于朝廷如何裁定,日后自见分晓。” 赵率教像是从戚辽的神情和话语中看到了希望,连忙道:“拒敌千里,守土有责,还请兄弟禀明朝廷,就说辽东将士宁可战死在关外,也不愿当缩头乌龟,把大好江山拱手让人!” “有赵军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戚辽道。 赵率教又道:“不瞒兄弟你说,我赵某人是打算在关外扎根了。当了大半辈子的兵,混了个参将,也没立下多大的战功,总觉着对不起朝廷这份俸禄。北边的蒙古,南边的土蛮,那都不足为患。我大明最大的边患,就是女真鞑子!建州不除,后金不灭,我大明边关便永无宁日!” 戚辽点点头,很多时候,不是下面的将军和士兵不愿打,而是当权者不敢打。一个国家的尊严和威风不是用嘴谈出来,用钱砸出来的,而是要用拳头和刀子打出来! “兄弟何时动身?”赵率教问道。 “明日一早就走。”戚辽道。 “好,明日一早,我亲自送兄弟出城!”赵率教伸手在戚辽肩头用力一握,眼中已然带上了几分信任。 “呜……呜……”寒风凛冽,千里如陌。 天启五年在阉党的大获全胜和东林党人的鲜血中过去了,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人殒命菜市口,一代名臣熊廷弼传首九边。风声,雨声,读书声依然在耳;国事,家事,天下事,却离“君子”远去。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雪,也下得特别大,将大明朝万里河山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色。 袁崇焕站在宁远城头,用力跺了跺脚,似是要震去靴面上的积雪,也像在说,自己脚下的,是大明朝最坚固的一座城池!宁远,这座历时四年,屹立在辽西关宁防线正中的,依山傍海的坚城终于在一个月前修完了。它不但是辽西防线的中坚,也是山海关外最重要的屏障,更凝结了无数关宁将士的心血和期望。 第四十章 双城(三) 然而,他接到的,却是辽东经略高第“携宁远军民撤回山海关”的一纸命令。 “竖子误国,阉党误国!”高第的三封信都被袁崇焕当着麾下将官的面撕了粉碎。没有人知道袁崇焕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可他们却被他誓死不退,与城携亡的气势和决心打动了。 “宁前道当与宁、前为存亡!如撤宁、前兵,宁前道必不入,独卧孤城,以当虏耳!……我为宁前道也,官此当死此,必不去!”这就是袁崇焕给经略高第的回复。就在锦州、右屯、大凌河、松山、杏山、塔山等城军民奉命撤退,无数军械粮草被丢弃一空,数万百姓冻死于大道两旁的时候,宁远城,就像这滚滚洪流当中的一枚顽石,牢牢的扎在了辽西大道上。 “大人,城中各处都已彻查完毕,共抓到奸细六人,已收押听候发落!”守备何可纲在离袁崇焕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恭恭敬敬的禀报道。在众将眼中,袁崇焕就是一座冰山,只消靠近十步之内,就能感到那彻骨的寒气。 “嗯……”袁崇焕没有开口,只是摆了摆手。正月十五不杀人,只消再过一个晚上,就能把鞑子派进城里的那几个奸细拖出去砍了!”袁崇焕心里默念着他要用奸细的血,为即将到来的大战祭旗,为城中上万军民鼓气! “派出去的斥候回来了吗?”说话的是站在袁崇焕左手边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高大将领。 此人名叫满桂,出身蒙古,是关外明军中的头号猛将。萨尔浒大败后,明军中层将领损失惨重,为了重新整顿关外的各路人马,一大批青年将领得到提拔,首先得到重用的就是满桂。满桂先是奉命镇守黄土岭,而后因功升任石塘路游击、喜峰口参将。广宁大败后,孙承宗重整辽东,又任命满桂为副总兵,然后派他与袁崇焕、祖大寿等人重修宁远城。当时辽西的局势十分混乱,后金吞不下、明朝守不稳,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蒙古部落夹杂其间。满桂一边操练军队,一边率军在大凌河等地突袭蒙古部落,肃清宁远周边。此后,满桂又与赵率教等人分头组织军民在宁远城外屯垦荒地,使得因广宁溃败而遭废弃的辽西走廊得以初步恢复元气。满桂也因此被擢升为都督佥事,加总兵官衔。 “回满军门,还差一组!”何可纲大声答道。 “袁大人,鞑子已经到了!”满桂是个大嗓门,只一句,就让城头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嗯……”袁崇焕面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这些年来,宁远的将官们都已习惯了他的沉默。 “还不快去准备!”站在袁崇焕右手边的祖大寿开口了。细心的他留意到,袁崇焕隐隐皱了一下眉头。 祖大寿生得矮壮敦实,出身辽东军官世家,他老子祖承训曾跟着李成梁的长子、一代名将李如松远征朝鲜,与丰臣秀吉的大军血战多场。铁岭失陷后,李成梁一族几乎全部战死,只剩下一个养子李如槐在京城北镇抚司当差,而不显山不露水的祖家却在辽东逐步壮大起来。祖承训之后,祖大寿、祖大弼、祖大乐、祖宽众兄弟都在辽东明军中任职。 “诺!”何可纲领命去了。 “任尔千帆过尽,我自岿然不动。”袁崇焕默念一句,转身朝城下走去,火红的披风带起一蓬雪雾。身后左辅、朱梅等将领连忙跟上。 宁远城东北面的角楼上,一队士兵正在那儿放哨,躺在他们边上的,是一尊一丈多长,被安置在铁制四轮车上的庞然大物。这个庞然大物,就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重型武器之一——红衣大炮。 “老彭,该给你的宝贝儿擦擦身了,回头鞑子来了,可别冻住了放哑屁!”说话的是个瘦高个,头上顶着一顶宽大的皮帽,身上裹了一件不知从哪弄来的老棉袄,两只手缩在袖管里,活脱脱像是个给地主家收余粮的帮办。 “去你妈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大炮旁,一个矮胖子冲瘦高个道,“这宝贝要是不响,咱这宁远城也别守了,趁早滚回山海关抱娘们儿去!”说完,又转过身,继续用袖子擦着炮管上的积雪。擦炮的矮胖子名叫彭簪古,是宁远城里负责训练炮手、调试大炮的管炮官,也是名臣徐光启最得意的弟子之一。 萨尔浒大败后,在詹事府任职的徐光启就向朝廷建议购买欧洲的先进武器,尤其是威力巨大的红衣大炮。徐光启不但是明末著名的科学家、农业家,也是当时明朝放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在得到朝廷的同意后,徐光启就派人到澳门辗转向葡萄牙人购买了四门红衣大炮。这是明朝第一次向欧洲购买武器,但购买火炮的资金却是由徐光启个人所出,后因财力不济,这四门大炮在运至江西广信时搁浅。 沈阳、辽阳之战后,天启皇帝再度起用熟悉军务的徐光启,让他负责募兵练兵事宜。徐光启再次建议朝廷取回滞留江西广信的四门大炮,同时高薪招募岭南福建地区的工匠技师来京设厂铸炮。天启元年底,四门红衣大炮运抵北京。经过试射,这些大炮不但射程远、威力大,就连炸膛几率也要远远小于明军原有的佛郎机及其它旧式火炮。天启皇帝这才派张焘再次前往澳门聘请炮师、购买火炮。此后,明军在广宁遭遇惨败,辽西防线一泻千里,山海关震动。天启三年四月,张焘从葡萄牙人处购得了从英国人手中缴获的二十二门红夷大炮,连同被招募来的二十三名葡萄牙炮手和一名翻译护送回京。到宁远之战前,明朝总共从澳门购入了三十门红衣大炮,其中一门炸毁,十八门留守京城,剩下的十一门则全部运往了山海关。 第四十章 双城(四) 孙承宗去职后,袁崇焕通过自己的关系,陆续将山海关的十一门大炮运到了宁远前线,一同前来的还有管炮官彭簪古和在京营受过葡萄牙人训练的其它炮手。由于体积庞大、重愈千斤,所以每门红衣大炮都配备有专门的炮手和卫兵,炮手负责装填弹药、瞄准点火,卫兵则要在城墙上往来拖动炮车。这十一门红衣大炮都经过了彭簪古的亲手调试,每一门都像是他的孩子,每天早晚都要擦拭清理一次。 “我说春儿,说鞑子要来说了一个大过年了,咋还不见踪影?你在关外长大,这鞑子到底长啥样啊?”彭簪古是天津人,活了半辈子就俩喜好,一是玩炮——这是他们的行话,就跟京城里那些个老爷公子们一样,一样东西喜欢到了极致,那不叫“好”,而叫“玩”,境界不同;二是爱说话,只要有空,就会一刻不停的说,哪怕一个人也能自言自语上好一阵。 “跟你说了多少次,别他妈喊春儿,老子不是娘们儿!”刘子春抓起一把雪就朝彭簪古脑袋上丢过去。 彭簪古笑呵呵的躲开了,刚张嘴,又被刘子春紧跟着的第二个雪团打中,冷得哇哇大叫。 彭簪古是孙承宗督师蓟辽时被提拔的,按照他的技术和重要性,原本混个千总守备之类的不成问题,可偏偏他话太多,什么事儿都搁不住,所以到现在仍然只是小小的把总。不过只要有大炮在,他对升官发财倒也没太大兴趣,所以人缘非常好,宁远城里几乎人人都认得这个“大炮彭”。 刘子春正好相反,广宁大败后,他与戚辽、窦十三走散。他没敢跟着十几万溃败的军民沿着辽西走廊逃往山海关,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径直往东南去,在三岔河口搭了条出海的渡船,从海路逃脱了后金军的追杀。渡船搭载的都是从广宁逃出来的一些有钱人,当中有不少还是辽东官员的亲属。渡船原本想前往辽南,所以在连云岛停靠了一晚,没想到后金军很快就杀到了对岸的盖州,他们才不得不重新启航,掉头向西,最后在觉华岛上岸。 当时的觉华岛已经是关外最重要的物资中转站,从陆上海上逃难而来的军民不计其数,当官的找不到当兵的,当兵的找不到当官的,爹妈找不到孩子,主人找不到随从……整个岛上都是闹哄哄的。 刘子春落地摆摊,做起了代人写信的买卖,倒也没被饿死。闹了几个月,终于等到孙承宗督师蓟辽,关外的局面才稍稍稳定下来。孙承宗整顿关外的一个重要措施,就是寻找起用曾在辽东任职的中低级官吏——这些官吏有经验,也熟悉关外情况,如果流失到后金,对明朝无疑非常不利。 起先刘子春并没有被征召,他觉得当个写信先生挺好,自由自在,还落得个好名声,混吃混喝更是不成问题。可后来,为了防止后金奸细渗透辽西,孙承宗就加强了对往来书信的管理,民间代写书信也一律被取缔。于是,刘子春失业了。为了这事,刘子春还特地到地方衙门去闹过,可那些文官一句“规矩是当兵的定的,有本事找他们理论去”,就把他打发了。隔了几天,刘子春还真去找当兵的理论,结果被正在督造宁远城的祖大寿一顿臭骂给赶走了。 刘子春没办法,也没两个结拜兄弟的消息,可日子总得过下去,于是只好重操旧业,投了份“简历”给宁前道台衙门,准备考取“公务员”为生。曾经在辽东巡抚衙门当差的经历让刘子春轻而易举的就被录用了,职务还是原来的——书吏,也就是在衙门里跑腿打杂。 当时袁崇焕已经升任宁前兵备道,可他基本不在衙门里呆,成天跟在孙承宗左右,地方上的事情就全都交给了通判金启悰打理。重修宁远城前,刘子春跟着金启悰安顿流民、分发粮饷;重修宁远时,刘子春又成了大会计,帮着金启悰给祖大寿筹办砖石木料;满桂赶跑了辽西的蒙古人,刘子春也跟着去清点战利品,把土地拨给军民耕种;宁远城修完,他又随金启悰忙里忙外把觉华岛上的一部分物资运送上岸,里里外外钱粮账目一清二楚……几年下来,刘子春已然从最底层的书吏混成了道台衙门里的“三把手”,除了兵备道袁崇焕和通判金启悰,文官里就数他最说得上话。尽管如此,刘子春依旧只是一个小小的书吏,原因倒不是说话刻薄得罪人,毕竟他的本事摆在那儿,而是因为太爱喝酒。 因为喝酒,刘子春已经几次触犯袁崇焕定下的规矩,若非金启悰求情,他早就被喜欢杀人立威的袁崇焕推出城门斩首示众了。正因为如此,虽然在宁远城里名气很大,可刘子春一直都没娶上媳妇儿。可他毫不在意,每提及此,总是丢出一句“大丈夫何患无妻”,然后继续喝酒。 正所谓物以类聚,彭簪古爱说话,刘子春爱喝酒,两人一个稀里糊涂的说,一个稀里糊涂的听,一来二去竟也成了铁哥们儿,没事就凑在一块儿胡侃。 刘子春曾问彭簪古,要是用你的大炮把我的酒坛子打出去,能砸死几个鞑子兵?于是两人还真偷偷抱了几坛酒跑到城头去开炮,结果正好被正在巡城的祖大寿撞上。祖大寿一看又是这俩刺儿头,二话没说就把他们押到袁崇焕跟前。袁崇焕倒也没为难他们,只是罚他们把城上所有的大炮擦洗一遍。 “老彭,你听!”刘子春突然趴到城墙上,用手扫去上面的积雪,拿耳朵贴着冰冷的砖面。 “啥?”彭簪古也学着他的模样趴下身子。 “像是马蹄声!”刘子春喃喃道。这个声音,他在广宁也听到过。 “是有,还在颤……”彭簪古也感觉到了异样。 “鞑子来了!”刘子春大喊一声,往城下飞奔而去。 “鞑子来了?!”彭簪古一下子弹了起来,狠狠揭开了身旁盖着大炮的那件红衣! 第四十一章 雪夜(一) 按照戚辽的记忆,宁远之战是在正月二十后的几天打响的,而他从京城出发是在正月十九的清晨,然后用了不到三天,也就是正月二十一傍晚赶到山海关,其间休息了一天,于正月二十二入夜后偷偷出关,又用了一天来到前屯卫。所以,当他再一次从暖和的被窝里钻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正月二十四的拂晓了。 从前屯到宁远还有一天的路程,戚辽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必须抢在大战爆发前赶到宁远。成大胡也醒了,他是被屋外嘈杂的人声吵醒的。收拾停当后,成大胡“吱嘎”一声推开门,马上就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呛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屋外,人声鼎沸,全城的军民都被动员起来了,整队的、吆喝的、推车的,还有骑马在街上来回呵斥的军官,俨然一派大战将至的气象。 戚辽猛一个激灵,顿时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宁远之战爆发了,后金大军已经杀到!作为宁远和山海关之间仅存的一个据点,前屯卫在最短的时间里得到了这个消息,一边布防,一边把战报传回山海关。 “成大胡!”戚辽扎禁斗篷,戴上皮帽,三两下解开缰绳——他们必须立刻出发。 成大胡也跟着解下坐骑,但仍不忘问一句:“不去跟赵军门辞行了?” “来不及了!”戚辽“哗啦”翻身上马,将斗篷拉直,一抖缰绳,道,“出城!” 于是,两人便一前一后冲开人群,打马朝东门驰去。 突然,前方街上冲出一彪人马,为首一人挺枪跃马,正好拦住两人的去路。 “让开!”成大胡大喊,马不收缰,径直冲到骑阵前。 “赵军门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城!”对面骑阵中,喊话之人竟是一名女子。 戚辽“呼”亮出那枚沉甸甸的铜制腰牌,大喊:“北镇抚司奉旨办差,任何人不得阻拦!” “我管你是北镇抚司还是南镇抚司,统统不许出城!”那女子长枪一摆,分毫不让。 戚辽和成大胡只得勒马,戚辽冷冷道:“回去告诉你们赵军门,坏了朝廷的差事,他可担待不起!” “就是钦差到这儿,也不能出城!”那女子一横到底,竟把枪尖对准了戚辽。 “你敢!”成大胡正要拔刀,却被戚辽拦住。 “泼妇骂街,悍妞当道,奶奶的……”戚辽在心里嘟囔一句,然后便骑在马上,好整以暇的打量起对面的“悍妞”来——只见她身披棉甲,头顶毛盔,一张脸蛋虽然被高高的衣领和厚厚的帽子遮住了大半,可单是那对乌黑的大眸子、笔挺的腰身、修长的大腿,还有浑身上下透出的英武之气,就让戚辽觉得此妞即便算不上美人儿,也决计不会差到那里去。 两拨人就这么在通往东门的街面上对峙着。地上的积雪已经被里里外外的人们践踏干净,整座城堡依旧沉浸在一片紧张而火热的战前气氛中,人们甚至连多看他们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盯着悍妞不放呢?应该想办法赶紧出城才是啊……就算一时半会儿不能出城,能有女人看也不错……”几分焦急,几分戏谑,戚辽就这样直勾勾的望着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大敌当前时生出“色心”来。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赵率教带着一队人徒步而来。 “戚老弟!”赵率教喊。 “赵军门!”戚辽策转马头,在马背上朝赵率教拱了拱手,又朝悍妞一指,道,“这是什么意思?” 赵率教在戚辽马前停下,沉声道:“鞑子打来了,宁远被围,你进不去!” “进不去也要去,”戚辽正色道,“不能废了朝廷的差事!” “你这是去送死!”赵率教的声音不响,却是铿然有力。 戚辽俯下身子,凑近赵率教道:“赵军门,你这是抗命!” 赵率教“嘿嘿”一笑,道:“袁大人抗了高经略的命,我一个小小的参将,再抗一回又有何妨?” 戚辽也冷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袁崇焕以抗命为荣,手底下的将军们也一个个学着干;今天你们抗的是经略使的命,回头你们就敢抗朝廷命,抗圣上的命!赵率教,你跟袁崇焕是想拥兵造反吗?” 明朝重文轻武,对武将的猜忌和防范比宋朝有过之而无不及。拥兵自重历来都是武将的大忌,更别说造反这等严重的罪名了。赵率教一听“造反”二字就变了脸色,连忙道:“老弟,一打仗,生死就不由你我说了算了。你且在前屯呆上几天,看战局再做定夺如何?” “不行,我必须立刻走!”戚辽的语气不容置疑。 “老弟,就呆三天!”赵率教开始退让了。 “一天都不行!”戚辽可不想错过与袁崇焕、满桂、祖大寿等人并肩作战的机会。再说,努尔哈赤究竟有没有被炮火所伤,到底是不是因炮伤而死,一直都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谜团,戚辽自然要亲眼去看一看。 “赵军门,你难道不想我在奏折里写上袁大人与宁远军民与鞑子血战的经过吗?”戚辽反问道,“只有这些东西,才能坚定朝廷死守关外,与鞑子打到底的决心!不然,走了一个高第,还会有另一个高第,孙阁老和辽东将士四年的心血就全完了!” “就算如此,我也不能让大人去送死!”赵率教决然道。 戚辽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只好仰面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咋就一根筋不转弯?我也是从浑河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川军浙军与鞑子野战尚且不惧,宁远坚城大炮,我怎么会是去送死!” “大人,请恕赵率教无礼了!”话音落,赵率教便一把抓住戚辽的马缰,使劲往回拖。 “大胆!”戚辽大喊一声,手起鞭落,马鞭子劈头盖脸往赵率教身上抽去! “大人小心!”成大胡刚喊完,一枝长枪便凌空飞至,重重撞在戚辽后心。 “扑通!”戚辽应声栽倒,下手的,正是对面那女子。 “哗啦!”戚辽醒了,还是在之前住过的那间屋子里,朝蹲在木门后发呆的成大胡大喊:“什么时候了?” “还是二十四,天黑了!”成大胡答道。他们的武器都还在,只是被反锁在屋里。 “你让开!”戚辽“哧啷”一声拔出长刀,摆出要劈门的架势。 “大人,你要硬闯?”成大胡退开几步,用手指指门缝。 “不能困死在这儿,再晚就赶不上了!”戚辽双臂高举,前后跨步,大喝一声就朝木门冲去。 “哗啦!”门外的铁链响了,木门“吱嘎”一声被打开,寒风破门而入,炭火横飞,站在门前的,正是赵率教。 “赵军门。”戚辽缓缓放下高举的长刀,却在身前停住,刀锋直指赵率教。 “戚大人。”赵率教平静的望着他,肩头披着一层厚厚的积雪。 “你拦不住我。”戚辽的刀,泛出逼人的寒气。 “你真要走,我不拦你。”赵率教如此说,但仍用那魁梧的身躯牢牢堵在门口。 第四十一章 雪夜(二) “那就请赵军门让开。”戚辽踏上一步,刀锋离赵率教更近了。 成大胡一手提长矛,一手抱着戚辽的弓箭,身上还背着一袋干粮,警惕的望着两人。 “吱嘎……”赵率教踏着雪,扭过身子,让出一道缝隙。 戚辽收了长刀,戴上皮帽,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昂首迈出屋子。成大胡紧随其后。 屋外,风雪未止。赵率教的亲兵们手持火把站在两侧,人人身上都已是皑皑一片。雪已经积了半尺厚,一脚踏下去,大半个靴子便没了踪影,走起来十分吃力。 “戚兄弟!”赵率教在后面喊住了他们。 戚辽收脚,却没有回头。 “我干爹是为了你们好,现在去宁远,就是送死!”说话的,正是暗算戚辽那女子。 “哗啦!”戚辽猛转过身,狠狠盯着她。 此时,两人相距不过七步,四目相交,如冰棱,似锋芒,寸毫不让。周围赵率教的亲兵也都手持武器死死盯着他们,只需一声令下,就会将两人当场格杀。 赵率教看了看天色,道:“下雪天的,晚上不好走,等天亮吧!” 戚辽摇摇头,正色道:“赵军门的好意,戚辽心领了。可皇命在身,不管宁远城还在不在,不管它是是生城还是死城,我都要走一趟!纵不能与宁远将士一同杀敌,也要为他们做个见证。赵军门常在边关,应当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戚辽心意已决,还请赵军门开城放行!” “哎……”赵率教长叹一声,沉吟片刻,下令道,“来人,把戚大人和这位兄弟的马牵来,开城!” “多谢赵军门!只要戚辽还有命在,定会还赵军门这个人情!”戚辽说罢,便朝赵率教一拱手,与成大胡翻身上马,就此拜别。 赵率教叹了口气,目送两人出城而去,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着,戚辽很快就意识到了在雪夜赶路的艰难。他们不敢点火把,怕暴露给四出巡逻的后金骑兵。由于积雪较深,马驮着人根本无法走快,往往一脚下去,便难再从雪地里把蹄子***。冰冷的积雪裹在裸露的马腿四周,冻得两匹战马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气来维持身体的热量。戚辽和成大胡只能跳下马背,牵着马一步一歪的往前挪。 “大人,这么走下去不是办法,太慢了,人和马都会冻死,咱们得想想办法!”成大胡哈着白气,四周黑漆漆的,他只能跟着戚辽,每一步,都踏在戚辽留下的雪洞里。 “前头就是高台堡,到了那儿,咱们就歇歇脚,没准还能找到吃的。大冷天的,少说话,留着力气赶路,就到了!”这个时候,戚辽只能鼓励成大胡,也是在鼓励自己。凭借记忆,他知道,在前屯和宁远之间,还有一座高台堡。那里曾经是明军驻扎的另一处据点,现在很有可能已经被废弃。此刻,戚辽有三个盼头:一是不迷路,能顺利找到高台堡;二是关外军民在放弃高台堡时丢下了一些食物;三是后金军的前哨还没来得及占领此地。 戚辽走在前头,夜行的困难大大超乎了想象,在雪地里行走不但是体能的考验,也是精神和意志的考验。赵率教说得是有道理的,对于两个并非常年生活在关外的人来说,赶夜路无疑是巨大的挑战。戚辽有些后悔了——也许好好休息一晚,等天亮养足气力上路,反而会比匆忙更节省时间。可他们没有退路,他们不可能再退回前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另外,他们还要留意猎人们为了捕杀猎物而下在大道两旁的陷阱。 此刻,戚辽对远在朝鲜的东江军将士产生了深深的敬意——那儿比辽西更冷,环境更加恶劣,可毛文龙和他的兄弟们却一次又一次的在长白山的深山老林里不断得对后金发动突袭。不论是英雄豪杰、响马绺子,但凡在能在白山黑水间生存下来的,便都当得起“好汉”二字。 成大胡解下腰间的皮袋子,拔了木塞猛灌了一口烈酒,咳了几声,然后用力吸了口气——他必须打起精神,以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把戚辽给跟丢了。 前屯卫的城堡门隆隆关上了,城里与城外的世界再一次被隔绝。算上留下来的老百姓,城堡里一共有四五千军民。他们或是跟随赵率教多年的本部人马,或是与后金有深仇大恨的辽东遗民。不走,不是不爱惜自己的性命,而是舍不得这片曾经流血和战斗过的土地。 “爹,就这么让他们走?”赵率教的干女儿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放这两个彪子去送死。 赵率教搓了搓手,道:“扣下他们又能如何?你看他俩那架势,是能拦得住的吗?眼下宁远被围,袁大人已有以死殉国之心,放他们去,不管守得住守不住,也是一个见证。人若想死,如之奈何!” “爹……” “嗯?” “你也不怕死?” “哈哈……”赵率教笑了起来,“我要是怕死,还会留在这儿吗?丫头啊,你看这城里留下来的人,有哪个是怕死的?只有不怕死的人,才能在辽东活下来!” 尽管已经过了正月,但在高纬度地区,黑夜依旧是漫长的。高台堡在前屯卫东偏北的方向,而风雪则是从西北方向刮来,所以戚辽和成大胡在漆黑的夜里只能靠这个来辨别大致的方向。幸而辽西是一道狭长的走廊,东南是大海,西北是山地,只要循着平坦的大道前行,就不会走岔到哪里去。 不知走了多久,走在前头的戚辽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踉跄跌坐在雪地上。 “大人,出啥事了?”成大胡连忙跨上前,把戚辽的马缰也抓在手里。 “嘘……”戚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没事,接着伸手在边上摸索起来。很快,他就在雪地里摸到了一个东西,然后用力一拔,将那东西提了出来。 “车轮子!”成大胡一把将戚辽拉了起来。 戚辽拍拍身上的积雪,道:“有轮子的地方就有车子,有车子的地方就是大路,有大路的地方,前头就有城!咱们没走错!” 成大胡顿时来了精神,使劲揉了揉眼睛,手搭凉棚,放眼远眺。 “大黑天的,你搭啥凉棚啊!”戚辽接过马缰,继续朝前走。 “大人!”成大胡低唤一声,道,“前头,看!” 第四十一章 雪夜(三) “啥?” “城!”成大胡的声音有些激动了。 戚辽猛一个急刹车,也学着他的样子,大黑天的手搭凉棚——在“路”的左前方,在一片沉沉的黑色中,隐约有一大块深黑镶嵌其中,虽然轮廓不甚清楚,但仍能依稀分辨出它那敦实的体型。黑与黑是不一样的,原野的黑,透出的是昏沉与遥远,而城堡的黑,却透出几分苍凉与浑厚。 他们小心翼翼的向它靠近,但不敢惊动它。因为戚辽觉察到了空气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气息。 他们离它越来越近了,危险的气息也越来越浓。那确是一座城堡,虽然不大,却如磐石般牢牢扎根在这条大道的中央,任何过往人等都不可能逃脱它的视线。 这就是高台堡了!戚辽断定。 突然,成大胡朝城头一指,上面有人!不但有人,还传来了几句女真话! “是鞑子!”两人心头均是一惊,没想到后金军这么快就把高台堡占领了。他们没有再靠近,因为担心被后金的哨兵发现,而是往回退了几十步,找了个避风的雪包,先把马安顿下来。两匹马都是上好的战马,知道什么时候该走,什么时候该歇,什么时候不能出声,于是乖乖躺在雪包子后头休息。 戚辽摘下弓箭,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根据戚辽的经验,每次开战,后金军都会派出大批斥候向不同方向侦查,行动迟缓、人数众多的明军往往一出动就会被他们发现。哪怕某一个方向的斥候被消灭了,后金的将军们也能据此断定那个方向存在危险,从而提前做出布置。而戚辽要利用的正是这一点。 他断定,占领高台堡的后金军人数不会太多,顶多就是一支游骑。因为高台堡是山海关明军驰援宁远的必经之地,尽管已经被放弃了,但其依旧是重要的战略据点,而离高台堡最近的前屯卫仍然还在明军手中。明军想要增援宁远,第一站就是高台堡;后金军想要侦得明军有没有出兵,也必须占领此地。然而后金军的主力都被吸引在了宁远城周围,不攻下宁远城,努尔哈赤是不会绕道进攻山海关的。因此,后金军只能派出一支小分队先行深入辽西腹地,在高台堡把风。 戚辽的计划,就是偷袭高台堡。他也没指望能把里头的后金斥候全部消灭,甚至活着赶跑几个也好,起码能让努尔哈赤以为明军来援,由此分出一部分兵力前来阻击,继而减轻宁远城的压力。可成大胡觉得这太冒险了,姑且不论人数上的劣势,单是摆在眼前的、紧闭城门的城墙,就足以让他们望而却步。 “进不去,可以把他们引出来……”戚辽笑了笑,又在成大胡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稀溜溜!”静寂的雪夜中突然响起一声马嘶,紧接着便是急促的马蹄声,从高台堡的南门口掠过。 城上传来了后金士兵的喝骂声,过了没多久,城门就开了,三枝火把下,三骑飞驰而出,紧追不舍。 “狗鞑子果然上当了!”成大胡躲在侧对南门口的雪包子后面,见火光远去,这才溜了出去,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向城门靠近。 远方,三名后金斥候举着火把仍在追击,一边追,一边用女真话大喊,像是要让前头的人停下。 “过来了……”戚辽站在一片斜坡上,那里是上风口,侧对着飞驰而来的三枝火把。 “哒哒哒!”蹄声越来越近,第一匹马过去了,那是戚辽自己的坐骑。不远处,三枝火把化作一道长长的火龙,在昏沉的雪夜中显得分外惹眼。 “五十步……”戚辽默念着,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弓箭。 “哒哒哒!”只一眨眼,火龙便已冲到近处。 “二十步……”戚辽死死扣着弓弦,他努力让自己沉住气,机会,只有一次。 “哒哒哒!”他甚至能看到火光下冲在最前面的后金斥候的面容了! “十步!” 弦响,箭出,十步一杀! “轰隆!”最前面那一骑连人带马轰然倒地。 戚辽那一箭,径直射穿了那人左眼,后者当场毙命! “稀溜溜!”后面的人和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人大喝,马长嘶,第二骑一头撞上了倒下的同伴,第三骑匆忙勒定,却也乱了方寸。 戚辽要的就是这短短的一瞬间的混乱!只见他迅速拔出第二枝羽箭,对准火把下的人影又是一箭! “啊!”惨叫省下,撞上同伴的那名斥候举着火把的右手被射穿,滚落鞍下。 “哧啷!”第三名斥候拔出了刀,似乎找到了偷袭者的方向。 来不及射箭了!戚辽将弓往肩上一挂,拔出了插在前方雪地里的长刀。 “哒哒哒!”就在这时,戚辽的坐骑回来了,他知道这是主人最需要自己的时候! “杀!”戚辽暴喝一声,从斜坡上冲了下去。 他的马,则从斜坡西侧飞驰而来。 活着的两名后金斥候看到了戚辽,还有他手中的长刀。 但,就在此时,一阵狂风卷过,将他们手里的火把都打灭了。 “天助我也!”戚辽暗暗叫好,脚下不停,猛提一口气,飞身跃上疾驰而来的战马,然后左手控缰,右手反转刀身,电光火石般朝前冲去。 “噗!”刀风过,血喷涌。 第三名斥候倒下了,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戚辽的面貌。 “稀溜溜!”被箭射穿右手的斥候见势不妙,掉转马头就要跑。 “想跑,没那么容易!”戚辽将长刀往马鞍子上一插,再次摘下弓箭。 “呼哧,噗!”那人闷哼一声,竟没坠马,伏在马背上夺路而逃。 戚辽没有再追,跑掉几个正在他的预料之中。 可当戚辽骑马回到高台堡前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却让他目瞪口呆: 大片火把点亮在南门前,火光下,是一支数十人的队伍。四名后金士兵被五花大绑跪在那里,两排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他们面前:一排是他们的同伴,另一排则是马队中人的同伴。一名身披老羊皮袄的大汉站在队伍中央,手里提着一把大砍刀,显然是这群人的头目。至于高台堡,无疑是被这群人占领了,而时间,仅仅不过是戚辽射杀三名斥候的那一炷香的工夫! “好一群悍匪!”戚辽暗暗吸了一口气,神情依然十分镇定。 “大人!”成大胡见戚辽回来了,便飞奔上前,竟忘了改口。 戚辽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在一边,然后翻身下马,走到那名身披老羊皮袄的魁梧大汉跟前。 大汉显然听到了成大胡的那声“大人”,于是将信将疑的打量着他。 第四十一章 雪夜(四) “东江军千总戚辽。”戚辽自报家门,却匿了锦衣卫的身份。在关外,东江军的名头无疑要响亮许多。 “东江军?”大汉眼中的疑惑更甚了。 “是你的人打下了高台堡?”戚辽问。 “是你引开了鞑子兵?”那大汉反问。 戚辽点点头。 那大汉看了看他肩上的弓,又看看鞍旁的刀,道:“好功夫!在下澹台灭金。” “澹台灭金?”戚辽一听就知道这是个化名,二百年前有个澹台灭明,二百年后就有澹台灭金。 澹台灭金道:“要不是你把鞑子兵引出来,高台堡也拿不下来,兄弟在此谢过了!” “杀鞑子,何须客气,”戚辽朝几个后金俘虏瞥了眼,道,“这几个怎么办?” “统统杀了!”澹台灭金一抬手,站在后金俘虏身后的那几个壮汉便一齐发出一声大喝,手起刀落,将四个俘虏斩杀当场,只落下满地的鲜血和四颗圆滚滚打转的脑袋。 “痛快!”戚辽道,“拿着这些脑袋,你们就能去朝廷请赏了!” “朝廷?”澹台灭金大笑起来,“哈哈哈……朝廷?朝廷要是顶用,还用得着咱们兄弟来打高台堡?” “哈哈哈……”澹台灭金手下那些兄弟也都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的,是对女真人的仇恨,还有对朝廷的鄙夷。 澹台灭金道:“你是官家的人,又发现了我们的行踪,原本我是不能留你的——” 成大胡一听这话,神情便紧张起来,戚辽倒是丝毫不惧。 “不过,”澹台灭金话锋一转,又道,“歪批澹台灭金从来恩怨分明,今天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又是毛大帅的人,我自然不能杀你。雪地里路不好走,你不如在堡里歇息几个时辰,等雪停了再走。” 赶了一晚上的路,又打了一场伏击,戚辽也觉得有些疲倦,也就没有拒绝澹台灭金的好意,与成大胡牵着马跟在澹台灭金身后,走进了这座坚固的堡垒。 “来人,把鞑子身上的东西统统扒下来,然后丢进锅里,给兄弟们开开荤!”澹台灭金没有忘记打赏手下的兄弟们,一声令下,众人欢声雷动,立刻开始清理战场。 成大胡悄悄告诉了戚辽整个事情的经过:原来,这拨响马早就埋伏在了高台堡周围,只因风雪不止、城门紧闭而无从下手。戚辽本打算由自己引后金斥候出城,然后由成大胡趁城门打开之际混进城中等戚辽归来。这原本是个漏洞百出而且极其冒险的计划,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会让两人被俘被杀,可老天偏偏就成全了他们,让戚辽解决了澹台灭金的难题,又让澹台灭金解决了戚辽的难题。城门一开,澹台灭金的人就趁势杀进城堡,三下五除二就把里面剩下来的七八个后金斥候全部收拾了。 一顿丰盛的人肉大餐后,澹台灭金的人对高台堡进行了一次地毯式的大搜查,缴获的武器虽然不多,但却找到了一批来不及运走的粮食,足可供几十号人吃上十天。在这个时时刻刻都面临饿死危险的年代里,吃人肉并不算什么过分的事情。另外,戚辽发现这群人全都是徒步,没有带一匹马,原因很简单,马匹消耗的草料太多,一匹马一天的口粮,足够养活四五个壮丁。 戚辽决定多呆几个时辰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他觉得关外流民众多,这些人介乎于侠盗和土匪之间,如果能够很好的利用起来,也是一支重要的力量。 澹台灭金对戚辽十分友好,在交谈中几次提到了毛文龙和东江军。当戚辽跟他讲起跟随毛文龙渡海三千里,奇袭镇江城的一系列战斗时,澹台灭金眼中露出了既羡慕又振奋的神采,每到精彩时,还会大声叫好,惹得他手下的兄弟们都聚拢过来。 戚辽一边讲故事,一边不失时机的了解了这支响马的情况。原来,澹台灭金和他的手下都是辽东遗民,他们的亲人大多死在了后金占领辽东诸城后的大屠杀里,他们与女真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但又不满朝廷就这样放弃辽东,放弃关外,于是在澹台灭金的带领下组成了这支似匪非匪,似盗非盗的队伍,专门找后金的麻烦。他们曾在蒙古草原劫掠过后金派去蒙古部落通商的马队,也袭击过落单的后金斥候,甚至想潜入辽东腹地刺杀投靠后金的汉官。可今年实在太冷了,队伍熬不下去,才不得不打上了高台堡的主意。如果不是戚辽,他们很可能会强攻高台堡,然后寻找里面的粮食挨过这个冬天。 戚辽和澹台灭金越聊越投机,戚辽左一声大哥,右一声大哥,直把澹台灭金这个粗豪汉子喊得心花怒放,非要跟他结拜兄弟。戚辽算了算日子,天亮就是正月二十五,也就是宁远之战最为惨烈的一天,即便能够在天黑前赶到宁远,也决计没有可能在后金军的重重围困下进城了。怎么办?他心念一动,就对澹台灭金道:“大哥可知宁远战况如何了?” 澹台灭金吃了一惊,道:“兄弟是要去宁远?” 戚辽点点头。 澹台灭金眉头紧锁,道:“兄弟,听哥哥一句劝,宁远去不得!” “为何去不得?”戚辽明知故问道。 澹台灭金吃惊的望着他,道:“兄弟你难道不知道,宁远城已经被鞑子兵团团包围了!老奴努尔哈赤带着几万骑兵正在猛攻,进出宁远的路全被封死了,要不是饿得不行,哥哥我也不会冒死出来打高台堡!” “大哥,我有公务在身,无论如何也要往宁远走一趟!”戚辽霍然起身,神情决然。 “几时上路?”澹台灭金沉吟片刻,没有多余的话。 此时天色已亮,戚辽道:“歇一个时辰就走。还有,我引出去的三个鞑子兵,跑了一个,鞑子得到消息,很快会派大队人马来,此地也不宜久留。” 澹台灭金点点头,表示同意,就他手上的这点人马,就算占据坚城,也不足以与后金军抗衡。 就在这时,戚辽突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于是突然问道:“澹台大哥,你手上有多少人可以动用?” 澹台灭道:“这儿有几十个,只要有吃的,几百上千不成问题,多给我几天,还能更多!” 戚辽道:“有件紧要之事,还请需大哥帮忙!” “说!”澹台灭金也是个痛快性子。 “走一趟觉华岛!” “觉华岛?”澹台灭金再次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戚辽正色道:“觉华岛与宁远城互为犄角,也是宁远的粮仓,鞑子要是打下此地,宁远城就真守不住了!” 第四十二章 宁远(一) 戚辽原本打算在正月二十五日傍晚前后赶到宁远,可就在他们离开高台堡后不久,东面的大道上就出现了一支不下百人的后金骑兵。这支骑兵分成前后两拨,第一拨径直杀向高台堡,在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的情况下“收复失地”;第二拨则对高台堡周围区域进了了大范围的搜索。为了躲避后金骑兵,澹台灭金和戚辽不得不绕道北方,在崎岖的山野里走了一天一夜,才没有被敌人发现。等到他们彻底摆脱后金游骑时,已经是正月二十六日天亮以后了。 此时,历史仍在按照它原来的轨道进行着: 二十三日,后金军穿过宁远城东五里处的首山与螺峰山之间的隘口,离城五里扎营,截断辽西大道,并对城中守军进行招降,遭到袁崇焕的严词拒绝。 二十四日,后金军猛攻宁远城。袁崇焕本以为凭借坚城大炮能够轻轻松松的拒敌于城下,可连续两天的猛攻打碎了他们的侥幸:后金军铁骑和步兵用最原始的方法冲击着这座最“新式”的堡垒,他们推着楯车,扛着钩梯,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向城墙冲来,然后顶着城头倾泻而下的炮火、箭矢、礌石、滚木开始用大斧凿城,很快,后金军就在宁远城门两角台间明军火力薄弱处凿开了三四个高二丈余的大洞。 明军上下都清楚,宁远已是一座孤城,一旦城破,只有死路一条,唯有拼死坚守,方能有一线生机。 危急关头,袁崇焕身先士卒,先是下令士兵用芦花、棉被和火药制成秘密武器“万人敌”(其实就是最原始的燃烧袋),然后又用绳索从城头放下一支五十人的敢死队,用“万人敌”烧杀正在拼命挖墙脚的后金士兵。靠着这场出其不意的火攻,明军打退了后金军第一天的进攻。 二十五日,后金军再次发动猛攻,然而那些冲向城墙的人和马,还有无数的攻城器械,都被明军的大小火炮轰得粉碎。激战一天一夜,后金军仍未能攻克宁远城,不得不退到城西南五里外休整。 二十六日,两军遥遥对峙,宁远城明军闭门不出。后金军不敢再贸然进攻,只是不断派出小股人马往来骚扰。 “轰!”宁远城头,青烟直上。 “好,打得好,狠狠打,炸死鞑子,哈哈哈!”刘子春上串下跳的大叫着。两天来,他和彭簪古一直守在身边的这座大炮旁。他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威武大将军”,只要它一响,天空中就会洒开一蓬血雾,紧跟着是几十截残肢断臂。 彭簪古两眼通红的站在一旁,眼睛一刻不离的盯着城下的战场。在昨天的那次炮击里,彭簪古直接把炮弹送到了后金军的帅旗下,落地开花,后金军本阵由此溃乱,簇拥着受伤的“大头目”仓皇退去。 而今,方圆数里内的积雪早已化去,露出了大片大片的黑土地。那黑色,是关外特有的黑土,也是冻土被鲜血染红后留下的痕迹。他的嗓子早已喊哑,现在只能用眼神和手势来指挥炮手,可这并不妨碍“大将军”的“威武”。两天两夜了,十一门红衣大炮在城防战中发挥出了巨大的威力;在红衣大炮的帮助下,小小的宁远城硬是抵挡住了后金军如潮的攻势,让不可一世的努尔哈赤见识了西洋火器的威力。 然而后金军的顽强也超出了明军的想象——他们宁可冒着被城头大炮打中的危险,也要把战死同伴的尸体抢回来。城西五里外,一股黑烟袅袅而起。那里原本是一处砖窑,此时却被后金军用来焚化尸体。 炮火的硝烟、弥漫的血腥,还有焚尸的焦味混杂在一起,被蒙古大漠来的西北风刮向大海。 一只洁白的海鸥突然在战场上方掠过,时而盘旋,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时而落在被焚毁的云梯上,那纯白的羽毛、轻盈的身姿,就像是上天派来的天使,巡视着这片狼藉的荒原。 戚辽和成大胡躲在一片背风的土丘后,离宁远城还有数里远。他们不敢再靠近,唯恐被游骑发现。成大胡觉得后金军不过是暂时撤退,一定还会发动更猛烈的进攻,可戚辽却知道,战斗实际上已经结束了,后金军很快就会撤退,袁崇焕也会以胜利者的姿态向朝廷发去宁远大捷的消息。 戚辽的目光落在了那只海鸥身上——在严冬,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看到这纯白的生灵,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小的奇迹。然而它飞走了,在被偷袭的利箭射中之前,敏捷的窜上半空,朝远处,也就是大海的方向掠去。它,不过是偶然到访的客人,闯进了原本不属于它的世界。 戚辽的心追随着海鸥的轨迹而揪紧了——它的家,是那片浩瀚无边的大海,海浪与风暴,才是它的敌人;在它飞去的方向上,原本将宁远城团团包围的后金军主动让出了北面,而把兵力向南线集中,像是要对原本已是摇摇欲坠的南门发起最后的攻击。 他开始担心了,担心的不是南门,而是海上! 他是清楚历史的,而历史在对宁远之战进行大吹特吹的同时,却忘了另一处紧要之地——觉华岛!如果从现实的角度,而非象征性来考虑,明朝在宁远之战上是吃了大亏的,觉华岛不仅仅是宁远城的补给基地,也是整个辽海地区的物资中转站,明朝在觉华岛上所受的损失,要远远高于后金军的伤亡和努尔哈赤的受伤!如果努尔哈赤不死,那么后金依旧会在野蛮的半奴隶制的老路上走下去,后金新占领的辽东、辽南等地的汉民更会群起而反抗;然而努尔哈赤死了,皇太极即位了,后金一下从一个暴徒进化成了有胸襟有谋略的霸者。从这个角度看,宁远城头那一炮,倒是帮了后金一个大忙。 一个强烈的念头在戚辽胸中翻滚:错过宁远之战不算什么,可他一定要保住觉华岛! 可是,他还来得及吗?历史上的觉华岛之战,就在今日! 第四十二章 宁远(二) 他不知道澹台灭金能不能说动觉华岛的守军提前准备,也不知道岛上的军民是否来得及将厚厚的冰层凿开,他能做的,就是立刻进城,面见袁崇焕,让他发兵援救觉华岛! 戚辽看了看天色,已经是中午了,太阳懒洋洋的洒在这片焦黑的土地上,天一黑,后金军中的两旗蒙古兵就会踏海出击,偷袭觉华岛! “非常时行非常事,顾不了那么多了!”戚辽目测了一下自己所在之处与北门之间的距离,一咬牙,主意已定,便把成大胡喊了过来。 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焦黑的战场上空飘来阵阵饭香。后金军不愁吃喝,他们一路走,一路捡,从三岔河到大凌河,从锦州到宁远,但凡辽西军民留下的东西,统统被他们像蝗虫一样洗劫一空,就连一块木头、一只破鞋都没剩下。明军也在放开肚子吃。战斗仅仅进行了三天不到,宁远城,这座吸取了欧洲棱堡建筑方式,呈倒“山”字型修筑的当时中国最先进、最坚固的城堡,就已被后金军冲击得岌岌可危。袁崇焕和他手下的将军们都觉得,在援兵不到的情况下,只消再有一次猛攻,宁远城就会失守,与其把东西留给鞑子,还不如让将士们吃饱喝足,与敌决一死战。 就在这时,远处的后金军大营突然鼓噪起来。 “看!”彭簪古伸手朝北面一指,刘子春便循声望去。 战场上,两军间,突然出现了两个黑点,迅速朝宁远城靠近。 “不是鞑子!”刘子春努力辨认着。 “鞑子出来了!”彭簪古大喊一声,立刻招呼旁边的几个炮手准备放炮。黑与白,铁与血交错的战场上,一个黑点越来越近。随后,一道灰色的长龙从后面的后金军大营里飞驰而出——那才是后金追兵! “先等等!”刘子春大喊。 原野上响起了后金军的怒喝,他们是要前面的一骑停下。 “老彭,别开炮,别开炮!”刘子春更加肯定了,那个黑点,很可能是山海关和前屯卫派来的斥候! 袁崇焕下过死令,所有火炮必须在弓箭射程之外开火,如果一炮不放而把敌人的骑兵放到城下,所有炮手就要军法处置。因此,彭簪古紧绷着脸,只消一声令下,身前的“威武大将军”就会把冲过来的黑点和长龙全部吞没。 电光火石,千钧一发,异变陡生。只听一声尖啸,前方马背上那人突然回身,射出一箭。 “唰!”利箭夹风而去,正中后金追兵当先之人。 “蓬!”人坠马,雪四溅,追兵为之一滞。 趁着这稍纵即逝的机会,那人快马一鞭,立刻拉大了与身后追兵的距离。 “好!”刘子春第一个大喊起来。 “好!”片刻后,宁远城头便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声。 明军的欢呼激怒了后金追兵。八旗铁骑以骑射冠绝天下,又岂能容忍旁人在自家面前炫耀射术,一滞之后,便再度发蹄追来。戚辽回头一看,只见身后追兵纷纷张弓搭箭,原本纵向排列的队伍也从前往后向两边散开,变成了一道扇形的弧面,像是要从三个方向将他兜住射杀。 “炮手准备!”城头,彭簪古举起了手中令旗。 “老彭,你干什么?”刘子春一把拉住他,大声道,“那是我们的人!” “你让开!”彭簪古瞪了他一眼,神情冷峻。在大炮旁,他就是说一不二的神,即便是袁崇焕亲来,也不能随便指挥那一门门漆黑沉重的大炮。 城下,戚辽没有回头。借着身后西北风送来的喝骂声,他在估测追兵的距离。 “哒哒哒!”追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戚辽双腿紧紧夹着马腹,左手持弓,右手羽箭在手。 彭簪古眯起双眼,目光已然锁定目标。顺着他的轻缓而精确的手势,炮手们开始调整炮口的角度。 “老彭,你!”刘子春知道自己不该再说话了。即便下面的一骑是自己人,即便他们是山海关来的斥候,可为了不让后金军进城,为了宁远城的安全,彭簪古就算把他们一炮全轰死了,旁人也无可厚非。 “哒哒哒!”每一下马蹄声,都清清楚楚的落到了两人耳中。戚辽伏下身子,一边催促马儿快跑,一边将身子紧贴在马脖子上,以免被追兵的羽箭射中。 “放!”伴着彭簪古的大喝,连同刘子春在内的所有炮手全都躲到一边,只听一声巨响,“威武大将军”火蛇吐信,整个城墙都为之一震。 片刻后,刘子春扒开四下弥漫的青烟,一下扑到城墙垛前,要看看那一骑是否还在。 城下,那一声巨响不但惊了狂追而来的后金军,也惊了前头的戚辽。他本以为那一箭和后金军的追击足以让守军清楚自己的身份,却断没想到城头的明军居然连自己人都打。地动山摇之后,戚辽只觉一道劲风从头顶掠过,震得胯下战马险些失去控制,然后便是一记闷响,最后是人与马的惨叫。 “好!”刘子春又叫又跳,彭簪古这一炮,正好越过冲在前头的一骑,把远处的后金追兵轰了个稀巴烂。 “呼!”戚辽张弓回身,两箭在弦,目光如炬。 身后,那队追兵已被大炮轰得七零八落,不敢再近一步。 “嗖嗖!”利箭连发,珠玉齐碎! “蓬蓬!”又是两人应声坠马。 “好!”城头再度响起欢呼声,是为彭簪古的炮,也是为戚辽的箭。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城头,负责守卫北门的副总兵朱梅大声问道。 戚辽收起弓箭,亮出那枚沉甸甸的腰牌,朗声回道:“北镇抚司特使到此,速开城门!” “北镇抚司?”刘子春一听是锦衣卫的人到了,便一个转身往城下跑去。 第四十二章 宁远(三) 此时,袁崇焕正在南门和南门守将祖大寿一起指挥士兵民夫加固城墙,重新布置防务。两天来,南门是后金军猛攻的重点,被挖塌的三处缺口全在这里。城外焦土一片,城内遍地狼藉,两军在南门内外丢下了两三千具尸体。祖大寿动用了自己的数百名祖家亲兵,才把蜂拥而来的后金军堵在城外。 “大人!”副总兵朱梅快步走来,禀报了北门情形。 “北镇抚司?”袁崇焕抬起右手,揉了揉被包扎起来的左臂,一时无语。 “他们是冲过鞑子大营来的?总计多少人?”一旁的满桂迫不及待的问道。 “是从鞑子大营方向来,一共两人,借着我军大炮掩护才冲到的城下。”朱梅答道。 “大人,谨防鞑子使诈!”祖大寿道。 “那两人箭法不错,还射杀了几个追兵,不像是奸细。”朱梅又道。 “没几分本事,岂能闯过鞑子大营!”满桂大声道。 “大人,还是小心为好。”祖大寿依旧是那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是不是奸细,一问便知,”袁崇焕抬起头,对朱梅道,“去,把他们接进来,我亲自问话。” “诺!”朱梅领命而去。 “我也去!”满桂一拱手,带着一队人马也跟着去了。 “轰隆隆!”北门开,一骑飞驰入城,正是戚辽。成大胡并没有随戚辽同来,按照戚辽的吩咐,他先行一步绕过后金军的封锁线前往海边,如果天黑之前宁远城没有派人前去救援觉华岛,那么他就必须联络上之前赶来的澹台灭金,向觉华岛的守军示警。 “来者下马!”一黑一白两员大将迎面而来,紧随其后的还有大队全副披挂的守军。 “袁崇焕袁大人何在?”戚辽不但没有下马,反而大声问道。 “大胆,竟敢直呼大人名讳!”一旁已有人亮出了刀剑。 “都给老子退下!”黑面大将大步上前,虎目一瞪,将戚辽上下打量了个来回,拱手道,“本将满桂,二位请!”一个“请”字,便是让他们下马说话。 戚辽翻身下马,朝满桂拱手道:“久仰满军门威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戚辽有礼!”眼前的满桂,面色黝黑,身材魁梧,声若洪钟,不怒自威,凛然之气油然而生,让人平添了几分敬重之心。 “两军阵前,无需客气!”满桂道,“敢问大人,可是从那鞑子营前杀将过来?” “正是!”戚辽凛然答道。此时此地,他必须要给在场的关宁军留下一个勇武的好印象。 “好!”黑面大将赞道,“能在鞑子营前杀个来回,便当得好汉二字!” 戚辽道:“军前来回算不得什么,宁远将士坐守孤城,誓死不退,与敌血战多日,毙敌于巍巍坚城之下,杀敌于茫茫雪原之中,方才是英雄本色!” “说得好,哈哈哈!”满桂大笑起来。 笑声未完,一旁的朱梅已然拔刀在手,大声道:“来人,速速将此人拿下!” 话音落,左右守军蜂拥而上,就要去拿人。 满桂大吃一惊,大喝:“朱梅,你干啥鸟事?!” 朱梅冷笑道:“鞑子骑兵来去如风,宁远城外数里皆是游骑暗哨,此人如何能轻易穿过层层防范,还能在鞑子眼皮子低下安然闯关?我看定是鞑子派出来的奸细!” “敢!”戚辽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可他没有慌神,一手拔刀,一手再次亮出北镇抚司腰牌,喝道,“戚辽奉朝廷之命来此面见袁大人,尔等竟敢藐视上差,目无纲纪——” “哼哼!”朱梅冷笑道,“区区一块废铜烂铁,也敢来冒充北镇抚司的人?来人,还不将此人拿下!” “哗啦!”两旁守军又逼近了一步,却被戚辽气势所慑,没敢贸然动手。 “哈哈哈……”戚辽手指朱梅,放声长笑,“我道宁远城固若金汤,不想竟出此愚顽之辈!鞑子用间,从来都在战前,预先安排奸细,待两军激战,守军毫无防范之时方才从中接应。而今宁远城上下一心,上有袁崇焕袁大人之明,下有诸位将军之勇,城中军民同仇敌忾,人人决意与敌死战,我若是奸细,何必在众目睽睽之下多此一举,这岂非自投罗网?” “嘿嘿,”朱梅干笑两声,气势显然没方才足了,又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既不是鞑子奸细,那你且说,此来宁远,所为何事?” “哼哼,”戚辽还以两声冷笑,道,“我奉上命而来,所言之事皆乃朝廷机密,当面呈袁大人,岂能说与旁人!” “狡辩之词!”朱梅怒道,“左右,拿下!” “大人!”成大胡正要动手,却被戚辽拦住。 “哧啷!”戚辽收刀还鞘,道“是不是奸细,见了袁大人自有分晓。” 言罢,就被一众士兵押往府衙。 宁远府衙。袁崇焕居中而坐,一边是满桂、朱梅、左辅、祖大寿、何可纲等将领,一边是城中各级文官,刘子春也在其列。通判金启悰因火炮炸膛死后,刘子春就接了他的班,成了宁远城的大管家,除了打仗,别的事儿一把抓。 “末将戚辽,见过袁大人!”当戚辽喊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堂上的袁崇焕和堂下的刘子春都惊呆了。袁崇焕没想到来得竟会是他,刘子春更是险些喊出声来——六年了啊,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不但当上了朝廷的官,还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宁远! “是大哥,就是大哥!”刘子春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此时的戚辽虽然留了胡子,人也变得更粗壮了,可他的声音却一点都没变,还有他的眼神,还是那般坦然而镇定!他没敢出声,因为坐在堂上的是袁崇焕,一个还是四品文官就敢处死二品副总兵的冷面杀神。 “戚辽?”只一眼,袁崇焕就认出了这个当年带自己前去北镇抚司诏狱私会熊廷弼的锦衣卫小吏,可他既没有流露出半点惊讶,也不像刘子春那般满怀重逢之喜。他所想的,是戚辽锦衣卫的身份;让袁崇焕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朝廷为何会让锦衣卫插手关外之事,是要来问自己抗命之罪,还是别有隐情? 袁崇焕有些吃不准了,于是不动声色道:“各位无需疑虑,戚将军曾与我在京城有过一面之缘,决非鞑子奸细。” “大人明断!”满桂道,“我就说,能在鞑子营前杀个来回的,岂能是奸细?老朱啊,这回你可眼拙了吧!还不给戚大人道个歉!” 第四十二章 宁远(四) 朱梅将信将疑的瞅了二人一眼,一拱手,算是致歉。 戚辽笑道:“朱军门秉公执法,实乃宁远之福,末将敬之不及,岂敢受之大礼!”说完,又朝朱梅一躬,倒让后者不好意思起来。 “不知戚将军此来宁远,所为何事啊?”袁崇焕问道。 在来府衙的路上,戚辽一直在想,应该如何面对袁崇焕。按理,他们是故交,虽然年岁官职相距甚远,可戚辽完全能够用锦衣卫的身份与他进行一次密谈。可戚辽觉得这样不妥——如果他是悄然进城,在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密谈自然不成问题;可他们是大张旗鼓的闯进来的,为了证明不是奸细,也亮出了锦衣卫的身份。如此一来,宁远城上上下下就都知道了他们来到的消息,守城将士也都会想,朝廷派人来宁远到底是为了什么事?难道只是为了查看宁远城是否能够坚守,暗中告诉袁崇焕,朝廷决定查办高第,让他安心守城吗?这些确实是理由,可决计拿不上台面,换句话说,这些内容只能密谈,而不能公之于众;只能私底下跟袁崇焕谈,而不能摆到府衙去说。那么,戚辽又如何解释此来宁远的目的呢? 戚辽觉得有些好笑,既然公务成了不上台面的东西,那就把“私心”拿出来说事! 他决定冒一次险。 “戚辽此来,所为有二!”戚辽清了清嗓子,停顿了下,把腹稿又过了一遍。 “但说无妨!”袁崇焕正色而坐,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 “其一,”戚辽环视众人,道,“眼下朝廷对守卫关外之策政见不一:有人主张放弃关外、退保山海关,集中兵力拱卫京师;有人主张坚守辽西,使敌难以长驱直入威胁燕赵腹地。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前者,自然以辽东经略高第为首……” “孬种一个,有甚好说!”一旁满桂嘟囔了一句。 袁崇焕拿眼角扫了他一记,满桂便不再说话了。 戚辽没有点后者的名,人人都知道他所指的就是袁崇焕,于是继续道:“而今大凌河、锦州、松山、杏山、塔山等地皆以撤退,七百里辽西,唯有宁远和前屯坚守不退。朝廷派我来此,正是要看看关外情势,顺便问袁大人和诸位将军一句,是否愿意死守宁远,是否愿意与鞑子决一死战!而今,这一切自不必说了,宁远大战,毙敌无数,堪称我大明与建虏交战以来之首胜;宁远将士,血战无畏,亦是我大明边军之楷模!末将在此恭贺袁大人与诸位将军,为我大明立下万世不朽之功勋;末将回朝,定当禀明圣上,为我宁远将士请功!荡平建虏,复我河山,就从这宁远城开始!” 戚辽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让在座的宁远众将纷纷叫好——如果能由锦衣卫直接上奏,那么他们在宁远之战中所立下的战功,就不怕被辽东巡抚、经略衙门的各级官员瓜分去一块了。 然而戚辽的一番话却没有让袁崇焕露出过多的惊喜。笑容,在袁崇焕脸上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冰冷的发问:“敢问戚将军,那第二条,又是为何?” 戚辽笑了笑,等大堂里安静下来,才道:“若宁远将士以为这一仗就此完结,可以放心向朝廷去请功,那便大错特错,更会惹来杀身之祸!” “此话怎讲?”满桂抢着问道。 袁崇焕眼中掠过一丝不快,眼角余光所对的,正是满桂。而这个小小的细节,只被戚辽发觉了。 戚辽道:“鞑子攻城三日,死伤无数,加之努尔哈赤为炮火所伤,军心不稳,断然无力再对宁远发起猛攻!” 袁崇焕眼中一亮,问道:“你是说,老贼酋受伤了?” “正是!”戚辽道,“依老奴秉性,打不下宁远,便是奇耻大辱,决不会就此罢手;而宁远城坚炮炮利,军民矢志一心,急切之中又难得手——”戚辽顿了顿,见众人脸上均露出认同且疑惑的神情,才道,“老奴打不下宁远,就会拿别的地方出气——山海关太远,前屯卫太小,他能下手的,只有一处——觉华岛!” “嗡!”大堂之中顿时炸开了锅。 副将左辅大声道:“鞑子没有水军,觉华岛远在海上,他们拿什么去打?” 朱梅道:“觉华岛乃是宁远粮仓,还需早做防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满桂更是直接道:“鞑子没打下宁远,眼下正是出兵偷袭的大好时机!大人,满桂愿率骑兵出城杀敌,打得鞑子满地找牙,就不怕他去打觉华岛了!” 袁崇焕眉头紧锁,良久,才道:“诸位是否记得,我在战前曾下过一道军令——” 大堂里顿时安静下来,就连机敏如刘子春者都不清楚袁崇焕接下来要说什么。唯有戚辽,从袁崇焕的神情中隐隐觉察到了一丝不妥。 这时,一个沉厚的声音在一侧响起:“宁远之围未解,但有妄言出战者,定斩不赦!” “日,我怎么把他忘了!”虽然未经确认,可戚辽立刻断定说话之人就是祖大寿! “难道只有祖将军一个记得我说过的话吗?”袁崇焕的语气变得阴测测的,大堂里原本火热的气氛刹那全无,就连满桂都紧闭着嘴缩回一边去了。 “戚将军,”袁崇焕把目光转回到戚辽身上,缓缓道,“这里是宁远,是宁前兵备道衙门,不是北镇抚司!” 戚辽迎上那两道寒彻的目光,心想袁“老”大人爱杀人的毛病估计又犯了,难不成老子要死在这儿?不过他相信袁崇焕还没刚愎自用到胆敢擅杀朝廷特使,于是便坦然望着眼前这位“故交”。 “戚将军要说得第二条,就是让本官下令出兵去救觉华岛吧?”这回轮到袁崇焕发问了。 “正是!”戚辽的回答短促有力。至于为什么要救觉华岛,不用他多说,在场的将军们都很清楚。 “那好,”袁崇焕的声音不大,却透着十足的威严,“来人,将戚辽拿下,押去大狱,听候发落!” “大人!”满桂站了出来。 “传令下去,严守四门,但有擅自出城者,斩!”袁崇焕说罢,大袖一甩,扬长而去。 第四十三章 阻击(一) 戚辽被关在了宁远城的地牢里。这是宁远城中仅有的一座牢房,由于城小,牢房便被修在了地下,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通向地面,既腾出了地面空间,又便于看守。戚辽来到的时候,所有的罪犯都已被征发去修筑工事,押送他的士兵把铁板门“咣当”一关,便把他丢在了黑漆漆空荡荡的地牢里,连镣铐都没有给他上——在这里,只要把地道口子一锁,里头的人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从里面打开铁板门逃出去,从此不见阳光雨露,永远生活在沉闷的冻土与黑暗之中。 “戚辽啊戚辽,没想到你也有蹲大狱的一天!”黑暗中,戚辽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层层回荡在幽深静谧的地牢里,震得人耳中一片“嗡嗡”之声。 身陷囹圄,可戚辽的心情并不坏——地牢虽然阴暗,却比地上暖和;人被关起来了,可手脚还能动;长刀被没收了,可随身的干粮和匕首还在。戚辽拔出匕首,借着刀面泛出的昏黄的光线,找到了墙角桌上的那盏油灯,那里原本是狱卒看管犯人的地方。 点亮油灯,戚辽粗粗观察了下地牢的状况:前方通道两边是一间一间的牢房,现在都是空的;所在之处是一张方桌、两张条凳,还有一和空的兵器架;两面墙上是空的,没有一件刑具,也许在袁崇焕看来,对于这里被关押的人,根本无需动刑,到时候直接处斩便是。观察完地牢后,戚辽就把油灯熄灭了——他不知道袁崇焕要关自己多久,在这种情况下,每一点物资都是宝贵的。另外,他觉得人在黑暗中似乎更能去思考一些事。 “袁崇焕为什么要把自己关起来?”戚辽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是自己的谏言冒犯了他袁大人的威严,抑或触动了他的什么忌讳,还是另有什么难言之隐?戚辽仔细回忆了面见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发现直到说出“觉华岛”三个字前,袁崇焕的神情都还算是正常,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说出“觉华岛”三个字后,众将乱哄哄闹做一团,袁崇焕也没什么表示,直到满桂站出来表示要带兵出击…… “满桂,难道是满桂?”袁崇焕和满桂不和,戚辽是知道的。二人不和的直接原因,是满桂和赵率教不和。满桂和赵率教原本是好友,后金军围攻宁远时,赵率教曾派出一支军队前去增援宁远,自己则率所部主力坚守前屯卫。满桂见赵率教缩在前屯卫,却只派了那么点人马来援,不来与自己并肩作战,一怒之下便不许援兵进城,最后还是袁崇焕下令放援兵进城。这件事情发生的时间,应该就在戚辽到达前屯卫前夕,赵率教自然不会告诉戚辽。 宁远之战后,赵率教想分功,满桂不许,还大骂他不讲义气,两人因此大吵。赵率教也有自己的理由,前屯卫总共也就那么点人马,能派出援兵已经不错了,哪能为了兄弟义气置奉命镇守的城池于不顾?满桂是蒙古人,虽然能打仗,脾气却不好,容易得罪人;赵率教为人要比他圆滑的多。袁崇焕觉得把满桂留在身边是个麻烦,就要把他调走。满桂觉得袁崇焕袒护赵率教,因此又与袁崇焕交恶。 可戚辽觉得,这些虽然都是宁远之战后发生的事,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许从满桂忘记军令力主出城作战的那一刻起,袁崇焕就已开始讨厌这个耿直的蒙古汉子。而提出要去救援觉华岛的正是他戚辽! 呼!戚辽终于想明白了,袁崇焕关自己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其一,迁怒。战事尚未结束,他还要仰仗满桂这样的大将,所以便恨上了自己这个始作俑者。其二,越权。自己以京官锦衣卫的身份干涉地方军务,这条理由不论摆到哪里都是无可指责。其三,无奈。此刻后金军未退,明军能守住宁远已是万幸(如果努尔哈赤不伤,后金军很有可能攻下宁远城),贸然出战,只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到时候别说觉华岛救不了,就连宁远城也难坚守。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面子。袁崇焕好面子啊,在后来与皇太极的书信中,他尚且要求对方唤自己为“袁老大人”,何况一个年轻的后生?在宁远,他袁崇焕就是神,没有人能表现得比他英明睿智,比他有人格魅力;而自己,却像战国策士那般用坦荡从容潇洒自信的神情语气与之谈话,加之锦衣卫的身份,岂能不让袁崇焕觉得被盖过了风头? “戚辽啊戚辽,你可真是好心办坏事,马屁拍到马脚上啊!”五六年下来,戚辽对大明官场的种种怪闻已是屡见不鲜,对明代士大夫的普遍性格也有了一些了解,可他相信,袁崇焕不会轻易杀了自己,至少在宁远之战前不会。可觉华岛怎么办?保住了宁远,毁了觉华岛,对明朝来说,依旧是得不偿失! “也许,他会秘密来见自己一次……”戚辽心里还有一丝侥幸,因为很多话,很多事是不能摆在明面上说的,但在私底下,再加上两人的交情,事情未必就没有转机。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这份侥幸在一分一秒的等待中渐渐消去了。没有人来管他,更别说私会了。戚辽有些着急了,今天是正月二十六,而在历史上,后金军就是这一天的午后偷袭的觉华岛。战争,打得就是时间,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胜利。戚辽只能期望成大胡与澹台灭金能及时赶到海边——即便他们根本无法抵挡后金军的一个冲击,但只要他们能骚扰一下,甚至只是让后金斥候发现,从而延缓后金军的进军速度,那就会为觉华岛的守军争取到一点时间! 戚辽不相信后金军是在夜间袭击觉华岛的,因为夜间冰面状况不明,气温也太底,不利于后金军判断方向、组织队形;而后金军也不可在冰封的海面上停留太久,所以只能在白天出发,白天进攻。从宁远城到觉华岛海边至少需要一个时辰,赶到海边后还要休息整一段时间(最快也要半个时辰)才能进攻,加上回来的时间,后金军在路上就需要大约半天,因此,他们最有可能在午后发动突袭,交战一场后在天黑前赶回大营。否则,这支骑兵就要在冰上过夜,受伤的士兵也会因为寒冷和饥饿死在海边。而在历史上,后金军正是抢在岛上明军将冰面前部凿开前杀到的,所以,只要给守军争取到一个时辰的时间,或者说,驻扎在岛上的水军能主动骚扰一下后金军,觉华岛之战的结果很可能就会逆转。 然而,此刻,他却在宁远城的地牢中白白消耗着最宝贵的时间! 第四十三章 阻击(二) “Fuck!”戚辽飞起一脚踹在墙上,爆了一句在这儿谁都听不懂的脏话,发泄着心中的无奈。不过他仍坚信自己不会困死在小小的宁远城,就像小说和电影里的情节,如果历史不因自己的到来而改变,那穿越又有什么意义?于是,他趴在桌上开始闭目养神,为可能到来的转机蓄养体能和精力。 不知过了多久,地牢通道口上方的铁板门突然有了一丝响动。 戚辽猛睁开眼,即便什么都看不到,可他的耳朵告诉他,转机来了。 “吱嘎!”铁板门被打开了,一道夺目的强光刺入阴沉的黑暗中,照出一片尘土飞扬。 “大哥!”有人在地道口低声唤道。 “谁?”戚辽大声回问。 “我!”那人一猫身,就从地道口钻了下来。 “老三!”戚辽又惊又喜,万没想到刘子春竟会出现在此处。从广宁大败失散迄今已有五年了,戚辽无时无刻不想把两个兄弟都找回来,而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也是激动万分。 刘子春几步冲到戚辽跟前,道:“大哥,上头没人,赶紧跟我走!” 戚辽知道时间紧急,也不多问,便跟着刘子春从地牢里钻了出去。 此时,宁远城军民的注意力都在城外的后金军身上,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们。来到地面上后,刘子春便带戚辽躲到了一处民宅后,这才把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遍。 “你小子,出息了啊,居然在宁远混得有模有样!”戚辽笑着砸了他一拳,兄弟,男人,痛快利索。 “哈哈,呵呵,大哥,我本以为你已经死了……”刘子春笑着笑着便哽咽起来,“好,好,咱们三兄弟都活着,二哥是东江军毛文龙毛大帅手下数一数二的大将,大哥现在也是朝廷的人,也就小弟我最不济,只在宁远混个小吏……” 戚辽一把搂过他,道:“日,大男人哭啥,我不好好在这儿!”然后将刘子春推开,正色道,“眼下有一件要紧事,我们必须马上出城!” 刘子春像是想起了什么,吸了口气,定了定神,道:“大哥,是满桂将军让我来救你的!” “满桂?”戚辽惊讶的望着他。 刘子春道:“满桂将军已经在调集人马了,他说你说得对,老奴被大炮打伤,鞑子不敢再来攻城,宁远算是保住了,鞑子打不下宁远,就会拿觉华岛出气!宁远要是不救,觉华岛就完了!” “好满桂,好见识!”戚辽在心里暗赞一句,然后看了看天色,道,“现在过了午时,鞑子偷袭的人马肯定已经出发了。觉华岛上有多少人马?” “水军两千,归游击金冠统领;步兵五千,归参将姚与贤统领;还有商旅民夫约万人。”刘子春长期掌管宁前道钱粮军务,对觉华岛的部署自然一清二楚。 戚辽道:“大海冰封,水军战船都被冻在岸边,没用;就七千人挡不住鞑子的三千铁骑,我们必须马上跟满军门一起出城!” 刘子春点点头,朝东门方向一指,道:“满桂将军负责镇守东门,人马已经集结完毕。” 戚辽朝东门望去,只见大队骑兵齐集东门内,已然整装待发。 “走!”没有半点犹豫,两人便一前一后朝马队跑去。 “满军门!”戚辽徒步而来,遥遥拱手。 “戚将军!”满桂骑马侧身,还以抱拳。 “满军门决意去救觉华岛了?”戚辽问道。 “不救觉华,我心难安!”满桂答道。 “袁大人会放军门出城?”戚辽问到了关键处。 满桂没有回答,而是大声道:“来人,把戚将军的马牵来!”然后又对戚辽道,“我敬戚将军是条好汉,戚将军若是愿与满桂同去,那便上马取刀,多射下几个鞑子,为我军开道!” 戚辽从满桂的一名亲兵手中接过马缰,“哗啦”翻身上马,将长刀往身后一背,又摸了摸鞍旁马弓,慨然道:“能与满军门并肩一战,戚辽此生无憾!” “满将军,可有多余的战马?”刘子春走上前,没有盔甲,也没有兵器,一身的棉袄棉裤棉靴,头上顶着一顶羊皮帽子,活脱脱一个地主家的账房先生。 “刘老弟,你不能去,金通判死了,城中不能没人执掌钱粮!”满桂一口回绝了他。 “满军门,”戚辽道,“还是让他一块儿去吧,留下来,只会挨袁大人的责罚。” 满桂对刘子春的印象不怎么样,总觉得这个书生古里古怪的,于是道:“他一个小小文吏,顶个鸟用!” 戚辽策马凑到满桂身边,低声道:“袁大人杀二品武将尚且毫不留情,何况他一个小小的八品文吏?满军门若是打算让他被袁大人砍了脑袋,就尽管把他留下。” 满桂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刘子春,大声道:“来人,给他一匹马!刘老弟,你要是中途掉队,可别怪本将军军法处置!” 刘子春敏捷的爬上一匹战马,大声道:“刘子春若是掉队,但凭将军处置!” “好,出城!”满桂一声大喝,马队便隆隆驰向东门。 就在这时,一人飞奔而来,对马队大喊:“将军留步!袁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城!” 满桂马不停,人不回,只丢下一句话:“回去告诉袁大人,就说老子杀鞑子去了,若不砍下三百首级,提头来见!”说罢,一马当先,冲出东门。 “轰隆隆!”马队出城。 历史,终于在这一刻改变了! 滨海大道上,一支庞大的骑兵正在朝觉华岛的方向快速靠近。 “奶奶的,鞑子来得好快!”澹台灭金趴在雪地里,他身下是一片隆起的山岗,后面则是他的那帮响马兄弟,足有三四百人。 “大哥,都准备好了,几时动手?”身旁一人问道。 “不急,待鞑子再走过些。”澹台灭金沉声道,握紧了那把专砍马腿的大砍刀。 此前,澹台灭金已经派人往觉华岛上走了一趟,见到了岛上的水军游击金冠,把后金军即将来袭的消息告诉了他。金冠的回复是,没有宁远的命令,觉华岛守军不能擅自出战,但他们会用最快的速度凿开冰面,阻止后金军踏冰来袭。 澹台灭金手下有不少人是从小生活在辽西海边的渔民,他们非常熟悉沿海的地形,很快就判断出了后金军唯一可能进击觉华岛的那处数里长的宽阔冰面。 “哒哒哒!”后金军的前哨很快就经过了澹台灭金他们埋伏的山岗,向那片平整无垠的冰面驰去。 第四十三章 阻击(三) 一道长长的冰雾弥漫在宁远城东的雪原上,那是满桂率领的五百名骑兵。他们击溃了一队巡逻的后金游骑,已然冲出了后金军对宁远城的包围,正在向被冰面覆盖了的海岸线靠近。而在他们身后,大批后金军正在集结。这更肯定了戚辽的判断——武讷格率领的偷袭部队已经出发,后金军不会眼睁睁看着一支明军突出重围,更不会让自己的偷袭部队被偷袭。 这是速度的较量,更是意志的较量。在这冰天雪地中,只有最强悍的军队,才能经得起严酷环境的考验,在体能和精力消耗极大的情况下对敌人发动致命一击。 “三儿,能行不?”戚辽和刘子春处在队伍的后方,而满桂一如既往的冲在最前面。戚辽担心刘子春身子单薄,吃不消长途奔袭,便有意与他并排而行。 刘子春是最烦旁人喊他“三儿”的,然而此时,他连半点喜笑怒骂的心情都没有了。尽管裹着厚实的皮帽,可刺骨的寒风还是如刀子一般生生扎到他的脸上。他只能半眯着眼,通过那两道窄窄的缝隙紧盯前方。他没法开口,一开口,寒风倒灌,就有可能被掀落马背,可他还是朝戚辽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能够坚持。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放了戚辽,就是撕了袁崇焕的脸;想要保命,就只能用军功来换,而觉华岛势必将有一战,那是他唯一的机会。 戚辽朝他竖了竖大拇指,然后回头望去,白茫茫的天际尽头似乎有一道灰线在跳动,他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后金军已然追了上来。他,刘子春,还有满桂的这支骑兵,都已经没了退路,只有往前,在海边截住武讷格的人马,让觉华岛转危为安,他们才有生还的机会! “轰!”雪雾四起,惨叫震天。武讷格的前锋马队像是踩到了老鼠洞的马蹄子,再也无法前进一步;后续的人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继续前冲,一头撞上了前面的人马,队伍立刻乱作一团。 “狗日的,出什么事了!”武讷格用满语大声叫骂,挥动马鞭冲到队伍前方。原来,趁着后金军还未到来的时间差,澹台灭金发动人手,在后金军的必经之路上刨了一道长沟,然后用枯枝和铺上树皮遮挡起来。等大雪一下,长沟就被积雪严严实实的掩盖起来,从远处望去跟四周的雪地完全一样。待马蹄子往上面一踩,枯枝树皮就会断裂下陷,变成一道长长的陷阱。 “杀!”就在武讷格忙着整顿队伍的时候,不远处山岗上突然爆起一片喊杀声,澹台灭金双手高举大砍刀,带着他的几百个兄弟满山遍野的杀了过来。 如果换成是代善或者皇太极统兵,后金军也许能避免这次遭遇战,因为这两位贝勒一定会提前放出斥候游骑探路,这等简单的陷阱根本没法躲过斥候的眼睛。可这一次,努尔哈赤为了泄愤,为了用最短的时间取得一场胜利来激励士气,便随意指派了有勇无谋的武讷格统兵。 武讷格万没想到居然有人会在此处设伏,可不管怎么说,他仍是努尔哈赤麾下的一员猛将,一看敌人杀到,也不管前头乱七八糟的队伍,大喊一声“蛮子,杀!”,便带着身旁的二三百骑迎了上去。 “兄弟们,杀鞑子,报仇啊!”澹台灭金的声音回荡在原野上,在他的身后,是数百名身负血海深仇的猛士。尽管是以步对骑,尽管是以寡敌众,尽管拿得都是简陋的武器,可他们的眼中没有半点胆怯与犹豫,有的只是无尽的怒火与仇恨。 “轰!”只一个照面,就有二十几人倒下,其中多半是澹台灭金的兄弟。可剩下的人,却如一群饥饿的野兽,扑向了与自己同样凶猛的敌人。 “杀!”澹台灭金的大砍刀,乃是仿照当年岳家军的步兵大刀而铸,专攻骑兵下盘。刀锋过处,骨裂声声,断了前腿的战马“扑通”栽倒在地。澹台灭金赶上一步,瞅准坠马骑士的脑门就是一刀。 “一个不留,杀!”武讷格被激怒了,浑河之战后,他再也没有碰上过能打的明军,而今,眼前这群不成行伍、不穿军服,甚至连号令都没有的散兵游勇,居然能徒步向八旗铁骑发起冲锋,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狗鞑子,纳命来!”澹台灭金发现了武讷格,擒贼先擒王,于是便挥舞大砍刀朝武讷格冲去。 “先杀了那个蛮子头!”武讷格亦不示弱,两腿一蹬马刺,迎前接战。 “当!”双刀交击。武讷格的长刀在澹台灭金大砍刀的锋刃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火星,错锋而过。 “好厉害的蛮子!”武讷格的手在微微发抖,若非战马冲刺,而换成是平地较量,他的刀很可能就被澹台灭金给震飞了。而澹台灭金则是一个马步扎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双手紧握大砍刀,顺手一个斜劈,将冲过来助战的一骑连马带人劈成两段。 但是,尽管澹台灭金在对阵武讷格时不落下风,可他手下的人却在后金骑兵的来回冲击下一个个的倒下。实力上的巨大差距,让战斗很快陷入了一边倒的态势,周围的人越打越少,渐渐缩成一个圈,慢慢聚拢到澹台灭金周围。 “呼!”武讷格高举马刀,数百名后金骑兵从两边收拢,一半人举刀待发,另一半则夹起了弓箭。武讷格不愿在这股流寇身上耗费太多时间,数十人的伤亡已经够大了,他要做最后一击。 “哈哈哈……”澹台灭金仰天长笑,“兄弟们,咱们今天就跟鞑子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赚!” “杀!杀!杀!”剩下的百余猛士齐声高呼,声动原野。 杀声过后,是死一般的沉寂,武讷格在向长生天做祈祷,而澹台灭金,则在等待最后的一战。 就在这时,大地微颤,远处再次传来了隆隆的蹄声。 武讷格纳闷起来,难道是努尔哈赤不放心自己,又派了一支援兵前来?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代善、皇太极中的任何一人,而是一枝夺命利箭! “噗嗤……通!”武讷格应声坠马,远方一片火红,那是明军! “大哥,是朝廷的兵马!” “大哥,咱们有救了!” “杀过来了!” “杀!”那是满桂的怒吼,五百明军骑兵如烈焰滚雪,熊熊而至! “兄弟们,冲出去,杀!”澹台灭金从没想到明军会到,更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跟狗都不日的朝廷并肩作战。可一切却真真切切的发生了,就是他一贯看不起的明军来救自己了! 第四十三章 阻击(四) 满桂带来的这支骑兵,不但是宁远守军中最精锐的一支,也是整个辽东边军中最能征善战的一支,而这支骑兵,正是日后威震关外的关宁铁骑!面对三千八旗铁骑,关宁铁骑非但没有因人数上的劣势而畏首畏尾,反而表现出了明军少见的一如既往的气势,只一个冲锋,就把不可一世的后金军冲得七零八落,死伤狼藉。被戚辽一箭从马背上射下来的武讷格刚从雪地里爬起来,就被飞驰而来的满桂一刀削去半条胳膊,惨叫着滚到一边去了。 “澹台老哥!”戚辽打马冲到澹台灭金面前,道,“我没想到你真敢跟鞑子面对面干!” 澹台灭金大笑道:“日他娘的,早晚要干,我欠兄弟你一个人情,先干几个鞑子再说了!”说罢,又抡起大砍刀朝后金军马队冲去。 鲜红的血,白色的**,战马的咆哮,临死前的惨呼……刘子春被深深的震撼了。他曾经历过不少战斗,广宁一役,那是仓惶溃败;宁远一战,那是据城死守;唯独这次,才算得上是贴身血战。满桂派了两个亲兵保护他,可那两个老兵很快都战死了,死前拉了四个鞑子兵垫背。当一个受伤的鞑子兵跌跌撞撞冲到他跟前举着刀要砍他的时候,刘子春猛得拔出长刀,狠狠捅进了敌人的肚子。 “第一次杀鞑子啊!”刘子春双手颤巍巍的握着刀,朝旁边另一个没断气的鞑子兵胸口扎落! 激战在继续,后金军打得十分顽强,虽然被关宁铁骑虽然杀了个措手不及,但很快就利用人数上的优势将战局拉回到了鏖战的态势中。 “唰!”戚辽射出了最后一枝箭,随即亮出马刀,飞驰到满桂身旁。戚辽深知,经过一来一去两回折腾,后金军再也无力进攻觉华岛了,可他却不愿看到组建不久的关宁铁骑在这一战中全都拼光,于是大声道:“满军门,此战无需歼敌,只需再拖上半个时辰,让鞑子来不及在天黑前赶回去,咱们就算胜了!” 满桂虽然粗豪,却是内明之人,长刀一摆,说了声“某晓得”,便继续杀敌了。 戚辽扭头一看,见刘子春正被三个鞑子兵包围,便提刀冲了过去。 “呜……呜……”悠长的号角从南面传来,连绵的白色丘陵上,扬起了漫天雪雾。 “大哥,看!”刘子春朝号角的方向一指,一面火红的旗帜高高飘扬在丘陵顶上,那是大明的军旗! “援兵到了!”戚辽大喜过望,反手一刀,将一个鞑子兵的脑袋劈上了天。 “大人小心!”就在这时,不远处又冲过来一骑。 戚辽猛一回头,只见另一个鞑子兵已然高举长刀朝自己面门劈来。 “呼——当!”一杆长矛飞掠而至,荡飞了鞑子兵的长刀。 “噗!”戚辽的刀趁势扎进了那鞑子兵的心窝。 “大人!”来者正是成大胡。他救了戚辽一命。按照约定,他应该在援兵出宁远时赶去与戚辽会合,可一队后金游骑突然出现在了他前进的路线上,于是他不得不找了个树洞躲起来。等后金游骑过去后,满桂和戚辽早已走远。 后金军开始集结了,明显放慢了对澹台灭金和满桂两支人马的压迫——他们不知道南面来了多少明军援兵,而眼前的这两支人马,已经让他们领教到了明军真正的战力。 南面的雪雾越来越大,像是有千军万马飞驰而来。关宁铁骑在满桂的率领下,向后金军发起了反攻。 “撤!”武讷格被亲兵抱上马,随即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轰隆隆!”后金军走了,丢下了二三百具尸体,却无一个伤者——只要是活着的,都会被澹台灭金的人补上一刀。 “觉华岛安全了……”戚辽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刘子春和成大胡则紧跟在他身旁。 “哒哒哒!”蹄声飞至,两骑并行。 “老兄弟,我没来晚吧?哈哈哈……”竟是赵率教的声音。跟在他身边的,正是“暗算”过戚辽的那女子。 “来得正好,哈哈哈……”满桂往袖子上擦了擦带血的长刀,大笑以对,“我还以为你狗日的窝在前屯不敢出来了呢!声势不小啊,带了多少人马来?” 赵率教“嘿嘿”一笑,道:“不多不多,就五百人。嘿嘿,嘿嘿嘿……” 满桂瞪大了眼睛,道:“奶奶的,五百人你也敢带出来充援兵?” 赵率教道:“奶奶的,你狗日的一声吼,老子还能在前屯睡囫囵觉吗?”然后望向戚辽,讶道,“咦,戚将军也在啊?” 满桂道:“若非戚兄弟提醒,只怕鞑子已经端了觉华岛,老子们都要在宁远喝西北风了!” 此言一出,众皆大笑。 戚辽策马上前,朝两员大将一拱手,道:“关宁铁骑,天下无敌,戚辽今日开眼了!今日之战,首功当推澹台大哥!” “在下澹台灭金,见过二位将军!”澹台灭金大步上前,将大砍刀往雪地里一插,正色道,“若大明将士都如二位将军般浴血杀敌,收复辽东,指日可待!澹台灭金就此别国,诸位后会有期!”说罢,朝满桂、赵率教、戚辽等人一拱手,便带着十几二十个打剩下的兄弟赳赳而去。 满桂与赵率教相视一眼,心中均是一阵惋惜。 “人各有志,赵军门又是如何知道鞑子会打觉华岛的?”戚辽主动岔开了话题。他深知,与其把澹台灭金这样的人收编入军,还不如放他在关外。澹台灭金就是一颗种子,一颗仇恨的种子,用不了多久,就会在关外生根发芽。 赵率教道:“误打误撞罢了,我本打算在宁远南边虚张声势下,吓唬吓唬鞑子,没想就碰上你们了。走,回宁远请罪去!” “请罪?请毛罪?”满桂不解的望着他。 赵率教道:“你忘了袁大人不许出战的命令了?你擅自出战,我擅离职守,戚兄弟干涉地方军务,哪一样不是杀头的罪过?嘿嘿嘿……不自己请罪,难道还等袁大人来问罪?” “请罪便请罪,老子怕个鸟!”满桂嘟囔了几句,就下令手下人开始收割首级——明朝斩首论功,在满桂看来,今日一战,斩首数百,怎么也能堵上袁崇焕的嘴了。 戚辽望了赵率教一眼,心想此人果然八面玲珑,难怪历任经略巡抚帐下都能吃得开。于是道:“赵军门说得是正理,我等擅自出兵,纵然杀敌有功,也是违背军令在先,自当先往袁大人处请罪。鞑子先败宁远,再败觉华,一战而衰,再战而竭,必不敢再次来犯。” 赵率教点点头,道:“戚将军说得不错,先回宁远再说。” 说完,满桂和赵率教便各自整顿队伍,将战场粗粗清理一次,把武器干粮等能带走的都带走,便向宁远撤去。 第四十四章 截道(一) 连山关前,风雪飞扬。 卓布泰裹着一件厚厚的老羊皮袄子,把两只手缩在袖管里,不耐烦的在关城上来回打转。已经是第八天了,窦十三的黑熊营却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手下的将士有不少都被冻伤了,可孙尽忠始终都是那句老话——坚守。除非找到窦十三的踪影,否则就不能撤了关上的戒严。 “狗日的,痛痛快快出来打一仗也好啊!”卓布泰在心里嘀咕着。他不明白努尔哈赤为什么会那么信任李永芳,还派他来主持东线的防务。此时,八旗精锐都被努尔哈赤拉去打宁远了,在东线留守的只有少量女真军队,大部分戍兵都是李永芳麾下的汉军。偏偏李永芳又是个甩手将军,自己窝在清河城里吃肉烤火,却把军务丢给了孙尽忠那黄毛小子,让自己这个镶黄旗的大将守着这座都快冻出渣来的鸟关上。 埋怨归埋怨,可卓布泰最恨的,就是那个神出鬼没,偏又打起仗来不要命的窦十三。收复镇江城后,最早跟着毛文龙的那些人几乎都战死了,可毛文龙硬是背靠朝鲜,又借着海岛之利重新壮大起来,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带着他的那支“流寇”大军偷袭国境。为此,后金不得不在镇江城留下三千人马常年驻守,一方面是防毛文龙,另一方面也是防朝鲜。 尽管如此,东江军对后金的骚扰并没有停止——正面的毛文龙是防住了,可背后的窦十三还在。就在后金军收复镇江城的同时,窦十三已经带着收编苏其民部后整编而成的两个百人队深入宽甸山区。宽甸六堡原本是李成梁为了防范建州女真壮大而修建的军事堡垒,可到最后也放弃了。关于李成梁放弃宽甸六堡的原因,世人众说纷纭,流传最广的主要有两条:一是建州女真已经壮大,采取军事手段收效甚微,不如坚壁清野,实行隔绝;二是李成梁年岁已高,不复当年之勇,无力再与生猛的努尔哈赤对抗,不得不构造“无人区”,实施宵禁策略。不管怎么样,放弃宽甸六堡这片重要的战略区域,是李成梁一生最大的污点;而他的政策非但没能困死努尔哈赤,反而让后金能够越过宽甸直接威胁朝鲜和辽南。 到后来,宽甸六堡名义上在后金管辖之下,实际上却是“三不管”地区。原因很简单,那里太穷、太冷、太偏远了,就连吃苦出身的女真人都不愿久留。可就是这样一片穷山恶水,却成了窦十三大展拳脚的舞台。起先,窦十三等人就是一伙响马山贼,或打劫过往客商,或洗劫臣服后金的村寨屯子,填饱肚子第一,顺便帮那些饱受欺压的当地汉民摆脱女真人的盘剥掠夺。一年多下来,窦十三的威名就在宽甸六堡传开了,老百姓都把他当成救苦救难的福星,还流传他是长白山老林子里黑熊精的化身,带了一群熊子熊孙来打鞑子。当时的窦十三完全是为了吃饭和活命,根本没想利用宽甸六堡与远在皮岛的毛文龙东江军本部形成犄角之势,去搞什么战略牵制。 两年后,窦十三打下了宽甸六堡中距朝鲜最近的永甸,一举切断了经由宽甸通往朝鲜朔州的去路,由此惊动了后金。努尔哈赤立刻派李永芳带一支人马进入长白山区,要把这股流寇彻底消灭。李永芳在辽东镇守多年,深知宽甸六堡不好打,于是就在连山关一带整顿防务,另派孙尽忠和卓布泰深入长白山剿匪。 孙尽忠和卓布泰带着千余人马在宽甸六堡转了几个月,楞是没找到窦十三的影子,虽然收复了永甸一座空城,却因天寒地冻和军粮不济而损失了几十人。到最后,他们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好撤退。就在撤退途中,窦十三突然出现,将人困马乏的后金军杀了个措手不及。幸亏孙尽忠多谋、卓布泰英勇,才让队伍免于覆没,狼狈逃回连山关。 在孙承宗经略辽西期间,明朝与后金之间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争。外线无战事,后金一边消化新占领的辽东地区,一边对统治并不稳固的辽东半岛和朝鲜边境开展了一系列的军事清剿。四年间,窦十三带着他的队伍在浑江和鸭绿江间的深山老林里与后金军大打游击战,将“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我打”的十六字经发挥的淋漓尽致。孙尽忠与卓布泰这对搭档与他打了四五年,硬是没占到半点便宜。 孙承宗去职后,努尔哈赤觉得对明朝用兵的机会来了,于是又把战略重心转移到了辽西,便放松了对大后方的清剿力度。其实,只要再坚持一年的围剿,窦十三的队伍就有可能被活活饿死在长白山中;就是这一松,给了窦十三以喘息之机,不但再次壮大了队伍,而且还得到了毛文龙从皮岛发来的密令——正月十五,偷袭辽阳!为了激励在敌后打游击的将士们,毛文龙还把窦十三从宽甸六堡守备升为游击将军,老二继任守备,九指、猴子则都升为千总。 “噔噔噔!”孙尽忠拾阶而上,快步来到卓布泰身边。 卓布泰见他一脸凝重,便问:“死板着脸,有事?” 孙尽忠点点头,道:“镇江急报,说毛文龙已经离开皮岛,在鸭绿江上集结了几万人马,即将渡江来犯。” “鸟,姓毛的的胆子不小,他从哪儿来的几万人?”卓布泰问道。 孙尽忠道:“这几年咱们都忙着对付窦十三,他毛文龙自然有时间去弄人。镇江守军三千,说是东江军势大,担心守不住,想请援兵。” 卓布泰道:“八旗主力都去打宁远了,哪来的援兵!告诉他们死守,就算死光了也不能把城丢了!” “那要是守不住呢?”孙尽忠反问。 卓布泰虽然粗豪,却不糊涂,一听孙尽忠的口气,就明白了几分,道:“你是想带兵去?” 第四十四章 截道(二) 孙尽忠道:“眼下国中能动用的只有额附(即李永芳)的三千人马,可这三千人还得防着辽南四州。辽南有没有来急报还不知道,可咱们跟东江军打了这么多年,毛文龙这老狐狸也就这点把戏,他要动,就必定是两头一起动——正面打镇江,侧翼从旅顺打金州。一个金州,一个镇江,是我大金东、南门户,只有两头一起动,才能让额附的人马不能驰援镇江。镇江,对毛文龙来说,镇江才是第一个要打的!所以,镇江必须救!” 卓布泰道:“救?毛文龙几万人,你怎么救?咱们手上才多少人马?不到两千!分出一半去救,回头窦十三那狗日的杀过来,丢了连山关,还不是要拿你我问罪!” 孙尽忠冷笑两声,道:“敢情你是觉着打不过窦十三,才不敢分兵啊……” “鸟!”卓布泰最恨的就是别人嘲笑他没胆量,这些年来他也确实被窦十三窝了一肚子火,于是大声道,“他窦十三有胆子出来,老子就敢跟他脱光了干一场!你只说,如何安排!” “我立刻派人和镇江使者一起去清河见额附,让额附派一支人马增援连山关;至于镇江城,我亲自带兵去救。”孙尽忠想了想道。如果等李永芳派援兵去救镇江,肯定来不及;只有连山关出兵,然后由清河援兵补连山关的缺,才能抢在毛文龙攻打镇江前扭转局面。 “那我呢?”卓布泰忙问。 “你留下,”孙尽忠不假思索道,“不过切记一条,不管窦十三玩什么花招,你都不可轻易出战,清河援兵到了,你才可出关追杀。” “好,我不出去便是!”卓布泰道,“你带多少人走?” 孙尽忠道:“旗兵都留给你,我只带一半汉军去。” “太少了!”卓布泰道,“毛文龙几万人,你带几百人去就是送死。这样,你带一千汉军去,我再挑一队旗兵保护你,剩下的跟我守关。” 孙尽忠微微一笑,派旗兵保护,其实就是监视,怕自己带着汉军阵前反水,于是道:“也好,只是这守关重任,就要落在老兄身上了。” 卓布泰拍了拍胸脯,道:“你只管放心去,有我在,必不叫窦十三那厮踏关半步!” “呼!”人影过处,一眨眼便没入了老林子里。 “叽咕!”林子里很快就响起了自己人接头的暗号。 “叽咕!”又是一声,确认无误。 “老大!”猴子抖了抖满身的雪花,接过窦十三丢来的皮囊,拔了塞子先猛灌了几口烈酒。 “外头咋样?”此时的窦十三,比五年前更黑、更壮,再加上一脸如钢针般倒立的胡须,活脱脱就是一头黑熊。 猴子喘了口气,道:“毛大帅要对镇江动手了,连山关派了一支人马过去,已经在路上了,大约一千人。” “谁带队?”窦十三问道。 “是孙尽忠那狗杂种!”猴子道,“卓布泰没走,像是防着咱们。” “老二,九指,你们咋看?”窦十三扭头问道。 老二道:“连山关原本就没多少人马,分去一半,又没了孙尽忠那狗贼,卓布泰楞子一个,正好拿下!” 九指道:“分兵去救镇江,只留卓布泰,那也太小看我们了。孙尽忠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还有后手。” 老二道:“老奴主力都在宁远,八旗主力也就六七万人,从哪再去调兵?孙尽忠定是以为我们不敢攻城,才放手去救镇江。依我看,连山关,能打!打下来,直接杀到辽阳去!” “对,杀到辽阳去,抢钱,抢粮,抢女人!”一个块头比窦十三还要大的壮汉嚷嚷道,只不过没窦十三黑,嘴上和下巴也没几根毛,正是五年前与狗儿一起投奔窦十三的愣小子——石头。 “石头,闭嘴,听老大说!”狗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一下打断了他。五年来,石头和狗儿兄弟一直跟在窦十三身边——石头光长块头不长脑子,可打起仗来不要命,什么刀枪棍棒使起来都不称手,最后要了一对大铁锤,算是接过了死去的锤子的班,成了窦十三麾下头号猛将;狗儿正好相反,不长块头,脑袋却好使,而且还识字,于是先跟猴子学了几年斥候,随后便当上了窦十三的亲兵把总。 “清河那边怎么样了?”窦十三问道。几年的历练,让他在勇猛之余,更多了几分大将的沉稳。 猴子道:“李永芳那厮一直窝在清河城里不肯出来。要我说,济尔哈朗肯定不敢动用沈阳和辽阳的兵马去救镇江,倒是李永芳,是一支闲兵。” “闲兵?”窦十三“嘿嘿”一笑,道,“那就让他继续在清河城里闲着好了!” 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着,让太子河变成了一片银色的谷地。河谷两旁是大片大片被积雪覆盖了的树林,四野一片寂静,唯有一串急促的蹄声回荡在河谷上空。两前一后,一共三骑。前头两骑是孙尽忠派出的斥候,后面一骑则是镇江城派往连山关求援的信使。三骑的任务,就是赶去清河城向李永芳求援。 “嗖嗖!”密林深处,寒光一闪,两枝利箭夹风而至,直取前方两骑。 “稀溜溜!”战马惊嘶。为了躲避利箭,马背上的骑士不得不猛拉缰绳,让胯下坐骑硬生生来了个90度的大转弯,用牺牲速度躲过一截。然而这一躲,却给了敌人发动第二拨攻击的机会。 “呼!”第二拨攻击紧随而至,不过不是利箭,而是两把飞旋的板斧! “噗!”一人当胸中斧,轰然坠马。 “杀!”只听一声大喝,林中猛地挂起一阵旋风,一头灰色的大狗熊嗷嗷扑至,直把那林中积雪震落三层,吓得那两匹战马乱蹦不止。石头扛着一只大铁锤,威风凛凛的挡住了两骑去路。另一侧,则是藏身密林的九指和蓄势待发的狗儿。 “啪!”斥候和信使齐齐亮鞭,在这个时候,只有冲出去,才能有活路。待到近时,他们才发现冲过来的不是大狗熊,而是一个人。 “哒哒哒!”蹄声再起。 石头稳稳扎下马步,双手高高举起了大铁锤。 第四十四章 截道(三) “轰!”锤落处,马长嘶,雪弥天。 一抹鲜红缓缓淌开,人已毙命。 “砰!”又是一锤重重砸落,将目瞪口呆的信使轰下马背。 “把信交出来。”石头提着血淋淋的锤子,冷冷道。 那信使拖着被砸断的胳膊,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怀里。 狗儿飞奔而来,从他怀里摸出书信,打开,飞快的读了一遍,对窦十三道:“果然是去清河城求援的。” 石头扛起锤子,转身朝几匹受惊的战马走去。 狗儿冷笑一声,收了书信,拔出匕首,猛扎进信使心窝。 三条人命,一封信,石头与狗儿出色的完成了狙击任务,牵着缴获的三匹战马往老林子走去。 连山关前,风雪不止。 孙尽忠已经走了三天了,可派出去的斥候依旧没发现窦十三的踪影,不仅如此,就连清河城的方向也没有半点消息。所有的汉军都被发动起来,分成两班,轮班上关城驻守;二百名旗兵则与他们的战马呆在一起,守在关城内等待出击的命令。 三天啊,窦十三一伙人究竟躲到哪儿去了呢?是虚晃一枪又缩回长白山了,还是也赶着去镇江城与毛文龙会合?卓布泰一会儿城上,一会儿城下,不耐烦的到处转来转去,时不时喝骂两句,算是排解一下心里的烦躁。他有些后悔,与其憋在连山关,还不如与孙尽忠换换,由他带兵去救镇江城,好歹也有仗打,总胜过在此间终日无所事事,还要担心窦十三突然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 就在这时,急报飞至,说是窦十三奇袭甜水堡,已经杀到关城后了! “什么,甜水站?你再说一次!”卓布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甜水堡位于连山关的西北面,与连山关和通往辽阳的大道呈鼎足之势,不但是连山关的后勤补给基地,也是辽阳通往镇江城的重要驿站。丢了甜水堡,就等于丢了粮仓,对连山关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 那信使又说,窦十三是在前一天夜里杀到的,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把驻守甜水堡的百十个汉军全部收拾了,囤积在那里的粮食、武器、马匹,全都归了窦十三! “狗日的,居然敢抄老子的后路!”卓布泰恨得咬牙切齿,气急败坏的在原地打圈——孙尽忠在的时候,他只管上阵拼命就是;现在孙尽忠不在了,没了拿主意的人,他还真有点手足无措。 “怎么办?怎么办?”想了很久,卓布泰终于决定要把甜水堡夺回来——既然窦十三绕开连山关打自己背后,那正面也用不着防守了;只要能把他堵死在甜水堡,也是大功一件! 决心一下,卓布泰又挑选了四百名精兵——二百旗兵,二百汉军;旗兵骑马在前,汉军步行掩护。至于连山关,则丢给了一个汉军守备,让他带着剩下的四百余步兵留守。 甜水堡。 窦十三拄着那根沉重的青铜狼牙棒,面色凝重的站在甜水井前。此地之所以得名甜水堡,就是因为这口夏日冰凉、冬日温暖、终年不结冰,水质甘甜的深井。窦十三只尝了一口井水,就知道这水并非从一旁的汤河支流而来,而是由西南千山余脉与东北长白山余脉的冰雪融水交汇而成。至于冰山融水为何不走地面而在连山关下汇集,那便不得而知了。 随窦十三偷袭甜水堡的只有猴子、石头、狗儿和二百猛士,至于老二、九指和其余人马,则另有指派。五天前,也就是九指、石头、狗儿劫杀孙尽忠派去清河城求援的信使后,窦十三便带着这支奇兵取道上游的南太子河谷,用了四天的时间绕过摩天岭,直接杀到连山关背后,一举攻破了疏于防范的甜水堡。早在天启三年,毛文龙就曾率军绕过镇江城,翻过连山关袭击甜水堡的后金军。此后,后金才意识到连山关的重要性,开始修缮关城,确保甜水堡补给线的安全。而今甜水堡被袭,就像是在连山关背后插了一刀,后金不可能不派兵来夺——这正是窦十三要的! “大哥,卓布泰下山了!”拿下甜水堡三个时辰后,猴子就带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 “好!”窦十三将狼牙棒往雪地里重重一戳,大声道,“兄弟们,走,杀鞑子!” “杀鞑子!杀鞑子!”震天的呼喊声响彻群山。 “轰隆隆!”马队到了! 卓布泰一马当先,二百名骑兵紧随其后,将山间的积雪踏得粉碎。 “离甜水堡还有多远?”卓布泰大声询问左右。 “回将军,还有五里!”左右答道。 卓布泰脚蹬马刺,手甩长鞭,大声道:“五里,窦十三就在前头了!传我将令,生擒窦十三者,官升三级,赏银百两;斩杀窦十三者,官升一级,赏银五十两!” “杀生擒窦十三,杀!”二百骑士群情激奋,人人策马扬鞭,很快就把步行的二百汉军甩开老远。 “老大,来了,五里,二百骑!”狗儿一骨碌从地上跳了起来,听声辨位,是他的拿手绝活,就算在雪地里也是**不离十,一打一个准,就连老斥候猴子都要甘拜下风。 “猴子,石头,都准备好了?”窦十三大声喝问。 “好了!”猴子和石头高声答道。 “好,去吧!”窦十三回头望了甜水堡一眼,心想,今天就要你们尝尝自家宝贝的厉害! “轰隆隆!”马队越来越近,已经能够遥遥望见依山而建的甜水堡。按照惯例,骑兵在接近目标发起攻击前,都要停下来休整一段时间,好让人和马蓄养体力。可这一次,卓布泰却没让他的马队停下来,而是直接朝甜水堡冲去——他不相信没有骑兵的窦十三能玩出什么花招来,他觉得窦十三这股流寇在长途奔袭后早已精疲力竭,只要一个冲锋,就能将他们一举歼灭。 “兄弟们,生擒窦十三,夺回甜水堡!”卓布泰猛提缰绳,伴着胯下战马那一声长啸,顺势亮出马刀,任由骑兵从两旁呼啸而去。 第四十四章 截道(四) “来了!”猴子藏身在一棵大树后。远方,雪雾翻滚,蹄声隆隆,后金骑兵已在一里内! “三百步!”猴子目不转睛的盯着杀气盈腾的方向,默念着敌人的距离。 “一百步!”所有人手都已准备就绪,就等一声令下。 “五十步!”被马蹄践踏起的雪雾已然迷蒙了视线,可蹄声,就在眼前! “二十步!”猴子听到了马的喘息,还有鞑子的呼吸! “十步!”是时候了! “起!”猴子用尽气力,发出一声大喊…… “起!”隐藏在大道两旁的东江军战士一齐拉动绳索,又是一道雪墙!带起这堵雪墙的,正是东江军战士手中的一道道长索!面对汹汹而来的后金军,窦十三使出了最原始,却是最有效的招数——绊马索。 而身为骑兵猛将的卓布泰,非但没有让部下休息,就连最起码的斥候游骑都没有派出。埋头猛冲的结果,便是被守在两侧林中的东江军候个正着。 “轰!”前头两排骑兵一倒,跟进的骑兵便再也无法保持秩序,即便立刻收缰勒马,也会被后面的骑兵撞得人仰马翻。对于在狭窄地带高速冲刺的马队来说,绊马索无疑是最简单有效的阻击方法。 “中间的散开,后面的停下,快!”正如先前没想到窦十三敢绕过连山关偷袭甜水堡一样,这一次,卓布泰也没想到窦十三还敢在半道设下埋伏,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出了一身冷汗,若非身在后队,那么第一个倒下的就是他本人。 后金军不愧为训练有素的劲旅,即便在这等混乱的状况下,也能最大程度的将军令执行下去,把损失减小到了最少。然而他们面对的,是明军边军中最精锐的东江军,更是东江军中最精锐的窦十三部!只见白皑皑的树林里突然出现了无数个白花花的光点,每个光点的旁边还闪动着另一道明晃晃的白光;伴随这些光点而来的,是东江军战士愤怒的喊杀。 如果说之前几年间的交锋,窦十三都是挑后金军中的软柿子——汉军——在打,那么这一次,面对清一色的女真骑兵,东江军无疑拿出了全部实力——以步对骑,人数均等,不论长索、长矛、砍刀,还是阵型、打法,无一不是针对骑兵而设计的。 待到近时,后金军才发现,那一个个白花花的光点,是东江军战士的光秃秃的脑门,而明晃晃的白光,则是他们手中的长矛与斩马刀!然而同样是光秃秃的脑门,后金军是半途,脑袋后面还留了一根长长的尾巴,而东江军则是全秃,每个人脑袋上都不留一根毛。按窦十三的话说,就是你秃,老子比你更秃;你猛,老子比你更猛,看谁能咬死谁! 这条并不宽敞的林间大道,顿时成了两军绞杀的修罗场。东江军中,石头冲在第一个,大铁锤每扫过一处,就会响起清脆的骨裂声,不论是人或马,只要沾上,非死即伤。他的任务是带一支队伍从后金军中间切入,将敌人分成前后两截,并且要挡住后面的后金军往前增援。至于前头陷入混乱的后金军,则由埋伏在侧翼的猴子带队劫杀。而卓布泰所处的位置,正好在前队后金军的后侧。石头的那一队人,就像一把尖刀,把他和后面的百余骑分了开来。 卓布泰也是后金军中的猛将,面对强敌,非但没有心生怯意,反而激起了无边斗志,挥舞马刀就冲了上去,刀锋一亮,就将一名东江军战士的脑袋削上了天。卓布泰一边冲,一边大喊:“窦十三何在,可敢与本将决一死战!” 不久,林中传来几声大笑。窦十三扛着狼牙棒,大步流星而至,一眼便锁定了马背上的卓布泰,喝道:“卓布泰,你狗日的看好了,爷爷我便是窦十三,有胆的便放马过来!” 卓布泰放声大笑,道:“窦十三,你也听好了,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说罢,催动战马,马刀倒摆,呼啸着就往窦十三冲去。 “呔!”窦十三马步一沉,左手反握狼牙棒的长柄,整个狼牙棒便稳稳停在身体左侧。 “难道他是左撇子?”卓布泰见状,心里有泛起了嘀咕。左撇子的路数和大多数人不同,放到战场上,往往就能出奇制胜。然而他已经没有时间去多想,也来不及改变路线——跃马冲杀,靠得就是一往无前的气势和简单实用的马上劈砍,一旦心神动摇,胜算便会大打折扣。 “哒哒哒!”卓布泰越来越近了,他的马刀已经举了起来。 “老大,小心!”狗儿大叫着,他刚刚宰了一个鞑子兵,手中的匕首还在淌血。 “哒哒哒!”卓布泰离窦十三只有两个马身了! 窦十三有如一尊铁塔,岿然不动。 “窦十三,纳命来!”一个马身,卓布泰发出了最后的咆哮! “杀!”窦十三终于动了! 他的狼牙棒在雪地里拖出一道深深的痕迹,反手就朝半空中扫去! “呼哧!”那是刀声,也是青铜声! “当!”项羽用三万铁军击溃了章邯的二十万青铜秦军,可是当铜与铁再一次交击,历史却没有重演。 “呼!”卓布泰的马刀飞上了天,跌落在远处的雪地里。他的战马,被青铜狼牙棒狠狠扫中面门,暴毙当场。 “扑通!”卓布泰跌落马下,他的亲兵闻风赶到,牢牢挡在了他与窦十三之间。 然而,不论是后金军还是东江军,每个人都看到了两位主将间的对决——胜负已分。 “杀鞑子!”东江军士气高涨,或三五人,或六七人,组队绞杀溃乱的敌人。 “保护将军,冲出去!”卓布泰的亲兵是尽职的,他们一边奋力阻挡窦十三,一边掩护卓布泰上马,他们要突围了。 窦十三没有追,而是带着手下人尽可能多的斩杀后金军——他们这一仗打得越是彻底,就能为老二和九指他们争取到越多的时间。 第四十五章 光复(一) “唰唰唰!”孙尽忠带着他的队伍兼程急行。 从连山关到镇江城,地势越来越低,可路却越来越难走。起先是崎岖的山路,过了凤凰堡进入丘陵地区后,厚厚的积雪又大大延缓了队伍的前进速度。出来时的一千人,在经过两天一夜的急行军后,已经有数十人掉队。可孙尽忠顾不上这些,他必须在东江军围攻镇江城城之前赶到——尽管他的疯狂举动看上去只是杯水车薪,但他深信,毛文龙的数万大军,大部分不过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能够打仗的,也就是那几千人。关键是,不能让镇江城里的守军被毛文龙的声势吓破了胆;自己冒着连山关失守的危险毅然前往,就是要稳住那边的军心。只要能稳住,等待清河那边李永芳的援兵,毛文龙那点实力,便奈何镇江城不得。 是的,陆继盛左营两千人,孔有德耿仲明右营三千人,加上毛承禄亲兵营一千人,就是毛文龙的全部主力。当然,这一次,毛文龙是带了几万人来,不过剩下的那些,诚如孙尽忠所估计的,都是些扛着锄头木棍,披着老破棉袄,自带几天口粮,连盔甲都没有的壮丁、莽汉、饿死鬼! 这些人依附在三大营的中间,像是一个巨大的肉球,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朝鲜人怕东江军,就连三岁小儿听到毛文龙毛大帅的名号,都是很自觉的收起小JJ不敢随地尿尿。恶邻在侧,打不过也闹不过;可流氓虽凶,却是得到大明朝廷承认,有官方许可证和营业执照的,于是朝鲜国王索性将鸭绿江到平壤的一大片地方统统丢给了他们,自己躲在南边继续当他的小媳妇儿。 女真人怕东江军,倒不是因为打不过,而是因为抢不过。请注意,毛文龙的大军没有辎重营,那是因为毛大帅打仗从来不吃自家,而是打到哪儿吃到哪儿。按老一辈的说法,这是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典范;按女真人的说法,那就是一群连树皮草根都不放过的蝗虫! 毛文龙是从来不会冲在大军最前面的。东江军上下对此深以为然。毛大帅是东江军的主心骨,只要毛大帅还在,哪怕打得只剩下几个人,东江军也能重新壮大卷土重来。于是毛文龙便心安理得的带着毛承禄的一千亲兵走在队伍的最后面,看着前方的滚滚人流,心中满是北国冰封,万里雪飘的豪情壮志。 孔有德从来都是走在最前面的。张元祉、陈忠等人战死后,孔有德和耿仲明便成了年轻将领中最能打的几个。孔有德从来不掩饰自己的能力和野心,因为东江镇是个靠实力吃饭的地方,你不够狠,不够拽,不够嚣张,自己人都瞧不起你,更别说从女真鞑子那里抢活路了。 “年轻人嘛,就是要有胆色,不怕做错事,就怕不敢做。”这是毛文龙最常对孔有德等人说得一句话,也被麾下那群小鸟人奉为至理。 陆继盛是东江军里最操心的。毛文龙洒脱,走在最后啥都不管,只要队伍不散,他便悠哉游哉;孔有德等人都是一根筋,只想着打仗杀人抢东西,别的也不管;还有那几万没啥武装只等沿路吃饭的壮丁……所有军务就都落在了陆继盛身上。 “同样都是人,俺咋就那么辛苦呢?”陆继盛时常苦笑嘟囔。 “你们几个的命,就随了陆军门了。”毛文龙对陆继盛的那一队亲兵道。这队亲兵中有一半是东江军最早的老兵,剩下一半则是毛文龙亲自挑选的猛士。一句话,拼死也不能让陆继盛这个东江军的大管家有事。 陆继盛的左营由此担负起了策应掩护的重任。 当然,身为一方大帅,毛文龙在暗中的力量当然远远不止这些。能够在后金背后顽强的生存壮大,还能一次又一次的找准机会骚扰一把,毛文龙亲自掌握的斥候间谍系统自然居功至伟。这个经营了五六年的谍报系统主要有三个功用:一是监视后金军动向,向朝廷预警,毕竟,后金进攻的主方向始终是辽西;二是为东江镇的军事行动提供准确的路线和情报;三是招揽人才,煽动后金境内汉民暴动。比如这一次,后金和东江镇的动员令几乎是同时下达的——努尔哈赤的大军刚刚出发,毛文龙便离开皮岛,在岸上集结人马准备偷袭镇江城。 一般来说,像这样一支几万人的没有经过长期严格军事训练的大军,是很容易在行进途中出现意外状况的,比如混乱、逃跑、斗殴,等等等等……可在东江军身上,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原因也很简单,一来,毛文龙威望太高,在东江军眼里,毛文龙就是神,没人敢乱来;二来,在冰天雪地的辽东,想吃饭,想活命,就得跟着毛大帅混。大家目标明确,想法一致,行动便有了保证。 孙尽忠自认为没有来晚,起码当他来到镇江城北面五里外的雪原上时,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东江军猛攻镇江城的状况。孙尽忠回头一看,一千人的队伍已经变成了稀稀拉拉的一道长龙,大部分人都已耗尽体力,歪歪斜斜的大口喘气。孙尽忠没有办法,只好下令队伍集结、原地休整——没有两个时辰,别说打仗,就连挪动一步都是奢望。雪已经停了,用力吸一口气,是无边的清凉爽冽,可孙尽忠还是觉察到了一丝不妥。可不妥在哪里,他说不准。他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对于战场的直觉,还欠了几分火候。庆幸的是,前方既没有传来攻城的喊杀声,空气也没有半点硝烟的味道。 孙尽忠蹲下身子,双手抓了一捧雪,在脸上使劲揉搓了几下,好让神智清醒些。抬眼处,却猛地发现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正安静的掩藏在大片皑皑之中。 “哗啦!”孙尽忠猛地直起身子,飞快的戴上手套,然后紧紧握住了刀把。 他的这个举动,也惊动了身边的几个亲兵。他们收起刚啃了两口的干粮,开始警惕的打量四周。 第四十五章 光复(二) “唰!”一枝箭,电光火石的般的从另一个方向射来,当孙尽忠他们的注意力集中都在那片小树林时。 “扑通!”一名亲兵应声栽倒。劲箭横穿脖子,不留生机。 “杀!”不等孙尽忠等人回神,杀声暴起。 来者,正是窦十三! “窦十三!”孙尽忠又惊又怒,拔刀在手。他,窦十三,居然来得这般快! “正是你窦爷我!”窦十三好似一头踏雪飞熊,人未至,狼牙棒上那抹浓郁的血腥气已然弥漫。 窦十三来了!先前那箭,正是九指的杰作! 窦十三来了!那连山关呢? 孙尽忠有些惶惑了。一时间,他那个聪明的脑袋,竟想不清楚窦十三究竟是在连山关前虚晃一枪,直接南下此地劫杀自己,还是已经打下了连山关,然后一路尾随至此……卓布泰,该没有这般不中用吧?孙尽忠希望是前者。 可,卓布泰就是这般不中用! 甜水站一战后,卓布泰仓惶逃向连山关,可当他来到关城前时,迎接他的,却是九指的箭! 连山关丢了!就在他气势汹汹去救甜水站的时候。 最简单的诱敌,最简单的一次分兵,就让镇江城和辽东之间最重要的关隘失守。 计谋,往往越简单越是有用。努尔哈赤让手下读《三国演义》,每每祭出最简单的里应外合,这一次,大字不识几个的窦十三,也让老奴的徒子徒孙们吃了一次鳖。 卓布泰跑了,他不敢回沈阳,而是去了清河,投奔李永芳,他要报仇。而窦十三的两路人马则在连山关下会合。一战下来,他麾下的所有弟兄都有了盔甲武器,还缴获了大批的粮草物资。 “带不走的,统统烧掉!” 窦十三对守城没有半点兴趣,跟孙尽忠和卓布泰打了几年的游击,今天,终于有机会将此二人狙杀,他当然不会放过。因此,这支光头小分队只停留了几个时辰,便启程南下,追着孙尽忠的足迹而去。 尽管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可孙尽忠还是不愿相信卓布泰已经完蛋了,可差距,还是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窦十三的队伍恶战连场,又追击了数百里,依旧是士气高昂;而孙尽忠的人马还没接战,就已阵脚大乱,开始往四周溃散了。 孙尽忠有些后悔了,这些不中用的汉军,也就能够守守城,维持下治安,欺负下老百姓,没有八旗压阵,他们才是真正的乌合之众! “日,居然被窦十三抢了头功!”小树林里,耿仲明嘟囔了一句。 孔有德眯着眼,一动不动的盯着前方那头正在浴血搏杀的踏雪飞熊。 “大哥,咱们还上不上?”耿仲明问道。 “打个屁,有大帅在,害怕少了你我的功劳?”孔有德冷冷道。他是知道窦十三的本事的,五年了,能在鞑子的重重围剿下杀出长白山的老林子,那窦十三便不是寻常人。孔有德不是小气的人,所以心头那丝妒忌只是一闪而过,余下的便是几分激赏,几分豪气,外加竖起的一根大拇指。 埋伏在林子里的人马没有出击,也没有撤走。没有出击,是孔有德觉得在这个时候与窦十三照面是件很没意思的事;没有撤走,是因为窦十三兵少,以数百对一千,孔有德要帮窦十三堵住孙尽忠的退路,好让那头飞熊尽情的杀戮。窦十三和他的兄弟们像一群饥饿的猛兽,肆意屠杀着被堵住的猎物。 把堵截的任务交给耿仲明后,孔有德便带着一队人马悄无声息的从林子的另一边离开,他有更重要的任务要执行。而在林子外,只一个照面,孙尽忠便败了。一千人作鸟兽散,毫无还手之力。 孙尽忠要突围了。 没有卓布泰在身边,孙尽忠根本不敢正面与窦十三较量,他爱惜自己的生命胜于对后金的忠诚和对胜利的渴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孙尽忠逃得很快,甚至躲过了九指的利箭。当猴子和狗儿卷起袖子要带人去追时,窦十三喊住了他们——这个人,他要亲自去追! “呼!”窦十三把那些残兵败将,狼牙棒往肩膀山一扛,便飞身朝孙尽忠突围的方向追去。 “嗖!”又是一道人影紧随而去,那是狗儿。 “呼呼!”两柄长矛从斜地里刺出,直取窦十三面门,他们是孙尽忠的亲兵。 “当!”一记重击从天而降,将左边长矛狠狠砸进雪地里。 “当!”又是一招顺势撩拨,右边长矛也被砸飞,没入远处雪中。 “蓬!蓬!”飞肘、铁拳,只一个照面,那两名亲兵便倒在了雪地里,再无动静。 “狗日的窦十三,居然这么快就追上来了!”孙尽忠耳听八方,很快就听到了身后不远处那阵疾风。孙尽忠本以为那两名亲兵能延缓窦十三的追击,却没想只一招就被收拾了。此消彼长之下,窦十三气势更盛,恐惧却在孙尽忠心头弥漫。 “孙尽忠,你狗日的跑不掉了!”身后传来了窦十三的大喝。 “你……”孙尽忠将“狗日的”三个字生生咽下——窦十三那厮狡猾的很,只要一开口,就暴露了逃遁的方向,自己可没那么蠢。 不知追了多久,窦十三突然停了下来,眯着眼,竖起耳朵,凝神倾听周围的一切响动。然而,除了偶尔刮过的风声,林子里竟是静悄悄的再无半点动静。 孙尽忠躲在一棵大树后,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他的身旁是一个硕大的雪包。停下,既是主动,也是无奈——只要他一直在跑,就总会发出声音,就会被窦十三听到,唯有停下,才能让窦十三失去目标;再者,是因为他的体力将竭,不得已停下来休息。 窦十三在原地打了个圈,每一寸事物都不曾放过,可还是没有半点孙尽忠的气息。像一头跟丢了猎物的大熊,窦十三也有些恼了,就在这时,身旁又是一道风声! “呼!” “老大,是我!”狗儿一阵风似的掠到窦十三身旁,低声道,“大帅派人来了。” 第四十五章 光复(三) 大帅,说得便是毛文龙。可毛文龙为何会如此准确的知晓他们的行踪,并及时派人前来联络呢?窦十三略一沉吟,朝孙尽忠消失的方向瞥了一眼——他知道孙尽忠一定是躲了起来,但是在军令面前,他不假思索的选择了服从,于是沉声道:“走!” 窦十三走了,空气中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消失殆尽,就连林子里的雪气都变得清爽许多。孙尽忠从雪包后面探出脑袋,又搓了个雪球往不同方向丢去,在确认四下无人后,才如释重负的长出一口气:“窦十三,早晚有一天,我会叫你加倍偿还! “哇!”戚辽又晕船了,将胃里的酸水都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前次随林腾甲的使节官船出海,因为是大船,事先又服了晕船药,他的反应才没这般强烈,可这次,他与刘子春是从宁远“偷跑”出来的,自然没有准备的那么充分。 守住了宁远,保住了觉华岛,一贯严苛的袁崇焕破例没有治满桂戚辽等人的罪。不治满桂,是因为他斩首众多,论功排在宁远众将之首;不治戚辽,是碍于他锦衣卫的身份,又有便宜行事的特权,宁前道管不着;至于刘子春,则是功过相抵,没有追究他私放“要犯”的罪过。尽管如此,刘子春还是把袁崇焕给得罪透了,要知道,这位袁老大人最痛恨的,就是底下的人冒犯他的权威。你刘子春连我袁崇焕收押的“犯人”都敢放,那就是不想在宁远混了,今天不治你的罪,来日有你好看的。 刘子春也是玲珑剔透之人,一听说戚辽要去东江镇,便主动要求同行。袁崇焕巴不得他滚蛋,于是一并应允,派人护送他们到觉华岛,然后找了条船送他们去旅顺。 正月里西北风大,按理只需两天就能到旅顺,可正是因为风太大了,船只用了一天就靠岸。然而靠岸的地方不是旅顺,而是与复州隔海相望的长生岛。长生岛此时已被明军收复,是监视辽南后金军动向的重要据点。在岛上稍作休整后,戚辽与刘子春继续坐船南下,经麻洋岛、旅顺折向东行,在广鹿岛靠岸。 麻洋岛是东江军在辽南沿海的另一处重要据点,负责镇守此地的,乃是尚可义、尚可喜兄弟。此二人一直在广鹿岛操练水军,麻洋岛守备张攀反攻旅顺时,他兄弟二人就曾率水军助战。收复旅顺后,兄弟二人继续镇守广鹿岛,从东面威胁金州侧翼,大大减轻了旅顺守军的正面压力。 戚辽和刘子春来到广鹿岛时,岛上却是战船寥寥。一问之下,才知道尚可义早在五天前就已带着东江军水师主力泛海东进,说是前往皮岛接受检阅。 “检阅……”戚辽心想你毛文龙掩人耳目也不至于用此等拙劣的借口吧。后金军主力尚在辽西,又逢努尔哈赤新败,这个时候自然是收复镇江城的天赐良机;广鹿岛的水师战船,自然是为镇江城准备的。 对戚辽而言,宁远之战可以错过,那毕竟是袁崇焕一个人的功劳;可东江军二次反攻镇江城之战,他却不愿再错过,因为这一战,很可能改变整个关外的局势。 在得悉戚辽锦衣卫的身份及他与毛文龙的关系后,留守广鹿岛的尚可喜立刻找来一艘快船,派人护送他们赶往皮岛。当然,在这次交接过程中,袁崇焕派来“护送”二人的人被客客气气的“请”回了觉华岛,戚辽和刘子春的安全,自然由东江军来负责。 船是快船,可旅途便不怎么好受了。为了赶速度,戚辽和刘子春受尽了海上的颠簸。刚过大长山岛,刘子春就先倒下了;等到了鹿岛,戚辽也倒下了。 “大哥,你,哈哈哈……”刘子春大笑着,他还是头一回看到一向沉稳的大哥如此狼狈。 戚辽此时是连笑骂的力气都没了,只是斜靠在船舷上,一边喘气,一边苦笑,心想出个海,见一次老乡还真不容易。 “轰!”戚辽被一声剧烈的响动惊醒了。他扶着船舷,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幅壮阔的江上夜景。 风,疾吹,只是分辨不出是江风还是海风; 火,熊熊,不论江上,岸上,天边,城头,都是火红一片; 前方宽阔的江面上,数十艘战船密密麻麻的将整个水道都封锁了,那是大明朝的战船; 岸边巍峨的城墙下,是无数战士在向前冲锋! 戚辽深深吸了一口气,到了,终于到了! 镇江! 是的,镇江,东江军正在急攻镇江! 陆上,是毛文龙亲自指挥的东江军主力; 江上,是尚可义和皮岛水师的联合舰队; 水陆夹攻,镇江城,已无活路! “杀!”毛文龙手持大剑,稳稳骑在那匹日本买来的高头大马上,目光如炬。 “杀!”火光中,孔有德身先士卒,他要做第一个爬上镇江城头的猛士! “杀!”北风中,窦十三威风凛凛的站在鸭绿江北岸。毛文龙给他的命令很简单——守住北岸,不要让一个镇江城守军逃脱! “杀!”数万如狼似虎的东江军战士在红色的夜幕下咆哮。镇江,镇江,五年了,他们等得就是这一天;五年了,苦难的日子即将过去,打下镇江城,就能吃饱喝足,不用再在冰天雪地里长途跋涉、风餐露宿;五年了,家族、亲人的血海深仇,都要在今夜清算! 打下镇江,东江军才算是真正扬眉吐气,给女真鞑子狠狠一记耳光! 戚辽闭上眼睛,似乎只有用心,才能真切感受此刻的壮怀激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一次,他终于没有错过这历史性的一刻。 镇江城,再一次光复了! 第四十五章 光复(四) 云开雾散,日照当空! “戚辽!” “大帅!” 镇江城中,一双老乡,一对忘年交,长笑相见。 “老弟,黑了,壮了,好,好,哈哈哈……”毛文龙一直在笑,脸上的横肉堆起一个个小山包,活像一左一右趴了两只大蝙蝠。按说书先生的话讲,这叫五福相,当年大名鼎鼎的瓦岗寨主程咬金,便是这般模样。 “大帅风采更甚往昔啊!”戚辽毫不客气的送上一堆马屁。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只哄得毛文龙一张老脸若菊花般盛开。 “来来来,今日双喜临门,你我兄弟自当一醉方休!”毛文龙一把抓过戚辽的手,拖着他就往正堂去。 刘子春跟在二人身后,却没想戚辽竟与大名鼎鼎的毛文龙毛大帅有这般交情,于是一边走,一边朝两旁的东江军将领们拱手施礼。 就在这时,身后猛地暴起一声大喝:“大哥,三弟,是你们啊!” 戚辽蓦回头,却见一头大熊生生堵在门口,肩抗狼牙棒,腰插板斧,竟是窦十三! “二哥!”刘子春怪叫一声,几步冲上前,一拳砸在窦十三跟铁板一样厚实的胸膛上,大笑。 “日,你小子没死啊!”窦十三一把抓住刘子春单薄的肩膀,用力摇了几下。 刘子春被摇得龇牙咧嘴,笑骂道:“你奶奶的不死,老子怎么舍得死!” 窦十三大笑,揽着刘子春走上前,朝毛文龙一拱手,道:“大帅,戚辽是我大哥,春儿是我三弟……” 毛文龙一摆手,笑道:“收复镇江,老乡得见,兄弟重逢,今日不是双喜临门,而是三喜临门啊!承禄,传我将令,摆开宴席,为戚将军,窦将军,还有东江军将士们庆功!” “嗡!”堂下沸腾了,整个镇江城内外也随之沸腾了! 毛文龙笑着对三人道:“今日你们兄弟重逢,自是大喜,不过我有一件紧要事,却是要与戚老弟先行一叙,不知二位可否放人啊?” 刘子春万没想到毛文龙竟是如此客气,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窦十三道:“大帅有事,自然大帅先说,我等兄弟,只等半夜喝个痛快了!” 戚辽也是“哈哈”一笑,便随毛文龙进内堂去了。 戚辽与毛文龙一边走一边聊,寒暄一番后,毛文龙才对戚辽道:“收复镇江,戚老弟,不,是戚将军,当居首功。” 戚辽微微一怔,随即道:“大帅运筹帷幄,将士拼死杀敌,这二度收复镇江城之功,却是与戚辽无关。” 毛文龙笑着摆了摆手,道:“你啊你,自己做过的事,自己都忘了?” 戚辽不明所以,自己不过是来得巧,又不曾斩杀一人,又何来功劳? 毛文龙神秘兮兮道:“不瞒老弟,今日,我是要带你去见一位故人。” “故人?”戚辽愈发莫名其妙了,思来想去,似乎没什么朋友在关外,在东江镇讨生活。 “半年前,你可曾托人往我处运过一批货?”毛文龙问道。 “半年前!”戚辽猛一个激灵,似乎想到了什么——半年前,他正在江南,难道…… “吱嘎!”毛文龙推门而入,却让在一旁。 屋内似有一人。 毛文龙笑吟吟的对屋里那人道:“故人重逢,颜老板,你该如何谢我啊?” “颜老板!”戚辽惊呼。 “戚大人。”屋内之人,正是颜思齐! 颜老板,颜思齐,魁梧的身材,满脸的大胡子,大明朝最NB的海商,郑一官郑大官人的师父,东南亚最强海上舰队的拥有者,现在,正满面春风的站在自己跟前! 无巧不成书,这世上的事,真TM太奇妙了! 先是刘子春,再是窦十三,现在又是颜思齐,一个紧接一个的惊喜,戚辽已经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颜思齐大步上前,正色道:“幸不辱命,戚老弟,你拜托我的事,颜某做到了!” 一字一顿,字字铿锵! “颜老板……”纵然拥有几个世纪的学识,戚辽也难用一句完整的话来表达此刻的心情,来表达对颜思齐的感激之意。 颜思齐大手一挥,朝窗外一指,道:“五万三千两银子,全都在那里了,半个子儿都不曾浪费!” 毛文龙伸出双手,分别按在两人肩膀上,道:“颜老板,戚老弟,没有你们,就不会有镇江大捷,也不会有文龙今日!文龙有生之年,无以为报,愿与二位结为兄弟,共讨建虏,光复辽东!” “哗啦!”戚辽直挺挺的退开一步,铿然道:“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说罢,单膝跪地,生生一记叩首。 “哗啦!”颜思齐也没有半点犹豫,与戚辽一般单膝跪地,正色道:“生则同生,死则同死,黄天厚土,不负此生!” “好,好,哈哈哈……”毛文龙扶起二位义弟,道,“如此,文龙痴长几岁,便当得这个大哥了。从今往后,你我兄弟三人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戚辽与颜思齐相视一眼,均生出“人生该当如此”的感觉。 没有人知道这次结拜会给毛文龙、颜思齐、戚辽的人生带来怎样的改变,会给东江军的命运带来怎样的转折;可戚辽明白,这个“铁三角”一旦形成,将会使整个辽海局势为之一变,毛文龙和颜思齐的组合,是军事和经济的完美搭配:有了颜思齐强大的海上力量做后援,既确保了东江镇商路的畅通,保证了东江军的财源,直接加强了东江军对辽南地区的控制,也让毛文龙多了一条海上的退路。有了东江镇这片新兴的军事经济重镇做依托,颜思齐的船队就能把势力扩张到东海以北的渤海乃至更远的朝鲜、日本,而不怕被明朝地方和朝鲜压榨。 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好处,让戚辽更为激动的是,明朝一直都很忽视海上争霸的重要性,熊廷弼、孙承宗、袁崇焕等人的平辽方略里虽然多次提到“海上”,可那不过是虚张声势之举。而毛文龙和颜思齐,一个是辽海霸主,一个是东海霸主,一旦把这两片广阔的海洋连结在一起,之后会产生多大的能量,谁都无法估量。 这就好比是投资:投资辽西,那是看得见、算得出的收益;投资东江镇,却是看不见,不封顶的收益。对毛文龙、颜思齐、戚辽、窦十三这些“亡命之徒”而言,既然要玩,就不妨玩得大一些,爽一些。 “我要让东江镇变成大明朝最大的鸟人集散地!” 戚辽的第二次生命,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 第四十六章 北上(一) “大哥,你那鸟**锦衣卫有啥好干的,一年到头跑老跑去,混了这么多年还是个千总。还有三弟,你那文书也没啥油水,我看袁崇焕那厮也不是什么好鸟,不如咱们仨一起干,跟着毛大帅,吃香的喝辣的,抢钱抢粮抢女人,多痛快!”飞熊营里,兄弟三人凑在一堆篝火旁,四周堆满了酒坛子和吃剩下的肉骨头。 刘子春抹了把油腻腻的嘴,看了戚辽一眼,道:“谁说不是,在宁远四年,可把老子憋坏了。大哥,你给个话,干是不干?要干,咱们三兄弟就在毛大帅手下干他娘的一番!”吃了肉,喝了酒,刘子春这个不第的秀才也是满嘴粗口,毫无顾忌。 “这次出关,有朝廷的差事,等这边战事一了,我还得回京复命。”戚辽是三人中最谨慎的一个,说话也不像窦十三刘子春这般口没遮拦。 刘子春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大哥,你就忍心把我俩丢在关外,自己在京城风流快活?”早在戚辽和毛文龙颜思齐见面时,他就跟窦十三商量好了,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劝戚辽留在东江军,兄弟三人一起建功立业。 戚辽岂不知道他心底的小算盘,笑骂道:“滚,你俩要在京城,用不了三天,就指不定惹出什么乱子来,整个流放三千里,还不如趁早呆在关外,还省的老子操心!” 窦十三大笑道:“谁说不是,窦爷我就受不得那等鸟气,关外穷是穷,可自在,舒服,老子爱吃就吃,爱喝就喝,闲了就杀几个鞑子解解气,还不用看人脸色。大哥,俺说句实话,就凭你的本事,要在关外,混个游击参将,那还不是跟玩儿似的!” 戚辽道:“要都在关外,谁在京城关照你们?” “鸟,有大帅在,谁敢把咱们怎么着,要个屁关照!”窦十三嚷嚷道。 戚辽看了刘子春一眼,道:“老三,你不打算回宁远了?” “宁远?扯淡,那位袁老大人还容得下我吗?”刘子春自嘲道,“咱就是一群刁民,那些莫非王土的地方,是呆不住滴!老二!” “啥?”窦十三扭头问道。 “回头你给我在大帅那儿说份差事,小爷我就在东江扎下根儿了!” “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窦十三拍胸脯道,“东江军识字的没几个,大帅身边就缺你这样的,正好!” 刘子春反过来看了戚辽一眼,道:“大哥,我跟老二都不走了,你真不留?” 戚辽摇了摇头,道:“时候未到。” 窦十三不满道:“自家兄弟,卖啥关子。” 其实戚辽早就有过留在东江镇,在关外闯出一番天地来的念头,可这些年来,他依旧选择留在京城,在北镇抚司当个小小的千总。原因很简单,他要锻炼自己,而与人打交道,与官员打交道,是最锻炼的。另外,毛文龙需要他这样一个信得过的人在京中照应;朝廷也需要一个与毛文龙交好的人来控制住东江军。戚辽就是那牵着风筝两头的线,并不是想脱身就能脱身的。 走,需要一个契机,可眼下,这个契机还未到。 戚辽本是个耿直洒脱之人,他深知,只有关外,才是自己的用武之地,锦衣卫的身份,不过是为了办事方便。更何况,已经有窦十三在,自己再去,只会压制了他的打仗本事;而刘子春,留在毛文龙身边倒是个不错的选择。现在的东江镇,可不是那个东江镇了! 戚辽长身而起,道:“我会来的,不过不是现在。” 窦十三和刘子春也站了起来。 戚辽在他俩肩膀上拍了拍,道:“好好干,跟着毛大帅,过不了多久。记着,替我在皮岛弄个房子,我可不想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望着戚辽远去的背影,刘子春坏笑道:“大哥是让我们给他打前哨呢!” 窦十三像是想起了什么,猛一拍大腿,道:“哎呀,我怎么把那事儿给忘了!”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戚辽哼着另一个时空的革命歌曲,甩着膀子走到江边。 “老弟,你这是走得什么步子啊?”看着戚辽奇怪的走路姿势,颜思齐从另一头走了过来。 “走正步呢!”戚辽原地踏步,然后立正,稍息,也不知是不是这冬日冰封的大江给了他一份好心情。 “正步?”颜思齐不明所以。 戚辽笑道:“是军中的一种操练法,来,试试。” “起步——走!” “一!一!” “一二一!” “笨,一是左脚!” “腿抬高!” “手臂甩起来!” “目视正前方,胸要挺,腹部收紧,别撅屁股!” “对了,一二一!” “怎么样?”走了一段,戚辽大声问道。 “精神,提气!”颜思齐大声回应,动作也渐渐有了模样。 “就到这儿吧。”两人停了下来,在江边漫步。 “这就要走了?”颜思齐问道。 戚辽摇头:“大哥的仗还没打完,我怎能拍屁股走人。我真没想到,你能给东江军弄来那么大一批货。” 颜思齐爽然一笑,道:“君子一诺千金。你我虽然不是什么君子,可行走江湖,讲得就是一个信字,言而无信,那还混个鸟!比起东南沿海那些贪官污吏来,大哥以一己之力撑起东江镇,不容易啊!”在私底下,毛文龙、颜思齐、戚辽三人兄弟相称,可在外人面前,他们依旧只是“合作”关系。 “话说回来,我还得谢谢你。”颜思齐话锋一转,收住了脚步。 “谢我?”戚辽不解。 “东江镇是块肥肉,你给了银子,我自然要把事情做漂亮了。你也知道,我往常都是跑东南的,从东海到南洋,只要我开口,没什么人敢不给面子,”颜思齐眼中神采奕奕,仿佛又回到了叱咤海上的岁月里,“来了一趟东江,我才发现,原来打仗才是最赚钱的。” 第四十六章 北上(二) 戚辽道:“这一趟,你又没赚到多少银子。” 颜思齐道:“银子算什么?打开了东江这条商路,还怕往后没有银子?再说,老子好歹也是大明朝的海商,要是连东江镇的银子都赚,那良心还真是让狗给吃了!” 戚辽道:“该赚的时候还得赚,不然朝廷会起疑心。” 颜思齐一凛,旋即明白了戚辽所指。东江军孤悬在外,虽然有皇帝的信任,可要是让朝廷里那些酸儒大臣知道大明朝最大的海商居然“免费”给毛文龙这等方面大帅送钱送粮送装备,那还不闹翻了天。 赞助和买卖是不同的。朝廷最怕的,就是官商勾结,称霸一方。 而这,恰恰是戚辽心里最愿意看到的局面。 东江镇是一颗种子,也是戚辽下本钱的地方。在原来的历史上,崇祯一朝,明军之所以在关外战场处处被动,除了国内的天灾和叛乱,更重要的就是少了东江镇这个敌后据点。有人觉得毛文龙打仗并不怎么样,牵制作用也有限,可要知道,毛文龙死的时候,东江开镇才几年?在这短短数年时间里,毛文龙把东江镇发展成了大明朝最欣欣向荣的经济开发区,而且一有机会就在后金背后活动,虽然总吃败仗,可辽西前线十几万正规军都打不赢八旗铁骑,又能指望缺少装备武器的东江军取得多大的战果? 毛文龙死的太早,使得东江镇还没来得及进入黄金期就开始走下坡路;毛文龙死的太冤,以至于后来者再也没可能震住他手下那帮骄兵悍将,致使东江镇分崩离析。东江镇之所以会被袁崇焕一招掐死(切断登莱天津物资钱粮运往皮岛的海路),就是因为只有渤海这一条后路!而现在,有了颜思齐,东江镇就有了另一条更强大,更有钱,更NB的后路,就算几年后袁崇焕故技重施,毛文龙也有不鸟你的本钱! 一个鸟人不成事,所以在那段历史上,毛文龙和颜思齐都死得早;两个鸟人比翼飞,在这段历史上,毛文龙和颜思齐走到了一起,他们一定会活的更久,更滋润,更嚣张! “这一趟,你出钱;下一趟,我会给大帅一个说得过去的价钱的。”一声“大帅”,说明颜思齐知道什么时候该称兄道弟,什么时候要公事公办;一个“说得过去”,表明颜思齐已经明白如何让双方的买卖既能让朝廷无话可说,又能让毛文龙心满意足。 “还记得那个被你骂得吐血的江南士子吗?”戚辽突然把话题扯远了。 “那个,魏学洢?”颜思齐讶道。 戚辽“嘿嘿”一笑,道:“骂过的人,你倒记得清楚。” 颜思齐笑道:“最看不惯那等假学卫道士,恩,那一顿,骂得痛快啊,哈哈!那个魏学洢,现在如何了?” “死了。”戚辽轻描淡写道。 “死了?被骂死的?” “像你这般能把人骂到吐血的,只怕世上还没几个。”戚辽调侃道。原来,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人被处死后,过了六、七天才发尸。魏学洢托人用银子买通关节,才把几人的尸体由牢穴中拖出。而那几位生前显赫一时的东林君子,此时已化作几堆溃烂零落的残骨腐肉。面对老父“残尸”,魏学洢“匍匐饮血,扶榇而归”。然而魏忠贤并未停止对东林党人的打击,魏学洢随即也被抓捕下狱,同年病死狱中,年仅三十岁。第二年,周顺昌等“后六君子”也被处死,阉党对东林党的打击就此告一段落。 颜思齐叹了口气,像是在感慨人世无常。他对东林党人没什么好感,但一想到魏忠贤在朝中就此一家独大,还是存了一丝忧虑。阉人当国,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他只是个海商,对政治没什么野心,只求能赚钱,能帮东江镇一把,在大海之上纵横驰骋便已足够,所以很快便释然了。 “你的那位红颜知己,凤离,现在如何了?”颜思齐坏笑道。 男人间的话题总也离不开女人,一听到“凤离”二字,戚辽心中便泛起一丝旖旎。金鸡湖畔,轻歌烟雨,任谁都会难忘,尽管只有匆匆数面。不过戚辽还是没让颜思齐占了嘴上便宜,笑道:“那凤离姑娘,不是颜老板砸了银子捧的场吗?怎么又成了我的了?” 颜思齐道:“我出银子,不过是图个好玩,扫扫那些财主公子的面子,哪比得上老弟你三番四次出入坊间,与佳人闻琴雅乐,凭栏相顾啊。老弟若是真喜欢她,为兄这就再去苏州,把她赎出来……” “别!”戚辽断然拒绝了颜思齐的好意,道,“戚辽身在公门,岂可拖累旁人。我与凤离姑娘不过萍水相逢,若是有缘,自会相见。二哥的好意,戚辽心领了。” 颜思齐“呵呵”一笑,便不再提此事。其实戚辽想的是,像凤离这等姿容才学俱佳的女子,若是沦为寻常人妇,就好比那被关入笼中的金丝雀,用不了多久,就会黯然失色。只有在坊间,在那风情靡靡之地,在男人的汗臭与银票的铜臭中,才能衬出她的卓尔不群。 就在这时,离两人不远的东江军几座大营同时鼓噪起来,号角声,叫喊声,脚步声,此起彼伏,大队人马开始集结。戚辽与颜思齐相视一眼——东江军果然开始行动了! 镇江光复,兄弟、老乡、故人重逢,东江军的前进的脚步并未就此停下——毛文龙大手一挥,一句“杀到沈扬去”,就又把数万人队伍的情绪煽到了**。 从时间上看,在努尔哈赤和他的八旗大军应该已经在撤军途中了。老奴在宁远城下吃了大亏,再加上被火炮所伤,所以六七万人的队伍不会走得太快。按照戚辽的记忆,后金军在归途中还会遭到蒙古部落的袭击——不管是趁火打劫还是明朝在背后煽动,总之,毛文龙是有机会看到新修的沈阳新城的。 第四十六章 北上(三) 打下镇江后,毛文龙立刻着手做了几件大事:其一,整编军队。毛文龙升窦十三、耿仲明、尚可义等人为标统;将皮岛本部水军和尚可义从广鹿岛带来的水军混编,统称水营,由尚可义统领;将原来的右营一分为二,右营仍归耿仲明统领,划分出来的人马独立为前锋营,由孔有德统领,而窦十三的队伍则有了一个新名号——飞熊营。这个名字,自然又是戚辽起的。这样一来,算上毛承禄统领的亲兵营,东江军就有了六大主力。然后从数万壮丁中挑选了数千人分别补充到新建的右营、前锋营、水营、飞熊营中(左营兵力充足、亲兵营地位特殊,维持原有编制)。当然,编入飞熊营的士兵,首先就要把头发剃光。其二,命陆继盛率左营留守镇江,负责安抚军民、清点物资、排查奸细……这些日常军务原本就是那位东江军大管家打理的。其三,把尚可义的水营、颜思齐的船队留在了鸭绿江上,从两侧掩护镇江城的安全,也保证镇江城与皮岛、辽南等地的海上联系。 分派完军务后,毛文龙命孔有德的前锋营、耿仲明的右营、窦十三的飞熊营移驻江北,整装待发。 清河城。 李永芳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站在他前面的,正是兵败来投的卓布泰与孙尽忠。 “甜水站,连山关……”李永芳眯起眼睛,喃喃道,“我看,镇江也快了。” 卓布泰满脸不服气的瞪了孙尽忠一眼,道:“要是不分兵,连山关就丢不了!” 孙尽忠不屑的看了他一眼,道:“不分兵,你倒是能守住连山关了?口口声声要与窦十三决一高下,怎么,给了你机会,怎么灰头土脸的回来了?你的人马呢?” “我那是着了窦十三那狗贼的道儿!”卓布泰大声分辩道,“还不是你出的主意,现在倒来怪我!有本事别在这儿嚷嚷,去大汗那儿说理去!” 孙尽忠冷哼一声,心想谁跟你去,到了努尔哈赤那儿,还不是偏袒你个没脑袋瓜子的。 这时,一名幕僚匆匆而来,在李永芳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你下去吧!”李永芳挥挥手,揉了揉太阳穴,歪着身子,有些不耐烦道,“都别吵了!” 卓布泰嘴里还在嘀咕,孙尽忠却依稀猜到了幕僚带来的那个消息是什么。 “镇江城丢了。”李永芳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轻描淡写,像是完全不关自己的事。 “什么,镇江城丢了?!”卓布泰瞪大了眼睛,怒道,“毛文龙那厮好大的胆子!” “是好大的本事!”李永芳猛抬头,一拳砸在案上,咬牙道,“一个窦十三是虚,一个毛文龙是实;窦十三几百号人就把你们骗得团团转,正好给了毛文龙打镇江的机会……蠢,真是蠢啊!” 孙尽忠不敢接话,不知道李永芳是在骂他,还是骂自己。 卓布泰立刻道:“额附,这战败失地之罪,你打算怎么向大汗交待啊?” “交待?”李永芳冷冷道,“交什么待?是拿你卓布泰的人头去交待吗?” “额附,你这什么意思?”卓布泰的职位虽然比李永芳和孙尽忠都低,可他是旗人,是努尔哈赤安插在东线的心腹,所以才敢肆无忌惮的与李永芳顶撞。 “孙尽忠!”李永芳大喊。 “末将在!”孙尽忠出列。 “传令全军集合,火速回援沈阳!”李永芳的命令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喳!”孙尽忠领命。 “沈阳?”卓布泰瞪大了眼睛,“不去打镇江?” “蠢货!”李永芳暗骂一句,根本不去理他,径直离去。 孙尽忠却是都明白了,朝卓布泰肩膀上重重一拍,摇头道:“你以为,区区一个镇江城,够填饱毛文龙的几万张嘴?” 这一拍,倒把卓布泰拍明白了些,只听他道:“狗日的毛文龙,胆子不小啊!” 沈阳,就是沈阳! 甜水站、连山关,是打通道路;镇江城,是夺取基地,毛文龙真正的目标,就是要杀出东江镇,打到沈阳去,抄努尔哈赤的老底! 这一次,打头阵的孔有德的前锋营。当戚辽和刘子春随毛文龙的亲兵营来到连山关时,孔有德已经带着队伍冲到了太子河畔。与此同时,参将易承恩、都司徐景柏也率一支偏师从朝鲜义州渡江,在中途与毛文龙所部主力会合。东江军声势大壮。 辽阳震动! 这是东江开镇以来对后金最大规模的一次军事行动。 在原来的历史上,这次进击要等到这一年的五月才会发生,当时努尔哈赤已从宁远归来,在途中又遭到喀尔喀蒙古部的截击,于是在回到沈阳后又出兵西征蒙古。毛文龙以为努尔哈赤又要攻打辽西,所以发动八路大军,分别从辽南海上、旅顺、镇江、义州、昌城等地一齐向后金发起进攻。 而现在,由于颜思齐和戚辽的到来,促使毛文龙把战争提前了五个月——既然你努尔哈赤喜欢在正月里用兵,那么东江军也无需等到春暖花开时,就在正月里捅你一刀! 不过由于广鹿岛的水师都调到了鸭绿江口,所以辽南诸岛和旅顺方面就没有参与到这次行动中来。规模虽然缩小了,可战力却集中了,作为进攻基地的镇江城也有了更多的后续部队。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吃皇粮,拿起枪,誓死保东江,大明好儿郎,齐心上沙场,收复辽东……打败老奴白眼狼!”这首经由戚辽改编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歌摇身一变就成了东江军的军歌,不到两天便响彻镇江内外,鸭绿南北,伴着东江军战士整齐的步伐传向遥远的北方。 第四十六章 北上(四) “啪!”和硕贝勒济尔哈朗清俊的面庞上满是怒意,一掌拍在了案上那两封加急密报上。 济尔哈朗的身世很特殊,他的父亲舒尔哈齐是努尔哈赤的亲弟弟。舒尔哈齐骁勇善战,努尔哈赤起兵后,便跟随兄长转战四方,立下战功无数。随着建州女真势力的发展,兄弟二人之间开始不和,努尔哈赤担心弟弟实力过大威胁自己,舒尔哈齐也不愿久居人下,于是就与长子阿尔通阿、次子阿敏、三子札萨克图一起率部离开努尔哈赤,在别处建城自立。努尔哈赤听说后大怒,派人设计囚禁了舒尔哈齐,还将阿尔通阿和札萨克图处死。由于皇太极等人的求情,阿敏才侥幸免于一死。两年后,舒尔哈齐去世,他剩下的七个儿子就都被努尔哈赤收养,其中最杰出的便是阿敏与济尔哈朗。 与战功卓著的阿敏相比,明朝人并不怎么熟悉济尔哈朗,但是在后金国中,没有人敢小瞧这位年仅二十七岁的和硕贝勒。如果说阿敏是靠勇武赢得了努尔哈赤的赏识,那么济尔哈朗最大的特点,就是与年龄并不相称的那份沉着隐忍。 济尔哈朗的隐忍,在旁人看来,甚至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父亲被囚、两位哥哥被杀,少年济尔哈朗是舒尔哈齐一族中第一个向努尔哈赤表明立场的。阿敏能够活下来,一方面是因为努尔哈赤欣赏他的勇武,另一方面则是济尔哈朗暗中向皇太极“投诚”的结果。年轻的济尔哈朗知道,想要生存,想要延续父亲一族的血脉,就必须紧紧抱住努尔哈赤父子的大腿,必须用忠诚换取他们的信任。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此后十年后间,济尔哈朗虽然没有在战场上替努尔哈赤冲锋陷阵,却把自己锻炼成了一个文武双全、精通政务民事的能臣。阿敏在前,济尔哈朗留守,成了努尔哈赤每次出征的定式。济尔哈朗没有辜负努尔哈赤的信任与重用,坚定执行着伯父的每一项国策。 西征宁远,努尔哈赤一如既往的把济尔哈朗留在了新都沈阳。 此时摆在济尔哈朗案上的两封急报,一封从辽阳来,另一封则是从清河来。辽阳守将在信中说,毛文龙率领十万东江军主力攻下了镇江,翻过了摩天岭,一路大张旗鼓,已经出太子河谷,进入了辽河平原,即将杀到辽阳城下。清河方面则是李永芳的亲笔信,这位额附大人在信中一字不提镇江之败,而是建议济尔哈朗坚守不出,只要能坚持十天,转机就会出现。 “转机,都火烧屁股了,还转机!”在接到急报的同时,沈阳已经关闭四门,全城戒严,可身为留守大臣,济尔哈朗必须拿出一个应对方案来——守,死守,谁不会? 可如何应对?八旗主力都跟努尔哈赤去了辽西,辽阳还好,有明朝修了二百多年的城墙,毛文龙这支叫花子大军既没大炮,又没攻城器械,把门一关便万事大吉,可沈阳城是新修的,很多城墙都还没来得及加固,城中也只有四五千人马,还都是些老幼病残,如何去面对来势汹汹的东江军? “写信,必须立刻给大汗写信!”济尔哈朗铺开纸砚,正要下笔,突然望见了墙上挂着的那个硕大的“忍”字——那是范文程送给自己的礼物,也是他一直以来秉承的做人信条。 “啪!”济尔哈朗放下笔,陷入沉思。既然大汗把留守重任全权交给了自己,那么,现在,考验的时候已然到了,切不可因为突如其来的战事而乱了方寸。 济尔哈朗做了三件事:一,传令辽东各城闭门坚守,未得命令,不得擅自出战,另调抚顺、萨尔浒等地守军南下驰援;二,征发壮丁,发动朝中贵戚元老组织私兵补充守城军力;三,修书一封,紧急发往辽西军前。做完这三件事,济尔哈朗立刻换上盔甲,带着亲兵出府,毛文龙退兵之前,他是不打算回来了。 两天后,大凌河畔,后金军大营。 帐中,大贝勒代善与四贝勒皇太极相对而坐,均是面色凝重。 桌上摆着的,正是济尔哈朗的密信。 “老八,你说,这封信,如何办?”代善眯着眼,眼圈黑黑的,还挂着一对肥大的眼袋。 比起这位什么主意都不敢拿的大哥,皇太极就显得精神了许多,可济尔哈朗信中所写,还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皇太极道:“毛文龙那厮,果然胆大包天。大哥发现这封信当中的蹊跷了吗?” “蹊跷?”代善摇了摇头,他这一辈子,有人说忠厚,有人说装傻,此时,他却是真的看不出。 皇太极笑了笑,道:“报急而不求援,便是最大的妙处。” “报急而不求援?”代善抓起书信,又看了一遍,济尔哈朗果然没有催促大军立刻回援。 “这是为何?”代善又糊涂了。 皇太极道:“大哥你想,上来就求援,一来显得他济尔哈朗手足无措,无力应对东江军来犯,二来会打乱我军既有部署。济尔哈朗是聪明人,他把实情往咱们这儿一送,如何决断,自然是阿玛的事。不求援,便是局面还在控制之中,他不急,才能让咱们有调兵应对的时间。” 代善点点头,道:“看来阿玛还真没看错他,这小子确实能镇得住场面。” 皇太极道:“只怕有几分也是做给外人看的。” “那这封信怎么办?阿玛的伤势……还有喀尔喀部的那些狗崽子们……”代善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最担心的,就是努尔哈赤的炮伤。 “喀尔喀部不足为虑。”皇太极根本瞧不起那些小打小闹的蒙古部落,打不下宁远,背后的东江军才是心腹大患,如果这时是由他来指挥,那么必定会先派一支精兵星夜回援,经鞍山直插连山关,断了毛文龙的后路,而后大军跟进,将东江军一举端了……可现在是父亲掌兵,他真不知道努尔哈赤看了这封信后会怎样的暴跳如雷。 “大哥,还是你我一起去大帐吧,这等大事,还是要阿玛决断的。”皇太极说得很委婉。 代善叹了口气,点点头,他岂不明白皇太极的顾虑——这几年来,努尔哈赤变得越来越暴躁嗜杀,身边之人惶惶不可终日,唯恐触怒于他。 皇太极又看了一眼信,心道:“十日,只要济尔哈朗能坚守十日,事情就会有转机……” 第四十七章 虚实(一) “将军有令,自即日起,城门关闭,任何人等不得擅自进出,若有违令者,斩!”鞍山城前,一名后金官员正在大声宣读守将的命令。两队全副披挂的后金军站在他身后,宣读完命令,他们就要动手关闭城门。 “嗡!”围观在城门前的人群立刻炸开了锅。这道命令的意思很明显,鞍山城要戒严了。鞍山不但是辽东腹地最重要的贸易集散地,也是辽南海州、盖州、复州、金州通往辽阳、沈阳的必经之地。正月刚过,初春将至,正是百业复苏,商旅进出往来最繁忙的关口,一旦戒严,给普通老百姓和商人们带来的不便和损失将是不可估量的。 “大人,可不能封城啊,封了城,咱们的买卖还怎么做啊!” “到底是为啥封城啊,官府也要给个说法啊!”几个胆子大的年轻人嚷嚷着,旁边的人也跟着起哄。 “吵什么吵,毛文龙都要打来了,不封城,你们还想反水不成?”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声道。 一听到“毛文龙”三个字,城门口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惊诧,有忧虑,有不可思议,更有一丝暗暗的惊喜。毛文龙,一个让后金上下无比挠头的“老流氓”,在后金治下的汉民眼中,却像是一个在黑暗中带来几缕曙光的救世主。当然,在官府面前,他们是不敢流露出半点喜色的——八旗主力离开后,地方官员对汉民的监视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变本加厉,稍有不甚,就会被抓走。 说话的是个矮矮胖胖的旗人,带着几个恶狠狠的随从从人群中穿过,经过那官员面前也不打招呼,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进城了。那官员被这一幕搞得好不尴尬,于是清了清嗓子,掩饰过去,大声道:“来人,把城门封起来,进去的出去的,统统给我检查仔细喽,要是跑了一个奸细,拿你是问!”然后又看看天色,对人群道,“还有一刻钟,要进城的赶紧,旁的人,都散了!” “大人,还请借一步说话。”人群中闪出一人,悄然来到那官员面前,将一块银子塞进他手里。 收了银子,那官员的脸色才稍稍舒展了些,打量了那人几眼,道:“啥事,说。” 那人低声道:“敢问大人,那毛文龙,可是真要打来了?” 那官员面色一沉,道:“不瞒大人,若毛文龙真要打来,我可得赶紧拉着货回辽南去。” “辽南?”在确认了口音后,那官员又朝那人身后的六七辆大车扫了眼,道,“拉得都是些什么货啊?” “干货,干货,咳!”那人“竭力”掩饰着,目光“闪烁”不定,“还请大人给个明话。” “干货,嘿嘿,”那官员干笑两声,道,“就是说,毛文龙真要打来,你就不进城了?” “正是。”那人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来人!”那官员突然提高的声音。 “在!”身后士兵应声而出。 “那这些货统统拉进城里,人,也一并带进去!” “喳!”上级有令,那些士兵自然人人争先,立刻扑向那几辆大车。 “大人,大人!”那人大惊失色道,“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那官员嘴角泛起一丝坏笑,道,“给你个报效国家的机会。怎么着,不领情?” “大人,这……”那人顿时就“焉了”。 眼看着大车被一辆接一辆的拖进城门,那官员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放心吧,东西还是你的,本官不会要,可你的货,还有你的人,都得乖乖呆在城里。我也不怕跟你交底,毛文龙已经打到辽阳了,等他的叫花子大军退了,我自会放你们出城。” “毛,毛文龙真来了?”那人瞪大了眼,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惹来一片哄笑。 “咣当!”远处,鞍山城的城门重重合上了。 那个先前被官员“阴了”一把的商人掸了掸屁股上的土灰,嘴里冷哼一声。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乔装成走货商人的猴子。与他一同混进城的,还有狗儿和二十个东江军斥候。那六七辆大车上装得确实是干货,可每一车干货当中,都藏着不少兵器。按理说,这样一支“商队”要进城,势必会遭到守城士兵的严格检查,藏在车里的兵器也不可能全部不被发现。正因为如此,猴子和狗儿才想了个办法,假装打探消息,摆出不敢进城的样子。大战将近,城中最缺的就是物资,守城官员断然不会放走这样一只“肥羊”。等商队被“押”进城,自以为使了手段、得了便宜的官员自然会放松警惕,那些夹带在车上的武器也就顺利进城了。 “狗儿。”猴子唤道。 “在!”狗儿一下窜到他跟前。 猴子道:“我带他们先去安顿下来,你四处转转,探探城里的情况。机灵些,千万小心。” “明白!”狗儿一溜烟去了,猴子朝其余人打了个手势,车队便不急不缓的朝不远处的客栈走去。 两个时辰后,狗儿回来了,还带来了城中的军力分布:东南二门各一百人,西北二门五十人,四边城墙各二百人,府衙一百五十人,三座府库各五十人,北城军营三百人,剩下三百人分作两班,巡守城内。除了府衙和北城军营里有八旗驻扎,其余都是汉军。 辽阳。 没有战旗,没有方阵,数万人乌压压一片,排着松散的队形,却宛如饥饿的狼群,人人眼中都泛出绿色的凶恶的光芒——这,就是东江军。 辽阳城头,一位少年眉头深锁。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等乱七八糟的军队,如果放在后金,领兵的将领统统都要受处分。可就是这样一支连武器都不齐的叫花子大军,硬是打下了镇江,突破了连山关防线,一路杀到了辽阳城下。 第四十七章 虚实(二) “毛文龙,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多尔衮自言自语道。尽管只有十四岁,可多尔衮已经是辽阳城的最高指挥官。接到东江军来犯的消息后,辽阳在第一时间就戒严了,还将周围城堡的守军全部调进城里,以加强守卫的兵力。 “毛文龙有勇有谋,胆色过人,切不可等闲视之。”说话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将领,名叫索尼。索尼文武双全,精通满汉文章,是后金年轻一代里的杰出人物。努尔哈赤把索尼留在辽阳,一方面是辅佐多尔衮,好让自己最喜欢的儿子尽快熟悉军政事务;另一方面,辽阳几百年都是明朝在辽东地区的统治中心,城中汉民众多,需要他这样的人来坐镇。 多尔衮道:“锦旗不兴,甲兵不整,既无骑兵掩护,又无攻城器具,毛文龙纵有十万大军,又能奈辽阳如何?何况只有区区数万人马。等阿玛的援兵一到,就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索尼暗暗松了口气,多尔衮总算没有冲动到出城攻击东江军,可眼下的局面还是十分危急——八旗主力还在辽西,抚顺、沈阳、辽阳、鞍山、海州、盖州、复州、金州一字排开,全都有可能变成东江军攻击的目标,而每一处都只有数千守军。为今之计,只有紧闭城门,坚守不出,静候努尔哈赤率大军回援。 “毛文龙会攻城吗?”多尔衮嘴角泛起一丝狞笑,这倒是他愿意看到的。没有重武器的掩护,强行攻城,就是死路一条。 毛文龙不会这么笨,所以只让大军在辽阳城下“静坐”。 沈阳。 已经是第三拨斥候没有回来了。 “毛文龙的主力一定就埋伏在城外,可到底在哪里呢?”望着远处灰茫茫的浑河,济尔哈朗有些郁闷,按理说,东江军没有骑兵,自己派出去的斥候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怎么可能一拨又一拨的折损?即便如此,他也能通过斥候折损的方向判断出东江军的运动路线,可是那些地方,却连半个人影子都没见着……毛文龙啊毛文龙,难道你是长了翅膀不成? 清河李永芳,海州刘兴祚,眼下后金本土能调动的机动部队,就只剩下了这两支,可,不论李永芳还是刘兴祚,他们都是汉人。在此等危急关头,能相信他们吗?就算二人率部来援,可他们手上能动用的,不过只有三千汉军,东江军也是汉军,汉军打汉军,他们会愿意? 就在这时,辽阳急报到。 济尔哈朗迫不及待的拆开斥候冒死送来的密信,写信之人正是索尼。 “东江军主力竟然在辽阳?”济尔哈朗吃了一惊,把各种情况一汇总,便对战况有了大致的判断:沈阳虽小,可在辽东诸城中,兵力却是相对最雄厚的,加上是国都,努尔哈赤一旦回援,肯定先救沈阳。辽阳虽大,却只有三四千守军,一旦被攻破,沈阳与辽南之间的联系就会被切断;再者,在明人眼中,辽阳的地位无疑要高于沈阳。所以毛文龙采取疑兵之计,一边派出小股部队骚扰沈阳,一边以主力进犯辽阳。 不过济尔哈朗还是松了一口气——东江军的主攻方向不在沈阳,那么自己肩头的担子就会轻很多,用不了几天,抚顺、铁岭的援兵就会赶到,或许还能抽出一支人马偷袭东江军主力。有索尼在,辽阳应该也能坚守一段时间。毛文龙啊毛文龙,选择辽阳作为第一攻击点,你是不是太托大了些? 毛文龙并不托大,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拿几万叫花子大军去冲辽阳城高大坚固的城墙,几百人是疑兵,几万人同样也是疑兵,唯一不区别在于,几百人只能拖住敌人一时,而几万人却能让一座城动弹不得。 夜已深,鞍山城四门紧闭,远处传来巡夜士兵散乱的脚步声。 两排黑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西门内长街两侧的房顶上。 “嗖嗖!”黑影在迫降。着陆的地点,正好是巡逻队的两侧后方。巡夜的士兵看不见他们,却把后背暴露给了最危险的敌人。 没人看清楚他们的刀从何而来,可那一道道被夜色洗去了光芒的暗色锋刃,却准确无误的划过了每一个巡逻队士兵的颈间。甚至,没人来得及发出半点声音。 有人倒下了,不,是几乎在同一时刻倒下了一片。 尸体被安静的拖走,血迹,就让它留着好了。 守在西门内的五十名士兵根本没有发觉巡逻队的失踪,依旧挤在简陋的茅棚里,一边烤火取暖,一边喝着粗糙的烈酒,用以抵御刺骨的寒风。至于他们的兵器,则横七竖八的丢在旁边——城头,有别的弟兄把守,没有人会从城里打过来,所以,他们很放心。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城里起火了! 起火的地方,是屯粮府库后面的草料场,那里堆着上千斤粮草,还养着数十匹战马! “起火啦,快救火啊!”伴着巡夜士兵的高呼,鞍山城开始乱了。 草料场附近一片混乱,数十匹受了惊吓的战马更是夺路而逃,冲进了前来救火的人群里。人们一边抢马,一边运水,可救火的人很快就发现,起火的地点在草料场的上风头,借着呼呼的西北风,单靠人手浇水,根本无法控制住火势。这分明是有人故意纵火! 就是故意的,还不止一处! 草料场之外,府衙后街也烧了起来。 一处在南,一处在北,遥遥相望,让人相顾不及。 火熊熊,烟蒸腾,很快就照亮了大片夜空,远近可见。 火,便是讯号! “牛把总,咱们要去救火不?”西门内,一个小兵正在请示上级。 “南北起火,关西门鸟事!”那牛把总明显喝多了,一句话里打了两个酒嗝。 第四十七章 虚实(三) “怕是有人放火……”小兵一脸忧虑,又怕被上级臭骂,话便说得不怎么有底气。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哪家走了火,自然哪家去救,你小子要再多事,看老子怎么收拾——” “你”自未出,那牛把总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物,瞪大了眼,惊再也喊不出半个字来。 “噗!”一截刀尖从小兵的胸膛里穿出。 小兵低下头,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身体上多出的那一截。 “唰!”刀尖退出,小兵倒地,至死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杀人啦……”这是牛把总这辈子喊出的最后一句话。伴着“噗——唰!”的声响,他也直挺挺的倒下了。站在他后面的,正是蒙面黑衣、目露凶光的猴子。 没有多余的动作,一人一个,一招杀敌,这就是飞熊营斥候队行动的要领。 当剩余的城门士兵反应过来的时候,猴子和他的兄弟们已然开始了一场一边倒的屠杀。一方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斥候,一方是惊魂未定的扑通汉军,只一个照面,地上便又多了六七具尸体。 余下的二十多个士兵大惊失色,根本搞不明白这些黑衣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城中,只好一边拿着武器颤巍巍的堵在城门前,一边扯着嗓子大喊:“东江军袭城啦!” 可他们的声音却湮没在了远处嘈杂的救火声中,正在西门城楼上巡视的一队士兵听到了城下的喊声,立刻从城墙上跑了下来,加入到了城门保卫战中。 “嗖嗖!”几道带着铁钩的长索从城墙的另一侧飞了上来,城外,满是密密麻麻的黑影。斥候小分队成功吸引了西门内和西门上守军的注意力,眼下,正是城头防御最薄弱的一刻。 “呼!”一道黑影窜上城头,手里提着一把黑漆漆的长刀。 “噗!”刀锋一亮,便剁翻了刚刚从他身前经过的守城士兵。 “呼!”又是一道黑影,落在了先前那人的侧后方。 两人一左一右,猛扑上前,又剁翻两人。 “上!”打头那人朝城下打了个手势,召唤后面的同伴。 “呼呼呼!”一眨眼的功夫,城头便多了七八个黑影。 “甲队守在这儿,乙队,跟我来!”打头那人一声令下,黑影便并分两路,各自行事。 “噗!”第六个。 猴子提着血淋淋的长刀,前方的敌人正在慢慢变少,剩下的十几个人,已经被斥候小分队牢牢堵在城门洞前,像一群待宰的羔羊,眼中满是惊恐。 “这些人,就交给我们吧。”夜风中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又一队黑衣人从城头快速掠下。 “是我们的人。”猴子扭头对狗儿道。 “一个不留,杀!”还是那个冰冷的声音。 西门得手。 城中两处大火逐渐被控制住了,可是很快,守军就发现,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东江军前锋营标统孔有德在此!”冲进城里的,正是东江军中与窦十三齐名的悍将孔有德。这次偷袭,毛文龙有意让前锋营和飞熊营配合作战,先让飞熊营的斥候潜入城中为内应,并在夜里放火;火势一起,就是信号,早已潜伏在城外的前锋营便趁乱袭城,里应外合,一举拿下重镇鞍山。 “东江军!”守军万没想到东江军会这么快就会杀来。 “孔有德!”他们更没想到那个在威震朝鲜的杀人魔王,居然来到了城中。 鞍山城的兵力原本就不多,加上分得极散,又被两处大火牵扯住了一部分,所以孔有德的人马毫不费力的就占领了半座城。 “救火不?”狗儿今晚也杀了三个,很是过瘾。 猴子摇摇头,道:“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招呼兄弟们,撤!剩下的事,就交给孔有德了。” “从东门杀出去!”这是鞍山守将下得最后一道命令。 孔有德嘴角挂着冷笑——想跑,没那么容易。 守军开始突围了,等待他们的,却是孔有德预留在东门外的五百精锐。 “杀!”伏兵四起。 “杀!”追兵将近。 没有人再去理会尚未完全扑灭的大火,守军在溃逃。 “将军,投降吧!”有汉军撑不住了,他们不想死。 “噗!”第一个动摇的士兵被杀了,更多的士兵开始动摇。 五百精锐一动不动,死死把住了东面的大道——孔有德下了死令,谁放跑一个,就拿自己的脑袋来顶! 在前锋营的前后夹击下,城中守军全都被挤压到了东门一带。 “点火。”孔有德淡淡下令。 两对前锋营士兵举起了火把。 “他们要烧死我们!”有人大喊。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拼了!” “拼了!” 面对死局,剩下的几百守军发起了疯狂的反扑。 “找死。”孔有德一抬手,无数羽箭倾泻而下。 东门,顿**间修罗。 杀光,烧光,这就是孔有德给部下的指示。 鞍山城宛如一只巨大的油桶,瞬间被点燃了。无数死了的活着的人被吞没,甚至包括那些来不及逃出去的普通来百姓。 “这是要——屠城?”迎着滚滚热浪,狗儿心头有了一丝不忍。 “哼!”猴子冷冷道,“鞑子杀了多少人,烧了多少房子,今天就是他们的报应!” “报——东江军偷袭鞍山,守军全部战死,鞍山城——被烧了!” “什么?!”多尔衮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张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鞍山,怎么会是鞍山?毛文龙他疯了吗?东江军的主力不是在辽阳城外晒太阳吗,他哪来的兵力偷袭鞍山!摆着辽阳和沈阳不打,毛文龙为什么偏偏要拿小小的鞍山开刀……一连串的问题在多尔衮脑子里闪过,这位日后威风八面的睿亲王,此时此刻,就像一个解不开数学题的小孩,在那儿拼命的掏耳朵。 “这一手,毒啊!”倒是索尼先明白过来,毛文龙这老流氓老痞子,果然有几分胆色魄力,于是叹道,“我们跟辽南的联系算是彻底断了。” 第四十七章 虚实(四) “扑通!”多尔衮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脸上满是颓丧之色。 “等等!”只片刻,多尔衮又跳了起来,几步冲到挂在墙上的大幅地图前,目不转睛的盯着鞍山一线,突然道,“我明白了!”不等索尼开口,又道,“毛文龙,毛文龙这狗贼,他是意在辽南!” “辽南?”顺着多尔衮的目光,索尼恍然大悟——五年来,毛文龙的东江军一直是两个拳头,一个在朝鲜,以皮岛为基地,牵制后金东面;一个在辽南沿海,以旅顺为基地,伺机反攻辽东半岛。东江军这次大举来犯,从表面上看是以陆路为主,先打下了镇江城,再挥师辽东,摆出收复辽阳的架势,而旅顺方面却没有半点动静。这很奇怪,也不符合毛文龙的一贯风格。而今,东江军突然打下鞍山,切断了辽东腹地与辽南海州、盖州、复州、金州的联系,而镇守四州的,都是汉军和明朝投降过来的人! 刘兴祚,一定是刘兴祚,毛文龙要迫降盖州守将刘兴祚! 刘兴祚要是降了,整个辽东半岛就会全部落入东江军手中,这才是毛文龙真正的杀招! 多尔衮简直要抓狂了,就连一贯冷静的索尼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刘兴祚追随大汗多年,应该不会反水吧……”索尼喃喃道,不知道是在宽慰多尔衮,还是在宽慰自己。如果事情真如他们所料,毛文龙的特使,现在应该已经到盖州了。 然而,毛文龙之所以能称霸一方,在敌后生生打出一番天地来,让努尔哈赤头疼不已,靠得就是两个字——虚实。东江军的实力明明白白摆在那儿,可后金就是搞不清楚他下一步会打哪里;当你辛辛苦苦设下套子等他来钻的时候,他又在别的地方咬你一口。你强悍些,他就缩回岛上;风声不那么紧了,他又笑嘻嘻的上岸要跟你做买卖…… 兵者,诡道也。虚虚实实,毛文龙玩得就是这一手。 让多尔衮和索尼多虑的是,刘兴祚并没有反水,辽南方面也没有战报传来,相反,正在辽阳城外晒太阳的几万东江军突然有了动静。几万东江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尽管装备简陋,可几万人一旦发起疯来,也足够把辽阳城扒掉三层皮。 孔有德回来了。 鞍山城里凡是能用的,没有被烧掉的东西,统统被运到了辽阳城下的东江军大营。 “大帅万岁!” “毛帅万岁!” “毛大帅万岁!” 看着一车一车的战利品,几万东江军也玩起了人浪,一片接着一片的欢呼。 “兄弟们辛苦了!”毛文龙身跨日本大马,肩披万道霞光,昂着头,挥动右手,就这样缓缓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大帅辛苦了!”万人齐呼。 “兄弟们有大功!”毛文龙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 “杀鞑子,复辽东!”万人齐应。 “娘的,毛文龙架子不小,早晚有一天,我要手刃此贼!”城头,多尔衮咬牙切齿。 “毛文龙搞出这么大动静,究竟为何呢?”索尼沉思不已。 “哒哒哒!”一骑飞驰而来,马上之人以一个极漂亮的动作翻身跃下,大声道:“标下孔有德,见过大帅!”旋又低声道,“鞍山城已成一片废墟,一个没留,统统杀了!” 毛文龙赞许的点点头,道:“好,海州盖州那边有何状况?” “飞熊营斥候队已经去了,很快就会有消息。”孔有德看了眼辽阳城头的后金大旗,道,“大帅,几时打辽阳?前锋营请战!” 毛文龙笑道:“不急,不急,怎么着也得演出好戏给多尔衮那小子看看啊!”说罢,朝身后的毛承禄打了个手势。 毛承禄见状,大喊一声:“擂鼓,上——旗!” “咚!” “咚!” “咚!” “咚!” 这是东江军的战鼓,鼓声激越,敲击在每一名东江军战士的心头。 如果戚辽和窦十三也在,他们一定会回想起当年浑河岸边,川浙联军血战八旗的那一场恶战。那鼓声,是这般的相似,我大明朝的将士,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斗志昂扬了。 “咚咚咚!”鼓声突然快了起来,像在催促千军万马冲锋。 “这鼓声……”索尼皱起眉头。浑河血战,他就在努尔哈赤身边。 “咚咚咚!”鼓声下,三面大旗一字排开,缓缓出现在了两军视野中。 当中一面,写着“大明东江镇平辽总兵官毛”;左边一面,写着“先克镇江,再焚鞍山”;右边一面,写着“踏平贼虏,复我辽东”! 伴随着三面大旗的,是亲兵营将士的齐声高呼:“先克镇江,再焚鞍山;踏平贼虏,复我辽东!” “踏平贼虏,复我辽东!”万人齐呼。 多尔衮面色铁青,显然被东江军这番阵势慑住了,心里不住道:“毛文龙啊毛文龙,你竟敢在我大金城下耀武扬威,总有一天,我要你穿着女人的衣服,跪在本贝勒面前磕头求饶!饶了你?本贝勒自然会留你一条狗命,慢慢的折磨的,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旁的索尼见多尔衮面色不善,连忙道:“雕虫小技,惑我军心罢了,不足为虑。” “当真不足为虑吗?”多尔衮反问道,额角已然蒙上了一层细汗。 索尼为之语塞。 好戏还没结束,只见毛承禄大步走到亲兵营阵前,大声道:“兄弟们,歌,都学会了吗?” “学会了!”万人齐应。 “学会了,就要唱!唱,就要唱得响亮!”毛承禄继续煽动着,右手高举。 “预备——”亲兵营的各级军官齐刷刷抬起手。 千人深呼吸,昂首挺胸。 “唱!”毛承禄高举的右手重重甩落,大戏开锣。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吃皇粮,拿起枪,誓死保东江, 大明好儿郎,齐心上沙场, 收复辽东……打败老奴白眼狼!” 嘹亮的军歌回荡在辽阳城下,毛文龙长笑三声,他是真的开心,开心啊! 五年前,二百兵痞浮海三千里,在后金的腋窝子底下扎下一颗钉子; 五年间,白手起家,从区区一个小岛到如今的赫赫东江镇; 五年了,这支又穷又破的叫花子大军,终于来到了辽阳城下,当着鞑子的面,唱起了属于自己的军歌! 关宁军做不到的,东江军做到了! 第四十八章 对峙(一) “停!”一声急令,大队后金军便停在了离石桥子村不远的山路上。 “咋不走了?”卓布泰急急忙忙从前军跑回来,莫名其妙的望着李永芳和孙尽忠。 李永芳没说话,只是不住看着两下的地势。 孙尽忠道:“将军担心前面有埋伏。” “埋伏?鸟个埋伏!”卓布泰大声道,“毛文龙的大军都在辽阳城下,咱们现在赶过去,正好从屁股后头给他一刀,赶紧走啊!” “士兵需要休息。”孙尽忠说了句大实话。从清河去辽阳,一路都是崎岖不平的山路,当年萨尔浒大战,李如柏指挥的明军南路军就是受困于清河一带的山路,加上其余三路大军的溃败,这才无功而返。而今,李永芳的这支汉军也已在积雪皑皑的山中走了整整两天,早已人困马乏。 哪知卓布泰却狠狠道:“走不动的,统统滚回清河好了,本将自带一支人马去救辽阳!” 李永芳扫了他一眼,心想贪功冒进、不恤士兵都是为将者的大忌,可嘴上却不说什么。倒是孙尽忠略带嘲讽的顶了一句:“那你倒去试试看,看有多少人会跟你去。” “你!”卓布泰为之气结,他也清楚,没有李永芳的命令,没有一个汉军会跟自己走。 “前面就是歪头山姚千户屯了。”孙尽忠对李永芳道。 李永芳点点头,道:“这儿我来过,是个险地。传令下去,全军休整。” 孙尽忠领命去了。 卓布泰找了块大石头,掸了掸上面的积雪,将长刀往边上一插,气鼓鼓的坐下,从怀里摸出一块干粮,张嘴就是一口,用力咀嚼着。 “毛文龙啊毛文龙,你若是在此地留下一支精兵,我李永芳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了……”望着两旁蜿蜒高耸的山崖,李永芳突然想到了华容道里的曹操,没来由的发出几声干笑。 干冷的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味道。 李永芳的直觉很准,歪头山中,早就埋伏着一支精兵。 “奶奶的,都两天了,爬都爬到了,咋还不见人!”刚被九指轮班替下来的老二嘟囔着,在地上挖了一捧雪,用力往脸上和光头上一抹,好让神智清醒些。 “给,喝点儿!”石头悄悄递上一个不大的皮袋子。窦十三有过明令,打仗时是不许喝酒的,可这道命令只能保证下属不酗酒,却不能阻止那班老兵油子们偷偷把水换成酒。对此,窦十三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没有点儿烈酒暖身,再壮实的汉子也熬不住关外的天气。 东江军中战斗力最强的,就是毛承禄的亲兵营、孔有德的前锋营、窦十三的飞熊营。若论忠诚和单兵格斗,亲兵营自然是最强的;若论攻城掠地,前锋营当仁不让;可要说在山地和丛林里打埋伏打游击,没人能比得上窦十三一伙。 从长白山和千山山区进入辽东平原有两条路,一条就是东江军主力走过的,从镇江城经连山关直下辽阳的大道,另一条则是沿着太子河谷经歪头山去沈阳的小路。而石桥子村和姚千户屯,正是这条小路在进入辽东平原的最后两站,也是地形最复杂的地方。 毛文龙算准了后金各地的留守部队一定会从四面八方赶来支援,其中最重要的两支,就是驻守在清河的李永芳部和驻守在盖州的刘兴祚部。因此,毛文龙才把飞熊营拆开了使,斥候队配合前锋营去打鞍山,断了盖州和辽阳的联系,震慑辽南,迫使刘兴祚不敢轻易北上;主力则被留在此地,防的就是李永芳在清河的那支人马。 至于多尔衮担心出现的局面,毛文龙不是没有想过,但是考虑到东江军在旅顺的兵力并不足以主动出击,海上冰封也不利于水师策应,所以才让辽南各部严守待命。 山路另一侧的埋伏区里,窦十三悄悄爬到戚辽身边,低声道:“大哥,还没动静?” 戚辽摇摇头,虽然有暖洋洋的太阳照着,可趴在雪地里的依然不好受,亏得袄子穿得厚,否则用不了多久,手脚就会被冻住。 窦十三道:“起来动动,有九指盯着,出不了事儿。” 戚辽从雪地里爬了起来,活动了下筋骨,道:“他们应该已经到了。” 窦十三一惊,道:“那咋还不见动静?” 戚辽道:“他们也怕被打埋伏。” “卓布泰那厮哪有这个脑子,定是孙尽忠也来了。不对啊,”窦十三皱眉道,“若是孙尽忠,他定会先派出来,可到现在还不见半个人影……” “那就是李永芳亲自来了,”在这两天时间里,戚辽大致了解了这些年来窦十三和孙尽忠、卓布泰在东面山里打游击的经过,于是道,“跟你打仗的是卓布泰和孙尽忠,可在边上盯着的,却是李永芳。你把他们摸透了,李永芳也把你摸透了。狭路相逢勇者胜,在这种地方,斥候没多大用。不然,大帅也不会猴子和狗儿借走了。” 窦十三想想也是,道:“那就这么耗着?” “还能有什么办法?”戚辽道,“咱们下了套子,至于踩不踩进来,那可是人家是事。” “咱们的干粮也不多,再两天就吃光了,要不去屯子里走一圈?”窦十三道。屯子,就是姚千户屯;走一圈,就是去山下的屯子里抢东西,这样的事儿对飞熊营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 “屯子是饵,不能动!”戚辽断然否决了他的建议。姚千户屯正好位于埋伏点的侧前方,谁先动它,谁就会暴露踪迹;进屯的一方也势必会因为抢东西而分去大半兵力,就会给对方可趁之机。所以,两天了,飞熊营的战士愣是摆着炊烟袅袅的屯子没动,而猫在山林里啃窝窝喝雪水。 打仗,拼得就是耐心,毅力,谁屏得住,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赢家。 戚辽明白这一点,李永芳更加明白。所以他既没有冒进,也没有放出斥候,而是让部队安静的那那儿休息。等,双方都在等,明明知道敌人就在前方,可就是不动。就像两匹都盯上了落单肥羊的狼,只等对方当螳螂,自己当黄雀。 可时间不等人。 李永芳和皇太极说得“十天”,已经过去了七天,这最后三天,就是见分晓的时候! 第四十八章 对峙(二) “轰隆隆!”两天一夜,从大凌河到太子河,从辽西前线撤下来的后金援兵终于赶到了,然而摆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座已经被大火烧成废墟的鞍山城! “好个毛文龙啊!”皇太极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毛文龙会做得如此之绝,几个月前还是南北重镇的鞍山,如今已是一座死城。 “贝勒爷,要进城吗?”骑马跟在皇太极身边的,是一位年轻将领,名叫鳌拜。 “不用了,”皇太极淡淡道,“毛文龙这一手,就是玩给我们看的;鞍山烧了,大不了再建一座城,他日烧了皮岛,看他能往哪儿去!告诉将士们,鞍山城里的人都被毛文龙杀光了,东西也被抢光了,想报仇的,就跟我来!” “杀毛文龙,报鞍山仇!”三千骑兵掉转方向,隆隆而去。 辽阳。 彻夜未眠的多尔衮直到拂晓前才沉沉睡去,可没多久,就被两道急报惊醒。 一道是西面来的,说阿济格率领的大军再过半个时辰就会赶到;一道是东面来的,说在城下晒了几天太阳,耀武扬威了一把的东江军已经撤走了! “咚咚咚!”多尔衮拖着索尼跑上城头,放眼望去,前一天还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爬在城下的东江军,竟像变戏法一样,只一个晚上,就全都不见了! 多尔衮先是一愣,旋即大笑:“毛文龙那狗贼,一定是听到老十二来的消息,拔腿就跑,哈哈哈!” 可一旁的索尼却不这么想:东江军能在一夜之间撤得干干净净,毛文龙一定是别有所图;至于他去了哪里,有何打算,索尼也想不明白,至少,辽阳没事了,他与多尔衮便是无过。 歪头山前,两支队伍还在遥遥对峙。太阳沉了,山风起了,后金军已经休息了整整两个时辰。 孙尽忠来到李永芳跟前,低声道:“将军,剩下的干粮不多了,顶多还能支撑一天。” 李永芳也是在辽东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宿将,当然明白孙尽忠所指,可还是摇头道:“那屯子摆明了是个饵,敌不动,我不动,还是这般沉不住气,如何擒拿那个窦十三?” “将军教训的是,”孙尽忠面露惭色,他亦是机敏之人,又道,“与其坐等,不如派一队人进屯查探,若无异状,自可弄些吃的回来;若有伏兵,则大军趁势掩杀,也好破了那只布好的口袋。” 李永芳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让卓布泰带一百人去。” 孙尽忠领命。很快,早就憋得满肚子是火的卓布泰就带着一百人杀气腾腾的朝姚千户屯跑去。 “鞑子进屯了!”一名亲卫指着远处的屯子道。 “那是在引咱们出去。”窦十三眯着眼,与孙尽忠卓布泰打了几年的游击,要是连这点鬼把戏都看不出来,他窦十三早就横尸荒野,被狼群给分尸了。 戚辽没有说话,他要看看窦十三会如何应对。 不料,窦十三却做出了一个让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决定,他让戚辽带剩下的人守在原地,自己跳了五十个猛士,就这么大摇大摆的现身,往屯子里走去。 戚辽没有拦他,他对窦十三的武力有着充分的信心。退一步说,以身诱敌,才是最好的饵! “不管你是孙尽忠那狗日的还是卓布泰那狗都不日的,我,窦十三,来抢东西了!”人未至,势先发,这就是窦十三给屯子里后金军的警告。 “哧啷!”正在挨家挨户抢东西的后金军全都停了下来,拔出兵器,不可思议的望着走在最前面,长得跟头大熊似的光头。 “窦十三!”卓布泰一把推开怀里的二寡妇,夺门而出。 他,窦十三,居然只带了五十个人!这让孙尽忠非常非常的头疼。他的本意是诱敌出击,然后掩杀,不想窦十三带的人居然比派出去诱敌的还少一半——大军掩杀吧,划不来,还会暴露行踪;由他去吧,他还真不知道卓布泰的一百个人能不能打得过窦十三的五十个人。 李永芳笑了笑,没有指示。 上级没有指示,孙尽忠却不能没有行动。他严重怀疑窦十三另有布置,一百个人不算什么,可卓布泰,却不能就这么死了。孙尽忠立刻找来几个斥候吩咐一番。 斥候领命,飞身而去。 窦十三一手扛着狼牙棒,一手指着卓布泰的鼻子吼道:“卓布泰,你个狗都不日的不是早想拿窦爷我的性命吗?今儿窦爷我来了,有种的就出来,单挑群劈,一概奉陪!” 卓布泰瞪着窦十三,不进不退,居然也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举动。 “窦十三!” “说!” 卓布泰拿着刀往左右一比划,道:“我一百,你五十,我七你三,把屯子分了,吃饱了再打!” “蠢猪!”孙尽忠在心里大骂,开条件,便是示弱。 “放屁!”窦十三当然不是省油的灯,“我七你三,是吃饱了打还是现在就打,你挑!” “我的人比你多!”卓布泰不依不饶。 “哈哈哈……”窦十三大笑,“你要抢便抢,等你们抢完了,老子们抢你们,照单全收!” “轰!”窦十三身后的飞熊营战士爆发出一阵得意的哄笑。 这时,孙尽忠派来的两个斥候跑到卓布泰身边,低声嘀咕了几句。卓布泰听完,想了想,这才打了个手势,让身后的一百人统统坐下,然后朝窦十三道:“窦十三,爷爷我今儿还不抢了,爷爷我不抢,你也别想抢,咱俩就在这儿耗着,看谁先饿死!”说罢,也往地上一坐,不动了。 窦十三一看就乐了,敢情你这狗都不日的居然还会耍无赖啊,于是大手一挥,道:“兄弟们,坐了,五十对一百,饿死了咱还赚了!” “哗啦!”五十个人齐刷刷坐下,也不动了。 “这……”孙尽忠傻眼了,这哪是打仗,分明就是两群流氓! 李永芳还是面无表情,再怎么说,自己一支偏师,能牵制住毛文龙麾下最能打的飞熊营,也值了。 第四十八章 对峙(三) “戚将军,天就要黑了,咋办?”老二从对面跑了过来,窦十三不在,戚辽便是最高指挥。 戚辽也一直在寻思如何破解这个僵持的局面,道:“你留在这儿,跟九指一人一边,把住口袋;让石头带一百个人来,记得,要吃饱!” 老二去了,很快,石头便带着一百人前来报到。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再次发生了:屯子里的山民们,居然提着酒壶,捧着吃的,主动走出来“犒军”了!屯子里有几十户人家,都是些山民猎户,眼看着东西两拨如狼似虎的“匪兵”在那儿对峙,心想这些当兵的跟狼群没啥区别,饿了就抢老百姓的东西。几个老人一合计,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把两拨人喂饱,他们有了力气,就会互相开打,让屯子免于劫难。 卓布泰望着面前那张热腾腾的烙饼,还有烙饼后二寡妇那张似笑非笑的花白脸,心想你个老**小娘们不会看上老子了吧……想归想,吃还是要吃的,于是一把夺过烙饼,还顺手在二寡妇的小手上捏了一把。 给窦十三送面汤的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身上穿了件不知传了几代的破棉袄。 “小子,多大了?”窦十三喝了口汤,拿老百姓的粮,自然要积极开展群众工作。 “十二!”少年大声道。 “日!老子十三,你十二,敢情你还是我哥啊!”窦十三大笑。 周围的人跟着笑。 少年抹了把鼻涕,也笑,一张嘴,露出一口白牙。 “好牙口!”窦十三道,“小子,跟我混吧!” 少年一听,飞也似的跑了。 满场哄笑,继续吃喝。 没过多久,少年又飞也似的跑回来了,不过这一次,手上多了把坑坑洼洼的锄头。少年跑到窦十三跟前,又抹了把鼻涕,大声道:“我娘说了,跟着窦爷,杀鞑子,复辽东!” 窦十三豁然起身,望着少年跑来的方向,眼里有了一丝不一样的东西。他摸了摸少年的脑袋,道:“你娘,是个好娘!去,把锄头还了,要不你娘没家伙种地。”然后朝卓布泰一指,道,“兵器,抢他的!” 少年一点头,又拖着锄头飞奔回去。 很快,那间屋子里便传来少年的尖叫声。 窦十三飞奔过去,推门一看,那少年的母亲,竟已悬梁! 窦十三拉着少年的手退出屋子,“哗啦”一声单膝跪倒,道:“来,给你娘跪下。” 少年跪下了,依旧拖着一截鼻涕。 窦十三摸着少年的头,往下一按,自己也是重重一叩,然后挺起身子,沉声道:“小子,记住你娘的话,杀鞑子,复辽东!” “杀鞑子,复辽东!”少年大声喊道。 “我杀了你!”送烙饼的二寡妇猛地拔出一把剪刀,对准卓布泰的面门重重戳下! “蓬!”卓布泰万没想到连个女人都敢来杀自己,情急之下,也来不及拔刀,抬手就是一拳。 剪刀被砸飞,却也在卓布泰手背上拉了一道细长的口子。 周围的后金军纷纷跳起来,拔刀朝二寡妇逼近。 “臭**!”卓布泰大怒,“来人,把他给老子扒光了,大伙儿一块儿上!” 话音落,那些后金军就像饥渴的恶狼般,眼中泛起青绿的淫光。 远处,李永芳沉声道:“卓布泰要坏事。尽忠,你去,把他给弄回来,别在那儿折腾了!” 孙尽忠一拱手,带着一队人去了。 屯子里,未等窦十三等人做出反应,二寡妇突然一个挺身,就朝卓布泰扑去。 “噗!”二寡妇的慢慢软倒了,她的身子,正好撞在了一名后金军的刀尖上,被扎了个通透。 窦十三没有像大多数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捂住少年的眼睛,而是冷冰冰的对他道:“看着,记住,鞑子是怎么杀人的!你不杀他们,总有一天,他们就会这样杀你!” 少年用力点了点头,没有让眼泪滑落。 二寡妇的死让屯子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百姓不再送吃的,而是怔怔的望着后金军,似乎明白了什么;而后金军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窦十三还在那儿。孙尽忠带着人跑到一半,见混乱的场面没有出现,唯恐节外生枝,便不再往前走,掉头折回。 “坐!”窦十三的声音穿透冰冷的空气,竟然卓布泰的人齐齐收刀,又坐回原来的地方。 天黑了,屯子里的百姓各回各家,紧闭房门。 天空中又飘起雪来,二寡妇的尸体很快就被掩埋了。 戚辽和石头带着一百人的队伍悄无声息的潜到了石桥子村和姚千户屯之间的山路上。东面,石桥子村,是李永芳大军的驻扎地;西面,姚千户屯,是李永芳归来的方向。他们埋伏的地方,正是李永芳回营的必经之路。这次潜入,实际上是一次斩首行动,因此,他带上了弓箭。 李永芳把前线事务交给孙尽忠后,便带着一队亲兵回来了。亲兵们手中的火把,就是伏击者最好的目标。 “唰!”一枝利箭破风而至,直取李永芳。 “有埋伏!”在亲兵队长的叫声中,一众亲兵用最快的速度拔出刀,死死守在李永芳四周。 “杀!”石头轮着铁锤,第一个冲了出去。戚辽则在后面用弓箭掩护。 戚辽带来的这些人,每一个都是追随窦十三征战多年的老兵,对伏击战最是熟悉,号令一下,便三人一组,相互掩护,像一把把削尖的锥子,直插李永芳的亲兵圆阵。 没有多余的铺垫,一上来就是生死相搏,战斗也因此进行得十分爽利。没过多久,李永芳的亲兵就有一大半倒在了地上,飞熊营方面却没有一人战死。 又一刻钟后,李永芳的亲兵全部战死。 “你是何人?”李永芳显得十分镇静。 “要杀你的人。”戚辽不介意在敌人面前学古龙装酷。 第四十八章 对峙(四) 李永芳干笑两声,道:“要杀我的人多了去了,我纵是死,也该死的明白吧?” 戚辽冷笑道:“你的首级,值三千两。” 李永芳大笑:“报上名来,我也给你定个价!” 望着这个第一个投降后金的明军将领,戚辽张弓搭箭,不打算再说废话。 李永芳抖了抖缰绳,道:“杀了我,你们也走不掉。”说罢,朝两侧一指。 “哗啦啦!”火光点起,无数后金军出现,将戚辽等人重重包围,局面急转直下。 李永芳翻身下马,走到戚辽跟前,按下他的弓箭,道:“押着我,或许还能活。” 戚辽立刻明白这是唯一的办法,于是收了弓箭,拔出长刀,架在了李永芳的脖子上,对外围的后金军嚷道:“谁要是敢乱来,老子就杀了他!” 李永芳微笑着,一步步向前,果然没有人乱动。 戚辽道:“为何要帮我?” 李永芳道:“为了活命。” 戚辽道:“当初投降努尔哈赤,也是为了这个吧。” 李永芳无奈的叹了口气,道:“人,总是不想死的。尤其是像你我这样的聪明人,更不该早死。” 戚辽无语,这就是李永芳的人生观价值观,于是道:“让你的人都退下,不然,我就在你身上扎个窟窿!” 李永芳照做了,却没忘提醒他:“我如果不活着回去,他们还是会追上来剿杀你们。” 李永芳没有食言,戚辽也没有食言。在带着队伍来到安全的地方后,戚辽放开了李永芳。他本可以杀了他,也有信心在后金军的围追堵截下突围,可他没有这么做——如果历史是按照原来的轨迹在运行,那么李永芳是不会背叛努尔哈赤的;可现在,历史已经偏离,谁都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像李永芳和刘兴祚这样的不安定因素,就留在后金内部好了,只要外部的压力够强大,就总有发生化学反应的一天。 临行前,李永芳对戚辽道:“回去告诉毛文龙,他的这点小把戏,在努尔哈赤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 皇太极驰援鞍山,阿济格驰援辽阳,阿敏驰援沈阳,这是先行赶到的三路人马。两天后,代善、莽古尔泰等人便率数万八旗主力浩浩荡荡的护送努尔哈赤回到了沈阳。皇太极没有回来,他带着三千铁骑去辽阳东面的弓长岭方向堵截东江军主力了。然而,皇太极却扑了一个空,这条通往连山关,毛文龙撤退的必经之路上,却没发现半个东江军的影子! 毛文龙去哪儿了?皇太极终于领教了老叫花子的无常手段。 戚辽回去后不久,猴子和狗儿就带着飞熊营斥候队前来归队,顺道带来了毛文龙的密令。密令上只有八个字,却把毛文龙的整个战略意图表现得清清楚楚。 与此同时,一封从盖州发来的急报摆到了努尔哈赤的案头:海州沦陷,举城被焚! 海州,便是当年**与高句丽军对峙,唐太宗十万大军未能攻克的安市城,而毛文龙只用了一天,就将这座千年坚城一举攻克。鞍山、海州,这已经是毛文龙烧掉的第二座城了! “毛文龙,毛文龙!”努尔哈赤为此怒发冲冠、吐血三口,身上的炮伤崩裂,当场晕了过去。 “决不能让毛文龙流窜到辽南!”这是后金朝廷一致的看法。 很快,八旗主力再次集结,努尔哈赤也下了三道命令:一,命大贝勒代善、三贝勒莽古尔泰、四贝勒皇太极率八旗主力南下,追击毛文龙;二,命二贝勒阿敏会同总兵李永芳进军连山关,清剿东部残敌;三,命索尼携努尔哈赤手书兼程前往盖州,稳定辽南守军。 命令一下,五万八旗主力席卷南下,直扑海州。 此时此刻,毛文龙正站在海州的后山上,远眺那座已然化为灰烬的城池。 刘子春站在他身边,感受着大帅身上那股让人难以名状的“雄风”。 “子春啊……”毛文龙唤道。 “下官在。”几场仗下来,刘子春已经凭着自己的干练机敏赢得了毛文龙的赏识,成了东江军的一名机要书吏。 “听说过岫玉吧?”毛文龙问道。 “河磨老玉,温润如璞。”刘子春出生在关外,自然应对自如。 毛文龙转过身,朝东面的崇山峻岭一指,道:“翻过这座山,我们就采玉去!” 刘子春一凛,全明白了。 只一天,八旗大军便从沈阳赶到了海州。先屠鞍山,再烧海州,沉稳如皇太极者,都忍不住大骂毛文龙惨无人道。可是,他们依旧没有找到毛文龙。几万东江军就像插上了翅膀一样,凭空蒸发了。 “找,给我找,掘烂三层地皮也要把他们找出来!”莽古尔泰大声道。 代善担心的是,找不到东江军,回去没法在努尔哈赤那儿交待。 只有皇太极,骑着马,带着几个亲兵,沿着被焚毁的海州城走了一圈,最后来到毛文龙和刘子春曾经站过的那处山岗上。 猛然间,皇太极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刻派人去找代善和莽古尔泰来。 一刻钟后,三位贝勒在山岗上碰头。皇太极朝东面的群山一指,道:“毛文龙翻过山去了!” “那老贼翻山作什么?”莽古尔泰大惑不解。 皇太极拿了根树枝在雪地上一划,道:“这是千山,就是我们后面的那座山。”又在一划两边各画了一个小圈,道,“西边的,是海州;东边的,是岫岩。从岫岩沿着大洋河走,海路可以去辽南旅顺,陆路可以去鸭绿江镇江城——这,才是毛文龙最好的退路!” 代善一拍大腿,懊悔道:“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这就调兵去追!”莽古尔泰骂骂咧咧,一路小跑下山。 “大哥,毛文龙果然是头老枭啊,我们都被他耍了!”皇太极苦笑。 “幸好被你看出来了,要不咱们被耍了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呢!”代善摇头道,“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皇太极想了想,道:“毛文龙那狗贼一时难以根除,我担心的,是阿玛的身体。” 代善浑身一颤,就此住口。 第四十九章 宽甸(一) 李永芳被劫归来的第二天,当孙尽忠带人前去轮换卓布泰的时候,他惊讶的发现,窦十三和他的五十个弟兄不见了!于是,他和卓布泰各带一队人马,从道路两旁小心翼翼的摸索前进,一直到出了河谷,都没有发现东江军的身影。孙尽忠终于断定,窦十三已经撤走了,和他的上司毛文龙一样,走得毫无征兆,又无迹可寻。 很快,李永芳就接到了与二贝勒阿敏合兵一处反攻连山关的命令,于是便放弃了对飞熊营的追击,带着军队南下三台子,在河谷口等待阿敏的到来。 “飞熊归林,开边右协。”这就是毛文龙留给戚辽和窦十三的密令。飞熊,指的自然是窦十三麾下的飞熊营;归林,就是要他们撤回长白山的老林子里;开边,是让他们相机而动,拓展宽甸六堡的边区根据地;协,是军镇单位,介于营和镇之间;右协,便是毛文龙许给窦十三部的远景——东江军右协。 飞熊营走了,可猴子和几拨斥候却留了下来,很快就把李永芳所部动向传回了窦十三处。得到这个消息后,窦十三当机立断,改变了撤退路线,没有走凤凰堡去宽甸的老路,而是沿着北太子河一路东行,一举拿下了李永芳的老巢清河城。偷袭清河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补充粮食。 在清河城休整了一个晚上后,飞熊营继续赶路,目的地自然是他们的根据地——宽甸六堡。 而在南面,毛文龙率领的东江军主力翻过千山,来到岫岩后,将当地山民工匠采集的玉石搜刮一空(东江军不拿,后金也会来拿,与其给敌人,不如自己抢光),然后兵分两路:都司徐景柏率三千人沿海岸线南下,途中给沿海诸岛补充兵力——这是毛文龙早就安排好的,负责在沿海接应并运送士兵的就是留守在鹿岛的守备尚可喜。到达金州前,旅顺守军就会出南关接应剩下的两千人;而这两千人,就是毛文龙补充给旅顺的兵力。沿海地区产量少,所以守军宜精不宜多,三千人分摊下去,也不会给各地补给带来太大压力。 至于东江军的主力部队,则由毛文龙亲自率领,兼程东进,力争在追兵赶到之前回到镇江城。从出兵到班师,仅仅半个多月的时间,毛文龙就带着东江军在辽东腹地兜了一圈,烧了两座城,抢了无数东西,然后风驰电掣般的跑回老家,将以奔袭见长的后金军远远甩在身后。 先有关宁军死守宁远,后有东江军千里奔袭。从战争的效果看,东西两线的几次战斗并没有给后金军带来沉重的打击,但是在战略战术上,宁远之战和镇江——鞍山之战的胜利,却是大大震慑了不可一世的后金君臣——自从十三副铠甲起兵以来,还没有人能让努尔哈赤在短短的半个月时间里连续吃亏!而且让后金君臣大惑不解的是,背靠山海关,坐拥大明腹地为支撑的关宁军始终处于守势,而孤悬海外,没有任何外援的东江军却能一次又一次的向后金发起进攻。 旁人不明白,可戚辽知道,这也是毛文龙的无奈之举,恰如当年诸葛亮六次北伐,弱小的一方,唯有不断的骚扰强敌,方能保得本土安宁,蜀国是这样,东江镇同样也是。不过戚辽并不担心后金会立刻对东江镇发动全面进攻——劳师远征,连场失利,两座重要的城池被毁,再加上努尔哈赤的伤势,还有蠢蠢欲动的喀尔喀蒙古,一大堆麻烦事儿等着阿玛贝勒们去处置,东江军,最少还有半年的时间。有了颜思齐在海上的支持,半年,可以做很多事,可以赚很多钱。 三天后,飞熊来到了孤山新堡。孤山新堡位于南太子河畔,是宽甸六堡最北面的一座,修建于万历年间,熊廷弼巡守辽东时曾来过此地,并留下了“十年射虎心犹壮,今日烧羊酒正醺;雪地何妨中夜饮,竖儒谩笑当将军。”的诗篇。根据戚辽的目测,这座城堡大体呈方形,南北各约百丈,仅在南面开了一座城门,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军事堡垒。由于是宽甸六堡最北面门户,所以窦十三命九指带二百人留守此地。 在孤山新堡逗留一晚后,飞熊营继续南下,在第二天天黑时分来到了叆阳。叆阳堡修建于成化年间,是一座东西双城相连的堡垒,城池比孤山新堡稍大,虽不在宽甸六堡之列,却是明朝辽东长城的重要据点。而今镇守叆阳的守备大人,竟是戚辽当年四个亲兵之一的张满。当年戚辽走后,四个亲兵中除了老崔护送坠儿先行前往宽甸外,其余张满、杨大富、无处可去,便都辗转投奔了窦十三。几年下来,张满立了不少功劳,又长于处置民事,就被窦十三提拔为守备。 张满一见到戚辽,便不顾众人在场,“哗啦”一声拜倒在地,大喊:“大人,你可把我给想死了!” 此言一出,满堂哄笑。 戚辽扶起张满,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张满,好样的,比我都高一级了啊,哈哈!” 张满大囧,连忙道:“大人若不嫌弃,我把这守备让给大人便是。” 戚辽摆摆手,道:“叆阳地处险要,你重责在身,切不可玩忽大意了。杨大富、小杜,还有——老崔呢?” 张满道:“杨大富现在是长甸守备,专门跟朝鲜人做买卖,兄弟几个就他最有钱,老崔也在那儿;小杜在宽甸练兵,兄弟几个都在等大人回来!还有坠儿姑娘……”说到这儿,张满看了窦十三一眼,不再往下说了。 戚辽是何等敏锐之人——张满既然提到了坠儿,就是说,那个黑黑瘦瘦的小姑娘,现在仍然活得好好的。不过,坠儿的身份,总让戚辽觉得有些尴尬。可张满为什么要看窦十三呢?再看窦十三,黑乎乎的脸上似乎没什么异样。可越是这样,戚辽越觉得当中有料,体内的八卦小宇宙也开始熊熊燃烧了。然而,当着众人的面,他不便多问什么,只好打了个哈哈揭过。 第四十九章 宽甸(二) 酒足饭饱之后,戚辽找到了张满,两人缩在炕上,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讲着这些年来的往事。张满一边讲,眼泪一边就往下掉,五年了,他们既要生存,又要防范后金军的清剿,在深山老林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没有人知道,也无处去说,只能砸碎了牙往肚里咽。 戚辽听着,叹着。从京城到江南,大明朝的官员富商们过得是何等奢华的生活,而朝廷的银子依旧不够用,国库永远都是空的,边关的将士总是不能按时领到粮饷……金鸡湖畔一个晚上的进项,便抵得上东江军一个月的开支。可,又有谁关心过他们?退一步说,又有谁知道东江军的近况? 猛然间,戚辽有了一个念头,于是道:“张满,我会在这里多呆几天,你要帮我一个忙。” 张满连忙道:“大人只管吩咐。” 戚辽挺起身子,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子,正色道:“第一,拿着银子,立刻去找个写字快的人来;第二,我要你把这几年的所见所闻,一件不差的讲一边,你讲,他记。” 张满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惶恐的问道:“大人,你这是要——写秘密折?” 戚辽摇头道:“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张满也没有多问,点了点头,便出去找人了。 此后三天,戚辽就和张满,还有张满找来的那位账房先生一起(找不到书生秀才,只能拿账房先生充数),三个人挤在张满屋里,只许送饭送水,不许闲人出入,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第四天午后,那扇紧闭了三天的房门终于开了,三个人顶着六只熊猫眼,哈欠连天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大人!”第一个跑上前的,竟是从宽甸赶来的小杜! “小杜!”戚辽跨步上前,上下打量了小杜一番,道,“黑了,结实了!” 小杜腼腆一笑,道:“大人也是,黑了,威风了!” 张满上前道:“大人有所不知,小杜现在可是宽甸六堡第一使枪高手啊,人称关东第一枪!” 戚辽这才注意到,小杜眼中比五年前少了几分清澈,多了几分凌厉。这等气质上的变化,没有长时间的历练,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于是道:“一直小杜小杜的喊,还不知道你叫啥名呢!” 小杜退开半步,躬身道:“请大人赐名。” 戚辽被小杜吓了一跳,心想难道你没有名字吗?转念一想,在这个时代,赐名或许是最郑重的一种表示,于是想了想,道:“枪者,鹰击长空,去势如风,就叫长风吧!” “杜长风……”小杜默念一遍,朗声道:“多谢大人赐名!” “杜长风,好名字!从此以后,我飞熊营又多了一位响当当的猛将!”窦十三大步上前,拍了拍杜长风的肩膀,道,“小杜,你不怪我没带你去辽东杀鞑子吧?” 杜长风道:“杀鞑子,复辽东,十年不晚,岂在今朝!” “说得好!”戚辽转而对窦十三道,“十三,我手头也没个人使唤,就把长风借我几天吧!” “鸟!”窦十三笑骂道,“什么借不借的,这儿的,都是你我兄弟的,再说,他,小杜,还有他,张满,原本就是你的兵,尽管使唤去!” 这时,那个当了三天书记员的账房先生抱着一叠厚厚的事物,小心翼翼的走上前,低声问戚辽道:“敢问大人,这些东西,如何处置?” 戚辽一把夺过账房先生怀里的东西,客客气气道:“先生辛苦了,改日必当重谢。不过有一点,此事天知地知,你我三人知,再不可让旁人知晓。”见账房先生郑重其事的点头应允,才又喊道,“长风!” “在!”杜长风大步上前。 “接着!”戚辽那堆东西往杜长风怀里一塞,正色道,“看好这些东西,若有半点损坏,拿你是问!” “诺!”杜长风轰然领命。 窦十三走上前,讶道:“大哥,什么东西这般金贵?” 戚辽没打算瞒着窦十三,然后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窦十三听完,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你是说——” “——我是说,”戚辽压低嗓子,却是无比严肃道,“我要让京城的馆子里天天都说东江军的故事;我要让那些戏子伶人,天天都演东江军的大戏;我要让毛大帅和你窦十三,走到哪里都是我大明朝的英雄!” 离开叆阳后,一行人继续南行,一路无阻,顺利抵达宽甸六堡的中心——宽甸。宽甸是六堡中最大的一座,也是最重要的一座。城堡南北宽三百丈,东西宽近四百丈,高一丈半,是名将李成梁于万历初年所修,历经战火,依旧屹立不倒。随窦十三归来的八百壮士,就驻扎在这座坚固的城堡中。 与孤山新堡和叆阳城的清冷不同,即便在冬日,宽甸城里外依旧是人声鼎沸,行人往来不绝。街道两旁则是林林总总的各色店铺,卖米的,卖布的,卖杂货的,打铁的,驿站客栈,一应俱全,唯独没有酒楼和青楼。对于这点,戚辽并不觉得奇怪。与关内的那些城市比起来,宽甸毕竟只是一座地处边陲,一座在挣扎中求存发展的小城。城里的一切,自然首先要让人吃饱、穿暖,能够养活守护城池的军队,至于别的小费场所,自然要先放一放,等东江军强大了,鞑子威胁不到这里了才逐步完善。 进城后,窦十三立刻让老二猴子石头带着人马先回军营,自己则领着戚辽等人往府衙走去。府衙,便是窦十三吃住办公的地方,也是飞熊营的指挥部。 当窦十三扛着狼牙棒出现在长街上时,两旁的行人不约而同的欢呼起来,像是在迎接凯旋的英雄。 杜长风低声道:“宽甸城里的百姓,九成都是从外面移来的;九成当中的九成,都受过窦爷的恩惠,所以城里几乎人人都认得窦爷。” 戚辽道:“宽甸城这般热闹,鞑子就没打来过?” 杜长风笑了笑,道:“鞑子也要吃饭,也要买东西,断了宽甸这条路,用不了多久他们国内就会大乱,所以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戚辽恍然。这,或许便是飞熊营能够存在壮大的最大依仗。 这个世界,光有武力是不够的,谁能弄到钱,谁才能潇洒的活下去。 第四十九章 宽甸(三) 飞熊营凯旋归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宽甸城,宽甸能有今日的气象,大部分功劳都要归于窦十三。因此,接风大宴是少不了的,而今日的主角,不是飞熊营的将士们,而是宽甸六堡边区根据地的首倡者,窦十三的大哥——戚辽。 席间,杜长风向戚辽说起了另一件事,那就是宽甸六堡间的路。窦十三开辟了这片地处长白山腹地的根据地后,发现当地的交通情况相当差,两个临近的城堡,往往需要走上一天乃至更多的时间才能走到,不但不利于商货的流通,也不利于遇险时调集兵力。于是,窦十三决定,暂缓修城,先修路。把路修通了,修城的材料和人力才能更好的调配输送。根据地的军民花了两年的时间,在宽甸六堡、叆阳和朝鲜的朔州、昌城之间修成了一张畅通的道路网,还将孤山新堡——叆阳——宽甸——朔州之间的商道清理拓宽,即便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根据地的军民也不会因为物资匮乏而陷入困境。 窦十三的出发点,自然是为了调兵和赚钱方便,可戚辽却知道,这片道路网的修成,对敌后根据地意味着什么。当然,或许有人会说,打通道路,就等于向后金军敞开了大门,可窦十三却不担心这个——他修得路,是平整通畅的小路,商队可以通过,大军却无法展开,而且商路的每一个节点上,都有一座坚固的城堡,只要把城堡一关,纵有千军万马,也休想长驱直入。 就在宽甸城里大摆宴席,为戚辽和窦十三接风吸尘的同时,一辆马车正急匆匆的行驶在长甸通往宽甸的这条通畅的大道上。说是大道,其实只能算是一条比较平整的山路。车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戚辽四名亲兵之一的老崔,另外一个,便是当年毛文龙替戚辽买下的那少女——坠儿。 “坠儿姑娘,马上就到了。五年,五年了啊,大人总算回来了,你可算是盼到头了。”老崔搓搓手,一会儿催促赶车的再快些,一会儿回头跟坠儿聊两句。其实,老崔不老,今年正好四十岁,比坠儿大了一倍,因此在他眼里,坠儿就跟女儿一样。 “进城喽!”车夫一声吼,马车便开始减速,很快停在了一间客栈前。 “哗啦!”老崔第一个跳下车,替坠儿撩起车帘。 坠儿轻轻走下马车,朝长街北面的府衙遥望一眼,对前来迎接的客栈掌柜道:“窦爷那儿还没完吗?” 掌柜也是个明白人,低声道:“要不,我派人去请?” 坠儿摇摇头,道:“我会在这儿呆几天,就不要去惊动他们了。” 掌柜点点头,在前领路。 老崔没有跟着进去,一个闪身,便没入了夜色中。 酒宴还在继续,窦十三和他那帮兄弟喝得七倒八歪,黄段子荤笑话自然是不绝于耳。对此,戚辽并不介意,男人的话题总离不开女人和风月,不论在江南还是在关外。不过他既不像猛士般饕餮痛饮豪气干云,也不像小资文人般浅尝即止附庸风雅,他是不愿喝多了太过难看——一杯,只要一杯,他的脸就会跟猪肝一样从额头红到脖子根;因为这个,他没少被窦十三嘲笑。 不过这一次,他是想逃也逃不掉了——窦十三一句“别看我大哥红得跟猪头似的,那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大伙儿使劲灌,醉不了……”飞熊营上上下下二十几人便一个接一个,足足“敬”了他三轮,直把他喝得两眼通红、顶冒白气。 三轮下来,戚辽再也忍不住了,冲到外头,“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 吐完,神清气爽,脸上也不那么烫了。 “大人,没事吧?”杜长风也跟着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根黄瓜,递给他。 戚辽接过黄瓜,一口咬下,嘴里顿时清爽不少。 “大人,老崔来了。”杜长风身后还站着一人,正是老崔。 “大人,你回来了!”老崔的声音有些哽咽。 戚辽定了定神,一把抓住老崔的肩膀,用力摇了摇,道:“好,大家都还在!咋不进去?” 老崔低声道:“我刚从长甸来,坠儿姑娘也来了。” 戚辽一凛,对杜长风道:“长风,你先进去,十三问起来,就说我喝多了,出去走走。” 杜长风听到“坠儿”二字,就知道自己该回避了,于是一拱手,转身走了。 “属下崔老虎,见过大人!”崔老虎,便是老崔的真名。这一次,他用得是北镇抚司的礼节。 “这些年,辛苦你了。”戚辽一把将他扶起。除了戚辽的亲兵,老崔还有另一重身份,那就是北镇抚司安插在宽甸边区的暗探。这一点,就连窦十三都不知道。戚辽临走前,曾拜托给老崔两件事:其一,是保护坠儿的安全,护送她与窦十三会合;其二,就是在宽甸边区建立独立的情报网。戚辽不在的时候,老崔就是情报网的最高头目,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也无需任何行动,更不能主动与外界联络,只管撒网,搜集信息。而长甸和宽甸的两间客栈,便是这张情报网的据点。 “大人交代的事情,一件都没有落下。”老崔是个本分的人,也是个很好的下属。 戚辽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然后道:“讲讲这些年的事情吧,我想知道,你们都是怎么过来的。” 老崔喝了口水,整理了下思绪,开始回忆: 镇江城得而复失后,老崔和杨大富便护着坠儿离开朔州,渡过鸭绿江来到北岸的长甸。坠儿是长甸本地人,三人便在长甸暂时安顿下来。那时候窦十三还没打过来,宽甸六堡基本上就是一片三不管地区,人烟荒芜,草寇丛生,一年当中只有几支走私的队伍从那里经过,为朝鲜和后金两国的黑市提供货品。 第四十九章 宽甸(四) 三个人要吃,要过日子,于是杨大富提议,不如开一间客店,给过往的走私贩子提供方便。于是,他和老崔就在长甸的小路旁盖起了几间草屋——前头大的一间是客店,后头三间小的,一间仓库,他们住,一间厨房,一间给坠儿住。杨大富会算账,嘴巴甜,便在前头张罗买卖;老崔腿脚麻利,便去山上打猎、弄野味;坠儿烧得一手好菜,便当起了大厨。半年下来,这间毫不起眼的客店竟成了走私贩子和过往客商的必去之地。一年后,杨大富雇了几个人,将客店从里到外翻修一次,占地也扩了几倍,客店摇身一变成了客栈,不但能吃饭,还能投宿。 再后来,窦十三打来了。窦十三看到了坠儿,杨大富看到了张满。再后来,在镇江城里杀了人被后金通缉的杜长风也流亡到此,被坠儿碰巧救下,才算捡了一条性命,一众人才算重新聚到了一起。杜长风伤好后,便认了坠儿当姐姐。 此后一年间,窦十三带着队伍与孙尽忠卓布泰的人马大打游击战,张满和杜长风便投在窦十三麾下,在宽甸六堡几进几出,始终顽强的抗争着。或许是因为宽甸边区太远,太穷,后金方面并不愿在此耗费太多的钱粮兵力,就把战线收缩到了镇江城——连山关一线,只要窦十三不出动出击,其实是后金方面觉得窦十三也就是一股流寇,闹不出太大动静来,也就任其自生自灭了。 这就给了窦十三喘息壮大之机。两年间,窦十三一边修路,一边保护走私,一头挑着朝鲜,一头挑着后金,竟将买卖越做越大,飞熊营的实力也逐步壮大。长甸由于地处边区和朝鲜的交界处,是重要的贸易中转站,所以窦十三特意任命杨大富为长甸守备。至于不愿当官的老崔,一边继续和坠儿一起经营客栈,一边发展着他的地下情报网。 杨大富当了守备后,客栈事务便都交给了坠儿。没想到年轻的坠儿竟将客栈打理得有声有色,一年后就在宽甸开出了客栈的第一间分号。说是分号,规模却要比总店还要大,充分展现了坠儿成为一名优秀老板娘的杰出能力。戚辽随窦十三归来的消息,就是宽甸分号的掌柜飞鸦传书到总店的。老崔一接到消息,便与坠儿动身北上。 故事讲完了,老崔见戚辽脸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于是试探道:“大人,坠儿姑娘就在客栈……” “嗯,”戚辽应了一声,起身道,“五年了……我去见见她吧!” “吱嘎!”门开。借着房中昏黄的光线,一位面容清丽、身材高挑的女子,就这样拉着门站在戚辽跟前。 老崔知情识趣的退走了。 坠儿已经不是五年前第一次见戚辽时那个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少女了。如今的她,竟似换了一个人般,素雅、沉静,却又不失落落大方。戚辽依稀记得,当年自己刻意与坠儿保持距离的重要原因,就是她年纪还小,长得也不怎么样;而今,五年过去了,坠儿已经出落成一个标致的美人儿……一想到这里,戚辽再一次深切的感受到,男人,确实是一种靠感官刺激行动的“下半身”生物。 “大人。”坠儿率先开口了。 戚辽笑了笑,道:“就这样让我站在外面?”一句调侃,顿时将重逢的尴尬冲淡不少。 “大人请。”坠儿笑了,宛如睡莲初开。 门又被关上了,屋里的气氛顿时暧昧起来。 “大人喝酒了?”坠儿摆开碗具,倒了两杯茶。茶,是解酒的。 “嗯,飞熊营的接风酒,喝多了些。”戚辽嘴上这样说,心里冒出的却是一个邪恶的念头——酒,是可以乱性的。 坠儿坐在他对面,捧着杯子,问道:“大人这次,是暂留,还是常驻?” 戚辽有他自己的打算,于是道:“或许会呆上十天半个月。宽甸边区能有今日的局面,殊为不易,我自当好好考察一番,回去也好奏明朝廷,为东江右协请功。” “大人但有此心,便不枉东江军上下多年血汗了。”坠儿道神情一黯,幽幽道,“当年大人走时匆匆,来声道别都没留下,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大人了呢……” 面带怨色,语含娇嗔,戚辽只觉耳根一热,几分感慨,几分愧疚,还有几分心虚,便有些不知所措了。 坠儿像是早料到戚辽会有这样的反应,莞尔一笑,道:“时候不早了,大人一路劳顿,还是早些休息,明天我做几个小菜,也让大人尝尝山里的野味。” 戚辽一听,知道姑娘家是在下逐客令了,便要起身告辞。 “大人!”坠儿喊住了他。 “嗯?” “我可否喊你大哥?” 戚辽心想,这难道是在暗示,两人的关系止于“兄妹”了?随即转念一想,觉得兄妹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断了死灰复燃的那一丝暧昧邪念,于是爽快道:“当然可以。我戚辽孤身一人,无父无母,也无兄弟,能够有你这样的好妹子,自是求之不得。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 说完,便转身往房门走去。 “大哥!”坠儿唤道。 “嗯?”戚辽停了下来,转身望着她。 “不知大哥可曾娶妻?”坠儿面色微红,壮着胆子问道。 戚辽摇了摇头,心下已是疑窦丛生。 坠儿迎上他的目光,嫣然一笑,又道:“红颜知己呢?” 这一回,戚辽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就这么愣在那儿。 小时候,老师就说他是不会撒谎的老实孩子。 红颜……知己…… 戚辽的思绪一下子飘到了江南,飘到了苏州城外,飘到了金鸡湖畔的小楼上……那袅袅缭绕的丝竹妙音,那婀娜妩媚的顾盼回眸,像是一个深藏心底,却又无法散尽的梦,旖旎不绝。 第五十章 来日(一) 戚辽并未在坠儿屋里逗留太久,那些可能发生尚未发生的事,他并不愿它们过早到来。 离开的时候,坠儿投来那深情一瞥,他不敢直面,只是匆匆推门而去,落下身后一声叹息。就连守在外头的老崔,也惊诧于戚辽这么快就出来了。可戚辽走得快,甚至没给他八卦的机会。 那一夜,戚辽睡得很香,或许是酒的作用,或许是不愿去想太多。 第二天,戚辽起得很早,洗漱一番后,便一个人来到城外,绕着城墙开始跑步。良好的体能是生存的保证,早上跑步,傍晚练球(当然是有球的时候),睡前一百下俯卧撑,一百下仰卧起坐,是戚辽每天的必修课。或许是血液循环加速增加了脑部的供氧量,戚辽发现,运动的时候,脑子总是运转的格外快,想事情也格外的利索。 宽甸边区根据地已经在窦十三的手中初见规模了,东江镇与东海商路也已打通,在这当中,自己无疑起到了促成者和催化剂的作用。想到这里,一股因穿越而来的成就感就会油然而生。自己虽然没能改变这个历史明面上的大事件,可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东江军,甚至整个辽东的历史都会随之改变。 那么,接下来,自己又该做什么呢? 这是人生抉择的重大命题。 在前世,他离开了富庶安逸的杭州,毅然北上,选择了一条独自闯荡的道路。尽管前路茫茫,坎坷重重,可他义无反顾。然而,命运与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把他送到了这个陌生而熟悉的时空,继续着那条未知的人生之路。五年多了,戚辽早已不去考虑是否能够回去的问题,既然来了,那就彻底的融入这个时代,用自己的见识和能力试着去做些什么。 戚辽是佩服戚继光的,这也是他为何选择“戚”为姓的原因之一。戚继光所处的,是明朝最坏的,也是最好的时代。坏,是外有倭寇,内有严党专权;好,是他得到的信任足够多,后来还有张居正那样的强援。戚继光是有勇气的,他的勇气,并不是像海瑞那样敢于挑战权贵,痛骂皇帝,而是勇敢站在保卫国家的第一线,在最艰难的环境下,去把能做的事情做到最好。所以,戚辽注定不会是项少龙、武安国、黄石那样的激进派和绝世偶像,他选择的,是一条改良之路,或者说,是逐步的渗透和影响。 其实,戚辽心里已经有了一步打算,但那充其量不过是全盘谋划(尽管全盘谋划尚未成形)当中的一小部分,即便加上宽甸边区根据地和东海商路,也都只能算是基础和辅助,并没有涉及核心部分。 辽海一局棋,对弈在盘中,决胜在局外。所以,戚辽并不觉得自己目前的地位和权力是失败的表现,一鸣惊人和少年得志,大多只发生在故事中,而他,既无天纵英才,又无深厚背景,自然无法达到那种效果。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他相信,假以时日,宽甸边区根据地、东海商路、自己在北镇抚司的历练,还有五年来积攒下来的人脉资源,都会慢慢发挥作用。 宁远之战到宁锦之战之,抛头去尾,当中隔了整整十四个月。这是一段缓冲期,也是上天给双方的准备期,而戚辽,必须在这十四个月当中去做一些事情。照他的估计,黄大川是不太可能再回关外了,这个判断是基于两点理由:其一,辽东沦陷,明朝原来的间谍系统也因战争和后金的严密搜捕而遭到严重破坏,残留的钉子也只能继续潜伏,黄大川就算再去,也不可能起到太大的作用;其二,如果历史大势不变的话,天启皇帝应该活不了多久了,气焰熏天的魏忠贤也嚣张不了多久了,崇祯一上台,就会大肆清理朝臣队伍和厂卫系统,北镇抚司里许显纯、田尔耕等人统统都会完蛋,而像黄大川等只办事,不结党的干将,自然会得到重用。而北镇抚司在关外不能没有人,除了上派的监军太监,最熟悉关外的人,首推戚辽。 因此,现在是培植亲信,暗中扩充实力的时候了。 窦十三的飞熊营,那是东江军的编制,暂时还不能算是自己的势力;刘子春在毛文龙身边,也有用武之地。崔老虎,张满,杨大富,杜长风,戚辽目前能用的就只有这四个人。崔老虎为人低调、行事缜密,是间谍头子的绝佳人选,戚辽决定继续让他在这条见不得人的路上走下去;张满像个大管家,军务民政样样都懂一些,又没特别突出的地方,难得是办事认真,一丝不苟,窦十三派他当个守备,也是人尽其才;杜长风英武过人,戚辽本打算留他在身边当亲兵头子的,可转念一想,自己也不是大官,有成大胡跑跑腿就够了,还不如把他留在边区再磨练几年,假以时日,指不定就是一员良将;还剩一个杨大富,照老崔的说法,倒是个经商的人才…… 想到这儿的时候,戚辽已经绕着城墙跑了三圈,身上微微出汗,于是便停了下来。 “大人。”老崔提着一个篮子,喊了他一声。 “来了,有事?”戚辽做了几下深呼吸,结束了今天的早操。 老崔提了提篮子,道:“这是坠儿姑娘亲手做的,她看你一早就出去了,也没顾得上吃早饭,就让我给您送来了。”说罢,就在边上找了块平整的石头,用袖子掸去残雪,将篮子往旁边一放,揭开捂着盖子的棉垫,取下篮盖,道,“坠儿姑娘一大早起来包的,趁热吃。” 跑了三圈,加上大量的脑力活动,戚辽早就饿了,一闻到热腾腾的包子香,便迫不及待的冲上前,抓起一个就往嘴里送。一口下去,油汁四溢,竟是羊肉的。 “这是羊肉的,还有牛肉的,猪肉的,啥都有,坠儿姑娘可真是有心哈……”老崔傻乎乎的笑着,一个劲的给坠儿说好话。 这包子,让戚辽想起了以前杭州的新丰包子和南方大包。南方大包贵,新丰实惠,文一路上的学生们一到中午,便抢往新丰挤。两个大包,一碗馄饨或面条,就能吃得稀里哗啦煞是惬意。后来那间新丰拆了,别家的包子又不好吃,戚辽只好沦落街头,足足吃了一个学期的炒年糕…… 第五十章 来日(二) 戚辽对那所zhuangbility的母校没什么感情,补考、重修、泡妞、打游戏,旷课三天窝在寝室通宵达旦的看盗版《大唐双龙传》,为湖人和马刺的西部决赛两个寝室对门大骂……那自由自在的四年,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光。想着想着,戚辽也傻呵呵的笑起来,包子里的油汁顺着嘴角满了出来…… “大人……”老崔神情怪异的看着他,吃个包子,至于笑成那样吗,难不成,是在啃物思人?想到这儿,老崔笑得更欢了——两头都有心,这事儿就好办了。 戚辽一口气吃了三个包子,牛羊猪各一个。吃完了,在原地走了几圈,这才对老崔道:“老崔,吩咐你的事儿,半点都不得马虎,那可是关系朝廷和东江军大计的!” “诺!”老崔连忙一个挺身,自然知道戚辽指的是哪件事。 “我想去长甸看看。”戚辽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长甸?”老崔讶道,“不在宽甸多呆几天?” “宽甸也就这样了,有窦十三在,不会出乱子,开春之前,鞑子也不会动兵。你,长风,跟我一起去。”去长甸,戚辽自然有他的打算。 “我这就去准备。什么时候走?”老崔问道。 “明天一早。”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这一天当中,戚辽全都与窦十三呆在一起,把他所知道的后世的游击战的知识全都交给了窦十三,尤其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这一经过了历史和现实考验的十六字诀,更是让窦十三这个大文盲一字不差的背了下来。另外,戚辽觉得现在的飞熊营匪气太重,跟山贼强盗没多大区别,于是又在纸上写了起来: “一切行动听指挥,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一切缴获要归公。说话和气,买卖公平,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不随意打骂,不损坏庄稼,不调戏妇女,不虐待俘虏。”戚辽一边写,一边念。当然,在几个细节处,戚辽还是做了改动的,比如把群众改成了老百姓,把不打人骂人改成了不随意打骂。越念,窦十三的脸色就越别扭。 “大哥,这是啥?”窦十三的脸色有些别扭,这当中的几条,老熊营上下几乎人人都犯。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戚辽解释道,“一切行动听指挥,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一切缴获要归公。这是三大纪律,也就是约法三章。说话和气,买卖公平,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不随意打骂,不损坏庄稼,不调戏妇女,不虐待俘虏。这是八项注意,就是军规八条。我走以后,你立刻定个处罚条例出来,凡是违反军规的,一律严惩不贷!” 戚辽继续道:“还有几条:第一,身体锻炼不能松懈,不管是出操、跑步、爬山、游泳、踢球,总之每天都要出汗——出汗总比没事打架强;第二,严抓内务卫生,不能随地大小便,睡前要洗脚,每天至少刷一次牙;第三,我交给你的那首军歌,每天早晚都要唱,谁唱得最响,谁第一个吃饭。” 窦十三点点头,全都答应了。尽管暂时还拐不过弯来,但他知道,戚辽说得这些,对自己,对飞熊营都是有好处的,于是便应承下来,说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按照这上面的去做。 戚辽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也知道你手下的都是些什么人,放在老林子里打游击,他们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东江军要壮大,你的飞熊营也不可能一辈子窝在山里。走出去了,就是我大明朝的军队,你愿意老百姓成天指着鼻子骂你是匪兵吗?匪兵是打不了天下的!” 道理,窦十三都明白了。 “最后一句。”戚辽站了起来。 窦十三也站了起来。 “两年之内,我要你的飞熊营,变成东江军,乃至我大明朝最能打,最拿得出手的一支铁军!” “诺!”窦十三大吼一声,还以一个标准的军礼。 “稀溜溜……”一辆马车停在了客栈门前,正好挡住了戚辽的去路。 车窗的帘子被轻轻揭开,探出半张清丽的面庞,道:“大哥,上车吧。我也回长甸。” 戚辽瞧了身旁的老崔一眼,老崔则是一脸的无辜,像是在说,宽甸城就那么大,哪能瞒得住啊…… 戚辽没有多说什么,闪身钻进马车。老崔和杜长风一前一后,翻身上马,护着马车出城而去。 “老大!”狗儿一溜烟跑了进来,对正在背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窦十三道,“戚大人上了坠儿姑娘的马车,像是要往长甸去。老崔和小杜也跟着去了。” 人言可畏,若非戚辽与窦十三过命的情分,狗儿的这番话,便足以让兄弟之间心生间隙。 窦十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不耐烦的挥挥手,把狗儿赶了出去。 五年了,窦十三的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 马车一路向南,经过大甸、永甸后,地处宽甸六堡中最南面的长甸堡(另外一座新甸堡,因坐落在宽甸西面,所以不曾路过)已是遥遥在望。一路上,戚辽一边看着路边的雪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坠儿聊着,听她讲述边区的风土人情。两人面对面坐着,戚辽却不大敢去看坠儿的眼睛。坠儿倒是若无其事的充当着免费导游,兴致盎然。 “轰隆!”马车一震,坠儿身子一歪,戚辽连忙伸手扶住她。 一触之间,戚辽心里竟冒出一个念头:索性把她娶了吧! 很快,马车又恢复了平稳,戚辽撤了手,突然道:“去旅顺吧。” “旅顺?”坠儿惊讶的望着他,她需要一个理由。 “宽甸太小了,旅顺是个海港,将来也会是我大明朝最大的海港。”戚辽说得没错,可他想的,却是宽甸边区太小,太穷,也太危险,后金军随时都会打来,他不想坠儿身陷险境。而旅顺三面环海,即便后金军打来,也能依仗水师从容撤退,不会有性命之忧。 然而,坠儿却摇了摇头,拒绝了。 “为什么?” “时候未到。”坠儿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神色有些黯然。 第五十章 来日(三) “时候未到……”戚辽玩味这四个字背后的深意。是啊,时候未到,自己对她,何尝不是这个态度呢? 女人有很多种,但大体可以分为两类:可以暧昧的和不能辜负的。凤离,无疑属于前一种,与她交往,戚辽没有半点束缚,风花雪夜、良情一夜,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坠儿,则是后一种。不论在后世还是今生,戚辽始终觉得,当你不能承诺给对方什么的时候,就不要去招惹像坠儿这般的女子,因为她们一旦付出真心,便是倾情投入,极难自拔,若到最后没有一个好的结果,只会带来伤害和愧疚。 五年了,坠儿依旧未嫁。这是老崔告诉他的,言下之意,一目了然。 “轰隆!”马车停了,也结束了这段尴尬且暧昧的旅程。 戚辽率先钻出车厢,然后给坠儿搭了把手,扶她下车。 “哗啦!”老崔和杜长风齐齐下马。 “大人,你可来了!”呼声下,迎面走来一人,圆滚滚矮墩墩,正是杨大富。 戚辽张开双臂,给了杨大富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在他那肥厚的背脊上用力拍了几下,大笑道:“大富,老子四个亲兵,就你狗日的变胖了,哈哈哈……” 杨大富笑嘻嘻道:“三位兄弟成天跑来跑去的操心,就我窝着打理买卖,不长肉才怪了呢!”说完,又眯了一旁的坠儿一眼,心想你二人居然同车而归,遂道,“哎呀,坠儿姑娘也回来了啊,好好好,来来来,先进城,我给大人接风!” 不想坠儿却淡淡道:“你们久别重逢,自有不少话要说,我还是先回客栈。杨大哥,替我好好招呼大哥,若是怠慢了,我定不饶你。”说罢,便自顾自往城里去了。 “这都还没过门呢,就——”杨大富本想调侃几句,却被老崔狠狠掐了一把,才把后面半句生生咽下。 戚辽一笑置之,转而问道:“大富,这几年生意还好做吗?” 戚辽这话问得十分巧妙,长甸堡既是扼守鸭绿江中游的据点,也是宽甸边区商路的南大门,窦十三把杨大富放在这里,并不是要他来守边修城,而是要用他的脑袋,把南面朝鲜这条线上的买卖做起来。 杨大富道:“棒子胆小,既防着鞑子,又担心我们黑吃黑,每次往来的数量都不大。幸好我们抽税明码标价,又保护他们的安全,所以这几年的买卖倒是略见起色。” 戚辽道:“区区一个长甸,倒是委屈你了。” 杨大富连忙道:“事无小事,只要是买卖,就得用心打理。” 戚辽点点头,道:“你有这份心便好了。” “大人打算在此常住吗?”杨大富试探着问道。 “要走,也要等开春后了。”戚辽瞅了他一眼,道,“有什么话就直说。” 杨大富顿了顿,堆起一副笑脸,道:“不知大人几时娶坠儿姑娘过门啊?” “呼!”戚辽猛的收住脚步,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可一旁的老崔和杜长风都意识到,杨大富闯祸了。 杨大富根本没想到戚辽会是这个反应——这不明摆着的好事嘛! 片刻之后,戚辽方才冷冷道:“记住,我的私事,不用你们操心。老崔,长风,你们先去歇着;大富,我有话跟你说。” 老崔和杜长风走了,临走前,还替杨大富“默哀”了一把。戚辽不是一个犹豫不决的人,可在这一点上,他的态度,实在让老崔和杨大富看着纳闷。撺掇杨大富把话挑明的,正是老崔。他曾不止一次的在私底下说,等戚辽回来,定要撮合两人的好事,像坠儿这等聪慧干练、痴心一片,还苦等了他五年的女子,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可戚辽的态度,再一次让他失望了。 很快,杨大富就把戚辽领到了一间僻静的小屋里,那是专门给他安排的住处。 杨大富正要关门,却被戚辽喊住:“开着,没外人,亮堂些好。” “是。”杨大富战战兢兢的站到戚辽跟前,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般。 “大富。” “在。” “娶老婆了吗?”戚辽问道。 “有相好的,还没过门。”杨大富据实答道,心想原来大人你也如此八卦。 “想挪挪窝吗?”戚辽又问。 “挪窝?”杨大富不明白。 “旅顺。” “敢问大人,这是建议,还是命令。”杨大富壮着胆子问道。 “如果你想,就是建议;如果不想,就是命令。”戚辽的话很干脆。 杨大富沉吟片刻,大声道:“我去!” “想明白了?”戚辽追问。 “想明白了!”杨大富答道。 “说说。” “边区太小,旅顺够大;大人用我,只为赚钱!”杨大富给出的答复也很干脆。 戚辽满意的点点头,道:“旅顺孤城一座,你不怕?” 杨大富道:“边区五年都活下来了,还怕个鸟!” 一个“鸟”字,顿时让气氛缓和了不少。 戚辽道:“开春后,你跟我一起走,带你的女人一起去。” “不带。”杨大富断然拒绝。 “为何?” 杨大富道:“找相好,是一时之快;去旅顺,是要干大事。干大事,便不能有羁绊,大人不娶坠儿姑娘,只怕也是为了这般。” 戚辽有些欣赏杨大富了。四个亲兵,张满沉稳周全,老崔机敏油滑,杜长风轻锐耿直,倒是这个貌似一身铜臭味的杨大富,颇有几分眼光与魄力。戚辽很庆幸自己没挑错人。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戚辽没有让自己闲着。按照许三多的话说,人活着,就是要做有意义的事。戚辽就是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听故事。 讲故事的,自然是老崔、杨大富、杜长风;负责记录的,则是落笔极快的坠儿。三个亲兵没想到自己在边区的经历都能变成说书先生的素材,于是便搜肠刮肚的努力回忆着,有时是一个人讲,其余的人听,有时是三个人一起讲,相互补充。当逝去的时光再次被提起,当曾经的苦难再次重现,不论是讲的人、记的人、听的人,无不唏嘘感慨,缅怀不已。 十几天下来,三个人故事差不多都讲完了,加上先前张满的一册,便凑足了整个故事所需的素材,剩下的,就是整理编写了。 第五十章 来日(四) “这些故事,真的有用吗?”坠儿坐在爬犁上,望着前方山坡上那个快速移动的黑点,不解的望着正在摆弄滑雪板的戚辽。 “有用。”这是戚辽第一次来到纯天然的雪场。当时的滑雪装备自然比不上后世,滑雪板和滑雪杖都是用坚硬的木头做的,雪鞋就是平时穿的厚靴子,雪板中部前后各有一个钉在板面上的皮套,用来固定靴子。 杜长风是滑雪的好手,当戚辽提议出去远足,让大家放松放松时,他便提议来滑雪。这片雪场在长甸的西北面,位于两座大山之间,骑马不便,步行又太远,杜长风便想了个办法——坐爬犁。 “汪汪汪!”八条毛茸茸的大狗分成四排,拖着爬犁在雪地上飞奔。 “呼……”风在耳边刮过,刺骨,但很爽。 “狗日的,老子快十年没坐爬犁了,真他娘的带劲哇,哈哈哈……”老崔坐在前排,哇哇大叫。 “狗崽子们,跑得好,大人赏骨头喔!”杜长风是驭手,那八条大狗,全是他一手带大的。 戚辽和坠儿坐在后排,两人都是头一回坐狗爬犁。坠儿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戚辽胆子大,到后来居然伸出一只手,翘起一只脚,迎着山风大呼痛快。 “嗡!”杜长风一声喝,前头的狗崽子们便齐刷刷停了下来,带起一蓬雪雾。 “到了!”杜长风跳下爬犁,从两边取下滑雪装备,道,“大人,就是这儿了!” 戚辽扶着坠儿走下爬犁,脚一踏在雪地上,便没入数寸。 “好厚的雪啊……”坠儿稳住身子,瞅了戚辽一眼,笑了起来。 “笑啥?”戚辽有些莫名其妙。 坠儿伸出一根手指,俏皮的在他鼻尖上一点,轻轻道:“红鼻子。” 戚辽大囧。一旁的老崔坏笑两声,抱着雪板雪杖跑远了。 杜长风是高手,老崔原本就会,戚辽学得也很快,就剩下坠儿,死活不敢上雪板。 戚辽摸了摸领头大狗的脑袋,道,“你就呆在爬犁上看我们玩。” “呜……”大狗亲昵的蹭蹭他,和其它兄弟姐妹一起乖乖的趴在了雪地上。 “唰!”戚辽也飞了出去,可他还不会转弯…… “轰!”没过多久,前方山坡上便多了一个大雪球。 坠儿担心的从爬犁上站了起来。那些大狗却是一动不动,懒洋洋的在那儿打瞌睡,早已见怪不怪。老崔做了个“惨不忍睹”的表情,捂起眼睛,“不忍”再看。杜长风“唰”的掠到雪球旁边,将趴在雪坑里的戚辽拉了起来。 “哈哈哈……”戚辽掸了掸身上的积雪,做了个没事的手势,摆好姿势,继续开滑。 坠儿坐回到爬犁上,双手托着下巴,手臂支在膝盖上,怔怔的望着他,目光如水。 玩了大半个个时辰,除了大回旋和S型那些较高难度的动作,戚辽已然能在缓坡上平稳的滑行了。 “唰!”戚辽从远处兜了回来,在爬犁旁稳稳停下,将雪杖往雪地里一插,摘下皮手套,一屁股坐到爬犁的皮毛垫子上,卸下脚上的滑雪板,道:“这玩意儿是个好东西,在老林子里走,比骑马快多了!” 坠儿拍了拍他身后的雪,道:“歇会儿吧,跟个孩子似的。” 戚辽望了她一眼,突然笑了。 “笑什么?”坠儿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戚辽伸出一根手指,也在她鼻尖上一点,轻轻道:“红鼻子。” 坠儿大囧,嗔道:“你坏……” 戚辽大笑,向后一倒,顺势靠在了她的腿上。 坠儿身子一颤,却没有把他推开,低下头,迎上他的目光。 戚辽闭上眼睛,两条腿架在爬犁一侧的护栏上,一边呼吸山间清新爽冽的空气,一边享受这一刻惬意的时光。 坠儿纤细修长的手指,缓缓拂过他的眉角。 眉角舒展开来。 杜长风在远处,老崔在不远处,很默契的没有打扰他们,像是两处游动的岗哨。 “这世上,要都能像山里这般平静,该有多好啊……”坠儿的指尖自眉尖滑过,触在了他面颊边细密的胡渣上。 戚辽道:“若每天都对着这茫茫大山,皑皑白雪,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腻的。” “你还是要走。” “乱世未宁,又岂有桃源可避。” 坠儿默然。 “真不去旅顺?” 坠儿摇头,带着一丝苦笑。 戚辽坐了起来,心头突然涌过一阵莫名的冲动,一把抓住坠儿的手,认真道:“我娶你。” 一句足以让女儿家幸福到死的话,却没能带来半点惊喜。 “是为了让我去旅顺吗?”坠儿把手抽了回来,淡淡反问。 戚辽语塞。是,便显得缺了几分诚意;不是,那么方才一问又算什么? 坠儿“噗嗤”一笑,道:“等你真想娶我的时候,再随你去。” 一嗔一笑,让戚辽如坠云间——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一个月后,三月初春,寒意稍退,按照计划,戚辽马上就要启程南下,经由朝鲜前往镇江城。与他同行的,是长甸守备杨大富,还有满满一袋子的书稿。 “大人,早些歇息吧,明儿一早我来喊你。”杨大富退了出去,屋里又只剩下戚辽一人。 长刀、匕首、弓箭、铁矛,干粮、水壶、酒葫芦、金疮药,银票、银子、腰牌……戚辽将随身物件再次检查了一遍,这才放心的躺到炕上。 “终于要走了……”戚辽闭上眼睛,京城,未来的一切,仿佛在冥冥中向他招手。 “吱嘎……”房门开了,香风拂面。 “呼!”戚辽从炕上弹起,猛地亮出匕首! “坠儿,是你?”戚辽讶道。 “我来看你,你却把我当刺客,好没良心的家伙……”坠儿手上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的,自然是热腾腾的包子。 “吱嘎!”戚辽一脚将门踹上,反锁。 “明日一别,不知几时才能再见。”她望着他,声已哽咽。 “坠儿……”他将她一把搂进怀里,青丝摩挲。 “呼!”油灯灭,影憧憧。 长夜留香。 第五十一章 述职(一) 天启六年,五月,春。 在边去呆了大半个冬天后,戚辽终于回到了北京,回到了这座雄伟而又透着几分肃杀的古城。坠儿终究还是没有跟他一起走,张满、老崔和杜长风也留在了宽甸边区,只有杨大富随他去了旅顺。戚辽在旅顺呆了半个月,并在辽东半岛南部走了一圈。戚辽惊讶的发现,后世辽东半岛南端那座著名的海港,在当时只是一片荒凉的小渔村,偶有几条渔船经过,也只做短暂的停留。戚辽本想推荐杨大富在旅顺守将张攀麾下任职,可当他面对眼前那片大海时,便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不久,杨大富便带着几百个从辽南等地前往投奔张攀的流民一起,在这片海边的小渔村上搭建起了第一片村落。戚辽还给这里起了一个名字——大连。 和老崔一样,戚辽对杨大富也有特别的嘱咐。旅顺是一片广阔的天地,与这片天地相接的,便是那无边无际,有着取之不竭财富的大海。 戚辽相信,每一个人都是一颗种子,只要把他们放在合适的地方,终有一天,这些种子都会发芽壮大,继而去改变周围的一切。 戚辽有个习惯,每次回京,总是习惯从北面的德胜门进城,而不走老百姓们最常去的崇文门。虽说南城热闹,可他却独爱德胜门的端方严整。再者,他在京城的住处就在德胜门内新街口,也能顺道回家看看房东老人,看看屋后那棵桃树。 戚辽用最短的时间梳洗完毕,吃了点东西,然后换上一身干净的锦衣卫制服,前往北镇抚司衙门报到,甚至都没来得及与几个月没见的房东二老多聊几句。 今天的北镇抚司衙门与往常有些不同,指挥使和几位坐堂当班的大爷都不在,差役和各地来京述职的暗探也没见几个,整个大院里显得颇为冷清。 “怎么样,在毛大帅那儿呆了几个月,不想回来了?”黄大川给戚辽倒了一杯热水。没有酒,没有茶,一杯清水,便是北镇抚司的待客之道,也象征着这个在世人眼中黑色阴暗衙门最初的那一份清明之志。 戚辽道:“几个月没见,六爷倒是见胖了。” “胖?”黄大川往脸上一摸,笑道,“在京里养了几年,外差不派,内差轮不上,成天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能不胖吗?你小子倒是清瘦了,棱角都出来了。咋的,关外吃不饱?”黄大川是戚辽的直属上级,又是并肩作战过的老战友,说话自然少了几分客套,多了些随意,偌大一个北镇抚司,就只剩他一个留守。 “六爷也知道,东江军不容易。”戚辽话锋一转,就把谈话引向了正题。 “这年头,谁都不容易。”黄大川也是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老油条,岂不知戚辽的心思,“宁远大捷和东江大捷的折子两个月前就递上来了,圣上龙颜大悦,还把辽东巡抚赏了袁崇焕——”说到这里,黄大川顿了顿,“听说你跟袁大人之间有些不愉快?” 戚辽没打断对黄大川隐瞒什么,于是就把宁远之战前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扼要讲了一遍,末了才道:“我与袁大人之间只是一些小事,无足挂怀。” 黄大川瞅了他一眼,道:“你可知道,袁崇焕是个爱杀人的。” “属下知道,”戚辽当然明白黄大川所指,甚至比他更清楚袁崇焕的为人,可嘴上却道,“袁大人为了统一军令,稳定军心,那样做也是无可厚非。” “你倒是看得开,你跟满桂在觉华岛打了一仗,现在都成了他袁崇焕的功劳。”黄大川对袁崇焕的口气虽然不怎么恭敬,可他明显也沉浸在了宁远和镇江胜利的喜悦中,“也亏得毛大帅够狠,在鞑子屁股后头玩了一手,烧了鞍山、海州两座城,弄得鞑子灰头土脸。眼下努尔哈赤那老贼伤了,我看也活不了多久。努尔哈赤一死,他那几个儿子都不成器,咱们的机会就来了。” 戚辽暗暗叹了口气,心想站在这个历史的一角,黄大川所能看到的终究有限。努尔哈赤是活不了多久了,可是他的死,对后金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对明朝却是大大的不利——只会蛮干的对手,造成的危害总是有限的;可懂得谋略的敌人,却是致命的。 黄大川继续道:“你小子胆子不小啊,把魏公公丢在山海关,一个人跑去宁远;要不是成大胡回来报信,我还真没想到你敢去镇江。” 戚辽道:“朝廷在关外守战不定,派魏公公去山海关也是要去看看情势到底如何,我跑一趟不算什么,关键是宁远和镇江打了两个大大的胜仗,便能坚定朝廷守辽之心。” “正是这个道理,”黄大川叹了口气,道,“辽东已经丢了,辽西决不能再丢!这次你的功劳不小,再加上去年江南的一趟,院子里论功行赏,说不定会把你派出去。” “江南?”戚辽故意问道,尽管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怎么,舍不得江南烟花繁盛之地了?”黄大川笑道,“江南的差事办得好,没让苏州的事儿闹大,宫里很满意,不过——”黄大川道,“江南,是轮不到你的。那块肥肉抢得人太多了,你也知道,院子里也是要排队的。” 戚辽道:“只要不是西南便好。” 黄大川道:“西南那摊子事得用老人,也轮不到你。你呀,我看还是回关外去。” 戚辽故意一怔,没有说话。 “怎么,不愿去?”黄大川望着这个宫里和院子里都有意栽培的年轻人,目光中却不都是期许。 “那你呢?”戚辽给了一个黄大川没有想到的反应。既没有像寻常下属一样说些“但凭差遣,誓死效命”的废话,也没露出丝毫犹疑。我?黄大川心头一震,是啊,自己才是辽东锦衣卫的头目,戚辽要是去了,他怎么办?想到这儿,黄大川心头反倒生出一丝感动。 “我,是辽东的老人。”黄大川淡淡道,“辽东丢了,我也就没什么用了。朝廷若是要重整关外,自然要起用新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去,我也放心。” 第五十一章 述职(二) 戚辽静静的听着,突然想到了院子里的那位二爷,李如槐。李如槐是李成梁的养子,当年也是军中赫赫有名的猛将,可李成梁一死,萨尔浒大败,他的兄弟李如柏自杀了,他也只能仗着家世和资历在北镇抚司里终日无所事事。可李如槐毕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而黄大川才四十出头,正是最好的年纪,他就甘心就此沉沦?然而戚辽终究是从另一个时空来的人,他知道用不了多久,或许一年,或许两年,现在压在李如槐和黄大川头上的许显纯、崔应元、田尔耕等人就会随着阉党的倒台而统统完蛋。然而,就在这时,戚辽突然想到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甚至可以说是致命的危险——阉党倒台后,即位的崇祯皇帝,也就是现在的信王,将会重新起用东林党人执掌朝政,而自己,恰恰是东林党江南之祸的直接执行者! 一股寒气自背心涌起——东林党人的党同伐异,东林党人的睚眦必报,戚辽都非常清楚。到那时,他将如何自处?他将何去何从?他的命运,是否会伴着天启皇帝的去世而急转直下;之前所做的一切,辛辛苦苦所营造的辽海局面,是否会因为帝位的更迭而付诸东流……只因为在东林党人眼中,他戚辽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阉党走狗! “怎么,害怕了?”黄大川觉察到了戚辽眼神中的那一丝忧虑。 “都死过几回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戚辽的嘴角挂上了几分自嘲的神色,大势不可逆转,他手头也没什么良药能让天启皇帝多活几年——天启还是崇祯,都不能算是好皇帝,一个撒手不管,一个志大才疏,无为还是有为,这个争论了几千年的话题,在这对兄弟身上得到了最好验证——竟是一个都不好。 气氛有些沉闷了。 黄大川本就不是健谈之人,道:“你回头准备一下吧,院子里的命令这几天就会下来。” 戚辽点点头,问道:“周顺昌死了?” “死了,”黄大川淡淡道,“都死了。什么前六君子,后七君子,魏公公要杀的人,谁能跑的掉。” “高攀龙。”戚辽点出一个名字。 黄大川哑然失笑:“老头子估摸着受不了大刑,自己先投了河,也算聪明。” “汪文言呢?”戚辽又点了一个名字。 黄大川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许显纯一上任,便拿他开刀,杖毙了。”原来,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刘侨因办案不利被罢免后,魏忠贤就让心腹许显纯接替了他的职务。许显纯一上任,就对汪文言严刑拷打,逼他指证东林党人。汪文言宁死不招,最后惨死狱中。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我听说,汪文言还有个侄子。”戚辽在下江南前,就曾在另一件案子中调阅过汪文言的资料。 “没找到,汪文言行走江湖,认识不少草莽侠士,他的子侄想要躲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黄大川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而道,“前不久刚来的消息,毛一鹭王启泰他们,还在继续追查魏大中一家。跟你进京的那个魏学洢,已经被江苏臬司衙门拿下了。” 听到这个消息,戚辽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魏学洢有什么错?他不过是个沽名钓誉、血性冲动的士子,属于虽无大恶,面目可憎一类。阉党打击他,是因为他父子二人是江南士林领袖,是东林党的中坚;而在戚辽看来,像魏大中这等人,最大的过错,便在于他们既是声名显赫的豪族,又是不纳税的一伙人。皇帝要靠他们来治国,老百姓希望他们能伸张正义;而他们夹在中间,一边在君主面前摆出天下己任、为民请命的姿态,一边享受着百姓的崇拜与供奉,还摆出一副小媳妇儿两头受气的模样。 这样一个有名、有学、有钱、有权的阶层,才是大明朝最大的毒害!不用,皇帝将会失去最大的支持;用了,整个朝廷就会在腐朽和靡靡中慢慢堕落。 多年之后,当李自成的闯军杀到北京城下,孤独而无助的崇祯或许会在心底大喊:“老子用得怎么尽是这样的混账文人啊!” 述职完毕,办完一应手续后,戚辽便离开了北镇抚司衙门,刚走出衙门口,就碰到了在那里等候多时的成大胡。成大胡见戚辽平安归来,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之色。两人没有多说什么,便转到了长街拐角处的一家酒楼上。酒楼二层中央的戏台子上正在上演大戏,两人点了酒菜,津津有味的边听边聊起来。此时京剧尚未完全成形,戚辽也不是什么地道的票友,便难以分辨戏子的唱得究竟是何方大戏。 “京城里风声如何?”戚辽耳听台上,眼观长街。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派祥和升平的气象,宁远和镇江两次大捷,似乎让京城增添了几分活力。 “宁远大捷后,袁大人派来的人一到山海关,我和魏公公便抢先一步回京报捷了。”成大胡道。原来,觉华岛一战后,戚辽就让成大胡带着他写得密信先回山海关,让他把宁远、觉华岛两场大战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讲给魏三听,然后跟着魏三一起回京。一方面是述职,力陈宁远可守,辽西不可弃;另一方面也是暗中制约袁崇焕,免得这位袁老大人夸大战功,打压属下。 袁崇焕当然知道戚辽和魏三的任务,因此并没有在战报中夸大其词,也为麾下的满桂、赵率教、祖大寿等将士请功,唯独隐去了关押戚辽和刘子春私放“人犯”一节。这便是当官的技巧了,你给宫里一个面子,宫里才会还你一份功劳。 然而就在文武百官和士民百姓沉浸在大明与后金开战以来首次大捷的喜悦中时,半个月后,另一份加急奏报也被送到了京城——远在千里之外的毛文龙,竟然率领数万东江军,趁着努尔哈赤远征辽西、八旗主力未归之际再次光复镇江城,还深入敌境,生生在后金腹地绕了一个大圈,烧掉了两座城池,斩杀数千敌军后凯旋班师! 这是何等的胆气和魄力,这是何等的威武和荣耀!袁崇焕苦心孤诣赢得的宁远大捷,满桂戚辽刘子春等人违抗军令换来的觉华岛阻击战胜利,就这样被毛文龙潇洒快意的遮去了全部风头!就连退休在家休养,一向不怎么看得起毛文龙的孙承宗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也不禁抚掌大笑,说我大明自戚继光李成梁之后,终于又出了一位不世名将! 第五十一章 述职(三) 在朝堂上,在市井间,东江军的传奇,很快就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人们最津津乐道的话题。然而我们那位可爱的毛大帅,却做出了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举动——在魏忠贤带着他的徒子徒孙对东林党人穷追猛打,已然取得决定性胜利的时候,毛文龙竟然无视魏忠贤的好意和暗示,拒绝在皮岛和东江镇为九千岁修建生祠!而毛文龙用大白话写给魏忠贤的回信,更是让人啼笑皆非,大意是:皮岛太小,容不下九千岁博大的胸襟和伟大的人格;镇江太危险,他可不愿成天看着鞑子兵对九千岁的金贵之体狂喷唾沫。最后,他还给魏忠贤提了个建议,可以让朝鲜国王在汉城修一座生祠,既安全,又能彰显九千岁的恩泽。魏忠贤收到毛文龙的回信后,气得又叫又骂,偏又拿他没办法,只好悻悻作罢。 听到这里,戚辽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个世界,终究还是鸟人比较吃香的。毛文龙这个举动,看似得罪阉党,实际上却在民间和士林当中留下了极好的口碑,实在是大大的妙招。 就在这时,长街上突然鼓噪起来。两人循声望去,只见熙熙攘攘的人流之后,赫然出现了一支庞大的商队。队伍尚未靠近,臭味便冲天而来,惹来行人一片咒骂。无需开道,不用吆喝,只要车队一靠近,路上的行人就会非常自觉的往两边退散。臭味是从拉货的驴子身上散发出来的,行人尚能避开,只苦了那些摆摊的小贩,来不及躲,就只能生生闻着那股子不知道多少年攒下来的臭气从跟前抹过。那些驴子走得慢,数量又多,一时半会儿走不完,一边走,还一边吹鼻子咧嘴巴不停的砸吧唾沫,时不时拿尾巴甩甩虫子,腰子一扭还放个屁,直把半条街搞得臭气熏天。 与驴队同行的掌柜伙计们满脸堆笑,拱拱手,时不时朝驴屁股上甩一巴掌,朝掩鼻臭骂的行人抱拳抱歉。那些驴子不乐意了,凭什么我们拉货还要冲恶人啊,于是开始抗议,大耳朵甩甩,又是一个响屁,然后得意洋洋的望着人们,看你们能把老子们怎么着…… “嗡!”人群再也受不了这股子臭味,在叫骂声中一哄而散。 驴子赢了,赶驴子的人笑了,能放屁的驴才是好驴。这些驴子,可是他们大同王家精心驯养的,脾气大,力气也大,耐力更好,岂是一般犟驴能比的。 成大胡捂着鼻子,嘟囔道:“这王家商队都成京城一景了,每回来,都会清出一条街,那一个叫臭!” 戚辽眼瞅着这支庞大的驴队从眼皮子低下走过,问道:“这王家是做什么买卖的,六七十头驴子,看着像是大买卖。” “皮毛、茶叶、棉布,啥都做。从大同到关外,两边鞑子都有往来。”成大胡不是北京人,可几年混下来,早就成了京城通,京城里大大小小的事物比本地人还门儿清。 “关外?”戚辽讶道,“去关外的买卖,不都走得海上吗?这会儿大战刚歇,他们怎么还敢出关?” 成大胡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王家可是大同地面数一数二的大族,大商号,手下光是护卫就有一二百人,黑道白道哪个敢得罪他们?别看咱大明跟鞑子打得热闹,可越是乱,赚头就越大。关外那些当兵的,一年上千万两的军饷,往哪儿花去?不就靠着他们一趟一趟的往外头拉货。当兵的拿朝廷的银子,他们赚当兵的银子,再拿银子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当官的都喂饱了,那还不是一路放行,地方上还会派兵保护他们。我看就是鞑子的地面,王家人都敢去走一走。” “朝廷严禁跟鞑子做买卖,王家也敢?”戚辽追问道。如果王家真敢暗中跟后金往来,那就不是走私的罪过了,而是通敌叛国。身为锦衣卫,戚辽对这方面的讯息格外敏感。 “这可就不好说了,”成大胡道,“这世道,都是说一套,做一套。不过我看王家也不敢。” “但有十分利,商人便会铤而走险;但有百分利,杀人放火在所不惜。”戚辽说出了一个亘古不变的事实,眼中的神色也变得冷峻起来。 “王家……”戚辽突然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篇文章,说是在明末,后金之所以能在小冰川时期艰难的熬过灾年荒年,靠得就是关内商人不要命的走私,而这些胆大包天的商人,正是后世大名鼎鼎的晋商! 戚辽心里有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大人!”成大胡喊了他一声。 “大胡。” “在。” “给你半年时间,你去山西一趟,”戚辽从怀里摸出几张三五十两的银票,推到成大胡跟前,道,“去查查王家跟平遥、太谷、介休的晋商到底是什么关系,王家跟口外的蒙古有什么买卖往来;每年几月出货,几月进货,走得哪条道;跟哪些衙门打关系,收买了哪些黑道上的人;必要的时候,混进王家或相与的商号去当卧底也行,只是三个月后必须给我一份回报,越详细越好。” 成大胡一凛,道:“大人,你这是要查王家?” 戚辽一摆手,打断了他,道:“你记住,这次去,你是去查,而不需要有任何动作;去卧底了,就老老实实的给他们办事,别再把自己当北镇抚司的人,也不许对任何人透露你的身份。” “诺!”成大胡见戚辽说得如此认真,便不再多问,肃然领命。 玩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戚辽算了算时间,三个月后,差不多正好是努尔哈赤去世前后;也正是袁崇焕筹备派人去后金“吊唁”前夕,如果大势仍按原先的轨迹发展,那么半年之后,很多事情就可以拿来做文章了。 第五十一章 述职(四) 户部,佥事房。 林腾甲回京已有大半年了。从江南办案归来后,朝廷一道诏书,官升一级,正三品户部右侍郎到手,算是对林腾甲缉拿东林党人的嘉奖。户部是个肥差,也是个苦差。在户部大院里,尚书是一把手,负责跟各地要钱,跟皇帝哭穷;左侍郎是二把手,院里大小事务一把抓;至于林腾甲这个右侍郎,则是个哪儿有需要往哪儿补的万金油。亏得林腾甲既在地方当过知府,熟悉钱粮实务,又当过钦差,懂得跟各级官员打交道,这大半年下来,倒是把千头万绪的户部打理得井井有条。尽管国库还是入不敷出,可天启五年的账目却是清清楚楚分毫不差,甚至连天启四年的进项支出都清理了一大半。年终考评的时候,林腾甲得了一个大大的“优”,竟是天启朝户部大院的头一回。 今天,户部尚书照例又进宫了。宁远、觉华、镇江、鞍山、海州,一连串意料之外的胜利,如雪花般从关外报上来的折子——年前议定要发往关外的赏银,到现在只拨了十万两下去,还是几十万两没有着落;戚辽拖魏三递上去的密报,更加坚定了朝中激进派坚守辽西的主张,可重新整顿辽西,也是要钱的。钱从哪儿来,自然要从国库来;可上半年的税收还没征齐,黄河长江几个河面的春汛警报又报了上来,要保住老百姓的命,要保住上万亩的良田,还得靠钱砸……可户部早就空了,剩下七八万两周转银子,即便动了也是杯水车薪;修了大半辈子运河的那位左侍郎,也因为年末年初这几个月太过辛苦病倒了,如今,偌大的户部大院里,就只剩下林腾甲一个堂官。 林腾甲坐在窗前,指节不停得敲打着身前的黄花梨案子。户部的事,朝廷的事,银子,赋税,他并不担心,毕竟这么多年下来了,边关将士的赏银,一直都是从皇帝内帑里出的,整个国家断不会因为几百万两的赤字而瘫痪。让他烦心的,是另一件私事。 就在刚才,常寿给他带了个消息——李实回来了。这个李实,便是那位爱听戏,爱品茶,在苏州城里与巡抚平起平坐的那位织造局大太监。 林腾甲眯起眼,喃喃道:“李实啊李实,你可真是让我空欢喜一场!” 事情还得回到一年前,林腾甲奉旨南下办案,想走织造局大太监李实的门路,让女儿林蕤儿嫁给信王为妃。李实很敏锐的觉察到了林腾甲的想法,便送了他一只金鸡。林腾甲先辞后受,以为就此搭上了宫里的一条线,便抓了魏大中笃定回京了。林家本以为此事就算不是十拿九稳,进入最后的“决赛”总不在话下,却没想选妃开始后,林家愣是连宫里人的面都没见着。惊讶之余,二爷林绍兴几次带着重礼前往织造局,想再疏通疏通路子,不料李实不是不在,就是借口公务繁忙,最后甚至说,这事儿不归织造局管,林家要是想当皇亲国戚,就直接去南京找管事的去。 林绍兴没有办法,只好给京城的林腾甲写信。林腾甲也觉得事情蹊跷,便又给李实写了封信,暗示他帮忙。李实的回信很简单,礼,就不要送了;事情,要走南京司礼监、宗人府、礼部的路子;招呼,他已经打过了。收到李实的来信后,林腾甲才给林绍兴回信,让他走走南京的门路,切不可太过声张。 信来信去,已然是天启五年的秋天了。等林绍兴花了大把心思和银子见到南京礼部官员时,才得知宫里已经内定了几家王妃的人选,里头偏偏没有林家。林绍兴只好再次写信向林腾甲说明情况。接到林绍兴的信后,林腾甲陷入了沉思。他开始怀疑自己给女儿,给林家谋得这条后路是否合适,是否可行。 之前,林腾甲的心思是,当上皇亲国戚,仕途虽然到头了,却能避开朝中的风风雨雨、党派之争,当个富家翁,保一族平安;可他忘了,选妃,也是要靠人脉的。林家在江南算不上大族,自己与宫里也谈不上有太深的交情;单论样貌,林蕤儿也没有多少过人之处,所谓的才华,恰恰是宫里最不看重的。花银子走门路,挤破头只为一朝风光,林蕤儿的“野心”,恰恰是林腾甲一直以来最不愿做的事。 折腰事权贵,岂不荒唐?已然抱上了魏忠贤大腿的林腾甲,却像东林党人一般思考着。他是阉党眼中的东林党,是东林党眼中的阉党,却又不像孙承宗般纯粹,于是只剩下一个字——难。 两个月后,林腾甲给林绍兴去了一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话:此事作罢,速回苏州。 林腾甲心中有愧,便决定在年后为女儿找个品学兼优的好女婿。不料林蕤儿得知父亲的决定后,失望伤心,咬牙含泪,开始痴迷昆曲,终日醉梦不可自拔。 也许时间会让一切淡忘吧……林腾甲如是想。他本以为江南的事情就此了结了,不想李实在苏州织造局任期已满,开春后就要回京,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扬州大族周家的大小姐。这位周大小姐,便是宫里、宗人府、礼部共同为信王挑选的储妃。周大小姐一进京,宫里就会为她和信王操办大婚。 李实在苏州织造任上表现出色,又是魏忠贤的心腹,回京述职后必定受到重用。一想到这个,林腾甲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不是冤家不聚头。 “常寿。”林腾甲唤道,顺手摆开了纸笔。 “在。”常寿闪身入内。 林腾甲一边写,一边吩咐道:“带着信回去一趟,告诉老夫人,让家里准备一下,让夫人和小姐进京。” 常寿点点头,道:“那二爷那边……” 林腾甲自然明白他指的什么,淡淡道:“不用担心老二,他没那个胆子。严大管家留下,让林知足和陶五跟着一起来。” 常寿一怔,旋即恍然:林知足是林绍兴的人,把他调来,就等于断了林绍兴的臂膀,再加上严大管家从旁监视,家里便生不出多大乱子了。 林腾甲写完信,吹干,装进信封,封了口子,连同银票一起交到常寿手中,道:“东西不用多带,多走些时日也无妨,就当让小姐散散心。你去准备一下,后天出发。” 常寿一点头,收起信和银票,转身离去。 第五十二章 布置(一) 一个月后,戚辽被正式任命为锦衣卫千户,掌关外事务。当然,他接手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烂摊子——黄大川当年构建的间谍情报系统基本都已被后金破坏,剩下的钉子也不敢轻易跟明朝方面联络;而后金的暗探却在不停的向辽西渗透。戚辽前往山海关赴任后不久,锦衣卫指挥使许显纯又把一直坐镇京城的“二爷”李如槐派到了山海关,一来是看中了李如槐在边军中的威望,方便锦衣卫与军方的合作,二来是找个借口将他支开,好让魏忠贤一系的人彻底掌握北镇抚司。 “二爷!”戚辽一拱手,将李如槐迎进屋里。他与李如槐的交情不深,但对于这位出身辽东边军,曾立下过赫赫战功,又不怎么买许显纯等人账的老兵,他还是相当敬佩的。 “你小子是不是怕我来抢你的饭碗啊?”李如槐一边走,一边直截了当的问道。话虽突兀,却是不加掩饰,颇有几分洒然之风。 “不是大人抢我的饭碗,而是咱们联手去抢鞑子的饭碗。”戚辽回答的很机敏。 “说得好!”李如槐虽是花甲老人,嗓门却不是一般的大。说完,便当仁不让的走到上座,一屁股坐下,瞅着戚辽道,“你小子有本事,我知道。在关外几进几出,是条汉子。我来,不是争功,而是帮你立功!” 戚辽也是痛快性子,道:“有大人坐镇山海关,我便能放手办事。” “关外一个烂摊子,你打算怎么做?”李如槐问道。 对于重整关外,戚辽早有打算,于是道:“大人主守,我主攻。” “何谓主守,何谓主攻?”李如槐继续发问。 “院子里在关外留下来的老人不多了,非大人不能联络;锦衣卫与边军交杂辽西,非大人不能理顺”戚辽看了李如槐一眼,正色道,“戚辽斗胆,恳请大人坐镇山海关,为戚辽后援,是为主守;如此,戚辽方能奔走效命,往来军前,将这一摊子局面重新收拾起来。” 李如槐望着他,道:“关外是个烂摊子,别人都不敢接手,为何你要来?” 戚辽也望着他,道:“大丈夫立身处世,岂能苟且偷安,枉惜性命?而今辽西新胜,诸事百废待兴,后金又在那儿虎视眈眈想要复仇,我大明最大的祸患,便是女真鞑子。辽西一日不宁,鞑子便能轻易杀到山海关下。欲守京师,先守山海关;欲守山海关,先守辽西;欲守辽西,不但需要关宁军正面抗敌、东江军背后牵制,更需暗中行动,使后金无一日宁日,无一日可安寝!戚辽平生所愿,便是驱逐胡虏,复我辽东!” “驱逐胡虏,复我辽东……”李如槐将这八个字默念了几遍,喃喃道,“若是义父还在,又岂容鞑子如此猖獗!千里辽东,又岂会落入蛮夷之手!” 戚辽道:“大人,但有一腔热血在,驱逐胡虏,收复辽东,便不是镜花水月。” 李如槐突然冷笑一声,道:“驱逐胡虏,收复辽东,只怕有人偏偏要反着来干!” 戚辽一凛,心想今日的戏肉终于来了。 “啪!”李如槐将一封书信狠狠甩在桌上,冷冷道,“你自己看看吧!” 戚辽拿起书信,轻轻抖开,细细一看,里面的内容果不出所料,面上却故意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道:“袁,袁大人竟然要与鞑子议和?” “议和?这是通敌卖国!”李如槐面色铁青,扯着嗓子道,“以为自己打了一个胜仗就了不起啊,当年我爹打了多少胜仗,不照样把鞑子往死里赶!你再看看,岂止通敌,他袁崇焕居然敢用朝廷的银子,私自去南方招募亲兵!招兵的不是朝廷将领,而是他袁崇焕的叔!你说,我该不该参他,要不要参他?!” 袁崇焕从南方招兵,戚辽是知道的。官员将领蓄养亲兵,尤其在关外,也是很普遍的事,至于拿朝廷的钱给自己办事,那更是见怪不怪了。戚辽不明白的是,李如槐为何一来就要找袁崇焕的茬,心想这位老将军兴许是多年蛰居在京,好不容易外方一趟,自然要拣硬果子咬。 李如槐见戚辽不说话,又道:“你不是说我主守,你主攻吗?行,现在我是你上司,我命令你立刻去调查袁崇焕私自募兵,通敌卖国的罪行!一旦查实,立刻将他捉拿归案!” 戚辽道:“大人,袁大人宁远新胜,圣眷正浓,此时拿他开刀,只怕收不到多大的效果;再者,袁大人究竟是擅自议和还是痛敌叛国,都需查实后方能论罪。盲目缉拿边军大员,只怕于军心士气不利。” 李如槐看了他一眼,道:“那你说,怎么办?” 戚辽道:“是非曲直,还需属下亲自往宁远走一趟。” 李如槐道:“我听说,袁崇焕是关过你的。” 戚辽一怔,心想这李如槐貌似耿直,挑拨离间的功夫也不赖,于是道:“情势所迫,不得已耳。” “我见过袁崇焕一面,”李如槐话锋一转,道,“我李如槐活了大半辈子,别的本事没有,看人却不会差到哪里去。袁崇焕此人腮尖眉细,薄唇面削,一看就是个眼高手低、沽名钓誉之徒。这样的人放在关外,我不放心。” 戚辽心想李如槐这么说便有些牵强了,不过袁崇焕私下议和确实犯了明朝的大忌,单就这一条,一旦宣扬出去,便能至任何人于万劫不复之地。可,李如槐为何不直接参奏一本,而要自己去当出头鸟呢? 不论李如槐出于何种目的,戚辽都愿意跑一趟,看看掩藏在历史迷雾下的真相究竟是怎么样的。 “戚辽。”李如槐喊住了他。 “属下在。” “若有机会路过铁岭,还请替我在李氏一族的坟前上三炷香、备一坛酒,告慰李氏一门先烈英灵。” “诺!”戚辽在李如槐的眼里看到了几分深深的忧愁。当年威震辽东的铁岭李氏,如今就只剩下了李如槐一人,如何不叫人唏嘘感叹。 第五十二章 布置(二) 京城的一处民宅内,两个人影正在黑暗中轻声交谈着。 “回禀恩公,李如槐已经到山海关了。”其中一个浑厚的声音道。 “到了?手脚倒是挺快。”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道。 “在京里圈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放出去,心气儿自然不同。” “袁崇焕招募私兵、与鞑子议和的消息,他都拿到了吧?” “东西早就准备好了。老树新发,二爷这回是卯足了劲儿要大干一把。只不过——” “不过什么?” “属下不明白,恩公为何要拿袁崇焕开刀?袁崇焕打了几场胜仗,圣上信任有加,要动他这个巡抚,只怕不易。” “他这个巡抚,还不是宫里的一句话。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看事情,想事情还是丁是丁,卯是卯,不知道举一反三,走一步看三步。” “恩公教训的是。” “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戚辽是你提拔的,现在去了关外,独当一面;李家倒了,李如槐已是半个废人,竟也能熬出头。单单是你,正当好年华,偏偏被留在京里,半吊子没有着落。” “……” “有怨气,才有斗气。”那苍老的声音又道,“别看许显纯田尔耕那些人现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们那是拿后二十年的运数换前二十年的风光。老天爷对咱们都是公平的,你在这儿丢了的,在那儿总能拿回来;你现在失去的,终有一日也能回来。老子云,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这个道理,你要明白。” “属下受教。” 那苍老的声音咳了两声,道:“我这儿不是衙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恩公要多保重身子。” “事儿多,想歇也歇不了。信王刚刚大婚,王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儿全都得操持着。我这次找你来,不为别的,就为让你这头犟驴能安心在京城呆着,可别给我闹出什么事儿来。” “恩公是打算把宝压在信王身上了?可圣上还年轻,宫里对信王也猜忌得紧,只怕用不了多久,信王就要外出封地,从此天各一方……” “千万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别看刘德喜魏三李实他们眼下得宠,可你知不知道,在江南为信王张罗大婚的,正是那得罪了九千岁,被赶去南京的曹化淳。当年吕芳让冯保三思,今天我把这番话也教给你——做人要三思:思危、思退、思变。最危险的就是看不见的危险,知道了危险就能躲开危险,这就叫思危——许显纯田尔耕他们看不到危险,那才是最大的危险;躲在人家都不会注意你的地方,这就叫思退——你看似被困在京城,实则却是呆在最安全的地方;你退了下来,不在风口浪尖了,就有机会站在一旁慢慢看,慢慢想,把局势和路都看清楚了,想清楚了,知道往后该怎么做,这就叫思变。” “思危、思退、思变……”苍老的声音不再响起,只剩下一道孤独的人影怔怔的印在小巷深处。没有人知道这“三思”背后隐藏着的是何等的暗流与莫测,直到一年多以后,紫禁城里风云突变,时下呼风唤雨的那一群人纷纷倒下,人们才会意识到今夜这番对话,到底蕴藏着多少智慧与远见。 与此同时,紫禁城内的司礼监里,也在进行着一场隐秘的对话。 人称“九千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坐在当中的那把椅子上,左手边搁着一把精致的紫砂茶壶,右手边搁着一只鎏金的鸟笼,架着二郎腿,一脸的悠然自得。 在他右手边摆着三张案子,每张案子后面都坐着一名大太监。在他左手边也摆在三张案子,只有第一张上坐了人,那人正是在苏州织造任上干满三年,刚刚从江南护送信王妃回京的李实。 “苏州的差使,你办得不错。”魏忠贤拿手指在茶壶上弹了一记,眼皮都没抬一下。 “都是干爹教得好。”李实一脸的平静,声音温和而恭敬,即便是坐在对面那几个终日在宫中厮混的人精太监,也无法从语气神情上挑刺儿。 “你这人啊,最大的毛病,就是让人挑不出毛病。”魏忠贤笑了笑。他一笑,笼子里那只肥硕的八哥便扑腾起来,像是觉察到了一丝不善。 “你说这鸟儿,到底愿意被人伺候着养着,还是放出去自个儿觅食啊?”魏忠贤漫不经心的问道。 “回干爹的话,这鸟儿啊,他要是打小就呆在笼子里,吃喝不愁,风雨无忧,那自然是愿意被人养着;可若是被抓来的,那可就不好说了。”坐在魏忠贤右手边第二张案子后面那人道。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曾与戚辽一同视察过山海关,把宁远大捷的奏报带回京城的魏三。魏三自幼进宫,这番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自然是理直气壮,全无后顾之忧;而对面的李实,恰恰是少年入宫,成了那不甘被关在笼中的鸟儿。 魏忠贤拿起一根象牙筷子,对准笼子里的鸟屁股就是一下。那八哥被刺中,“呱”一声惨叫,在笼子里乱蹦起来,单飘起几根黑毛。 “嘿,瞧,果然不是个安分的主。”魏忠贤道,“魏三啊,你跟刘德喜都去过关外,你觉得是江南好,还是关外好啊?” “自然是江南好。”魏三不假思索道。 “你们这些人啊,一个个目光短浅、谈吐享乐,还真是没有说错!”魏忠贤拿象牙筷子在鸟笼上砸了一记,里头的八哥便安静下来,抖了抖屁股上的尾羽,不再闹腾。 李实依旧平静的坐在那里,像魏三这等跳梁小丑,他是不屑的。 “江南有钱,有漂亮女人,有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还有低下官员的孝敬,”魏忠贤如数家珍道,“关外有什么?除了当兵的还是当兵的,哪里能跟江南比!纪用,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坐在魏三下首的那个三十多岁的红脸太监被点了名,连忙说了声“是”,又觉得哪里不对,说了声“不是”,然后便支支唔唔在那儿手足无措。 “刘德喜!”魏忠贤高声唤道。 第五十二章 布置(三) “奴才在。”坐在魏三上首的大太监终于开口了。当年辽阳失守,刘德喜便是与黄大川田尔耕一同撤往广宁;而后广宁失守,他这个辽东监军太监便灰溜溜的跑回京城,继续在司礼监当差。 魏忠贤朝纪用一指,道:“这就是你推荐的人?掌了十年的廷杖,印了十年的书,连话都说不利索,还敢进司礼监当差?” “是奴才**无方。”刘德喜恭恭敬敬道。 魏忠贤斜了他一眼,道:“纪用太嫩了,司礼监的差,他当不了。魏三——” “奴才在。”魏三连忙应道。 魏忠贤道:“你胆子太小,就别去关外了,去了也是丢人。李实刚从江南回来,也累了,就别出京了。” 魏三闻言,猛地一震——胆子太小,去不了关外,难道说,魏忠贤要把他派去江南?外放江南,那可是宫里的太监人人做梦都想要的差事;一去三年,那就是享福三年啊!想到这儿,魏三是又惊又喜,偏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强忍着,掌心已是一片潮湿。 “李实。”魏忠贤唤道。 “奴才在。”李实应道。 “江南的差事,现在是谁当着?”魏忠贤问道。 “织造局的差事,由李二暂代。”李实答道。 “恩……”魏忠贤端起紫砂茶壶,抿了一口,道,“你看人,我还是放心的。” 此言一出,魏三就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怔在当场。 谁都没有接话,大堂里陷入了短暂的冷场。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这是要进行下一步的人事安排了。 “李二接掌苏州织造局,纪用监军辽西——别去山海关了,你顶不动李如槐那头犟牛;给袁崇焕写封信,问他哪儿最危险,就让纪用去哪儿,把胆子练好了再回来。纪用的位子,李实顶上。”说罢,魏忠贤伸手朝李实和纪用二人一指,然后在身前画了个圈。 两人一齐起身,李实神色淡然,纪用却是涨红了脸,当场互换左右。原来,魏忠贤右手边的三张案子,是为在京司礼监的大太监们准备的,而左手边的三张,则是给外放的大太监们准备的。只不过李实原先坐得第一把椅子,是苏州和杭州织造太监的专座,象征着皇帝的内帑和宫里的用度,纪用没有资格去坐;纪用要去的,是左手边的第三张案子,给九边军镇监军太监的专座。 “等等。”就在纪用坐下的前一刻,魏忠贤喊住了他。 “关外的鞑子,乃是我大明朝最大的祸患,鞑子一日不除,京城便一日不得安宁。”魏忠贤眯眼望着纪用,道,“第二张,坐。” 纪用睁大了眼,小心翼翼的走到第二张案子前,颤巍巍的落座。 “屁股,要坐稳喽!连自个儿的位子都坐不稳,又如何能去关外监军?纪用啊,你可别怨着老夫,我看这司礼监上下,也就你这个打屁股出身的人能活着从关外回来。”魏忠贤把目光从纪用身上挪开,道,“这一阵,东江镇的毛文龙又是打胜仗,又是要粮饷,闹得挺欢啊!” 魏三一听,忙道:“毛文龙一介匹夫,报效朝廷是他的分内之事,他竟还敢问朝廷要钱要粮,干爹,不如把他换了……” “换了他,你去?”魏忠贤白了他一眼,他的一群干儿子里,就数魏三最能拍马屁,可除了拍马屁,这厮便再无可取之处,是个想扶都扶不起的阿斗。 “按祖制,东江镇也是要派人去的。”刘德喜道。 “恩,是要派人去!”魏忠贤环视众人,道,“魏三,你去?” 魏三吓了一跳,“扑通”一声扑倒在地,嚎啕大哭:“干爹啊,儿子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老人家怎么责罚儿子都行,儿子都认了;可那东江镇,可是比辽西还要凶险的地方,儿子要是去了,只怕呆不到半日,就会被鞑子给吃了、剁了。儿子听说,毛文龙手下那些人,都是吃人肉的,就是借儿子一百个胆,儿子也不敢去那里啊!干爹啊,您老人家真忍心让儿子去送死吗?干爹啊……” 刘德喜眼生不屑,李实面无表情,纪用战战兢兢——,他们都知道,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可是魏三的拿手好戏。 魏忠贤被魏三哭烦了,一挥手,道:“得了,得了,我这不是说着玩嘛,谁让你去东江镇了!起来,又哭又闹的,像什么样子!” 魏三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脸的委屈道:“干爹啊,人这一辈子其实可短暂啦,有的时候一想跟睡觉是一样一样的。眼睛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嚎……眼睛一闭,不睁,这辈子就过去了,嚎……老百姓常说,人这一辈子,最最痛苦的事情,就是人死了,钱没花了(liao);可儿子要说,人这一辈子,最最痛苦的事情,就是一睁眼,却不能伺候在干爹身边……” “去你妈的!”魏忠贤笑骂道,“你小子咒老子死呢,滚一边去!刘德喜!” “奴才在。” “我听说毛文龙硬气的很啊!” “是,”刘德喜道,“天下督抚总兵都争着要给干爹盖生祠,唯独东江镇,竟然上了一道折子,数落干爹的不是。毛文龙可是个软硬都不吃的家伙。” “软硬不吃,才能在鞑子眼皮子低下打出一片天地来!”魏忠贤道,“就算咱们给东江镇派人,毛文龙也会找个借口把人塞回来;所以啊,咱也就别去讨这个晦气了。” 刘德喜和魏三相视一眼,心想这些年来,再强大的对手都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了,就连不可一世的东林党,也在宫里的雷霆手段下土崩瓦解;唯独对这个毛文龙,居然说皮岛太小,容不下九千岁博大的胸襟和伟大的人格,还建议魏忠贤让朝鲜国王在汉城修一座生祠。面对“嚣张不敬”如斯的毛文龙,魏忠贤不但没有下狠手,反而多了几分敬重之意,实在是天大的怪事。 “那东江镇,宫里就不派人了?”刘德喜最后一次试探道。 “要去你去,我可不去!”说完,魏忠贤便丢下司礼监的大小太监们,就这么扬长而去。 刘德喜、魏三、纪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瞪口呆。 唯独李实,潇潇洒众人行了一礼,旋即告辞。 第五十二章 布置(四) 广渠门内,酒楼之上,二人对座。 “王兄。”说话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文士,国字脸、青衫布履,双眉如剑。 “汪兄。”坐在他对面的,是个身材魁梧的大胖子,商人打扮,满面和善。 “王兄又要出关?”年轻文士问道。 “地大利大,不去不行。”大胖子朝文士身后瞅了一眼,低声道,“没想到汪兄还敢在京城露面。” “汪某行得正站得直,为何不敢露面?”年轻文士嘴角一撇,调侃道,“倒是王兄,数月不见,买卖越做越大,肚子也是越来越大。” 大胖子爽然一笑,道:“酒肉穿肠过,油水肚里留。要没几分肚量,又如何让人信得过嘛……”旋又低声道,“眼下京城风声紧,汪兄不如与我一同出关,也好有个照应。” 年轻文士没有应他,转而问道:“王兄此番出关,可是要去宁远?” 大胖子点点头,道:“商道亦是官道,不去宁远,如何走得关外?” 年轻文士道:“往年,你们王家可都是只到山海关的。” 大胖子道:“今日不同往昔啊!孙阁老在时,关外只守不战,不用出关,事儿也能办得顺当;孙阁老一走,关外就是一盘散沙,见了鞑子屁都不敢放一个就跑,谁还敢出关去送死;而今宁远、镇江两场胜仗,朝廷又提拔袁大人为巡抚,想来关外要有一番作为,我这才不得不亲自走一趟啊!” “作为?王兄以为,朝廷在关外能有作为?”年轻文士淡淡反问。 大胖子眨眨眼,望着他,面若憨直,实则心念飞转。坐在他面前的,可是当年东林党两大军师之一的汪文言的侄子汪千松啊!汪文言能以布衣之身任侠京城,计破齐楚浙党,期间汪千松出了多少力,外人不知,他王长安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汪千松以弱冠之身参赞谋划,十年来一直是汪文言的左膀右臂。叔侄二人都是聪慧任侠之人,汪文言被捕前,汪千松就已得到消息,可汪文言没有走,而是先托江湖上的朋友把汪千松送走。在给汪千松的信中,汪文言坦言,自己身上背负的人命血案太多,死在他手上,或是断送前程的齐楚浙党人不计其数,非死不足以偿尽天谴。 汪千松在南方躲了大半年后,终于在开春后回到了京城,回到了这座叔侄俩曾并肩作战的地方。汪千松就是在叔侄二人帮助东林党与齐楚浙党斗争的时候结识的大胖子。大胖子姓王名长安,是大同王家的长房长子,二十岁自领掌柜,负责宣府、蓟镇一带的买卖,几年后便因能力出众而被提拔为王家在京城一带的大掌柜。王长安为人沉稳和善,与黑白两道的人物都有往来,当上大掌柜后,王家的买卖非但没有因为阉党势盛,东林党倒台而滑坡,反而稳中有升,与各方的关系也处的十分融洽。两年前,王家的族长,也就是王氏商号的大老板,王长安的父亲,王盛乐,开始让他接触关外,把王家在大同以东,黄河以北的买卖全都交给了他。 接掌东边的买卖后,王长安不顾众人反对,亲自到前屯、宁远、觉华岛实地考察了一趟,敏锐的觉察到关外的巨大商机——只要打通了官府的环节,朝廷每年往关外砸的几百万两银子,即便克扣到死,士兵们还是能到手几十万两,照样是一块大大的肥肉!关外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花银子的人;当兵吃粮,有命花钱——只要有胆子往关外走货,只要能把东西运到关外,那便是稳赚不赔! 王长安的心思,汪千松一清二楚;可汪千松的心思,王长安却有些摸不透。按理,他一介布衣,就算有再多的江湖朋友,也不可能拿朝廷怎么样;想要刺杀魏忠贤,那更是痴人说梦。那么,汪千松找到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汪千松像是看透了王长安的疑虑,微笑道:“手持三尺剑,谁有不平事……朝廷,早已不再是当年的朝廷;江湖,也不再是往日的江湖。今日来见,是问你讨碗饭吃来了。” 王长安哑然失笑,倒不是讥笑汪千松一朝落魄,而是觉得他在开玩笑,于是道:“汪兄啊汪兄,你这是要折煞王某人啊!凭你汪兄的才学见识,只要改个名字,何愁不能在一方督抚处谋个幕僚参赞的位子?我王长安不过有几个臭钱,汪兄岂能明珠暗投,自损前程呢?” 汪千松闻言,面色一沉,道:“王长安啊王长安,我本以为你我布衣之交,见性见情,不想你也是这等虚伪客套之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虽然管着王家三成的买卖,可你上头还有几个厉害的叔叔,你下面还有个更加厉害的弟弟!你爹身子如何,你比我更清楚;你爹喜欢女人,你那几个叔叔就拼命的送他女人,是何居心,你也清楚。你想要保住在王家的地位,想要继承王家的产业,就不能继续让那些人与你分庭抗礼!你需要人来帮你,不光是能打打杀杀卖命的,还要有这个——”汪千松抬起右手,拿食指往太阳穴上敲了敲,道,“我,就是你最好的帮手!” 一席话,说得王长安心神俱颤,冷汗涔涔。 “你图什么?”王长安盯着他,冷冷问道。 汪千松往后一靠,淡淡道:“你若不信,你我一拍两散,就此别过;你若信我,从今日起,我便为你王长安谋划一切,直到你接管王家。” 王长安小眼一眯,亮出右掌。 汪千松嘴角一撇,亮出右掌。 “啪!”两掌相击。 成交! 第四卷《长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