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无瑕》 (一)觉醒 百多年前,「天武」逝去不过千载,大陆的统合便不再牢固,早已分为五国,更依靠各自的地域,以独有的力量与智慧对抗彼此的进犯… ==================================== 黑暗里,意识恍惚了十年。 这十年,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呼唤,重述着一个总会忘记的名字,承诺会指明未来,却不能驱散意识的困惑,不停问那声音自己是谁、自己所在何方、自己意欲何为。 那声音坚持回复,意识却依然忘记,直至今日。 承载这意识躯体伸手抓住一缕光,双眼终于睁开,目睹不似期望的景,心反而一紧,想说这风景熟悉却张不开嘴,手紧紧抱住头,在空白的脑海中察觉出遗忘…遗忘了很多记忆。 强睁遇光生痛的眼,从烧黑的砖墙后探头看向远方的一抹光,见那抹透了云的光明且亮,渐渐升为晨曦,掀开黑暗的幕布。 眼看见晨光泛白,更照着生锈履带压过蒙尘的路,让行在断墙间的战车将炮口对转远处。于是楼房在一声轰鸣后倒塌,如沙尘飞落的碎石掩埋四周的路。城市就这样在百多具战车喷射的火里燃烧,仿佛夕阳落于大地之上。渐渐的,升起的硝烟盖过乌云抹脏了碧蓝的天,炮火终于停去,偌大的城散入黑暗。黑暗里隐隐有哭泣,越听越久、越久越重,回荡在沉默的废墟里。 相似的哭声听过许久,听过许多年… 那声音说:“十年,有十年了。” “十年?”苏醒的男人呢喃。 那声音回道:“是啊,第十年,已是战争的第十年。” 男人茫然看向双手,盯住双手微黄的掌纹思考良久,却只知自己名为赵无秋、只知有人唤自己作竹、只知如何称呼有感觉的事物,其余的一切皆是空白。 什么是战争、为何在此处、来此做什么?杀?杀敌?可敌人究竟是谁? 刹那间,这对记忆的追寻让一种撕脑裂颅的痛终止。 痛苦中,被称作竹的男人唯有锁头自问:“博萨?博萨…在哪?唔…好痛,头痛,为何会痛…为何会忘了…为何想不起来?” “博萨公国是帝国往朝晟的必经之路,而今是战场。莫多想,去看这世界、去重识这世界吧。” 竹感觉耳边的声有种平和的魅力,想起自破去黑暗的束缚后,这声一直在指引、在引导:发声之人应当可信,信他、信他所说,如他所言去做吧、去重识这世界吧。 于是竹看到特罗伦人的炮火划破黑夜,见那些罩有厚重钢甲的炮兵正随战车推进,而护甲形似箭镞的朝晟人手持更粗长的火炮转战楼层巷道。炮声和引擎是难以平息的雷鸣,天明方息。 “我想回朝晟。” “回去吧,我们不急。” 竹的记忆明晰了。 朝晟,自己是朝晟人,黑发黑眼的朝晟梁人。 朝晟西北的森林旭日初升,竹闻出树荫里的腥气。有头猛兽随口将母鹿咬成两截,甩落肝粉带,瞳染着血,盯着向光匍匐的幼鹿。可发现男人后,肩比人还高的东西却退了两步,咆哮两声,再退了些距离。 它警惕的竖瞳死盯着阳光下的人,看出他轻抚幼鹿的温柔,不免有些恍惚,因为温柔像记忆里哺乳的母亲,是一种没有杀戮的慈爱,引起无尽的怀念。可一声骨裂的响后,幼鹿的头碎去,男人则抖洒着脑和血问:“想吃吗?” 它扭身逃跑。 竹并未追逐,而是笼起落叶引燃来焚烧猎物,等食尽皮肉后唤醒脑里的网,听网里的人叨唠:“正事要紧。” “正事…哪有正事?” 竭力思考的竹恍然明悟,所谓的正事应是寻找记忆—— 如今的脑中仅剩些模糊的画面,首当其冲的是名为家的竹屋,仿佛一张焦灰的相片。那些认识的朋友模样亦是隐约,怎也想不起具体的五官。这很不好,全蒙着灰雾的记忆相册很不好,而若要拂走那灰雾,针扎的剧痛又会让大脑放弃思考。现在唯一清楚的只有网,那人用以传话的网。 而网在低语:“帝国的特罗伦人毁了你的过去,现在你当复仇。去吧,去杀他们。” “帝国?特罗伦人…他们是谁?我…” “他们杀了你的曾经,造就你的如今。” “如今的…我?” 竹不清楚帝国究竟是何物,只感到一股很热的液体跃出心,在脑中聚为不能按捺的热情,这热情沸了又沸,更叫他想闻、想浸、想舐一种腥红液体…这是糟糕的情绪,是坏的情绪。 网还是叮嘱:“去吧,消灭帝国的士兵,替朝昇赢取胜利。相信我,当你成功,我会助你寻回记忆。” “好。” 竹从森林消失,现身在不知位于何方的丘陵,见此地太阳尚未升起,而丘陵外围,一座村庄落于不高的山丘,插满荒草的山坡上有蜿蜒小道,更有士兵巡逻。 浮现在士兵附近的竹发现这罩在灰白钢甲里的人手持一门炮,掀高的面甲下是包在钢盔里的棕色面孔,更有双投射自信余裕的棕瞳在发光。 藏在月光下的黑色双目闪烁对棕色士兵的好奇:“这是什么?” 网很快解答:“帝国元帅第五圣徒的军团苍白炽焰,装具圣岩动力护甲,武器为二十三毫米口径半自动炮。” 熟悉的文字恍惚间冲刷竹的记忆:“圣岩?” 网回复:“帝皇,亦即天武赐予的结晶,为奇迹供给动力。” 似曾相识的话又刺得头脑剧痛,竹只得努力抱头,拼命想是在哪听过: 学校?是在学校和朋友听过,听老师讲过。老师?老师是什么?老师还讲过别的吗?别的…别的事情,为何总不能回忆?努力想想,还是痛,好痛。不行,想找回记忆的话,就听网的建议吧。遵循心的感觉,那不好的感觉…杀的感觉。 那转向士兵的脸颊在抽搐,热血在上涌,而唯一能冷却这热血的便是杀,屠宰般去杀: 奇怪,为何会这样想?不,是只能这样想,只该这样想。帝国人,棕皮的特罗伦人,他们追赶、他们嘲笑、他们弑杀、他们毁了记忆里的一切。是的,是他们、是他们。为什么犹豫?就算忘记当日的场景又如何、就算记不得他们杀了谁又如何、就算记不得给他们杀了的人又如何?撕开他们才能宣泄,去撕开他们、撕碎他们吧… 杀、杀、杀吧。 杀戮的惊骇感令士兵回身发现月光下伫立的人并勉强看清其相貌,更瞧见那手握的一柄钢棱刺,明白这人来自朝晟。 因距离过近,士兵没有开火,而是跨步击出直拳。裹覆钢甲的重拳强且硬,给硬接者意外的痛苦:“他好快啊,是怎么回事?” “灵能。如今这时代,生命皆有超常灵能。不俗的灵能者方有资格从军。善用灵能者会更快、更硬、更强。” 轻易轰穿敌人胸膛的士兵愕然,更没想到男人会如此弱——不,假使这人弱至废物一般,怎会无声接近了? 碎烂的心肺让窒息的沉痛从胸腔涌上喉头泌出味腥甜,鼻翼喷张、口更吐出血沫。而在这撕裂的痛里,竹的记忆清晰了些许: 好痛啊,这种痛曾遇到过,是在故乡。故乡都消失了,都给炮火炸成黑炭、扫成肉酱,无法看清那些脸,忆起是那些人…为什么,为什么偏生记不起来…怨他们,都怨他们。等什么、还等什么?他不也是他们的一员?释放,给他看自己的力量,让他想逃跑却只能在原地颤栗吧。 “他有的话,我应该也有…我还有他缺少的东西,”仍被铁臂贯破的胸肌压抑着痛苦,驱使手掏向士兵。厚重的铸钢脆如旧书的纸页,在竹的指尖触及的一瞬崩碎飞溅,“本源,是本源?” “是的,灵能之上的力量,真理之本源。”网回答。 本源推动手指穿进士兵的腹,在抓住些东西后猛而揪出。竹感觉这比宰鸡杀鹅还轻松,不由眯眼微笑: 这就是本源啊,能实现任何念想的本源…想去哪就去哪,想杀谁就杀谁,想怎么杀就怎么杀…他们不能阻挡、绝不能逃跑。 未及喊痛,士兵已让另一只手捏开嘴塞进刚从腹中扯掉的血肉,面色涨紫的他更无法呐喊,只能看着贯胸而出的铁臂被敌人扯断,敌人更在刹那间回复伤口、连衣物都完好如初,见那徐徐刺来的钢棱贴近,在生死边缘的时间里显得缓而极速。 钢棱磨得锐利,能随手剖开士兵胸腔,再轻松捅穿呼吸的肺叶,带来痛苦的死。痛苦的死惊动喜悦的心,让心的主人被面前这两颗暴凸的眼球吓得手抖: 好丑,好丑…好有趣。有趣?为什么觉得有趣?不,还不够,这趣味远不够。为了失去和忘记的,而今唯一应该做的就是让他们流血。对了,村里人说过杀猪宰羊要掏干净…要抽长?长条,长条好,就用长条来招呼。 于是竹挑开士兵的腹,扯出肠勒紧其脖,对视那双棕目里的哀求:“本源,你理解吗?” “往后你会明白。”网回答。 讲着朝晟语言的男人没指望士兵听懂,只是在同网讲话。待生机飘出敌人的眼,笑从竹的心溢上嘴角,眼更流落泪:“不、不,不是、不是我…该死的…” 黯淡的月光下,竹用双手压碎头颅,用飙血的无头之躯挥拳乱砸,在意识模糊的边际呐喊: 好高兴,好爽啊!不…怎会这样做?不,哪怕他们是坏人,也不能接受…不能接受。 无法接受的竹不愿想更多,选择复原躯体,暂把愁绪扔在脑后,继而望向山头的村庄、望向敌人的驻地,征求网的意见:“杀?” “当然。” 肯定的回复令竹顶着探照灯慢步走近,村口站岗的两名士兵已警醒,可还不及喊叫开火便已给随手屠戮,获得永远的安宁。 本源让男人的身体一分为二,用相同手法封住敌人的口与呼吸。极快,快到站岗的士兵倒地后才开始痛,在无助的哀号里痛到窒息。 男人没有回到黑暗,继续走进村庄,看着那些尚未反应的士兵。 只有他一人切开敌人的胸腹,只有他一人抓掉敌人的肝胆,只有他一人扯出敌人的肠,只有他一人绞住敌人的脖…死前的眼如同相机,在三百多名士兵的脑里映照同样的景,在消散的意识中单调循环那光晕,那光晕里只有一人,只有一人…只有一人而已。 连扣扳机的响也未有,村庄内的活口便被杀绝,只留一位在小楼的昏光里收电报的白衣军官发抖。让男人留手的并非命令或怜悯,而是随军官的手颤抖的黑晶。 不用网提醒,竹想起那是何物:“圣岩?” 发颤的军官在电报的伴奏中说着蹩脚的梁语:“你…朝、朝晟的…前行者?不可能…强,强…” “会说梁语?前行者?什么前行者?” 熟悉的字眼又让竹陷入回忆:前行者,是的,前行者,记得觉醒本源的人切实叫前行者。那自己该是前行者吗? 见敌人莫名失神,军官手中的晶石即刻迫发金光。那缩小的黑暗水晶璀璨至极,璀璨的光更凝为金色长箭,射穿那颗沉思在回忆里的头颅。 “愚蠢!愚蠢!哈…哈哈哈哈!”自认得胜的军官不再惊恐,在劫后余生的兴奋里俯身狂笑、笑得要拍肚皮忍痛,“愚蠢的人!愚蠢真…真愚蠢!真愚蠢?愚蠢的前行者!哈哈哈!” 网则解答男人额头的刺痛和困惑:“圣岩创造的奇迹,唯有网的奇迹可抵挡。” 竹想摘掉虚幻的箭矢,却发现手指不能碰触,惊讶于这隔绝触摸的实体,选择以笑提醒还在笑的军官,接着走向惊骇中的敌人,拿走已缩减的圣岩去敲响额头,让光的箭矢消失、让伤口复原,更将饱满如初的晶石放进衣袋,轻晃着伸出指,模仿先前的奇迹:“谢了。” 语毕,自男人指尖贯出的千百光箭在击碎军官的身躯后消失不见素,唯有腥臭无比呃雨洒落在吵闹的电报声中。 竹走出血雨,随网的指引靠近存放弹药的仓库,点起火后退,在轰爆的雷鸣中仰望让烟花照明的夜空,待硝烟散去后俯瞰已成为深坑的仓库地基,再三确认村里没有活着的东西:“你们怎能帮我?” “消灭苍白炽焰,你会得到答案。” 竹明白没有回绝的选择,痛快答应:“有多少?” “暂时不明。” 随头抬起的黑眸看见夜在落去。于是竹漫步在无声的村庄里,踏扁一枚躺在石子路上的弹壳,蹲下去拨弄弹壳前的尸体,笑着替被处死的村民合上眼,起身消散在蒙亮山头的红雾里,顺道说:“没问题,我会杀。” (二)问候 “发源北部山麓的阿聂河是博萨公国的动脉,落于阿聂河中游的首都涅汶则是它澎湃的心。” 网里的讲解很动听,可当竹立上连结白石城的桥俯瞰河流,一些随青水漂的浮尸却张大嘴告诉他安静的涅汶早落入特罗伦人手里。 藏入阴影的竹窥视巷外铺满白鹅卵石的街,见博萨人很少、特罗伦的兵很多,听得他们沉重的踏步,嗅到他们踩起的灰,明白藏在钢甲下的忧心。 最终竹看着网对那些忧心交谈的翻译,从识得含义的文字里中找出份熟悉…很陌生的熟悉。 “我们能击溃该死的神盾军吗?”年轻的士兵掀起厚厚面甲,揩去鼻尖的汗珠。 那未摘面甲的士兵拨着快慢机,声音老一些:“我怎会知道?像这种事情,只有等一方的人死绝,另一方的幸存者才有资格帮你论断。” “不能同朝晟人讲和吗?” “有趣的想法。我建议你写封电报送至圣都,劝大元帅放过朝晟人,终止圣战。” “我不懂啊。我记得早年大元帅讲过,圣战只是清除异种。可为什么,我们会同时和格威兰、博萨甚至朝晟交战?” “为什么?因为它们曾是帝国的领土!格威兰的王室不遵帝国调令,帮着瑟兰的长耳对付我们!博萨人更小丑,背靠朝晟向我们挑衅。哼,朝晟?朝晟人最可恶,他们弑杀忠于帝国的王,毁掉封国‘梁’,公然独立,最该杀。你若不满,便写信至圣都,劝大元帅暂缓圣战,与他们讲和吧。” “帝皇在上,我可没那胆量。据说自圣灵元帅吃败仗后,大元帅终日待在圣环殿,三年未见任何人。会否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新人,闭上你的臭嘴。有帝皇护佑的大元帅会永远健康——他妈的猪猡!你偷听什么?滚开!”暴躁的老兵抖身撞飞靠近的少年,头也不回,“博萨猪,只会添乱。” 待踏动路面的震感远去,少年才拧眉爬起:“混账的东西,祝你们全让朝昇人绑去犁地…痛死啦。” “别吵了,孩子。那些混蛋的耳朵可灵了,隔再远都能听见你的声音!”有位白头发的老人提醒抱怨的少年,“三年前,我隔壁的年轻人就是喝几口酒叫嚷,才被他们抓去圣都的!” “哼,等朝昇人打过来,我再看他们的笑话…哈哈哈,每想起他们的圣灵元帅几乎给朝昇的前行者们活捉,我都忍不住要笑几声。” “够了,够了。少说几句,当帝皇睁开公正的眼,作恶多端的特罗伦人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回去吧,孩子,回家去吧。” “老人家,我才不信帝皇。祂若如你们称颂的慈爱,怎会放任那老鬼侵犯我们?又怎会不命圣恩者们去阻止那老鬼的可怕行径?” “唉,帝皇的眼还未睁开,祂的圣恩者遭受异端的蒙蔽。当祂的怜悯回归,我们——” 未等老人说完,少年已摆手,不愿再听帝皇信徒的劝告:“再多圣恩者也没用!只有学朝晟把帝皇抛弃,才能觉醒足够的前行者打败特罗伦!否则,就要同我们的大公一起夹着尾巴找瑟兰的长耳们避难!” 原本思考帝皇和天武之联系的竹无声咧嘴,以此赞赏不把特罗伦人放在眼里的大胆少年。可正躲避老人追赶的少年并不知道,其实有士兵能听懂博萨的语言: “无知的小鬼,再多的圣恩者与前行者也无法对抗钢铁与灵能庇佑的大军。可笑的博萨人,竟把帝皇时代的传说当真。” “莫忘记,大元帅可很看重圣恩者。将官的军衔只有圣恩者能荣膺。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哪怕拥有的灵能再强,混到死也只是尉官,连校官的屁股都够不着。” “帝皇恩赐的灵能啊,本该是帮助我们统合世界的动力,但为什么异种和不尊帝皇者也能掌握灵能?” “嘿,他们还能觉醒祈信…本源呢。强大的敌人是帝皇对我们的考验。” “真羡慕获赐祈信之力的幸运儿。你们说,我们的祈信之力和本源是同种力量吗?” “想听实话?答案是肯定的。只是圣堂和大元帅不允许明说罢了。” “你可少讲两句。若让圣恩者听见,定会斥责你大不敬!当心挨鞭子!” “我要是圣恩者,才懒得管这种破事。真想体验那种超凡的力量啊。” “唉,别了,平凡也是幸福。圣灵元帅和他的将官,可是在朝昇的前行者手里跌了大跟头。” “那是因为埋伏。圣灵元帅只因泄露行踪才遭卑劣的朝昇人伏击。” “嘘,你别告诉其他人。我可认识圣灵元帅的近卫。他告诉我,是混血者葛瑞昂带着数百前行者突袭指挥部——” 混血者? 这文字又令竹感到头痛。心里更烧起炙热的火,催脑子回想相关的记忆,逼耳朵去聆听士兵们的话语。 “混血者?注意你的措辞!是污血者!污染人类血脉的长耳贱种!” “你这帝国使者的怂蛋,听不得我们苍白炽焰讲实话?哼,也难怪,连成日与异种鬼混的朝晟人都打不过的你们,恐怕只晓得在我们面前逞威风吧?” “他妈的,你说什么狗屎?” 见巡逻的士兵爆发争吵,过路的博萨人全偷着乐。他们在低声交谈,说因元帅逃跑而解散的帝国使者有不少人被重编进苍白炽焰,时常和原本的老兵摩擦生事,并不太团结。 直到领头的队长大声呵斥,顶着沉闷重甲对骂的兵士们才收声,转而找嘴贱的博萨小鬼撒气。可那少年早给老人追逐得不知到哪里去,连影都没留。 “傻孩子,咳、咳呃…”彻底追不动的老人扶着白墙剧烈咳嗽,“朝昇的人类是不敬帝皇,可朝昇的木精仍保有虔诚。慈爱的祢啊,何时能回应虔诚的祈求?” 网又在翻译,一些关键词又涌入脑海,记忆的画面更加清晰。 “长耳?木精…”想着,竹抽出别在腿上的棱刺,眼寻见握把根部刻着的文字、明明记不得却能理解的瑟兰文字,嘴更喃喃念出,“给阿萨的卫官纪念…萨叔…他叫我什么?阿竹…阿竹…竹…我叫竹…竹…” 竹想起些连贯的画面: 熟悉的面容,是木精、木精灵的面容。这木精灵是谁?是朋友吗?没错吧,是的,他用棱刺捅穿特罗伦人胸膛,抖抖长的耳朵,笑着叮嘱自己活下去…是,自己捡起钢棱刺,跟着杀尽眼前的一切,最后冲进林海…来到博萨沉睡。 “木精是精灵的一种,他们多居于瑟兰与朝晟。卫官是朝晟的治安者,保护身为朝昇公民的你是他职责所在。” 网的解释并未让竹高兴:“他妈的…我清楚…告诉我,特罗伦人骂的脏话该怎讲?” “说明哪一句。” “他妈的。还能是哪句?” 学会脏话的竹感到很满意,更相信再多杀些人,这种满意会越好越多。 网告知竹根据当地活跃的抵抗组织所提供的情报,指出有十个装甲师与二十个步兵师囤积涅汶辖区,按帝国的编制算得统共有四十五万人和三千五百辆战车,进而推断苍白炽焰的元帅第五圣徒是要和朝昇的神盾军全力硬撼,最后询问其意见——何时去杀掉这些敌人。 竹笑了,对着网那头的人轻笑:“你们说,假设有个村子有位最老辣的屠夫,宰牛只要一刀,出刀收刀更只要一秒,若要去屠四十五万头全晓得排队并主动伸脖子挨刀的牛,亦得不吃不喝地把出刀收刀这费力的动作坚持整整五天。是不是在你们看来,哪怕我再有信心,要一个人去对抗会开炮、会合作、会还击的四十五万棕皮也是在做梦?你们是想叫我另作打算吗?但我要告诉你们—— 不。” 他不愿多言,径直寻往敌人的驻地,进入城郊的某处荒原,穿行在白色帐篷的阴影间,见半数士兵都卸了护甲,拿长杆粘润滑油捅擦炮管的锈和火药渣,那些还穿钢甲的人多顶着头盔闷声叫骂。相信只需一点火星,焦灼如火药桶的他们就会引爆,把不敬帝皇者统统炸上天。 竹看见,唯有一名穿灰白军服的人走过时,士兵们才稍事正经并立正行礼。明白这人是这里的长官,认为他更加该死吧。 检视完暴躁小伙子们的军官点点头,准备回去拨电话汇报一切正常。扭头走脱的军官只知道大战在即、巡查与汇报必不可缺,却未留意杀戮正尾随自己的足迹在无声中进行。 同一时刻,很多和这人一样疏忽背后的军官已把巡查结果上报给师部,师部的人再汇报给总指挥部,令白色市政厅里的中年将军明晰军情。 只有亲耳听见报告,这位穿长白袍的将军才安心。哪怕身为圣恩者、哪怕觉醒祈信之力,当坐上本不属于自己的位置,人也难免会紧张。 于是将军拿起能安心的话筒,让认真的问候便传进耳中:“他妈的。” 没等将军疑惑,重复的话又钻进耳朵:“他妈的。” 清楚的咬字令将军发怒:“混账话!” “他妈的。” “住口!没轻重的小子,你们是哪个师?” “他妈的。” 挂断电话,将军命接线员去查是哪个不怕死的在捣乱,待铃声再响起,拿起话筒却又听到那声音:“他妈的。” 无心斥骂的将军呵问接线员,却听得惊异的回复:“将军,方才和现在的电话各由第五和第七步兵师指挥处拨打。” 没有犹豫的将军喝令:“给我转第一步兵师!快!” 接线员不敢多说,立马照做:“是。” 将军很快听见熟悉的声音:“他妈的。” “转第二步兵师!” “是。” “他妈的。” “转第三步兵师!” “是。” “他妈的。” … “转第十装甲师!” “是。” “他妈的。” 颤抖的将军听接线员解释,又命副官发报,并查看有无回复,但副官的等待让压着话筒的手更颤:“将军,没任何消息。他们…” “他们似乎全部消失?”握紧拳的将军摇头否认,“不可能,不可能…电话线没问题。哪怕电话出问题,电报的频率也不会出错。” 副官提醒:“将军,或许是朝昇的前行者——” “不可能!有此能力的前行者与战斗无缘。况且他们不能干扰广阔范围的电波…”将军那标准的特罗伦棕发,给博萨的白墙衬得发灰,“传我命令,全体卫兵搜查指挥部,寻找有无潜伏敌人!” 待副官开门离去,将军让电报员调整频率,念出发报内容: “事态紧急。若收报,速回。” 漫长的等待后,电台终于滴滴作响。将军先是一喜,跟着却止不住流汗,不由得吞咽唾液,接过电报员递来的纸阅读上面所写: “元帅已至目的地,斩首行动继续。详细情况,速回。” “恭喜将军,电台没有失灵。” 兴奋的电报员没发现将军的汗已打湿地面。 没有理会电报员的将军快步走向房门,让怒吼随门摔响寂静的指挥部:“副官?副官!搜寻结果如何?搜寻结果如何?士兵?士兵!回话!回话——” 将军很快闭嘴,因为白瓷的地砖上只有血在流,那踩着猩红偷听的朝晟人则对自己笑: “他妈的。” (三)斩首 “哪来的小鬼——啊?!” 仅一拳,来人的腹已被贯通。但将军不敢轻敌,运起本源连出迅如炮弹的重拳,直至轰烂敌人才收手,可下一瞬又是面生犹疑地极快撤步,笃定能悄悄屠完守卫的敌人必不简单。 果然,只是眨眼,敌人便踩着烂肉重现,伸手握住将军再挥来的拳。 “呜哇!” 将军吃痛后退,腿猛跺到地砖也踏碎,更奋力抽回被握的手臂,却在剧痛后抬起胳膊,见腕部只剩喷血的断骨,不能相信这可怖的场景,因为即便最锋利的钢刀难以斩断有祈信之力强化的躯体。可当将军望向未作追击的敌人,一种沁骨的颤栗席卷全身,因为他看见被扯去的拳给那人随手揉成碎骨。 竹握着稍加力后捏烂的东西歪着头询问:“为何?” “本源,亦是圣恩者的祈信之力。细心感受吧,他的身体极度坚韧,超过钢铁的坚韧。” 感兴趣的竹贴过去,慢慢攥烂将军的腕、肘与肩,倾听惨叫后斜眼:“那他的本源是硬化?真弱啊。那…我的本源呢?我的本源是什么?” “抱歉,无可相告。” 竹与网的交谈给将军的怒吼打断:“帝皇,恩赐我无尽灵能吧!” 脸发紫的将军甩出的最猛力勾拳,却给竹的下巴直接撞碎,连一丝撼动都没能震起。于是竹掐住吵闹的嘴,用将军坚硬的躯体推崩铁门,看向牙在打颤的电报员:“懂朝晟的话?懂梁语?不懂会死。” 竹一手拿住电报员拔抢的手,两眼向下瞟,一手抓举吐不清话的将军摔扁电台:“他会同你一起死。” 电报员挤眼看将军洒血的独臂,不能更明白长官的处境了,只得生硬开口:“你,朝昇人,想…” 没什么别的,竹只是问方才屋内谈话的内容。当相同的话讲完时,嘴角舒展了,手碎去二人的头颅,更叫网解读染血的文件:“懂的话,也会死。你们没骗我,但他们的元帅是去斩什么首?” “拙劣的模仿而已。” “我要去看。” 说完,渗血的白房里再不见活人。都安静的军营里,只有尸体们会记得他来过。 而竹已来到网指引的方位,将火烧过的山镇尽收眼底。这里的建筑大多是低矮的灰石残墙,只剩东北方的山坡尚存完整街区。沿给四层高楼群夹住的街道上行,能看到驻扎士兵的山顶营地。那黑钢的箭镞护甲印着暗红的拳形标记,证明他们隶属朝昇的铁拳军团。朝晟的士兵还在轻快交谈,并未察觉逼近的危险。 “铁拳军?会战的不是叫神盾军?改名了?”竹拧过眼质问在解释的网,“铁拳的新建团?新兵?新兵会干什么?” 不等网回答他的疑问,山顶的军营已是大开,卷得尘土激扬,是结为二十人组的新兵在全速冲下坡,钻进沿街的百栋空房。等这些人的部署结束,竹便瞧见正从镇子西南角开进的敌人,晓得是苍白炽焰抵达,奇怪于此处的指挥者似乎预知敌人的到来,早备好埋伏的陷阱。 “他们用网沟通?”同胞们无声的行动看得竹挠头,“不带电话电台?” 网回答:“朝晟公民都使用网。” “哦,我以为只有我用。我想和他们讲话。” “暂不允许。” “那我想看他们,就像你们看我。” “可以。” 很快,竹选中位名叫阿尔的新兵,借网获取那清晰的视野,见这士兵待在地势较高处的火炮阵地,知道这士兵的种族是木精灵,觉得这简单的名像阿萨。 掀凯面甲的阿尔旋开镜盖,拿望远镜观察行进的灰白钢甲与战车,以拇指顶额头,翘起长长的耳朵,用瑟兰语柔声念诵:“祂驱散争斗,将我们救赎。记祂的慈爱,颂祂的奇迹,赏赐的明天必来临。帝皇啊,请祢聆听,因为我们爱祢。” 优美的声音让竹想起叫阿萨的叔叔很会唱歌,更想起能歌善舞的木精都是森林里美丽的风景,而后继续看阿尔的视野,看他在同谁讲话。 他身后的搭档是一名正绑紧火炮迷彩布的炮兵,更勾指敲着他的背:“别念了,还剩多远?” “急什么?”阿尔回敬一拳,重新拿起望远镜,拿敌方战车的高度大盖估算距离,说起梁语,“两千五百米,未进入有效射程,等我再…” 炮兵急忙调整标尺,更啐一声指责:“呸!行了!对面的狗种比你更信那烂屎东西几十倍!报准距离!” 阿尔鄙视他一眼,继续远观,借望远镜的密位看好准确距离,声音不紧不慢:“两千三百…一千八百…一千五百——开火!” 只两秒,出膛的穿甲弹已砸穿钢板,将仍在旋转的炮塔扬上天。二十门炸响的火炮位于高处,先手重创多辆战车。藏在建筑里的人也开火,拿机炮和单兵炮扫射,把不及躲闪的敌人撕成好几截,喷得满街都是血。 吹声口哨后,阿尔望见特罗伦人的战车也开动机炮扫射建筑,那粗长的主炮更精确瞄准,雷鸣般炸破前沿:“别磨蹭了!一千米,九百五十米,九百米!装弹!快装弹啊!” 没啰嗦的炮兵只用炮声回复。阿尔抽空借望远镜计数,对停摆的战车吹口哨,又看着前方的火网把一队队钢甲撕破,刚想感叹战果不错,却下意识地啃起指甲,因为无数灰尘随战车更远方抵近,更有密集的具钢甲随之前进:“帝皇在上…百辆战车?万名苍白炽焰…我们新建团只有两千人,怎么挡得住啊!” 那些汹涌袭来的灰白钢铁近到炮兵能用肉眼看见,吓得裤裆都缩紧:“别傻了!距离多少?!说呀!” 阿尔的声在发颤:“五百五十米!开火啊!” 炮声再鸣。阿尔从望远镜里看到这轮反击瘫痪十余辆战车,更撕出很多敌兵的肠子,但最前沿的房屋已在敌人的炮火中轰然倒塌,那些石头的碎渣化作淹没尸体的雨。 看来无论哪边开炮,都是离得越近准头越好。 待尘埃落定,阿尔夹紧望远镜,想给被掩埋的战友们祈祷,手却抖得像筛糠:“帝皇护佑我们…援军呢?我们的援军呢?!” “妈的,什么狗屁命令,还换榴弹?”在他身后的炮兵艰难下蹲,抱住弹药重新装填,“我们的团长、不,他妈的指挥是谁?说好的伏击,感情是送死?!” 阿尔很想回答,可身边的叫骂声太多,只能听别人争吵、听战友们骂支援何时来、咒今次伏击是天才的送命之策。而后木精灵抖抖鼻翼,用敏锐的嗅觉闻出阵地里飘飞的唾沫混着种火药的烟尘味,不仅又灰又臭,还呛得喉咙干涩。 “有他大爷的蛋!根本没消息!死好多人了!” 听见这句脏话,回过神的阿尔重拿望远镜,看敌人的战车推过前沿,听身后的炮兵嘶喊着装填。望远镜里的街尽是尘土,街旁尽是消失的建筑。当开启网后,木精灵更发现同伴的讯号切实在减少,又在大致的推算后哆嗦着祈祷:“我们、我们应该还剩一千三百…帝皇在上,今天…今天…虔诚的信徒或许要前往神国觐见…” 此时炮兵已填装火炮,靠吼到嘴裂来喊醒他的勇气:“我服了!对面的贱种真没你信那狗屁玩意!现在给我测距!” “三百一十米!”阿尔终于甩开望远镜,举起久未射击的单兵炮对准下方的灰白钢甲,“三百米!炸啊!” 当火炮的榴弹落地,成片的钢甲掀飞至高空。阿尔则连按扳机,黑色的竖瞳映着火与血,惨白的脸是疯狂的怒容,声音更唬得身后的炮兵啧嘴:“妈的,最娘们的家伙都疯成这样…我也杀他妈个痛快。” 炮兵懒得问距离,朝最近的敌人开火,再度崩飞数不清的钢甲,便大笑着装填火炮,却在爆裂的轨迹里失去头颅,躯体滑落一旁。躲过回击的阿尔竭力爬去扒开同伴的尸体,努力校准后开火回击,捂着伤口俯瞰敌军战车那漆黑的炮口,无奈地合上眼。 闭眼的黑暗有些炫目,更当这黑暗消失时,阿尔的视野便终止。 竹睁开眼默默俯视战场的一切,见多数冒着浓烟的阵地已失去拦截敌人的火力,而敌方并无大碍,尚有五十多辆战车在爬坡、六千多具灰白钢甲紧随,等最后的防线被轰烂,再没有能阻拦他们的障碍,山顶的营地会在履带下碾平。即使不懂战事,男人亦明白谁将获胜,微眯的眼难免有些愁:“这里待着谁?” “总领会战的将军。” “我想看看。” “暂不允许。” “他们怎么能赢?要我帮忙吗?” “你将会看到。” 摇头的竹不知既定的败局怎能逆转。可下一秒,阵地的炮火爆响如初,新兵们的呐喊更传入失望的耳中,令那对想睁开的眼在犹豫中紧闭,重连网的视野—— 是阿尔,他重生了?怎么会呢? 没错,居高临下的阿尔安然无恙,更对路过的战车狂扣扳机,清空弹匣后转向炮兵欢呼:“帝皇护佑!奇迹啊奇迹!” 炮兵并未理会,只是狂扇自己的脸,揪掉根头发后吃痛叫骂并开火,还向附近的战友们怒吼:“他妈的!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什么他妈的破事了?!” “干他娘!我怎会知道!跟着命令杀吧!杀啊!杀!”是的,所有人都在叫骂、都在开炮,“杀他妈啊!杀!杀呀!” 阿尔的视线穿透灰烟投向道路旁的废墟,却只瞧见完好的房屋,发现那些藏在建筑里的战友似乎未曾死亡、仍在拼命宣泄火力,于是指顶额头仰天欢呼:“感恩帝皇!赞美帝皇!帝皇,赋予我力量,鼓励我去战斗吧!” “别废话了!帮忙!”炮兵的眼充满血丝,“杀!杀光他妈的狗杂种!杀!” 看来不止他们,防线内的所有新兵尽数死而复生,全在狂乱中射击,把慌和惧连着怒发射。那些惊恐的灰白钢铁拦不住侧上袭来的炮弹,躲在钢铁里的肉体哀嚎着断裂、摔倒,砸起蒙血的尘埃染红路面。 竹挑弯面上的疤痕,喜欢这仿佛在逆转时间的力量:“是本源?” “是的。” “好玩的本源,但…我也行吧,”见这些给包夹的敌人仍是努力抵抗,俯瞰他们的竹嘴角勾得更欢快,“嗯,一二三四…二十辆炮车。好多人,两千?三千多人。那本源好好玩,再来一次的话,他们该死绝了。” 在互射的炮声里,阿尔听不到惨叫,明白这种时候死者不能出声、生者不屑出声,即便倒下,扣住扳机的指也不该松开。就像下方那台断掉履带的战车,哪怕它不能前进,更没法掩护敌人,也必须开炮,全速装填,再开炮,而后被击毁。 阿尔感觉得到,敌人的斗志非常顽强、似乎未遭重创抱顽强,而他们的还击越狠厉,敌人的反扑越狂。当新的硝烟堪堪落去,阿尔的视野又一次消散,预示他再一次地死去。 竹见到他们的阵地第二次炸成熏黑的巨坑,抽空看敌军的情况,发现苍白炽焰虽不足千人,却已逼近山头,而铁拳军团的新兵则寥寥无几,再不能阻拦他们的攻势,想来纵然占有绝佳的地势,缺乏经验的新手无法战胜悍不畏死的劲旅。 但那本源又一次运作,今次竹看清它是一种细微的波动,虽然迟缓无力,却仍可以产生效果。当这本源的波动扫过,建筑又复原、阿尔的视野二度重现、火力继续倾泻,可苍白炽焰的士兵竟然仍未崩溃,浴血的他们果真无愧精锐之名,又或者仍有能对抗这可怖本源的依仗。 竹知道既临近目标,那依仗理应现身。 果然,冲天白光席卷山头,把高地与营地一并焚为灰烬。就算关闭网的视野,竹也能感到阿尔那颗狂跳着震撼的心。 阿尔望见,燃烧的军营前有位持火剑的苍白巨人屹立着。他披覆长白直发的棕脸挤满褶皱,结辫的白髯上有高耸勾鼻,浑浊的瞳在蔑视,胸甲上的五枚黑金钉炫耀其名——圣徒。 “号称焚毁一切的圣徒?”听着网的解释,竹琢磨如此狂妄的家伙或许是无敌,而无敌的他理应要杀尽失去后助的新兵,给这些不幸的人带来真正的死亡。 可圣徒浑浊的眼掀起波澜,因为有活物走出他的火焰。 “苍白炽焰的元帅,第五圣徒,”白色火光中飘出平雅且自信的男音,焦土上,那挽过黑袍的金长卷发间藏着雕塑似的冷白面容,最引人注目的是面上那翘至耳后的刀锋长眉,以及长眉下满是戏谑的金色竖瞳,“已是领死的日子。让我看看你会否如第三圣灵般没用吧。” 来者的冷白容貌和娴熟的瑟兰语让圣徒的老脸皱如波浪,手中的巨剑则是火光更旺。让竹明白这老人当是在紧张。 “金精血统的混血者葛瑞昂·盖里耶。除你外朝昇最强的前行者,第一前行者队列的总长。” 网的解释让竹明了先前的疑惑:“斩首…原来是斩他自己的首。” (四)圣恩者 苍白的老巨汉令竹感兴趣,网自然优先给出此人的信息:“第五圣徒,姓名不详,年龄超过一百四十岁。在帝国内战时觉醒为圣恩者,加入禁卫军。祈信之力为最常见的‘强化’。在特罗伦人中以残忍和善战闻名。 效忠大元帅奇罗卡姆后,助其改组禁卫军为五大神圣军团,获赐帝国保存的圣器一柄。七年前,同第四圣者的黑暗奇迹军团攻破瑟兰最坚固的堡垒秘苓,以圣器的力量夷平整座要塞。被瑟兰的精灵称为‘携苍白来的死亡’。五元帅中,指挥水平普通,本身较强。” “嗯,好,”不曾见过圣徒长相的竹懒得再听,将目光投向金发的家伙,觉得他的相貌有种熟悉的美感,“他不是我要找的人,说说来杀他的人吧。” 此时,新兵们已消灭最后的苍白炽焰并向山头聚拢,正欲开炮时因现于烈火中的黑袍金发者止步待命,不免碎嘴咒骂: “什么人?从哪跑来的?干什么,找死吗?” 而竹则听着网的讯息,细细看这位能够震慑圣徒的朝昇前行者: “葛瑞昂·盖里耶,雄性混血者,父金精,母梁人。一百四十七岁,本源为机密。曾领四百前行者,袭帝国使者军团指挥部。擒杀所有的将官,消灭七千精锐卫兵,引起帝国使者的溃败… 金精,精灵的另一分支,多居瑟兰与格威兰,少数居于朝晟。” “金精…机密?…有这必要?很好,那逃过的第三圣灵,由我来杀。”些许的记忆又令竹忍痛捂头,继续旁观。 山头上的新兵们终于也知晓来者身份,已有人吹口哨起哄,带头嘲笑还未有动作的敌人: “嘿嘿,老鬼,你玩完了!老实跟我们回朝昇,免得待会儿蛋也给人家打爆啊!哈哈哈哈!” 明显不懂梁语的圣徒凝视葛瑞昂,持剑的手愈发紧握,似是犹豫战与避。葛瑞昂则惬意地弹一指长眉,以特罗伦的语言提醒:“是在想第三圣灵的经历?没用的,若你能理解我的本源,早应该自信出手。与其沉醉那无用的思考,不如让我把你的头颅送还圣都吧。” 圣徒的毛孔在收缩、肌肉在紧绷,竹感觉这是恐惧带来的反应,明白那颗心已怯、怯至溢满无法战胜对手的恐惧,哪怕身后八名同为圣恩者的近卫执军刀挺立,这苍白的老人仍不敢率先行动,想必已无胜利之信心。 见对方胸甲上的五枚黑金钉光泽黯淡,葛瑞昂轻笑:“不止愚蠢,还让岁月磨去勇气,和你对峙果然浪费时间。即使有违礼仪,也当是我先出手。” “蠢?污血的贱种…蠢的只会是你!”声音未至,圣徒已挥巨剑冲至葛瑞昂身前。他的脸涨成棕红,毛孔爆射耻辱的怒,引高昂的巨剑激出白火,火则辐射扭曲空气的热,吓得哄闹的新兵们急忙后退,叫骂连连。 面对这活物必然恐惧的热,葛瑞昂却未躲避,任火的巨剑砸落。 “那剑是什么帝皇的圣器?他的本源能抵御这火?”还在听网啰嗦的竹忽地攒眉,“搞什么?” “啊?!”圣徒的浊瞳险些在这惊喝中瞪飞,因为葛瑞昂被巨剑碾为碎烂血肉,更烤成焦灰飘散漫天。 “他妈的家伙,是来扮小丑吗?”观战的新兵们刚叫骂两声,便举臂惊呼,“哇!做得好!做得好!好啊!” 这惊而复喜的欢呼令圣徒的汗毛竖起,更当听见背后幽魂般的声音,冷汗不由得飙落:“足够快和强。被帝皇的圣器赐死,追随你的圣恩者会感到万分光荣吧。” 圣徒只回头便看见葛瑞昂的笑颜,而他所伫之地本是一名近卫的位置。 像是明白对手的疑虑,葛瑞昂指向空中那团快散尽的飞灰:“刚让你送去见帝皇了。” 惊恐的圣徒正欲张口,一名近卫已飞身冲前,将长刀自敌人的肩劈入,利落将之斩为两段。 “不!!”发出吼叫的圣徒终于奋力伸手,却没能阻止这名近卫的鲁莽攻击。 而今次竹得以看清那生死交替的过程,咧嘴笑:“迟了。” “元帅…”想自耀的近卫却给莫名的痛苦折磨得难以出声,便使劲低头看向突然作痛的身体,险些将嘴张裂,因为那本该斩开敌人的佩刀竟从背后切开自己的身体。 无事的葛瑞昂松开染血的军刀,微笑抱肘:“很好的灵能与祈信之力,恭喜你为自己赢取洁净之死。” 当近卫的上身滑落,那顽强站立的两腿亦摔倒。腿砸扁连着肩的头,喷射的血和肉洒满地面,跌出的肠子从断口散着恶臭,令葛瑞昂用那只干净的手捂住口鼻,将另一只手沾着的血甩向其余近卫:“继续。” 洒在脸庞的腥热让六名近卫颤抖。他们看向效忠的元帅,眼里是不解的哀求,似在请之定夺。圣徒仍旧流汗,只示意他们收刀并大声喝令:“散开!围住他!收手!” 他们七人退至与葛瑞昂很远的位置,警惧的神色表明绝不会再出手犯险的决心。竹很喜欢这血腥的滑稽之景,更喜欢那优雅的混血者:“好怪的本源,我看不懂。你们为何不告诉我?…嗯,算了,看他如何料理圣徒吧。” 葛瑞昂环视胆怯的敌人,无奈叹气,踱步在未熄灭的火光中,长发和眉的光泽更金:“嗯,抛弃杀戮,以和平应对我的本源?倘使你们真的选择和平,何必挑起战争?” 踱步、踱步…停止踱步的葛瑞昂眼带鄙视,看他们阴晴不定的脸:“放弃攻的欲望,的确可以消弭战争带来和平,可惜你们不配。今日就让我为你们往神国觐见帝皇的旅程送行。” 葛瑞昂转向一名害怕到抖腿的近卫,轻笑着行礼,再以食指抹过白净的脖,让自己的头颅随一声重响滚落,令黑袍上的断颈喷出鲜红迷人的泉。 竹的眼察觉到那颗头颅在落地的一秒钟后就变成那近卫的,葛瑞昂则在替其丧命者原本的位置可亲地笑,扫视剩余的目标:“你们都是有强化能力的圣恩者吧?容我提醒,你们的祈信之力是无法应对我的。而刚才的死法该算是自杀,自杀者能得到帝皇的宽恕吗?是让我帮虔诚的你们自尽,还是宽宥你们时间去思考些别的出路?” 平和的声钻进五名近卫的耳,给他们注入挣扎的痛。当扭曲的面孔恢复平静,他们带着坚定冲向一处,挥刀斩落战友的头颅。 即使不懂这群人在讲什么,可有趣的血腥场面还是让新兵们雀跃,以极尽侮辱的语气刺入圣徒耳中。 “没种的傻狗,你们都是怂蛋!嘿嘿。” “哎,怎不向那老狗砍几刀?死也要死一块啊,蠢猪!哈哈哈!” “哇!看得我蛋痛啊!干脆挖他们的心,赏他们个痛快呀!” 圣徒眼睁睁看着,浊瞳已是灰暗,并没去阻止近卫们的可笑行为。一生都没做过噩梦的老人给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包裹,被一点点冻结、敲碎,知道这是恐惧,更觉得此刻的恐惧比所谓的噩梦更黑暗无垠。 “你可有打算?”温和的声渗进圣徒身体,凝成只冰手攥死那颗颤抖的心,使劲地拧,拧出痛、拧出惧,令老人的思想混乱,冷汗流到枯竭。 勇气枯竭的混乱令圣徒的心在低语:厮杀大半生的他怎会屈辱地死在这种地方?与其死在污血贱种的手上,还不如—— “操他的!堂堂的第五圣徒,怎会有无胆懦夫的想法?” 当五枚黑金钉重耀辉光时,怒吼的圣徒已高扬巨剑,激荡直上云霄的火光,可看到还在笑的葛瑞昂,那高举的臂又僵硬,不敢将爆燃之剑砸落,只能拼命鼓舞自己:怕什么、怕他什么?如往日砍杀瑟兰的贱种一样,操他的直接上啊! 可圣徒仍没挥剑的勇气,只是犹豫。在这犹豫里,新兵们那满是讥讽的嘲笑渐渐勾动他的怒,鼓舞剑身之火不断突往天际。 冲破云层的白色烈焰仿佛天谴,给竹带来些许疑虑:“有些强,他想同归于尽?不…他已明白了。” 是的,在怒迫至极限时,理智重占圣徒的心。正欲劈落的天罚之火已回归巨剑,双目的灰浊波澜起伏,望向葛瑞昂,嘴缓缓张开,提出理智已解答的困惑:“奸诈的混蛋,你怎么不开始就杀了我?” “啊,你终于发现了,”葛瑞昂鼓着掌夸赞,“我收回先前的话,你并非愚蠢,仅是有些迟钝。” 圣徒盯住他,原本充斥身体的慌全数变为杀意,甚至溢出棕脸的褶皱,将空气燃烧:“若只想激怒我,你已成功。但很快,你就会后悔那愚蠢的行径,因为现在的我很怒、很他妈的狂怒!而我的狂怒,更远超你这样的污血贱种能够想象与承受的极限!” 圣徒以重踏破音,闪作白光冲至葛瑞昂面前,挥巨剑挟烈焰砸向还在笑的对手。 有些猜测的竹也笑了,觉得这位混血者有种自若的好看,而面对接下来的攻击,自若的他便不该回避,只要那交换伤势的本源运作,被烧成灰的只会是圣徒,除非他的本源并不如展露的那样强。 竹能看懂的,新兵们可不明白。期待葛瑞昂凌虐第五圣徒的他们呼喊出不符想象的惊愕。因为圣徒狂挥的剑生出道道火蟒,把葛瑞昂纠缠至难以躲闪的狼狈。 而被苍白火蟒猎杀的葛瑞昂已无能闪躲的空间,圣徒更猛力上劈,将一团凝若熔浆的火球用巨剑砍飞出去。那刺眼的光球散着白火,很靓丽,但引燃空气的轨迹已暴露蕴藏其中的热、足以致命的热。 即使早听命令躲远,隔着钢甲和内衬的新兵们仍如遭炙烤,冒出的汗水都于瞬间蒸发,葛瑞昂则果断冲向火蟒去躲避那可怕光球。破火而出的混血者金长卷发只剩显短的黑茬,弯挑的金眉也消失不见,满是烂洞的黑袍更遮不住鼓起水泡的红肿肤色,证明烧伤十分之严重。 已落至山那边的光球在一片森林中炸开,蒸发波及到的所有活物,更把无可逃避的树木烧成黑炭,滚出无尽浓烟。 看热闹的新兵还不嫌事大,在火烧到身上前,他们只想这二人打得更猛更烈:“妈的,这老狗竟这么这样吓人?刚才不唬得他尿都快漏了吗?里面的,要帮忙就说!我们一起射烂这狗东西!” 他们的话不无道理。该是屠夫的葛瑞昂已被本为待宰牲畜的圣徒追击,怎么看战况都彻底失控。哪怕不懂前行者和圣恩者,亦不懂本源或祈信之力,新兵们也感到第五圣徒的强、那必须尽快阻止的强。 “圣徒这么强?”那光球的高温叫竹撇嘴,“哦,是剑…那把帝皇赐福的圣器。帝皇究竟是什么?我会知道的?你们能否讲明白些?什么别的圣器?好,我会给你们夺来,到时候再给我答案。” 当竹用网对话时,快过声音的巨剑又挟热浪斩下,引得无数条白蟒去咬成炽热火网,照亮高地的同时封死葛瑞昂逃跑的空间。 “贱种,你已避不了!” 抡起巨剑的圣徒终于狂吼。而冒出火的双眼和闪金芒的五枚黑钉证明下一刻这凶残的老人便会把不能躲的对手碾为灰烬。 (五)前行者 生死之战不会刹停。 对迎头轰砸的巨剑,葛瑞昂避得很快。可猎杀的火网已收拢,圣徒更似疯犬紧咬,哪怕他尽力侧身躲闪,那烈焰的白光仍从右臂掠过,将整条手臂焚作飞灰。 纵火狂攻的圣徒撑剑喘气,五枚灰暗的黑金钉似在说他太老迈。葛瑞昂则趁势冲出火网,远遁后自查伤势——没飙血、并不致命,得益于炽热的火,肩连着的胸廓飘起浓郁肉香,熟透的组织恰好止住血,可以说是幸运非凡。 “呼…很疼,”瞟一眼肩膀后,葛瑞昂吃痛地咬紧牙,“不错的圣器,真烫啊。” 呼吸已平复的圣徒从那浑浊的眼中波动出冷厉:“低贱的污血者,对祈信之力坚定的我而言,你的能力根本无法影响…” 葛瑞昂没急着作答,反从肩膀扯了丝熟肉,嚼两口呸出:“呼…可惜,如果方才你和他们同死,就能帮我节省时间了。” “我说过,愚蠢的只会是你这污血贱种…哼,不去赠送你的伤势?可有两千不怕死的朝晟人在你身后,”圣徒俯视新兵们对准自己的炮口,握剑的老手静脉凸起,余力十足,“倘若你坚持战士的骄傲,你将会死。痛苦而绝望的…死。” “若没有足够的底气,尽量别作太张狂的发言,”葛瑞昂顺圣徒视线看向还在叫骂的新兵们,不免蹙紧眉头,“你在恐惧,恐惧杀掉我之后,会有别的前行者来将你解决。” 黑金钉在闪烁,圣徒在沉默,直到有滴落的碎裂声,才低垂头,却发现只是汗珠爬过老脸的褶皱,砸上护甲罢了。 “真可怜。唉,甚至他们的炮火都能在一秒内送你面见帝皇,对吧?”哪怕烫满红斑和水泡,混血者典雅的脸仍乐于展露怜悯,重伤时不忘揶揄同情,“不若让我割去你的头吧。假如真死在士兵随意的炮击里,你的名誉可会丢失彻底,恐怕连怯懦的第三圣灵都要看不起你。至少他能活着,不是吗?” 语毕,优雅的笑又映入圣徒的浊眼,很快让握剑的手指喀喀响,令张开的口掀动层层皱纹:“他妈的贱臭东西,还在狗笑什么了?!” 抡飞的剑激亮白光,爆出火柱捅破天空。通天烈焰似天谴逆流,蒸发出无尽热浪,吓得围观新兵失声高喊。 “哇!快开火!炸掉这死老狗啊!” 竹觉得夺目的白光很好看,引火的圣器更好看,离高温最近的圣徒该是有那柄剑保护,才没被烤成熟肉。虽很想看如伞倒张的火焰威力如何,但竹猜测圣徒马上会被齐射的火炮消灭,否则新兵们就得变成灰烬飘往四方了。 可新兵们没有攻击,还在等尚未下达的命令,不少急躁的已开始吼叫: “等个屁!开火!开火!” 借了网的视野,竹见那木精阿尔在催促搭档开炮:“等什么,炸死那疯子啊!否则,我们会烧成和秘苓要塞同样的灰烬!” “我他妈的也想啊!没命令我哪敢开炮?!唉,等等?快看,网里来声了!” “啊?我看看…”阿尔欣喜地抖着耳朵,可看清网的命令,他的长耳直接立起,“严禁任何攻击?帝皇在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别的新兵更破口大骂,暴躁的喊叫直呼山头,令注视圣徒的葛瑞昂叹气:“年轻人总是太焦虑,不知轻重。” 下方的千百人皆是叫骂,脏话此起彼伏,连重样的都听不到。 “这他妈不是等死?” “指挥的蠢猪听着!换条傻狗都比你强!” “上面的,干不过就吱声!再憋着屁不放,可要害我们给你垫背了!” “别管他们,开火,他妈的开火啊!” 急虑的脏字没用,因为烈焰已烧去云层,汇成通天之光照亮整个山镇。圣徒眼底的浑浊起了漩涡,臂开始抡转高举的剑,涌落苍天的火给剑扭动,自底飞旋,舞成贯通天地的龙卷、苍白的烈焰龙卷。 咒骂的新兵全部闭嘴。阿尔抓紧炮兵的肩,支撑着颤抖的腿,轻声低语:“帝皇啊,为何给他们留存只能制造死亡的圣器?” 炮兵拍了拍吓傻的搭档,明白那孤身焚毁要塞的传闻并非胡诌:“完蛋了,咱们又得死一块了。” “帝皇在上!我…我才七十一岁,”给热浪带走眼泪的哭相让阿尔像演戏的孩子,“忘记我先前的祈求吧!我真的不想今天就去陪伴弥啊!” “呃,今天咱们不都死过两回了?兴许过会儿又活了呢?” “那是帝皇的圣器!圣器!这次确实死定了!” “你们这些木精神叨的怪话,我们梁人真没法理解…” “帝皇!帝皇啊!恩赐奇迹吧,恩赐虔诚的信徒奇迹吧!” 收回视野的竹留意着烈焰风暴下的葛瑞昂,却见他依旧自若,并没进攻或逃跑的意图,想不懂这最适合围攻的时机为何没有其他前行者出手,不明白可能还藏着的喷究竟想弄什么? 网不解答,竹也只能仰望白炽的火龙卷,期待有精彩的节目上演。 “笑…” 在圣徒仇视中的葛瑞昂即便被热浪点燃,依然笑得优雅,甚至还更加自信,露出十分惬意的…嘲笑。 “干他的死贱种,笑你的臭狗屎!” 五枚黑钉彻耀金光,宣示圣徒的祈信之力涌入剑身,叫那苍白的火燃至极限,挥出龙卷吞噬山镇的一切,烈焰旋如千万锐利刀锋,让风暴席卷过的空气都燃烧。在弯如鞭的火龙卷甩落地面前,靠近山头的混凝土建筑已炸开裂纹,离圣徒最近的葛瑞昂更让热辐射成碳黑色,外表的焦皮一片片揭起,飘在空中化至不见。 看敌人焚毁,圣徒禁不住狂笑,老脸的皱纹如波:“愚蠢的贱种,我说过你不该触怒我…今日,帝皇的圣器会把你同无知的朝晟人一齐葬送!享受最后的痛苦与光荣吧!” 蜿蜒的烈焰长鞭盖过山镇的高空,已望不见天的阿尔选择合上眼等死,可等待许久,却只得阵阵舒爽的凉风抚过,并没死亡的热浪压盖。睁开眼后,木精灵望到无云的蓝天,放平视线后,搭档那瞪圆的眼表明真有奇迹出现。 看清过程的竹不认为那是奇迹,只觉得圣器着实有趣。 苍白的火龙卷在最后一刻消去,不,是收回,白火与炽热瞬间钻回钉入大地的剑身。将那柄巨剑插进土地的自然不是圣徒,而是早该烧成飞灰、却如来时完好且自信的葛瑞昂:“很好的圣器,从此它属于我朝晟。” 之前葛瑞昂所在的位置业跪着块缺失右臂的人炭,跌落人炭身前的五枚金钉已失去黑色,无声宣告失败者的名:第五圣徒。 “蠢的东西,我没讲错,”葛瑞昂走向已跪倒的圣徒,拾起五枚还发烫的金钉,“愤怒、狂妄和恐惧蒙蔽你的理智。浪费本源的无谓宣泄,终于让你获得符合我预期的死。” 落败,是落败了。在新兵们的欢呼中,第五圣徒不仅没有悬念地战败,更会成为第一个被生擒的帝国元帅,耻辱地结束他的铁血生涯。 探清人炭的鼻息后,葛瑞昂揭去那烧焦的皮层和肌肉,嗅一丝便扔掉,又见躯体内部的血肉依然鲜红,更是满意点头,在圣徒的耳旁低声讽刺: “想学习我们的战术?你未免过于自负。靠着盟友的情报,我们才能借网隐蔽沟通,在最好的时机突袭圣灵的指挥部。只凭侦察到的些许动向和博萨人的说辞,你就敢亲身上阵,还以为是在对付古板的瑟兰精灵?也不想想博萨人更乐意帮谁。 你这种崇信帝皇的老家伙,不适合同朝晟交手。真不知奇罗卡姆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竟会用你替换第一圣痕,让最强的帝皇利刃去攻打最无价值的瑟兰,让最老的废物迎战最凶悍的敌人。他攻破晨曦城的那年,圣灵被我们打跑。他被逐出瑟兰的今年,你也被我们俘获。来日他重回博萨,也会被我们败亡。 我想,朝晟或许是你们帝国元帅的坟场,终会把你们虚伪的力量与荣誉统统埋葬。 呵,你的眼还未瞎?真深厚的本源、哦,祈信之力。身体坚韧至如此,寻常的强化能力可做不到。是圣器的作用吧?可惜它不再屈服于你这猎物,而是我这猎人的战利品。 说真的,当我现身的一刻,你就该尝试自尽。备好陷阱的猎人若给猎物挣扎的机会,只可能是待它无力后方便屠宰,或者另有所求而已。 稍后会有前行者挖出你的大脑,以他们的本源问清你知晓的一切。指挥部的位置、军队的驻地、既定的计划,都会告知我们的将军,把帝国使者溃败的老节目重新演绎一遍。” 最后的阵风刮过,山头几欲熄灭的余烬亮起火星。 “好毒的嘴,还婆婆妈妈,像女生…是谁…谁喜欢这么说…”观察葛瑞昂的行为时,竹猛地想起位爱多嘴的朋友,强忍头痛告诉网,“呼…他没发现。等我杀了圣徒,该你们兑现——” 话未说完,竹已瞧见圣徒的本源被一股白火引遍全身,让新生的血肉顶落熟透的组织,让这濒死的躯体不仅重生,更获得反击的力量。还没等长出皮肤,没皮的老人嘶吼飞扑,用快要胀裂的骨与肌肉勒住敌人: “贱种!自负的是你!对圣器一无所知的蠢货,看你会拿几个朝晟人和我抵命!” 竹知道,本源能力并非强化的葛瑞昂没可能挣脱,更没法阻止圣徒自尽,除非选几名新兵替死,耗到藏身的前行者来帮忙。 如竹所料,就算用出最强的灵能,葛瑞昂仍无法掰开圣徒的硬臂,便直视正爆裂的没皮血脸,神情挂起些许微怒: “愚蠢!好,我就拿人与你抵命!但在挖出你的脑子前,你不会有痛快的死,只能被片成肉丝,喂给野狗来赎罪!” (六)相识 可在葛瑞昂惊讶的目光中,即将炸裂的无皮血人消失不见,更在短暂的虚无后于插入巨剑的焦土上重现。 “啊?”突兀消散又重组的圣徒低头,目光更加错愕,因为皮肤和毛发已恢复,躯体和护甲无伤无损,仿佛从未战过。 葛瑞昂扔去手中的金钉,又望向敌人胸甲上五枚同样的东西,借网问先前复原一切的前行者:“是你?不…继续休息,情况尚能控制。” “赞美帝皇!”圣徒望向落地的金钉,敲着胸甲前闪耀的黑金标志,确信不是做梦,便高昂双臂狂呼,再举剑对准敌手,“逆转现实的伟力!污血的贱种,你看到了吗?!这并非那躲藏的家伙所为,绝对的奇迹,唯帝皇可行!” 圣徒在大笑,葛瑞昂在沉默,新兵们在给赶来的人让路。披覆相同黑袍的十五名前行者终于达到高地围住自信至极的猎物,可猎物没把他们在眼里,浑浊双目仍盯紧最危险的敌手:“我感觉得到,我的身体坚韧如初,连最重的伤亦能恢复。我的祈信之力更无消耗,可肆意借用圣器的力量…” 面色冰冷的葛瑞昂看向他:“你确信?若再动手,我认为你的处境只会比先前更糟糕。” “污血的贱种,你交换伤势的把戏已无用。而我更有预感,就算他们的炮弹砸响,”苍白的火由剑爬上护甲,圣徒的皱纹笑成波浪,“我也不会受伤。帝皇的威严,我已掌握到!来,老实沐浴我的炽焰,把你肮脏的血脉净化吧!” 听着狂妄挑衅,葛瑞昂只后退、后退,再后退,前行者们亦聚在身后,共同远望燃成苍白的敌人,神色皆疑。 “恐惧了?可怜的朝晟人,面对死亡竟会胆怯。不尊帝皇的人类叛徒,也只配和低贱的异种厮混,被帝国军队毁灭且净化!”狂笑中,圣徒又剑指天空,令似天谴逆流的火龙卷再现,光和热更远胜之前,还未甩落,已亮至高地上的人看不清五指,热到泥土皲裂发黑。 葛瑞昂的面容依然冷,看向圣徒的眼更冷:“我不知你是谁,可若你还只是看着,哪怕违背他们的命令,我也必须动手。” 并非特罗伦的语言圣徒当然听不懂,可对方确实在说话。只是扭头,老人已明白葛瑞昂究竟和谁交流,是不知何时立于他背后的朝晟人,黑发黑瞳、面贯斜疤的朝晟男人。 理性的催促听得竹头痛。这种语气很像位朋友,是名记忆里的女孩、她也是金色的混血者。这痛刺激怒,怒引动恨,恨压制好奇,让血液涌流、毛管暴张,大脑终是放弃旁观,身体随心抡出一拳:“去你妈的!” 拳头砸碎燃火的护甲,穿过坚硬的胸骨,拳的余波把圣徒炸成肉沫,头也不剩爆出血花,只剩两条站直的腿和高举剑的臂。 下一秒,失去支撑的巨剑摔落,砸烂仅存的双腿双臂。竹向上瞥了眼,漫天的火光不住扭曲,像是哀嚎,便又往下瞧,那炽热的苍白便消散,似乎从未存在。 巨剑像被风扶起的纸片飘至竹面前。本源运作,空前的热量涌入这柄圣器,竹是想用温度摧毁纵火的东西,可当脚踩的血肉和土地都蒸发到留不住痕迹时,巨剑依旧完好无缺, 烈日般的剑身让葛瑞昂的眼凝起寒。竹控制得非常好,高温仅限于唯一的目标,令前行者和新兵们都安好。正因如此,混血者瞅向他的目光更警惕、更可怕:“你想做什么?” 光与热转眼消逝,巨剑也砸落地面,而歪着头的竹更是疑惑:“你们没告诉他吗?” “赵无秋,梁人,二十二岁,”葛瑞昂的咬字慢而清楚,“你从哪里来?你不会使用网?借网交流无需念出声。” 似曾相识的语气让竹又看见金发的女孩,或许金精的血都遗传着同样冷淡的理智:“我不知道,我不清楚。” “自己的事也不清楚?”示意其他人退下后,葛瑞昂的语气缓和不少,“我看过前行者的档案,并没有你的记录。他们不肯告诉我你的信息,神秘的朋友,你究竟是谁?” 耳中声音越温和,眼前的女孩越清晰。记忆是扎进颅骨的长针,刺穿脑膜后慢慢搅散脑浆,带来种钝器敲击的沉痛,让抱紧头的竹满脸是汗,连涎水也止不住滴落… 忍受住、只有忍受住…才能找回失去的东西。 见他莫名痛苦,葛瑞昂翘起金眉靠近,向他伸出手:“你还好吗?跟我们回去吧,或许我们能帮助你。” 简短的话给心吹来一股暖风,让竹有些茫然:关切,这是在关切吗?他会关切…关心我?她也会关心我…是的,她也会,她的脸…她的相貌…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可即使想起她的模样,别的事情还是想不出,连她的名也不知晓。 抹去汗的竹忍耐痛苦,转而表达对网的拖沓不满:“我不知道。你们答应我的,是时候兑现…别骗我,我想起她了,她是我的朋友,告诉我她是谁?她在哪?” “她就在这里。发出令事物回溯的本源…” 竹先是一愣,而后望向山镇的西南方,找寻出网说的位置,再三思索后,真诚建议葛瑞昂:“谢谢你,但是太啰嗦会像女生,少说话吧。” 莫名的话止住随风飘的金色长眉,在葛瑞昂回应前,竹消失了。 其余前行者见状,立刻带兵冲回高地。有人给兵营灭火,有人扛起巨剑,有人愤怒捶地,更多人则走向葛瑞昂,询问当前最紧要的事。 “总长,他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 “总长,这老狗连渣都没剩,我们该怎办?” “我不知道。” “总长,要不要叫回在涅汶的队员?” “总长——” “别问了。我们的目标第五圣徒已成灰烬。既没有他脑子里的情报,在涅汶地区的人自该撤回。” “岂非要同苍白炽焰正面作战?他们可是硬骨头啊。” “我们朝昇的士兵比他们更硬。哪怕硬碰硬,也会是特罗伦人流更多血。” “要是计划成功…妈的,究竟是哪来的家伙?真是莫名其妙。他什么命令也不听?” “不然?用你的话说,他就是‘莫名其妙’。别再问他是谁,我不知道。指挥部只告诉我三件事,他是梁人、他是前行者以及他不是军人。” “不是军人?他来作甚?给我们添乱?!” “你若认真观察,就不会有多余的问题,”以指拈起不知是否为圣徒的灰烬,葛瑞昂垂落金长眉须,声里带些自嘲,“他很强,我看不透的强。” 山镇东南角的一栋残屋下,暗光照亮正于密室中央的蒙灰沙盘前端坐的女性。金色的发、金色的竖瞳和微尖的耳说明她是葛瑞昂的同类、流着金精血液的混血者;黑长的军衣和金色的军衔则证明其朝昇军官的身份。她的眉眼狰狞痛苦,惨白的嘴唇生颤:“不,我的本源已枯竭,至少需十二小时恢复。” 她拿过雾化器吸药,刮去红润血痂残余眼角,坚持吞吸白色气体,直至胸膛的起伏平缓才摘去呼吸罩,吞服卫兵递来的药片,原本朱红的面颊褪去血色,变为近似葛瑞昂的冷白。 她喝口卫兵端来的热水,神情疲惫,刚想闭眼休息,却看见沙盘对面那陌生的人、面部横贯疤痕的梁人,端着的杯子都忘了放下,一时间,寂静的地下室只有风扇吹动纸张的声音。 竹确定这记忆里的相貌,即便不知女军官的名,心还是跃动欢喜:“是我。你是谁?记得我是谁?” 卫兵用最短的时间护住女军官,向他开炮。可出膛的弹头全失去动力,软弱地滑落,与抛落弹壳同时摔出清脆的金属音。 见炮弹没用,卫兵们只能拔出钢棱刺对准他,厉声质问:“你也是梁人?哪来的?想干什么?” “我没有恶意,”竹还是盯着女军官,感到一种温暖从心流向全身,就像冬天那送来炙热的火,渐渐蒸散笼罩记忆的灰雾,“我是阿竹,我忘记很多事。我不知道你是谁,可他们说你记得我。你会告诉我,我是谁。” 当竹说出名字,女军官眼里的金色弥漫惊喜。她推开卫兵,抚过那从左眼睑穿过鼻梁,直到右耳才收住的疤,却又难以相信:“阿竹?不,林海反击战前他已失踪,网的记录里他已死亡——不可能,真的是你?” “娜姐,他们刚给你消息?”感到划过伤疤的暖,竹说出记忆里的称呼,“为什么说我死了?是谁说的?” 亲切的称呼,让冷白的面庞滑落眼泪。女军官抓住他的肩,仔细看藏在伤疤后的脸:“你明明记得我。不可能,你真的是阿竹?网的记录怎么会错?十年前,林海的遇害者名册里确实写着,你应该——” “林海?”简单的词语如火星,将记忆的引线点燃,炸散竹脑海里的灰雾,“不,我没死啊。他们杀了爸妈,杀了叔叔阿姨,杀了萨叔,杀了所有人,可没能杀掉我!我把他们切断、砸碎、扯开、捏烂!我杀了他们,我杀尽他们!我冲出镇子,我跑进林海,我活下来、我活下来了!我记着你,你是迦罗娜!你是娜姐!你在我家右手的第二栋棕房子住着!第…第一栋是木房,住着的是小林!对,是小林…小林!他最小,你最大…我记着,我都记着!” 记忆是放在窗口的相册,终被迟来的飓风刮去积灰。可清楚的记忆给竹带来绝对的痛,痛至发狂的痛。记忆化成钝圆的铁棍,塞进他的牙缝,把他的牙连着肉、带着骨甚至粘着神经撬碎,更挤进颅腔,把脑子一棍棍杵成烂泥。 “啊!” 房顶给吼声掀翻,白亮的光涌进地下室。竹在众人仰起的视线中跃上高空,很久才落回地面,砸起层层尘土。 “这、这他妈的是?”松开紧握的武器,一名卫兵吓呆了,“灵能?不,本源?不…怎么可能会…” 迦罗娜跃出破开的地下室,走到痛苦的竹跟前,蹲下身轻拍他的背:“阿竹,究竟发生什么?为何你变成这样?” “唔,我、我,怎么会啊…好痛啊!他们没骗我!该死的,好痛!好痛啊!为什么会痛!为什么啊?!”发泄完痛苦的竹觉得舒畅好多,更扭头看迦罗娜,看记忆里总冷白的脸正流露着的关切,死让躁动的心渐渐平静,“娜姐…姐,我、我变得好、好怪,不…我能杀掉所有人,但我、不,我,我想不出来那些事…我自己都要消失,不记得自己是谁…” 迦罗娜捋过金灿的短发,冷白的面容下是呵护与慈爱:“不着急,慢慢讲。” (七)记忆 落日中的断墙下,竹想起与朋友分别的日子,也是觉醒本源的日子。 那天,喷着蒸汽的火车发动轰鸣,在少年的追赶中渐行渐远:“记得回来啊!” “阿竹,回去吧。”远去的窗口外,探出身的女孩飘散着金色长发,融入升起的暖阳,“我会照顾好小林。假期,我们会回来。” 女孩刚缩回身,一个扮鬼脸的小脑袋又挤出车窗,张大的嘴里露出小小虎牙:“笨蛋竹子哥!笨蛋竹子!过几个月我们再来看你!再见啦!” 跑啊跑,直到追不动加速的火车,竹才刹住脚步,目送蒸汽的白烟升过朝阳。直到火车已是晨光下的细线,他才转身去搭回家的公车,在沉闷的空气里睡去。 “绿松村,你已到站。绿松村,你已到站…” 被网吵醒后,打着哈欠的竹走过晒热的水泥路,沿路旁的树荫拐进小道,很快就听到熟悉的笑声:“哈哈,阿竹,你是去给他们送行?” “啊,萨叔?唉,是啊,他们走了,”绿树的粗支上,穿治安官黑袍的木精特别显眼,竹只抬头就发现他,“没人陪我玩了。” 扎起的黑色长发间,是木精都有的温婉面容。竹清楚他的名是阿萨,总爱合气地笑:“玩不了的话,就多用网联系啊。再说,你可是村里这群小坏蛋的头头,没迦罗娜看着,恐怕更会添乱吧?但,不太过分的话,我会帮你瞒着,省得你挨打后偷偷来我这里哭。”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可进中等学府一年了,早不是小孩——”本想回嘴的竹忽然低头沉思,良久才重新仰视坐着的木精,“萨叔,我是不是挺笨?” “嗯?怎么说?”阿萨有些吃惊,“你不笨啊?” 挠半天头后,竹才支支吾吾:“呃,我是说…小林才七岁,对吧…七岁就去高等学府了。我今年都十三了,却…唉,我觉得自己脑子不大好使。” “小林?哦,是你隔壁家的孩子。叫…林思行吧?”阿萨无奈地笑着,“是他太聪明,你可不笨。你要是笨,可不会将灵能掌握得这么好啊。” “我爸妈都说锻炼灵能没用,不如老实读书。” “听他们胡说。想参军或者申考治安官,最重要的衡量指标都是灵能。” “那不就和萨叔你一样?成天四处跑,我嫌累啊。” “不累,来,接着,”阿萨解开腰间的口袋,掏出些毛绒绒的果子扔过去,“接着,早晨刚摘的新桃,很好吃的。林海的宝贝可多着呢,等你当上治安官,趁巡逻时多摘些水果、多见些小动物,不比去城里工作自由的多?” “喔,喔…嗯,是啊,”咬着脆甜的毛桃,竹恍然大悟,“哎,得回家了。萨叔,我吃完饭就回来,到时接着说道啊!” 挥手告别后,竹走完小道,穿过一片片绿色的菜田,翻过青翠的竹林,终于见到棕色的竹屋,也就是他的家。 竹屋的右手旁有间木房,是小林住的地方,他的父母还在城中工作,并未回来。 木房右边还有间粉刷过的米黄色小楼,为伽罗娜的居所,门前的躺椅上有位戴单边眼镜的男性看书,金色的眉发、尖长的耳朵、竖立的金瞳,表明他是纯正的金精。还有位黑发的女梁人靠着他肩头小憩,正是迦罗娜的母亲,外貌三十岁上下,实际年龄连竹也不清楚。 “回来了?”迦罗娜的父亲声音非常低,“麻烦你了。” “嗯嗯,不客气,”知道阿姨睡着了,竹也很小声,“叔叔,我先去吃饭,太饿了。” 打完招呼的竹刚推开门,就看见木桌上的米粥和烙饼:“唉,是这些?我不想吃啊。” 母亲端着酱菜走出厨房,厉声呵斥:“不准挑食。发信你不回,还想吃好的?弄完饭,补你的功课去吧。得亏我翻了个遍,才发现你一个字都没写。” “呃,妈,”讪笑两声,竹咽几口粥,掰块饼塞进嘴,“反正也不检查,干脆…” “想偷懒?”母亲敲响儿子的脑壳,“看看小林,再看看你!不上心!真想长大了学木精,混进林海当野人?” 没等赵儿子反驳,父亲试着岔开话::“这几天别乱跑。报纸上都写了,特罗伦的疯子已占领博萨公国,和我们只隔片林海。” 抢走丈夫手里的报纸,母亲瞪大眼读过:“真的?还没三年吧?博萨人这么没用?他们拿了多少援助,三年都撑不住?” “特罗伦?”碗底的稠米让竹犯难,怎也下不去嘴,忙接着问,“老师讲过,他们是叫帝国啊?怎么喊它特罗伦?” “你们老师讲的不对,”父亲给儿子解释,“他们虽自称帝国,却并非帝国,通称特罗伦帝国。特罗伦在他们的语言里表‘承继’的意思,它只是帝国的继承者。” 在母亲恫吓的注视中,竹老实舔净碗底的稠米,鼓出难受的嗝:“懂了。难怪老师讲,特罗伦人自称继承帝国正统。还说特罗伦人皆信奉圣堂?不,是以帝皇为尊的圣堂…帝皇是什么?” 待母亲收拾走碗碟,父亲擦起桌子:“他们信的神呗,喏,你小子最黏的女孩她爸就是帝皇信徒,别说你不知道啊?” 摇着头,竹拿了扫把:“我找娜姐抄、做功课而已,真不知道。老师只讲过帝国、特罗伦近年的事,说他们比瑟兰更崇拜帝皇。连最高统治者都是‘代帝皇执掌禁卫’的大元帅,叫什么…奇罗卡姆,好绕口。” 听到这名字,父亲倒大笑:“以前,他可是课本里了不起的人物。本来啊,特罗伦因禁卫军和各领主的争执濒临分裂,谁知出了他那么个家伙。 广开贸易、稳定局势,借格威兰和博萨人的帮助,重编禁卫军,清理跋扈的将官,将禁卫军改为五支神圣军团,更消灭各地的领主,统一特罗伦。那会,你爷爷学的老课本里都这么夸他,说他是和平使者,连我们朝昇都要跟他交好。 结果又怎样?现在,你们的课本里全是骂他的东西,对不?不过也是,那老家伙确实有病,说什么清除异种,结果没打过瑟兰,反奔着博萨人撒气,真是不知所谓。” 打扫干净餐厅,竹学父亲瘫坐着,舒服得紧:“异种?什么玩意?没听过。” 父亲指向墙那头的房子:“你最爱缠的女孩和她爸呗。按特罗伦人的标准,不是纯净人类血脉的都算异种。” “我懂了,特罗伦人脑子有病,”竹起身向卧室走去,“补功课去了,唉,真烦啊。” “烦什么?”洗干净碗筷后,母亲的语气缓和不少,“有烦心事跟我们说说,别成天憋着。” “没有的事,刚在说打仗。肯定打不起来,”父亲哈哈大笑,拿起报纸继续看,“喏,‘朝昇希望帝国信守承诺,避免战火蔓延…’,说不定咱们的军队已往林海集结了,肯定不会出事。写你的功课去吧,烦心事放一放,明天就忘了。” “是啊,”母亲倚在父亲身旁,笑呵呵地看报,“记住了,明天只会更好。” “好好,明天过得更好。”竹的愁眉舒展,也陪着父母笑了。 哪有什么烦心事?功课会补完的、朋友会回来的,战争总会结束的。与其烦扰那些没用的事情,还不如寻思下午吃什么好。 刚关上卧室的门,突然有什么爆开的声音砸进家里,竹下意识地运起灵能护身,却仍被强烈的冲击掀飞,撞穿竹木结成的墙,同断碎的木渣翻滚出去,在松软的泥土里转了好多圈。 止住翻滚后,竹觉察到很多的痛,最明显的是耳痛,以及掌心被刺伤的痛。试图爬起来,却只听得见嗡嗡的回音,更少了种平衡感,怎也站不住腿,还是不能理解究竟发生何事,为何耳朵会吵、会痛、会听不清,为何会直不起腿,为何会立不起身? 很久,他都只能躺着,看灰蒙的天。天上凝转的深邃正看着一切,可除去云和蔚蓝,那深邃的眼再无法诉说,更不能描述它所凝望的大地发生着什么。慢慢的,耳里的蜂鸣远了,可爆炸的轰鸣近了、洪亮的告警近了,手寻着痛拔出扎进掌心的断竹片,这更痛的感觉让竹再度感知到躯体,勉强控制躯体翻过身,颤抖着爬起,缓缓站立。 眼前是变了样的竹林,或者说什么都不剩的竹林。断竹的缺口泌着黑,或黄或青的叶和碎屑随风卷。扭头看,小林家的房子是片堆压的破木板,迦罗娜家的房子只剩扬起灰的砖,叔叔阿姨的躺椅也没了,发黑的痕迹里有些东西,是露着半边骨的断臂和看不出样子的肉。 还在响的爆炸声唤竹抬头,令视线追着划破天空的东西落进只剩残墙的废墟,接着,像被埋进炮火的烂泥地般,砖头给炸成泥土样的碎块,一把甩上天。 他再扭头,看向不敢看的家。没犹豫地踩上已散开的烂竹板,用着最强的灵能抓起它们并抛飞,找寻没声响的父母。 灵能的灌注令竹动作神速,很快从垃圾中翻出还粘在一起的父亲和母亲。可若不看体型与残存衣角,已经分不清他们的身份,只是两坨黑炭色碎肉饼的东西。 跪着,一直跪着。很久很久,竹才抬起手,用被扎穿的手掌狠狠扇向自己的脸,猛地站起来,向四周笑、向天空吼:“哈哈哈哈,我在做梦!是在做梦?一定是,一定是!爸、妈,喊喊我,我快睡死了。不对,娜姐、小林?抽我几巴掌啊,我、我醒不来,醒不过来…” 他始终不敢看有消息提醒的网,在断木里犹豫很久,久到终定下决心听脑海里的讯息后,才明白一切都不是梦,都不是梦: “特罗伦军队突袭林海,全体护卫官携辖区民众避难,最近的避难点…” 在变了样的绿叶下,竹找不到熟识的方向。因为灰烟和黑泥里的断树残桩,是印象里没有的景,既无法帮着回忆位置,更无法帮着活下去。 兴许该一直走下去,走到死为止。 (八)本源 一只手将竹扯进灌木丛,熟悉的声润湿眼眶:“阿竹,跟着我!嘘,别出声!” 竹抹去眼泪跟在阿萨身后,忍住哽咽用网问:“萨叔,我们去哪?” “丽城,神盾军已开往丽城。只要到达丽城,我们就会安全的,”阿萨从外袍的口袋翻出块黑晶石,待它闪起金光后立刻塞进竹手里,“拿好。想不到第一次使用圣岩,是在这种倒霉的时间…” 分明从丽城回家没多久,竟然又得往那里去逃命… 竹这样想着,咬紧嘴将晶石塞进衣袋:“村里其他人…” “别担心,还活着的都收到消息,在村道入口的树林等着,”阿萨轻拍竹的头,笑得很勉强,“见你的讯号还在却不回消息,我才过来看看。幸好…至少你没事。” 点着头的竹不再多问,和阿萨在树林里穿行。没敢弄出声的他们费很长时间才穿过山沟,望见身上都是黑灰的村民。这三十多人里,只有一起追过野鸡的小孩、下鱼塘的阿伯是竹认识的。 即使猜到没来的人是遭遇什么,竹的心仍压上块巨石,感觉更冷更重。 阿萨突然拉住竹,猛地停住脚步背身在大树后。顺着他的视线,竹瞥见藏着的黑色铁甲,感到那钻过面甲缝隙的目光很陌生,且正在嘲笑等待集合的村民们。 哪怕攥拳到以手指扣穿伤口,竹还是颤抖:“萨叔…那是什么?” “阿竹,”沉默的阿萨终究是苦笑,“如果去不到丽城,你就往林海深处跑。避开靠近的人,除非他也有网,知道吗?” 竹点点头,看着阿萨从腰后拔出的钢棱刺,记得那是能扎穿猛兽的利器,明白藏着的是敌人、是特罗伦人。 “我给你的是圣岩,已用网激活庇护的奇迹,”摸过少年脏脏的脸后,阿萨合上眼深吸几口气,轻盈地跃往茂密草丛,“应该能抵御些攻击。如果我没能杀掉他,记住我先前的话,悄悄跑。” 竹知道是灵能让他的动作迅而柔。怕暴露行踪的阿萨缓缓绕向敌人侧方,直到足够接近才打量起厚重黑甲的缝隙,反握着钢棱刺对准那足以致命的弱点。可当木精灵低伏的身体正要冲起,敌人却不再躲藏,而是举着炮走向惊恐的村民并大声呼唤什么。 重叠的踏步声中,两具相似的黑甲在村民面前出现。他们说着没人懂的语言,时不时笑几下。竹听得出笑声里不止混杂戏谑和失望,还有调侃与冷漠,忍不住借网劝:“萨叔,回来…” 阿萨拿着钢棱的手紧握再紧握。他有没回复消息,只盯着背对他的敌人、三个特罗伦人,更没有犹豫、没有躲藏,如离弦之箭般射向左手边的敌人。在特罗伦人喊痛前,钢棱已穿过背甲的间隙,迎着村民们的惊呼捅出胸甲扎烂滴血的心。 两位并不脓包的特罗伦人转向阿萨,尽快抬起右臂的炮,在重合的爆裂声里怒吼,溅起一片血花。电光火石的刹那只有竹能看清,看清是阿萨勉强闪过夹击,沿黑面甲的缝捅进中间那敌人的眼。 “好!好!”竹轻呼。 “该死的…”咒骂着抽出钢棱,阿萨在炮声里冲向最后的敌人。 竹才发现最后那人射得很准,阿萨的腰已被擦掉块肉。可阿萨没时间喊痛,冲到敌人跟前再刺出一击。 本刺向头的钢棱被握住,卡在黑钢的手甲中。最后的敌人以拳硬接阿萨的突刺,按下决定胜负的扳机,用炮弹撕裂阿萨的腰。看到肠子先洒上腿,再滑落地面,竹吓呆了。 怎也没料到会失败,怎也没料到会流血…跑吧,跑吧,快跑吧。 没有跑,竹仍看着。 挂在黑色钢拳上的阿萨仍握紧钢棱,喊着竹听不清的话。那该是木精的语言、瑟兰的语言,那声音里有愤怒和轻蔑,有恐惧和生的欲望。垂死的阿萨抓住敌人的肘,猛地抽出钢棱,把血和脑浆捅出黑钢的头盔,再同沉重的钢甲砸落地面。他惨白的鼻翼微微颤动,还勉强能呼吸。 在村民们回过神前,竹已冲上去,全力掀飞压着阿萨的黑甲,摸着他压扁的腹,鼻头泛起阵酸,很想哭。 “别…哭…”抚过少年的脸,阿萨挤出惨白的笑,“走…走…活…活…好。” 没力的手滑落,阿萨停止呼吸。 颓然跪倒后,竹捂着脸不知该做什么。 很想说谢谢,谢谢阿萨总给自己摘野果,谢谢阿萨总瞒着父母自己的调皮,谢谢阿萨总教自己灵能…可却说不出口,发不出声。道别的话,感谢的话都说不出,只有沉默着流泪。 “赵家的娃,咱们…”靠近的鱼塘老汉刚想说什么,便让沉重的踏步吓到惊呼,抓起竹就跑,“跑!跑!跑啊!” 让村民们撒开腿逃散的,是听到交火声赶来的其他特罗伦人。在看见倒地的尸体后,领队的人一脚将阿萨的头跺成烂浆,跟着疯狂地踩踏、踩踏、踩踏,直到阿萨的尸体碎成血泥,他才怒喊几声,和其余人抬起炮口,对准四散的村民。 一声,两声…炮弹掠过的地方,都是断续的人体和哭喊。拉着竹的老汉也惨叫着摔倒,没腿的身子不停扭动,活像离水的鱼。 竹回头看了眼,瞧见肠子和脑浆点缀的血肉丛林,可算给吓醒,全数运作灵能去飞快逃跑,快到那些的特罗伦人也吃惊,得仔细瞄准后才敢开炮。 在炮弹撞至竹身体前,口袋里的黑晶骤然缩小,发出金色光晕形成透明的球,挡住爆炸与穿透。 顾不上感叹这奇迹的竹仍在跑,越跑越快、越跑越远,直到黑晶石消失、直到炮火声远去、直到看见处废弃的村宅才刹住腿大口喘息。 但迅速靠近的重踏声把竹吓得哆嗦,十分想冲进那生苔藓的老宅躲藏。可藏在那只会被找到,想跑远也不可能…怎么办?该如何躲?要怎样才能活着? 竹看向伸出老宅墙沿的深坑,盯着其中漂着黑块的绿水,没敢停留,选择径直钻进去。刚探入粘稠的液体里,钻进鼻孔的臭就让嘴想吐。他强忍住喉头翻涌的酸水,两手撑住坑壁,手掌扒着黑黄的固体,带动身子荡向旱厕正下方,从外面绝对看不见的深处,在冰冷的流体里克制反胃的感觉,努力前进、努力前进,等荡入安全地带,喉咙终于憋不住,把肚子里的粥和饼连胃液都吐进粪水里。 感到有臭东西溅上脸,竹吐得更凶。恶心的感觉没法控制,命令身体去呕。胃液吐尽,肝胆都要吐出,喉咙仍关不住,因为身体已被恶心支配,鼻孔里、皮肤上只剩恶心,最纯粹的恶心。 忍住,要忍住。在恶心的呕吐中,竹回忆弄过的乱子。粪便又不是没见过?每次拿炮仗,总会去田野里找牛粪,插进去炸。或是扔进粪池,看脏水高飞。是啊,玩的时候怎么不恶心?为何到活命的关头,恶心却受不了?为什么、为什么?! 听重踏声接近,反胃感马上缩回。竖立的体毛和紧绷的肌肉帮竹战胜本能,忍住干呕。可这忍耐的感觉很糟,比吐个不停还糟。肠子像被揪紧,心更捏到乱跳,发颤的身体也不住流汗,流很凉的汗。而汇进池水的冷汗则告诉竹,这种感觉叫死亡。 有东西在叫嚷中被撞开,接着是什么被砸碎、被踢倒,表明是他们在找人。当脚步临近上方,竹盯向头顶那落东西的斜道,在探查的眼瞧来前深吸口气,潜入黄水里。 忍很久,直到重踏声消失,竹才冒出头,拨掉挂脸上的脏块,吐掉棕黄黏浊,荡向深坑外沿,扒住地面爬上去。已不会再呕的竹想继续跑,刚直起腰,就发现好多具黑色钢甲在安静伫立。 没剩力气的竹只能跪倒,在日光晒热的恶臭中听他们的嘲笑。在嘲笑声中,一位右肩单挂黑披风的男人走来,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能见他胸甲上有枚闪金色的黑钉,腰间挂着黑纹如结的靛蓝细剑。 男人说着听不懂的话,语气带些怜悯。在他转身的时候,竹感到有种锐利划过脸,跟着什么都看不见。伸手去摸,才发现头只剩斜的下半,上半没了踪影。 慢慢的,竹看见了,看见自己的头被斜着切开,滑落到地面。 死了,自己是死了?对,是该死了。 死的瞬间意外漫长。早晨与朋友的告别、中午与父母的交谈、方才阿萨的叮嘱,一一从竹的思想中闪过。 说过再见面,说过更好的明天,说过要活着…最终都没有实现。好羡慕父母,好羡慕叔叔阿姨,不知情的他们都收获了幸福的死。也很羡慕萨叔,羡慕他不用担心下一秒的烦恼,可以载着希望离去。自己则在恐惧中死,在绝望中消失。可笑,好可笑,可笑的破烂贱命,却真切属于自己。 但,这就是自己的命?为什么他们随意夺去自己的命…为什么自己的命如此弱?为什么他们的命那样强?为什么,自己只会害怕、只会绝望、只会躲避? 为什么,为什么面对夺走一切的人,自己没有怒?自己不是村里最能闹、最能打的孩子吗?为什么连怒都没生出?为什么连叫骂都没有吼?!为什么连踹那些混蛋一脚都不敢?!喊,喊啊!若这破命能有他妈的一点用处,那就给自己喊出来!骂出来!杀出来! “去你妈呀!” 喊出来,喊出来了,喊出来了。已能看见他们在射击,已能感到他们的恐惧。伸手捡回阿萨的钢棱刺,在喷射的炮声里,握崩冰冷的武器、砸烂黑色的钢甲、挖出温热的血肉、捏爆哭喊的嘴脸,让所有人乖乖收声。 他盯向刚杀死自己的男人,无视被切碎的痛,踩着血走去:“全他妈的怂狗王八蛋!” 靠近男人的瞬间,切割的锐利又袭来。可竹任它们划过身体,高举钢棱挥向不及躲避的男人,把他同格挡的剑一起砸飞。 可金芒在猩红里飞射,这本要被碾烂的该死家伙吐着血消失在光绕的圆环里。没了目标的竹呆愣片刻,转身看刚创造的尸山血海,忽然抱紧头,扭曲的五官止不住哀嚎。 “…跑吧…跑吧…跑吧…” 缥缈的声催着竹跑,跑过村子、撞穿树林、冲进林海,在痛苦的回音里远去。 (九)疯狂 黄昏下,竹靠着墙角,眼越眯越紧、声音渐低:“…跑啊,跑啊,跑啊…跑…” 重复着简单的话,酸胀的痛慢慢消去,一种久违的感觉粘住眼皮,再怎睁也撑不开。眼前的黑暗里,融化的白光轻声叮咛:太累了,太累了。也许已是休息的时候,睡吧,睡一觉吧。 “睡吧,阿竹,睡吧…”未有打断或唤醒,迦罗娜给他盖上外袍,微声轻语。当有人靠近,迦罗娜的面色又是冰冷,“他们想干什么?” 抖着金色长眉,葛瑞昂的眼底有种顾忌:“如果我说,他的资料只记载种族、姓名、年龄与性别,你愿意相信吗?” “会。”给出没好气的回复后,伽罗娜复述他的经历,命卫兵铺好床,送他去休息。 葛瑞昂安静听完,终是叹气:“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十年前的信息是造假,他从未死亡,”迦罗娜的拳握得发青,“既觉醒本源,网不会失去他的讯号。到底是谁瞒报他的信息?告诉我,是指挥部的人,还是永安的老家伙们?” 捋着金眉的葛瑞昂在苦笑:“虽不清楚具体情况,但我可能知道隐藏他信息的理由。” “是吗?的确,他们总会找理由,”咧开嘴,迦罗娜冷笑着,“可惜发生在林海的事,他们编不出借口,更别说——” “讨论那些事情前,先谈谈真正重要的吧,”葛瑞昂忙抬手打断,示意她别太大声,“我会用网传给你。在查阅前先做足准备——这可是你的朋友在涅汶亲眼目睹,好好品鉴吧。” “少开玩笑。哪怕已问出圣徒的情报,你们的行动也不可能这么快结束,”不耐烦的语气在迦罗娜查看网时收束,“小林他抵达苍白炽焰的指挥部?何时…” “你的朋友早把圣徒变成灰。我们的人已结束行动,只去确认涅汶的情况是否属实,”见迦罗娜的面色渐渐苍白,葛瑞昂无奈地翘眉,“很残忍的手段吧?别忍耐,吐一下也好。” 按住胸,迦罗娜压下反胃的冲动,继续看网里的画面,来自她另一位朋友视野的画面、只有血腥杀戮的画面。 传达画面的是在竹先前讲故事时赶到涅汶的人。 在一小时前,披着迷彩斗篷的他们在湿热丛林里赶路。临近河流的土地植被茂盛,绿油的深草与阔叶上爬满毒虫,高空下的鸟在嘲哳,枝干间的蛇在吐信子。寻常人若进入,只会在恶劣的环境里迷失,连来时的方向也找不到,更别说穿过送命的丛林、越过汹涌的阿聂河,到达远方的涅汶。 但这群罩在迷彩里的绝非寻常人,他们迅捷如狩猎的猛兽,脚步比蝴蝶振翅还轻柔。倘若没人在近处观察,便不可能发现他们的踪迹。 他们是葛瑞昂派出的精兵,是由前行者组成的队伍。领队的人身形不高,干净的黑发间有稚气未脱的眉,黑眸透着股自信,微沉的眼角与嘴角带着种傲气。种种特点,都说明他是位梁人少年。看相貌该有十六七岁,气质却坚毅无比。在队伍的末尾,有几人远望少年,在网里窃窃私语。 “总长是想什么,竟把队伍交给小孩指挥?” “小孩?你是瞧不上人家?别忘了,他可是最年轻的前行者。” “我没那意思。但以他的年纪,真明白如何调动我们?” “小子,别太轻视我们的‘新队长’。被他宰掉的圣恩者可比栽在你我手里的加起来还多。” “我还是,算了。你们说,他何时与圣恩者交过手?我没记错的话,他今年连十七岁都不到吧。” “那又怎样?两年前,他就同总长上战场,给自己挣回打不死、杀不灭的名号。与他合作的人可说过,任何没死透的人,都能给他随手救回。小子,这是真的大腿,抱紧了可是能救命的啊。” “两年前?那才十五岁。他是叫林思行?妈的,十五岁我还在上学。想不懂,真想不懂。” 在他们的交谈中,林思行已冲出森林,眺望河那边的对岸:“第五第七组,全体出列!造路!” 两支十二人的小组跃上河岸,其中六人从背包掏出拴有铅球的细丝,相邻两米站住的他们调动着本源,猛地把铅球甩至数百米外的对岸,让细丝在湍急的水流里相对平行。 待他们固定好,其余十八人各握住细丝,将本源的力量由它传导。激流似乎给无形的屏障阻隔,更被极寒迅速冻结,沿细丝相连后伸向对岸,凝为射穿阿聂河的冰箭,载着他们继续前进。 穿过最后的丛林,白色的城市隐隐浮现。刚松口气的林思行却面露疑惑,急忙止住脚步,让全体前行者等候消息。 看着网传达的命令,少年忍不住问:“既知道他们的位置,还等什么?抓紧时间宰了他们,免得他们跑了啊!” “圣徒已于交战中死亡。” “开什么玩笑?杀了他,你还能确定敌人的方位?” “是的。马上分散队伍,去苍白炽焰的驻地探明情况,不得暴露。这是命令。” 关闭网的少年小声咕哝:“啰嗦的老头子,真搞不懂你想弄什么玩意。不过——” “全体听命!地标已传达二十位组长,各小组成员,跟随组长侦察!隐秘行动,不得暴露!重复,隐秘行动,不得暴露!” 以网传达好命令,林思行掏出地图,带上五名队员往最近的一处地标去。顺着地图和指针,他们绕过涅汶市区,来到涅汶西北方的一片丘陵。登上座林木最茂盛的山峦后,他将地图收进套筒,用望远镜查勘远处山头的村庄。 看着在白天还亮着的窗户、明显被爆炸夷平的建筑、阳光下闪烁的探照灯和隐约反光的灰白盔甲,林思行只感到古怪。隐藏成村庄的苍白炽焰驻地就算发生弹药库爆炸的事故也不该死这么多人,更不该寂静无声。 收回望远镜的少年沉默半晌才哼声:“也许今天走了好运。” “队长,什么好运?看样子他们都给炸晕了,不如我先去打头阵?”一位高大的女队员凑过来,捏住他的耳朵坏笑,“看看他们在捣鼓什么,再抓个舌头问问底细?” “夏…姐…桃!”憋红脸的林思行尽量压低声音,“松手!这是命令!命令!今次是隐秘行动,你给我安静!全体听命,跟着我,走!” 忽视背后的坏笑声,少年跳进盖满荒草的山坡,半蹲着赶往山顶的村庄。在接近草丛中蜿蜒的道路时,一种不太好的气味叫少年停住脚步,示意队员们停留,嗅着味道往草丛外摸去。 距离接近,难闻的气味也清晰,林思行不止闻到血的腥味,还发现种臭味,非常恶心的臭闻。 少年寻着腥臭找到气味的来源,是在小路尽头躺着的一具尸体、一具敌人的尸体、一具穿苍白盔甲的尸体。 少年走上前,见尸体的眼球鼓胀,几乎从眼眶脱落。放大的瞳孔里有种死亡也带不走的恐惧,是对痛苦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对带来痛苦死亡的东西的…恐惧。 很奇怪,少年觉得很奇怪,苍白炽焰的士兵可算得上虔诚信徒,他究竟是遭遇什么,竟会流露与帝皇的忠诚追随者身份不符的怯懦? 当林思行下移视线,喉咙不由泛起股酸涩,因为眼睛看见粉红的肠子从肚里伸出,把那人的脖子勒死,而破烂的胸甲下是大开的胸膛,左右的肺都穿有孔,已晾成瘪着的黑红干肉,腹腔也有大洞,脏器更不知跑到哪去。可以看出生的本能驱使这人去呼吸,然后沉浸在窒息的痛苦里,最终慢慢死去。 “这是在杀鸡?” 视线重新拉回凸起的眼球,林思行注意到尸体的脸颊高鼓,好像含着什么,便皱起眉头拔出钢棱刺撬开那张合死的嘴,串出藏在尸体嘴里的东西。 林思行看见,这人的脏器塞在他自己口里,联想那眼球里的恐惧,便马上明白折磨他的杀手到底做了怎样丧心病狂的事情。 哪怕见过很多特罗伦人虐待异种的惨景,林思行也难以接受这变态的行径,忍不住把出发前吃的饭给呕了干净。和屠杀不同,杀手的目标并非屠戮,而是纯粹的玩弄,每处伤口都只为加强痛苦,给必死的特罗伦人送来最真实的绝望。在窒息的结局降临前,痛苦会让这人在清醒中挣扎,在挣扎中更痛,在更痛中挣扎,数着每一秒的同时等着下一秒,直到死亡为止。 清空胃的林思行理解他的恐惧——任他的信仰再忠诚,想必也无法战胜痛苦的死亡,更无法忍受等待死亡的恐惧。 听见异样声响,队员们快速赶来。可看清尸体的死状后,他们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有那位叫夏桃的高大女队员走过来,捂住少年的眼睛后对尸体啐口唾沫:“恶心。现在怎么办?” “别管了,我们走。”拨开她的手,林思行看向不远的村庄。 带着队员沿道路走,林思行没再掩饰,因为比尸体更浓烈的血腥臭味已涌出村庄,印证先前误炸弹药库的猜想彻底错了。 还未进到村庄,躺倒入口的尸体已能看见。夏桃忙上前踹翻恶心的尸体,再让少年进去。 进村没多久,尸体已多到夏桃不想去踢,林思行的心更跳得像擂鼓。遍地都是特罗伦人的尸体,全勒着肠子含着肝,胸腔剩块黑红瘪干。 确定敌人都死绝后,林思行吐几口酸水,问那些已就位的小队目的地都是何情况,可当那些相似的场景通过网蹦进脑海后,少年又是扶住膝干呕,直到夏桃重拍少年的背,吐完胃液的少年才缓过神,给总长发去此行的见闻。 而现在迦罗娜已见过少年目睹的场景。缓过血腥的冲击后,她带着疑虑看向葛瑞昂:“怎么回事?” “我仅代表自己做猜测,猜测他们隐去你朋友信息的理由,”金眉垂落,葛瑞昂的话缓而轻,“他很强,真的很强。可无法理解的本源或无法理解的强,都不会令他们害怕。他们害怕的,应当是他的…疯狂,不能控制的疯狂。” 沉默着,迦罗娜沉默着。当她再开口,却只发出挣扎的声:“是他做的?” 葛瑞昂望向熟睡的竹,金色的眼闪烁着复杂:“是。” (十)背叛 听到答案的迦罗娜正想讲什么,网的消息却让她咽回话,与葛瑞昂加入突然的紧急会议。 正式入会前,葛瑞昂看着她:“想问什么?” “不用,先听他们废话。”在声音传入脑海前,迦罗娜如是回答。 与迦罗娜预料不同,议院的人并未说竹的事,仅与指挥部的人商讨物资相关的事宜。他们好像真不清楚前线发生什么。 冗长的讨论临近尾声,议长开始宣读结束语,仿佛所有人都对现实一无所知。已想爆发疑问的迦罗娜被葛瑞昂止住,继续等待。终于,在议长要关闭会议时,苍老的声忽然响起,在全体参会者的惊讶中继续会议。 确信这声属于那早该亡故的元老,迦罗娜难以置信地盯向葛瑞昂,但那不比她好多少的神情,表明他亦不知情。最终,二人选择聆听,听那沙哑又低沉的嗓音: “恕我冒昧打扰,在这重要的会议上公布朝晟十年来最绝密的档案。在那之前,我要告诉诸位,目前的战况非常明朗,至少再无用担忧即将的会战,甚至于整场战争的结果也早已注定。准确的说,在特罗伦人入侵林海的一刻,战争就有了结局。 我明白诸位有很多疑虑,甚至以为我是否老迈到糊涂,或者妄想过度,在这里说没边际的疯话。但我非常郑重地告知诸位,我所说的都是不争的事实。 一切都起源于十年前。十年前,在特罗伦人的第一轮袭击中,林海的东南方诞生位前行者。我要强调,他并非诸位认知中的前行者,而是真正超脱常理的前行者,连曾奴役我们土地的焱王也不能比拟的前行者,甚至是格威兰的贤者亦无法企及的前行者。 六小时之前,我说的这位前行者对驻扎涅汶的敌军发动攻击,耗费一分钟消灭总数四十五万的苍白炽焰,而这远非他的极限。详细情况,第一前行者兼前行者大队的总长已经探明。稍后我会传达截取的资料,以供诸位参考。 而我要向诸位道歉。十年来,出于不可抗的因素,我只能隐瞒他的情报。我之所以选择这么做,是因为他的状况很不稳定。对朝晟、不,对世界而言,他都是远超特罗伦人的巨大威胁。假如他失去控制,我们会在短时间被消灭,不存在任何生存的可能。 你们知道,我目睹过焱王的覆灭,亲历过议会的建立,见证过朝晟的崛起,听闻过贤者的密语,世上本该没有我害怕的东西,可他却成为最震慑我的恐惧。诸位,学过真实历史的你们该明白,我们的大地、我们的世界曾从那名为帝皇或天武的存在手中度过随时可能毁灭的四千年。而这位诞生在林海的前行者,虽是朝晟的公民,虽是我们的同胞,虽不如帝皇的可怕,却仍是务必要小心应对的超凡生命。 我明白诸位的心情,知道诸位还有疑虑,但当你们见过他的力量,便会相信我的发言,因为我所陈述的只是事实而已。 再见。” 声音消散的时候,葛瑞昂早前上传的资料终于送达所有参会者脑海,为本该争吵的会议带来沉默。 “不、不,怎么会是他?”哪怕捂住嘴,迦罗娜也忍不住惶恐,阴沉的面容溢满怀疑。 应付着众多的质问,葛瑞昂苦笑着宽慰:“谁知道?我们都以为他去世多年,自然猜不到是他隐瞒一切。” 迦罗娜似乎没听见,只是自言自语:“如果是他,所有的问题都能解释,毕竟他是朝晟的创立者和网的父亲,更是唯一可能拦截网信息的人…” “说说别的吧,”拍醒迦罗娜,葛瑞昂望向熟睡的竹,眼中有几分笑意,“我觉得他未免太过焦虑,你的朋友固然可怕,但仅是对敌人可怕。对我们…倒很正常。” 是的。若说恐惧,最恐惧的也不该是朝晟,而是竹的敌人,曾伤害他的人。 诚然,竹的敌人尽在帝国,或者说特罗伦帝国。而特罗伦人中最位高权重者与最强绝狠力者,都在帝国的中心——圣都。 圣都,是辉煌笼罩的黑暗之城。若从高空俯瞰,会发现圣都的建筑排布好似树桩的断面,它的大道就是染黑的年轮,年轮间的空隙则填着晦暗的房屋;它的中心则射出夹角相同的金色直线,连通环环的黑。在每处金与黑的交点,都插着黑色蜡烛,数量多达千余。当然,它们其实是燃金火的通天黑炬,用无边金芒渲染城市的黑。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踩着黑暗、顶着金光、套着黑金长袍,在各处俯身膜拜,赞美信仰的帝皇恩赐之奇迹。 从上空凝视,圣都的中央彷如圆形黑晶,更钉着半截铁环,似能勾住它拎起整座圣都。可落回地面仰望,便知那铁环原是横跨千米的半圆环建筑,它最高点的窗更能眺望圣都。打开那扇窗,进入宽敞的房,黑色的圆桌上摆着五件烛台,烛台的对面坐位白发的棕皮老人。褪去黑袍的老人轻按桌沿,那些烛台便燃起金火,金火中更映照四张不同的面孔。 老人挪走没能亮起的第五件烛台,兀自呢喃:“生命的火焰,终熄于死亡。” 火焰里四张有神的面孔,念诵同一经文: “帝皇神典,万世泽恩。以圣之名,永耀天人。” 疲惫爬出老人的嗓:“圣徒已死,苍白炽焰已熄灭。你们打算以什么借口搪塞帝皇,又或者来回复我?” 见烛火里无人答复,老人变挪回无光的烛台,继续念: “失败啊,无法挽回的失败。仅是一天,四十五万的钢铁军队便回归帝皇的怀抱。自帝国建立以来,可有更惨烈的溃败?圣灵啊,我记得三年前,帝国使者也只死伤十数万吧?其余的兵士与武装都编入帝皇利刃与苍白炽焰,并未伤到帝国的根本。 可今日,四十五万,四十五万啊。哪怕当年清理帝国内的两百万污血者,我们也用去七年的光阴,何况是四十五万的帝国男儿?你们回答我,这四十五万的帝国男儿,是怎样在一天内回归帝皇怀抱的?” 烛火中的人影声音沉重:“大元帅,他们遭遇的情况超出预料的范围。再怎么英勇的士兵、再怎么善战的统帅,在面对超出理解的力量时,都是无能为力的。相信唯有帝皇降下奇迹,才能战胜那可怕的东西。” 另一人影则嘲笑:“圣灵,你是要士兵们跪下,诚挚地说‘帝皇啊,拯救我’,接着等待帝皇恩赐他们奇迹?假如帝皇仍在,仍能听到信徒的祈求,又怎会让帝国裂变?又怎会让异种繁衍,压迫我们的生存空间?” 圣灵的影在烛火里回击:“圣恩,你的虔诚到哪里去了?” 圣恩则跃动在放肆的笑声里:“醒醒吧。帝皇消散已成事实,是除去圣堂的蠢蛋和无知的孩童外,所有人都明白的事实。继承帝国的我们,更要清楚最简单的真理——已死不知多少年的帝皇不会赐予我们力量,更不会从五千年来最接近祂的东西手中把我们拯救。” 在他们争吵时,另一烛火发言:“大元帅,有无可能寻求贤者的帮助?再怎样,他也是从帝国出走的继承者。若他遵守诺言,当有危害世界的存在诞生,便该出手将其消灭。我们不若同格威兰停战,联系——” 最光耀的火发出呵斥,止住他们的声:“与其期待背叛者的帮助,不若全力搜寻帝国武神的传承,拿回三本真理圣典,夺回七大奇迹手书。帝国的命运,绝不能交给不尊帝皇的背叛者。” 短暂的沉默后,三人开始回击,争论又继续。听着他们互相的指责,大元帅的脸色愈发阴沉:“还未战,你们竟不能掩饰胆怯…失去勇气与信仰的帝国元帅,又怎能不败、怎能不死!怎能不将帝国五千年的基业,他妈的葬送在你们手里!” 愤怒的咒骂终让元帅们沉默。或许他们已明白,历经光荣与背叛、饱尝繁华与战乱却仍旧长存的帝国,确实可能在他们手中消亡。 最耀眼的火又开口:“大元帅,请相信,倘若那天真的来临,即使帝国的国民能原谅我们、忠诚的下属能原谅我们、至高的帝皇能原谅我们…我们自己也绝无法原谅! 所以,大元帅,我建议从兵士与国民中挑选最忠诚的支持者,把帝国的未来和目标交付与他们。假使我们失败,他们也能肩负帝国的梦想,在未来将之实现。” 闭着眼的大元帅低头,久久无声,最终抬起头,那张枯老的脸似乎添了新皱纹:“是的,这或许是最好与最后的方法。你们听着,去按圣痕的话做,尽快尽早。而圣痕,你务必往圣堂拜访,找沐光者谈谈。找出忠诚的士兵对你而言不难,但想从民众里寻得虔诚的信徒,只能恳请他的帮助。” “是。”听得出,圣痕有些不悦。 大元帅无力摆手同他们道别:“去吧,尽最后的力,存最后的火。” “光暗相生之地,帝皇永存之时。” 重叠的诵读声里,疲到衰老的大元帅坐看烛火熄灭。可一件烛台又颤悠地燃火,内里的人影再现——是圣灵,等其余元帅离去后,回来同老人继续交谈的最年轻的元帅。 “是已经有了结果?”大元帅扫去疲态,话中只剩急虑,眼盯着烛火里的人,黑影在身后的墙壁上颤抖。 良久才作答的圣灵没能控制话里的沮丧:“失败。注入血后,不论性别、年龄、种族,尽数身亡。哪怕最后一滴血用尽,他们的死状仍是重复,只有幸福的笑容。” “也就是说,以血复活帝皇的神圣使命…终结了,”在声音落地的刹那,帝国的统治者捂住脸,手背的皱纹叠起,似乎老去几十岁,“一天,只一天,反转命运的变化只在这一天。帝皇…帝皇,祢做什么?祢没见多年来我们所做的努力? 如此的虔诚,如此的信仰,如此的狂热,如此的忠诚努力,当真换不来祢的垂青?看一眼,看一眼,哪怕只看一眼,哪怕不为我、为祢的信徒、为祢的帝国,至少也为祢的世界俯下高昂的眼,给我们投以肯定吧!” 厉骂结束,熄灭的烛台被狠狠砸弯,黑色的金属崩碎一地。老人已歇斯底里,开始咒骂无能的元帅、咒骂废物的士兵、咒骂该死的朝晟、咒骂可怕的东西: “他妈的,为什么偏在朝晟出现强绝的疯狗?朝晟的背叛者是走了什么他妈的好运气? 可恶的朝晟人,明明是比贤者更该死的背叛者呀!他们弑杀忠于帝皇的焱王,制作…对、网,制作网那种大不敬的东西!还敢称其为新时代的奇迹?去他妈的!奇迹是帝皇的恩赐,怎会由人所制造?!他们还和异种厮混、不,让那群东西待在树林当野猪已是忤逆,还放他们和人拥有同等权利?真是毫无忠诚的背叛! 圣灵,告诉我!帝国,我,我们!我们给瑟兰的长耳贱种送去的凌虐和恐惧,绝对是给朝晟人的几十倍吧?!博萨人,对,就是废物的博萨人,也遭受过更多折磨! 帝皇…不,圣灵,告诉我!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间没有诞生的疯狗,会在他妈的朝晟出现?! 圣灵,你听着。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那条疯狗诞生在瑟兰、出现在博萨,哪怕降临在该死的格威兰,我也认了他妈的命运!即使那样,起码、最起码我们能知道,帝皇、帝皇的威严不会恩泽于公然背叛祂的混蛋啊!” (十一)帝国 烛火里,年轻的圣灵保持缄默,只看着年老的大元帅在烛光里动作,看他抓起烛台掰断,扯过烛台抛出,给墙壁撞得响亮。 空荡的屋内,大小碎片跌落,它们的杂音唤醒失控的思想,让扶住椅子的老人疲而不甘地笑: “圣灵,我已很久没有失态,也很久没感到这样畅快。自执掌帝国,我便明白权力的盔甲是忍耐。失控的愤怒与无能的咒骂,只是懦夫的借口。可今天我改变看法,因为愤怒的咒骂果真宣泄冲动,帮我把丢失的理智找回。” 火焰里的圣灵飘忽不定:“大元帅,往后当如何?” 老人看向黑穹顶上刻绘的金纹,笑里的不甘也没了:“帝皇在上,我们还能怎样?既然祂选择施恩于变节的朝晟人,我们就接受这必然的灭亡吧。” “大元帅…” 阻住圣灵的话,平静的威严在他身上重现,那张棕老的脸笑意自若:“接受灭亡不意味着放过敌人。圣灵,你听好,我以现今帝国最高继承者的权力命令你,守护我将赐予你的东西。” “是,大元帅——”烛火里,圣灵的幻影在凝望,他看见帝国的统治者紧按圆桌,穹顶的金纹如花绽放,黑金色的密盒从中缓缓显现,降落至桌面,终于惊声低呼,“武神的圣龛?!” “是啊,帝国真正的继承者,特罗伦的武神遗留之圣龛,来吧,用你的眼和心审视它吧。”在老人的呢喃中,旋转变形的圣龛咔嚓铺平,展露一本暗红的古书。 古书的封皮如血海,令圣灵瞳孔紧缩。隔着火的幻影,眼看见死亡,那血黑色的纸张并无文字,只有无尽的黑血在上面流,涌过来,让心摄入最纯粹的杀意与死亡。当眼睛再不能挪走,他已读懂黑血蕴藏的文字:“杀戮…杀戮之圣典?” 老人的笑更欣慰:“是啊。代表杀戮的真理圣典,始终在帝国的至高点守卫我们。圣灵啊,你听着。帝皇的复活已然失败,没必要保留实验的记录,你把所有痕迹都清除,把所有尸体都掩埋。以最快的速度回来,回圣都来。” “回来?” “是,你要回来,从我手中接管圣典,去领悟武神的力量…”血的黑流入老人的指尖,让欣慰扭曲至狰狞,更将杀意与癫狂融入声音里,“圣痕的计划并不完美,帝国需要最稳定的方案。圣灵,你要拿好杀戮之圣典,尽全力成为新的武神。” “大元帅,我…” “嘿,嘿嘿…无用多说。若能融汇圣典,相信你足可匹敌那背叛者…该死的贤者,”嗤笑叫圣灵在烛火里颤栗。黑血已涌上老人的面庞,渗入那眼眶,把棕色的眼染成暗红,“掌握圣典的你必能把朝晟的疯狗解决。倘使你的天分不足,那就把圣典守护,直至合格的继承者现世,让他携武神的威严击败朝晟、击败格威兰、击败瑟兰…不,该是踩着全世界,重现帝国的荣光…帝国的荣光…嘿嘿…嘻嘻嘻嘻…嘻嘻…” 癫笑着熄灭烛火,老人的眼仍流淌黑血。在沉默中,另一件烛台亮起最耀眼的光,传出恳切的道歉:“大元帅,一切的错皆我所致。我愿受任何惩罚。” 老人没看向那火光,说话声是在讥讽:“惩罚,有用吗?你失手创造的怪物已出笼,破灭了我们的梦想。无用的怨恨与后悔?只能带来更多的怨恨与后悔…没有任何屁用…没有任何他妈的屁用。” 那人又说:“大元帅,我取回的帝皇之血…” “没用,圣灵的实验彻底失败。圣痕,你究竟是在朝晟做过什么,竟让凡人觉醒近乎继承者的力量?” “大元帅,我只是…” “好了,别再废话。可从沐光者那里弄到名单?” “暂且…” “圣痕,别给我浪费时间。我知道你瞧不起沐光者,也知道他总弄些龌龊事情,可为了帝国的将来,你不能对自己人保有成见。若想传承帝国的火,沐光者在圣堂的影响力,你必须去争取。” “大元帅,不止是我,但凡流有热血的军人,无不受您的恩惠,见证您的炙热,崇信您的魅力,对那神秘的老鬼——” “够了。当年,我也需借他帮助去争夺大元帅的宝座,你又羞耻什么?圣痕,你听着。办完事情后,拿帝刃去开启竞技场,将你的全部威势给我激发,等那疯子去杀你。不要多问,照我说的做。身为最强的圣恩者,你要有无敌的自信,相信你的祈信之力,相信帝皇的威严会降临,相信力量与虔诚会助你战胜强敌。” “是,大元帅。” “相信你的力量,相信帝皇的威严…抓住机会,用你的利刃杀掉那条疯狗,把威胁帝国的东西给我毁灭。” “是。” 灭去火光后,帝国的第一元帅圣痕前往圣堂,按老人所说的寻求沐光者帮助。刚踏入圣堂,圣痕的眉头便布满阴云,因为圣堂的中央有七千信徒闭目跪坐,聆听祈祷的结束语。 “所知越多,则越幸福。” 合上书页的沐光者低垂苍颜,与信徒们道别后,引圣痕走进圣堂的密室。只是短暂的交谈,这老者便答应其合理的请求,目送这元帅离开圣堂。 圣痕喊副官过来同他说话:“那老鬼竟如此果断…与大元帅不合的他竟没有多问,送给我全部信徒的名册…你说,他是想隐瞒什么?” 副官也疑惑:“长官,那老鬼最爱念叨无用的忠诚,怎会轻易把信徒的名册交与我们?” 圣痕有些犹豫,忍不住回看沐光者的背影,许久才感慨:“也许会。帝国毁灭的前夕,再古板的习惯都有契机去改变。” 接着,他抬头望圣堂的金顶,将满箱名册推给副官:“帝皇的名…简单的名,虚无的名,没任何价值的名,竟能号令民众与军人,姆哈卡,你觉得这可笑吗?” 名为姆哈卡的副官则叹息:“元帅,帝皇的名虽可笑,却好用啊。在帝国覆灭的前夕,祂的狗屎名字也能接引新的燃料,为帝国的灰烬存留最后的火光。” 获得名册又经过数日的安排,圣痕已筹措好物资,备好潜藏的人员,将帝皇利刃的指挥权转交姆哈卡,看这位忠诚的副官奇迹的金光里消失,去往该去的地方。 擦拭名为帝刃的圣器后,圣痕抚摸剑身,看那纹路狰狞的雕线如蛇交缠撕咬,不露表情的脸只是呢喃:“朝晟的疯子,你会来杀我吧?若你记得我,那便来战,我以帝皇利刃的元帅圣痕之名起誓,必斩去你的头颅,洗刷我的耻辱——” 剑入鞘,身边的一切斩分为二,可帝皇的建筑却完好,于是圣痕敲敲无损的墙:“帝皇啊,我不知道祢是什么,也从未真正的信仰过祢…但希望祢能助我,令我这帝国的卫士与祢的建筑同样坚韧,永不损坏或倒塌…” 出了房,圣痕踏上金色的大道,走向圣都的中央。 路上的行人总盯他,议论那未覆黑袍的军装,猜测他是何人。他像没听见,只是走,走遍圣都,走过形色的民众,来到圣都中央的黑晶地,仰望闪金光的圆环,沉沉念道:“大元帅啊,望你祝福我,鼓舞我这帝国最强的战士去杀败最可怕的敌人。” 语毕,他的剑插进黑晶中央。璀璨的金芒通亮天空,黑晶的土地螺旋扭开,载他降至爆射金光的竞技场。他环顾金色的圆台,又望眼高处的圆环,握紧剑自言自语:“大元帅,你知道吗?我终于恐惧了。面对他,我似乎成为蚂蚁,成为迎战巨龙的蚂蚁。我知道,能灭绝巨龙的帝皇不会助我,祂不会助我这虚伪的信徒超越祈信之力,蜕变为足以击倒巨龙的蚂蚁… 但,我不会放弃。假如没有坚忍、没有勇气尝试,我便不会成为帝国最凶猛的战士。 儿时,我曾观察食草的动物与弱小的昆虫,知道面对死亡的威胁时,哪怕无力如它们也会搏命反抗。而我不仅是拥有智慧的人类,更是帝国最强的战士。在这恐怖与绝望逼近的时刻,我相信智慧压抑的本能会带来爆发… 求生的爆发、全力的爆发,与敌人同死的爆发。” 竞技场的金光俞浓,圣痕的声越淡,最后合起眼握紧剑柄,在夜的金光里等敌人到来。 晚后又是新的夜。沐光者送走虔诚的信徒,合起圣堂的大门念着祷文,那张印满老年斑的脸更在笑:“所知越少,则越幸福。连帝皇也能信的蠢东西,你们乖乖去当炮灰吧。能为最爱的帝皇而死,你们还应感谢我的仁慈啊。” 走到圣堂的后院,沐光者忽然咳嗽几声,连忙捂住心口掏出小瓶,将药喂入口中后低声咒骂:“该死的伪帝…该死的奇罗卡姆…该死的帝国…” 休息片刻,沐光者确定所有的信徒都离开,便呼唤亲卫,将找来的孩童带入圣堂,举行晚间的必要活动。 “孩子,信不信帝皇?” 问着话的沐光者很慈爱,如往日行祷告时的祥和。斑纹遮盖的老脸分明圣洁又亲切,却让孩子们瑟瑟发抖。 “不信、信…不信。” 结巴的音很抖,颤抖的男童勉强才挤出声,而这孩子身后更有整齐的队伍、正在惊恐中组织语言的队伍。 啪。 用老而糙的巴掌扇肿男孩的脸后,沐光者无情地指责:“你不是真正虔诚。” “不,呜…我,呜…” 没理会男孩的拗哭,他挥动更重的巴掌:“你不是真正虔诚。” 啪,啪。 “我不信、不信帝皇,我真的、真的不信啊!” 哭声大放时,巴掌也停了。沐光者挥挥手,便有人送男孩出去,而这慈爱的目光已看向下一个快哭出的小姑娘。 很久很久,也许直到天明,孩童们的啼哭才停止回响,圣堂也终于安静。藏着的人也走出,带着观赏的兴趣靠近沐光者: “哈,你还做无聊的事。真不怕来日归于帝皇怀抱后,被拆掉骨头溺进复活的圣水,体验永不停止的窒息呀。” “别废话,你离死也不远,”沐光者拿洁白的衣袍擦去汗珠,不看他一眼,“没去等朝晟的人杀你,来找我做什么?” 来人不置可否,只是耸耸肩:“我可不愿早死。按我约摸零分的虔诚,若死后面见帝皇,结果不比你好啊。” 沐光者猛吞口水,脸上的皱纹都溢出鄙视:“怕死的东西。你打算用最强的祈信之力去逃避?废物,假使那朝晟人真如你形容的强,再广阔的世界也容不得你躲藏。” 来人摇摇头,坏笑着在沐光者身边坐下:“嘿,我虽有最强的祈信之力,却非最强的圣恩者…圣痕已想拼死,凭他的力量,少我也没必要吧?” 没等沐光者回话,他打了下哈欠,语出叫衰老心房狂跳的懒散:“啊…说真的,你并未讲错,我切实怕死。所以我想知道,圣灵那更怕死的东西…这些年究竟在干什么?” (十二)分歧 揉着眼的沐光者讪笑:“圣恩,你这胆小鬼是从哪知道的?” 圣恩拍拍沐光者的肩膀,慢慢走到他的身后,话越讲越戏谑:“相信你明白,忠诚是最不可靠的信仰。多虔诚的士兵也难管好嘴…总有机会从废话里找寻有价值的东西。况且老鬼自面见圣灵后,再也没管理过任何事务,他那些命令全是圣痕副官的意思,你无需再担惊受怕。再说,你也晓得最糟糕的结局就是我们都给朝昇人杀掉,还在这里顾忌什么?倒不如满足我的好奇心,兴许我还能从中找出求生的办法。” 沐光者听到他的话,脸间的阴霾渐渐褪去:“告诉你?可以。听好了,圣灵的亲卫透过消息给我,这三年老鬼征集不少蠢蛋信徒去圣都北方废弃的镇子,哦,他还把博萨、朝晟、瑟兰和格威兰的俘虏送到那里。别问我详细的情况,有时间的话就自己滚去弄清楚吧。” “啧啧啧…谢了,”扔给沐光者封信件,圣恩又拍响他的肩,走出圣堂,更在大门闭合前坏笑着提醒对信件咬牙切齿的沐光者,“对了,品尝不到鲜血的竞技场,哪怕持有圣器也不能离开。圣痕的副官…对,姆哈卡已离开圣都,该是随帝皇利刃前往博萨边境。圣环殿的守卫没剩几人,怕是随着圣灵走掉。至于圣者…嘿,他还在瑟兰跟长耳朵们僵持。相信我,那没趣的圣环殿内真没留多少守备的家伙。你说,如果我是你,被老鬼欺侮了那么多年,会不会有胆量去玩一把?嘿嘿嘿,最交心的朋友,用行动来回答我吧。” 缓缓关闭的门拦住晨光,让空荡的圣堂融入昏暗。漆黑的寂静中,沐光者的鼻息沉重、心跳如鼓,于是捂着心口,感到那涌动的血喷射至身体每处:“老鬼,耻辱的隐忍早该结束。我会赠予你最好的礼物,让你在帝国覆灭前就滚回伪帝的怀抱吧!你借着我的影响控制军队,借着我的关系得到大元帅的宝座。你的允诺那样多,可从没信誉去兑现。还复苏你他妈的帝国荣光,带着特罗伦深陷泥潭。你以为我会忘记?你以为我会原谅?错了,我只会给你最痛苦的死。” 竖立圣都中央的圣环殿里,卫兵呼吸的声都难听到。偌大建筑,静到只剩钟表的滴答,还有烛火跃动的些微隆隆。帝国的统治者大元帅仍在圆桌前的宝座上闭目垂首,似是透过漆黑的地板望圣环殿下的竞技场,望那同样静如塑像的圣痕。 早些日子,在圣都北方的无人之地,围住荒废工厂的铁丝网被剪开,一具具尸体被士兵们抬出,扔进已挖好的大坑,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圣灵能在堆高的尸坑瞧见各种面孔。他走到坑沿蹲下,盯着一些梁人、金精灵和木精灵的脸,从惨白里看见幸福: “埋。” 圣灵在电筒的昏光中起身后退:“帝皇的血确实有无尽伟力。你们莫要怪我,而今活在恐惧中的我远不如死去的你们幸福。在恐惧中活着,在绝望中活着,在可笑责任的鞭笞中苟且于阴影,肩扛不能解脱的重担了却余生…倒不如赏赐我帝皇的血,在飘往虚无的幸福中去死吧。” 一位带眼镜的中年人走出穿白衣的人群,急忙靠过来:“元帅,真要销毁全部实验的记录?” “烧,”没理对方的话,圣灵从衣袋掏出打火机,想起未发动圣战的帝国、大元帅授勋的荣耀、从圣徒那里拿到这精美物件,解脱般一笑,“可惜已不能回去。” 待士兵把燃油淋满工厂,圣灵扔出点燃的打火机,背对着冲天火光,给士兵们作好交代,亲自驾车离开。而面对那群惊呼的白衣人,士兵们倾泻着炮弹,而后把散碎的血肉铲进火焰,焚烧所有的一切。 很快,圣灵在镇里唯一有光的别墅前停车,推开门看眼客厅亮着的吊灯,挂好军帽大衣,轻轻绕到沙发后,慈祥的视线越过靠背,投向抱布娃娃睡下的小女孩,摸那张酣睡的小脸蛋,捋过漂亮的棕卷发,笑得很暖。 “你又回来?”轻轻的声透着冷漠冷漠,楼梯上的青年吊着打石膏的臂膀,露出侧脸瞥向圣灵。 “嗯。”圣灵扭过头,目送青年的脸消失在扶手后。 睁开惺忪睡眼的小女孩高兴又不安地立在沙发上,抱住圣恩的脖,拿柔软的棕发蹭他的脸:“爸爸…” “乖,我的小公主,太晚了,去睡吧。”小心地抱起女儿,圣灵走进她的卧室,将她托上床,给她盖好被褥,又关上灯道了声晚安。 漆黑的房里,女孩走在通往梦乡的路上,对黑暗的空间轻语,说从三年前爸爸回家后,哥哥的态度就好奇怪…眼里全是厌恶和蔑视,甚至还有些冰冷。都没有以前的敬爱和崇拜了。好奇怪啊,能从可怕的地方回家,不该是最幸运的恩赐吗?为什么哥哥总嘲笑爸爸,说爸爸还不如死了好?太过分了。以前哥哥明明最尊敬爸爸了,在学校时,每次测验的成绩都要先给爸爸看,加入军队的时候还喝得醉醺醺地去给爸爸乱发电报,说什么不再是孩子,而是能让爸爸骄傲的战士。可三年前爸爸从博萨回家后,他们就老是同今天这样…哥哥在负伤后,甚至呵斥去看望的爸爸滚出去…还说爸爸是懦夫。可哥哥又流着眼泪偷偷地哭,好奇怪。希望哥哥不再生爸爸的气,和以前一样就好…和以前一样就好… 听到女儿熟睡的呼吸,圣灵点燃壁炉,又掏出本小册子看着上面的记录:“有用吗?大元帅啊,那些学者是多么努力,耗费多少心思,结果竟全相同。” 最后瞟几眼,圣灵将册子扔进温暖的壁炉,对火焰说话: “葛瑞昂,我真诚地感谢你。从你的身上目睹过死亡,我才明白重振帝国荣光的热忱是多可笑的愚蠢。现在的我已能清楚,这种蠢事只不过是没有意义的骗术罢了。击败朝昇又怎样?杀光如你们的异种又怎样?夺取帝皇的血又怎样?用帝皇的血送那些俘虏、异种甚至我的同胞去死又怎样?哪怕帝皇真的尚在世间,祂也不会因这些渺小的可笑多看我们一眼…可惜我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再去看看沉睡的儿女,圣灵与他们无声道别,拨动电话同最信任的下属交代好事情,乘车向圣都前进。圣灵在黑夜中进入圣殿,从大元帅的手中接过圣典,驾车驶向北方、临近格威兰的地方。 在帝国的暗流涌动时,他们最担心、最恐惧的人却在睡、在静静熟睡、是在溢满灰雾的教室里熟睡。灰雾里唯有趴着桌睡的竹清晰可见,讲台后的人在变换面孔,身边的人脸冒灰雾,窗外更是一片朦胧,眼睛什么也看不到。 没办法,埋住头听吧,用耳去听吧,听嘈杂的声音… 听、听、听…够了,已不想再听了…够了! 扬高头,竹冲天开眼:“杀!” 月光下,落叶在飞舞,鸟雀在轻鸣。手穿过落叶指向冷的月,竹忽然记不起灰雾里的见闻。 是在做梦吗?比夜更深的梦,是想告诉什么? “你是赵无秋,你是朝晟人,梁人。” 谁在说话?是网,又是他们在用网说话。 记得网,竹呢喃:“是的,我是赵无秋…我是朝晟人…梁人…我是赵无秋…我是朝晟人…梁人…” 竹复述单调的语句,追逐月光,踩过落叶,翻越灌木,绕开树丛,低头看乘放玉轮的寒潭,手探进去,荡碎水中那不似少年的面容:“这是我?我不是小孩…我长大了…我长大了…” “你当然会长大,因为已过去十年。” “十年?十年…对,十年,第十年。” “第十年,战争的第十年。” “第十年?我知道…不对,我早知道!你们要干什么?他妈的!好痛啊!” 竹仍坠落在黑暗中,虽看见一抹光,却怎也触不到。有东西在拦着,有东西在阻隔,用痛苦击退清醒,逼他离开躯体,永远沉眠在黑暗里。 “痛、痛…痛你妈的!王八蛋啊!你是谁?”明明失去身体,明明没了感觉,可虚无的痛仍刺进竹的心,钻进指甲游走在皮肤下,“爸妈…娜姐…救救我…救救我…” 喊很久也没用。竹知道他们听不见,没法来帮忙,知道要醒、必须醒,明白自己必须醒,否则就只能去死:“赵无秋,你个废物!疼?你怕疼?你要是怕疼,就他妈的去疼死吧!废物,你听见了?你给我听见啊!” 痛苦如刀,片过身体、片过心,把脑片成丝。竹勉强钻出这痛苦,终于重见身体,在远方的身体只一步之遥。可痛苦又聚成刀墙,撕碎想触碰身体的手,在无尽的碎裂与重组后,意识濒临模糊,记忆再度飘散,呐喊终于爆出竹的口:“我去你妈!身体,你给我过来!你他妈的给我过来呀!” 睁裂眼的人狂吼冲飞,气流把士兵和医生撞至墙上。当迦罗娜赶来时,只见到被掀穿的病房,面色覆上冷冽的白:“元老,你是想做什么?若阿竹疯掉,你觉得能怎样收场?” 此时,竹已立上家乡的云层。往下看,绿松村已盖起新的木屋和砖房,却不是记忆里的模样。新铺的水泥路面上行人很多,正打闹玩乐的孩子们踩过绿菜地,在田梗间奔跑。 竹愕然了,因为平和的美景与记忆不同:“不、不…我…我睡了多久?该死的…是你们,都是你们…” 目光乱射一番,竹找出熟悉的方位,是家门前苍翠的竹林,落地后只见三栋新房压着曾经的地,早已不存废墟。 叽喳的稚嫩低语叫他回头。竹林里的孩童们正盯着他,盯他脸上的疤。他摸过疤痕,试着笑,试着露出以前能带动孩子们去捣乱的笑。可狰狞的疤让笑容诡怪,吓得孩童们往家跑,钻在大人们的怀里偷瞅他。 “该、该死…”竹捏起疤痕的韧皮,忍痛跌撞至竹林里,“这不是他砍我的伤…是谁,是不是你们?别骗我…你们这帮王八蛋,别他妈再骗我——” 音波震响,落叶激扬,竹竿漫天飞舞,在空中粉碎为残渣,继续荡漾。咬紧牙的他对四处喊:“去你妈的!别再骗我!我他妈的说过,别再骗我啊!” 咒骂似回音相叠,碰撞并炸裂。村民们忙抱着吓哭的孩子进屋,透过窗盯碎作绿旋风的竹林,害怕到打颤,又挪不开眼。 旋风燃起火,绿变成红。炽热的火卷成圆球,携他转上高空。 “再他妈的废话,你们就给我去死吧!” 引火的叶与竹屑凝向旋风中央。在残渣烧为焦灰后,本应熄灭的火反更亮,是肉眼无法直视的亮。凝聚在他手中的是旭日,是炽目的火球。不对,那不是火球,已是光球。 不止竹林前的人家,绿松村的居民乃至百公里内不盲的东西,都已给光球照耀到。若不是更夺目的金芒将光球包围,相信他们的眼睛早给闪瞎掉。 光球从手中飞出,把云震得散烂,达到视线不及的高空,释放无穷的光。紧随光的是热,连空气也爆炸的热。热引发的冲击自天而下,连锁的爆破笼罩共和国西北、覆盖博萨全境。假如它们降临地表,被波及的生命定会在惊喜中蒸发。 而在这“惊喜”袭来前,天空展开千公里的金芒,隔绝热的毁灭。转瞬间,金芒与热量都消散,仿佛从未存在。 哼出气,哼出怒气,额头青筋凸显,拳攥至发颤,竹对着不存在的网大吼:“看见了?你们他妈的看见了吗?!再他妈的骗我,我就杀你们的妈,杀你们的爸,杀光你们全家!听见了吗?!告诉我听见了吗!!” “明白。” 得到回复,胸膛高低起伏,深吸入几口气,眉间的怒色渐平,隐入天际。 今日,凡有眼的活物都见证永生难忘的奇景。炫目的光穿透无边金芒,点亮遥远的天际,跟着,连绵不绝的雨一直下,持续好多天。博萨人与林海的木精,将之视为帝皇的奇迹。但竹清楚,这是那些躲在网后的骗子逼自己干的一桩烂事。 (十三)允诺 穿过阴雨的迦罗娜随网的指示推门进入会议室,与葛瑞昂打过招呼后坐在少年旁边,揉起他的头:“小林,没被涅汶的事吓到吧?” 被唤作小林的少年指向泛黑的眼眶:“姐,你说呢?” “很抱歉打断你们叙旧,但有更紧急的事等我们去做,”葛瑞昂垂落长眉,高声提醒二人,“稍后该同他说什么,务必记得牢靠。” 小林扶住下巴,斜眼瞥去:“哼,老头子,你还会害怕?可真少见哦。” “我们明白该问什么、说什么,”迦罗娜看向葛瑞昂的眼神很冷,“倒是你,究竟有无问过元老详细情况?别再找借口,立刻同我讲清楚。” “元老?谁是元老?” 突兀的声唤过他们。 是怒目圆睁、不知何时进来的竹在说话:“是…是那群、那个骗我的王八蛋?是不是你!” 网那边的老人回答了:“我未骗你,但我确是朝晟的元老,祖仲良。你可以唤我祖。” 竹气急反笑:“祖老头!你到底想弄什么?你为什么把我整得那样痛?你、你是不是想叫我什么都不知道,好去听你的话杀人?” “不,我从未骗你。” “是吗?我真信了,信你的——” “阿竹,先别与他讲话,冷静,冷静。想想以前的你,你不是会讲污言秽语的孩子,对吗?”迦罗娜的声缓又柔,暖得他心安,“先同我们谈谈,好吗?” 竹坐到桌前揉几圈眼,捂住脸深呼吸,可喘息一直在加重,钻出毛孔的焦躁正压过理智,终是没法忍耐,干脆以头磕断木桌宣泄怒火:“是啊!我去他的!我不是啊!” “哈哈哈…”这轰塌的木头和玻璃让竹觉得心情极好,“娜姐,娜姐!真的、他真的是坏人!我知道的!我识破他了!” 见小林已惊吓至发颤,又知道葛瑞昂不便开口,迦罗娜便理正衣领,如宠溺弟弟的长姐般和蔼微笑:“阿竹,在觉醒本源的那天以后,你遭遇些什么?为何会躲在林海,十年都没找我们?” “啊?十年?!是、是的,我记得有十年…”竹试图回忆,却惊觉针扎的痛苦消失,便滑跪至迦罗娜膝前,把头埋进温暖的怀里,“本源?是叫本源吗?对…我的本源、我的本源,我是想用本源复活他们的!爸妈,阿姨,叔叔…萨叔,还有大家,可…可这混蛋,对,祖老头!他弄得我好痛!让我头好痛!” 迦罗娜连忙抱紧他,轻拍着哄:“别害怕,别害怕。别给那些事吓哭了,慢慢讲,慢慢讲。” “哭?没哭…我没哭,不对,该怎么哭?”他猛地抬头捏住内眦,没挤出一滴眼泪,感觉心很难受,像石头压着,沉且闷,想讲的话堵在喉头,眼角也湿不起,憋得慌又急,只得按之前的话继续说,“祖老头…是的,祖老头,肯定是他!他在那狗屁的网里废话,还弄得我头疼…真的特别疼,相信我,娜姐,相信我!他、他疼得我忘掉好多事,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只记得名字,只记得血…还有疼,好疼啊!我、我想叫大家活过来的!可、可…可我给忘了,我感觉不到,没能叫大家重活…” 听懂他的磕巴,葛瑞昂险将离座:“逆转生死?你的本源是回溯?和迦罗娜相同?” “回溯?”竹想起杀死圣徒前那建筑和士兵凭空再现的景,两眼渐渐放空,表述亦慢慢明晰,“不是,我的本源是…是什么?你知道吗?” 网传话给在场所有人:“我自然知道,却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没等他开口,小林已发问,“祖老…先生,你是什么意思?还有,笨…他讲的可真切?是你糟蹋他的记忆?” 网那头的声沧桑如故:“若他明白自己的本源,便会恢复早先的状态。我说过,我没骗他,更没害他。害他者另有其人,令他失忆的是他自己。” “你胡说什么话?”竹挣开怀抱,仰对空气臭骂,“我脑子里只有网!网里又只有你的话!不是它整我你整我,还会是谁?” 隔着网的元老耐心充足:“孩子,网是最公正的传信人,我拥有的权限至多截取些信息。你之所以会迷失,是因为你超越寻常的本源,掌握足够消磨你意识的本源。至于网,它不会切开你的脸,给你留下无法恢复的伤痕。我想,没人比你更清楚自己的力量。能突破那力量伤害你的,会是只传递信息的网?” 伽罗娜安抚他入座:“记得吗?在学院的时候老师给我们讲过,网是种奇迹造物、用于传递信息的奇迹造物,它没可能伤到你。” “怎、怎么回事?想整死我的是谁?”竹狠敲额头,手摸过面部的疤,五指忍不住颤栗,“我记得…想不起来?没有印象啊。你…祖老头,你知道是谁?” “连你都蒙蔽的存在,我无法知晓。” “元老,”葛瑞昂微行一礼,借网提问,“恕我冒昧,过强的本源会消去意识?我从未听闻您说的这类案例。” 听见他的话后,竹怒而跺地:“对!他说的对!本源会叫我失忆吗?你别想瞎掰!” 很快,网给出元老的回答: “与灵能不同,本源并非天武——亦即特罗伦人尊称的帝皇所赐予的超凡力量。本源是生命对‘真’的理解,本源的作用是对真理的运用。葛瑞昂·盖里耶,你虽是朝晟的第一前行者,可在本源的道路上也仅是待跑的幸运儿。 孩子,你莫要急切,耐心听我讲。千多年之前,那被尊为帝皇的天武逝去,大地只遗留三位超越寻常本源的强者。他们分别是特罗伦的武神、梁国的焱王和格威兰的贤者。武神不知踪迹,焱王为我们消灭,唯有贤者的传承留存。可他的力量远不如你,绝非伤害你的存在。我会提起他,是因为他像你。我见过他,他的眼里只有理性。我知道你懂,那种了无情感的理性会是他超越本源的代价。而远强于他的你,失去的自然更多。” “谢谢,”表露明悟之色的葛瑞昂起身行礼,快步退出会议室,“恕我告退,你们继续商议吧。” “你…好吧。”眉头紧锁的迦罗娜目送他离开。 门开合后,会议室再没人说话。小林的视线跳跃在两位朋友间,最终落到多年未见的朋友身上。刚张口的他却见朋友似在琢磨,硬把声憋回嗓子里,静静观察。 他说的…可信吗?竹还是有顾忌: 若是假的,害自己的便是他;若他没错,危险就还在…要怎么办?要怎么办才好? 挣扎许久的竹看向迦罗娜,在她的笑容中咬牙起立:“你…祖老头,你说我该干什么?” 回复显现在网中:“问你自己。力量或自我,由你自己选。” “能说人话吗?” “保持力量,让愤怒主导你。失去力量,寻回其他情绪。” “祖老头,你扯什么闲经?我不是疯狗,我要——” “击败特罗伦,击败帝皇利刃、祈信之子与黑暗奇迹,或令他们投降。届时,我会帮你寻回完整情绪,请相信我的允诺。” “好——” 打断他们的迦罗娜眼内划过阴鸷:“元老,他的情况并不稳定。我认为——” 可网传来的文字令她沉默:“他不是孩童,会做正确选择。迦罗娜·菲诺蒂,身为朝晟的军官,你应明白击败特罗伦并非易事。唯他能最快消灭敌人,带来和平。我以朝晟建立者与议院元老的身份恳求你,相信我,也相信他,让他自己抉择吧。” 见她不再阻拦,竹伸手抓悬浮于眼前的文字,却只摸到空气:“不就是宰棕皮狗?我没问题!绝对可以…对了,娜姐,他是?” 松手后的竹盯着小林看,觉得少年有些面熟,却认不出是谁。 “笨蛋,笨蛋,”少年撇过头,眼斜视而来,“笨蛋。没见你记性好过,一如既往的笨。” 熟悉的语气牵引车站的告别。竹走近这已非小孩的朋友,摸着挺立的鼻尖,掐过弹手的脸蛋,揉乱那微长的干净黑发,挤出记忆里在高兴时该展露的表情:“哈…哈哈。小林,你爸妈怎样?我回村的时候没见着他们,他们会是在丽城,肯定没事吧?” 话音未落,小林已脸色难堪。直到迦罗娜轻咳几声,仍在等回复的竹才明白讲错话,刚要道歉,却听他说:“没什么,也死了。” “对…”他的语气听得竹有些难受,却摆不了歉意的表情,一味狞笑。 “你能逆转生死?”小林明白他不大对劲,随口叹息,“何不让他们活过来?” “我也想!我是说,是说…”这问题令竹面目血红,竭力握拳忍耐,颤声争辩,“我看不到!我找不见他们…我…我不能做到?” 元老则耐心地帮他解答:“如今你仍能逆转生死。可想改变觉醒之前的过去,那种程度的本源不是你能控制的。非要勉强,你只会再度迷失。” 简短的消息令小林双目放光:“祖老…先生,你是说有人能做到?有人能掌控那程度的本源?” 元老的回复挺快:“那不是人,是天武,是帝皇。孩子,莫要幻想,祂已消亡,更是不可接近的存在。你是叫小林?最年轻的前行者,你确实聪颖。我该走了,将来我们或许会见上一面。” 语毕,元老的讯号于网中消失,微眯眼的少年打出响指轻哼:“必不负你所望。” 少年转向竹,想跟朋友聊十年间的事,听他亲述村里的惨景,问他的本源极限何在,可他已消失,只留正欲拥抱他的迦罗娜发愁:“小林,我做得对吗?” “总不能拦着他吧,”少年轻摁侧颞,再睁眼时,瞳孔聚得锐利,“他简直没长大啊。照我看,老东西不会安好心,难说啊…” 而消失的竹则走进遥远的森林,让双肺通畅清爽的空气。这并非博萨湿热的丛林,更似林海的清凉树林,有松鼠在跳,有鸟在唱,有甲虫在嗡鸣。 “瑟兰…精灵的国家,”竹抱头躺倒,压碎发黄的落叶,“林海…怎么和这里一样…奇怪…” “林海是祂赐给迁移木精的造物,自然会像瑟兰。”真诚的女声给他解答。 既知真相,竹便翻过身,任倦意合住眼:“哦,这回事啊。” 呼吸规律的睡梦会很香甜。但刚准备休息的竹恍然睁眼,想起这是从未听过的声音,且不由脑海的网发出,而是来自不远处的身边。 竹翻身看过去,见一位灰发的年轻女士走出环绕奇迹传送门的金芒,到身前缓缓跪地。她的眉很深邃,面有几分雕刻的坚韧,冷厉却好看,但不像任何竹见过的种族。她的淡灰眼眸有种莫名的心悸,覆着灰蓝衣甲的身体单膝跪地,诚恳的姿态高傲又卑微,仿佛在祈求。 这突现的人并未给竹带来惊恐,反而令心脏失控般发怒,跟着挥出一拳:“谁!” 暴风呼啸,震落的叶飘飞,可血肉却未炸裂,因为险些破碎头颅的拳已刹停。竹强压怒与杀的意念,尽量让声音听着心平气和:“抱…不,你是搞…你想干什么?” 闭目垂首的女士话中透着真诚:“最接近帝皇的强者,我是前来解答你的疑惑,并恳求你帮助的生命,茉亚·伊迪布兰·守卫。望你给我时间,解释我的来意。” “疑惑?什么疑惑?”这流利的梁语让竹犹豫,猜不透她来自哪里,便拧歪疤听她诉说。 “本源、情绪与自我的平衡,”茉亚抬高头,仰望的灰眸闪烁恳切,“如何掌控本源,而非被本源奴役。” (十四)掌控 动听的声与深邃的眼送来真诚,真诚又送来怒以外的感觉,让泛热的胸膛涌上血液,令浑身都舒展,叫竹相当受用,隐约记起这种鲜少的舒爽叫得意,能骗走愤怒的得意。 但和祖老头相仿的说辞听了又有何用? 竹不想听废话,准备远离叫茉亚的怪人,继续休息。 可刚转身的他却猛回头,目光游走于陌生的相貌与服饰间,心越鼓越重,对着网的消息阴沉脸:“收声。” 而后竹拨开落叶,坐定身子与她平视:“好,你讲。” 仍跪着的茉亚并未躲闪有些凶狠的目光:“强者,我是受帝皇贬责,需世代寻觅觉醒者的守卫者。强者,请恕我用词朽陈。因时代变迁,觉醒者已更名圣恩者,或前行者…” 他听得只摆手:“行行行,别看我,你只管讲。” 于是茉亚垂首沉声: “无论帝国还是如今的时代,多数觉醒者终其一生亦无法领悟更强的本源。唯帝皇的威严赐福,他们尚能接触更高的层次。固然有生命天赋超群,凭自身突破本源的桎梏,可付出的代价却沉重。越接近本源的真,越易忘却自我。若非帝皇怜悯,恩赏其继承者之名,他们的境况不会比你好多少。” “你是说什么帝皇…不,那玩意都消失多少年,怎能帮到我了?” “请息怒。帝皇虽已逝去,但继承者仍在世间。若获取他们的传承,自能寻回为本源所消磨的理性或情绪。” 竹的手指不知觉按入泥土里:“真的?少骗我!什么继承者,不是只剩那贤者?他不比我更疯?!” “贤者的冷漠是本性,与本源或帝皇无关,”仍低头的茉亚未变语速,讲出一股坚信的诚恳,“他的传承并不适合你,能帮助你的传承,在朝晟。” “朝晟?”竹回想先前的听闻,攒眉自问,“朝晟…以前的梁国,焱王?” “是,”茉亚看向他,顿首相告,“或者特罗伦,特罗伦的武神。” “你等等,我有事,”竹起身踱步,踩碎好多枯叶残枝,回复一直想提醒他的人,“你老实告诉我,她讲得对不?” 元老的声已露疲累:“你已相信,何必多问。你想想,她是怎样找到你?她找你是为了什么?她切实没撒谎,但我不赞成你和她交流。当然,我仅是建议,我不会强求你改变决定,选择权在你自己。” “也就是说,你的确要用什么焱王的东西帮我…”竹转向茉亚伸手,疤痕不再狰狞,“起来说,武神的传承在哪?特罗伦?” “不,”茉亚握住他的手起身,弯腰行礼方站直,几乎与竹一般高,“在很遥远的地方,往后我会带你过去。” 这话让竹低垂眉头,渐上扬眼尾,牙口咬出声,手握得愈发紧:“往后?什么意思?你不是在耍我乐子?” “未到时间,”白皙的手在变青,更响出轻微的碎裂声,但茉亚的神色却无痛苦,灰色的眼底仍是诚恳,“强者,在那之前,我尚有别的办法能助你自控。” 急忙松手的竹退开好多步,竭力握拳微蹲,牙咬到崩碎,脸憋成血红,直至呼吸平复才开口:“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们怎么净拐弯抹,全讲怪话?就不能干脆点,把话说明白?” “抱歉,强者。我会改正,”茉亚看着手背,却见淤青已消,便向他微笑颔首,“恭喜。你已成功尝试我将告知的方法。” “啊?”搓着手的竹眉头拧成乱团,可听着茉亚的解释,那愁容迅速舒展,手更抱而挺立,不时点头应声。 接着,了解制衡心态之对策的竹令她于此等候,用网呼喊元老,却只听见葛瑞昂那清冷又柔和的嗓音:“元老在休息,由我与你联络。” “行,”竹对记得这位曾展示善意的混血者,语气缓和许多,“要我干什么?” “你在哪里?” “瑟兰。” “真快。容我确认,你的神智是否清醒?你的本源是否运作正常?” “你说呢?别啰嗦了,讲正事。” “用你的本源消灭敌人。特罗伦的第四圣者统帅的黑暗奇迹军团仍在瑟兰境内,他们位于云之森的最西北方,准备北归特罗伦。在他们逃跑前进攻,让圣者同他的军团成为历史。当你的任务结束,我们的海军会登陆,替你善后。谨代表你的朋友,我建议你最好克制。尽量别重复在博萨做过的事情。” “地图?给我看看地图,省得乱找。” 网传来葛瑞昂的视野,将沙盘上的立体地图送入竹的脑海。他能看到特罗伦与瑟兰的边境为地峡所连接,隔断地峡的要塞是毁在圣徒手中的秘苓。秘苓的南方,是给河流自北贯通的广袤森林,特罗伦人的军队就在那里。河流的尽头是辽阔湖泊,湖泊的东方是瑟兰的首都晨曦。晨曦更东方既是与西方对称的林地,也是精灵们坚守的最后国土。 竹只觉得瑟兰像弯太肥的钩,在消失前回复葛瑞昂:“好。” 刹那间,他已穿过陆地和高空,踏过已成焦土的要塞和城市,进入寂静的丛林观察生长在自然中的精灵村镇,认为瑟兰的建筑风格与朝晟大不相同。 竹探入繁茂的森林,见棕或黄的木房全掩于高昂的绿叶下,看着便十分宜居,相信此处在和平时期会是远离喧嚣的静谧逸景。但现在,这芬芳的土壤只有特罗伦士兵巡逻,这些人尽套着喷刷黑纹的迷彩钢甲,大步踩烂枯枝败叶,并碾碎青翠的草丛。 一位独行的兵士掀开面罩,把点燃的黄铜烟斗叼进嘴里吞吐云雾,再绕着白烟环顾,回忆以前总笑话父亲抽烟的自己还在出征前特意拿去这烟斗,没成想如今反而上瘾,不由自嘲:“讨厌的长耳们,躲藏能有什么用途?不如同我决斗,试着帮我戒烟吧。哼,漂亮的房,该有些好东西。” 撞开两页门的兵士晃悠片刻,锁定有浮雕的立柜。他扯飞柜门,掂起杂物里最沉甸的东西,是件纹路细腻的松鼠木雕,灵动似活着:“不错的战利品,给老爹带回去吧。” 将木雕塞进储物袋,兵士接着抽烟,想起元帅已下达撤退的命令,打算抓紧时间再拿几件便携的纪念品。至于还藏在森林里的长耳们,他可没空管,相信军舰和火炮会倾泻燃烧弹,助它们焚毁在花草里。这几日,听说博萨公国的前线有奇景发生,定是帝皇的恩惠降临。 “真羡慕苍白炽焰的家伙们,能亲眼见证…”又揣走两样精美的物什,兵士踏向房门。而一只手却把烟斗夺去塞进这抢夺者的口中,叫还念叨着的兵士陷入错愕。 当一口浓烟吐上兵士的脸,他终于认清来人那并非同胞的面容,可还没等他抬起炮口,钢棱已破喉而出,让未能扣下扳机的手随膝盖和脸砸裂地板,连再瞟一眼杀他的人亦成奢侈。 “呋,杀。” 陌生的语言,是回荡在士兵们耳中的最后悼词。 “呋,杀…呋,杀…杀……” “…” 有的士兵生命力顽强,顽强到能解去颈甲,掐住脖止血,但喷涌的猩红不能停止。而明知不能阻挡死亡的降临,生的欲望依然驱使他们做这愚蠢之举。 杀着他们,竹怅然若失。看他们求生的死态,心里怅然莫名:愚蠢吗?愚蠢又如何?若知道自己会死,哪怕有微乎、甚至不存在的机会,求生的本能照样会支配生命的行径。即使理智明白愚蠢动作的危害,他们的感性仍是失控…就如她说的一样。 “呼…好。” 强忍冲动,竹没多余的行为,只将钢棱捅入再拔出,跟着看血流。竹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不同地点,重复最直接的动作,最简单地屠戮着。在相同的时刻,在森林、在河岸、在海上捅穿他们的脖颈。那些黑暗奇迹的士兵们眼里充斥迷茫和恐惧。他们不懂,为何会有相同的人以相同的动作把他们与战友全部杀死? “…”忍着挥砸的冲动,竹放过些人,消失在虚空里。 躲过袭击的幸运儿正滴落尿液,护甲里升起冒热气的骚臭,手则松开扳机,彻底忘记开火:“帝皇在上,发生什么,究竟发生什么了?!” “…呋,呼。”放过他们的竹并不担心,知道朝晟的海军会善后,相信他们能处理这堆吓傻的残兵败卒。 杀吧,忍住怒,压住怒,控制怒…掌控杀意,别让杀意支配…记住,杀只是杀。 杀,杀…一人又一人,一营接一营,一团连一团,一旅再一旅…没有计算时间,竹只走遍数百万平方公里的林地,把见到的特罗伦人都杀干净,而后瞧着锃亮的钢棱,抖抖干净的衣物并开始深呼吸:“她没骗我,真管用。” 越想,他越认为茉亚的话有道理:本源并未真正消磨怒以外的情绪,不过把它们压抑。假如抑制愤怒,其他的情绪会有所恢复。忍耐愤怒虽格外焦躁,可略有清晰的欢乐感以及那种能掌控自己的直觉,却是非常的舒适。 心情很好,竹决定歇会儿。 他来到森林边际的一条小路,从位白袍的军官身上翻出小本,对着看半天,感叹特罗伦人的文字像爬虫,又走向路旁的草丛招手,示意藏于其后的木精灵们现身。竹相信跟特罗伦人厮杀的木精灵肯定会懂这些爬虫样的语言。 领队的木精灵很紧张,他示意身后的队伍收起武器,走到竹跟前,接过那染血的册子,听到浓重口音的瑟兰语:“帮我读它,请。” 没等木精灵讲完,葛瑞昂已翻译好。他听着解释,一种罕有的无聊钻进每处细胞,接着变成感受烦闷的喜悦,便支着下巴慢慢回复:“什么潜伏,有必要找吗?全杀了不就好。” “知道吗?你说的话只会给正常人惊吓。” “哦。”竹明白确实说的不对,便忍住辱骂与争辩的冲动,从精灵们的面前消失。 看着竹的躯体消散在空气里,吓得领队的木精灵险些摔倒,搀着队员才站稳。很快,平复好心态的他们走近已死的特罗伦军官与士兵,低声念过什么再踹上几脚,抠出护甲里的圣岩,拿好能用的装备,攀上树梢,跃进森林深处。 而在森林的西北,位于地峡的更西方有艘远离海岸的军舰,长逾三百米的舰体冷而坚硬,粗黑的炮台更威慑十足。而现在,本该轰隆的钢铁巨兽却无声漂泊,因为甲板流淌着血,船舱躺满尸体。 “你…”杀掉舰桥里最后的士兵后,竹收回钢棱,转向棕黑头发的军官,看着他胸甲上的四枚黑金钉,不等葛瑞昂提醒,已挑弯了眉,“圣者?他都会什么?杀…还是抓?” “只知他的本源能增强奇迹的效果。你随意吧。” 见那人还盯着自己,圣者胸甲的标记连连闪烁,汗更是狂流:还记得圣灵逃回圣都的那年自己曾说过,若遭遇追随葛瑞昂的前行者,定会以奇迹斩落其头颅,带回圣都祭祀帝皇。 当日的圣者是多么自信,有能够击杀任何玩偷袭战术的前行者的自信。可直面可怕的敌人时,他却认同圣灵怯战的缘由。绝不可能杀死的强敌,又如何能击败?又如何能抵挡?嚣张的发言没用,精准的预判没用,悍勇的士兵没用,抛弃杂念决斗也没用。圣者盯着冰冷的钢棱,清楚圣徒是收获怎样的结局——死,无声的死。 不,不能放弃。身为帝国的战士与元帅,骄傲的尊严绝不许放弃抵抗。哪怕反扑只会无用,也比小丑似的等死要强! 圣者让本源、不,祈信之力游走全身,耀眼的光点闪在他指尖,化作无数箭矢如开屏般散射。肉眼追不上的速度成功射穿竹躯体的每处,把他扎成金亮的豪猪,爆出一片人形的血花。 (十五)杀醒 “不痛啊。” 刚说话,竹便重现在飞散的血沫里,却又让新的光矢射到爆开,晓得那爆裂是一种爬过皮肤的酥麻,深入肌层并萦绕脑中,惬意却无趣。 于是钢棱高举,本该用去突刺的武器被竹随手挥砸,可金芒却钻出圣者的躯体,凝为一面面层层相叠的光盾,试图阻拦钢棱的攻势,反给锤碎成点点荧光消融在空气里。 “好看,真好看,”恍惚间,竹收回钢棱,觉得消散的光盾像极从前常玩的冷烟火,即使在白昼也能燃起一片星空,“这是什么?我喜欢啊。” “传统的高等防护奇迹,由圣岩激活后存储体内。” “奇迹能塞进身体?” “好吧,你可以这般理解。传统的奇迹须提前念诵经文来激活圣岩,常有使用者将激活的圣岩能量收纳体内,以便携带更多的圣岩。朝晟的奇迹则统一由网使用,虽省去诵读的麻烦,却须备好圣岩,从而即时激活。” “说慢点,听不太懂,”竹咂几下嘴,抬起食指唤出奇迹的箭矢,与一层护盾相撞为光的粉,“对了,经文是什么?你会不会?给我念念。” “我劝你严肃处理当下的事。” “还没祖老头会侃,”竹再举钢棱,咧开嘴绷紧面上每条肌肉,笑得发黑,“记得翻译翻译,让我听听他会说什么。” 连番挡下攻击后,圣者再无惧色,坚信敌人并不可怕,只是硬化武器而已。能撑住大口径穿甲弹轰射的护盾,定能捱过更弱的锤打,在破碎前,绝对有时间用出传送的奇迹,从—— “怎么?!” 圣者看到,钢棱慢慢靠近,护盾层层破碎。那钢棱分明很慢很轻,又好像比自己的旗舰还重。而这沉过十万吨军舰的钢棱正徐徐压过护盾,将奇迹之光碾作尘土。此刻,半米长的钢棱已是他眼里最可怕的武器,比战舰的巨炮、不,比口径足一米的铁轨炮还要可怕。 “啊?” 圣者惊讶了,因为落至肩头的钢棱是想象不符的轻:怎会?无力的攻击怎会将护盾打破?错了,肯定错了! 没错,隔着肩甲的轻盈震动刚传给大脑,圣者已看见条凹陷的血痕印在右肩。不,不是血痕,是肉痕,是骨痕,钢棱早在破开的盔甲上悬停,肩却断裂,只给肋间的皮肉勉强挂住,撕裂的痛感终究迟来。痛,很痛,不止痛,还很重,好猛力的重。 怎会如此?分明无力的碰撞,怎会突然暴增至这种量级?就像…就像一片羽毛飘在肩头后,无穷尽的羽毛忽地飞现,全叠到第一片羽毛之上,将无数的轻压迫为无限的重。 收回钢棱,竹拿它挥砸自己的手掌,斜着头听沉闷的声,瞅圣者褪色成苍白的脸,等他喊痛或是说话。但圣者没吱声,隆鼓的咬肌撑起皮层,显出条条肌肉纤维。更有清脆的崩裂声从口里传出,是什么硬质的东西在开裂。 “妈的,就断条胳膊,有必要把牙咬烂?”竹有些怒,嘴不由向后拉,手臂再抡钢棱,“呼,你唬得我说脏话了,得让你多痛几下。” 轻柔的动作缓慢异常,但圣者没有躲,放任钢棱抡砸另一肩。断骨的声清晰可闻,痛又在加剧,他的脖和脸撑满肌肉的线条,扭曲的横肉几欲撕开皮肤,成功把满口的牙给咬碎,再添新的痛。现在,失去肢体的痛、血射肉烂的痛、骨崩牙碎的痛重合成锤,更钝击着大脑,令他很不好。 想喊,想释放,痛苦要控制身体去把痛苦释放。喊、喊,快喊。喊啊,痛啊,别忍耐,喊痛啊!快,喊痛,喊痛,等什么,快喊啊! 忍住了,圣者没吭声,拿打颤的喉咙违抗痛苦,靠意志战胜大脑的命令,啐出淌碎牙的血,喷向敌人:“呸,狗屎的家伙,你那张臭脸是在等我喊疼?等我求饶?蠢猪,我不在乎你能否听懂,我只想告诉你,即使痛死,我也不会哼你妈的一声。” 听到葛瑞昂的热心转译,竹的额头绷出怒纹:“真有人这么硬气?你不是在偷骂我吧?” 竹看向圣者,视线随混杂牙渣的鲜血滴落,流过胸甲,渗进四枚黑金钉,汇入地面的血泊。再往脸看,见圣者在笑,染血的笑挺不屑、是能盖住剧痛、甚至显得豪爽的不屑。 “笑?”不想压制怒火的竹也在笑,是连疤都扭弯的狞笑,是希望这硬汉能听懂木精灵语言的笑,“笑,我喜欢。对了,你哪天是怎么骂…对,圣徒的?想起来了,我就按你的思路试试。” “什么尝试?莫非你又要弄极端的东西?” 搓起棱刺的尖,竹绕着圣者打量许久,咬字回答:“不,不,我在学习管理情绪啊。只是现在我不忍了,随便生气!嗯…释放!把怒气释放。” “无用的废物…”没牙的嘴还在吐血,圣者的眼虽没跟着敌人,却仍投以蔑视,“哪怕有再强的力量,人类的叛徒总归是叛徒,叛徒的蠢猪总归是蠢猪。别浪费时间,来,继续,少讲古怪的废话——啊?” 圣者失声了,因为嘴不再流血,肩也不疼,痛楚全部消失。一咬便发现该碎的牙全还在,手轻松抬到眼前,双臂很灵活,再瞟两眼,果然肩膀也无事,盔甲都很干净。可低头看脚下,碎牙仍洒满血泊,怎么回事? 尚未明白发生什么,尖锐的刺痛已唤回圣者的注意力。是竹用钢棱的尖锋划破他的胸甲与胸膛,看着他,等他说话。 “废物,来啊!来啊!”享受这刺痛的圣者连蔑视都懒得坚持,更笑到挤出两三滴泪。愚蠢的朝晟人,尽会做无用功。想借用微疼的伤口说话?不如去学高贵的特罗伦语言吧!圣者敲着胸甲,吼得痛快,“朝晟狗,别再低贱地吠叫,不管是杀还是折磨,我圣者都乐意奉陪!” “好啊,这可是你说的。” 话音未落,无数划破的声在同响。是圣者的整个人,不,是整个身体、整具护甲都被锐利拉过。 盔甲和衣物散成粉与丝,飞满舰桥的指挥室。划痕刻满他的身,把圣者一笔笔点成没皮的血肉之躯。皮肤的每寸每厘每毫都给尖利挑烂,挑的很细,却广到覆盖所有皮层。即便拿放大镜看,也没法从圣者身上找见哪怕发丝粗的皮肤,它们全被剃成丝,挑飞到空气里。 疼吗? 不疼,是种微痛的针扎感。可圣者的肌肉却抽搐,感到非常不适,明白些微的疼痛确实不用在乎,可当无数的些微相加后传至大脑,便再也无法轻视。 圣者缩紧咽喉,渗血的面肌扭曲着,五指按进掌心,竭力不去嘶吼,坚信痛楚可以控制、可以忍耐,能做到、能做到、能做到不给面前的疯狗凭痛楚打败! “你说过的,来。” 血在流,现在给无数尖锐挑至飞溅的,是棉线般的鲜红肉丝。 “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每个字眼吐出时都有新的血肉飘扬。圣者的躯体正被他蔑视的敌人,一点点地挑飞、一丝丝地刮去、一条条地剃掉。很痛,很痛,忍耐、忍耐、忍耐,不能输、不能输、不能输……不能他妈的输! “哇——啊!!!”再不能也没有用。慢而清晰的痛楚细致极限,是多坚强的意志都无法忍耐的极限。伤口在加深,痛楚越明显,圣者已无法忍受,终在飞扬的肉线里呐喊,“呜哇呀!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呀!!呼哇——啊啊啊啊啊啊!” 有人说,当涓涓细流积汇成江海,便会升华出汹涌的澎湃,破开任何坚不可摧的水坝。或许,生命的坚韧亦如此。当痛苦的极限被突破,曾坚强的忍耐也会崩溃,不复存在。 而今的圣者正是绝佳案例,表层的肌肉几乎给剔完,薄膜后抽动的脏器已能看见。这忍耐不住的元帅没能控制痛苦,毫无保留地嘶吼,可竹还在剔,还在挑:“你不是害怕了吧?嗯,别忘了,刚才你还很热心地邀请我,告诉我‘来啊’。尊敬不如从命,我就依你所愿保持继续。来,来,来,来,来,来,来…” 圣者的肌肉已给剃完,失去嘴舌的口讲不出声,本壮硕的躯体只有规整的骨架和器官在浮空,但还能表达情感,是那对眼球在辱骂、在诅咒、在哀嚎、在求饶。是的,圣者求饶了,求敌人怜悯,给予自己尊重、给自己痛快的死。 “还没完,再来,再来,再来,再来再来,再来再来再来再来。” 绝望的眼球也炸裂。而今别说情感,甚至看不出圣者是否算活着。仅存的骨骼被慢慢剃成渣子,激射乱飞。很快,只剩灰色的大脑悬在该是头颅的位置。 “最终,他还是求饶。葛瑞昂,你先前的创意不错吧?看来棕皮鬼并不是真的硬气,死了也活该呀。” 钢棱挥过时脑爆成花,圣者最后的存在消失、彻底死去,且是痛苦地死、无法忍受痛苦地死、耻辱而失败地死。 “我知道你不会听,但我仍建议你别再做类似的事情,相信你也不愿恐吓到朋友们。” “好,我尽力,”真正收起钢棱的竹打量这猩红的指挥室,挪过该是圣者的座椅好好休息。抹走血和肉沫,乱拨控制台的开关,连摁告警的按钮后,竹在轰鸣声里透过窗俯瞰无人的钢铁巨兽,才发现它的甲板有多长、炮台有多壮,知道这军舰有多凶悍,“好漂亮啊,朝晟有这种船?嗯,把它给我好不好?” “如你所愿。容我多建议一次,别再做刚才那种变态的事。很多旁观的学者受到你的惊吓,恶心到呕吐。” “唉,你好啰嗦啊,婆婆妈妈的,”摸过偌大的仪表盘,竹再舍不得乱敲,只是嬉笑,“我以后喊你姨怎样?姨?阿姨?姨?葛瑞昂阿姨?葛阿姨?” “好,今后我不会多讲。海军已从云之森的东海岸登陆,若无多余的问题,我先去休息。” “我想逛逛这什么…云之森,真的有云?” “好,你去吧。” “嗯。” 出现在森林深处,想象中的云雾却未现,这让竹毫无头绪。直到静心望无垠的绿浪,他才知道云是熙攘的树冠,隐约弥漫的波涛确是碧色云海。 步入云海的竹溜进一座幸免于战火的村落,看瑟兰的居民在做什么。和朝晟一样,瑟兰的木精灵也是男女莫辨,但衣物却不同,多是纹着绿的棕,不少还覆有绿色的薄纱。他们来到白色的大树下,割开树皮用桶接流淌的透明树汁,加些砂糖后抿一口,带着祝福的笑颜回家。 等他们散尽,竹走过去抹些树汁尝尝,觉得清香的味道很像放在鼻尖的嫩草,又来到其他村落,发现无论有没有遭过炮火轰炸,木精灵们都在笑、在拥抱、在欢呼。云之森的每处都洋溢着庆贺,热得竹心暖。 或许,他们也遭受过特罗伦人的迫害,却依然如此乐观。自己会否太过愤怒,不该那样宰杀…不,自己是没错的,特罗伦人只该死。等特罗伦人死绝,他们会笑得更美,所有人都会过得更好。 醒过神,竹来到深林里,看到一位木精灵顶开贴着枯叶的木板,爬出阴冷的坑洞,拉起名带绿纱的木精灵,又抱出只年幼的木精灵,点燃明亮的篝火,在寒冷的夜里唱歌。 他们是夫妻吧?被战火蹂躏的他们在躲藏吧?没有温暖的被褥,更无法遮挡寒风,只能年幼的孩子躲藏。好,如今已无需躲藏,尽情雀跃,等候回家吧。 “是的,我做得没错,我做得好啊!” 在突兀的呼喊里,木精灵夫妻那悠长的曲给打断。收起动听的声音,他们护着孩子盯住来者,看清他那并非特罗伦人的相貌,眼却仍警惕:“你…是谁?” 轻柔的声音很平和,木精灵的语言竹虽说不流利,却听得懂:“是啊,我做得好啊。打扰了,很动听,可以继续吗?” “啊…啊?”将孩子护在身后,未带面纱的木精灵做起手势,“你会说瑟兰语?” “会啊。别害怕,我是朝晟人。你们继续,继续唱吧。” “朝晟?怎么会到这里?” “朝晟的海军在登陆啊,哦,你们不知道?”没有保留的竹把消息透底,“所以,别害怕啊,继续唱啊,很动听的。” “你是朝晟的兵?不对,你们的军队呢?他们在哪里?” 见他们警惕如故,竹有种不好的情绪。难堪,是难堪吧?这种感觉并不差,反有些新奇,乃至喜悦:“我最先来,我杀掉特罗伦人,杀掉黑暗奇迹军——怎么,你们不信吗?” 木精灵一家退得更远,眼里闪着古怪,似乎认为他在说傻话。 “哈,你们不信吗?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竹笑了,向上勾一拳,短暂的静谧后,空气如炮弹轰上云层,炸得蓝天飞满绿叶。 呆愣少许,木精灵们立刻颤着嗓,试图歌唱,却没先前动听。竹打断他们,走过去,拉他们坐下,随便聊些事情。 说了很久话,木精灵们才止住颤栗。竹问到他们是夫妻,在村落毁掉后本想逃往晨曦,却难以避开黑暗奇迹的士兵,只能带女儿躲入废弃的地窖,已有三年了。 “三年啊,”熟悉的数字已听过很多次,竹没多问他们的经历,翻起眼想到别的难题,“对了,你们…木精灵,该怎么分清男女?” 那未着面纱的木精灵犹豫了下,指着自己长长的耳:“耳尖,尖的是男性,钝的是女性。” “啊,你是丈夫?她是妻子?这是…你们的女儿?”看过他们的耳朵,竹扣起下巴,“难怪啊…谢谢,你们回家吧。” “回家?” “是啊,黑暗奇迹的士兵已死了,你们可以回家。回家吧,再见。” 说完,竹笑笑,今次疤痕没拧着,只有嘴角扬起的笑容看着还算亲切,而后消失在空气里。 “啊?”凭空不见的人叫木精灵父亲失声,几欲拉过家人逃跑。 可木精灵女儿探出头,揪揪父亲脏破的衣袖,安抚住他:“爸爸,他是傻子吗?” “唔,不是吧,”摸着女儿的小脑袋,木精灵父亲耷拉着耳朵,锁着眉,“应该是疯子。” (十六)前进 懒得管他跑哪去,葛瑞昂问过迦罗娜和别的将军,了解前线的战况。 遭毁灭性打击的苍白炽焰彻底崩溃,该于涅汶会战的他们只剩四个后备整编师,在神盾军团推进前便回逃。不逃也无所谓,没有悬念的兵力差已决定胜负。 几乎没遇到阻拦,朝晟的战车和士兵迎过烈日,夹在振臂高呼的博萨人间往西边的特罗伦帝国前进。 “胜利不会这样容易,”从网的视野看他们庆祝,葛瑞昂却感叹,“当然,前提是他放弃参与。” 不止是他,曾与苍白炽焰苦战的神盾士兵们也有类似想法。不论是在大道昂首挺胸,还是在抖动的卡车里相顾无言,又或在火车的轰鸣中吵闹嘈嘈,士兵们虽千姿百态,却对战事有相近的期望。知道更多敌人在咫尺的远方,只有将他们击溃才能结束一切,真正回家。 对阵过圣徒的铁拳新兵们也这般琢磨,阿尔就是如此。他正穿过倒塌的墙垣,踩着石渣掏出铁壶嘬口水,看向身边那没有玻璃的残窗,察觉这有些灰暗的废墟原本也该是座安宁的城。 但他听到战友的呼喊,便踏着碎的砖石,见到长着青苔的暗黄墙角前,搭档正给脏兮兮的孩子递包军粮:“水?借我使点。” 阿尔递出拧开盖的铁壶,那博萨的孩子用指缝填着脏泥的小手捧住后闻一闻,小心高举,用嘴隔空接住水,喉咙咕咚响。 看着孩子和青苔,阿尔展露笑容:“慈爱的帝皇啊,无论多破败的土地,只要沐浴阳光,就会有生命生长。” “行了,你少说两句。念叨废物不如拍…谁的马屁来着?人才是干死几十万人的猛汉。” “哎,你会相信吗?生命真能够强达那种程度?” “本来不信,可我眼睛没瞎,我看到他了,所以我信。” “你不觉得可怕?倘若…” 阿尔的质问戛然而止,转而环顾废墟,发现或许是因为听到吃喝与交谈的声,更多被灰染脏的脑袋从周遭的建筑残骸里探出。 “好多的人…怎么办啊…” 苦笑着拉开腰包,阿尔同搭档掏出干粮,扔给博萨的灾民。在暮色来临的时刻,相似的事就在废土各处发生。天黑了,炮兵敲过他的头盔后往营地走:“明天补给就来,怕是会分给他们,回去吧。” 给当地的博萨人派发完物资后,他们又休息十来天,终结这难得的偷闲。神盾军团已逼近特罗伦的边境,代号钢爪的海军业已抵达瑟兰,他们这些新兵亦要出发。于是阿尔给搭档从驻留的营地拉上车,见已清理干净的道路两旁仍是灰头土脸的博萨人显得精神焕发,正挥手同自己一行道别。 看他们消失在车尾翻滚的灰尘里,阿尔轻踹睡着的搭档:“你说,我们还会回来吗?” 给他吵醒的炮兵憋黑脸:“回个屁,早回家还差不多。” 车辆颠过凹凸的路面,阿尔立刻拧开铁壶,让水随震动洒到搭档身上:“别睡了。你看过瑟兰的消息吗?又是场伟大的胜利。帝皇在上,兴许我们很快能返回朝晟,不用再担惊受怕。” “不是,你们木精心眼都小的像娘们?”搭档攥紧湿的裤腿挤水,“你怕是傻了,才几天,咱们的部队能去你老家宰完那帮狗儿子?” 阿尔揪住他的耳朵,凑过去大喊:“可恶的家伙,你才傻!还有,我的家乡在林海,不在瑟兰!说过多少次了,你都记不住!傻子!你才是傻子!” 杀猪似的嚎叫惹得车厢内哄笑。直到阿尔在疲惫的颠簸中睡去,大家才得以安静。 他的搭档却失了困意。炮兵知道离开那本源的庇护,他们真的会死在炮弹下。但军令不可违,否则他宁愿赖在那,待到战争结束:不过既然海军真登陆瑟兰,说明那人该是继续动手,没准他们不用开炮便能坐收胜利。 跌撞好多天后,他们的车队并入长龙,速度放缓很多。阿尔揉去惺忪,扒着厢门翻上车顶,认出前方全是神盾的军徽,明白是进入特罗伦的边境。 看着陌生的风沙,白茫的空旷迷漫在阿尔的心中: 从伏击圣徒后,只是二十几天,胶着十年的战争完全逆转。博萨的苍白炽焰溃败,瑟兰的黑暗奇迹也被全歼,再如何的不相信也该明白已是战争结束的时候。可结束战争的不是朝晟,不是朝晟的盟友,而是一个人…可怕的人,好可怕的生命。难道,帝皇祂…祂也是这种超凡的生命吗?不,太不虔诚了,不可以这样想,万万不可以。 而见证他们的浩荡大军进入帝国领土的便是朝晟的第一前行者,混血的葛瑞昂·盖里耶生出希冀,战争顺利结束的希冀。 他明白所有士兵、所有朝晟人都有这种希冀,这种希冀更放大至极限,而迫发到极限的希冀若破碎,原本的自信会转变,变为极度的失望。要杜绝改变的可能,唯有胜利、不断胜利、绝不失败的胜利。 “希望他别再发疯。” 不仅葛瑞昂在祈祷,特罗伦人现今的指挥者也如此。 圣痕的副官姆哈卡眼眶像给烟熏过,黑又皱。这些日子他已整合帝国各处的忠诚信徒,更相信他们会在忠诚士兵的带领下潜藏并埋好帝国复兴的种子。 他也晓得好运只是厄运的赠品。苍白炽焰覆灭的消息早在军队高层传开,很多人已绝望到自残自尽,哪怕朝晟的战车尚未压过帝国边境。 当然,他也想死,却又不能够。只悲叹连圣者都在撤离前无声息的死,连海军都全无联系…恐怖到这程度的敌人,真会在乎凡人的计谋? 再想死,姆哈卡的电话也不能停。剩余的日子不多了,尽量给忠诚的潜伏者备好金钱与圣岩吧,或许尚能苟活。 “元帅啊,你在哪?”捂住眼的姆哈卡疲惫地挂断电话,“大元帅,你又在做什么?狗屎的帝皇,祢他妈又在哪?若祢还望着我们,便他妈帮帮唯一忠诚祢的帝国吧!” 他怀念的圣痕仍伫立在竞技场的金光下,大元帅仍垂首,似在望着帝国最强的人。至于帝皇… “哦,帝皇在上。圣灵,你们好会玩呀。”圣都北方百公里外,空无一人的小镇里,士兵正簇拥他们的统帅圣恩并扫清焦黑的工厂。 这堆烧塌的建筑罕见有价值的东西。厂房前,圣恩还未踹到变形的铁门,那门已自行弹开。一队士兵们立刻进入并散开搜索,其他的则在工厂外查勘。 厂房内是杂乱不堪的焦黑。地面上,一些玻璃碎片还有完好的曲线,部分仪器的零件也能勉强辨认。一位士兵踢散残渣,翻出没给砸走形的铁质物品,交给长官。圣恩认出这东西是显微镜的镜座,在残渣里又拨几下,果然找到镜桥,再加上熔化的玻璃和两三枚幸存的针头,他已有些猜想。 此时,工厂外的士兵大声叫嚷,圣恩慢步走去,晓得是他们找到几处翻过的土。 “挖。” 简单的命令,挥动的铁铲,翻飞的泥土,漫长的等待。圣恩非常想弄清楚圣灵在和老鬼捣鼓什么秘密,见坑里堆满新鲜的尸体,知道这应当是沐光者说的信徒和俘虏,不由拧歪额头:“没用火烧?” 也许是撤离太急,不想浪费时间?不会,不会那么简单。 “埋。” 尸体没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在圣恩离开后,刚重见天日的死者让匆忙推下的土覆盖,却埋得不太严实。 “还有纸张?哼?有趣啊。” 拿过士兵奉上的残片,圣恩试图从仅存的特罗伦文字里分析记录者做过什么。 “第三零七…血…死亡…” 扔去废纸,圣恩想笑。或许这些年,圣灵是在此研究什么激励士兵的新药物… 绝不可能。那该死的家伙对药品完全无知,老鬼更不会让他来监督没用的工作。什么样的秘密实验,需要帝国五元帅之一的圣灵监管,才能让特罗伦的统治者、帝国的大元帅安心? 血,是血,是血。必须知道,必须知道他们做过的阴暗丑事。 “大人,我们…” 一位士兵正欲靠近,却给圣恩懒散的声阻住:“回圣都,如实报告你的主人。告诉他,禁卫军的老家伙会帮忙,我可不回去。有更紧要的事等我去做,给他带去这枚圣岩,必要时联系我,记住,最多使用三次。” “是。”说完,那士兵接过圣岩急匆匆离开。 “唉,怎么猜测都不如质问当事人。”驾车向帝国北境,圣恩开着窗,对着强风呼气。“圣灵,你躲什么?快来找我、快来找我,同我好好聊天,好好谈谈呀。” 忙着的元帅们并不知晓他们的敌人正在圣都。是的,现在的竹已踩着暗灰色的石路,看金黑之光辉映的行人,发现他们尽是黑袍蔽体,更罩黑色兜帽、面覆黑巾。 竹当然也作这打扮,亦发现帝国与朝晟竟有些相像:民众都喜欢黑色,但他们的衣物更显拘束,宽大的袍服与兜帽分明是掩藏身份,这种晦暗的搭配让本就填满黑拱形建筑的城市又增一分压抑,神圣庄严也就罢了,氛围还窒息。 远望高立圣都中央的圆环,竹问过葛瑞昂,知道那是帝国的大元帅奇罗卡姆居住的圣环殿,却没有取他性命的打算,只是回忆杀灭特罗伦人军队的力量,自信满满:“茉亚,我是不是无敌?那什么…贤者,他有我厉害吗?不对,祖老头说过他不行。帝皇,对,帝皇,好霸气啊,有我强吗?” “强者,你并未触及祂的领域,”跟着他的一袭黑袍里传出尊敬的女声,“但,你应该是仅次于祂的存在。” “是吗?哈哈哈哈,我好强啊,啊?”网里的消息令竹止步,“谁?啊,葛瑞昂阿姨?有什么事?嗯?干什么不说话?好无趣啊。” “你继续逛吧,我来翻译特罗伦的语言和文字。” “不用啊,她会,”指向茉亚,竹避过迎面的行人,嬉笑着,“她懂得好多啊,什么话都会。” “她是谁?” “我不知道啊,说是能帮我?” “好吧,你开心就好。” 没打算再聊,竹只想看看茉亚口中这帝皇建造的城市,欣赏这帝国的首府、信仰的中心、特罗伦人的圣都,很快盯住一队结伴的人,留意到他们那稍有不同的服饰——袖口与帽檐不只有漆黑,更绣着金色的纹路,与矗立的黑金火炬相似的纹路。 “强者,他们为圣堂所供奉,是圣堂的圣职者。”茉亚轻声解释。 “还有这种职业?我看看。”竹随他们踱步,稍许便跟到方尖的黑塔,见那些人朝看门者行古怪的礼后进入。 “等我啊。”竹打晕看门的圣职者,换上他的衣服闪入塔内,毫不担心被人留意。 黑塔的内部刻绘精美浮雕,繁杂的画面应当是在讲述古老的故事,声声呕哑的诵读不断重叠,葛瑞昂给过的译文更凸出它们的冗长,引竹连连哈欠:“无聊的帝皇信仰。” 再无聊也没见过,耐心等特罗伦人念完吧。 不知何时,高塔的黑钟敲响,一位老人起身请大部分信徒离去,他没带兜帽与面纱,能让竹看见那老眼里的凶光: 不算自己与他,黑塔总共留十三位信徒。待其他信徒走掉,黑塔的门合上,十三位滞留者扯去兜帽,满带杀与恨意,朝老人跪倒。 “圣环殿的已无多少守卫,圣痕被困在竞技场。已没人能救那贱狗的命。”音节在发颤,老人的眼皮狂跳,热气哼哧出鼻孔,“多少年啊,终有一日,帝国毒瘤的根能为我们铲除。” “消息可靠?”一位年轻的女信徒眨着眼,“老狗会如此松懈防卫?” “绝对可靠,大人亲自说与我听。” 听到“大人”这词语,在场的信徒面露欢喜:“既然是大人的口谕,肯定没错!” “多少年了?六十、不,七十、七十多年…特罗伦已被他在错误的道路鞭挞七十多年…”十三只紧握的右拳,同时锤向心口,棕色的皮肤涨成赤红,“怀抱必死的觉悟,让窃取帝国权柄,假借帝皇之名屡犯贪婪、谎言与嗜血之恶的大元帅奇罗卡姆在明日用死偿还他的罪。” 老人开启墙壁的暗格,扭动隐藏的把手,放下塔顶的巨大吊灯,那上面竟有裹帆布的大块物件。老人解开其中一包,拿出里面的钢质零件,熟练地组合出一膛特罗伦人军用的单兵炮:“难得的简洁设计。记住,四人一组,带好各自的武器弹药,进入圣环殿后组装。” “先生,有这必要吗?”中年的棕发男信徒问,“没有守卫,我们大——” 老人挥手打断他,沉沉摇头:“做好最坏的打算。圣环殿外仍有站岗的哨兵,我们的朋友虽然会把他们解决,但老鬼肯定有防身的圣岩。假如被他察觉,借圣岩使用奇迹逃跑,情况可会很糟糕。” 听到这话的信徒们更加疑惑:“凭单兵炮攻破奇迹的护盾?老鬼肯定舍得圣岩,会用最高阶的奇迹啊。” “别担忧,会有很多同袍与我们共往…”老人拉栓上膛空击一发,听着撞针的回音爱抚冰冷的武器,“没有护盾能撑过三百炮铳的齐射。若有的话,多开几轮火!把你们的愤怒塞进炮弹里,全数清空吧!” (十七)前奏 信徒们皆互相鼓励,先后带着武器零件离开。竹则消失,抵达剩余的黑塔观看,见到类似的密谋者正在圣都各处结伴而行:“搞什么?杀大元帅?那不是杀他们自己的头头?” 葛瑞昂解释:“早年,特罗伦帝国由禁卫军与各领主共治。当奇罗卡姆·拜因·亚瓦伯统治特罗伦后,因改组禁卫军与统合领主的政策,抵抗他的团体不在少数。而今面临覆灭的危机,反对派终于也动作。” “哈,意思是他们中也有好人?不,连团结都没法的棕皮鬼哪可能是好人?” “首先,团结与好坏无关。其次,只要你乐意浪费时间,再愚昧的国度也能寻出良善。更何况,奇罗卡姆的狠毒可不看种族,对政敌和反对派,他的手段更胜于你。” “有意思,葛阿姨你快讲讲。” “在他们面前活挖其爱人的心脏,再塞进他们嘴里;在庆典的节日把他们扒光,令千万民众观赏他们被阉割的丑态。若他们忏悔认罪,则让猛犬拖着赤裸的他们奔跑在碎石地,蹭得只剩骨头;若他们保有刚强,酷刑会持续到他们服输或是死亡。” “好新意!葛阿姨,你说他自己能否扛住?” “首先,我的姓名是瑟兰式的。其次,我姓盖里耶,不姓葛。最后,若你非要唤我为女性,也请讲全名。” “但拿梁语说太绕口,喊葛阿姨比较顺啊。” “好,你开心就好。另外,将奇罗卡姆活着送到朝晟,他晓得非常多的帝国秘辛,那些秘密能帮助我们,更能帮助你。” “我拒绝,”竹的心狂躁难平,脸垮得生纹,眼爆出血丝,“算了,我听葛阿姨的。老实说,这癞皮狗一样的东西多活一秒都烦啊,为什么还要我去找他、看他、救他,还让他多活几天?”嘴啃起指甲,血管里的液体在蒸腾,“呼…希望他晓得有用的东西,别是个他妈的疯子,只会复读他信的那什么臭屁玩意…唔,又说脏话,呸。明天再去,反正够时间吧?” “时间由你定夺。” 没多说,竹已重回先前那金色的街,摆手示意茉亚引路,慢慢参观尚无事发生的圣都,看着光晕里的黑袍路人,牙都磨到发涩: 特罗伦人…全是他妈的特罗伦人…这些棕皮鬼。不,不行,忍住,心跳得像炸弹,快爆了…拳捏得生疼,血管跟火一样烫。真想骂他们、宰他们…不,忍耐,忍耐,这就是情绪,习惯它们,控制它们,别给它们拿捏。再想骂他们去发泄,也得忍了!怒算什么?区区的怒,随意就能压住,绝不能给怒放任,否则便和先前一样莫名其妙。 绷紧全身肌肉后,竹鼓胸深吸几口,忽地嗅到丝细微的香,下意识拍响肚皮,不由吞咽唾液:“茉亚,你来过这吗?嗯…帝国有什么好玩、不,好吃的?怎了,你不饿吗?” 茉亚扯高兜帽现出凝着的灰眸:“不,强者,我是在疑惑。你也会饥饿?” “狗都得找食吃,人哪有不饿的?太饿了,老久没吃好的,这里有吧?带我去尝尝,看他们饭菜如何。” “好,强者,我会为你引路。” 竹跟着她,关去网的消息后四处张望: 古怪的城市,房子全是圆弧,就脚下的路算笔直,还是金色的。前面?前面是黑色的大道,有弧度,那立着的是什么?好几百米高的火炬?对,是发金光的黑炬,是它们照亮这圣都。它们是帝皇的手笔?真宏伟,比大厦还迫近白云。茉亚啊?正从黑袍的内衬拿出钱币呢。 当钱币耀着金银的色泽时,微焦的浓郁油脂气已钻进竹鼻腔,香味来自有很多人进出的圆拱黑房。镶金的门敞开着,百十张餐桌绕成圆齐整排放,拥挤的食客间没几多空位。房与桌的中心,是烤炉、烤架与餐台,整具的烤肉堆放着,不时有侍者比划着切去几块,甚至整具推走并呈上餐桌。 竹认得烤熟的有牛、羊、驼、猪、鹿…还有些肉食的猛兽和不认识的东西: 洒满香料的金黄皮层切割时还有劲脆声,味道定然不差。好吵啊,特罗伦的语言真烦,幸好茉亚会说道,她递了好多钱币,靠过来问自己想吃什么?随便吧,什么都尝点。 也许是金钱和圣职者黑袍的关系,侍者很恭敬,随他的比划吩咐帮厨,把盛满食物的餐车推进包厢,让圆的餐桌堆满肉食和果蔬。待茉亚反锁门,他扯烂兜帽面纱,抓起流油羊腿,蘸点红棕的料,卷进嘴里猛咬。 茉亚看着餐盘变空,看他吮完手指抓起骨头啃残肉,甚至把硬骨嚼进了胃:“强者,你真的会饥饿吗?” “饿…”食尽肉,竹压着肚子,觉得胃挺空,还在收缩。细细想来,清醒后少有饥饿感,水都没喝过,“不,是好吃…很好吃,想吃。” 竹拧开棕黑的玻璃瓶灌入饮料,一种火辣的刺激割过舌头扎疼喉咙: 好熟悉的感觉,以前偷喝过,是酒,像爸爸的藏酒,喝了好像会困,会睡去,爸爸说过酒能消愁,该多喝点。可喝好多瓶,神智依旧清醒,看看抓瓶口的手,发现手大了很多,摸向脸,抓响胡茬,想起自己早不算孩童,甚至少年都不是,是男人,长大的男人…从失控的感觉中苏醒后,这流逝十年的时间都快忘记了。 闷,说不出的闷。 竹捏碎手里的酒瓶,又逐一拿起先前扔掉的空瓶握得噼啪响,搞得包厢里如同有人奏乐。 “烦,好他…烦,”愣咽回脏字的竹知道不应该说粗口,“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改变过去?废物,好废物的东西…” 茉亚轻挑灰眸捏起餐叉,把它绕手指弯至螺旋:“强者,你有现今最强的本源。善战的觉醒者大多如我,本源的皆是强化,且强化身体与外物只得斟酌其一。而你的本源近乎全能,除逝去的祂以外,绝无存在可比拟。” “不,不…有东西伤过我,”动听的夸赞并未让竹走神,不由摸过脸的疤痕,想起那隐约的痛苦,茫然心悸,“有东西想害我…你怎么找到我?你知不知道他是谁?能不能找到他?” “没可能,”贴近他的茉亚触碰那道疤,灰眸泛着疑惑,“帝皇的惩罚令我能感知超越本源者。伤害你的并不存在…不存在。” 竹拨开她的手捂住脸,从未如此烦闷:烦闷烦闷的烦闷。没人会知道谁在害自己,没人能明白自己的经历,连自己力所能及与力有不逮,恐怕也没人——不,她总该懂吧? 这样想,竹的眼射出漆黑的光:“茉亚,你知道我的本源是什么吗?” “抱歉,我不能知晓。本源是真,觉醒者都接触过各自的真,应当清楚本源的能力。强者,你为何会忘却?” “我不知道。呲,他知道又不告诉我,说会忘了自我,简直不明所以。” “贤者?或是朝晟的元老?嗯,他们切实有明了的可能。强者,我不知告诫你的人是谁,但他的决定是正确的。或许遗忘本源的真是你的选择,为明晰自我的一时之举。” 听到茉亚的解释,竹忽然站起身盯住她,向后退、踩断座椅直至靠墙,抱紧头慢慢滑坐到地面,感到心脏骤停: 很糟糕,这感觉很糟糕,怎么回事?难道她…她说的没错?是给她看穿了?是,给她看穿了…给她看穿了,她说得没错啊…肯定没错的!这种感觉,就像是以前写功课时遇到爸妈偷开门来检查,只能将玩具藏到自以为安全却十分显眼的地方,最终给爸妈笑话。如同刚练会游泳就偷下河玩,却给萨叔拎起来,让伙伴们看个精光…不,不喜欢这种感觉,自己不喜欢啊。 “呼…你、你先等着,我想一个人转转,我会回来的…马上。” 话音未落,竹已踏着最高点俯瞰圣都。他踩住圣环殿的顶点,见千百发散金芒的火炬汇成光的海洋,似乎永远不会有黑暗降临,看那金纹游走过黑色的炬身,渗进金色的火里,觉得那火不是火,像流体、像气体: 古怪,太古怪。是祂制造的?祂是叫什么?元老说过是天武,可为何特罗伦人喊作帝皇?对了,他们都说过祂比自己强,莫非…可祂已死千多年,怎能伤到自己?不,万一没有,那自己岂不是倒大霉?不、不会的,绝对不会。看看这群特罗伦人,若那东西活着,会让他们坏成这样?不,其实他们也还好,很有礼貌,饭菜也开胃,可偏是他们选出有病的统治者和士兵,真难以琢磨。 困惑中的他就这样伫立着凝望。 直至太阳高挂,圣都才更亮些许。很多信徒走过金色的直路奔向圣环殿,那些巡逻的卫兵未及开口便让两位悄然接近的黑袍人以尖锥捅杀。杀尽卫兵的两人褪去兜帽,揭示两张爬满狰狞疤痕的脸,老而凶煞。信徒们于此时闯入,伙同黑袍人护着位更显年老的人进入圆环的一端,乘着半圆的平台运往圆环的顶点、竹脚踩的议厅、奇罗卡姆所在的地方。 面朝黑金之门的沐光者吸回鼻涕、捻走眼泪,又拉紧老脸的褶皱,确信不是在做梦: 门后是憎恨半生却又屈辱服从的老鬼,无数次幻想杀他、折磨他,割他的舌头、剜他的心、扯断他的东西塞进他屁股,给所有盲从他的特罗伦人欣赏!可这该死的机会,竟是在特罗伦毁灭的前夜送达。果然,厄运是好运最亲昵的朋友。 信徒们踹开门,跟随他涌入议厅,将炮口对准宝座上的人。沐光者见他还垂首不语,便顿步走去,俯视这低头沉默的帝国大元帅,庄严念起他的名并宣判他的结局,却忽而收口:“奇罗卡姆·拜因·亚瓦伯,谨以帝皇之名——不,你、你?!” 他没理黑袍人的阻拦,径直抓起那种低垂的脸。可当奇罗卡姆空洞的眼眶出现时,他险些抖落手背上那密集的褶皱。 不能克制,不能容忍,不能接受数十年的忍耐与痛苦是这种结果。 他将毕生的力气与灵能集中在臂膀,抡起胳膊重扇奇罗卡姆的脸,直到将干枯的头连脖子抽飞、砸在地面滚好远才吼出咒骂:“无能的混蛋…混蛋啊!你怎可以轻松死去…怎能如此简单死去呀!未遭过审判与惩罚,你敢偷偷去死?没种的懦夫…没用的懦夫…懦夫!疯子老鬼,你知道我会用怎样的折磨来对付你?哈哈…是,你定是知道,所以你选择当垃圾的懦夫!对吧!” 沐光者抓起联络帝国元帅们的烛台,冲向已变形的头颅,砸、使劲砸,直到被黑袍人抱住才收手,但特罗伦人的大元帅的头颅已碎为掺骨渣的烂浆。 过于激动的老人大口喘气、脸色苍白,吃痛按压心房。等黑袍人喂下药片,他的呼吸渐渐平复,脸重起血色。他似是想起要事,急忙挪开奇罗卡姆的尸体,坐住黑金的宝座拨弄圆桌的机关。 齿轮异响之中,穹顶渐渐开启,圣龛平稳降落,但那颗衰老的心还悬着。更当他诵读秘密的经文,令圣龛再度铺平,可去看一眼后便将之推飞半空: 空的!什么都没有!伪帝仅存的武器,让懦夫给送走了! 不知沐光者会无礼对待帝皇的圣物,信徒们万分惊慌,更有人赶忙捡起圣龛查看有无破损。而沐光者懒得解释,示意杀掉卫兵的黑袍人跟他出来,走至无人的暗角相谈:“告诉圣恩,圣灵拿真理圣典逃跑…奇罗卡姆早死了,或许见过圣灵后就死了!告诉他,必须找回圣典,伪帝的东西绝不能散播出去!” “该死的,老鬼是预料到今天?我看,他是用圣典自戕,那死状绝不会有错,”一位黑袍人空挥重拳,看向沐光者,“你说,他是否藏进了圣典?” “不可能。自武神前往遗忘之地,再没有继承者真正开启圣典。奇罗卡姆连继承者都不算,更没使用圣典的机会。”没等沐光者讲话,另一黑袍人砸着墙回答。 看着葛瑞昂的译文,竹拔着胡茬,若有所思:“圣典?圣典?那是什么?是书吗?哦…天武的圣典?帝皇的圣典?我明白了,那就是继承者的东西,能帮我…算了,葛阿姨,我该做什么?先去找什么圣灵?还是…” “圣痕在你脚下。” “圣痕?是…” “记得吗?他胸口有一枚黑金的钉,那是他独有的标记。” 视线渐沉,竹凝望着圣环殿之下的金光,那里有人,一个拄剑屹立的人:“他…” 心狂跳、气狂呼、血管暴涨、汗毛起立,火在跃动,几乎不能压抑,杀,杀,杀吧! 消失了,竹忽然消失,再度出现时却不是在辉煌的竞技场,而是在昏黄的沙漠里。 (十八)开战 沙漠里,竹在奔跑、跑得风沙漫卷,熏黄这天。凸起的眼、聚扭的眉和波动的肌肉共同拉开嘴唇,他想喊却说不出声,因为牙仍紧咬。 支吾很久的竹勉强爆开口,在沙海里踏出浪花:“去你妈的!不!你个孬种!怂蛋!跑什么跑?跑什么跑?!” 他记得辽而广的沙漠在圣都的南方,临近连通瑟兰的无人地峡,没有人能观赏这嘶喊的丑态。 喊、吼,吼! “怂卵!废物!跑!你跑!你跑啊!妈的龟儿子…妈的臭窝囊!” 音波激荡黄沙、卷起沙粒狂旋,此时这些能滑过指纹的细沙比最锐利的刀锋更善切割,连无形的风云也轻易斩断。 辱骂、纵情辱骂,不压制的脏话把他的愤怒宣泄,心没有喜悲、更无厌恨,只有怒、最纯粹的怒,怒挤兑别的情绪,不分好坏、尽皆驱散: 但,为什么要这样?对,是因为害怕…害怕圣痕?不,不,十年前随手给他揍成狗,如今又怎会怕?可若不怕,自己怎会到没人烟的地方撒泼…莫非自己的强和自信全是假的…是假的…是依靠不住的?是,连本源亦没用,全是做样子,做样子… “去你妈的!赵无秋,你想什么烂屁?” 竹怒而锤地,给沙丘上印一道浅淡的痕迹。稍后,这拳印扩为流星坠落的陨坑,堆积成山的黄沙乱舞飞扬,远胜先前音波冲荡的沙暴,模糊了天日,遮蔽了眼,却藏不住心里的怒: “上!上!上!杀了他!宰了他!妈的,你怕个屁!去剥了他的脸皮扔水里煮汤!去啊!” 还在怒、还在吼,竹不能熄灭怒火。他肆意宣泄的本源无穷尽之时,令黄沙飞旋更快更齐,让激流的沙暴更高更壮、声势无比浩大,仿佛没什么能将它阻止,天灾不行、地难不行,即便将它创造的人亦不行。 可当他收住怒吼,风沙转瞬消停,似有生命般主动回落。沙漠里除去少些高耸的丘,便什么都未发生过,仍在炽日下静悄悄。 狂怒的心已平静,更有种放松的惬意,再无愤恨不难,甚至有些爽痛的自在,但他明白这自在是错误的,这自在就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恼,竹仍在恼,恼的同时又担忧,甚至还有些害怕…害怕。 “不、不可能,我会怕?我怎么会怕了?不可能,我…” 又一拳挥出,今次威力冲飞云上。高空的云层本无变动,却被瞬时突现的气障以破声之速轰高,变作一朵顶天的蘑菇。 网的消息又在响,是他失智的行为引元老关注:“你的情绪濒临失控。先休息吧,我们有的是时间。” “不…我很好,我好得很,”猛击心口的竹狂吞唾液去强吃那丝不安,“我、我、我…我天下无敌啊!我不会怕!你看着,看我宰了那棕皮狗,对!宰完那些棕皮的狗杂种,然后给我履行诺言吧!” “你…” 没听元老讲话,竹再踏住圣环殿俯视底部的金光、那特罗伦的竞技场:“呼…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它亮得跟块金秤砣一样?” “帝皇造物,你若不习惯,我便唤祂作天武。” “随便…都行。” “天武曾于各族的都城设置竞技场,供觉醒本源者厮杀。最强者会获赐祂的力量,将本源的层次去到更强。” “是吗…我总觉得…这地方怪得紧。” “也许是那些金芒。据记载,进入竞技场的斗士会获得无穷尽的本源,令他们以最强的姿态去最快的战。” “本源不是无限的吗?” “当然不是。本源的消耗极快,回复又缓慢,如今能肆意发动本源的只有你而已。” 懒得回复的竹望着金芒,见那深陷地底的圆台是金色,观众席是层层叠高的黑环,应当让来此参观的人看清斗士于其中拼杀的雄姿: 漂亮的地方,可惜没有观众,不,借网看的人也算是观众吧?今次,这天武的建筑只是刑场,是处死臭虫的屠宰场,管它跨越几千年、管它光耀齐天,终究只是建筑,没什么好怕的,去,去战吧。 当他从圣环殿跳落,静滞的圣痕终于睁眼,不再是寂静的塑像。 握紧剑的圣痕知道最恐怖的敌人现身。无用说任何话,他明白面对强敌时多狠毒的语言也不能表达信念与勇气,唯有动作、唯有简单直接的动作能表明意志,告诉敌人他必胜的决心。 长剑高举,那双蛇盘绕的剑身花纹险恶又美丽,锐不见光的剑锋更反射白光,证明它的主人更加危险非常。 借网连通竹的视野,葛瑞昂这般。当然,危险只针对常人,连他都认为棘手的圣痕面对竹仅仅是只渺小的蚂蚁,试问一只蚂蚁再勇敢,又如何能与那通天的巨人抗争? “你举什么?举你的破剑给我看?你记不记得我?记不记得我是谁?全他妈的怂狗王八蛋!记得了吗?记起来了吗?呼…你不会梁语?无所谓,嘿,我无所谓,多骂你几句,多骂你几句…”说着十年前砸他时的话,竹盯着圣痕,想他的眼中找到闪烁的恐惧,却只看到毫无波澜的神情,“蠢猪,贱种,他妈的…你装什么?装什么了?你觉得可以打过我?还你妈的死着张臭脸,等我给你捏爆是吧?” 圣痕还是沉默。 竹收口,心里有种落寞,不,失望,是失望: 是这家伙不懂梁语,还是自己的脏话没用?面对杀过自己,害过自己、给自己痛和死的人,却不能对峙与逼问,不能辱骂他,看他恼怒的丑态,更不能问他直面自己是何感想,会不会后悔、害怕,会不会跪着流鼻哭饶,会不会吓得失禁拉裤裆… “你去死吧。” 不,即使他听不懂,难道自己就不该骂?去他妈的。自己就是恨、就是不爽,就需要骂他的全家,干什么管他能否理解?没必要,没必要。哪怕他不记得自己,哪怕不是他的军队毁了自己、毁了自己的一切,也必须宰了他。只有宰了他才能舒服,才会有痛快的爽。复仇?复什么仇?宰他,看他临死的丑样,还抒发什么感情?宰,杀,宰杀就好。 于是他出手。 那挥动的钢棱刺不紧不慢,圣痕能轻松看清,却没有躲避,没犹豫地挥剑,竭力迎击。 “那柄圣器名为帝之刃,曾是武神的配剑。真大胆啊,他竟不躲避,”对于圣痕的勇敢,葛瑞昂夸赞着挖苦,“记得带回那柄剑,存世的圣器属它最为珍贵。” “别废话了!”钢棱与剑刃即将相撞,竹的脸是兴奋、眼是自信,“宰!宰了他!” 圣痕听着陌生的语言,神情仍无波澜。坚定是他的眼、勇猛是他的心: 害怕?三年前,曾击破瑟兰、攻入晨曦的圣痕怎会害怕?持有帝之刃,统帅帝皇利刃的圣痕,给长眠于晨曦的背叛者留下伤口的圣痕,取回帝皇圣血的圣痕早已把害怕与恐惧舍弃。自己有的只是决死的勇气,即使面对无声屠戮圣者、圣徒和他们大军的东西,也绝不退缩! 圣痕虽如此畅想,却在下一刹听到清脆的响,知道是钢棱与长剑相击,着实想笑出不甘的苦涩:果然,天地般的实力差早已注定结局,不会有意外、不会有任何意外。 “真快。”葛瑞昂已合眼,知道钢棱会把长剑压迫,接着砸中圣痕的臂膀,弄得血肉飞溅。 但落地的是折断的钢棱。 因为预想过的场景里并没有如此惊悚的画面,圣痕和葛瑞昂不禁愕然,竹更陷入失神的呆滞。 疾速后跃的圣痕锐利至极,速度更快过出剑,可他的脸色阴沉,神情已是犹疑: 好弱,好弱的力量,他怎可能弱至这样的?不可能,没这种可能。哪怕不是他消灭帝国的两大军团,圣者和圣徒也确实给他干掉。这朝晟人不可能只有这种程度的力量。可剑与眼以及祈信之力带来的感觉不会出错…面前的敌人就是这般的——弱。 而竹仍对着钢棱的缺口目瞪口呆: 钢棱断了?怎、怎会?不可能啊。不对啊,绝对有问题,跑,快跑!不、不能?怎不能逃跑了?本源呢?自己的本源呢?本源他妈的跑到哪里去了?本源的感觉没了…不,与本源的感觉没了!被隔断了,被很近很近的东西隔断、阻止… 竹环顾竞技场,看着竞技场的光竖起毛发,牙齿止不住地打颤,甚至感到尿意的胀痛要在下身喷涌,险些忍耐不住。 而他的慌张自然给已有头绪的圣痕捕捉到: 竞技场?竞技场吗?是帝皇的竞技场!是帝皇!是帝皇!帝皇的建筑削弱了他!甚至、甚至…甚至消除他的本源、废去他的力量!大胆吗?对,很大胆,可、可更是兴奋啊!没错,要印证猜测属实与否,就战吧!继续与这朝晟人战吧! 圣痕的剑锐利,速度更是锐利,锐到划破声音刺向无措的敌人。 在竹的眼里,那剑很快,却又很缓。 十年了,那种躲在粪坑的感觉、死亡的感觉重新涌入身体。死的感觉很强烈,强烈到身体清醒,命令身体的主人拿回注意力。若还不去应对,那就只能去死。 他极快爆发灵能,猛蹬双腿侧身向左躲闪,鲜血却是猛喷,眼间流出难以置信的痛苦:不、不对,自己分明躲过利剑,可胸口依旧被划破,哪怕灵能也无法抵挡,身体在痛了。 而圣痕真正地发笑,了无重担地笑、果断释然地笑: 是灵能阻碍攻击,避免他分为两截。可以如此精准地操控灵能的,唯有觉醒祈信之力的圣恩者。惊慌是真的,疲软的躲避也是真的,他不能使用祈信之力、也就是他们朝晟人的本源。自己的祈信之力仍正常,他的本源却被禁止,唯一的可能便是帝皇的竞技场!帝皇那残余的神威!圣威!帝威! 圣痕举剑跪地朝天:“帝皇,从未对祢虔诚过的我,如今真正的皈依了。而今我有无与伦比的忠诚,我相信祢不是逝去的传说、不是信仰的符号,祢是真实存在的唯一帝皇!” 语毕,他飞身前冲,持剑向左划过。 拼命后退的竹识图与之远离,可锐利的痛感又出现,他分明避开那柄袭来的剑,左臂还是让锐利的锋芒割开,止不住地喷血:“哇啊!不、不要啊!不可能啊!葛、葛阿姨!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见划破他大臂的动脉,圣痕停止追击,运作祈信之力,令剑刃周围的空气浮现出肉眼可见的锋利之像,更自信昂首:“帝皇,大元帅,看着吧,下一击,我会把这折翼又无牙的巨龙…斩杀!” 而葛瑞昂的声音难得焦急:“调动你的本源!快!网显示你的本源仍在,仍是可以使用的!快!尝试!尝试调动本源!” “我、我…去他妈的呀!”竹的心在狂跳,每根血管都在爆涨,转为赤红的身躯像是要炸裂开来,“回去,回去!身体!我是说身体!身体!你他妈的给我回去呀!” 吼出怒和怕的竹又喜又惊:沉寂的本源在苏醒,但不宏大,也不迅捷,非常少、非常慢,慢到像蜗牛爬玻璃!就跟没油的车只灌进两勺燃料相仿,纯粹于事无补啊! 可身体有反应,更在这本源的吞噬中重归完整,仿佛没遭遇任何伤害。但恢复身体的下一秒,竹却是头痛欲裂,疼得几乎立不定身。 见他险些给大脑的剧痛击倒,圣痕想起曾经的窘迫,仍用特罗伦的语言嘲笑着:“朝晟人,你听不懂吧?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现在的模样像极了刚掌握祈信之力的新人。痛苦又无所适从的你,如今只会死在我的剑下。” 葛瑞昂已翻译圣痕的语言,但竹没心情也没空去看:“搞、干什么啊!怎么会这样啊!” 他的心很乱,没空看葛瑞昂消息的乱,只能求助的乱,不明白本源怎会变弱的乱。而乱则盖过死的惧意,帮他喊出埋在心里的声音:“去你妈的!” 再看这袭来的快剑,竹的脑更加痛苦,可这更痛的感觉令本源的运作加快、快至勉强能够将断掉的钢棱回复完整。 又一次碰撞,钢棱与长剑再度相交,却已攻守易形。但今次的剑未能斩断钢棱,那锋锐的剑刃与破空的气体都给坚韧钢棱悉数抵挡。 “很好,你很有天分。重学祈信之力的运用非常明智,但已太迟!” 可圣痕不愿留给他反应的时间,抽身收回剑,由新的角度挥击,只一瞬便捅穿他的腰,本源则由剑身传导,借势将之分为两截、不可停止地裂作两段。 痛苦让竹爆发灵能去重挥钢棱,击中圣痕已准备格挡的左臂,借相撞的作用力抛飞身体,划出猩红的弧线落在距离圣痕很远的位置,可再远也逃不脱竞技场。而今竹只剩上半身,大量的血和内脏都洒落金芒里,意识越发模糊、模糊到连刺激本源回复身体都成为奢侈。 耳边那苍老的声急切万分,是元老借网说话:“孩子,快,快忘记你的过去和情绪!别犹豫!已没有办法了!要冲破竞技场的束缚重掌本源就只能这样选择!若再迟一步,你真的会死!” 视线在模糊、意识在飞散,竹知道他没有讲错: 深入帝国且直达圣都的自己没有后援。朝晟的军队到不了,葛瑞昂到不了,娜姐也到不了,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 救自己?救自己…救自己,快啊,快救自己吧。别怕,别怕杀过自己的家伙,别给他又一次杀掉…别给他真的杀掉…救、救、救自己…忘了记忆,忘了情绪…忘了就好… “不!我不要!”撑起半截身的竹喊到嘴裂眼凸,“我不要!我不要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记不得啊!我、我要有感觉!我要真的感觉呀!要是、要是记忆都没了,我会是个什么东西啊!我才不要啊!我不要那样!我不要啊!!” 时间紧迫,元老话语夹杂着沉重喘息:“没别的方法!要重掌本源,你只能忘却!我会帮你,我会帮你!再找回记忆不难!我能做到!相信我!孩子!相信我…咳、咳…呼呼…快…” 是的,圣痕的剑已刺来,留给选择的时间已不多,他必须要做决定。 “他妈的…我信你!”竹用最后的力气,怒吼着砸向光辉之地,令身体飞往空中泼干所有的鲜血,“我信你妈呀!本源,你要是我赵无秋的东西,就他妈给我重现!本源,我命令你给我重现!给我赵无秋重现啊!听到吗?你给我重现啊!” (十九)鏖战 圣痕不在乎濒死的敌人如何吵嚷或挣扎,认定已没有什么能够将只剩半截的家伙拯救,除非发生不可理喻的奇迹,让祈信之力汹涌,令剑锐利到极致、动作快到顶点,必会把敌人那只余二分之一的身体切割为对半的等分。 以剑为锋的圣痕分明要刺中敌人,心底却突现一种感觉——危机的感觉,因为圣痕见到快死的朝晟人抛却惊乱,身体抽搐得像实验室里给电流刺激的死狗,臂膀将那钢棱猛挥,直击帝刃的锋芒。 再糟的预感也未减弱圣痕的底气,仍是自信对峙寒冷的钢棱。可剧烈的冲撞后,圣痕已阴沉神色,因为即便把灵能运转至极限去助身体的力量攀登到最强,那直刺的剑仍从右手脱飞,险些切到肩上。震惊之余的圣痕迅速后仰,且伸左手拦向飞转的剑,再迫发灵能险险握住剑柄。但相撞的余力仍把圣痕迫飞,非得翻身一周,借剑尖磨地才勉强刹停。 至于那刚才还垂死的敌人?此时已完全不同。 狠眼咧嘴的竹重踏地面,莫说身躯完好,衣服都未染血。而那击退圣痕的力量,是竹重握绝强本源的证据,强至能破开那阻隔的证据。 “狗生的天武!干你娘!没了的臭瘪蛋还想拉我去死?我可去你妈的吧!”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竹感觉非常不好,又是怕、又是惊惶、是厌恶和暴怒,最终是混乱的缠绕,令他拿一分闲心看网的消息,声喊得更响,更重跺地面,靠震荡的冲击把圣痕掀飞至观众台,“你!还有你!刚才是不是你在给我挖坑?呸!这里有问题怎么不早说?” 元老耐心解释:“我所知的都已说明。至少天武的竞技场确实会给参战者提供力量,我们从未遇到单方面禁锢本源的案例。再者,我劝过你休息,是你自己坚持去战。” “是吗?”回想之前的对话,竹抓着后脑,有些愕然。 他确实阻过自己,让自己休息…但这真的是他本意?自己可什么都不懂,万一…算了,先干完正事再说。 行随心动,竹已握紧钢棱,朝滚落在金光中的圣痕一步步踏去:“是的,我该宰他了。听着,那些挡我力量的混蛋,你们要还想整死我,就别当缩卵的孬种,统统滚出来!若你们改变想法,只打算活命,就他妈给我闪开!因为,如果你们给我逮到,我会好好招待你们,让你们知道什么叫最最最他妈的痛啊!” 圣痕不懂他的语言,却能听出愤怒蕴含的力量,便撑着胳膊横剑硬挡。可钢棱实在太快,如迅雷破空般同时贯穿圣痕的四肢,证明敌人已非方才的软弱:不对,肯定不对,这朝晟人怎会恢复、怎会如此强? 可没等他细想,胯下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不用看亦明白是要害给其扯断。 竹看了眼手里握着的钢甲和血肉,往上吐一口唾沫,拎起骨骼尽断的圣痕细看,嘴角慢慢扬高,忍不住话音里的讥笑:“看看你,瘫得像条断腿狗,站都站不住,连撑着胳膊跪都不行,真是…真是、真是真是他妈的活该呀!真该给你看看你自己的臭样多惨!不过、不过这还不够!我会让你明白,看着认识的人死在眼前却什么也做不了会是怎样的憋屈!” 竹携胜利的余裕捏开圣痕的嘴,将从他胯间扯掉的布、钢片一把塞进他嘴里,再拿手指往深处硬捅,帮他吞咽入腹,撑得脸破喉开,而后留意到他握剑的左手,见滴落的血正让那狰狞的双蛇花纹吸吮吞噬,不由得目瞪口呆:“这剑是活的?到、到底什么东西了?” “抱歉,这柄圣器一直存于帝国,我只知它锐利,其余的爱莫能助。”元老回答。 葛瑞昂则在观察,金色长眉翘得很高,额更微蹙: 今日的事态有太多变化,可全是无声息的变化…难以溯源的变化。是什么阻断她的本源?他又是怎样重连本源?若说是帝皇的竞技场作祟,怎会一缕预兆也没有?不能全信,元老的话不能全信,也不可不信。至于竹的本源,似乎是弱了些,但他的思维却正常不少。 猜不透的混血者唯有苦笑:“可真古怪啊,本源的力量…多让人着迷。” 在二者远观时,竹扔剑甩头,举起粘满血的手看好久,感到自己在改变,应该是很好的转变: 是的,不是屠宰特罗伦棕皮兵的残忍,也不是折磨圣者时的失控,又不是冷酷或者果决,更不是恨和怒…这、这种心情叫什么?该怎样表达?是种好陌生的熟悉,干脆顺着这感觉,看看自己会如何吧—— “唔…哼?哼哼…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啊!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竹在笑,或者说眼在哭、嘴在笑。哭笑的他顿足捂腹,身体掰扭如挨刀的黄鳝:“不、不可能啊!我、我、我不喜欢杀… “你是在发疯吗?”葛瑞昂问。 “不、不…只是,只是太舒服了!怕、怕什么了?是的,我没问题,我好得很!看啊,我多强啊!揍他比杀鸡还简单!而且葛阿姨,你看我多清醒!我还会说话!这还不好吗?很好,我很好!你们看着,看我怎么宰这吓我一跳的讨厌东西!”竹收起钢棱,踢飞长剑,拎起瘫倒的圣痕并一拳砸中其腹部,只稍许的片刻,那落拳的部位炸裂碗大的通口,把血肉脏器从后喷出去,“他、他妈的!怎会了?我怎么不讨厌这该死的棕皮?我怎么只觉得开心?不对…不对…我见过他两面,我给他杀了一次,我该讨厌他!我该恨他的!妈的!怎么恨不起来?!快,赵无秋,想想那些破墙碎肉!想想啊!是,对了,我该很不爽…非常不爽啊!” 他的拳如机炮倾泻的火光,瞬间轰至圣痕的躯体每处,于同一时刻炸出无数血洞。 “你他妈的乌龟王八蛋!我再帮你好好爽一把!你给我用心感受呀!” 刚给重拳捣成烂泥的圣痕却重回完整,是竹在恢复他,好让他体会更久更多的痛。于是飞溅的血渐渐汇成滩、集成河,终于溢满竞技场的光之地,流向那柄圣器——圣痕的剑,名为帝刃的利器。 那扔落的利刃正在凝聚圣痕的鲜血,这显眼的场景并未给竹留意到。竹只是挥拳、不停挥拳,直到心已疲才停手,任圣痕的头落地,却惊觉丧失身体的头颅还活着,并用眼盯着不远处的方位。当竹回头,便发现那柄剑在竞技场的中央旋转,闪烁金光。 “啊?什么?”竹终于查看网的讯息,是元老在分析,劝他暂时远离以防生变,可他仅是一掌拍红额头,恨恨猛笑,“不,我不要。那什么我们的天武、他们的帝皇,只是坨死了的东西!若祂没死,我就看看祂能弄什么花样?” 他的问题,跨越千万年的圣都将会给出答案。 圣都各处的黑金之炬终起沧澜,它们燃烧的金火盘为吞天巨蟒,更射向竞技场的中央,贯通无声的黑夜,如爆裂的千万烟花在逆流的时光里回拢,真正遮盖璀璨的星空。这金色的火仿佛有能量,庞大又圣洁、威严又压抑的能量,而这能量更在圣环殿下方的竞技场汇集,合为通天金芒把剑照耀。 身躯烂碎掉的圣痕虽只剩头颅,却仍未感到死亡。而今已无多余肉体的男人更有种强烈的预感,是对力量的预感、是对本源的预感。 张开嘴,圣痕发出那孤单的头颅不可能呐喊的愤怒,只因破裂的身体已在刹那间重生。竹的眼捕捉到那短暂的一瞬,成功看清圣痕的复原过程,见那颗该死的头颅自断颈处迅速生出完整的身体,恢复得极为完整,便忍不住啧嘴:“怎么不穿衣服?” “动手!消灭他!”葛瑞昂预感不妙,命令般催促他行动。 可竹没有动作,仍是看着。 恢复身体的男人虽失去衣物,却无视赤裸伸出臂膀,让凝金光的剑覆盖着血色回归掌中。圣痕感觉到本源已蜕变,锐利的概念不止于帝刃的周遭,已能触及意念到达的所有地方。若斩出这无尽的锐,帝国第一元帅就相信,世上绝没有不会被这锐利切割至毁灭的敌人。 而今他稍微运作祈信之力便创造出一种渔网般纤密的不可见之物,更使之拦过未有察觉的敌人。待一阵细微如风的切割声散去,竹刚抬手摸向生出细密刺痛的脸,臂膀却分割为摔落一地的规整肉条,身体亦彻底散碎,血肉之花跌得地面落红。 “怎么回事?这又是他妈的什么本源?”可下一秒,完美复现的竹已踩着血泊后退。 看见竹远离圣痕的举措,葛瑞昂无奈地遮住眼睛,明白竹是在害怕,想来这种不可见的攻击确实恐怖,任谁遭遇也会选择躲避,便平和地叮嘱:“我猜测,他的本源是锐利或切割吧?” “他是在干什么?刚才怎不把那家伙收拾了?”说话的是林,本来在瑟兰处理竹的烂摊子的少年刚刚申请到网的权限,却是在观战后忍不住破口大骂。 虽好奇圣痕变化,但林最担心战况,嘴上叫骂、心里却关切,更想给竹发消息劝他逃跑,可未得获准的网便传不出消息,就只得恨而怒喊,“蠢货,去死吧!” “蠢货!死!”圣痕吸收那血色的金光,带着怒与狂击出了自信。 那无形的攻击再度来袭,竹借破裂的空气看见那是细密的纱网、不,是锐利的剑网。没有躲避或抵挡,竹任由那剑网穿拉而过,碎任作无数沙粒大小的粉末,如血云飘散。 “好怪,”说话间,竹瞬间重现,依然完好,只是咬牙皱眉,“他怎能做到?是…是他的本源去到更高层次了?” “应当是。或许这是竞技场本应赐予战胜者的奖励,不知为何竟于他身上显现。”元老的声沉稳,不像葛瑞昂或林那般焦虑。 “好强,好怪的东西…但要打过我?绝无可能啊。连真正伤我,他这种蠢蛋也做不到!”很自信、竹就很自信,好似圣痕没有重获新生,仍是方才那个会被肆意轰烂侮辱的羸弱者。 “你太狂妄、太自大…”凝视敌人的圣痕直摇头。即便不懂朝晟的梁语,可那过度嚣张的语气和神情就助他看破其中寓意,“正如大元帅预料,帝皇的威严帮助我突破圣恩者的界限,让我达到祈信之力更高的层次…与你同样的层次。” 在声音传达前,无形锐利再度充斥竹的四周。圣痕的祈信之力仿佛划破虚空,从无尽缝隙渗出炫彩的黑光,那黑光更呈现无法描述的几何形状把他包裹,诡谲至极。 “奇怪,这是什么?”葛瑞昂首次疑惑,因为那几何的光有古怪牵引力,不断把竹扭曲至形变,再粉碎成渺小的灰烬吸进光亮的漆黑缝隙,消失在虚空里。 竹很快再度出现,却再度被粉碎、吸引、消失。这过程不断循环、永无止境,更可怕的是,充满引力的缝隙没吞噬竹以外的任何东西,它们好像有意识、有界限,知道什么应做、什么不应做…又或者它们是给更强的力量束缚在既定范围。 “空间?”说出大胆猜想的林却不能接受。 怎可能?空间怎会裂开?即使裂开,空间又怎会是这种模样?它该是看不见、看不到的啊!但不断把他牵粉碎吞噬的引力又符合空间裂隙会有的作用。究竟是多奇特的本源,竟能让不合理的东西出现在世界?连规则践踏,这…这便是本源的更高层次吗? 而在遥远的灰色之地格威兰,一双幽蓝的眼睁开,拥有这双眼的金发青年摘去金丝眼镜,沉声自语:“在这帝皇消失的时代,竟会有强者突破…千年了,终于有人超越本源的第一巅峰,真叫人怀念啊。” 在更遥远的瑟兰,一言不发的林正挖空心思联想元老透露过的秘密,明白是帝皇的余威帮助圣痕突破本源的界限: 超乎常理的力量…如果帝皇再世,又会是何等超脱常理的存在?不,现在这些全是无关紧要的后话,那重复被粉碎命运的竹才是关键。他貌似无法打破束缚,到底该怎样逆转战况?不断粉碎又重现,看来他不能从诡异的裂隙里逃脱,莫非他…他败了?他会死吗? 林很悲观,圣痕很乐观。已准备迎接胜利的帝国元帅自信非常,甚至打算永远保留这些裂隙,作为突破极限、击败强敌的纪念——哦,还有皈依帝皇、拯救帝国的纪念。 但元老知道竹不会这样简单。 只刹那,可怕的黑色裂隙连着诡光的几何一起消逝,留着光辉之上的竹失望后仰:“好怪,倒不疼。你笑什么?高兴的太早了吧?要是觉得这就能杀了我,那你可真的比猪还笨了。该死的,忘了你听不懂我说话…但你能明白?明白我的意思?除非你比老实挨宰的猪还笨。” 是的,没必要通过语言,圣痕当然理解。 正如斗兽场里被扔进囚笼的两头猛兽,哪怕不同种族、不同性别、不同体型,哪怕不能明白对方嘶吼的含义,但它们的杀气和铁笼里的血腥已表明唯一的事实:两头相搏的猛兽,只得一头存活。 圣痕有必胜的信念,有将面前的朝晟人切碎、切成永不复原的碎沫的信念! (二十)突破 一剑挥来,裂隙又开,斑斓的黑几何很想吞噬,可却在扭曲竹的身形前消失,仿佛不曾存在地消失。 “棕皮鬼,真当我是和你一样的蠢蛋?不知所谓的本源,我痛都不会痛!随便你砍又如何?哼,可惜你跟个聋子似的,不然就明白我一定会赢你!万幸我还懂你说话,能多笑你几句。算了,我大发慈悲告诉你,凭你的本事还大言不惭,说什么和我…和我相仿?来吧,你试试宰了我啊。若做不到,会给杀鸡一样抽肠扒毛的只能是你!”收束嘲讽的竹踩在竞技场最高点,乱转着眼珠笑出满口牙,半蹲着击掌,“哈,看我帮你认清形势吧!” 圣痕可不愿听。飙射的赤血推他猛跃,锐如红光,破空而上:必须拉近、唯有拉近!只有逼近敌人,才能迫发祈信之力,杀这该死的朝晟人! 可刚冲到半空,更多的裂隙便拦住圣痕的去势,令之急忙收速,却发现不止正前,左右上下乃至身后,都已给相似之物封死:“不、不可能!” 站到竹的高度便能看清,莫说圣痕周围,整座竞技场都给这类裂隙填充:“明白了?这就是我的力量,你永远赶不上的力量!他妈的本源啊!” “不可能!怎么可能?!” 无法相信事实,圣痕险些松落手中的剑:他怎会使用相同的攻击?祈信之力也许会重复,但看他先前的表现,其能力分明与自己不同啊?不…不,别多想,不要浪费时间! “蠢货!”借帝刃的能量,圣痕亦砍出无数裂隙突破围困的囚笼,更看见整座竞技场充满相同的黑光,怒极反笑,“可恶的朝晟人,你能做到的,难道我不能?!” 圣痕凌空旋剑,破除所有裂隙。看他狂舞乱挥的竹噘起嘴,非是惊叹圣痕的强,仅是恼于仍完好的竞技场:“祂真死了千八百年?你看这破地多硬?挨我多少下都没事?” 网传来元老的回复:“祂的强在你之上。能胜过祂遗留的力量,不代表能摧毁祂的造物。” “行吧,没准祂的东西真能帮我,”没等圣痕逼近,竹已踩住圣环殿,摁着鼻头坏笑,“他的军队…是,帝皇利刃可能在哪?给我个大致的方向就行…好,多谢呀。待我耍完他,你可记着先前说的给我帮好忙了!哼,现在,看我怎么遛这傻狗四处逛吧!葛阿姨,祖老头,你俩看好戏吧!” “他果然没轻重。”葛瑞昂无奈讪笑。 “他不用讲轻重。”元老很平静。 “胆小的朝晟懦夫!你不是很强?既身为强者,便该有死战的觉悟,你又逃什么?!”圣痕怒吼飞起,呈红光划破黑夜。那裂隙如藤蔓生长般紧咬敌人不放,却总在啃食的一瞬落空,让后方挥舞血剑的人更狂躁,“小鬼!你躲什么?无论你是否强于我,都不该小丑似的窜逃!胆怯,只会暴露你的无能!” 无法与敌人近身的圣痕非常恼火。分明是追猎者,却老是慢半拍,一直给疾驰的猎物戏耍。这种被人戏弄的感觉很糟,非常的糟,而要宣泄这窝囊的闷气,圣痕只能追得更紧、砍得更凶。竹还在躲,永远躲在裂隙之前,不时回头嘲笑,等新的攻击袭来。无聊的追逐战给他们持续着,若非夜色笼罩,或许从圣都到东境的特罗伦人都能看清划破天空的那抹红。 两小时,他们一前一后跨越两千多公里。元老久未发声,葛瑞昂开始还会和竹聊几句,到后面也失去耐心,转而连线林,探讨他们速度的极限来消磨多余时间。 他们便这样越湖翻山、捅风裂云,飞至特罗伦的最东,隐入渐白的天际。圣痕似无厌烦,还是挥剑,还是斩出裂隙、还是给竹躲过。不知多久,竹没再踩过长空,终于落足一处城镇,等圣痕冲落正前。 “不躲了?”圣痕的声冷又怒,剑锋更对准敌人,势要刺穿一切阻碍,“该死的朝晟人,你的本源已去到尽头,再逃不脱了。” 但竹并未回答,先是回看夜幕余色,再张望一番,突然冲入旁边的楼房,更在圣痕追赶前拖着些东西回到原地,笑得幸灾乐祸。 讨厌的眼神让圣痕想挖出他的眼慢慢削成末,给他好好品尝再一丝丝劈烂:不对,他拿着什么?他怎会余裕至此?莫非…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圣痕成功转移注意,借灰蒙的光看清附近建筑,只觉得无比眼熟。而当朝阳红通,给竹拎起的东西照亮面容,圣痕更失控举剑,吼得心碎,踏裂水泥地却止步不前:“不!” 圣痕看得太清楚,这是副官驻扎的偏僻小镇。至于姆哈卡,则给竹拿住头举高,痛快捏成血雾:“不?不也没用。看看吧,你的人都死完啦。” 裹在血色中的圣痕能轻易看清鲜血,看见随晨光升起的雾是猩红色,看到街上、房前、窗口全是死人、穿着黑色护甲的死人、追随他这帝皇利刃的死人:“不!我的战士呀!” “你是真反应迟钝,还没我上学时候灵光。妈的,你怎么不懂梁语?不然你就能听懂我的话,其实你每挥一下,我都会回敬,”竹抽出钢棱刺,拿它旋转、劈砍、比划,“但没招呼你,全送你的手下品鉴了!知道吗?他们穿的铁皮可好认了,尤其在天上,嘿嘿。” 看完血雾的圣痕望眼姆哈卡的无头尸体,明白他做过些什么: 追逐的路线很绕很长,他是寻找士兵,趁机屠杀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圣都?不,是在竞技场!从离开竞技场的那一刻他就决定消灭自己的军团。可他并没有脱离自己的视线,明明飞得那样高…不,瑟兰的幸存者有报告,他能同时现身多地!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可即便是这样,自己就能战胜他?不可能,不可能呀… 震惊后是悲伤,而当悲伤闪过,理智便占据思维的高地,帮圣痕平静了心: 该死的朝晟人,是想引自己离开圣都吗?答案是否。他已能随意动用本源,并未被压制力量。他这样做的目的,便只有一个——玩弄自己、报复自己,看自己绝望!真是疯子、疯子…假如当日自己没有怜悯他、给他简单的死亡,而是让士兵嘲弄折磨他,会否能改变今日的悲剧?不,后悔没用。过去不可能逆转,能掌握的只有未来。 “帝皇,若祢仍垂怜于我,便再赐予我威严的力量!我不够虔诚,但我的士兵却有最忠诚的信仰!忠诚死,祢会怜,我亦怒,用祢的怜悯,赐予我突破极限的愤怒吧!” 血雾凝泪、泪如珍珠,贯连近百公里。血珠由帝皇利刃的士兵、将官的尸体中激突,刹那间回旋于圣痕周遭,更当这些鲜血入体,这些死者效忠的元帅再无慌与惧,有的只是怒、不再恐惧的怒、去杀灭毁去一切的敌人的怒! 涌现的血和圣痕融为一体,让那身躯成为血色波涛,更向手中的帝刃涌流。圣痕感到死亡的不甘,明白士兵们的信念、理解更强的本源、力量达到更高的境地。 “别急。葛阿姨,你今天好关心我呀,”竹甩着钢棱,等圣痕完成领悟,“啊?什么?是小林喊你传话?让他放心!管这家伙变成什么东西,他都只有死…” 待血汇入帝刃,圣痕长叹:“帝皇的余威,我真切感受到。” 赤身裸体的他横剑怒目,冷冽的气势前所未见,仿佛目空一切般杀灭所有。是的,帝皇的威严与数十万士兵的怨念使怒意转化为杀意,助他的本源第二次突破:“领死吧,疯子。” 圣痕如此说,竹也如此说。他们在这短短的一秒内用不同的语言表达相同的意志,明明听不懂对方的话,又靠声音感受到互相的真意,知晓各自都有的必胜信念。 太快了。 不等葛瑞昂惊讶,圣痕已至眼前一剑刺透胸膛。若非记得是在观察竹的视野,恐怕混血者早已运作本源抵挡。 跟着,他看见锐利切碎眼前的手,没有血,没有肉。因为细胞已给割裂,组成细胞的微粒也被削开,合成微粒的更小粒子也分离,而尚未还击的竹已飘散成灰、飘散成肉眼不可见的灰。 圣痕抚过未染血的帝刃,相信胜利会属于自己。 “呼——好、好厉害呀!连痛都没,他如何做到的?” 没用的废话已不能激起波澜。哪怕敌人意料之外地复活,圣痕也不会恐惧,笃定任其多少次重现都只会迎接相同的死。 “确实好强…他砍人够狠,挨打可难说!看我怎么揍他!” 竹狠锤圣痕的面门,将他轰穿好几栋房,飞得很远。可只一秒,帝刃穿过千百米再刺入胸膛将竹分割成微粒,未及呐喊便消失。 握剑的圣痕抚过脸,指尖滑过短须贴过额面。受击的铜棕色皮肤没有伤口,连感触都很细微,而后看着又浮现的敌人,张开淡漠的口:“死是你仅有的出路。” “是吗,哈哈哈,”听着葛瑞昂的翻译,竹恨笑到咬牙,再挥钢棱,“来啊?” 可他难以击中圣痕。那帝皇恩赐的圣器帝刃在圣痕手中将“锐利”的本源传达,更令之延伸到阻拦所有迎击之物,直至把它们切割成不能分裂的极限微粒才归于锋芒之内。 远在瑟兰观战的林沉默坐倒:多强绝的力量,多反常的本源…多少年?元老说过多少年?多少年没生命展露过如此的强?自己不行,葛瑞昂不行,竹…他也不行吧?是的,没有人、没有物、没有存在可以把这锋利阻挡。 可即使锋利到如此,圣痕还不能真正消灭竹。一次次分割到毁灭,又一次次出现,竹似乎杀不死、杀不掉,再怎样粉碎也会卷土重来。这笨蛋他…也能这样可怕?近乎不灭的复原,自己引以为傲的本源,有没有可能与他相比?不,不可能,别说自己,只怕翻遍朝晟、甚至全世界的前行者,也不能与他匹敌。 “可怕的场景,”赞叹着的葛瑞昂苦笑两声后继续观摩,“如果无法消灭他,圣痕只会失败,但…他的本源还余多少?能撑过无尽的攻势?” “看着吧。”元老开口又沉默。 是的,无法消灭的强敌是不能战胜的。挑战此等无解的劲敌,胜利不能也不会存在。哪怕是最凶的猛兽、灭绝的巨龙、悍勇的军队,面对这种敌人,也必须害怕,控制不住逃跑的念头。 但圣痕不会,因为圣痕知道多强的本源也有尽头,除非有帝皇恩赐的圣器相助。所以,即使面对这强敌、即便被无数这样的强敌围攻,圣痕也有信心紧握胜利:哪怕他复原又怎样?哪怕他不灭又怎样?若他真的永生不灭,自己就永远挥动帝刃,将他永远斩杀! 一剑、两剑、三剑…数不清刺了多少,记不起斩了多少剑的圣痕依然挥剑。最简单的动作、最简单的剑共同画出最美的图,动人如祈求的舞: “朝晟人,放弃吧。除去数字和帝皇的伟力,世界不存在无穷尽之物。不论祈信之力还是你们口中的本源,终有枯竭的尽头,终有枯竭的时刻。而我,已沐浴圣都的金光,掌握帝刃的能量,我的祈信之力空前广阔。我有自信,即便耗尽你的本源,我也有余力进入朝晟,真正消灭你的国、消灭你拥有的一切,一切!” 竹没有说话,更没回复网的消息。没人知道他的本源力量剩多少,除去他自己。可他的脸庞已无嬉笑,或许情况切实不妙。 终于,他刺出反击的钢棱,迎向帝刃冲飞而去,用无止境的复原压制粉碎的身躯,成功抓住圣痕的脖颈,拿钢棱划过该死的面孔,削掉眼眶之上的颅脑部位。 竹仰躲血花,退身看丢去脑子的圣痕,呸出两口唾沫:“还狂不?削你的王八头!看你还怎么废话?有本事复原啊?复原啊?嘻嘻——啊?” 可无额的圣痕仍站着,更伸手抚摸光秃的颅底,骨、脑、血管立刻包绕手指生长,旋即完整如初,失声的嘴重新闭合:“失望吗?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特罗伦的语言,可我相信你的眼睛足够敏锐,能看出我的变化。” 说罢,圣痕干脆斩去头颅,提着它等新生的首级自断颈长出:“获得帝皇恩赐的威严,我已非寻常生命…” 话音方落,剑锋再刺进他的胸膛,贴近他的圣痕面无表情,眼中只有自信。 林想站起身,却软着腿坐倒,牙关更是打: 他、他也无法杀死?怎会了?怎可能了?笨蛋呢?竹呢?他如何了?他、他还在给粉碎。不、不、不对啊,他重现的时间延长了,复原的时间变慢了?他很努力击打圣痕,但拦不住圣痕的攻击,停不了圣痕的动作… 这一剑,竹又粉碎,久未重现。 “该是本源耗尽的时刻,接受你的失败与死亡吧。”竖剑于胸前的圣痕如是说。 (二十一)战罢 眼前清晰的风景令林明白竹确实战败,网里消失的视野和中断的讯号更是他败死的铁证: 狂妄失智、不听劝告,或许他的结局早已注定。一味逼迫圣痕的潜力又不把握杀他的机会,竹就创造了不能打败的强敌。该怎么办?杀败竹的圣痕绝对凶悍可怕,还有、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把他消灭?把他阻止? 如今林很害怕,似乎只要张口,已提到嗓子眼的心就会吐出来。觉醒本源、更见识诸多本源的他首次感到无力,真正认识本源的强。在原先的认知里,前行者和普通士兵在面对钢铁洪流和炮弹火焰时并无区别,都会碎成肉泥飞灰。 可今日看过他们、知道他们的强后,林明白常规的火力只能给这种人抓痒: 太恐怖了,想来帝国时代的历史并非胡诌,突破本源界限的强者确实有碾压凡人的力量——不、不,不对,葛瑞昂呢?元老呢?其他观战的人呢?他们在干什么?怎不见他们的消息?他们不会慌乱?莫非… 慌乱或恐惧?开始,葛瑞昂的确有些紧张,可当他察觉无论何事发生元老都鲜少发言,便明白事情尽在掌握。 “结束。” 看一眼赤裸的身体,圣痕飘入一栋白石房扯了张窗帘遮掩,正欲离去时,眼角的余光瞥到躲在卧室角落的一家人,不由恼怒:“博萨猪,看什么?” 虽恼火给他们见到裸体的丑态,圣痕却未动手。因为与朝晟人的激战已让圣痕腻烦,懒得再用高贵的祈信之力杀这些博萨猪猡:说实在的,能在厌烦的极限杀死朝晟人也算是种舒爽。 圣痕刚想离开,胸口却有种贯通的冰凉感,紧接着是刺痛——不、不是身后的博萨猪,他们怎会有勇气?这种感觉… 又低头,圣痕只见一柄贯出心脏的钢棱在慢慢扭转、引血滴落。 “哈啊,你不会真以为我死了吧?我看,你怕是乐天过头了。” 在这声音传达前,圣痕毫不犹豫地一剑穿腹捅向身后,却未有感到命中。当愕然的圣痕欲抽剑回头,却看见朝晟人已立在正前。 在瑟兰的林猛然后跃,背撞大树痛到喊叫。强压惊惧的少年发现网的视野已恢复,而本该死去的竹重现在网中,讯号十分正常。 “没用的笨狗,我们再来过吧。”说话间,竹挥砸钢棱,快到圣痕不能躲避。 “小丑!你很喜欢演戏?为何你不能乖乖接受死亡?!”怒喊着的圣痕并未有躲闪的打算,只迫发祈信之力,要用粉碎一切的锋锐抗衡猛力的迅击,可就是无法抵挡钢棱,只能眼睁睁看肩、胸、腹、腿随挥落的钢棱给碾成烂肉,“不、不可能!” “害怕了?你们看啊,他那丑样比咬在猫嘴里的没毛鼠崽子还怂。葛阿姨?奇怪什么?网当然没我的讯号了,因为我死了嘛,但我总会活的。看呀,这家伙是真走运,只是拿把破剑就强了好多。祖老头,你说他还有更强的可能吗?若没有,我就不陪他玩了。” 待身体恢复完整,再一次赤裸的圣痕又剑指强敌,却久未出击:害怕,是的,害怕了,祈信之力像是没用,完全不能和朝晟人相抗。怎会这样?这家伙的本源到底是什么? “还等?等你娘亲来捞你?够胆就来,看能再杀我几回啊?” 钢棱再落,圣痕以剑格挡,却给钢棱连剑压下,直将大半身子砸得稀烂。 “这也太结实了吧?真没法毁了这剑啊。那死透的天武确实强,可祂都死了,就再不能帮这东西害我…唔,你们说,没了天武的帮助,他能否再变强了?不如再给他次机会,看他能不能把握住?” 话这么说,可刚等圣痕回复完整,竹已挥钢棱,把他砸得只剩头、还在怒目而视的一颗头。看那眼没有惧色,尽是不甘的怒,收回钢棱的竹便没再动手,而是放任圣痕复原,等其于警惕中后退、退出破房,终落至无人的街。 此时,竹才发现屋里快晕掉的一家人。他走过去蹲下,瞅见缩在大人怀里的男孩,拨开发灰的黑发后捏肿深黄的皮肤:“博萨人?长得挺像我们,可惜太没用,太废物。若你们能多撑几年,事情怎会弄成今天这样?” 想到他们拦不住特罗伦人的无能,竹突然间很怒,很想杀,血管都凸出皮肤、快要涨爆。可看着把孩子更紧护的大人,竹按住怒火压,回身踏至半空,俯瞰畏战不前的圣痕:“没用的家伙,哪怕你只是头发疯的蠢狗,好歹也杀过我,帮我觉醒了本源,我就给你最后的机会,等你先动手。若你没能一击把我毁灭,就该我宰了你,送你去见那天武…不,你的帝皇了。” 还是不懂朝晟的语言,可圣痕听得明白那轻蔑与玩味,并猜出他表达的意思,更晓得哪怕自己已二度突破,以祈信之力挥斩的锐利仍无法真正抹除他的存在:唯一的方法是竭力搏命,凝聚所有祈信之力,试图去到第三次突破的境界。哪怕做不到,也要迫发目前的极限作出自己亦不知威力的攻击。 竹打着哈欠等圣痕积蓄力量,期待他最后一击能带来意外的惊喜。 圣痕不会辜负他的期望,正紧握帝刃,调动所有的祈信之力,集中、集中、集中至剑刃的咫尺锋芒。但集中就够吗?集中的力量就能干掉可恶的敌人吗?不,不够,绝对不够。还需要爆发,刹那间的爆发,吞噬所有的爆发。 来吧,爆发吧,爆发吧…回忆吧。回忆过往,回忆迄今的经历,回忆这一生的荣辱与成败。呵…侮辱与失败?永远与这可怕的家伙挂钩。自己分明是最强的圣恩者,最善战、最精于指挥的帝国元帅,曾速败博萨、攻入朝晟、打通秘苓堡垒、直达瑟兰的心脏晨曦、取回帝皇之血…自己本该有无瑕的辉煌,本该是纯粹的胜利者,而这朝晟人却改变一切,令自己与帝国堕入毁灭的深渊。 今次的战更让自己给他戏耍,饱尝兴奋、满心得意、怀揣希望,却又陷入落寞、历经恐惧、只余绝望。如此多变的感情、如此相反的感情,怎能不该帮助自己、帮助自己这帝皇利刃、这最强的圣痕作出最后的拼搏? 将希望压迫至绝望、将兴奋压迫至恐惧、将得意压迫至落寞,再将这一切逆转,由绝望释放希望、由恐惧释放兴奋、由落寞释放得意,更把它们缩聚在一处,猛压进心底。如此,圣痕坚信自己便能把最强最多的力量借由空前澎湃的情感突破想象的极限! 当帝刃挥斩而出,圣痕狂喜欢呼,因为这是真正能吞噬一切的锋利,真正斩断一切的锋利!任它是物质、空间还是意识,统统都给斩断!斩至从世界抹除的断! “哇哇哇哇哇…好、好强啊。”说着,竹面带惧色,想退步又不能。 这是圣痕的祈信之力在瞬间喷涌造成的突破。倘若以水流比喻对祈信之力的运用,未得突破之时顶多算水流,第一次突破后已成水柱,第二次突破时已成水线,而今他最后一击已是细如发丝、快如闪电、利不可当、足可斩破万物的水刀! 迫出这一剑,圣痕的头接连爆裂又复原。耗尽祈信之力的全力一击给使用者带来难以压制的头痛,是连颅骨都选择靠破裂缓解的痛。 “啊?好、好家伙,他、他能这么强的吗?不可能,这不可能呀!”惊呼闪避的竹却难以动作,只得任由无形的攻击宰割。 “呼…呼,帝皇,大元帅…我做到了,我圣痕做到了!我直面不能杀败的敌人,我突破不可能的极限!”圣痕吃痛跪倒,把头捏得爆炸,笑容爬满血和脑浆,“我做到了!我领悟帝刃的力量,我获赐帝皇的威严!我三度突破祈信之力,我是最强的圣恩者!我是最忠诚的帝国战士呀!” 圣痕的攻击肉眼不能察觉,只能用敏锐的感觉捕捉,而感觉就告诉竹这是非常危险的一击,不、不,倘若再细心观察,似乎能见到它的轨迹,因为被它掠过的事物全数消失,不复存在。 将消失的速度放慢又放慢,慢到肉眼可勉强瞧见,便知道那是无数撕开的透明之刃,且将掠过的存在尽接吞噬,从过去、现在与未来抹除。 葛瑞昂不能理解,林更没法看清,但他们都知道圣痕竭力的一击绝不简单,因为竹在害怕。 竹似是给某种力量定在原地,是打算硬接圣痕的杀招?还是已逃避不能? “他好强!你、你们看得懂吗?哇…”借网传话的竹慌张无比,“好快…好强啊!看到没有?那东西吃了一切呀!” 捱过剧痛的圣痕扶墙靠住,喘得像肺病晚期的将死老头:“朝晟人,你的感觉给斩断了吧?相信你的力量和意识已被拘束。你就看着吧,看着我不可抵挡的锋芒将你毁灭吧!” “不行啊!该如何应敌?我该逃跑了?!跑!”在无形之刃噬来的前一刻,竹还是手足无措,净发些胆怯的消息。可当灭亡真正触及,他却笑了,面上的疤都弯成第二张嘴,亦痛快大笑,“你不会认为我只是个跑得快的愣头青?真蠢,我的本源怎可能那样简单?我虽也不知它是什么,但却明白那是能践踏你这蠢蛋的东西!怎样了?感受到了?知道你的攻击跑哪去了?” 不可置信的圣痕缓缓滑倒。他无法相信感到与看到的,他感到最强的一击消失、他看到敌人毫发无损。 “嘿嘿…本源它告诉我任何东西都有生死的时刻,就是你的力量也同样啊。现在,你是否还有胆自吹能再杀我一次?真他妈的不知所谓。你就给我看着,拿你的猪脑想明白你我之间的差别吧!”竹没有追击,只笑看圣痕尝试站立却定于动作半途的窘态。 很不妙,失去行动能力的圣痕感觉十分不妙:朝晟人已出手?是什么攻击?从哪里来,何时发动?不对——由握剑的手开始消失,是身体在消失?但血没从断指的截面喷出,仿佛还流在完整的肢体内,只是涌入别的时空。 好快,又好慢。死亡的瞬间给放慢好多,让直面死亡的人清晰看到躯体怎样消散,看到失去紧握的手后帝刃掉落了,而胳膊、腿、身子也慢慢消失,再看不见了。当看也看不见的时候便真的什么也感知不到,连存在的感觉都已消失、完全消失。 原来…是自己的攻击。 在意识消散前,圣痕如是想。 竹捡起完好的帝刃弹了两下,看这历经侵袭却美丽如常的圣器,使劲敲那狰狞的对称花纹:“要我送哪去?哦,永安?我马上去。不过祖老头,你可得信守诺言,帮我恢复正经啊。对了,我还好奇造这剑的该死家伙是个什么东西?可别骗我啊。” 没过多交流,竹环顾割裂的尸体与建筑,看那些博萨人从窗或破口探头,忍不住哼声:“爱看热闹能有什么出息?” 等他的视野消失,林一把抓裂身后的树:“弄什么?还有闲心演戏?呼…呼,真是笨到家了。” 再出现的时候竹已踏着红棕的木地板,罕见地惊讶:“网不见了?” 不,网还在,只是不能感觉到。网也会被…屏蔽?此前,不论何时何地,只要自己活着,网就会从脑海中浮现,照理说不会的呀?是发生什么了?是…这座城市还是这建筑有古怪? 把帝刃扔上深红的木桌后,竹拖来把躺椅,摇着身子哼着小调,等履行承诺的人到来。 “你好。” 苍老的声音很熟悉,把险险睡去的竹唤醒。当他睁开眼,看见位健硕的老梁人。那头发不短,胡须也长,但都很白,像纸得花白。 记得见过他的脸,是在哪里? 对视稍许后竹想起来是在历史课本上看过、看过这朝晟的唯一元老。 “先做想做的,还是先问想问的?孩子,你自己决定吧。” 竹想叫他先拿出能帮忙平复心绪的东西,却又想问清天武的秘密,嘴却说出别的好奇:“你今年多大?” “四百零七岁。” 竹走近他,摸过那耳朵、看过那瞳孔,再三确认这是标准的梁人相貌:“不可能啊,你是梁人,是人类啊,和我一样啊…梁人能活这么久吗?” “很好的问题,但我相信你心底已有答案。能让人类突破寿命桎梏的,当然是超凡的传承,继承者的传承。” 元老的手指伸进衣领,勾起绕着脖子的线,提起方黑色的小盒将之打开,露出存放其中的至暗晶石。那是一枚非常像圣岩的晶石,可其中金芒远胜圣岩的深邃,几乎迷住竹的眼: 似乎…似乎在哪看过类似的色泽?是在圣都吧,圣都那种压抑的色彩、那燃着金火的黑炬确实与这东西极为相像。 “特罗伦人的帝皇,我们的天武…而这,就是祂赐给焱王的传承,比帝刃还珍贵的遗留物。仅是窥探其中一缕,我便能苟活至今。” (二十二)回答 元老将晶石推至竹面前,示意他拿起。 “这?搞什么?”听话照做的竹并未发觉晶石有何处奇特,可稍加施力后便感到浩瀚的无尽——它恍如无底的瓶,无论施压多大的力、灌输多强的热都掀不开波澜。 “怎么又是这样…不可能!消失!给我消失!”面对浮空的晶石,竹运起本源以消灭圣痕的力量去抹除它,反给异样的存在惊怒到红脸,看见这晶石的永存不灭,晓得它过去不会消失、未来不会消失、现在亦不会消失,“和那破剑一样…该死。” “这是祂的力量。而今你是最接近真理、拥有最强本源的人,可想胜了祂还为时过早。” “真理?什么是真理?什么是本源?我的本源究竟——算了,你这老头不会说的,最后一个省了。另外少反问我,是你太拐弯抹角。这次可别绕嘴,好好给我说人话。” “这世界运转的规律就是真理,或者说真。当生命接触真,就能借领悟发挥各自的力量。” “啊?那是…我懂了,你在放屁。照你说的,随便找个聪明蛋子读几本书不就跟我一样了?” “那是认识,并非接触。真这种东西,勤于求知者不难理解,接触却不易,只看契机。那契机很随便,吃一碗饭、打了会盹、跌个跟头、爬几层楼、翻两座山、杀了什么…当然,或是被杀。只一次死亡便换来凌驾世界的本源,未尝不是幸运。” “幸运?这他妈是死霉运!”愤懑积攒太久,点燃时爆得连环。咬出脏字的竹拍碎木桌,踩住跌落的帝刃又狠狠踏几脚,“你看看我现在这样,哪像个正经人?呼,妈的,看到没有?我多容易生气,生了气就想…就想…就想一拳打烂你们的头!这要算幸运,干脆让你们一块幸运!偏生只挑我一个,就我一个人、一个人…” “看,你并没有打烂我的头,”等他捡起剑、复原木桌,元老拿过晶石再推给他,“我相信哪怕你真那样做了,也马上会让我重活过,可对?” “瞎掰什么!你们都这么自信?就觉得我一定照你们的想法做事?” “自信的不是我,也非跟着你的人,而是你自己。你仍是那个生在林海小村庄的少年,不是吗?” “你在嚼什么闲经?”竹紧抱头,直至颅裂血流才静了心重拾那晶石,“你们好可恶。这东西怎么用?” “感受它。” “感受?哪有?” “可惜了,”捋顺苍髯的元老似是在无奈,“看来祂的力量很抗拒你。” “什么?”捏住晶石的竹见他神色不对,难免有些惊慌,“这东西还挑人?” “或许是你太强。其实从圣都的事已能看出端倪,祂似乎不大喜欢你。” “祂到底是什么臭狗?” “我们梁人唤祂作天武,世人尊祂为帝皇。祂应该是最接近、甚至超越真,掌握最强本源的生命。” “行吧,我到底该怎么办?” “而今,你就多走多见,好好去生活。我们会全力搜寻圣典的下落,希望它们有帮你的可能。说实在,你的情况蛮不错。就我观察,你虽缺些负面情绪,再加之偶又较强的心理波动,但整体已与常人无异,心态远胜先前。你已做得很好,别太苛责自己,若真的那般渴求完整心境,你便问问跟随你的人。倘使她亦不知,就等世界和时间给你答案。” “呼…我算明白了,你这老头子压根从未帮我,就会使唤我当牛做马,去杀杀杀…还什么世界?啊?时间?这都是什么东西?你是瞎扯上瘾了吗?” “嗯,莫管你信不信,我只想教你克制,教你学会忍耐。另外别小看世界和时间的侵染…再怎样超凡的生命终归构筑于见闻,你也不会例外。日久天长的经历必然送给你意想以外的改变,正如从前的我。” “从前的你?这话说的,你以前还有和我相当的本源吗?” “不,不。我曾漠视一切,无所谓他人生死…什么梁人、木精、金精,我都不在乎。若死人便能成就理想、让我接触真,那他们全死完最好。可当我真正有机会触及真,我却放弃。那是时间给予我的改变啊,死去和活着的人已不知不觉间把我改变,让我选择建立朝晟,让所有朝晟庇护的生命都活得更好。” “又是瞎掰鬼嚼的东西…行了,我听不懂。” “我讲些你能懂的。你就不好奇那跟着你的人从哪来?她想做什么?她帮你的目的是什么?” “啊?她不都说过吗?” “你就相信?难道她不会撒谎?” “我感觉她比你可信,起码她真有办法。算了,按你的话说,她到底是什么人?” “孩子,我不知道。” 竹瞪圆眼看着老人走来伸手,拍响自己的头,又带上帝刃离开。片刻后,他甩醒神,穿过已给老人推开的门,走遍一间间红黑的殿廊,摸着头顶暗骂:“有病。” “确实有病。好了,你别管他,专心处理帝国的事。”看完他们的对话,葛瑞昂借网发去消息,长眉低垂,难得安神休息。 竹的事暂且告一段落。历经半多月的消磨,朝晟的军队已从博萨与瑟兰进驻帝国,更有小部分接近帝国的圣都。抵抗?怎会有抵抗。无声的帝皇利刃证明反抗是笑话,加之圣堂传开奇罗卡姆畏罪自杀的消息,帝国最后的军团祈信之子已投降了。广播帝国战败的消息的并非第二元帅圣恩,而是刚给其他军官强推上位的将军。 疲惫的嗓音穿过千万里的广播进入数亿特罗伦人的耳中,透着现实破灭的无力: “帝国的子民…帝国的军人…我们战败了…待在你们的家中…放下你们的武器…帝国战败了…待在你们的家中…放下你们的武器…” 见并无炮火轰落,还有反抗之心的士兵也慢慢缩回扣扳机的手指,等夜的风送敌人前来,和他们炮口互对着面面相觑。而当敌人放下炮口投来平静的注目后,他们才明白一切真的结束。 战争所谓的结束,不过是在沉默的黑夜里多出很多沉默的失败者而已。现在帝国境内的窗帘都紧拉着,没人敢看街上是否有朝晟人。营地里的士兵扔掉武器、解除护甲,任它们砸落堆叠,走到一旁拿眼皮挡住滑动的汗珠,嘴嚼着空气,想咕哝又怕给听见,终是无声无息。害怕吗?或许吧。但让他们害怕的并非朝晟的军队,而是一个坐实凶名的人…一个超越常理的人。 凶名之下,圣都的金光也黯淡,几乎浓缩为最纯粹的黑。而黑就是很好的掩护,那些平日不敢现身的流浪猫狗都冒出来,争相翻餐馆前没人扫的垃圾堆来找些食吃。但有人扔出瓶罐驱它们走,跟着抓带肉的骨、捏几把沾油的菜塞进黄腻的布袋走掉。之后猫狗们又回来埋头翻找,继续充饥。 “今天都没人啊,拿回来好多。快吃吧,味道应该很好,”无光黑巷里传着稚嫩的声。大男孩抠去血痂塞进嘴,把布袋摊在地上,喊来几个更小的孩子,“吃啊,等什么?” “法普顿,你还…” “我饱了,你们吃吧,”捏捏肚子,叫法普顿的大男孩安慰出声的小女孩,“看,没人打扫,我可是管饱了塞。” “他们都不敢出门了,全在传朝晟人要来…” “你听谁说的?”正使劲从脸上搓落黑泥球的法普顿很是吃惊,“朝晟人越过博萨了?不可能啊。” “可、可圣职者不会撒谎吧?刚才路过黑塔的时候,我听到——” “别信他们!他们都是骗子!别忘了,隔壁街的那伙可给他们…” “嘘。” 当法普顿的食指贴着嘴,孩子们再不吵闹,都听见那微弱而沉重的踏步与引擎声。 他走到巷口小心探头,顺着金色的直路瞥向远方,等那些声音随冰冷黑影的浮现逼近,看清冰冷的装甲车和士兵,猜测全染黑漆的装备应该隶属归来的帝皇利刃…吗?不,再等等,再等等,等他们靠近些。不,不是,他们的护甲和战车是箭簇状的,和帝国的士兵都不相同。 “朝晟?朝晟人?”嘀咕着法普顿忘记缩回去,用视线咬住正经过的军队,看得越发清楚,甚至能听见几句交谈,虽不懂其中的含义,却想起那很像以前广播里告诫人们留意并举报的语言,“瑟兰语?朝晟人说瑟兰语?” “好闷啊,”讲话的士兵突然掀开面甲,头盔跟着后翻,吓得法普顿险些缩回去。可那修长的耳与柔美的面容勾得他壮胆偷看,“嗯?你看,是特罗伦人的小孩啊。” “一惊一乍的,小屁孩没见过?”旁边的搭档试图给笑着的木精灵重戴头盔,“没个正形!这他妈在帝国!在他妈特罗伦人的首都!你露什么脸?是不怕死?” “他们都解除武装彻底投降了,”拦住炮兵后,阿尔享受着新鲜的空气,笑容从流浪儿转向路口那通天的黑金火炬,“多神圣的奇迹啊,不愧是帝皇亲建的都城啊。” 炮兵不想费口舌,在面甲里哈热气,瞅两眼四周的漆黑建筑,感觉路走得很轻,身体快要飘过天上的云:是啊,简直是做梦啊,占领敌都的殊荣本该由神盾军和传闻中的格威兰人争夺,谁成想竟是自己这种新兵来捡便宜,踩进这靠装睡掩饰惧色的怪城。脚下的路黄灿灿,乍看像金砖,质感又酷似石头,能抠一块吗?哦,命令挺严的,催大伙往这里的中央赶,真急着投胎啊。 “怂蛋的玩意…抵抗都没有。” 炮兵听得清楚,网和耳边都是这类抱怨。他们在笑话敌人,烦闷这些天的吃睡赶路,对他们而言,无人阻挡的长驱直入一开始确实痛快,但若真正未经抵抗便踏平敌境,反倒难以接受了,比白捡圣岩要更离谱。明白这点,炮兵觉得大伙贱得慌: 伏击圣徒的惨样昨天还历历可数,今个就丢到脑后。臆想的战绩再英勇有何用?自己和他们只是堆走狗屎运的软柿子,真打起来谁都碰不过。真巴不得躲了所有战事尽早回家,但战友们却爱吵嚷,不是各说各话就是自吹自擂,整得这耳朵生疼。 “好他妈烦啊,不如回去陪老婆孩子啊。” “嘿,傻蛋,别看你们现在能隔着网腻歪,真见了面,不出两天保准吵个翻天呀。” “他妈的,孩子都有了?小子,行啊你。我还没寻见看对眼的。” “从这儿找个娘们呗?嘿嘿,皮棕了点,眼睛挺灵动呀。” “少动歪心思,这东西盯得死紧,别精虫上脑干腌臜事。多背背军规,免得挨罚。” 没留意他们贫嘴的阿尔还是以拇指顶住额头,自顾自祈祷,待念完颂词后拍拍炮兵的肩:“呼,帝皇给我预感,相信很快能回林海。唉,说实话,帝国的气候真糟啊,干热的…颠簸还疲累,终于可以离开了。” 回过神的炮兵在腰间的储物盒掏着什么:“别急,你动动脑,省得僵成木头。好好想想,万一上面要留人守这破地,咱们八成中招,指不准待多久。” “真的吗?等等…你哪来的烟?”接过烟卷点燃,阿尔吞吐着云雾呛咳几声,“咯、咳,这味道和水烟差好远,还是习惯不来啊。” “从那个…什么苍焰身上搜的。这地盘比博萨大到不知哪去,怕要留不少人。想回朝晟,我看难。” “啊?这都多少天了?你还有存货?” “我可省着吸的。抽剩的都拆了重卷,才挤出这几支。” “你真节俭啊。” “那肯定。” 越想家,阿尔的耳朵越耷拉:回朝晟的机会全看军队的安排,何况那路程多漫长,如果走之前列车没通,只怕会颠簸更久。至于圣岩的传送奇迹…太奢侈了,负担不起啊。 “好吓人啊…”直到他们走远,法普顿才缩回身,心怦怦跳,“挺威风的…那是…那是异种吗?和他们讲的不像啊,很像人…很好看…” 窥视的不仅是他,总有大胆的瞳钻过窗帘合缝看着朝晟的士兵。但从黑甲反射的凶光里他们只见到胜利者的骄傲,那种姿态很符合战败的幻想,令其冷且怕。他们不想猜测往后,只是向帝皇祈祷,希望别发生坏事。 第二天,还没睡醒的阿尔给炮兵拍醒,给武器上膛后赶到圣堂。刚进去,罩在金纹黑袍里的老脸抖动皮层,那层层皱纹笑得瘆人,令阿尔都嫌弃到唾骂:“不忠者。” 沐光者打心里不欢迎朝晟的军人,可情势已定,再没有选择的权力。他热心敞开圣堂恭请士兵们进入,甚至拿生涩的瑟兰语询出阿尔这木精的身份,知道他懂特罗伦的语言,邀其翻译,为他们讲解圣堂的壁画、珍藏、钱财与艺术品。而后待在后殿余留的单间客房,方便门外的看守随时传唤。 来日的晨光如他所愿地散在敲门声里。沐光者颤巍行走,随呼喊爬上圣堂的阁楼,看到昨天那位木精还在,眼神却改善不少。 沐光者很想笑: 哦,忘了,精灵都是伪帝的信徒啊。该是刺杀奇罗卡姆的事估计传开了,这些崇拜伪帝的异种,对自己这帮迫害他们的奇罗卡姆爬上大元帅之位,又在最后欲诛其命而不能的家伙,总会有异样的同情吧。 毕竟,自己总归是明面上帝皇信徒们的最忠诚领导者。 (二十三)宁静 原本盛放礼器与珍宝的金色阁楼已搬空,成了间泛黄的办公室,干净简洁。不,在沐光者眼里,只留摆钟滴答的地方应该叫审讯室。他不在乎信徒们郑重的宝贝,只沉着脸看混血者那金色的长眉,差点忽视了另外三名穿黑色军服的朝晟人。无用介绍,沐光者已知混血者是葛瑞昂·盖里耶,其他人也定是朝晟的前行者。 “我这种无用的老家伙需要劳烦你亲自过问?” “当然。别太自谦,你知道的秘密可不比奇罗卡姆少吧?” “或许吧。” “嗯,好,我们开始。” 钟敲响,沐光者笑得皱纹波动,以至于遮去老脸的深棕。在圣堂与帝国间斡旋多年的老者明白最好的隐瞒就是坦诚,只等问话开始,便倾泻多年来对奇罗卡姆的仇恨与愤懑,借此拖延时间,实在攀不上奇罗卡姆时便略去些关键,又不全真的撒谎。 老人就这样废话很久,却不见他们拿打字机记录,连手书的纸笔亦无,明白朝晟或许真如传闻中只靠新奇的网传递消息。 “在你进入圣环殿见到奇罗卡姆之前,他就死了?” “应当是。” “哦,他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也许是自杀。” 不对。 沐光者对视葛瑞昂瞳里的冰冷,以蛰伏多年的经验嗅到种古怪,却又分析不清内里的缘由,便只得随口接话。 “那盒子…哦,那圣龛装的是什么?” “是帝皇的遗留物。” “我们当然知道。但…那是什么遗留物?” 很想拿准备好的说辞应付,可敲响的钟给沐光者空前的危机感: 朝晟人好像很期待自己的回答,不对,他们是在等待,等待自己踏入埋好的陷阱。不可能,他们怎会知晓圣龛里是什么?不可能啊,禁卫军的老家伙去找圣痕了,没人晓得圣龛的事。除了他们,就只剩不知在哪里的圣灵和去寻其踪迹的圣恩晓得圣典的事,不该再有人知道啊?莫非是那天跟过去的伪帝信徒?他们怎能偷听到?但思来想去也只能是他们。真猜不到他们连这种事都招了,这帮嘴上忠诚的家伙果然靠不住。 不,有没有可能是他们在诈自己?冒出这想法的沐光者险些讲出谎言,但思索片刻后又决定把实情说明:“真理圣典。” “啊?圣典?不错,很老实嘛,老头子。” 说话的梁人很年少,更在坏笑。沐光者则背冒冷汗,有种逃过死难的庆幸感。 添乱的自然是小林。而葛瑞昂没有理他,缓缓追问:“如果是圣典,会是哪一本?” “我不知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从老鬼…奇罗卡姆的嘴里听过,帝皇遗留的最后一本圣典给他寻获,他说过那是武神的圣典。也是那之后,我成为他最可靠的支持者…” 本不该隐瞒,可一种忌惮令沐光者说话半真半假,隐去圣典的具体情况。说至最后,再没有能交代的话了,除去禁卫军和圣恩通消息的事,他都痛快的坦白。至于圣恩会不会被找到,而禁卫军的老头们又随他去了哪,就让这帮朝晟人去好好忙活吧。 “不错,你很诚实。你走吧,回去休息。至于你有无罪孽或功劳,还是让格威兰的军事法庭讨论吧,我们懒得管这些事情。” 钟又响,沐光者的心笼罩阴霾:这群朝晟人竟把自己扔给格威兰王国?他们想做什么? 他就在不知觉的胡思乱想中被带回栖身的小房,继续思考着不安: 格威兰人对特罗伦人的仇恨倒比朝晟人和博萨人轻不少,他们该是想自己活着,而非懒得脏手。不然,他们大可以把自己扔给博萨人,再不济也可转交瑟兰的长耳,那样的话可定惨了,还不如去死。 门刚合上,小林便把腿腾到桌面:“他竟没多撒几句谎,难得呀。” 另一军官可不怎么高兴:“哼,你小子光会废话,不知轻重。你开口的时候,他就晓得我们早明白事实情况了。” “无妨,他撒的谎多吗?”葛瑞昂自若如常,还是冷着脸。 又一位军官开口:“非常少,他的情绪只在瞒报圣典真情时慌乱过,相信他说的大部分都属实。” 那不悦的前行者也点头:“我同意。” “好,你们回去吧。这些天你们也累了,多休息。” 等他们离开,葛瑞昂的眉轻抖,竖瞳射出不满的无奈:“再遇到这种情况,没有我的示意尽量少说话。” “有必要吗?”少年只是撇过头打盹,像是瞌睡得紧,“我不适合这里,别因为他的关系就拉着我听什么机密啊,老头。” “与他无关。我有新的任务给你。圣灵与圣恩不知去向,我们需要他们的——” 他不想管特罗伦人的烂事,仗着无所顾忌的年龄躺住座椅:“那又如何?他不是万能的?让他去找多省事啊。反正没人躲得过他,用得着烦累我?” “他很忙,想休息。” “哦?” 即便他如此懒散,葛瑞昂的耐心仍旧充足:“是人总会累的,他也一样。他说他要休息,顺带学学特罗伦的语言。好了,你不用试着联络他,他现在应该躲着我们的消息。” 轻咬指甲的少年知道他没诳谎,网里确实不见朋友的讯号,更明白能屏蔽网的唯有朝晟的第二中心城市永安。 “他去干什么?” “见个人。” 知道竹在跟元老会面后,少年的腮帮子鼓得挺高:“唔,上次明明说好…唉,我还未去过,倒给他先见了面,丢人啊,气死了。” “别总当小孩子,你今年十七岁了,”葛瑞昂喝口温茶走近阁楼的窗,看着窗外的金阳嘴吐暖雾,“搜寻圣灵与圣恩的任务由你全权负责。” 少年知道不能拒绝,捏着嘴起身出门,在关门前多嘴问一句:“你呢?又要忙什么了?” 葛瑞昂回到座位上闭目端坐:“休息。” “懒猪。” 听着少年的抱怨,葛瑞昂·盖里耶的金眸睁开,展露凝重的光:“你早知道圣龛里放着的是圣典?甚至清楚是哪本圣典…元老啊,你真的无所不知吗?” 他们忙碌的日子,帝国的北境意外祥和。大多数城市已由格威兰王国的军队接管,那些负责北方防线的老兵在知道第二元帅圣恩消失后,没有任何抵抗,投降得比祈信之子还利落。 一座位于圣都以北的祥和城市里,不少醉汉聚集在酒馆,他们有老有少,身上无不弥漫发腻的酒臭,偷看着路边那些被解除武装的士兵,啜两口酒,小声嘟囔羞辱的字眼。虽愤懑,但他们知道无意义的反抗只会徒增伤亡,这些并不年轻的士兵没做错选择。 硬要说他们有错,那就是没能战胜朝晟这无法宽恕的错。 “朝晟狗…朝晟狗,朝晟的怪物,真他妈的该死呀。” 听着他们的话,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人挤进门,扔些钱拿几瓶酒,小口啜饮高度的饮品,给劣质的辛辣刺出眼泪。喝不到好酒,这些叽喳的讨论自然更显聒噪:他们争吵什么?他们知道帝国的士兵曾多么英勇?他们知道帝国激怒了怎样的怪物?他们知道帝国的明天会如何?不,除去发泄不满,他们什么都不会做,更什么都不知道。 可正是这群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将鼓吹再现帝皇荣光的奇罗卡姆推上大元帅之位,继而盲从他的政策,任他发动清除异种的圣战,到最后四处疯咬,咬了全世界,咬到帝国给拖进了污浊的泥潭,永远爬不出来了。可笑啊,自己也曾是他们的一员,无知到可笑。 狂饮而尽后,中年人让老板再拿几瓶酒。他恨不得喝个烂醉,醉到彻底忘记一切,不去管那些没有结果的烂事。但他不能够,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从死去的大元帅手中拿走真理圣典的他必须逃亡、必须隐藏。对奇罗卡姆最后的忠诚,对帝皇最后的信仰,对帝国最后的责任迫使他继续生存、不,苟活。至少在那些潜伏的忠诚帝国者死绝前,他都要带着该死的圣典躲躲藏藏。 在圣灵借酒解闷的时候,一队朝晟的前行者已接近他所在的城镇了。他们虽是为了抓圣灵而来,却尚不清楚圣灵的方位。在与格威兰的士兵表明身份后,朝晟人直接去找他们的长官。面对说清来意的盟友,格威兰的军官自然乐意协助。对潜逃的特罗伦帝元帅,他们可没任何好感,通力合作、尽快将之抓捕是最好的选择。 运兵卡车安了喇叭,穿行城镇的街道,用蹩脚的特罗伦语宣读通告,要求所有居民脱去面纱和兜帽,协助格威兰军队调查。 这种违背特罗伦人习俗的命令已在整个北境施行。如此的傲慢无礼,他们怎么可能不生气?可一想到传闻里那疯狂的强者,他们再生气也愿意老实配合。 格威兰人也懒得尊重,他们明白尊重构建在对等的基础上,而对身为挑起斗争的战败者而言,尊重?尊重只会是胜利者奢侈又轻蔑的怜悯。 真难听的特罗伦语啊。 圣灵老实摘掉兜帽,接着买醉。但酒馆里的人可不都像他这般识时务,诅咒与叫骂愈演愈烈,直至酒吧老板出来大喊:“闭嘴吧!是我们输了!失败者没有资格讲话!” “去他的!帝皇在上,特罗伦人是打不倒的!”有些颓废的青年摔碎玻璃杯,很愤怒踏几脚,“几十年前,我们从格威兰人手里夺过多少土地?现在,我们竟然要看他们的脸色,按他们的指令生活?去他妈的!” 老板招呼门外的流浪儿过来,给他们塞点硬币,示意他们捎走玻璃渣:“闭嘴吧,要活命就闭嘴吧。另外,记得赔钱,今天可别再忘了。” “他们还是这样吗?”孩子们避过酒客,拿布袋装好垃圾,出了酒馆。 “习惯了,这些天他们总发疯,”老板托出碟剩菜,喊他们回来,“别跑了,外面全是格威兰人,过会儿走吧。” 可他的好心给酒鬼们的吵闹掩过,没让孩子们听到。 “不,他妈的!为什么我们要受这窝囊气?” “对!说的对!帝皇保佑,去他妈的格威兰狗!揍他们!扒了他们的裤子,给帝皇看看他们的烂痔疮!” 见有人敢领头发泄,醉得不那么厉害的人也放开胆子,仗着酒精的刺激大喊,把狂怒、愤懑、不满、怨恨连着勇气喷到吼声里。 “全体特罗伦居民,配合军队检查,除去面纱兜帽。重复,全体…” 喇叭声由近及远喇叭,安静了快吵翻屋顶的酒鬼。不管喝醉的还是没醉的统统闭紧嘴,等运兵车的引擎走远才敢小声嘀咕。 圣灵一言未发,知道乌合之众是闹不出花样的,他们撑死了会喝疯、停不住大叫大骂、引前来的格威兰士兵看笑话,最多再挨几脚就能清醒成功。 至于被盘查这种事,圣灵毫不担心:没做假证件,只是取代本住这里的居民,靠完美的化妆替换身份。要等风声过去,潜入格威兰,再不用担心给朝晟人逮到,除非…那头朝晟的疯狗能把自己追到世界的尽头。 “我…我、我的钱,先欠着!”那砸了杯子的青年喝太醉,习惯性地戴上兜帽趔趄出门,“先欠着,等我找份新工作…” “你可少乱说!现在哪还找得到工作?形势清朗前,我都不敢招新的服务生!” “哈哈,老板,其实也不是没有!别忘了,格威兰人好那口啊!屁股忍忍痛,来钱可快得很!” “什么?他们还搞那种东西?” “当然,要不怎么骂他们生痔疮啊!哈哈哈…” “哼,真是他妈的怪胎。对了,瑟兰的那些黑发异种可是不男不女,和他们不是绝配?” “嗝,你弄错了。喜欢搅屎的家伙有讲究啊,他们看不上那些女人外貌的东西,专门挑英俊的硬汉…嗝…再来瓶,老板!” “他妈的,你怎么晓得这般清楚?你不会也拿那根棍子搅过屎吧?” 酒馆里的人忙着争吵,忘记告诉醉醺的青年别戴兜帽。等看到两名巡逻的格威兰士兵走来,他们想说也来不及了。 “哈哈,有谁懂格威兰语?帮忙解释清楚呀?”看着气氛不对,老板大笑两声,却没得到回应,只能在格威兰士兵的注视下闭嘴,擦起柜台。 格威兰的士兵不似朝晟或特罗伦,并未穿厚重护甲。他们戴着无面甲的头盔,头盔下是短的金卷,衬得皮肤很白、五官线条很深,与特罗伦人的长相截然不同。护住胸腿的钢甲盖有黑灰条绒布,更印着规整花纹,不知有无好看以外的用途。 其中一人走近,扯掉青年的兜帽盯了好久,眼角上挑,勾起嘴微笑。另一人则吐口唾沫,满脸厌恶,连忙走出酒馆。 酒醉的青年没敢多说,给他拉走。没多久,不远的地方传来惨叫,还有哭喊和咒骂。 “他、他妈的,这、这群混蛋实在变态可耻!他们哪配称之为人?!” 老板忍不住开口,可酒馆里的人不敢应和,一时间寂静无声。 “得了,你们更没用…懦夫,全是他妈的懦夫,我也是他妈的懦夫。帝皇在上,喝吧,喝死我们吧。” 圣灵笑了,笑着结好账,走出酒馆,看着警告声里无人交谈的城,回头对还敢出声的老板嘟囔:“我们活该啊。” (二十四)转折 走到噤声的街口,圣灵任由士兵检查,给他们揪扯粘紧的胡子,歪脸吃痛,接着额头一凉,原来是印章盖了上去。看告示上语法错误的文书,这“检查无误”的字样就是格威兰人给居民的身份证明,相当富有辨识度与侮辱性。 “帝皇在上!这是何等的无礼!他们纯粹把我们当牲口啊!”抱怨者很多,反抗者却罕有。这些额头给上盖章的民众们顶多怒视士兵,而后愤懑远走。 “真是不吝褒奖,我们可是在跟贵国学习。怎么,莫非以你们的智力,还能明白这是种侮辱?”一位士兵面带讥讽,拿流利的特罗伦语挖苦。 “胡说什么?帝国的子民何时做过这种事?别拿谎言遮掩你们的——” “哦,我忘了,对你们而言,怎样侮辱非人的种族都合情合理,”士兵拿去印章,走近回嘴的人,“可在我们眼里,称你们为人类都是对我们这些人的侮辱。” 士兵握紧印章,往那人的脸猛戳,砸满红痕:“知道吗?我儿时的家庭教师是位优雅知性的金精灵。我可能是她带过最笨的孩子,总爱捣乱,从没让她省过心。但她比母亲还耐心,常用温柔纠正我的错。我把她当第二个妈妈,当成可以说悄悄话的亲人,哪怕进入中学,仍会每年去看望她。但十二年前我再不能够见她,因为她知道她的孩子们死在你们手里,她的心脏停了跳,永远睁不开眼睛。或许很多人仅仅厌恶你们如疯狗的乱咬,对你们的那套狗屁说辞没有感觉,可我却不同。你们爱说非人种低贱,说他们是人类共同的敌人,我觉得你们才是人类的毒瘤,在新时代仍拿狗屁的宗教疯子当真的没脑蠢货。滚吧,蠢货,别等我解除扳机的保险才知道逃。” 当那人捂着脸跑开,士兵还回印章,勾手指示意排队的人继续领印。 随围观者离开后,回到居所的圣灵咬紧牙,用手指穿入胸膛取出血色的圣典,在咳嗽中坐定翻看,眼底压不住那抹沮丧的无奈。他不能理解圣典,更不能引发圣典蕴藏的力量,却要应对寻圣典来的敌人。 圣灵不知道,执着他踪迹的不止敌人,还有曾经的同僚,那同样隐藏住相貌,已和从沐光者那来的两老人抵达帝国北境的圣恩。 借圣痕的提议,圣恩命亲信以密令为理由挑选一批嗅觉灵敏的猎犬藏在帝国各处。只是猎犬们忠诚的并非帝皇或帝国,而是圣恩本人。 两位老人看他的目光有难以理解的奇异色彩:若说军团已是累赘,果断抛弃尚能理解,但他为何会把原本唾手可得的帝国大权甩给别人,非要亲自搜寻圣灵可能躲藏的地方? “唔,老家伙,可别问我无用的问题。都什么时候了,如果我敢贪恋元帅的头衔,哪怕亲自向朝晟投降,也会被他们移交格威兰。比起他们,还是有可能不会毙掉我的瑟兰美人们更亲切呀。可惜他们照样会把我扔给朝晟,最后还得回归原点,不是吗?”金黑的包厢里,圣恩无聊到打盹,在指尖转着银叉解闷。 一位老者已有些不耐烦:“何时才有叛徒的消息?我们已等太久,不该再浪费时间!” “急什么?这家餐馆的主厨可技艺非凡,值得我们腾出些空闲停留享用呀。” 另一位老者声音低沉:“小子,或许当年我该采纳你父亲的建议。你确实太懒散,担不起复兴禁卫军的重任。” “叔叔,你后悔了?来不及啦,现在你们只能仰仗我,仰仗我这远比你们聪明、果敢和强大的后辈呀。” 包厢仿佛撒满火药,只要丁点火花就能引爆。打破焦灼的是作商旅打扮的中年人,推开门的他赔着笑入座:“先生,让您久等了。很遗憾,我们并没探到他的踪迹,但发现与他相关的好消息。” 商人的眼埋在浓密眉毛中,似在盘算什么,透着股狡黠,甚至有些抠门。等他摇响铃,侍者很快将餐桌摆满丰盛的食物,低头退出并将包厢反锁。 “哦?你做得很好啊。让我猜猜,肯定是他的那对宝贝儿女?你们的鼻子真敏锐,值得嘉奖呀。”圣恩停住飞转的餐叉,仰头大笑。 商人点头盛好酒,切分金黄的烤羊:“先生,您劳累奔波,务必先行品尝,容我慢慢讲。根据我们探明的消息,早在面见大元帅前,圣灵已让他的心腹送儿女来到北境。” “让他们来北境?桑托德想做什么?”嚼响酥脆的羊皮,圣恩直呼圣灵的名,眉头皱起。 款待好两位老者后,坏笑坐好的商人也开动刀叉:“当然是让他的可怜孩子投降格威兰呀。再怎么丢人,也比落入朝晟人手中好吧?” 没尝一口的老人重拍餐桌,震得另一位老人忙吞掉烤肉急切追问:“圣灵的那对儿女已落入格威兰人手里?你怎么不早说?!” “哎呀,放轻松,放轻松,”商人收起调笑的神色,严肃不少,“我也不想事情弄成这样,但很遗憾,在帝皇利刃覆灭的消息传出后,他们已给带到格威兰的军营。” “怎么办?莫非,你要我们去和格威兰人硬碰硬?”老人们的眼泛起些严厉,疤更是骇人,表明他们的不满。 “急什么?他敢来见我,自然知道应对的办法,”圣恩嚼着肉,吸吮爆在舌尖的酱汁,闭眼甩头,“好啊,真是美味。” 商人只摆手:“消消气。当然不用你们费神,尊敬的长官猜得非常正确。他的女儿虽然被特罗伦人看护着,但他的儿子跑了。” “跑了?”老人握紧拳站起,双眼难掩激动。 商人肯首:“是的,在知道父亲是让他投降后,无法接受的儿子便跑了…啧啧,多忠诚的年轻血液呀。” “位置,”吃尽盘中的肉后,圣恩抿了口酒,“年龄太大的人总是没耐性。再浪费时间,他们恐怕要生气了。” 商人捧上餐巾后掏钥匙解开门:“伦奇,西北方的城市,已让格威兰的军队接管一月多。” “我们出发?”老人们看一眼盘中未动的食物,忍着果腹的冲动,瞧向笑着擦拭嘴角的圣恩。 扔掉餐巾的圣恩走出包厢,头也不回:“还用说?走吧。 与他们有相同目的的人正乘着轰鸣的火车开向西北。原本的上等车厢已重新修缮,改装成供朝晟人使用办公室。 最中间的办公桌藏着被大量文件淹没的林思行,而今这无虑的少年只能甩着笔叹气:“格威兰人痛快啊,什么都没掖着。唉,没脑的小鬼跑得挺快,不好找呀。” “什么小鬼,”高大的夏桃端来冒热气的牛奶,轻笑,“你还没他大,岂不是小屁孩?” 林思行最烦别人提年龄的事:“收声,夏桃,你挡着我看资料了。” “小鬼头,真不长记性呀?要喊姐姐!”揪痛他的耳朵后,夏桃又轻弹那发红的脸颊,“别看了,早过饭点了,先喝些暖胃的吧。” 林思行甩开对方的手指,热奶刚咕咚下肚,却吐出舌头、脸热到通红:“烫烫烫烫!还有…你是加了多少糖?!” 办公室的其他人哈哈大笑,等着夏桃回应。可她没回答林思行的问题,只捂着嘴回到座位上翻阅文件。很快,办公室只剩纸张摩挲的声,因为在座的人都明白以圣灵的儿子逼其现身是当前最紧要的任务,懈怠不得。 被他们记挂的青年则扔下几枚钱币,从街边商店的货架拿一瓶水、一瓶超高度酒和几张手帕,将它们藏入袍后跃上街道边缘的小丘,低头钻进漆黑的树林里。 他把脱去的黑袍平摊,放上撕成长条的手帕,小心勾兑纯净水和烈酒,把配好的液体洒上发炎的伤口,满口牙咬得咯咯响,脸部的肌肉痛到扭曲,抽搐着跃动。 使劲清洗几遍,他已习惯针扎的刺疼,麻木地拿手帕包扎好,穿上黑袍。他将剩余的酒和水勾兑,全灌入喉咙,扔掉玻璃瓶,总算吐出口气,身体瘫软,压响发脆的落叶。 先前面对追来的士兵,他只能出手自保。虽然靠引发骚乱成功脱身,但身上多添好几处新伤。其实他也清楚,若非那些人想着活捉,恐怕他早给射成血窟窿了。是的,再怎么不愿意,他还是要感谢他的父亲,特罗伦帝国的元帅圣灵。 小桑托德,这本该让自己骄傲的名字,此刻却是可笑的护身符与耻辱柱。什么父亲、不,懦夫!他是懦夫!本以为那懦夫之前的临阵脱逃已打破军人骄傲的底线,可再怎么也没想到,那懦夫竟还让自己投降! 重重挥拳砸落枯树的叶,小桑托德的心怒至重跳。难道他以为生了自己、养了自己,就可主宰自己的命?替自己做选择?去他的狗屎混蛋!自己绝不是和他相同懦夫!自己是士兵,是特罗伦的男儿,是帝国的骄傲!即便死,也不会选择可耻的投降。 大口喘气的小桑托德站起身,继续逃亡,用跌撞的脚步表明心:“不会,绝不会。” 在圣灵的儿子遁逃时,格威兰的军官很自信,喊踱步的盟友坐好:“请放心休息。他再能躲也跑不了多远,要知道,我们的士兵早把伦奇周围封锁…哦,电话,稍等…有新消息,在伦奇东边的镇子发现他,虽被逃脱了,但他负了伤,相信很快就会重回我们的看管。” “希望如此。”没多言语,前行者把消息发给林思行,赶往格威兰人找寻的方向。 军官摇摇头,无法理解他们在急什么,只能通知士兵们尽量配合,早些抓住圣灵的蠢蛋儿子,早些清净,放个长假。 “狗崽子,跑什么?”抽出香烟点燃,军官走出营地,无法理解小桑托德的死脑筋,“觉得陪特罗帝国去死很自豪吗?真是举世罕见的蠢货,碍事的蠢猪。” 小桑托德确实够蠢。倘若给朝晟人抓到,还不知会经历怎样的折磨,好把圣灵引出。老实待在他们手里,免去皮肉之苦不说,还能品尝格威兰的美食,没有担惊受怕的忧虑。 但有人会感谢他的愚蠢。已来到伦奇的圣恩便是会感谢他的人。哪怕知道圣灵这硬汉的儿子对帝国与帝皇忠诚到近乎固执,圣恩还是想笑。不用隐藏的猎犬们报信,光看那些守住路口和山隘的士兵,已能确定小桑托德的结局,想从密集的包围逃脱根本是做梦,除非… 自己愿意帮帮他。 圣恩联系好附近的探子,命他们全力搜索小桑托德,不惜任何代价。 拿石块砸死吐着信子的蛇,小桑托德用军刀剖去蛇皮与内脏,叉上树枝烤熟,大口啃咬。缺少吃喝的东西不要紧,最担心的问题是流脓的伤口。此时按着连疼痛感都没有,不能再拖延治疗,得想想办法。还能怎么办?只能悄悄去最近的镇子,看有没有机会搞点消炎治疗的药。 他把脸尽量抹黑,嘴里咬两块小石头改变脸颊,修掉些头发和眉毛,用树胶粘到下巴上。小桑托德拍碎水里的倒影,点头肯定目前的装扮。除非撞见熟悉他长相的人,否则绝不会看穿这伪装。 但敌人不笨,等他潜入镇子,巡逻的士兵眼睛像秃鹰般恶狠,死盯来往的行人。又当他好不容易蒙混过去,却发现只要是药店诊所,全都有更阴冷的眼睛在暗中注视。 去医院?那是自投罗网。可按压伤口,痛苦已没剩多少,就让小桑托德的心疯狂燃烧。该怎办?总不能…硬抢吧? “跟我来。” 亲切的女声,是特罗伦的语言。 路过的家伙吓到小桑托德发颤,险些拔出刀。可他见女人并没有喊士兵,很可能不是敌人,便跟她七拐八拐,花老半天走进栋房,他忍不住开口:“你是谁?” “哼…和你一样,抵抗的特罗伦人,”女人打开立柜,将医药包扔给黑脸的男人,戴好手套,喷了些酒精,“你自己先消毒吧…忍着,现在没有比这更好的条件。” 小桑托德脱去长袍,露出肩膀,拿棉签沾酒精,擦干净伤口,还能感到残余的触感,知道还有救。 女人拿针筒扎入,抽净伤口积攒的脓液,再拿棉签捅进去扭转,最后用酒精涂抹,以纱布覆盖。 见他没哼声,女人眨眨眼:“不错,你知道怎样忍耐。” 轻声道谢后,小桑托德问出浴室的位置,把沾满脏灰的脸洗了干净。女人给他拿来化妆的道具,帮他打扮成别样的面孔。 “你们…怎么认出我的?”做好伪装,小桑托德躺在沙发上,感觉胸口很松,喘上了那口气。 拧开暖壶,女人给他兑了杯温的水:“偷瞅那些药店又不敢进去的,不是你会是谁?” “你们听谁的命令?”当温暖的水泌过舌尖时,逃亡的年轻人觉得它比蜜饯还甜。 “圣恩元帅。” “圣恩?” 小桑托德刚松懈的警惕又暴涨。临阵脱逃的东西,怎能信任了? “哼…蠢,”女人知道他想什么,只是鄙视,“既不能正面击败朝晟,选择保留力量隐藏,图求新机会翻盘才是正途。” 想争辩什么但又说不出话,小桑托德的喉咙干涩,知道她说的对——若圣恩坚持硬拼,只能死更多的帝国军人,绝不会有其他回报。 “吃东西吗?” “不了…我想休息,不介意我睡沙发吧?” “睡吧,可别压到伤口。” 得到回复,已疲乏到极点的他再扛不住,眼皮像给磁石吸住,缓又重地合上。 而他没能看见,当他睡去的时候,女人的嘴角勾起了弧度。不是欣慰的弧度,而是嘲笑的弧度…捉住猎物的猎人特有的庆幸弧度。 (二十五)约战 一种昏沉的晃动感摇醒小桑托德的大脑。他很想动,却连弯弯手指的气力都没有,勉强张开嘴又无法出声。能感到心在跳,努力把血液泵到肢体每处,可大脑好像与肉体断去联系,不能控制运动。 没法行动,他只能拿所处的环境转移注意。狭小,非常狭小。自己几乎是被强塞进来的,仔细听,下方有清晰的排气声,还有发动机轰隆的噪音,自己应该是给藏进车辆的某个地方,是后备箱?那女人干的吗?她果真是圣恩的人?没把自己交给格威兰人,她究竟想… 车停了。咔咔的声音打开夹层,先前那女人将小桑托德从后备箱拖出,扛着他走了段不远的路程。阳光照得土地黄亮,让枯草反射金光,刺得他眯起眼。女人走上半山腰的荒田,踢走烂草,钻下废弃的地窖,把他扔上铺了薄垫的木板床,再给来者行礼,退到一旁。 “嘿,孩子…” 拉线的清响亮了昏暗的灯,帮小桑托德看清发声者的面孔。他顿时明白女人确实骗了自己,又没有完全骗自己。 圣恩站在两位黑袍老人前,摇头轻笑:“你可叫我好难找呀。” 想说什么,小桑托德只能抽动嘴皮,还是无力出声,看圣恩拎了把破椅子,笑着坐下:“想讲话?如果你有和我交谈的耐心,就眨眨眼吧,身为圣恩者,我会帮你重获行动的力量。” 见年轻人闭了眼,圣恩张开双臂,拦住想上前的老人:“别急啊。孩子,我可以告诉你,我抓你就是想看看,你那叛徒父亲是否会为了你现身——哦,你的眼神好凶啊,但我说的可有错吗?与他会面后,大元帅便无声息地死了,帝皇的圣物也消失不见,难道你想说,你的父亲才不是最该死的叛徒?” 听这番话,小桑托德的双眼瞪大,目光不单闪烁凶狠,还多了些疑惑。 圣恩笑得和气,明白忠诚的年轻人打算开口:“现在你可有讨论的兴趣?不论争辩或哭诉,我都乐意聆听啊。” 眼本是犹豫,紧接着合起、睁开。当圣恩的手触过来后,小桑托德发现全身都流着汗,那无法控制身体的感觉更随汗液排空,令他重获语言的能力:“你胡说什么?” 叹口气,圣恩抽刀割开束缚他的绳索,拉着他坐正,示意两位想开口老人沉默:“你确实不知情啊。也难怪,恐怕你只知道大元帅逝世,对具体过程并不清楚吧。” 小桑托德揉起酸痛的肩膀,扭头对身边的圣恩冷笑:“狡猾的圣恩元帅,省去那些骗我的心机吧。我早听格威兰人说过,刺杀大元帅的是圣堂的老狗!而你这禁卫军的余孽和他是什么关系,还需要我多嘴解释吗?” 圣恩连忙起身拦着想教训他的老人们,背着手转回来,摇头叹气:“刺杀?呵呵,沐光者确实尝试过刺杀大元帅,毕竟他们已政见不合很多年了。可惜当他们抵达圣环殿,见到的只有早开始腐烂的尸体。至于帝皇的圣物?哈哈,也跟你那身为谋杀者的父亲消失了。” 小桑托德想笑,可这些天听见的消息在脑中闪回,让他发现圣恩可能没撒谎。父亲让亲卫带自己和妹妹去找格威兰人的时间,恰好和圣恩的说辞对得上。不,他是在撒谎。他可出自顽固的老派家族,是大元帅和禁卫军妥协的结果,屁股坐得本来就歪,必然—— “啊,至于你担忧的禁卫军?那不成问题,看啊,我身后的两位老家伙是纯正的禁卫军残党哦?”圣恩指着他们,笑呵呵坐好,“其中一位还是我的叔叔,他们是来帮我取得你父亲盗走的圣典的,对吧?” “鲁哈迈,你究竟想干什么?”两位老人走近他,将手搭在他肩上,声音很不悦,“别再耍弄你那些小心思,快用这小鬼钓出圣灵!” “你看,他们太着急了,而我真的非常不喜欢这种急躁,”被呼喊名字,圣恩并不恼,还是看着小桑托德,说得沉缓,“我不喜欢他们这种禁卫军的老家伙,他们总是看不清自己,仗着长辈的身份向我施压,弄得我这后辈非常烦,烦到我想割了他们的头,掏空后当尿壶用呀。” “鲁哈迈!你太放肆了!”祈信之力运作,两位老人的手爆发强悍力量,要将圣恩的肩膀捏成粉碎。 但他们反而感受到痛楚,更在惊讶中后退,看向反弓至断裂的指头,绷紧脸,猛地把手指掰正,抽出钢锥握紧:“鲁哈迈,你疯了?难道…” “我是大元帅奇罗卡姆·拜因·亚瓦伯亲封的第二元帅,帝国第二强的圣恩者,帝国最强祈信之力的拥有者,我鲁哈迈·奎睿达怎会受你们这种禁卫军的老顽固掣肘?怎会背叛走向荣光的帝国?”圣恩站直了身,仍是背对两位老人,甚至还负着手,话语里尽是轻蔑,“来吧,老家伙们,试着用你们平凡的祈信之力杀了我,给我些久违的乐趣吧。” “自大的小鬼!你以为自己是圣痕?以为我们会怕了你?可耻的背叛者,拿死来谢罪吧!”老人们怒喊着逼近并全力刺向圣恩。 他们很快、快到小桑托德艰难地捕捉那速度,而后惊叹圣恩者那超越灵能的力量。 圣痕终于转身,两手各伸食指迎击刺来的钢锥。在钢锥与指尖接触的前一刹,强大的力量把钢锥迫至脱出老人们的手,更随紧贴的手指狠狠捅穿他们胸膛、射进地窖的砖墙。 “不、不可能!哪怕是圣痕…”看着探入胸中的手指,两位老人吐出血,面色惨白。 “怎么不可能?我很诚心地告诫过你们,我真的比你们强呀,”圣恩没有抽回手,还是开心地笑,“来,死得快些吧,千万别品尝窒息的痛苦,你们不会喜欢的啊。” “混蛋东西!即使死,我们也会带你同去!”老人们鼓足力量,从左右出拳,合击圣恩的头,却给反震开臂膀,骨头都断裂。 “无趣,你们该死了。”圣恩轻轻捏住他们的嘴,手逐渐发力,任他们挣扎还击也不动摇。 很快,小桑托德看到两老人的头爆了,而圣恩的手和衣却异常干净,没有甚至一滴的血迹,吓得呆滞:“为什么?” “哦?为什么?因为祈信之力有优劣的区别。只能强化身体的他们,怎能战胜我这拥有最强祈信之力的帝国元帅?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谈谈吧?” 嗅到血浆的腥气,小桑托德挣扎着,觉得脑子很乱。当他平复心情,已有些认同圣恩的说法,即使他的心底并不愿意相信:“为什么?” “啊?还问为什么?唉,真是的,你不太灵光啊。虽然格威兰人有礼仪的风度,朝晟人也和他的孩子无仇,让孩子向格威兰人投降没有问题,但他自己可没办法呀。与我不同,他从没和格威兰人交战,可朝晟人不会随便放过他,若没有同格威兰人交易的砝码,只要投降,他就会被送到朝晟,结局只有凄惨的死罢了。” 听着圣恩的道理,小桑托德抱住头,脸痛苦到扭曲,五官歪成小孩的涂鸦。没错,圣恩的话没错,绝对没错,但自己能怎样?自己可以不接受现实、坚信父亲的忠诚吗?不,再不愿意接受,也无法改变父亲已是叛徒的事实。 “好了,倘若你还有对帝国的忠诚,还有身为士兵的骄傲,就别在无用的自我折磨里浪费宝贵时间。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与我合作夺回帝皇的圣物,事情就还有的挽救。” 说完鼓励的话,圣恩等挣扎的年轻人选择。当他看到小桑托德的眼光不再迟疑,而是坚定到凶狠时,便肯首夸赞这帝国青年拥有的热血——愚蠢至极的忠诚。越忠诚的东西,越容易被笃信的道理欺骗、利用。连谎都不用多讲,自己只要稍加引导。便能骗得这种人老实配合。 小桑托德没有任何动摇:“告诉我,你想让我做什么?” 除了引出圣灵,这家伙又能做什么?不止圣恩,正在车厢内看报告的林亦嘲笑不知好歹的年轻人。当轰隆的火车载抵达伦奇,林忽然掀开车窗翻跃至松软的泥地,快步向不远处的格威兰兵营走去。 可紧随而来的重响与不悦的女声让他恼得咬牙:“哼,跑这么快,你不等我?” 是那叫夏桃的高大女队员跃出车门大步追上少年。林听着身后传来脚步与坏笑,终是顿足回首:“我不要你跟着!” 没有生气的夏笑容满是关切,更抬手揉捏比她矮很多的少年:“不行,你到底是小孩子啊,总闹脾气,他们不会和小孩子认真说话的,我必须跟着。” 再讨厌被唤作小孩,林也不愿反驳她。因为夏是葛瑞昂派来照顾他的人,从觉醒本源算起已有五年多,总不能惹这负责照顾生活起居的“保姆”不愉快。况且格威兰人招呼男性的风评不妙,让女性去交涉反而更好,可以避免产生尴尬。 抵达营地的他们出示证件让卫兵确认身份,而后与对接的长官见面。林瞧得出,这军官是位和善的格威兰青年,想必很好说话。但军官没注意他,仅向夏行礼邀请,让林面色阴沉。等听完夏介绍,军官才明白孩子是负责人,只得笑笑赔礼,确实想不到朝昇有如此年轻的圣恩者。 互相招呼的人再懒得说废话。林开始确认圣灵那儿子的行踪:“你们一直盯着他,见他被带走也没动手?嗯…厉害啊。” 格威兰的士兵早留意到小桑托德的鬼祟,但他们没抓住他,而是耐心等候,发现了意外收获。 “特罗伦人可不老实,”军官沏了壶茶,倒入瓷杯请他们品尝,“贵方提供过他们埋藏特务的情报,我们是有留意的,果然钓出大鱼。” “挺好喝,糖多点更好,”林点头夸赞,“你们都抓到什么?等等,让我猜猜,是圣恩?” “没错,那女人是隶属圣恩的特务。追着她的踪迹,我们发现城镇里安插有很多眼线…” 林向军官致谢,计划和盯住目标的士兵一齐行动,亲自完成艰难的任务,顺便看看第二元帅圣恩有多狡猾,去见识这家伙的本源,看能否在交战中领悟新的力量。 记得葛瑞昂曾说,这以圣恩为称号的家伙可能觉醒着不输于他的本源能力…想到这里,林勾起嘴。前行者总长的实力无须质疑,而能力不比他差的家伙会是多么有趣? 他的建议让军官直摇头:“事情交给我们的士兵就好,你不必亲自前去。” “多谢关心,但我是很强的战士,怎么能错过强大的敌人?何况有我帮忙,士兵们会更加轻松,不是吗?” 哈哈大笑的军官不再阻拦,自嘲险些忘记少年可是觉醒祈信之力的人。送二人离开后,他又沏好新的茶,慢慢处理剩余的工作。 “唉,干嘛要我们去?给附近的队员说两声,让他们去忙啊?”夏开着格威兰人提供的车,油门踩到底,全速接近目的地。 林则拨弄和朝晟车辆不同的仪表盘,捂着嘴打呵欠:“笨,圣恩那家伙…肯定会拿圣灵的儿子引他出来。” 给疲倦传染的夏摁着眼眶打盹:“会吗?那小子不是死硬的很?那种愣头青能听别人的话,去坑他的亲爹?” “哇!你好好开车呀!”见打弯的车头险些撞到过路的行人,林惊得猛掐她的脸,“死硬也要看人!对自己人可不一定。万一给人诓到,哄他老子拿圣典出来也未尝不可能…就怕圣典落到格威兰人手里,那可没法拿回来了。况且我们没给他们透过底,理亏,总之是先到先得。” 夏按平浅浅的指印,勉强止住瞌睡:“道理我懂,那俩人怎么办?是带回去,还是留给他们处理?” “无所谓,到时候看情况。”盯着膝上那透过蒙灰玻璃的光,林越来越困,便系好安全带打开车窗透气,对路边那些无人进出的商铺眯起眼,“记得喊我…嗯,如果情况不对,干脆把他俩杀了。” “行啊,”夏以戴着钢护手的拳锤上胸脯,黑袍内传出金属碰撞的响,“老久没撕过人了,不知道他们这种娇惯的玩意皮不皮实,能挨多少打?” 林知道身为前行者、觉醒本源的夏信心十足,更明白她不止身材高大这样简单,更有极致的强化能力,足以借优秀的力量与反应痛击任何敌人。但若说她的本源能够解决两位圣恩者,渐合双目的少年的回答唯有笑着睡去。 (二十六)狩猎 街上的人不大多,但肉食的香味溢出了门,诱惑着客人进入。餐台后,厨师的尖刀切割不停,整只硕大的烤牛变成了骨架。侍者推着餐车,在排成圆环的餐桌间飞跑。圣灵安了心,抚了把假胡子,感叹这家传统的餐馆生意真好。 格威兰军队接管的小镇里,特罗伦居民的生活仍然正常,好像从没有战争发生,也没有耻辱的战败,只是出门的人少了些,不如往日热闹。 圣灵挤过互相搀扶的醉汉,听他们打嗝,任肉、香料、酒精的混合臭气钻入鼻孔,并没有恶心,反闻出种亲切。记着先前交代亲信叮嘱儿子的话,他走到窗口的位置,看见张很熟悉的脸,但不是他想念的脸,是张坏笑的脸。 没有质问或转身,圣灵拉开椅子平静坐好:“鲁哈迈,你是想要什么?” “唉,真没礼貌啊。这般唤我的名,不怕他们听到?”圣恩不是很恼火,先张望邻桌,再看了眼窗外,“啊,你不问问那孩子怎样?真是无情的父亲呀。” “他还会怎样?”没戴手套的圣灵扯去条羊腿大口啃咬,活像快饿死的乞丐,“他能落在你手上,已说明太多问题。说真的,我还要感谢你让他继续活着。” 圣恩拨着刀叉咀嚼食物,小口抿酒:“和你这种人说话确实舒畅。来,先告诉我这三年你都在圣都北边的兵工厂做过什么。那些新鲜的尸体可吓了我一跳,难不成你在研究防腐的药物?哈哈哈,你总不会转职当医生了吧?” 咽下羊肉后圣灵吐出块碎骨,眉头紧皱:“别胡说了,什么新鲜的尸体?” 圣恩盯着他,棕瞳里满是期待的凶光:“哈哈,你忘了?那些资料可没烧干净啊。是什么…血?” “说正事吧。那些无聊的事情你用不着知道,我也不想回忆,让它在我肚子里烂掉吧。”说着,圣灵又扯了块肋排,横进嘴一拉,将肉全扯进了牙后,舌头一卷吞入肚中。 “你的嘴是租来的?舍不得慢些吃?”懒得和他争抢,圣恩索性擦起嘴,“好,你就当我多言了。我现在对你们的药品实验没有任何兴趣,我想要的只有你手中的真理圣典,老实拿来吧。” 圣灵抹干净脸,眼神还是平静:“说吧,我儿子在哪?” “不用紧张,跟我走,我会把他活着还给你。当然,前提是你乖乖交出圣典…”平静中藏着的锋锐杀意直戳圣恩的心。但他全然不惧,声音依旧淡然,“怕什么?害死你们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好处。等我拿到圣典,你俩想去哪就去哪,我才管不着。” “可我们会管啊。” 不太流畅的特罗伦语进了他们耳朵。这不似特罗伦人的女声停住他们和平的对峙,同时扭过头看向发声者。是位很高很壮的女性躯体上,盯着她张笑盈盈的脸,文秀又英气,而她套着钢甲的手则搭着他们的肩,抓得有些紧。 短暂的震撼让他们忘记反应,被强悍的力量拉离座位,跟着给女人使劲掷向窗口。玻璃水晶没能拦住他们的去势,两人连同碎成渣的玻璃泼过人行道,准确砸进车道的中心线。 圣灵已最快地发动灵能护体,背部却还是体会到重物钝击的沉痛。但丰富的经验帮他压制痛的本能,从混凝土的裂片上翻身跃起,看向不知何时已站起身的圣恩。 “停。” 洪亮的喇叭暂时喝住二人,令他们看清屋顶与窗口那些早埋伏好的士兵,和百门对得很准的单兵炮。 圣灵瞟遍四周后破口大骂:“蠢货!你长点脑子吧!给他们咬住了都没有发现!” 摁着侧颞的圣恩嘴在笑,声音却诅咒:“去他的混球,你还废什么话?记住,西南方七十公里的丛林西北北角,两洞相连的枯树下再见吧!” 没有多余的说话,二人背靠着猛跃,朝相反方向逃跑,再怎么不和他们也晓得默契协作来分散敌人的注意力。 圣灵跃得很高,可他却感到脚踝被一只手握住,便立刻环手抱头。果然,朝晟女人扯着他甩高,抽鞭子似的把他狠狠拍上地面。巨响轰爆,水泥的碎屑乱飞,圣灵陷进了蛛网状的路面。圣恩的情况倒好不少,只是被扔到屋顶,正对着士兵的炮口,应该是没有机会跑脱。 兴奋的声让圣恩起身低头,看见一位稚气的朝晟少年挤过瞄准的士兵从窗口翻落,说着他不懂的语言:“做得好!哈哈,姐姐出手真够利落呀!” “哼,是这种躺办公室的家伙没用,”夏抹走脸颊的汗大笑着抬腿重踏,踩向笼罩在她黑影里的圣灵,“压根不经打!哈哈…” 她刚笑两声,糟糕的预感便从心头闪过。敏锐的视觉帮她察觉到危险,看到该被锤晕的家伙从地上消失。而后背炸立的汗毛让她扭身横臂扫去,撞出哐当爆响,拦住圣灵捅向她心窝的军刀,更借五指扭落他的武器,成功握紧他的手腕。冷汗直流的她又惊又恼,险些吐脏字:“妈…臭狗,你给我老实点!” 话音未落,她又抡起圣灵甩向水泥地面。这次用的力量比刚刚更大,她不信挨完这下的家伙还能搞出小动作。 “说特罗伦语!他听不懂!”落至地面的林连忙提醒,“别给他打死了!真弄死他,可要挨老头子教训了!” 夏刚准备用特罗伦的语言呵斥,却发现他又从地面消失,而那危险的气息再度出现于背后,而林的消息也从网发来:“他的本源还真简单,注意防备,背对我!向我靠近!我来对付他!” “混蛋,还敢还手?仗着我不敢杀你?好,我卸了你的手和腿!看你还能不能跑!”夏再次回身避过利刃,两手捏住圣灵的胳膊,背朝林退去,刚作势要把他的肩揪断,圣灵又是消失。 出现在女人背后的他不打算再战,而是扭头逃跑,可去路却被那少年阻拦:“老实挨着吧!中!” 众目睽睽下,少年的巴掌狠狠扇在圣灵脸上,打的结实响亮,逗得围观的士兵捧腹大笑。这种羞辱的攻击虽让圣灵面色狼狈,却不足以迫其还击。他只是尽快调动祈信之力,飞现于少年身后。这帝国的元帅毫不在乎祈信之力的消耗,发狂般使用力量,迅速跳至视野中最远的路人身后,跟着躺进更远处正行驶的车辆后座,伸刀抵住司机的侧腰,低声命车辆冲向城外。 见圣灵用本源逃跑,旁观的格威兰军官急忙打起电话。但林笑得自在,拿网给镇外的队员发了消息并祝他们行动成功,又望向举手投降的圣恩,轻笑着后退:“夏,他不好对付啊。要是老头子没说错,他绝对有强到反常的本源能力,你可当心了。” 讥讽的声音让圣恩负手转身,无视士兵的警告走到屋沿,轻轻落至地面走向二人。格威兰的士兵很想开火,却只能听着脏话向长官解释,他们刚才真的没法按动扳机。 不再轻浮的圣恩脸庞显出阴鸷的棕,笔直的目光狠厉似盯向猎物的鹰:“嘿,女人,告诉我吧,到底是要抓住你还是他,我才能从这里安稳离开?” “哦?有心情讲话啊?当然是他了,”夏挡住身后的少年,撕掉外套,军装披覆下的钢甲迎风反光,黑亮刺眼,“想碰他?你得先击倒我。我建议你还是尽快投降,免得受苦。” “蹩脚的特罗伦语,”圣恩没看她,想绕过去抓住那少年,可对方的拳重挥而来,逼他把祈信之力运用,“野蛮的女人。” “小心,别用全力。”林在网里提醒。 “哼,幸好…”夏连忙卸去大部分力,更感到已弱的拳在砸中圣恩的咫尺前停滞,接着受一股莫名的反冲、是和出力相当的反冲击退,明白敌人的确不简单,“好怪的本源,跟总长的一样讨厌…” 圣恩盯着迫飞的钢拳,摇头嘲笑:“我不愿同女人动手,你退下吧。” 夏站住身,挺胸俯视比她矮一个头的敌人,轻蔑的声可没好气:“小矮子,有心情废话,还不如求我别揍扁你那张高傲的臭脸。” 挑衅的话逗得圣恩咧嘴:“小矮子?嘿嘿,你还真是头母蛮牛啊。分明是你发育过度,长得太高!” 笑完,圣恩继续绕过她,试图接近那少年。但重臂极速袭来,他无奈运转祈信之力,将攻击阻断。他知道要是反应稍慢,恐怕后脑就会给这女人用铁肘轰开。 她的拳腿重如落雷,收手又回旋如风,总在打中圣恩的前一瞬收力刹停。看着这古怪的场景,检查武器是否故障的格威兰士兵不解挠头,不懂他们是在玩什么新奇的把戏。 “他的本源可能是抗拒?排斥?麻烦啊,别硬拼,拖着他,相对静止哦,不难吧?” 看到网里的提醒,夏恍然大悟,快步冲至圣恩的正前刹停,轻轻地拦腰抱住他,缓缓施力,把他抛向对面的房。在撞击即将发生的时候,房屋的墙壁自行开裂,让被抛飞的圣恩穿过。他两手抓住残墙,将身体缓缓停住,在房的影里轻笑,走回阳光的大道,并不掩盖嘲讽。 “妈的,真不简单啊…这臭狗。”夏握紧拳,又作俯身冲刺的姿态,听网里林的建议,决定跟他硬拖,等其他队员或格威兰人的支援赶到,或者看谁的本源先耗尽。 她再次猛冲,钢靴把水泥路踏出深坑,来势极快,是准备到敌人面前再放缓。可圣恩亦行动,他灌注灵能至双腿,同样竭力飞跃去跟她迎面对撞,更在碰撞的瞬间使出祈信之力,借这相撞的力量将其远远逼退。 受两股力量共同反冲的夏咳出口血痰,胸腔内涌出胀裂的痛,面色渐渐赤红。 圣恩瞥向受伤的女人,背负着手勾嘴嘲讽:“臭婆娘,我想我已足够绅士了,别再脏我的眼了。像你这种只懂强化身体的蛮子,没可能与我匹敌。” “没到最后,还不知失败者会是谁…”夏舔掉嘴角的血勾起指头挑衅,牙口紧咬,誓要把可恶的敌人打败,“来吧,你他妈的狗崽子。” 林提醒她当心试探,帮她大致理清圣恩本源的运作流程。每当拳脚逼近他身体的毫米之距,那强大的阻碍、不,排斥就会爆发,把本该痛殴的攻击停滞,接着反冲回去。夏明白,这本源确实棘手莫名,她没法正面对抗,必须拖延。 可圣恩没心情和她浪费时间,径直冲向少年。他自信只要把小崽子控制,就能把握生机潇洒离去。 夏不会顺他的心意。几乎是同时,她已跟住敌人的身形。但圣恩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只要她来妨碍,他就会告诉她什么叫无用功。 “嗯?”看清她速度的圣恩失声,因为这速度和自身几乎相同。 相差无几的速度碰不出多少力量。夏坏笑着出手,动作是无力的迅疾,更轻柔至极。等拦腰抱住敌人,她逐渐使劲,将轻视她的家伙飞快斜抛。又是即将碰撞的前一刻,房屋的墙壁自行破裂从而让圣恩毫发无损地穿过。当他阴沉脸踹开断砖,盯住身披护甲的女人时,真正明白对手可不止势大力沉这样简单。 果断的出手、精准的判断、大胆的行动…圣恩相信哪怕在朝晟那群专战的前行者里,这女人也会是最顶尖的家伙——极短的交手,她竟思考出应对的策略。 倘若这次相遇是在数年前的战场,圣恩绝不会惧怕:面对这帮玩斩首突袭的前行者,自己的能力必然是他们的恐怖克星,这种家伙来多少也不用担忧。可如今的境地攻守易型,出手的是自己,朝晟女人只需要借助准确的反应控制力度,就能将自己死死拖延。 跑?不可能。自己的本源可没法像圣灵一般随意逃跑,哪怕用尽灵能,自己也闯不出格威兰人的控制区。至于投降!太可笑了,自己与格威兰人打了多年的仗,落进他们手中,下场可会很不好。必须拿到圣灵手里的圣典,必须有谈判的砝码,这样才能闯出好的结局。 瞪住女人的圣恩不再想多余琐事,主动握拳冲向她:大意的家伙,现在是自己最好的反击时刻! 夏等着他的拳接近才猛地撤步闪开。在士兵们眼里圣恩非常快,疾驰如迅雷,可对夏而言这速度尚在拿捏的范围。 所以格威兰的军官翘着舌头,给滑稽的画面逗笑:无论高大的特罗伦人再怎么拳脚劲出,也统统给更高大的朝晟女人轻松躲避。 (二十七)脱身 事情的转变就妙不可言。仿佛本在逗女儿玩耍的父亲唐突成了被老母亲戏耍的男孩般好笑。 再一拳,再躲闪。 圣恩又抓住空隙冲向少年的位置。明目张胆的怯战,夏怎么会惯着?她重施故技,在贴近圣恩的同时把速度控制到相近的程度,再展臂作环抱来困住敌人。如无意外,恐怕圣恩又要被甩飞老远。 圣恩没看正飞速靠近的女人,而是攥紧拳,默默等待、等待机会、等待还手机会。他知道时机已至、知道自负的大意会遗漏薄弱的防守,便以双脚狠踏去破碎立足的水泥路面,在夏接近的前一瞬刹停,弯成勾的腰令上身低俯,狠钝的拳握如钢锤,尖锥般的肘高抬过背,双膝扎如长弓,脸和脖的肌肉鼓出皮层,灵能尽出,踏出绝对快的步。他的踏步绝对疾速,疾速踏步转出迅捷的回身,迅捷回身配合向天轰出的重拳,必会结实砸中全力冲来的女人的下颚。 “啊?”夏不禁放声,因为这记上勾拳确实精准到漂亮,要全速收身后仰才能险险擦开吹乱头发的拳风。她很想止步后撤,但先前的来势太猛,且路面已给圣恩踩裂,再想把双腿杵进去也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点,无法将速度减慢。 “此等他妈的好机会,我怎么会放过?”圣恩笑得放肆,他那挥直的臂并未携带,而是把拳更加紧握地全力砸落重肘。敌人冲刺的力、刹停反身的力、肘部重击的力都来吧!祈信之力,把它们集中至顶点,给自己十足的把握将可恶的朝晟女人一击废掉! 来势恐怖的攻击绝对给夏危险的预感。她不能不收回双臂格挡,不能不最快又最全力去格挡。与圣恩的肘几近接触的时候,小臂的护甲发出压瘪的哀鸣,哪怕本源将力量强化到极限,手臂也不能支持,压着胸甲落下。尺骨和桡骨裂出清脆的咔嚓响,小臂呈弯折的状态挤过胸脯,把她整个人逼进土里。土渣和水泥飞溅,夏给圣恩的重肘轰烂了混凝土路,把埋藏的泥土地砸出深坑。 “咳咳…呸,呼、呼…咕,你妈的…” 忍痛掰正小臂断骨的夏翻身跃起:太大意了,没想到这家伙的反应竟不比自己差多少,还会下套偷袭,把自己揍个结实的重伤。 她扯掉变形的胸甲,待灰尘散落后恨得咬牙切齿。因为圣恩的已拎着脖子提起少年,发出胜利者独有的痛快嘲笑:“蠢婆娘,想靠蛮力阻拦我可是最无知的愚蠢行径啊。行了,我不会拦你的,快滚去找医生打石膏吧,看你生得和野牛一般壮,相信断再多的骨头也会很快恢复吧,哈哈哈哈…” 夏的脸气到血红,分泌肾上腺素压制断骨的痛,伸出拳大骂:“他妈的怂狗!我干你老娘!放了他,我们再打过!” “唉,都不会说特罗伦语了吗?”圣恩昂起眉角,很享受这种急切的狼狈,“你这种野人真是天生大脑萎缩,这样简单的陷阱都能上当。看你焦急的模样,我想这小鬼身份不简单吧?或者说他是你什么亲密的人?儿子?弟弟?不会是小情人吧?母蛮牛还喜欢吃娇嫩的新草呀,哈哈哈哈…” 颤着身,夏一拳捶地,狂喝怒吼:“操你娘!混蛋,我宰了你!” “等等,等等…”林不想听垃圾话,奋力挥手,拿特罗伦语喊回自信的圣恩,“我们该谈谈正经事吧?你可不想把我给掐断气吧。” 圣恩不再逗发疯的女人,扭回头看向少年,笑容逐渐平静:“哼,看那母蛮牛和格威兰人的表情,你的身份肯定不普通。放心吧,我不会杀你,到了这种境地,我可不想又跟朝晟人结仇。只要我能安全离开,我会放你走的。但,你究竟是什么人?朝晟的军官里应该不会有这般年轻的孩子呀?” “啊,是啊,朝晟的军官里并没有,可前行者里有啊。”林的话慢又清楚,手更触到圣恩的指头与下巴。 圣恩立刻警惕,想缩紧掐住少年脖子的手,却让一种久违的疼痛惊至失神。而这种皮肤裂开的刺痛帮他迅速看清那只拎举少年的手正增大、不,是增厚,更准确地说,应是手指的皮肤在增厚。这厚到油墨中毒的浮肿手指虽然勒得少年喘不出气,却成功减缓圣恩施加的握力,再当这娇嫩的厚皮随力量开裂,那针扎般的撕碎之痛令圣恩下意识松手,被少年轻易挣脱。 圣恩想讲话,却感到下巴很沉,更有颌关节脱臼的剧痛,难以闭合的口让声音非常含糊,且有坚硬物体抵着胸膛,头无法垂弯,只得尽力低瞟视线,终于看清身体的畸变:形似老树根的骨骼在薄至透明的皮层包裹中狂乱生长,如钢索般分生缠绕,将自己束缚,只留脸暴露在外便于呼吸、观察。 圣恩不能相信、更不能接受这该死的变化:祈信之力能排斥所有想伤害自己的事物,这种畸变不应该发生,但是为何、为何自己无法将畸变排斥?这不可能! “他、他妈的,怎么会…”再竭力尝试,圣恩的祈信之力还是无用,不能将身体的畸变停止、不能把肉体恢复正常。 林来到夏身边扶正断骨并给伤口重生。他本想夸奖几句,可抬起头只瞧见那张温红的脸,更给恼火的眼光刺到冒汗,立刻看向圣恩改口:“当然会啊。我只是帮助你的身体自由生长,并没有伤害你啊。” “该、该死的…” 圣恩如今像蔫掉的萝卜般阴沉:自己竟会栽在这小鬼的手上。这种能力不该只可用于恢复创伤吗?想不到竟然会有变相阻碍的效果。今天真是他妈的完蛋…完蛋了。 “咳,那个?你好?能先把这东西抬回去吗?谢谢。只剩圣灵…放心吧,我们的人发现他的行踪,相信会很快解决,再见。”即使给夏盯到流汗,林仍坚持同格威兰的军官讲明情况,悄悄用网通告队员们尽快拿下圣灵。除去让夏不大开心,今天他胜得十足漂亮。 待他们远去,格威兰的军车散着茶香慢吞吞地赶来。带有叉形徽章的格威兰圣恩者瞅了眼骨球,从士兵嘴里得知这就是帝国的元帅,便让士兵们抬这东西进入车厢,顺带驱散聚集的特罗伦人。等他踏入车内探视,细细瞥过那包于皮骨中的无奈面孔后,亦忍不住向帝皇祈祷,感慨朝晟人真是富有新意。 见圣恩的身体畸变到无法运动、嘴只能嘟囔模糊的语言,他猜这家伙是放弃抵抗并接受现实。相信见到这家伙惨状的格威兰人都会幸灾乐祸,这和王室的军队对峙数年的帝国元帅竟会被弄成这种丑样,实在惹人发笑。 可惜,他没听清圣恩的话。 困在骨肉中的圣恩很平静。在身体开始畸变时,帝国的元帅确实曾愤怒到慌张,但如今的心已冰冷,更开始感受增生血肉的脉动,思考祈信之力为何无法排斥它们: 自从觉醒祈信之力,成为帝国最年轻的圣恩者,自己便认为到达了极限,认为祈信之力不会再有变化。直至今日,自己才明白犯下多严重的错。 朝晟的小鬼可以把祈信之力发挥出与自己理解相悖的作用,自己的祈信之力为什么不行? 多年以来,自己只觉得自己的祈信之力是排斥伤害,只用它去排斥伤害。自己有无可能考虑不周?有无可能…祈信之力完全能排斥伤害以外的东西,只是自己从未这样想、从未这样理解,才导致自己的力量局限于排斥伤害? 是的,明白了。圣恩的思想豁然开朗。脑海里的祈信之力不再是沉寂的死水,有了流动的方向,孕育有生命的溪流。 围困他的骨肉飞射,把行驶的军车射成烂窟窿。骨刺和血浆刚爆裂的刹那,看守他的圣恩者已有动作,他虽未弄清楚情况,但已尽快迫发祈信之力,去改变空气的压力来挤扁该死的家伙。 但事实和他想的不同。应该将圣恩捏烂的强压被神秘的力量逼退,更随一只硬拳砸中他的喉咙。不能停止,给打中的格威兰圣恩者不能停止地飞出车厢,在路面滚好几圈后翻身站立,只能捂着碎掉的喉咙、嘴喷带泡的血沫,喊不出声。 随行的军车刹停,士兵们再不敢饮茶,赶快把他们的圣恩者扛进车内,拉去最近的医院治疗。其余人手则靠近侧翻的破车,见驾驶座的人扎满断骨,像个血刺猬。至于车厢里的帝国元帅,早混进惊慌的人群,消失的没有踪影。 “他妈的狗屎!”清楚状况后,负责的军官摔下话筒咒骂。接着捡起话筒报告上级,再通知朝晟的盟友,又命令全镇的士兵戒严,开始全面搜查。 先前逃脱的圣灵此时甩掉所有尾巴进入丛林。圣灵从不觉得祈信之力该是莽夫般拼杀的,身为统帅,用其保障安全才是真正的重要。正因如此,这位元帅觉醒最擅逃脱的祈信之力,成为葛瑞昂的斩首行动里唯一的幸存者。 今天这力量果然又把他拯救,帮他脱离追捕跑进丛林。 但尚未等圣灵喘息,汗毛骤然炸立,是身体的预感在警告、警告危险还在附近。于是他即刻飞身后跃,躲过从脚踩的落叶下冒出的粗硬刺藤,身体右边的树木更扭成长鞭甩来,险些将他砸扁。他闪着活过来的植物,冷汗越流越多:靠植物攻击的大都是觉醒祈信之力的木精,而除了朝晟的木精,还有谁会专注于追杀自己? 没等他有应对的策略,冰凉感贯穿了肩。疼痛尚未传达,他的右膝碰上早已等候的钢拳,大小腿被折翻到平行。疯狂的藤蔓同样生长而来绑住他的躯体,让他失去行动能力。当他吃痛仰起头,果然看见树梢里冒出的木精,眼角瞟向旁边,发现还有两朝晟男人冷眼注视,明白今次必定倒霉,只想诅咒朝晟人:该死的家伙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位置?这是不可能的呀!除非、除非…是那朝晟的小鬼!他打过自己的脸,错不了,该是那时候! 但那怎么做到的?分明没有任何感觉呀! 再想弄明白他弄过什么,圣灵也必须先处理眼前的危机。要怎样应敌?自己已被重创,就算使用祈信之力也不能逃脱。除非能动用那恐怖的圣典。但帝皇的真理圣典,怎会轻易让他借用力量?已拿到圣典多日,自己还是不明白使用那臭屁破书的方法呀! 不行、不行,必须想办法,必须跑。哪怕听不懂朝晟人在讲什么,圣灵也明白,只要落进他们手里,下场只会是死。 死?不要死,自己绝不去死呀!还要活着,还要为大元帅,为帝国…为自己的孩子活着呀! “干他妈的死吧!”当恐怖的声音波动,黑血涌出圣灵的双眼。被那声音扫过的藤蔓断成无数截、大树破成无数块,不管天空的飞鸟还是地底的昆虫,统统迎来碎裂的死亡。 三位朝晟前行者察觉危险,拼命以本源和灵能抵挡,仍无法抗拒无形的冲击。他们的身体给音波穿透、表皮剐碎、器官剁成馅,再不能站立,利落摔成一滩溅起血花的碎肉。 收束怒吼的圣灵捂头跪倒,以手划过面庞,却摸不到方才感觉的液体,更发现身体的伤口早复原完整, “呼、呼——该死的。”明白是真理圣典救了自己后,圣灵的手指钻进先前被少年打中的脸皮下,捏着一颗多出的牙,将它连着肉抓掉。圣典的力量告诉这元帅,是这带有敌人祈信之力的东西在泄露行踪。 脸部伤口溢出浓郁黑血,眨眼恢复如初,令圣灵明白圣典恩赐认知以外的力量,立刻起身赶往约好的方向,赌圣恩那臭狗也逃离——只有那样才能找回儿子。 稍后带夏赶到的林面色难堪,摸过血肉模糊的残躯,只剩一具有反应,便发动本源救活这濒死的木精,见浑身颤抖的队员眼里只剩惧怕,再无自信的勇气,便不多说,只将自身的外套帮之披上,等剩余的队员赶来帮忙。 “队长?这,这是…”夏的拳握得很紧,仍不能接受战友的死状,更当她回顾网记录的景象,已是什么也说不出,即使目睹也难以相信那种力量。 “呜…妈的,”林擦去眼角的泪珠,想大哭又忍住,想劝自己、告诉自己不能流泪,可眼泪还是活着鼻涕滴落,“死老骗子,还说圣典没可能启动,他妈的…总长,怎么办?” 葛瑞昂没有回复,而是想明白很重要的事,知道元老并不全然正确。 “别再管,让他去做,”将命令传达后,他把另一道噩耗挑明,“圣恩业已逃脱。所有人归队,他们已成为你们无法处理的麻烦。” 能处理难题的竹则走过圣都的大道,拿起街边烧烤架的羊腿大口啃咬,抽空看葛瑞昂的消息,问身后的追随者:“哈哈,我的特罗伦语说得够流畅吧?” “强者,你学的非常好,”茉亚将钱币给紧张的摊主放好,跟上他的步伐,“你见证了什么?会这样高兴?” “圣典啊,他把圣典启用了。” “强者,如果圣典被启用,现在就是去抢夺的最佳时机。当然,你必须确保圣典被完全激活,达到开启武神传承的程度。” “啊,那应该不行…”描述完所见的场景,竹蹲在路上吮着手指仰望茉亚的灰瞳,似乎在疑惑,“你说,我怎样能帮他真正激活圣典?” (二十八)改变 听完茉亚的话,竹一言不发地坐住圣环殿远眺整座圣都。黑色的路走着的人很多,而今再没兜帽藏住他们的脸和从那棕色的皮肤里透出的冷淡忧愁。不论走多远,他们总在两的圆顶建筑进出,到黑亮的石楼内做想做与该做的事。 坐在文书前工作、趴在桌上学习、拿刀叉饮食、提着布袋购物…在相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分不清长相的特罗伦人重复着这些行为。多少人走了又来,场景似乎没任何改变,仿佛战争没发生过,帝国没有失败,未来没有结束。 不,有没有战争对他们而言并无区别。将特罗伦人的一天尽收眼底,竹如是想。屏住气的他完全静止,沉思如雕塑,全心回忆茉亚和元老的话: 祖老头的话乍听不知所云,细想之下也是放屁。他是要诱导自己失忆,变回只听话杀人的玩意?不,他没撒谎,应该也没坑害过自己…到底该不该相信他了? 而茉亚…她对自己很好,很真诚,讲得办法都有用。但她为何来帮自己?帮自己图什么?真的只为天武的惩罚,不得已而为之?真是笑话…可她人真的很好,不像骗自己,更没害过自己啊… 不然问问娜姐?听听娜姐的建议吧?不,还是别打扰她,发脾气的样给她见到可不好。小林就算了,他一个孩子懂什么?葛阿姨怎么样?他对自己很亲切,也挺照顾…不,天知道他听不听祖老头的,不行,不行。太笨了,自己真的太笨了。 多读书,多看报,多听讲…用着本源,他分身无数,试着学习知识,读了大堆文字,记住它们的含义,却还是理解不来。算了,最接近真理的自己确实是个傻瓜,更没人能搭把手帮忙。历史书鸟用没有,只会说天武并非好货;科学?反常的力量,它是真的爱莫能助。 算了,试试祖老头的建议吧。放空理智,用感官体验所有的一切,看这群讨厌的特罗伦人能否把自己改变。等他合眼起身,本源已将思维发散到极限,试着理解所看所闻。 再睁眼,回答很明了,那就是根本没有答案。 看来元老净是瞎扯。还是听茉亚的话,按捺那种急躁和施暴的冲动,用单纯的杀弄疼他,帮他激活圣典。 不过这群人倒教会自己简单的道理…管他遇上什么破事,努力活着就好。看这群家伙,哪怕给自己这随时能屠完他们的人盯住,照旧是该吃吃、该喝喝,大人的玩乐一如既往,小孩甚至还有心情上学。就算得罪自己这死神,他们还在创造或追求力量、快乐、智慧。除了想活和活更好,没有别的解释能说通他们的心态。 明白这道理,竹本已混乱的心静如水: 自己切实也想活得更好,想有完整健全的情绪,能如过去般缠着娜姐、带着小林玩耍,更会哭会笑会捉弄人,而不是成日生着怒气,要么见了人就想动手,要么笑得像个傻瓜。 他妈的,就按茉亚的话去干吧!至于那行为是否过火,自己管不着。他们能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杀人,自己怎么不行?这是他们的报应,是他们活该。好了,随感觉去做吧。 “谢谢。”他回去拍拍茉亚的肩,消失在圣都,回应葛瑞昂的求助。 在遥远的帝国北境,一片前行者与士兵不敢涉足的森林里,杀出围困的两人已碰面了。圣恩原本很自信,将祈信之力突破更高层次的他自认圣典随手可取,可等他见到正等待的家伙,敏锐的直觉却发现事情不对。圣灵好像变了个人,眼神射出杀意,浑身洋溢冷冽,这杀意不在其本身,因为活物不可能有如此肃杀的气势。这是非常糟的情况,圣恩已猜测到肯定是他走狗屎运掌握了圣典。 圣恩觉得手里的砝码轻如羽毛,认为这绝对不输、甚至更胜他的家伙不会怕他,更不可能交出圣典。 “可是你逼我过来,现在都碰头了,你又不敢出声?”讽刺暴露无遗,圣恩懒得藏住厌恶,就是瞧不起这卑鄙者。 再怎忌惮,圣恩也有底气笑开怀:“没办法啊。我怎样保证你能老实交出圣典?现在的我可没有控制你的信心。” “那又如何?鲁哈迈,是你自己来惹事的。别告诉我,现在你想重新选择?”看见圣恩的臭脸,圣灵只想笑,若不是给其逼迫着引来朝晟人,恐怕他永远不会领悟圣典的力量,“你没得选择,马上带我去吧。我不是死板的蠢货,背负狗屁圣典活着是你这种功利者不可能想象的疲累,而我再不想累下去。等我儿的安全确保后,想拿圣典做什么都随便你。至于我是逃是降还是死,早已无所谓了。” 平淡的话往往最动听。圣恩只能相信他,赌他不会食言,带他来到山坡。而听见圣恩的催促,还养伤的儿子艰难爬出地窖,见到黄昏下的父亲。 先前他幻想过此时的会面。他很想质问,抛开身份去辱骂,斥责父亲对帝国的背叛。可不管怎样努力喉头只是颤动,无法鼓出声音。 打破沉默的是巴掌。啪的一声,圣灵扇红儿子的脸:“你的蠢让圣恩利用,把帝国最后的希望送给叛徒。” 儿子看向父亲,但一掌又扇来,抽的他脑袋嗡嗡作响:“你的盲目忽视现实,看不清帝国失败的境况,只会靠死满足热血的忠诚。” 没等儿子说话,父亲的第三掌扇落,把他扇倒在地:“你的狂热辜负亲人,把爱你的人伤害。” 说完,圣灵将手伸进胸腔,扯出黑血的圣典,扔给圣恩。头脑再怎混乱,儿子也明白真相究竟如何,便愤怒扑向圣恩,却再被父亲扇开。 “懦夫!叛徒!”他只有满腔怒火,毫不在乎脸的疼痛,“你若真忠诚帝国,为何要来交换我?让我为守护帝国去死,才是真正的光荣呀!” “那你去死吧。” 冷酷的话让连要走的圣恩也感到意外。他停住脚步,听着圣灵的坦白。 儿子则捂着脸失声:“啊?” “帝国做过什么?它是生了你还是养了你?除了挑起战争,歪曲帝皇的意志,教唆青年去杀戮,你告诉我,帝国还做过什么?我知道你又想骂我怕死,我也可以告诉你,面对必败的战局,我就是怕死。因为失败的耻辱中,再光荣的死也没有意义。我更可以告诉你,身为军人与特罗伦人的责任是我对帝国最后的忠诚。即使帝国犯了再多错误,我也能靠这份忠诚无视辱骂,拿着圣典苟活。 可看到你的愚蠢和盲从,我彻底明白帝国是个他妈的东西,被朝晟人消灭是它应该品尝的恶果。今天我来救你,只是履行作为父亲的最后责任。假如你还是无法理解,还要为狗屎帝国的忠诚去死,那你就去死吧。” 圣灵没一点犹豫,一步步朝森林的方向远去。 儿子没有流泪,只是大张嘴滴落口水。没多久,他艰难爬起,朝父亲的方向追去。 “啊,该死的家伙,你看得挺明白。”观赏完这幕演出,圣恩叹息。看来帝国的元帅,不止自己一个人清醒事实。 圣典的封面触感像血浆,里面的书页都是流动的黑,什么也看不见。但稍作凝视后,就会被散发的杀意吸引,又让那恐怖驱逐。没错的,圣典应该是真家伙。啊,累了,去找格威兰人交谈条件吧,虽然他们是慢性子,但事关帝皇的圣物,怎么也会最快给自己答复。 他到达格威兰人的军营,在士兵们的注视中被押进单独的牢房。牢房是多些看守的仓库,对现在的圣恩来说,比无人的街道还容易进出。 听完他的来意,识趣的军官致电上级,更让格威兰国王第一时间知晓这消息。回电同意豁免前帝国第二元帅以交换他的真理圣典。 没和朝晟交流的格威兰人有着私心。这与他们交战的家伙主动请降,会给王室在内的全体格威兰人面上增光。 圣灵没在逃,而是准备去死。他让醒悟的儿子去找格威兰人,自己则寻找朝晟人的驻地:不论落到谁手上,总归会送还朝晟人。既如此,不如亲自见他们,当个痛快的男人。 如此决定后,他走过树林,听到鸟的叽喳,看见锹甲在枝叶间推搡、松鼠捡着坚果、鹿躲到灌木后窥视,感慨总是轻松的动物们没有生存以外的重担:或许自己不该进军校,而是听已故父母的话当生物学家,但心愿早已许错,只得放去这些牵挂,看向既定的死局。 脚步在森林与城镇间止住。 挡住他的是脸上带疤的朝晟男人。他的出现突兀又合理,因为击溃帝国的怪物终究会找上帝国的元帅圣灵。 “你是来杀我?”圣灵明白必然的结局。 “是啊,不然呢?”讲出流利的特罗伦语,他有些恼,仿佛在烦。 圣灵背起手,坦然受死:“动手吧。” 他不想看,闭眼良久才悠悠怒视:“你和自己孩子的话不是故作姿态吗?” “你听到了?”虽揣测过他的可怕,圣灵还是惊讶。他可用圣典感知过,之前方圆十数公里都不该有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否诚心反省以前犯的错误。如果你没启用那破书,我会暂时放过你…”竹又闭眼,哼哧出鼻息,“但你启用圣典,我只能这么做。你最好快些恨我,说不定我会救回你。” 古怪的气氛叫圣灵心脏狂跳:“你是说什么?圣典可不在我手上,你有必要来找我吗?” “妈的,从来没什么必要!有必要的话,你们会杀了我全家?不,不,是我明白很简单的道理才对!是的,你们只是为自己活着,我也该这样!什么朝晟、什么特罗伦、什么格威兰,你们能把我如何?我想做什么你们都不能阻止。我心情好的时候或许会听你们摆布,但现在我要为自己争取!我要拿到武神的传承,稳定这该死的情绪…没有人能拦着我,没有人。”怒容定在他的脸上,皮肤更红到冒热气,手里的钢棱亦亮出白光。 “疯子,你想表达什么?要圣典就去找圣恩!圣典不在我这里!你要的——”不知道竹在讲什么的圣灵却有种恐惧感,更当他想退开时,一种细小的刺痛蛰上身体,打断他的话,剃掉全部的皮肤。 沾血的细丝是鲜红柳絮,飘得很美,像红烟火。痛苦的嚎叫让他摇头:“你怎么懂祂的遗留物?我都不能理解的东西,你就会清楚吗?!” 竹再不多言,将宰割圣者的手法重施在圣灵身上,把血肉骨骼按层挑刮为细碎,送去痛苦、带去力量:“他妈的!你想什么?恨我,快恨我!不,你要想着杀我!杀我!快,快杀我!你这家伙怎么了?怎么把杀意忘了?他妈的,你给我想起来!快想起来啊!” 可未等骨骼碎尽,一把军刀却捅出他的胸膛:“混蛋!停手!” 是小桑托德。走出很远的他被莫名的心痛喊停,立刻追着父亲离开的方向赶来,笃定发生意外。 “该死的!都是你的错!你怎么还不想着杀我…这是你儿子吧?真他妈的愚忠!醒悟后才明白亲情的重要?迟了!看着吧,再拿不出杀意,我就等他多捅几刀后送你俩上神国!” 他没理会狂刺身躯的利刃,有条不紊做着手头的活。儿子的嘶吼不能把他阻止,只能看着父亲在被慢慢挑碎成大脑。可在大脑碎缺点瞬间,圣灵的身体已重回会完好,而先前忍耐的极度痛楚更让其心惊、想喊想逃。可看见儿子他的果断扑向敌人:“走!” 当圣灵的声音传出,飞扑的身体忽然停在半空,再发不出呐喊,唯有能动的眼球艰难看清现状:是自己的动作静滞了,儿子也一样,怎么可能? 竹抹掉胸口的血轻轻舔净,怒容更恶,像黑夜里的无声火光:“你是想死?你不怕我?不想着杀我,折磨就没用,不能激发你的潜力,我只能拿他帮你。你给我记着,这是你的错!你为什么想死?为什么不想杀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好好给我看着吧!” 回想先前读的书,他觉得别人的经验或许有用,马上又出手挑出新的絮状细丝,再次刺出痛苦的呻吟。 如今圣灵想瞪出眼球、想咬紧牙、想愤怒呐喊、想飞身锤烂这疯狗的头颅却无法动作,只得静静观赏酷刑。 是的,受刑的不是他,是他的儿子。 忍耐是没用的。失去皮肤的儿子止不住低吟。那痛苦是丝,钻出将闭将合的嘴,蔓延到父亲的心房。 “你明白吗?你明白了吗?!如果你还不能怀揣更怒更绝望的杀意,你就他妈看着自己儿子在我手里品尝死亡吧!” 怒骂在圣灵的耳中比毁灭所有的魔鬼、屠戮一切的神明更恶毒、更疯狂、更冷血…更可怕! 恨!好恨,好绝望! 圣灵想动、只想最快行动、最快停止这朝晟人的失心疯行为:但事实是自己不能做到。自己唯一能做的是继续看、继续听、继续欣赏儿子的惨状,想戳瞎自己眼睛都不能够,只得安静看着。 圣灵慢慢看着,看着他把儿子的皮肤剃除,再剐去肌肉的细丝,避开血管并保留每条丝微的静脉,存着全部神经。想咒骂,想咒骂,真想咒骂: 疯狗,你还想做什么?你还想干什么? (二十九)终结 父亲眼睁睁看着儿子的皮肤、肌肉、骨骼飘成血和白的沙画,可每条神经、每根血管、每件器官完美无缺地整齐悬在空中,像是精心剖制的器官标本。若无那双瞳孔还在收缩的眼球,根本觉察不到他仍在活着。 “你还不动手?我去你的!给我想想人体最痛的神经是哪根!葛阿姨,我没问你!我在跟自己说话!而且我知道!别多嘴!我会把那根神经留到最后。圣灵!你给我看着,现在痛苦会由最不显眼的地方传递!” 蓝色电流缓慢爬过精致的神经,将痛苦清晰送给大脑。失去嘴的脸无法嘶吼;失去肢体的身无法扭曲;失去面容的头无法狰狞…但眼球中央骤缩的瞳孔证明还活的儿子体验了痛苦。父亲想颤抖,可连眨眼也做不到。恐惧?只是绝望,还有绝望的怒和怒迸发的无穷杀意! 这杀意真的无穷?不,自己还是没法运动。 儿子的眼球动不得,但骤缩的瞳孔好像在讲什么,对,是能听懂的心音,是无声的抱歉:“父亲,对不起。” 电流蹿进脑部的一根神经,那瞳孔剧烈缩放,戛然停动。面对三叉神经的极度痛楚,大脑放弃忍受,舍弃了生存,选择死亡。血管、神经和器官砸落,在地面摔成血湖。 “哇!疼,真他妈的疼!写书的人怎会知道?他是变态吗?”电了下自己后,他险些晕厥。撑着钢棱立住后,他放出烈火,把碎了的血肉掠成灰,“你到底在想什么?还生不出杀我的念头?该死的,你真是废物…恐怕令他复活再杀一次也帮不到你。不,是我太仁慈,我做得还不够狠毒!” 他能从圣灵的口和眼里看见空前的恨与杀。但这强烈的感情还是不能帮助圣灵觉醒,唤出圣典的力量:“我猜猜,你是不是还有亲人?他的父母呢?葛阿姨,帮我找找…果然,你还有别的冀望啊?她在哪里?格威兰?我知道,你别管,让我抹除他这最后的冀望!就算他真是废物,我也要杀他的儿女千百次,激发圣典的力量!” “他真疯了,”圣堂的阁楼里,葛瑞昂沉着脸下令,“全体前行者,现在立刻撤离。” 但林不想听。他踢开车门,离开队员的尸体,抢了辆经过的车,调转车头,一脚油门冲回森林:“别拦我!” “娘的!”夏同样调头,追逐失控的少年,“什么情况?总长,你说明白啊!” 知道赵无秋在虐杀圣灵后,林发了很多消息,可连一个字的回复也没有:“你疯什么了?有话跟我们说啊!” 迦罗娜也在联系。起先听说竹在休息时,她还挺欣慰,觉得他该是正常了,怎也猜不到多日的等待迎来更疯狂的心态:“是元老?不,是那女人刺激了他?她都说过些什么?” “抱歉,我不知道。”安慰着她的葛瑞昂继续观察,细心留意竹的表情,询问些学者的意见,认为若本源必然消磨理智,务必谨慎斟酌进步与否。 朝晟已乱,格威兰的士兵还慢吞吞饮着茶,到圣恩说的地窖搬走两具尸体,回营复命。 至于他们的军官?他不敢看黑血里的文字,老实听上级的指令开启储物箱,对里面的圣岩念诵电报:“仁慈的帝皇啊,无知的生命向祢祈求。请应允我威严的权柄,指引那迷途羊羔的方向。请恩赐我至高的智慧,找寻那他乡旅人的远方……他乡之旅人得知祢的尊贵。迷途之羔羊得见祢的荣耀。谨以祂的圣名,把神国的无形大门开敞——” 等冗长的诵读了结,圣岩散着金光消融,用光线条勾勒美丽的图画,吸引圣典走进虚空。当它再现时,已捧入年轻的贤者手中。 贤者身前坐着更年轻的男人,他的卷发金长,眼是祖母绿的宝石,威仪的灰金黑三色袍服掩盖不了急切:“是真的吗?” 专注凝视的贤者久未回复,似乎给圣典的黑血迷住。当他开口时,眉头皱得很高:“自然是圣典,但已被某人使用…不好!” 话音未落,圣典凌空翻飞,像给无形之手拨开。可怖的迷人黑血流出书页,冒出细长血丝,交织成黑色涡旋,吞噬了整本圣典。 国王与贤者相视无言。贤者闭上眼,当双目再启,那对瞳已散发着幽蓝的光。国王则敲铃传唤卫兵,又拿起响亮的电话,在聆听之中神色渐沉:“圣灵的女儿不见了,被…他带走。” “我知道…”眼里的光更蓝,贤者看见他的位置,目睹血腥的折磨,“真是罕见的疯子。准备吧,我必须动用奇迹手书。” 国王让卫兵进门,命令他带人搬运圣岩:“哪一页?” 贤者苦笑:“七页。” 倘若奇罗卡姆听见帝国搜寻的奇迹手书全在格威兰王国,必然会唾骂曾经出走帝国的贤者无耻又贪婪。在特罗伦人的古老传说里,每张奇迹手书都能自星空引来改变大地的奇迹,多强的圣恩者、多繁盛的种族也不可抵抗。 动用七本奇迹手书的贤者在想什么?他究竟看到怎样的恐怖? 恐怖,很恐怖,非常恐怖。起码对圣灵而言,是无可比拟的恐怖。因为应该该在格威兰人手里的小女儿出现在这里。 懵懂的女儿不知所措,看着突变的风景揉了揉眼,在想是否在做梦。当她看见多日不见的父亲,流出欣喜的泪,不再管是梦还是现实,只想扑进父亲怀里,却给一只手抓住后颈,扔上半空。 她很迷茫,觉得是在做梦:爸爸为什么张开口瞪着眼?是想喊什么吗?为什么爸爸不过来?如果这是梦,是自己的梦,为什么自己动不了?连话也说不出口?真的是梦吗? 可疼痛刺入她的感官,兄长所遭的酷刑已要在她身上重演:好痛,好痛呀,这不是梦,这不是梦…爸爸,救我,救救我… 丧心病狂?是的,竹也这么认为。 恼怒吗?是的,或许竹恼怒这作为,可这种恼怒让那颗心澎湃,让怒的感觉更清楚——是的,这种怒远超先前,拥有的情绪从未有这般强烈,很好,这很好。 于是竹的怒容改变,裂开的眼眶渐弯,牵拉的嘴角上扬:“你真他妈的没用啊!你的怒和恨在哪里?快啊,你必须想着杀我!快些吧,别压抑杀我的念头,让杀意占据你的心!如果你只是悲痛,就把相同的场景再看一遍吧!” 用不着他指点,圣灵的杀意已到极限,快能喊出来声了,真的快喊出声了。 住手!他妈的住手呀! 再想喊,圣灵还是喊不出,还是说不出,还是不能阻止该死的疯狗。漫长的等待是痛苦,他眼睁睁看着儿子受的虐待再现于女儿身上。 “恨我吗?你这废物,快些动啊!”纷飞的肉絮和骨沫预示折磨临近最高潮,他看着圣灵,怒得大笑,“你…哈哈哈哈哈…嘻嘻嘿嘿嘿嘿哈哈哈哈…你觉得我是报复你?不,不,我告诉你,我是第一次见到你的脸,我真不恨你,连你的名字都记不太清楚。我只是帮你掌握圣典,接着夺走它,拿它治愈我的心啊!” 疯子!疯子!他妈的疯子!即使无法说话、无法动作,圣灵仍用眼光射出憎恨。彻底的疯子!言语不清的疯子!杀了他!快,快杀了他! 电流爬过神经,圣灵从女儿的眼里又看到看到绝对的痛楚。不,女儿在不解、在疑惑,她在祈求父亲的帮助,她在哭啊。 恨覆盖绝望,萌生直接的念头,冲破束缚的枷锁:杀!杀杀杀杀杀杀!杀这疯狗!宰这疯狗!屠掉这疯狗呀! 终于,父亲的杀意到达极限…不能再增长的极限。当极限的杀意涌动,黑血的漩涡扭曲空间,带着圣典归来,把远超前次的力量送给圣灵,从他的脑涌入身体,充满每粒细胞,彻底碎掉束缚的限制,恢复活动的自由:“你他妈的住手啊!” 比声音快无数倍,父亲的身体裂开,流淌黑血,涌向女儿,要把她拯救。只一瞬,女儿的躯体完整了,折磨她的痛苦消失了。她看见变得很怪的父亲正伸出双臂想抱过来,忘了害怕,笑得无瑕,念出单纯的词汇:“爸爸…” 未能说完,火焚过她的小小躯体,把她化作尘埃,散在阳光里:“你慢了,已去和你儿子团聚了,嗯。” 灰飘过圣灵流动黑血的指缝,无法碰触。杀意已到了极致,连恨都没有。这是什么感觉?该怎么描述?是杀?对,只是杀。不论极致、极限、无穷,都无法形容这种杀意。但极限就是极限,假如自己的感情已是极限,该怎么描述它的增长,怎么表达它的扩张? 不可能的,擦着粉笔灰的数学老师讲过,极限就是极限,无法再变化的极限。 但自己能感觉到,心里的杀意是极限无法描述的。怎样才能最合适的概括,告诉这疯子,告诉所有人?倘若非要开口,那自己只会讲,心里的杀意是极限乘他妈的极限! 对的,代表杀戮的真理圣典感应到这思想,流淌无穷尽的黑血环绕思想的主人,与圣灵合为一体。 如今竹看见的是黑血堆成的人形流体。不,哪怕闭了视线,只站着也能感到那每滴流动黑血都写着无数的文字——杀。 好想杀,如果换别人来,兴许只瞧见其中一个字,杀意就会失控爆发,就会丧失控制,只知道厮杀。 仇人会杀掉,恩人会杀掉,朋友会杀掉,亲人会杀掉…哪怕最爱最爱,爱到心永远不想去伤害的人,也会毫不犹豫的杀。 “杀…”不知还能否算人类的圣灵用最后的意志转告他,“我杀了你啊!” 汇成圣灵的黑血散射开,凝聚最纯粹的杀意去生长。短短几秒,漫天的黑血已遮蔽天空,让远处的追赶者看不见太阳。 于是林刹停车,踉跄走向黑暗的天,却是发抖蹲倒,眼瞪得大、泪滴得很多,更拿网看过竹的视野,知道他做过的事,明白恶果即将降临。 夏把他抱进车里,踩住油门逃避黑血的天。林还在哭,透明的鼻涕垂上鞋,拉得很长很长:“迟了…太迟了…疯子,疯子…” 圣灵在天空中睁开密密麻麻的眼,看到森林里的很多昆虫,他记得昆虫是种简单的生物,它们只有简单的结构、没有情感,智慧也少的可怜,只是凭本能行动。对它们而言,仅有的智能全用于勉强的模仿,没办法做多余的思考。 这两只顶撞的甲虫也同样。看,它们在用铁钳似的颚角力,试图将对方从树枝甩掉后独占这领地。体型较小的甲虫被举起扔落。胜利者轻咬锯齿状的大颚,享用属于它的地盘。 但它的翅膀突然扇动,更向地面俯冲去追击对手。怎么回事?而那小点的甲虫也不示弱,继续战斗。不,他们与先前不同,这不是战斗,而是…搏命! 无理由的搏命,已分胜负的昆虫不该这样啊。很快,圣灵看见小甲虫被钳成两截。它滴着透明的血,颚钳仍在咬,直到大甲虫把它钳成数块才不动。 大甲虫还在飞,冲向一只撕咬老鼠尸体的松鼠,被两颗板牙一口啃碎。松鼠的眼睛染红了,找不到新目标,干脆紧咬树干扭转,径直将脖子给拧断,失去头的它双腿抽蹬,在落叶间跳着舞蹈,好美、好奇怪的杀戮舞蹈。 圣灵欣赏这种杀戮,观赏这种疯狂,知道血腥正在森林的每一角表演:绞杀、狠咬、顶撞、啃啄…或对同类,或对猎物,或对天敌…任何有意识的生命,此时都只想杀,杀到痛快干净的杀。 是啊,让它们沉醉杀戮的是遮蔽天空的黑血,也就是自己的啊。自己还在增长扩大,相信用不了多久,便会笼罩帝国,笼罩特罗伦,跟着是博萨、是瑟兰、是朝晟,连大洋彼岸的戎洲和邦联也会吞噬吧。 到时候,世界会陷进杀戮,当他们的最强将搜寻到的所有屠杀后,就会把头颅捏爆,结束已无目标的疯狂。 年轻的贤者在行动。他踩住摆满内殿的圣岩,双眸幽光越蓝,七纸透明的书页浮出躯体,飘飞旋转。他的声音低沉,是在诵读,圣岩在这诵读里闪光。旁观的国王有些紧张,因为他会见证最强的奇迹毁灭圣典释放的杀戮与疯狂。 诵读倏然收束。贤者看见比圣典释放更可怖的场景…是黑血消失了。快要溢出森林上空的黑血没了。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天空如常的蔚蓝,森林如常的寂静。若没那压满落叶的动物残骸,贤者都觉得是目睹了虚幻。 但眼不会作假,是有人阻止圣典的威力。而除自己以外,可抗衡真理圣典的唯有晨曦城的老家伙…但还在沉睡的她没有苏醒。若说世上还有能让圣典沉默,只得那一人—— 已手握圣典的竹很失望:圣典无疑很强,但再强又怎样?面对最接近真理的自己,它只是本破书,平平无奇。它怎能帮助自己?帮助自己这凌驾于它的人平复情绪? 看着他的贤者收回七页手书,无言离去:太过低看他的可怕,也许…不,他肯定远比圣典危险。危险已不能消除。没人有这种信心,哪怕唤醒沉睡在晨曦的她也不能。 “既无法阻止,便放任他吧,”闭门前,贤者对国王说,“相比被毁灭的苦涩,疯狂算是甜美的佳肴。” (三十)新气象 当后视镜里的异象离开了天,车停在路边,夏帮林捻走鼻涕和眼泪,指了指后窗,止住他的哭声,用高大的身影呵护他走上马路,摸着他的肩,一起望无事发生的天际线,用网看见那本握在一只手里的黑血书,生出种错觉,仿佛他们是风暴卷过的荒漠上空一粒渺小的沙,只能随自然的意志飘扬,连落回地面都是奢望。 “走?” “走。” 他们找到竹在的地方,见他踩跺凝固的血,不停翻那本书,手快得像撕扯,眼瞅着急切,甚至没留意到他们,嘴碎个不停:“怎回事?干什么不行?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唔…啊?小林?你来看我了?” 傻笑半天,竹也没听见回复。想不通的朋友反应,他悄悄问葛瑞昂,才知道刚刚的事给他们看到,险些怒火攻心,忍到冒汗,借网指责:“为什么给他们看?你们故意的吗?!” 说完,他把本源运作,圣灵那渣都不剩的小女儿重现了。她揉红了眼,慢慢张望,胆怯看着他们的面孔,抬起的黑色小皮靴只是落回原地,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现实。 朋友的眼光很陌生,刺得竹难受。这种难受该是不爽,或许是自己猜错了,他不是因为自己杀过小孩,是圣灵吗?还是那死倔的青年? 可林扯起女孩扔进了夏怀里,眼里多了份厌恶。竹慌了,想质问自己哪做错了,嘴又给粘住,不敢讲,便偷偷问葛瑞昂,知道他的队员们有伤亡,恍然大悟,就带他们来到停尸房,将两具尸体变回鲜活的人。 两位前行者撕破裹尸袋,掐了掐脸,再狠狠抽几巴掌,看到队长和抱着女孩的夏,随他们的视线寻到只在报告时见过的脸,给房间的冷气激得哆嗦,抿着嘴,不知是否该道谢。 林的眼底又添了笔异样的色彩,成了厌恶与冰冷的陌生。竹心里不好受,总归张了嘴:“小林,干嘛盯着我?我没惹你不高兴吧?” “没什么,你人挺好。”拿网告诉其他人退下,林反锁了门,再回头时,手已在颤,真正的害怕了。 竹握紧拳,尽力按捺体内燃烧的血,不去反问,让声音平和:“是我过火了…下次我不会了,信我。” “你是谁?”林深吸几口气,不再发抖。 “你说什么傻话?我是阿竹啊?我是你竹子哥,不,你老喊我笨蛋,其实我不…” “你们会顺他,我可不会…”念着该在网里说的字,林一步步走近,眼向上瞟,对视他的无措,“知道吗?在我眼里、在他们眼里、在所有人眼里你只是疯子…一个莫名其妙的疯子。整天拿了根破玩意捅捅捅,宰了人舔血还他妈傻笑的疯狗!你根本是他妈的精神病!滚回朝晟治脑子吧!别给我在这撒泼!” “他…你说什么?你怎么这样?我哪疯了?杀他们就算疯?他们不照样爱杀人?他们干得不比我过火?我教他们什么叫痛都不行?” “是啊,他们是疯子啊,你也是。” “行!我不学他们了!行吧?我不杀他们总行了吧?你去哪?” 不想再交谈了。 没看葛瑞昂的消息,林离开停尸房。感觉非常舒畅,哪怕挨罚也值了。照着暖阳,他才体会到寒意,蹭平手背扎直的汗毛,喊夏几人跟上,随便葛瑞昂在网里斥责。 葛瑞昂的斥责是有道理的,因为竹正捏着他的肩摇晃,问林的话有没有错。不用元老指点,他懂得如何回答:“你要懂得克制,倘若不能控制情绪,往后很难避免遭遇相似的事。” “葛阿姨,你是说…他说的没错?不,你们怎么这样?你们怎么能怪我?我…我…我干得全都对!我在做好事!” “你的本意没有错,但行为太过激。别失态,是真理的力量改变了你,这不全是你的错。你应该多放松,慢慢试着控制情绪,不要让愤怒支配你的心。” 葛瑞昂冷着脸宽慰,心底有种无奈,想笑的无奈。下一秒,他感到军袍湿漉漉的,低头看,见到竹趴在腿上哭。 “我…我错了…我错了也不能骂我啊…他怎么骂我…他不是开玩笑…他真的骂我…我都没有骂过他…” 哭声让葛瑞昂想起母亲去世的日子。那天是自己第一次哭,哭了很久,眼睛都肿痛。父亲安慰自己,说生命总归有结束,这是自然的规律,不必过度悲伤,但自己还是哭,哭到泪流尽、嗓子哑了才昏睡过去。那时自己已是青年,而他现在不过是孩子,孩子是最爱哭的,多哭哭就好了。 没有动作,葛瑞昂放着他哭。哭了会儿,竹坐到地上擦了眼泪,抽了两声鼻子,嘴张了又闭,半晌才说话:“葛阿姨,你的腿怎么是硬的?不像我妈…挤着好硬。” “因为我是男性,不是你认知里的母亲。” “谢谢…葛阿姨,谢谢…我走了。” “真像带小孩啊,”打开网的葛瑞昂笑了,“元老,对你而言,是孩子容易控制,还是工具更好命令?” “都不重要。看他如何恢复吧。” “相信他会考虑轻重。起码他不愿叫朋友不愉悦,拘束负面的情绪对他只有好处。” 他们在沟通,竹在歇息,枕着茉亚的腿打盹:“嗯,像妈妈…谢谢,谢谢…” “强者,你不用紧张。你知道替朋友着想,会担忧他们,在乎他们的看法。这说明你的心很正常,”茉亚拍着他的头轻声细语,像在念安眠曲,“去认识更多的朋友吧。用朋友束缚那些不好的念头,控制自己的躁动。” “这样行吗?” “理应可行。” “那…那你跟我做朋友吧?” “我们已经是了。” “谢、谢谢…圣典怎么办?你要它吗?不要的话我给祖老头了。” “朋友,留着圣典。一本圣典帮不到你的话,就去找第二本。” “啊?还有?在哪啊?” “还未到合适的日子。等那天来临,我会告诉你。” “嗯,谢了…” 在圣都的巷道深处,他睡去了。附近的流浪儿们看着他们,好奇又无声。 林重回等候的火车,听着汽笛回复消息:“你们早知道他会阻止事态?” “并非他阻止灾难,是没有灾难能阻止他。” 看着葛瑞昂的回答,林垂头大笑。是啊,没什么能阻止他。生命对立的死亡都反抗不了,随便他玩弄、践踏。 少年拉上卷帘关了台灯,盯着车厢震动的昏光,闪烁复杂: 和他相比,自己、人们、朝晟、世界、规则都渺小可笑。这…就是真理?这…就是接近真理的本源?这就是本源的真正力量?与这力量相比,什么都没用,什么都没用…什么都无意义了,什么都不美妙。爱和恨、记忆和未来、生和死、理性和情感都没有价值…没有存在的价值,更没有存在的必要。 他们很忙,人们都很忙。当然,不是忙着追杀和清剿帝国的余孽,而是安排特罗伦人的命运。今天,圣都的圣环殿会决定特罗伦人的未来。这里有瑟兰的参议长,他是老迈的金精,正看着邻座那打哆嗦的博萨大公,听见他沉重的心跳,说不出劝慰的话。他知道此行只是听朝晟和格威兰的安排,没什么好紧张的。 坐在他们对面的格威兰大使也苦不堪言。他知道朝晟疯狗的情报,明白那东西的可怕。若朝晟作无理要求,他只剩回绝的想法,没有回绝的胆气。 可惊喜总在意料以外。朝晟的使者入座,仅要求把圣都以南的土地划分为二,交给瑟兰和博萨管理,当然,朝晟的军队要享有行事便宜的自由。帝国北境则由格威兰管制,朝晟不会插手,只希望双方合作,通力追捕帝国的余孽。真理圣典不可能还给格威兰,但作为补偿,格威兰可以宣称圣灵死在朝晟前行者的手中,免得他们不好处理这麻烦。 谈判结束,附加条例来了。朝晟要求给一个人建立军事组织的特权,更提议各国以“班布先生”作为他的代称。代表们不能拒绝,因为班布先生就是竹。 他选中圣都北方的废弃兵工厂,看着铲车推平的焦土,哼得兴奋: “盖!盖!盖啊盖!加把劲啊盖啊盖!挑砖搅沙太阳晒!红砖砌成小楼宅啊!加把劲啊盖啊盖!盖啊!盖!” 朝晟的士兵们则跟他至此,在荒废的城镇找到些衣不蔽体的难民。其中一些人人虽有梁人面孔,却没网的信号,更连话也讲不清,本以为拯救到同胞的士兵很失望,只分发了物资,随他们去了。 时间过得很快,铲车挖的大坑扎好钢筋,填了水泥,塑成堡垒般的大楼。废弃的城镇住进不少居民,渐渐车水马龙。大楼的天台上,竹双臂环抱,踩住护墙,欣赏和半年前截然不同的风景。 “很高兴吗?这样最好。”关切的女声很柔,是迦罗娜来了。 “娜姐娜姐!”竹忙摆手,招呼她过来,“小林来了吗?他半年不理我了,还没消气?” 她跳上护墙,俯瞰百米的楼,远望城镇,觉得很熟,有些像十年前丽城车站的风景:“他在搜查顽抗的特罗伦圣恩者。那工作很累,没时间回消息。” “啊…有事做好很多,哎,她的话真对啊。对了,娜姐,你想生孩子吗?” “啊?” “我看了本书,上面说混血者的染色体是紊乱的,没有生育能力。我应该能用本源改变它们,帮你当妈妈呀。” “阿竹,这大可不必。做最真实的自己就好。” “行吧,但我怕以后没机会了。” “没机会?” “娜姐,你感觉不到?我弱了啊,我在变弱,很弱啊。” “弱?越弱你就越正常?” “祖老头是这么说的?也许吧,没准是越正常越弱。” 身为前行者,觉醒本源的迦罗娜理解不了超出想象的力量,只知道太强并不好。看,他如此的强,但代价是疯狂。倘使变弱能找回本性,就放任他弱了吧,弱成普通人也不打紧。如果到时候他们想找阿竹的麻烦,自己会全部兜着。 “想好你的楼房…不,基地的名字?” “没有。” “嗯,你是最强的前行者,不如叫这里前行之地吧。我想没人有异议。” “好呀!好名字。娜姐,这房子建好后该干什么?” “当然是住人…不,招募士兵。” “啊?招募?招募本地人?” “看你的需求。需要朝晟士兵的话,我会报告上级,调派些人手协助你。” “协助?” “当然。你总不会亲自训练新兵吧?那可不好玩。” “好,娜姐,我听你的。” “记得那支铁拳的新兵吗?我把他们调来陪你?” “好啊。” 他们在闲聊,他们的朋友在厮杀。 林让夏把特罗伦的圣恩者扔进车厢,看了眼还在血泊里抖腿的死硬分子,一脚踩碎他的颅骨,默念:“第四十七。” 半年了,这是第四十七个给自己生擒的圣恩者,杀了的…记不清了。整整半年,自己都在战、都在杀,可本源没有回应,没一丝波澜起伏。 归营的路上,夏欢笑祝贺,让林的苦瓜脸舒展不少。 或许那日圣痕的突破…不,自己是朝晟最年轻的前行者,自己理应有傲气,要凭自身达到更强的傲气。但这些天自己傲够了,不论如何去杀、如何去战,还是什么都感觉不到,本源还是死水。算了,既然努力没用,寻找其他出路也不可耻。圣痕能借助外物变强,自己凭什么不行? “圣恩投降了,老家伙。”不是恐吓,林的话很冷,透着真相的残酷。 钟表的秒针一顿一顿,没光的阁楼安静异常。他的语气让沐光者脊背冒汗,手不能自制地抽动。 “别想着负隅顽抗,我们对你足够客气。禁卫军的老东西在格威兰人手里只字不吐,但圣恩可痛快交代了,甚至把那本代表杀戮的真理圣典赠予格威兰。” “啊?”沐光者从座椅射起,吼得面目赤红,“给格威兰人?愚蠢的叛徒!他不知道那破书落进伪帝的狗手里会出什么事情吗?” “我骗你的,”看着他的歇斯底里瞬间消散,林笑了,“其实圣典在我们手里。” 听见这话,沐光者刚平静的心脏又狂跳,痉挛到剧痛。捂着胸口,抖出口袋里的药瓶,却给林夺去。 他扭开瓶盖,捏起老头需要的药,问得不紧不慢:“告诉我,什么是伪帝?圣都那些火炬的金芒又是什么?它们为何能给圣痕突破的力量?” 时间随钟表的滴答流逝,沐光者额头的汗珠凝聚,密如雨滴。陪同的军官提醒林该给他药了,若他死去,可问不出任何东西了。 “让他死,挖了他的大脑给刑讯专家,慢慢找他的记忆,不是更好?” 老头喘不上气了,可林还没救他的意思。他们都在等、等对方先松口。钟哐当巨响,沐光者蜷缩在地,眼白赤红,嘴唇发紫,呼吸断断续续,真无法坚持了。他看见逼近的死亡,更给那眼里的冷漠击垮:“圣…圣、堂秘、秘…” 将药片塞进他口中,林给他灌下温水,等他把话讲清。 (三十一)滋事 古老的经文抑扬顿挫,圣堂的黑晶地板在回音中降为螺旋阶梯。士兵们打开电筒,从无光的密室抬起祭坛上的黑色石箱,扛到审讯室,落到沐光者的面前。再不情愿,他也给瘆人的眼神敦促着弯腰,拨动石箱的转盘,拿着一沓很薄的草纸,甚至没有像样的封皮。与其说这是书,不如说是手稿。 手稿书写的文字是林从未见过的,第一页更有五点显眼的黑,过于引人注目:“告诉我怎么解读?另外,这标记是什么意思?” “我会写好对照表…逐字母替换,能解译成较通用的特罗伦词汇…那是历任持有者对时间的记录,每一笔意味着秘密又保存了一个千禧…”沐光者近乎虚脱,嘴唇干裂,吞起口水。 陪审的军官递过杯水,免得他渴死。写完字母的对照表后,沐光者终于给带走,背影佝偻,像斗败的公鸡。 “对了,忘记谢谢你…其实大脑要活挖才有用,蠢的老狗。” 说罢,林再懒得盯他,看自遍对照表后直接拿过古老的手稿,靠出众的记忆拼读过于晦涩的语法: 它从东边来,恐怖不能名状。它是金芒,它是征服,它是毁灭,它是死亡。 …… 黑暗吞没天,噬毁地,弥漫恐惧。抵抗皆是徒劳,集三族之力亦无用。 …… 世人祈求,真神慈爱。那大门敞开,使者从中来。我们欢呼,我们雀跃,然后见证死亡。 …… 它已至圣都,真神不能容忍,降临尘世。 …… 真神亦死,只余遗骸。它亵渎,它把神作黑色星辰,以金芒折辱其中。 …… 它驱赶兽到西岸,它分开大陆,将兽放逐。神的同盟不再,圣都沦落它之手。 …… 它带来折磨,它乐见痛苦,它命令遗忘。真神已亡,而伪帝当道。 …… 谨以此警醒后世,莫沉醉虚幻的繁华,把真实的历史遗忘。 告知葛瑞昂内容后,林没等别人校对,回房休息。 不长的文字有夸张的信息。五千年前,大地最昌盛的政权是以圣都为中心的神国,领土涵盖格威兰、特罗伦、瑟兰甚至远在海岸以西的的戎洲,将人类、兽族、精灵都笼罩于真神的光芒下。 但神之国度被可怕的敌人肢解。手稿的书写者不敢记录它的名,只说它毁灭了真神,更把真神制成古怪的战利品,甚至将兽族盘踞的领土从大地分离,形成西海的戎洲。可怕…何等可怕的力量,而拥有这力量的,除了祂还会是谁? 梁人遗忘的天武…世界信奉的帝皇…竟然是弑神自封的篡位者。但手稿并未描述真神究竟是何物,或许这在书写者的时代是众所周知的常识?该死的,怎就偏不写明白了? 想知道,林非常想知道。但世上恐怕没有其他类似的记载,如果有,世人也不会在帝皇消失的千年后仍将祂信奉—— 不对,不对,自己怎么不信?自己是梁人,梁人,朝晟的梁人,朝晟的梁人如今都不信天武?从何时开始,到底是什么时代?是朝晟建立前的梁国吗?不会的,那焱王可是持有祂圣物的继承者。何况现今的朝晟仍有诸多木精信祂… 只能是朝晟建立后!朝晟建立后,有人想叫寿命更短、更易遗忘的梁人抛弃信仰,忘了祂的影响。能让当年的朝晟全力执行这命令的,必然是朝晟的建立者,朝晟最伟大的元老… 他知道什么?他为何这样做? 无数的问题催着林爬起床,想飞奔永安质问那坏老头知道什么,但又是忍住:那老头行踪不定,之前听葛瑞昂说过他也仅面见过一次而已,想来他们虽有联系,但通信的主动权肯定不在葛瑞昂…自己没机会见他,更不能找他说话。不过还有别的门路可以了解那老头… 林打开网找出久未联系的朋友,想通讯又抱住头,眼飙射不甘。求知欲最终压下尊严,令他问候不想理会的朋友,去了解元老的情况…还得装出副若无其事又有点好奇的语气。 有收获,意想不到的收获。 只要耐心充足加之不吝时间,收获总会有的。瑟兰与博萨公国今年的收获不少,物资与劳工从特罗伦最繁华的工业腹地运出,送达两国被战火摧毁的城镇,加快重建的进程。 至于补偿和工资?前来务工的特罗伦人只能恰好吃饱。瑟兰与博萨认同朝晟的安排,特罗伦人的帝国作的恶,当然该由特罗伦人偿还。 到博萨的特罗伦人很糟。十数年的战火,博萨公国大多数城市都遭受严重破坏,清除废墟、重打地基、搬运材料…哪一项都是艰巨的挑战。就算劳工众多、设施齐全,多数特罗伦人仍然遭不住博萨湿热的气候。再加上每日不休的工作,闲暇时才能吃饭喝水,如厕都要挤时间。那铁板拼搭的厕所恶臭扑鼻,脏的反胃,进去的人也挤不出多少存货,因为他们根本吃不饱,肉眼可见的变瘦、变黑。 “妈的…”擦掉汗,一位中年人正把砖撂进推车。这张晒黑脸虽干枯到不似人样,但还能认出这是圣灵曾说过话的酒吧老板的面容。 被强迫务工的老板瞥了眼巡逻的博萨人,捏紧砖头,想砸他们的头泄火,又给那反光的武器压抑住愤怒,知道那不善的眼神证明他们很舍得按下扳机,“交了罚款还得受罪,真他妈的混蛋…” “别抱怨了,快开饭了,先准备吧。”旁边的工友提醒他继续搬砖铲沙。 重铃敲响,短暂的用餐时间到了。务工者扔下手头的活计,赶死般冲到派餐点排队,领着今日的食物——带盐的烂面条。 “难吃…真他妈难吃…”这样说着,曾经的酒吧老板却吞得捉急。在累到眩晕的人嘴里,焦糊的寡盐烂面比掺满香料的烤羊还鲜美。 吃饱后,他拿变灰的白毛巾擦把脸,顶着汗臭回去干活。可博萨人还在呵斥,语气明显在辱骂,他不想听,但见到不少工友的脸上全是怨与怒,知道他们多当过兵,瞧不起曾在帝国大军前夹尾巴逃跑的博萨人。确实,倘若没有朝晟的帮助,他们的大公恐怕都要带上美丽的情妇到圣都扮小丑取乐民众了。可事实是博萨人正骑到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真他妈的逗人发笑。 忍耐、忍耐…忍耐是漫长的。当漫长的忍耐磨损,爆发便会到来。在瑟兰的特罗伦人好不到哪去。他们要么清理焚毁的林地,要么搭建不懂的木房,最惨的还要到边境重建给圣徒焚毁的要塞和城市,做最繁重的工作,几乎看不到归国的希望。 瑟兰的粮食很充足,可精灵记着仇,不会给这些人饱腹以外的哪怕一粒米——特罗伦人的劳作让瑟兰的焦土渐渐恢复,而劳累就是精灵给他们的报酬。累与仇视让被鄙视折磨的特罗伦人更怒,他们从未如此坚信奇罗卡姆的说辞,笃信所有异种都该死。 给盟友的恩惠不少,朝晟的收获只会更多。追捕帝国余孽的同时,特罗伦人各行业最知名的学者们随同他们研究的心血全运入朝晟,圣都的财富与圣物也照单全收。 可大部分的朝晟士兵无所事事。只得少数人陪前行者处理顽固分子,其他人都是驻扎,静候佳音。虽有自由活动的假期,但在网的记录下他们只能遵守纪律,眼看别人放纵。是的,经常有格威兰的士兵闲逛,搂抱穿着暴露的女人买醉,朝晟的青年只能看着,顶多斥责他们不要脸。 或许只有一支铁拳的新兵没这种烦恼,他们正忙着把特罗伦的青年训练成士兵、服从他们命令的士兵。 “开火!好,无人脱靶!今晚加餐!结束,散队!”特罗伦人老实回宿休息。半年的训练帮他们和负责的朝晟士兵建立了微妙的关系。 这群青年在知道士兵们曾参与圣徒的歼灭战后,几乎吓到癞屎;刚捱过训练,又被告知此地的统领者是谁,心已感到麻木,索性靠无休止的锻炼去服从、去忘记恐慌。 训练后,他们还得被强制学习,听有相同信仰的木精讲解奇罗卡姆对帝皇典籍的歪曲,观赏帝国士兵暴行的相片录影,在朝晟士兵的监督下书写反省,承认错误。 这并非竹的安排,而是茉亚的计划。茉亚告诉竹,麻木无法消除恐惧与惊慌,只是将它们掩藏,只要强迫他们认错,再让他们不断重温犯过的错,他们的麻木很快会变成羞耻和恼怒,对欺骗他们的帝国的恼怒。 竹听不太懂,只认为她说得好——让他们好好反省、乖乖听话,便不用杀他们了,省得朋友们觉得自己有病。 训练完,士兵们得以休息。炮兵则吃撑肚子,有心和临铺的搭档唠嗑:“阿尔。” “怎么?”阿尔在打理头发,“要借钱吗?集市的小玩意还没买够?” “不,你记着中午遇到的那群格威兰人不?” “啊,怎么?” “他们真好那口?” “啧,可别说了,真恶心。他们还朝我看,弄得我想吐。” “妈的,真没见过这种。等下,你们木精可都像娘们,有没遇过好这口的人找你?” 短暂的无声后,阿尔锁住他的脖子,管他怎么求饶也不松:“脑壳里填满垃圾的家伙!你给我去死吧!” 炮兵使劲掰展他的肘,咳着飞沫喘气:“唔,锁我喉是吧?你晚上睡觉最好穿裤子。” 对门的宿舍传出嬉笑声:“两活宝又相亲相爱啦?走后门的吗?好刺激啊!” 没废话,炮兵把啤酒瓶扔进对门,掐着阿尔的长耳朵叫骂:“去你妈的,敢骂老子撅腚?好,有种过来,看老子怎么爆了你的米缸!” 大楼里,笑声此起彼伏。 有人笑就有人哭。时间走得很快,赔偿变得更多,帝国的议会在由奇罗卡姆解散的多年以后重组于战胜国的支持中,按它们的苛刻条款全力赔偿。但持续一年的低报酬劳务和供给战胜国的物资,让帝国的物价飞涨。没有存款,报酬压低,粮食却贵了近五倍,特罗伦人的生活压力超过战时的任何一年,抗议的游行总归爆发了,一浪接一浪,掀得北境没了安宁,连格威兰的士兵都不敢找娼妓消遣了。 同为特罗伦人的官员打开窗户,看市政厅围墙外示威的同胞,呵斥秘书关门后低声咒骂:“闹什么?你们捣什么乱?真要闹,去格威兰人的兵营啊!傻子!蠢猪!来我这里吵,有用吗?有用吗?!” 他知道给格威兰接管的区域算不上倒霉,顶多有士兵搞些变态的事情,或是喝醉赖账,伤到路人罢了。看看圣都以南的地方吧,早让瑟兰与博萨榨掉最后一滴油水: 听南边的朋友说,现在平民每顿都吃不上肉,仍在沉默中忍受压迫。是他们更能忍耐?还是他们天性温顺? 拨着电话的官员非常清楚事实的真相——是朝晟的军队叫他们听话,不,是那怪物吓得他们闭嘴。 愤怒的呐喊越吼越响,他又探头瞄几眼,发现抗议的人群果然越聚越多。再拨打电话,他诚心请求格威兰派人平息事态,但答复永远是不耐烦的词语——等待。 官员汗流浃背,棕白的头发更白,棕脸的皱纹更深,知道若还等下去,便会被失控的示威者送去觐见帝皇了。 悦耳的电话铃简直是天籁。他抓起最后的救命稻草,连连点头:“是…是…什、什么?好,好。相信我们,我们会处理好后续的事,包括安抚民众和支付费用…” 挂断电话,他的身体瘫满座椅,连汗都没力气抹掉。 格威兰人不想出面,只提供替代方案。他当然是同意又感谢,等那怪物的手下镇压还不清楚事态严重性的同胞。 早些时候,阿尔套上护甲启动圣岩,拿好武器背上弹药,跟大家集结在演练场后翻进卡车,瞅着还在站队的特罗伦青年,倦意卡在喉咙里,打不出难受的哈欠:“出什么事了?” 炮兵点燃烟往他嘴里塞:“给我叼好啊,现在都按根卖的。再说这几天快他妈闷死了,有事干你还不乐意了?” “闭嘴吧…”见训练时胆小的青年们钻进车厢,阿尔开始祈祷,“我们还会做什么?只是杀戮罢了…” 听他轻声歌唱的祷文,伙伴们安静了。是啊,他们不就是去杀人?管他杀的是谁,总归要流血,流很多血。 车队像平射的曳光弹,在公路划出浩荡的黑线,抵达躁动的城市。 市政厅的围墙外,领头的是没剩几根白发的老人,他举着牌子,快挤过警戒线:“格威兰的畜生连我的小孙女都没放过!帝皇啊!祢看看吧!他们不配享有祢的怜爱呀!惩罚他们、惩罚他们吧!” 喊话的不只是他。一位青年红着眼冲上前,推开老人,脸扯得扭曲,在身后人的指责和推搡中朝天嘶吼,让整条街都安静了刹那:“他妈的!他们是不尊帝皇的混蛋啊!他们竟然搞我的屁股啊!还叫来好多人一起啊!他妈的!他们就该死啊!你们不也是特罗伦人吗?你们怎么不说话?你们怎么不给我说法?你们出声呀!” 人们想笑,可笑又憋回去,憋成怒,憋成愤懑,憋成耻辱,传染进所有不聋的耳朵里。等他们的脑反应过来,耻辱的怒同步了,吼和冲撞齐整了,怨恨震天响:“说法!我们要说法!给我们说法!” (三十二)智慧 为什么愤怒在同步?因为受过罪的不止一人。给吃白食得商贩很多,身体遭受侮辱的男女也不少,挨过拳脚的更数不胜数。他们听闻别人丑事时那不自知的笑会带来眼泪,在那笑的眼泪里照见镜子,看见另一个自己。 见安插的警戒线已凸成快崩断的弧,安保的护卫开始溜之大吉,更不乏加入示威队伍的人。他们亦开始控诉曾经目睹的丑行,交流各自的见闻,无不惊叹格威兰人丰富的娱乐花样。 而他们要保护的官员还在办公室等待,盯着电话却不敢打,手指抓紧头发:“该死的格威兰人在哪?一帮忤逆帝皇的混蛋!你们是真的死绝了?等、等、等…再不来人帮忙,等我死了,你们还上哪找人帮忙遮丑!” 形势失控前,装甲车的舱盖掀开了。同为特罗伦人的青年嘴对喇叭,响度推到最高:“所有人,停止活动,回你们的家。” 趁示威者安静的时候,戴轻甲与钢盔的士兵端起机枪。他们步伐统一,很快包围示威的队伍,枪口瞄得准,可钢盔的阴影下残留了几分犹豫。竹看见了,有些不高兴,告诉朝晟的士兵指挥他们开装甲车过去,仍喊着老话:“所有人,停止活动,回你们的家。” 重复的冷漠点燃了枪口沉默的愤怒。人们看清了,喊话的、举枪的也是特罗伦人。愤怒烧得更旺,把喇叭也盖过,当第一个人脱了鞋砸向他们的脸,谩骂成了浪潮,遮住恐惧、担忧,汹涌着嘶吼:“你们竟然给格威兰当狗?你们还算特罗伦人、还配称之为帝国的子民吗?!” 脸上挨了发臭鸡蛋的青年士兵坚持喊话,看着同胞们靠近,任他们握住枪管抢夺也不动。等候命令,等候命令吧…可即便命令下达,就能动手?就能扣紧扳机,撕裂同胞的身体吗?不能,不能啊… “妈的,等什么?”看到他们的软弱,竹胸里生出团火,想从市政厅的圆顶跳下去扇烂他们的脸,叫他们开枪把这火泄空,“呼…警告他们!这些人再不听话,就让他们给我杀!杀!” 等朝晟士兵连忙转达命令,特罗伦的青年忙调大喇叭,吼到眼白蹦出血纹:“你们有十秒钟的时间停止过激行为。抱头趴下,最后重复,抱头趴下。” 若愤怒的心失控,再怎严厉的命令都不会用。而这失控的抗议全给竹听到,他的手指按裂石质圆顶,愈发想跳下去动手,抓烂这群人的臭口:算了,忍耐,忍耐,看他们如何应付吧。 “必须交出格威兰的凶手!处死他们!绞死他们!拖他们去喂狗!” “十。” “他们成日来拿东西,没给过一次钱!他们都是小偷,都是小偷!赔偿!赔偿我的损失!” “九。” “格威兰狗霸占我的房子!让他们从我的家中滚出去!” “八。” “叫那群混蛋远离学校!不准伤害孩子!” “七。” “我的丈夫被压去务工!他都交过罚金了!你们承诺过会免去劳务的!这是你们的承诺啊!” “六。” “我的腿!他们打断我四根肋骨,还踹了我一脚!我连男人也当不成了!他们、他们还抓我的妻子去军营啊!” 好烦,不想听了。 竹掐起指头,默念:“五,四,三,二…” “一,”特罗伦的青年听见心心念的命令,打了个冷颤,手指下意识发力,“开火。” 口径半寸的弹头发射了,为孙女哭诉的老人闭嘴了,捂着屁股嘶喊的青年收声了。枪响比一屋踏动的缝纫机还规律,再迟钝的示威者也有反应了,他们的哭泣阴沉了天空,却没能松开一根扣紧扳机的手指。 但血没有流。 “他妈的,你们弄什么?演戏的吗?”见他们枪口朝上,竹高高跃起,砸落地面。怒让他忘了本源,腿碎了一瞬,勉强撑住膝站直,气得龇牙咧嘴,“妈的!为什么不动手?你们听不懂话?特罗伦语都听不见?给我记住,哪怕你们统统违抗我,我他妈也不在乎!” 走进人群的竹重臂横扫,把身边的示威者拦腰分成两截。激飞的血肉令一些人慌张跑向外围,却又给枪口逼退,只能调头冲往一个方向——踩过猩红的尸体、踏扁喊痛的嘴、接近猩红的中央。他们摸不清状况,只是推进、推进,然后给扫断到砸落满地,撑着双臂哭喊却又给后来者踩踏,碎得彻底。 惊呆的官员看着同胞被蚕食,成为尸体、成为洒红公路的血:怎么回事?事态不该回归掌控吗?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他关好窗户捏住嘴,贴紧玻璃想喊却不敢出声,使劲吸气,直到脸褪成尸体般的惨白。很快已看不到站直的人,二十米宽的大道只有血,还有些人抽拉着半截身子呻吟,那些无光的瞳孔缩张着痛,映照鲜红。不,鲜红的末端还剩一人,已和衣物搅成团的尸体尽头有赤阳中的唯一背影。 “若你们再敢犹豫…”消失前,竹喷发所有狂怒,暂停了特罗伦青年们的心,“那就陪他们见你妈的帝皇吧!” 当他消失,死去的示威者尽皆复活,一切仿佛不曾发生。可他们还不及摸脸确认这是不是梦,便给火蛇吞没,头炸成沫、胸穿开洞、腿断成弓…再度倒地。 消失没多久便重现的哭喊震得后方的朝晟兵耳疼,让他们猜测起今天死了多少人。待命督战的炮兵则是心惊肉跳:“妈的,有必要吗?他们真动手啊…畜生,连同胞都杀。” 阿尔不想多言,只低声为死者诵经,祝他们前往神国沐浴帝皇的辉光。对这些至少有同源信仰的特罗伦人,他必须且只能做最后的送别。 其他监督的人多少有些后悔。战场上杀敌和城镇里杀平民是两回事。不停歇的枪声和尖叫很刺耳,他们后悔训练他们,后悔到这破地方干事。 竹伫立回市政厅,静看血铺满路,看着果断执行命令的士兵,恼火得很:“蠢,愚蠢!你们早发狠杀几个人,他们不就老实了?非等这群蠢狗撒疯再杀完?真他妈千载难逢的蠢…全是蠢狗,狗都不如。” 回到圣都的他没说话,枕着茉亚的膝睡过去,不时蹬腿乱锤,说着梦话:“蠢,蠢!笨…笨…该死…” “不,朋友,那是智慧啊。可笑的智慧,可悲的智慧,可怜的智慧,”茉亚拍着他的头,灰眸里多了慈爱和怜悯,“更可怜的是拥有智慧的生命啊。” 可惜睡着的他并未听见,而血腥的杀戮也随士兵离去,剩了满地残肢断臂,无言哭诉一切。乌鸦空鸣,飞冲而下,想啄食尸体又被驱赶,再鸣难听的音,泄出鸟粪砸清理街道的特罗伦警察,弄得他们想用消防水枪射下该死的臭鸟,但恶心的血腥味逼他们选择先冲刷大街。黑血泊跟碎肉流入下水道,还完整的尸体则扔进货车拉到郊外焚烧填埋。 消息不可能按压住,不仅在帝国北境流传,更让圣都以南的民众知晓。各报社尽量用克制的语言把事件描绘成意外失控的镇压,但人们怎么会相信?隐秘活动的反抗分子趁机刊印带照片的册子,点燃真相的引线,轰动所有没瞎的特罗伦人。更夸张的示威和集会紧随其来,但游行的队伍再不暴力,只是呼吁严惩凶手,没有任何过激行为。 格威兰人真正开始头痛。冷静的游行比叛乱的余孽更可怕,总不能让士兵暴力驱逐他们。再别提前行之地,要是又来场疯狂的屠戮,占领区指不定陷入暴乱。唯一的对策便是扩增警卫且禁止使用热武器,再严令士兵遵守军规,别成日嫖妓或是搅屎。 可这不够,完全不够。因为特罗伦人不笨,没两天便修改口号,转而要求格威兰交出作恶的士兵与屠杀的凶手。而他们真的期望格威兰的军队会交出犯事的士兵,甚至找前行之地要人吗?绝不可能。但各地的动乱已停滞生产,拖延时间会导致更严重的后果,但暴力的镇压又不可行,格威兰的大使已是一筹莫展。 竹却在此时现身,允诺以非暴力手段平息事态。大使立刻应允,不仅准备好广播的设施,更准备欣赏他所谓万无一失的方法。 第二日烈阳高升。炎酷却消磨不了游行者的意志,反让他们精神更旺,高举的旗帜和横幅,誓不放弃。 “你们好。”平静的声借广播吸引游行队伍的注意。 “我的名字是班布,你们可以称我为班布先生。当然,你们更爱骂我作疯子、疯狗——从朝晟来的疯狗,”陌生的名让游行者窃窃私语,熟悉的外号叫他们闭嘴,给不安压抑到无声,“首先我承认,前些天对示威者的屠杀缘于我的命令。” 平静的话就这样在寂静里捅穿千万特罗伦人的心。 “怎么?愤怒吗?你们还想继续抗争吗?想让我这可恶的杀手偿还血债吗?若有人这样想,大可恣意发声。相信我,不论你们身在何处,我都听得清楚。今天我非常大度,就算你们发表忤逆的言论,甚至放声咒骂,我也不会赐你们死亡。” 没人说话,千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没有人的声音。城市里只有机器的齿轮还运转,农场里只有圈养的牛羊在咀嚼,沙漠里只有划破高空的猎鹰在尖啸。 “既没人发声,我便继续。现在,我要让你们明白最简单的道理,那就是如今的你们连人都算不上。 你们是什么?对格威兰人而言,你们不过是战败者。战败者的姿态已由你们的士兵在博萨和瑟兰的土地充分演示。分尸、奸辱、虐杀只算是甜点,那往往比死还可怕的折磨会是你们的士兵所热爱的盛宴。 你们的士兵遵从你们选出的领导者的意志,展示你们特罗伦人对战败者的态度。当他们施展暴行时,你们可有阻止、可有懊悔?你们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会。你们会觉得他们赢了漂亮的胜仗,只看见他们为你们的帝国奋力争光。 比起你们的士兵,格威兰人未免太过仁慈。只是侮辱些你们的妇女、摧残些你们的孩童,顶多玩弄不管男女的花样,揍得一些人终生残疾,抢尽一些人的财产而已。 如此小的屈辱,你们竟不能忍受?你们真是愚蠢看中的完美宿主。看看你们那被扫成烂洞的同胞吧,倘若你们胆敢继续无用的反抗,他们会很乐意与你们共享可笑的死局。” 轻蔑恰恰诉说真切的事实,事实是不能反抗的无力、只能听命的屈辱,一些人沸腾的热血爆发出呐喊:“干你妈的混蛋!帝皇在上,我们宁可去死,也不做偷生的懦夫!” 广播停了些许,声音由平淡逐渐威严、逐渐愤怒,质问勇敢,让他们的心龟缩: “我杀尽你们的妈…不,死?你们凭什么去死?你们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去死?你们凭什么代表全体特罗伦人选择去死?蠢狗,回答我!” 于是无人敢言,他们的世界只剩那广播: “你们认为自己是什么?你们认为自己能代表亿万特罗伦人的意志?愚蠢的猪狗,你们不过是小丑,一堆不自量力的小丑。想想吧,我能用三小时玩弄般宰杀你们最强的军团,若我想省时,他们甚至活不过一分钟。而你们在面对我、面对我这有力量把你们的帝国变成无人死地的真正之神,竟然敢大言不惭,拿可笑的愤怒当挑衅的动力? 蠢狗,若你们真的想死,就在身上绑些石头跳到海里,省得脏了我的眼睛。 记住,世界已容不下你们曾经的帝国。往后,你们只能在格威兰的庇护下苟活。庆幸吧,我很珍惜自己的阴影,才懒得把你们覆盖,否则你们会终生淹没在无尽的恐惧里。 感恩格威兰人吧,他们远比我仁慈。但我相信,他们的仁慈也有限度,如果你们继续反抗,为理应偿还的罪孽反抗,那你们只会死——悲惨且痛苦地死。 不止你们会死,你们的亲人、朋友、你们认识或不认识的特罗伦人都会死。好好想想吧,假使激怒格威兰人,你们会面临怎样的结果。 你们可以抱怨、可以哭泣,但你们无权反抗格威兰人对所谓无辜的你们的暴行。因为当你们的士兵在举起枪口,他们不会考虑所杀的是军人还是平民;当你们的士兵热衷于玩弄折磨,不会考虑目标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若你们真的信仰帝皇,那便感谢祂吧。或许这是祂对你们最后的仁慈——令你们中的少数人受罪,给你们中的大多数人活着。 你们更应感谢格威兰人,兴许他们因为同源的信仰对你们保有最后的怜悯。 我已说尽。在听完我所讲的事实后,万一你们仍无法认清可悲的现状,就抱着无用的勇气,坑害你们的同胞一起归于死亡吧。 而当你们的生命全部消逝,便该去见那些死于帝国手中的冤魂。不止给你们士兵所杀害的精灵和人类,还有那些被你们连累的同胞,他们都会等着你们,把你们永远吞噬在无底的黑暗里。 那时我更会祝贺你们——希望到那时候,你们能继续把无畏惧的勇气坚守在可悲的灵魂里。” 广播结束。 游行的队伍听得清,躲在家中的人听得清,耕种小麦的人听得清,放养牛羊的听得清…观摩事态的人都听得清。他们给无形的力量包裹、侵蚀,终究是无言沉默,慢慢散去,去干各自的工作。 不少朝昇士兵也听见,他们不知应该用何种态度回应…崇拜?恐惧?兴奋?自豪?敬爱?或许没有,或许都有。至于究竟有没有?只得本人知晓。 阿尔捂住心口抖着唇呢喃:“帝皇在上,这是何等狂妄的自大…” 自大吗?也许吧,自称为神的言论确实相当不敬帝皇。阿尔虽有不喜,却明白他讲得无错,揣测他这陈述事实的根基是智慧与强…是冷静的智慧和绝对的强,相信他是智者、是理性充足的强者。 在前行之地的塔楼顶端,竹躺住茉亚的膝,把几张信纸扔上天,弓弯的疤跟着嘴一起笑:“茉亚,他们都不说话了。你好聪明啊,写的这些真管用!” (三十三)探求 自北境的骚乱平息,博萨与瑟兰也适时减轻对占领区的压榨,整个帝国趋于稳定。前行之地则恶名远扬,所有特罗伦人都知道班布先生是只很乐意到处乱咬的疯狗头子。于是生活重压的怒和对暴力的恐惧生出微妙的平衡,稳住斗争的天平。而古怪的传闻更在特罗伦人间扩散… 一些人觉得朝晟的班布先生是帝皇派来警示他们的使者。帝国的溃败让原本崇信奇罗卡姆的民众怀疑那清除异种的圣战是否真符合圣堂教典的释意。在各国的推动下,圣堂的圣职者或自愿或被迫,开始戳破奇罗卡姆极端言论的漏洞,慢慢打破支持者的信心。连一些忠于奇罗卡姆的圣恩者都放弃顽抗,乖乖投降了。 不再支持奇罗卡姆的人把曾经的崇拜变为怨恨,诅咒他的愚蠢,憎恨他挑衅全世界的无知,顺带把他的理论踢进垃圾桶,视为放屁的废话,跟着去找新的目标寄托信仰。多数人获得新任沐光者的宽恕,继续参拜圣堂。可有人把眼光转向班布先生,声称他是帝皇遣来纠正特罗伦人错误的使者。竟然还有学者引经据典,从古籍截取内容编为新教典,并自称圣罚教派去广招信徒。只一年,他们的人数已占帝国信徒的三成还多。 瑟兰和博萨始料未及。但他们毕竟打着班布的名号,而且稳定各地治安,就懒得管且不敢管,只能静观事态的发展。 “弱智。他们是智力缺陷?”听完茉亚的报告,竹咬断无肉的牛骨,嚼得细碎,把髓连着渣吞下肚。 他晓得这些日子来前行之地的人多了不少:这些人各个渴望加入自己的队伍,素质绝非先前那批乌合之众能比。所以那新教派该是极好的,起码能帮自己替换那些没胆的家伙。 竹的闲暇是手下士兵的忙碌。阿尔他们要对报名者进行考察。对尚武的特罗伦人来说,身体素质没有问题,思想观念是个笑话,对灵能的测验才真正苛刻。艰难的负重、力量、反应测试唯有精通灵能者方可通过。 来到演练场的阿尔拍震满载弹药的护甲,从这重逾三百公斤的钢块里抠出圣岩,确信那些应征者没多大可能套着它来段小跑,不知觉绕起垂过耳前的发丝,怎也展不开眉:倒霉啊,大家都去给归乡探亲的人送行了,偏自己抽中签… “啊,来人了?” 阿尔拿好纸笔,看着这些踊跃报名的特罗伦人,面露惊讶:因为他们的眼里没有敌意,明明在两年前,他们还对自己这样非人类的生命极度仇视。或许自己该听听朋友的,重新审视所谓的统领、狂妄自大的班布先生吧。 “下一个。” 时间过得很快,阿尔记不清是第几次挥笔打勾,忍着昏睡的倦意翻看划满叉的名单,晓得大半报名者不合格:这糟糕的标准是谁制定的?那位名叫茉亚的女性吗?只在电梯口远望过她,是位有漂亮灰发的女兵。她的名字不像精灵,是特罗伦人?但特罗伦人是棕色的啊…奇怪,嗯,什么味道,挺—— 回首的阿尔见站在身后的灰发女士微弯着腰看桌上的名册,未套外衣的她正在灰白军衫上绑灰蓝的披肩,耸立的胸部和女性木精灵完全不同,运动中的白皙手臂更凸拧出肌肉线条,更有渗出湛蓝光的凹陷纹路。 阿尔看得出那并非纹身,倒是像…蛇鳞:是蜿蜒的伤痕?仔细看看,反而有种…诡异的美。 “通过的人很少?”她问。 “啊…是的。”怔了怔,阿尔回答。 “降低标准吧。下一位,请上前。你叫法普顿?特罗伦式的名,却没写下姓氏,”念完名字,茉亚看向软着腿却挺高胸膛的少年,“孩子,为何来这里?” “最近捡不到垃圾,我想试试靠别的法子挣钱。”看清她手臂上的蓝痕,法普顿忍着抖腿的冲动,学那些士兵的样子并腿挺立。 “艰难的生活。我能理解,”茉亚指向重甲,“开始吧。” 法普顿努力钻进护甲,拼命将脚抬离地面,向前挪动。没两步,他倒了。哪怕手撑着地也起不了身,终是摔起层层尘土,给后面的报名者细声嘲笑。 “咳、咳…嗯…已经可以了,停。”给呛进一嘴灰的阿尔无奈放平钢笔,扶桌站起身,准备去帮他。 可茉亚搀起少年并帮他褪下护甲,再去打裂测力的仪器,跟着砸响反应测试的开关,没带护具便握住刚出膛的铅丸,捏成粉碎:“看,你要这样做。” “喔…”阿尔老实坐下擦汗。 她是觉醒本源的前行者?是军方遣来负责和班布沟通的吗? “我、我通过了吗?”棕色的瞳没有期待,法普顿看了眼冰冷的钢甲,肉眼可见的丧气。 “很遗憾,法普顿。你——” “通过。”温柔的声止住阿尔的话。是茉亚在微笑着将解除的护甲归位,“降低标准,不是吗?” “不行,不行不行。” 朝晟话,是朝晟话,梁语。阿尔顺着茉亚的目光回身,见到那不知何时到来的前行之地的统领者。 “为何?”歪着头的眼里是不解的疑惑。 “不好玩啊。”打着哈欠的他戳醒惺忪的眼。 茉亚掠过他的灰眸有些无奈,正欲讲话,可少年却先开口:“你、你就是班布先生吗?前行之地的统领,班布先生?” “啊?你在跟我说话?”呆立许久,他才明白对方是想用特罗伦语沟通,“是,我就是班布,嗯,班布先生。你刚才说统领?好棒的称谓呀,不如你们都叫我统领吧?” “呃,统领?”阿尔赶忙喊一声。 “嗯。统领。”茉亚扶正头,眨眨眼。 “啊?你不用啊,”说着他连忙扇响嘴,走近法普顿,笑歪面上的疤痕,“放心吧,既然是茉亚的想法,你就能通过。但是——” 话音未落,他已冲向损毁的测力器,以额将之连地面磕为烂瘪:“要这样!” 等头抽出地面,废铁又变回完好的测力器,他则去拍落开关,拿嘴接住铅丸,用舌头和上颚压碎它,咽入肚中:“这样,嗯!” 空气凝固的演练场非常安静,报名和测试的人都不敢动,顶多用眼神交流各自的情绪。 “哈哈,你们不说话吗?”他张开双臂,在目光的汇聚处旋转,“我做得不好吗?” “呃…啊?统领做得很好。”阿尔憋住笑的嘴,打直晃抖的膝盖,拼命鼓掌。 “啊?统领,你做得好!”朝晟的士兵最先回过神,连连鼓掌,“你做得好啊!” 来测试的特罗伦人互相注视着低声交流,把消息传遍数漫长的队伍,渐起掌声:“统领,您做得很好!” “哈!”听到人们肯定的竹猛跳欢呼,消失在天空的云层里。 “继续吧,”茉亚拍拍阿尔的肩,“小精灵,让这孩子去吃些东西,谢谢。” “不客气…啊?你喊我什么?”感到昏沉的阿尔甩起头,长发都凌乱。 “小精灵?不是吗?”茫然的光划过茉亚的瞳,而那灰色的瞳很快闭合,只是苦笑,“抱歉,是我的错,下次我会更正称谓的。去餐厅喝几杯白树汁吧。” 啊?她知道木精灵喜爱的饮品吗?阿尔挠头发蒙,看她俯身道歉,而后匆匆走进电梯。电梯的速度够快,把她直送塔楼的天台,找到在护栏上蹲身俯瞰的人。 “茉亚?怎么不看他们多玩会儿?有事找我?”竹翻下护栏,摁着疤看她。 “朋友,我的祖辈并非定居在帝国、博萨、朝晟、瑟兰或格威兰。” “是在…戎洲?还是更西边的邦联啊?” “不,都不是。我不属于大地,而是从遗忘之地来的放逐者。” “啊?什么?” “看,这是血脉的印记,”茉亚抚摸着臂膀的蓝痕,那辉光更幽了,“我是背负放逐者诅咒的混血者。” “这…我听不懂啊…诅咒?什么不好的东西?你是要我弄死它?” “是帝皇的诅咒,朋友,你尚不能解决。至于遗忘之地,我会给你解答。它是如戎洲般从大地分裂出的领土,终年笼罩风雪。朝昇的书本应该唤它作狄洲,它在世界的极北,为广阔的海峡与大地相分隔,在世人的认知里是无法涉足的废土,不该有生命存在。” “可,你不是?”坐到地上的竹两眼快要放空。 茉亚放低身态单膝跪地,右拳紧靠心房恳求着笑:“当然,事实并不是那样。看不到生命的废土是祂惩戒我们的假象。遗忘之地生活着很多人,不止我们这些被放逐的原住民,更有穿过海峡的寻宝者和探索力量的入侵者。但遗忘之地的迷雾会永远留住他们,让他们不能和现实来往。” “除了…你?” “是的,朋友。只有我们一族背负着放逐者的印记,能穿越迷雾,到现实寻找继承者,等待真正的强者诞生,把我们救赎。” “所以…你,原来是为了这个才帮我?” “朋友,相信我,我真切视你为朋友。而我的朋友,遗忘之地的守卫者,茉亚·伊迪布兰·守卫谨代表那些被帝皇放逐的可怜生命乞请你的援助。请帮他们回归现世,在真实的世界里生活吧。” “唔…啊!你过来,过来!”竹的嘴像在内斗,上下牙撞得响烈,等着茉亚走近并跪坐,又压着那温暖的膝且抱得很紧,深埋其中的脸看不见表情,“我、我不开心!等我睡醒…等我睡醒再说!睡一会儿,就一会儿…嗯…” 睡去了,竹真的睡去了。茉亚又拍着他的头,仰望渐低沉的夕阳,背影融入盖住天台的橙光,似乎正在想什么遥远的问题。 梦里的他还是对遗忘之地没兴趣,只知道要应承这请求并好好帮她、帮她这苏醒后新结识的朋友。 至于那隔着海的数万里废土,有的是人在意。比如很久不理他的朋友,正在圣都的藏书里吃喝的林。少年的好奇心非常旺盛,这好奇更给一种不可放弃的高傲支持住,便没将想法告知任何人,只坚持独身苦干。 “废话…全是废话,”又一本记录传说童话的书给扔飞,少年那已有胡茬的脸再不稚嫩,多日未清洁的皮肤都有些棕黄。 审问过沐光者、解决一些不明事理的帝国余孽后,林便沉醉于远古的历史。一年、不,应该更久,他看遍圣都的藏书,一本、两本、三本…三千本,刚刚已是第三千四百七十二本,却还是一无所获。 再有耐心,他也受不了文字的折磨。更别提超负荷的眼要看得比相机清楚,脑子还得全速理解分析,难免狂躁…是的,狂躁,这颗心彻底狂躁:圣都的这堆书八成是乱编的故事,剩余二成?是赞美帝皇的垃圾文学。连记录如何发动圣器力量的隐秘都没有,更别说对圣都那些金芒的解读了。 林明白,要从笃信帝皇者撰写的书籍里找客观信息简直他妈的比登天还难:但又没别的办法,总不能去格威兰请教贤者,说自己想寻觅帝皇的伟力吧?那还不如想法子跟元老拉上线。当然,可以求某人,托他帮忙问清…不,自尊不会容许。 这念头刚闪过,林已把书桌抓裂,稍后呼出闷热的血气,慢慢压制躁动,平心情看下一本。 “异族?” 陌生的特罗伦词语让林连忙询问专业的学者。知道它们被古时的梁人称作异魔,几乎没有详细的记录,可圣都的书里竟有确切描述: 在大地由天武统合前,它们是从北方来的劲敌,相貌古怪异常。据一些残史描述,它们像人的程度尚不及兽族的一分。而当天武创造永安城后,它们突兀消失,随它们曾占据的广袤领地永远不见。 特罗伦人的书写得清楚,它们可不止对付梁人,更长期侵扰远古的中洲——如今的格威兰、博萨与帝国。永不停止,只为杀戮。它们是何等残暴,可世人却不齐心协力,任它们掳掠边境,堪堪应付过去。幸运的是,它们终于遭受帝皇的惩罚,与生长的领土一起被放逐至遗忘,永绝于现实。 迷信的说辞叫林重获平静:遗忘?遗忘的废土…狄洲?那地方隔着会吞没一切的北海,可是朝晟严禁涉足的地域。哪怕海军都避之不及,宁肯从南海绕道瑟兰,也绝不敢抄近路寻死啊。在极少的记录里,就算越过北海登陆狄洲,也会给迷失的灰雾吞噬,连网的信号都不剩。 “世人共识的危险…无声敢于挑衅祂的权威…哪怕背叛信仰的梁人亦无那胆量,”注释者又在对帝皇的盛赞,林眼睛都要酸了,“可怕的禁地,意味着葬送生命…” 不,这本书记录过例外。确实,帝皇消失后。多的是不怕死的蠢货。可不管成群结队亦或身怀本源,他们一律消失得干净利落。甚至…和贤者齐名的武神亦不能幸免。 “武神?”林不禁起身顶断书柜,给堆放的图书掩埋,“武神…武神!” 是的,元老说过!是特罗伦的武神!身为继承者的武神!超越本源的… 武神! (三十四)迷雾 掀书而起后,林爬出书堆继续读书。 狂傲的末代武神害特罗伦人持有的传承中断,被批判为禁忌的狂徒。没人晓得他跨海寻死的目的,只知道他搞得禁卫军必须与圣堂合作才能稳定承继正统的“新”帝国。 连武神都迷失的禁地却有人逃脱。是的,世上就有人曾从可怕的遗忘之地归来。这书记录那人的经历,说他是名没胆的海员,本该从现今的格威兰北方出海,却想逃离队伍,给砍去一手一脚后挂上船帆,哭喊着驶向遗忘之地。可过了些天,有渔民在出海的港口救起他,听他说从那禁地逃出的经历,却只当他是给扔入大海后侥幸漂回的幸运儿。 “胡扯,洋流是反的他还荡得回来?”翻了本地理书后林有所明悟,推敲起离开遗忘之地的办法,得出大概的答案。 必须去,让祂隐去的大陆定有珍奇…能叫帝国武神也冒死前往的诱惑是绝不能放过的。而那诱惑是什么?天武想藏匿的是何物?力量,只能是力量…对这群本源之上的混账来说,除了力量,世上还有什么诱惑值得拿命冒险? 再大胆的猜想也不如实践。可林怎敢去实践?未知的禁地该怎么踏入?那倒霉的故事是给了些启发,但总不能亲身犯险。 想要安全进入,他只能将猜想告知上级,申请“耗材”和许可。假如那样行动,不管寻获什么都会交给朝晟…可没有办法,他唯有努力去当第一名接触者,了解那秘密再老实上交。 “老头…找你有事啊…你怎么跟娘们一样,婆婆妈妈的…” 他将富有想象力的推测告诉葛瑞昂,赌幸运会握在自己手中,赌幸运会给他契机,从遗忘之地…不,狄洲寻获力量的契机。 “整装,出发。” 等专业学者抵达,货车载着各种仪器奔赴博萨的北海岸,将之送上漆黑的货轮。看到关牲畜和特罗伦人的车厢吊上甲板,林没可怜他们的余裕,只求猜想得以验证。 “你们是真能瞎扯。这一路风平浪静,哪来的遮天波涛?”几日过去,林隐约望到灰蒙的陆地,不禁嘲讽同行的学者。 “有时候出于安全考虑,多撒谎才是明智之举,”年老的梁人收起望远镜,白发散乱,皮肤遭不住海风的寒,攥出不少褶子,“其实若非格威兰的海军拦截,特罗伦人早从北海掏我们后方了,这简单的道理你总能明白吧?” “行了,别再废话,该如何登陆了?” “不能。小子,你太没礼貌,先想想你的实验吧。万一落了空,责任可不小。浪费这么多资源跟时间,上面怎也得给你个惊喜处罚。” “啰嗦。” 靠近海岸搭好浮桥,林展开望远镜,只能看见灰雾下荒芜——沙、全是沙,还有些螺壳。更远处是废土,像洒过强效除草剂,连根茅草都找不到。可轮船下的蓝海依然生机勃勃,鱼在游、蜉蝣在漂:“第一组,羊五头。保留部位,毛、皮、角、腿、头,开始。” “走运的东西,品尝我的本源吧。”惨叫的羊再生完整,背好追踪仪,栓了长绳赶上浮桥送进雾里。可刚踏入灰雾羊便消失,屏幕上的绿点也不见,不知追踪器跑到哪去,“什么雷达?屁用没有。” 同样标记与处理奶牛,同样消失…智力较高的犬狼也不能折返,全消失不见。 “妈的…”调校仪器的人已等不住,认为期望的实验不太成功。可林没骂娘,知道急不得,等待是唯一的答案,但十二个钟头让再乐观的人也心生倦意,烦躁更让昏沉夺走理智,让所有人都非常想宣布实验失败从而好生休息。 “耐心。你们这帮老头不是连我都等不过吧?”林坚持等待,更相信自己的推断没有错、不,是绝不能错。 羊啼如愿出现,却没在海岸,在船上、在身后、在保存它们组织的地方。有三只,且正踩过各自的皮、腿和头去冲撞。 他立刻摔晕乱撞的羊,看着身边的人相拥庆贺却面无表情,仿佛一切尽在预料。就算内心正起伏雄过海浪的波澜,他也不会展露分毫。 “有门,事情有门啊!”老学者抱着羊闻了又闻,不自觉给它撇下的黑豆砸脏布鞋,脸上的皱纹都涨出怒红,“嗯?呸!晦气!宰了它吃吧!” 在满足老人的小愿望后,林等待动物们回到甲板,再从笼子里放出颤抖的特罗伦人,割去他们的小块皮肉保存,又给他们揣上怀表,一颗颗卡好棉袄的扣,令其背好录音机、带上相机,微笑鼓励:“去吧,好好表现,争取机会,否则就要去见班布先生啦。” 看他们一股脑冲上海岸钻入灰雾,林收住笑容回船舱睡觉。恰好半日度过,特罗伦人已尖叫着回归,林再出来看医师给他们注入镇静剂,帮他们消除恐慌,听特罗伦人描述那诡异的地方,那全是漫天风雪、更有样貌骇人的生物在无边的白茫中嘶喊恐吓的地方,而当六小时过去,灰雾突然涌现,把他们送出寒冷,扔回船上。 “时间…不对?”林看着怀表的走时轻舔下唇,整理他们搜集的情报,“有趣。” 模糊的相片没什么用,记录的声音倒比较清楚,但林听不懂,只有那年老的学者惊讶靠前,解释这发声类似远古的中洲语,或者说古帝国时代的特罗伦语。 “啊,它们算是友好?”听完他的翻译,林还是蹙眉。装甲车肯定进不去,灰雾八成只吞噬活物,最多捎上衣物和背包。果然,刚让特罗伦人开车钻进去,车还在,人却消失。待时间过去,他们便又回来,可所到之地已然变化,证明出入的地点有随机性。 林揉着泛黑的眼眶回舱睡觉,将工作甩给其他人:“难搞,先休息休息。” 他难得休息,阿尔却在忙,忙着带法普顿认识前行之地的塔楼:“孩子,欢迎你成为前行之地最年轻的士兵。一楼的大厅没什么用,我们先去餐厅吧。” 虽有些羞怯,法普顿还是握着他的手,进入方正的混凝土巨塔。逛过餐厅和住宿层,最后上了天台。在天台四角,那些粗黑的炮管矗得很高,比旗杆还高。阿尔更自信拍胸,说整个城镇都在四门巨炮的覆盖范围,谁来进犯都会给炸到天上。 “呃,姐姐,真的有必要吗?”法普顿没见过庞大的武器,用指尖感触冰冷的钢,困惑那些震天的巨响和烟雾火光是否由这种大炮引发。 “啊?哦,你是说班布先生啊?嗯,总得考虑他不在的可能呀,”阿尔笑得尴尬,其实这些巨炮只是自己和炮兵们瞎搞的玩意,撺掇不懂内情的某人满足他们热衷的幻想而已,“另外,我是男人啊,记住了。” 领发懵的少年吃过饭后,阿尔也去休息。 此时,休息好的林已整装待发,催促老头和士兵赶快割下他们的肉放进营养液保存,再帮他们复原。士兵们没吭一声,只是绑紧背囊、扛枪炮列队,最后合上面罩手牵手踏入灰雾。 雾散了,棉袄挡不住的寒风清晰了他们的视野。远方是通往天际的雪峰,雪峰的中央有道天堑,好似给顶天的巨刃劈分。望回近处,是草屋挤成的低矮村落,还有几缕炊烟融近飘飞的雪花里。至于眼前,是一群鹿,还有在鹿群后盯他们看的生物,看着像人,但…真不太像人。 看不出它的面容,只见那面孔长有几只硕大的竖瞳,壮硕的肢体是扭合的粗大肌纤维,像拧起来的麻绳。它没有所谓的皮肤,体表覆盖反射黑光的鳞片,除裆部外不着衣物,想来不怎么怕冷。 它的声音低沉。老学者只勉强听懂,表明自己并无恶意后按林的指示询问。可它的话简直是嘶吼,弄得老人擅自问有无其他人能交流。叫士兵护着他跟奇怪生物走向村落,林倒有兴致猜测这连说话也困难的家伙会否是所谓的异魔。 趁行路,老人告诉他:“对我们的到来它不怎么意外,还说总有误入者,让我们去村里定居,别想着出去。” “误入?除了躲特罗伦人的家伙,谁敢跑这地方?”林嘬了嘬嘴,眼露冷色,“怕只剩钻来找事的特罗伦兵?没我命令,严禁开火。记住了?” 士兵们把快慢机扳到保险档:“明白。” 泥房草屋算是让寒冷多了股生气。领路者示意他们停住,去点燃村中央的篝火,敲响篝火旁的钟,唤出居民。见草房的门推开,士兵的手指按住快慢机,又慢慢松去,因为在他们面前聚集的不全是黑鳞生物,还有不少亲切的面孔——有金精和木精血统的混血者,还有些博萨人,当然少不了特罗伦人。 一位戴正棉帽的特罗伦青年盯过士兵们的武器和脸,失声尖叫:“朝、朝昇人!神盾军团?!” 刚放松的士兵又手指蓄力,随时准备开火示警。 落雪里,林的脸有些黑,赶忙走上前叫士兵们收手并瞧向害怕的青年:“是啊,朝昇人,你属于哪支帝国军团?不会是圣徒军吧?哦,帝国已投降几年了,无须这般惊慌,我们可不算敌对了。” 所有特罗伦人都闭着嘴面面相觑。混血者们愣住刹那,继而失控大喊,甚至喜极而泣。 有金精血统的女孩裹着厚厚兽皮,却是轻颤:“真、真的?特罗伦人…投降了?” 林有些不耐烦:“是啊,特罗伦人的军队已遭全歼,国土则由朝昇和格威兰管控。哦,奇罗卡姆都烂了,你们可别再问了。” 叽喳的话在吹响的风雪里传开消息。如他所想,知道帝国覆灭的避难者有落寞、有欣喜、有大仇得报的狂欢…还有失魂落魄的绝望。这多样的情感,只会变成懊悔…追悔莫及的懊悔。 “算了,我们都出不去,想这些有什么用?”一位较年老的特罗伦人大声叫嚷走出人群,蔑视还警戒的士兵,“进入这里的人不可能离去。有什么事往后再谈,别摆弄你们的枪炮,先去搭草棚休息吧。” “你似乎知道我们为何来?” 老人叹口气,年轻的朝昇人和当年的他很像,也有敏锐的活力:“肯定是什么疯子下命令,让你们寻找这里的秘密吧?我也一样…放弃吧,遗忘之地太辽阔,寻找谜底只会浪费一生,况且没人能离开,老实在此度过余生吧。” 看村民们的神情,林知道老人所言非虚,想来他们没法逃脱帝皇的伟力,只准备永生忍受凛冽的寒风,真可怜、可笑的可怜:“我们能出去。” “不可能,别做梦了,这么多年——”想劝诫的老人被不耐烦地打断。 打起响指林叹息几声:“若非确认无误,我怎敢进入?实话告诉你,如果有人想跟我们回去,我也能轻易带走。” 他把随行学者吓了一跳:“小子?你说什么?这群家伙被困不知多少年,你可别画大饼,唬得他们发癫!” 没理会老人用网发的消息,林只看得见他们眼底闪烁的光:“你们大可相信,我有能力带人回归现世。别着急,我知道你们向往外界,自然不会吝惜力量,绝对会带思念大地的人同归。但…你们可要先满足我的好奇心啊。公平交易,是吧?” 多数村民还是怀疑,想想又后退:“不,不可能。你让我…我们怎么相信?” “相信?相信我有坏处吗?反正我们只想了解遗忘之地,又浪费不了你们多少精力。想想吧,倘若我的话没错,你们可以获得我的好感,最先离开这冰冷的鬼地方…如果你们倒霉,而我也只是撒谎,你们又能有什么损失?反正我们也会留在此处陪你们好好活到老,慢慢明白此地的秘辛啊。” 吹声口哨的林看看怀表,知道时间够长,便慢慢等待:“还剩四个钟头我们就会返回大地啦。选择的权力可在你们手里,别太犹豫啊,好好把握你们的机会吧,哎,怎么说来着?愿帝皇的光辉把你们眷顾…哈哈。” 村民们窃窃私语,说的话很杂。林懒得听,随便老人转译也不看。等啰嗦结束,他们沉默着让出条路,好方便一个皮肤泛黑的人走到林面前。林看这人与领路者不太相同,明显有人类的身型外貌,只是体表也生有不少六边形的黑鳞:“妈的,这血也能混?玩得可真开。” 来者吐出算是标准的特罗伦语:“年轻的梁人,你问吧,不论你问什么,我都会如实回答…当然,遗忘之地的漫长历史我不可能全部清楚。如果你非要了解,我会告诉你去哪里找寻通晓答案的人。当然,前提是你信守承诺。” “好,成交。”满意轻呼的林乐得鼓掌,“叫我年轻人?你今年多少岁?你会现今的特罗伦语,总不可能太老迈吧?” (三十五)接触 录音机沙沙记录怪人的声音: “我叫亚克,有着基涅亚血统…用你们的话说,我是流有异族血脉的混血者。我想你能猜到,你们的领路者是位纯种的基涅亚。自从祂统一大地后,基涅亚便被放逐至此。但辽阔的遗忘之地不止囚禁我们,一些对帝皇不敬的强大生命也堕入与我们相仿的悲惨命运。时光荏苒,在寒冷的雪原中,厮杀敌对者慢慢放弃争斗,共存于没有未来的土地,诞生了如我这般的混血者。倘若你前往别的村落,兴许能见到精灵与基涅亚的后代。 其实我并不老迈,只是背负祂的折磨,继承血脉的记忆罢了。祂的威严是你不能想象的可怕,因祂的惩罚,基涅亚的血裔必须忍耐苦难,绝不能反抗苦难,生不出反抗苦难的心。若无那件改变遗忘之地的事,我甚至不会有逃离此地的想法。 那故事由我们的血代代相传。八百多年以前,一支帝国的禁卫军踏进遗忘之地。并非误入,亦不是遭放逐,他们是给一位强者率领。那强者被我们称为拯救者…但你们会更熟悉他最初的称号——帝国的武神。 统领万员禁卫,武神往遗忘之地的中央去。他奉帝皇的诏命来救赎我们,将天际山脉斩出行走之路,畅通无阻。看吧,那远方被巨刃劈开的天堑就是他的惊世手笔。 可蛊惑的谣言生长,祂已陨落的秘密开始流传。虽然我们如今从逃亡者口中知晓这是事实,但当年的祖辈便不相信,怀疑武神只为毁灭我们而来,惶恐不安。后来他们才明白这是巨龙的阴谋。你不必惊讶,我说过有不敬祂的强大生命在此,若非高傲的巨龙,还会是什么?它们并未灭亡,不过受祂的桎梏困在遗忘之地,永世不能逃离而已。 越过天际山脉,会见到暴雪封存的圣殿。莫说我们,不少强大的圣恩者也难以抵达,唯有巨龙盘踞,用冰霜和烈焰毁灭胆敢靠近者。所以,没人知晓圣殿有何秘辛,只明白那里发生天地悲鸣的战。 率禁军闯入圣殿的武神与巨龙之战不能避免,荡入先祖灵魂的波动从那里发出。他们鏖战多日,连风与雪也恐吓至规避。而当大地不再震动,天空停止裂变,狂风暴雪回归了,我们也发现失去勇气的身体重获反抗苦难的意志。之后,武神消灭巨龙的消息从圣殿传出,但重伤的他无力把我们释放,悄然离世。再怎痛苦与悔恨,我们也只得忏悔对他的怀疑,诅咒散布谎言的巨龙永世受难。 那以后,遗忘之地由残余的禁军统治,他们在前往圣殿的路上修建凛风都城,用武神遗留的圣器融化了积雪,便于散落各处的生命交通联系。倘使追寻更多的历史,或探寻圣殿的秘密…你们就沿天际山的道路到中央的凛风城找出答案吧。” 语毕,亚克观察他的神情,等他把诺言兑现。 和其他人交流完的林再看怀表,见时间还算多:“你们的村落与那…凛风城的距离有多远?” 问过村民后亚克回答:“我们中没有人去过。可行商与税官每三月会来,按他们的说法,恐怕有两千多里。” 林眉头紧锁。不算很远,但说不上近。时间不用担心,但也不能浪费。可别轻装简行,动作越快越好。 “我想,你们的村落适合暂作我们的据点,”他和大家商讨好方案,让亚克村民聚集,排好队等候,“两百五十八人,我不可能一次性带走。先挑出五十人吧,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的本源运作,逐一从村民的身体分离出血肉后放进背囊。士兵们收拾好空出的草房,也剜自己一刀,把肉块放进培养皿,托付村长亚克保存,再找林疗伤。 “呼…头要裂了…”过度消耗本源的痛苦让林狞笑,见怀表的时针快到位,叮嘱亚克安抚村民,和大家一起消失在冒出的灰雾里。 他们走得太快,连震散积雪的雀跃也没留意。 回到甲板,林再想休息也得先和葛瑞昂报告:“老头,我要些东西。行动?你不用担心啦…” 学者们忙着整理收集的血肉,林则鼓动葛瑞昂给些圣岩,说自己需要让使用者健步如飞的奇迹,省得浪费时间。可不管少年说得多动听,葛瑞昂也只特批五人份的圣岩以供使用。 林想按碎颞骨止痛:“朝昇都是你这种守财奴?如此抠门,怎做得了大事?” “网会记录你的见闻。一位通晓古语的学者和三名善战的前行者已足够。” 没法反驳的林挑选两位队员,喊醒还在船舱大睡的夏,叫她找保暖的衣物准备出发。夏却急着催他讲那里的情况。拗不过的林只得背诵一遍亚克的话。夏听得噤声,良久才掐指头算时间:“龙?开他妈的玩笑。不,它们有什么毛病?拦着那人放走别的家伙?它们脱不了身,还不允许别人走了?” 盯着时针的林按着眼眶,感到本源大致回复,感叹遗忘之地的时间紧促,现实却漫长到磨叽:“哪里难理解?忘了给俘虏的博萨人?为了活命,举报想逃跑的狱友不是稀松平常?龙…万一是真的,定如传说的强横,它们会容忍低贱的弱者自由,独留它们守空房?” 不等夏反驳,一声高喊捅得她耳痛,直跃到护栏边眺望,见是运送圣岩和前行者的快船抵近。而后,一位络腮胡的大汉扛好铁箱,拉住铁索登上甲板,看着夏坏笑,粗犷的嗓门已不如先前刺耳:“嘿,你还缠人家不放呀。” “别废话,”另一位随行的青年夺去铁箱,清点圣岩的数量,“共三十块,确认无误。” 装好圣岩的林难免有些心痛,知道这体积足有一方的圣岩原本能令一排制式护甲运作整两年,而今却只能成为一次性奇迹的祭品:“好,多的让夏背着,凶什么?你劲最大不出力?先申请权限,到了那里,我们只能通信,联络不了其他人,更别说申补权限了。” 等精通古语的老人休息好,重返的时间已至。络腮胡的汉子靠近林,低声坏笑:“队长,搁以前,她那年纪都够当你娘亲了,你是真不在意?” “少在那扯淡,喊你来是让你帮忙!”洗干净手的林又看眼时针,深吸口气后喝令,“你们看好老头,可别摔着他!要出发了!” 在一行人出发前,有五十位村民摔落甲板。他们撕掉兽皮跳进海,抓扯活鱼啃咬,直至确信牙缝里的腥气不是虚幻,才打着水花哭泣。 “傻蛋!别淹死了!喊他们上来!别上沙滩!”叫士兵管好逃出雪原的人,林十分满意血肉的定位能力,便头也不回地再次踏入迷雾,回归遗忘之地,“什么帝皇、天武…还真有意思。” 降入村落后,他再三确认凛风城的方位,令村民与士兵耐心等他们回来,随即激活圣岩的能量,带队出发。村民们知道他离开此地的通道,焦急得蠢蠢欲动:“村长,不应该先带走我们吗?” 黑色鳞片微张,散出丝丝热雾,他背对惶恐的人,低声安慰:“我们已停滞几千年,又何必在乎这几天?” 被放逐的不幸者急迫等待时,网启动的圣岩夺目至极。璀璨的金芒渗入使用者身体,环绕后消散。他们已无需行走,只用凝视网能感知的极限,就能在数秒后现身于目的地。 瞬移般的奇迹有难以忽视的副作用。闪现中的林除了咚咚的心跳什么也听不到。躯体是轻的空壳,大脑没法命令,肌肉不能运动,想让毛发直立都不行: 作用身体的奇迹真是难受。这帝皇恩赐的圣岩诞生了多少奇迹?怕是有千千万吧。可惜,不论它们多复杂,都只能用去杀、防、跑…永远无法改变生命。伤口没法恢复,衰老没法缓解,生死更无法逆转…哼,什么帝皇的奇迹,还不如竹的力量。连杀人都必须间接,像他那般令人消失都没法办到。不过制造些光热杀人倒也有趣,这网的奇迹也没区别,瞬移的时候身体仿佛不存在,这种感觉和踏进奇迹传送门时一致,或许能好生利用。什么朝晟的创新式奇迹,本质还是老套的传送门。所幸还能借网交谈,否则这给剥夺感知的糟糕体验就算自己忍得了,那老头恐怕早给折腾到抓狂了。 热衷闲聊的老人仰望通道上的雪云:“宽阔的道路定是那帝国的武神斩开。强至这般的人,真还能称作是人?” 高得似乎倒立天空的群山不知绵延多长多远。白茫茫的雪峰很多,多到记不得数目。可层层雪峰中又有条通路,笔直又宽阔,远得望不出尽头。恐怖的力量,若这真是末代武神的创作,他必然远超本源的界限,达到诸多前行者遥不可及的境界。 “没准濒死反扑的圣痕也能做到啊。”学者的话让络腮胡男人想起几年前圣都的激战。当日连虚空也切开的圣痕深深震撼了他们这些借网观战的前行者。可纵使他强至那般境地,也不过是给那人戏弄宰杀的可怜虫,不免感慨一番。 他们讨论得热切,林却默不作声:力量?他们怎会知道真正的力量?也是,他们没资格见证连杀戮之圣典都恐惧的力量…与那力量相比,劈山为路的宏伟不值一提,什么都算不上。 交流与缄口并存的奔波无聊到漫长。两个多钟头后,圣岩的能量所剩无几,奇迹终于消失。林重获存在的感觉,舒张五指,长哈口热气,望向近在咫尺的城市: 城市?简直是冰雕… 不,遗忘之地的都城凛冬或许是由冰堆砌,又或者是由块巨冰镂空雕琢。虽谈不上广袤,也称得上壮丽。透着晶蓝的冰之城墙光看着就森寒刺骨,最中央的冰堡高耸,呈圆润弧形,印证它的建造者是钟爱圆拱的特罗伦人。走近看,不时有驼鹿拉着载货的木车进出从城墙的椭圆洞口,哦,该是凛风的城门才对。 见没人站岗守卫,林越过夏,走在前面探路,期待这里的统治者会是什么模样。 穿过城墙,铺有碎石的冻土路夹在圆顶冰屋间,摩擦力够,不至于滑倒。凛冬的构造像丘,越近中央越陡。若这里的布局和圣都一样,只需沿路上行,便能到达最高点,进入先前望到的冰堡。 多是特罗伦人的居民窥视他们,眼里是不掩藏的惊讶。林注意到他们的衣物很薄,恐怕不能抵挡严寒,干脆脱去手套,果然有种回到海滩的温暖:“都是冰,竟不冷,还有些热…” 又想起先前的听闻,他知道不同寻常的温度来自那帝国武神的圣器:“有趣,我等不及…哎,说着玩的,你们慢点!急什么?赶着投胎呀?给我掐好时间再去!” 见气温转暖,老人便摘去毡帽靠墙擦汗,又拿脸贴向冰墙,哆嗦得后仰:“这不可能呀,这冰怎会如今寒凉?岂能不融?” “见了面就清楚,”见行人注意起老人与他们不同的长相,林伸小指掏了掏耳朵,“看网的消息,听我的命令,绝不准自作主张…另外,老头,可要麻烦你翻译了,你不会累到趴地吧?” 聊了些废话,看时间差不多了,他们再往上走,踏上登往冰堡的阶梯。冰晶的台阶上,高大的守卫持长枪挺立,黑甲连面部也包裹,四肢与前胸还绘有金纹,泛着种威严而圣洁的美。 林简直看腻了,知道这种类似圣都的配色定是帝国的禁卫军传承之“艺术”,便带他们上前喊了声去引起注意。老人则连忙解释,说得卫兵掀开面甲,露出特罗伦人的面孔,眼神渐凝。听完,他细细瞥了两眼后进冰堡通报。那拢死的冰门后,答复声有如雷鸣,震得林心颤手抖。卫兵很快回来通告冰堡的主人接受他们的拜访。 “领主?”林的耳朵在听,眼则偷瞟低处,看到城内有很多楼塔和重弩,嘴角扬起又落,“没品的头衔,老套的成分可真他妈够纯。” 带队走入拱门,敞亮的冰厅铺了棕色毛毯,支撑拱顶的冰柱反衬金色的烛光,毛毯与烛光的尽头黄骨雕刻的宝座,厚而重,不属于林记忆里的任何生物。至于宝座上的人则披覆尖锐骨甲,是位中年的特罗伦男人。暗黄骨甲盖不住他的健壮,竖着尖刺的骨盔犹如王冠,给他凶悍的深棕色方脸添了威严。 林看不出这领主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却懂得他有兴致又不愿张嘴的神情:“哑巴?得了,你跟他闲扯吧。” 听到指示,老人尽量用尊敬的语气解释来意。他越恳切,领主的表情越是开心。到最后,领主起身鼓掌,说出众人勉强能理解的特罗伦语:“呀,有趣,如今的特罗伦人真蠢到迫害盟友…难怪会失败,不过败给弑杀了焱王的你们也不算耻辱…意外吗?毕竟总有蠢人闯进来给我这种老头分享现世的盛况…我要承认,你们的故事讲得可比他们动听多了。但我不关心你们从哪来,更不关心你们要怎么出去,我只想知道你们是否为了进入圣殿而来此拜会?” 他的笑容给老人一种不安,不敢回答的不安,任林催促也不愿开口的不安。是的,老人的直觉在预警、在说情况不妙、非常不妙。 见他懂现在的语言,林懒得废话:“是。怎么,莫非我们不能进入?” “不,如果你想,当然可以…”领主抱于胸前的臂更显得骨甲下的肌肉悍壮,“只是往圣殿观摩帝皇之光的代价十分昂贵,我担心你们支付不起。” 林回以笑容,将手背在身后,令中指迅速分裂成两根,其中一根脱离手掌悄声跌落,钻入地毯边沿,而后开口:“哦?我倒想听听。现今的大地可没有我们朝晟付不起的价钱,尤其在灭亡帝国之后呀。” “小鬼,你错了。总有生命无法承受的代价…比如死亡。” (三十六)备战 领主看着不太耐烦,落回骨座时冰面都震动。等他挥动臂膀砸响黄骨扶手,冰厅内燃烧的金色烛火仿佛获得生命,舞成炙热长蛇向他们飞射。 “老头!都说了别动,看你那胯软的样,是怕什么了?时间快到了,你俩别动手。你全力护住我们就够,不行再跑。”看到林的命令,络腮胡的汉子抖了抖肩,夏赶忙搀住老人,最后一名前行者的本源蓄势待发,生成透明屏障将他们保护,把炽热的火焰抗拒在外。 遭反抗的领主却失去兴致,任金火盘旋于冰厅中央亦不动身,只是投以玩味般的注视。果然,片刻后,那创造屏障的前行者感到从未体验的吃力,就像肩、臂、腰、腿的每条肌肉都泡成烂水,该强有力的身体变得空虚至极——是的,他极速消耗的本心完全赶不上恢复的速度,那酸乏的痛已开始替代自信的力量。 留意到他的窘态,林猜测这金火绝非炎烫的高温,必定同圣都那助圣痕超越极限的金芒一样蕴含强而神秘的力量:看来已不虚此行了,等下次来挖出他们知道的全部,岂非管饱管够的大丰收? “他是有什么大病?还在摆那臭脸,真想给他一把捏爆…”夏再想教训这莫名其妙的家伙,也只得骂几声出气,“怕什么?我们一起上,保准撕了他!” “你省省吧…”见领主眼里有股无聊的烦闷,林搭住强撑的前行者,帮他站稳,“这人绝对有问题,你真上了怕会给人打回祖坟下葬。” 领主注视着金火,那火焰张开无数獠牙狂野噬咬。前行者坚持不住,护罩濒临崩溃,连连告急,把身边的老人吓到脚软,腿抖得像打桩。林却掏出怀表翻开盖,在分秒重合的时刻同想杀他们的领主挥手笑:“去你妈的蠢蛋,再你妈的见。” 涌没的迷雾散去,五人落回甲板。夏最先蹲稳,接住受惊的老人,免得他因虚脱摔了跟头。至于方才保护他们的前行者则给林扶稳,本源近乎枯竭,剧痛难耐到额头血管爆凸,终是昏了彻底。让医护人员带昏迷的人去休息后,林喊夏即刻回灰雾,去销毁自己留在村落的那份血肉,跟着向葛瑞昂报告情况。 已无琐事困扰的葛瑞昂极快回复:“与居民不同,很不友善的领主,不知他能否代表那里的统治阶层。相信你戳中了他的痛处,圣殿肯定藏着禁忌之秘,且必然与帝皇或武神相关。” 难得见他发这么多消息,林思挂起嘴角坏笑:“怎么?老头子,你不是想亲自会会他吧?我觉得这东西可厉害,怕是有超越本源的力量吧?怎么,你怕了?唉,算了算了,不逗你玩了,给我多派些人吧,这点人送命都嫌少。快快快,赶快给我派几十个能打能杀的好手,好吓得那无知的蠢猪跪地喊娘呀。” “先说你的计划。记住,先摸清他们的底细,我不建议你孤身犯险,如果给他们逮住,你是跑不脱的,除非再带够圣岩。当然,风险会更快带来收益,你自己决定。” 还用决定?每当眼前闪过那日血吞没天的景,心都是不甘…渺小到软弱的不甘。如今机会正在眼前,犹豫一秒都是他妈的孬种。 林的回复便简单:“我先去。” 之后林去喊醒安好神的老人,通知船上的所有士兵准备进入灰雾,等他们携带武器弹药消失后,取出船内备用的圣岩,再度激活瞬移的奇迹。 可络腮胡的汉子横在他身前:“队长,恕我冒犯,一人去怕是不妥。” “哈,担心什么?要我带上你?别了,宝贝经不起浪费。给我记住,我是杀不死的林思行。另外,你可少惦记夏桃,她是我老婆,上面早指给我的老婆,懂?”林头也不回,背起圣岩翻过护栏,踩着浮桥冲进灰雾,留给汉子独行的背影。 汉子直抓脸间的硬胡须:“现在的孩子都这样?太他妈吓人了,真赶不上啊…赶不上。” 早些到村庄的士兵在黑夜里迅速布防,老人钻进土房生火取暖,裹冬装的夏却嫌太热,走到无光的野地里撕开棉袄,抬起腿踩雪花:“妈的,一个、一个小屁孩还敢闹情绪?看你出事了找谁哭!什么他妈的总长,也是个昏头的老东西!让他乖乖听我话是会怎样?会死吗!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林听不到她的恼怒,只坚信认定的事务必完成。世上没人可以改变他的想法,哪怕他自己也不能够。 见讯号重现,老人明白没礼貌的年轻人重回冰堡了。夏也拾起不少树枝回来,把它们撂进火后坐定在草床边,静候佳音,相信好运加身的他必然安全无伤。 凛风城内的夜幕下,这空无一人的漆黑冰堡让他有些后悔使用奇迹。至于现在,不管那领主正搞什么紧要的事,都别想停止这肆意穿梭的入侵者了。 徇粗犷声响靠近二层的会议厅后,那冰墙都挡不住的嗓音显得太过亲切,林真想感谢领主,感谢他帮自己光明正大的旁听。老人则翻译他们的话,看得林越发心惊。 “大人,近年进入的外来者太多了,哪怕让地方的官员逐级查证,也不能在短时间内找出他们的位置。更何况…” “何况什么?何况他们没准是回归了现世?蠢货,能冲破灰雾的只有那群该死的叛徒!会带着外人来骚扰我们的只能是它们!而我要问问,你们当中可否有人耐不住寂寞,借臭蜥蜴的脏手同外界联系了?” “大人,他们可能掌握别的办法。倘若他们再访,我们不如尝试交涉,等明了情况再——” “住口!科略,记住你身为庇护者的荣耀!我们的使命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武神复苏前让遗忘之地与圣殿永远与现世隔绝!还不足千年,才过去多少代人,你继承的荣耀竟然按捺不住严寒的侵蚀?和你的祖辈差得太远!我知道,这该死的严寒确实寂寞,但忍受它又有何难?这不变的风和永存的雪已在我的眼前刮了八百多年,我仍视它们为无谓的图画,可你呢?你能体会这感觉?你能明白这孤独?科略,给我好好想想,若你坐上我的位子,会否立刻找那群叛徒逃跑?如果你会,就把庇护者的头衔交还,从那些死硬蜥蜴的吐息里重新活过吧。” “不,大人。属下知错。从父辈那里继承的信仰,我此生绝不舍弃。” “哼,很好。科略,我以武神赋予的权力命令你,率领庇护军团巡视凛风城,盘查出入者和形迹可疑者。达姆,你带扞御军团回守冰宫,迎接武神的苏醒。” “什、什么?武神他真的苏醒?!怎会…” “怎不会?也难怪,你们从来只当我是说狂话的疯子。哼,听好了,你们的耳朵没出问题,武神只是在圣殿沉睡而已。该死的叛徒给他留下重伤,他必须休眠疗养。时间太漫长了,现世的变化已超出我的想象,近年来这里的特罗伦人更用他们的武器验证了这糟糕的猜想。倘若他们没说谎,能击溃他们钢铁大军的国度恐怕是我借助圣器的力量也无法抗衡的敌人。” “大人,那我们怎么办?” “达姆,别问太多,便按我说的去做。我们难以抵挡那叫朝昇的忤逆之国,可对重获力量的武神而言,亿万的凡人不过是随手碾死的蚂蚁。等待武神的复苏吧,我们漫长的使命很快会迎来终结,更不论外界成了何种境况,武神他绝对能带我们回归,重振帝国的荣光!” “光暗相生,帝皇永存。以圣之威,统合混沌!” 赞颂祂的经文回响,宣示会议结束。传送至隐匿位置的林见两位的特罗伦男性已快步离开,而那领主却还留在会议厅,迟迟未有动作。 等,耐心等,林等到他喝令卫兵关闭冰堡,看到他走向骨座,扭转靠背后的一根粗骨。齿轮咔嚓低响,骨座后的冰墙裂开巨缝,展露通往黑暗深处的地下阶梯。 待领主的脚步深入,林也潜入密道,感到无光的阶梯热得烫脚,知道冰块不可能不融化,但这黑暗里的冰依然存在,更构筑这深邃的阶梯:反常的现象刚入凛风便得见,而今更夸张…定有圣器于此存放,是那武神的圣器吗? 无声的林离领主很近。当领主停住脚步,一团金光冲起,照明冰窖的牢狱和囚禁其中的东西。 纵使早有心理准备,林亦恍惚些许,因为有一柄漆黑长钺以尾部捅进冰牢的中央,那锋利的刃间正燃起金火,照明那比领主头颅还庞大的灰色竖曈,以及用竖瞳表达憎恶的生物。 蝠形巨翼给一人粗的锁链捆死,晶蓝鳞片覆盖的躯体远比任何猛兽更庞大壮硕,它的尾比最凶的古蟒还粗长数倍,更生着尖锐锥刺,定能砸烂惹怒它的敌人。它的首形如巨蜥,突长尖锐犄角,獠牙钻出血盆大口,必能将任何活物吞入其中咬作残渣。 林不用猜测便确定这壮观的东西绝对是巨龙,宝贵的影像更惊到老人和夏,三人皆震撼于这种在传说里被灭绝了一切痕迹的生物竟还有真正存活的个体。 “老东西,你等什么?武神他即将苏醒,凛风城再无存在的价值。为凛风提供能量来赎罪的你只会成为圣钺下的新亡魂,与你的蒙昧族人在神国相见。” 领主的嘲讽让巨龙的獠牙更亮,可黑色长刀的金火立刻束缚住它,让它无法撕咬,甚至不能吭出一丝怒气。 “母蜥蜴,你给我老实点。若将和你们勾结的人告诉我,我会恳求武神赐予你痛快的死。你是知晓他能耐的,你那已十不存一的部族绝不能将他抵抗。哼…曾欺骗、背叛并深切伤害他的你更会迎接凄惨的死…苦难与绝望都无法企及的死。” 低沉的咆哮将巨龙的想法表达,领主则放声大笑,那鄙贱的笑声直让人想忍住惧怯去痛揍这嘲笑者。笑完,那重肘猛击,竭力窥探的林连其残影也看不清、声音都捉不住。只瞬间,庞大的巨龙轰破数米的冻土,躺得软趴,而爆裂的音波终于钻破林的耳朵,刺出血涌的剧痛,幸好奇迹的效果仍在,令他无用担心会失口乱叫。 “死硬的东西,即使武神不出手,我也能将你葬送。明日我会再来,若那时你还未作明智抉择,就在痛苦中死去吧。假使那样,你的鳞会被扒光,制成铠甲;你的肉会被撕掉,用作军粮;你的筋会被剔下,拉为长弓;你的骨头会被拆散,制成新的宝座,被归来的武神镇压胯下,耻辱到腐朽为止。” 听伤痛的巨龙还在哼哧喘息,林更惊愕:那尚没它鳞片宽的臂膀竟将这巨物揍至头晕目眩,可怕,太可怕了…这家伙的力量果然超越本源。 “考虑清楚吧,蠢货。”领主冷哼声离开。 等他扭转机关合起冰墙,林才敢在深邃的密道里现身,而想起方才迅猛狠厉的一肘,惧怯虽然难免的,离开的打算却是全无。 少年偏要等,等奇迹的效果终结。 “你还不跑?妈的,你钻什么牛角!行行行,你先听我说!就算我一口气用尽本源把身体强化,也没法和他碰一下!给我回来!等总长叫人帮忙再说!” “不。看他刚才的那些屁话,这东西绝对晓得不少内情…行了!别废话!你可别当长舌八婆!我不喜欢!好啦,老头,你拿音节标一下古文的读法,帮我和那东西谈谈。行了,你怎么也啰嗦?这是命令!照着做!” 大胆啊,嘿,真他妈勇敢啊!自己是疯了头,疯了头呀! 林这样想着,简直快要大笑。 笑吧,笑吧,自己会是第一个接触巨龙的人,第一个接触巨龙的朝晟人怎能不笑了?要笑得自若,笑得潇洒,笑得龙见了都怕! “哈哈…总算能出声,哈哈,打扰了,”听见僵硬的话语,巨龙忍住呻吟,爬出深陷的冻土微眯竖瞳,瞧见陌生的面孔,以疑惑寻求他的回应,“你很意外吗?好了,听我说,我是大地的来客,更来自与特罗伦人和他们的禁卫军敌对的国度。怎样,你可有兴趣和我谈谈吗?” 巨龙的竖瞳张大了,它是能听懂,呼吸平静不少。不过那只包含少年身影的竖瞳换了种情感、一种思索的情感。 “你的眼睛怪吓人的。那疯咬的领主不容我把话说明,只想杀我,当然他不能如愿,更暴露了秘密,引我见到你。相信我吧,我来自强大的国度,我们的辽阔领土有数千觉醒本源的战士,更有你无法想象的恐怖武器。如果你愿意与我相谈,我保证我们能建立牢不可破的同盟。我甚至可以把你带出囚牢,免得受那领主折磨。” 巨龙不再沉默,裂口吐出低沉古语:“人类,你因何而来?莫告诉我是为圣殿,那是凡人无法涉足的禁地。若没有强逾本源的巅峰,你绝不能进入其中。” 叹气声飘起,林这次叹得痛快、说得无奈:“若我非要进去呢?” “你将见证死亡。但我不会学那疯子去阻拦,更乐意把圣殿的秘密说与你听。可在那之前,我需要确定你描述的力量,更需要见证你拥有的诚意。”巨龙静静盯着他,湛蓝的鳞片透着幽光,不再讲话。 林伸手触碰巨龙的鳞,令本源涌入那庞大的躯体,帮它生出健康骨肉,把淤血烂块通通挤落。 “这足够了吧?行了,相信我的诚意吧。大约四分之一天后,你便会逃离这囚笼,届时我们再探讨力量,如何?” 说着,少年拾起洒落的血肉塞进空空的背囊,看着怀表的时针到位,被丝丝灰雾缠绕到消失。 (三十七)伏击 回落甲板,林思行拉开背包,掂出块肉紧握,当着众人的面嗅了下纤维和筋膜藏着的粗犷血气:“哼,真想尝尝…哈,开玩笑的。保存好,方便我们朋友来串门啊…你!” 话未说完,夏桃单臂环过他的腰,把他拎进自己的船舱,一把甩到床上,按住他手腕,死盯了很久,凶到他不敢吱声:“听话,下次不许这样。” “知道了知道了…说闲扯淡的,活像个老妈子,”见再使劲也起不来身,林思行别过脸服软,“还有,你过分了,当他们的面提溜我?我成年了!长胡子了!我不要面子的?松开!” “老妈子?说得好,我真就是你老妈子!”放开他,夏桃挺直腰遮住了灯,把林思行整个人盖在影子里,“小时候叫我搓背、窝我怀里哭的事都忘了?长了几根毛就觉得自己大了?看你臭屁的样!再有下次抽烂你的腚!” “嘶…好好好,”没敢坐起身,林思行黑着脸翻滚逃下床,跑出她的房后回头望,“别杵着了,都累了,休息休息。” 闷头睡倒的他准时给巨震唤醒,批上外套踏入甲板,迎着海风抹整齐头发,让士兵们全副武装地列队表演。当扳机扣动,猎炮的二十七毫米的弹头脱膛而出,轻松穿透五厘米的钢板。几门反装甲歼击炮更砸过四五张板焊接的钢块,留下开花样的窟窿。 “怎样?这些是谁都能用的普通武器,连真正‘好货’的百分之一都比不上。来吧,若你还不信,我得劝他们开比你踩着的铁船还沉的玩意帮你扩充见闻啦。”林拾枚弹壳甩向巨龙,笑看它的沉默。 前肢的尖爪小心掐起没指甲尖粗的铜壳,那灰色竖曈眯得很细。它用心看过许久,巨口呼出落寞的气:“多精致的铸工啊。人类,容我感叹吧。离开祂的世界并不完美,依旧热衷于厮杀和毁灭…正如过去…正如过去…勿用再作表演,你我都明白,带不入灰雾的武器多强也无展示之价值。” “行吧,照你看…多少人能拿下凛风城的禁卫军?” 轻啧声的林显然不太满意,本以为巨龙能携带重武器进出,如今看是想得太多。那灰雾实在古怪,好似有孜孜不倦的监视者执行模糊的规则,以防外来者带入新奇的物品。 “应对普通的禁卫军,这些拥有强大灵能和武装的战士得五百人足矣。” “哦?也是,毕竟是一群用刀剑枪的活靶子。那领主和他的圣恩者有多少?各是什么能力?还望你不吝分享,给我指明方向呀。” “圣恩者?人类。你是指拥有本源的觉醒者吧?我只知他们尚不足十人,且有投诚者与我族合谋,你无用担忧。你在乎的领主才是凶狠的威胁,他是踏出圣都竞技场血泊的优胜者,是荣膺武神之战将殊荣的强者,是在第二巅峰积攒多年的觉醒者…若要杀败他,极可能付出惨痛代价。” “武神的战将?不,你不用解释,这不重要。能否告诉我,你所说的第二巅峰是指何物?恕我愚钝,这词语我从未听闻。” “啊…八百零七年…不,一千六百一十四年…你们对本源的探索反退却了…也好,这也好…本源总归是异常,忘了也好。” “我无意打断你沉醉的抒情,只想提醒你别忘了解答疑惑啊。” “人类,我相信你也是觉醒者。多数觉醒本源者终生都如你一般将本源的认知停留在初尝之时,而这就是本源之路上第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在祂的时代,我们称之为第一巅峰。极少数天赋超凡者会翻越它的阻拦,更好掌握新理解的力量,从而二度攀登,踏上第二巅峰。当然,唯有极少数的天才凭自我去突破,余者无不借祂的伟力方可涉足更强的领域。” “呵…我懂了。看来那领主也不可怕啊。” “不、不,人类,务必重视你的敌人。第二巅峰者与第一巅峰者的差异远胜第一巅峰者与未觉醒者…若要我形容,他与你的距离遥远过你与无力野兽之别。” “可怕呀,那我们怎才能杀他?” “尚为生命桎梏者必有战胜的可能性。本源总有尽头,如果把他送出凛风、避免他借圣器补充力量,再尽力合攻他的软肋,便能将他击败。我会率领族群围困冰堡,只待你们将他杀或擒住,圣殿的道路便畅通无阻,武神的苏醒亦会被阻止,世界亦会逃脱重演的命运…” “说得很好,但我总不能乱打啊。不说别的,你可晓得他的本源是什么?” “强化。” “嚯,最寻常的本源…能毒死他吗?” “毒杀第一巅峰者可行,对于他…我并不建议你尝试,我族已验证过那是无用的幻想。” “嘿,那该怎么对付他?他会怕什么了?” “人类,若你是狼,是一头即将率同族挑战猛虎的狼,你就明白如何决策。” “哼…拐弯抹角,行吧,我懂了,”明白它的意思后,林联系葛瑞昂,向他要些援兵去给那领主设陷阱,至于巅峰…第一巅峰…竹呢?他会是什么“巅峰”了?怕不是癫疯吧。别想那些,杀败那领主、占据凛冬,开启通往圣殿的道路吧。 “圣殿里藏着什么?” “圣典。” “果真?圣殿之中有圣典存在?” “人类,当你亲眼目睹,便会信我所言。想想吧,除去寄宿祂力量的圣典,世间还会有什么能把辽阔土地从现实剥夺?” 等船队满载物资送五百士兵与八十名前行者抵达,时间已过去三天。林等不及冲上甲板,看蓝光由龙鳞激亮,如墨汁散落清水般吞没士兵与前行者,让他们与巨龙共同消失,到达凛风外的高峰。 巨龙载着名女前行者振翅高飞,寻它的同族去了。夏则远望积雪堆覆的山脉,按林的计划选定雪落无数的峭壁,命士兵埋好“惊喜”,笃定能帮领主惊喜过天。当确信他们准备妥当,林再拿圣岩设立传送门,叫三十名前行者陪士兵抵达俯瞰崖底的山头,剩下的五十前行者则去凛风,免得盟友背弃诺言。林相信面对圣典的诱惑,再坚固的同盟也会瓦解,因此便向葛瑞昂提议这方案…力求争取最大利益的方案。 将要为他们奉上利益的领主难压暴怒,可热气刚喷出鼻孔便被寒冷凝成白雾。冰堡乃至整座凛风城都不复温暖,恢复雪原该有的严寒,领主明白这失去巨龙的寒冰若想坚固,就得放弃圣钺的供热。而凛风的居民虽换上皮袄,却仍心疑这突变,又只得窃窃私语,没人问戒严的卫兵有何事发生。 “该死的叛徒…” 入夜,领主在会议室踱步,焦躁而不安:谁才是叛徒?科略?不,他虽向往外界,但对帝皇的忠诚无可置疑。达姆深居简出,没机会和蜥蜴们勾搭…他们的那些长辈?不,背叛武神,他们会获得什么好处?只能是—— 推开冰门的摩擦声不容他再想。他瞥过眼,先前逃脱的外来者再次占据视线。 “想我吗?真冷啊,”林靠着冰墙哆嗦,挥手坏笑,“我还以为失去那头冰龙能让你的宫殿暖和些,看来失策了。” 领主的拳握至指节咔响。他不知该死的家伙怎样进入,只相信奸笑的狗马上会变成死人,因为她已踏碎冰层冲来,快至无人能够躲闪。可林并不想躲,直面这强悍的巨拳全力运作本源,令双臂的每一粒细胞疯狂分裂,让膨胀的臂骨粗过身躯、壮过支撑冰堡的冰柱。 躲在这骨肉之墙后的林忐忑至兴奋,必要亲身体验他的力量、不,是挑战他的力量! 可那简单的拳径直轰破双臂。痛爆发了,肉碾烂了,骨全碎了,叫林撞穿好几层冰墙才刮住地毯勉强滚停,而且更大口咳血,只得拼命再生被震碎的胸骨和心肺、修补奄奄一息的残躯。 领主的速度实在太快,未等林完成恢复便已撞破冰墙冲到跟前,高举巨掌,势要将之拍为烂扁。危急关头,奇迹的光闪现,令领主的攻势暂停,将他的笑定格。已踩进铺设好的传送门的两人死死对望,在短暂数秒后现身于暴风雪的崖底。趁敌人错愕的空隙,林撑住地面,迫得骨断肌裂,将身体从手臂上弹飞,擦穿雪滑入下一道传送门。 从奇迹中回神的领主刚想追,五百门预备多时的猎炮已从高地倾泻钢制弹头,把他轰射至深陷雪地。林则完整归来,接过夏手里的军衣,斜眼示意她按死引爆器。地动的雷鸣炸响,积雪如烟尘崩落,引爆器也给她捏碎:“疯咬的傻狗,给老娘死!” “卑鄙者!”领主很想逃,可炮弹冲击让腿无法落地,唯有在松散的积雪里尴尬翻滚到不能移动,更在想出脱身之策前,悬崖上翻滚的雪流已如巨浪遮天,将这不甘的怒吼冲刷掩埋。 “再爆!” 等林下令,闷雷般的响在雪流里持续非常之久,直至震地的雪崩消停才散去。当雪尘再不飘落,崖底只剩白茫的海洋,再看不见领主的身影。 “别望了,咱们埋的酸蚀弹全炸了,淹都淹死了。”夏拉过林近身,扯掉破烂的衣服后扣好新军服的纽,笑得放肆至极。 “哈哈,是啊!任他再强,到雪和酸浆里也只能化成渣!我——”没等林自夸,有东西破开厚重积雪直射天空,冲往看不见的高空后加速坠落。 敌人未死,未死!还有如此力量!坏事了,坏事了! 飞雪和音爆刺得林狂飙冷汗:“所有人准备!执行紧急预案!” 收到网里的命令,士兵们射出照明弹照亮黑夜。一位眼神够尖的士兵仰望天,试图找出云霄里敌人的位置。他很快看见一个黑点正下落,正全速接近、急剧放大,只十数秒便肉眼可见的清晰! “避!” 在林大喊前,饱受战火磨砺的士兵们早拼命扑倒,预防强烈冲击。夏更扛住他猛跃,闪躲到更高处。可坠落的人太快,连声音都追不上的快,直击他们埋伏高地的快。寂静的碰撞后,雪、冻土、碎石掀飞满天,震波堪比战舰巨炮,一发炸裂这平坦的山头。 雪花与碎屑摔落后,领主显现了,他的骨甲给强酸腐蚀不少,本就凶悍的方脸渗出血丝,胀红至狰狞。领主环顾这群震到咳血的敌人,走向位努力爬起的士兵,抓住头拎起,把痛苦的脸捏成团烂肉:“哈…呼…卑鄙的东西,让我送你们往神国享乐吧!” 一位清醒的士兵举臂开炮,可领主闪过弹头踏至他正前,把胸甲连脖子和头都踢烂,成了溅满天空的血。 领主刚踢球般杀死第二人,扔去黑袍的前行者们便还击。两位青年浮现在他身后,将钢棱捅向他的心脏。林让夏准备帮忙,自己则躲在远处借网观战,知道他二人的本源分别是脆化和隐形,看十足坚韧的骨甲眨眼破碎,裂得比炸干的红薯块还酥脆。 可捅至领主理应脆弱的身体时,坚韧的钢棱生生崩弯,无论青年怎样发动本源也刺不穿那层皮肤。领主更回臂横扫,逼得他纵使惊险后仰仍旧手臂尽断,只得忍痛跟同伴隐去身形逃脱。 “最会强化的给我上!全力拖住他!全力!他妈的全力呀!” 听得命令,一位高过夏的巨汉冲上去戴拳刺轰砸领主后脑,彻底破掉的骨盔,可自信的脸在拳接触敌人肉体时瞬间憋成血色,因为指骨全给脑勺撞断,唯有咬牙后跃以躲过领主回身的凶拳。 “捆!捆他!捆死了!” 离领主较近的几位前行者迫发本源,用无形的绳索去束缚。他们已拼命运作本源,却只勉强减慢领主的速度,本源更飞速消耗,令大脑痛苦不堪。 “想凭这种懦夫的本源把我战胜?不可能!”一声怒喝,领主重拳直冲,光是轰出的气障就远远击得巨汉鼻骨生疼。 若没人帮忙,他死定了。 “动手!” 林知道不能再等,唤藏在暗处的络腮胡汉子出击。他也知道犹豫不得,猛吸空气到鼓得肺都裂痛,喊出惊天的巨响,让声波带着些微的痛刺入领主的耳。本来那痛少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只刹那,前所未有的感觉于耳膜爆发,甚至令领主疼得毛发立起,掌心死命压紧双耳,肌肉鼓胀到凸出脸皮,棕脸更憋成血色,行动不免停顿些许:“啊!混账贱种!他妈的啊——” “妈的,以前怎么没注意这东西?果然是人都怕疼,这本源真他妈够劲!”见强大的领主都给痛苦影响,林猛拳锤地,后悔没多喊些有类似能力的前来帮忙。 再剧烈的痛领主亦能强压,更以手作刀全力挥击,可本该斩开敌人脖颈的手刀只替是胸膛割出道飙血的伤。险险躲过的巨汉则心惊到停跳,晓得若没战友帮助他早已人头落地。 正欲追击巨汉的领主再听见一声呐喊,更强的痛随声刺入耳膜,逼得他目眦暴张:“他妈的东西!好!你既如此挑衅,我便先送你上神国吧!” 狂怒使他放过巨汉,扭头望声音的来源,飞身踹出重腿,将那声音亦爆裂。而刚迫发本源、还喘气休息的络腮胡肯定不及躲避,定会被踢个粉身碎骨。 “时候到了!动手!全给我上!他妈的上!” 近十名前行者通力配合制造数层无形屏障,更与先前出现过无形绳索共同拦向飞射的敌人,成功减缓、甚至停滞他的速度。夏和四位前行者竭力逼迫本源,将身体的强、韧、力、感知、反应都强化至最极限,抱起两位同伴冲至领主身旁。 等他们五人全力扯住领主扛至半空,另两位前行者触碰领主身体,迫发所有本源,痛到眼球几乎瞪飞:“弱了!他绝对弱了!杀!快杀了这疯狗!” “狂你娘!再狂啊!”夏拼命发力,终于在肌肉撕裂前掰开领主右腿,提膝猛撞那胯下的要害。其余四人则把手指捅向他脸上的弱点,刺住耳、目甚至鼻孔! “妈的!老子叫你杀呀!”被救一命的络腮胡缓过来,同夏合攻领主胯下,注入本源的痛令领主喊裂了乌云,将地上的雪也震至漫天,终于翻起白眼停止反抗,彻底昏迷过去。 “好!退开!全体都有,开火!炸药!别他妈手雷!炸药!炸,炸他!” 等他们飞身退后,林命令重整旗鼓的士兵对昏了的领主倾泻弹药,更叫几十位爆破手抛出爆破建筑的炸药包,直到浓雾盖过照明弹的光才慢慢停火。 等烟与雪散去,战斗的结果便会揭晓。趁尘土飞扬的机会,林赶忙集中伤员,帮他们修复身躯。 (三十八)失策 林此时才留意到,受领主的坠落和轮番爆炸影响,士兵们埋伏的平坦山头已成了凹陷的烂石坑,不禁摸向额头,拭去细密汗珠,不明白为何仅是多一重本源的突破后肉体凡胎的坚韧就能远超精钢固铁。 回想先前用巨臂硬接的那拳,切实是无能为力的强悍,莫非…本源的效果与巅峰是次方递增的关系?甚至是更夸张的指数?妈的,真该多问四脚虫几句,多留些人在此应付。这第二巅峰的强化本源真是可怕,远超预想的强悍,今次的亲身体验可比借网旁观震撼得多。 见掺雪的灰徐徐散落,林悬着的心可算放平,因为成了坨黑炭的领主已扎陷深坑最中央,连人形都看不太出,别说是否活命,能不能带回解剖估计都成问题。 “呼…妈的…死了好,死成灰最好。” 狂鼓的心平复后,林才发现冷汗透湿了衣,一串串流下腰际一串串,在雪上凝成冰。害怕吗?庆幸吗?死里逃生,确实该庆幸:若非选了些最好手的人配合,恐怕大家全会给这东西锤踏为一滩滩死肉,到时候,自己这杀不死的人真就得死了。 没等他想完,该死的焦尸如狂雷暴起,猛地踏向正要查看情况的夏五人。躲不了,被领主的巨拳盯死的两人躲不了,另外三人也拦不了。他们勉强交叉双臂硬挡,可臂骨和胸骨全数粉碎,更是狂吐鲜血飞出老远。 “他妈的上!捆死他!” 不用林提醒,没受击的三人果断出手,配合忍痛以本源来束缚的战友,再度痛殴没死透的领主。当另两人竭力抠刺敌人的耳和眼时,夏怒号一声,喊更多人帮忙,一起掰开敌人的腿全力上踢,可足骨却让死硬的髂骨碰碎,忍痛与前来相助的络腮胡合力再补一膝,把敌人撞出吼至晕厥的嘶喊,将之径直扬上半空。 “好!闪开!燃烧弹!燃烧弹!全扔了!烧!烧死他!” 收到命令,所有前行者紧急后撤,爆破手们则弹出压箱底的杀器,对正从半空摔落的敌人尽数投掷。在投掷物碰到领主时,烟花似的白点散射,让被粘附者化身夜空下最明目的新星,再给灼痛刺醒神智,狂吼落地,在石、雪、土中扑腾翻滚。 “妈的,大伙的本源将尽,炸弹也用完…再弄不死就他妈坏事了。”为对付这可怕的东西,残虐的白磷燃烧弹亦用尽,林相信任他再强再凶,面对蚀骨的烈焰也只会落得烧成灰的惨淡收场。 可还发光的领主忍住灼皮焚肉的痛,从翻滚里爬起,发出波动烈焰的怒号,逼迫本源至双腿,以深蹲之姿压身起跃,破地而飞、直上高空,快到士兵们开不出火,强到尝试束缚的前行者废尽本源,成功划过雪峰,只留星空下一道璀璨的弧线。 “他妈的东西!”没望那光弧,林一拳砸入冻土,破口大骂。怎么可能?怎么他妈的可能了?挨了这么多要命的恐怖狂攻,一个只是突破一道巅峰的东西还会有如此余力去逃命?! 所有人都想不到将死的家伙能够脱身,全傻了眼,不知所措。只有夏冲上前,拉起他问:“别发愣了!现在怎么办?” “你问我?我怎会知道!别追了!他定回凛风拿圣器!我们不可能赶得上!行了!我会让那里的人转告那群巨龙,和他们一起拦住死贱种…” 林不想废话,令凛风的队员全体脱战,往领主的方向集合:可是这足够吗?那破空的飞跃绝对快过炮弹,那些人能不能成功拦截?妈的,成功、他们必须成功! “已到凛风的五十前行者给我听清!拿你们吃奶的劲给我阻拦该死的东西!否则今天就功亏一篑!而我、你、你们、我们!我们所有所有前行者,都会成他妈的笑柄呀!” 废话已没用,林只望受重伤还亮得像太阳的东西赶快死去,乖乖死在他们的手里。 林开启网的视野,目光投往凛风。此刻的冰雪城池成了火的炼狱。倒塌冰墙埋住哭喊,本来人流熙攘的街碎成烂冰,满是断肢残骸。十几头幽蓝或赤红的巨龙盘旋在空中,吐射炙热熔岩、喷发冷冽寒霜,和大张长弓瞄准的禁卫军周旋。并非禁卫军的人傻到想靠弓箭屠龙,只因朝昇的前行者们早把凛风的重弩破坏,更四处杀戮,弄得禁卫军里的强者无法招架,无法腾手对付凌空的大敌。 压倒性的屠杀给紧急消息中止。最硕大的冰龙收回寒霜的吐息,放过快成冰雕的禁卫军,转而朝背上驮着的女性咆哮:“人类?你们太愚蠢自傲!我早交代过,你们必须全力将他杀或擒!他就不该派你们往凛风,凭区区三十位觉醒者怎有留住他的可能?你们…” 多说无益,巨龙喝令同族飞去领主逃来的方向,把凛风的战斗甩给朝昇的前行者。可骑着它女性仍不相信敌人逃脱围攻,私自借转译发问:“不可能呀?要有多强的力量才能孤身杀破五百精锐士兵和三十位前行者的包围?” “人类,莫把他小觑。即使现在已遭你们重创,他仍是武神的战将、武神麾下最强之人…若叫他拿神圣之钺补充本源、治愈伤口,命运就彻底终结了。” “好。”女人不多说,将本源注入巨龙的躯体,让它飞速前进,尽早发现可怕的敌人。 巨龙很快便注意到,更以灰色竖曈盯向远方的夜空,看那白炽的光点正越过层层雪峰,划出完美的抛物线,朝这边、朝凛风而来。要战了,它知道要战了,凭咆哮命身后的火龙们全速俯冲,自己则领冰龙们紧随,死盯棘手的强敌。 还在燃烧的领主虽不懂炽痛的白磷是什么,只明白这玩意的效果恐怖至极——可想只凭它弄死自己?那些无知者怕是在做美梦。但爆裂的强光闭塞了视线更干扰听觉,领主直到靠近才觉察正袭来的敌人。 “臭虫!这么多年了,你们总算倾巢而出!如此盛大的欢迎,我岂能不好好回礼?!”没有躲闪,他直冲喷射来的熔浆,给狂燃的白火共同炙烤到爆亮。但他无视滚烫,只是狂笑,只是迎头飞撞早锁定的火龙,好似浴火破空的魔神,让本欲舍命阻拦他的火龙生出一种怕,感到一种怯…一种生命都会有的胆怯。 而这胆怯便命令它掠翅翻转,险险躲避,可尖锐的鳞仍被领主擦到,遭白磷点燃。领主肆意狂笑,突破其余火龙的熔岩,但后排的冰龙已列好阵型,喷吐冷气,叫刚经历炎热地狱的他好生体验冰霜速冻。 极端的冷热交替没有白费,破裂的爆碎声宣示领主的身躯已给破坏。果然,他体表的皮肉全裂了,裂成还随白磷发光的渣滓炸落满天,在女前行者的眼中比庆祝的烟花还漂亮不少。 载着她的冰龙猛挥巨爪,握住这已没皮的血人,在她本源助力中猛吐冷冽的寒,誓要将凶悍劲敌于此冰封,就是利爪被掰断也不松。直到前肢同敌人冻成晶蓝冰雕,它才停了急冻的吐息,审视这随残肢凝成冰的死敌,再顾不得剧痛,仰天咆哮。是的,能打败这可恶的东西,如何不兴奋、不庆祝? “老东西!想败我这武神的战将,你未够资格!”狂喜的暴喝引巨龙下瞥震惊的竖曈,见僵硬的断爪震破为碎块炸裂开去。 战将更攀附断肢找准方向,出腿重蹬,将它踹落的同时反冲自身,飞向已不远的凛风。坠落的冰龙疯狂嘶吼,它的族群也拼命阻拦,可战将太快,哪怕它们扇到翅膀的翼膜开裂也不能追赶。它们可期望的只有凛风的盟友,期望他们能够把没剩几点本源的恐怖敌人…击杀吧。 紧扒冰龙的女人在晕厥前发出消息,让三十位脱战的前行者做好准备,迎击接近的敌人。 没了皮的战将痛得要死,可这痛反而帮他清醒:纵使自己超越第一巅峰,可经历这糟糕的埋伏后,本源已濒临枯竭。若再不回冰堡拿到圣钺,别说承受敌人的消耗战,恐怕连挣扎都难,只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等他落至凛冬的城墙下,讨厌的束缚与阻碍出现了,而且更多、更强、更集中。前行者们正在扑来,发挥各自的本源,必要让他止步于此。 临近危险,求生欲压榨所有潜能,帮战将把本源逼迫,像挤出躲在海绵里的水般以最后的力量踏破冰面,冲破一切阻挡,跃向高亢的冰堡。 林忍无可忍,再一次破口大骂:“他妈的!” 林骂得很对。如无意外,战将马上要落入冰堡,更会把伤害治愈、把状态恢复,接着就是大开杀戒,令唾手可得的胜利转变为失败…无可挽回的失败。 战将踏碎冰堡的台阶,见随扞御军团回防的达姆,欣喜若狂。很好,没有背叛者,忠诚的军士绝对可靠,而自己的伤和疲都不是问题—— 达姆的动作快又轻,更无视千百士兵的惊愕,用长剑穿过他所效忠者的心,眼很冷,但神却怯,甚至没敢直视,只用余光瞟了稍许。 心脏的冰凉未能激怒战将,他不顾伤势狂笑笑,即使早没了脸皮,慌张的禁卫军们也从绷紧的肌肉中看懂他的痛快:“该死的,果然是你、是你…蠢货,都到这一步,你何必动手?如果你继续苟且,我不会计较先前的背叛…可你是如此固执又愚蠢…愚蠢…” “闭嘴!”达姆将剑一拧,吓退逼近的卫兵,撕掉带徽章的长袖,狠狠摔进冰阶,“我受够了!他妈的,从反抗你这老狗的那天起,我就没了退路!就算我不动手,你和那将要醒来的老古董会放过我?去死吧!” 心脏的痛苦扭翻战将面骨附着的肌肉,歪出没皮血脸才能展现的狞笑:“很好,如今我明白,你这种故作深沉的家伙才会是背叛的懦夫…这一剑是我糟糕眼光应得的惩罚…但你不知道,你的父辈也不知道,本战将即便没能亲身接触,只要足够接近圣钺,亦能把帝皇的力量借用!” 本用于囚禁冰龙的黑色长钺笔直贯通深邃的冻土和冰层,冲飞战将凝望的台阶,一击斩开达姆的腰身,令长柄握把落入他手里。 对这吐不出声的叛徒,战将只望一眼便看向圣钺,从长刃释出金火,把重伤之躯焚回完整,叫已枯竭的本源盈满如初。重掌力量的他肆意狂笑,抓住正拿胳膊拼命爬远的达姆,看着他眼里的胆怯不甘,把五指一点点压入颅骨,等哭嚎停住后一把拔出他的头,连着洒血的脊椎扔进燃烧冰城外的夜空。 “手执神圣之钺,纵使强敌千万,我亦不惧不疲!只知阴谋的废物,你们听着吧!如欲求死,记便给我一起前去挑战!我会杀尽你们,用你们低贱的血庆贺武神的归来!” 冲天金火释放巨响,躯体与气势已完美的战将尽情把嘲笑。前行者们明白事情不能挽回,默默逃走,至于巨龙?冰龙叼着那扔过来的头颅,灰瞳挤出些无奈,将其吞咽,振翅远去。 现在,不论夏劝慰还是责令,林只捂脸蹲身,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 失败…给强大碾压的耻辱…耻辱的败。就算面对只突破一次的本源,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武器都没用,全是他妈的垃圾废物。 懊悔?不,懊悔是不该的…愤怒,愤怒吧,怒吧… 若无强的自制力,他恐怕会恣意辱骂失败的队员、没用的兵士和缺胆的巨龙。 可他明白,所有人都竭力去战:真要责备,最先挨骂的也该是自己,倘若听从巨龙的建议,敌人不会逃脱…算了,等回船上再说。好好想想怎么跟葛瑞昂扯皮,酝酿下道歉的话、承认错误后乖乖受罚吧。 但葛瑞昂的讯号已出现。意料之外的林猜他是收到消息,立刻重整心态,准备接受大段的批评。 但本想认错的林却脸庞抽搐,又破口大骂:“可恶!你拿我当什么耍?!你早通知他、告诉他、让他准备,又唤我来做什么?给你寻开心吗?!” 让林暴怒的是出现在遗忘之地的朋友。是的,竹已至此地,他的讯号紧随葛瑞昂之后,清晰又叨扰,让朋友一个字都不想看、不愿听。 “我肯定会给重要的任务预备补救措施。你们的行动显然失败,我启用备选计划绝对合情合理。” 再有道理也劝不住林的怒吼:“是是是!你早唤他弄死那混球不就行了!干什么叫我来这破地?是不是看我带人扮丑很好玩啊?!” “执行任务的不止你,更有与你同去的战士。此行的伤亡我会负责,你无道理的疑问我只解答一次。找他帮忙是迫不得已的策略,说服他可比你的任务困难无数倍。另外,请你仔细想想,如果你亲自唤他帮忙,还会有今日的失败?你和我之中谁更能说动他,可需要我来分析?” 林沉默无言,重新开口时只剩冷笑:“不用了。我想看他怎么宰杀那些蠢狗,看他挖出遗忘之地的秘密,看他夺走圣典,谁都得不到。” (三十九)试探 等不到回复的竹猜他该是不大开心,就放弃骚扰,渐渐明晰视线去打量四周的风景: 与茉亚进入遗忘之地时天太黑了,还未及欣赏茫茫的雪原,而今望出远方冰冷的黎明,见日光生、雪刺眼,天边泛起白与蓝的交际线,心倒暖了不少。白色的雪世界可曾在大地的一角出现?美,只觉得美,很美,不懂生活在美里的人为何反欲逃离。 紧随的茉亚轻唤醒竹,抬手指明将要去的地方。在日光下,白到刺眼的平原边境裂开一道冰壑,有如大地张开它的巨口,往下望是深到发黑的白。他拉着茉亚由裂隙跃下,迅速坠落,看清深谷形似倒锥的烧杯,越近底部越宽阔,内里更别有洞天。 她踩陷白色的谷底,带好奇的朋友走向族人藏匿之处。见到陌生人的竹意外的惊愕,再怎猜测,所谓“族人”的模样也超出他预料——这群背生巨翼的庞然大物正是昨夜败走的巨龙末裔。看那为首的冰蓝巨龙失了一前爪,正流浊泪对其余红蓝的同类低鸣,咆哮出怒与悲,听得茉亚急切冲去,抚过巨龙的蓝鳞,喊出古怪的声,让无声流泪的巨物垂落头颅,与同类发现正在不远处观察它们的人。 她继续发出那低沉平缓的音,回荡在谷底,令巨龙们都缩窄竖瞳,几近细成丝线。这听不懂的语言给竹异样感,很想开口问它们在讲什么又觉得太过唐突,唯有忍住说的冲动,等谷底的回音停动才敢放开嗓门:“它、它们是你什么亲戚?呃,还是…还是朋友之类的?” 茉亚抚住冰龙的角,灰眸深出是他看不懂的颜色:“她是我的母亲,他们是我的同族、我的长辈。” “喔,这…这…哈哈,恭喜回家…哈哈,哈哈哈…你的爸、父亲在哪?没见出来?你不是在大地待了多年,他不来看你?”开口就语无伦次的竹只觉心里堵得慌,忙运起本源治好冰龙,却未留意本源的警示,只是纠结应该与她谈些什么。 “父亲啊…朋友,身为混血者的我有一位非龙的父亲…”抚摸母亲恢复的利爪,茉亚叹得惆怅,“素未谋面又不愿提起的父亲…生而为敌的父亲。” “我多嘴、我嘴贱!你不想说就别说,别说…别说了。你…你不会生我气吧?我、我不是有意的,相信我啊…” 他惊慌失措,更生出种糟糕的感觉、是先前惹得朋友怒而辱骂的感觉:太坏了,真不该胡言乱语,但是…她的父亲是人?是人类?这…这怎么可能了?光看体型都比人和耗子差距大…难道这血也是可以混的? 冰龙注视许久,竖瞳投射的疑惑如芒刺,扎得他更乱更慌。竹刚想多解释几句,又听茉亚用起无奈的声低吟,叫竖曈里的疑惑变为无法相信的震撼。它看看女儿,又望回躁乱的人,声刚出喉,却给茉亚阻止:“朋友,对我而言,父亲只是虚无的名词,你并没有冒犯,更无需在意,是刚才的我过于感性。而我的母亲和长辈亦无恶意,它们仅是为你阻拦杀戮之圣典降世的伟绩所震撼。希望你谅解,毕竟世上已太久没诞生超越本源的强者。” 而今他的心已宽松,终得以好生说话。 竹先问清本源的事,虽不晓得自身是什么巅峰,倒明白那天圣痕达到了哪种程度,清楚战将绝不是自己的对手,便笑得开怀:“没事,我马上弄死他。对了,圣典究竟是什么东西?拿着像血,血里还有字,但又读不懂…听茉亚说你知道?能不能告诉我了?” 女儿的目光催母亲恳切地解答:“强者啊,你口中的圣典是帝国时代遭帝皇赋予本源之力的三本书籍,各蕴含毁灭之杀戮、消逝之虚无、存在之生命的本源,更可助夺其认可者攀登更高的巅峰。你拥有的是由特罗伦的武神执掌的杀戮之圣典,它本应被末代的特罗伦武神封藏,可终究还是让世人唤醒。至于遗忘之地的圣殿,则是封印那虚无之圣典,好让这片土地被现实忘却。而生命之圣典是帝皇的秘密,我不明它的故事与执掌者,相信亦无人知晓。” “啊,我懂了…圣典能给人第二种本源?” “是的,强者。” “嗯…武神为何来此?他和那贤者齐名,应该挺强?再加上圣典,没人会威胁到他吧…怪了,他是图什么?” “末代的特罗伦武神是受本源偏爱的幸运儿,是凭自身天分登顶第二巅峰的佼佼者。获圣典的赐福,他更登临第三巅峰,持两柄圣器,无敌于大地,除了贤者。” “贤者?” “贤者掌管七页奇迹手书,是帝皇之下最强者。自帝皇不见,他平息大地的动乱,惩罚作乱者,威慑觉醒者,让世界免去动乱的折磨。焱王虽屈服于他,可武神却不悦,命我领其入此,图求第二本圣典,觉醒更强的本源,攀登更高的巅峰,让贤者也屈服,从而重建帝国。他并非贪图力量,而是沉醉于权…与帝皇相当的权,君临大地、统摄万物的权。唯有夺取虚无之圣典,合并杀戮之圣典的力量,他才能抗衡启用奇迹手书的贤者,甚至令贤者臣服,进而重建帝皇之世界,更让世界重归帝国的阴霾,化身永世不灭的统治者。” “真闲啊,我理解不来。这是叫…野心家?不对啊,他怎不带圣典前来?我也听茉亚说过,他是凭一柄圣器把你们力压。如果再加上圣典,你们就全没战胜他的可能吧?他为何扔了圣典?是忌惮什么?” 茉亚走近竹,眸里的灰笑起波澜:“他不能啊,记得吗?朋友,来这里前,我没让你取回圣典。因为遗忘一切的虚无是杀戮亦不能避免的,这是祂对遗忘之地的惩罚与最后的庇护,亦是祂所设的困难考验。” “好,谢谢…呃,该怎么称呼你…母亲?要喊阿姨吗?哦?不用?好,那我不讲了。现在…咱们去玩玩?”问过茉亚后,他再不提问,只看着凛风的方向,调取网的记录。 竹品鉴战将的速、力和强,心鼓动血,涌得脑内火热:肆意的杀戮、冲动的感觉…自己也当如此,如此的霸道…狠厉…张狂、不,这样太野蛮了,朋友们不喜欢吧?先别多想,等把这气势惊骇的东西揍一个满头怂包再说,同这种目空一切的人玩才够味。 现在,他挂念的战将正紧握圣钺,于龙骨座微开双目,凶光投出破败的凛风,等待敌人可能发起的第二次合攻: 来吧,统统来吧,无能者不论来多少,都会由神圣之钺斩落,只能目睹武神复苏的雄姿,只能亲历武神觉醒更强的伟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遗忘之地毁灭,只能于新帝国的荣光下苟且偷生。殒命的战士都死得光荣,值得嘉奖,待武神苏醒后,便恳求吧,恳求武神重赐他们生的机遇。还当请武神宽恕历代扞御军团的统帅,万勿因叛徒的愚蠢而迁怒他们的忠诚。但也不能自大,必须要警醒,提防卑鄙的懦夫再弄了阴险的陷阱坑害自… 未想完,战将怒而嗤笑,因为灰发的女人和黑发的男人突现在冰堡的地毯上,面对这提起圣钺屹立的自己:“不怕死的东西,竟还敢来送命?勇气可嘉。你们既主动节省时间,我便赐予你们痛快的灭绝。” 一钺挥斩,利刃喷发金火,把空气劈砍为宽阔风刃,以极快速度砸向战将眼中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战将自信最强最凶的巨龙也会给这刀风斩为两瓣,可金芒护盾突现、凶暴一击溃散,不由大惊失色,更认出这是奇迹之盾,但如此脆弱的防护理应给斩成粉末,怎可能…怎可能如此坚韧?怎可能完成如此的防御? “好,有意思。他的本源是强化?没想到最常见的本源也可强至这般,莫非本源没有高低之分?唔…茉亚,你不说话?陪我聊聊呀。好吧,你放心休息,我不多嘴了,会找别人侃的。” 陌生的音节战将压根听不懂,但一丝淡淡的惧却渗入冷静的心。即使先前被围攻到伤重、即使过去亲见千余巨龙蔽日遮天、即使被迫帮武神沉眠也未有的惧…对强的惧。 干、干什么?自己不是凛风的领主、是武神之下最强的战将吗?拿起神圣之钺,无穷之力尽在掌握,又怎会惧怕?不可能,已无帝皇恩赐威严的世界绝不会诞生继承者般的强者。他更不会是贤者,那臭脸的老狗自己定不会认错。但这警惕的预感是什么?生死的感觉像是在说…说来人的可怕…是,他可怕到恐怖!若非如此,他岂敢大方来战? “怎么?继续啊。方才不该是你的极限吧?我可未体验够。你不是武神的战将吗?杀人的时候不是狂野如兽吗?你不会这样胆怯吧?来,你要以最强的力量来证明自己并非只能欺负普通人的脓包啊。” 挑衅的话是用特罗伦语在说,犹豫的战将听得太懂,血管暴张,怒喝咒骂:“狂妄的蠢狗!你既自信至此,不妨让我试试你的头是否与你的嘴同样硬挺!” 他往后挺压圣钺,仰得极快,身体近乎弯弓,蓄势待发。接着,他以腿带动腰,以腰连动背,以背运动臂,以臂挥动手,用最强的力将圣钺以投掷的姿态劈砍,把金芒化作凶光,携狂风冲出冰堡、冲破凛冬,更冲裂雪原和远处的山峰。 挥舞出断峰一击的他大笑撤步:自己这愤怒的一击颇有当年武神劈天际山脉为路的霸气。自己不愧武神战将的名,轻易完成这奇景,而敌人… 烟尘飘散后他却收声,那应当斩灭一切的刀势仍未破碎那便宜的护盾,这反常的事态没给战将新的恐惧,只让他咬牙切齿,想咒骂可恶的家伙是有多古怪的本源: 管他有什么本源!坚持!坚持!把攻势坚持!坚持到敌人的本源去尽! “来吧!”战将冲破声音踏落敌人身前,扭腰横转,将金火聚在圣钺之上,势要拦腰斩断护盾后的敌人。可剧烈的冲击后,圣钺停顿在半空,战将的神情凝重又欣喜,看见那奇迹的护盾绝非坚不可摧,只是在破碎的刹那重回完整、不断将圣钺阻拦而已。 细细感受,能察觉到刀刃的推进,是微乎其微的推进,不如发丝粗细的推进。肯定了,有两件事可以肯定了。可以肯定这人是真正的强敌,更可以肯定这强敌绝非不可战胜的无敌。 背身蓄力后,他再度踏动,要挥出更强的一击了。他把本源的力量鼓动到极限,手中的圣钺却无金火释出。留心注意,不难发现神圣的金芒尽数内敛于刀锋之内,若再贴近些,还能看到无数金丝舞动于利刃上,这就是他的对策——令威力凝结咫尺之间,进而锐不可当地压破一切! 裂空的尖啸中,圣钺由愤怒拱烈的本源推动,斩破似要永存不灭的护盾,但新的奇迹护盾层层拦截,叫他的攻势只推进些许。可这成效已足够他暴喝一声,右手保持牢握,左手猛击刀背,如锤凿木头,将利刃向敌人迫近。怒到紧绷的面、热到赤红的身,都在诉说他的意志…证明他定要把可恶的敌人斩杀! 对这缓缓逼近的刃,竹探头瞧了瞧,拿出早些年抢来的烟斗点燃,吸了口浓雾吐上去:“好充足的蛮力,好漂亮的武器。难怪你这样自信啊。” “自信你的臭婊子贱母!该死的东西,看我如何把你头颅砍爆吧!”血丝钻出血管、射出皮肤,染红了战将的怒容,让嘴狂骂一声,带动重拳奋力锤击,必要用光耀的刀锋让故作镇定的敌人成为无头死尸。 “他妈的!没教养的蠢猪!只会张嘴喷粪?活了八百年的素养都去野狗身上了!我他妈把你娘剁成泥一坨坨塞你嘴里!他妈的反省去吧!”怒了,竹怒了,更在利刃斩落前轰出拳去对撞圣钺的刀锋,带动漆黑长柄砸进战将猩红的胸膛。 “哇!!”战将竭尽反推,却无法阻挡这简单的拳。分明很轻的拳劲,却在接触后增至势大力沉,变为不能抵御的强?不可能!战将口吐鲜血,飞成红线,撞破龙骨座与冰墙,更破开冰堡,从居民区冲过,拿着圣钺陷入远方的雪峰。 竹拍几掌额头,忍了怒意等他回来。 战将也未胆怯,从贯通山体的通道飞跃,从天而降,压碎本就摇摇欲坠的冰堡,眼中的怒已消,多几分肯定的敬重:“强者,我为武神之战将哈本·迪尔玛,报上你的名。” “我?茉亚,我叫什么?班布?对!唤我作班布吧。” “好,班布…你是令我不得不抛弃战将尊严的人,你是绝对的强者…或许能比拟失去圣典的武神。接下来,我会以武神存入圣钺的余力强化效忠者,率他们将你合围,使你于此…陨落。”语毕,哈本沉默了,因为这番尊敬的狠话实在太缺乏底气。圣钺的刃爆射金芒,噬向凛风内忠于武神的觉醒者。不止扞御军团与庇护军团那些活着的统帅,更有最早随武神到遗忘之地的人以及传承他们遗志的人。很快,这些人一一破开埋葬棺木的冻土,重获新生。 感知到忠诚,哈本叹出声唏嘘,等五十九名金火覆体的觉醒者同时跃入废墟才稳定神情。他们不论生或死,都成了可怕模样…夹在命与亡中间的惊悚模样。他们是燃金火的骨架,正从空洞的眼眶迸发极强本源。哪怕本源无影无形,此时亦能看清了,皆因他们逸散出强…印证本源的绝强。 好强、好恐怖。如果看见这骇人场景,相信活物全会吓得急流冷汗、甚至大股飙尿。可竹不怕,只有兴趣,对未知的兴趣。观战的茉亚望得紧,眼里是平淡、是信心,是平淡的信心。 他消去奇迹,来到哈本正前,仰视高他许多的巨汉,说:“来玩玩。” (四十)武神 玩?对竹而言,这确实是在玩。去玩耍、去娱乐、去为狂躁的心添几勺料,多尝些趣味。 在哈本耳中,这是战,是以命相抵的赌、以名当押的战。现今开战的宣言已出,可还有蓄力的必要?没有。挥动圣钺的哈本不再讲话,牵引骷髅们涌起的火,令它们整队齐出,让各不相同的本源在那金芒里踊跃并逆流至更高峰,再去死锁唯一的敌人,用赶超极限的强去猛攻。 茉亚远望无数暗光黑环缠住他的躯干、没入他的肢体、捆缚他的身与心,看到抵近的骸骨们砸出重拳,吞食一切的光束游于骨缝之间,随它们去贴近、粉碎、毁灭,能腐蚀血肉的绿雾包住骨与光,漫漫弥散,而封锁生机的屏障紧随其后,屏障之下是跃起的哈本,还有他手中震裂地、劈分天的利刃…原属武神的圣钺。 不知是不是敌人太快,他未用奇迹护身便给吞进光雾里,必须以血肉之躯硬接所有拳、所有腿、所有黑、所有绿…所有本源。脆弱的血肉不断爆烂,完好的身躯接连复原,他就这样融烂成了脏黑碎块溅入冰堡的每处,堆满这不能更破的废墟。劈斩许久,哈本仍在紧张、在揣摩、在推测他的本源,但终归毫无头绪,只能任由烂肉黑浆堆叠成滩,压出焦臭汁液,流出废墟,流下冰阶,流入冰堡,流到城墙边,满地都是…满地都是。 没入臭水的骷髅还尽出拳腿,坚持运作本源。哈本也屏息挥斩,用圣钺的金芒去捣破这几乎不灭的强敌,不会害怕…更不会停…哪怕他的本源广袤如海,自己与无情的战士们亦会在圣器的推动下用这些微的嘴一口口喝、一口口咽,把他的本源一滴滴抿去,把他的存在一点点磨去,直至他变为什么都不剩的虚无! 夹在冒泡声里的捶打实在太久。晨光明了,旭日高升了,晚阳将落了,时间已记不清了,只有烂泥还在流,流出凛风的城墙,漫向城外的道路,渗入黄昏的雪原。躲在高处的茉亚轻摁眼眶,醒了醒神,继续观望永不结束的攻势,眼角有种酸的刺痛,稍放轻忍耐,一滴泪涌了出来: 若可以的话,真想闭了眼小憩,但这不大尊重的想法太过缺乏严肃,等吧,等待吧。 啊,朋友厌了?那…自己也该厌了。这群东西的出力切实够痛,可较之于圣痕的锋利总缺了些新意。那,停吧。 于是无穷尽的本源收势了,骸骨的拳不能前进分毫,斩落的圣钺也滞于半空。他摸了把燃火的骨骼,感受那火热的冰凉,推开悬停鼻尖上的刀锋,笑着哈了口气,看水汽凝结再蒸发,一种曾拥有又逝去的感觉冒上心尖,像不悦,可并非不悦…是种烦、是种…闷?不对,是厌倦,是厌倦啊。 竹真正的厌倦了,是时候结束这了无新鲜的乐事:“谢了,我不会杀你,但你还是准备吧,准备迎接我的还击。” 与他近战的骸骨碎了,远处借本源干扰的骸骨倒了。骸骨的金火尽熄,失去连接和支撑后锵锵散落,摔得清脆动听。他则用指夹好圣钺,笑那试图将之斩落的人,消去无底的蛮力。 哈本眼陡然一眨,脑里闪过一丝本源枯竭的痛,这转瞬即逝的痛更被他把握,只是稍加指劲就从哈本的手中夺了这金火不绝的圣器。感到这圣钺的黑刃看似平平无奇,内里却蕴含无可描述的能量,本体更跨越时光,永存不朽。可惜,若与祖老头那块晶石相比,它只能算从璀璨星空坠落的一颗流星,光耀得短暂、生存得渺小,正如斗败的哈本一样丧气:“嗯,看你那心有不甘的神情,莫非这柄圣器是武神复苏的关键?” 哈本未回话,茉亚已落地上前:“是的,朋友。神圣之钺的蕴藏是唤醒武神的食粮,它本身则是唯二能开启圣殿的钥匙之一。” “懂了,另一把是那剑?”见她点头确认,竹雀跃欢呼,眼角瞥向哈本的余光是自信,更以特罗伦语慢慢调侃,“你说,我能不能叫那武神重现于世,陪我玩玩了?” “啊?”陷入打击的哈本回过神,凶悍的脸不自觉得生疑。 他是想…不,怎可能?他该是在捉弄自己?可听觉没出问题,更有种强烈的预感直击胸腔,心脏越鼓越烈。是直觉,直觉在告诉自己答案…既直觉都作答,为何还是不信?是…是答案太滑稽可笑? 她的眼荡出纹,微张又合的嘴轻声叹气:“朋友,若出于谨慎,我会劝你收手。可我明白你的渴求,更知晓理智的劝告会阻碍你的路,让你无法填补心绪的失落。” “嘿嘿,是呀。若不亲见武神之力,此行岂非徒劳?茉亚、茉亚,说说嘛,说出来让我高兴嘛。” 茉亚笑得苦,苦里更有些寒凉,于是伸指收紧披肩的绳,像是畏惧寒冷:“凛风建于圣殿之上,冰堡的阶梯向那里通往。我们所踏的废墟正下,就是圣殿所在的地方。携圣钺破土而入,它的门自会开敞,沉睡的武神会苏醒,更会夺走虚无之圣典,毁灭遗忘之地的禁锢。” “难怪…难怪…难怪这座冰城像坟…呃,像山,原来是埋了东西,”他踏出废墟连连张望,恍然大悟,向茉亚大喊,“不如赶时间吧。我喊他醒来,再取些东西,你在此等等,我马上回来。” “好。”见她应承,竹执钺插破冰面,以指轻敲长柄的尾垂,给圣钺破开冰层冻土的力量,直飙埋葬武神的圣殿。 坚硬的土松软若雪,没能拦住这极速的圣钺,于是在短暂的沉静后,闷雷从冰堡深处爆响,仿佛巨石投入无风的寒潭,凛风的冰土裂成褶皱的波涛,炸起重重泥浪,把这座冰的城吞没、掩埋。 待笼罩的雪尘散去,冰的堡垒彻底破碎,这原本如丘山的城市而今是坑洼里的碎冰。那些先前扛过了巨龙侵袭、忍住烂泥臭水的居民都同残存的禁卫军受了土渣和冰沫的葬礼。一些避过灾难的幸运儿爬出废墟,对这干湖似的深坑发呆,只觉得近日做了梦,做了一个疯狂的噩梦。 在深坑之中的哈本吞去唾沫,扭头看身旁眨动灰眸的女人,给她眉间的平和弄得匪夷所思:“你是…特罗伦人和谁的混种?恕我冒犯,你应当是他的追随者?可否告诉我,他到底是帝皇的虔诚信徒,或者…不大正常的觉醒者?” “抱歉,我亦不知。” “是吗?” “是的,我无言相告。” “莫非是疯子?看来你也是可怜人。出于尊重,我给你忠告,劝他效忠武神吧。重归现世的武神会拿回他的圣典,获得在贤者之上的力量…高于一切巅峰的力量。” 语毕,他虔诚俯首,恭候武神的归来。只见一道升高的虚影穿过哈本与茉亚脚踩的冻土,迎着狂热与悖逆的目光而上,在视线的交点握住无光的圣钺,看着天空沉吟:“我载帝皇之威,执我所执之刃,掌我所掌之权,回我所回之界。” 这声荡过千万里的冰雪,散去盲目的灰雾,甲板上的士兵与学者看见躲藏的景,那是堕在沙滩上的雪和冰,很多的雪很多的冰,白茫茫且无尽。冰后的雪一望无际,是白的平原、白的群峰、白的…世界。 爬上凛风附近最高峰的林已拿望远镜看清一切,见似无实体的虚影当空,阴晴不定的面色已冷冽到惨白。林不懂为何竹如此的强…为何重现的武神如此的强…为何自己没有如此的强? 武神的虚影在亟待,更眺望熟悉又陌生的大地,呼唤许久未闻的名:“看吧,我已成功。来吧,与我决定大地的未来,战与合,亦或旁观…取决于你…怎么,何时成了缄默者?” 可武神久未得到回应,困惑至不悦,这令其不悦者自然是远在格威兰的贤者,此时贤者眼里的红光本在闪烁,却渐渐用幽蓝替代辉红,静看回归现实的遗忘之地会给这星球带来何种变化。 冷,是冷。源起大地之北的寒风向南侵入,给大地的北方送来透骨的冷。 武神渐落,踩碎深坑中的冰与土证实其并非虚幻的真实存在。哈本单膝跪地且垂头闭目,茉亚则只是看着、看他向忠心的中年人伸出五指、硬朗而年轻的特罗伦人容貌显现欣慰之色:“哈本,你终于领悟更强的本源,攀上更高的巅峰…告诉我,我已沉睡多少年?” “大人,愚钝的我未能突破更强。若从封闭圣殿的那天算,您足休养八百零七个帝国年。现世的时间更快,相信大地已是另一番风景。” 武神惊讶着细看如坠陨石的城,满是冰与土的废墟诉说还递圣钺者有多强的力量,接着回忆那在黑暗的梦结束时的场景,是圣钺规避伤害平稳送往身旁,明白这助自己苏醒的人很强、足以比肩从前的自己与贤者的强:“他是谁?” 这问题由哈本解答:“大人,他当属巨龙的盟友。他把圣刃从我手中夺取,令我不能反抗。” “哦?”武神闭目,眉间罕有困苦,“有趣。既是它们寻求的外援,怎会助我复苏?也罢,杀戮,你归来吧…” 不等哈本解释,武神摊开空着的手想把圣典呼唤却已不能够,待眼睁开,傲然的棕瞳真正凝结愕然:“我藏匿的圣典岂会落入他人之手?不…失去我的传承,怎会有人把圣典的真理领悟?” “你好。” 尚未细想,武神看见熟悉的圣典握在突然现身的黑发男人手中、不,不止圣典,还有那柄剑,那柄帝皇之刃。而他正和灰发的女人说话,在她的无奈中将圣典与帝刃掷来,并无留恋、更无尊重,更近身开口,一道疤、一张嘴都在笑,“来,试试杀了我。假如掌控两本圣典的你不能做到,我会非常失望。失望的我会怒,愤怒的我也许会送你毁灭,也许会任你多殴几拳…总之,一切都说不定啊。” 武神笑了,觉得蹩脚的口语像抠着音节在念,挑衅的意味倒是冷而清晰:若在以前,酷爱杀戮之力的自己定会将这种无自知之明的强者砍杀,可融汇虚无后杀意的狂暴已在掌握之中,何况杀戮之圣典由其送还,或许该沉默,又或许…和他谈谈? 哈本则闪至武神身后,以郑重的音帮之定夺:“大人,便是此人。他自称班布,我与他交手,他给我的危险感绝不输与您对立的老狗。但…他的思想似乎异于常人,属下并不能理解。” 武神肯首示意其退下,待哈本跃出深坑后紧抓杀戮圣典,让黑血流入指、更从臂膀涌入身躯。死的怨摄取冰土下的无数亡灵,诉说他们的无辜,诉说他们死于归还圣钺余波的无辜。可班布的面目还是模糊,武神用眼看他,看这属于焱王子民的脸,发现充满憎恨的冤魂在隐没,若非他超越圣典的纬度,便是死者的意识不敢窥探——真是可怕的敌人啊,他是在失去帝皇赐福的时代还能突破巅峰、令本源觉醒更强的敌人。 “或许你将本源领悟到凡人不能想象的极限,甚至过去执掌杀戮的我也不能触碰的极限…” 圣钺与帝刃的金火如蟒,牵引圣典的伟力交织缠绕,把武神包裹、替代。这炙热的火并未给他痛苦,也未令他黑焦。火的金芒里,武神的存在愈发清晰,容貌却愈发模糊,无论怎样缩小瞳孔也瞧不出形状的…模糊。 而今,无相无貌的武神凝结金火之躯,帝刃与圣钺相合,欢迎嬉笑的强敌:“无论你觉醒何种本源的强,今日的结局亦只有死亡。你没可能战胜我,战胜我这首位司掌双重帝皇神威的最强武神。” “那等什么?来吧。” 虚无的锋穿过他的躯体,杀戮的刃把他的血肉蚕食。想张开五指,神经却忙于传递清晰的痛,每粒细胞都在传导恐惧的信号,在虚无的死亡里,充斥痛苦的肉体消失了,被遗忘于现实且永远消失、绝不曾存在的消失。 “呼…好强啊。双份的圣典是双份的本源,再加上他自己的力量,该是三份了?葛阿姨,本源可以共同作用?啊,明白,我是想说融合…啊,不行?那他…”话未说完,竹已成雾里的虚影,随现实的终结消磨干净了。 武神回身,金火里照射怜悯。 从今往后,除去掌握圣典的自己,世上的生命与死物都不会记得这位强者,他所做过的事、所见过的人都将之遗忘,他会去往虚无的死亡,从未存在于大地上。可是,一缕异样却在脑海乱蹿,总是抓不住、捏不准,这异样的不安是从何来? 疑惑的武神寻着异样仰望,即使棕色的眼已成了火,仍在从金芒里投射灵魂的震撼。 是那女人和哈本,他们正看向这里,等待战的结果?不!怎可能?怎可能?!他们岂能知晓那人与自己的战?在他们的记忆与认知中,方才的战不应该存在。若他们还记得,明了的答案就该浮现了… “继续来吧。” (四十一)对话 “圣典的力量真好玩。但想消灭我却未够…远远不够。所幸我能感到你的强,晓得你比那圣痕还强,能给我痛快狂揍的强!我相信你呀,相信你不弱,相信你有能耐多捱些捶打。好生听我说,你也该信任自己呀,信任自己的能耐足以承受我的力啊!” 理应消失的敌人说出令武神毛骨悚然的话,但前提是那“身躯”还存在叫骨头与毛孔的东西… 不,不!怎会有这感觉?帝皇的伟力哪去了?是了,是的…是在这寒惧迸发之前,两股超凡的伟力突兀回归圣典!自己再非虚无的金芒,已重获了肉体,更要以肉体硬接他的反击。 钢棱刺入武神的腹上下扭动,把内脏拧转搅翻,撕出沉钝的痛。这痛从腹腔飞上大脑,由大脑递交意识。这意识灭除错愕,让武神怒喝暴起,再度连结圣典,且从圣器释放力量,携无上神威回敬强敌,顺带消去伤势,又一次隐入金火里。武神无用回身便知那人又毁灭至虚无,但下一刹他却现身正前,笑得可憎:“老是躲哪有意思?来,继续来!来揍,来打,来几拳应声啊!灭不了我,你拿什么重建帝国?拿什么迎接胜利?拿什么感恩你的帝皇了?!” 拳,给武神眩晕感。又是凡人的躯体,又是骨骼粉碎的痛。武神的头带身体翻动,转如飞轮,悬在原地老久,直至金火覆体才停。 “你既求死,何不领死?!”狂怒中,火涌出武神之躯,金芒冲散无云的天,掀起狂风啸破万里白茫,引雪翻飞金火龙卷,以凛风为眼极速扩散,势要席卷这无边的世界。 尚在山顶的林不及避闪这远胜天灾的神怒,可却没同积雪被暴风卷走,而是静静定在原地,看到那风那雪主动将自身规避,心虽不甘,却清楚这是谁的手笔,支吾半晌后恨恨道谢。 身处风暴之眼的茉亚见他再度现身,又一拳揍得武神飞转:“唉,错,太错。我只是想体验力量,体验你这帝国遗老的力量啊。别再没去身体了,没了身体、没了感觉,再强的力量又有何意义?行了,好好与我硬战,把你的强、你的狂、你的杀意、你的虚无统统解放,拿你的拳、你的腿、你的刀、你的剑给我好生品尝吧!” “可笑!”武神拧翻脸,狂容满面,“头脑混乱的家伙,若想靠挑衅来逼迫出我那毁天灭地的怒,我便知会你——你这蠢材已过分成功!” 火爆燃,圣钺和帝刃分离,各溶入武神一臂,又从他的拳探出去刺破敌人的面,砸灭那讨厌的笑脸。跟着,武神的拳由上锤下,将他的躯体压爆,彻底抹除干净。 “好啊!看,葛阿姨,多强的气势呀!现在玩才够劲呀!”他现于武神背后,出腿猛踢,将冒火的东西直踹入地。阵阵闷响后,数十里冻土撑开蜿蜒裂隙,证明破开它的人结实无比,而能踹飞这无比结实的人的东西究竟会有多狂暴的强力? “该死的家伙,真强,你真够强!而我承认,你虽条理不清,所言亦有道理!丧失身体与知觉的力量没有任何意义!强如我们者该当抛弃这掩饰,拿命来撕咬!否则,这力与强的快感又有何用途?!”回荡天际的音由怒转喜,震飞无数落雪,让武神踏灭、冲破,来到他的面前,一拳勾住下颚,令他冲上高空,成了云上的黑点。 “聪明!让我们继续吧!哈哈哈!”可他又出现,按住武神的头压进地,起身抬腿重重狠跺,送给武神远超圣钺的疾速,钉入深不可测的地幔。这太痛苦,大地也忍不住呻吟,雪原震动、破裂,波及千里。 凛风周遭的人不论在草屋还是砖房,不论有未穿衣物,都拼命冲出住所,跑往开阔的平地。难免有些衰到极致的可怜虫埋进坍塌的建筑里,更有甚者给雪崩咬住,跑也不及,吞得干干净净。 地震停止,武神落回地表,看见圣典里的恐惧和死亡,眼起怜悯的悲凉。但敌人的感觉还在,武神压紧嘴,忍了许久,放出狠笑:“疯子,你和青年时代的我真有些相像。” “哈?你说什么?看你一脸苦样,莫不是在同情?同情这帮认也不认识的东西?”他又揍飞武神,笑越来越乐、越来越换、越来越狂,“你若真可怜他们,我给你时间送他们离开,免得你担惊受怕还分心!” 武神止住飞冲的姿势,落于他之下,挟金火出掌:“失了心的疯子!放心,我会毁灭你,在无人的深空送你归往死寂!” 这掌轰陷胸膛,令他冲破云层,飞入了无遮挡的空。这里不似云层般澄澈,只有黑暗,只有热。而这热更连金属亦无法忍耐,化为白浆。 轻飘的他有些木然: 热,好热啊,自己应该给烧成焦灰消散,可莫说身体,即使衣物也完好,没有任何变化。渐渐的,缓了,缓到停滞,停滞到寂静无声。在这寂静的时空漂吧,望吧,望向遥远的漆黑,远眺那飞沙似的光点,为何会有种强烈的思绪漫在心里?这是感慨?没错,这是对美的感慨。 好美的景,比夜空还深邃、还幽远…还美丽。 这样的美景竟如今才瞧见。无边的黑与明有些眼熟,像…像曾溜出家门,唤了朋友们一起在晚间的竹林睡去,在落叶上睁开眼,透过那纤枝叠影看见星月,笑着捉住那抹落去的光明。 而这光呼唤着手,呼唤他触向亿万辰星,可狂笑已至,光转瞬即逝,融去那些记忆。能抵达这里的必然是武神:“不死不休的时刻,你还有闲情分心?假如你喜欢和小鬼那样数星星,我就大发慈悲,送你去其中一颗玩乐吧!” 武神捏死他的头,推着他突破高温气层,仿若两颗流星,在黑暗的宇宙滑行金色轨迹,定向遥望之处,飞过四颗庞大行星,落至一颗最远方的苍蓝星体。若这美丽的星体是有意识的生命,定会觉察袭来的怪物,宁可变化轨道也要躲避。幸好,它只是没命的死物,没有痛苦、没有恐惧,更不会去颤栗。 冲击爆诞于蔚蓝的冰层,格威兰的很多学者搬出天文望远镜,观测遥远星球上掀起的白花,下巴耷拉到脱臼,手都托不上去。何等的破坏力…他们此生都要坚信帝皇的伟力,更要谨记世间尚有堪比祂存在的生命。可稍后,正激荡星体的冲击堂而皇之消失,那苍蓝的星仍如过往,似乎没遭受任何破坏,如常的安静又美丽。 学者们惊诧于意外,可贤者仍平静,只用幽蓝的眼看不再波及大地的两人会如何狗咬狗般厮杀。 见这里恢复如初,武神沉默了些许,无声感慨帝皇的伟力:纵使逝去千年,祂的威严仍无可消磨。 武神落至冰面,释出金火,命耀眼的金芒焚烧这星球,让它的冰化成水、让它的水化成气、让它的气充斥寒冷,蒸腾热流且传导声音。这偌大的蔚蓝很快成了颗金球,悬在黑暗的宇宙,耀眼至极。 “小子,你不会这样弱。若止住呼吸去装死,未免太侮辱我的智力。我清楚,哪怕冻入更寒冷的内核,你也不可能受困。别发傻了,出来。”声波引火碎星,停了他对极寒的体验,迫使他现身。 他裹在雾气里,音色焦虑:“奇怪,可不是我复原了它。它是生命吗?还是有本源?不可能啊,一颗大冰球岂能不借助外力就回复崩裂的本体?” 武神痛快嗤笑:“而今世人已不知帝皇?哪怕大地历经十五个纪元,你们也不该将祂的传奇忘却吧?” “骗你作甚?我切实不知。我读的书可不少,却没看过关于祂力量的记录。顶多是些精灵和特罗伦人的教典、童话,还没小孩的胡诌可信。” 武神又笑了:“哼哼,定是他销毁那些传说。还以为他多少保有着对帝皇的尊敬,却不想忤逆已刻入他的心,简直滑稽可笑。分明宝贝帝皇赐予的反常力量,却妄称自然与规律的看护人…实在是小丑。” “谁?你在说谁?葛阿姨,他是说谁了?哦,贤者。” “小鬼,在那自言自语只会显得你神志不清。我说的自然是贤者,他就是小丑,不可理喻的小丑。” “说我疯?我看你才像发疯。这火是什么?这颗冰块又叫什么?” “真是无知到可悲,我看你怕连至高萨仑是什么都不晓得?” “啊?你在说什么?” 武神横跨冰星之上,展开双臂怀抱那些更贴近太阳的行星: “哈哈哈…如此蒙昧者竟能掌握与我相当的本源。好吧,我告诉你,至高萨仑就是生养我们的大地!你口中的火是帝皇的圣焰,你脚踩的星有太多名,我可懒得一一讲与你听。也罢,我告诉你些唯有继承者方能知晓的过去吧,看见了?我们的萨仑在那里沐浴光辉,更受七颗行星庇佑,远离黑暗的侵袭。 在帝皇统合萨仑后,无尽的敌人从虚空来,它们恐惧我们的本源,要毁灭掌握最强本源的帝皇、毁灭觉醒各式本源的我们、毁灭孕育本源的萨仑。而帝皇将它们击败,放逐它们至毁灭的终焉。帝皇是睿智的,祂早猜到自己的逝去,更明白无知的外敌会永远在茫茫虚空和无数星辰中环伺,便赋予我们永存的守卫——那七颗庞大的行星。帝皇给它们伟力,令它们臻于不灭,好承载最强的奇迹守护萨仑的生命。” 听至发懵的他嘴角大张,良久不得出声:“什么东西?他在说什么东西?葛阿姨,你能解释…概括一下吗?哦…哦…原来如此。你当我傻的?你说的不和那些教典童话完全一致?扯谎也多动动脑子!祂的力量分明胜于我,又怎会死?又怎会消失?” 武神凝望的眼里是轻蔑与同情:“可悲的小子,信不信由你。当然,帝皇垂怜的慈爱是你不能企及的。小子,说了这么多,你可敢回答我?回答我的问题?” “张嘴。” “哼,你已强至如此,怎不去感受辽阔星空的其他生命?怎不去四处遨游,走遍没有尽头的混沌?” 简单的问题,他却思考很久,得不到明确答案。是啊,自己为何留在大地?为何不向深空进发?为何不忘了烦…不,绝不能忘了,绝不能。于是他回答了:“我想…我…我留恋…” “留恋什么?留恋记忆、留恋往昔…还是留恋曾经的自己?” “你废话太多,”质问让他头痛到难堪,久违的刺痛扎穿大脑,令冷汗直流,“我、我…我揍扁你的臭嘴…看你…看你还嚼狗屁?给我…给我收口!收声!” “小子,你还在为本源困扰?也难怪,失了帝皇的世界,唯有我们这些继承者能战胜本源保持自我…你可明白了?帝皇虽能护佑我们,但未必能顾及自己…祂的力量太强、太强,祂不可能不迷失在本源里,所以祂宁可陨落、宁可自我毁灭。我已不想和你废话,当我将你碾烂后,便要去执行帝皇的意志,让世界摆脱失去祂的混乱。可怜的疯子,你记住吧!至高萨仑的生命从此由我这明悟帝皇之光的武神守护!”武神飞冲而来,将他锤入冰面。 他忍着头痛抓住挥来的拳,捏成碎渣。可武神抹除了伤势,拳如常坚固、如常悍勇,以重挥猛攻,将他打成尖锐子弹射穿这燃烧的冰星。当他从星球的那头飞出,武神已环绕半周来此等候,把他的头合在双掌间,不仅施加绝强力量,还灌注毁灭与虚无的本源,消灭他的思想、毁灭他的意识,让他脆弱似凡人,在贴合的双掌间爆射脑浆,湮灭一空。 可武神没有笑,因为他不会这样简单。下一秒他果真又出现,脸依然带疤,疤却是无畏、没有痛的无畏,是淡漠至极的强。这强令武神叹气,在火与汽之中又将他轰飞:“我开始好奇了。小子,你是觉醒何种本源?若非感触你肉身的平凡,明白你是重塑那些奇迹和肉体,我都得承认你的无所不能,觉得你是继承帝皇的衣钵,将祂的伟力延续了。” 紧追又穿破冰星的敌人,武神抓紧他的头和胯挤压又揉捏,把他团成一坨肉泥:“小子,你的本源可别是无限啊?若真是无限,也别想靠无限累死我。身负圣典与圣器的我同样有无限本源,我们只会永远僵持着浪费时间。除非你的本源已去到无尽的巅峰…哼哼,说笑了。若到那程度,你恐怕早徇真理抵达帝皇的境界,通往自毁之命运。但你这愚不可及的心绝无法奢望祂的背影…” 话刚说完,他又恢复、又让武神搓成肉团,接着在金火里焚烧,再次消灭、再次重现。武神的嘴角让厌烦拉低了,只能又捏死他的脑袋,以圣典之本源吞噬他的心神,试图将他的存在彻底磨灭: “我真不知你到底能坚持多久。聆听我的劝告吧,若你没有还手的余力,不如效忠于我,或将生命葬送在我手里,省得这无聊的痛苦千万次重复,最后弄得你我都烦腻。” (四十二)沉静 不耐烦的语气令他体会到被小瞧的不悦,他握住武神捏紧自己头颅的手腕,脑海的本源汹涌喷发:“无限?真是无限…不,你说的不对,若你推测无误,我估计早昏了头,忘了一切。我不知我的本源是什么,只晓得它很强很可怕…拥有它的我应该更强更可怕…多说无益,你好好感受吧。” 他的握力非常轻,轻到武神都险些忽视,只是叹气又困惑,因为这力量真的没什么压迫感… 可他会是一个妄想用滑稽把戏吓退自己的傻子吗?不,绝不,他虽爱自说自话,但… 果然,那手刚松去,武神的面容已填满惊愕,因为失了接触的力不仅存在,还愈发清晰明显。不用细心感受,武神亦明白那力量发生何种变化…增长,翻倍的增长,短短片刻便从些微增至庞大,更从庞大倍增、倍增…似是永无止境,武神的本源、圣典的真理、圣器的伟力皆不能追赶,它们不仅被这力远超、更无法阻隔这力的强,随武神的手腕共同破碎在金蓝之上的黑暗中。 “不是无限却近似无限?这…这是何等穷绝的巅峰…不可能…这不可能!” 神情再难以置信,武神也笃定感觉没错。那简单的握力在不断重复后真的…真的夸张到语言不可描述的强,成为本源不能消除、圣器难以追赶的…强!不,不会的…或许是感觉错了?再去试探、再去战他!去吧! 恍惚中,武神忘却缺失的手腕,以完美之躯迎向他的笑。可他的手指弯起、弹开,顶上武神的额,力量又是倍增,倍增至武神的再度失效,径直飞越金火捅穿冰的行星,擦过一、二、三…七大天体,飞往它们簇拥的光、接近那炽热的太阳,成为遥不可及的黑点,陷入那绝对的光明。 很快,遭高温吞没的黑点冲破火与光,重入星夜深空。武神挣脱了引力回到战场,眼已是忌惮,失了自信的忌惮,音更颤,抖露心的余悸:“你、你、你…你的巅峰攀登到何种高度?第五?第六?不,不…你在戏弄我!你该是临近无限的巅峰!你必然无限接近真理!你必然无限接近帝皇!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无限逼近又远离真理是帝皇也无法停留的境界!你怎会抵达了?!” 这慌张令他乐至摊手欢呼:“哈哈,听得出你很高看我呀,可惜我不太懂你的话。说到底,我不过是比你强,而至于强多少?呼,我也不知道。但你的话好奇怪啊,莫非你的帝皇不懂靠情绪压抑本源的道理?哦喔,还是祂做不到?啊哈哈,那我岂不是要比祂强?哈哈,是的、是的呀!起码我保留意识,祂只能老实自杀呀!对吧?葛阿姨,从这点来看,我是不是远比祂强!” 听明他话的武神忽然呆愣,猛地回忆帝皇,回忆祂的伟力、祂的荣光,捕捉到一丝异样,十分细微的异样…不,有问题,有问题…有什么问题?他刚刚说的那些话有什么问题?想!快想!究竟有什么问题呀! 当诧异显在武神脸上,那燃火的眼底只剩恐惧,张开的嘴语不清条理:“祂做不到?祂不懂?祂做不到…祂不懂…他做不到?祂做不到啊…他不懂吗…” “啊?他怎么自言自语?葛阿姨,快翻译翻译,他是在嚼什么?”他看见震撼掩盖武神眼里的恐惧,接着冒出惊慌与无措,而这些心思更掺到一起,成为眼底明晰又违和的漩涡、不,是透着惶恐的眼瞳。 很快,武神的眼瞳再不惶恐,令金芒吞噬身躯后冲至他的上方,锁紧他冲落冰层,在金蓝的火与汽中呐喊:“混账!我懂了…我明白了!你们根本是一路货色!你的本源…不,你这种东西绝不能存活于世!我即使亡命今日,亦会令你陪葬!” 圣火金芒卷起武神的敌人,而若距离够近、眼神够好,便能看清火只将他吞没,并未将他焚烧。而葛瑞昂就有这样的机遇和视力,更推断武神的应对之策,告知仍未专心的竹:“他可能想用圣典将你从现实剥离?倘若你不反抗,有概率被他送入…” “葛阿姨,你想多啦,那是不可能的,”竹轻呼口气将金火尽数消散,更在挥拳击飞武神后,又现于其背部,再将他一掌扇进冰的核心,“够舒爽吧?你可好好冷静,别又突然发疯,老实与我交谈不好吗?说说看,你方才懂了些什么?唉,说说吧,我很有兴趣听啊。” 极寒并未令武神清醒,更暴的怒揪扯坚毅的脸,令火的视线凝视竹,以坚定盖过惧怯的颤栗: “你不配知道!我所能劝告你的只有死!死吧!消亡吧!你根本不懂!你的本源注定毁了一切…注定毁了一切!你忆起本源之时,便是万物受难之日!听着吧!我不知你是听了谁的蛊惑,但我晓得你的本源与受控无缘!假如你真的留恋过去,就相信我,为你留恋的世界接受我放逐你的命运!” 圣火挟虚无来,更带着毁灭困住竹。武神高举他的躯,将圣典的本源螺旋般融汇。武神用仿如拧结钢筋的野蛮去压榨圣典的极限,好能追赶他随时可能暴增力量的本源。 问过葛瑞昂的竹放声嘲笑,等候武神出手: “啊?他在说什么东西?妈的,简直放屁!葛阿姨,快帮我标了音节!我要骂他!咒他!听好了,莫名其妙的蠢狗,你以为我是好骗的?你觉得我是听几句话就傻到送死的猪?智力缺失的东西,我可好得很!看吧,我能随意使用力量,更不担心受本源影响,甚至还有空与你闲谈! 哼,老实告诉我,你是想到什么?假如你真猜出我的本源,为什么不说出来?你以为我会怕?他妈的,我就是听见,也会忘掉!你懂吗?!我想记住便记住,想忘却便忘却!这就是我的力量!这就是我的信心!” 未曾答话的武神有所行动,是拳、是穿入他腹部的一拳。于是虚无缠着火涌入,从腹渗透寄托意识的脑,瞬间以虚无代替思想。武神令圣典自拳分离,埋入他的腹,更再抽拳脱身后以他和虚空为寄托再造遗忘的界限。 释放的虚无吞噬所有,带了竹进入无垠的黑。武神竭力飞往萨仑,逃避正于深空扩散的灰,暗自咒骂:“该死…我只剩第三巅峰的力量…如何能杀败那顽固的老家伙?” 远观星空的天文学者望得心惊,因为莫名的灰点正弥散开,遮蔽行星、填充黑暗,连月球也岌岌可危。相信不多时,孕育生命的至高萨仑恐怕也会隐入其间。 无声怒嚎后,停止疾飞的武神向贤者传话:“老家伙,你还不动手?混账废物,你不是自称尊崇自然、守护规律?若再浪费时间,你便在遗忘的世界里继续宣讲歪理吧!” 见灰雾逼近大地,贤者却只是呼吸:“你的理解太肤浅。过去的祂不会,如今的他亦不会,那并非我们能抗衡的力量。我不会做无谓之事,若你还不明悟,就用杀戮之圣典去尝试吧。” “不明事理的老狗!收住你的废话吧!你会看到我武神有何等的魄力!杀戮,出现吧!”当武神屹立苍茫的星空时,杀戮之圣典浮现,更将虚无抹杀至毁灭。可虚无也在蚕食杀戮,两本圣典的真理在互相消除。 “你很有魄力。虽然这并无意义,但少了两本圣典总归是好事,”贤者闭去眼中的光,年轻的面容有些苍老,“你总是悲未来,哀明日,妄图替代帝皇。可世人不需要你守护,放眼大地吧,失去帝皇的世界并不混乱。放弃吧,放弃你的不甘,去拿悠长的岁月审视当下…” 可灰雾已消失,快到武神不及反应、快到贤者不及说完,因为两本圣典都叠在他的一只手里,另一只手更按着武神坠落大地:“唉,葛阿姨,我好像还是用不了这东西…算了,稍后我问问她…今天的事可好玩,你别忘了答应我的话,晚上给我讲故事啊?而他…古怪的东西,你就不能平和交流吗?说啊,说我的本源是什么?你不会连回答的勇气都没有吧?” 激荡的半风雪里,武神的声只剩厌恶与鄙夷:“我败了,要杀就杀,无用浪费时间。” “我去你妈的!你是不会说人话?你只会讲谜语?你觉得话只说一半会显得你很有智慧?不,你他妈的就像个弱智!脑子生洞的家伙,你给我想清楚了!落在我手里死都算奢侈!好好说几句话都不肯,你是发什么疯?”许久未现的怒重入竹的心,体表都给气血涌红,手止不住握,握成最凶的拳,这拳更欲挥出,去轰烂一切胆敢挑衅的拦路者。 怎么会这样?自己分明掌握了心、平复了情绪,怎会这样狂躁?是、是种预感…隐约的预感,这家伙明白重要事情的预感!不、不…不,不可能,是否自己想多了?可这种感觉…太不好受。 “小子,曾执掌杀戮的我会怕你的伎俩?对你而言,无知才是幸福。你若知晓真相,只会变成如祂的东西,自私而贪婪…或许那你能明白我的用意,但已变为别的东西矣。” “去你妈的!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妈的东西,我宰了你!听着,不告诉我是吧?我要掏了你的脑子给那些专业的家伙钻研,看看你到底晓得什么!在那之后,我就让你重活,叫你明白什么才是生不如死的恐怖!”谜一样的话爆开如高压气体的怒。已怒的竹正想杀又突然收手,留意到武神的眼中没有怕、没有惧。 是…是怎么回事?他不怕自己?不…不,这家伙…这家伙故意的呀!那些会从脑里提取记忆的都比他弱,没法读他的思想!该死,险些给他诈到…不行,不能杀了他,得拿些别的主意… “小子,你在等什么?倘使还有男人的果决,还有强者的骄傲,就用行动回应我!”武神阴沉脸挑衅,极尽挖苦之神情。 可竹的答案是否,更痛快坏笑,令杀戮之圣典飞向武神,将他的不甘和愤懑禁锢:“我想起来了,你能与圣典合一是吧?好啊,我就让你和再度它合一!不过是合在它里面!心情好了再放你出来,到时你要还敢嘴硬,我就喂你吃些攒劲的玩意,吃到你说为止。” 由遗忘之地复苏的武神永远困在与圣典融合的时刻,落幕了,短暂的回归落幕了。贤者真正合了眼,在悠扬的钟声里端坐歇息。钟声更不少学者收起天文望远镜,无言对视后各自离去。 他们宁愿忘记今日见的场景,因为无论信或不信,儿时都听过教典歌颂的帝皇伟绩,只觉得那是富有想象力的童话故事,哪怕生长在帝皇建造的城,哪怕观赏过多种圣物,也从不会把它们当真。可今日,踏足星辰的生命坍塌他们的信念—— 终其一生,他们追求的知识、他们寻觅的收获、他们不懈的努力,可能与最强本源的分毫相比吗? 当然不可能。践踏知识、侮辱真理、更连规则也强暴,那人的本源是如此可怕又迷人。 还在雪峰上的林借网看见那些模糊的画面,知道那是力量、速度与本源,忍耐到极限,却还是吐出愤恨:“笑话…都是笑话。” 他在无人的雪丘对天喊,喊到嘶哑、喊到力竭、喊到扶住膝弯腰喘气。远远听见的竹心一紧,踯躅些许后咨询葛瑞昂的建议,先复活那些伏击时阵亡的士兵再去找茉亚,却不知他还跪着,更在听见喜讯后用手攥紧雪,攥紧、攥紧…攥成坚冰的紧: “为何?为何?为何?为何…为何?为何?…为何?他妈的为何?!” 茉亚和哈本在等待。默契伫立的两人没有语言、没有对视,因为他们明白结局不是由他们决定的。能决定未来一切的,会是那先归来的人。 当见清来者是谁,哈本叹气跪地,姿态似在宣誓效忠:“如今的武神亦不能将你战胜,世上再无可阻挡你的强者,绝无敢忤逆你的意识…世人皆须听你号令,从此刻开始,你便是新的帝皇。” “抑扬顿挫的,他是放什么屁?葛阿姨,你不用翻译,我不想听。好吧,我听你的…嗯,什么他妈的帝皇,什么他妈的天武,关我屁事,让他滚!好,你教我说…是的,敬谢不敏。敬谢不敏,老东西。武神未死,你老实待着吧,等我们的人带你走。茉亚,我们走,我有事想问你。” 竹拉着茉亚出现在熟悉的天台,盯着她的灰瞳,拿出虚无圣典:“你…你是不是骗了我?我听那武神说,帝皇…帝皇都不知道你的办法啊?还是…还是你的办法没用?你…你别怕,你说实话,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你就跟我说实话…好不好…” 沉默的她久未回答,终是看眼圣典、望眼太阳,视线落回阳光下别扭的他,诚恳请求:“朋友,我需要观摩虚无之圣典,你可否先行应允?” (四十三)躁动 “好…不,”竹下意识递出圣典,又猛甩头,把两本书抱得死紧,“你得先告诉我…你要先回答我。” 可茉亚也摇头,仍用灰眸盯住他,眼很平很静。这平静在他心里滋生极讨厌的感觉,是非常非常的不爽、非常非常不开心的感觉…被欺骗的感觉。 可如果她没撒谎…那、那岂不是自己多疑?自己…自己猜忌了朋友?自己犯了错…错了吗,自己错了吗?犯错了,犯错了…犯错的感觉仿若给扒光后扔上街,羞耻感爆发在全身的每一粒细胞,可这羞耻又莫名转为怒意,是种坚信的怒…坚信自己绝没有错的怒! 澎湃的怒意击垮理智的堤坝,受怒支配的思想选择去挥出凶恶重拳,落上茉亚腹部。相信就算用本源强韧躯体亦不能挡,会穿出血肉窟窿,但她并未害怕,神色更没有痛苦,好像早接受这恶果。竹又扇了那张脸,拍响破裂声,可头颅没被扇烂,掌印也没有,于是肘又击中侧身,撞出咔嚓巨响,血终于流了。 可流血的不是茉亚,而是竹。未用本源或灵能的竹只靠肉身泄愤。拳、掌、腿打得急切,甚至拳已碎、掌已烂、腿已断,也不停。而她还静静站着,就像父母看孩子般,眼里换上了慈爱的无奈。 现在竹觉得痛了,骨碎肉肿的痛帮心冷静了,冷静治好伤势,他扔出圣典,别过头不去看她。 茉亚掀开空白封皮,指尖探入灰的书页许久,合了圣典轻叹,似在嘲笑:“多年的守候、多年的遗忘、多年的惩罚而今迎来终局…果然,我们守卫的是不属于祂的东西啊。” “嗯?” 双手捧还着圣典,茉亚笑了:“祂从未拥有,皆是掠夺。朋友,我会回答你的困惑,更诚挚感谢你终结我与我族的使命。” 她等待许久才重见竹那张依旧不怎么开心的脸:“你…你是个骗子!你还说过会改正讲话的习惯…到头来还是拐弯抹角…” 听见他的话,茉亚的嘴角渐渐弯挑,更斜过眼第一次哼出笑:“呼呼…抱歉,朋友,你要理解我,我远非外貌显现的年纪。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从未欺骗你。我相信你是听到武神的狂言,还请忘了那些话吧,崇信祂的人所说的一切都不可信。继承自先祖的回忆让我亲历祂的可怕,祂拥有诡谲莫测的本源,在亿万的生命眼中,祂有亿万张脸。祂或是龙、或是人、或是精灵,又或兽与基涅亚,变成观测之眼认知的模样,神圣无比。 可那神圣是的假象,祂没有公正,更无慈爱。祂惩罚我们,令基涅亚受难,分隔兽的大陆…大地的生命笃信这是壮举与奇迹时,并未想过我们的凄惨。更高的存在察觉祂,欲消灭祂的威胁,却为祂所败,迷失在虚空里。你相信吗?如此强的祂会选择留在大地,守护这宇宙中随处可见的星? 不,祂不会。他只赋予觉醒者斗心,令他们在竞技场搏命,偶尔给浴血的可怜人引得一笑,赐给其奖励。至于祂恩赐的圣岩?不能治愈生命,只能杀戮、传送、守护…斗争。终于啊,残忍暴虐的祂败给无聊的寂寞,将伟力赐予不可控的玩物,终遭那玩物反噬,真正终结。终结祂的存在选择了沉眠,沉眠在晨曦的巨木里。 朋友,明白吗?祂是贪婪、自私,渴求占有一切、获得所有的恶魔,祂早有掌控本源的对策,却不告知那些觉醒者,诱他们厮杀取乐。你啊,你是无意触碰真理的孩子,你厌恶未知的力量,因此我选择帮你。安心吧,我会帮你实现愿望,帮你压抑本源的侵蚀,帮你回归平凡。” 语落的天台回到安静,而太阳还在天上看着他们、看着无声对立的两人,更将他的身投成长而显眼的影,引她低眼看向那打颤的指节,诚挚微笑:“朋友,我很好,我并未埋怨你——” 听到原谅的竹兴奋到手臂乱舞,欢呼着扑向她,抓紧她的肩晃出残影:“茉亚!谢谢你!谢谢你!我、我就觉得你不会骗我!我就觉得你说得对!我就明白你是真心帮我!你肯定能帮我正常啊!哈哈哈哈!是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松开手后他又跳又喊,甚至躺在天台上翻滚,顺手挖出块水泥捏碎并朝天乱抛。而阿尔刚好走出塔楼的大门,正向天伸懒腰打哈欠却尝到这飞落的硬灰渣。猛咳唾沫的木精灵给炮兵拉走时还指着楼喊:“混蛋!呸、呸…是谁?是谁?!没素质的家伙!不敢承认吗?有胆给我出来,我揍…” 可惜他不能听见,更不知非常多的人在观望、在欣赏他的表演,比如葛瑞昂。扬高长眉的混血者正闭目聆听苍老的声:“看见了?焦急、暴怒、喜悦…他很强,却没有健全的心。我不期望这拥有灭世力量的孩子听话,宁愿他继续睡着。” 葛瑞昂捋起金长卷发:“淘气的孩童确实不好。可若他调皮生事,会有什么人倒霉?” “不会是你,更不会是我。今日的见闻可令你有所感悟?” 低垂的长眉显出些冷淡:“那是自然。相信第二巅峰不会消磨意识。我已决定令本源攀登至更强。” “你决定了?好,便让我看吧。” “在那之前,元老,你要先宽恕我的好奇心。你可曾觉醒本源?有谁知晓你的本源?还是说,你早将本源送往更高的巅峰?” “何出此言?” “得见武神力量的我不相信常人会有战胜继承者的概率。你怎能毁灭他?毁灭觉醒第三巅峰的梁国统治者?” “孩子,我唯一可以告诉你的便是我没有本源、没有你想象中的力量,我只是善用灵能的凡人而已。好了,让我见证你的突破吧。现在,朝晟的第一前行者,与我展露你的本源吧。” 葛瑞昂走向书柜拿起两本书,那封皮写的清楚,一本是教典、一本是童话。抖动长眉下的金瞳浮现冷冽以外的感慨:“从今晚开始,我要履行诺言,给他讲孩子才爱听的睡前故事了。” “他将你视为亲人,这很好。” “亲人?很好?别了,连我自己亦不懂其中缘由。我只觉得很忙、很累,这令我很想休息,”语毕,写满字的纸洒落桌面,那本童话已给撕碎,教典仍在掌中捧着。时间就这样无声流逝,葛瑞昂仍然凝望教典,不知在想些什么。直至近夜的时刻,沉静的混血者才合眼轻抹酸涩的眼角,捻去一滴泪,翻开书后看过纸页间记述的幼稚童话,去拾起桌面上的碎纸,对着赞颂帝皇的段落莞尔一笑,“你应该给我一个长假。” “你能将本源用于死物?” “或许吧。” 而比葛瑞昂更长的假期在林离开遗忘之地后获批。 林从博萨的北岸登陆,在涅汶的城郊找一间白石房暂住,成日在屋里闷着,不时自言自语,今天又对着桌面上的仪器和电线沉思开始自说自话:“情绪…感觉?到底什么才能改变本源…突破新的巅峰?” “痛苦?”说完他摊开书,照那些绘图找好位置,拿手术刀割开嘴角,露出牙床后捏碎牙齿,擦干净血,拿细针挑到黄白的神经,一点点从嘴里勾出并接上电极,按下开关。 痛出现,未曾经历的痛出现,断骨都不能比拟的痛炸开。他真切体验到要死的疼,不受控地扯坏开关。若要形容这快让大脑失神的痛,只能说像有人拿铁杆沿着牙缝硬捅,把牙翘碎后捣破骨,直至搅进脑子里。 在这剧痛中,无一丝起伏的本源仍是潭死水,没有他希冀的改变、一丁点都没有。 是痛不够? 接好电路后,他拿胶布捆死新开关。疯狂的沉痛刺激得让他想死,感觉仿佛一只长满铁钉的拳在把大脑当沙包锤,毫不留情。 惨叫连连,附近的居民无不惊得咒骂,但知道他是朝晟人后不敢有情绪,只是致电警局,唤警察看他在弄什么花样。但他们听到喝令其滚开的怒吼,以及同为博萨人的警察的无能埋怨。 迷离的眼神证明哪怕推动本源治愈伤口,他还是会在痛苦的记忆里哆嗦。可即使疯到这地步,本源仍未改变,仍旧死水般沉寂。 最大的痛苦没用,在痛苦中极力回想知晓家乡毁灭时的崩溃没用,纵然那崩溃哭的心碎令大脑更痛也没用。沉默的本源在无情嘲笑、在骂他是废物,嘲笑,嘲笑,嘲笑…自我的嘲笑引燃别的情绪,那就是怒…对他自己的怒,对朋友的怒! “他妈的!为什么!为什么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林揪住洁白的地毯,豁尽蛮力扯出它带飞桌椅,更将之撕成两块,一拳砸塌木质的桌,五指戳烂厚实的座垫,又一膝顶烂面包机,一脚踩碎花瓶,跟着冲进厨房拿起厨刀对灶台、锅碗乱砍,将眼见的一切剁成烂破,最后踹开书房,扯掉门板扔砸书柜,抓出所有的书撕碎、撕碎、撕碎… 林在极怒的宣泄里破坏感知到的一切,当破坏结束便抱头跪倒,笑着哭,哭着骂没用的自己、骂废物的自己、骂连笨蛋不都如的自己。没多久,门铃按响,急切的呼声更擦去眼泪,令明白来者是谁的少年不敢回应。 于是夏撞开门闯入少年的住所,险些让比战场还凌乱的客厅吓到。若非网里的讯号,她都要怀疑林受到帝国余孽的报复。 她轻声喊过,听到那悲戚的呼吸,放轻步伐走至大敞的房间,探出头瞥见四散的书页和木渣,还有躺倒的无神少年。本该器宇轩昂的他太久未剃胡须,更没有洗漱,身上带着股霉臭的血味,邋遢至极。乐观的笑消失,嘴也不自信勾起,他好像回到家乡毁灭的那天,变为没有心的孩子…一个谁都看得出来的、彻头彻尾的孩子。 她蹲低身将他拥入怀里。她感到心在难受,无需多问,能听懂受伤的苦。林亦未言语,只贴住呵护的肩,感受那温暖…关爱的温暖。 自觉醒本源,少年就受她照顾。虽然她粗鲁到不似女孩,但真切的呵护少年好些年。在林的心里,夏是最值得信任的人,这信任就比随之离乡的姐姐更多几分。而既被看见,隐瞒便无用,少年将内心的卑劣想法倾诉…统统承认。 夏愁了。在其他人眼里,林是最年轻的前行者、是足以信赖的领导者、是锐意进取的天才少年,他们可曾想过自信和荣誉会给懵懂的心多大压力?没有,他们更不知道当有人践踏他的成就、观念与知识,更当这人是天分远不如他的故友时,那自信和压力会崩溃为多强的冲击,去把骄傲摧残到分文不值。 “想哭就哭吧,我不会给他们说,别想那混蛋,他是疯的,你羡慕他干什么?”她楼得很紧,让温暖随跃动的心传递,“知道吗?那年总长告诉我,要把你给我照看,我其实恨得咬牙。姐姐我呀,二十六岁就成了前行者,老家的同龄人属我最出类拔萃,没朋友、没同学、没人超过我。可等我我入伍,才晓得朝晟有的是胜过我的人啊。 那时我可难受,心里就是不服输。那时我脑子抽筋了,觉得自己最行,发了狂去练,见了人就顶…就像你前些天。怨我,怨我我太粗心,我早该找你谈谈,叫你把那些破事扔远了去休息。我太蛮了,不像正经女… 啊,扯远了。那年见了你,我可挫败了。我不相信连个孩子都比不过…唉,你别气啊,我揪你耳朵其实是…有怨气的。但我发誓,那只是开始…往后我是想逗你开心…小林,姐姐告诉你,别因比不过别人就恨自己。人活着,不可能什么事都顺心如意,做不到的就放弃,忘了他,忘了那些事,活得乐一些、高兴一些,活得开心就好。” 没有谎言、安慰、怜悯,他知道流入耳中的是纯挚的情。温暖了胸膛,温暖了心,他多想停留这一刻,不去想烦心的事、不去理讨厌的人。 讨厌的人、烦心的事…忘了吧,忘了吧。他的手伸向她的腰际,紧紧相拥。两颗心跳得很快,快到血要融汇,快到心要结合在一起。 心底只余些许的火焰,一些不能忘记的火焰。它们虽关在心的深渊,虽给关爱之河熄灭,却还是给微风拂起,从余烬里跃出点点火星。倘若有天这风大了,火会更明,更胜先前的明。 “爱?哎呀,又是这些王子公主…没意思啊,朝晟哪来的王子公主?啊,葛阿姨,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你不用再解释了…我的意思是,能不能讲些新奇的故事啊?特罗伦人的东西太腻味了,没趣啊。” 床头柜上的台灯昏暗,照着卷在棉被里打滚的竹。而停住翻滚后,他钻出手拍了拍葛瑞昂的腿,面上的疤看着有些恼,放光的双眼没丝毫的倦意。 (四十四)故事 葛瑞昂合起书后低垂长眉,承自金精血统的竖瞳越张越圆,更映出些红光,就像黑夜里搜寻猎物的鸮,冷厉而优雅。但这对金瞳的目标并非月影下窜逃的鼠兔,只是儿时被父母逗吓的记忆:“童话皆如此。若不幼稚便不能满足孩童的幻想,缺了这浪漫的幼稚,童话就不是童话,而是大人的故事。” “啊?这说的什么话?葛阿姨,你把我当小孩?”竹又使劲抓抓他的腿,嘴撇得不大高兴,“我又不是小屁孩,有好玩的就给我说啊,我还会怕了不成?” 书落上床头,台灯调亮了些,葛瑞昂的瞳闭为细细的竖线:“好,我讲,你要好好听了。” “好。” “很久以前,三个女孩与父母在远离村落的山麓居住。她们的父亲是行商,闲暇时卖些诸如针线糖衣的货品;母亲是农妇,多在地里耕耘,养护牲畜家禽。 临近入冬的时节,父亲要去城镇进货。远行前,他留了些钢针和麻线,嘱咐妻女织好御寒的衣物,照顾好家畜,准备过冬。 父亲走了,可他在路上遇到一只怪物。怪物吃了他的肉,钻进他的皮,走向他的家。它的嗓音沙哑,只说受了风寒,妻女们很惊讶,忙给它杀鸡煲汤,照顾它休息睡下,看不出它是批了人皮的怪物。 它贪食,只一味地吞咽。没多少日子,早晨的鸡舍传不出打鸣声,连豢养的猪也杀掉、牛也宰掉,甚至猪肠牛皮都入了它的口。可它仍不满足,还要吃面粉、吃小麦。母亲藏了些面粉留给女儿们,把家中最后一粒米喂给它。当知道这户人家的食物耗尽后,它的目光投向母女四人,打算吃了她们再离开,去找新的猎物。 夜晚,它唤母亲探望,趁机吞了她。最小的女儿透过门缝看到这一切,告诉姐姐们父亲是套皮的怪物,但她们不相信,只觉得妹妹是在说笑,继续织布缝衣。 第二天,母亲不见了。它说母亲要出趟远门,要女儿们放心。晚上,它将大女儿唤来,将她吞进肚子里。小女儿又看见了,告诉她的二姐,二姐去看了,却没见到血迹,只听见父亲的鼾声,觉得妹妹又在撒谎,再不理她。 小女儿放弃了。她收集起母亲和姐姐的缝衣针,开始和面,捏了很多面团,更在一坨最大的面团里混进针,拿油炸酥后放进篮子,再找了绳索和草叉,拿了瓶油爬上屋后茅坑边的大树,在横生的干支坐好,等它来找自己。 第三天,二女儿也被吃掉。它很满足,睡得香甜,只等享用最后的美食。可新的早晨到来时,任它怎么叫唤,也不见小女儿的身影。它饿了,艰难离开床,因吃得太胖而步履维艰,只能像生了两脚的石球一样挪着走。它挤出门张望,见小女儿抱着篮子坐上高枝,嘴里嚼着什么,看得直流涎水。 它过去催小女儿下来,可小女儿不听,只扔了团酥面给它,吃得它馋嘴。它赶忙爬上树,越爬越高,离小女儿越来越近,可却越来越小心,因为树很滑,弄得它很难使劲。原来小女儿早往上淋了些油,等它卡在这够高的地方,就装作担心父亲,给它已裂开的嘴投去那团最大的酥面。 它急不可耐,一口碾碎酥面,嘴中却给钢针扎遍,痛到嘶喊,更脱了手去捂、去拔,扑通摔进茅坑。小女儿急忙捆好绳索滑下树,捡起放在一旁的钢叉捅向它、捅向它,逼它慢慢沉入茅坑。当茅坑里再没冒出气泡,她看了看无人的家,擦了眼泪,收拾好仅剩的东西,去最近的村落生活下去。” 听完,竹甩甩头,眼瞅灯外的黑,捏住下巴沉思,额头都皱出波纹:“这…这是什么意思?葛阿姨,这故事到底想讲什么?” “自行探求方有意义,”葛瑞昂伸指关去灯,拿开他的手起身出门,“你好生思考,晚安。” 离开后,他在电梯前背手伫足,等门打开便侧身穿过一群搀扶而出的醉酒士兵。只是片刻,那金色的卷发和长眉引得他们惊呼,慌忙敬礼。可葛瑞昂·盖里耶已走上天台,闭目仰头,放清新的寒流涌入肺叶,浑身陡然紧缩,消去大半倦意,眼刚睁开,视线却捕捉到坐在天台边缘的两道身影,腿不由放轻,一步步移过去,让微尖的耳搜集交谈的声。 声来自黑发的阿尔和灰发的茉亚。他们正说得高兴,没留意背后那套着黑袍的来访者。 茉亚正将短发捋到耳后,承认身上流着非人的血。阿尔则鼓掌自夸,笑称自己并未猜错,说她果然是从遗忘之地来,更问明那里的环境,漆黑的眸都在星光里张圆:“漫天的风雪啊,纯种的基涅亚却无用棉衣保暖?请品尝吧,这是我常喝的饮料。唉,你们历经了多少苦难啊,帝皇在…啊,抱歉,你知道我们习惯…” “朋友,你无须在意,我们不会憎恨已消失的祂,”茉亚拧开瓶盖,抿一口白树汁,微挑的嘴角证明舌尖喜欢这溢出味蕾的清香,“毕竟在遥远的过去,基涅亚是无惧酷热严寒的杀戮机器,若无帝皇的放逐,或许连自我亦不能觉醒。有时候,祂的惩罚未尝不是一种恩赐。” 阿尔如猫抖动长耳,更带些歉意挠头:“嗯…茉亚,恕我冒昧,能否打探你的…年龄??” “女士的年龄可是秘密啊,只能告诉最亲昵的…是谁?”话未说完,茉亚迅疾回头看清来者,轻拍阿尔的肩,目光沉着,“朋友,请你先回避,我有事与他相谈。” 知晓他身份的阿尔如释重负,闪避般冲向电梯,尽快逃离。葛瑞昂则走向天台边沿的女士,嗓音有种与冷脸不符的玩味:“怎么?你们是说悄悄话的小情侣?给我这年长者撞破,至于如此羞怯?” “混血者,他是我新结识的朋友,”茉亚没再看他,重望遥远的夜空,背影和星夜交融,仿佛画出一张寂静的风景,“今日的睡前故事已结束?我当感谢你,自你到来,我的疲累轻了许多。” “是吗?我倒觉得你不大乐意。” “多一人照顾他会很好,我又有何不满?” “你明白我的意思,”指刚触向她的肩,那对灰眸已投来视线,其中的镇定瞅得葛瑞昂挑起嘴角,笑得细微,“武神的战将哈本·迪尔玛坦白知晓的一切,包括武神涉足遗忘之地的诱因——真沉着啊,从你的表情上,我观察不出一丝变动。但我提醒你,得益于朝晟记录一切的「网」,我成功从他和武神的对话与某些人的见闻里搜寻出线索,加之元老的消息,已足够我推得一定的结论…” “那你便去知会他,”茉亚依然平静回望,“帮他理解真相,恰好了却你们朝晟元老的夙愿。” “别了。我虽是男人,却不至于伤害一个视我为母亲的孩童…”葛瑞昂收起手,回身摁住搭乘电梯的按钮,面色在敞开的白光中亮至不可睹清,“真是颗古怪的心啊。说说看,你在他的世界里会属于哪种身份?母亲?父亲?姐姐?还是别的?” “我们是朋友。”她转向夜空,再不回话。 “是吗?”葛瑞昂乘电梯下行,在网里传信,“没在忙吧?近日可有空?这些天我难得休息,恰好你也在圣都附近,不如抽空去圣都逛逛,权当放松,总让事务压身可会降低工作效率…好,后天见。” 在他回房歇神时,阿尔正斜视临铺的炮兵,等那贱笑的嘴嗦口烟,吐出带话的浓雾:“老子还真看错你了,见色忘友…哦不,忘烟。这才几天就忙得夜不归宿?来,给你爷们我说说,到底是哪的娘们,给我这小心肝迷得成日晚归,甚至说了七八遍的饭都忘买啦?!今儿午饭我都没吃呀!” “呸!谁是你的、你的…恶心!你们梁人都把心思用去想低俗的脏话?龌龊!记住,我可和你祖辈同龄!给我放尊重点!”憋红脸的阿尔放弃对骂,抡起枕头砸过去,“而且你好意思提吃的?你欠我多少钱了?还指望我给你吃白食?先还清旧账再说!” “呃,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肯定还…你知道的吧?我可是言出必行啊,”双手奉还枕头后,炮兵抽出根烟卷递上,“好爷爷,真不来根?” “谢谢了,但太呛了。唉,真烦啊,原本聊得好好的,突然有人来插话,真是缺礼失节。” “哈?你撞见人爹妈了?嚯,你是祸害旁边哪户人家的闺女?不该啊,没你漂亮的还能入你眼?你们木精不是嘴挺叼?你不会和哪家棕皮鬼对上眼了吧?” “胡说什么…我的审美可挑剔得很。我问你,你知道那个、那个…就是统领身边的那个茉亚吗?” “喔…你说哪个?” “那位灰发的女士啊!不是经常能遇见吗?” “啊,你说那个大团娘们啊。” “大…团?!龌龊!低俗!你这是什么形容?给我礼貌些!” “呃,我实话实说…好好,你别气,我不说了、不说了成不?” “不说我怎么问你话?她和统领是什么关系,你知道吗?” “问这干什么?” “我…我、我不是跟你讲过吗?我听过他们说话!别告诉我你忘了?非要我再讲一遍?” “不用不用,她的话…我听对门的扯过几句,说咱们这破地似乎就她一位前行者,他们还讲,其实这里都归她管,那统领压根不理事的,就一摆设…嘿,要我说,她怕是上面指来看护我们那敬爱的‘统领’的?可瞧她模样就不像梁人…你们木精不管男女全是搓衣板,更没可能…怪啊,你说…” “行了,就会乱猜…不对,你说看护?看护什么?” “你耳朵没塞东西啊?”炮兵刚探过身揪向他高扬的长耳,手就给抽到缩回,“当然是他啊,你看他那样,哪像…妈的,忘了这不能说,不能说!万一让听到…我给你发网里吧。” “胆小鬼。”阿尔开启网与他无声相谈。 “说真的,你也见过他吧?一个二十多岁的人成天一副小孩的样,像不像那种…脑子发育有问题的?” “胡说什么?你忘了那天的演讲?傻子能说出那样的话?” “你就没想过那可能是别人写的,他只是照念?” “怎么可能!” “哪没可能?要是他没毛病,上面会指个人盯着他?你不晓得吧?我可有位前行者老乡,他才跟我聊过,以前有个小娃入伍了,又刚好没爹没妈,上面就让个女的、啊,也是前行者,去照顾那小孩,结果他俩竟搞到一块!嘿,他还说一直对那女的有意思,可惜…” “收声!”今次阿尔没用网发信,甚至拍震钢架床,呵得炮兵捂耳尖叫。 “哇哇哇…吼什么?喊得我耳朵痛!”炮兵猛压双掌借空气鼓动耳膜,缓解龇牙咧嘴的痛,“你今天咋了,我可没拧你胯吧?你…你?你、你不是?哇!你不怕死的?!你跟那娘们勾搭上啦?” “说、说什么…”阿尔的脸颊泛起抹红,结结巴巴,张合嘴又放不开声响。 “你…你真敢啊…好爷爷,我的亲爷爷哎,你让我省点心啊。跟他沾关系的你也敢凑…”炮兵抹把脸,摊开手看着掌心的汗又继续挥汗,可不愿与那人有任何交集。 哪怕那有恐怖力量的家伙同为朝晟人、梁人,哪怕此刻二人同处一栋楼,他亦无丁点好感。信任?每想起来,只会再流冷汗而已。 阿尔没理会他,只从卡在床沿的书架取了本书后,以指顶额并闭目感叹:“帝皇啊,睁眼看祢所爱的世界吧,它已失去应有的秩序;祢爱的子民深陷于水火,受苦受难,身与心皆疲。” 扇几掌脸的炮兵扯过枕巾擦汗,拧开横放枕边的水瓶痛饮,猛吸几口气又抽出支烟,翻开火机旋蹭半天,怎也点不着,指头更夹弯无火的烟卷,嘴只嘟囔:“有心情读书诵经…还不如想法子料理后事…” 在炮兵黑脸抽没火的烟时,阿尔翻床挤来,搭着他的肩摊开书,指向刊印的那些女式珠宝与衣物,黑色的竖瞳尽是恳切,口更第一次唤出他的姓:“吴,请帮助我吧,我想知道女性通常会爱好怎样的礼物。” 吐去烟卷的嘴回复得不加思索:“问这个?我可太懂了。说来话长啊,那年我还上学,同班的女生…” (四十五)意外 两天后的清晨,圣都最外环刚给辉光吞没,在一间餐馆的包厢内,一声叫骂激散酒肉的香:“妓女生养的蠢猪!你们想死就去死,别带上我!” 斥骂者皮肤棕黑却不皲裂,明显是历经湿热环境的暴晒。细细辨认那精瘦的外貌,便能认出这是圣灵遇过的酒吧老板。在博萨做苦工的可怜人终于回到帝国,但他为何来圣都?他的酒馆、他的家不该在这帝国的中心,应位于更北方的城镇才是。 厢房里,十几人绕圆桌而坐,目光或阴鸷或鄙视,尽向他投射,只余一位同样棕黑的青年愤而斥骂:“懦夫!胆小鬼!桑登,你忘记在博萨流过的血泪了?” “怎么,难道忘了不好?”桑登灌口酒避开那尖锐的视线。 那青年锤响桌面后说着嘲弄的话坐定:“好,忘了吧。你就忘了受过的苦难去逃避现实吧,最好把妻子枉死的恨都忘了吧!” “操!你他妈说什么?够胆再说一遍?” “怎么?丢失勇气的懦夫还知道生气?连发声呐喊都不敢的怯懦者不配称为特罗伦人。我看错你了,滚吧!” 破碎爆响,瓶与酒在地面裂成雾花,桑登拍桌立起,吼得嘴脸血红:“他妈的!去!说,去哪!” “今夜是圣环广场开启的时刻,近几年总会朝晟人与异种来玷污我们的节日。别怕,那疯狗绝无洞察万物的能力。记住,我们已同坚持抵抗的勇士取得联系,只需制造些混乱,方便他们…” 听着,桑登明白他们是要去制造恐慌,从而帮助真正的抵抗者逃离。 在青年讲解时,吞着酒的他见一位壮汉推门而入。那壮汉不仅向众人致谢,还规划好各自的任务,更逐一和他们拥抱。当壮汉贴近时,桑登的心脏鼓动出恐惧,猜疑自己是否被骗去当死士送命,可在与之分离的刹那便打消怀疑,因为那人的眼中传来一股视死亡如无物的火焰,让胸膛里的怒熊熊燃起,更坚信待得入夜,这火便要给恨鼓动蔓延,焚毁一切该死的东西。 管他们有无罪,统统焚毁、焚毁。 夜色极快降临,圣环殿下的黑晶之地人头攒动。成千上万的特罗伦人摘去兜帽,沐浴金芒祈祷,他们皆以拇指轻顶额头、单膝跪地。诚然,这些年总有人屹立于朝拜者之间,相当扎眼,部分是不信帝皇的本地人,多数是来参观的格威兰与朝晟人,极少有非人的种族,但今晚却有一位覆着绿纹棕袍的木精光顾,更以站姿作相仿手势,在一位灰发的女性身旁沉吟诵念,吐息如雾:“神圣的帝皇啊,望祢与光耀的慈爱长存,永远庇护艾瓦曼的生灵。” 听那声寒颤,茉亚解去披肩给他搭好。而束紧绑绳的阿尔却像裹着小号斗篷,畏冷的脸红到尴尬,僵硬的十指无处安放,发白的唇嗫嚅许久。 “朋友,你不必在意。记得吗?我无畏寒冷,”茉亚的眸灰得澄澈,令他羞于直视,“他们的朝拜将要结束,我们也回旅店吧。” 拳攥紧又松、腿想走却不动,阿尔是如此纠结,直至攒足勇气才迅速掏出早想送给她的礼物,合紧眼碎嘴:“茉、茉亚!很高兴认识你!认识你很、很高兴,我想送些心意给你,希望、希望你不嫌弃!” 打开的盒子里闪着星点,是件镶宝石的金头饰,茉亚将它别上灰发,笑了笑:“谢谢。朋友,可搭配吗?” “很、很好…”阿尔的欣喜给愕然打断,因为茉亚将头饰轻快戴入他的长发间。 “更搭配你…”见阿尔窘迫,茉亚笑着把礼物拿回,颔首致谢后牵住他的胳膊走去,“朋友,刚才是我的玩笑。相信我,身为木精灵的你,只是形貌恰好符合人类对女性的审美罢了,即使生活在人类的国度也别让那些目光影响。若往后仍是如此,恐怕连你的同族都要嫌弃你如女性般的扭捏了,嗯?” “没、没有的事!我、我可是年长的…”阿尔急忙回嘴,想抽出手却挣不脱,只得跟她走,红着脸穿行于即将结束朝拜的特罗伦人之间,扑朔长长的耳朵,忽然听出些异样的嘈杂,立刻喊停茉亚,“等等!看!那边的人…他们在拉横幅?在吵架!他们打起来了!” 是桑登,他挥拳勾倒拉横幅的同伴,更拉扯身边的路人推搡,吼出动手的信号,令其余帮忙的人作类似举动,在这百万朝拜者中扩散混乱,好叫躲藏的人尽快出手并脱身。 “当心!”阿尔瞥见一位跪拜于附近的信徒猛然起身,从黑袍中掏出浊液晃荡的酒瓶,引出一股浓郁的汽油味抛向前方的茉亚。 茉亚立刻抱起他后跃,撞开好些信徒才落地,而那酒瓶已破裂,更洒出炽热凶火,点燃所有沾上的倒霉蛋,借着他们的喊痛冲撞传播,愈引愈烈。 已给她放下的阿尔微弓膝,无意中摸向后背,却拿不到未携带的猎炮:“糟!没带武器!这群人是…” 说话间,茉亚的拳从他侧身擦过,砸飞一名正想动作的信徒。而这信徒竟然翻身抡出燃烧瓶飞砸,吐着血逃跑。阿尔想挡在茉亚身前,却给她横臂阻拦,更见她另一只手伸向飞掷燃烧瓶,似是准备接住这必定破裂的火魔。 可下一秒,旋转的燃烧瓶已停在半空,想逃跑的暴徒则定在扭身踮脚的一刻。黑晶的广场上,不论是冲撞、爬行、尝试起身的,还是踩踏与被踩踏的人尽皆暂停,时间仿佛定格在这瞬间。 但渗进鼻腔的汽油味和一些跃动的火光却告诉阿尔情况有异,他看向身前的茉亚,见本微弓欲动的膝已挺直,更轻轻回身轻拍脊背,令紧绷的双腿松出层虚汗:“无妨,事态已平息。” 他打算拍响胸膛说“谢谢,刚才我过于失态了,烦请原谅”,可喉咙再怎么鼓也无法出声,因为燃烧瓶和袭击者还静滞着,而能维持这诡异之景的伟力,想来唯一人拥有—— “你们在玩什么?”竹正站在两人身后抱肘观望,疤弯成波浪,嘴已咧歪。 “朋友,如离开时与你所说,我在同新结识的朋友出来闲逛,”茉亚越过阿尔前来回复,“但我们不大幸运,遇见些太过放纵的可怜人。” “哎,早说啊…对了,我记得你是叫阿尔?”竹抱住茉亚又松开,再扑向阿尔并将之拥入怀中,“哈哈,你不知道吧?我早认识你…嘿嘿,想不到你俩好熟,真巧!你要不要跟我做朋友?怎样?要不要?” 突兀的怀抱令阿尔毫无头绪,瞧向回头的茉亚,见她轻眨眼便开口应承:“啊?啊…啊?好、好啊…” “好!如今我又有新朋友了!你们木精灵都好好闻、好漂亮啊!我喜欢!”竹松开他后振臂跃走,抓来燃烧瓶咬开,饮尽粘稠黑液,来到几名还定格的暴徒身边回看朋友们,“你们先回去歇,这群东西换我来处理。” 说完,茉亚和阿尔已给送走,圣环殿下的人群重新涌动,他们破空的尖叫震动星夜。但夹在人群里的暴徒刚迈完一步,双膝却失力着地,与所有人同时跪出统一的撼动,命令辉煌的黑暗之城重归寂静。 混在人群里的桑登同样跪倒。他很想动,可是连丝毫的声音都挤不出。万幸他与惹事的同伴离得够近,更是侧脸着地,足以看清膜拜之海中唯一站着的人。 将十七名暴徒聚合后,竹勾勾手指,让这些人悬于半空,更给他们活动机会,还广扩其音,使此处乃至全圣都的居民都能听明那不绝于口的慌乱。现在这群袭击者都在空中乱舞手脚,或惊叫或咒骂,说的话无一相同,汗雨更从其中十六张年轻的棕脸上飙落,一珠珠碎于黑晶之地,汇聚成反照丑态的明镜。 “操!怎么回事?我们飞起来了?” “他妈的!他妈的!看、看!是他!他在这里!他在我们下面!” “他、他?他是谁?这、这他妈的是谁?” “蠢货!是、是他!是帝皇使者呀!” “帝皇、帝皇在、帝皇使者?他、他是…” “班布!他妈的!他就是班布先生啊!” 这些敢参与袭击的激进青年虽有赴死之心,可当真正身临绝境,更遇见绝无法抵抗的人时,也难免流露恐惧。这时,他们的头领——那拥抱过桑登的壮汉脸已胀成血红,横眉一吼:“住口!什么他妈的先生!别辱蔑这敬称!他是从朝晟来的疯狗!是嗜血的恶魔!他与帝皇无关、更不配称之为帝皇的使者!不配!” 短暂的沉默后,所有男人都止住汗,鼓足劲跟他喊,声音愈发齐整、愈发高昂:“不、不配!不配呀!不配!不配!不配!” 他们喊了许久,久到桑登的心不再乱跳,而是一顿一顿,敲出强有力的音,在胸中震荡,让失控的身体发暖、发热,热到情愿流汗更自愿洒血。 “说够了?”竹背负双手逐一审视这十七人,讲出流畅且威严的特罗伦语,“我曾讲过,你们这种蠢货就该绑好石头跳进海里,怎敢游出来惹事?” “去你妈的疯狗!”领头的壮汉骂完便笑,嘴角几乎张裂,“哈哈哈哈!惹事?是杀你们背叛者和异种取乐!可惜遇上你这贱种,没能如愿而已!来吧,杀了我们吧!但你记住,特罗伦人没有孬种!总会有人挺身而出,让你们这些背叛者和异种都永不安宁!你等着吧!会有那天!终会有你这盗用帝皇之名者不能阻拦的一天!” 听见这声音的桑登想哭,却流不出泪、握不紧拳,跪倒的身体虽站不起,心里仍可默念:会的…会的…那一天定会来的。 “杀人取乐?你是认真的?”竹笑着用五指握紧脖,生生将头与脊椎拔出,抽歪壮汉惊愕的脸后转瞬复原,跟着继续笑,却换作肆意的嘲笑,“看见了?世间罕有的蠢货?试问面对当生死亦可逆转的我,你的取乐又能有什么意义?” 好半天才回过神的壮汉猛咳一口痰,向他吐去浓黄黏液:“呸!妈的!要杀就杀!别拿你这疯狗的血玷污圣环广场!” 可痰液硬生生溜回壮汉的嘴。壮汉本欲再吐,腹中却猛生收缩的响,令一种空虚传至脑中,让涎水狂流的同时忍不住卷起舌头,嘴不由一吞、喉咙再一咽,将恶心的玩意吞下肚,连连作呕:“喔、嚎!呼!妈、妈的!怎——” “呋呼…吵且恶心的蠢货,我会给你与那口‘美食’相符的惩罚,”竹收起笑容,疤与嘴些微挑动,“与我领悟的道理相符的惩罚。好了,从现在开始,我会给你们永恒的生命去饱尝折磨,说你们最后的感想、嗯,是叫忏悔,对吗?” 壮汉竭力忍耐饥饿去骂出回应:“永恒?最后?忏悔?他妈的疯狗!最后我会操你的妈!跟着再好好忏悔!哈哈哈——” 辱骂刚结束,凄厉的惨叫便爆发。而在这痛苦的嘶吼中,桑登看见七人的肋骨带着血钻出胸腰,骨骼更从手腿里飞出,而后他们的臂贴着身体粘连,两腿则绞在一起愈合成尖长的尾。最终,这些人重生为十七条人面肉蛆直飞高空,射往圣都的不同方位,带着咒骂渐渐远去。而竹则叉腰肯首,瞟过他在内的跪地者,消失不见:“今日我就宽恕你们,滚吧。” 桑登瞬间起身,挤出同样重获活动能力的人群,拼命跑出广场,踏上一道金色直路,追赶不知飞往何处的壮汉。 桑登一直跑,跑了很久、很久,直到听见些古怪的声音才刹停,更听出声音是从前方、不,地下传来,便急忙以耳贴地,果然听得更明白,觉得那像是夹杂吞食的辱骂声,又起身继续跑。声音越来越响,响到桑登揭开井盖爬进下水道,掏火机照亮护栏下方的黑色浆液,忍着反胃感搜寻声源。 没等桑登细看,一条黑臭的东西猛地撞来,在挂住护栏后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桑登小心靠近,在抖动的火影中见到一张滴落污浊的嘴正咬死护栏的铁杆,遮满黑脏流体的眼只是眨。桑登顾不得脏臭,抹净那张脸,果然是壮汉的容貌——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看清他后,那东西欣喜发声,却又坠落,只能像条蛆一般在这脏臭的地狱蠕行吃食,永无止境、永无止境… 已不用多看,桑登翻过护栏跃下,一脚跺烂还有人形的头颅,给其解脱。可没等桑登喘气定神,那抽动的烂肉已完整重生,看来使者赐予的“永恒”并非妄言。 复活的人蛆一口咬来,险些啃住桑登的腿,逼得他跃回安全地,撑着护栏俯视蠕动长条上发黑的脸,手越攥越紧,捏得栏杆嘎吱响,打算再翻跃而下,双臂却撑着身体一步步退。这本想给同胞解脱的男人终是默默爬出下水道,更把井盖归位,在人面巨蛆那混杂吞食、呕吐的嚎叫中趔趄躲开: “哕…呕…回来…呕…杀了我…哕…杀…杀…咕哕…杀…哕…呕…哕…呼…疯狗…班布…帝皇…使者…您…杀…咴…哕…杀…杀了我…” 圣环殿上,竹打起哈欠,摁压泛酸的目眦,擦去一滴滚落的泪,于星夜里高展双臂,笼身于月中,仰天大笑: “傻狗,活该当粪坑里的蛆!我想的没错,这种有胆的畜生非得狠狠作践,叫他们狂、叫他们杀、叫他们住茅坑!就不信了,吃一年、十年、一百年、一千年…在臭水沟吃一辈子的东西还有种犯贱?吼!叫!越响越好!叫这破地、这世上的棕皮都听见!晓得敢伤我朋友、敢不听我话、敢惹我的下场…绝对比死更他妈好玩得多!” 笑完,竹的心平缓不少,便眺望圣都每处,去看给那嘶吼围绕的特罗伦人会是何种神态。可没多久便瞠目结舌,因为竹看远方的街上有熟人牵着手走在一起,下意识磕巴着叨念: “葛阿姨?娜姐?他们在…干什么?” (四十六)心眠 寒月当空,两抹相连的金色身影随它的幽暗走向道路的交汇点,站在光耀的黑炬下偎依,紧贴着传递温度,让两张冷白的脸渐起红温。 葛瑞昂的指尖抚向黑炬,延着渗金的纹路触及更高,感到那神圣的脉动翻滚热血,令肌体洋溢力量,从正面压着迦罗娜紧靠,笑如弯钩:“看,帝皇的仁慈本就光耀万物,奈何有自私者欺世惑众,谎称帝皇独怜人族。但今晚,我们这两位‘污染’高贵血脉的生命却在最临近帝皇之处放肆亲昵,证明那些谎言有多可笑滑稽。” 撇过脸的迦罗娜叹着气推开他:“知道吗?这种时候你总是不善言辞,用语生硬,连一点轻佻都没有,相当尴尬。真亏你年逾百岁,唉…我不会是你的第一个爱人吧?” “那自然,”葛瑞昂讪笑着抱臂,背靠黑炬扬高长眉,目光在路两旁的行人间来回跳转,令胆敢直视者浑身寒颤,“毕竟我是先天不育的混血者,只能和常人保持距离,尽量规避没有结果的感情,直到遇见你啊。” “我不是与你一样?”靠住他的肩膀后,女孩眯住眼轻笑,“万幸遇见你这前辈,省去百年迷茫…少骗我。独处那么久,笨蛋才信。” 男人也缓缓闭眼,与女孩无言紧靠。有那么一刹,黑金火炬的光仿佛只笼罩他们,世界只余他们这两位忽视万千目光的人。不知多久,迦罗娜睁开双目,金色的瞳如锥收束,唇微张,泌出云暖雾:“阿竹近来怎样?” “挺好,”葛瑞昂摊开手,眼斜瞥而来,嘴角则挽出股无奈,“正如先前说的那样,他把我当作母亲,有时会…嗯…撒娇?呼…想起来就一阵激寒…实在受不住啊。” “噗…怎么,你还不乐意?老实受着吧,”迦罗娜强遮笑容,眼缘有一层晶亮在闪烁,“恭喜葛瑞昂妈妈白捡一个无敌的乖宝宝,可要照顾好,别惹人家生气啊?” “乖?他可调皮得紧,我实在无福消受。好不容易撇去照看他的任务,我可算松口气了。” “哦,我们的前行者总长也会害怕啊,需要帮忙吗?需要的话就快些诚心恳求吧。相信只要听见总长的抱怨,哪怕我这种要事缠身的大忙人都不吝伸以援手,帮你抽身减负呢。” “呼…可别开玩笑了。说真的,虽然他很少主动提及,但我看得出来你在他眼里你是无可替代的亲人,或者说唯一的姐姐。” “是吗…唉,那年我应该带他走,而不是——” “那不是你的错,谁能想到他们会在讲和后就开始急行军?更何况,你就算陪着他也无法改变任何事,甚至会让情况更糟。” “我懂,但…总归是我们俩离开了他…” “想想吧,若无事发生,你会好好在外生活,终日和他分隔,兴许几年难得一见。儿时的友谊再稳固纯真,为日久天长的时间冲刷后,必定会淡去,忘记他的相貌,忘记和他相处的日子,连他的面容、他的本名都记不清,只会在哪天归乡时擦肩而过,想起曾有位带来欢声笑语的朋友,呢喃着那不定正确的名渐行渐远,不是吗?而现在,你记得他、他记得你,你们就像亲生的姐弟,即使相隔两地也永不忘去。命运让你失去亲人和故乡,给你一位最好的朋友作为补偿,接受吧,别想着如果,这世上没有如果。记着,往日已无法改变,值得你专注的是明天。” 望着金辉之上的月,迦罗娜双唇轻启,唯见热气,不闻余音,等那交错的光眩晕眼后,愈加紧握身边那未曾松开的手,释然一笑:“小林呢?听说他向你请了长假去涅汶消遣?都不怎么回复我的消息。” “呵?又担心他啊…”葛瑞昂又看向行人,“他有些孤高,需要顺他心意的人多陪陪…别看我,我哪怕真是资深保姆也分身乏术。放心吧,从遗忘之地回来后他改变不少,现在生活可好得多,否则也不会向我申请长假去结婚。” “那就好…结婚?结婚!结婚?!” “是啊,结婚。还记得你离开后负责照顾他的女兵吗?近十年啊,当初派她去时我可没想到…” “停!他们年纪…不,等等!这般重要的事你现在才说?!” “哎,我的大忙人呀,何时告诉你有区别吗?你总不能去拦着他吧?听我的,别再端着那颗当姐姐的闲心了,他早到了明白事理的年纪,若你仍视其为没有轻重的孩子,反而会惹他不悦。” 迦罗娜抽搐嘴角,再说不出话,只得甩醒头,随葛瑞昂逛去圣都更远的角落,寻一间旅馆于深夜歇息。但合起窗口卷帘的他们却不知有人正在默默看着,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尽数刻入眼底。 窗帘落平的时候,竹有种移入屋内质问他们要做什么的冲动,身体却慢慢蹲低,最后坐至圣环殿上,满脸困惑: 他们早就认识?他们何时认识的?他们是很好的朋友?是吧…是吧…是…吧?是的,他们牵着手相依相靠,眼里尽是温柔——可这并非朋友间的温柔,也不像妈妈、爸爸、萨叔见自己玩闹受伤时的温柔,更不是他们看自己时的温柔,这种温柔要深沉得多,是灶台上正黏稠的热奶,是熬干后彻底凝固的奶片,散发与液体不同的醇香,闻着就想入口,而若尝不到,嘴会一直吞、一直咽,睡不着也忘不掉,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馋嘴。不,这并不是馋奶片的唾液,不想看亦不想尝…心?是心,是心在紧,是心给冷且重的东西压住,还有什么在锤,震得心重重跳,胸闷得要死…闷得要死! 咔。 手穿碎胸肋,将心抓出后握到竹的眼前。看着泵动的暗红血肉,他的牙咬至清脆作响,五指猛然收紧,把心血挤爆,从染红的脸滴滴滑落。可胸口的闷并未改变分毫,竹只得侧躺在血泊里蜷缩,手抱住膝,只露出瞪大的眼,茫然无措,不知该做些什么。 “什么…是什么…” 说着,竹坐起身遥望圣都的别处,寻找能给予相似感觉的人。这明亮的夜有很多特罗伦人出行,可成群者与独行者皆普通,看不出与他二人有何相同,但环视一切的双眼耐心足够,终于找见些人…同样牵着手的人。 最先见的是孩子,阴暗的深巷里,他们裹着棉被挤在垫有烂布条的旧床单上,脸贴着、手握着,让好些脏兮兮的黑泥粘到一起,从棕色的皮肤里透出些红,在寒冷的空气中散着热雾。再见的是青年人,有些贴得紧,有些若即若离,有些胳膊不停往胸口蹭,有些以额相抵。最后见的是头发掺白的中年人,或疏离或亲密、或恼怒或顺和。 而这缕顺和就令竹明悟,终于想通他们的关系:是倚着父亲笑的母亲、是贴着叔叔休憩的阿姨…是相爱的人,是夫妻。他们或许会争执、吵架,心却离得比朋友更近,逐渐缠绕至相融,永不分离。该高兴吗?应当高兴、应当为他们庆贺,务必多想些贺词,在拥抱他们时好生说道,说得愈发快、愈发多,说到嘴酸、说到脸抽,说到含糊不清,说到吐不出字…说到…说到抓着他们的肩笑,笑出哭、笑出泪…笑…笑…笑… “笑他妈!” 不知为何,他朝天吼,令月夜颤动。若那轮明镜足以映照人脸,竹就能看清自己的神情、与十多年前家消失时相同的神情…哭着笑,拒绝去相信。 为何?为何会这样?朋友们相爱该是一件好事,相爱的他们会活得更幸福,难道自己不想他们幸福?难道自己不想他们相爱?不…不…不是的,自己…自己…自己是害怕!害怕、害怕害怕他们忘记自己!害怕他们的爱会抽去对自己的关心…是的,一定是的,谁不是?只要对新的事、新的人上心,对旧的东西就会少一分关切…一锅饭就那么些,多一人去分,以前的人必定要让出些许…更别提夫妻的爱就比朋友更亲密!自己、自己这朋友能得到的爱、得到的关切又会剩多少?!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要!绝不要!”隔断声音后,他重踏圣环殿,对这不灭之物嘶吼到怒的尽头,仰身握碎目睹这失态的月,看它转瞬复原,将一切收于掌中,低沉的双目迷漫坚决,“该爱我…该爱我…他们该爱我、要爱我、只能爱我…爱我…爱我…是的,只能爱我。” 说完,竹猛然扇烂自己的脸,左顾右盼:“你们有没有在看?你们是不是在看?不许看我…不许看我!” 网没有回音,他终于放心。可在迈出离开的步伐时,竹的心又悬:能去哪里?能到哪里去?莫非要去找娜姐和葛阿姨,不许他们说爱情,只准爱自己?不,这不行…不想见他们,不想和他们讲话,去找她吧,可在那之前… “祖老头,你刚才没偷看吧?”竹盯着网,等沉寂的讯号亮起,“别骗我,朝晟天绝没黑,少装睡…说,你看到没有?” 苍老的声有些疲倦:“孩子,你想表达什么?我没盯你的闲心,葛瑞昂也请假休息,方才——” “我刚在撒尿。以后我不想给人看,成天跟笼子里的鸡一样给你们盯着吃喝拉撒…当我三岁小孩?别再让人看我、听我,记住,别让人。” “你有心事。” “你放什么屁?” “若不愿与我讲,就去找你信任的人。” “滚。” 当网归于沉寂,竹已立于前行之地的天台眺望夜的千百户灯,睹不见面色,只剩那光暗间的背影在风中独立。他脚踩的城镇之上是飘散金沙的漆黑,星辰仿若亿万眼在俯瞰,看这沉默的屹立者打算如何。 “朋友,你终于也回来。” 他回身,见茉亚在电梯口等待:“你…” “一直在,”回答完,她已向竹伸出手,“朋友,休息吧,今日已太晚。” 跟茉亚回房后,竹躺上床,扭头看枕边那本童话,按住她摸向书的手,眨眼问:“我是孩子吗?” “是。”茉亚颔首微笑。 “不,我不是孩子,”竹撑起身和她贴近,“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说我是小孩?讲童话…哄我…骗我!” “朋友,是你想听童话的。” “可现在我不想!你们都把我当小孩…什么都瞒我!” “我从未欺瞒你,相信他们亦是…” “不!”竹将她翻上床紧紧抱住,贴脸对视那双灰眸,声越发沉重,“你喜欢阿尔!你喜欢他!我看得出来!我不会看错的…你骗我,你不会关心我了…和他们一样…你会喜欢他!和他当夫妻!然后、然后然后然后把我忘了!” “他是我新认识的朋友,”茉亚正面那直视,眼都未眨,“和你相仿的朋友。” “那不一样吗!你有新朋友…娜姐、葛阿姨、小林、阿尔都会有新朋友…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们都随便认识新朋友,和新朋友玩、和新朋友说话…把我都忘了!你们让我怎么办?我知道你们会把我忘了,把新朋友忘了,又去认识更新的朋友!对不对!” “不会的。” “会!一定会这样!一定会!一切都会!我知道开始了就有结束,除非没有开始、什么都不变!” “朋友,不会的。” “会!” “朋友,我明白你的心情。我知道你希望我们只重视你一人、只有你一位朋友,但,你也有不止我一位朋友,不是吗?” 竹呆住,渐渐蜷缩进她的怀中,浑身颤抖。茉亚抚摸着他的头,合住那灰眸微张双唇:“睡吧,安心睡吧。朋友,相信我,当你醒来,一切都安好。” 可竹忽然停止寒颤,翻身压住她,笑得像醒悟答案的傻孩子:“不对!不对不对!我知道了!我明白了!茉亚,我和你们不一样的!我有本源,我能分身、我有很多的心、我有很多的时间陪你们!但你们不行的!你们只是一个人!所以我能和你们做朋友!但你们只能有我一个朋友!” “那朋友,你是想让我、想让我们放弃别的朋友?”茉亚又睁开灰眸对视他的眼,“我相信你不会那样自私,我知道你不是自私的人。” “对!我…我才不会自私、小气!”竹贴着她的脸蹭了又蹭,压得越来越紧,“我不小气!我有办法!我有办法了!你们…你们照样能当朋友!只需要…只需要爱我!只需要爱我就行!是的,你们爱着我就好!只要这样,去认识别的朋友就没问题!因为你们最关心的还是我啊!对不对!” 盯来的眼闪烁期待,期待一个答案,一个提问的心会坚信的答案。茉亚抿起唇,闭上眼抱住他的腰,当再看不见那光时,灰眸露出解脱的复杂:“对。” 已无需多余的话,是时候睡去了。 (四十七)坏事 月落晨间,窗纱渗出的微光滑过灰发,透入眼睑唤醒眸里那潭灰水,让茉亚抚摸酣睡的竹,换好衣物走出房,回看一眼后轻合那扇门。 她按停电梯,准备安排士兵们训练,却撞见一位赶早的少年。法普顿正背着行囊抹平军服褶皱,棕瞳闪出意外之光:“茉亚姐姐?今天这么早,是又要催大家起床?” “是啊,”看见高亮的一层按钮,茉亚微笑,“是要出去?需要请假吗?” “不用,昨晚已同哥哥、不,教官说过…” “哦?是阿尔?” “哈哈,是的。他还叮嘱我最近圣都有些动乱,劝我别着急走。” “那里确实发生些事故。你仍要回去?” “是啊,无论战前还是战后,那里对我而言都没有区别,只不过是片没人管的破烂地罢了。” “务必当心,慢走。” 铃响时,法普顿走出电梯,回以笑颜:“哈哈,谢谢关心。姐姐,记得多休息啊,别总是早起晚睡啊,会熬黑眼皮的。” 乘上巴士的他从后窗看那宏伟的塔楼在天边缩成黑点,瞥向那些惊讶于这身军服的乘客,从他们的眉眼里见到羡慕和鄙夷,更不自觉地勾弯嘴笑出无畏。下车后,他裹上塞在背囊夹层的特罗伦式黑袍,走入弥散在金芒间的阴影,给那些在深巷里团着棉被的孩子送去些干粮和钱,听他们叽喳地讲这些天发生的事,耷着脸嘲笑:“真敢啊,一群不怕死的东西。” “哥哥,你不知道吧?我去看那些人蛆了!怎样,我够——” “你还说!都怪你!非去瞧那么吓人的东西!还专挑晚上!万一给它们咬伤,看你还敢不敢再笑!” “是啊,哥哥,那、那蛆虫好可怕的。尤其是晚上,它们的喊声可清楚了,听着、听着像、像那些士兵绘画的怪物才能叫出来的…” “笨,那怪物叫异种啦。” “不是异种,”法普顿摇头,摸过男孩脏黑的脸,“是精灵。记住啊,以后要改口。” 男孩点点头:“哥哥,什么时候能带我们走啊?” 女孩也支支吾吾地凑近:“是啊,哥哥,我们都很想你…大家、大家…” 看过每张面孔闪烁的期待后,少年隔着衣袍抓紧裤腿:“唉,我…我还是没攒足钱…” “钱?钱能干什么?”声音和漫长的黑影唤少年回头,与孩子们共同看向挡住光的男人,“你是那天茉亚拉着的兵。跑圣都做什么?他们是谁?你的弟弟妹妹?你父母这么能生?他们在哪?” 有那么一瞬间少年不敢开口回答,但很快,满是厚茧的手已把腿捏出紫青的指痕,帮犹豫的口咬牙吐字:“统领,我们都是孤儿。我没有父母,他们的父母要么死要么跑。钱…钱是用来给他们买吃穿用物的——” “哦,是啊…你们会饿死、冻死,”男人撑着下颌,嘴与疤整齐挑动,手伸向他的背囊,“我不会。但仅是买些食品和衣服,给你的钱理应充足吧?可他们脏得发臭,吃的——嗯,是军粮?” “最便宜,尤其我去买的时候。” “为什么不多买些?” “钱不够。” “钱怎么会不够?” “我一人吃穿有余,但算上他们…” “不够?他们需要的衣服和食物值很多钱?” “是的,要很多钱。” “为什么?” “这些年生活用品都变贵不少。” “这些年?” “是的。战争结束后的这些年…” “为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我猜它们数量减少了,所以…更值钱了。” “哦…少了…所以要更多钱…你很想要食物?很想要衣服?” “统领,不止我,我们…他们…所有人都想要这些,都想吃饱后穿起暖和的棉衣,躺着柔软的床睡个好觉…” “是吗?如果我让你们吃饱穿暖,你们会不会…呸,感谢我?” “统领,你…” 话未说完,少年看见男人吞掉那包没撕开的军粮后挥手,手中又多出包军粮、不,两包、四包、八包…多到那手捏不稳,全跌落在脚下,堆得越发高,堆成小山、堆满巷道、近乎埋住他们才停。而现在,少年和孩子们给无形的手端上军粮的丘,看向站得很高的男人,听他说:“现在,你们会感谢我、爱戴我吗?” 给这问题唤醒的少年吞咽口水,酝酿回答的语言:尊敬、敬爱、拜服、惊诧、害怕…恐惧?不,尽是无用描述,怎能表达此刻的心情、怎能概括真正的意义?唯一有价值、有意义的回答自当是最简明直当的词汇—— “感谢,感谢统领。” 在少年与孩子的眼中,微笑的他明亮过黑暗中的金火,是深邃入空的黑光,是遮云蔽日的高峰,是必须感恩、只能感恩的神。帝皇的使者?不,什么帝皇?那是什么?活在传说与火光里的东西,从未给过恩惠、给过疗愈、给过安慰、给过一颗米和一尘面的东西…怎能和慷慨的他相比? 可他消失了,只留一地粮和坐着粮感恩的人。 “呼…管用,只要满足愿望,他们就会感激我…关心我…”回到屋中的竹钻进被窝,嘴和疤越发的弯,身子不断拱高,终于钻破天鹅绒的棉毯,臂反张如弓,“可以…可以试试…拿他们先试试,万一有用,就去林海、去朝晟、去瑟兰试试!叫大家都…” “试?又想着哪些尝试?”房门推开,适才返程的葛瑞昂正身走入,金色的长眉弯似浪花,“听元老说你拒绝接受任何人共享视野的要求,昨天——” 余音未绝,他已给甩上棉毯,让一双紧捆的臂膀抱至与竹侧躺相视,瞳孔登时缩如剑刃:“你是在发什么疯?” 竹并未回复,仅是盯着那对竖瞳,手臂渐捆紧、脸愈加贴近,直至顶住冷白的鼻尖方停,漆黑的眼与压低的嗓音皆是坚定:“葛阿姨,你能不能爱…” 可他猛然收住声并从屋里消失。葛瑞昂立刻翻下床扯正黑袍,眼里写满困惑,更不知为何忽而生出种心悸,是第一次睁开眼、第一次见证至亲离去、第一次夺去鲜活生命都无可比拟的心悸。这样想着,混血者的手探向脊背,指尖抹过的全是汗雨,再摸住眉毛,发现它们翘得如天线般直挺。 将长眉压低后,葛瑞昂开启网,眉眼空前庄重:“元老,方才他是否产生一些…极度危险的念头?” “真可有?我并未观出那种端倪。” 半晌的无言后,葛瑞昂换回往日的从容,松一口气:“抱歉,应是我有些敏感过度…昨日究竟发生何事?我看得出他的情绪有异。” “无事发生。” “元老,有必要对我隐瞒?” “只因你对他的态度变化过大。” “看来我已失去你的信任?” “关乎明日之事容不得一丝变数。” “那我当结束任务,去度一个真正的长假?” “不,你便看着他,看他将引动的乱吧。时机将至,我会告诉你他的秘密…他的本源。” 本源?是的,本源。凌于圣环殿的竹已坚信本源是世上最好的东西,是会引所有人投以关切的东西: 只要满足他们的需求,他们便会感谢、感恩、尊重、敬爱。相信世人皆如此,只需实现其愿望,就能收获他们的关切…一种值当消受的感情。自己掌握近乎全能的本源,自己可以任意给予,继而向梁人、向木精、向金精索求回报——索求他们的关切,得到他们的关切。没错,不会错,自己就有这力量、自己就有这能力、自己就有这精力与一切素未谋面者成为朋友! 而像娜姐、葛阿姨这样的好朋友,必须要让他们爱自己,这样自己就是他们最关心、最看重、最在乎的人。可自己有预感、有开口就会惹得他们不悦的预感,毕竟他们在相爱,恐怕不会像茉亚那样应承自己的全部要求,如果要求同他们做与茉亚相仿的事,可能会被拒绝吧?切不得心急,慢慢来,慢慢来,让他们明白自己的想法、理解自己的心意、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自己的道理! “我就不会错…”他的拳握紧,嘴挑至开展,凌驾于黑金之上,揽这帝皇的圣都入怀,告诉定居之人、往来之人以及自己,什么是无误之心,“我想的一切…做的一切…已有的一切…将有的一切都不会错…我的一切皆无错…一切皆无误…无错无误…一切都对…一切!” 于是停留此处、沐浴金芒而生的特罗伦人便见那小麦面粉屋、见那牛羊猪鹿满桌、见那棉被锦衣满床,听那飘渺之音告令所见非虚: 我生于朝晟,我生而平凡。我蔑视信仰,不尊帝皇,更知你们皆愚,睹你们因无实之虚,借信仰为名虐杀生灵。 杀男女,屠老幼,视生灵为畜,剥其皮、取其肠、观其痛、乐其悲,以人之名行牲畜之实,尚不如牲畜之良心。牛羊不为饿死方食青草,虎狼不为饿死方食牛羊,但你们爱帝皇的却以祂的名残害爱与不爱祂的生灵,何其可悲? 我受你们戕害,怒而觉醒,铺血肉为路,到你们有罪人的面前。我不信帝皇之名,却行帝皇之实,我说—— 凡尊帝皇的,当敬爱我如父母。凡恶帝皇的,当崇拜我为神邸。你们皆是我的子民,而敬爱我的,方能饱食粮肉,穿好暖身的衣;而崇拜我的,亦可诉诸于我,待我聆听,从许正直的心。 有罪的谨记了。唯信我者,方可通达解脱之门,方可不受饥寒之苦。 遵我号令者,必不闻那苦难之音;悖我行径者,必与那作乱者同去。 曾富有的谨记,金银土地已抵折你们的罪,不得抱怨记恨,唯信我方得苟活; 曾杀戮的谨记,尊严荣誉已抵折你们的罪,不得憎恶抗击,唯信我方得苟活; 曾掌权的谨记,官位权柄已抵折你们的罪,不得密谋狡算,唯信我方得苟活。 凡以财富、武力、权位自傲而不尊我的,那血肉之苦会跟随你们至永恒;而敬爱我、笃信我的,我必赏赐,将财富、武力、权位赠与你们。 而曾于帝皇之光内穷苦的,你们当信我,信我赐你们的食与衣,信我与你们的仁慈。 你们仍尊帝皇的,该视我为祂的使者,将敬爱之心与我。 你们抛却帝皇的,该视我为新的神邸,将感恩之心与我。 视我为父母者,若你们的父母亦敬爱我,你们当还以加倍的敬爱;若你们的父母敢诅咒我,你们当断绝敬爱的血缘,待我惩戒其悖逆之心。 有敢疑我的,便去往遗忘的土地,看我踏平的城池,见我崩裂的大地,睹我涉足的辰星,观我败亡的武神,知我的力蔑视天地。你们谨记,若非我心良善,知你们中有可怜的,已唤来刀风血雨,送你们去往天际,永生遭那割肉剜皮。 若你们中仍有以愚昧为胆而不信我的,你们谨记,我的眷顾来之不易,你们须知—— 有博学者敢折辱我的,你们该毁他的书籍,让再记录他博学的亦归于灰烬;有勇武者敢折辱我的,你们该斩他的肢体,让再夸耀他勇武的亦归于血迹;有高位者敢折辱我的,你们该脱他的袍服,让再称颂他高位的亦归于赤裸。 倘若有人敢言,你们当呼唤我的名,令他惧怯;倘若有人敢阻,你们当呼唤我的名,令他安息;倘若有人敢逃,你们当呼唤我的名,令他伏罪。 不敢惩罚冒犯我的,便不配为我的子民,我将收回衣食,观你们受苦受难,哪怕在饥饿寒冬中哭泣忏悔,亦不宽恕你们的罪,因为再犯者不知改悔,必死于苦难方知有错。 我本仁慈之凡人,因你们的罪而生,你们务必惩戒与改正那罪—— 凡贪婪的,必以节制重生; 凡自私的,必以博爱重生; 凡鄙吝的,必以包容重生。 贪婪者当受嗜金之刑,将他爱的金银永世吞食,不得存留于手眼。 自私者当受剥体之刑,将他藏的衣食分于旁人,寒饿至裹草啃地。 鄙吝者当受踏躯之刑,将他恨的仇敌奉为主公,舔遍其腌臜污秽。 你们当爱我、敬我,咏我武神的名,咏我使者的名,咏我班布的名—— 颂我帝皇使者、常青武神、班布的名! 几日后,在前行之地的演练场,葛瑞昂读完这冗长的独白,生生捏碎刊印文字的传单,金色竖瞳盯得刚才还拿它给别人看的少年腿软:“从哪来的?” “圣、圣都,”冷汗浸出法普顿的军服,在他脚下汇成水滩,“有些天了,现在那边的人都在传——” 没等他讲完,葛瑞昂已快步走进塔楼,呵停电梯后乘至最高层,拧开那扇调令此地的门,锐利目光射向正批阅文件的灰发女人:“是你写的?” 迎击的灰眸没他那般冷,更多的是平静:“混血者,你想问什么?” “别指望敷衍我,”已碎的传单完整拍至茉亚桌前,那竖瞳更聚出凶光,“不是你,难道是我?” 看过传单的茉亚眼中仍无起伏:“为何不能是他?或其他人?” 葛瑞昂怒而笑,冷厉中略显阴狠:“怎么,莫非你要告诉我,是元老给他写的?” “为什么不是?”茉亚将传单推向他,静静回答。 “无用再讲废话,不知耻的…不,难道你、你…你难道…难道…”忽然,怒纹从葛瑞昂的眉间消去,错愕浮现于那冷白的脸,转瞬又散去,回归冷静,“你就是帮过他的人?!你们是想…” “等待吧,”茉亚看着他,手则朝向门,“时间会告诉你答案。” (四十八)会谈 需要葛瑞昂考虑的事太多,多到他没有过问这传单的余力。格威兰、瑟兰、博萨三国亦放任这目空一切的狂妄,甚至朝晟都默许这段如病毒的独白扩散至大地各城,最后连乡野老农亦听闻。其中之神异令无知无识者凌乱,命通文晓字者心惊。 正在海滩沐浴阳光的夏桃恰好识字,便把串着鱼的钢叉放上烤架后嘬嘴:“这常青武神又他娘是什么玩意?” “哈?常青不就是竹子…我猜,他是要大地都晓得谁消灭了武神,”吸着青色果汁的林思行早已剃尽胡茬,洗刷蓬头垢面,再度容光焕发,“也没错,既是他败了那东西,称号理应由他继承…哈哈,但世上有几人知道武神是什么?又有谁知道武神曾归来?他不如自称帝皇再世,图个痛快了当…哼,疯了,真疯了…全他妈疯了。” “疯就疯,理他作甚?”夏桃割去条鱼肉,以指掐至他嘴边,“吹几口再吃啊,啊——” 嚼碎在牙尖的肉过分细嫩,沁过舌尖的鲜更给香料衬托出独属海的咸,让林思行舐过嘴唇,卷走残留的那许味,看向她眼里的期待:“你说,要是小时候你从不打我,就算我犯错也不责骂,如今我会是个怎样的人?” “说什么胡话?我哪打过你?撑死揪你耳朵!”回身瞪来的夏桃一脸不悦,“骂你倒没错,那时就该多骂你几句,早灭了你这惯出来的臭脾气。” 听着她的话,想起一些事,笑容在林思行的面上浮现: “是啊,你着实会批评我,在我犯错时厉声指责,让我记得清楚,不是吗?想想,假如有一个孩子自小就爱整事,逮着空便领一堆跟班去捣乱,敢在汛期时带头扎河里游泳,给巡视的大人捞回来拎个光屁股晃才发誓绝不二犯;可没个把月他就拿炮仗烧了某户人家的茅草堆,拿尿浇灭不成才喊人来帮忙,事后给爹妈抽得死命嚎,上课都只能离墙站直挨训…呼,糗事还挺多。你说,这么个爱添乱、头脑又不灵光的小屁孩若失了爹妈的管教,身边尽是顺他心说话做事的人,他长大会是什么丑样?” “瞎说什么,你以前有这么皮?不该啊…你跟我时可听话了…” “哼…人会变的呀。算了,都过去了,未来可期、未来可期…可期…” 远在博萨的交谈告一段落,而今帝国的圣都已然万象更新,千万特罗伦人皆跪拜于帝皇铺设的黑金道路,感恩那赐予他们食粮的神,若谈这感恩诚挚与否?那只得扪心自问。但俯瞰众生的神并不在乎,反笑出一口白牙,更挑高斜疤上的眼角,耳听重叠的废话,眼观统一的谦卑,火引黄铜烟斗,吐飘浓雾:“好,这很好。” 这一刻,竹很享受:源自他们的关切虽不同于朋友,却仍是关切、绝对受用的关切,哪怕这关切发自不讨喜的棕皮也无所谓,因为自己觉得更舒服、更开心、更…想笑。有效的办法,而能想出这办法的自己就十足聪颖,必是克服愚钝掌握他们说的智慧…真正的智慧。但征询朋友的意见还是十分必要的,就去找她问问吧。 身随心动,竹已至茉亚的办公间,环抱她的肩,脸颊蹭过那头灰发,探出眼里澄澈的黑:“茉亚,我的主意有用!是不是能拿去别处试试?” 茉亚抚向他的面,摩挲那道疤:“朋友,万勿急躁。想引得世人瞩目不必事事亲为,只须借他们的口传颂。切记,你的情绪是重中之重。记得吗?对迷失的厌恶帮你存留意识,对朋友的思念助你摆脱迷失,愤怒令你重掌力量,你更在寻回它们时感受到喜悦,可唯一淡薄的感情仍在困扰你。” “困扰?没有啊,我现在很好啊?” “悲伤啊,朋友,你尚未寻回真切的悲伤。” “悲…伤?伤心?不,那不好,我才不要那讨厌的感觉。茉亚,今天你怎么了?为何给我说这些?” “若你再感哀愁的伤悲,真理会远离你,你方能变回真正的自已。” “没那必要!看,现在我多好!有本源还聪明,能让所有人都吃饱穿好,让他们都爱我呀!这可比之前好太多啦!悲伤什么的哪有必要啊,是不是,茉亚?” “朋友,你可曾与他人讲过这些话?” “啊?唔…没,没有,绝没有。” “是啊,面对儿时的挚友、心中的母亲,你羞于开口,总对他们隐瞒。可在我这兀自贴近、相识无多的朋友跟前,你反而敞开心扉来倾诉…人啊,就是如此古怪、好笑的生物…” “茉亚,你是怎么了?说的这些话…我听不懂啊?” “朋友,谢谢你。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我依然决定帮你。” “啊…啊?啊。” “朋友,我已有很好的主意。唤那些饱尝伤痛的人来吧,去观望、倾听他们的故事,感受他们的伤悲,治愈他们的痛苦,让他们颂扬你的名。” “听故事哪有用呀?哎呀,那很烦的,我只想听你和葛阿姨说道,你们的声音才好听啊。” “朋友,相信我。” “好,我听你的,因为茉亚说的不会错!我该怎样做?” “朋友,世上多的是遭过帝国迫害的可怜人,他们的故事应当能令你垂泪。” “…嗯,好。可以的话全找来吧,就当开故事会了。听他们侃天…没准会很好玩。” 以他的名,茉亚传话给朝晟,让大地各处的报纸头版刊录一则讯息: 前行之地的统领、帝皇使者、新任武神班布先生诚邀曾遭受帝国迫害者诉说他们的经历。若令他动情至落泪,他会满讲述者一个合理范围内的要求亦或者愿望。 被后世称为圣诰日的节日便始于此。那年,从格威兰到瑟兰、从帝国到朝晟,任何知晓这消息的生命皆沸腾。无须通过批审的他们更不用承担旅费,便能乘列车、班车去往那圣都北边的城镇,吃穿用度全由途径之处供给,且各国各城各地的官员务必遵循这无理命令挪凑出巨额经费,若有违抗与借机敛财者,皆杀,查清便杀、查不清亦杀。而死对这些走霉运的人而言甚至是最仁慈的结局,倘若他们自认为可以凭机敏去戏弄死亡,更可怕的刑罚会紧随而来—— 这些日子,那位无处不在的帝皇使者早已凝视所有人,以帝国为起点来施展酷刑,让这些自作聪明者尽皆扭曲为终生哀号的人蛆,警告其他欲欲跃试的“勇者”何为慎重考虑。 曾目睹他杀戮之行的老官员撕烂冗长的清单,看着那骇人的数字贴住窗户,慢慢压平扭曲的面容,向洁净路面上那蚁群行军般的车队念:“疯了,疯了…疯了…” 第十五天,前行之地落座的城镇已是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人海比曾跪拜于圣都的信徒们更密集,将塔楼里的士兵吓到咋舌。连阿尔亦俯撑窗沿,拿多日未用的望远镜瞧过这比行军会战都夸张的队伍,合不拢嘴:“帝皇在上…晨曦的纪念日也没有这般的…他是认真的?我还以为那是玩笑…” “有多少人啊?”炮兵挤开失神的木精,夺过望远镜看得哆嗦,急忙锁死窗户,回桌猛灌几口冰水,“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你说、你说、你说,这、这么多人,楼顶那四门炮能全炸死不?” “呃…不行…吧?”作祈祷手势后,阿尔爬回床盖住棉被,抓着被沿扯高到遮去脸,“别吵我…休息吧…休息。” “你和那娘…女人…最近没见面了?”点燃烟后,炮兵翻上床深吸一口,却只觉呛得反胃,“还是另觅新欢啦?” 阿尔立刻扔开被褥:“少说,我们昨天才见!你就不能用些敬称吗?女士!女士总会说吧?” “处得可还成?” “很、好,嗯,很好。她答应抽空同我去晨曦——” “啧啧,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你还真行。话说,你们怎么认识的?别是那天搁操场聊了几句就盯死人家了?还是见了眼‘大山’就念念不忘啦?” “嗯哼?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想知道吗?哎,偏不告诉你,猜去吧。” “你这…翘嘴眯眼…脸扬得跟个骚皮娘们似的,欠办…呃、呃呃,好爷爷,当我没说——” “我看是你欠收拾!”阿尔已从背后锁住炮兵,勒得他求饶,“给我改悔认错!立刻!” 挣扎中的炮兵贴向窗台,往外瞟一眼后奋力掰开他的胳膊:“看!看!动了!他们动了!” 阿尔挤开他探出身,见一丝黑线钻出人海牵向塔楼,若非朝晟人便该是博萨人,想必是莫名其妙的诉苦会谈开始了。 二人有闲情推敲,可那些准备与伟大的班布先生讲故事的心却是不安跃动。他们很快填满塔楼一层的单间,用最生动的语言给闭目等待的人讲述各自的故事,忐忑着静候回复,终听见:“走。” 三分钟,六十位姿态迥异的人走出塔楼,其中少许正滴落激动之泪,抚摸本该永远在战火里残失的肢体,赞颂他济世的仁慈之心;余者则嫉妒怨恨,因为战争并未损伤他们的肢体,而是带走他们的所爱所需,因此即便他们心悲声颤,但那人就不能看见并感受,便只用最简短的词语命这些运气不佳者走远而已。 后方的队伍看得明白,顿时开启新一轮竞猜,解析得其垂怜者的优越之处。部分明悟者登时购买利器斩手断足,将打动那人的希望寄托于此,却引得明智者暗笑:如此可笑的伎俩,伟大的他又怎会受骗? 可勇于自残者用欢呼扇烂他们的脸。在残破之躯与动情悲切融汇后,没耐性倾听的人竟留给他们充足时间,任他们抒发灵魂深处的惨、展示肉眼可见的痛,满足部分愿望,最次也疗愈那堆创伤,令收获垂怜者不禁潸然泪下,使其他人争相掏空钱袋购买、租赁利器自残。慢一步的人只得用玻璃、石头锤砸。缺钱的人唯有自己拿牙啃,或是寻觅帮手互折骨头。 而这于人海前跪拜的博萨男人便挥泪如雨,因为五分钟前的他还是仅余半身,无目的脸烧满白瘢,头发仅余几缕,喉部穿孔漏气,发音含糊不清。如今,残破的身躯已重归完整,只因他强撑入塔楼,对那人恳切哭诉,说自己因遭受出卖落入苍白炽焰之手,被取乐的士兵烤熟双腿活喂狗后扔进乱葬岗,靠啃尸喝雨苟存救援抵达。等他讲完,伟大的帝皇使者总算流出颗泪珠,将他身体复原后摆手:“走。” 竹抹去泪,呼出强忍的哈欠,现于最高层的办公室,嗅起那丛灰发:“茉亚,这些人都好傻…你看到没有,他们在外面砍自己玩,有的还叫人帮忙,全都是想骗我的蠢货,自作聪明!茉亚,你说是不是?我是不是早看穿他们了?” “是的,朋友。我相信你已掌握睿智,但为何你不戳穿他们的丑行?” “因为他们…他们真的好玩啊!茉亚,你看,其实他们惨得很,不少都没腿没脸,话都讲不清。我仔细听了,他们有的还给棕皮生喂过父母儿女的肉,真是、真是、真是没用…没用,甚至、甚至…哈哈哈哈,好好笑…哈哈哈…好好笑啊…好废物啊,好废物的博萨人啊!” “朋友,若你无法悲伤,便放任那喜悦吧。让他们不枉此行,让你的精力消磨得有价值。纵然不能助你寻回哀伤,能取悦你亦是他们的光荣。” “唔,当然,他们理应敬爱我、关心我啊,”扬高头的竹久未出声,收紧心后揉酸无光的眼,挤出新的泪水,“好,下一个。” 成千上万的人在进出塔楼,日月交替,流光过隙。竹听得很尽兴,已无需挤落眼泪,尽情捂面啜泣,当然,这是喜悦的泪:好玩,太好玩,这群自残的蠢人真好玩,为了多引自己看一眼,他们拿刀、拿斧子、拿锤子捣毁原本健全的肢体,还往嘴里塞布,咬得眼睛几乎瞪出亦不喊痛。假如这不算有趣,世上又能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了? 于是荒诞的会谈持续近半年,已有三百余万参见者怀揣赞美之心,乘免费的车、享免费的食归家。相当多的博萨人、格威兰人、瑟兰的精灵以及混血者都获赐他的恩惠,或治愈伤悲、或忘记哀痛。这些了却愿望的生命以惊喜铸造热爱,将他的仁慈传颂途径之处,令大地通晓他的美名。 至于奉其为帝皇使者的圣罚教派,更适时自吹,以他之名广纳信徒,在各国默许之下尊他为帝皇于现世的代言人。而今世人皆知他的伟大,未信他所说者更懊悔未去“朝圣”,哭求珍贵的机遇有再临之时。 “朋友,只余三人,可需要结束?令他们前来,或是退去?” “来吧,来吧。”无人打扰的屋中,竹紧抱茉亚睡着,“听听他们要讲什么,听听…” 相同时刻,清醒的竹已走出塔楼看最后的三人。恢复那两位不及开口的残疾者,示意他们离去,再盯向演练场中央那最后一人,一位只得十岁、有棕色皮肤与短发、似遥望的棕瞳,知道他是符合帝国血统标准的特罗伦人。深入那棕色的眼瞳后,竹不由挑弯眉,因为这眼是死意的深渊,弥漫一股让浑身都不自在的…火、不,狂热。 这令竹率先开口:“小…孩子,若你有所求,就说与我听。” (四十九)改观 他看那孩子双膝着地再行虔诚之手势,听那压不住幸福的颤音:“伟大的使者啊,我的心愿业已满足…感谢您,让我得见您的光,知晓您的伟大…” 真挚的童音钻入耳膜,在脑中波动,更激荡每一滴血,令不忍寒噤的竹险些退开: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这棕皮小鬼是…是…是在表达什么?那眼里有炙热到发狂的火,不该是扮假,但这股火、这种热度就远超敬爱的关切,比朋友的关怀和茉亚的爱更热烈…热到蚀目灼心,非常古怪!走! 但克服消失冲动的他尽力无视那火热,沉声发问:“为何?” “为何?伟大的使者…您是在问我?”兴奋几欲涌出孩童的棕色双目,“我可有使您垂耳聆听的荣幸吗?” 感到汗毛挺立的竹合起眼:“说。” “伟大的使者,我应倾诉什么?” “为何如此尊敬我?” “为何?我们理应尊敬、热爱、爱戴您呀!您赐给我们衣粮,您拯救我们的生活,您摧跨邪恶的帝国——” “你细细讲与我,帝国是如何的邪恶?” “伟大的使者,自小,我便随父母碾转各地,只为躲避帝国的报复、对我父母帮助过混血者潜逃的报复。我记事时家中尚算富裕,起码不愁温饱,可在往后的流亡中,我们收拾的行礼在减轻、穿的衣服在褪色、入口的食物在缩小。在您击溃帝国的前夕,我的父母在饥饿与疾病中死去,我流落在圣都,靠圣堂的救济充饥,感恩帝皇…但圣堂的老鬼是盗用帝皇之名的疯子,他常拿流浪的孩子们泄愤,把我们聚到圣堂殴打、辱骂,让我们放弃对帝皇的信仰… 伟大的使者,卑微的我恳求您的宽恕。那时我险些背弃信仰,所幸追随您的战士们将他惩罚,我亦在您眷顾的幸运里保住性命,坚持至您的宽恕降临,感恩您宽恕我、宽恕我们、宽恕特罗伦人…感恩您赐予我们粮与衣,感恩您纠正我们铸就的错,感恩您给我们信仰——” “停,”这盲信之言听得竹隐隐头痛,“你很好,退下吧。” 说完,他便离去。跪拜的孩子则叩首起身,看向塔楼的眼满带喜悦,渐渐走入远去的人流,兀自喃喃,传诵相仿的话语:“伟大…伟大…伟大。” 伟大? 已踏至圣环殿的竹四顾观望,再看圣都的居民,切实从某些人眼底搜寻出与那孩子相似的火,面带困惑回房:“伟大…他们说我伟大?他们看我的时候…是在看伟大的我?” 正打理枕席的茉亚仿佛见其所见,待他裹好薄绒后轻语:“朋友,他们心中的你无比伟大,自然会投以信仰的目光。” “难怪,难怪给他们烫得难受…奇怪啊,茉亚,信仰是说…他们对那天武、帝皇的感情?怎么会?我就给他们扔了些吃喝…嗯,还有穿的,他们就这样…盯着我?盯得我害怕、不,不是,是、是紧张、恶心!好恶心啊!” “朋友,你当理解,对经受过饥寒的人来说,你舍去的衣食是其生存的保障。想想吧,无需忍受劳动的疲累便能吃饱穿暖,对曾食不果腹者而言是何等的幸福。” “原来如此…不对啊,刚刚我去了圣都,见到不少有房住的人眼冒那种…恶心。” “朋友,这些年特罗伦人的生活很艰难,哪怕相对富裕者亦不例外。得你赏赐之人能将精力挪至别处,完成那些本无心考量的梦想。”说着,茉亚正触到床头的故事书,手却停住。 “唔?我想想…是有道理,是有道理,”是摆脱迷茫的竹在磨蹭手背引她俯身,“我们休息吧!听废话到耳痛可真累,今天刚好放假,我们多睡会儿,醒来再讲故事!” 竹在休息,其他人在散步,在塔楼下散步、在城镇散步、在圣都散步。给黑压压的朝圣者围困半年,前行之地的士兵们恨不能跑至飞起,去最爱的酒馆餐厅畅快消遣,离这冰冷的塔楼越远越好。 正跟法普顿参观圣都的阿尔同样长舒闷气,来到黑塔之下,对屹立在远方的圆环祈祷:“帝皇啊,祢若有知,就看看今日的世界,教祢的子民去往仍有理智的净土吧。” 他的神态令法普顿支吾许久,直至走入清冷的街才回身:“姐、哥哥,你明明是从朝晟来,为什么…为什么我感觉…你…你不太喜欢他?” “他?你是说…”这问题令阿尔不免一怔,驻足于漆黑的道路上,“统领?” “是啊…统领是朝晟人、是你们的同胞,有这样仁慈、睿智、博爱、全能的同胞,你为什么…总愁眉苦脸?不止你,我看你们都…不大高兴,只要统领现身,你们都紧张到颤栗…你们是在害怕他吗?” “哎、哎?可没有啊,至少我没有。但再怎么说我也是虔诚的帝皇信徒,对统领那些…过于高傲的话难免心生排斥。大家…唉,或许是有些怕吧。” “为什么?有这样伟大的同胞,你们不应该自豪吗?” “小法,他完成了本应只于教典和童话中存在的奇迹啊。面对他,我们的灵能、我们的钢铁、我们的战车、我们的炮火尚不及玩具,哪怕千万、亿万的生命都不能阻拦他一秒,你明白吗?如果、如果哪天他发怒了,我们只会迎接无法反抗的毁灭…呼,我、我流汗了?抱歉,失态了…” “哥哥,不会的,你看,统领是多明智和博爱啊,他让为钱发愁的我有空悠闲,让我可怜的弟弟妹妹摆脱饥寒,让圣都的流浪儿都幸福安生,难道统领不伟大、不值得相信吗?” “你…这么尊敬他?” “当然啊!” “他、他可是、可是毁灭了你们的军队、你们成百万的同胞啊!还毁灭你们的帝国——” “他做得对啊!帝国不该死吗!我生在圣都却无父无母,没人告诉我该怎样生活,只能捡垃圾、吃剩饭,裹张破布忍耐寒风,偶尔有好心人给我钱币或食粮,但根本于事无补,不能真正帮到我。而那些士兵们死了又怎样?我就见过帝皇利刃的士兵,他们曾穿过圣都,看我的眼神尽是轻蔑和嘲笑…不像你和茉亚姐姐。我到现在都记得军队入驻圣都的那晚,你明明发现我在看了,却只是向我笑,不嫌弃也不厌恶、对弟弟妹妹一样笑…” “那晚?我对你笑?你…你是那晚偷瞄我们的…” “是啊!所以我尊敬你、爱你!阿尔哥哥,我知道身为朝晟士兵的你肯定杀过不少特罗伦人,但我不在乎,因为那些只会忠心不管我们死活的帝国的人都是坏蛋,他们就会打仗、杀人,连善意都不肯施舍给我们!” “但、但是,我们来了以后,你们的物资都短缺了啊?很多商品都变贵了啊!” “反正在我这种流浪的孩子眼里那都是支付不起的数字。你们来之前,那些东西照样涨价;你们来以后,我反而有工作,能放心填饱肚子,在屋里睡安稳的觉,而不是和大家挤在巷道里取暖。更别说统领,他真正保护每个流浪的孩子,让大家无用担心因饥寒死在街头。” “是吗…其他人…也是这样想的?” 说话间,他们已走入较热闹的地段,法普顿索性拉扯过往的行人质问:“你说,使者是慈爱而睿智的人吗?” 阿尔见那立足的特罗伦男人眼露不悦:“多余的空话!倘若帝皇使者不够仁慈与明智,世上哪来得算是有良心和智慧的家伙!” 待男人走远,法普顿又向好些行路者发出类似问题,得到的回答虽语气不同,含义却统一——往来的特罗伦人皆视他为博爱与全知的神。 不知该说些什么的阿尔嘴角抽搐,继续跟法普顿闲逛,更感到现今特罗伦人的目光已非从前那般敌视或惊惧。人们似乎忘记他的种族,对那长耳与竖瞳视而不见,无论男女老少,净是勾肩搭背地忙各自的琐事、吃各式的美食、谈各样的情话,声容皆散发幸福。 经过家冒肉香的餐厅窗口时,法普顿问过忙着切割整羊的店主,没撂下钱币便拿过串着羊排的钢叉递给他:“哥哥,快吃吧,很香的。” 见店主并未察觉,阿尔笑得尴尬,没接过羊排,而是解开纽扣伸向衣袋:“这…没付钱不大好吧?” 可他抓着钱币的手给法普顿捏住:“哥哥,不用的。我问过了,不需要钱。” “这?这…那他是干白活?这怎么可能?” 法普顿没有直接回答,重咳几声引起正从羊骨剔肉的男人的注意,转述阿尔的疑问。男人将刀插入肉排,拾起玻璃瓶咬开,畅饮一空后嗝出酒气: “因为我开心啊。看看吧,亲爱的木精灵,我的店里堆满新鲜的牛羊,若不赶忙处理它们,恐怕都要浪费啦。哪怕我只要一枚硬币,也没人愿意买啊——今日的圣都,没人缺吃的东西,哪怕我这老厨师精心烤制的羊肉也一样,只要诚心祈祷,伟大的使者就会在赐给人们无尽的美食,直至人们心满意足、吞不进一粒香料为止。 离开圣都?太笨啦,去别的地方挨饿吗?万一那里没沐浴在帝皇使者的荣光下,说不定连吃喝都难啊。何况这是我的故乡,有我的亲人、朋友、顾客,我又怎么舍得走?赚不到钱没什么紧要,反正大家都不需要钱啊,你看看,哪还有人用钱买东西?没用的金银,还不如多说几句话开心啊。 唉,你还奇怪啊?这么说吧,我精通的只有烤肉这一门手艺,以前为了挣钱,我得忙着计算成本,想好一盘肉最少切几块,还要和送货的吵架,累得心慌。现在我不用想那些无聊的事,慢慢烤熟它痛快吃便是,假如有人品尝后夸赞我的手艺,可叫我开心得要命——嘿,之前当然也有顾客这样说,但我可没心情听完再享受啊。 好啦,你们慢慢逛吧,这条街像我这样的闲人可不少,喏,看见对面那家酒馆了?它本来是商店,可惜经营的笨蛋跑咯,现在指不定在哪后悔呢。那老板是新来的,和我一样,酒随便喝——嗯,太阳都挂高了?等这只羊给人吃完就关门,再见啦。” 阿尔听得恍惚,直到香料与油脂的气息涌进鼻腔才回神,急忙拿住已给法普顿送至嘴边的羊排,闲着的手连连挥摆:“够啦、够啦!我吃不了太多肉的!木精灵都是以果蔬为主食的!” “酒呢?酒可以喝吗?”法普顿啃干净肉,嘬完骨头上的油,吸吮挂在钢叉上的油,将钢叉还给店主,指向金色的街对面那间偶有人进出的酒馆,“哥哥,你不会喝酒吗?” 擦好嘴的阿尔抽出张纸巾递给他,穿过人流缕行的街:“少喝点没问题,走吧。” 酒馆内的就座者很少,来客大都径直拿起看中的饮品并道谢着离开。正与法普顿挑选的阿尔刚摸住瓶橙色的果酒,却觉得柜台后打盹的男人眼熟得紧,细细打量那黑里透棕的皮肤,从褶皱里瞧见多道细小的伤疤,不由蹙眉呢喃:“确实是在哪里见过…” “哥哥,怎么了?” 法普顿高亢的嗓门唤醒店主。盘下这家酒馆的桑登猛搓眼眶,挺腰伸直,却让那漆黑的竖瞳惊出身汗:这有黑色长发的家伙是…那天他们在广场袭击的… “呃…这位客人,你好,”强撑笑脸的桑登已汗流浃背,“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啊,抱歉,我想…我在哪见过你,”阿尔轻摇头,竖瞳微张至椭圆,“是的,是在哪里看见过…” 狂吞口水的桑登五指紧扣大腿,心里作好最坏的打算。可阿尔猛地轻拍手掌,笑得欢快:“对了,是博萨啊!你在博萨待过吧?你的肤色和博萨人很像! “啊?哈哈,是!是啊!”桑登先是一愣,而后起身大笑,“我在那里待过几年,才晒出这身伤啊!” “果然啊!小法,你看,我记性可好了!老板,你是当过兵吗?在博萨的是苍白炽焰和帝皇使者,你隶属哪支军团呀?” “怎么会啊,人家哪看得上我,我是去博萨务工的倒霉蛋啊。别聊啦,来,你们木精灵最喜欢水果吧?我这里的果酒可多了,来,都拿去喝!” “多谢!以后我们还能来拜访吗?” “当然、当然!随时欢迎!” 欢笑不止于酒馆,更在圣都每处萦绕。小口抿酒的阿尔脸泛红晕,最后放声歌唱,给法普顿搀扶着旋出酒馆,乘上回前行之地的车,断续着嘟囔出含糊的话:“嗯…是!没错…对的…呼…茉亚…爱你…哈…统领…朋友…博爱?仁慈?哈哈…对啊…智慧啊…” “酒…伤身体的废料。” 嗅到刺鼻气味的迦罗娜不晓得酒后吐出的是乱言还是真话,只确信已醉到失神的葛瑞昂着实失态,便替躺倒座椅的他批好外套,走向窗口远眺圣环殿外的城市,眼里映照那黑与金的光,叹出忧愁:“唉,阿竹…你在想什么?你知道这圣都、这帝国的特罗伦人已变成何种模样?你可曾想过肆意恩赐的后果?如果有一天你要收回这些礼物,或是中止对他们的给予…事情就无法控制了啊。” 仿佛睡去的葛瑞昂语出被窗外轻风遮掩的细微:“没可能控制的…他早猜到了…没可能控制的…没可能…” (五十)乱象 可倘使有人说这世上切实存在无法改变的东西,葛瑞昂只会转身,暗嘲其愚蠢:不过短短几年,曾暴怒难耐的特罗伦人便磨尽憎恨之心,将溃败、侮辱他们帝国的仇敌奉若神明。试问世间何来能经受时间、暴力、利益冲刷而不变质的事物? 至于荒诞的“圣诰日”?已是一年前的旧闻。那天以后,竹似乎整日待在前行之地,唤他讲睡前故事的频率渐渐降低,但看他的眼神倒是愈加古怪,让他心生寒惧的同时又不便开口质询。可越是如此,葛瑞昂越确信那名为茉亚的女人用心险恶,如果再不把她与竹分离,动乱必生。可元老的消息永远是等待——等待那最好的时机。 “我能如何?”走在圣都街上的葛瑞昂遮脸自问,寻不见异样的目光。那些本应惊惧厌恶的特罗伦人对这金发的混血者视而不见,让他好安心自嘲,“告诉她?坦白我遵守元老的命令纵容事态向最糟的地步发展?还来得及吗?她还能劝顽劣的弟弟纠错吗?不能啊…” 语毕,他靠近街口那通天的黑炬,可金芒下尽是形形色色的男女,再无立足之地。这散播神圣之光的建筑本为特罗伦人信仰的印记,哪怕不尊帝皇者亦不会在此行不雅之举,但这些青年却尽心调情,厮磨耳鬓者已算收敛,相拥热吻者亦不少见,更不乏放肆者抚摸探索、弄出些不雅的调情声。 葛瑞昂留步于远处,静看他们行无礼之事:一年,仅是一年,虔诚的帝皇信徒、比精灵更守旧的特罗伦人竟放荡至此。是信仰的改变?是长年压抑的释放?又或是他们本性如此?答案是否。那些因崇拜逝去之帝皇而遏制的欲望在领受现世之神的恩典后重获自由,荼毒生养它们的心、支配解脱它们的主人。 失去观望的兴趣,葛瑞昂踏入一家看似冷落的餐厅,见了无热气的食物堆积于餐台,歪倒的桌椅无人整顿,烤架的碳火熄灭成灰,餐车停在窗台。他确信没有厨师、没有店主、没有服务员,更没有污眼的东西,便扶起一把临窗的木椅抱肘坐正,侧目观摩途径的过客,金色的竖瞳渐笼阴云,兀自呢喃:“等待…等待…” “先生,不知我可否与你共处一桌?” 罕少的瑟兰语引混血者看见一名托稳餐盘的特罗伦青年。礼貌含笑的他着装非常,绘制金纹的衣袖表明其圣职者的身份,令葛瑞昂颇有兴致:“当然。” “先生,我看得出来,你也对圣都的乱象有所感触,”放平餐盘的圣职者摆好水晶杯,拔出酒瓶的木塞,“可有品酒的兴趣?” 想起迦罗娜的埋怨,葛瑞昂本欲拒绝,却盯着紫红的纯酿改口:“不…来一杯吧。” 水碎的声动听,紫晶的光泽诱人,陌生的人碰杯啜饮,在尝尽最后一滴酒后倒杯扣桌,瞥向窗外的街,皆是会心一笑。既饮得尽兴,葛瑞昂便开口致谢:“美味的葡萄酒,是来自格威兰的温亚德?圣职者,你何来寻至此处的兴趣?” “能沉下心聆听的人总会寻觅相同的僻静,这未尝不是一种命运。” “是啊,也难得我们两位理智者在这无序的圣都里相遇。” “无序吗?不,他们是在遵守新的秩序啊。” “是吗?那这秩序未免流于混沌。” “并非如此啊,先生。只需细心观察,不难发现他们放纵的行为其实有迹可循啊。你看,帝皇使者赐予他们一切,让他们摆脱生活的疲累,得以追求真正的自我。” “恕我不能苟同。沉醉快感的人怎会有自我可言?” “不,先生,这就是他们的自我啊。想想吧,他们经营、他们务工、他们买卖、他们劳累…哪怕是学习、求知、信仰,所求的又是何物?快乐,是轻松的快乐、满足的快乐。他们本为追求快乐而生,终其一生不过是图求更轻松的享乐之法,而帝皇使者便赐予他们最宽松的条件,让他们在失去压力的生活中看清真正的自我。” “不无道理。那么,你是认同帝皇使者的做法?认同他给予人们认清自我的机遇?” “不,我不算认同。” “哦?” “尊敬的先生,我从未见过帝皇使者,但我想,他必有一颗幼稚的心,更缺少帝皇的智慧。” “请讲。” “亲爱的先生,使者就不懂人的本性,不知失去鞭笞的人会堕为享乐的死尸。而帝皇看破这一切,赐予世人引发奇迹的圣岩并不泛滥,更于教典写明会遭惩罚的禁忌,迫使人们遵守并谨记,避免我们陷入只图享乐的死局。严令不轨之行、禁止同性爱恋、处死背德之人…这就是祂慈悲的智慧。 而祂的使者、我们的新武神显然缺乏这智慧,他恣意的赏赐让人们陷入可怕的循环。他们浪费本宝贵的食粮物资,在享乐中抛弃道德的枷锁、忘却敬畏的心,此生只为享乐而活。长此以往,特罗伦人会从享乐走向糜烂,从糜烂走向虚无,帝国会真正毁灭,在极乐中进入神国,没有往后可言。” “没错、你说的没错…可怕的人,可怕的目的。” “可怕?优雅的先生,他只是幼稚吧。你看,他的那段独白是多么孩子气,多像一个索求大人关注的淘气孩童啊。” “是的,他的心该是良善。” “定然…否则这些污了他眼的纵欲者早已惨淡收场吧。其实很多由他解除的束缚我们的禁忌并非坏事,至少青年们敢打破古老的戒律公然相爱,展现埋藏隐忍的真心——” “嗯?”聆听至沉思的葛瑞昂愕然失声,因为对座的圣职者忽地抚向他的手,握得轻柔,更从那温热的指间滋生出一缕席卷全身的极寒,令金色的长眉高翘,更逼得每根汗毛竖立。 若非自制力十足,他早已抽手起身,躲闪这炸出身疙瘩的寒意。可圣职者接下来的话,令葛瑞昂不禁颤栗,甩开那手走远:“美丽的先生,今日的初见令我着迷,我们能否继续…” “抱歉,我对同性并无兴趣,”沁出冷汗的葛瑞昂快步走远,更频频回望那人是否跟来。他拐入街角,阴沉着脸抽出纸巾卷住手擦拭,“浪费时间…无药可救…” 扔去废纸后的他向圣环殿走去,眉间的阴霾消散不少: 那变态的圣职者所言亦有可取之处。竹确实是幼稚无知的孩子,诱导他实施这令特罗伦人堕落之举者才是包藏祸心的主谋。究竟是那女人…还是元老的意思?不论谁是主使,用意都太过可怕。试想,假如那女人劝诱已是言听计从的竹将这不能回绝的礼物洒遍整个大地,这世界会堕落至何种境地?或许这就是他们的目的——让这诞生本源、失去帝皇庇护的世界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迎接毁灭。 而元老…元老究竟是否听命那些帮他消灭焱王的东西?唉…他们忌惮的存在、曾伤过竹的存在会是谁?该怎样与之联系,说明现今的危机?贤者或许知道…但又该怎样问?网在注视,开口等于摊牌…或许那未知的存在早已知晓,根本无用自己担心,只需观望。不,难道要坐视不理?不,绝不。想想、快想想…哪怕仅为了迦罗娜,也不能让竹成为任他们摆布的工具… 进入圣环殿的葛瑞昂看着正专注办公的爱人,用网发出消息:“我要去康曼城。让大使先同王室沟通,我需要与前帝国元帅圣恩谈些事情。” 他没有惊动办公桌后略显愁容的迦罗娜,而是悄然离去,去确信元老是否可信:更无论可信与否…都只剩摊牌的路可走。 “特罗伦人竟然变成这个样子…”翻阅完半身高的文件后,迦罗娜反复扭头,舒展酸痛的颈椎后仰面挺腰,查看网的消息,“博萨那边的情况可还好?烦请你分享如今的状况…有心了,万分感谢。” 稍后,她看着曾经的下属传达的信息,眉越皱越紧: 长官,自你调任帝国已一年有逾,感谢你仍心系我们的工作。恕我直言,目前不止涅汶,整个博萨公国的局面都称不上乐观。一年前那荒诞事故的余波仍未消除,博萨大公呈交的驻军费缩减明显,想来他并无贪婪克扣的胆气,实是让先前往返帝国的人流耗尽私藏。 我从负责接洽的朋友处听闻,各地官员的报告比我所见更触目心惊。多数城镇的生产生活已趋于停滞,大部分工厂陷入无人开工的窘境。乡间的情况稍好,多数农田耕种如故,谷物的供给维持在水平线以上。但不少牧场、农场出现经营危机,因为向城镇供货的渠道大多中断,他们不得不求助于博萨政府,但是博萨政府亦无充足人手,转而向我们告急——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缘故,他们宁肯给我们炮决也不阻挠那些自称信徒的懒汉。就我所知,仅是驻扎涅汶的军团便有七成忙于转运物资或维持秩序,从而保证辖区稳定。 但这绝非长久之计,莫说长年离乡的战士们早已心生厌烦,单是停摆的城镇便会令驻军的开支大增。何况你也知道,议会援助博萨建设的本意是恢复其生产环境,借此重开贸易,抹除战争的负面影响,令他们回馈更多的利益,可现今博萨城镇的混乱与既定的战略背道而驰。若博萨人想通过罢工抗议,我们尚可与之沟通交涉,但他们停工的理由竟是“等待帝皇使者的恩赐”—— 你能想象吗?他们坚信赠予特罗伦人礼物的“帝皇使者”迟早会眷顾博萨,令他们无用劳动便能畅享美满生活,实在愚昧至极。先前你说过,他给特罗伦人的礼物仅限于吃穿行住,可散布于涅汶的流言却称他满足特罗伦人的一切愿望,无论索取金钱、权力或者美色皆是有求必应。而这群博萨人竟信以为真,争相申请旅居帝国的手续,更有甚者哪怕变卖家产也要偷渡出境。 据某位朋友透露,目前不止涅汶,博萨各城镇都已封锁人员流动,避免闹出居民结队外逃的笑话。但封锁总有时限,再者,遭我们强压的博萨人依旧蠢蠢欲动,若爆发不良的契机,我恐怕事态要彻底失控,这些狂热的蠢人定会拼命涌向帝国。到那时候,我们胜利的成果、议会制定的计划、重建不久的秩序皆会崩溃,因他们的愚昧无知毁于一旦。 唉,若那天真的来临,希望他恢复理智,千万别再插手世上微不足道的琐事,让我们全力平复这荒谬的动乱,远离我们、远离大地、远离这一切吧… 读完,迦罗娜手撑额头,止不住占据大脑的酸痛,自说自话:“形式严峻至此?那些歪曲事实的消息怎会传到博萨的?博萨的官员都是饭桶吗?呼…有意的,定是刻意为之,世所罕见的蠢货…” 迦罗娜有预感,若博萨人当真假借其名生乱,哪怕各军团采取血腥手段镇压,他也不会在乎,甚至可能亲自将真假莫变的狂热信徒屠杀殆尽:没错,现今的阿竹就是一个不分轻重的孩子,更当这孩子掌握足以摆弄生死的本源时,善良的本心亦渐蒙尘。 一年多来,每当她发去拜访的问候,竹都刻意回避,拿些无关之事搪塞过去。迦罗娜从那些不自然的语气里隐隐猜出他的心情不佳,像是对她有着种难言的怨念: 是不满自己的劝告吗?不,阿竹不会是那样小气的孩子,前些日子葛瑞昂还总夸他明白事理,说他懂事不少…有人暗中作梗?那名为茉亚的混血者分明已拯救她的族群,何来谋划这有弊无益之事的动机?先不提有那么多人成日盯着阿竹,单是葛瑞昂就有阻她恶意的分量。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想不如问,她随即发信:“阿竹,明日可有空?多日未见,我想去看看你。” “娜姐?刚好、刚好!你看着!看我的视野!我有好消息告诉你啊!”收到问候的竹意外欣喜,高喊着催她连通视野,目睹令他喜悦的景。 欢乐的景把迦罗娜的笑定格在最僵硬的一刻。她看到散乱的灰色长发间挂着汗珠的脸,以及那对忍耐痛苦的灰眸。当视野下移,高隆的腹部跃出清晰可见的脉动,更有颤抖的指尖从上轻抚而过,将那衣裙与血肉层层分切,由最深处飘出连着脐带蜷缩的湿漉。当指断开脐带,本破开的腹部完好无缺,那湿漉也伸展,伸出蓝纹幽亮的四肢,发出最嚎亮、无措的啼哭。 “娜姐,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竹踏上天台,将婴孩捧入降下帷幕的黄昏,双臂在余晖中震颤,“我当爸爸了…我是父亲了…我有、我有、有、有…有…有孩子、有女儿了…” 迦罗娜忘了该说的话,只记得重复简单的话语:“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 恭喜。 她的拳捏至发青,指在掌心握出血痕,看着网中得到肯定的质问,竭力撑开双唇挤出颤音:“葛瑞昂…你这骗子…” (五十一)消愁 恭喜是理所当然的,即便士兵们全部一头雾水,也不妨碍他们在宿舍举杯高歌,哼几首家乡的小曲庆贺统领喜得千金,再压住胃的火辣摸进厕所,给肚里的闷拳揍至喉头苦涩,对马桶倾吐发酸的臭酒。 某间宿舍却与沸腾的塔楼格格不入。安静的屋内,两位室友对着一桌酒瓶相邻而坐,半晌未有动作。 阿尔的竖瞳透过酒瓶,穿越四米厚的水泥墙,望向辽阔的远方,直到炮兵的手搭住肩,他才启唇低语:“那天,我吃了一嘴灰,以为碰见谁的恶作剧,谁知道遇见了你。那晚你颔首倾身,对我说抱歉,眼不像别的女性那样躲闪,是一片朦胧的灰,谦恭而不卑微,我永远忘——” “得了,你少在我这儿抒情,”炮兵缩回手,抽出根烟塞进他嘴里,擦响打火机点燃后吹灭火苗,咬开一瓶酒递去,“喔,今天权当我孝敬你,想什么、要什么就说,我抢也给你抢来。喝,喝啊,都是兄弟,不诓你,喝高了就忘了,信我。” 指夹开烟,嘴呼出雾,阿尔看着每秒都在缩短的烟卷,竖瞳张圆:“是吗?吴,你们梁人常说酒能抹去记忆,可那只是酒精在麻痹大脑,除非喝得醉死、喝得脑子报废,总会在苏醒后想起那些事、那些不快…它们会刺得更痛、更明…更明。” 炮兵嘬口酒,起身升高窗帘,面向刺眼的烈阳点燃新的烟,将浓雾吐出窗,看它们消融在光晕里,而后含住瓶口仰头饮尽,在窗台上转动空瓶,将阳光折入阿尔的眼,待那浑圆的瞳束紧,摆头坏笑:“嗯,还是这样好看。” “唉,别烦我,”阿尔侧脸避光,拿出藏于衣袋的首饰盒打开,摸向里面空无一物的海绵垫,“你说,她真的喜欢我的礼物吗?如果她喜欢,就有可能喜欢我…如果她不喜欢,可能只当我是朋友…” “真他娘够了!看你这婆婆妈妈的样,还有心给我多愁善感?早跟你说了,这种上面指派的女人八成都跟人内定了,你偏不听,现在迟了吧?” “迟?是的…是迟了,如果我早一天认识她,早一天邀请她去瑟兰旅行,也许结果就会不同吧…” “不是,这和迟…不,和你哪扯得上干系?这不是那…那谁的错,咋能怨你?听兄弟的,忘了吧,啊,忘了吧,再不行骂几句,来,痛快骂几句,骂爹骂娘,咒他八辈祖宗,别喊他名就行!” “他?哦,统领…是的,怨不得他,是我没用…他是帝皇使者、是当代武神、是仁慈的救世主,强且睿智,满足一切足以令人类女性倾心的条件…我是最普通的木精灵,个子不高,身子瘦弱,脸上缺乏硬朗线条,嗓音也没有力气,或许在大家眼里我只是个不男不女的可怜东西,恐怕老家的女性也瞧不上我,嫌弃我…” “放你妈的屁!你当自己丑是吧?是对面哪个嘴贱的乱嚼,老子砸烂他的狗头!要是女人说的,铁定是嫉妒!懂吗,嫉妒!来,看看!”炮兵将他扯至洗漱台,指着镜子骂,“看,看你这嘴巴眼睛俏眉毛,还有这鼻子耳朵小脸蛋!你要是女人,老子就是给毙了也要睡上一回!再说你们木精不都长这样?哪会有母的看不中你?” 可低垂肩的阿尔还是蔫巴的模样:“她不喜欢,有什么用?” “我说你至于吗?一棵树上吊死?不是,你这…你这也七老八十的了,还跟小屁孩一样,啊,情窦初开?能不能给我自信、自重、自强起来?” “太迟了,有什么用?追不回她,还有什么意义?” “好爷爷,咱们别生闷气了,有心事就哭,有烦的就骂。来来来,把我当她,当那女人行吧?来,靠我肩上打,再使劲骂一骂,骂完把她忘了,明天找个新的。要不行就回朝晟,咱们一起回去,兄弟我带你去城里长见识,晓得咱们梁人的婆娘也不差!多的是上学的、工作的、当兵的…反正要什么有什么,保证是你没见过的!” “吴,你不懂,她是最好的那个,也是独一无二的那个…” “你是给她灌了迷魂汤?行,你倒是跟我说说,她是怎么个最好、怎么个独一无二了?” “自从离了林海入伍参军,我的语言、我的习惯、我的生活和我本身都变得陌生,因为我和你们有太多不一样,不一样的母语、不一样的文化、不一样的信仰、不一样的相貌… 开始我有种自信,认为你们是陌生那方的自信、能很快融入你们的自信。我试着多说梁语,尽量少念祷文,忍着别赞颂帝皇,被你们挖苦生了副女人样也不生气…可我做不到,我真的、真的受不了,我还是、还是想按过去的习惯说话、祈祷、指责…可我又发现改不回去了,我说瑟兰语会磕巴,祷文忘了大半,被你们、你们捉弄、不、夸、夸、夸的时候心、心里还有些、有些高兴…我害怕,我不喜欢这样,我觉得自己变了,我不想变…我想和以前一样,但又舍不得现在…我不知道是怎么了,我想了很久。一直在想,我一直在想,我想了很久才明白其实我才是陌生的那个,你们不是… 认识她以后,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相似的光,我感觉她和我一样,确信她也让改变纠缠。你别看她平时讲话拗口、有时说得比我念经还古板,其实她有努力尝试,只是、只是和我一样放不下从前。你们都当她是前行者,看着坚毅又漂亮,可你们忘了她的眼睛是灰色的、是浑浊的灰色的,灰色是缠绕迷茫的,是犹豫的…她分明与改变纠葛得更深,却会鼓励我、劝导我,告诉我别在乎外人的眼光,做自己就好… 你明白吗,吴?那种感觉,就像第一次去城市,在夜晚走上十字路口,灯却黑了,看不见路旁的指示牌,找不到可以问话的人,就站在原地揣手,忍着黑暗的风。然后她走来了,没等你开口便笑了,轻轻指向闪烁在远方的灯火,告诉你应该往哪里走…于是你的心跳了,你迈步走去了,走掉无措、走掉慌乱,走掉很多、很多很多…” 宿舍中只余回音和已呆若泥塑的炮兵。不知何时,烟灭了,他一边揉烂烟头,一边摁着鼻子苦笑:“真好,就是听不大懂。唉,早该去谈情说爱…” “是啊…等等,你说什么?我、我、我我…亏我信你!成天找你帮忙拿主意,结果你、你…你一直打光棍的?!”阿尔看向他,高昂的耳朵开始发抖,五指紧握成拳,红着眼眶挥拳扑砸出去,“怪你!怪你、怪你,都怪你!都怪你的破主意!我打死你!” 炮兵放着阿尔锤打,直到带着哭腔的谩骂消停才拍住他的头顶,另一只手则握来一瓶酒咬开:“行了,爷爷唉,这总够了吧?来,干了这杯,咱们找地方玩个痛快,大不了不干了,回朝晟、去瑟兰,想去哪随你,兄弟我舍命相陪,哪怕你嫖,我也跟着!” “滚,”阿尔接过酒瓶将火辣尽灌喉中,抽几张纸抹走眼泪鼻涕,“说得对,吴,不干了好。这就是个不幸的烂地方,除了特罗伦人都在倒霉…” 他们推开宿舍门离开前行之地,在酷热的街头回望阳光下屹立的塔楼,抬起指缝感受那漏过的热风,看向身边,只见到朋友在此,想必其他人皆不愿受烈日的罪,哪怕当地居民亦不免俗。于是他们在热浪里漫步,到集市的旗帜前驻足,却见空空的摊位尽是蒙尘的防水布。 炮兵眼露失望:“唉,我看这群人怕是吃了睡、睡了吃,闲了拿下面解闷,算是混吃等死了。” “吴,低俗的话尽量少说为妙,”阿尔叹着气把耳朵翘高,“我猜,或许这就是你孤身至今的‘诀窍’。” “想太多了,我跟你才这样——” “嘘…听,有金属的声音。” 阿尔竖起食指,微颤着长耳寻向那叮铛的碰撞轻轻地走,走到它重落铿锵,得以看到火炉旁的砧台和挥砸火星的铁锤,以及那抡着铁锤的光头铁匠。 “这年头还有打铁的?”那些由棕色皮肤滚落的汗珠让炮兵止步,“大热天的不怕蒸熟了?” 铁匠瞟他一眼,嘟囔几句特罗伦语,接着挥锤,将发红的铁块敲薄。加热,再将已薄的铁片敲出弧度。继续加热,砸定握柄,锤正外形,冷却后修掉毛边,磨出锋利。最后加热,置于油中又快速钳起,指弹冒烟的武器,一柄匕首便浮现在火光里,映出已暗的夜。 “天黑了啊,”阿尔醒过神,揉眼转身,发现朋友正在身后忍着倦意,笑得局促,“抱歉…吴,我分心了。” “没事,我看这儿挺多好玩意,刀啊剑啊都有,咱们买两把回去?” “嗯…我和他说吧。” 阿尔走近喝水擦汗的铁匠,合起掌,声音像在恳求。炮兵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看到铁匠本欲挥摆的手掏向耳朵,额头都笑出褶皱,拉开抽屉拿出一片铁,重燃火炉,钳入其中加热后将之断为两截。阿尔忙取纸币写字,铁匠看过后拿起细头钢矬,在红温的铁片上小心敲印,最后用尖锥穿孔,等冷却后分别穿绳,全递给等候的木精灵,并未收钱,待其弯腰谢过便熄火关门。 “什么啊?这…”炮兵拿过一枚铁片,给上面的文字看得头疼,“这是…是你们的语言?瑟兰文?” “是啊,今年是我们认识的第四年,”提着铁片甩动的阿尔展露笑容,“我求他做了两张铭牌,刻上时间和我们各自的名。你的那张嘛…我按音节标的,和你的姓氏念法相差不远,嗯,应该是接近的。” 炮兵打着哈欠把铭牌系好:“求?你怎么求的?我看他都不耐烦了。” “没什么,说我们是情侣他就答应了。” “哦,聪明——不,我说,这,啊,这…你看,像这种情感的小挫折都是不足为奇的,谁没遇过,啊,是吧。咱们不能因为这么点事,就把那个、那个、那个口味给变了,对吧,是这样吧。” “怎么?平时你不是喊得凶?不是成天嚷嚷要把我办了?” “爷爷,开玩笑啊爷爷,这种事哪能当真?咱们是兄弟、好兄弟对吧,你说就算是换口味了,学那群人搅、走后门,那、那也多膈应啊,不是?” “哦?你想得——美!谁会让你、跟你走后…唉…算了,你是真没救了。都多久了,你脑子里还是一堆废料啊…好好悔改吧,别总让阿尔爷爷担心,记住了?想想吧,未来找不到妻子的你,只能度过没有爱人守候的悲惨一生,那是多孤独寂寞的百年光阴呀…” “敢跟我阴阳怪气?蹬鼻子上脸了是吧?真找不到老婆,老子就把你扛回家睡他妈一百遍,看你还笑不笑得出声!” “找打?” “奉陪!” 这夜,是很吵的笑。这笑跨越城镇,传入前行之地,却给更闹的笑盖过:“呼,哈?看着我干什么?看——哈,我消失了?哈哈,我又来了,哈哈,嗯,怎么不笑了?” 淡黄的灯光下是摇篮,竹则在摇篮边散去又浮现,困惑地看着皮肤湿漉的婴儿,手指触向泛红的小脸,却在接近时抽回。眯眼的女儿轻抬胳膊,他的心便咚咚跳,想贴近看,想闻、想抱,可身子还是不动。这种感觉仿佛试图在冬天拈起一片雪花,又知道只要靠近便会融化,再想接触亦要放弃,明白必须远远望着、远远望着: “望着就好。” 竹知道是她太脆弱了: 自己可曾如她般脆弱?那是肯定的。自己也曾这样稚嫩无声地给父母看着,不知用多久长成孩子、长成少年,会说话、会跑、会捣乱,净给他们添烦心事。她也会这样吧,在自己和茉亚的注视中成长,变得坏坏的、不,乖乖的,聪明的,聪颖又乖巧,像娜姐一样讨孩子们喜欢。是的,定然如此,那么是时候了—— 竹抬手挡着嘴,声音很轻很轻:“要起什么名?” 灰发的她笑得疲累笑:“由你决定。” “我想想…嗯,小时候我爸说过字辈的,什么字辈来着…我是赵无秋,无…嗯,我应该记得,我是这轮字辈的老大,没错,是无字开头的五个字、不,十个字,是叫…‘无为天当佑,有德知行空’…嗯,这该怎么起名了?好难啊,我、我不会啊…你懂吗?懂梁人的…命名法?” “她承接你的姓,是赵。” “对,对。” “她是你的女儿,发声应类似为,不若叫薇。” “对,对的。” 灰眸中投来一抹怜:“你是秋,是落叶归去的秋天,却忘记伤悲,更不愿寻回…” “嗯,当然啊,这不好吗?” “好,这很好。我确定她的名了。” “好啊!快,快告诉我,告诉我她该叫什么?” “愁。” “愁?” “是的,愁。” 灰眸合起时,竹还抓着头,对摇篮重念那声字:“愁?愁。愁,愁、愁…愁……愁。” (五十二)失态 几月后,塔楼内一间闲置的空房迎来一位正在摇篮车里趴着身抬头的新住户。那落灰的白墙穿过摇篮外沿防滚落的木栏映入孩子圆睁的眼,让她灰色的眸微眯又张。 陌生的环境令小家伙撑着胳膊,一度度转向摇篮后的父亲,咿呀轻喊,短短的小手努力拍垫底的棉布,高仰的眼底是急切的期待。父亲伸指轻点女儿的额,她则抬尽力高头来蹭父亲的手,暂且停住稚嫩的婴啼。 “唔,该弄些什么好?”竹扒在摇篮边,甩手驱赶飘落的灰尘,眨眼间便让空房整洁如新,眉头却还是高皱,“要叫你玩得开心,又不会给碰伤撞痛…” 语毕,竹凭空捧出一卷地毯,俯身将之铺平,又趴在上面手脚并行稍许,而后点着头站直身,消去这明显无法铺满房间的编织品,提腿踏地,令崭新的灰绒覆盖这些冰冷的地板,抓住双腋把女儿举近,拿鼻尖轻磨能揉出水的脸蛋,再小心将她放落。 女儿扑倒在柔软的羊绒间,埋头使劲地嗅藏着温暖的丝滑,而后模仿父亲先前的动作,歪扭着身爬过屋中的四角,回到摇篮旁,投来欣喜又疑惑的目光,令竹挠头:“啊?嫌这里没东西?你别急,我再想想…” 他东张西望,半晌想不出怎样的家具合适: 床?有摇篮就不需要那东西…哦,不,自己得同茉亚看着她,那便是必须的;既有床,桌椅衣柜亦不可缺,再加些灯、挂几张画——不,这样和自己的房有何区别了?记住,是要替她置办一处玩耍的地,而不是给自己添新房。 “唉,别急啊,让我好好想想…”竹将愁抱回摇篮,脸庞尽是苦涩,“你会喜欢什么…” 他变出几张棕榈叶,手指跟随肌肉的感觉去牵扯,编好几只蚂蚱放入摇篮。女儿翻身挪到这几件深绿的小玩具旁边,探出肉肉的小手拨动它们,终于咧开嘴笑。 “嗯,不错啊。果然小孩子都一样,喜欢玩具——”话未说完,竹看见愁咬向棕榈蚂蚱,赶忙将它们抽走,拎至她够不到的高度再摇摆,“笨!你怎么吃树叶!你看你,脑子一点都不灵光,抓不到还要伸手,摔了吧?来,小笨猪,来拿啊?唉?” 他见到女儿的眼角挂着泪珠,嘴嘟得很鼓。下一秒,明亮的哭声钻过耳膜,震得头隐隐作痛。竹收起玩具,任这响亮回荡在脑海里,胸膛越鼓越劲,却非因痛生怒,而是感到一阵拂过心的暖风,让思想沉浸于好奇: 她好笨啊,自己曾经也是如此吗?会和她一样拿嘴尝没见过的东西…不会吧?自己有那么笨吗?虽说小时候学习不好,上课也听得不仔细,但总不至于… 想着,竹掏出盛满的奶瓶在她眼前晃动,看到奋力哭喊的小家伙竟然止住眼泪、只张嘴哼唧,不免愣住,良久才板起脸训斥:“啊…你是装的?你根本没生气?呼,小愁,你怎么骗我?怎么能骗爸爸呢?这是不对的,我不理你了。听好了,我不理你了。” 正要拧瓶喂奶的竹忽然听见一丝嘈杂的吵闹,扭头看向窗外的天,猜测这敢强闯前行之地的人是何身份。 电梯门前立满身穿军服的特罗伦人,他们的前方则是金发的女混血者。她的眼如锋芒,眉挺得锐利,口中则吐出威严:“让开。” 沉默的人群中无声回应,只有一位少年大步出列。他挺直腰板让胸膛高昂,尽力压低嗓音:“抱歉,您无权命令我们,请等待统领——” “孩子,让开,”迦罗娜站到这勉强高过她肩膀的少年正前,视线低沉,“他不会出来,我必须上去。” “不。” “我是他的朋友、更是他的姐姐。” “不。” “我要去帮他。” “不,统领不需要——” “他需要。你让开吧。” “不。” 她闭目仰头,舒展的五指随脖颈活动。当金色的眼再睁开,那无底的竖瞳让法普顿浑身的血液都冻入冰河:“我很久未动用本源。” 当少年已合眼握拳、准备迎接痛苦时,楼道里的广播响起,令待命的人急忙拉他退开: “娜姐,进来吧,我在顶楼。” 电梯门合上前,迦罗娜再看过汗流满面的少年,无奈叹息:“孩子,你很忠诚,可你要记住,忠诚是要分对错的。” 抵达最高的十二层需要三十六秒的等待。当她徇指引敲开那扇房门,瞥见正哄着婴儿入睡的朋友。 “乖…乖乖的…呼,对不起,娜姐,”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低语,“刚才忙着哄小愁睡觉,实在走不开身。” 迦罗娜慢步移向摇篮,手则搭上他的肩:“为什么避着我不见?” “啊?没有啊…娜姐,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们的,怎么会躲着你们啊。” “阿竹,心里有不高兴的事情便讲与我,不必这样掩藏。” “没有,没有,我可好了。” “阿竹——” 混血者未讲完的话让猛回身的朋友打断。面对如今的他,迦罗娜首次感到陌生的无措,因为她从那道疤里看见怨恨、从双目中觉察到扭曲的火。 而竹的声音透着压不住的怒:“是你们先骗我的。” “我们?” “你、葛阿姨,你们瞒着我,你们骗我。” “阿竹,我们?我们有瞒过你什么?” “看,你们还在骗我,”竹捏起编好的蛐蛐,将它一点点攥烂在掌心,“你们在一起,你们相爱着,不是吗?” “啊?”很久,迦罗娜的双瞳都是茫然。等她回过神,见竹背靠摇篮坐着地毯仰头,不由松口气,又给那埋怨的眼神刺得窘迫,脸颊微微泛红,“是的,我是在入伍后认识——” “你不告诉我。” “阿竹,我只是觉得还未到时间。我们本打算——” “你们不告诉我。” “葛瑞昂有他的忧虑,你知道,他毕竟是前行者的总——” “你们要告诉我。” “阿竹,”迦罗娜蹲低身抚着他的头,苦笑出溺爱,“我虽比你年长,却仍非成熟。告诉朋友这种事总归有些…羞耻,就像你和茉亚,不是吗?” “那也是你们先的!你们先瞒我骗我的!”竹拨开她的手大声喊,“你们先犯错的!” 她撑着膝轻笑:“是是是…是我们有错在先,阿竹,娜姐代表自己与他认错,诚心地认错——对不起。阿竹,现在你能原谅我们吗?” “不,不行,绝对不行,除非、除非,”竹咬着牙盯紧她,说话愈发断续,最终却飞身猛扑,握着手腕压住迦罗娜,对着那错愕的竖瞳放声喊,“除非你们和我做夫妻!” “你们?我、我们?!” “是啊!娜姐,你看,你们是互相关心的爱人,我知道我不能拆散你们,因为这样很自私!所以,你们都来爱我,都当我的妻子,这样你们对我的爱就不会因为别的事减少了!你看,我说得没错吧!这是我好不容易想出来的,绝对没有问题!” 迦罗娜望着面前这双自信的眼,似乎看见曾经那个自以为解出难题后欣喜地来寻找认可的孩子,暂且放弃双腕的挣扎,转而理清他话里的逻辑:“阿竹,你先听我说。你害怕我们会因相爱而减少对你的关注,是吗?” “是啊,难道不是吗?” “不,阿竹,事情不会变成这样的。我们相爱是一回事,我们关心你是另一回事,这之间并不存在关联。” “骗人。一碗饭就那么点,越多人分,原先的人吃得就越少。更别说你们当了夫妻,肯定会偏爱对方,互相帮着多分一些。” “不是…好,阿竹,我们姑且认为你没有想错,按你的思路推演下去。你想想,你要求我和葛瑞昂当你的妻子…先不说葛瑞昂是男性,单是亲情、友情与爱情都不能混为一谈,我们虽是亲密如姐弟的朋友,可爱情的基础仍是零。更何况,自帝国时代起,无论任何种族都坚守一夫一妻的准则,你这样的想法已是有悖公德。再者,你不准我们相爱,更要求我们只爱你,可按你的说法,那我与他之间的关切不也是在减少?换言之,你想让我们把给予对方的关切都转移到你身上,这种剥夺他人之间关爱的行为难道不是极度的自私吗?而娜姐明白,阿竹你绝不是这样自私的人,不是吗?” “不,娜姐,你说错了。我感觉到的爱都是一样的,爱就是浓度不同的关心,肯定不会错。我知道一夫一妻,但我不是一个人,只要我想,我也可以是无数个我,这就没问题了。我想让你们最爱我,我也会最爱你们,因为我和你们不同,我的精力、我的爱、我的心是无限的啊!我想有多少就有多少,所以你们必须爱我,而我也会给你们同样的爱!” “不是,阿竹,你…” “不会有错的!娜姐,你看!我不是送给棕皮们好多吃食吗,而他们在关心我之后,我又给他们更多的东西,让现在的他们活得多好啊!而娜姐,你就爱我、和我做夫妻吧!这样,我们都会活得更好、更开心!” “阿竹,你先冷静些,先把我放开,好吗?” “好。” 得以挣脱的迦罗娜挺身扯正衣领,微抬右脚向身后的门退去,可刚离地的踝终是回落。她半跪着凝视竹,语出郑重:“阿竹,告诉娜姐,是谁教你这样做的?” “是我自己想的啊。” “不,阿竹,肯定有人劝过你、教过你、指导你这样做,告诉我,是不是茉亚?” “茉亚?没有啊。而且她最先肯定我,同意当我的妻子!娜姐,你也答应我吧,这样我就能去找葛阿姨、找小林、对,还有阿尔!等你们都应承下来,我再去认识些新朋友,跟他们——” “阿竹,你想错了。相信娜姐,你真的错了,你渴望的关怀不是能靠施舍赏赐换回来的,友情更没有那样简单,而你更不可能靠发生…身体上的关系去确定爱情。总之,这些很复杂,你需要静下心来听。阿竹,跟娜姐走,先离开这里,我们回朝晟、回林海、回绿松村,等回到村子里,娜姐慢慢给你讲明白其中的道理,好吗?” 女孩伸出期望会被握住的手,邀请男孩回去、回故乡去。可阴暗覆上竹的脸,斜贯脸的疤射出森寒,疤上方的双眼虽澄澈如旧,却只剩澄澈的黑,没有应该闪烁的光。无光的暗第一次让迦罗娜从朋友的身上看见陌生,往后退去,退至门前、退至门后,听到比陌生更冷的话语: “不。你根本不关心我,你根本在骗我,你走,给我走,给我——滚。我不想再看见你。” “阿竹…” “滚。” “阿竹,你怎么说这种话?” “你躲我、害怕我,你不想关心我、不想爱我,我不要和你说话,滚。” “我…” “滚。” 摇篮里传出哭声,她则看着紧闭的门,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说不出任何话,只能抚着胸脯,问跃动的心,问阿竹何时成了这样自私冷漠的人、何时成了这样的坏孩子、何时成了这样荒诞的疯子。 她走出塔楼问网那头的人:“葛瑞昂,你还有什么想解释的?” 已踏入奇迹之门的混血者在恳求:“我确实瞒着你犯下不可饶恕的错,但请相信我,那绝非我的本意,我会补偿、我会弥补、我会纠正这——” “明白了。无需多言,我们不用再联系。” 金芒环绕,讯号中断。等葛瑞昂现身于前行之地,他只能看着女孩走远,对无以反应的讯号笑出苦涩,拨开拦路者直往最高层去见尚有机会挽救这一切的人,当着追赶者的面闯入他的屋。 于是葛瑞昂听见婴儿的哭音,看见摇篮下抱头坐定的人,便平复呼吸,尽量让嗓音亲和,就如往日讲童话那般,期望竹能耐心聆听:“我…” 可一股无形的力量迫他往前给竹紧抓双肩,更在下一瞬看见自身破裂的黑袍散在婴孩的哭嚷里。 “怪你…都怪你!” 竹撕掉葛瑞昂的黑袍和上衣,眼露期望回应的怨,将混血者按倒在地。 此刻,葛瑞昂终于清楚先前给竹盯着时欲流冷汗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无措的恐惧压制正欲劝解的理性,令他本能地喊出惊悚:“你要发什么疯?” “我没有!都怪你!怪你!葛瑞昂…葛阿姨,你把娜姐抢走了!你害得娜姐不爱我、不关心我了!我没有娜姐了!我没有娜姐这个朋友了!是你!都是你害的!” 竹撕去混血者剩余的衣物,趴在他身上喊。门外过道上那些紧追而来的人已给茉亚驱散很远,少数听力较好者在楼梯口竭力捕捉那厚重混凝土后微不可闻的响动,传开他们在争吵的消息。 “适可而止!”葛瑞昂不能不怒喝,转换与他的身位,令衣物重整、地毯破碎,“给我听着,那叫茉亚的女人在引你堕落!好好审视自己吧!如今你更胜恢复神智时的反常!落至这地步,你仍不明白她的目的?” 话音方落,刚脱身的他又给竹压上墙,更连本源也无法使用,任由掺杂撕扯的指责贴近:“你也骗我?葛阿姨,你为什么骗我?茉亚才没有骗我,骗我的是你、是你们!你不准再骗我,不准!你要爱我、关心我,当我妻子,和我当夫妻!” “爸…爸…” 事态失控前,婴儿哭出不一样的声音。竹连忙冲向摇篮,看见女儿在流着颤抖的泪,真切地哭了。 “别哭!小愁,别哭、别哭啊!你怎么了?告诉我、告诉爸爸啊!别哭啊?茉、茉亚!快来、快来啊!小愁她哭了!我、我我我哄不住啊!” 灰发的女士开门看狼狈的金发混血者,指着过道回眸。葛瑞昂没有停留,快步走出房,在楼梯口撞见那些探头偷听的特罗伦人,随他们惊奇的视线瞥向肩膀,才发现黑袍又连着内里的衬衣撕开口,干脆拍向站得最近的少年,让他的衣物破开、令自身的衣物复原,再推开他们快步下楼。 “这、这…”法普顿捏起挂在身上的破布,扭头问身后的特罗伦青年,“这是怎么回事?” 青年直摆头,随不再看热闹的人退去:“我不懂,你别问我,去问格威兰人。” “格威兰…人?” (五十三)安宁 余波淡去,日月照常更替,或许已无特罗伦人记得战后的帝国究竟迎接过几轮盛夏。 在帝国中央的圣都以北的城镇里,久未重修的沥青路蒸腾着热浪、裂开树枝般的网纹。街道上并无行人,只有公车按时通过,可司机却不曾停留,因为今日的乘客仅有他这驾驶者一人。 循环几班后,司机驶入站台停靠,点根烟望刺目的太阳,拉低帽檐放松腰板,渐渐合住眼皮。一声尖锐的鸣笛刺来,他恨恨甩掉兜帽扯开车窗,却看见后视镜里的同行正对他摆手,只得讪笑着踩动离合,给载着乘客的幸运儿让路。 车门敞开,身披雾绿轻纱的木精灵踏上熟悉的路面,摘去棕色的遮阳帽,望向耸立在不远处的塔楼,呼出释然:“回来了啊。” “唉,说实话,你们老家真不错,”炮兵解开黑外套,拎起行李下车,目送热心的司机远去,“天气凉快、长相养眼、行事正经。可惜肉太少,素的吃多了遭不住。” 阿尔戴好遮阳帽,拿起自己的行李朝塔楼的位置走去:“最后说一次,我的家乡在林海。别贫嘴了,等收拾好东西就回朝晟,另外记得还钱。” “好爷爷,咱们不是说好都免了吗?” “只是免你以前欠的账罢了。这次旅行的花费七成都是我帮你支付的,别想着装傻蒙混过去。” “能少点吗?呃,你别盯我,我是说分次还,譬如先还个一半的一半,剩下的等有了着落再…” 交谈间,他们已至演练场的围栏外。见站岗的士兵已换成特罗伦人,阿尔虽有些意外,却仍上前行礼并说明来意。听完解释的士兵更是惊讶,急忙让二人等待,自己则摇响电话通报某人。 未等士兵放行,法普顿已翻过路障冲向阿尔,以热烈的拥抱欢迎:“阿尔哥哥!你终于回来了!啊,还有吴叔叔!你们走了两年,电报都没有发过几封!我好想你啊!” 炮兵将行李扛入演练场,拍走掌上的灰后板起脸训话:“小子,你会说梁语啦?不过明明是我更年轻,你这称呼有问题啊?” “别理他,他本来就显老,”阿尔伸高胳膊摸住法普顿的头,怅然仰视这高出不少的男孩,“你长高了啊,明明走的时候才越过我肩膀,现今却换作我来抬头看你了。” “行吧,你们慢慢扯,我可嫌腻歪。东西给我,我拿上去收拾。”说罢,炮兵带着全部行李走进塔楼,留他们好生叙旧。 “小法,我的那些战友都离开了吗?这两年他们发来很多道别的消息,说是等我回朝晟再聚。” “嗯,现在前行之地全是新招募的特罗伦人,那些跟你来的士兵都走掉了。唉,我也想他们…” “怎么会这样啊?是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我也不清楚…或许,应该和那件事…不,肯定没关系。我想他们是离乡太久,耐不住对家的思念了吧。” “哦,也是啊…说来我也几年没回林海了,是应该回去看看。” “怎、怎么?阿尔哥哥,你又要走吗?多待几年、多待几天吧!我们好不容易才见面…” “小法,我的家在朝晟啊。我是不属于这里的木精灵,总有一天是要回家乡去的。别哭啊,你都是大人了,还记得训练时我教你的话了?男孩子不能轻易掉眼泪。等过些年交通恢复了,你来林海找我,我带你去朝晟的森林狩猎摘果,怎么样?” “好,我还没去过朝晟,我以后一定会去的,一定。” “一定哦,来,拉勾——” 他们用小指挽留对方,笑着立下约定。 待法普顿擦去眼泪,阿尔在演练场的边缘坐好,听他讲这些年城镇与圣都的故事,晓得很多特罗伦人变得纵欲又懒惰,未免有些感慨。可法普顿却认定是他们辜负统领的恩赐,更愤懑地指责其堕落。阿尔不知该说什么,更明白此时无论知否皆不该开口回驳,唯有耐心听着… 听着就好。 “朋友,好久不见。” 平淡的女声是忘不掉的熟悉,阿尔撇去视线,看见那衬在灰色长发间的笑颜,心怦怦收紧,正欲鼓动喉头回应,却发现那抹在她身后躲藏的幼小的灰,唯有嗫嚅叙旧,最终只给出太过简单的答复:“茉亚,你好。” “茉亚姐姐?还有小小愁?快来啊!”法普顿向她们招手,“我说过阿尔哥哥回来了!看,是吧!” 茉亚同女儿走至木精灵身边。怯生的小女孩依然躲在母亲身侧,刚探出脑袋偷瞟素未谋面的阿尔,却给她笑着抱上腿坐稳,脸登时通红。 回过神的阿尔看着愁,见她那全似茉亚的眉眼,心里不免泛酸:“嗯?她就是统领的孩子吗?长得这么快?她应该刚过两岁吧,怎么像…四五岁的样子?” “小小愁个子生得可快了,”法普顿以指轻戳女孩的鼻尖,挑得她露出尖尖的虎牙示威,“还是这么凶啊,这可不像茉亚姐姐,不是让统领教坏了吧?” 阿尔摸住女孩的脑袋,竖瞳里波动的复杂令她安静不少:“统领…这两年如何了?” “仍如既往,”茉亚解开愁松散的短辫,细心地重新挽结,“爱听故事、爱休息,常常忙一些紧要的事,有时陪着愁,有时赐予人们礼物。” “那…圣诰日有再举行吗?”见女孩顶高鼻头嗅自己的手,阿尔恍然失笑,“肯定很是风光吧。” “没有,可能是统领嫌麻烦吧,”法普顿从衣袋掏出把糖果塞进阿尔手中,“喏,哥哥,她喜欢吃甜的。” “和你一样啊,”阿尔解开糖纸将糖果掰断再递给她,“吃吗?” “朋友,谢谢,”等女儿含住糖,茉亚抿去剩余的半颗后诚挚微笑,“你还是像扭捏的姑娘啊。” 阿尔红着脸撇过头:“唔?说什么话,没、没有,小法,你说是吧?” “哈哈,茉亚姐姐没说错,哥哥一直是这样的啊。” “你、小法,你怎么这样!” 未等他们继续喧哗,背负行囊的炮兵已踏至阿尔正前,一手指围栏、一手拍住他的肩:“你们侃得欢啊,但时间差不多了,可要准备走了。赶紧动腿吧,列车不好赶,别误点。” 阿尔却面露难色,赶忙拉住他走进塔楼,不时回头招手:“抱歉!请等、等等。吴,我有话跟你说。” 炮兵倒是识趣,等拐入走廊最边缘的角落才瞥瞥向他:“好爷爷,你可别说又想留下来?” “只、只是多待些时间…一个月?半年…一年!一年就好,一年就好!” “有这必要?人孩子都落地走路了,你还贼心不死?” “不、不是,我就是想多待些日子…毕竟在这边好些年,我舍不得…” “舍不得那娘们吧?兄弟我理解你,但我要说明白了,你俩是没可能的,陪她多久都没可能,听清楚了?” “清、清楚,清楚。” “清楚你还留着?你是不是贱?要不要老子真办了你,把你干晕带回去当婆娘算了?” “我…我就是…舍不得…” “他妈的,就不该回来,你是早想好了?嘴上说着收拾东西,心里其实挂念着人家,是吧?” “不、不…是,是…” “我算看懂了,你们木精全是娘们一样婆妈还拖拉的东西!行,我先回去,你在这好好想吧,要是你想开了就回朝晟联系兄弟,我带你去认识、去找别的姑娘,尽早走脱这伤心地。” “谢谢,吴,谢谢…” “唉,我走了,你啊…好爷爷啊,有时候我感觉你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屁孩…和我亲爷爷奶奶一样,老小老小,年龄大了反倒活回去了,在世的时候就成天为了些走路碰见的老太婆老大爷互相怄气…” “吴,慢走、慢走…” “别让我等太久啊,我们梁人可比不过你们木精…顶天活个二百岁。早回朝晟早安生,记住了。” “记住了。” “再见啊。” “嗯,再见…” 阿尔目送背着行装离开的朋友,忽然间想起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却不由自主地冲上去拦在他身前:“吴,我送你的礼物千万别弄丢了啊。” “啊,你说这个?”炮兵从衣领后扯出那张铭牌晃荡几圈,随手将之塞回,“放心,戴得好好的东西丢不了。早点回去啊,不然可太不让兄弟省心了。等你回朝晟,咱们找那群碎嘴的好好聚聚,太久没跟他们扯皮还真不习惯。” 这次朋友的背影真正远去,阿尔鼓足气高声为他送行:“你慢走,留心啊。” “哥哥,你不回朝晟了吗?”徇声跑来的法普顿难掩惊喜,又给他以热烈的拥抱。 阿尔轻拍他的头,在他松开后走向原先坐着的地方,逗起仍然怯生的愁:“有些事情需要在这边处理,大概一年吧…” “那好啊,刚好多待些时间。哥哥,你还没教过我天台那四门火炮该怎么用,哪天来指导我吧!” “没问题,不过那些其实只能算玩具吧,没有实战操作的价值…” “怎么可能啊,它们的口径多大啊。只要开炮,任何东西都会给炸成碎末,对吧?” “这倒是,毕竟是我们…” 不等阿尔讲完,法普顿忽然贴着他的长耳发出泛暖的声:“哥哥,你和吴叔叔是不是格威兰人那种关系?” “格威兰人?”片刻的错愕后,阿尔继续戏弄愁,不过表情已是哭笑不得,“怎么可能?我们是好朋友、好兄弟。他只是习惯作一些不太雅致的发言,梁人都是这样的,尤其在宿舍里,完全没有正经的模样…” “好怪啊。” “小法,你们是四人寝室吧?难道互相之间不会开些…类似的玩笑吗?” “从没有过,也许…我猜是特罗伦人比较守旧吧,哈哈。” 微笑寡言的茉亚总算开口:“是的,生于帝国中心的特罗伦人最为保守,与主动叛离帝皇的梁人有着截然相反的个性。” “姐姐,什么叫主动叛离帝皇?那是怎样的故事?”法普顿说得急切,“能讲讲吗?” “我在瑟兰的藏书馆读过有关的记载,不过…讲得隐约含糊,比朝晟的历史书好不到哪去…”想起在瑟兰的旅程,阿尔拍着愁的臂膀暂且停顿,“茉亚,你读过更详细的资料吗?” “妈妈,想听。”清稚的声响起,发声者自然是仰视着母亲的愁。 茉亚轻抚愁的额头,缓声讲那故事: “好。自帝皇逝去后,本应统治现今帝国版图的特罗伦武神失去踪迹,大地仅余两位继承者,他们是格威兰的贤者与梁国的焱王,梁国即为现在的朝晟。焱王是与武神平齐的继承者,在暴虐中长存,奴役他的子民数百年。而在三个纪元前,朝晟的元老与很多有胆识的反抗者组建议会,他们一步步占据梁国,最终举兵杀灭焱王,确立新的国名、制度与奇迹——如今的朝晟、如今的网。” “啊…真是晦涩…”法普顿笑容尴尬,急忙轻戳阿尔,“哥哥,能告诉我茉亚姐姐刚才说的一些字词是什么意思?” “哪些?” “比如、比如焱?比如梁?哦,这个我知道,我再想想…对,还有那个…网?” 网,是的,网。已于屋中沉思多日的竹终于觉察到异常的…网。 此时他正翻看彩色的解剖图谱,以探入颅腔的手指一点点捏碎大脑,更在意识模糊前专注留意网的存在,却见网永远随自身共死同生、任脑部的每处破坏亦不崩溃。越发血腥的气息让竹呼吸沉重,面肌更在滴落的湿热浓浆里紧绷至震颤,手选择以猛握去毁灭整个大脑,从而带来瞬时的死亡。 可网仍在这意识消去前的一刹存在着。 复原的竹甩开溢血的图谱,已有些大致的思路: 网并非寄生于脑中,而是与意识共存,哪怕有最强的本源亦无法令之消灭。这怎可能?这怎可能了?网不是朝晟的奇迹、是祖老头的发明吗?它怎会有如帝皇造物般永存过往之间、磨去死亡的可能性?这绝不可能,但这绝不可能的情况已是既定的事实,而若它是真切的事实,答案就太过明晰… 他那对裂满血丝的眼望向东方: “没想错,我没猜错…茉亚没骗我,从一开始我就没错…他妈的祖老头、他妈的老东西…根本是你害我…你到底藏了什么玩意…到底是什么…能抗衡我、能欺瞒我、能让我失忆、能真正伤我的东西会是什么…你躲着?你不敢回答?好,我们就等、比一比谁更有耐心…记住,如果开始你杀不了我,现在、往后就更不可能,记住、记住…你这诓人的老狗给我记住…我会宰了你、扒肚抽肠地宰了你…让你、你们都知道骗我的后果只有他妈的绝望而已…” (五十四)回忆 既无法消灭寄宿于意识的网,竹的言行当然由其记录并传送给那些观察者的脑海中。而距离他最近的观察者位于前行之地三十七公里以南的圣都,是如今世上最熟悉竹的混血者——葛瑞昂。 自那天开始,他就成为迦罗娜曾占用的办公室里一尊沉默寡言的塑像,终日等候专人送达的生活用品,久不出行。但葛瑞昂未有颓废,只是听从元老的命令去静观往日悉心照料、当下却极端厌恶的人,看他在病态的自我摧残中自负至癫狂,寻找那隐于癫狂的弱,更借这弱去毁灭他。 而今混血者靠向烈风呼啸的窗,问不知在何处的元老:“揭晓他的本源便能湮灭他的一切?” “自然。” “果真如此,你早该说与他,事态又岂会混乱至今?” “他的本源太强,仍不够弱。” “要弱到何种地步?” “弱到他不能忘记本源的地步。” 葛瑞昂关上窗,断绝与温和无缘的风:“废话。” “你已不复往日的沉稳,看来她的离去让你焦躁太多。” “哦?那我应当如何?如你所愿去忽视、遗忘?恕难从命,我不能做到。” “孩子,我从未对你苛刻。” “是的,但我不信。我猜你对他用过类似的骗术?元老,别卖弄你非凡的年岁了,我们不妨把话讲明白些,这样尚可省去你我不少时间。” “你可以相信我并未有害他之心,不过世事难料而已。” “是的,只因世事难料,我才免去被侮辱的不幸。您说,若我找她当面相谈,问她当日究竟有无用网提醒过我,您的谎话可还能圆回去?又或者我永远见不到她,永远揭不穿您的谎言?但不管怎样,我仍会听命于您、听命您这朝晟最伟大、最有魄力、最有智慧的元老,至于信任?我们还是尽量少谈这类滑稽的东西,免得糟践您高贵的智慧。” 网里是静静的无言,许久才叹出声苍老:“我很难,有太多事需要考虑、太多事需要隐瞒,望你谅解。” “我不在乎。告诉我,他何时会弱、他会怎样的弱。” “等吧,时机不远。本源啊,终归是不应存于世上的谬误,任何渴望存在的生命都会潜意识将之摆脱,正确的情绪愈丰富、愈激烈,错误的本源愈渺小。很快,他会弱到不能遗忘,那便是你等待的机会。” “也是您蹲守的良机啊。我好奇,为何突破第二巅峰的我并未感到情绪的失控?” “比之于他,你实在太弱,弱到损失微不可察。” “没错啊。请问元老,这般弱的我怎有机会去接近、去揭示他的本源?” “他信任你、爱你。” “信任?爱?您别吹捧我,我可没有那种吸引同性的魅力,只是不太走运、恰好落入他的眼而已。” “这无关你与他,一切皆是本源的错。不应存世的超凡…一切悲剧的起始…” “所以您和致力于消灭本源的存在合作?是否在消灭他以后,您会重新致力于对强大前行者的根除,正如毁灭焱王那样毁灭贤者、毁灭您忌惮的事物、毁灭它们忌惮的本源了?” “勿轻信特罗伦人的故事。” “呵…不得不信啊。”结束对话,葛瑞昂在黑色的地面上躺倒,金色的卷发铺落为薄枕,长眉低垂着迷茫。 感受这帝皇造物送来的石质冰凉,混血者的思绪回到拜访那同样由祂所建之城的两年之前。那天他于奇迹之门的光晕中踏入格威兰王国的首府,在与大使道谢后走出馆驿,看清这座城市的灰。 灰色的康曼远在圣都两千公里之遥的北方。刺目的寒风一如千万年间的冷酷,准时从遗忘的冰雪之地袭来。而这本应将严寒散播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季风却在灰石建筑的威严前溃散。葛瑞昂迎着寒凉以指划过路经的灰墙,触及墙面散发的抵消冷风的微烫温暖,感慨即使面对已失落千年的帝皇,这星球自然诞生的规则和力量依然像顶撞父亲的孩童般无力到可爱。 季风也畏惧的康曼不愧为格威兰的首府。走上青白的街,会看见大自然无法诞生的灰白巨石由矮至高地搭起一栋栋方尖的楼屋,在悠扬的钟声里环环相套。侧眼望,光滑的白石表面不乏雕刻的纹路,让纯净的灰白显出立体的深邃;低头看,如蛛网贯通城市的道路亦有精美浮雕,不免驻足欣赏。 漫步于人声鼎沸的白石城市,能见格威兰人多是金发蓝眸,服饰的风格亦与朝晟或特罗伦大不相同。无论男女,黑或棕的绒质披肩必不可缺,再搭配修身的风衣或微束腰际的长裙,脚踩长筒的皮鞋或绒面女靴,只看着便多一股神采上的轩昂。 继续沿通往中央的青白直路前行,抵达白色绵延的尽头,耀眼的金棕圆顶宫殿便呈现。它暗沉的色泽夺目又不失庄严,透着美丽的威严,更有黑曜石嵌入雕琢的刻线之间,让两种颜色相衬至清晰的和谐,勾勒出最典雅的画面。 再接近,已至那些身覆绘有红金纹的银色重甲的卫士们守着的肃穆拱门前,他们正用矗立的巨剑告知来访者此间是格威兰王室享有的宫殿。 “烦劳通报。” “无需多礼,请。” 卫士启门,侍从引路,葛瑞昂走上不知多远的红棕地毯,穿过层层的长廊,谢绝参观画廊的邀请,径直来到最内的深宫,知晓这是为格威兰地位最崇高的贤者准备的居所,便请开侍者,亲自敲响的那清脆的铃。 退去的侍者听闻贤者不喜叨扰,理应无人能拜见继承贤者之名的人,除非来者亦不平凡。 棕门渐敞,葛瑞昂·盖里耶明白身为朝晟前行者的最高长官的自己获得拜会的许可。黯淡的炉火旁坐着位套在宽松黑袍里的青年,他手捧厚重的典籍,用泛着幽光的眼掠过微黄的书页,念动安宁的音:“请坐。” “我…” “无关帝皇之秘,你尽可以开口。” 贤者的眼仿若血红的漩涡,那流动令葛瑞昂紧缩竖瞳,语出掷地:“自千年前帝国裂变,死于凡人之手的圣恩者不计其数,更当继承者身陨朝晟,无人铭记本源真正的力量…” “正是。” “凭灵能、奇迹与钢铁火药,凡人亦可抗衡圣恩者…” “正是。” “但绝不能杀死继承者。” “正是。” 贤者合上书页,眼散出的光似乎在笑,这笑让葛瑞昂深吸寒气,将犹豫、不安连同困惑吐落:“元老如何杀死继承者?” “外力相助。” “是您?” “不。” “是执掌生命之圣典的继承者?” “不。” “是帝皇?” “无可相告。” “是帝皇毁灭的旧神?” “无可相告。” “是帝皇放逐的天外来客?” “无可相告。” “多谢。” 葛瑞昂俯身行礼,推门离去。 “年轻人,”在门闭合前,贤者欣慰的声荡入他的心,“相信你可以继续攀登本源的巅峰。” 门那边,葛瑞昂的回答轻飘而来:“顺其自然。” 离开王宫的他推却已备好的送行专车,不曾回首地沿路标徒步抵达相隔数片街区的庄园前,瞧见道路旁的乞丐、长椅上的读报老人、举臂挥动的报童和对街窗口的窥视者,探出两指将高扬的长眉轻夹着捋平:“确实有自欺的安神之效。” 葛瑞昂推开未上锁的钢栅门,拨动虚掩的对开铜门,走入明亮的会客厅,以脚步唤醒沙发上酣睡的特罗伦人,看到那双棕瞳里的轻佻,听闻腔调慵懒的特罗伦语:“哦?是谁来打扰我这享受平静的闲人?嘿,是朝晟的前行者之长、俊朗的混血者盖里耶先生啊,有兴趣来喝一杯吗?格威兰的葡萄酒相当美味呀。” 他径直坐上圣恩正前的茶桌,低瞥的竖瞳射出厌恶鄙夷:“特罗伦男人全是善于隐忍的同性恋?” “啊?”正欲舒身的圣恩只听得糊涂,连半展腰背都僵在半途,“这般问候似乎…有失礼节?亦或是…你们朝晟人习惯如此寒暄?” 一时间,两人只能在空荡客厅的回音中平静对视,而葛瑞昂便选择稍蹙眉头打破尴尬的沉默:“先前在圣都目睹太多特罗伦人的秽乱丑行,方才略作感叹。” “哦?难怪,帝国现今的风气我亦有耳闻…”圣恩抬手请他入座,起身拿来酒具,将红酒分别灌入水晶杯后邀其共饮,“敬爱的使者竟比伟大的帝皇更加包容。若在以前,恐怕千百圣火炬都要吊满绞首的死尸。嘿,说句真心话,这当是受部分格威兰陋习的传染?要知道,当年哪怕是我这样不拘管束的位高权重者,顶多偶尔疼惜些俏丽可怜的雄性木精灵。相信若要与你这种英俊的同性亲密接触,必会吓得垂软无力呀。” 葛瑞昂将刚贴住唇的水晶杯重重放回桌面:“谈正事。” “唉,盖里耶先生,烦请你先发问,否则我又岂知该讲哪些事情?” “你知道的所有——帝皇的隐秘、帝国的历史、继承者的故事,坦白你明了的一切。” “啊,这些源于家族的传承可是无价之宝。” “既然无价,出价自是枉然。认清你的处境吧,你无权商讨。” “这些事我早与格威兰人交待,何必再叨扰我一遭?” 葛瑞昂指敲茶桌,让杯中的液体起伏不定:“时间很紧,我奉劝你尽快回忆。” 饮完最后一滴酒时,圣恩仍握着炫耀彩光的水晶不放,更托住头朝杯底吹气: “哈…无聊的故事,何须急切?我,鲁哈迈·奎睿达,拥有奎睿达家族所继承的末代武神的血统,假如生在帝皇庇护的时代,或许会去挑战我那先祖并夺去他的名…可你说,谁能想到今时今日特罗伦武神的头衔竟会归于一名朝晟的来客?而这可笑的现实亦有迹可循,因为我们敬爱的神圣帝皇同是位掠夺者、不知来自何处的掠夺者。 六千…不,不足六千,五千多年前,如今的帝国、格威兰、瑟兰甚至远跨西海的土地是相连的国度——往后的教典所称的神国。人、精灵、兽遵循唯一真神的意志生存,据传那是极尽怪诞的时代,比如今获得使者恩典的帝国更荒淫无度…谁知道呢?谁知道这是谎言或事实?嗯,看看现今的帝国,没准它是可悲的真话,可笑的沐光者却坚信是帝皇的欺骗…哈哈哈哈,你说可不可笑? 毁灭神国算不上什么壮举,因为帝皇的伟业实在太可怕、太可怕了。知道吗?早在唯一真神的年代,大地便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外来者,它们不属于大地、不属于萨仑、不属于萨仑所处的星系,它们从更遥远的世界来、从更无边的虚空来,来注视我们这些在它们眼里本应与蚂蚁无异的东西…注视我们的本源、静候我们的毁灭。令它们忌惮的仅是唯一真神,哦,你可千万别插话,我怎可能明白一个它们都恐惧的东西哪有他妈的闲心来守护我们? 当真神败于帝皇,它们更把握命运给予的唯一机会出动,却在祂的凝视中溃败至终焉,其中的倒霉鬼更留在萨仑、让祂流放到虚无、哦,遗忘之地用于欣赏。祂让大地的生灵在狂热竞战中争夺登临本源更高峰的机遇,近五千年的光阴就这样如长河远逝,直至亲爱的神圣帝皇化身坠落的流星,最后一次照亮我们大地——帝皇将伟力赠予瑟兰的继承者,却为这名继承者所毁灭,再无法俯瞰祂庇护的子民啦。 盖里耶先生,现在你可明白为何奇罗卡姆唤拥有精灵血脉者为异种?嘿,大地的非人种本就只剩你们,西海的兽与那些回归不久的东西仅是随口捎带罢了。身为崇信帝皇的疯子,他恨不得拿热油一勺勺将你们泼熟啊,哦,还有你们的元老、成功消灭焱王的元老,或许唯有逝去的帝皇能猜到他如何战胜继承者,嘿,说不定只是他本人掌握着强于焱王的本源,有这可能吧——” 圣恩的讲述让正在桌面滚动的圣岩打断,抛落这枚漆黑晶石的葛瑞昂则至门外以背影提醒:“通讯的奇迹足以使用三次,等候我的传令。” 他拾起圣岩,看向那几缕流窜在漆黑里的金线,呲开森白的牙,笑声是阴沉的自信:“哼哼…高高在上的命令吗?混血者,远比你年轻的我拥有你不可能企及的天赋,你的到访已证明凶悍的疯狗不受控制,很快全世界都会观赏到最精彩的表演。不管哪方落败,我都会默默观望、默默突破,攀登本源的更高峰。毕竟与本源的力量相比,无论什么都如刚刚的谈话般无趣。” 走出庄园的葛瑞昂钻入康曼街头刮来的寒风,躺回圣都冰冷的地面,圆张的金瞳跃动着轻嘲:那时想帮他的歉意而今已是耻辱的愤怒…务必毁灭他的愤怒。 (五十五)暗流 温热日光点亮的天台上,被阿尔举高的愁远望沉眠的城镇并挥动小手放声高呼:“睡懒觉的各位——早上好。” 阿尔让愁骑上肩,与她共同望向分明灯火暗淡、却在晨光里浮现轮廓的城镇,觉得它相比刚开的那年未免太过冷清,没有几间窗户是闪亮的,更看不见行人汽车、听不到此间的嘈杂。 当高升的太阳缓停,昨天落幕,今日开始。扛着愁伫立的阿尔呢喃出感慨:“唉,每天都会新旧交替,可总是一样的寂静…究竟怎么回事呢?” 声里的茫然令愁用食指轻敲他的脑袋:“哥哥在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感叹这里的变化,”见日光笼罩城镇,阿尔放下愁,拉着这对肩膀眷恋不舍的小女孩走进电梯,“五年前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到处都是荒废的建筑,只有塔楼算是有生气。大概一年后,城镇翻新了、热闹了,多的是人流车群。但很快啊,大多数人都变懒了,要么静悄悄的,要么做不好的事情。他们啊,但凡流点汗、有点累就休息,只知道等待礼物…” 说话间,愁已牵紧他的手奔回屋,困惑地摆弄着积木:“礼物?谁的礼物啊?爸爸的吗?” “是啊…唉,你还小,这些事太复杂——” “哥哥,那就等我长大了再教,现在快陪我搭房子,好不好?” 撒娇的愁令阿尔无奈拿起积木,可推门而来的茉亚又叫他心的一紧:“长大?那并不好。” 已扑入母亲怀中的女孩埋头扭蹭:“妈妈!怎么不好,你看我长得多高多快呀!” 茉亚笑着抚摸女儿的灰发:“长大会失去很多快乐。” 愁仰着头扑闪那双荡漾灰的眼眸:“那我不长大了。” “可你总归要成长,不能永远当任性的孩子,”她的指压住女儿的鼻尖,眼却瞥向略有失神的阿尔,“今天是你的生日,爸爸妈妈给你准备一样礼物,一定要收下哦。” 愁欢呼着蹭起母亲的脸颊:“礼物?什么礼物呀?糖果、巧克力?不对,是布娃娃?是小动物?呜呜,妈妈,你告诉我好不好。” “乖,你会知道的,”扶正女儿的母亲眼底满是怜爱,“现在,去找爸爸吧。” 待蹦跳的声远去,茉亚落好尚未堆完的积木楼房,唤醒恍惚的木精灵:“朋友,选好走的时间了?” “啊…啊?是的,明天就走,先搭火车去东边的港口,再乘船回朝晟…”阿尔连连摆头,将瀑布般的乌黑长发甩到散乱不堪。 茉亚挪到他身后坐着,梳理起紊乱的秀发:“其实你应该早些走。” “你…不想我留在这里?” “不,朋友,我是指…你可能已无法借寻常的交通手段离开帝国。” “什么?你是指…火车或轮船会停运?不可能吧?我定车票的时候没见到异常啊…” “因为帝国濒临崩溃、因为他已有些时日未赐予特罗伦人礼物。从今天起,镇里的电站要靠我们的士兵强逼方可维持运作,交通运输更彻底断绝,哪怕往圣都的班车亦没有燃油去发动。很快,每座帝国的城镇都会成为相似的孤岛,直至认清现实的人们重新开工为止。若他们不能在耗尽物资之前醒悟,一切都无可挽回。” “茉亚,你、你在说笑吧?事情不可能会这样,前几天我还去圣都看过,那里的居民和往常没有分别啊?” “圣都距离他最近、获得他的赏赐最多、更拥有帝皇赐予的光,自然失控最迟。” “这、这…不对,你把我说糊涂了,让我想想…你的意思是统领他…他是在忙什么?他不再聆听信徒的祈求了?” “这些年他有自己的事要忙。” “但是、但是这样的情况…难道他不清楚这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 “是我不去告诫他、嘱咐他,正如我没有提醒你早日离开。” 声的温柔让视线在模糊,长发间滑过的温暖却渐渐清晰。当那温暖轻搭上肩头,清晰与模糊堆叠为混乱,令阿尔想不懂、理不通,唯有靠感觉的指引说出心底的疑问:“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他的帮助,也需要你的承诺。” “承诺?” “请你承诺我会带着愁离开、会在事态平息后陪她回来。” “我、不,不、不是,茉亚,你想做什么?” “结束与生俱来的使命。” “别开玩笑了!茉亚你在说什么啊?赶快去告诉他、告诉他事情、特罗伦人、帝国都会乱套,让他先回应一些祈求,起码给各地派发、制造些衣食药物,起码、起码先稳定——” “我说过,我不会告诫他。” 想转身的阿尔让她抓紧肩按住,唯有尽力扭过头,却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瞟见一缕垂落的灰:“你、你…茉亚,你听我说,不论是谁威胁、命令、骗你这么做,别管他们背靠哪国势力,都不要再听信他们了!如果事态真的失控,会死很多很多人啊!会比十来年的战争死去更多的人啊!” “这是我的抉择。” “茉亚,你究竟在胡说什么呀!你这样的话、这样…我就去找统领!去和他说明白——” “朋友,他不会见任何人。” “为——” “朋友,你没有发现吗?曾时常拜访他的两位混血者已久未来过。” “你是说前行者的长官和那位女士?他们…” “现在的他不相信我以外的任何人。倘若你坚持与他沟通,反而会燃起他的怒火,引他做出诸如伤害你、伤害别人的行为。” “茉亚,你、你——” 那双手终于离开肩膀,缓缓拢向他的腰,将急切束缚在轻柔的拥抱里:“朋友,为了你自己,为了他,为了我,请你接受我的恳求——答应会给我那承诺。” 陷入这温和的怀抱,阿尔想挣脱却是无力,嗫嚅良久后终是咬牙放弃:“好,我答应,但——” “请不要多问。待临近那时间,我会帮你脱身。” 仍欲追问的他却给忽然拍开门坏笑的愁盯得合住嘴讪笑:“妈妈、哥哥,你们在说什么呀?” “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茉亚轻推阿尔的背帮他站起身,好让笑着跳来的女儿枕住膝撒娇,“朋友,你先出去吧,我要和愁说些母女间的小秘密。” 待阿尔逃窜般冲出房门,她挑起女儿那与自己相仿的灰发,眸里的颜色更深:“见到爸爸了?” “妈妈,爸爸好怪啊。我喊了好久他才注意到我,好像是在找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是的,爸爸有他的事要忙。你收到他的礼物了吗?” “嗯,妈妈,哪有什么礼物啊,爸爸摸了摸我的头就喊我出来了。爸爸是不是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啊?呜呜…” “不,爸爸他已将最珍贵的礼物送给了你。” “啊?唔,妈妈你说什么啊…真是的,怎么你也学小法哥哥一样说些没头脑的话…” “爸爸他的礼物是血、是帮我取走你的血。” “血?” “愁,听妈妈说,你记住、你定要记住——今天爸爸他已将我那流淌在你身体里的血取走,这是我们所能送给你的最珍贵的礼物。” 女儿眨动的眼好像洁净的灰水晶,闪烁着清澈的暗色:“妈妈,是我听不懂,还是你变——小笨笨了?爸爸他只是拍拍我的头,我可没有流血啊?不对,你是说取走血…什么意思啊?” “以后你会明白的,会明白的…”母亲没有回答,仅是俯身吻住女儿的额头,眸里的灰像无风的海,“你会明白的…” 这时,阿尔已敲开塔楼中层某间宿舍的门,将正锻炼得满身淌汗的法普顿拉上楼梯道,抓紧他的肩前后摇晃:“小法,我那些朋友走的时候有留护甲给你们吧?” “啊?当然有啊,那几十具护甲本来就是给我们示教用的。哥哥,你问这做什么?” “好,有就好,有就好…小法,快带我去,我必须从里面拿些圣岩——” “你要圣岩?哥哥,这——” “别问那么多了,快带我去吧,情况非常紧急!” “不是,哥哥你听我说,那些护甲的圣岩早都取干净了,前些天就交给茉亚姐姐——” “什么?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啊?!” 阿尔抱着头坐住楼梯的阶,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惶恐、惶恐到长耳与竖瞳都在颤抖。即使当年遭遇苍白炽焰的精锐、亲历圣徒焚毁一切的火,木精灵的心也不曾跳得这般疯狂,因为在听完茉亚的倾诉后,他的网便收不到任何回复。不论同团的战友、同学与亲友、甚至是吴都没有回复消息,他仿佛被排斥在网之外,寻不见来自朝晟的回应。 首次见他如此失态的法普顿慌张失措:“哥哥,你怎么了?” “不对,有问题…”阿尔似是听不到他的焦急,仍在网里翻看近日的消息,猛然间发现吴的答复有些古怪,不由逐一复述,“‘走的时候记得吭声啊’、‘哪天走去圣都’、‘今天带小女娃走哪了’、‘要不要带那婆娘走’…” “阿尔哥哥,你、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你怎么自言自语的?你不是…” “这不像他说话的习惯…他想告诉我什么…对,都有相同的字,都是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可恶!我怎么没留意到啊!可恶!可恶可恶!” 阿尔握拳捶地,在楼道砸出沉顿回音。法普顿则闭紧嘴看他发泄,直到锤砸声消停才开口:“阿尔哥哥…” “小法,我刚刚有些疯,还请你理解,”语毕,木精灵平复呼吸,竖瞳里是无助的苦涩,“能告诉我,这些天你们有去镇里执行什么任务、忙什么工作吗?” “有、有啊,今早还有人抽去维护镇里的电站。哥哥,那些讨厌的懒汉越来越过分了,非要我们拿枪指着——” “从何时开始的?” “啊?有大半个月了吧。” “为何我没听你们说过?小法,你怎么不告诉我?” “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没必要讲吧,而且大家都是早去晚归,挺累的。哥哥,不是我瞒着你,我、我也没想到你会好奇…” “呼,是的,是我没有问…”阿尔捂住脸笑、笑出破碎的恨意和不舍,“茉亚,你是利用我吗?还是要强留我?哈,哈哈哈…你好会赌、好会算计啊…” 他的笑让盛夏多几笔严寒,而这严寒更掠过汗毛深入毛孔去凝结血液与鼓动的心,让法普顿张不开安慰的口,仅能做的便是陪伴着等候、等候一切结束。 “结束!哼,实在拖拉!我帮你上来吧!” 在遥远的朝晟,一株参天的巨木上,夏正紧扣树干不平的凸裂,靠臂膀与腿带动身躯地灵活翻达树顶,弯腰帮落后的林攀上这横伸的粗枝,与他并排而坐,因他喘息的窘态翻起白眼:“哎呀,你这不行啊,说好不用本源,结果还是我快。多去驾驭灵能哎,否则啊,万一碰上敌人时本源耗尽,我怕你真要撑不过去抱腿求饶了。” “呸,呼、呼…也不看看你高我多少?”林猛锤着胸膛咳嗽,拿湿透的袖口擦汗,却迷得眼睛滋酸,“再说、再说…呼,好、我体子不好!不如你,快、快给我口水…呼唔!不是臭口水!别玩啦!” 夏已放开他,看着这张通红的脸以指拨去挂在嘴边的纤丝:“哼,不懂享福,没情调的小屁孩。” 林接过她递来的水瓶,仰头一灌而空。等沉重的喘息慢慢恢复平和,他指向绿林间的道路与道路旁的栋栋房屋:“看,这就是我的老家、我的故乡、生养我的村子,不错吧?” “还行啊,看着环境不差。” “是啊,但它可变了太多。这些房子这些人这些声都不是我记得的东西…还好,路还一样、树还一样,还能认出来我在哪里捉迷藏、在哪里掏鸟窝、在哪里垒火…” “怎么,还学会抒情了?不像你啊?” “嗨呀,你别破坏氛围啊。我只是想起以前,那时候也有人带我爬上这老树,跟我说希望每天都是今日,永远都不会改变、不会改变啊。” “嗯…是谁?你那位亲爱的姐姐?” “不,是他,是竹子…哼,竹子哥,帝皇使者、常青武神…一个变得我认不出的人。” 夏沉声贴向他,不再口轻舌薄,而是随那探寻熟悉的目光望去,仿佛看到他曾经的记忆,恍然间想起什么、让什么飘忽的东西钻入心里,再远望时便看清那渺茫的影是家乡:是啊,帝国和博萨够新奇,可若与家乡永远分离,心会失去一块炙热的情,仿佛落空般永不触底。 “我记得当时他说过、对,时光荏苒、对,时光荏苒,然后我们伸手牵在一起、牵成一条剪不断的线,接着说、接着说…是的,他说了,我也说了,娜姐也说了,说…说…说——望我们永不改变。” 说着,林抓向空中的太阳,眼里只有光。光眷顾二人很久,最终没有挽留、亦没有不舍,化作一抹自西而落的橘红,缓慢而真切,像一张跌入寒潭的纸巾,被黑暗浸湿后缓而迅的沉没。 “可他却变了,变得最陌生、最可怕…连娜姐都伤害的他算是什么?疯子?孩子?呼——疯狂的孩子,哈哈,疯狂的孩子啊…” (五十六)漆黑 第二日,网里的消息比村中的鸡鸣更早唤醒熟睡的林。 他刚恋恋不舍地挣开温暖的臂弯,便给鼾声仍香甜的夏从床上蹬落,只得翻身换衣后轻哼着开门抱怨:“才休息几天就成了懒猪,白当这些年兵…” 门外,乡土的空气格外清新,让恰到好处的凉爽丝丝入肺,令呼吸的人醒过神并回复消息:“老头,今天怎么有空找我闲聊?” “我需要你往瑟兰去。” “呵?好呀——恕难从命、不,不能这么说,差点忘了我退伍啦,应该是——没空啊,老头。” “归队,这是不容拒绝的紧急密令。” “等等,我问你,如今第一前行者有多少队员?不,你不用说,最起码得有个千八百?这么多人,你找谁不行,偏来烦我?你是闲出病了?” “事态严重,立刻依指示抵达部队在丽城的驻地,他们会将你送至瑟兰的晨曦。” “听好了,葛瑞昂,现在我无事一身轻,少用上级的口气给我发号施令。另外你别拿娜姐说事,我晓得你们彻底掰了,她连我的消息都不回了。哼,我猜猜看,是你还是他——” “你听着,不论我或迦罗娜,都为阻止他的疯狂付出所有,已无时间给你废话。若你是惧怕到无能,就中断消息关闭网,在他毁灭一切前去逃、去躲、去藏到死为止。” “我去你妈的!好,告诉我怎么回事!另外给她说清楚,叫她老实待着!” 不愿多说的林驾车驶向丽城,听着葛瑞昂的讲解笑到咬着牙一拳锤扁仪表盘: “呼、哈哈哈哈,你让我缓缓、我真是…哈哈、真他妈好笑!哈、他妈的…我真憋不住脏字了…哈哈哈、活该啊!你们是他妈的活该!不不不不,你俩早猜到事情会搞成这样,然后就能使唤那女的搞弱他再整死他,名正言顺啊,对不对?是不是在他回来和我们见面的那年就想好了?等等、你等等,我想想、我想想他那时候碎嘴的疯话…对,他说的没错!就是祖老狗在害他、想让他疯到失忆、好叫这一无所知的最强最乖最听话的东西去杀干净挡路的玩意——你才知道?谁信啊?谁会信啊?我会信吗?娜姐会信吗?难怪娜姐要走啊,总长,我看你其实挺像条好狗,就是跟错人、跟了头死贱的畜生——既有杀他灭他的力量,为什么放敌人炸林海进丽城、为什么费我们的命、诓我们的心、流我们的血去打仗?还你妈的元老…畜生,他妈的死贱畜生…” 而后他沉着脸驶达军队驻地,踏入已设立的传送奇迹,消散于环绕的金芒间,去往瑟兰的首都晨曦。 当炫目的光在一处昏暗的隧洞展现,朝晟的到访者已被送至目的地。习惯传送奇迹副作用的林没有踉跄,跟着一位恭候多时的金精灵沿隧壁上的烛火大步往前,发现隧道的墙爬满粗绳般的纹路,触感异常粗糙,而脚踩的地面更发出嘎吱的怪声,就像…就像是… 于是他质问:“这里绝不是晨曦城,我们究竟身在何处?” 那拘谨的金精灵慌忙回答:“朝晟的客人,我们确实在晨曦,只是…只是位于晨曦的深处…” “深处?你是说地下?” “是的、是在地下,可准确来说是晨曦的根部…” “根部?什么意思?” “朝晟的客人,想必你从未听闻晨曦的构筑…请容我聒噪。晨曦由落于古山之上的百株通天巨木组建,它们相连成环,由外至内逐一升高,直至中央最高点那株代表王庭的权之木——高达三千五百九十六公尺的至高之木,而我们正身处权之木的根部、正在它深陷大地的根系中穿行——” “好,何时能到?” “前方即是。” 回音未消,光线已然明亮,照出一方宽阔的洞穴、不,树穴。金精灵急忙告退,林则走入其中四顾张望,见这广若原野的树穴外壁安满连着燃油电机的探照灯,更堆积着熟悉的军用储物箱,且有数十位身着黑袍的前行者看守。他正想放声打招呼,却从轰隆声中寻出位熟人:“你?” “新来的!收声!没见过世…队长?天,认不出来!认不出来啊!”正给冒烟机器灌油的络腮胡汉子同样瞧见刚来的林,快步相迎,“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和…” “说正事,你们来干什么?” “我不晓得,是总长亲自——” “密令是吧?你等等,我先去一趟,”林别过他走向树洞的中央,对着网那头的人厉骂,“老头,到底要我们来搞什么?” “往中间去。” 如他所言,林疾步到达无数灯光聚焦的终点,在看清白光中悬浮的物体后愕然失神。 那是一名未着片缕的女性金精灵。她的眼紧合,似乎沉入无垠的黑暗。她的身躯暗耀万千星辰,走近后仔细看方能觉察那是粒粒金沙——是的,她无瑕的躯体由金沙似的光点凝结而成。林探出指却触不到那肌肤,只能在拨散粉末般的金辉后收手,看它们重新凝为细腻的洁白:“这是…何物?” “瑟兰的继承者、金精灵的先祖、生命圣典的执掌者,以及弑君者。” “是谁找到的?死贱…元老?” “是帝国。” “帝国?” “在脱离林海的战场后,圣痕率领帝皇利刃军团不远万里与圣者的部队汇合,攻破晨曦后闯入此地。” “谁告诉你的?” “未能守护先祖的瑟兰王室成员。” “他们早知道?好好好好,全是能忍会装的狗东西…不,她怎么回事?老家都陷入战火了她还睡得死沉?还是真睡死了?” “据王室成员交待,她自弑杀帝皇后便长眠于此,哪怕当日受圣痕袭击亦未复苏。” “少说怪话,他有本事动得了这种怪物?”林抬手挥穿她的躯体,看那光沙重聚,“压根碰不得!” “他们坦白这变化新增于先祖受击之后,我们猜测这或许是某种圣典所赋予的防卫机制。” “好,所以你唤这么多人来这里就为鉴赏这‘先祖’的裸体?不,你没那么无聊,那堆箱子里放的是什么?圣岩?你不是想拿奇迹喊回这睡死的玩意吧?我怕她睁开眼倒会最先宰了我们这群大饱眼福的流氓啊,老头。” “就目前的力量而言,先祖的沉眠暂不可逆。此行是为她体内的圣典。” “圣典?在哪?” “她的心脏。” 林举臂穿入她的胸腔,果然握到坚硬的实物,那些光沙似有意识般主动消散,现出隐匿期间的棕绿色圣典,可不论如何发力都无法撼动这巍然如山的圣典,终是服输:“计划是什么?” “据王室呈递的典籍记载,充足的本源有激活圣典并将之借用的可能。” “胡扯,那他们早干嘛去了?” “他们当然尝试过,只是未曾成功。” “你有病?他们这堆亲儿孙都喊不醒的祖宗,我们这群梁人来能有屁用?” “你不必焦躁。正因为没有血缘,你们可以抛却尊重与敬畏,用尽你们想象去使用本源,做出一切能与不能的尝试——” 无需提醒,林再次接触光沙,但今次是携本源出手。瞬息的沉寂后,那些本在指间闪耀的光芒扑面而来,把猝不及防的冒犯者吞噬。他忽然看见无边的蔚蓝,更感到冰冷浸没全身且将体温抽走,唯有在坠入这海洋更深处之前奋力挣扎,却只得堕落于永无止境的深沉,直至消失殆尽。 本源耗尽的时刻,林摆脱溺亡的幻觉,走出那金色的光芒重见无声的精灵先祖,却彷如钢针穿颅,潦草的表情扭现极致痛苦:“妈的——” “你们带他去休息吧,哦,代我叮嘱,告诉他记得听完再行动,”冷笑着的葛瑞昂走近窗口眺望圣都的风景,借网调令那些远在瑟兰的人,“明天有新一批圣岩运入,务必清查,杜绝任何克扣。” 他关闭网,微张的金瞳将些许迷茫投射至不复往昔的黑金道路,掠过道路上混乱不堪的人群。 圣都的一部分居民在奔走中抗议、抗议驻军拒绝提供生活物资的回应;一部分或跪于家中或跪于街头,祈祷帝皇使者的慷慨再度降临;更有甚者忏悔罪行、承认信仰的不纯,期望恩典会在宽恕后赐予;极少数有先见者则紧闭房门,以免囤积的食粮给不余几多米面的笨蛋哄抢一空。 某间阿尔曾光顾的酒馆亦如此反锁大门,门前更摔满半碎的酒瓶,摆出最萧条的破败来欺瞒寻求帮助者和失控的抗议者。而这间酒馆的主人正灌着红酒啃牛肋骨,听本该在对街餐厅的老板吹捧出不定的惊悸:“桑登,多亏你提醒,否则我只能同那些人去抢砸了…” “没什么,大家都是特罗伦人…嗝,我是说,起码我们是有脑子会听话的好人,不是吗?” “唉,你别揶揄我了,如果知道事情会弄成今天这样,我早该想办法搬去格威兰,再不济到博萨——” “老兄,相信我,跑到哪都是这副光景。使者大人迟早会垂怜全世界,最多在时间上有先后的区别,嗝。” “好,好,我相信你。老弟,少喝几瓶吧,别太浪费——” “浪费?不会,你看看,”桑登撑直身扶住墙走,开启一间间的包厢,显摆着寒气里诱人的果蔬肉菜以及药品和罐头,“我们肯定能撑过去的,事情不会太久…嗯,我猜猜…两年?不可能,一年?不可能…半年、哈哈哈,也不、不可能!老兄,实话告诉你吧,很快、很快,三个月、不,一个月,一周!就一周!有没有兴趣打赌?谁输了,谁负责下厨!哈哈哈!” “好吧好吧,快关门,别把库藏弄坏了!打赌倒不必,我认输、我认输,厨房由我负责,但是老弟,你是怎么猜到事态进展的?我记得在使者大人的回应终止前,你就找我说过——” “其实,嗝,咳、咳、呕、呕——” “帝皇在上,桑登,你喝得太多了。来,饮杯热水吧。” “老兄,谢谢了。其实,是他们讲、讲给我。是在、是在家餐馆,是我去过的餐馆、我去过。” “唉,你是真喝多了,别说了,休息吧。” “听、听我说啊!你、你知道吧?前些年圣环广场的事情?” “你是说那次给帝皇使者亲自——” “是、是了,就是那次、那次我就在场,我是去帮他们烧广场上的朝晟人——” “帝皇在上!桑登,你在说什么?若给帝皇使者听到,你会——” “别怕啊,假、假如他还在观察我们,我早死、不、不,是变成那些人蛆啦!所以老兄,你也来一杯吧,真没事的…” “桑登,你把我说糊涂了,你是想说那次事件的暴徒——” “暴徒?不、不…他们是聪明人、真的是聪明人…我告诉你的消息都是他们通知的…本来给人蛆吓破胆的我已不想管这些事,但他们又来找我,允诺不会麻烦我直接干活、给他们集会的地方腾空后望风就好…我答应下来,偶尔、偶尔也去听他们探讨使者的事,听他们说、说什么的、社会?哲学?反正、反正是圣职者和老学者争执的屁话,还有个辩论不过的老头指责那年轻圣职者只知道搅屎!可好玩了…嗯,其他的、其他的我搞不懂…但我听得明白,他们是想、想说…说帝皇使者是、是、是个、是个、是个心性幼稚、低能、有智力缺陷、没、没同理、同理心的、还会、会受骗、明显、明显在受、受人引导的、引导的小、小鬼头!哈哈,干他妈的小鬼头!小鬼头…你信吗?信吗?我知道你不相信,没人会相信的,对吧?能凭空造物、要粮给粮、要油给油、心情好了会扔辆以前圣恩者才配坐的新车到门前的帝皇使者、杀、杀了几十万、上百万人的帝皇使者,是、是他妈的没毛小鬼!嘻嘻…哈哈哈哈…幸好、幸好我相信、相信了,我相信了…相信了…” 趴着酒桌的桑登喉中的嘟囔渐渐给沉重的鼾声盖过。盯着他的餐馆老板面色已然惨白,趔趄着拿来张毛毯扔上这醉汉的身,自己则裹住棉被躺在酒瓶间,呼吸得非常小心,甚至不敢敞开口鼻吭气,呢喃着微不可闻的恐惧:“帝皇在上…帝皇在上…有圣职者参与那年的暴动?他们在想做什么?为什么不告诉人们真相、警告帝国的子民当心使者…不、不,他们不会的,说得对,没有人会相信、没有人会相信…没有人…” “没有人…没有人…”桑登滴落涎水的嘴同样说着梦话,“没有人…聪明人…聪明人…聪明人…” 聪明? 正在教愁学算术的阿尔忍不住看向身边的茉亚,竖瞳如孤星之夜,闪烁着一点渺小却夺目的光,那光交缠于黑暗,其名为复杂: 茉亚,你真的很聪明。 (五十七)火光 面对阿尔布置的功课,愁未写多久便扔掉铅笔,苦着脸跳进茉亚怀里:“妈妈、哥哥,算术真的学不懂啦。” “这…”重理神绪的阿尔拾起笔检查女孩的功课,目露严肃,“小愁,不可以用这样的借口偷懒。这些题目明明比前些天要简单得多,你怎么会解不出来?” 愁眨巴着眼睛挤出几朵泪花:“呜,哥哥你不相信我…我、我、我真的不会啦…” 阿尔正想赔笑安慰,忽而从哄着愁继续学习的茉亚的神情里捕捉到一种满意的怅然,发觉事有蹊跷:自过完生日,女孩仿佛变了个人。先前她虽会调皮,大部分时间仍是聪明乖巧,而今却连简单的算术都不会,更是热衷捣乱;早先她亦会向茉亚和自己撒娇,但绝不会有心思这般卖弄可怜…怎么回事?究竟怎么回事?身为母亲的茉亚理应更早留意这异常的变化,可她并未忧虑,似乎还有种了却心愿的满足?难道… “茉亚…”阿尔无意识间唤出她的名字,却又不能在愁的面前质问,终究在嗫嚅后收口。 “朋友,可有烦心的事吗?” “不,没什么…” 而愁突然直起腰,狡黠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跳跃,小嘴弯出玩味的笑颜:“嘿嘿,我知道,我知道哥哥在烦什么…哥哥喜欢妈妈但是怕爸爸知道对不对?对不对?” “胡、胡说什么呢?”阿尔即刻拍响桌面,脸色通红,“小愁,你何时学坏的?我不是教过你,议论别人的话不是能乱讲的吗?” “唔?是吗?那哥哥为什么喊了妈妈又支支吾吾?肯定有坏心思哦。” “不是,我是要问、要问小法他们去哪里了!” 茉亚轻敲女儿的头顶,沉声回答:“他们有些事情要去水厂处理。” “水厂?”阿尔直叫愁弄得头痛,花费好些时间才明白内中的含意,“是要停水了?” “会,倘若处理不当。” 木精灵别过头望向窗外投来的白光,面色愈显阴沉:“是吗?这也在你的设想之内?你所说的时间应该很接近了?” “快了,朋友,很快了,”茉亚安抚听至懵懂的女儿,随他的视线瞥向窗外的红阳,“相信吧,他们会妥善处理。” 正强逼叫骂的人回水厂工作的法普顿并不知道,押运车队撞破的不只是挡路的铁门,更是城镇里居民仅剩的忍耐和帝国全体特罗伦人最后的幻想。从这一刻起,战后的帝国如积拦长久的汹涌长河,冲破由恐惧、希望和欲望堆叠而成的堤坝,将掩埋于和平中的懒惰、纵欲与疯狂尽数爆发,迎来让恐怖暴力推迟的崩溃、本应在战争结束的时刻迸发的崩溃… 卡车刚在水厂内刹停,法普顿就离开驾驶座,解锁车厢后揪出顶撞厢门的男人,将之按倒在混凝土地上,听他扯高嗓门叫骂:“去你妈的!你们算什么东西?给朝晟人当狗的死叛徒!我是信徒!我是圣罚教的信徒、帝皇使者的信徒!你们凭什么抓我?放开我、放开我!” 已褪去青涩的少年以厉声喝令盖过辱骂:“让他们列队!” 跟着他将辱骂者扔给别的士兵,转而迈步巡视,看五辆卡车押送来的人在枪口前恨恨报数,若狠辣的眼神能作子弹用,恐怕法普顿早被射成一朵肉沫里的血花。 “二百一十二!” 最后一声怒火冲天而上,威胁般宣示报数完毕。他则拿来已核对无误的员工名册,吼出令愤恨乖乖缩头的狂怒: “二百一十二头等死的懒汉!你们还有他妈的脸发怒?一群没有羞耻心的猪狗!看你们的蠢样,啊?是在自豪?是在炫耀?该死的,闻不出你们身上不洗澡的汗臭精臭吗?你们不嫌丑不嫌脏?好,是因为停水才没法冲凉是吧?来,来看看你们该干活的地方,这是不是给镇里供水的水厂?是不是?!一帮等死的臭老鼠,就是你们让水停了他妈的两天!现在告诉我,你们是准备恢复水厂的运作,还是等我送你们每人一颗子弹好去躺到他妈的永远?” 可回应是寂静。炙热的烈阳下竟无人开口,能听见的只是不屑的吭气。于是法普顿勾指示意士兵将那最敢叫骂的家伙押来,揪住后领运转灵能,将之拎向刺目的阳光,待晒得这人开始踢腿挣扎再猛而将他正面摔砸,然后抓紧正在滋血的头并提高,向众人展示那张给水泥拍扁的血脸: “如果你们有和他相同的疑问,就竖起耳朵听好了——没脑子的猪猡!我们只向前行之地的统领、伟大的帝皇使者、特罗伦的常青武神效忠!少拿朝晟说事!你们真是一群呆傻痴蠢且不明事理的贱种!何况使者大人即是从朝晟而来,指责朝晟的你们是生怕不能激怒使者?是生怕受不到惩罚?还他妈的好意思提圣罚教,看看你们只配吃屎喝尿的傻样,若有半点信徒的虔诚,又岂会如死猪般怠惰?好,现在我给你们争辩的机会,有种的就张开臭嘴发问吧!给我听听你们滑稽的质疑是否能让人笑掉大牙!” 那张唯余滴血烂肉的脸令大多数不屑者胆寒,唯有少数人敢握拳发声:“你这种呆在前行之地、踩在帝皇使者脚下的无忧虑烦扰的东西,怎会晓得我们普通人的艰难?” “艰难?你是想说喊一声使者的伟名再等他赠予你们食粮用物的艰难?你不觉得可笑?” “无知的蠢货!你可晓得帝皇使者的回应已中止两年?莫要说肉面油粮,如今连麦麸都捡不到!我积攒的粮食多,刚开始还有心拿它们换别人的金银铜板,现在?现在我恨不得回到那时候扇自己耳光!你看看我们!看看我们这最临近前行之地的城镇!金银尽是废铁,只能以物易物,我们都要抓紧头皮想办法少吃几口,免得饿死在街上给人捡回去炖汤!到了这地步,我、我们、我们所有人哪来的精力干活?!” 愤怒的倾诉听得法普顿嘴角上扬又压低,强忍、再强忍,最终放开高举的血人,忍不住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他妈的!你们、你们是真的、真的无药可救!好,好,好,我问你们,为何当使者停止恩赐,你们就连饭也吃不饱啦?” “我们…” “讲不出口,是吗?没关系,我替你们讲——因为你们是一群最懒最蠢的东西!不知该干活、不知该劳作,受了恩惠不思回报,反而索取更多,渴望终生享有不劳而获的幸福!假如你们在接受礼物时仍坚持耕种牧养,继续去工作劳动,而不是在家里吃喝睡觉、成日结群纵欲,甚至他妈的跑街上找人互捅屎洞,何至于连饭都吃不上!” “你说得轻巧!我们哪里晓得使者会把恩赐结束——” “所以你们就懒得干活?只放着那些少到可怜的、无聊到拿工作当乐子的人看心情做会儿活计?他妈的,试想假若你们都是这类还算有辛勤之心的人,至于蠢到连喝的水都断掉?” “使者——” “别再提使者的名讳,你们不配。使者从未允诺恩赐会永远持续,更未命你们远离勤劳,更未让你们沉迷口福淫欲!是你们自己好吃懒做、自己走上这条歪路!如果你们明白珍惜救赎的机会、承认自己酿成的过错,就他妈的赶快去开工!别以为我们会闲着!我们的士兵在四处奔波,在维持电力输送、在重整交通运输、在收拾你们留下的烂摊子!等你们让水厂恢复运作,我们还要回去搬运囤积的物资到镇里分发,省得你们饿死!如果你们还想找借口偷懒,我们就等着,等着你们给太阳晒着渴死、等着所有人渴死、等着他妈的一起渴死饿死给人啃死吧!” 宣泄完的少年冷眼扫视这些沉默的成年人,等待他们选择。 “好,小子,以同为特罗伦人的荣誉起誓,我们会尽快恢复供水。但城镇里坏掉的管道恐怕——” “好了,你们只需要保证水厂的供给正常,”法普顿示意士兵们收枪,顺口打断人们默契的回答,再将昏迷的伤者交给救护兵,“治好他,稍后等配给送达,给他多分些消炎镇痛的药品…麻烦的教徒,哼,也算贡献他仅有的用处。” 说话间,二百一十二名工人回到各自的岗位,在机修间调节设备,清理浑浊的滤池。不多时,停转的机房噪音重鸣,原水开始向过滤池泵动,经过重重过滤杀菌,能够饮用的水流入清水池,经由泵房送进管道,流向两日未见自来水的千家万户。 “队长,你说得不错,这群人只是缺少管教,”随少年巡视监督的士兵摇头轻叹,“如果鞭策到位,他们还算是有救。” “谁不是呢?那些顽劣的帝国军团、我这样没有父母的流浪儿都有机会重生,更何况他们这些心性本良的普通人?”法普顿开启保险,背负沉重的机枪走向噪音震动的维修间,听见一声混杂在轰隆中的斥骂,额头不由拧起褶皱,“里面在干什么?” “呼——他妈的,外面的别闲着了!快来帮忙啊!”维修间内的人像是吼得声嘶力竭,“设备出问题了!快要扛不住啦!” 少年让士兵留步,独自走入车间,在轰吵的围绕中寻找呼喊的求助者,却在通过回音的拐角后见到血泊里的储气罐和尸体。不等走神或惊呼,在后脑凸现的危险感让他猛然翻身前扑,躲开偷袭者抡起的钢罐,端正机枪回身开火:“操!遇袭、遇袭!全体警戒!全体警戒!打断腿抓活的!” 吼声传出,撕布般的枪响立刻从维修间外闯入。不到半分钟,士兵与少年便在洒满通道的碎尸前碰面,紧贴扳机的指节僵到发白,随时准备将剩余的弹药倾泻一空。 “找活的!”少年急忙踢踹几具还算完整的尸体,成功痛醒一位只是断条腿的男人,便捡起染血的残衣撕下条长布来给断腿包扎,扇醒他发问,“你们是谁?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我…我…我是被他们强迫的,我不知——啊!” 见男人迷蒙的棕瞳不敢对视,少年便抽出钢棱捅穿他的断腿:“他妈的东西!你说不说?” “哇!我交待、我承认啊!”男人在痛楚中哀求,“求求你、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 “说。” “我、我和他们都、都是信徒哇——求你、求求你别再扭这铁棍,疼、太疼了…我们都信圣罚教,前些天、前些天,我们收到消息,说帝皇使者遭用心险恶的朝晟人蒙蔽,我们、我们需要拿出勇气——” “去你妈的勇气!婊子生养的贱种!给我把话说明白!” “饶、饶了我吧!我、我们只是按教会的指示,在、在镇里办些事情,如果有机会、有机会的就、就…” “就唆使镇里的人停工去打砸、再停水停电?告诉我,今年这些破事到底是不是你们策划的?” “我、我们只是听从教会的告诫啊!何况、何况帝皇使者确实、确实——啊!” “确实什么?”少年拔出钢棱,将泛着寒光的尖锥抵向他的眼球,“说啊?确实不够慷慨、不够慈爱是吗?” “不、不、不是——” “你们便是如此妄想!!一群贪得无厌的东西…辱没统领且祸害无辜者的蠢货…该死,你们统统都该死…操!没种的胆小鬼!”见尖锥即将刺入眼球,男人竟裤裆一松,脱出尿骚和粪臭,熏得法普顿退步作呕。 直面死亡的男人洒落冷汗,嘴唇颤动到失控:“是、是!我是胆小鬼!我是胆小鬼!我错信了教会、圣罚教都不是好东西!大、大人,你听我说,今天他们安排不少信徒去、去给你们添麻烦,想让事态失控…我、我偷听他们说,电厂、电厂有好几组人!水厂、对,水厂还有一组人!他们是在过滤池、是在过滤池…” “操!你他妈的不早说?!”正欲离去的少年怒而高举钢棱,施要刺穿他的头,却在深切的喘息后收手转身,在男人那已由眼泪模糊的视线中冲出维修间,回音渐远,“他妈的,今天我放过你。至于生还是死,就看你自己的运气吧…愿帝皇与使者宽恕你的罪。” 很快,法普顿与士兵抵达过滤池,闻到刺鼻的腥臭,见几位巡逻的战友坐在血泊里哼痛,听无事的幸存者诅咒:“一群混蛋!他们抱住我们夺枪!他妈的,幸好、幸好我在后面躲过,先毙了两个不要命的东西…我帮大家处理了伤口,可有人给钢管砸晕了,现在也没醒,恐怕、恐怕…” “救护兵!快喊救护兵!”少年赶忙让士兵出去求援,自己则检查众人的伤势,探清昏迷者尚有脉搏与鼻息后问过幸存者,“袭击者全灭?” “是的,全毙了,他妈的…这群畜生…” 可没等救护兵赶来,惊恐的嘶吼打断幸存者的话:“队长,不好!快出来看!” 少年没有犹豫,径直冲向水厂的空地,与惊愕的士兵一同望向那照亮黄昏的火光,看见融入夕阳的城镇在燃烧,光与烟将前行之地的塔楼笼罩,不知它是否无恙。 “完了,”放落机枪的少年捂脸苦笑,“全他妈完了…” (五十八)红夜 少年不知道为何可以终结一切的统领终日锁在房中不理世事、连暴动都无法察觉,更不明白竹正用尽心思去理解、思考、解答当前最紧要的问题——那就是如何摆脱窥视的网。 一年前,竹曾向茉亚诉说着这困惑,期待唯一给予他真心的人解答这疑问,但他心中最聪明的妻子却是爱莫能助,只是鼓励他将全部的专注用作勇敢的尝试、直至探究到那正确的答案为止。 激励的回复在竹耳中就是变相的拒绝。他很想枕着膝撒娇、直到茉亚允诺帮自己解惑。可见到怀抱女儿的母亲眼泛的慈爱,一种平静占据这颗顽童的心。这平静是自以为长大的孩子对父母夸耀的独立、是自以为独立的孩子渴望成长的动力。是的,已在茉亚面前自夸过不再是孩童的竹要证明给朋友、证明给妻女看—— 他绝非只懂依赖的笨小孩。 每一天的八万六千四百秒都是竹用以斩断网的时间。不知疲倦的他无需休息,只借本源之力将身体摧跨又重建,从而观察网的消失与复原,试图寻找可能存在的契机将网摆脱。日复一日地沉浸在痛苦的海洋,他难免愤懑,尝试以辱骂挑衅久未发声的元老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于是越发焦躁、狂怒,甚至选择用更难听、更低俗的脏话去侮辱,却仍旧听不到一声回复的嗓音。 渐渐的,他再不厉骂,甚至忘记自残与重组身躯、忘记闭门沉思的目的,只觉得心口有种难言的空落,是触不到、挖不见、阻不得的空落,重不可称的心似乎在拖着身体坠入无底的悬崖,坠得愈来愈快、愈来愈远,想停止、想返回却是无力,无从施加、无从制止的无力…迷茫的无力。 迷茫间,竹不自觉地开启网,看向网里的讯号,晓得那些本可以亲昵相谈的朋友、姐姐、母亲如今绝不可能理会自己,喉咙总是吞咽、鼻翼总是抽搐,心鼓得很沉很闷却是无力,似乎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更有种直觉、有种这些东西永远无法填补的直觉,眼角亦开始泛酸。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 怎么?干什么?干什么?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这样难受、这样、这样难受…这样难受…明明是他们不对,明明是他们弃自己而去,为什么自己会想、想、想念他们?为什么想和他们说话、想蹭着他们说抱歉说喜欢说回来、想、想想想…想干什么?为什么眼睛好酸?是怎么回事? 摁向眼角的手指触到些湿润的热,竹小心拈起这温热探入口中,尝出淡淡的咸:“眼…眼泪?我哭了?我、我流、流眼泪了?” 一年了,他第一次因为茉亚和愁之外的事物清醒,却宁愿不醒、宁愿不知道、宁愿从未有过这种感受。那缕咸已是苦、闷、痛和恶心,让竹想忘记想逃避,想永远离去。 但门外的哭声唤回他的思绪。这是女儿呼唤父亲来保护自己的哭声,是愁的哭声。 “小愁,怎么了?”竹冲破门,抱起双眸已然通红的女儿,呼吸都跟着她的啜泣颤抖,“你是受伤了?有谁欺负了?不,没有伤、没有血,小愁,告诉爸爸究竟是怎么了?” 愁还在哭,如雨的泪随鼻涕打落,润湿竹的肩:“爸爸,火,外面着火了!好多火…好热好旺的火!” “火?”安抚着女儿的竹走向过道尽头的窗,望见城镇仿若将升的落日,把余晖送往漆黑的天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竹并未聆听愁哽咽的回答,而是找到正立在塔楼下的茉亚,听她拿扩音器喊话,劝那些正被铁丝网与士兵拦在前行之地外的居民回家,反让他们的压过广播声的呐喊辱骂: “臭婊子!滚!喊使者出来!喊使者出来!我们要听使者讲话!我们要听使者讲话!” “请大家克制情绪,回…” “干你妈的朝晟婊子!滚开!滚!” “请…” “去死吧!” 燃烧瓶在士兵的惊呼中越过铁丝网,碎于塔楼下的演练场,化为庆贺的篝火,爆出夺目的光映入了那对无波澜的灰眸,照亮她伫立在黑暗中的身影。曾陪伴、训练、指导的身影让阿尔仰天怒号,命令士兵们抛开纠结把机枪端正,准备喷吐火蛇镇压失控的人群。 “他妈的东西!” 在他们开火前,剧烈的音波冲灭演练场的火焰,将围困前行之地的示威者如环环相邻的骨牌成片震倒,荡过炙热的火风,让熄灭的城镇融入焦黑的夜晚。 “统、统领?”寂静中,阿尔最先看清来者、看清将愁抱给茉亚的竹、看清向身边走来的竹、看清在摸向自己的竹,“这、这,统领…” 竹捧着木精灵的脸,眼里是驱散惶恐的喜悦:“你是…阿尔?你是阿尔…你没离开我,你回来了,你还是我的朋友,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你没有受伤?没有受伤就好、没有伤就好…” 面对抢走自己心爱之人的统领、朝晟最强的强行者、特罗伦人崇信的使者、扰乱帝国的武神,阿尔不知该如何回答,勉强挤出笑容:“统领,我们没事…” “没事就好,”说话间,竹突然抱紧他,带着哭腔哆嗦,“你是朝晟、听朝晟的也无所谓,别扔下我、别抛开我好不好…” 莫名其妙的话和士兵们困惑的眼神让阿尔嘴角痉挛,半晌才举高手拍他的头,尽力压低声:“没事的,没事的,不会的…” “好,”竹松开他,踩穿铁丝网走出前行之地,俯视北边的护栏外那些躺倒的闹事者,见他们口鼻呆滞、双耳溢血,正欲运作本源将他们复原却不由一愣,“怎么…怎么会?好…好难…不…不会的、不可能!本源,给我运转!” 本源的运作慢且迟钝,无法在瞬间救治所有濒死的人。不明缘由的竹唯有竭力鼓足本源,强命它成功复原千万名倒地的伤者。而后他想开口训骂,却险些跪倒,只得忍痛令突然枯竭的本源回复,继续审视这群已吓到哆嗦的人: “你们这群东西想干什么?” 这些方才还怒意难平的人如今全都面面相觑,久久无言,比死尸更沉默。 “他妈的…是谁辱蔑我的妻子?是谁袭击我的领地?出来,我不想问第二遍。” 沉默的人群霎时雀跃,急忙指证那些辱骂者和投掷燃烧瓶的蠢蛋,将这些惊恐的倒霉鬼推搡到最前面,接着默契地退出数十米宽的空白地带,免得稍后被必然降临的惩罚所波及。 百多名跪地昂首的冒犯者哆嗦舌头,挤出讨好、悔恨的惶恐:“使者大人,我、我…我们…” “你们想做什么?”闷在胸腔的炙热让竹彻底忘记茉亚那谨记措辞务必繁冗且威严的叮嘱,“你们这群猪生狗养的贱种棕皮到底想他妈的做什么?” 怒号险些喝停听者的心跳,恐惧更让他们竭力辩解:“使者大、大人,我们猜想您受人蒙蔽…” “蒙蔽你们的婊子贱母!别想撒谎骗我,倘若再拿这种话搪塞我,你们就全都去死吧!”竹在吼,吼出令士兵、阿尔和愁都不由寒噤的疯狂,使他们下意识看向这驾临失控边缘的人,又看向或许能劝阻他的人,却见沉默如故的她仅是漠然观看眼前的一切。 无需教导,先前还闪烁其词的人拼命趴低身段,以额叩地,砸出血也不停:“伟大的使者、仁慈的使者!是、是我们贪心、我们愚蠢、我们不该无止境地索求、我们应该坚持劳动、我们不应该听信教会的妄言、我们应该保有理智、我们、我们、我们我们…是贪婪蒙蔽我们的心神,您、您、还请您、请您、请包容又博爱的帝皇使者、常青武神宽恕我们吧!” 血花溅得凄惨、哀求唱得恳切,哪怕遭他们围攻、辱骂的阿尔以及士兵都挪开贴住扳机的手指,悄悄放低枪口。 “他妈的…他妈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总说不知所云的废话?”良久,竹终于开口,却是说在场的多数人听不懂的话、说在场的少数人才明白的梁语,更缓缓摇头、急促摇头、疯狂摇头,已甩为残影的头颅在又一道怒吼中停动,“我他妈的问你们为什么骂我爱的人还他妈放火烧我的家!你们又在放什么狗屁!去死吧!” 语毕,他横挥臂膀。跪地求饶的人们听得那轻盈的拳风,以为是杀戮将至,赶忙抬头哭喊求饶,又未感到任何异样,便哭出笑、笑出自认博得宽恕的喜悦。但下一秒,笑声戛然而止,因为如利刃的飓风忽然横扫而过,将他们和后方那些远远观望的人共同砍为两段,摔落在地面,想哀嚎却只能咕哝出血沫,死得毫无尊严。 阿尔目瞪口呆,士兵们亦不例外。茉亚则静静地抱紧愁迎血而立,好让女儿看不见这些泛滥的猩红。 在更后方躲过风刃的人群中,那些最临近血海的人已是牙关打颤:“疯、疯、疯疯了!使者发疯了!使者发疯了呀!” 竹像是闭目塞听,踏扁血里的尸体一步步向他们走去。 “发疯了!使者发疯了啊!快跑啊!”血腥让他们退步,让他们传递相仿的话,让他们背过身再不敢回头,让他们拼命冲向远处、冲向北边,“跑啊!快跑啊!” “跑、跑、跑…”竹再次横挥臂膀,让炽热涌出心喷出眼与口,随本源遮蔽无边的黑,“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全都去死吧!” 现在,阿尔的眼中只有血,哪怕火已扑灭、夜已降临,晚间的光连圆张的竖瞳亦难以凝结,还是能看到血、看到那只有血的世界。他摔落般坐倒,吐出往日绝不敢宣讲的低语:“吴,你没说错…他不正常,他不正常啊…” 一只柔软的手搭上他的头顶轻轻抚摸,唤他回首仰视,看见那漂荡歉意的灰:“小精灵,抱歉,请原谅我。现在,请你带愁走吧。” “茉亚…”阿尔抱过懵懂的愁,看着仿佛回到初识那天的茉亚,心头一紧,“你…” 见母亲退开,慌张的愁伸直小手,却只抓到几丝飘扬的灰发:“妈妈?妈妈你别走啊?我要妈妈抱啊!呜呜…哇——” “乖,愁,你要听话,听阿尔哥哥的话,”茉亚退入塔楼的大门前,俯身拿起地上的扩音器,“全体听令,护送他们去往圣都的方向与接应的部队汇合。若有人阻挡,杀。” 然后她转身走入塔楼,再没有发出声音。阿尔抱着愁站起身,看向暴乱的人群刚散去的南方,将机枪扔给身后的士兵,轻声抚慰无措的女孩,在渐渐淡去的哭喊声中淡入星月下的焦土。 士兵们将抱着女孩的木精灵护在中间,打亮挂在胸前的电筒,用狠厉的踏步警告刚逃回家中的示威者万勿靠近。哄着愁睡去的阿尔擦干她的眼泪,快步抵达城镇的外围,确信这些人不至于在目睹他的恐怖后贸然出手。 可熟悉的声音让他停步,示意士兵们向声源处抵近,发现正在一栋烧去房顶的木屋二层举枪示威的法普顿:“他妈的混蛋!快滚!再敢靠近,我们就开枪!” “别怕!上!他们的子弹打空了!帝皇使者也听不到他们求救!别让他们跑回去报信!快上!”阿尔看见,拿着土枪和燃烧瓶的人群已把木屋围困,那喊话的领头者袖口更刺有耀眼的金纹,“快上!” 他捂住愁的耳朵跃向后方,颤声下令:“杀了他们!留着那圣职者!” 于是百名士兵架起枪靠近,在他们向木屋投掷燃烧瓶前开火。见摇曳的火光瞬间扫断全部暴动者,紧张的少年猛扇惊恐的同伴:“他妈的!别尿裤子了!我们的人来啦!嘿,下面的伙计听着!安全、安全!情况安全!停火、停火!” 待火舌收束,他扛着受伤的同伴走出木屋,见到同样面露惊喜的阿尔:“哥哥!你怎么来了?还有小小愁…怎么?你们不是来支援的吗?怎么会带她…” “小法,事情很复杂,暂时说不清楚,”阿尔急忙查看他的伤势,见少年仅是蹭破些皮,不由松口气,“总之,和我们护送小愁去圣都吧,会有人——” “不行啊,哥哥!我们必须回去通知茉亚姐姐,让她快些转告统领那该死的圣罚教有问题!这几年的暴乱都是他们从中作梗!” “什么?小法,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他们明明——” “是真的啊!哥哥,你看、你看这里!这个还没死的家伙!”少年冲回木屋前拎起昏迷的圣职者,掏出钢棱穿进手指将他痛醒,吓得阿尔捂住愁的眼睛,“你!你快说!他妈的快说!谁指使你挑动人们捣乱的?快说!” 年轻的圣职者虽然喊痛,却像听不见他的质问,一言不发。 少年拔回钢棱刺向他的眼球:“他妈的混蛋!再不说我弄死你!” “小法,算了,已没必要弄清这些事了…”阿尔忙扯高嗓音喊他住手,“我们快走吧,这是茉亚的命令。统领他在…在处理事端。待事态平息,我们就回来。” 少年恨恨收回钢棱,走入队伍补充弹药,随大家出发。在经过木屋时,那侥幸偷生的圣职者借着手电筒的光看见队伍中央的阿尔,倒吸口冷气,抬高手指着他,想说却又结巴,最终吞下唾沫乖乖看他们离开。 但留意圣职者的少年猛地冲去踢碎他的膝盖:“无耻的东西!你盯着我哥哥干什么!” “木精灵、朝晟、朝晟人…朝晟人…”圣职者没有喊痛,注视少年的棕瞳尽是祈求,说话含糊不清,“朝晟人、朝晟人…” “你他妈的…” 少年忍着砸碎他头颅的杀意归队,在圣职者的凝望中消失在黑夜里,没听见那最后的坦白,“是朝晟人啊…快跑啊孩子…” (五十九)月落 急行在黑暗里的一小时无比漫长。看着身边步调迅疾的特罗伦士兵,阿尔轻拍扒在肩头安睡的愁,回忆起当年她母亲制定的苛刻招募标准,似是明了般长叹:“唉…二十多公里。” “是的,哥哥,距离圣都只有十余公里,”跟在他身边的法普顿咽着唾沫点头,“呼…好渴,希望圣都没出事,我们到达后去喝些酒休息…” 阿尔用勉强的笑掩饰忧虑:“希望如此,愿帝皇护佑我们…护佑所有人吧。” “唉,帝皇啊…”法普顿回看早已不见的城镇,沉默许久,“哥哥,统领他真的是帝皇的使者吗?” 木精灵仰起头,将寂静的星收入漆黑的眼:“谁知道呢?” “有人!正南方向!”他们谈话时,最前沿的士兵忽然瞧见异样,“队长,正南方向,不知是否敌袭!” 没等阿尔嘱托,法普顿已拿好望远镜来到前方观察,看清那些正向己方接近的比夜色更暗淡的钢甲:“是铁拳军团啊!哥哥,是你以前在的军团啊!” “铁拳?”阿尔抱着愁走近法普顿,拿过望远镜细细查看,果然从黑钢护甲上看见熟悉的拳形标志,欣喜之外难免有些错愕,“真的是他们…他们怎么会来?不,他们怎么来的这么快?” 虽有如此忧虑的发言,阿尔却并无躲藏的打算,反而让士兵们放松警惕,拿电筒闪烁应急的讯号以联系。待收到对方友善的答复后,效忠竹的特罗伦士兵放心与这支朝晟军队会和,听随与之沟通的法普顿的指令在路旁坐定休息并接受补给与治疗。 见到久违的军团、久违的梁人,阿尔只觉得疲累,不断安抚让陌生的目光刺醒的愁,听沉寂多日的网的提示,走回曾效命的队伍中,用那颗不安的心揣测网那头的大人物意欲何为。 他一直走、走到队伍的末尾,在一位摘去面甲抽烟的士兵前驻足,神色与声音皆是难以置信:“吴?” “唉?”炮兵撇过头,叼着的烟卷从张开的嘴里掉落,接着大步冲上前捏起朋友的脸蛋,“小心肝、好爷爷、好兄弟!我不是在做梦吧?嘿嘿,嘿嘿嘿嘿,你怎么出来的?我还想着等会儿回去跑到前头来个英雄救美呢!哦,这是…这是…是叫…” 阿尔拍开掐痛脸的冰冷钢甲,吐出欣喜的嫌弃:“愁,统领的女儿。真笨啊,才一年就忘了——” “没,怎么敢啊。来,小美女,给叔叔笑一笑啊?”炮兵咧开嘴贴近愁,却见哆嗦的女孩把木精灵抱得更紧,识趣缩回脖子,“呼,胆子够小。” 看看愁,看看朋友,看看周围的士兵,阿尔感到心里紧绷的弦终于松懈,轻笑着邀请炮兵到路旁坐下,望着夜空上那轮清冷的圆月,唱着优美的歌谣哄受惊的女孩闭眼睡去,敲敲身旁的钢甲:“吴,你们何时来的?” “嗯…其实,有半年了…”这问题令咂嘴支吾的炮兵掏出烟又不敢引燃,“你别怨我,他们不让透露…” 阿尔摇着头打断他,细声说:“谢谢。” “嗯?谢、谢什么,你这样…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炮兵也压低嗓门,尴尬窃笑。 “谢谢你告诉我,怪我太笨…没能想明白。” “这是什么话?咱们的小宝贝脑袋可最灵光,就是在感情方面死板了点…唉,不对啊,我可没跟你说过什么,啊,可没说过什么啊。” “哼哼,我明白的,你什么也没讲过,嗯哼?” “嘿嘿,这才像你嘛,又骚气又机灵…别打我,我认错、我认错。” 而后他们不再说话,两对映着月光的眼都在等待这休憩的时间结束,等待一切结束、一切顺利。可整装出发的部队却留着他们和少许人手于此殿后,让他们监察可能从圣都方向来的敌人。但阿尔不是傻,明白他们已然把控圣都的情况,否则又怎会大胆地往前行之地进发? “愁…是你吗,”阿尔钻进炮兵搭好的帐篷,擦去酣睡的女孩眼角的泪滴,“是因为你,他们才会拿幼稚的谎言来搪塞我这样无足轻重的平凡者吗…”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休息吧,等到了明天,那些捣乱的、犯贱的都会被咱们的战车火炮送上天,”卸去护甲的炮兵同样钻进帐篷,铺好被褥后摇头坏笑,“就两床毯子啊,来,我勉为其难给你暖个床,可别占我便宜啊,知道吧?” “你想得美,”木精灵揪过张毛毯盖着自己和愁,“一个人空守被窝吧,满脑子废品的家伙。别整天打你阿尔爷爷的主意,该去找婆…咳,爱人、爱人了。” “哎,你这样不太好吧,人才多大啊?得不到娘亲没必要去祸害人闺女吧…” “龌龊。收声,睡觉。” 听着炮兵的鼾声,怀抱愁的阿尔沉沉入梦。梦从未如此香甜,哪怕听到炮火与战车的轰鸣,也只会当它们是安眠曲,睡得更沉、更沉,直至天明的光降临方会苏醒。 但远在木精灵发源的故土、瑟兰首都晨曦的地底,狂躁的怒喝命令黑暗中沉眠的战士全部集合: “他妈的!全体都有!立刻马上到中央!立刻马上!” 尚未睡醒的络腮胡强撑身体拍醒睡到呆傻的同伴,告诉他们队长又有新的命令,即便还未恢复本源的人亦须前往待命。 在前行者们往精灵先祖之处集结时,林隔着网向葛瑞昂叫骂:“等不了了!什么扯淡记载、什么鸟货王室,全是百无一用的酒囊饭袋!本源、本源、圣岩圣岩圣岩又有何用?这睡死的东西一点反应都他妈没有!而那贱人、那死狗、那…那…那他妈的巨婴已开始发疯,在这种要命的时候还保持干他妈的理智有何必要?你既说过能恣意妄为,就让我放手一搏吧!全体都有,列队待命,不许出声!明白没有?” 数百名前行者踏步立正,无一人回话。 林对他们肯首称赞,继而转向仍沉眠的精灵先祖,声音如浪翻涌,由沉至重: “好,很好,来,你这睡死的娘们看到了吗?看看我们这些只活了几十年的前行者、只生了几十年的普通人都比你这他妈的裸体老妖婆更明白事理更知道轻重!我们他妈的已告诉你如今有比被你宰掉的帝皇更要命的东西在世上发狂,我们不求你苏醒不求你去战他,只是借你的圣典借你的力量去阻止他,你为什么还像具死尸一样闭嘴睡觉,连句话也舍不得讲?他妈的,你的那些后代说需要拿足够的本源与你交易,我们便调来八百人日夜送本源给你吞食,还拿圣岩、拿寄宿你最恨的帝皇之力量的圣岩给你成箱喂饱,你为何还他妈不醒还他妈不说话?听着,大地危在旦夕,我更没有耐心与你空耗,若你真他妈是个如饥似渴的老妖婆,就痛快开口,说明白要多少圣岩多少本源才能把你喂到撑满!说啊!” 精灵的先祖仍是无声,散着光沙的睡颜像是讥讽其怒而无能, 林捂住脸,再撤开手时双目已裂满血丝:“还装死是吧?好好好,我斗胆猜测,可能你并不需要本源,而是想要别的东西——嗯,是的,一定是这样。让我想想看,一个赤身裸体悬在空中的老女人所求为何?嗯,是的,定是在搔首弄姿勾引男人,哦,说不定你嗜好同性,我可不敢假定你的口味。因此,出于对你这位精灵先祖的尊重——全体都有,给我脱。” “啊?”立正的前行者们不论男女尽皆失声,一些人更反口质问,“队长,你…说什么?” 林转向他们,笑出森白的牙:“我说,脱,脱你们的衣服裤子,懂吗?” “队长,这、这是否…”络腮胡缩着头举手发言,“这是否有些…” 林瞥他一眼,笑得更乐更狂:“有些什么?神经病吗?没办法啊,谁让我们的继承者大人只进不出,弄得我们无路可退呢?现在,你们听好了!男的,给我脱了裤子过来,轮流朝她自渎,喷满她的脸;女的也别闲着,渎不出就给我尿,滋也滋她一身!在那以后,若伟大的继承者还不应声,就给我拉到她身上,不信——” 话音未落,一抹棕绿的影飞出先祖的身躯,重重拍在林的胸膛,撞得他胸骨尽碎、鲜血猛喷:“呼——他妈的!” 运作本源修复伤势后,林拿起砸伤自己的东西,对着网那头的葛瑞昂大笑:“看,老头子,她听得懂!她认怂了!她把东西送来了!哈哈哈——” “别疯了,散队,”淡漠的声响在林的身后。他刚转身,冷白的手指便拿去圣典。不知何时到来的葛瑞昂解散队伍,翻看生命圣典之时不忘开口夸赞,“做得很好,去休息吧。” 林看着久未谋面的总长,不悦至极:“你怎么来的?” “我一直在,”葛瑞昂收起圣典,转身走向那些存储圣岩的铁箱,“你做得很好,回去陪她吧。我要到帝国去了,不论生死,我和元老都会记得你的付出与努力。” 憋红脸的林终是怒吼:“你…你妈的死老头!我找到的圣典理应由我——” “你太弱了,”整理好圣岩,葛瑞昂才回头注视着他,金色的竖瞳里只有冷淡,“哪怕再给你一本圣典,你也无法提供足以影响局势的力量。” “你说——” “我在陈述事实。林,你的本源不适合作战,你应该转投医疗或其他科学研究。当年我因迦罗娜的请求将你提拔,如今才明白是把你的前程耽误。回去吧,回朝晟去,找一条更适合你的路去走吧。别浪费精力思考诸如杀戮、力量、变强的无意义之事,有我这种不能回头的老东西去执行杀戮已足够。回去吧,回去陪她、回去过你的生活吧,如果有天迦罗娜回朝晟来,请你代我向她说声抱歉。” 在激活奇迹前,葛瑞昂搭住林的肩,慢而沉重地嘱托,然后消失在弥散的金芒里,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很久很久,林都在原地伫立,拳握到发响,血从陷入掌心的指尖流淌,直至阴霾覆盖无神的脸、直至笑出不屑的憎恨、直至激活奇迹回到朝晟、回到焦虑地在军营等候的夏身旁。 他牵着夏的手,随她回到绿松村重见故乡的景,见晨光渗入林海的每处,抬头望天空,只看到蓝天白云间那金色的太阳,想问月亮何时唤它来替班,却觉得每天的月落日升都是这样的无趣透顶——自然的力量、自然的规律很美吗?美啊。可惜在本源的更高峰之前,这合理的规律就是刚破土而出却撞见执刀劈路的采笋人的嫩笋,除去被削走笋衣煮熟入肚外就没有任何价值、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 “笑话…”林走近曾经的家,踏入家门前的竹林,帮欣喜的夏捡起刚掰断的笋,剥离厚厚的皮壳,撕掉厚实的笋肉,将晶莹的笋丝放入口,却嚼出与春笋不同的坚韧,顽固又磨牙,用夏听不见的声轻嘲,“真是笑话…” “笑话…你们都是他妈的笑话!” 远在西方的帝国,竹骂出相同的话并挥臂扫腿,斩断哭喊求饶的特罗伦人,不听他们的倾诉、不看他们的性别、不管他们的年龄、不论他们的过错,挥臂斩、扫腿斩、挥臂…斩,斩到无人哭泣,斩到无人哀嚎,斩尽男女老少,斩尽叩首者,斩尽逃跑者,斩杀公车里的司机,斩杀挥锤抵抗的铁匠,斩杀挡着孩子的父母,斩杀抱着父母的孩子,斩杀眼见的所有…斩杀目睹的一切。 当一切都由利刃般的飓风所斩杀后,他看着眼前的血,低头看脚踩的血,回头看身后的血,抬头望夜空的血,发现自己淋在血雨里,又看回双手,还是只见到猩红。 心跳了,跳得很快,跳得很慌。竹记得镇子是随塔楼落成兴起,镇里的人都为自己而来,是很听话很懂事的特罗伦人,不像那些当兵的棕皮般顽劣。 可为什么,为什么给他们些礼物后,他们就变了?他们根本不怕、不敬、不爱、不关切自己,只是害怕、恐惧、恐惧…恐惧呢?只是有些天没理会他们、没听他们的声音,他们怎会变得如此贪婪和愤怒?愤怒到骂茉亚、烧自己的家、杀人——不,杀人,杀人…他们有杀人吧?有吧…可他们会杀多少人?他们为什么会杀人?究竟是因为什么?他们真的是天性顽劣?他们真的是无药可救?而杀人就能拯救他们、教导他们——没错,没错的,可为何现在他们都不出声辩解了?他们刚刚又想说什么、又想告诉自己什么?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竹捂着头四处跑,却始终逃不开猩红的雨。血打在脸上、落在嘴中,让腿滑倒扑地,让口鼻呛入更多的血,让眼睛看见满地的肠子烂肉,让孩子想起家乡的碎肉和焦尸、想起失去半截身体的萨叔、想起在地面打挺的鱼塘老人、想起在博萨杀的人、想起抽掉肠的士兵痛苦的眼、想起方才所有人的哭喊辩解哀求,明白为何先前杀害他们时只会笑、只会怒了,“我不会流眼泪的…我不会哭的…我不会哭的…我不会做错的…我不会啊!” 没错的,竹坚信自己不会有错,因为茉亚支持他、认可他,因为茉亚—— 可为什么只有茉亚了?娜姐呢?娜姐说自己错了…葛阿姨说自己错了…小林更不理自己…祖老头也…不,自己不会错的,回去吧,回去问问谁?还能问谁?问茉亚吗?问小愁吗?不…还有阿尔,还有…还有法普顿!还有那些忠于自己的士兵。去吧,去问吧! 思想促使竹重回前行之地,可塔楼下不见任何人影。他小心地走入塔楼敲响每间房、推开每间门,仍然没找到任何人。 “小愁?你在吗?爸爸想找你说话…”他来到顶层推开女儿的房门,只见到地毯上的桌和桌上的纸笔,那未完成的功课旁是滩干涸的墨迹,没有点滴的温度。 竹看向天花板,慢慢走出过道走上楼道,抖着腿来到天台,终于看见一个未曾离开的人,泪涌出眼眶:“茉亚…” “朋友,怎么了?”她倚着天台的边沿伫立,似乎在望那低沉的月,并未回首。 竹抱紧她后放声哭泣:“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是不是做错了…为什么,怎么大家、大家怎么都离开了?都不见了?” “哦,”茉亚拨开他无力的手,沉静的灰眸让那颗心颤抖,“因为你犯错了啊。” 止不住眼泪的竹坐倒在地:“我…我真的做错了吗?我、我…我不想这样的…我是、是太生气了…我是、是不知道他们也会、也会…” “嗯,是的啊,”茉亚没有蹲低身子给他拥抱,仅是用灰眸俯视那崩溃的无措,“你不会哭、不明哀怜,当然也不会明白别人的眼泪,不会知道他们有何种伤悲。” 竹抬高头继续着抽泣:“那、那、那我是真的错、错了?” “是啊,你当然错了。” “那我、我、我让他们活过来——” “没用的啊,他们会铭记你今夜的所作所为,即使在复生后笑脸相迎,心亦会永远憎恨、恐惧、忌惮、远离你。” “那我、我——” “找朋友道歉也没用啊,他们不会原谅你的。没人会原谅你的,你的弟弟不会、姐姐不会、母亲也不会。看吧,连小愁、阿尔和崇拜你的士兵都选择离开,如今只剩我在这里等你。” “茉亚,我、我…” “你啊,真是太笨了,”茉亚半跪着平视他,灰眸与唇挽起微微的狡黠,“倘若朝晟的元老当年和你一样笨、一样好骗、一样听话,恐怕我早已成功了。” 竹眨去迷蒙眼的泪水,缓缓摇头:“元…老?” “你的错很多,但归根结底是错信了我,朋友。”茉亚笑着起身,那头飘扬的灰发占据落月的轮廓。 (六十)日升 最熟悉的人眼中是不曾相识的陌生。竹看着这陌生的疏离,心里冒出无数的疑问,张开嘴却呼不出声音,不知该讲哪些话为好。 “真笨啊,”茉亚背靠天台的墙,无底的灰眸投以爱怜般的轻嘲,“至今你仍不明白啊,我曾说过,我的父亲是生而为敌的人类;我曾说过,我经历的岁月远非外貌显现的年轻;我曾说过太多真假参半的话…用你幼稚的心去甄别吧,相信即使迟钝如你,也能察觉那正确的答案。” 话语里的温柔是竹紧抓的救命稻草。孩子跟随这温柔的牵引翻过与她相处的每一刻,将点滴的记忆汇为明镜,反照模糊的真相:“你的、你的父亲是、是天武、帝皇吗?” 灰眸里的嘲讽更盛,让被凝视的孩子羞耻到蜷缩:“唉,你真的…太笨了啊,真是无药可救的笨蛋啊。梁人的无上天武、帝国的神圣帝皇怎能算是人类?祂是和你一样自私、贪婪的东西啊。但祂很聪明、非常非常聪明,所以啊,我们没有任何接近祂、玩弄祂的可能性,唯有退而求其次,去帮助朝晟的元老、帮助他消灭身为继承者的焱王,继而操控他、驾驭他,借他之手回归现实,毁掉这诞生错误的土地,可惜他将我们摆脱,让我们功败垂成,只能默默等待、等待你这种幼稚的觉醒者到来。” 摇头、竹只是摇头,更缩成团逃避她的目光:“我、我不懂…” 嘲讽仍在,罕少的温柔带上轻佻的逗弄,引无助的孩子偷偷看向眸里那琢磨不透的灰: “本源啊,是不应存在的谬误。合理的世界不该有超越法则的力量,不论本源、灵能还是奇迹,统统要清除。哦,我忘记你太笨了,应该说得更明白些。 你们的星球与亿万的世界都孕育在这辽阔的星空里,这大地上的生命本应走过石与铁的时代、走过火与钢的时代、走入现今这石油、电力与机械的时代,然后走向未来,探索更多的知识、创造更多的工具,成为符合法则规律的文明。但本源的出现给你们悖逆法则的机遇,更给你们中的佼佼者践踏规律的力量,譬如祂与你。你们是多可怕的东西啊,若有心娱乐,亿万的星辰都会是你们掌中的玩具;若有心为恶,无尽的生命都会灭亡在眨眼的刹那。明白吗?世界不容许本源的存在,自然不容许掌握本源的你们存在。 所以我的母亲、世人所称的巨龙降临,她与那些只知杀戮的工具在大地潜伏隐忍,守候毁灭本源的契机。可惜祂的诞生压倒星空里一切反抗的意志,让无尽的生命在沉默里逃向黑暗的尽头。而我的母亲与族人则被留在大地,被祂赋予智慧和自我却只能苟活在遗忘的领土,永世背负受难的阴影。 好在祂灭亡了。我的母亲谨记流淌在血液里的使命,寻找消灭本源的机会。终于,她遇见位青涩无知的继承者,与之结合并诞下我,继而领他前往遗忘之地寻找圣典,帮他觉醒更强的本源,再让他与贤者厮杀、最好是同归于尽。可惜他誓要化身新的帝皇来统合裂变的大地,终使得我的母亲与他反目,唯有重伤他拖延时日,将已无希望终结的使命传承与我。 回想我第一次的尝试,真是非常失败的反例啊。记得朝晟的元老吗?当年我习惯唤他的姓,称其为祖。祖是和你截然不相反的人,以冷漠的思想下藏着那颗热忱的心,而那热忱让他猜透我所求何为,更在寻得帝皇遗物后将我摆脱,去建立他梦幻的王国、一个由网紧连的坚不可摧的朝晟、一方生养你的故土…不幸啊…不幸中的万幸是有极多觉醒本源的人从朝晟那激进且稳固的环境里诞生,让我有第二次的机会去守候,终于守候到你这最合适、最完美的工具。” 竹撑着地跪起身,仰望的眼依旧是茫然的无措:“我?” 她扶住膝弯腰,漂荡的灰发拂拭着孩子的面颊,眸里的灰转为漩涡,将投来的注目吸入无法挣脱的深渊:“是啊,一个觉醒仅次于帝皇的本源且如纸张般易于勾勒的孩子当然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工具啊。只需要给你怀抱、让你感受温暖,你就会相信我的每一句话,随着我的指引去杀戮、去毁灭、去破坏这里的一切——” 孩子扑上前抱住她的腿,眼里满含泪水:“不、不是这样的,你、你明明说过要帮我…你也确实帮我…确实帮我了啊…” 茉亚挺直腰,以指轻点他的头,低瞥的眼像若隐若现的笔痕:“是啊,我教你掌控本源、教你借情绪保持自我,但我也教你去伤害朋友,教你去杀害那些无助的人,不是吗?” 竹在她的指尖下拼命摇头:“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是、是他们背叛我…他们背叛我的,你说过的呀…” “我骗你的。” “不…” “我骗你的啊。” “不…” “看,你简直笨到可爱啊。想想你的娜姐、你的姐姐,想想她对你说的话。她不是告诉你,你切实错了吗?为什么你不相信她,还驳回她的好意、伤害她的心,让她远远离去呢?” “你、你说过、说过我没有错的呀…我的想法是对的呀,你接受了呀!” “我骗你的。” “不、不…不会的…” “想想葛瑞昂、你的葛阿姨、你心里的母亲,想想他对你的劝告,再想想你对他的回应——那是何等的侮辱与伤害啊。你还致使他最爱的人离他而去,让他永远都不会回来原谅你。” “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想想小林,想想你的弟弟,哦,他看得最明白,他清楚你是怎样糟糕的人,所以他厌恶你,早不肯与你见面、与你说话。他很聪明啊,能看出你是一个自私到毫不考虑后果的疯狂的孩子一个缺乏管教到只知索取爱的贪婪的婴儿。” “不、不是!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自私不小气!我、我有听你的给他们——” “真笨啊。你的娜姐不是告诉过你,真正的关切不是那些礼物能换回来的吗?”茉亚撇过头看向死寂的城镇,那被飘散灰发遮挡的侧颜是孩子无法望见的朦胧,“看啊,这些人可曾真正关心你、爱护你?不,他们不会的。他们崇敬的是能够赐予珍宝的力量,而不是拥有力量的你。当你忘记赐予,他们就急不可耐地蜂拥而至,渴望继续向你索取,任谁替代把你替代都不会伤心,因为他们从没有过真正的尊重、从没有过真正的爱戴过你。” 竹呆滞地张口,混杂眼泪的鼻涕同唾液一起摔碎在地面:“为、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爱我的吗?我们、我们不是都有孩子了吗?” 茉亚解下披肩轻轻擦拭他的脏脸: “爱?呼呼…笨的可爱啊。我的年岁有多悠长?如果不是记得出生的日子、如果不是有着母亲的记忆,或许我自己也算不清楚。我应当比世上任何生物都更长寿吧,想来,我见过离开帝皇的大地分崩离析,我见过肢解的帝国在圣堂与禁军的合作下重建,我见过遗忘之地的凛冽风雪,我见过焱王奴役鞭笞他的子民,我见证过网的孕育,更见证继承者的毁灭和朝晟的崛起——那些你无法想象的风景,我全都目睹过、亲历过、见证过。一个这样的我、一个见过太多的我、一个饱尝时间洗礼的我,真的会爱上你这个幼稚、自私、愚蠢又自以为是的小孩子吗?看看吧,看看你的脸,看看你的身体,你早就不是能够任性的孩子了,而今你只是任意妄为的疯子、不,是毫无成长且只知索取的婴儿。” 当染脏的披肩落地,泪终不再流。颤抖的指在弯曲在缩紧,缩成拳、缩成颤抖的拳,连着颤抖的臂告诉那颗颤抖的心: 她并未讲错,自己也切实错了,大错特错。还有挽回的余地吗?不,没有…没可能有,绝不会有。正如她所说的,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亲人、没有故乡,没有人会关心自己、没有人会爱自己,如果有人记得自己,也只会在念完自己的名后唾骂、诅咒自己是不得好死的混账东西。该怎么办呢?跑吗?死吗?假如死了,就是违背萨叔的嘱托…假如不死,浑浑噩噩的自己又能有什么生存的方向…有什么活着的必要…有什么生存的意义了? 现在,茉亚向跪地的孩子伸出手,语出冰冷的温柔:“来吧,听我的话,听从我的指引吧。我不爱你,但我会陪伴你,陪你毁灭世上的一切、陪你毁灭所有的本源,而后我会陪你到时间的终焉,直到你的意识融入本源、随最后的本源归于沉寂、消散在终会到来的末日里。” 他松开拳,知道现在没有选择的权力,只剩唯一的路可行:“是的,我知道是你…是你…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啊!” 当压抑的怒火驱使本源运转时,痉挛的五指迅如雷霆,在刹那间穿出将灰与黑的身影染红的血雨。 “真漂亮啊,”探头钻入帐篷的法普顿看着熟睡的阿尔恍然失笑,“哥哥睡着的样子都好好看…” “你妈的…小鬼头,你望什么呢?”止住鼾声的炮兵猛然翻身揪住他,盯过少年尴尬的红脸又瞥向睡眼惺忪的阿尔,不由放声坏笑,“哈哈哈…我说,哎,小子,你不是跟那些人学坏了,想——” 少年急忙朝木精灵摆手辩解:“没、没有!我只是看看你们有没有睡着——” “省省吧,你小子啊…好爷爷,你把人好孩子都带歪了,罪过啊罪过,”炮兵放开他继续躺着打盹,“要折寿啊…” “胡说什么呢,”阿尔径直扇他一耳光,向少年讪笑致歉,“小法,这么晚还不睡吗?” “唉,睡不着啊,明明很累的…”法普顿挤进帐篷,在炮兵奚落的眼神中坐定,“但…好精神,怎么都…” “很正常,太累了反而不会疲乏,”说话间,阿尔感到腰际有轻弹的触感,低头看,原来是苏醒的愁拿手指在腰间拨弄,“小愁,要出去看看吗?” “好。” 很快,阿尔、法普顿、愁和还打着哈欠的炮兵钻出帐篷坐到路边,在渐明的晨光下眺望静谧的北方,各有所想。 “对了,跟你说个事…”炮兵咬紧牙看向阿尔,支吾半晌后一个劲赔笑,“那个…那个铁片…铭牌…我不小心丢了…信我,不小心、真的是不小心…” “你这个粗心的…算了,哎哎,”腰间的微痒消去阿尔恼火的抱怨,让他强忍笑意板起脸呵止愁,“小愁,不能这样捉弄人啊,乖,嗯?” 无事可做的少年则学着女孩轻戳木精灵的腰部,说起先前的约定:“哥哥,你长胖了…话说回来,天台上那四门大炮到底怎么用啊?” “哎,你怎么也…不对,我哪有胖啊…”阿尔捏向肚皮掐起层不显眼的赘肉,继而无奈地敲响少年的脑壳,“那些火炮啊…人手不够的话不可能启动的,光是炮弹都不好装填,需要起重机才行。” 少年吃痛捂头,转而捏起愁郁闷的小脸:“啊?那你们还修它?” “好玩啊,”炮兵将双手贴合又展开,“你想想,那钢铸的威猛玩意炸出去那么一爆,管它多结实的铁壳王八也会散成破烂零件飞满弹坑,拖回车厂都组不起来啦。” “是吗…想想都好帅啊…难怪统领会允许你们搞出那装饰用的东西…”凝望北方的少年若有所思,想开口调笑却瞧见不大和谐的景象,“如果…哎,看啊,那是什么?” 随他的声,所有人都留意到远方那生在光里的云。那朵相距甚远的云看着虽渺小,但假如在近距离观察,想必会折服于那直达天际的高,震撼于那涌入高空的破坏力。 “很好的火光,”立于城镇一角的葛瑞昂如此赞赏炮兵们精准的打击,“在天台堆放火炮弹药…真像小孩子才会做的蠢事。” 于阿尔一行人休息时抵达的军队已在此处设立火炮阵地,并炮击前行之地的塔楼,引爆堆积在天台的巨炮弹药,轰响冲破云霄的焰火,让塔楼方圆千百米都翻滚着呛鼻的浓烟。 待炮弹的铜壳齐整抛落,指挥进攻的士兵向葛瑞昂行礼报告:“长官,是否进行第二轮炮击?” 映入晨光的金色竖瞳眯得很紧:“退下待命吧。” 稍后,他拖着满载圣岩的拉箱离开阵地,以传送的奇迹召来远在格威兰的特罗伦元帅:“去,与我登上那塔楼。” 仍着睡袍的圣恩满脸的不情愿:“混血者,急着送死有什么用?” “拿起这本圣典,”葛瑞昂从衣袍中取出洋溢黑血的书籍扔给惊讶的特罗伦人,“随我前去。” “我可不晓得…”多方碾转的宝物在棕瞳里闪烁奇异的光辉,令拥有过它的圣恩愕然失色,“我感受到…不可能,圣典的力量——” “已然苏醒,”不多时,葛瑞昂已同他来到因爆炸而焦黑的塔楼下,亮出袖袍内藏着的另一本暗灰色圣典,“用你抗拒阻碍的本源接近他,等候我的指令。” “这就是朝晟人求助的态度?”感受融入体内的圣典送来的力量,圣恩呼出畅快的抱怨,“毫无诚意呀。” “走吧。”踏上楼梯的葛瑞昂如是说。 楼道间的回音森寒入骨,而这冷漠的音色让正欲拖延的人胆怯至极。圣恩只能跟住这黑袍金发的背影,在颤栗的不安中暗自咒骂:“自傲的家伙…一本虚无圣典…至多几柄圣器…不可能啊,他定然有更强的底牌…” 猜想已是多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忍受混血者的趾高气昂,拿宝贵的生命去冒险尝试、尝试接近已开始排斥一切的人、正在天台上懊悔的人。 时间稍稍往前,回到竹的臂贯穿茉亚心脏的一刻。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视线随已红的灰发挪上染血的脸,在熟悉的面容间找寻那对淡然如故的眼眸,朝灰色的波澜勾起疤痕弯挑的笑容。可这瞬间如光拂尘,发泄的笑容更是僵硬,最终转为懊悔的不甘与痛哭。 因为倘使她真的死去,已失去一切的孩子会真正的一无所有:是的,该给她复原,等她道歉、等她认错、等她允诺会陪自己爱自己…别抛下自己、别抛下自己就好。 在他思考时,茉亚迎着穿透胸膛的手臂走向前,让血随破碎的心洒落干净,将孩子拥抱在怀里,贴在他的耳边吹出释然的气息:“朋友,谢谢。” “啊?”莫名的话终结竹的犹豫,却让他的思想陷入更混沌的境地,“为、为什么…” 忽然间,混乱的脑中有所预感,心脏跃动至沸腾,让孩子抓住那忽闪而过的可能性,对自己的问题给出有可能正确的答案:“你在骗我?” 话音方响,砸落天台的炮弹炸响,成吨堆放的弹药受其引爆,释放热浪与冲击,让竹不得不运转本源抵挡,头颅却痛苦至极。终于,他忍住痛仰天怒吼,以本源恢复本源,却发现如今已无法直接抹除这热量,唯有硬接其威力,在痛苦中补充本源又硬撼爆破,无尽地重复下去,直到炮弹炸尽方停。 浓烟滚滚,所幸他并无大碍,更抽出手臂抱着茉亚靠在天台边沿坐倒,哭喊着质问:“你刚刚是骗我的、是骗我的对不对?对不对?!” 她抬指拭去涌落如泉的泪水,笑得舒心:“看…我答应过你…你现在会哭,会…真的会感受伤悲了。” 甩动头的竹想拿袖子抹去眼泪和鼻涕,却是越抹越湿:“我不要不要不要…我、我、我好弱啊…我、我、我不能救你!我不能复原你啊!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灰发擦走横流的涕泗,好让孩子看见她的笑容:“你变弱了啊…现在,你已无法逆转生死…尤其是我…我这种并非真正生命的东西…” “不不不不…都是我的错…我好笨、我好笨啊…我、我、我没想明白小愁只是去躲了…没、没想到你、你根本没可能伤我、伤害我…我、我、我…我好笨,我好笨…我好没用啊…” “别哭,朋友…你知道吗?我真的活了很久…很久很久…谢谢你帮我解脱,我不用忍受血脉的记忆…不用选择背叛…我可以走了…” “血?血脉?血…愁吗?你早告诉我啊!我和愁一样抽走你的血!为什么不说啊!” “我不想背叛啊,因为…本源真的是谬误…” “那你告诉我啊!” “我不想你迷失在本源里…” “你、我、我找小林、找葛阿姨…我找、找、找…我找谁啊!我不想啊!我不要啊!你别走、别抛下我一个人啊…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啊…” “不,朋友…你是孩子,你有机会重新来过…”茉亚抚着他的脸颊,余音渐沉,“记住,你是孩子…讲出你的真心…跟着母亲的教导…就好了…” 竹感受到滑在脸旁的手指是冰冷的,哭得越发慌张:“我不我不我不!我要跟着你!你说什么我都做!” “那请你抱着我…再看一眼晨光吧…” 孩子立刻照做,托着她转向已升的朝阳。那金红的光稀释眼眸的灰,笑出迷离的幸福:“萨仑的日出真的很美…只有一轮朝阳的日出…同样动人…错误的本源…也有存在的道理啊…为何他们不明白…不明白啊…” “嗯,嗯…” 应声点头的孩子无话可讲,只等着她继续倾诉,可亲切的声音再未响起。当竹垂头看,发现她的皮肤爬满六边形的凹痕。凹痕闪过几缕幽暗的蓝光后,失去温度的身躯碎裂成冰晶,滑落在混凝土的地面,只留下一件镶钻的头饰和一席脏红的衣裙。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他抱紧衣物与头饰,分明淋着温暖的阳光,却像沐浴冰雨般蜷缩,如初生的婴孩一样无助地哭泣。 “到了…”圣恩走上天台看到这动作古怪的男人,正想迈开腿向他靠近,却受到强烈的阻隔,步履维艰,“怎么可能…” 葛瑞昂指向竹:“用你的本源,去。” 借圣典之力,圣恩一步步抵近抽泣的男人,却感到无数利刃挥斩而来,融汇圣典的本源亦要消耗殆尽:“该死的!你可没说明会如此惊险!这阻力究竟是怎么回事?” “失控的本源在守护他,继续走。” 冰冷的声音敦促圣恩继续前进,终于在本源耗尽前踏到男人的身边,却探不到他有哭以外的反应:“呼…毁灭帝国的疯狗会是这般可笑的…啊?” 圣恩无法出声,因为葛瑞昂突现于他的身前,更穿破他的胸膛夺回杀戮圣典。当看到浮现而出的三本黑血、暗灰与棕绿色的书籍,头痛欲裂的特罗伦人可算明白混血者的为何底气充沛:“你——” “你的本源很好,我会守信释你自由。现在,你滚吧,”在无形利刃搅碎圣恩前,葛瑞昂将他送出天台扔回阵地,而后看向脚旁的竹,回应网那边的元老,“我来杀他了。” “好,听着,这便是他的本源——” 脑海里闪过的沧桑之音让混血者的长眉高扬又垂,自嘲般轻叹:“原来如此。” “去吧,将他的存在终结。”元老疲惫地催促。 葛瑞昂半跪着拍醒埋在悲苦里的竹:“在那之前,我有问题要他回答——”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竹侧抬头,透过眼泪见到金长卷发间的面容,“葛阿姨?葛阿姨…你、你来了!我错了!你帮帮我!帮帮我!交换伤势、我记得你能交换伤势对不对!你让我去死、让茉亚活着好不好!我求求你…你帮帮我…我求求你…求求你…” 混血者捏起地上那些破碎的冰晶,稍加施力后摇头:“抱歉,我不能做到——元老,她为何将圣典与圣器交付给你?你们之间分明有不能磨灭的仇恨。” “仇恨会给崇高的理想让步。去吧,告诉他本源的真名,让她的牺牲有意义。” “是吗…”葛瑞昂聆听着无助的啜泣,捋平长眉沉声发问,“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把我这个陌生的男人视为母亲?” “啊?”抽着鼻涕的竹流淌着泪,想了很久很久,想起茉亚的嘱咐、想起夜里的童话、想起当日的会面,说出当日看见他伸出的手时所想的东西,“因为葛阿姨你、你是第一个、我醒来后第一个见到的、第一个、第一个记得的、遇到的关心我的人…” 等候答案的混血者险些坐倒在地,而后瞧向那双红肿不堪的眼睛,再度看到求着他讲童话时的了无掩饰的真切,懵然失声:“就因为这个?” “是、是的…”竹抱着她的衣裙与头饰继续哭泣,“是的…是的…” 葛瑞昂站起身望向破晓的太阳,慢慢收紧金色的竖瞳看回蜷缩在地上的竹,缓缓跪坐后将他拥至并不柔软的膝上,用轻盈的声安慰感伤:“哭吧,想哭就哭吧。孩子啊,在我的怀里哭诉吧,哭走悲痛、哭走哀愁,像初生的太阳驱散黑暗,将一切变好…一切都会变好…” 当竹趴进他怀里嚎啕大哭时,网将元老难以置信的责问传达:“为何?” “人人都有重来的机会,”阳光下,混血者轻拍着孩子的头,动作是那样柔缓平和,“正如当年您处死我的父亲,却宽恕了我,不是吗?” 良久,元老的嗓音释出怅然的松懈:“孩子,或许你做了正确的选择。” 葛瑞昂安抚着哭诉的孩子,渐渐合起疲倦的金色竖瞳:“您知道吗?若破土而出的笋浸入药水,它会保留笋的形态去膨大生长。哪怕它长至比天高,层层衣肉中的嫩芽仍是初诞的弱小。唯有植入沃土,让它的根深入土壤汲取营养,才能挣脱层层笋衣,生出坚韧笔挺的新芽,真正成长…蜕变… 重生为真正的竹。” (一)孩子 森林深处,抱着坚果的松鼠在绿荫铺盖的深草与灌木间跳跃,像是为拂动阔叶的童音指引方向,那声音是焦急与无奈的催促,让高枝上的鸟雀都侧首聆听: “姐姐,这里是猎区——很危险的,不要再闹了,我们快回去吧。” 当挡着声的阔叶缓缓掀起,一对夺目的宝石映衬在绿里,颜色仿如深海与晚阳,扑闪的光甚至让林木羞怯——是的,它们正是眼、用以探索的眼、属于这孩子的眼。 孩子的乌黑秀发挽结着精灵式的环形辫,而长发间的容颜是焦虑也藏不住的可爱可怜,眉眼更统合本应对立的柔与坚,让敢于贴近的小动物都猜不透孩童的性别,只能靠听觉辨别先前的声,继而判定这属于男孩的音。 当动物们失神时,却有倏忽的女音拉高男孩的视线:“嗯?笨蛋…我在这里、这里啦。” 看到趴树杈上女孩,男孩终是轻舒一口气,昂首仰目,露出掩在长发下的人类专有的耳廓:“姐姐,不要闹了。如果让叔叔阿姨知道,你会——” “笨蛋,不告诉他们就好了嘛,”气恼的竖瞳与扑棱的长耳证明女孩的种族是木精灵,“喔?赛尔,可不能出卖姐姐哦,记得吗?大人们都说过哦,你可是小孩子,你要听姐姐的话。” 名为赛尔的男孩闭眼摊手,慢步走向女孩爬着的大树,忽略藏在草丛里的危险:“可姐姐,前提是你不能做这样危险的事情。如果再不下来,我只能告诉叔叔阿姨——” 金属相撞的巨响不仅打断这劝告,更令男孩蹲低身捂住小腿。还在嘟嘴的女孩见状,慌忙扒紧树干滑落:“怎么、怎么了啊?你、不、不要吓唬姐姐啊…” 当她冲向男孩身旁,不由捂嘴惊颤,看见反射黑光的捕兽夹咬进弟弟的腿中。片刻的呆愣后,她抓住冰冷的钢夹试着将之分开,但无论娇小的手如何紧握,死咬的钢夹都没有分毫的撼动。当手掌握出红印,痛苦里的无措让压抑不住的眼泪随鼻涕流落:“呜呜…我、我错了…我、我喊爸爸妈妈…你没事、没事吧…你说句话、说句话…别吓我…别吓姐姐啊…” 在她打开网发出消息前,男孩忽然抓住她的肩膀:“姐姐?我没事,我没事…” “瞎说什么呢!夹子都都咬进腿里了!”女孩抹走鼻涕和眼泪,继续尝试掰开坚硬的捕兽夹,“这东西很可怕的!我看过、看过外村的那些人拿它咬断鹿的腿!你别动,等我喊爸爸妈妈——” 男孩摁住她颤抖的手,平静的声音里透着股窘迫:“姐姐,你看,我没有流血啊,只是钢夹崩断了…” “啊?”耷拉着鼻涕的女孩呆呆看向面色如常的弟弟,见他撕开碎掉的布料露出咬在钢夹里的小腿,发现白皙的皮肤没有一丝红痕,反是那捕兽夹碎掉几块尖齿,刚好卡住他的腿而已。 男孩揪下片花朵的绿叶捻去女孩的鼻涕,挪开女孩的手再轻轻地分开捕兽夹,将它搬走后背对着女孩侧颜微笑:“姐姐,这里很危险的,我背你回去吧。” 女孩拿袖口擦干眼泪,老实趴上那并不宽阔的脊背,贴在这矮去半头的弟弟身上嘟囔:“坏人…这么危险的东西放在草丛里…大人都是坏蛋…” “姐姐,是你不对哦?这里可不让我们进的,”男孩小心地穿行在阔叶与深草间,不时瞥向脚下的土地,生怕再次踩中陷阱,“其实不怪姐姐,是我太粗心了,不应该——” 可女孩小声打断他的抱歉:“不…是我不对。” “嗯?姐姐会认错了啊,”男孩笑着顶开猎区的铁网,走到安全的林地里将女孩放落,无瑕的眼瞳看得女孩有些失神,“那今天的事我就不告诉叔叔阿姨了。可是姐姐,千万不要再这样调皮冒险了,好吗?” 女孩别过通红的小脸,黑色的竖瞳在眼眶内滴溜乱转:“知道了…下次不会了…那个、谢谢…不、姐姐是想…嗯,问那个…赛尔,对、你脖子上冰冰凉的是什么、对,是的,是什么啊?” “妈妈给我的铭牌啊?”男孩勾起藏在黑色短袍下的挂饰,看看这张生黑的金属铁片,又看看忸怩的姐姐,不由挠头,“姐姐,我一直戴着的,你知道的啊?” 女孩咬牙跺脚,向林地中的小道蹦跳而去,却又停住步伐、面露疑色:“不对啊…我是想问——你怎么不怕捕兽夹的?你明明连灵能都不会哎…而且,刚刚给那东西咬住的时候你怎么还发呆啊?吓死我了都…你是在想什么?莫非…” “不、不,姐姐,只是…我只是奇怪为什么自己没有受伤…”男孩赶忙走上前拉住她的手,指向小道尽头的光晕,“该回家了,姐姐。再不回去的话,阿姨又会教训你玩过头了。” 女孩搭着他的肩膀,勾起坏坏的笑:“想绕开话题?有古怪哦。说嘛,刚刚究竟是怎么回事?告诉姐姐,快点告诉姐姐嘛。” “没什么…只是…我看到些东西…” “什么啊?哎呀,别躲躲闪闪的,简直比外村那些小姑娘还害羞哎,你可是男生啊!有什么就说嘛,真是的。” “我…我看到…看到黑色的建筑…” “黑色的建筑?” “是的,黑色的建筑,而且它们的屋顶好奇怪,不是尖的也不是方的,是…圆的,是像…像石桥一样的圆拱?” “啊?哪来这样的房子?我去瑟兰旅游的时候都没见过啊。会修这种黑不溜秋的东西的人一定是个不懂审美的怪胎啦。” “其实还好吧…而且我还看到金色的路…有很多人走在上面,他们拿着什么挥舞,然后、然后…然后变成红色的…水…不,是血…他们都变成血了?” 女孩困惑地驻足,伸手贴上他的额感受温度:“没发烧吧?” “啊?没有啊,怎么会…”哭笑不得的男孩拨开她的手,眯着眼走进道路外的那团明亮,而后缓缓睁大眼睛,用闪烁红蓝幽光的瞳扫过沿着穿行森林的村道修建的栋栋木屋,让视线定格在门前栽有桃树的二层木房前,“姐姐,你先回去吧,看…阿姨在树下坐着呢,看上去有点生气——” 女孩随他的目光瞧去,果然发现正在木质躺椅上半睁着眼抱肘歪躺的母亲,更看到那放在躺椅边的竹条,长长的耳朵吓得扑朔不停:“唔…坏事了,我、我先去跟妈妈说说话…待会儿要是…嗯,记得帮我求情啊,再不行就喊爸爸和小阿姨来…” 待男孩点头后,女孩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向家走去,没留意到男孩将铭牌托在掌心、没留意到男孩用指甲刮去铭牌上的黑锈、更没留意到男孩那些微的低语:“为什么你会在那条金色的道路上…为什么你被那些穿黑色长袍的人踩在脚下呢…为什么他们的皮肤是棕色的…为什么妈妈要我戴着你…今年是6012年,你刻着帝纪5903…你是件古董吗…还有这…这是想用瑟兰的音节表述梁语吗…乌?务?勿?屋?武?无?武…武?是武吗?所以妈妈才说我应该叫武…吗?” 男孩收起铭牌,思绪回到踩中捕兽夹的那一刻,记得那些画面是在钢夹被小腿崩碎时闪过,就那样快而慢、清晰又模糊,能看到那些街上的人却见不到那些人的脸——他们是没有样貌和声音的黑与棕,是扭曲在金色上的波浪,更是散为血红的墨水。 “呜,妈妈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敢啦…” 悲凄的求饶声让男孩收起琢磨的心思、跑去为正被打手心的姐姐求情:“艾尔雅阿姨,姐姐是贪玩了些,但她在回来的路上认错了,而且跟我保证过下次绝不会了,请原谅她、相信她吧。” “自己胡闹也就罢了,还带着你瞎跑…”艾尔雅扔去竹条转向男孩,竖瞳里的严厉让溺爱遮盖,“赛尔,千万别跟她学坏了。快进屋吧,今天是你妈妈主厨,说是要给你准备份惊喜哦。” 赛尔点点头,护着气鼓鼓的姐姐随阿姨走进木屋,又在关门前跑出来在门上挂好刻有“文德尔之家”字样的木牌才重新进屋,就坐待餐。 “今天艾丽莎坚持主厨,我只能帮忙做些小菜,”亲和的声让赛尔的目光转向正在解下围裙走出厨房的高挑木精灵,看向那尖翘耳尖,好奇村里最会烹饪的木精灵、自己的叔叔穆法会怎样给自己那不通厨艺的母亲打下手,又见他探出身摸向自己与姐姐的脑袋,让那开心且充实的笑容捂得心暖,“小外甥,别害怕,你妈妈学的是很简单的菜、你最喜欢的烩牛肉,不会出问题的。好啦,要开饭咯?” 当电饭煲的提示铃响起,赛尔已看见拖着餐碟的母亲兴奋地冲出厨房,将备好的素菜逐一呈上,知道这些都是穆法叔叔的杰作,更在阿姨和母亲的催促下率先开动碗筷。 男孩最喜欢那盘精美的凉菜,记得这道菜需要将从冰箱里取出的瓜切丝并盘绕成漂亮的鸟蛋形状,还要淋上同样冰镇过的浅棕色甜汤,因此入口是绝对的清甜与冰爽,更在穆法的提醒后牢记不这道菜务必尽快食用——若放置的时间太久,它会失去最诱人的爽脆与冰凉。 当然,男孩知道今日的主菜是那道烩牛肉,并听着母亲自豪的讲述牢记制作它的方法,晓得要用捏碎的番茄调好汤汁,并在出锅前淋些明油,因此看着格外红浓漂亮。当微肥的牛肉入口,恰到好处的奶香证明它们是用少许黄油炒过,更遑论久煲后入味的酸、甜与鲜,再加之那软糯的口感,这就是身为人类的男孩会喜爱的荤菜。因为木精灵不爱食肉,这道菜基本都送入男孩的口中,而他更像是没有饱腹感,仿佛不介意永远吃下去。 “我饱了。姐姐,别玩了啊…妈妈,我想去看看书。” “哎?好吧,早点回来呀…晚上有要紧的事告诉你哦。” 男孩挣脱捏着他脸蛋的姐姐,同母亲道别后往外村跑去。那里是位于森林之外的人类聚集的村镇,有着内村缺少的店铺与公共设施,能够让男孩在读书的同时贪嘴一番:“阿姨,两个大包子。” 男孩踮着脚扒在包子铺的窗口,那灵动的眼睛逗得老板直笑,更让老板娘揭开冒气的蒸笼:“阿武,又准备去看书了?哎呀,我家的孩子要有你一半好学…不提他不提他,来,刚出笼的,小心烫啊。” “谢谢阿姨,”被人们唤作阿武的男孩讲着流利的梁语,一路小跑着来到对街的公共图书馆,在嚼完包子后行走在书架之间,视线随轻快的步伐左右摇摆,最终停在盛放人物传记的专柜,“嗯?《赵无秋——一个伟大的人》,唔…看看吧。” 可即使踮起脚,阿武仍然够不到这本书。还好站在一旁的大人伸出援手,在接受诚挚的道谢后会心一笑,目送他找好座位读书。 阿武翻开书,让扉页的寄语映入眼帘:“他生在朝晟之林海,家门前是一丛忘不了的竹林。他曾是最不懂事的孩子,常爱上树掏鸟或是下河捉鱼,本应与西方的帝国无缘。可在他十二岁的那年,帝国掀开所谓的‘圣战’,不仅入侵精灵的国度瑟兰,更在攻势受阻后让战争的阴霾渐笼向东,把无法停止的钢铁洪流转向博萨公国,攻入朝晟,毁去他的家、改变他的命,永远改变他命运的轨迹……” 在书页翻合的沙沙声里,阿武沉浸于百年前那位传奇前行者的故事,知道能以一人之力匹敌万马千军的他去过很多地方,譬如和朝晟一样尚黑的帝国…远在西方的帝国…有圆拱建筑的帝国。 而往返书海的时间是短暂的漫长,当揉着眼的阿武打着哈欠看向窗外时,空气中已无醒目的日光,只有清冷的月悬在天上,空荡荡的图书馆内,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清晰可闻。等把借来的图书放到书架的低层后,阿武知道是时候回家了:“帝国吗…我看到的会是帝国的首都吗…嗯?” 走出图书馆的男孩瞧向对街的包子铺,却没看到熟悉的粉刷建筑,而是倒塌的砖墙与烧着的木房,那火烧得很旺、旺到裹挟燃烧街道的炙热扑在他的脸上,那是灼伤的热、痛苦的热、死亡的热…灰飞烟灭的热。 好热,但不该的、不应该这样的。 阿武想起偷拿叔叔烧肉的喷枪对手猛烤的经历,那是不会痛的温暖、让疑难更迷惑的温暖… 不会感受痛的温暖。 闭目摇头再睁眼,男孩又见到熟悉的店铺熟悉的街,觉得那是自己在晃神、是读书太多产生的无端幻想。当男孩回身,却看见一只贯透胸膛的臂膀,莫名知晓那是针扎的痛、是想流泪的苦,便擦去泪花抬起头,却见位面上带疤的男人托举灰色的倩影哭泣,那灰色的眸里容纳着晨光,而黎明下的城镇却是硝烟与焦土,仿佛夕阳下的无边悲凄。 不知为何,阿武滴着泪挥出拳,让破空的风撞开图书馆的塑料门帘,险些嚎翻木架上的书籍。 “啊?我…”擦去眼泪的男孩连忙冲入图书馆,确信没有书籍散落后才向家赶去,再不敢想方才那些古怪的事情。 轻轻推开家门后,男孩没去打扰熟睡的叔叔阿姨,仅仅是以与幼弱的身躯不符的力量小心抱起在沙发上流口水的母亲,将其抱回卧室并在双层床的下铺放稳,替她盖上薄被后爬到属于自己的上铺睡觉,在母亲嘀咕的梦话里沉入无光的暗:“上学…上学啦…赛尔…要上学了…唔…要上学…上学…” 黑暗里有缕光,那是火在燃烧。而烧成灰的血上则踏过一套套黑色的钢甲,那些钢甲又喷泄着火花,震散黑袍里掩藏的棕色面孔。有一具钢甲在前进中怒喝并摔倒,将一片小小的金属掉落在地上。 而后是涌达天际的烟火,是烟火下的懊悔与无助,是碎在冰晶里的女人,还有远比姐姐哭得更真切的男人,最后是如母亲般的金色身影。他们好像搅动的油彩,融合为沧澜的漩涡,最终将漆黑的世界盖过。 (二)视界 这黑暗太沉,沉到男孩不愿继续没入油腻的斑斓,而是想在苏醒后喝杯水舒缓紧张。 于是男孩扒着扶梯下床,却听不到踩响木梯的吱呀,手和脚也触不到熟悉的冰凉,便看向举着的手与踩着地板的足,可眼前却只有卧室的轮廓,仿佛一觉醒来后身体化成了透明的薄雾,但细细感受便明白这是没有知觉的沉重…正在坠落的沉重。 想发声的男孩忽然僵回床上,视线里满是微明的天花板。而天花板又迅速缩小,让整间卧室笼罩在这视线下,看到沉睡的自己、看到熟睡的妈妈、看到自己的家、看到家所在的村庄、看到藏着村庄的林海—— 依然僵硬又沉重的身体想拉回视线,却只能任由视野越飘越高,在心跳的刹那将一切尽收眼底,又忽然飞坠而落,在惊悸中跌入围墙后的水泥大路,瞧见路两旁是红跑道与绿茵场,看见路的尽头是方正的大楼,发现大楼的正外墙镶有四个模糊的红字,便开始聚焦目光好让它们清晰可见—— “赛尔,醒了吗?” 男孩让轻柔的声音唤回村落唤回家,坠在床铺上猛地睁眼翻身,看见那对从床沿的护栏上探出的竖瞳:“妈妈?呼…怎么了?” “做噩梦了吗?”木精灵抓着护栏翻到上铺,将仍在喘息的孩子抱进怀里,“看,脊背都湿透了。别怕,乖,不害怕啊…” 平复呼吸的男孩轻轻拨开她的臂膀,抽出枕旁的纸巾擦去额头的汗珠,瞥向床对面的挂钟:“呃,妈妈,我没事…今天起床这么早吗?平时你要睡到九点吧…” “怎么会呢!妈妈可没有那么…嗯,好吧,偶尔也会勤快的啦,”撇过头的木精灵笑颜窘迫,轻挠着的脸颊更是泛红,“不说这些了,赛尔啊,今天妈妈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哦。” 男孩揉醒眼,眨巴着疲倦的泪花:“什么事啊?” “就是…其实今天是开学日,你要去…学校了…” “学校?” 直到在家人的鼓舞中背好书包走到校门前,嘴角抽搐的男孩才明白为何昨晚母亲会叮嘱自己早些回家了。 男孩在深呼吸后鼓足勇气踏入校门,却又是惊愕到驻足不前,因为左手边的跑道与右手边的操场还有那正面的大楼都是梦里的景,如今楼上的四枚红字一目了然——丽城中学。此时的男孩已无心去想为何年幼的自己会被送入中学,只是飘忽着向前迈步,走过那些同样背着书包的少年、走过那些惊讶的眼神,在教室正中的第一排入座并放空双眸发呆。 “小妹妹,你是和爸爸妈妈走散了?嗯,这发型…”晃动的纤指令男孩回过神轻眨眼,发现面前半撑着书桌俯身的短发少女,从利落的短袖和笑开的白牙里看到活泼的精神气,更让不加拘束的嗓音唬得呆愣,任她的手指揉捏过脸颊去拨开长发,“还是…普老师的女儿?这?不对啊,你的耳朵可不长啊?真可爱,让姐姐再摸摸…嘿嘿…” “那个,我…” “嘿嘿,软软弹弹的小脸蛋…嘛,小妹妹,告诉姐姐,你是不是老师、嗯,普老师的女儿啊?” “那个…我是…” “嘿嘿,”少女忽然凑过身对着男孩额间的发丝猛吸几口气,还从裤袋里抓出包着塑料纸的糖果,“好香啊…小妹妹,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姐姐给你糖吃哦。” 男孩忙摆手谢绝:“那个,我叫武…可以叫我小武…” “武?这是男孩的名啊?还是单字?哈,老普这都不懂,还好意思教梁文啊…” “我就是男生啊,我是来上学的,我不认识…” “男生?”止住声的少女双眸灵动,困惑的目光随紧贴而来的面庞仔细掠过男孩五官的每处,忽然伸出手捧住男孩的脸蛋,使劲地狠嗅又磨蹭,“哈呼,嘶——小弟弟实在太可爱了!让姐姐亲一口好不好?来——” “李依依,你发什么神经?”后仰躲闪的小武看到,在少女真的嘟着嘴压上来时,一位身高体健的少年抓住肩将她扯开,“小朋友,别给她吓到了,她这人就这样,成天没个正形的。你是和大人走散了?要去找老师广播吗?很快——” “三刀,你个傻子!看他的头发就知道是老普的娃!”叫李依依的少女侧靠身子撞退少年,继续轻掐男孩的脸颊,“不对,刚刚你说什么来着?来上学?” 清脆的铃声打响,教室里正渐围聚的学生们赶忙回到各自的座位,小武则整理仪容,回首看最后排那仍在挥手坏笑的少女和高举着课本还猛戳封面示意的少年,感叹丽城的哥哥姐姐们未免太过热情。 “好的,那么同学们,”一声混杂晨光的亲切问候推开了教室的门,身批暗绿长袍的木精推着黑框眼镜走上讲台,那对留意着男孩的竖瞳眯得紧窄,“很高兴能在第二个学年最先为大家开讲,而今天更有位新的同学来到我们的班级——来自林海绿松村的小武,有兴趣自我介绍吗?” 小武赶忙推开椅子起身后转,鼓足气倾吐藏在肚子里的话:“大家好,很高兴认识大家、认识各位哥哥姐姐。我叫做武,村里的人都喊我阿武,大家可以喊我小武。我喜欢小动物、会种些蔬菜、能在厨房帮忙…还有我是男生,是男生,男生。” “好,小武同学,可以坐下了,今早的课程是梁文与历史,都由我讲解,”老师扶正眼镜,滑开黑板点亮白色的荧幕,在男孩好奇的目光中抿嘴微笑,“是投影仪,当它是类似电视的东西就好。另外,下课跟我去趟办公室吧,时间太赶,还有些事没和你交待。” 小武连连点头:“谢谢老师。” “那我们开始吧。” 亲和的声在坐有四十名学生的教室里回荡,让小武的注意力在屏幕与课本间来回迁跃,叫写着笔记的小手不时轻戳下巴,令男孩觉得中学的课程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高深困难。 不多时,下课的铃声催促小武跟着老师进入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小心坐在办公桌旁的木椅上,看整理好资料的老师轻笑着倒上两杯热茶:“不用紧张。小武,这是你妈妈想的名字?很合适,当年我也该准备一个梁人式的…说远了,我的名是普莱沙,这里的孩子爱叫我普老师或是…哼,老普。话说回来啊,小武,感觉怎么样?入学的第一天还习惯吗?” 男孩端起纸杯并点点头:“还好啊,哥哥姐姐都很热心,老师你的课也能听懂。” “出乎意料啊,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少对学习的生活有些排斥,甚至会赖在校门口抱着爸妈不走…你倒是乖巧,和艾丽莎讲得一样啊。” “老师知道妈妈的名?老师认识妈妈?” “何止认识,我和你妈妈可是大学就结识的好友啊。当时啊,我们约好毕业后回丽城工作,谁知道她去博萨旅游后非要回老家开垦果园,我就只能一个人待在这里咯,后来才晓得…哎,说正事、说正事。小武啊,你也知道绿松村离城里很远,往返需要两个多小时,再加上你妈妈没法抛下果园的工作,所以呢…上学的日子你就需要住宿了。生活上的事不用操心哦,因为学校安排了一位学长与你同住,她会好生照顾你的。啊,看时间是快要上课了,跟老师回去吧?” 男孩握住老师伸出的手,跟着他在铃声中走回教室,在落座时被轻轻褥了把脑袋,招得同学们笑成一片。等上午的课程全部结束,男孩好不容易在先前的少年与少女的帮助下钻出同学们热切的包围,更被二人领至教学楼后方去认清食堂与宿舍的方位,在道谢后又被少女捧着脸猛吸:“好可爱啊,小武,想出去就和李姐姐说,周围好吃好玩的地儿我可都一清二楚,来…让我再揉揉、再捏两把…” “行了,看你这流口水的臭样,像个没轻重的傻瓜。别耽误人家午休,下午还有课呢,”少年将恋恋不舍的少女拽开,边走边喊,“我是刘刕、三刀刕,她是李依依,我堂妹。有不懂的尽管问啊,哥哥肯定知无不言。另外,通讯申请通过下,赶快去吃饭吧,下午见。” “刘哥哥、李姐姐再见,”待他们走远,小武甩甩头走进食堂打饭,却被排队的学生推到最前面就餐,在众多好奇的目光下茫然啃着鸡腿轻声嘀咕,“大家都好热心啊,不过都是梁人,见不到…嗯?不对,我也是梁人,我也是啊。” 男孩擦净嘴,抚着自己的黑发,在离开食堂前对着落地玻璃窗内的倒影打量片刻,确信五官除去瞳色外完全符合梁人的相貌,而后在网里查看老师发送的信息,来到早已安排好的宿舍。 推开门,装修简洁的双人间走入男孩的视线。两箱储物柜的更前方是两张宽大的书架床,再往前是拉起窗帘的阳台,隐约可以瞥见打理整齐的洗漱台,还有摆放在上面的粉色瓷杯与牙刷,却看不到舍友人在哪。 “在厕所吗?”男孩放好书包,将暂时用不着的课本码上书架,“你好,有人在吗?” “这里。” 清冷的音色引男孩抬头,发现正在高高的床铺上坐直腰身的金发少女,让那双淡漠的金色竖瞳盯得失声讲出瑟兰语:“精灵?” “金精灵,艾斯特·蒂利科特。”少女趴在床沿的置物桌上继续盯着他。 慌张的男孩挺起胸膛,尽力不去结巴:“木…梁人,赛睿斯·文德尔。大家叫我赛尔或者…武。” “文德尔,木精灵的姓氏。你是梁人,是虹膜异色的人类,姓名与着装属于木精灵式。”未曾眨过眼的女孩一味地叙述,语气平静到让赛尔紧张。 “我…” “休息吧。会爬梯子吗?如果不会,我来抱你。” “呃,艾斯特姐姐,我会的…” “害怕一个人睡觉吗?如果害怕,我陪你休息。” “不、不、不害怕的。” “那午休。” 爬上床铺后,赛尔裹好薄棉被,在昏暗的光影中看到对铺的金精灵重新躺好,小声用梁语问:“那个,艾斯特姐姐,你有梁人式的称呼吗?” “大家叫我小艾。”即使用梁语回答,少女的声音依然清冷。 “那…小艾、不,艾姐姐,不好意思打扰你…可以告诉我最近的医院在哪吗?” “可以。我申请通讯,请通过,武、小武。” “谢、谢谢。” “先休息,吧。下午告诉你。” “好、好的。” 钻在被窝里的男孩关闭网,仍然消不去对这位首次碰面的少女的好奇,无声自问: 金精灵,梁人该叫他们金精吧?艾姐姐看上去冷冰冰的,说起话来倒是很热心,只是语气平淡了些。对了,姐姐不是去过瑟兰吗?她说过那是精灵的本土,有好多金发的冷脸家伙…是指金精吗?原来姐姐没骗人啊…如果只看外表的话…确实挺冷淡的…唔,休息吧,下午的课…还长着呢… 浸入梦乡的孩子又沉在黑暗里。 黑暗里,有白色的线在勾勒,越描越清晰,最后画成一株株围成层层圆环的黑白树木。棕与绿的墨水开始渗透,让诡异的森林有了颜色、不,树木的伟岸已非森林可以形容,它们是城、是落于高峰且直达天际的木之城。 又来了,又是摸不见触不着的隐约,唯有闻音睹光,去在树木间漂荡,去穿过粗长的纤维,进入最中央的那株巨木,有好多金色的身影在忙碌、更说着腔调不同于母亲的瑟兰语,却是与方才认识的艾姐姐有些相像。这里是瑟兰吗?是瑟兰的哪处?为什么…会到这里来?简直就像昨晚那样…这些风景、这些人会是真实存在的吗? 飘啊,继续飘,飘入巨木高处那间最明亮的房,有笔落纸面的莎莎,是谁在写东西?靠近些、靠近些…嗯?好长的金色卷发和眉毛啊,还有显眼的竖瞳…是金精吗?不是啊,耳朵不是,耳朵是微尖却不长的,和艾姐姐不一样…他是…他抬头了?他看见、看见自己了?是、是发现自己了吗?怎么—— “呼、哈、哈、呼…呼…呼——”男孩猛然翻身,汗如雨下,刚想撑着身子继续喘气,却发现床垫湿出片水渍,不禁愕然,“怎么会…到底是…他、他看见…不是,我…” 阳光随窗帘开合的声照上男孩的床,让狂跳的心平复不少。拉开窗帘的少女则漱好口套上白色的外衣,轻声提醒:“还有二十分钟,起床。” “谢谢艾姐姐…”小武伸手抹去汗水,晃晃头爬下床去换自己的衣物,“放学后就去吧…太奇怪了。” “奇怪…”黑夜里的晨曦城,权之木中央的办公室内,伸腰前探的葛瑞昂坐回扶椅继续批阅堆叠的文件,“有人共享视野?不,没有提示…” “尊敬的大使,”抱着一沓文书的女性金精灵慌张走进办公室,“这些是刚传达的文件——” “太多了,你代我批阅。”头也未抬的葛瑞昂如此回复。 “可是,先生,有些很重要的请示,”这位女士赶忙摞好文件,喘着气努力解释,“比如要在晨曦外郊建设的新工厂…还有,去年游客的统计报表…还有,还有展出先祖武装的日期——” “我并非王室的保姆,”当金色的长眉微微上挑,葛瑞昂的语气已有些变化,“而是朝晟的大使,驻瑟兰的外交官。” “好、好的,先生,我、我明白,我立刻告诫他们别再拿这些琐事打扰您…”女士连连鞠躬道歉,收拾起刚整理好的文书,“这张…反同性恋的游行申请?这怎么混…” “这一项通过,”葛瑞昂忽然停笔,皱着眉头嘱咐,“下去吧。” “是,先生。” (三)错觉 放学后,难以脱身的孩子又被捆在李依依的臂弯里遭受揉搓,幸运的是班里其他女生拗不过这位野蛮的少女,并没有来逗弄无奈的男孩,让他的耳朵暂时只受一人烦扰:“来嘛,去姐姐家玩嘛,布娃娃、积木、玩具枪,甭管你喜欢什么,姐姐我都能给你翻出来,嘿嘿…” “呃,李姐姐,一会儿我要去…”小武尽力规避那碰过脸颊的鼻息,强挽的笑分外尴尬。 可少女仍旧不肯放他自由,嗅得愈发紧凑:“要去哪?姐姐陪着你嘛,嗯…嘶呼,好好闻啊,走,是要去哪里?姐姐带你打车好不好?” 最终还是收拾好书包的刘刕扯走少女帮他脱身:“松手!回去写作业了!看你笑得像个傻逑一样,是心理变态了?也亏小武脾气好!小武,我们先走了,放心,回去我就收拾她!” “呃…哥哥姐姐再见…”男孩逃也似的冲出教室,将书包放回宿舍后跟着网里的指示到车站等候公车,记住医院所在的站台后诚心谢过,“谢谢艾姐姐。” “不客气。”少女的声在网里回响。 光穿过行道树的冠叶渗入车窗,让男孩眼里的宝石迷离四散。随着那些古怪景象的出现,一些奇怪的事情蹿入这懵懂的脑中,令不愿给家人添忧的他选择求助于医生,去看看有无缓解症状的办法。 很快,男孩寻着指示牌来到预约的窗口,踮起脚露出小脑袋,使劲朝窗口内摆手:“阿姨好,我想预约…” 正在工作的女士好容易才看到他的身影,愕然失笑:“嗯?小朋友,你的家长呢?” “妈妈有事不在,我一个人来的。” “好吧…会写字吗?来,填好你要预约的诊室…嗯,真聪明。喏,小朋友,拿好票号哦,等播音念到你的名字就过去哦。” “谢谢阿姨。” “这么小的孩子…心理诊室?不是和家长闹别扭吧…”待男孩看着单票走远,女士叹着气坐回位置上,“也罢,反正没几个病人…就当锻炼锻炼这小家伙。” 小武从惊疑的大人之间穿过,搭上电梯去到高层拐角的诊室等候,在播音唤到自己的票号时推门进入,在医生困惑的目光中小心关起门,解释来意后乖巧坐好,让年轻的大夫直挠头。 简单的问话与记录后,男孩摇摇头,稚嫩的声音随着回忆的进展走向苦闷的迷茫: “很怪,真的很奇怪…叔叔,我记得很清楚的,我最喜欢去的那家包子铺分明是在图书馆正对面靠右手开着的,一直是一位有白头发的叔叔和面擀皮、一位微胖的阿姨包馅上笼,而且他们认识我,能叫出我的名字…但我、我总是看到、不是、是记得、记得两年前,一年前还是三年前,那里没有房子,全是露天的铺位,他们是摆着小摊蒸包子,在好多卖菜的叔叔阿姨前蒸包子…可这不对啊,这不应该的,我从小就爱往他们那里去,他们一直是在自家的房子里做包子的…那里也没有露天的铺位,根本没有。我还问过妈妈、问过叔叔阿姨,他们告诉我那里曾经是露天的菜市场,可那是在我、我出生前好些年的事了…可我记得很清楚,真的清楚,明明和记忆里不一样啊,但我、我好像看到了…就像是、像是两张画重叠了…是的,我记得…我不知道…” 医生扶正镜框,神色略显严肃:“小朋友,你有和爸爸妈妈说过这些?” “没有。” “小朋友,跟叔叔说实话,你真的没有撒谎?” “没有,叔叔,我没有撒谎。” “嗯…小朋友,你还有没有其他不寻常的感觉或者经历?” “当然有!像中午还有昨晚…” 等男孩倾吐完睡梦里的见闻,滚圆的汗水挥落已在脚下挥落一片。医生稍加思索,敲击着键盘耐心地安抚他的慌张: “小朋友,你知道吗?其实我们的记忆类似于一本相册、一本画册,就像只有插图的课本,能明白吗?但这本书是拆散的,只是一张张摞起来的纸。当我们回忆的时候,就相当于从中抽出一张,有时候我们就会拿错。而在放回它的时候,我们也有可能放错,能明白吗?” “唔…我明白了。” “你说的那些梦,其实很有可能是你曾经看到过、听到过但又忘掉的事情。具体来说,就像那本散开的书,当那些纸张打散乱排后,再连起来看的话就可能组成一个新的故事,明白吗?小朋友,你不用害怕,从你刚才的那些讲述来看,你的记忆力并没有衰退,叔叔可以确定你并没有患病,只是太累、太紧张,可能是你平时读太多书了,要适当休息、缓解疲劳,知道吗?” “那…叔叔,我、我不用吃、吃药吗?” “小朋友,当然不用的。多休息休息、多放松放松,不要太沉迷学习了。如果在一个周的调节后这种症状还是没有减退的话,记得让爸爸妈妈带你来,我们再做一个全面的检查,好吗?” “嗯,谢谢叔叔,谢谢!” 男孩喝着医生递来的水离开诊室,坐上公车后揉起发胀的脑袋,相信大夫讲的没错,确信那些梦是疲累的妄想,觉得在这思维活跃的年纪胡思乱想很合乎情理。 “奇怪…这孩子的信息…无权查看?这怎么联系他的家长?”在小武返回校园生活的路上,医生却关闭电脑,转而对着网里传来的信息走神,“这是怎么回事?他的情况明明很严重啊…这?!” 医生的沉默让男孩得以继续平静的生活,如常被班里的女生们摆弄,又如常被男生们解救。每天回宿舍听少女冷淡却细致的辅导,在每次测验中拿到最好的成绩,在周末回家时被母亲高高举起,被姐姐捏脸、被叔叔阿姨夸赞,再没梦到过那些恍惚的画面。 时间就这样过去,又是学年前最后的周末,沉睡的男孩没有回家,而是在宿舍里等待后天的考试。当窗帘被少女掀开时,早晨的铃声与阳光戳醒香甜睡颜,让个子拔高不少的男孩打着哈欠起身,想起昨天和朋友们约好去市中心的广场玩,赶忙下床洗漱。 可少女拉住他,强行按他在洗漱台前坐好,替他绑好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在他的苦笑中晃着头拨弄如墨的秀发:“艾姐姐,为什么又是这种…女生的辫子啊…” “可爱,好看,”少女将下巴搭上男孩的头顶,拿金色的竖瞳瞧定镜子里那红蓝的双眸,让男孩乖乖接受这好意,“第三十一款发型,成功。小武,我们出发。” 无需多言,男孩随少女乘车到达市中心的广场,见到那熟悉的方尖碑样的对称高塔以及高塔上那播报新闻的巨幕彩屏。得益于清闲的周末,高塔下那些提供饮食娱乐的商铺满是人流,让个头显矮的男孩看不清方向,只能跟着少年少女的步伐在大人之间挤着身穿行。 与忙着拉刘刕打靶玩游戏的李依依不同,喝着冰饮的小武跟小艾正仰望巨幕且听那洪亮的广播。 “晨曦的新工业区落成典礼于葛瑞昂大使的主持下顺利完成…瑟兰的议会衷心感谢朝晟提供的帮助…后续会有…旅居格威兰的学者林思行将于近日归国…据报导,他从事的研究有重大突破…” “你们俩啊,出来也不乐呵乐呵,别真学成呆瓜了,”甩开堂妹的刘刕拿着冰水跑来,扭开瓶盖一饮而尽,冲走夏日的酷热,“啊?艾姐,你别瞅我,我是说小武、小武。小武,听哥哥的啦,大好的年纪就该找乐子,是不是啊?” “不准教坏小武。”金色的竖瞳瞥来又转走。 男孩连忙赔笑:“呃,刘哥哥,艾姐姐是想说…那个,我们还是看新闻、看新闻吧。” 少年倒不恼火,只是扔去水瓶扶额拧腰:“别操心啦,哥哥又不是不懂艾学姐的意思…嗯,话说这是在放什么?哦,晨曦城啊,我去过。小武啊,听哥哥说,有机会可要到那里走一趟,那儿的树是真的通天啊…哈,对了,还能看见和你艾姐姐一样的冷脸小可爱啊,哈哈哈。” 巨幕里的晨曦高耸入云,镜头下的巨木足以遮天,让俯视这棕绿之木城的男孩忽然失神,在棕绿间看到那些仰望的生命,看到震撼与崇拜、看到惊恐与绝望,却不知他们缘何如此。 又是幻觉吗…好久未见了。 甩醒神的小武想继续听新闻,注意力却给少年的感叹吸引过去:“连岁月都无法带走的奇迹啊…真的壮观,那什么帝皇…如果是真的,真不晓得会是个什么玩意…” “帝皇?” 男孩刚眨起好奇的眼睛,少女的声已飘入他的耳中:“神圣帝皇,中洲人、格威兰人、博萨人、瑟兰精灵信奉的神明。” “啊?你俩不信的吗?”少年抠着后脑勺摇头晃脑,“你俩不都是…嗯,长在…嗯,怎么,你们爸妈、呃呸呸呸,叔叔阿姨他们也不信?” “不信。”二人的回答出奇统一。 “好,当我没说,”少年擦去汗,打着哈欠坐到男孩身边,看向与他种族不同的少女,“刚才说中洲…嗯,过去的帝国啊。那里不是有伟大又可怕的某人坐镇吗?是叫…前行之地来着,我记得。还什么前行者…玄乎的叫法,管他的。小武、艾姐,你们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前行者,而到那时,我就去看看伟大的无秋先生是不是真如书里说的那样长有百八十个脑袋。” “没有这种傻书。”少女的竖瞳又瞥来,只是今次有些无可奈何。 小武倒是想起两年前读过的那本传记,小声嘟囔:“前行之地…帝国?我记得…嗯,是的,那本书有写过,说战争英雄…赵无秋…在帝国的首都圣城还是圣都附近设立的军事组织?应该是吧…” 可叼着冰棍回来的李依依甩起塑料袋中断他的思绪:“在聊什么梦话呢,来,分了吧!今天我请客,小武,来,多吃两根解暑呀。你,三刀,拿一根冻冻猪脑就行。” 男孩的思绪随啃在口中的冰冷飘散为一片白茫,白茫的颜色渐为深黄,深黄的沙上走着掩在斗篷里的人。那人叼着黄铜烟斗,左手引火,右手握着黑冷的钢刺,脸上是斜贯的疤。 “唔…”小武拍拍头,专心含着冰棒品尝,“又是…要再去一趟…” “好啦,三刀,别拖拉了,像个他妈…呸,别像个娘们一样拖拉!”嚼碎冰棍的李依依挺胸傲立,勾起手指挑衅堂哥,“来啊,这次小武和学姐都在,就让他们看看你是怎么给老娘压在地上锤脸的吧!” “啊,又来了…”男孩起身指向不远处的拳馆,朝身旁的少女微笑,“艾姐姐,我们就去看看吧。” “好。”少女牵着他的手,跟住火药味十足的两人往拳馆走去。 不多时,穿着护具的刘刕将同样套着护具的堂妹压在海绵垫上,更有心腾出手请旁观的少女拍照:“艾姐,麻烦啦…喂,服了没有?都第几次了,心里还没点数…看你这怂样,别想着当兵了,拾掇正经点,省得成了男人婆还嫁不出去祸害家里。” “你妈…你混蛋!”李依依咬牙狠瞪自己的堂哥,却让他掰得告饶,“行行行!老娘错了!哥,饶了我吧!我错了!我服了…啊呀,痛啊!” “两个笨蛋。小武,站到他们旁边,准备——好。” 金发的少女轻按相机快门,将即将结束中学三年级生活的朋友们冲洗成永不褪色的照片。 而这就是病床上的少年想拿回的记忆。 斜疤贯脸的老人将相片交给少年,看那对眼瞳闪烁的异色,却找不到惊慌与焦急,只见到疑惑和怀恋,便让沙哑的嗓音化进和蔼里:“你好,武,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这三年前的相片。哪怕昏迷三月有余,你仍挂记相片上的朋友——好孩子,你是好孩子,比那时的我好太多。” “你…”眉眼已有些青涩意味的少年抱着膝坐在病床上,对陌生的老人生出分惧意,“你是…” 引火的白烟让少年收声。 老人吸一口烟斗吐出浓雾,望穿少年的目光不知投向何处的远方:“孩子,我有太多称呼。竹…班布先生…前行统领…常青武神…嗯,哈,帝皇使者啊…不过,我喜欢别人唤我的本名…梁人的姓名。” 少年轻咳几声,扇走烟雾后干咽着喉咙,挤出轻微的疑问:“请问,老爷爷,你是?” “赵无秋。” (四)幻动 无秋瞧向病房白墙上那“严禁吸烟”的标识,挥手熄了烟斗,待少年的不安随雾散去后凝视那对异色的眼眸,吐出稍显怀念的倦:“孩子,你的眼很像她、很像我的一位故友…多好看的眼睛啊,简直是宝石,单纯又澄澈,让人瞧不见深处的不安…不是吗?” “呃,这位爷爷…”环顾完病房环境的少年微微举起手,“那个…我妈妈呢?还有叔叔阿姨和姐姐——” “等谈话结束,你自会见到他们。” “我…” “怎么,孩子,你不想弄清楚为何会躺在这里?还是说,你不明白我是谁?” “我只记得在永安的宫殿参观…还有,爷爷你不是刚说了自己是谁…” “你不害怕我?还是没听说过我?” “我、我从书上看过…” 老人忽然大笑:“难道我不会骗你?” “不会…吧,而且我见过你…”小武那紧抓膝盖的手指放松些许,眼角的余光偷偷瞥向老人,压低的声似在嘀咕,“应该没错的…” “你在那些梦和幻觉里见过我,不是吗?” “是啊,不——”险些站起身的少年失声喊叫,“你怎么会知道?医生不是要保密的吗?” “孩子,放轻松,不要紧张,”无秋探指摁压面上的疤,笑里的慈祥深不可见,“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网不止能通话传讯,还能记录我们听闻的一切,包括幻觉和梦境。” “这?这不是…老师讲过——” “嗯,你刚上完中学六年级,确实会听过。老师告诉你们,网的记录仅用于违法行为的裁定是吗?别害怕,你的老师没有讲错,通常而言,网的记录是不可查的,除了我,还有…他。” 少年在疑虑中握紧床单,脸色涨成通红:“为什么啊?这是、这些我的…我的…怎么能让你、还有…” “隐私总会给一些更重要的事让步。放心吧,你的记录只有我这老头看过,没什么好害羞的。你是好孩子,而且很受女孩喜欢?呵呵,可比以前的我强太多。” “不是,我、我要见妈妈…我要跟妈妈说…” “孩子,我刚才说过还有一人能查看网的记录,你不好奇他是谁?” 明白暂时摆脱不了古怪的老人,小武只得叹着气反问:“他是谁?” “他死了。” “哦,他…他死了?” “他死在三个月前,死在永安城的宫殿,死在你昏迷前的一瞬间。” “那…这和我有…” “是你杀的他,虽然那时他已半死不活。嗯…你也算是给他解脱。” 话音落地,亮着灯的病房分外安静。少年的手指与脚趾不自觉地抠紧床单,竭力勾挑的唇角抽搐得厉害:“什么…啊?老爷爷,你不是在说笑吧…” 无秋掏出烟斗,敲去积攒的灰烬,塞入新的烟丝后点燃:“孩子,你能看到很多东西,很多遥远的东西、很多过去的东西。你为这些东西所烦扰,你叫它们幻觉和假想,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它们是真的、如果这些幻觉和梦境是现实、是过去的场景,那它们为何会出现在你的眼前和梦里?为何偏生缠着你不放?” “为、为什么?”今次,瞪大眼的少年不觉得那烟雾呛口了。 “因为你有本源,”老人伸手握散吐出的烟圈,嗓音惬意又惋惜,“你生来拥有本源、至少两种本源。” 小武念叨这简单的文字,记得朋友经常把它提及:“本源?” “是的,不惧火与钢的本源他们称之为强化——强化,明白吗?身体坚韧如钢、刀锋烈焰连皮肤也不能穿透…这些都是本源的作用,你受了本源的强化,明白吗?至于另一让你获得非凡视野的本源,他们暂且称为视界…视界啊,所以你见过我,不是吗?” “这…不,先不管那是什么东西,怎么没人早些告诉我啊?我还以为自己生病了!” “孩子,因为生命只能掌握一种本源。精灵也好、兽也好…呵,还有它们,亦需遵守这铁律。” 眨着眼的少年渐渐攒眉,拉起白色的被褥盖住腿遮过肩,只露出那张局促不安的面容:“你是什么…意思啊?” “你是不大寻常的人…嗯,不大普通的人,”无秋走到窗边推开玻璃,对暖阳轻舒烟气,“可想知道你是从哪来的?或者…你的父亲…” “我是妈妈捡来的,我清楚。” 少年话里的无奈听得老人轻笑:“怎么,你这个年纪…” “老爷爷,我不是笨蛋…木精是生不出人类的…更何况我是梁人啊…” “是的,你应该是梁人,但你是你的母亲从博萨捡回来梁人。” “博萨?” “是的,博萨,博萨公国,十二年前的博萨公国,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暖风微颤,老人把烟斗探出窗户,看如沙的灰烬随风而逝,“运用本源调转你的视界,要相信你可以,我相信你可以,相信你可以…” 沧桑的嗓音让少年平复呼吸,在自言自语中闭目睡去:“相信我可以…我可以…可以…” 于是小武如无秋所愿看见十二年前的夏天。 夏是博萨湾最好的时节,这沿海的城市贴满标语,有的是吆喝揽客的生意人。这些人说夏季的三月不像春冬那般清冷,得多招些流亡的中洲人来帮工,但工钱却要提前想好主意去克扣。成群的海鸥在他们打趣时随风卷向城边的海滩,朝遮阳伞下休息的人们怪叫着讨食。 喂食海鸥的旅行者很多,但更多的是钻进海里畅游或寻宝的游泳者,而一位穿着墨绿泳衣的木精灵正拿浴巾擦拭身体,让最轻柔的夏风带走湿漉。她走出海岸回到酒店,在侍者那称赞阳光如帝皇恩典般温暖世界的祝福中笑着回房更衣,沐浴完这最好的夏。来自朝晟的她喜爱这热烘的天气,谈吐间,能听出她是刚毕业的学生,要在今天乘坐航班回到朝晟、回到林海。 她打包好行李,在车站等候那趟终点是机场的班车。她的身边有很多梁人与同族,这些同样来自朝晟的旅客拿说笑消磨时间,并未将不远处的啼哭放在心上。 可她留意到那哭泣,托同行的朋友看好包裹,寻声走进和酒店一墙之隔的旧巷道,轻捂口鼻踩过零散的塑料垃圾,来到翻倒的垃圾箱旁,看见位双瞳失色的枯瘦女人,从那袒露的棕色臂弯里找到哭声的来源——包裹婴儿的襁褓。 脏的布里藏着干净的婴儿、肤色与女人不同的婴儿、哭闹的婴儿。她探清女人消失的鼻息,像呵护宠物般抱起襁褓,却看到一张发黑的金属牌挂在女人的身上,本欲小心将它摘落,却让无声的水泥地被金属碰响,慌忙腾出手拾起它并放入腰包,哄着安静的婴孩走出巷道。 她求朋友捎带好行李,自己则往博萨人的警局去央求。看得出来,接待她的博萨人不大友善,只拿流亡者太多的理由搪塞应付,甚至直言饿死这些穷鬼也是活该。但她却不愿理解,更提出让对方恼火的请求,非要带走这已不哭闹的婴孩。任对方如何讲解推脱,她都如此执着,执着到对方在接电话前偷偷骂一声没脑子的长耳怪。 可接完电话后,对方立刻笑脸相迎,说有朝晟使馆热心相助,本不可能办理的收养与交接的程序可以略去,开出许可让她带孩子回去。而当她离开警局,负责接待的人便汗如雨下,更以帝皇的名义向同事赌咒,说这绝对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使馆的人在用网与她沟通,告诉她如何带孩子归国并执行必要的程序——植入朝晟公民必须拥有的“网”。 她点点头,在前往机场的班车上轻拍襁褓里的婴孩,说出少年记忆里的话:“好孩子、乖孩子…以后就跟着妈妈去幸福生活吧。” 语毕,小武睁开眼看向仍在吞吐烟雾的老人,嘴张了又合,慢慢卷走被子,继续抱住膝盖坐着。 无秋和蔼地走到少年的身前,轻拍他的肩:“孩子,看吧,你是能控制它的。现在,你可愿意信我了?” 小武侧脸避开老人的视线,心跳得害怕:“我…你说我杀了…人,怎么会呢…我杀了、杀了谁啊…” “听我的指引开启你的视界,去看去想。” “好。” “三个月前,你结束最后一场中学的测验,在进入大学前来到永安…来到未曾见过的永安…” “永安…永安…未曾…永安…” 少年想起来,学习的时间虽然漫长,可当它成为过去后,方能发现消失的昨天太快太多。小半年的时间里,独自呆在宿舍的少年都会向远方的艾姐姐请教更高深的知识,并问她近来生活可好,告诉她李姐姐还是那副老样子,依旧无法在拳馆将刘哥哥打败,幸好成绩有所进步,不至于花一年重修功课,应该能通过征兵的基本测验。 告别同学后,少年乘车回到森林里的家。当树间的蝉鸣送来新的盛夏时,连外村的孩子都在夜晚钻进树林,穿过河风的清凉、踏过泥土的湿热,将逮好的金蝉泡进水瓶,满载收获回家。 不用叔叔帮忙,少年已炸好一盘小菜,拿辣椒与麻油煸过后端到茶几,陪妈妈下棋的同时解馋。而饮着温茶的叔叔在同阿姨商议往何处旅行避暑,姐姐则嚼着香香的虫子帮着妈妈出谋划策,终是因吞掉太多肉不停干呕。 “去永安城吧,那里很是凉快,”叔叔笑着轻拍姐姐的背,端来茶水帮她解腻,“下次再去晨曦吧。啊,上次到晨曦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赛尔还没到家里,艾丽莎也在上学,只有这个调皮的小坏蛋陪着我们啊。” 阿姨抱过姐姐揉着她的肚子,严厉的眉间有些心疼:“你啊,说了不能吃太多肉,怎么总是不听话…赛尔?艾丽莎?我们选好地方了,准备收拾东西吧。” 那是在客机上第一个的午觉。在被母亲喊醒后,少年透过玻璃望清高空的城池一角,见漫长的城墙巍峨掠向远方,将宏伟如山的古木色雕楼围护在四方之中,乌木的黑与朱木的红是这座古老之城的仅有色彩,这颜色的宽广胜过重叠的大厦,是人力绝不能再现的奇景… 真的是那逝去帝皇制造的神迹吗? “啊,进入城内的旅客切勿失散,”离开机场后,叔叔拍醒还在打盹的姐姐,提醒大家查看网里的消息,“城内无法借助网来通讯和定位,请携带地图并常看路标。如有意外,可在公共电话亭拨打对应号码,求助于…” 能屏蔽网? 少年的不怎么相信网里的警示,记得普老师讲过网是根植在脑海里的奇迹,随生命的存在而运行,网是该也不会消失的。 一座城市如何能屏蔽联系所有人的网?莫非…是创造这城市的所谓帝皇吗?可祂不是早已消失了,为什么… 哪怕少年无法接受,可当载客的巴士驶入顶天高的城门后,脑海里的网切实再看不到了。 在那瞬间,心里尝到酸苦与甜。走出巴士的少年有些恍惚,茫然四顾,寻找那失去的东西…消失的感觉。 被母亲揉脸的少年想解释自己并没有发呆,可又说不清嘴里的话。 要怎么表达呢?说…不喜欢网消失的感觉?不,不是这样的…虽然有些不习惯,但不至于因此失落…到底是什么呢,应该…应该是有什么东西在网消失的时候一齐不见,但又能看到它在哪,只是触不到。好难受了,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调皮的姐姐把自己最喜欢的木雕突然藏起来,还偷偷欣赏自己找寻失物的窘迫模样…坏人,对,就是坏人!这座城市是个讨厌的坏人,绝不会喜欢的坏人…想偷走最重要东西的坏人。 “为什么啊?它是偷走我的…为什么会这样?”少年在无秋的注视下淌汗发抖,“我…我不知道,我要、我好害怕…我要见妈妈…我要见妈妈…不,我要看医生,这不是——” 老人拍住他的头,将平静注入那无措的心:“孩子,那是预感。” “预感?”少年只是迷茫。 无秋坐到他身边,想起那年在永安的经历、想起那年在天台的晨光,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落寞:“孩子,你知道吗?当你误会一个人、误会那是要害你的人,却又知道那是在默默的守护,会有多后悔和…想哭啊。” “你在…”忍不住疑惑的小武很想质问,却从老人的背影里看见那似曾相识的感觉,选择无声聆听接下来的话。 无秋收起烟斗,转头看向乖巧的少年:“孩子,我说过还有一人能调取网的记录,那个被你所杀的人。自你被你的母亲发现,他就在网后看着你,帮你进入朝晟,帮你隐瞒本源,看着你长大长高,希望你成为远离本源的普通人…你不知道,但你能感觉到、能看到他的目光,明白他是为你着想。继续吧,听我的指引开启视界,重回那天的永安…” “好。” 少年的眼眸让老人看到好多埋在心底的过往,声音逐带风霜:“要从一世纪前…啊,那太长了,不大好。你记住吧,他名为祖仲良,是个爱绕圈子讲谜语的老家伙、比我还老的家伙。当然,他的长生与隐瞒深有苦衷,可惜只有我和葛瑞昂明白他的难处。那些不了解他的人里也鲜有嫉妒他、憎恨他的家伙…可我的故友、我儿时的好友林思行却是那极少数中最热切的一份子。也因此,自三年前归国后,他便筹谋如何逃亡、如何动手、如何接近…如何杀死朝晟的元老。” (五)刺杀 一时间,安静的病房内只闻心跳扑通。而少年则在心里默念老人的话语,在复述中逐渐看到三月前的的自己。 进入重仞高墙后,公车沿着数十米宽的车道停靠,将少年和他的家人们送上仿佛铺满棕红木板的人行道。道路旁的建筑黑里夹红,透着木材特有纹理的同时又有不符合支撑力的雄伟。哪怕少年抬头踮着脚,至多望见几栋木质的摩天楼而已。 “嗯,真麻烦啊。拿好地图,千万别贪玩乱跑啊。赛尔?可要盯好你姐姐哦。” 少年将叔叔递来的地图叠好后塞进扣在胸前的旅行包里,拉住姐姐的手跟着大人们找家尚有空房的旅店落脚。 客房内,棕黄的墙壁摸着细腻而不失光滑,更排列着烫有闪亮的金色雕花与塑像,连浴室里的棕红澡盆都给漆画修饰到典雅。在母亲冲凉时,少年顶开观光的木窗俯瞰车水马龙的大道,看它们沿着笔直的路开向最中央,总觉得金属的车与实木的城着实不太协调。 对面的房门敞开,让少年听见姐姐的嬉闹与叔叔阿姨的商讨,知晓明日要前往梁人曾崇拜的神明所居的宫殿,少许的困惑涌上心头:“是普老师讲过的无上天武吗?好古怪的称谓啊,为什么祂要起两个名字呢…神圣帝皇…无上天武…唔,晨曦、圣城、永安都由祂修建的话,祂一个人怎么住得过来呢?不会太麻烦吗——” 但幻觉又在自言自语时浮现。 赤金的大殿是显眼夺目的群楼之巅,不论视界在何处漂荡,都能见到中央那磅礴恢宏的神宫,感到红与黑之间的金是多么压抑的威严。 竭力落入那威严的深殿,能见到好多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穿着学者常见的袍服,夸赞这处不会有网打搅的城市能够远离喧嚣,好去追求所思所想。这些老学者的讨论远比课本复杂,应该是在做研究吧…还是期望有更高层次的知识呢? 穿进一间偏僻的房,飘过层层掩藏的书架,看见一双满布斑点的老手爬在大开本的古书上,那佝偻的身影围绕在众多闪耀金芒的黑水晶之间,微张的嘴唇将古书上的冗长文段诵读得更加晦涩,而那些黑水晶在无法理解的沉吟里融为金色的光,如群星环绕这老人,继而没入这衰老的躯体。 老人摊掌接住滴落的鼻血,不止面上的老皮皲裂,连白发亦干枯无光,颤巍的动作像将熄的烛火,说明他时日无多。但他的眼里有明亮的黑光,那是一种执着…对未知未来的执着。 苍老的声唤门外等候的助手帮老人将沉重的典籍放归原位,而后他离开房间与路过的人交谈,说这年老的学者曾经是军方的前行者,而今却埋头于记载经文的古书,为新奇迹的开发尽最后的力。 能听见老人姓林,更听他们说老人无儿无女,连发妻也去世好些年,多年来都是孤身苦干,奔波于格威兰于朝晟之间,成为创造不少新颖奇迹的孤僻者,在这与网相隔的古城里寡言独行。他们猜测失去妻子的老人已无牵挂,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更没有世俗的欲望,因而说不出一句多余的话。 好可怜啊,明明身处人群,却像流落荒岛。老人会怎么样呢?哦,他在说话…在对网说话,好像是要见什么人,他在陈述终身的奉献与所剩无几的时间,希望网那边的人应允他的请求与他见上面。 幻觉在母亲的呼唤声中消散。 回过神的少年送去母亲忘拿的沐浴露,关上木窗闭紧门,钻进被窝里期待明日的旅程。 第二日,少年与家人听着广播里的讲解参观已无人信奉的天武创造的神宫,随着茫茫的人流回转弯折,终于来到最深处的大殿,汇入泱泱的人群,走过一重重的屏风画像,走向那张绘于殿墙的浮雕。而那浮雕之下却有两位驻足的老人,他们分明不愿提步远走,眼底却没有一丝不舍或留恋。 弓背的林思行看着曾说过必要相见的元老,感慨的声是不复从前的疲乏:“真年轻啊,你果然不会变老。” 同样的苍颜白发却有不相同的神采。朝晟的元老还是那般慈祥:“不应该…你比他还老,是因为本源?” “是,因为本源…”林思行捏住手背上的褶皱,将枯老的皮提得很高很高,“分裂加剧衰老…连夏也避免不了。” “本源是谬误,终会带来痛苦。” “那他呢?他可曾痛苦?” “当然,那是你无法想象的折磨。” “是吗…受本源折磨…受力量折磨…真好啊。元老、不,祖先生,你说为什么我们人类的命会短成这样?为什么我们会老、会衰弱、会乏力?凭什么那些精灵和怪物能青春永驻,凭什么我们得当那落叶西风?” “你该找更专业的人询问。” “不…我不信那些,我不信那些科学…什么生物?什么细胞?什么基因?那些有用吗?祖先生,你知道吗?他做的那些人蛆至今仍在,我还特地去圣都的下水道看了看,那些东西可精神了,又扭又吵,不会累不会乏,吞一辈子的垃圾脏水都能铆足劲哭叫。你说,有这种东西在,知识和科学不是有那么点可笑?” “但那终究是错误。” “不…那是正确,唯一的正确。” 元老的眼里满是怜悯:“不会正确。那只是真理的谬误。” 林思行摇着头走近他:“既是真理,何来谬误?” “你是想——” “我想知道、不,我想接触。你说过的,明悟真理是没用的,只有接触才能控制它…我不奢望和当年的他一样,我只想明白能再度触及真理的方法,我想…我想…我想攀登更高的巅峰。” “为什么?” “为什么?哪来的为什么?他能够,葛瑞昂能够,那帝国的元帅能够,我为什么不能够?试问哪个觉醒本源的人不想掌握更强的、更多的、更反常、更惊世的力量?没人,祖先生,我告诉你,没人不想。驾驭过反常的人绝不甘于寻常,不甘于和凡人一样被老和弱捆绑!你能明白吗?不想,我不想啊。” 他等候元老的回答,却听到意料之中的失望:“孩子,恕我爱莫能助。若无祂的伟力,不论何人都必须凭自身去攀登本源的更高峰,没有例外。” 于是林思行扶着墙,在嗤笑中自嘲: “那他的运气可真好,哈哈。祖先生,你知道吗?他从小就是个不会读书的蠢东西,什么聪慧和悟性都没有,除去能打会闹就一无所长,永远在我和娜姐之下。可在我们分别的那天,他却重获新生,将世上的一切凌辱践踏…彻底践踏。凭什么?为什么?凭什么是他?那年我也失去父母失去故乡,我明明也经历痛苦,我明明也发疯去杀…凭什么?如今我真正一无所有,本源却沉寂如常——凭什么?我不够好运?还是不够疯不够狂?我不懂、我真不懂啊。为什么偏偏是他那样的人掌握本源,为什么偏偏是他?” “你羡慕他?” “是的。” “你不知道——” “我不想听他的苦他的痛他的迷茫,我不在乎。如果能接近真理掌握本源、如果抵近那年你说过的真,我就不在乎。祖先生,我知道你能帮我一把、能帮我接近真、攀登第二道巅峰,是吗?” 但元老的回答又让他失望、极度的失望:“没有。” “好,祖先生。言已至此,我就不浪费时间了。” 不待元老惊讶,佝偻的身体暴射金芒,溢满整间殿后凝结成层层的光盾,将猝不及防的游客尽数包围并阻断、阻断在他与元老之外。汹涌的本源淹没萎缩的肌肉与脆化的骨骼,让弓背驼腰的躯体在临近他们的少年的惊呼中膨胀,直至畸形筋肉绞缠粗过房梁的骨架,令操纵这本源的人长成撑碎衣物的可怖巨兽。 那血管凸裂的大块肌肉撑着一张滴落涎水的老脸,而那狰狞过脸的巨拳以唯有少年能看清的速度将元老砸入地板,飙飞的血令惊慌的母亲遮挡少年的视线,想避开这明目张胆的暴行,却走不出光盾的阻拦,只能护着孩子钻出拥挤的人群,到无人推搡的角落避免碰撞踩踏。 透过母亲的指缝,少年见到那人还大的拳头再度锤落,想将已无力挣扎的老者压扁。 一轮轮的重击是元老不能反应的。唯一能察觉的是酸刺的痛,是粉成断渣的骨头插穿皮肉的痛,是难以脱身的痛。那模样简直就是给卡车碾死的过街老鼠,完全是滩又瘪又稠的烂肉。可神秘的力量流进理应丧失生机的血肉,使元老重获生命。 这过程林思行看得太清楚,是那堆掺杂骨渣的稀泥以某点为中心聚合重组进而在又一拳轰落前恢复完整之躯,便吼出不能压抑的狂喜:“老鬼!你挺他妈实诚!我真该好好谢谢你啊!” 狂吼的拳摊成巨掌拍扁元老,更在其复原时将之高举紧握。元老看到那眼中的炙热,吐着血沫轻坦:“有必要吗?” 可林思行只是冷笑,牢记曾朋友讲过的话,晓得那股能让死人苟活的力量在何处,随后探出另一条瘦长过细柳的手臂揪去还挂在元老脖子上的黑盒。 当与存储天武遗留物的黑盒分离,快被握成人棍的元老艰难喘息,喉头的腥甜越显浓烈:“不要尝试…果真领悟其中的力量…你必后悔…放弃吧…” “好,放你的娘。” “你不懂…” “老鬼,我不懂…你就能懂?”他的声不止愤懑,更是奚落的嘲笑,“你以为我不清楚这是什么?来,告诉我,这到底是焱王的东西,还是你跟那些蜥蜴从康曼盗走的玩意?” “你…” “想问我为什么知道?你以为我在格威兰忙什么?忙着读那堆烂书?我问过他、问过他们…我猜到这是什么…我明白这是什么…这是狗生的天武拿真神制作的第一枚圣岩、他妈的原初之岩呀!老鬼,你就是拿这玩意复制圣岩的,对不对?我实在太傻太傻,傻到好多年才想明白朝晟的库藏哪够军队挥霍这么多年?你胆子也够壮,现在还让军队列装那些烂钢护甲,好让我想到当年从帝国、瑟兰搜刮的圣岩只有他妈的多少!想想还真是犯蠢,我估计格威兰人早晓得咱们朝晟的圣岩存量有鬼了,是吧?” 嘴喷血泡的元老挤出微弱的怜悯:“咳…你…相信圣堂的…手稿?” “为什么不信?他们叫那傻狗…对,沐光者,哈哈,帝皇的传道者!连这他妈的帝皇、他妈的天武最忠诚的信徒都笃定无误,我有什么理由不信?” 当黑盒握碎在掌中,无底的黑晶现于林思行的眼前。那流淌着的无穷金丝正符合多年前圣堂手稿的记述,也是赵无秋曾告诉过他的模样。于是他的视线深入其中,更以本源牵引内里的蕴藏,却掀不动任何波澜。他虽感到原初之岩的无尽深邃,但不能够与之接触,遑论引出或使用: “说,怎么使用它?怎么用它接近真理接近真?痛快点,我会解除奇迹让他们救你多活个几年。” 巨臂的肌肉在紧收,元老的骨头在断裂,眼神渐失明光。可他选择在最后的时刻呢喃:“死无所惧…你记得,我是为你…你们好。” “好你的亲娘!” 皱纹与灰斑间的眼怒火冲天,爆裂的嘶吼穿过一层层奇迹的光芒,令闻者震颤: “为什么圣器、圣典偏在你们这种人手上?为什么本源就看不中我?明明能接近真突破本源却偏偏把机会放弃,说什么保留自我找回记忆远离本源…到了这步田地,为什么你们还能获得本源的垂青?你们活该当一辈子的凡夫俗子…当一辈子会老会死的蠢狗弱智!看看,想想,想想当年的他!是不是如神一样强大?要生便生要死便死,肆意凭空造物无中生有,我都想不到除去逆流时间外他还有什么不能实现?如今呢?哈哈,如今他连你这老狗的死样都瞧不见!蠢啊,你们是蠢!就是比狗还他妈的蠢!你想想,一条狗若获得能成人的机会,岂不该欢天喜地?而你们分明有借本源成神的机会,就应该乐到发狂…可却选择害怕!他妈的害怕! 你们害怕超越自我,害怕不能掌握那力量,害怕无法驾驭本源的真实!不懂求知、毫无勇气,浪费!而我不同,我要明白真理,我要理解真,我要掌握本源,我要成为你们这种软蛋一辈子不敢奢望的存在!” 巨拳猛握,元老的躯体爆成血花。当那只余头颅的胸腔摔落时,长白的须髯浮动在鼻息里,越飘越低,随呼出的生机渐行远去。 (六)决定 “想死?没那么舒坦,”在无光的瞳孔扩散前,细长的手臂将黑晶贴近元老的残躯,让破烂不堪的血肉极速重聚,恰如林思行预料般救回命不该绝的老人,“说吧,奉劝你别挑战我的极限。若肯在警卫到达前开口,我就放你一马…不然就撑着半截身子去死吧。想想看,我会拿着它远走高飞,在无人打搅的好去处慢慢实践,早晚找——” 可这嘲讽被一种突兀的感觉阻断。这感觉来自腰部以下的双腿、不,是包含腰腿在内的整个下身。这感觉不是受伤的痛,亦不是酸胀或酥麻,而是一种失去的空白、一种没有任何感觉的感觉。他不得不伸长脖子低头俯视,却见飞散的血肉染得墙与浮雕赤红,而喷射血肉的正是他自己的腹部、一个已透光而出的空洞。迟来的痛袭入仍有感觉的上身,令每一丝肌肉紧绷至极限来品味痛苦,进而使他明白断碎与空白感来自木墙上那些破为骨渣的腰椎。 一时间,林思行的脑中都想着“不可能”:不可能这么快就有人穿过奇迹的护盾,不可能有人无声重创自己的躯体,不可能有自己无法察觉的攻击…但不可能已是可能,快看清是何人捣鬼!莫非是葛瑞昂或他闻得风声?不,破穿的腹腔里是只不太大的拳头,绝不是他二人…能透过血洞见到出拳者,他是…一位少年?一个眼泛幽光的小鬼!没可能啊!哪怕他是前行者—— “呼。” 在空气与肉体爆裂的刹那,尖锐的啸叫姗姗迟来。这在偌大的宫殿里波动的破空巨响有奇迹之盾亦不能挡的穿透力,将仍试图逃出屏障的数千名参观者震至扑地躺倒。声波的冲击使他们呻吟着模糊不清的痛苦,嘶哑的呐喊随淌血的耳窝扭曲在地板上,让深棕的木板更显一分红。 年轻的母亲忍痛擦去耳间滴落的血线,努力将视线凝向不远处的孩子、那踏碎血肉却不染猩红的孩子,可那娇弱的背影是陌生的自若,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在天际的更远方,是无法仰望的光与霞,送来未曾被俯瞰着的苍茫所留意的渺小。 “第、第二巅峰力量?你…”反应已不能够继续,因为林思行已让少年甩入殿墙上的浮雕,碎成一摊挂着头颅质问的烂肉,“你…第二…强…” 没错,这种速度、这种力量绝没有错,这不是初次觉醒本源者可以比拟的力量,这是当年那战将显露过的、能够轻易摧垮奇迹与本源的第二巅峰力量!怎会了?在朝晟,觉醒第二巅峰者不过数人,且尽是自己这般年纪的老头,这没毛的小鬼又是从哪蹦出来的前行者了? 不等他遏制狂想,少年已踏破元老那复原未久的腹腔,在踩过这将死之躯时瞥来轻嘲,而他竟然看懂那眼中的红蓝幽光所蔑视的无言之声——嘲笑他二人是两个讨喜的丑角。 “你…”他张开嘴,可喷呕的血只洒得木板更艳,便全力运作本源修复身躯,但又正中少年那穿音而来的拳,终是失去仅存的上身,只剩颗孤零零的头颅还勉强能受重力牵引。 当这头颅摔落地面,尚未失去视力的眼球看着少年身后那一层层碎为星沙的光盾,想起多年前圣钺斩向朋友时的画面,感叹这是多么相似的景,只可惜后果截然不同——面对更强的本源,帝皇的奇迹是难以阻挡的无能。 他晓得枉费心机的防护奇迹在第二巅峰的力量前只是化为光沙的无力,可如果将它们层层相叠以守卫身躯,就极可能避免一击破碎的死局。 于是逐渐恍惚的意识操纵一面面未遭破坏的奇迹之盾回到林思行身边,求生的本能更运作他的本源,寄望能在少年再度出手前逃出生天。很快,孤单的头颅分裂出一段完整的脖子,更能看到肩胛的雏形——快、再快、必须够快…要在大脑缺氧缺血前再生出最重要的心肺,否则就只能去死! 失去护盾阻隔的旅客终于得以冲出腥味浓郁的大殿,没心思多看哪怕一眼。除去那位还在平复痛苦的母亲和想扛着她离开的家人。他们的目光是与袭击者相同的惊骇,因为少年对正在复生的血肉视若无睹,仅是伸手抓取跌在一旁的晶石,而这让把握一线生机的林思行完全摸不着头脑:为何这冒出来的小鬼也想要这东西?他的确不想救老鬼…究竟想做什么? 对少年的专注让他忽视生气将绝的元老。只剩上半身的老者嘴口稍张即合,平静的胸膛见不到起伏之状,脸庞和指根的皱纹苍白如云,失去光的眼瞳不知看向何方,可那最后的倾吐是并无遗憾的欣慰:“很好…很好…你不会偏袒…不存私心…很好…你不会提醒我…不为我哭泣…我的孩子…你从不破例…哪怕父亲…” 苍老的眼底有着火,那火愈燃愈微,已是焚尽柴与灰的星点光芒。这星火在微拂的风尾里飘扬,明亮沉浸在黑暗里的少年,让少年听见呼唤、听见母亲与家人的呼唤。于是在触碰到晶石的前一瞬,少年停住小小的手,散去幽光的眼刚投射出困惑便被身边的血沫肉酱吓到使唤双腿跌撞着退步。但幽冷的红蓝光芒又是闪烁,令少年化身莫名的可怖,让胆敢目睹的活物揪心断肠。 可星火仍在,呼唤不停。在额头暴起青筋时,少年回身踏断元老的脖颈,更转向自己的家人,正欲俯身飞冲却颓然跪倒,怒而呐喊不甘。这不甘传遍大殿神宫,散入整座都城,让闻者耳如针扎。 已复原的林思行猛咳上前,见元老那再不能坚持的头颅翻滚到脚旁,看到无神的眼竟未翻白,似乎在注视看见他的自己。 “笑你娘…” 恢复清醒的林思行踢飞那颗还在笑的头,捡起晶石后启动存于体内的奇迹,在金芒的缠绕中消失于大殿上。 见这可怕的老人消失,年轻的母亲开始活动被音波震痛的身体,在姐姐的搀扶中蹒跚行至孩子身旁,将跪倒在血肉间的少年抱入怀中,感到平静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流着泪呼喊他。但少年只是在母亲的怀中沉睡,睡得很香,不论多亲切的呼唤亦不能苏醒,就这样沉眠到警卫赶来。是的,在屏障消失后,已尽快安抚慌乱人群的警卫与士兵已冲入大殿,确认在血泊里的头颅真切属于朝晟的元老。 “该死,完他妈蛋了…” 在前行者确认已无任何救回元老的可能后,监控那头的指挥者向上级请示进一步的行动,当然不是求助如何疏散群众,而是如何处理仍在酣睡的少年。当查看完先前的监控,他的长官忍住咒骂咽口唾沫,传达网里的指示:“送他去神盾的医院,务必小心,务必小心。” 之后的三个月是未曾变化的沉眠,直至方才睁开眼。 少年关闭名为视界的本源,不明白那些血浆和肉酱,更不明白为何要踏断老人的脖颈。不明白的事实在太多,而当人陷入这等迷惘,难免拿新的目标转移紧张。需要摆脱慌张的少年亦不例外:“为什么那个林…” “他变了,像我一样,不过未曾变好。” 轻扣鼻尖的少年最难明白抽烟的他,更听不明白这毫无条理的话。 “休息吧,孩子。你仍在永安,你的家人亦在…他们会来见你。放轻松,千万记得略去我们的谈话,明白吗?有些事只会徒增烦恼,别让家人们挂念。休息吧,我们会再见面的。” 听懂这叮嘱的少年连连点头,目送老人走出病房,而后起身来到窗边,将不安望向淡黄的夕阳,期望早日重见母亲、重回家。 他的家在林海,而今林海的城市已被暮色笼罩,厚重的光晕弥漫在行人往来的街上。离开少年的老人走过这泛起黄光的块块砖石,叼着烟斗驻足在落日的西方,欣赏多年未见的城市迎来的夕阳。 上次拜访丽城还是送搭乘火车的朋友去往远方的那个早晨,可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或许很久吧。看啊,如今的丽城见不到低矮的水泥砖房,都是粉刷漂亮的高楼大厦。在街上散步的人也多出不少,可惜都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但他们很惬意、他们不忙、他们也有空闲逛,生活比当年还轻松不少。变好了,是的,变好了,丽城的一切都在变好,正如朝晟的一切也在变好。 但老人还是记得过去的丽城,记得一片片低矮的水泥房并列于街道两旁,不大洁净的砖缝里总有洗不走的淤泥落灰,偶尔有三两座刷过漆的楼房掺在显旧的街区里,显得格外醒目。可如今的丽城已大不相同,幢幢高楼规整排布,铺着新砖的路面更宽阔整洁,行人匆匆却富有秩序,他们步伐所经过的地段再找不见旧日的简易民居,已是新的街与新的楼房。记得那些年的假日会随父母进城玩耍,追着娜姐和小林跑过消失的老街旧道,在遇见小摊时拿钱买几串糖画,抿着甜擦走汗水,坐在路旁看过往的车辆。假如生活如故,没有战争没有觉醒,那年抿着糖追赶光的孩子会成为怎样默默无闻的人?是留在绿松村耕种,还是真考上卫官巡视林海,跟着萨叔在森林里采果狩猎,闲暇间学学他的歌谣,唱些好听的曲调过完未曾幻想的时光? 那只是遥不可及的梦。 “以前的我…是怎样的人啊…” 老人走向城市外的森林,想起那年炸开血肉的火光,想起失落的迷茫,想起杀戮、想起本源的力量,想起那逆流的天谴,想起那些新兵,想起记忆里的面容,想起愚昧的疯狂,向远在他国的故友发出不会被听到的问候:“你还好吗?你呢?” 那时的林思行…不,是小林,小林是很聪明的孩子吧,和武一样聪明,只是有那么些骄傲、有那么些顽皮,所以他会憎恨、会仇视自己…会渴望本源的力量——不,是自己害了他,若没有本源没有觉醒没有生存,他会过得很好,他会无忧无虑地成长,他会结婚生子,他会牢记善良,他会记得曾有自己这位朋友,他会是另一番模样。 “以前…”来到绿松村的老人踩上树梢,看着穿行林间的公路,在更宽阔的混凝土间找到熟悉的轨迹,“也是这样啊…绿里的山水…你们可曾记得我…记得你们生养的孩子…” 娜姐,还有娜姐,她如今在何处?对,是在格威兰吧。小林去见过她,和她说过话,那是不会对自己说的话。她会原谅自己吗?原谅这改过自新的朋友?不知道,太久未见,或许她已忘了。是的,该忘了,连相貌都忘了,该彻底放下了。 “呼…”无秋背手立于消逝的夕阳,说着宽慰般的希望,“孩子,希望你别走我的老路,希望你会安好…” 语毕,老人打开网,要求将少年交给自己教导。与他接洽的人哪敢拒绝?当然是应承并通知长官,将这消息传遍议会军方,等待最终的决定。 决定吗?是的,朝昇的建立者、朝晟的元老祖仲良之死已成事实,而行刺元老的人却是某人的挚友、这世上最可怕的怪物的挚友。该怎么办?即使知道刺杀者只是位年迈的梁人,是名为林思行的前行者,是曾荣膺勋章的士兵,是双亲亡故于丽城守卫战的孤儿,是妻子已逝的鳏夫,是无儿女豢养的老汉…又能怎样?在某人给出决定前,没有人敢去动他,连去质问可能知晓他行踪的混血者也不敢…唯有等候这身为梁人却长驻异国的无秋先生给一个确定的答复、一个告诉他们行事方略的答复。 一切只因他无人可挡。 “你们在害怕?害怕我会包庇、会宽恕他?是啊,他是变节者又怎样?他是我的朋友、是我赵无秋的发小、是少数我挂念的人…你们应该装聋作哑,就当无事发生,毕竟无人知晓刺杀者的身份,随便安个陌生的名头,说是他人所为就好——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如此揣度?为什么你们犹豫不决?为什么你们恐惧我、担忧我?哦,你们或许听闻我的往事,在那些记录里目睹我的恶行,猜测我是一个多么自私而不可理喻的人…但我要告诉你们,你们大错特错。去吧,当我是不存在的死人,不用忧虑我的立场、更不用烦扰我的行动。这些年,自我洗心革面,祖仲良都不曾专注于我,你们又何须惧怕? 去,履行你们的职责,做你们当做的。林思行已铸成大错,是叛国者,更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变节者,你们无需纠结,执行清理叛徒的程序,该查查、该杀杀,当他与我无关就好。诚然,我也会追查他,我会找回他夺走的核心…你们需要的圣岩母版。放心吧,事情会在圣岩的库藏消耗殆尽前结束,继续给兵士派发圣岩,一如既往就好。” 老人已回到永安,面朝这无法继续屏蔽网的城市演讲。当他说尽该说的话,晚间的凉风悄然袭来,吹开红与黑的古城闪烁的金色光芒,恰如圣都的金火和晨曦的金沙,映衬数不清多少的行人走过匆忙。 天黑了,气凉了,来散步的闲人真不多了。 于是老人迎着萧瑟的初秋之风合上眼,告知他们最终的决定: “杀。杀了吧。” (七)用餐 几天后,在绿松村为黄昏所浸润时,某栋栽有桃树的木房迎来带着黑框眼镜的长发访客。 当门缓缓推开,看清来客相貌的艾丽莎扑进他的怀里,在亲昵的安慰中回到客厅与他诉苦。本欲招呼客人的穆法则在妻子艾尔雅的眼神示意下调低电视的声音,用厨火与翻炒声遮去播报的新闻: “据调查…三月前发生在永安的袭击事件由前…策划实施…议长在谈话中指明务必将在逃嫌犯缉拿归案…不排除极端组织参与的可能性…驻格威兰大使已与王室沟通…将清查所有曾与林…共一人死亡…踩踏受伤者多达一百二十七人…负责人表示无论外国游客还是朝晟公民都已接受救治…希望格威兰与邦联的记者如实报导…请关注后续…” “没事,你看,他们并没有提到赛尔,”看着靠在肩头抹眼泪的艾丽莎,赛尔的普老师柔声宽慰,“放心吧,他们肯定会帮一个还不到十二岁的孩子保护好隐私…赛尔是好孩子,大家都喜欢的好孩子…他去哪了?没在家里吗?” “他喜欢在这个时间去森林里散步,”沏好茶水的艾尔雅向抱着妹妹的同类轻眨眼,“不止赛尔,我们也被留在那里三个多月,不是吗?第一次品味结束在开始的美好旅程也算是种别样难忘的经历啊。” “啊,艾丽莎,这些天睡得还好吧?”悄悄颔首致谢的普莱沙扶正镜框安抚依偎在怀里的温暖,“看,都有黑眼圈了。喏,鼻子都哭红了,你呀,总是像小女生…记住啊,你可是敢收养孩子的勇敢母亲哦,可不能这么掉眼泪,如果让赛尔看见…” “不会的…我只是…”被安慰的女孩用袖口轻抹眼泪,漆黑的竖瞳更显眼白的红肿,有些微颤的嗓音捎带着不解的迷茫,“那天…赛尔像是变了一个人,不记得我…我好害怕啊,我好害怕赛尔忘了我啊,如果、如果有一天他长大了,会不会不记得有我这个妈妈…” “你在说什么啊…”普莱沙苦笑着拿起桌上的抽纸,扯出两张纸巾擦净她的泪痕,“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怕爸爸妈妈不要自己了,怎么到你这里给反过来了?” “不是,你不明白…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没有看到,那天——” “艾丽莎,”穆法端好冒着热香的瓷盘顶开厨房的门并放声提醒,“喊孩子们回来吃饭吧,有些事以后再聊。” 想起那些严刻的叮嘱,她吞回已到嘴边的话,正想联系还在外面散心的儿子与外甥女,却在抬头时察觉不知何时推开家门的孩子早早投来的两道好奇目光,更听见外甥女顽皮的调笑:“哎呀呀,这位叔叔不是小阿姨的好同学吗?可有些年没来过了呀。” “妈妈…老师…原来真是这样啊,”并未吃惊的少年让视线寻钻入鼻腔的香气看向餐桌,携着姐姐邀请大人们入座,“老师?妈妈?阿姨,别发呆啦,当心菜变凉了。” 倚靠着老师肩膀的母亲登时羞红脸,慌忙到儿子身边坐好,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为好,不安地拨弄着手指,焦虑的目光四处乱跳,正想开口解释又看到儿子缓缓伸出手拍上自己的头顶,听到令在场的大人全部噤声的童言:“我知道妈妈和老师是恋人啊,没什么好紧张的,先吃饭吧。” 良久无人发声的窘迫由撑起笑容的普莱沙打破:“这,赛尔啊,你不…意外吗?我还以为…你会哭闹…不是,老师是想说…你会接受不了?” “这、这有什么不好接受的啊,”少年夹起两片青菜放入口中,睁着澄澈的眼嚼出脆碎的音,“老师是好人啊,而且你们相恋很多年了吧…妈妈,这没什么好吃惊的。姐姐偶尔会讲些我来家里之前的事情,我自然就猜到了。” “呃呃呃…”被父母眼里的寒光刺得哆嗦的女孩连忙埋头吞菜,“我、我没讲太多!是、是赛尔太聪明了!是的,就是赛尔太聪明了!” 普莱沙将眼镜别上外袍的胸袋,此刻他的面容再看不出师长应有的沉稳,倒有几分与其恋人相近的娇俏,只是那对失去遮挡的竖瞳正轻眨出欣慰的复杂:“赛尔,你真是乖孩子啊,乖到不像孩子…比我们更像是大人。” “是吗…”抓挠着头发的少年笑容纯净如往,在端起碗筷走向厨房时不忘问过大家,“还有谁想吃米饭吗?我多盛几碗。” 待厨房的门关上,相视无言的大人们看向桌上热气微腾的菜肴,怎也提不起心情用餐。唯有贪吃的女童憋住气猛咽,生怕大人们会责怪自己的失言。可没等她多嚼几口,那严厉的母亲已然轻叹其名:“伊雯…” “啊?”险些噎住的女童抬首又垂,眨巴着眼讪笑,“妈妈,怎么了?” “唉…是妈妈错了,不该总把你当孩子。” “啊?老妈,这是什么话呀?” “妈妈平日里管得太多,总忘记你早到了懂事的年龄,对不起。” “这、这是什么话?别、别这样啊,我、我…我其实还好啦。” “所以,你明年也去上学吧。” “啊…好…啊?” 与懵然无措的姐姐不同,少年舀饭的动作简洁而缓慢,可那异色的双眸里是与身姿不符的慌张,因为网里的消息太过沉重:“要我走?什么意思?” 网那头的声属于无秋:“孩子,你要记住曾经的失控,要明白身负的本源是何等危险。那是你暂不能把握的力量,想想吧,假如当日的情景再现,你在无意之间向家人、朋友乃至陌生的无辜者挥拳,事情再无挽救的余地。” “好。我…什么时候走?” “孩子,你真的太过懂事。正如你的老师所言,你比多数成年人更明白轻重。” “什么时候…走。” “随时能够。去找你的同学、你的朋友谈谈吧,你不舍得他们,对吗?” “我…会说的。我的妈妈和叔叔阿姨呢?还有姐姐…我开不了口。” “我会与他们交谈。现在,回去陪他们吃饭吧。” 少年按着起伏不定的胸膛,在深深的呼吸后端好盛满饭的大碗回到家人之间,轻盈的微笑还是那样乖巧,乖巧到让看见那泛在嘴角的愁的姐姐莫名心疼。 这夜,她闹着与弟弟同睡,在无赖的搂抱中问清他的迷茫,捻着鼻涕和眼泪无声啜泣,轻到在下铺熟睡的小阿姨都未苏醒,然后把脸埋进枕头,任凭弟弟再道歉也不言语。直到一声打破清晨的尖叫催她滚落床铺冲到客厅,瞧见那位端坐在沙发尽头的面贯斜疤的梁人老者,听到捆紧弟弟的小阿姨那焦急的嘶喊:“你要对我孩子做什么?” “不是这样!没什么的,妈妈!”少年奋力挣脱母亲的臂膀,指着沙发那头的老人开始解释,“妈妈,你弄错了,这位老爷爷真是来帮我的…” “不必紧张。对我而言,你们都是孩子,尽可以理解你们的心情,”老人并不在意这位母亲的失态,盘弄烟斗的手平稳如常,另一只手则伸进腰包取出叠好的文件,“而现在,孩子,请静下心来听我说话——你的儿子必须随我走,这已是不容更改的事实。” 于是母亲在儿子的安慰中认真阅读老人递来的文书,在看完后将之交给姐姐与姐夫,让小外甥女都看明白那不可理喻的安排:“旅外教育?要离开朝晟?” “没错。”老人点头道。 “不,这不行!”母亲抱紧儿子的手不愿意撒开,高调的吼声带着哭腔,“赛尔就要去大学了!才不会跑到外面!我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会把赛尔教坏的!” “无所谓,”老人摊开手摇头,“我会教育他。” 年轻的母亲厉声回应:“我拒绝!” “请告诉我理由,”老人的眼里稍显一分怜悯,“孩子。” 母亲手止不住颤抖,紧咬的牙挤不出辩驳的话,感到无可立足的彷徨,疑惑是否哪里做得不好、疑惑是否照顾不周、疑惑是否不够尽责…疑惑为什么剥夺自己身为母亲的资格。 “嗯,老先生,”揭开沉默之纱的是少年的叔叔穆法,那低沉的声音有质问的力量,“我们怎么确保孩子能在朝晟之外接受良好的教育?你看,这文件上可是只字未提,仅是让我们把监护权交付与你…甚至没有写明你的身份姓名。” “恕我冒犯,您是?”咄咄逼人的声势来自少年的阿姨,那已换上与种族不符的冷冽严厉的眉眼叫她的女儿都暗暗为其打气。 “你们可以称呼我梁人的姓名…”收回文件的老人抱肘躺住沙发的靠背,面色似在自嘲,“我名赵无秋。当然,你们应该更熟悉我的称号…常青武神、帝皇使者、前行统领…这些名称可足够换取你们的信任、足够你们放心将孩子交由我教育了?” 木屋里已是哑然。 “至于你,孩子,你是合格的母亲,”老人的目光投向那张只余惊愕的脸庞,想起帮着养育女儿的朋友知晓当年事件的真相时那难以置信的面容,“放心吧,他们并未剥夺你抚养孩子的权力,只是替他安排了新的学程,让他不用去大学进修,而是跟随我四处游历,由我这老东西传授他知识罢了。放宽心吧,每逢两年,我自会挑时间送他回归故乡,让他和你们团聚的同时诉说旅行所得的学识见闻,好叫你们判断我是否教导有方。” “可是…如果是在朝晟上大学,每年都能回来…”母亲紧拥儿子的手臂松脱不少,但看向那双异色的眼眸后,心依然不舍,“假期…可以长一些吗?” “或许吧,”老人笑呵呵地起身走向木房的阳台,在茂密的森林中寻找家乡过去的模样,“当他真正掌控力量,多长的假都能放。” “那...”离开母亲臂弯的少年吞着唾沫小声请教,“老爷爷,我以后…要怎么称呼你?” 老人迈出房门,沧桑的声在木质的墙壁间回荡:“老师,师父,爷爷…如你习惯就好。明日中午十二时,我会再来。若仍有不舍,烦请尽快宣讲。” 夜幕来得静悄悄,林海的绿松村已为星光笼罩,将清幽与宁静散在淡月之下。这里是那样安静,静到夏末秋初的虫儿轻鸣、静到溪水弹唱涓流之音,美好而和平。但月色里,却有一户人家颇显热闹,与周遭的宁静不似一幅景光。 厨房内,穆法正在施展厨艺,为即将远行的孩子制作最丰盛的饯别一餐。对外甥的离去,他与妻子在商讨后决力支持——能让留名历史与课本的传奇人物当孩子的老师,怎么想都是天降之喜。连忧心忡忡的母亲都换好笑颜,算是放下那颗忐忑的心。但最平静的还是将要离开朝晟的少年,平静到邀请母亲的恋人来家中做客的少年: “老师…请照顾好妈妈。” “相信我,孩子,”不再戴着装饰用镜框的普莱沙握紧少年的手,舒展出最温暖的笑,“我们等你回来。” 艾尔雅将支吾的妹妹推向两人身边,去餐厅帮丈夫摆盘:“好了,我未来的妹夫啊…应该提前恭喜你来到我们的家?至于现在,可是晚餐时间。” 当穆法摆好切削的水果,迫不及待的少年已捏着木筷轻戳蒸笼里粉红的甲壳,好奇这比脸还宽大的硬物为何长满尖刺:“是螃蟹吗?不对啊,河里的螃蟹可没有这样大…” “是海蟹,跟河里的螃蜞可不一样哦,”穆法架出沉重的巨物,拿起剪刀铁锤开始拆解硬壳,“它的名字可威武了,和伟大神圣的帝皇同名呢。” “嗯?可别让信徒听到…”来厨房参观的普莱沙如此打趣,“赛尔,你可要记住,在外面遇见崇信帝皇的人时,尽量尊重他们的信仰…当然,是在合理的范围内,相信他会教你如何判断。” “嗯,好。”少年记住这嘱咐,开始幻想所谓的信徒会是何种模样。 “你们知道吗?”拆解完毕后,穆法将剃好的蟹腿肉摆上点缀着水果与绿叶的餐盘,又把蟹黄和蟹钳肉放入巨大的甲壳后架上火炉加热,烧到金黄的蟹油飘香时端上餐桌,“知道第一个捞起海蟹的人是谁吗?” 围着餐桌坐好的大人和孩子都抖动着鼻翼摇头,等待他的答案。 “其实呢…我也不知道,应该也没有人知道,”穆法敲响香气四溢的甲壳,拿瓷碗替外甥先盛满蟹肉蟹黄,“在那人敲开煮熟的硬壳前,谁晓得这样狰狞古怪的东西竟是摄魂的美味?” 接住碗的少年谢过叔叔的好意,轻轻吹凉飘散的热气,将滑腻的温热送入口中,在舌尖炸开微咸的鲜香与清甜,轻吐舌头认同叔叔的说法。 这时,普莱沙抚过少年的长发,声是父亲般的庄严:“那个人叫勇气。孩子,那是敢于尝试的勇气。” “阿姨也舍不得你啊,”艾尔雅探出身给少年拥抱,语调是毫无严苛的深沉,“哪个女该会舍得让这样可爱伶俐、聪明乖巧的孩子从身边离开呢?如果有…那会是个多么冷血的姑娘啊。” “咳咳…妈妈,你可算不上——” “木已成舟,”在气氛被不懂事的女童破坏前,身为梁文老师的普莱沙说出富有哲理的词语,“往事不可更,执勇气走向未来吧。万勿错失良机,只晓得悔恨懊恼。随他游历各方、求学四海,向他学习、向他求教,他可是被誉为武神与使者的传奇,岁月与见闻给予他的智慧绝非我们所能企及。” “是的,珍惜这次机会,”少年看见,叔叔的眼中包含鼓励的期待,“鼓起勇气吧,你是好孩子,我能相信你,相信你成长的旅途必会一往无前。” 沉默的母亲结束无声的闭目,手抚上儿子的头顶,眼中的迷惘已让坚定取代:“千万别苛责自己,记住,过得快乐健康就好。” 肯首以定的少年给出令大家都欣慰的回答: “妈妈,我明白,顺其自然就好。大家都开饭吧!” (八)闲话 在少年与家人忘却别离来歌唱时,老人正在旅馆的天台望那孤独的月亮。口吐暖雾的他用斗钵的火星引燃先前那份文书,看纸张的灰烬向夜空漂荡,而后解去腰包,听着钱币相交的落音感叹:“我不懂抛弃真金的生活…他们净爱捣腾摸不着的东西。” “理论上,借网支付更为便捷,”葛瑞昂在网的那头回答,“你要教育那孩子?档案我已查阅,他的天赋可是超群,你有引他向善的信心?” “无所谓。你教,我说。” “你不如把他送来瑟兰由我训导。” “嗯,好主意——算了吧,你太忙。何况就本源而言,没人能有深于我的见解。这样,你可有空?来与我猜猜为何这孩子会有两种本源,赌一赌我们谁对谁错,如何?” “赌注?” “赌完再说。” “双胎消失综合征,他可能在胚胎期吸收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当然,也有可能是寄生胎。” “有道理,但不多。生而拥有本源的概率已低到趋零,遑论再生这类病征。最重要的是他在昏迷时的检查数据,那简直完美无缺。” “你在承认作弊。” “嗯,似乎是我赢了。我看过他的所有体检报告,那真的太过完美,真正意义上的完美…数月未动,肌肉毫无萎缩;不进水食,健康如常…打破常理的躯体、无需补充能量的躯体让那些测试者认为他并非人类,连我也觉得不合理。这实在太不合理,正如最初的我一般不合理。他的本源分明只达第二巅峰,怎能拥有我那时的永恒?哪怕本源与常理无缘,这亦太过超凡。所幸百思不解的我偶然想起另一融汇本源的途径——” “圣典?”恰好批阅完文件的葛瑞昂轻扬长眉,“不会,三本圣典皆被监测。” “不,我是指与圣典有关的东西…譬如继承者,譬如天武,譬如…真神。” “想说什么?” “葛阿姨,我得说声抱歉——” “最后一次提醒,别再用那个称呼。” “嗯,好吧。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祖老头的一些秘密罢了。那落在他手上的东西并非焱王的圣器,而是第一枚圣岩、天武拿真神制造的原初之岩。” “好啊,连你也瞒着我?不,不用解释,我明白这是他的意思,讲重点。” “多谢包含,另外这桩事越少人清楚越好。对了,我的话还未讲完,这枚身为原初之岩的东西可不仅仅能量产圣岩那样简单,它更是独一无二的核心、网的核心、屏蔽网的核心。我从监控录影看到那孩子在核心遭夺时迸发本源,可他根本没有这段记忆,甚至要以本源去回顾方能觉察——那种惊愕绝非伪装。我相信他并未撒谎,更笃定他是受人支配、或者说受网的支配。” “你想说…” “葛阿姨,放轻松,我可没说网是有意识的、会支配植入者的东西——我不过又起了兴趣,想弄明白当年伤我、给我留下这永不复原的伤疤的玩意会否就是这网?诚然,照理说绝无这可能,不然那时候他不至于命你来杀我。可祖老头太精了、他太精了,谁晓得他是作何打算?谁晓得一肚子坏水的老东西是否早料到你选择把我拯救?我不知道,我清楚你也不知道,明白没有人会知道。但我和你都知道他的无奈,都明白他的束手束脚。可一个像他那样退居幕后的老头会怕什么?会因为什么拘束到连句明白话都不敢说?直到他死去,我才有那么些头绪…” “网,”葛瑞昂摸向自己的额头,音色渐沉,“的确,只能是网。” “是的,所以我定要找回网的核心,试试看能否和那东西聊上几句闲话…哼,前提是它晓得张口,”老人吹灭烟斗,回到客房洗浴更衣,打开电视搜寻些节目解闷,最后选定播放电影的频道,边看正播到火热处的瑟兰电影边饮酒调笑,“瑟兰的明星可真养眼,说实话,你可以考虑在退休后去参演参演?朝晟的英雄、前行者的总长、颐指气使的混血者、敢于呵责王室的黑袍大使…再加上标志性的刀锋长眉,没准能钓上几个漂亮的小姑娘,免得孤独终老啊?” “我看,你是喝高了。” “嗯…还是葛阿姨理解我这没正形的老东西啊,嗝…不说笑了,你赌输了,可得老实受罚。” “说。” “我会到格威兰去,找到林…和娜姐。” “你不是…” “他也在找娜姐,有一个月了…我猜他的身体快扛不住了,想求助…算了,总之他明显在向娜姐靠近,也亏他舍不得那东西,好让我照着网在地图上画一条白线,结果你猜怎么样?嘿,他就离娜姐的那条轨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啦。” “别告诉我你又想发疯。” “没、没,不敢,我哪敢啊,有您一句话我就得跪在地上挨骂…嘻,我是想说…等我找回娜姐,你俩和好吧。” “和好?别开玩笑——” “行了,照我说的做呀,你可是输家…呼,不聊了,明天我去接那孩子…嗯,晚安,老妈子。” 关去网的老人把啤酒瓶扔进垃圾箱,拉开窗帘远望城区的灯火,朝着黑夜里的千家万户发笑。再次抽出那杆烟斗,点起火来上几口,却让网里那不和谐的消息逗得开怀: “您好,请勿吸烟。” 明月走过,夺目的晨光驱散林海的黑暗,让坐在河畔发呆的少年揉着惺忪的睡眼继续沉思——倒不是沉思日光的那份温暖,只是神游天外,拿名为视界的本源去看远方的朋友,等他们梦醒后再相谈罢了。 不安的少年最先见到窝在迷彩被里滴着口水的李姐姐,虽然想告诉她干练的短发已乱成毛球,但还是忍着笑调转视界去看别人。前些天,少年已听足她的诉苦,明白入伍的训练堪称折磨般可怕,宁愿她多睡一会儿懒觉,好好休整精力,免得像被刘哥哥打翻时那样满脸哭丧。这样想着,少年已用视界探清那同样睡得四仰八叉的刘哥哥,嘴角是停不住的痉挛——昨日还听他说大学的生活艰辛到必要早起苦读,谁承想还赖在床上。 于是少年的视界笼向最后的目标,果然瞧见洗漱台前刷牙的朋友:“艾姐姐,我今天要走了。” “勇敢些,小武,”在些许的停顿后,少女漱完口,对镜台展露那口闪光的银牙,“愁眉苦脸,不好。” “啊…”少年随她的声去看溪水里那挂着泪滴的倒影,止不住地挠头,“艾姐姐,你怎么…” “感觉,我知道小武不开心。” “没有…其实还好,”少年咬紧唇忍住眼泪,等哽咽消去后回复,“大学的生活真的很有趣吗?” “有趣。” “可是…我不能上大学了。” “没事,小武会跟着最博闻广识的人去学习,比上大学更好。别哭,小武,好好向无秋先生学习。书里讲过他,他时世界上最伟大的人,而且他会带你游历各国、教给你新的知识,不是吗?小武,别忘记欣赏旅途的风景,另外多拍些相片,等回来给我们看,拉钩?” 少年看见她对着镜子勾弯小指等待回应,于是也伸出小指头,说:“嗯,拉钩,我会的…我会借叔叔的相机…” “不用,你向无秋先生要,他肯定不会小气。” “啊?这样…不好吧?” “没事,大胆些。小武,让我共享你的视野,请通过——好,小武,你不乖哦。看,”她触向溪流里的倒影,想从少年的眼角刮去晶莹的水珠,却只碰到冰冷的玻璃,“别掉眼泪哦。” 不再掩饰与克制,少年抱着膝嚎啕大哭。不知过了多久才抬起头,听那萦绕在耳边苍老之声: “孩子,已是该走的时候。” 不知何时站在少年身后的老人看向自己身后那强忍眼泪的母亲:“孩子,我向你保证,我会将自己的知识向你的儿子倾囊相授,不会有丝毫保留。” 在少年走向老人时,重戴黑框眼镜的老师俯身行礼:“先生,我有话想说与他。” 老人耸耸肩,向后退去,为少年家庭的新成员让出足够的空间: “孩子…别哭,未来的日子啊,我不能陪着你度过,也不能帮你学习历史和梁文了。我想用老师的身份告诉你,其实那些知识可以是无用的、更可以是被遗忘的,真正不可忘却的是那颗在学习中成长的心,它会是伴你终生的宝藏。希望你记住,更不要忘记在求知的路上坚定自己的信念…记住,你是好孩子,永远是好孩子。” 老人不由一怔,在少年回以肯定的答复后上前轻叹:“确实如此…很好,合格的老师。” 话音未落,金芒将老人与少年环绕。再出现时,他们已落入亮着路灯的林道旁。天空是无垠的漆黑,除却闪着火星的烟斗外什么都看不到到。仿佛浓雾笼罩的黑夜唯有少到可怜的星光与清冷的月亮,这是与林海完全不同的景象。冷光下是更寒的风,寒风让少年抱紧双臂站在老人的身边,却又一言不发。 老人托着烟斗不断吁出暖和的烟雾,在星火熄灭张开口:“哭吧,哭不丢人,男孩也一样。” “不哭,”少年摇一摇头,对视那莫名的目光,“我哭过了。” “很好,以后想叫什么?嗯,我是指你的姓名…要我如何称呼你?” “我…老爷爷,你叫我武吧…叫我小武就好。” “好,小武…嗯,不错,简明扼要。” “那…老爷爷,我要怎么称呼…你?总不能…一直这样…” “我说过,我名赵无秋。” 第二次的听闻、第二次的确定,少年还是忍不住吞口唾沫,因为老人的回答是那样的铿锵有力、是那样的震人心扉。 “您真的是...那位…最伟大的前行者…赵无秋?” “啊,不是,伟大?这是谁说的…莫谈伟大,我当不起。前行者…呵,我确是前行者,掌握本源的前行者…最强的前行者。说句心里话,其实我只是个犯了太多错的老鬼…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罢了。” “犯错?您犯过错吗?书上没写呀…” “我年少时犯的错比常人一辈子都多…不提它,往后我会讲,现在还是说说我们的名字吧,小武,武。” “哦,那…那我到底该怎么称呼您?是、是和大家那样称您为先生吗?无秋先生?” “大可不必。你叫我想想…哎,上次与你说过,你可以叫我老师或者师父。” “老师?我记得您说过...可师父是什么意思?” “为师者当如父…”月夜里的寒冷让老人再掏出烟斗猛抽,“梁人对自己老师的敬称,敬称。” “如…父?”少年急忙摇头摆手,“这敬称不行!妈妈有普老师——” “你这孩子…是说老师跟跟当爹一样悉心教导学生,要学生跟当孩子一样尊敬老师。你成绩很好,别连这都想不通?” “我…我太...” “孩子,我说笑罢了,”老人甩去烟灰沿公路远走,“你啊,太扭捏,像个姑娘…嗯,和他倒有几分相似,没准你们能聊得来。” “那...”羞红脸的少年快步跟上老人,“我们要去哪里?老师?” “找住的地方,拿好,你的证件。” “证件?塑料卡片啊…这上面是格威兰语?” “是的,我们就在格威兰。” “啊?” “是啊,仍属忠于帝皇的王室所管辖的土地——格威兰王国。更详细点,就是格威兰王国西部的科兹尔行省,临海的美酒之城温亚德。” “我们在格威兰?怎么可能——” “在奇迹之前,一切皆有可能,”在少年眼前,驻足在月下的老人是看不清的高大,“别忘了我是谁。” “奇迹…前行者…”少年驱赶脑海里的呆滞,“奇迹是指?” “蕴藏天武之力的圣岩迫发的异象。跨越千万里的传送门、杀人于无形的箭矢…还有你见过的光盾。” “那我们...” “走吧,先找个歇脚的去处。你懂格威兰语?懂多少?可要人替你翻译?来,说几句听听。” “好吧…老先生,我是向朋友学习格威兰语的,如有谬误之处——” “呼,一口瑟兰腔?”听着少年的那偏向瑟兰语的声音节奏,老人乐到从腰包掏出台闪着亮光的东西拨弄,“来,多说几句,好听,真好听。” “这是什么?”已能瞥见城镇灯火的少年贴近那台明亮的机器,看到如电视般清晰的屏幕正跳跃着格威兰的文字,“录音?安装着显示器的录音机?” “嗯,好——是移动电话,手机,”老人拿指尖在屏幕上轻划,让扬声器循环播放少年的惊叹,“哎,忘了这茬,得先教你玩懂这东西…这可不是在朝晟,他们可不用网交流啊,离了手机寸步难行。” “我明白了!这也是学习,对吧?” “不算,”老人停在城镇的霓虹光晕前,朝懵懂的少年笑出慈祥,“倒也算。对我而言,旅行才是最好的学习。” (九)圈套 这夜的滨海之城是寂静的喧嚣。 少年拿忐忑的目光四处打量陌生的霓虹,踩过积攒在灰砖上的尘土,正要迎着微咸的风穿越夜不停歇的商业街道,却在轮胎的摩擦与引擎的轰炸中瞥见狂飙而过的车辆,给那掀动衣袍的破空之风吓到顿足,不经意地扯住老人的衣袖,泛光的眼眸饱含疑惑:“老爷爷…老师,他们是不是开得太快了些?感觉都要飞起来了啊,他们不害怕的吗?而且这是休息的时间吧,他们不担心吵到别人吗?” “寻刺激罢了,”瞥了眼远去的跑车后,老人抓着小武的手继续走下去,“你没见过?嗯…朝晟管得还挺严啊。吵?小武啊,热衷于破坏规章的人哪会在乎别人睡得安不安稳?不用多心,你要习惯朝晟之外的世界,这才是它本来的面目。” “啊?这…这样影响大家休息的行为没有人管吗?” “没空,他们可忙了啊,没心思处理这无关痛痒的小事。喏,听、听前面的声响,小武啊,能不能听出这是什么?” 在老人的示意下,少年放缓脚步去耸耳倾听,听到深夜的徐徐海风,听到海风渗过围栏与葡萄藤的脉动,更听到脉动之后那尖锐的鸣笛:“是在点鞭炮吗?” “不,是枪,”无秋畅快大笑,“所以他们分身乏术呀,小武啊,多多体谅吧。” 茫然的少年关闭刚打开的话匣,随老人走向黑暗尽头那隐约可见的灰石城堡,在路途中看见几辆顶着红灯的警车把一个躺倒的人环绕,从相机的闪光灯里嗅出血的味道,很想去仔细瞥一眼,却听那些身着黑红制服的人正厉声驱散围观的路人,便乖乖握紧老人的衣袖撒开腿奔走,赶快去往迷漫金光的水晶回旋门的前方。 “记着讲格威兰语,”推动水晶门的老人拍拍少年的头,“尽量少说梁语,权当练练沟通技巧。当他们的面,我会唤你瑟兰式的姓名,你嘛…称我老师或班布爷爷就好。” 使劲点头的少年刚跟老人走进水晶门后的大厅,注意力便被那凌空悬起的华贵吊灯吸引,正想感叹这金色的璀璨,放平的视线随通透的光瞧向灰白瓷砖上的服务台,见到两位如电视播放的国外影视剧那样打扮得体的金发白肤的女士正行礼欢迎: “您的莅临是我们的荣幸…” “来间海景房,双人间,我带孩子,”老人推给她们一沓钞票,“多住几天,不用找零。” 熟练清点数目的两位接待员眼冒火热,盯得不曾害怕的少年浑身发凉。老人并不意外,领着躲躲闪闪的少年乘坐电梯,手指悬在楼层的按钮上,低瞥的眼尽是调笑:“能听懂?她们在夸你是生平遇过最可爱的男孩,都想搂起你狠狠疼爱一番,呼——还猜你是从瑟兰来的混血者?来来来,你也听听——” 没等老人讲完,少年已摁住电梯的按钮,憋红的脸蛋透着些许无助:“这是不对的!哪怕是大人也不该说这些低俗的话!回去、回去…不是,赶快找房间休息!” “啊,都忘了你是孩子…”老人笑着刷过房卡开门亮灯,径直踏过白净的瓷砖坐上棕皮沙发,先拿烟斗轻刮米黄的壁纸,又以指轻敲古铜的雕像,看向少年的眼神是慈祥的无奈,“不必换鞋,他们会打扫…你这孩子啊,当年我要有你一分懂事…算了,过来吧,我教你用手机和电话。” 少年学得很快。不多时,老人甩给他一部崭新的设备,待确定他学会拨号后兀自从陈列饮品的酒柜拿出瓶葡萄酒,以拇指顶断瓶颈后将朦胧的石榴红液体硬灌入口,接着将黑色的外袍解落沙发上,语出戏谑并躺倒在床:“想喝?想喝就拿,千万别拘谨。跟着我啊,管你胡吃海喝也无妨。去,喝两瓶。” “老爷爷,我觉得饮酒是一种不好的习惯,”少年蹲低身子收拾起地板上的玻璃碎片,“酒精有损健康…” “好,乖孩子,那先看书吧,”语毕,金芒乍现,厚足半掌的书籍在奇迹之光中摞上茶几,令少年错愕不已,“时差没倒好…先看看,先看看,我躺会儿。” “呃…老师,是不是应该由你来教我——” “我不会,你自学吧。” “啊?” “的确不会,因为我没读过大学。你看的那些传记里不曾记载?嗯…我可是半路辍学去战场杀敌的人,严格来讲是未曾上完中学的差生,没可能教你这种聪明孩子去学高等课程…我相信你的天分足以无师自通,所以去读书吧,好好读这些理工的书册…若偏爱文学就说与我,我会去拿…嗯,假如着实不好理解,我勉为其难教你参悟…嗯,我多少也懂些…应当能教…嗯…嗯…” 听鼾声渐响,少年抹去额头的汗珠,挑好教科书制定起钻研功课的计划,虽很想借网与亲朋说明这不妙的现状,终是按捺住冲动独自学习,准备待老人睡醒再好好谈谈,问问他话语里的沧桑和慈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等时间悄悄走过,少年合上书打声哈欠,拉拢窗帘隔绝夜空的星光,在冲洗后卧上另一张床,在钟声敲响格威兰的清晨之时收束观察家人与朋友的视界,睁眼望向邻床却不见老人的身影,刚扭头便看清正在窗边读着课本抽烟的他,听到满意的赞扬:“唔,真懂事,看来不用忧虑你学习的问题…赛瑞斯·文德尔,麻烦的名字…赛尔?这倒是可爱的称呼…简洁流畅,真像她…赛尔啊,你可曾在睡梦中运作本源?” “是的,刚才我试着去探望家人和朋友…”少年赶忙往浴室跑去,洗刷走疲累后回来答话,“我能飘向心思神往的地方,看那里的人在做什么…但这不合理啊…像是、像是村子和老师你,我是怎么看到的啊,那应该是过去的事情吧,我的本源是叫视界…老师,视界怎么能看到从前呢?” “本源的事暂且不用想那么清楚…算了,让我考量如何解释最好…分裂,能明白格威兰语里分裂的含义吗?很好,你可记得那刺杀元老的人?他的本源即是分裂,不仅能在极短时间内让躯体胜过最庞大健硕的野兽,还能凭借一颗头颅重生完整之躯。赛尔,你想想,这与你掌握的知识吻合吗?答案是否。且不说他生长的能量与物质来自何处,仅是从单一的身体部位分生出全部的器官就悖逆了常理——明白吗?实质异常的本源不能直接套用科学的规律,它是另有一套运作逻辑的近似唯心的力量。因此你不必纠结目睹的是过去还是现在,只需将它善用并避免之前那般失控就好。” “好的,谢谢老师。那个,时间不早了,我们可以去吃午餐…不,早餐了吗?” “当然。” 随服务生的引导来到面向大海的露天餐厅后,两人于海风最清凉处落座。在候餐的时间里,少年拿好银制的刀叉模仿老人的动作比划几段,而后询问在桌旁恭候的侍者能否换双木筷,却得到失望的回答:“抱歉,我们暂未储备您说的餐具。” “无妨,”老人让侍者退下,翘腿瘫坐,那扫向其余用餐者的目光分外轻佻,“赛尔,既没有喜欢的餐具,就试着用用格威兰人的玩意吧。说真的,我也讨厌不灵活的刀叉。你看看他们,那系好餐巾后拿小刀切割牛肉、再借餐叉入口品尝的动作未免太过拖沓。无须欣赏这无聊的礼仪,让我教你刀叉的正确使用方法吧。” 等表皮微焦的牛排摆上餐桌,老人将点缀用的番茄和红酒雪梨捏入口中,用刀将斜叉起的牛排卷在银叉上,一股脑塞入嘴里硬嚼。这远非豪放能够形容的吃相看得餐厅内的绅士淑女们不住摇头,连侍者也不免错愕,唯有和老人一样身披黑袍的少年眨着眼轻叹:“好厉害,可是我的嘴不够大,没办法一口吞掉啊。” “那就切成两片,或者三片。” “好。” 如言照做后,少年的腮帮子鼓得像皮球。可当掺着黑胡椒味的油脂与肉香随温热的汁水泌入舌尖时,咀嚼的满足感让少年欢快地点动小脑袋,憋出含糊的肯定:“是的!老师真会吃!” “是吗?哈哈哈哈哈。来,再来两份。” “四份可以吗?” “好,那就四份。” 不多时,结束早餐的老人带领少年走出旅馆回到昨夜路过的商业街道,穿过对他们的相貌服饰投以异色的人群,踏进一间生意最旺的服装铺,指向少年笑问热情相迎的导购女孩:“小姐,可有空推荐一套适合我孙儿的装扮?” 女孩那格威兰人特有的湛蓝眼眸已不能从赛尔身上挪开:“先生,您的孙子可真…漂亮,我相信他会非常适合淑女的打扮…嘿嘿,红彤彤的脸蛋好可爱,别害羞,姐姐是在说笑,来,看看我们新进的服装吧,都是这季度最流行的瑟兰款式,简直是为小弟弟你量身定制哦。” 被女孩推入换衣间的少年很快套着雾绿的棕纹轻纱回到老人面前。果然,眉眼再怎么讨巧,稍显线条的精干身材还是能证明他是男孩,而这足以让班布先生失声畅笑:“好好好,若阿尔看到你的模样,他必定垂足懊恼——来吧,眼光独到的小姐,这些请你拿好,不用找零,万分感谢。” 在女孩惊喜的欢送中走远的少年晃头嘟囔:“老师,阿尔是谁?” “我的朋友。” “老师,你很富有吗?” “不,用格威兰人的话说,我是鞋底里藏不了一枚铜板穷酸汉。” “那…” “因为那不是我的钱,所以我随便花。” “那往后我该找谁偿还…” “别放在心上,当这是礼物就好。况且你不太可能偿清,知道吗?单是你吃掉的四份牛排就有两百多威尔的价值,这身衣服又值五百多威尔,虽然朝晟不与格威兰通商,但拿圣岩作等价物计算的话,你可是花去足以在朝晟买一头黄牛的钱了。” “我、我…不行的!”少年急忙将老人向方才的服装店拉扯,“赶快去退掉吧!太贵——” “没事,赛尔,你要习惯啊。” “不好!我很感谢老师的好意,但轻易接受这样的馈赠有失礼节!” “无所谓,我不缺钱。” “您刚才还说那是别人的钱?” “是啊,但他们恨不得跪拜恳求、恳求我赏光、恳求我挥霍他们的财富。” “啊?” “我若不悦,他们就是群缩在阴湿角落颤抖的乌龟。就当是为了他们,安心享受这吃穿用度吧。当然,我明白你是坚守原则的好孩子,或许你可以通过另一种方式赚取合理的报酬来弥补。” “是哪种方式?” “我给你的手机?先拿来一用…好,你看看,这是前行之地独有的联络平台,效忠于我的前行者皆于此承接任务赚些外快。放心吧,我会给你安排最轻松的闲职,偶尔帮帮忙就好。” 屏幕里一条条配有相片的简介看得少年眼花,觉得这像是在外国电影里见过的通缉令。赛尔记得老人叫这种东西软件、本应在电脑里安装的软件,感觉这软件的主界面相当明晰:不仅可选任务的分类,还标注着对应的报酬——一堆看不懂货币单位的数字。当然,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那些诸如失踪、死亡、暗杀、治疗一类的字词,这些不和谐的单词更使少年猛咽唾沫:“老师,我可以认为这是你设好的圈套吗?” “是的。” “我觉得这些案件应该交给格威兰的警察——” “我说过他们分身乏术。何况,你净可以相信我朴素的正义感与价值观,相信隶属我的前行者们热衷于多行善举。再者,我不会逼迫你完成这些大部分成人都无法接受的任务,至多偶尔借用你的本源找些人罢了。” 握紧拳的少年抿嘴顿足,选择相信老人和蔼的微笑:“好,我会帮老师工作。” “好,”老人掏出烟斗敲响他的脑袋,“但你要记住,对当前的你而言,运用本源是最后的手段。学会善用其他资源吧,跟着我,我会教你。”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老师?回去学习吗?” “打开筛选栏,将时间段设在最近的三个月,查看发布种类最多的任务。” “噢…”新奇的设备不难操作,少年很快查明近来频发的案件是何类别,“失踪?好多人失踪啊,他们没有类似网的监察手法吗?嗯,十字路口的那些摄影机应该能记录人们的行踪吧?” “那叫监控摄像头。即使它们布满道路,也无法如网一般实时定位并记录公民的全部见闻。” “我明白了,他们没有把监控安装在身上,这不安全。还是网好,虽然有可能被你偷看…老师,你是要我找明这些失踪的人吗?但不能使用本源的话,我没办法…” “不,我是想让你明白这些失踪者构成的暗语。” “暗语?” “来自我朋友的暗语,”引火吐烟的无秋将脸上的疤勾成月牙,“行刺元老的人的暗语——因尚未突破的实验而丧心病狂的暗语。” (十)生意 暗语娓娓道来的不止老人调侃般的惋惜,更是浮现在记忆里的熟悉。这熟悉缓缓游动,勾勒出一个陌生的背影、属于变节者与逃亡者的背影。 三月前,一个拄仗而行的背影面朝通达天际的霓虹,用沉重有力的步伐踏响灰石路面,拿黑檀木手杖利落地敲起灰尘。这背影属于一位老者,他的苍白卷发下是勉强钻出垂落眼皮的浊瞳,更有醒目的勾鼻耸立在爬满皱纹的褐斑之上。在街头盘查的警官只看一眼便笃定这身穿深灰礼服的老者是久居本地的绅士,便别回刚抽出的钢笔继续巡逻,并未打扰这享受悠闲的老人家。 得益于此,老者仍然能够在格威兰的首都康曼城散布,并感谢建设此城的帝皇是不怎么喜亮的尚黑者,因此让早早降临的夜色提供最佳的掩护,再加之喧闹的街多的是往来匆忙的行人,他更能融入其中,好安心走过灰街白巷,屡屡与嗅觉灵敏的巡警擦身而过,抵达古老的城市最隐蔽的暗角。 道路的尽头是寂寥的转角,能看见一家挂着营业字样的鲜少有人出入的酒馆,而老者却以手杖拨开门帘快步走入,对在吧台后擦拭高脚杯的酒保躬身一笑:“近日的生意人似乎都爱板着脸。” “最近条子像疯狗一样乱咬,晚上哪有人敢来喝酒?”酒保那盖在金色短须下的方脸尽显横肉,不对称的三角眼遍布血丝,视线简直能烧去老者的衣物,叫他晓得再爱摆谱也不该乱讲话,“我想早些休息,如果喜欢僻静,就去找棺材铺问价。这里可不欢迎你这种作正经打扮的老汉…快些走吧。” “年轻人要学会压抑暴躁,”老者不顾酒保那粗鲁的态度,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坐好,捂住嘴猛咳,“呼…呼…呵!呵!??!咕…啊哈,恕我冒犯,年轻人,对一个爱养猫的老头而言,过敏这种老毛病实在难以启齿,相信你能理解,不是吗?” 挑高眼角的酒保放下手里的活计,选好一张唱片放入留声机。不多时,扣人心弦的女声洋溢酒馆的每处角落,让老者轻甩头打起响指,随韵律挥舞手杖:“瑟兰的歌曲…啊,犹如天籁的精灵之声实在优美动人…” 酒吧挂起副见怪不怪的神色,回到吧台后与老者倒上一杯酒,盯着那双浑浊的眼邀请他享用在声波里震颤的液体,嗓音分外亲昵:“真巧啊,老先生,我也是养着满屋猫狗的动物爱好者。请问你最喜欢哪种猫?还是说你最喜欢的是犬?” “犬?犬不好,它们的尖牙比小指还粗,闹起脾气会吓到主人…”老者轻晃高脚杯,将浓郁的液体吞入口中滞留数秒才缓缓咽掉,“我养过的犬都算不上乖巧,猫最讨我喜欢。” 酒保拧开一罐啤酒,把散着麦香的棕色液体与果汁勾兑,待摇匀再推给老者:“哈,老先生,你怕是养了些猎犬吧?多数时间听话的猎犬伤起人可最凶狠,你该试试宠物犬,它们才能算是乖巧忠心的可爱玩意。” “是这样吗?年轻人,别当我是眼界狭窄的老东西啊…那些看着娇小的家伙吼起来最吵,就像这样——汪!汪!汪!只有给上两脚才能学会闭嘴,不是吗?” “老先生,那只能证明您的豢养手段不佳。哦,或许是失了良心的狗贩子卖给您不够纯血的品种。要知道,那些贩子总会拿坏主意蒙骗不懂行的客户,事后更是满口谎话,尽骗您把毛病划到自己身上,没错吧?” “嘿,年轻人,你猜得真准,”老者开怀大笑,但笑声里却有讥讽的味道,“我还以为你会给他们说几句好话。怎么,莫非你这个养狗的人并不做卖狗的生意?” 他的笑像是病毒,让被传染的酒保说得更加欢快:“哎哎哎哎,您又猜错了。老先生,养狗的人哪有不卖狗的?我总不能把一屋子的可爱狗狗都送去绝育不成?嘿,我看着像是个残忍到剥夺狗狗们生育权的人吗?不像吧,嘿嘿。” “年轻人,你屋子里的那些猫呢?你都养了哪些可爱的小猫?来,说给我听听,我这个老东西最爱听别人讲机灵又调皮的小猫啦。猫儿多好啊,美丽又有个性的猫咪多招人喜欢啊,单是抱在怀里都温热心肠啊,你说呢?” “老先生,恕我直言,您对猫的认知可不够专业。要知道,不论是哪里的贩子都只卖两种猫——要么是优雅魅惑的流金猫,要么是娇巧可人的黑猫。” “啊,今天可算是自曝其短。年轻人,有兴趣给我这没见识的老东西说说猫儿们的分别吗?” 酒保轻敲空荡的酒杯,目光如火:“还未清楚您的姓名,老先生。” “你可以叫我伍德…老伍德,伍德先生,随你喜欢,”当老者将手杖扭转时,浑浊的眼瞳明晰不少,摄人的寒芒让不老实的酒保险些打起哆嗦,“呼…就伍德先生吧。” “那好,伍德先生。对您而言,猫这种宠物的区别不会比犬类大多少,顶多是饲养的问题——嗯,您要明白,流金猫和黑猫对饲料的要求可截然相反,务必要谨慎投喂呀。” “年轻人,我像那种买粮食都会抠门的吝啬鬼吗?” “嚯嚯,当然不是、当然不是,伍德先生,我是怕您喂错种类啦。说回来,它们在价格上的差距可非常大。公的流金猫最受人们欢迎,其次是公的黑猫,两种母猫就实惠多啦——至少在格威兰是这样。我没记错的话,东面和南方的家伙们更喜欢母猫啊,说是母猫生的好看?呼,无知的东西,母猫可远没有公猫好驯养啊,那种感觉…呼,多精彩啊。” “我并非挑剔的人。具体的价格?你不会要我来猜吧?想从老人的口袋里多掏些钱财可是很糟糕的恶习啊。” “怎么会呢?这么说吧,伍德先生,别看我的年纪不老,但我在这行摸索的时间可得从孩提时计算啦,我晓得生意的基石是诚信,爱动歪心思的家伙是没有回头客的,口碑稍差就得滚蛋。没信誉的人在这行可做不长久。这么说吧,我的价格算是在最高的那档,但我同样能保证最好的质量,如果您和我去看上一眼,就知道我承诺的物有所值绝非谎话。怎样,伍德先生?有兴趣和我——” “我喜欢你的坦诚,说吧,你的标价?” “流金猫,公的八千威尔,母的两千威尔;黑猫嘛,公的六千威尔,母的三千威尔。” “不错的价格,有多少?” “看您想要多少。” “每种各一对。” “四只?一万九千威尔。您可有空提货?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送去您的家。哦哦哦,我可没有别的意思,伍德先生,我对顾客的信息绝对保密,而且送货的费用得另算,四只…可需要再加一千。当然,选择取决于您。顾客在生意人心中不亚于帝皇的使者,不是吗?” “哦…帝皇的使者,真好啊。年轻人,就把它们送去我家吧,我相信你的口碑,快带我去提货吧,我等不急要回去休息了。” “嗯,好的,伍德先生,我去取车钥匙,请在门口稍候片刻。另外去仓库一趟至少需要半小时,还要算上去您家的时间…哎呀,你可别嫌弃车速,路上的条子实在太多,是绝不能引起注意的啊。” “恪守法律是理智之行,我很欣赏你,年轻人。既然如此,我也应该展示身为买家的诚意——看,我想这是你无法拒绝的置换物。” 说着,老伍德从礼服的内袋掏出枚闪光的黑色晶石,流淌在其中的金芒更是让酒保的瞳孔骤缩。险些要伸手夺走晶石的中年人强忍眼里的热火细细鉴别,最终确信无疑:“圣岩?这样一枚充满金辉的完整圣岩,我可没法找开——” “不合时宜的幽默会让风趣显得尴尬。你这样的生意人会缺那点钱?一枚不足四万的破石头而已,少拿我这老家伙打趣。但今天我并无让你找零的准备,这枚圣岩就当是我的货款与见面礼吧,倘若品质尚佳,我会常来,明白吗?” “啊…啊,明白,我理解,您肯定是给…哦,抱歉,看我这臭嘴,不该问、不该说。来,亲爱的伍德先生,快和我上车吧。千万不能浪费您的时间宝贵,请。” 被酒保迎入越野车副驾的老伍德嗅到些清新剂压不住的腥臊味,在车辆发动后敞开窗透气,望向路边的脸阴晴不定:“这就是你的运货车?卫生可不太好…年轻人,你不会爱在车上玩些逗猫挑狗的游戏吧?” “呀呀呀,伍德先生,看来我先前的推测有误…您真是经验老到啊。我偶尔会让宠物陪同驾驶,尤其是白天…您有试过吗?穿行在路人和车辆间的娱乐刺激到能让心脏冲上脑子啊,嘿嘿。” “有趣,安稳行驶吧,年轻人。” “悉听尊便,亲爱的老先生。” 在城内左弯右转大约两刻钟后,越野车刹停在冰冷的月光下,将司机与乘客送到排列着数十辆大货车的平地上。这安静到可怕的停车场像是无人管理,直到酒保吹响口哨才有位藏身者打亮电筒回应,那久未清洗的脸长满脓疮,邋遢的气味让老伍德不免皱眉,轻佻的声同样惹人生厌:“老大,今天这么早就休息?咦,原来是有客人啊。” “闭上你的臭嘴。老先生,别管他,我们去看货——好了,让开,你们别凑过来占便宜,这位绅士是多年不遇的贵客!要看的是最值钱的货物!管好你们想揩油的脏手,待会儿出了岔子可没你们的赏钱!”骂完,酒保收回眼射的凶光,恭请老者随他走到一辆略显破旧的货车后,急忙插入钥匙解开车厢门,“伍德先生,请。” 车厢的冷气比月夜更寒,令拘束于此的宠物们瑟缩着挤在一块取暖,直至货门敞开才慌张四散,紧贴车厢的铁板忍住颤栗,甚至不敢将视线投向车厢外的黑暗。而老伍德则俯身触摸限制他们行动的铁链和脚镣,对紧捆的绒布夹层目露赞赏:“你晓得避免淤伤,不愧是懂得保证质量的老手。” “感谢盛赞,伍德先生。你看,我还配了更好玩的东西给他们呢,”酒保捏住张埋在乌黑秀发里的漂亮脸蛋,给老者看清那撑开诱人小嘴的带孔铁球,“前几年总有死脑筋的东西想咬舌头自杀,我干脆搞了这宝贝给他们当礼物,方便喂食还安全可靠,不错吧?” 老伍德拨开木精灵凌乱的黑发,对视那双恐惧到呆滞的漆黑竖瞳,肯首赞扬:“年龄?” “年龄?啊,主要看您的喜好。年轻的嘛,脾气初见是不大讨喜,但驯起来可是最快。像这种——喔,这种接近两百岁的老男人性格最坚韧,最不好管教——瞧,他还甩脸给我看呢,凶狠的金色眼眸多可爱啊,真想压着他俊丽的脸蛋舒服一番呀。当然,伍德先生,您大可以放心,我从不染指这些品质上好的货物,这可都是一叠叠的钞票啊。而您肯定明白他们永远拥有岁月宠幸的青春容颜,因此年龄并不影响价格啦。” “很好,我需要年岁稍长的…最次也要百岁以上。我相信你的眼光,帮我挑选最上品的货色吧。” “如您所愿,亲爱的老先生——这家伙怎么样?嘿,就是这眼神凶辣的家伙。喏,这边是他的妻子,也是样貌极佳的上等货,身材更非扁平的黑猫能比呀——而这些可怜的黑发美人嘛…这对吧,这对可是父女,选回去保证您能享受到新奇的服务带来的快感呀。” “好,那还等什么?年轻人,这枚圣岩已属于你,快些准备吧。” 惨白的车灯下,裹挟光辉的黑晶是格外夺目的砝码,更夺目的则是背身递过它的老者和捧着它目露贪婪的酒保:“稍等、稍等,老先生,我马上替您包装——懒蛋们,出来送货啦!” 不论四名精灵如何挣扎,都无法改变被塞入胶皮包裹的命运。满身腥臭的混混们很快把包裹放入藏在越野车座位和后备箱底下的暗格,拿过酒保的赏钱后嬉笑着向老者鞠躬道谢:“慷慨的老人家,欢迎你常来光顾。” 重新在副驾坐定的老伍德并未多言,在告诉酒保要去的地址后闭目歇息。这段比之前更远的路程让架不住倦意的酒保选择停靠在路边拉开一罐咖啡准备提神。见老人沉眠如故,他饮用的速度却未敢放缓,想来是打算尽快抵达目的地,从而给这出手阔绰的主顾留下最好的印象。 刹那间,刺激味蕾的丝滑苦香被腥甜替代。这腥甜是无比的浓郁,浓郁到大脑差点忽视送来腥甜的痛苦、口腔被强撑撕裂的痛苦。是睁开眼的老伍德将咖啡罐硬按入酒保的口中,好叫他喊不出丁点声响。而这痛苦立时让酒保伸出左手掏向腰际,可他刚握住枪的手指却在酸楚的刺痛里碎成烂肉,只能试图用健全的右手掰开老者那捏碎左手的巨腕,终是迎来双手尽碎的结局。 再怎么愚钝,酒保也明白老者的体魄为何在瞬间健硕至压倒性的恐怖,竭力用血肉模糊的嘴挤出痉挛的无助:“圣…恩…者…你…” “其实和你交谈还挺舒畅,算得上解闷吧。后天我就要离开康曼去别处躲藏,本应放过你这诚实的幸运儿,给你时间去享用赚来的钱财,毕竟取走一个与我再无瓜葛的倒霉蛋的性命有些浪费精力…但你却不识好歹。知道吗?你不应该提帝皇的使者,因为这三个该死的名词和介词会让我觉得很烦…真的很他妈想宰了你的烦。” 话音方落,酒保的头随口中的铁罐共同捏成瘪块。老者将在失禁中抽搐的尸体扔到后座,禁闭车窗锁住恶臭,驶向灰暗之城里无月赏光的地方。 (十一)帮助 待驾车回到僻静的独栋,老伍德取回圣岩,将缠好保鲜膜的尸体扔在车库,把四件还在挣扎的胶皮包裹拖进房底的废弃酒窖,拧亮吊灯后揭开拉链,搀扶惊魂不定的精灵们靠墙坐好,掌压自己那张老脸,脱落多余的皮肉,恢复那并非格威兰人的面容,用漆黑的眼含住吊灯的金光,坐上摇椅后说出非常标准的瑟兰语:“看呀,恰如烛火的辉芒多么明亮,自这座城市在帝皇的伟力中破土而出,它们就散播着永不停歇的昏光,仿佛天边的夕阳,不是吗?” 没有回答,老伍德的视线就这样在吊灯的光晕间停留。直到那感受着身边人颤栗的金精灵丈夫闭目又张、收紧坚定的竖瞳并咕哝出些许声响,他的神思才从空想里归来,用黑色的眼回答那金眸里的困惑、恐惧与期望:“哦,抱歉。我忘记你们戴着…口枷?放轻松,我相信精灵特有的敏锐听觉已令你们清楚发生在半路上的事情。抬起头来吧,我们正处于地窖之内,厚重的土地足以隔绝任何吵闹,即使撕心裂肺的呐喊亦不会有人察觉。所以,我们不如试着在解开口枷后静心相谈,可行吗?” 无需等待,被拘束的精灵们用最快的速度肯首表态。老伍德很快拿剪刀裁开口枷的皮带,在他们关合解脱的牙床时倒好温水逐一递来:“来吧,别担心,让疲乏的喉咙更好说话。” 此情此景,精灵们唯有接受陌生老人的好意,小心抿起杯中的液体。随着热流温暖寒冷的空腹,他们逐渐端高塑料杯,喉咙也发出咕咚的声音,更不由舔走残留的水滴,在老人的邀请中不安地还回水杯,又重新接过暖手的温水,二度解渴缓惧。终于,那身为丈夫的金精灵握着妻子垂在膝上的手,尽力语出最感恩的态度:“友爱的圣恩者,谢谢您拯救我们这些可怜的落难者。” “不客气。” 老伍德的回复太简单,简单到金精灵找不到继续谈话的理由。而这稍显尴尬的气氛由那位被女儿攥紧手的父亲打破,他的嗓音是木精灵特有的磁性,那是即便遭受苦难依然悦耳的纯净:“饱含善意的先生,请问您…是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轻拍颞部的老伍德先是愣住那么几秒,而后笑到咳嗽: “做什么?啊…呼、呼…咕、哈、哈——??、呸、呸…唔、唔…抱歉、抱歉,你看,人类的身体就是这样脆弱无能,哪怕圣恩者也逃避不了衰老的命运。精灵们啊,你们说,你们永驻青春的肉体当真属于帝皇的恩赐吗?哈哈,可别让这幅风中残烛的凄惨模样蒙骗了啊,我应是在座的各位中最年轻的那个——哦,我忘了,这位语如歌谣的父亲啊,我记得她是你的女儿?你好,能告诉我你的年纪吗?嗯,一百零三岁…比我小不了多少,该怎么称呼?小妹妹?哈哈,不合适、不合适…非常的滑稽,不是吗?我记得七十岁到一百一十岁是精灵最宝贵的生育年龄吧,在产出一到两胎后,你们的生育机能会自行闭锁,与之相关的细胞尽数凋亡,理论上不能孕育新的生命…除非有与我一般的圣恩者以可笑的祈信之力助你们重生。你们说,这会是与长生相伴的诅咒吗?这逗人捧腹的诅咒是否源于帝皇的恶趣味?怎么,你们不敢回答?我能理解,因为答案是无法知晓的混沌。或许这的确是你们繁衍出的特性,嗯,或许吧。” “您、您好,伍德先、先生,”被留意的木精灵女儿鼓足勇气开口,牵住父亲的手已不再颤抖,“请问…您、您是…您是博萨人吗?还是朝晟人?” 老伍德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喝完后拿纸巾接住掺血的浓痰,摇着头将这垃圾扔入废纸篓: “你的心里早有了答案,不是吗?哪个博萨的圣恩者会无聊到来康曼城购买奴隶?他们大可以去帝国的黑市、不,如今的中洲、中洲啊。不必紧张,我最瞧不起那些沉迷肉欲的东西,不论富有还是贫穷、不论凡人还是圣恩者…醉心于快感的蠢货连这快感是繁衍的附属品都不能辨明,还不如放荡的野猴和海豚清醒。放心吧,两位先生、这位女士以及羞怯的小妹妹,我绝非贪图你们身体的纵欲俗人,想想吧,若我是那酒保、嗯,蛇头般的可恨玩意,恐怕刚刚就拿起你们摘去的口枷吮吸那‘香甜’的涎水了吧?呼,简直是比死鱼堆还叫人反胃的恶心…一帮脑子埋进排泄物里的发情猴子。弄女的尚能理解,竟会瞅男的下手…格威兰的畜生真他娘够贱。” 黑色的眼瞳与结尾那作为朝晟官方语言的梁语已能证明老伍德的身份,而精灵们心里悬着的石头也总算落地。毕竟瑟兰与朝晟两国是有着醇厚友谊的百年同盟,至少对落入格威兰人贩手中的精灵们而言,面前这位朝晟的圣恩者彷如和蔼可亲的救世主。所以本在丈夫身侧寒颤的妻子已是依偎,那对垂首相牵的父女也挺直腰身。他们更在互相宽慰后默契躬身:“多谢您伸以援手。” “不客气,再怎么说,我也曾是满腔热血的青年…但今次我另有所图,相信你们能理解,对吧?否则我大可以在仓库出手杀完所有罪犯,解救那些可怜的受难者,不是吗?” 刚平复的心又跃上喉头,精灵们紧张到抠抓墙壁,让本就不洁的指缝越发显黑。最终还是那丈夫打破沉默的昏光:“请问…尊敬的朝晟圣恩者,您想要我们付出些什么?” “濒死的体验…死亡彼岸的突破。” 莫名其妙的说辞让敢于提问的金精灵也是满头雾水,而当朝晟的圣恩者伸手拿起水壶后的东西时,他才认出那不是水果刀,而是一柄格威兰风格的尖钩匕首。下一秒,热血溅到他和他妻子的脸上,那对茫然的父女亦不能幸免,连鼻腔都吸入发烫的红腥。血在流,却无人发声尖叫,只因流血的并非四位精灵,而是将他们带至地窖的老者。老伍德熟练地割断颈动脉放血,又掏出一枚似乎是圣岩的黑水晶,在苍白的面容与灰白的墙壁上泼洒红墨,给精灵们留下不能褪色的记忆。 “看…就是这样,生命…流逝…如欲逆转…借助…医…但我…我是圣恩者…前行者…祈信之力…本源…本源力量…给我涌现!” 了无血色的唇竭力大张,将死亡的愤怒与恐惧释放。转眼间,脖颈的伤口复原如初,塌陷的皱纹立刻高鼓,惨白的皮肤再度红润,踉跄退步的双腿稳固站定。从死亡边缘归来的老伍德解去染红的外袍,将仅剩的壶水尽灌口中,执刀走向呆愣的精灵夫妻和父女:“看,这就是我的祈信之力。我需要你们的帮助,需要你们历经相似的死亡与重生,试着在生死的界限握住突破的契机,从而让祈信之力登临新的…极限。” “你、你…”面对老者那遮蔽昏光的阴影,护着妻子的丈夫和挡着女儿的父亲无力阻拦,哪怕是颤抖的余力都让超出理解的惊恐驱散一空。 “忍耐吧,经验告诉我伤口的痛楚算不上折磨。万勿抵抗、万勿挣扎,握紧你们的手互相安慰吧,如果害怕就深吻你们所爱吧,相信爱可以帮你们战胜濒死的恐惧,好让你们知道我所言非虚。” 说话时,刀已剜入妻子的心。血如拧开龙头的水管那般喷流,落红地面,盖去衣袍的脏污,更润湿丈夫的指尖。他想扑身阻止老者的暴行,可多日的囚禁已磨去最后的气力,而划过颈部的冰冷更封堵本欲嘶喊的愤怒,令他一手捂住飙血的伤口,一手如老者安抚的那样紧握妻子的手,吐着细碎的词汇,意识慢慢模糊。死亡到来的前一刻,老伍德抬手搭上他们的肩,让祈信之力把不可能修复的伤口修复、把不可能填补的血液填补。逃过死亡的夫妻气喘吁吁,更在相拥而泣时瞥见老者的眼、极度失望的眼、正看着那枚黑水晶的眼。而后,老伍德转向那对瑟瑟发抖的父女,在举刀前聆听父亲那请先遮住女儿眼睛的恳求,微笑回应:“当然可以。” 痛?不,并不痛。创口的感觉十分符合老者的经验,是算不上痛的恍惚,是渐渐休克的白茫。深入脏器的伤痛是那样缓慢沉钝,尚不及缝衣针挑入指缝骇人。在这生机消散的等待中,并不比老者年轻多少的女儿在父亲的怀抱里哆嗦,哪怕父亲的触感比浑身的无助更冷也不挪动,反而在抗衡冰冷的极限感到一股热、一种暖、一种舒心的温暖。这温暖张口吞噬、吞噬身体和思绪、吞噬力量和反应,将一切吞入空虚、噬入无底的悬崖。 “总是如此…依然如此…怎会如此?” 见黑水晶仍无反应,老伍德运转本源给将亡的父女补充血液,在拉回他们的意识后颓然坐倒,自问良久后对着空气舞动匕首,想将刀锋上的血挥洒进昏黄的光晕里,却怎也甩不落干涸的血痂,终是笑着用指甲把它们刮走,以梁语倾泻怒火:“天武,我干你娘,你这狗养的畜生净爱弄些见不得人的花样?他能拿血和死引出剑和火的力量,他能拿怒和杀激发破书的能量…我要搞些什么才能讨祢欢心?还是说晃点祢赏脸施恩难比登天?也罢,反正我有的是闲心…在告别这灰色的征服之城前干你娘放肆一把…咳——呼,呼…呕、呕…哕…哕…” 没有任何征兆,老者忽然趴在地上狂呕,呕出一口口黄痰、呕出一口口血、呕出一口口挂丝的绿液。这连胃都要吐出来的恶心引得尚未安定神绪的精灵们侧目,却见老者对着吐出的血痰脓液咧开嘴,挽出见者胆寒的嘲笑:“抱歉啊,如你们所见,我已离死不远。因此,我恳求你们能忍耐一天…明天过后我就会离开,你们便重获自由…电话在客厅的茶几,到时候记得报警…随便你们怎么说…都行,我不在乎…而现在,请你们全心全意听我讲,更务必遵照我的指示去做,好吗?” 见他们点头如捣药,老伍德撑起身子坐回摇椅,闭目仰躺稍许,然后颤悠悠地走去、走去把匕首放进还在安抚妻子的丈夫手里:“来吧,剜去她的心或割断她的喉咙。别紧张,我教你,来——为什么抗拒?别摇头、别摇头,不能摇头啊。” “你、您、您可以折磨、伤害我…请…” “不行啊,我看得出来你们深爱着对方,所以你必须亲自动手,她也一样。稍后我会救活她,而她也要剜你的心、割你的喉。这样公平的痛苦会让你感到心安吧?身为比我更年长的精灵,你可不能这样踌躇。你要明白,若你不愿狠心,你的妻子必先执行送你体验死亡的命令——相信对你们这样的恩爱的老夫妻而言,先伤害对方的身体会比先受伤更为痛心,不是吗?来,先生,老先生,请拿出身为男人及丈夫的勇气给你的太太看吧,你看,她也能理解,甚至想帮你坚定信念,不是吗?来吧,来,无用害羞与胆怯,就是这样…对,沿这两条肋骨的空隙捅入,再这样拧着刀柄翻转…割开,挑出来、挑出来…对,就是这样,看,多美丽、多活泼的一颗心脏啊,即使捧入掌中都能感到生命的脉动…这是多强力的肌肉啊,可惜…仍是无用,别哭、别哭,她的瞳孔仍未扩大,微弱的呼吸尚存…来,来,来…看,伤口不再,贴近去听吧,是不是能听到心跳的声音?是不是呀?哈哈哈…看看吧,老先生,又哭又笑的你简直像是孩童,我不是承诺过会救活她吗?好啦,乖,收起你的哭相,现在准备迎接爱人对你的伤害吧…” 剜心、割喉、破肺、断肠…各式各样的屠宰手法在老者强迫般的劝解中被这对夫妻互相执行在爱人身体的每处,最后更在他们亲昵时重演一遍。可惜当老者放过已然麻木的夫妻时,那枚黑水晶寂静如故,只有隐约闪烁其间的金芒证明它并非凡物。而现在,老伍德拿床棉被替赤裸的夫妻盖上,依旧含笑的眼眸瞧向呆若泥塑的父女:“轮到你们了。别紧张,相比为奴身死,这样的经历可不能算受苦。全当为我的实验献身,好吗?” 还能怎么办?没有抵抗能力的父女在泪眼中对视并如实照做。等他们亦成为蜷缩在角落的麻木者后,老伍德掀开地窖的门板,整理好要带走的物品后轻声提醒:“很抱歉耽误你们自由的光阴,如果可以,请在我离开一小时后再通报警察吧。冰箱里有牛肉果蔬,若要加热面包和牛奶,记得给微波炉选定四十五秒的时间,那样口感最好。” 说完,老伍德合上房门来到车库,稍作清洁后踩响油门奔向远方。待驶入康曼城外的高速公路,他在安全线内停靠车辆,撑着护栏再呕血痰脓水,漱完口后继续旅程:“时间不多了…娜姐,姐姐啊…你可要救救我…你会救我吧?希望一年前的事能换你一次出手,不然啊…我就让你的学生回笼里接着当可怜的小鸟,可怜的金丝雀…啊,哈哈哈哈…嘻嘻…帮我,你会帮我的。” 同一时间,收到警讯的格威兰警官已抵达老者的隐身处,探清大致的消息后赶忙将心如死灰的精灵们送去疗愈。而刚被封锁的地窖则迎来几位身着镶金黑礼服的访客,奇怪的是警官们并未阻拦,反而任由他们勘察取样,连想竖耳偷听他们谈话的愣头青都被老警官呵斥着扯到一旁,来不及听清隶属王室的工作人员在报告何事: “无须在意朝晟的态度,当务之急是寻回殿下的行踪。不惜一切代价,谨记。” (十二)师生 他们关去对讲机,在车上继续探讨那位私离王庭且至今未归的公主可能的行踪。 那是少数人才知道的丑闻。一年前的某个清晨,古老的齿轮扭转出咔咔的声响,将康曼城中央的钟楼启动,以悠扬的问候驱散黑夜送来的迷茫,正式踏入美丽的新一天。这时,一尺晨光恰好渗过窗帘,随钟声唤醒某位正在王庭的客房内沉眠的金色倩影。 她来到梳洗台,选择用冷水来冻醒麻木的神经,驱赶仅有的疲乏后换好红黑相间的礼服,金色的竖瞳里满是重获新生的活力,就像龙头的水那般无穷无尽。 修剪整洁的齐耳金发下是冷白的面容,清丽的同时不乏温润的祥和。倘若葛瑞昂见到她,必会唤出她的姓名——曾经的恋人迦罗娜·菲诺蒂。不知为何居于格威兰王庭的混血者此时有些忙,忙着翻看书本和笔记,更不时抚过清秀的字迹,笑容里是对书写者的赞扬与宠溺。 微笑时,她的消息传入网中:“准备好了?” “当然。”回复者是她的老朋友,曾旅居格威兰的林。 “谢谢。” “我们之间用不着道谢。” “日后我会帮你,而现在…就当是代她答谢吧。” “感谢我帮她重获自由?真是可悲的孩子,没准迄今为止她唯一的幸运就是认识了你。” “也许吧。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见到生人就会捏紧母亲裙摆的小姑娘,谁能想到再见面已是在王庭的深宫?” “所以你决定帮她?这可真像你啊…一个硬钻牛角尖的老顽固。” “你知道我不喜顾虑,总爱随心而行。” “嗯,是的。预祝你首战告捷…哦,大获全胜,娜姐。” “谢谢,小林…不,现在该叫林博士?” 结束对话后,迦罗娜从抽屉拿出写满经文的笔记,确信记忆与手书内容无误,掐起指尖轻叹:“传送门、奇迹之门、神国之门…跨越千万里的金辉啊,望你稳固如往日,送走我和她…赐予奇迹的帝皇啊,望祢怜悯似太阳,温暖孤单的心吧…” 语毕,迦罗娜抽出钢笔写下一串“二百五十二万”的数字,金眉蹙出自嘲的纹路:“坏孩子,老师的家底可让你掏空了啊。但只要能帮你离开,这都是值当的,务必成功啊…啊?请进。” 低语在摇铃声里消散,推开的门后是恭敬的女仆:“尊敬的导师,公主邀请您共饮早茶。” “好,烦请先告知乌塔维娅,我稍后会到。” 迦罗娜将笔记放入兜中,锁紧抽屉后向公主的居所迈步。那是要穿过道道宫廊的殿房,是坐落于河畔的灰墙之上孤堡,是王庭最远的住所,亦是宫殿最孤单的一角。笔直的城墙将这实为囚笼的高塔与王庭相连,每每来此都有河风相迎,但今天的门前不仅有无形之风,更有两名昂首挺立的卫士。在宫廷教室皱眉前,早于此等候的女仆悄声解释,说是抽空拜访的亲王想替妹妹挑选生日宴会的礼物。 这理由听得混血者摇头暗笑:“生日宴会?是成人礼才对吧?十六岁就成年…格威兰的法定年龄真早啊。” 笑归笑,迦罗娜已拉着羞赧的女仆穿过两名行礼的卫士,掏出钥匙解开门锁,见到窗边的阳光下那位安静读书的少女。粉与白的纤丝睡袍托着明媚的笑颜,更显得肤若纯乳,又像是月光那样迷人的纯洁。夺目的面容虽有些许格威兰人的深邃,五官的线条又似木精灵般轻柔,浅笔淡墨地画出无欲之魅,不仅让本应相克的两极汇于现实,更勾勒出挽过腰际的瀑布金丝、点出摄人心魂的墨绿之眸。 瞥过眼的迦罗娜能看得出,在女仆眼含的光里,窗边的少女好像一丛慵懒的花,在淡泊的绿里藏着抹温雅的红,会勾出目睹者心灵最深处那探寻的欲望,但茎的刺和叶的齿却有难言的威严,会让本欲随目光去碰触的手不舍地怯缩。迦罗娜知道,这令人喜欢又尊敬、欣赏又不敢言明的感觉,是亲和的威仪。 “老师,欢迎你。” 声婉如夜莺,牵动迦罗娜来到她身边,正想赞美悦耳的问候,却听闻与之相悖的遗憾。是位同样金发绿眸的青年在发言,不过有那么些轻浮:“啊,王妹,你甚至懒得同我道声早安。千万别告诉我今晨的来访又惹你生厌?亲爱的妹妹,不要这样冷酷无情呀,多少也给关心你的好哥哥赏一张笑脸吧。” “亲王殿下,您知道公主殿下是不爱笑的,”在准备早茶的空隙,原本怯生的女仆立刻变了模样,投向亲王的目光全是嫌弃,嘴里像是掺了火药,毫不掩饰挑衅的意味,“请把您的腿从餐桌上挪开,腾出盛放点心的空间,谢谢。” “哎呀,这些年的侍者都个性十足啊,不愧是年轻一代——请收起凶狠的眼神吧,这可是发自内心的赞扬啊。好啦,苛刻的小姐,我马上照做,请便,”亲王端正坐姿,将刚摆好的糕点叉入口中,“唔…瑟兰式的甜点。王妹很有口福,我的御厨成日都是老一套,标准的格威兰饮食。啊,乌塔维娅以及迦罗娜导师,请?” 公主走向于桌边侍奉的女仆,勾起暖心的微笑牵着她的手,与自己的老师共同入座:“有违礼节,望王兄体谅,我们一直如此共享早茶。” “不止早茶吧?”亲王放下餐叉,玩味的目光掠过脸颊微红的女仆,“难怪这位小姐敢于蔑视高高在上的殿下,原来是替心爱的乌塔维娅出气啊。” “亲王殿下,请别——”女仆急得抓紧裙摆厉声呵责。 亲王连忙摆手道歉:“好啦,开玩笑的,你们是朋友嘛,好朋友。可惜啊,亲爱的王妹宁肯与贴身的仆役交心,也不愿多看我这愁苦的兄长一眼。乌塔维娅,请告诉可怜的王兄吧,你梦中的生日需要何等珍奇的赠礼呢?尽管开口吧,只要是王妹的请求,做哥哥的即使倾尽私藏也必满足无缺呀。” “在那之前,还望王兄收下我的谢礼,”说着,公主向女仆轻眨绿眸,示意她将备好的礼物取来,“有劳了。” “呵?回礼?尚未赠礼便有回馈,王兄可不敢当,”话虽如此,亲王却笑意满满,“若是诸如吻面之类的礼物,我就不多推辞了,好妹妹,来,给王兄一个饱含爱意的——” “亲王殿下,恕我直言,您有够龌龊的,”离席的女仆已托着瓶紫红的液体归来,“真是枉费公主殿下对您的心意。” 当液体入杯时,浓郁的芬芳让亲王的笑容僵硬至困惑:“啊?这是…红酒?” 公主的笑容像流星划过夜空,璀璨又夺目:“是的,我听闻王兄钟爱源于温亚德上等的窖藏,因而斗胆自制,还望王兄不吝品尝。” 璀璨的笑能迷惑眼眸,却迷惑不了味蕾的感受。酒精入口,亲王眯着眼扶额:“唔…就新人而言是不错的尝试,我相信。” “王兄,你知道吗?”公主止住咧嘴发难的女仆,在亲王的惊讶中亲自为其盛上一杯新酒,“当你品味来自温亚德的美酒时,他们会告诉你酿造所用的葡萄选自多么稀罕的季节,连选用哪种橡木制作酒桶都会耐心解释,让你在抿入珍贵的液体时尝到夏日的芬芳,品到泥土的肥沃,感受无垢的葡萄富有的果香,以及橡木桶赋予的些微醇厚。他们甚至会告诉你,身为原料的葡萄不仅饱满诱人,更由美丽少女的裸足踩榨,以最原始的工艺确保最纯粹的味道,不是吗?” 亲王听得仰头大笑:“哈哈,确实如此。怎么,乌塔维娅,莫非酿造这瓶美酒的葡萄由你亲自临幸?啊,那真是——” “王兄,我想告诉你的是,女性的汗腺远比男性发达。若有相仿的清洁条件,那些酒庄理应选用男员工榨汁,至少这样更卫生,不是吗?”公主回到自己的位置,笑颜细微如旧,“当然,经历蒸馏后,他们鼓吹的风味又能保有多少?可惜我的居所并无蒸酒的器具,唯有尽心捏碎每颗葡萄,再添些砂糖保证充足的发酵,还望王兄体谅。” 亲王嗅着杯中的余香,叹声气且苦笑:“乌塔维娅,你不是想让哥哥亲手做些小玩意赠与你吧?饶了王兄吧,你是了解我的,哪怕要我表演剑术,也比——哈哈,也罢,就看竭力以赴的兄长会给有心刁难的妹妹回以何种赠礼吧。既如此,容我先行告退,感谢你的早茶和馈赠,亲爱的乌塔维娅。” “不谢。慢走,王兄。” 当门在反锁声里合紧,收拾着餐具的女仆没好气地抱怨:“可恶的家伙,殿下,你看他恶心的嘴脸…真叫人作呕。” “没事,陪我听老师授课吧。今天的内容是什么呢?老师?” 学习的时间相当易逝。不知不觉间,夜的星辰穿过洁净的玻璃,亮金的吊灯与白茫之月交相辉映,倚在窗沿的公主在女仆的提醒下急忙行礼:“老师,月色渐凉,现在是晚安时间。” “尊敬的导师,我们回去吧,”忙碌一天的女仆擦去最后一粒灰尘,抹着额间的汗珠喘息,“殿下,明日想尝试何种美食呢?我去嘱咐御厨提前准备。” “明早再说吧,至于今夜,”说着,公主依偎在迦罗娜怀中,调皮的笑有那么些坏,“我想让老师陪我入眠,麻烦代我同父王讲明,可以吗?” 迦罗娜能看到一丝妒意从应允退去的女仆眸中掠过。将钥匙交给这强忍不悦的孩子后,混血者回到学生的身旁,却见她笑得好坏,便举臂轻敲她的脑袋:“你啊,连你父亲派来监护的人都拿捏住了?乌塔维娅,告诉老师,你何时成了这样的坏女孩?” “不好吗?”侧躺在床的少女仍保持着仪式般的笑容,眼角更勾起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不这样的话,我怎能坚持到和老师重逢呢?恐怕会一直像最初那样试着逃跑、试着吼叫、试着撞开门窗高高跃下…多孤傲的高塔啊,简直是照搬童话的囚笼,不是吗?我这只叛逆的金丝雀总要想些方法来打发时间啊,请体谅我吧,老师。” “唉,十年前在贫民区认识你,你还是给行医的母亲打帮手的小姑娘…岁月啊,真是比这河流更为湍急的浪潮。就当今夜是旧生活的句号吧,往后请跟着老师行走各地,享受你应有的生活吧,乌塔维娅。” “谢谢老师。老师,恕我冒昧。为何在提到坏女孩时,你的神情稍显复杂?” “一些不大舒服的回忆罢了。很久很久之前,我有一个与你相仿的弟弟,他本是略为顽皮但本心良善的好孩子,却因一些事变得非常非常坏…常人不能够想象的坏。” “老师希望我当好女孩?” “说什么傻话呀,你本就是好女孩。但老师要告诫你,尽量少做摆弄人心的事,哪怕遇上不怀好意的人也别玩火…大不了扇他们耳光叫他们滚蛋,再不行锁住喉咙摔到地上,这样直接的威慑往往效果最佳。” “老师,朝晟的女孩都是您这样的暴力狂吗?” “老师我啊,可不算女孩。常人见了我怎么也得唤声老婆婆、老奶奶?暴力?你要理解,老师我曾经从军而行,思路和手段难免有些粗鲁,万万别学我啊。” “没什么不好,老师对我温柔就可以了。” “暂且离床吧,乌塔维娅,”迦罗娜轻抚少女的金丝,竖瞳里的溺爱溢于言表,“圣岩都藏在床下?” “老师给我的圣岩皆在这里安放,”说罢,少女在天鹅绒的软垫上狠狠踩了几脚,“可怜的笨家伙没想到我这么胆大,嗯,想来仅是哄她楼我的腰午睡,不算亏本的买卖吧?” “不算…吧。你啊…呵,时间到了。还是一如既往地的精准啊,林博士。我们走吧,乌塔维娅。” 依规律运作的机械以熟悉的节奏推动业已老朽的钟楼,敲出迎接黑夜的庄严巨响。悠扬的钟声透传入肃穆的王庭,荡过画廊长道,飘入河畔的寝宫,令迦罗娜不免感叹这厚重的寂静。与此同时,少女取出餐刀撬走红绒沙发的镶金宝钻与卧榻的白金浮雕,将之打包后换好类似男装的修身长摆礼服,系起棕绒长靴的绑带,活脱脱一副英丽青春的学生打扮:“老师,走吧。” “有必要刮走这些金属?”正复读笔记的迦罗娜无奈苦笑,“老师不缺钱,不用——” “圣岩可金贵了,不能让老师吃亏,对吧?何况,女儿向父亲索要生活的资金是理所应当的吧?我还嫌拿的太少呢。” “好好好,我的乌塔维娅,都依你。现在,和老师立在床上吧,可别脱鞋,我们指不定会落到什么地方——请歌颂祂的荣光,请赞美祂的伟力,请崇奉祂的全能,请信仰祂的全知…伟大的帝皇,神圣的帝皇,庇护众生的帝皇…请恩赐垂怜,请施我辉光…敞开无声之门,启示无言之路。” 繁冗的经文收束,金芒踊出包藏圣岩的软铺,以光辉的古文构成圆环,将这对师生送往远方的山峰。待金芒消散,迦罗娜扶住眩晕的少女,眺望不远处依山而建的城,在山石间找出朋友托人藏好的旅行包,给少女和自己换好御寒的棉袄,背靠月光步入公路,沿着点点灯光渐行渐远。当灯火俞明,她感到少女不再冰凉的手掌虽颤抖如故,却是震出热火、震出希望,不由拿梁人的谚语嘲笑王室古板的戒律: “缘因何起,孽因何终…果真无悔,自该终了。” (十三)回溯 现今,这对离开王庭一年的师生正谢过餐厅内的木精灵侍者,饮着香草味的白树汁,让碎在齿尖的芦荟释放爽脆;又舀一勺层层急冻的果肉,在舌尖化开冰沙似的酸甜。待品尽棕黄的菌汤,迦罗娜将拌在辣椒与香醋里的蕨根粉吸入腹中,对着手上的木筷感叹:“瑟兰的餐馆却用筷子…乌塔…抱歉,老师还是不习惯新的名字啊。” “伊利亚·格林,老师。”即便少女忙着擦拭唇角,那变为金色的眸里依然饱含典雅如故的笑意。 迦罗娜戴上装饰用的金丝边眼镜,目光是一种窘迫的金:“好吧,伊利亚。老师理解你想继承母亲姓名的心情,只是…能否改掉这…礼节般的笑容?不必用笑遮掩内心,何况…” “怎么,老师?又是什么无缘美好的回忆?”见她尴尬,伊利亚笑得更深邃。 “勉强算吧,说到底只是个不诚实的家伙…” “老师的朋友吗?” “以前还算,至于现在…我不想见他。偏是那家伙厚着脸联系,非要我统统回绝——” “那就是恋人?” “你这孩子…好好好,是的是的。对着陌生人啊,他总是冷着张臭脸,活像尊塑像。可一旦与他深交,就能见他成日挂在面上的体贴坏笑…真是一个爱撒谎的家伙,满嘴谎话,精于欺瞒。那时候,像我这样没认清他的笨蛋还调侃他是外冷内热的老妈妈…哼,伊利亚,记住,有时候年轻也算是缺点,年轻人就是容易上当受骗。” “嗯,看到礼貌致笑的少女竟会联想到曾经的恋人…好糟糕啊。莫非老师因爱情的挫折变了取向?真令我深感不安呢。” 作为回应,迦罗娜探指摁住少女的鼻尖:“停,莫开这种玩笑。小坏蛋,改改逗弄人的恶习吧,从前你可是跟着母亲帮忙的乖女儿,现在…哼,恶劣啊,恶劣。” “请见谅,是老师无可奈何的模样太有趣了,”少女好似观赏珍奇的表演,半眨着眼端正身形,“还记得母亲夸赞老师是能起死回生的神使。后来更与老师在替他疗伤时重逢…” “他?你的父亲啊…伊利亚,他也有难言之隐,你母亲的事…” “我能理解,想来最精怪的男人也猜不到吧?一夜的露水情会造就爱情的结晶,真俗套啊。” “罢了,不提陈年旧事,说回先前的话题吧。老师拥有祈信之力,圣恩者必然觉醒的祈信之力。不过在朝晟,我们更习惯称之为本源。而像我这样的人,则被誉为前行者。” “英武的头衔,与老师完美契合。” “嗯?又来了,权当你在褒扬吧。伊利亚,老师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的祈信之力并不能疗愈。什么治疗啊、恢复啊…这些旁人眼中的神迹不过是附加效应,我的祈信之力压根与疗愈无关。” “老师,今日有幸见识您的‘真面目’吗?” 迦罗娜扫视桌上的空盘净杯,笑着搓起手指“当然…伊利亚。先说说这里,哪样美食最讨你喜欢?” “我想,我会选瑟兰式的饮品,”少女看向水晶杯杯底残留的晶莹浅层,“草香浓郁的白树汁。” 迦罗娜瞥向忙着招呼其他客人的侍者,握住学生面前空空如也的水晶杯:“那倒简单,看…就像这样。” “这…果然是更胜奇迹的…”见空荡的水晶杯刹那间便盈满如初,轻眨眼眸的少女不由遮嘴轻叹。 “喏,快些喝掉吧,伊利亚,免得被有心人看出端倪。怎样,可是方才喜爱的味道?这就是老师我的祈信之力——名为回溯的力量。操控既定范围内的物品的状态,有趣吗?” “有趣,老师,非常有趣。请问老师,先前饮下的白树汁仍在腹中?我并未有饥饿感。” “自然在。所以啊,我的伊利亚,别惦记着偿还老师的债务了,那虽是二百五十二万的巨款,却不会影响我与你的生活。你记住,除去诸如圣岩的造物,没什么是我不能回溯的,问题仅在于所需祈信之力的多少罢了,所以老师算是不会缺钱的人?哼哼。老师我啊,曾使用这力量令设伏的新兵团战胜有数倍兵力差的精锐强敌…真令人怀念啊。” “老师好厉害呢。我猜这样神奇的力量,恐怕有不小的限制吧?” “具体来说,是被记忆的清晰程度限制…我的祈信之力像是声音,会将波及之物的形貌反馈给我。比方说一个活生生的人,祈信之力虽将他构筑为彷如冰雕的记忆,却不能延缓这冰雕的消融。若不重筑,大致两年的时间,它便会融散一空。时间俞久,冰雕俞微,回溯所需的祈信之力俞庞大,有时会超出我的极限,所以…当年与你母亲分离太久,老师着实爱莫能助。” “我明白。老师,依你所言,似乎…触及永生?” “当然,否则他也不会费尽心思请我治病。但我不会帮任何人永存,哪怕是我自己。” “老师,为什么?” “无人有永生之德。以祈信之力违逆命定的死亡?老师的力量可远远不及。试想一下,与其让一群贪生怕死的苍蝇围在耳边,不若痛快回绝,让他们眼巴巴望着我,暗地里咒骂不甘却又死在我之前,岂非美事一件?伊利亚,这些年老师我可送走不少这样自命不凡的家伙了。任他们如何哀求指责,终究活不过我这讨厌的混血者,何其可悲,对吧?” “老师,您好可恶,我喜欢。” “走吧,我的伊利亚。” 迦罗娜握着少女的手,结清餐费回到住宿的旅店。伊利亚坐在床沿,先摘去套着耳朵的精灵长耳,又拿镊子夹掉金色的美瞳,重现那墨绿的眸,对着衣柜旁的落地镜侧身微笑,欣赏熟悉的容颜,怎也看不腻镜中的自己:“工装裤和风衣可比百褶裙好看太多。老师意下如何?” “很英丽,很有青春的活力,又不至于像青涩的小姑娘那样没谱。年轻真好啊,我是驾驭不来这样的打扮,”摘去眼睛后,坐上床的迦罗娜把镜腿翻折不停,“一年四季都得裹在黑袍里。” 少女找出电视的遥控器,侧枕老师的膝,笑得俏皮:“老师也该试试新奇的服装啊。行李箱全塞着同款的长袍可不行,这样老套的装扮容易被老鼠瞧上哦。如果我被抓回去,肯定要怪老师一成不变的服饰。所以,老师要尽快蓄起长发,再买些最畅销的款式,换些更靓丽的穿搭呀。” “少揶揄我这老太婆了。另外,伊利亚,别拿王庭的探员恐吓老师,一群好吃懒做的废物想找到我们?还不如扔两枚缝衣针到海里叫他们去打捞吧。” “那老师得先别以年龄搪塞我。身为容颜不老的混血者,老师最该去选用合身的装束,好生探索靓丽的自我呀。所以,夜间去逛商场吧?我会替老师把关的。好嘛,好嘛?来些贵妇钟爱的宴会帽和露背黑纱?教师常见的短礼服和高跟鞋?嗯,年轻人崇尚的格子短裙配小皮鞋也不错呢。” “停,停停停。伊利亚,前面那些也罢了,高中生的打扮算什么?嘲笑老师我是百年不老的巫婆吗?” “老师不是清楚近年流行的学生款式嘛?看来在流行的风尚方面,老师并非口头上那样无动于衷呢,难怪爱偷翻我买的杂志——” “打住,打住。依你就是,依你就是,等太阳落山就去逛。你这坏孩子,说着要还清老师的债,偏要去商业街让我破费。心口不一可是坏习惯啊,快些给老师改正过来。” “老师,就当我是被繁冗的规矩养坏了吧,改变总需要时间,可要劳您费心?” “看电视吧,”迦罗娜用五指梳理铺满大腿的流金飞瀑,笑着催促少女切台,“选些精彩的节目,最近的热播剧有哪些?校园的恋爱?办公室的恋情?警员与黑帮的纠葛?这都是什么?找找讲述历史与战争的故事吧,说不准能瞧见老师的姓名。唉,这也没有啊…看看新闻,听他们点评时事解闷也好。” 调到新闻台后,伊利亚翻身平躺,举臂抚弄起老师那尖翘却不长的耳朵:“为什么混血者的耳朵是这样可爱,介于精灵和人类之间呢?” “也许是帝皇的恶趣味——其实更接近骡子和鲸豚,一种仿佛中和了父母特征的遗传…呼,失当的形容,忘了吧,”迦罗娜敲起少女的额头,食指贴唇,“嘘,要播报新闻了,让老师歇息歇息吧。” 电视里,金发白肤的女主持人连线康曼城的记者,镜头先转向一位方脸短须的警官和被压在地上喊叫的邋遢男人,又转向摆满旧货车的泊车场,接着随记者走近救护车,将一排排裹着御寒绒布的精灵和人类展示在屏幕上: “我们可以看到,明智的警方以迅雷般的行动抓捕潜藏在康曼旧城区的贩卖人口的罪犯。让我们看看能否采访获得解救的受害者——您好,您说什么?格威兰的条子都是吃潲水的饭桶?啊,请详细——您是和朋友在特罗伦共治区旅游时被——抱歉、抱歉,大家可以看到,考虑到受害者的身心健康,医生和警方不得不终止我们的采访。啊,有热心的市民提供消息,说报案者是一对在富人区获救的夫妻?尊敬的警长,可否给观众们披露些更详细的内幕呢?什么?无可奉告?好吧,那警长先生,请问您对嫌疑人刚刚那番声称买家都是来自新城区的富豪的控诉作何评价?什么?无可奉告?后续的情况将在警局的新闻发布会上公布?好吧,亲爱的观众与主持,看来今日的一线访谈没法挖掘出更多的内幕消息了,就让我们把期待放在警方承诺的——” 无厘头的消息听得迦罗娜扶额作头痛状:“尽是废话,哪桩跟哪桩…这些人嘴里没一件正经事。算了,伊利亚,把电视关掉吧。等老师打个盹再出发,实在有些乏了,稍稍眯眼休息吧。” 按下电源键的少女仍枕着柔软的双腿,在哄弄婴孩的轻拍中合眼睡去。见学生安眠,迦罗娜仰看天花板的金瞳却现冷光,再不隐藏网里的对话:“你疯了?先在永安刺杀老头,而后跑到康曼城,现在还往我这里赶?知道吗?王庭的探员和朝晟的前行者都死盯着你!离开藏身地,你能跑多远?在撞见我之前,你就会落到他们手里…别疯了,别拿着那块破石头发疯了!你现在的样子同那年的他有何分别?如果你还记得夏的嘱托、记得她的遗愿…你就安生度过余下的岁月!小林,听我的,听姐姐一句劝,好吗?” “不行啊,娜姐。我是个比你还死硬、还犟的臭东西…我不会放弃的。来吧,等着我吧,就用你的本源帮我最后一次,我们两清。” “两清?呵呵,是的…两清。帮了你会是什么后果?我们怎么两清?要我抛下她回朝晟蹲监狱?不可能。” “你欠她的可不如欠我的多。再说,娜姐啊,你大不了往戎洲跑,顶多跨一道海去商洲,相信凭你的本源,到哪里都会被奉为座上宾,不是吗?” “照我看,你不如劝我在格威兰避难,”迦罗娜咬紧牙恨笑,“最近最安全,不是吗?” “娜姐,你还记得觉醒本源的日子吗?我记着你同我说过,那是一个无人的黄昏,你看日落月升,你见天明星起,忽然间分不清昨日和明天,想着若能和日月那样周生如新,便拿起还未送给我的怀表,试着不拔出按钮就回转它的指针,然后你做到了,你看着逆转的时针发呆,你忘了头疼忘了伤痛,你的心满是喜悦,比太阳更热比月亮更美。往后你拼出过各种胜利,你战胜过各种挫折,却没有一样能比拟攀登本源的那一刻,对吗?” “小林,你错了,你真的错了。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沉迷力量,世上多的是不在乎本源的人。” “从未拥有,如何在意?娜姐,告诉我,见他涉足星辰、见他搬弄日月的人岂能装傻充愣?他们或许不在乎本源不在乎真理…但他们必然在乎掌握这本源的人,只恨那驾驭本源者并非自己。” “你想怎么办?让我回溯你的状态?你一年多前的身体能好到哪去?我不可能与你同行,帮你多拖一两年又有几分意义?好好想想,你能用这点时间干多少事情?去突破本源?去攀登第二巅峰?醒醒吧,不可能。” “不,尚有希望。娜姐,我不是说过嘛?我拿走了屏蔽网的宝贝,这东西可好玩了。忘了告诉你,老鬼就是用它在永安发号施令,而且…它更是网的核心,我虽不能完全掌握,但靠它感应朝晟人大致的方向距离却问题不大。因此,让那些前行者晓得我在哪又如何?他们没可能抓到我。哦,你的位置更明了不过——你在我的东南方向,可对?让我猜猜,是不是想越过边境线到博萨去?别轻易犯险啊,格威兰人查得严着呢,可不会放你过关。且听我说,耐心等我,让我帮你,我总归是善战善藏的老手,易个容还算轻松。怎样?现在有兴趣成交?” 沉默在黄昏炫亮玻璃时打破。迦罗娜终是给他肯定的答复:“好。” 而后,混血者拍醒休憩的少女,起身走向窗边,对着楼影交叉的街,朝川流不息的车辆啐了口薄雾,尽力抹去眉间的阴霾: “伊利亚,我们得快些赶往科兹尔,从温亚德乘船去邦联。” (十四)守候 在临海的温亚德,阳光还是一如既往的细密,细密到钻过窗帘的孔隙,驱散昨日纵情海浪的疲乏、送走夜晚的酒精给予的麻痹,把每间房里昏沉的客人全数唤醒。 哦,唯有一间住着老人与孩子的房无用太阳打扰。帘布高卷的窗后是端坐读书的小武,还有躺靠在沙发上折腾电脑的无秋。叼着空烟斗的老人看似浏览新闻,却不时瞟向提笔书写的少年,虽不发一言,头倒是点得满意,索性静了音欣赏热播的影视剧。剧中,打入敌国的特工虽享受香车美人的服侍,却不忘刺探军情的初心,更舍身送出情报,引得老人不住摇头:“明知他们迟早死于我手,哪用得着以身犯险?很悲壮,很可笑。嘿,根据历史创作…是啊,或许早一天、早一小时、早一秒就能改变赴死的命运,但谁能猜到?既早晚要死,死得悲壮些也好。” “老师,你在说什么?”此时,小武正舒展腰身,向阳的双眼紧合又张,眸子里尽是倦意的雾花,“又在看节目呀?老师,我觉得你应该去晒晒太阳散散步,这样有益身体健康。” 无秋被盯得苦笑,唯有揪根胡茬塞进烟钵戳弄:“孩子啊,你看,近日我这老东西都没拿烟丝解馋了,顶多把烟枪嘬嘴里抠唆些以前的气味。别难为我了。你看,我都按你的意思换了间能做饭的房,还冷落了酒店的大厨,转而任你摆布、替你试餐。就当是可怜我这双老寒腿,别逼我劳神走动了,好吗?” “不对,”小武盖好笔帽,将钢笔别上书页,直溜溜盯住这没正形的老人,“老师虽然总说我的菜难以入口,却次次吃的汤汁都没剩,我看得出来老师很喜欢那些菜品。而且,老师前两天还在沙滩和小朋友们踢皮球,腿是没有毛病的吧?” “你这孩子,不给老人家留几分薄面?我可生气了啊。” “老师,我只是觉得你的身体健康最重要,多锻炼是好的。再者,小朋友们也挺爱你陪着玩耍,老师也乐得其中,恰好一举两得。老师,去沙滩或街上走走吧,顺便买些喜欢的菜回来。老师,想吃哪种口味的菜品可以告诉我的,我好提前准备。” “好,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推辞了。孩子啊,我想吃一道荤菜——肉要肥糯可口、嗯,最好入口即化;辅料的香气要足,但不能遮住肉的本味;配菜嘛,我牙口不行,得松绵好嚼的、哦,千万别散成摊糊糊啊;至于做法…嗯,怎也得有汤可品?就像是格威兰这边奶味过旺的浓汤?但得是没了油腻的清香、泡饭又不失味道的那种。怎么样,孩子,能做出来吗?能的话,我这老头子可不吝挪步了?” “可以的,老师,”小武点点头,笑得分外开心,“我列好食材的清单,老师照着搜罗就好了。” 于是无秋挠着后颈走出酒店,再次来到少年总会光顾的那家超市,照着网里的文字在果蔬区挑好香芹、豌豆、番茄和蘑菇,又称了些土豆、洋葱放入推车,跟着去最拥挤的肉料区挑选肥膘半指的牛肉,感叹而今的格威兰肉比菜贱的同时,打开网找人闲聊:“老葛啊,我总觉着自己找了个看护…不,是陪护,对。你知道吗?就是那种在养老院和病房照顾差不多快翻白眼的老顽固的陪护,嗯,没错。” “尽量别在办公时间打扰我,哪怕今天休假。”葛瑞昂的声音听着不怎么和善。 “哦,在忙什么?” “泡澡。” “是吗?我来看看——” “滚。你是让小孩子逗得心智退化了?说说看,他怎么‘照料’你这该教他读书的睿智老者?可别告诉我,你尚未辅导他的学业?” “怎可能?葛阿姨,你是从哪听来的无稽之谈?我当然有试过细心劝学,但很快就明白没这必要。这孩子实在太懂事、太机灵,相信若我多嘴,反会令他学习的进度延缓。至于陪护…我开玩笑、开玩笑嘛,只是这孩子有些…超出预期。” “怎么,比你想象中更善良?你大可以放心,朝晟的孩子没有不心善的,除非是天生的坏种。哪怕是我这种人,年少时都会主动赏欺负同学的坏孩子一个耳光。” “这一讲,我倒想起来,以前村里的骡子是比毛驴和马儿亲人。” “啊,某人是学会暗讽了?不错,不错,看来没少花心思钻研指桑骂槐的技巧。” “哪敢哪敢,开玩笑、玩笑罢了。说回来、说正事,葛阿姨啊,这孩子实在太会关心人了,洗衣服、做饭、叠被子、拾掇床、逼我戒烟陪我散步…弄得我都不自在了…明白吧?这张老脸快挂不住了啊。刚开始,我还觉得他是刻意讨好,但我细细翻看了网的记录,发现他对认识的朋友一视同仁…可他并未压抑自身的感受,绝非那种心理患病的孩童,只是…单纯的关心我,把我这老头子当朋友了?这才一个月啊,简直让人满身鸡皮啊。” “本心博爱的孩子。该说这是你的福分?被他看作朋友是一种幸运。似乎你还不大乐意?” “不对吗?教人生活理事的本该是我,突然换了角色,怎缓的过来?也怪我,也怪我,我早该认真浏览网的记录,先前看得太急,遗漏太多…若非顾虑再度失控,我甚至愿意送他回朝晟,让他祸祸家人去。” “知道吗?你每埋着心事不愿言明时,都会像刚才那样语无伦次。” 拎着塑料袋的老人驻足在酒店前,苍白的眉皱出深切的困惑:“没什么…也没什么,只是…只是看见这孩子的时候,我总会发现些不一样的东西…很熟悉的东西,好像…我在他身上看到茉亚的影子,就像这样,是的,就像这样。” 躺靠在浴缸里的葛瑞昂合起书,本就细窄的竖瞳眯得更紧:“出于安全考虑,马上把他送来瑟兰。” “嗯?咳…老葛,误会、误会。昨天中午我还在海滩瞧见一个带娃的少妇,那眼睛湛蓝又勾人,双峰更是顶天啊,可惜人嫌我太老,没对上眼。” “是吗?嗯,你不会当真了吧?说笑啊,我说笑罢了。” “哼哼,骂人这块还得看老手,嘴里都不带脏字啊,我自愧不如。稍后再聊,先问问今个这孩子是想拿什么来糊弄我的肚子。” 刚打开房门,无秋就听到格威兰的纪录片特有的配音腔调。少年正挽长辫,视线紧随屏幕里的画面,待听闻锁门声才察觉归来的老人,忙离座相迎:“啊,老师回来了?好,菜品备齐了。我先去厨房忙了,老师好好休息吧!” “嗯?这才中午啊,弄些便餐就好,”面对摇头晃脑的少年,老人是哭笑不得,“怎么?莫非现在就着手晚餐?麻烦的菜色可免了吧,等晚上再忙活。” “不麻烦,下午饭不能吃的太迟,”小武抱起塑料袋走向厨房,滑上门,拧开龙头洗菜,“老师先用牛奶和饼干解馋吧,好好休息,午休午睡身体好,醒来能有美味享。” 老人笑得开怀,抱着脑勺躺上床,也开始观望电视里的纪录片,只看那无垠的白茫便晓得拍摄于何方。想起躲在风雪里的女儿,苍老的父亲不免自嘲:“愁,你恨爸爸?爸爸理解你,因为…我亦不能原谅所犯的错。在那里陪他们,也好,终归是母亲的母亲…终归能说上话,可你要明白一言不发的代价…明白他们罪有应得,明白他们身不由己…可惜生命本是难以自窥的可怜儿,又岂能体谅他人所想…” 打开抽烟机的少年听不到老人的呢喃,先把洗净的牛肉与洋葱放进高压锅开煮,又忙着控好油温将削了皮的土豆、胡萝卜与洋葱炸好,接着给豌豆与打好十字花刀的蘑菇焯完水,再拿面粉放入融热的黄油细心旋搅,搅成面糊后倒入香芹、洋葱、尖椒与大蒜末煸炒,给高压锅放气,将煮开的牛肉汤加入其中,调好香料盐糖,再捞起牛肉,看肥瘦相间的晶莹粉嫩在勺中微颤,满意点头,继而找出双耳玻璃碗,依次用炸好的蔬菜和焯水的蘑菇豌豆垫底,最后加入牛肉淋上浓汤,暂存于冰箱。忙完这一切,小武关去油烟机、洗干净手,挂好解下的围裙,到浴室冲洗头发后躺上自己的床,听着老人些微的鼾声小憩片刻,捂嘴打声哈欠,垫脚走到桌旁继续学习,更开启网和母亲对话:“妈妈,不用担心,老爷爷对我很好,就是有些…顽皮?啊,是童趣、对,是童趣…老人家都是这样吗?嗯,明白了,我会专心读书的,妈妈放心吧!” 说完,少年想联系还在受训的李依依,却怎也接不通消息,便问起相对清闲的刘刕,知道军队有严苛的纪律。想到多话的李姐姐在休息时间方能通讯,小武勾出尴尬的笑颜,谈了些在格威兰的见闻后联系最聪明的艾姐姐,想请教学习方面的难题:“在吗?嗯…是的,怎么说呢,无秋先生是个…比较崇尚自学的人,他告诉我自行探求得来的答案最有意义,挺有道理的…吧。” “小武被放养?”好半天,少女才疑惑地回话。 “放养?还真是哎,这样的教学手法的确是别开生面,不愧是阅历过人的老先生啊。” “看来是的。又有新的难点?小武?” “没什么啦,数学上是有些…艾姐姐,和我讲讲吧。” “好的,小武。” 当询问和解疑结束,渗着墨线的笔尖放平在书面,衬得方正的字迹更显规整。昏睡的老人也揉着眼眶爬起身,鼻翼飞攒,嗅到沁润心肺的冷香,嗅出黄油特有的味道:“啊…五点了?睡过头、睡过头了,孩子,早些喊我起床啊?是做了什么菜?闻着真不错啊。” “老师,你昨天活动太久,我睡着的时候都没见你回房,多补补觉是好的。我做了道焖牛肉,饿了吗?煮面还是蒸饭?”少年刚走入厨房,又探出小脑袋轻眨异色的双眸,“米饭的话,还是和先前一样偏软吗?” “昨天?哦…昨夜我可忙着办性命攸关的要紧事,难以脱身啊。至于主食?孩子,我相信你的厨艺,尽情做主吧。” “好。” 早备好的牛肉冒着热气上桌,碗中软糯的米饭也是粒粒分明,诱得无秋一口肉一口饭,抿化肉嚼着米,又淋两勺汤吃掉整三碗。拍着肚皮的老人刚瞥向酒柜,就给摇着头的少年盯到讪笑:“嘴馋而已,不喝,不喝…嗯,不喝。” “老师,”刷洗着碗筷,小武忽然想起些要紧的事情,“当时是说要旅行?可这些天一直在温亚德,我们何时去往别处?” “嗯…随时可以。想到哪里?是古老的征服之城康曼,还是横断东境的高琴科索山?哦,亦或是中央地带迷人的花海,以及偏南边界的风车牧场…格威兰的领域广袤,多的是不同于朝晟的风土人情。可目前,温亚德仍是我们唯一的落足点,往后的日子,我们务必居于此处,直至姗姗迟来的朋友至此拜会。” “老师是说——” “死里逃生的林博士,我的故友林思行啊,”说完,无秋拿起遥控器,调至放松历史剧的频道,看着剧中那对头戴王冠、共举权杖的男女,抓弄起硬到发白的胡茬,“看看,看看电视,知道他们是谁?可学过格威兰人的历史?在天武、哦,帝皇统合大陆前,这对身负王室血脉的兄妹遭到大臣的暗害,不得不逃亡出这片本应由他们统治的灰色故土,流落如今的帝国。万幸他们遇见公正慈悲的神圣帝皇,更受帝皇恩赐的权柄,得以重夺属于自己的领地,便奉帝皇为神、每个生在灰土地的格威兰人必信仰崇拜的神。可帝皇的礼物有着代价,有着意想不到的代价…嘿,帝皇诏令世界,统治灰色之地的奥兰德家族必要让血脉纯净者继承名为博度斯卡的王座,否便收回赐予他们的权。为光复并延续家族的荣光,这对历经患难、相依为命的兄妹如实照办,孕育出最纯血的后代——嗯,接着嘛,他们各找情人,拿不大纯的子女和继承人配对,免得搞出什么怪病,就这样一代代传下来。可不可笑?孩子,你说可不可笑?这就是心怀世人的神圣帝皇、慈悲仁善的无上天武…一尊彻头彻尾的邪贱恶神,比那时的我还…算了,算了。可别乱传听到的秘闻啊,而今可没几人清楚内里的辛酸啊,哈哈哈。” 悖逆伦理的故事听得少年歪嘴:“呃…这,这不太符合帝皇制定的…教义、啊,道德准则吧?这是真的吗?” “真的,如假包换。” “所以…老师,这和我们待在温亚德不走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啊?怎么,你还没忘了这茬?唉,想在你这孩子面前转移话题真是辛酸到落泪的难关啊。也罢,我们在此等候,只因林必然前来、会追着他的猎物、他的救星前来…追着我的另一个朋友、追着我的好姐姐前来,嗯,邻家的姐姐。我们自小玩在一块,可没人会想到,只是踏偏一步,竟走错了三段人生。” “为什么?” “因为林帮她携王室的公主出逃…更对她的位置了若指掌,”老人揉着鼻头,咧开嘴和疤轻笑,笑得少年眉眼紧蹙,“真正会撒谎的人可聪明得不行,哪怕从未掌握核心、连通原初之岩,也能骗得可怜的姐姐轻信他、害怕他,殊不知锁定她方向的另有其物…呵呵。” (十五)前行 当一抹橙黄绘上海滩,彩光和篝火嘘声送走懒惰的太阳,预示今夜的生活刚刚开始。叼着空烟枪的老人给少年放了个短假,在承诺不会偷尝太多烟酒后离开房间,找一处最哄闹的沙滩看看年轻人玩得有多火热,结果只碰见一群套着奇装异服甩头扭腰的诡怪青年。 虽然活像注射了兽用兴奋剂的青年们用野草般的头发甩出了凌乱的邀请词,老人还是嘬着嘴挥手远去。他来到一处平静许多的烧烤营地,先给管理者付好账,又挑了些鲜活的海味后给租用的烤架点火,再端回三瓶果汁,才给快熟的鱿鱼刷上酱料拎入口中,嚼出汁水四溢的鲜香。抿完嘴,老人刚准备处理烤鱼,却听到一声略带歉意的恳求:“恕我冒犯,这位老人家,我可否与您共用一桌?我实在找不到别的空位了。” 说话者是名青年。当那头精神的短卷金发和内敛目光的蓝瞳映入眼中,老人已知他是格威兰人,更借礼貌的谦恭判断其身份:“坐吧。年轻人,你是学生?” “是的,趁短假来放松的坏学生,”说着,青年摆好自己的餐具和食物,与老人相对而坐,将眼里的狡黠瞥向海滩上最热火朝天的地方,摇头窃笑,“但大家玩得太疯了,我还是…受不了那样。” 老人笑着了口果汁:“守旧派?嗯,看来我遇上同行了,哈哈。没事,我也容不得伤风败俗的邦联习气——会把年轻人教坏的啊。” “老人家,您是在等其他朋友吗?着实抱歉,我才留意到您拿了三杯饮料,”青年指摁鼻尖,面露尴尬,“若是如此,我先到别处等候——” 老人仅是摇头,朝营地入口招手:“无妨,权当是偶遇新的朋友吧。哦,你看啊,他们来了,看,年轻人,你可看到那位调皮的孩子和哄着他听话的妇人了?他们正如你,本是与我这老迈的东西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却因一两句闲聊共聚一桌。命运巧如画笔,妙不可言,不是吗?” 在老人的示意下,青年在灯与火的交点看清那位牵着可爱男孩的美妇人,瞳孔不由微缩,更主动挪至老人身旁,为这对母子让出空位。见到陌生的青年的,妇人略显惊讶,牵着孩子的手握得更用力,直到听完老人的解释才松懈神情,躬身行礼:“很高兴认识您,暂不知姓名的先生。” “啊,不客气,不客气…认识您这样美丽的女士,分明是我走了好运啊——呵呵,可爱的小朋友,咧着尖牙可吓不到人?”见男孩瞪大眼睛,青年的目光赶忙从妇人挽过肩的耀眼卷发上移开,“实在失态,您这样美丽的女士…能理解我的好奇吧?绝非冒犯,仅是欣赏。” “先生,我自然明白,”妇人捏了捏孩子的鼻尖,媚人的眼勾起无奈,“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帝皇收回这张注定老去的脸,好让儿子更幸福一些。” 老人将果汁推到母子的面前,像是明了令这青年不解的说辞:“怎么,孩子啊,仍未回家找你的丈夫谈谈?” “有,却也没有,老先生。” “是在电话里吵架了?” “老先生,您果真有洞悉一切的智慧——是啊,他还是那个一提工作就发脾气的模样,只会拿鲁莽宣泄冲动。待怒火褪去,他又指着帝皇发誓,赌咒会尽快解决工作的问题。总是这样,多少年的许诺、多少年的敷衍…没有一次坦诚过真心。老先生,我想我该离开了,我与他并不合适,至少不能让儿子在坏榜样身边长大…” “不行啊,孩子。你不是说过吗?在儿子面前,他可是称职的父亲。倘若你弃他而去,上哪找一个会全心全意宠爱并无血缘关系的孩子的新丈夫呢?你要知道,缺失父爱不利于儿童成长。相信我,我是过来人,听我的,真心相爱的夫妻能靠最真诚的倾诉解开矛盾、迈过难关…去找他吧,会面相谈是与电话不同的交流,望着他的眼,握着他的手,贴着他的胸膛,将你的顾虑、担忧和道理吐入他的耳,等平复心弦的他落定真情,讲出他的烦扰和难处,再做决定也不迟。” 妇人的诉苦和老人的教诲让青年插不进一句话,只能频频给烤鱼抹料,却把偷尝一口的男孩咸到干呕,不得不拿回几瓶饮料来安抚男孩的情绪。等结束交谈,重新接手烤架的老人不忘调侃青年糟糕的手艺,给未遭毒手的虾蟹洒好香料粉,看着男孩吮吸一根根指头,掏出吵动响铃的手机,起身致歉:“失陪了,孙儿催我回房休息…哈哈,孩子,你见过的,是孙儿,不是孙女。继续享受海鲜之夜吧,容我告辞,再见。” 离席的老人却没有回到酒店,而是待在暗处静观。不多时,青年先行告退,妇人也带着吃鼓肚皮的孩子回到沿海的公路,驾车穿过遍布酒庄的街区。在温亚德,这些制造、储藏与销售美酒的庄园就像棋盘上的棋子,虽散落各处,却给发达的道路相连,构为美酒之城不变的台柱与标志性风景。在这些酒庄里,妇人已抵达的多弗斯庄园是最普通的那类,没有悠久的岁月、没有怡人的葡萄藤,更没有火热的生意,仅是一座不出名的小酒庄而已。 再不闻名,这里依然是妇人的家。她送孩子回房休息,推开卧室的门,唤醒安睡的丈夫,告诉他别再忙无用的生意,快些卖掉酒庄离开温亚德,一家人到别处当最普通的家庭。丈夫叹着气,安抚落泪的妻子,说这些年生意有多不容易,而这不容易的生意是无权终止的陷阱,好多人盯着、看着、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们没法变回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但他不会让儿子走上同样的路,只希望能继续享用妻子制作的早餐,能尝尝香醇的土豆泥、嚼上两口多汁的牛排、饮一杯热腾腾的鲜奶,每日拥着爱人入眠。 于是第二天早晨,再见土豆泥的丈夫与妻子热吻道谢,说要出去办趟生意,可能要几天才能回家,又弯腰磨蹭儿子的额头,允诺会带他说过的玩具回家,接着驱车离开庄园,到市中心的玩具城挑选儿子想要的机器模型,再将这打包好的礼物放入后备箱,火速开往温亚德的港口。在半路上,男人接了通电话,眉头越听越皱,更猛握方向盘,分明想拿怒火将电话那头的人捏个粉碎,嗓音却要平和甚至谄媚:“您放心,我会如您所说注意那些想出海的偷渡客,只要瞧见您描述的人,必会想方法拖延她们的行程…您放心,再机灵的人,上了船就等于狐狸跳进麻袋,行踪尽在掌握…我怕的是她们不走邦联的路线,会先去…不敢、不敢,我不是质疑您的猜测,只是…好,我明白,谨遵您的指令,不出差错。” 挂断电话,继续行驶,直到泊船的旧港,男人才阴着脸停好车,朝一艘搁浅在海岸的废船走去,更让前来迎接的下属点燃新开的香烟,登船查看今次的新货。 “老板,都是上好的货色,”昨日曾和老人共桌的青年领着男人巡视关押着的货物,“共治区的人手段高明不少,改用迷药和谎话把这些笨蛋搞来,省去很多麻烦。” 看着肤色各异的货物,男人呸了口唾沫:“他们想涨价?要提多少?” “一成,”青年停在一位眼露不忿的混血者前,“他们还抓到只少见的骡子——说是能卖个高价?老板,这东西真有那么值钱?” 男人捏住混血者的下巴,托起冷白的脸细细打量,满意点头:“雄性?值钱,当然值钱…有康曼的贵客高价收购,出价是寻常货的三十八倍。” “看来,得提前教教这家伙什么是真正的规矩,免得他惹贵客不悦。” “好好办,让他学乖点,乖成一条眼里只剩讨好的小公狗,我相信你能做到——嗯,这只?这只破相了,破相的货物可没有好价钱,浪费。拿她的脸皮给骡子看看,让他趁早明白处境。” 青年抽出小刀,用高亢的惨叫令还在男人面前挣扎的混血者惊恐地蜷缩,更把从倒霉的女货物脸上剥掉的皮拿到他眼前晃,甩得活像手帕,唬得他漏了一地的尿:“看到了?不懂事的家伙只配被绑上石头扔进海里喂鱼,我们只给听话的明白人留机会。” 男人无视混血者惶恐的眼神,和青年到舱外吹风,听青年说近日实在不便出手,因为发生在康曼的事情,走私船太容易被海警截获,有位硬着头皮买卖的蛇头不仅血本无归,更害得手下锒铛入狱。倒是共治区的门路一成不变,进货越来越容易,弄得不少干私活的小帮派都壮着胆子联手买入,想在黑市上分一杯羹。男人倒瞧不上这些根基不稳的冒失鬼,告诉青年跟大客户的交易才是立足之本,只要让大客户满意、让老主顾满意,就不愁没有生意。 青年笑着感慨:“是啊,老板,满足康曼的贵客才是第一要务。我记得您说过,那位主顾口味异于常人,不要猫狗,只要骡子…还要公骡子,真是…莫非是位贵妇?哈哈,老板,是我冒昧,我不该多嘴、不该多嘴。” “贵妇…呵,科特,无需紧张,说实话,我也不晓得他的具体身份…但我确信他是个权位不俗的家伙…”男人吐掉烟头,看燃尽的火光融入蔚蓝的海水,脸色愈发阴沉,“他认识圣恩者,甚至能命令圣恩者…可怕的家伙,光是揣测他姓甚名谁,我都胆战心惊。” “怎么可能?能宣调圣恩者的,无不是王室和议院的——” “所以,科特,别再想这些了。你只要记住,这么多年来,他不仅保住我们,更打通多方线路,叫我们赚得钱管够…往后我会教你联络他。走吧,我们再看看,还有什么新奇的货色?” “有,有…从西海弄来的野兽…老板,这东西真会有人…” “别把他们当人,他们的口味可是连畜生都自愧不如的…他妈的,真是畜生啊。” 看到囚禁在铁笼里的兽族女性,男人险些干呕,在青年的笑声里冲出船舱,趴在船沿强忍反胃感,将已涌到喉头的早餐使劲咽回胃中,又点燃一支烟,诅咒起摆布自己的黑手,更明白老鬼在电话里的劝告没错——不法的寒冬降临了。朝晟的刺杀和康曼的案件太过轰动,多方的角力已让他们这些蛇头的死期不远,尤其是他这个曾与刺杀朝晟元老的凶手做过生意的人,会死得很惨、非常惨。男人清楚,一旦那老鬼露些风声给警方或朝晟,自己立时死无葬身之地。 男人猛拍船沿的护栏,双目炸裂血丝:“博士、博士…还他妈的博士…林博士,对,是叫林博士…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帝皇在上,祢若有眼,就快些送他去死、送他去无尽的炼狱吧!科特,走吧…科特?科特?” 向舱门呼唤后,得到的答复是一片死寂。男人汗毛耸立,竖起耳朵细细聆听,却只听见鸦雀无声的反常,没有手下的交谈,也没有货物的呻吟,只有微不可闻的声音…呼吸的声音。 男人小心踩过甲板钻入舱门,蹲伏身子一点点挪步,靠近存放货物的底舱,嗅到一股刺鼻的异味——不是尿骚气,是血腥气…非常浓郁的血腥气。很快,男人看见青年和其他手下的脸,那是失去血色的脸。他们的血汇聚一处,反照出黑袍的倒影,更衬出黑袍之上的面孔、属于老人的面孔:“你好,有兴趣和我谈谈?” 男人才不愿废话,掏出别在腰间的枪连按扳机。可穿透力很好的警用子弹全停在老人的身前、不,是撞停在老人身前,更具体地说,是撞在老人身前的奇迹护盾上。 捏起一颗撞扁的弹头,老人笑着看向紧张的男人:“冷静,冷静。我是来找你聊天的,不是来杀你的。他们?你的手下实在太吵,有些烦…你认识我,不是吗?想想看,你面前的老头子不就是你以为正勾搭你妻子的老流氓?哦,你已明白我无意与她上床,还认为我是帮你阖家团圆的好好先生,不是吗?” “你是谁?你他妈要搞什么?”男人扔掉手枪,汹涌的怒火几乎要从眼眶喷出,“谁派你来惹事的?别他妈以为我没些防身的——” “孩子,你最好快些冷静,因为我来自朝晟。黑袍加身可是朝晟前行者、哦,圣恩者的标配,你不会不清楚吧?” “少他妈废话!你以为——” “你太吵了,收声吧,”老人只挥手,无数光矢立时飞射,将船舱内的尸体在刹那间穿为血泥,不仅让男人闭嘴,更令本就安静的货物们更加沉默,“年轻人,少说,多听,起码能死得明白,不至于像只猴子一样给人戏耍。” 一声巨响后,男人双膝跪落,拳头更狂砸钢质舱板:“你是来抓朝晟人、那个林博士的?我才不晓得他在哪!我不晓得!我就跟他做过几桩买卖,还被他下了套算计,没可能清楚他猫在什么地方——” “冷静,冷静,孩子,我可懒得问他在哪,你这种人没有知晓答案的可能性。我只想问问最近他有无联系过你,怎样?可有兴趣回话?” “呼…呼…我——” “且慢,且慢,谨言慎行、谨言慎行,”老人踩过血泊,走近汗流满面的男人,那道疤弯得万分亲切,“年轻人要诚实。万一你撒了谎,我只能杀你的妻子、杀你的儿子、杀你的父母——哦,我又忘了,你可能无父无母。总之,我会杀你的妻儿、杀你的情人、杀你的私生子女、杀你的兄弟姐妹…任何与你有情感或血缘关系的人,我统统会杀掉。简而言之,撒谎的后果就是你多弗斯先生被我这朝晟的圣恩者杀掉全家,明白吗?年轻人,这可是性命攸关的要紧事,好好斟酌措辞吧。” (十六)守信 明白当前处境的男人果断回以肯定的答案,继而说明事情的起因。四年前,来温亚德旅游的林博士与他做了一桩生意,更在参观他的仓库时披露身份换取信任,以此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说到这里,靠墙坐倒的男人一脸懊恼: “我知道他是朝晟人,你们朝晟向来不管家门外的事,对吗?你们这些圣恩者有帝皇赐予的异能,而他的力量不仅令人艳羡,更能博得空前的利润…他告诉我,他急需用钱,而他这样泡在学院且公开身份的外国人掺不进本国圣恩者的圈子,想找我弄些赚取外快的门路,让我不用担心销路,说他自会安排…所以我抛下顾虑,在那年与他频繁往来,开拓一些…一些更赚钱的业务。我养了些专割器官的供体,而他来帮取出热销部位的家伙‘重生’。你得明白,哪怕赚来的钱平分,我拿到的都比出一批货更多…他还调侃我们是在做善事,拿固定供体拯救千万性命的善事。其实,他说得不是没有道理,要知道,遇上我们经营的时段,市面上的货物几乎全由我们提供,挨宰的人可是少了大半…就这样,直到他回国。临行前,我还请他去酒庄做客,替他饯行,想着就算他不回来,也当是做了回互利的朋友,谁知道…谁知道他是个脑子有病的疯汉,弄出——” “孩子,闲事不必再提,”老人听得连连摇头,更掏出烟斗叼着解闷,“听得出来,你心绪已静。现在与我详说他联系你的方法,对了,以及你们交谈的内容?请。” “我们是单线联系,他每次都用电话联络我…格威兰的不记名电话卡很好弄,恐怕他储备了很多。第一次联系是在一月前,他与我陈述利害,教我老实待着,继续干我的老营生,千万别想着跑。你知道吗?他简直是无处不在的幽灵,他在窥探我,是的,窥探我…我怀疑他有眼线在温亚德,可我怎也查不到线索。第二次…就在刚刚,他叫我留意两个人,两个挺漂亮的女人,一个绿眼睛的女孩和一个混血者,告诉我她们可能要从温亚德走海路去邦联,让我务必留意,假如碰上就尽力拖延,相片在我的手机里,你看…” “很好,诚实的孩子。来,记下我的号码…每当他与你联络后,便将内容转告于我。另外,留意那两位女性,有消息先行告知,等候我的指示。现在,找些人清理清理你的地盘吧,血太多了,不是吗?继续做你的行当,如常经营,免得他起疑心,记住了?” “我…” 话未说完,男人忽然目瞪口呆,因为黑袍的身影不再,唯有血的腥臭证明老人来过这地方,唯有青年和其他手下的尸体证明男人并非白日做梦。而那离开港口的老人还有别的事要忙,譬如打开网查看迦罗娜的视野,看她的行程是否符合预期。 能见到格威兰的火车站有着洗不走的灰与锈,虽刷了不知多少道新漆,还是那样迟暮的老旧。可候车的人仍不少,且大都夹着本杂志,没拿书的人则抓紧时间去买份报纸,借此打发枯燥的时间。不明就里者会以为格威兰人酷爱读书看报,但有着多年旅居经验的迦罗娜则告诉学生,是这信号太差的地方没法靠手机解闷而已。 今天她与学生都换上瑟兰式的服装,更面覆轻纱,以免被人留意。旅行格威兰的瑟兰精灵不少,这对师生飘扬着异域风情的装扮并未引人瞩目,哪怕是检票口那位打哈欠的胖女人也没多看她们一眼,仅是不耐烦地揉两把雀斑,挥手示意她们尽快通过。 “好轻松,老师,”走上站台后,少女抽回与迦罗娜挽着的胳膊,隔着层层纱衣轻捏她的腿肉,“果然是饱尝战火的军士,真结实,枕起来可安心了。相信再颠簸的旅途,都能香甜入梦呢。” “别调皮!小坏蛋,火车要来了。”迦罗娜轻掐少女的脸颊,听汽笛长鸣,看一列旧式火车驶入站台,随等候的乘客进入车厢。 悦耳的广播声介绍起本趟列车的终点、格威兰南部的托摩行省。迦罗娜则握住学生不老实的小手,对照车票找见定好的包厢,听着广播里对牧场的夸赞,坐在床铺上伸起懒腰。伊利亚则拉开厚厚的遮阳帘,取下硅胶制的假耳,倚在窗边向渐行渐远的山城招手告别:“说起来,我自小待在康曼,只在电视上看过风车。老师,风车很高吗?” “耳闻不如亲见,”迦罗娜拿出保温杯,给学生倒了杯热水,“要说景色别致,我想…应该是北海的遗忘之地,那是我也未曾去过的地方。” “呀,老师也不曾旅行的雪原吗?那会是怎样的冰凉啊。说起来,老师去过哪些国家?我猜老师的足迹遍布大地,对吗?” “是啊,不一样的国土,很多很多风俗…这些年我多是在格威兰和共治区碾转,瑟兰和博萨待得较少。西海的戎洲和邦联嘛,老师只在图书和电视上见过,毕竟要出海…我可不喜欢乘船,也没那必要。逛遍大地就够了,想来多少人究其一生都没离开过老家,而我这混血者的足迹已能算是踏过大半世界,如今更要往邦联去…嗯,但愿旅途顺心,但愿吧。” “欣赏不一样的风光,想想都心生艳羡。但老师,你不会是怕晕船吧?” “哪来的事…不可能的,老师会担心晕船?别乱想了,伊利亚,格威兰的列车可慢的要死,更没处娱乐,餐饮…根据老师的经验,恐怕不太妙。恐怕我们要成为倒霉的旅行者,忍受长达三日的折磨,才能解脱…唉,多睡觉少说话,祈祷时间快些流逝吧。” “说回来,老师,我们确实不好搭乘航班,但弄辆车自驾是否可行呢?” “不成啊,格威兰的车行大半是王庭的产业,贪心的家伙们连旧车交易都不放过。不管是买是租,都有些自投罗网…” “嗯?老师啊,还有黑市呢?或者…凭老师的手腕去‘借’一辆呀?” “小坏蛋,老师可不愿和那些人扯上关系啊。恶人是不可信的,指不定会盘算着怎么卖了合作者赚钱呢。至于借…老师还能硬抢不成?你不会想老师去诱骗可怜人,好搭几趟顺风车吧?哼,小坏蛋,少拿歪主意调侃我,休息吧。” 说完,迦罗娜反锁厢门,褪去外衣上床午睡。少女则把叠好的纱衣在床铺上压整齐,而后来到老师的床边,任金色的竖瞳瞪得再凶都把被褥攥紧,怎也不松手,似在享受那无奈的笑:“你这孩子,多大了还要人陪?火车可不如旅店,老师怕挤着你啊。” “不管,”伊利亚掀起被单,钻进被窝挠起迦罗娜肋间的弱点,“老师就是怕痒,憋着不笑的红脸真…可爱,呼呼。” 银铃般的调笑让迦罗娜再忍不住,连忙掰开轻搔肋间的纤指,将捣乱的手捆进臂弯:“少折腾了,让老师省省心吧,你啊…来,睡吧,睡吧…乖啊,乖啊…” 不再调皮,少女贴着老师柔软的胸脯,听见那有力的心跳,感受暖心的温度,哪怕明白事情不像她披露的那样安稳,仍无一点不安。而今更名为伊利亚的少女坚信老师的力量、坚信老师的承诺,坚信她们都会安然无恙。 旅途的风景是与少女期待的不同,青翠的草原上并没有高大的风车,只有黑白相间的奶牛和毛绒绒的绵羊,偶尔有威猛的牧羊犬在铁路旁巡望,不时向车窗内的人歪头致意,像在问旅客们来自何方。草原的边际线上隐约有暗色的灰房,除了那暗红色的尖顶还算特别,再见不到多余的绘漆与花纹。伊利亚轻眨墨绿的眸,觉得托摩的风景虽不华丽,却是别样的贴切,就像康曼的旧城区一样。 列车抵达的城市炫耀着与古老的帝皇建筑截然相反的新奇。远望而去,到处是林立的摩天楼和密集的大厦,和僻静的山城大不一样,恐怕只有托摩行省的核心才能有这样繁华。果然,列车驶入的站台绝非山城能够相比,翻新得相当整洁不说,连地面都铺着反光的大理石砖。少女从商店买了张地图,同老师挑选起知名的风景,好规划游览的路线。 “先去东边的牧场看看?”迦罗娜饮好热茶却吐不出暖雾,明白是空气有些干燥,“不着急赶路,时间可宽松啊。牧场的风景可不错,虽然有些…牛粪的味道,却能找乖乖的奶牛,品味最新鲜的牛乳…哦,要加热,差点忘了。” 少女合上地图,颔首微笑:“老师的建议必是最好的。何时去呢?” “不如现在。公车可不查身份…哼哼。” 公车确实不查身份,却花费太多时间。直到下午,迦罗娜才踏足横断草场的公路,领着少女走上绿色的平原,把层叠的小草踩出咿呀的轻吟。 少女随老师眺望,见山坡上有不少啃食绿草的绵羊,更有一两位奶农从中穿过,拍拍闷头啃草的奶牛,招呼路过的旅人踏进绿里,来跟安静的奶牛合照。绵羊想避开来合照的旅人,却给牧羊犬赶回原位,在口哨中陪旅行者摄影留念,留下阵阵欢快的大笑。 是啊,蓝天空澈清明,绿草碧翠如茵,不止有黑白相间的奶牛,更多的是白云似的羊群,连漫步的师生都给它们惹得捂嘴轻笑,慢慢朝牧羊人的方位接近。可走了没几步,久未锻炼的少女就揉着小腿坐下,拨弄如针线交织的青草,想问渺小的野草如何编出这辽阔的牧场,又在老师的鼓励中撑腰起身,勉够力气留下踏青的足迹,证明自己并未被娇惯出一身坏毛病。 不多时,喘着气的少女总算能摸到安静吃草的绵羊,听它们啃食绿草,听它们啼得悠长,呼出乏累,舒展身段,朝老师回眸轻笑,一步步走向哞哞的奶牛,给微风撩动结着长辫的金发,无瑕的肤色纯净过奶牛的白毛,好似优美的风景,引得举着相机的迦罗娜轻按快门,保留这一瞬的时光。 呼唤老师前来后,少女关注起奶牛旁的奶农,看他将铁桶夹在双腿间、如何以按摩的手法挤出微腥的牛乳,灵动的眸子逐渐洋溢雀跃。 “呦,可爱的小姑娘?还是…比我还年长的小姐?你是从瑟兰来的?想试一试吗?”头发花白的奶农提高装满鲜奶的铁桶,把鲜奶倒入一旁的铁壶中加热,“不收钱,免费教,哈哈,想来试试吗?” 见站在身后的老师笑以鼓励,便放心走近哞哞叫的奶牛,却它身旁踯躅,不知从何下手。 “来这里,”牧场主笑着将木凳放在头奶牛的身侧,“苏珊是最乖的女孩,陌生的朋友也能好好相处。” 少女轻抚名为苏珊的奶牛,坐上矮矮的木凳,学起方才看过的动作,却给笑着的奶农指正起谬误:“慢慢的,将桶夹在两腿中间,以免它被苏珊不小心碰倒,如果那样的话,你可白忙活啦。” 少女回以微笑,随他的教导夹好铁桶,做起挤压的动作,尝试逼出贮藏的鲜奶,却听到略为不满的哞哞声,正想致歉,却见奶农安慰好奶牛,继续听其教导:“温柔些,精灵。再健壮的动物都会疼痛,你该替它按摩,让它放下戒心,用手指借劲搓弄,获得它的馈赠。切记,轻柔莫要将苏珊弄疼,唯有待以温柔,方能获得回报。” 今次,少女牢记奶农的嘱咐,先是温和地按摩,又用指尖轻盈地挤压,终于让乳液流进铁桶内,滴出美妙的破碎声。 “很好,很好,精灵啊,你学得可真快啊,”奶农腾空铁壶,倒上两杯热奶,才将鲜奶拿去煮热,“生乳可不能饮用啊,要是在城里遇见卖生乳的,记得拿回去加热,否则得喝坏肚子啦。” 听着奶农的调侃,口中流淌丝滑,伊利亚笑得满足,迦罗娜笑得释然。此刻,在这对师生的心里,没什么能比在牧场喝杯最新鲜的牛乳更加惬意。 “这么多奶牛都劳累您亲自照顾吗?”少女擦拭嘴角,踮高脚尖,试图看清圈住牧场的围栏有多长,“老人家,没有人来帮忙吗?” “只剩我一个人啦,”奶农坐上木凳,戴好遮阳帽仰望蓝天,“其实现在都用机器取奶,我也不例外。我不过在闲暇时回来看看苏珊,陪它到处走走。” “是的,”数不清的牛群让迦罗娜苦笑,“哪里管得过来啊,若是每头牛都得留心照看,怕会累得叫苦了。” “哈哈,是的、是的…”歇好神的奶农走向还在啃草的奶牛,眼露不老的自信,“但我挤的奶最好喝,对吧?亲爱的苏珊?喏,两位客人都点头咯,哈哈。” 告别牧场后,师生的足迹延伸向不远处的另一群羊。这些可爱的绵羊有厚实的卷毛,聚在一起时活像是朵朵白云,为绿色的天点缀上更有趣的纯洁。少女感叹这偌大的草原分明是件碧绿的长袍,成群的绵羊则是白色的云纹,向老师借来相机,把眼前的风景存为永恒的记忆。 “很美啊…”走了很久,迦罗娜终于也揉着腰,坐下歇息,“不是吗?” “是啊…”见老师乏累,少女坏笑着贴上来,用刚学来的手法揉捏老师的腰身和双腿,帮她缓解酸痛,“老师,你看,多少羊群生活于此,即使没狗狗盯着,它们依然懂事,不会学山羊那样野蛮地逃窜呢——嗯,又跑过去一群,这些黑山羊总不会活力无限吧?” “比它们更有闲心的是你啊,哦?老实点,手在摸哪里?小坏蛋?”迦罗娜眯起眼,故作恼火地训斥,在少女的窃笑中喃喃低语,“未来啊…望你以最美好的面貌相迎。” (十七)外快 入夜,在牧场营地住下的师生租了顶铺好的帐篷。忙着引燃煤炭的迦罗娜见伊利亚将肉排和蔬菜一层层铺进网夹,笑着摇头:“太厚了,这样可烤不熟。香料要少、盐要适中——你啊,是想咸到老师酗酒润喉?抹去一些吧,稍后老师来教你。” 待碳火亮起光,迦罗娜捏住少女的鼻尖,却逗不走那礼仪般的微笑,只能手把手教她挥洒调料,给这生着闷气的学生陪笑:“不怪你、不怪你,慢慢来。久困笼中的鸟儿虽有与生俱来的本能,也要费些时间方能振翅高飞。聪明的伊利亚定会在我的指导下成为称霸厨房的专家,有信心吗?” “老师,”少女别过头,声音里有一些摸不透的烦恼,“假如学生的天赋确实与厨艺无缘,您会嫌弃我吗?” “嗯?嫌弃?说什么怪话,小坏蛋。再说了,这种事哪需要天赋啊,慢慢跟老师学就好。老师我啊,当年也是给两个爱抓野兔的弟弟逼着进厨房的。两个管杀不管做的家伙总爱馋嘴,真让我没办法…像这样动手的事啊,只要肯用心,自然能学懂。” “如果我偏生学不会呢?比方说,我伊利亚·格林是个进了厨房就摸不清方向的笨蛋——” “没事啊,我的学生是这样惹人怜爱,但凡去外面走一遭,就多的是想一辈子替你下厨的痴情男孩——嗯?小坏蛋,怎么笑得更瘆人了?” “我不要,”少女转回头,眸里漂浮着深沉,“与其那样,我宁愿老师陪着。” 迦罗娜擦净手,轻抚学生那头荡漾在微风中的金丝:“伊利亚,老师不可能永远待在你身边啊。你今年可不小了?十七岁啊,哪怕按朝晟的律法算,你也将近成年。放心吧,等去了邦联,旧生活的帷幕便彻底落去,新的日子会很长,做喜欢的事,找份舒心的工作,遇见爱你的人,组建完整的家庭…好让我这老奶奶抱上可爱的小宝宝啊?” “不,我要老师陪着。” “唉…你呀…” “老师,你知道吗?我遇见太多的人、太多怀揣恶意来接近我的人。即使往后他们展露心迹,渴望我待以真诚,都无法改变肮脏的初衷——莫不是贪图这张脸、这身份,让我觉得恶心。但老师不一样,再见的那天,我能感觉到,老师投向我的目光是真诚的歉意、是想帮助我的纯粹。迦罗娜·菲诺蒂老师是世上唯一真心关爱我的人,我坚信。” 年长的混血者看着那眼眸里的无暇,一时间不知该讲些什么道理,只明白她的想法是夸张到顽固的坚定,知道打上死结的心弦确实不易解开,决定顺着她的心思多多陪伴,等心结松去就好:“你啊,相信老师——往后啊,你定然能遇上付出真心的爱人,会呵护你、会照看你,在难过的时候给你依靠的肩膀,在欢笑的时候祈祷你更幸福。管他是美是丑、年老年少,管他…好吧,女孩也未尝不可,但精灵和混血者就免了——相逾两倍的寿命会带来不幸,千万记住了?好了,少忧心摸不透的未来,跟老师看看那边在卖什么吧,说不定有解腻的水果和酸奶,走吧。” 说罢,迦罗娜将还在生菜里渗着汁水的小块肉排拈到少女嘴边,待她回以夸赞,又笑着牵起她的手,帮她擦去唇角的油渍,走向营地的露天商铺。标价高过牛肉的水果虽令少女皱眉,却不能阻拦她挑选的手。见红艳的苹果和饱满的葡萄落入篮中,找到饮料的迦罗娜唤学生来品尝。可伊利亚只是抿了口挂起酸奶的小勺,就给粘稠的味道刺到吐舌。等偷笑的老师加了好些白糖,尝到可口酸甜的少女边抱怨高热量的诱惑,边盛了好几杯端上最近的茶桌,恰逢照明的灯火点亮、沉寂的音箱鼓响,她请老师坐在让悠扬风琴吹起的彩光之下,清了清嗓子,唱起儿时的童谣:“乌鸦妈妈啊,飞向山的那方,衔起露水的光,叼过早起的虫儿,回到她的巢。吞饱的小鸟问——妈妈啊,妈妈;母亲啊,母亲,为何疲累困住你的翅膀?她回以酣笑——因为妈妈啊,想看着你们成长…” 曲调简单,歌声却动人,引得邻座的旅行者轻笑且鼓掌:“瑟兰来的小姐,你的格威兰语真流利。我记得这是北方的童谣?请问你是从哪里学到?不会是康曼城吧?哈哈,听你的口音,总不能是久居那里的老人家吧?还是说你遇见一位生在康曼的老师,学了口最正宗的格威兰腔?” 伊利亚先颔首致谢,而后瞧向欲言又止的老师,舒心一笑:“这位先生,如您所料,我的老师正是征服之城的居民,多亏她悉心教导,我才学来最标准的格威兰语。是不是呀,古板的老师?” 拍起啤酒肚的旅客笑得开怀:“哈哈,精灵小姐,你看,我猜的不错吧?至于这位混血者女士,我绝非有意冒犯,您知道康曼的口音最为悦耳,和瑟兰来的朋友十分相搭啊。不过康曼的治安仍旧令人担忧,这些天啊,糟糕的新闻是一桩接一桩,您有留意过吗?那些可都和您及您的学生紧密相关啊。” 迦罗娜瞥了学生一眼,接过话茬:“哦?近日未曾留意,烦请您不吝赐教?” “康曼可不太平啊。别看康曼的警方还拿刚查出来的贩卖人口的流氓恶棍来挽回形象,背地里,早把维护治安的使命抛进垃圾堆啦——只抓了些人贩子,收购的那些富豪是一位没碰,简直把我们这些普通人当傻瓜。别说朝晟、博萨和瑟兰,连共治区的记者都笑话我们格威兰是蛇窝——蛇头的老窝,反正啊,康曼是丢光了格威兰的脸面,再不抓些歹毒的富人出来领罪,恐怕真要在整个大地扮一回小丑了。千万当心啊,女士、小姐,可有人在新闻下留言,说最受欢迎的‘货物’就是你们这样的精灵和混血者——并无冒犯之意,但像你们这样美丽的女性,真要留心安全…怎么也别到共治区玩耍。” “嗯?还以为您是要我们留心格威兰本土的治安风评呢?” “哎呀,女士,你陷入思维的误区啦——想想吧,格威兰的警方就算再无能,又怎敢让国民或旅客在境内频频失踪呢?基本的治安总要维护,是吧?但从共治区过来的?哼,他们可有借口推脱了,再不济抓些偷渡客应付,权当无事发生。装聋作哑,像是沙漠里的鸵鸟…简直让每个格威兰人脸上无光,唉。” 说罢,旅客自顾自饮酒解闷。迦罗娜则陷入沉思,看得伊利亚轻声呼唤:“老师?老师?呼,记得老师曾在共治区旅行?共治区的环境真如那位先生抱怨般差劲吗?” “共治区啊…以前的帝国。受多方管辖,治安…稍差、稍差,比博萨更混乱…”迦罗娜叹声气,眨去竖瞳内的怀念,“兴许除去圣城,再没有一方安稳的净土。但圣城的治安…哼哼,可是靠更恶心的东西来维持的啊。” “老师,请问那是什么?” “不能说,不能说…只是想想都让我反胃…先吃些水果吧,你啊,拿了好些酸奶,也不怕吃胖…”哄着学生,迦罗娜成功岔开话题,仰头望向夜空,以细不可闻的声质问晦暗,“小林…你说过的外快,难不成…” “哈…外快?什么外快啊?”揉醒眼的小武伸伸懒腰,疑惑地对视老人的笑眼,恍然大悟,“哦,是先前说过的那些…要我帮忙找人吗?” 无秋叼着烟斗,不住点头:“不错、不错,你这孩子记性甚好。我要借你的本源一用,事成后,我会给你办张信用卡——这地方存储金钱的道具,免得拎一堆钞票啊。所得尽归于你,可有心帮我这老头一把?好,听着吧,随我的声放空思想,调转你的视界…” 无需多讲,在老人的陈述里,少年的双目闪烁幽光,这光飞旋而升,不知飘向何处,更不知落向何方,却笼住一条街道,让少年看清街上的酒吧,以及出入这间酒吧的客人。不得不说,酒吧里的彩灯足以晃得盲人眼花,但一堆正在舞池跃动的年轻人显然不受影响。哪怕不看舞池,也难以从那些忙着灌酒的嘴脸里找出老少。细细搜寻,才见到一名抽着烟的女孩,那吐出烟圈的唇打着环,涂抹浓妆的脸更刺着张扬的纹身,或许只能借青涩的身材辨别她的年纪,当然,正被这女孩用无光的瞳孔上下打量的老头子显然不在乎:“你敢保证自己成年了?我可不愿找麻烦。” “老家伙,怕还出来找快活?怎么,要我回去拿证件给你看看?醒醒吧,半身入土的老东西在乎这些干嘛?担心给条子盯上,丢人现眼?呸,廉价的香烟…恶心。老实说,果真倒了霉给抓进去,成不成年还有区别?老脸不都要丢干净?老先生啊,我劝你,假如没那个胆量,就快些回去休息,免得活干不完还半夜尿床。”女孩的眼里满是厌恶,看得出,她不怎么喜欢这花白胡子的老者。 老者并未气恼,仅是招呼服务生拿来最好的香烟和啤酒,请两眼已然放光的女孩享用:“请便。体谅我这老家伙吧,确保安全可是生意人的好习惯,多多包涵。” “没事啊,陪您喝上一杯可没问题?”女孩用玻璃桌面碾灭烟,用口咬开啤酒,将瓶盖吐入烟灰缸,“点这么多饮料,您总不会着急去办正事吧?” “不着急,我们不着急。慢慢喝吧,孩子。另外,我这老头子不喜欢肮脏的旅店——你能明白吧?他们可不卫生啊。” “理解、理解,旅馆的懒鬼连床单都擦不干净,更别说淋浴器和沙发啦。听您的意思,稍后我们另有去处?” “是的,是我这老家伙的私密花园——唔,老年人总会有些拘束,放不开手脚,喜欢僻静的地方,不是吗?当然,若你不大接受,今天就当是我请客,往后有缘再谈。” “哎呀,没必要的,亲爱的老先生,我经验丰富啊,您看,”灌了两瓶啤酒,女孩脸起红晕,更吐出舌头,露出打在舌尖的银钉,“我可什么都玩得来啊,年轻人善于接纳新——唔?” 女孩失去了合口的力量,睁着眼趴倒在桌上,连收回耷拉着的舌头亦不能够。舞池的音乐太过夺目,炫彩的灯光太过夺目,无人留意她摔出的声响,更无人留意她瞳孔里的挣扎。 “孩子,我已认真问过——这是你自己选的,”老者挥臂一招,让早已等候的侍者将睡去的女孩从小门架走,抽张纸巾擦去桌上的烟灰,眯眼微笑,“活成这样,还不若死了轻巧。” “伍德先生,该…” 刚回到酒吧,侍者便急忙前来报信,却给老者摇头打断:“走。” 不多时,他们驾车抵达贫民区的最深处。在一栋老楼前停住后,侍者先行与楼管交代清楚,继而唤出人手将女孩扛进最底层的房,再开启负一层的灯光,在暗黄的光晕里给他引路,来到间最白净的房。已褪去衣物、剃掉毛发的女孩仍瞪目吐舌,躺在房中央的白床上,缩聚的瞳孔似在质问他们是想怎样。 “真干净的巢,可惜没用,”老伍德咧嘴大笑,听得侍者腿颤,“收拾得再白再亮,也满是细菌病毒…不定还有隐匿的尘埃。想来也对,倘若你们和医院一样,哪还用窝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所幸我是精于因地制宜的人,倒不在乎整洁…来吧,备好转运箱,管它配型成功与否,卖得越快越好,反正缺的人可多,不是吗?” 唯唯诺诺的帮工们备好各样设施,忐忑地候于一旁,看身为圣恩者的老伍德会如何施展奇异的祈信之力。 “呵,看看,看看啊…年轻的身体,多有活力,”说着,老者以指轻摁女孩面上的刺青,细看她眼里的愤怒、恐惧和无措,“可惜太肮脏,我就免费帮你清洁毛孔吧。” 语毕,覆有纹身的皮肉开始膨胀、扯断,如蜕皮般摔落在地面上。再看女孩面部新生的皮肤,已变为与其他部位相仿的色泽,刺青仿佛不曾存在。而后,女孩的瞳孔不住缩放,因为骨骼在断裂、整具身体在膨胀,最为显眼的腹胸鼓得很高,高到像充了气的安全套,已隆起到一种不可思议的程度,隐约能听到碎裂的肋骨挤在皮肉间,更能听到如泡泡破裂的咕咚声响。不多时,皮肤裂开,露出肌肉;肌肉亦裂开,露出断骨;断骨则撑开血口,挤出葡萄般的异色肉球,吓得帮工们瞠目结舌。 “看,一颗颗心、一片片肺、一堆堆肾…拿去吧,摘去吧,我可懒得动手。摘完今日的份,给她灌顿好的流食,明日、后天…嗯,这周都得继续啊,”老伍德示意发呆的家伙们尽快行动,走至床头再看女孩的眼瞳,却只见到惊恐,便失望地摇头,转向在门口狂吞唾液的侍者,打出疲惫的哈欠,“怎么,你的老板还不肯接见我这老头子?他怕什么?别忘了,我们一直合作愉快,犯不着因为我在朝晟惹了些事,就冷落我这老朋友吧?去给他说一声吧,嘿,就说…他孙子在大学的事,可是我帮忙处理的,嘿嘿,你知道该怎么哄一个老顽固吧?别害怕,快去吧,记得去趟厕所,别漏尿了啊…胆小鬼,嘘嘘…嘘嘘。” (十八)洽谈 在老伍德等候回复时,进出老楼的人却是匆忙。没人敢浪费时间,无不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将转运箱搬上车码好。他们阴沉的目光不放过丝毫异样,让每个路人都收回好奇心,捂着发寒的心尽快绕行。 欣赏完这群效率甚高的帮工,老伍德回到楼中兀自闲逛,见这座老式的公寓被一条笔直的走廊分为对户。瞥过少数开着的房门,能看到入口是紧窄的厕所,住人的地方挤着一张床、一张桌,两步宽的阳台则是厨房。若非瓦工粉刷干净,老伍德相信这破地方还能更穷酸些——诚然,贫穷的地方最适合干危险的活计,毕竟这里的人无权可依。 天色渐暗,老伍德抬腿踏亮楼道里的灯,对忙着躲闪的住户投以微笑,来回踱步,用梁语嘲笑:“给我摆谱?老废物,当我是猪?哼…任人宰割的只会是你啊…” “伍德先生,万分抱歉,老板刚从外地返回,”先前离去的侍者终于回来报信,躬身邀请老者随他上楼,“还望体谅。一听说您来拜访,老板立刻安排回程…请随我来,会面处在天台,是老板临时的居所…” 刚走上天台,一栋与公寓风格不搭的别墅就逗得老伍德眯眼大笑:“还挺有新意啊?年轻人,这是他的心思,还是你们的创意?明目张胆的违建可不好吧?” “不瞒您说,这是我们私建的礼物…”侍者敲门报信时仍不忘赔笑,“请您体谅,毕竟在这种地方,没人会留意房子多盖了几层——请。” 踏进门中,入眼的光是香槟的色泽。吊灯、沙发、橱柜皆为红木镀金,似想证明主人是何等富裕;陈列整齐的美酒更给炫彩的展示灯衬得通透,活像是各色的宝石。环顾完房中的一切,老伍德吐出最了当的字眼:“俗。” 侍者虽不通梁语,却听得出不加遮掩的轻蔑,只得保持笑容,引客人登上别墅的二层,敲开最厚重的木门便急忙告退,放着惬意的客人会见面色阴暗的主人——一位同样须发斑白的老人家。那埋藏深意的皱纹和眼底踊跃的浊光都在说他绝非等闲之辈,可面对老伍德玩味的调笑,再震慑的魄力都像小孩怄气:“嘿,怀特老弟,别来无恙?” “林博士,你实在不应干涉我的家事,”怀特打开一瓶红酒,手指捏得发青,克制着将醇厚液体泼向客人的冲动,“我们有约在先,生意上的往来绝不牵涉家人。” 老伍德接过险将满溢的高脚杯,贴过鼻子轻嗅且抿一口,又在嘴里咕咚吞吐半晌,撇过头将冒着白沫的紫晶色液体呸个干净:“你知道的,对我而言,头脑清晰是首等要事,别怨我品味不足啊。至于你孙儿的事情嘛…怪我,切实怪我,我应该先知会你,让你定夺。虽说当时事态紧迫,我见小年轻吓得哆嗦,心软之间忘了咱们的约定…终归是我违约在先,所以啊,老弟,你就去找我的家人,拿他们细细开刀吧…可惜我的亲人早进了坟地,不好找呀。不若这样,你去寻我的几位朋友,好生教训教训他们出气,怎样?” “朝晟人,你太放肆了,”说话间,怀特已将手中的高脚杯捏碎,“想明白你的处境,更记住你在格威兰。林博士,你已无令人顾忌的身份,若非你肩负圣恩者的冕袍,街上的九流混混都敢打断你的腿去找朝晟和王庭邀功。作为曾经的合作伙伴,我建议你调整心态,学会弯腰和人讲话。” “顾忌?嘿,少说傻话了,怀特老弟。如今的我才真正令你顾忌呀。想想吧,不论我落到哪方手里,都会倾吐我锁在心底的秘密——莫说你这样的老手,就是那些牵扯不深的笨蛋,也得成为在白日做噩梦的可怜虫吧?再说,一日觉醒,终生怀恩——我是圣恩者的事实无从改变,凡人并无与我叫板的本钱,哪怕是你啊,老弟。” “是啊、是啊,你说得不错,凡人怎能胜过伟大的林博士?想必最善灵能的士兵也无法徒手将你击败吧?我这里虽有几把不错的刀,可想擒住你这圣恩者,亦是天方夜谭。但林博士,你忘了,生擒你确实困难,毁灭你倒是简单——比拧开红酒瓶的木塞更简单。” 话音未落,紧闭的门已被踢开,几位手端重狙的枪手径直拿枪口抵住客人的头,方便主人绕至一旁,以无言嘲讽这自大的家伙。可老伍德仅是揉摁眼眶,更笑出一口无缺的白牙:“老弟,你不是认为这种没品的手段能难住我吧?” “哦,是吗?”怀特眼射黑光,毒辣的声还有几分俏皮,“猜不透的圣恩者,你真当我是傻瓜?只需将调动思维的大脑炸成血浆,再强的祈信之力亦无法运转——好好看看吧,老头,日新月异的武器已非二十年战争的时代能够企及。对准你头颅的是军警专为圣恩者设计的半自动狙击枪、哦不,是炮啊,口径三十二毫米的…对,化学、化学弹头,足以穿透奇迹护盾和最善战的圣恩者的颅骨,将大脑烧成焦灰,更别提你这种相对羸弱的蠢货。我还得感谢这些年发疯闹事的圣恩者,他们拓宽了这类武器的销路。早几十年,军方的精英小队才有权配备这类重炮,好处理你这种闹事的疯子…朝晟人,你不该招惹我的孙儿,知道吗?若坚持用祈信之力易容,相信你能多活些年头…可惜,你偏来掺和专业外的工作,记住,一行人做一行事,下辈子别再当指手画脚的门外汉了。” “老弟,怀特老弟,你真让我失望啊…” “哦,可是你违约在先,莫怪我啊,林博士。” “不,我是指…你蠢得让我发笑,明白吗?发笑…哈哈哈哈,这样笑,不对…应该是嘿嘿嘿嘿嘿…呵呵,也不行,太像孩童,必须是…嘻嘻嘻嘻嘻嘻嘻才对啊。你真拿我当老糊涂?当我是糊涂到分不清粮食和排泄物的肉猪?别傻了,我告诉过你,我所擅长的既非祈信之力,亦非学术研究…而是保持头脑清醒啊,傻瓜。嘘,小心,可别走火,不然你连懊悔的机会都没有啦。去,听我的,拿起你桌上旧到掉牙的手摇电话,拨打我说的号码——别再犯傻了,起码你得明白,我不是个蠢到赌博不出千的毛头小子,对吗?” 思虑再三,怀特示意门外的侍者按老伍德的指示拨打电话。哪怕免提的音量刺得耳膜生疼,侍者也不敢怠慢,在主人凶厉的目光中立正身形。可当电话那头的嗓音传来,他险些趔趄摔倒,因为这亲切的嗓音属于炮口下的老伍德:“嘿,让我猜猜,我被脑筋不灵光的怀特老弟恐吓了,对不对啊?” “你在玩什么把戏?”短暂的失神后,怀特背手大笑,“怎么,林博士,你不是想用小孩都没法上当的录音——” 可电话那头的声音笑得比他更欢:“倘若你还有点脑子,就能听出这并非录音,而是我在跟你说话——小瞧我的祈信之力?小瞧我这圣恩者?嘿,你太笨啦,太笨啦,我,告诉我,他果真蠢得惹你发笑?” 炮口下的老伍德应声窃笑:“当然,当然惹我发笑,包括你,另一个我。” 此刻,名为懵懂的茫然侵占了屋内所有人的心灵。哪怕是把握全局的主人、自信满满的怀特也是无措,而电话里的声更不忘讽刺:“行啦,老弟,别发呆了,有些事,哪怕你浪费一辈子也想不明白。不如和我谈谈生意——哦,是你身边的我,还是话筒里的我?嗯,取决于你吧,省得你糟心的智商又开始误判,醒醒吧,莫说录音了,变声器也达不到这效果。我,就是我,两个我,很多很多我…明白吗?别再磨蹭啦,想好和哪个我说话吧,怀特老弟。” “你?”怀特挥臂驱散枪手和侍者,亲自挂断电话,瞳孔里满是惊疑的蓝光,“你…你要弄什么把戏?你…” 老伍德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起身观望这略显阴暗的房,不时以指轻敲墙壁,更敞开窗户比划玻璃的厚度,头摇得像拨浪鼓:“真当我是傻瓜?老弟,你这别墅的砖可太厚了,没少在隔音上下功夫吧?我还不至于蠢到以为你傻到只为摆谱便浪费好些时间。唔,说来真要感谢感谢我的老上司,他教会我留着备选方案的必要——人总得留些后手啊,尤其对你们这些巴不得吞了信誉进肚的老无赖。” “你刚刚…电话里的人…你将事情都告诉他了?都告诉别人了?你还敢找人合伙——” “哦?又来啦,又来啦,又开始揣度我的心思啦——老弟,怀特老弟,我哪敢信别人呢?我说过了,那是我,明白吗?现在,我能信的只有我自己啊,明白吗?嘿,想不明白就少说废话,谈谈正事吧,谈谈我们的分账、谈谈你孙儿的——” “帝皇在上,你要多少拿多少,你生出来的脏钱我一分都不想碰!” “呦,别让愤怒冲昏了头啊,老弟。我们还是五五分成吧,毕竟要劳累你分销运输,可不能亏了本金啊。另外,我这钱不比你赚的干净?我可是只搞一人循环利用的环保生产,不比你逮着人掏肾割心仁慈得多?少念叨帝皇啦,你干的事够打下炼狱刮了花刀扔进油锅抹盐啦,有我帮你多行善事,相信你死后还能少挨些罚,哈哈。” “我孙儿的事,你想怎么办?痛快点,报一个你我都能接受的数目,”怀特仿佛接受了被制约的现实,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恢复平稳的音调,“你清楚我的家底,别指望我掏空钱庄。我养的那群狗可会反咬,到时候你我都得完蛋。” 深吸几口窗外的冷风后,老伍德回以微笑:“别紧张,我林博士又不是讨饭的乞丐。相反,我会给你钱——以多一成的黑市标价收购你能找来的所有圣岩,满意吧?这是不会亏本的营生啊,切莫道谢,对朋友,我一向是最慷慨的。” “哼,我能说这是你干扰我家族事务应赔的补偿?” “嘿,就当是补偿吧,反正金钱于我如粪土。你孙子的事,至此两清。我可提醒你,怀特老弟,管束太严的孩子出了家门可容易放荡,指望他跃入正当的门路前,最好教他明白——康曼多的是你这亲爷爷摆不平的棘手案子。若非好心人留意,恐怕我都救不到他。在康曼这地方,上床前也不想想对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若非王室还有位私生的公主,你们家族的坟地都要被铲成垃圾场了。” “什么?他——他岂敢?不,既是王庭的…又岂会?” “怎么,你这种人还敬重随时会抓了你枪毙的王庭啊?我想想…唔,名是缇洁雅吧?对,缇洁雅公主…一位靠放荡逆转命运的娼妇,可惜,糟糕的伦理之殇要由她妹妹背负了…嘿嘿,不瞒你说,你猜猜,猜猜她的妹妹在哪?让我告诉你吧,我,心肠慈善的林博士,帮那位可怜的少女逃跑啦。现在,王庭可没有能与亲王配种的母马…呃,公主啦。所以,怀特老弟,你最好老实合作,把我们的生意办完…不然,倒霉透顶的厄运就要一铲子挖进你的家,将你的家族…铲到他妈的天上啊,嘿嘿。” “疯子,你是彻底疯了,”汗液已湿透怀特的礼服,在桌面汇成水镜,“你是…是他妈的神经病。” 老伍德咧开嘴,用白到发亮的牙齿回击这无礼的谩骂:“随你喜欢,老弟。你要明白,我一直在做相对最理性的选择…想想吧,比起我在朝晟杀的人,格威兰的破事又算什么?大不了,那老迈的东西找个与我一般的圣恩者,恢复恢复活力,想法子再生个女儿嘛,也不是什么难事,对吧?如你所说,在日新月异的科技前,人工受胎又不难,甚至能批量生产呀。哎,当然,前提是——他的活力充足呀,嘿嘿。” “你…” “好啦,正事告一段落。老弟,满足些我这朋友的私人请求吧——你这里可有听话懂事孩子?年龄够小,够乖巧,能照着指令做事的那种。” “怎么?你这鳏夫想开荤了?” “唉,恶心啊,都是老家伙了,少提低俗的玩意。我只是太寂寞了,想要个帮手、要个能说话的孩子,没事了解解闷,省得憋出毛病啊。” “巴尔托,进来,带他去货仓挑吧。” 侍者应声而入,陪同客人到不远处的仓库参观。他虽一言不发,眼含的惊惧与忌惮却愈发深沉,深沉到老伍德亲自摸过束缚货物们的项圈,对着形形色色的男孩女孩皱起眉,玩味般发问:“年轻人,如何挑选最乖巧懂事,哦,就是那种连逃跑都不敢的孩童呢?” “呃,伍德先生,林…博士,”名为巴尔托的侍者吞了口唾沫,贴近来小声回答,“这个…要看他们的眼睛,越怯懦、越无光的越听话。开门的时候就要留意,那些不敢瞧向我们的,就是最胆小的家伙。” “嗯,说得好。可胆小是附加条件,我需要聪明的、对,聪明的孩子啊,傻愣愣的呆瓜可不行,不懂讨好、不懂猜测心思、不懂听从指令的笨蛋可不行啊——” 小腿上的紧缚感引老伍德垂首,看见一张脏兮兮的脸蛋,听见让骨头发软的哀求:“爷爷,善良的爷爷、慷慨的爷爷、慈悲的老先生,带我走,您带我走吧,我会听话、会听话的,我以前、以前是好学生!在温亚德的贵族学校拿过奖!我没骗您,相信我,相信我…只要离开这里,您让我做什么都行!求求您…求求您发发善心,带我离开…带我离开吧…” (十九)庄园 “小鬼!”巴尔托又惊又怕,险些出腿蹬开这抱住老伍德的男孩,“不知死活!滚开——啊?” 老者竖起食指轻嘘,俯视男孩的眼光竟带着几分满意:“有胆识的孩子。告诉爷爷,是什么驱使你求助于我?说实话,别怕。毕竟你已无回头路可走,对吧?” “我…他怕您,我看得出来他害怕您,”男孩猛吞口水,抹一把脏兮兮的脸,双眼眨得像透光的蓝水晶,“他…他是这些人里最凶的,遇上谁都不赔笑,但对着您,他…他比看见警察还恭敬…还,还紧张,这是不应该的,除非您…您比他的老板还可怕。老先生,您看,他的腿在抖…是的,他的腿还在抖,膝盖都打弯了。” 老伍德沉落视线,果然见到那发软的双膝,在巴尔托羞耻的尴尬中开怀大笑:“是的,是的…孩子,你真聪明,完全符合我的条件…但你忘了?我想要的是胆怯的孩子,而你…未免太有胆气?这怎能令我放心?” “我…还有我妹妹,”男孩腾出只手,指向瑟缩在一群孩子后的女孩,“她的成绩比我还好,而且您看,她很胆小…很听话的,您——” 老伍德轻拍巴尔托的肩膀,笑容颇为祥和:“这是哪来的孩子?果真从温亚德拿住的?我记得你们的行规可强调要尽量绕着同胞走,真敢拿贵族学校的小可爱们开刀?嘿,你们不怕逮着哪位大人物的子孙?” “呃,博士…伍德先生,他…”巴尔托的视线闪烁不停,发颤的膝盖虽已稳住,声音仍显局促,强勾的嘴角如蜡像般僵硬,“我只在提货时来逛逛,详细的情况,恐怕得问问…” “我们是被卖来的,”胆怯的女孩忽然吼出声,“我和哥哥是被——” “收口——” 巴尔托的呵斥再次让竖起的食指打断。而今老伍德不止笑得满意,更不忘轻抚男孩的头颅,语出慈祥:“很好,很好…替他们梳洗干净,稍后就随我走吧。年轻人,别担心,快去办吧,要平平稳稳的,切莫慌张、切莫慌张。” 不多时,清洗白净的两兄妹已换好寻常的童装,手牵手的模样相当乖巧可人。老伍德看着他们眼底的惧怯,抽出纸巾擦去正从金发间滑落的水珠:“怕?不必,你们不必惧怕…哪用得着害怕呢?嗯,我明白,是肾上腺素的作用消退了吧?哎?听不懂没关系,到底是孩子啊…呵呵,再怎么果决勇敢,仍无法战胜幼稚的心态…不,本能。随我上车吧,我不会反锁车门闭紧车窗,你们大可以试着喊叫或逃跑,但在尝试之前,你们要考虑清楚成功的概率与后果,估算代价是否在你们的承受范围之内。相信你们自会权衡,聪明的孩子啊…走吧。” 当车离开笼罩贫民区的黑暗,坐在后排的男孩给车窗降出条缝,好让妹妹伸指贴住划入车内的冷风,帮她驱走弥漫在瞳孔里的怯弱,又看向专心驾车的白胡子老人,犹豫许久后咬紧牙开口:“老爷爷,您…您没有司机吗?” “司机?不,孩子啊…我只能相信我自己,”老伍德的目光借后视镜望向男孩,语气颇为玩味,“恰如你们,互相信任…哦,忘记请教你们的姓名?你们可以称我为伍德先生、伍德爷爷…伍德博士,若被问起全名,就叫我怀斯特·伍德。现在,轮到两位懂事的小朋友了?请,可莫羞怯、莫羞怯,嘿嘿。” 男孩握紧妹妹的手,牟足力气发声:“我的名是高尔登,她的名是西尔维娅…我们姓戴蒙德。” “嘿,好俗套的名。戴蒙德啊,温亚德最古老、最知名的酒庄…呵呵,怎么?你们家族的酒庄破了产?穷到要卖了孩子抵债?” “我们是被…姑母卖掉的。” “嗯,果然好玩。她该是除你们外最优先的继承人?但温亚德的治安可不错,你们是怎样着了她的道?” “姑母,对我们很关照…”在哥哥回答前,女孩小声解释,“也许并不是…” “别说傻话了,西娅…”男孩打开天窗,向黑夜里的月亮恨恨发话,“记着吗?那是多弗斯庄园的车,父亲吵架时说过她和那里的老板走得很近,还骂她勾引有家室的男人,让家族蒙羞…不是她,又能是谁?” “可是、可是…阿纳塔和我们…” “那又怎么样?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演戏?就算他是好人,他的父亲呢?你见过吗?平日里,只有他的母亲来接送,你见他父亲来过学校吗?说不准就是个躲着光的坏种…坏种。” 此时,老伍德吹起打趣的口哨,吓得这对兄妹立时收口:“巧啦,巧啦…都是熟人,都是熟人呀。” “什么…熟人?您和…和” “杜森·多弗斯,我的合作伙伴…就像本要把你们拆分为零件贩卖的蠢蛋那样,是一条见了我就得摇尾乞怜的笨狗狗。唔?害怕了?小姑娘,真可爱啊。你不会不清楚关着你们的流氓是做什么活计的吧?他们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恶棍呀,嘿嘿,同你关起来的孩子都难逃一死啦——别伤心,他们本就会死。若非我今日前来,恐怕他们早从你们这些孩子当中选几位屠宰了。你们是幸运的,哦,勇敢的,敢于把握生机…逮住稍纵即逝的生命线啊。” 男孩吞着唾沫安抚垂头躲避的妹妹:“伍德爷爷,您是…” “我是圣恩者,谁见了都要怕的圣恩者。嘿嘿,意外吗?” “不、不,没有…” “孩子,无须遮掩,对我而言,坦诚是交流的基石。我晓得你们在疑惑,疑惑堂堂圣恩者怎会同不入流的黑帮合作?确实,同地痞流氓共事,非常拉低我的身段…但和他们搭伙,有利于隐藏我的身份、隐藏我外国人的身份。” “您是…外国人?外国来的圣恩者?” “是啊,你们格威兰人挺排外的,像我这样的老家伙入不了他们的眼呢。开玩笑,开玩笑——是我瞧不起他们,毕竟我壮志凌云,他们?只会拿稀罕的力量换取金钱、地位及尊重,不知进取…可笑。” 听着他莫名其妙的独白,男孩圆瞪着眼,女孩蠕动着唇,生怕惹出藏在独白后的怒火、那显而易见的轻蔑与愤恨。 “说远了,哦——我弄错方向了?且等我问路,”说着,老伍德将车停在马路边,降低车窗笑着招呼路过的巡警,惊得兄妹二人大气亦不敢出,“嘿,尊敬的警官,请问您知道…” 有心留意的男孩先顺着老者的视线瞥向车后,见一辆灰白的轿车急忙调头转向,又看向近在咫尺的警察,嗫嚅却不说话,将妹妹的五指捏得更紧,轻轻摇着头,似在告诉她仍不是时候。 远去的灰白轿车内,巴尔托正朝着电话那头的老怀特赔罪:“老板,是、是…我们着实没有办法,那家伙直接…直接找条子说话,还朝我们笑…是的,老板,您骂得对…他就是条疯狗,不要命的疯狗…” 这时候,老伍德已问清楚方位,同巡警道谢后驱车远去,笑得十分欣慰:“懂事的孩子,真聪明。好啦,别紧张,我只是个太孤单寂寞的老头子,想找些乖巧的孩子说说话,打发时间而已…嘿嘿嘿,知道吗?我最多在格威兰逗留一年,而这趟旅程的终点,就是你们的故乡…你们的家园,温亚德。所以啊,孩子们!你们就好好陪陪我吧,陪我在格威兰走走…等时间到了,我会送你们回家,让你们毫发无损地冲向父母的拥抱啊。当然,前提是你们听话又乖巧,明白吗?这是非常公平的交易,哦,不,稳赚不亏的买卖。怎么样,嘿嘿,有兴趣接受我的提议吗?” “好的,”男孩急忙眨眼,示意妹妹快些回复,“伍德先生。” 待哥哥说完,女孩也抬高头来发声:“好、好的,伍德爷爷…” “唔,很好、很好,”老伍德将一张碟片放进车载的碟机,选好典雅的交响乐,在震动心弦的旋律里望向远方,哼着孩子们听不懂的梁语,“未来可期…未来可期啊。” “未来可期啊!真棒真棒,我是说…管用的本源啊,”在温亚德的酒店客房里,无秋如此夸赞讲明见闻的小武,“假如不用引导亦可连接陌生的目标,你就是无所不知的第二张网——更是能窥探全世界的网。说说吧,小武,可曾拿视界干过坏事?” “坏事?”想着那些惊悚的画面和交谈,少年的心惊悸不已,“没有吧?睡觉时不好控制,平时…我只拿来看看大家在做什么,比如…在通话前先瞅瞅,免得吵到大家休息。” “真的吗?真的没做过羞羞的事情?” “羞羞的事情?” “唔,举个例子…小武啊,有喜欢的女孩吗?” “啊?没有吧,没有。” “怎么会呀?小武,别害羞,跟爷爷说实话,乖…有没有拿视界偷看过喜欢的女孩子?像是欣赏人家洗澡——” “无秋爷爷,还是少开下流的玩笑吧…您不是能调取网的记录吗?我哪做过这样龌龊的事情…” “嗯,连这样的歪心思也没打过?” “没有。谁会想出这样低俗的坏主意啊…” “我啊。没长个的时候,我打不过村里的女孩,只能趁她们下河洗澡拿了衣服就跑。最后亏得我姐姐求情,我才还回去。不过嘛,等到了家我就挨了顿揍,给竹条抽得屁股开花。你说,要是小时候我有你这本源,拿去偷看她们干了哪些坏事,好捏住小尾巴打报告,省得自己动手,兵不血刃啊,岂非好事一桩?” 少年叹口气,看向墙上的挂钟,端正坐姿抿着嘴,尽量让神情显得严肃,好去对视老人的坏笑,恳切开口:“老师啊,不正经的话题还是尽量少谈吧。说回来,快要到晚餐的时间了,今天想吃些什么呢?” “不用,休息休息,”无秋拿出烟斗,让沉重的黄铜制品在指尖如笔飞旋,“今夜有人设宴相邀,省得你费力劳神。” 少年轻轻托住头,从异色的眸子里眨动出好奇的神采:“是吗?是谁请客呢?老师吗?千万别再破费了…吃些寻常菜吧。” “啊呀,你这孩子…真讨人喜欢,爷爷都想媷着你的头发亲两口。哈哈,别躲啊?说笑罢了,说笑罢了。你不如问,是在哪做客。” “哦…是去哪里做客呢?” “多弗斯庄园,可还记得,前些天那个缠着你去家里玩的小弟弟?今天要去他家了。” 在夕阳沉云前,换好行装的老少二人拦住辆的士,不多时便抵达生意平平的酒庄。虽然多弗斯庄园的告示牌已写明歇业的时间,老人仍伸手摁响门铃。片刻后,还系着围裙的妇人慌忙开门致歉,虽解释方才是受困于厨房,却没好气地盯了身后的儿子一眼,明显是在责怪不懂迎接客人的小家伙。 “无妨,”换好鞋后,老人替妇人合上门,走入客厅环视这装潢富丽的居所,连连称赞,“中洲来的画像?还有古董?呀,真威武的铜像,一手持剑,一手掌钺,面朝天空,膝吻大地…有年头的老古董?” “我知道,这是曾祖父从帝国买回来的武神铜像——说是能驱散噩运,护佑家庭幸福安康!”见母亲重回厨房,男孩一把挽住少年的手臂,自豪地解答老人的困惑,“赛尔哥哥,我没骗你吧!我的曾祖父去帝国打过仗,带回来好多纪念品!” “知道啦,知道啦,”少年摸着男孩的脑袋,似乎看见总是粘在身边的伊雯姐姐,不由展露无奈又亲昵的微笑,“我知道阿纳塔是乖孩子,不会撒谎的。” “赛尔哥哥真好看!”男孩扯着少年到沙发上坐下,湛蓝的眼瞳骨碌不停,“赛尔哥哥真的不是女孩子吗?真的不是赛尔姐姐吗?” “我的孙儿货真价实,”老人细细端详铜像的纹路,果然从那长剑之上找到狰狞蛇纹,不由轻叹,“是与你曾祖父的宝贝相仿的正品,哈哈。” 这时,处理好厨房要务的妇人已解下围裙,沏好招待客人的茶水,掐着儿子的脸将之从少年身旁拉开,澄澈如海的眼眸饱含歉意:“实在不好意思,这孩子很少遇见能说上话的朋友,太…” “没事的,齐约娜阿姨,”赛尔连连摆手,将男孩重新拉回身边,“阿纳塔在给我讲铜像的故事,我们正谈到精彩之处…” “是啊,妈妈!”男孩急忙点头,指着那尊铜像,又高高挺起胸膛,“是曾祖父的故事哦!爸爸说过…哎呀,妈妈,厨房还有菜啦,你先去忙吧,我会招待客人参观的!爸爸不在,我就是一家之主啊!对不对呀!” “你啊,就会支开妈妈…看看赛尔,多乖多听话啊,向赛尔哥哥学习,记住了?”摆好茶水后,妇人笑着躬身转向厨房,“班布先生,赛尔小朋友,劳烦你们自行品茗?” “无妨、无妨,”老人拿起摆在陈列柜旁的放大镜,对着铜像的面雕好生观察,见细若针尖的瞳孔都有精致刻画,不免感叹,“威仪如神,大师手笔…是否,我也该请人塑一座巨像?赛尔啊,爷爷的样貌适合刻在哪种金属上?黄铜?白银?还是真金啊?” “我知道!”在少年开口前,男孩举高手抢答,“爷爷适合木雕!木头!刻在木头上!” “嗯?是的,”赛尔肯首赞同男孩的看法,“或者用泥塑?蜡像?我在电视上见过,这样雕出来的人像最细致,栩栩如生呢。” “你们啊…真笨,笨哦——”老人端起一杯热茶,轻吹几口暖风,饮着润喉的清香,捏着烟斗对雕像比划,“这些东西啊,本就是拿蜡像做的…雕好蜡像,拿泥土封住,烧去腊灌入铜,再好生打磨…才弄成这稀罕的古玩啊。说回来,孩子,你们家并未雇佣仆人?这么大的酒庄,可得把人累坏了啊。” “他们下班就走了,爸爸不留他们的。一会儿爸爸就回来给妈妈帮忙,爸爸可勤快了,把地板啊、雕像啊、铠甲啊擦得干净又漂亮。再多的人手也比不上!” “唔,好。告诉爷爷,你爸爸何时回来呢?” “快了吧,每天都是这个时间——” “没事,”老人坐上沙发,摸着红木扶手,吐出饮入腹中的热雾,惬意至极,“我们不急。” (二十)混蛋 当杜森·多弗斯打理完生意回到庄园,最先留意的是那两双陌生的鞋,明白是妻子的朋友准点赴约,刚放松的神经又绷成琴弦——成人及儿童的鞋型,来客当然会是妻子新结识的朋友、那可怕的老人和跟着他的孩童。 虽有心理准备,看见斜疤贯脸的老人时,杜森仍猛吞涎水,仿佛又瞧见一片猩红,甚至不敢对视老人那亲切的微笑,将目光转向已礼貌起身的孩子,听着儿子的介绍,本欲极尽言语之能去赞美,却是对儿子挤出简短的词汇:“真漂亮的孩子,若非身形干练,我还以为阿纳塔认识了自瑟兰来的女生呢。” “多弗斯先生,你的眼光相当专业啊,”老人咧开嘴,笑出微黄的门牙,“竟未误认我孙儿的性别,想来是见多识广的商场老手,我可讲得不错?” 听到这玩味的嗓音,杜森的脊背不住冒出冷汗:“哪里,只是听太太提过…阿纳塔,来,一天不见,让爸爸好好抱抱你。” “爸爸,你还没问过爷爷和哥哥的名字呢,这可不礼貌,”缠着少年的男孩嘟起嘴,伸出食指朝父亲晃个不停,“妈妈强调过,要谨记待客的礼节——爸爸,你不能偷懒呀?要做好榜样!” “无妨,多弗斯先生,你可以称我为班布先生…或者老班布?哈哈,随你喜欢,”饮一口温茶后,老人慵懒地躺靠住沙发,“至于我的孙儿…他的名是赛瑞斯——嘿,稍显古板。我想,你更乐意听听他的昵称——赛尔,可爱的名字,不是吗?” 当“班布先生”这称呼入耳,杜森确信曾在哪里听过、看过这名讳,却又无法想起详细的信息,暂时放下隐约的记忆,赶忙抱起不悦的儿子坐上另一张沙发,挤出勉强的笑容:“那,班布先生…赛尔小朋友?欢迎来到多弗斯庄园,我…” “你是这里的主人,杜森·多弗斯,”老人招手示意少年挪至身旁,当着男孩的面揉起那头顺滑的黑发,引得男孩挣脱父亲来到少年的另一旁,“赛尔,叫多弗斯先生太生分,你就唤他杜森叔叔吧。多弗斯先生,这不算冒犯吧?” “哪里、哪里…阿纳塔的朋友,理应如此…哦,瞧我这记性,工作乏累,身上尽是汗味…着实冒犯。还请稍候,容我更衣。”说完,闻着衣领的杜森躬身行礼,快步登上二楼的卧房,独留不经事的儿子陪同客人。 幸好,持家的女主人成功从厨房的麻烦事中脱身,急忙扭开拨弄少年秀发的儿子,不满地敲响他的脑壳:“别捣乱!不能把别人的头发团成毛线球!还说自己是一家之主,妈妈将客人交由你款待,你却连水果和甜点都没端出来?去,给爷爷和哥哥洗些水果!不准耍赖,快去快回!” “大多数孩子都不能战胜顽皮的童心啊,”见男孩蹦跳着离开,老人松开绕在指头上的发丝,好给妇人倒上杯温茶,“还是我的孙儿最乖。赛尔,爷爷说得可对?” “嗯,阿纳塔也很懂事,”少年无奈地别过头,试着理顺散乱的长发,“只是玩心稍重,但…也比爷爷强上不少。是吧,齐约娜阿姨?” “唉,其实…他平时没这么调皮,”听着厨房里的流水声,妇人蹙起愁眉,“阿纳塔的朋友很少,再加上先前发生了一些糟糕的事,可把他吓着了。还要谢谢你,赛尔。认识你后,阿纳塔时常欢笑,眼睛又有光了…” “憋坏了,憋坏了…让爷爷抽上两口吧?哈哈,”求得少年的默许后,老人掏出烟斗,塞进几丝烟叶,点起火小口吞吸,舒畅到闭起眼睛,“何事烦扰?这些天的温亚德可太平得很啊。” “那是两三月前的事了。阿纳塔的好朋友、戴蒙德酒庄的一对儿女在放学时失踪。贵族学校的监控年久失修,没录上任何线索;学校附近的道路因检修关了监控,亦是无用…这些糟心的意外惹得戴蒙德先生去学校大发雷霆,最后他还亲至警局,当着记者面斥责学校和教育部门的官员…那几天是满城风雨啊,温亚德的天空都蒙尘灰暗。” “令人同情。现在可有好转?” “唉,望帝皇垂怜,帮警方早日找回他们吧。说句心里话,多日未闻消息,恐怕情况不怎么乐观…那双兄妹常陪阿纳塔玩耍,我认得他们,他们很听话,成绩更是学校里最拔尖的,绝不会像警方推测的那样贪玩到走失。您说,哪有这么巧的事呢?恰好是放学,恰好坏了学校的监控,恰好赶上道路检修停电…惹人生疑。总之,自那以后,我都是亲自接送阿纳塔,临行前还要向帝皇祈祷,希望祂能免去一切厄运。” “孩子,我能理解你的担忧。不过温亚德的治安在格威兰首屈一指,无需过度操劳。看看王庭脚下的康曼吧,丢人的笑话层出不穷。对着揶揄讽刺的记者,办案的警员全拿借口糊弄,讳莫如深…丢人现眼。你们这里好多啦,至少官员会办实事,不是吗?” “您说得不错,起码学校立刻换装了最新的闭路电视,警方也宣布往后负责人绝不能停摆道路的监控,多少…阿纳塔?小心点!你怎么踩着水了?慢些,别跑!当心滑倒!” “妈妈,没事,我托得稳当着呢!”男孩托举着满载鲜果的瓷盘,快步奔入客厅摆好,忙揪下一粒挂着水珠的葡萄塞向少年唇角,“赛尔哥哥,快吃快吃吧!这可是庄园里最大最美的葡萄,昨天我特地摘好的,饱满多汁,甜到流口水哦!” “好的,谢谢阿纳塔…唔,真好吃,新鲜又美味…”赛尔吸走爽口的果肉,吐出裹着核的葡萄皮,看向正笑着抚摸男孩的妇人,“齐约娜阿姨,夏天快过去了,庄园里还剩着这么好的果实吗?” 妇人捏了捏儿子骄傲的小脸,将烟灰缸推到少年正前:“当然,这些啊,可是从最后爬上葡萄架的藤蔓上生出来的,所剩无几了。因此,前两天阿纳塔才催着你过来玩耍,就是想请你尝尝庄园里的特产——” “真让人心碎,不论母亲或孩子,都不提我一嘴啊。原来我只是个沾了孙儿光的陪客老头?”此时,老人已吸尽珍贵的烟丝,抽了张纸巾抖去灰烬,继续欣赏陈列在客厅里的珍藏,“玩笑话、玩笑话啊。好些稀罕的古董,属实阔绰…这件,嘿,这不是帝国士兵枪炮必备的瞄准镜吗?阿纳塔,这可是你曾祖父夺来的战利品呀?” “正是,班布先生,”在儿子试着说道前,换好正装的杜森忙从楼梯的扶手上探出身,挥臂做邀请状,“那算是我从军的祖父荣归故里后最爱炫耀的勋章。我可不配谈阔绰,相信您看得出来,酒庄的生意并不兴隆,要精打细算方能稳住收支的天平啊。不过没事,最少还有我祖父的珍藏——有好几位收藏家出重金收购这些来自帝国的宝贝,可惜全被我婉拒啦。未到生死攸关的时候,绝不能轻贱长辈的遗产,相信您也赞同,对吧?不瞒您说,真正的收藏间就在二楼,可有兴趣参观?这些宝贝的传奇,我是耳熟能详——自小,我的祖父就爱念叨,那会儿他老人家已神志不清,唯一记得的就是这些来自帝国的稀罕物件,听得我耳朵都生起茧子了。” “身为主人的多弗斯先生都如此热情,我这个来做客的老头又怎好意思拒绝?”老人随即收好烟斗,笑着踏上楼梯,同男人消失在栏杆后,“且暂离席——赛尔啊,若有佳肴出炉,记得提醒爷爷,免得我这沉醉历史的健忘老头忘了时间啊?” “您放心吧,班布先生,菜品早早备好,只要您有心,今日的晚餐可是能随时开启?”不等少年回答,妇人笑盈盈地仰面俯腰,“杜森,可要把你祖父的那些传奇故事一一与老人家分享啊?” “当然,当然,请,”拧开门的男人脸色阴暗,声音却像在欢笑,“欢迎您参观多弗斯家族的藏品…你来干什么?” 说话间,收藏室的门已紧紧反锁,良好的隔音效果更显得杜森的质问沉顿狠辣。但老人仿佛聋了般,只是背着手踱步在展列柜之间,细细欣赏帝国风格的华美刀具与器皿,更对着一具厚重的黑灰色钢甲放声大笑:“第二军团祈信之子的标配装甲?保养尚佳,别不是尚能启动?看来,你的祖父果真是位游历帝国的军官啊。能搜刮这么些值钱的玩意,军衔怕是不低?啊,压抑的兴趣已不能按捺——年轻人,军官的后代怎么做起这般丢人的营生?” 杜森攥紧拳,挤到发白的嘴唇好不容易憋出发颤的音节:“与我无关。要怪就怪我父亲,那个欠了一屁股债的赌徒…为了封债主的口、为了摆平他的烂摊子,我的叔叔搭上向西海走私酒水的酒贩。那些年戎洲的畜生贪杯到直接拿圣岩换我们的酒,赚的钱干净又多。等我叔叔过世,我父亲接手了走私的路线,但那时戎洲的畜生们和邦联的商人勾搭到一块,嫌我们的酒精不够味道,宁可买勾兑的劣质饮料也不瞧我们一眼…没办法,他搬空赌桌上练成的胆量想出这门生意,想出这门入了行就不能回头的生意…去他的,你到底想来干什么?” “嗯,应我孙儿朋友的邀请,参观参观你的庄园——顺道拜会拜会,看看你可曾铭记我的嘱托去老实办事啊,年轻人。” “我——我全照着你的意思办了,你还想我怎么样?我告诉我的手下,仓库遭了别的帮派偷袭,死了…不,我是按你的意思,把该死的生意他妈的继续下去!条子这些天都疯了!你知道吗?强撑——” “我可没告诉你一定要在这些天做你的买卖,只是让你如常经营,免得他起疑心。” “不关我的事…你找我又怎么样?我以我的性命担保,我绝不会告密!我又不是傻瓜,得罪你们比得罪条子、王庭更可怕!你交待的事情,我统统会办好!你担心什么?当我是脑子里长满肌肉的斗犬?我晓得利弊!我晓得忤逆你的结局只有死!你还不放心?”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年轻人,拿纸巾或者手帕擦擦脸吧,全是汗可不好。别紧张啊,紧张会显露你的恐惧;别叫嚷啊,叫嚷会揭露你的软弱。我说了,你的事我不过顺道看看。真正劳烦我来此一趟的,是我孙儿的朋友那诚心的邀请啊。” 杜森抹走挂在眼皮上的汗珠,笑到咬牙:“你们朝晟的圣恩者都喜欢带着孩子出来办事?” “借公务免费旅游,不好吗?怎么,莫非格威兰的官员从不占这等便宜?”说着,老人拿起一柄镶嵌宝石的金刀,挥出刺目的寒光,令男人的神情收敛不少,“哎呦,杀人不眨眼的蛇头还瞧不起小眼薄皮的圣恩者?实在让人…忍俊不禁啊,哈哈。好吧,好吧,没耐性的年轻人,没好气的多弗斯先生,记着吧,千万别给其他圣恩者摆脸色,尤其是你们格威兰本土的圣恩者,他们可不会如我这般和蔼慈善啊。” “你到底是想——” “哎呀,少讲这些无关痛痒的废话吧,不论你问多少次,答案都是相同的——今日,我只是个陪孙儿来小朋友家中做客的老头子,仅此而已。若你还不信,非要我问上一两句才放心,那我倒要问问,问问要命的秘密——你在康曼城的老主顾、大人物,对,就是那个帮你摆平一大堆要命麻烦的关键角色,究竟会是谁?” “你问我?我不知道,也不敢知道。他那样的人物,若给我透露身份,恐怕是想委婉通知我的死期吧?但我明白他认识圣恩者,甚至能命令圣恩者为他办事。几个月前,有两个孩子在贵族学校失踪,他们的父亲怀疑上了我,不知用了哪些手段请来位圣恩者调查…我原以为惹上大麻烦,谁成想,他竟听闻这桩事,只一天就让那圣恩者从温亚德消失——我可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走了,反正是再没骚扰过我。我猜是走了,因为请那家伙来的人再没认为我和他孩子的案情有什么瓜葛。” “年轻人,我怎么感觉你有些心虚了?那两个孩子是对兄妹吧?我刚听你的太太说——哦,眼神那么凶啊,贩卖别人家人的人,竟会把自己的家人当作逆鳞?真有趣、真有趣。” “关我屁事!是他们的姑母干的——那个婊子粘着我不放,像他妈的老鼠板!我实在受不了,和她约好见最后一面,她却开了我庄园里的车跑去接了那个两个小崽子,迷晕了送到他妈的不知哪去!他妈的,条子真蠢得像猪!身怀防护奇迹的富家继承人,能被不知从哪跑来的流氓抓走吗?狗都晓得是家里人干的,他们看不出来?!呼、呼…哼,满意了?哼…没准是她的手段啊,对不对?哈哈…真比我狠得多。” “嗯,我相信。如你所言,你的家族相当重视亲情,着实干不出这类血亲相残的丑事。” “所以,班布先生,朝晟的圣恩者,贴心的老人家——请您相信我,相信我会遵照您的指示行动。您大可以蔑视我、鄙视我,骂我是黑了心的畜生,但您要明白,我至少还有底线、受制于您的底线——我的家人,我的酒庄…而那些表面正经的名门?背地里不知在干些什么脏事…确实,我是蛇头、是把活人当货的混蛋,别说瑟兰的长耳朵和中洲的棕皮,就是格威兰人、我的同胞,我也照卖不误——可如果没有那些饥渴的顾客,我卖给谁?要论贱、要论坏,他们比我恶心得多。假如有的选,我会老实经营酒庄,他们呢?他们享受着浪费不完的金钱和权力,不想着别的,尽盘算恶心的花样,比谁的猫狗养眼、比谁的耐性持久,甚至还烹了拿去吃食,说是驻颜、壮阳!来,朝晟的圣恩者,你说说,说说我和他们谁更混蛋?谁更该死了?!” “彼此彼此,”老人拍拍男人的肩膀,撑着腰仰头大笑,“怕是帝皇使者亦自愧不如——哦,是你太太在呼唤啊?想来开饭了,我们走吧,年轻人。” (二十一)规避 伸手挂断床头的电话铃后,睡眼惺忪的迦罗娜正想抱怨格威兰人的早餐提醒过于准时,又让紧贴手臂的温度暖到噤声。她轻轻歪过头,转向仍抱住自己胳膊的少女,在本应松懈的睡颜上看到微蹙的眉,而那似在抿着的唇更像要告诉她什么。不用听、不用想,只需感受那不舍解开臂膀的怀抱,迦罗娜也明白学生的梦话——不要走,老师。 “睡吧…多睡些时候吧…”迦罗娜扭头微笑,用竖瞳捉住想透过纱窗的光,不知在向谁呢喃,“梦醒后,一切都会变好…” 就这样过了好久,慵懒的羊羔才走出梦乡。在伊利亚醒来的瞬间,梦中的侧颜便映入墨绿的眼眸。欣赏着老师酣睡的神态,少女轻轻贴向那微尖的耳朵,坏笑着吹出熏人的暖雾:“早上好——” “我醒着,小坏蛋,”不等她说完,迦罗娜以指顶住贴着脸颊的鼻尖,将这调皮的学生推到一边,“你啊,少对我这老太婆撒娇吧,太肉麻了。多看书、多学习,活在哪是次要,跟谁活着才是主要——别盯着我,老师是指世上没有比知识更好的恋人。好了,梳洗就餐吧…希望免费的伙食别跟传统餐饮一样糟糕。” 很不幸,酒店送来的早餐是炸得发棕的蘑菇、土豆,以及一坨拌着蔬菜粒的糊状物。哪怕闻着味道不差,迦罗娜还是面有难色,果断领着学生去外面找了家餐馆。饱腹之余,伊利亚的绿眸映照出满意之情,是对这家店独特的口味有了兴趣:“肉眼可见的香料…熏肉和薄面饼?风味独特,老师,这是源自何方的美食?” “若我猜得不错,厨师应当是帝国…特罗伦…嗯,中洲人,”吸了口果汁,迦罗娜瞥向忙碌的服务生,“看他的肤色和头发,多棕啊…到底是与共治区接壤的地界,中洲人是真不少。” “老师似乎有些嫌弃格威兰本土的饮食?” “嗯,这么说吧,当成新奇的解馋零嘴还行,让我把那些视为正餐…未免有些猎奇。我倒不是说格威兰的餐饮是垃圾…只是…多少要在乎卖相吧?呃,我是指…起码也得考虑考虑视觉效果,别弄成炸块和糊糊…” “老师,其实…我能理解。早些时候,那个御厨只会做些不堪入目的食物,或者是浆糊…甚至看得我有些想自尽。” “呵呵,没错,是那个跟我吵到脸红的老头子吧?说什么服侍王庭几十年,从没人抱怨过他的厨艺…我好不容易才憋着骂他的脏话。还敢指责我是给古板的瑟兰血脉支配的没品味的混血者…哼,最后不照样服软,滚去从餐刀的握法开始重修?” “说回来,老师是怎么说动那个老顽固,好让他转去学习别国美食的?” “叫他换了身衣服,跟我在康曼好好转了几圈,见识见识王庭之下的餐饮行业是何等日新月异。” “呀?仅此而已吗?” “当然不止。我先后带他到新旧城区最受欢迎的餐厅尝了尝,告诉他不管贵族富商还是平民,平日里压根不碰本国的菜色,唯恐避之不及。最后呛了他几句,嗯…大概是说格威兰最出名的菜是中洲菜,最高档的餐厅全是瑟兰的长耳朵、不、精灵在经营,最亲民的是博萨餐馆…大抵是这样。” “难怪他悔过自新…不,是重获新生…” “哼…罪不至此。说到底,食物难以下咽还不至于算是作孽…”唤来服务生,迦罗娜递过几张纸币,刚离座转身,却从后桌几名格威兰食客的眼里瞧见些正欲指指点点的异色,不悦地皱眉,回以鄙视后拉着伊利亚走出餐馆,“都什么年代了,还有没见识过混血者的蠢蛋?真是…” 见老师恼火,少女适时挽住晃荡的手臂,贴着她坏笑:“莫怨他们,老师。毕竟是在与共治区邻近的边界,说不定确未目睹过这等英丽的面貌…” “少揶揄我,你这小坏蛋…唉,是老师太敏感,歧视精灵血脉的格威兰人可少得很…不,不该是这样…”捏住学生的硅胶假耳时,笑容忽然凝固在迦罗娜的脸上,“他们没看你…不对,他们正是在看你…不可能啊,没有问题…” 拼命回想那几人的视线,迦罗娜更确信他们的注意力本是在学生的面容上,连忙驻足回身,见无人跟踪才松了口气,正要为多疑向少女抱歉,却在正视她的刹那觉察出些许不妥、一种略显违和的不妥。可究竟是哪里不妥,迦罗娜亦说不清楚,只有捧着伊利亚的脸细细观望,掠过纤长的假耳、掠过金色的刘海、掠过精灵式的细辫,盯得少女面颊微红,轻眨绿眸:“老师,我的脸没擦干净吗?” “不、不,是我多心——”说着,迦罗娜猛然收口,终于明白不和谐的感觉源于何处,“等等,伊利亚,你没戴美瞳吗?老师给你的美瞳…” 少女连连眨眼,果然感到眼内不同往日的异样:“啊?我…糟糕,走的时候…” “该死的,我怎会没留意到!快,快回旅馆收拾行李…不怕,不怕…是老师粗心了,唉,今天睡昏了头,摆在眼前的事情竟没注意到…别慌、别慌,他们不定能认出你,绿色的眼睛又不是王庭专属…到了,快些收拾好要用的东西,来,小心戴着,这次千万不敢再忘了…没事,老师有应急备案,老师不会给他们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整理完行装,迦罗娜运起本源,将房间恢复到入住前的模样,从旅行箱内翻黑色的塑料袋,将封装在里面的金发和皮屑撒在地上,而后给神色不安的学生一个拥抱,带走她的惶恐和紧张,“没事,这能拖延些时间…相信老师,王庭的懒汉效率最低下,你知道吗?伊利亚啊,他们是群在战时都以品茶读报为第一优先要务的笨家伙…走吧。” 见她们成功赶上去往另一座城市的班车,远在温亚德的某人关闭网的视野,同一位相距更远的朋友打趣:“真呆啊。相貌虽不老,记忆却有衰退?葛阿姨,你的年纪可够娜姐活个两趟,记性还够应付晨曦的公务吗?平时不会都让人帮忙吧?哦,想起来了,他们给你配了位水灵的秘书…” “我的记忆力非常健全,”别好钢笔后,独居一室的葛瑞昂耐着性子冷声回应,“反是你,语言和行事愈发不着调,更为符合痴呆的前兆。” “嘿,老葛,如今的我十分清醒…不说笑了,没耐性的葛阿姨最经不起挑逗啊。谈正事吧,娜姐的麻烦怕是兜不住了,好久没见她有这等慌神的样了。你说,她何时会开口求我?求我这老朋友帮她一把?” “没可能。” “喔,那找些别的老朋友?认识的士兵?以前的老部下?搭把手逃出格威兰,不算难吧?” “更不可能。拒绝透露她的行踪已是朝晟能给予的唯一帮助。不论是谁帮她,但凡与朝晟有一线牵扯,这件事的性质——” “所以她没麻烦你?麻烦你这初恋?麻烦你这老情人?真可怜啊,被嫌弃的葛阿姨得不到一点换回原谅的信任呀。” “闭上你的嘴。我们早就形同陌路,别——” “嘿嘿,这些年是谁变着法写信、逮着时机就去拜会?可惜都被回绝啦。在我面前撒谎可不好,现在…网的记录任我调取,再私密都能看到啊。” “竹,这未免有些不雅。” “呦呦呦,服软了?没用的,我说过会把娜姐送回你身边…就必然兑现。再跟个婆娘般叽歪,我可得想法子抽你两针血,看看是不是分泌紊乱,害得你这老头的雄性激素水平降低了?” “滚。” “好吧,假如葛阿姨嫌乘人之危有失颜面,嗯,非要跟娜姐闹别扭…那我也不勉强,我想想…穿套格威兰女仆的衣裙,要暴露的那种,再给我做顿饭,我就跳过这茬,怎样?” “破镜不可能重圆。” “看看,早这样说不就好了?你们啊,总得我先讲点偏激的东西,才肯耐下心来听劝,”见海鸟群冲上沙滩觅食,老人打开窗吹两声口哨,诱得一只胆大的白鸟飞上窗沿啄起摊在掌心的零食,“不试试怎么知道?尘埃落定之前,万事无不可行。毕竟是存在本源的世界…哪来不可能的烂事,对吧?” 看着桌面上的文件,葛瑞昂沉默许久,金色的竖瞳俞缩俞紧,紧成一条线、一条看见曾经、缅怀过去的线,线里是军校的结识、是夕阳下的散步、是玩闹后的羞怯、是跃动不停的心、是紧紧牵住的手、是黑金的火炬、更是火炬下与女孩的相依。忘不掉那些记忆的葛瑞昂释然了,缓缓开口:“你要帮她?以何身份?” “有何分别?哈,我还能舍了朝晟人的皮囊,换张脸帮她赶路?可有不分昼夜的闲人擦亮眼盯着我,费尽心思握住我的把柄。再说,我若不亲身上阵,哪来赢取好姐姐原谅的机会啊,好妈妈?” “你是想——” “光明正大,越闹腾越好。反正在世人眼里,我本是个无所顾忌的东西,用不着畏首畏尾。遂了他们的揣度,让他们见识我的真面貌,不正好?当然,我不会成为这帮人口中的笑话,更不会留给他们一条驳斥的借口。这么说,我有十成把握让他们咬碎牙往肚里咽,还得给我赔笑,顺着我的意思来…信不信?老葛,你信不信?” “讲明你的计划。” “可以,但葛阿姨,你得先穿套真丝睡裙跳个舞——” “滚。” “不经逗啊,玩不起、玩不起嘞,”终止的通讯令老人开口大笑,惊走啃食的海鸟,“捏着软肋说话最痛快啊,哈哈。” 还在读书的少年自然也留意到这放肆的笑,挠着头小声问:“老师在和海鸥说话?” “不、不…陪家人谈心,偶来兴致罢了,”老人关上窗,拿牙签将火腿戳在蜜瓜上,一并送入口中咀嚼,“唔,味道不差…小武,你说是谁最先把截然相反的咸甜配到一块?哪怕初尝不俗,细品却是诡怪…哪来的什么层次口感,还不如给你煲汤,爷爷说得可对?” “不一样的水土会养育出不一样的风俗习惯吧,口味这种事不打紧,吃着舒服就好。再说,这薄薄的肉片好贵的,煲汤有些太奢侈了。” “是吗?哈哈哈,小武,爷爷啊,和你不大一样。我很少为别人考量,很少给别人尊重…我也不在乎他们是否心系我,反正是一群陌生的过客,只要表面功夫做足,互相给个笑脸,应付过去就成。” “不对啊,爷爷对人都挺和善呀?” “表面功夫,”无秋叼住牙签,笑弯了嘴和疤,“交面不交心。在这里生活数月,你就没看出来?没感觉到?想想吧,假如你离开这地方,他们会用多久来把你忘掉?一年?半年?一月?一天?哈哈,没几天、没几天啊,他们没几天就会忘了你,难以想起你的称呼、你的面貌,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在这里,弥足珍贵的亲情友爱分外廉价,因为你分不清它是真是假,除非你有耐心,耐心到消磨一生的光阴去分辨…可你会吗?至少我不会。所以啊,爷爷权当自己是条随波逐流的老鱼,和他们一样,免得受伤啊。” 他的笑是与所说不符的恳切,弄得少年直觉糊涂,使劲晃醒头脑,小心反问:“赵无秋爷爷,你没有,朋友和…家人吗?” “有啊,当然有。方才,我就在同我的母亲讲话。” “您的母亲?我记得书上…” “嗯,我的父母辞世多年,我是指,如我母亲一样的人。” “明白了,一定是位慈祥的老奶奶吧。” “不,你应该听过他…葛瑞昂,葛瑞昂·盖里耶,朝晟驻瑟兰的大使,偶尔会上新闻哦?” “原来如此…啊?他不是男人吗?” “是啊,但在我心里,他就是给了我新生的母亲。” 听清这回答后,少年眨巴着眼,神色满是迷茫,虽无法理清其间的缘由,又觉得老人的话并未有假,却笃定这古怪的话题暂且跳过为妙:“呃,那…朋友呢?妻子呢?孩子呢?这些…” “我是个鳏夫啊,倒是有个女儿,可惜我不招她喜欢,只能一个人孤零零过活咯,”无秋倒是坦然,打趣般笑个开怀,仿佛在嘲笑别人的凄惨,“至于朋友?就算我这样的混账,也有几位交心的朋友…更有两位受我伤害、不肯原谅我的朋友,好多年不曾理会我,即使身陷险境亦不松口…真让人落泪啊。但我不在乎,明白吗,孩子?我不在乎他们的态度,我只愿他们一切安好,他们若有所求,我就满足那要求;他们若有梦想,我就实现那梦想…哪怕遭人唾骂、哪怕世所不允、哪怕有损朝晟、哪怕殃及无辜…我亦会去做。” “老师,这也太自私了…你看,只要敞开心扉沟通,其实大家都能好好相处,当好朋友的。你看,我们不就是…” “小武,并非人人都如你般良善。乐以他人之喜,哀以他人之愁?不,多数人都是与我一般自私的家伙。纵使朝晟亦不免俗,不过有网加以束缚,限制住他们的心思而已。” “爷爷,你是想…” “嘿,没什么、没什么,说些见不得光的废话罢了。小武啊,爷爷嘴上这样自在,其实心里挺羡慕你、羡慕你机灵又傻傻的,哦、是天真的,对所有人都好…可爷爷要告诉你,假若遇上真心难融的坚冰,受冻的只会是你这敢拥抱寒冰的傻孩子啊。” “越说越昏头啦!爷爷,你到底要讲什么呀?” “哈哈哈,没什么,真没什么…我说几句胡话、梦话、傻话,哈哈哈…反正,小武啊,往后若遇上刁难,你可别见怪,体谅体谅吧。总有些陋习是我这老头改不掉的,总有些承诺是我这强人必将履行的…到时候,还望体谅,多多包涵啊,就当…我是在考验你,绝非刻意刁难啊。” “嗯?是这个意思啊?身为老师,肯定要出些难题来测验学生呀,我会明白爷爷的良苦用心的。” “好,好,好,那就好、那就好…”老人笑着拍拍少年的头,走出客房、走出酒店,走在落满海鸥的沙滩之上,喊出胸里的闷、喊出心里的气,喊向所有蠢蠢欲动的人,“来吧,统统来吧!你们应该来试探,反正你们早有猜想,笃定我羸弱老迈…但事实会证明,我已达终点,而你们?尚未起步。” 呐喊惊起一片冲天白浪,让不少投喂海鸥和享受日光的旅客破口大骂:“喂!吵什么呢!” “哦?哦哦哦…抱歉,抱歉…”老人讪笑着跑开,还不时跳两脚,踩出一浪浪沙,“抱歉,抱歉啊…” 有位看不过眼的年轻人摘去墨镜,走出遮阳伞的阴影去看清远离的苍老背影,吭声抱怨:“老不正经,哪来的神经病?” 年轻人在抱怨,还躺在遮阳伞下的中年人则拿手机发送信息:“目标业已察觉,请指示。” 稍后,手机屏幕上出现一行简短的文字:“继续等待。” (二十二)意外 当火车抵达陌生的终点,迦罗娜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不过她并未打算先找落脚之处休息,而是带着仍心怀歉意的学生在城市里闲逛,不时左瞟右望,用那双已然圆张的竖瞳搜寻着什么。许久,她停在一间枪店的招牌前,更读出那由红漆涂抹的醒目广告语:“圣岩紧俏,先到先得”。 “老师想去逛逛?”将注意从橱窗内的枪械转移后,伊利亚将行李箱拉至身前,撑着箱子的拉杆站定身形,抚平让风揭起的长发,“余下的圣岩还很多。” 听见学生的呼唤,迦罗娜舒心一笑,拍着她的头说:“不多了,所剩无几…走吧,老师的证件糊弄不了这些专业的枪店啊。在康曼的时候,我能借着王庭的关系…嗯,无证采购圣岩,他们还让出不少优惠,现在…想去珠宝店买两件首饰都成了难事,都怪贪婪的王庭啊,连一枚铜板都不肯放过,十足的吝啬鬼。唉,今非昔比啊,老师总要拿些主意…想法子弄些圣岩来。” “老师,似乎在您眼里,用来护身的圣岩比枪械还危险呢?” “危险?不,是致命啊…隐于体内,不可察觉,能对抗奇迹的唯有奇迹本身。前些年,巡视共治区的格威兰大使就受过刺杀。有几位激进的学生弄来圣岩和经文,将攻击用的奇迹…嗯,莫名之矛,将之藏入体内,在他演讲时冲过去射出光矢,然后被大使身体里的庇护之盾挡了个正好…伊利亚,你说这些愣头青笨不笨?他们能想到的,对手会猜不到?” “嗯,确实是笨蛋呢。莫名之矛…庇护之盾,记得老师曾替我施展,还嘱咐过莫要轻易动用。” “庇护之盾倒罢了,莫名之矛太过张扬。再者,本就是防身用的手段,不到万不得已,切勿张扬。扯远了、扯远了,伊利亚啊,你说,老师得上哪找些愿意兜售不记名圣岩的好心人啊?” “老师,这超出学生的知识范围了。或许,可以在街上问问?假如老师摆出楚楚可怜的神态,定会有路见不平的英雄争相前来替您排忧解难呢。” “打住,说正经的,伊利亚。唉,真是…听好了,老师可只教一次啊。随便寻一位打扮得体的老人家,请教他在哪里住宿最稳妥,他八成会顺口提醒你哪条街、哪片区千万不能去——这样,就晓得买卖赃物的贩子躲在哪了,知道吗?” “其实,老师,还可以拿出口袋里的电话,通过网络查询,不是吗?” “啊?”短暂的惊讶后,迦罗娜跟随少女的指导学会替手机安装浏览器,接着通过搜索引擎检索相关的信息,看得直摇头,“嗯,原来这东西不止能通话?我老了,是我老了…真厉害,就像网一样。” 从报刊亭买了份地图后,伊利亚笑着贴近仍在体验新奇事务的老师:“网?是朝晟的网?是和网络一样的东西吗?” “不,不…网络是科学,网是奇迹…”迦罗娜细细看过繁杂的消息,梳理出提及次数最多的地名,以指轻敲自己的侧颞,“一种…与生俱来的奇迹,深入脑中,永不脱离,直至死去。” “真可怕,它有损老师的健康?” “不,它只是监察者、联络人…关注包括我在内的所有朝晟公民的一举一动,更能替我们传讯…网可是十足中立,你看,哪怕我作出对王庭而言大不敬的挑衅,它也不会命令朝晟将我抓捕,甚至不会将我的踪迹透露给格威兰,只因我是以私人的身份带走你,被网判定与朝晟无关。” “这么说,朝晟的网还是位宽厚的法官啊。” “伊利亚,它可是相当严厉,与仁慈不着边啊…走吧,拦辆的士,快去快回。” 不多时,这对师生谢过碎嘴的司机,在一条略显衰颓的老街下了车。灰暗的路面、参差不齐的建筑、规划混乱的道路、拥堵鸣笛的车流,证明这里的确是在网络上声名狼藉的旧城区、一个住满穷人和耗子的贫民窟。当然,所谓的“耗子”并非是生物意义上的老鼠,毕竟街道可有不少饥肠辘辘的猫狗正瞪大眼搜寻猎物,居民的生活水平亦不至于差到令垃圾成堆,滋生翻垃圾的老鼠。旧城区的“耗子”是迦罗娜在网络论坛看见的用语,代指流窜此处的黑商和掮客——一帮替大流氓倒卖赃物的小混混。 顺着论坛上写明的路标,带着学生的老师踩过饮料罐和塑料袋,又是踢开摔碎的啤酒瓶,又是踏扁折断针头的注射器,好容易才拐出挂满广告牌的巷道,踩着外挂扶梯登上堆满违章建筑的高层,躲着滴落的污水,终于抵达不起眼的目的地、一家开在老楼里的首饰店。 四下张望后,迦罗娜见周围只有些读报散步的老人,便叫学生在门外等候,自己则独身进入店中:“打扰了,我来买几方玻璃。” “玻璃?呃…来的真是时候啊,稍候、稍候,容我查验查验,可亲的女士,”入店,最醒目的是滚在玻璃展柜旁的灭火器,而摆满金镯银饰的展柜后是名浑身痞气的男人。见有客光顾,他的蓝眼睛转得像只见了猫的老鼠,忙弯腰抽出展柜的夹层,搬出插有密码锁的铁箱,扭开后猛摇几把,顺着声掏出碰撞的硬物,却是颗湛蓝的宝石,不由尬笑,“嘿,您瞧…我记性不好,东西卖光啦,要不,您上别处找找?或者,我打个电话,让人去货仓看看。当然,您要是愿意,跟着去也无妨…” 迦罗娜瞥了眼站在门外的学生,不耐烦地开口:“代我问。” “好,稍候…”男人拨通电话,拉高嗓门催促,“懒鬼…快,快去货仓看看有无剩余的玻璃…傻瓜,点清数目就来回话,听明白了?真是,现在的帮工啊,脑袋看着大,里面全是空的,干不动活啊…” 迦罗娜并未理会他的埋怨,眼角依然在留意学生的身影。直到突兀的开门声响起,她才回过头,见几位扛着包裹的帮工从店老板身后的暗门走出,不觉松开抱在胸前的双肘,金瞳笑出冷冽:“哦,仓房在隔壁都懒得去看一眼,你还好意思笑话别人啊?” “没什么,只是这年头人心险恶,不能不防嘛,”男人搓起手,唤帮工递来件包裹,当着客人的面拆开捆绳,“您要理解,我这里的东西好歹也是真品…镀金镀银的真品嘛,怎么也得小心点,不是吗?” 迦罗娜虽不想与他废话,仍向着展柜迈了几步:“有多少?” “我数数…一、哎,不是、不是…这块?对,这块,您看看,只剩这块啦。” “嗯,质地很好,十足透光,还掺着金线…真是枚漂亮的人工水晶啊。别玩了,我要的是圣岩,少装糊涂。” “这就是圣岩啊,可亲的小姐。假若不信,您可以拿本对照的经文诵读诵读,试试激发帝皇赐予的奇迹啊?对不对?” 不等迦罗娜转身,几名帮工已抽出藏在包裹里的钢锤,更有一人端着把步枪对着她,扭头示意店老板退下,朝冷冽如旧的混血者微笑:“您好,美丽的女士,很抱歉以这样无礼的方式与您相见。很遗憾,您要的圣岩是畅销货,早倾卖一空了。” “不做生意,用得着这般阵仗?”昏暗的灯光下,迦罗娜的金色竖瞳越发收紧,几乎缩成一道猎杀的刀锋,“你们是真的无法无天?敢弄出一点声响,都会招来警察,值得吗?” 那人只是回答:“值得,菲诺蒂女士。放弃吧,同我们走,有位老熟人想见见你…” “嗯?我猜猜,林博士?”说着,迦罗娜放低臂膀,像是放弃般感叹,“还是哪样假名?化名?” “那不重要,等见面——” “好吧,总之,记得代我向他问好,另外,无意冒犯他的母亲…但请帮我朝他说一声——滚他妈的。” 拿枪的男人刚想笑,却感到一股冰冷的剧痛砸在胸膛。刚低头,他就看见沉重的灭火器撞陷了自己的胸腔,而那混血者已飞身猛跃,一拳打塌了一名打手的鼻梁,更抢过一柄钢锤,俯蹲避过从身后挥来的锤头,反手抡断了袭击者的膝盖,再扭腰给那还捂着脸的家伙的腹部结实来了一下,锤出一片带肉的血花。这时,仅剩的两名打手都抡起手里的钢锤,瞄着混血者的头和腿飞掷而出,可惜机敏的敌人不会如他们所愿。迦罗娜侧身起跳,险险躲过两柄钢锤,又是跃步前冲,卯足力气砸扁一名打手的头颅,再学着他们的动作扔出钢锤,结实拍烂了最后一名打手那难以置信的惊恐臭脸。 可枪响了。 电光火石之后,男人终于缓过神,扣动扳机清空弹匣,让子弹贯穿她的腹、扫断她的腿和臂膀,更忍痛换弹,指着趴倒的混血者的头,靠着墙大口喘息:“咳、咳…该死的…没说过…难对付,他妈的,老实点…你!” “蠢东西,不想想我为何没有奇迹护身?”当调动本源回溯躯体的状态后,失去行动能力的迦罗娜猛扑至男人身前,一把绞断他的手肘,夺走他手里的步枪,反手用枪托重击男人的下巴,让他永远记着这双令凶兽也胆怯的金色竖瞳,“因为我不需要…伊利亚,走了…伊利亚?伊利亚?伊利亚!” 喊出学生的名,却未闻亲昵的声,这让刚揍完流氓的老师提腿蹬飞店门,果然不见了学生的踪影,气得笑出了声。不为别的,只因附近喝茶看报的居民淡然如常,想必是习惯了这糟糕的血腥味和枪响。所以她转回去拍醒昏迷的男人,眉间的金光是那样气定神闲:“说吧,你们的人带她去了哪?” “别想…”还未讲完,刚醒来的男人厉声惨叫,又痛晕了过去。 是迦罗娜开枪打碎了男人的肘骨。见这家伙二度昏厥,她拿枪托猛那敲碎成渣的断肘,再次将他唤醒:“想清楚再说话,带她去哪了?找你办事的蠢人没挑明她的身份?又或者,你当真是无畏死亡?” “七楼…七楼的裁缝店…进去…左手的柜子后…门…”见她的指头又贴上扳机,男人果断如实相告。 “好,记得代我向他问话,”说完,迦罗娜用枪托直接撞翻男人的下巴,让他晕了个彻底,继而端着枪走出店,同还在喝茶看热闹的居民问清方向,在这迷宫般的楼群里迈步前进,稍稍哼了两声,听着愠怒得紧,“小坏蛋啊,劳累老师奔波?再捣乱,真得挨罚了。” 在老师负枪赶路时,学生已在某间整洁的客厅内端坐,挟她至此的两位打手则在门外静候,毫不担忧这羸弱的少女会逃跑。趁着这机会,伊利亚欣赏这躲在楼层深处的私人宫殿,却只看见与藏污纳垢的老楼截然相反的富丽,摇了摇头,静候主人的到来。 当门推开,走入客厅的是一位浓妆艳抹的妇人,以及她牵着的两个孩子。伊利亚听见妇人在跟前来相迎的管家说着些什么,更见她瞥了自己一眼,故意将声音拉高,摆出副不甘示弱的态度,把龌龊的脏事讲出趾高气昂的意味。这位母亲在炫耀,炫耀即将被送去给这里的主人临幸的一双子女。他们看着约摸十岁,本该是读书的年纪,却涂着紫色的唇彩、抹着炫光的眼影,裹着婚礼时才应穿的纱裙和礼装,打扮成最纯洁的娼妓,等待宫殿主人的挑选。 管家让妇人于门外等待,携两名孩子坐上另一张沙发,瞧了少女一眼后去给主人通报。藏在老楼里的宫殿很大,等待的时间很长,令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孩子频频打量有长耳朵的少女。可当伊利亚回以微笑,那女孩却赌着气扭过头,像她的母亲般不服输。男孩则低垂头,小心地回看少女,不知在忧虑些什么。 不久,管家回到客厅,向气恼的女孩伸手相邀:“先生想先见你,随我来。” 女孩挺起小小的胸脯,头抬得老高,像只高傲的天鹅般从少女面前走过。待他们的脚步声消失,男孩才松口气,抬头看向自若的少女,试图正视那礼仪般的微笑,却从深邃的眼瞳中触碰到冰冷的火,只能缩着脖子磕巴:“你好,姐、姐姐…你是,是瑟兰来的、来的…精灵吗?” “相信你的判断。小弟弟,你呢?”伊利亚微眯着眼,捧颔侧首,让男孩的紧张消去不少,“询问他人之前要先介绍自己,才能换来好感哦。” “我、我就住在这里…跟我的妈妈…住。” “是吗?我应这里的主人之邀,前来拜会。你呢?是怎样来这地方的?” “我…我也是…” “撒谎可不好哦,是你妈妈送你过来的呀。” “我妈妈…也是…被他请过来…” “他是谁?这里的主人?嗯,真是个恶趣味的坏蛋啊。” “不、不会的,妈妈说过,考维尔先生是、是个善解人意的绅士…” “好孩子不能对自己撒谎哦。你清楚的吧?清楚他要同你的姐姐或妹妹做什么,还有…你。不是吗?” “你、你…你不是…也一样吗…” “或许吧,”说着,伊利亚甩过头,捋起耀光的金发,将几条细细的花环辫抚平,让穿过辫环中心的长辫居于金色瀑布的最中央,看得男孩脸红心跳,“但我却是来参观这位考维尔先生的力量…他的权力。” 男孩困惑地摇摇头:“权力?” “是啊,权力,不对吗?哪怕身处最拥挤的穷街旧巷,有心躲进下水道,只需一道口谕就能翻过每条砖缝找你出来的权力。或者,在这混乱无序的重叠之楼里,只要一些暗示就能让心甘情愿奉送子女的权力。多古怪啊,明明是毫无力量、连老迈的蔑称都配不上的人,为何能调动比他年轻、比他强壮、且与他毫无干系的陌生忠犬?总之啊,小弟弟,我想看看…看看这敢于冒犯我父亲都敬重有加的老师的考维尔先生,究竟是哪般模样?哦——” 未及男孩想通少女的轻语,不规律的脚步声打断了客厅的谈话。是女孩在管家的安抚下趔趄归来,那艳媚的妆容乱成一团,让眼泪和口水粘得满脸都是。先前的高傲天鹅已断了脖颈,坐回沙发时眼已无光。目睹女孩的惨状,看见管家神来的手,男孩的心悬到嗓子眼,下意识瞥向少女,却见她微笑如常,并无意阻拦,只能颤着膝跟管家走向宫殿的深处。 “且停吧。请转告考维尔先生,让客人久候有悖格威兰的礼节,除非他不是土生土长的格威兰人,”待放开男孩的管家摇着头前去通报时,伊利亚瞧了瞧瞳孔无神的女孩,又看着座钟的指针,抿嘴轻嘲,“三分四十秒,原来是只老掉牙的瘸腿狗…既是如此,大致明白了。老师,我会给你惊喜的。” (二十三)重逢 讲完令男孩毫无头绪的话后,伊利亚起身走向归来的管家,顺着他的引导来到一间书房。这里的墙由图书堆砌,似在夸耀主人博学的睿智,可在随手抽出一本翻阅后,少女反勾出失望的笑——任封皮再靓丽,崭新的书页也诉说着它们不过是展览品的无聊事实。 当房门再启,尚未瞧见人影,浓郁的香水气已让伊利亚掩鼻蹙眉。藏在香水下的是疏于打理的酸臭,散发着这股酸臭的中年人更是大腹便便,仿佛离了撑着的手杖就不能行动,他的身上则套着扣不紧纽扣的睡袍,睡袍上的脸乍看凶狠自若,可爬满血丝的眼白和黑到下垂的眼袋却叫少女叹气:“替身吗?总不会是考维尔先生本尊吧?” “啊?”刚给客人勾住视线的中年人不由顿足,“动人的姑娘,你…” “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若说你是这片街区的无冕之王,可难以令人信服,不是吗?生怕瞧不见的奢靡,至多哄哄这里的原住民罢了,相当没品,多像个暴发户啊。” “小姐,即便你是初来乍到的贵宾,刚才也过于冒犯。为了博取你的信任,我大方告诉你,本人的一位挚友想拜见你的老师,请你来此仅仅是顺道而为。现在,瑟兰来的小姐,你可相信我的说辞?如你所见,我正是考维尔,如假包换。现在,轮到——” “道歉?大可不必。看看你的腿吧,虚到弓弯打颤?压着小孩子的肚皮都撑不了四分钟的老废物,尽量别瞪着眼睛讲话,因为瞪得再圆也是对色眯眯的老鼠眼,盖不住你的无胆——说吧,谁告诉你,我老师的消息?” “小鬼!你太放肆了!”对外貌的挖苦戳痛了中年人的软肋,叫他以手杖敲响地板,朝少女挪近,“管你从哪来,给我记住!这是我的地盘、我的——” 没有躲避或惧怯,伊利亚微笑如常:“没脑子的混混,告诉我,你的主人是谁?” “是林博士,”瞧见少女的笑颜时,一丝冷意渗入他的心脏,掰开他的嘴,令他如实相告,语气礼貌至极。可刚说完,中年人便趔趄退步,一头撞在书墙上,捂着嘴抹着汗,不可置信地看向笑盈盈的少女,“你——” “林博士是谁?” “朝晟人,五年前,他帮我干掉原来的老大——你在弄什么把戏?小婊子,你弄了——” “他与我的老师是何关系?告诉我。” “我不知道,他只给我两张相片,命令我留意,说你们一定会在各地采购圣岩——他妈的!你干了什么?我、我的嘴!不,来人,来——” “林博士在哪里?” “就在楼上,天台的藏身处。不,你、你、我我的、来人啊,来人,杀了她——” 不知是怎么回事,中年人用手掰开不听话的嘴,勉强夺回口舌的控制权,更慌张大喊,试着求助。可回应他的是两声枪响以及惊恐的求饶。很快,面色苍白的管家推开书房的门,接着被跟在身后的女人一枪托砸趴在地上。确信学生并未受伤后,迦罗娜才看向还捏紧舌头和嘴皮的中年人,眉头高皱:“伊利亚,这家伙…是吓傻了?他是遇上什么了?” “在他身上尝试祈信之力的效果,老师,”少女躲在混血者身后,抱紧她的腰,装起了受惊的小白兔,“意外的管用呢。” 听清她的说辞,迦罗娜睁圆了眼,仔细观察中年人脸上写满的害怕:“祈信之力?你…不会?帝皇在上,这未免…” “老师,或许是帝皇垂怜,在危机关头赐予学生圣恩者的力量吧。这家伙可是好色之徒,让我好生胆怯呢…但,多亏了他,那种摸不着的力量出现在我身上,不仅帮我自救,更问出他身后的真凶是何人物呢。” “谁?” “林博士,那个老师提过的、帮过我们的好心人,前些日子上了新闻的大坏蛋呀。我想,他或许知道林博士的位置?不如老师去问问他,好不好?” 稍许的失神后,迦罗娜接受了学生成为圣恩者的事实,驱走心中的犹豫,将枪口对向还扒着肥脸的中年人,轻轻叹了声:“说吧,林博士在哪?” “天台,天台的仓库,堆放啤酒的仓库,铁板搭成的、红色的——”中年人缩着头,成了只看不见脖子的乌龟。恐怕再给点时间,他就能把脑袋塞进撑烂睡袍的脂肪里,团成坨圆球,“放过我,别、别杀我…伟大的圣恩者,仁慈的…” 没有理会他的求饶,迦罗娜拿开学生环抱腰际的手臂:“伊利亚,你先出去吧。” 等少女走出书房,几声枪响宣誓了死亡。在老师执行惩罚的短暂数秒,学生却捂着嘴无声欢笑,并非对杀戮的喜爱,而是一种满足的幸福、整个人兴奋到发颤的幸福。在老师走近前,她更收起这幸福,依偎着坚实的臂膀,笑得舒心的同时不忘微微紧张,让迦罗娜心疼又无奈:“好了,别害怕,跟老师去看看吧…说实在的,他在此恭候的可能性不大,看看就好。” “老师,你同那位林博士是朋友吗?” “是。不止是朋友,他…是我的弟弟,我两位弟弟中最小、最聪明的那个。记得吗?老师同你讲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啊,我还在朝晟的林海,是村里年纪最大的孩子,总给邻居家的捣蛋二人组烦到头疼。照顾他们洗衣吃饭不说,还要盯着他们,防着他们乱跑,在他们溜进森林沉入河水前揪着他们的耳朵,把他们拎回家…后来啊,因为一些事,我要同小林…儿时的林博士去远方上学,把最调皮的弟弟独自留在村里,让他独自面对帝国送来的战火…让他变得很坏很坏。” “帝国对朝晟的战争波及到老师的故乡?” “是啊,就在我和小林乘火车离开的数小时后。命运啊,就是个捉弄人的东西。如果我们带着他一起走,如果我们留在故乡,未来或许就不一样…” “听上去,林博士和老师是亲如姐弟的挚友。为什么,现在的他反而想伤害老师?” “伤害?不,不至于…他只想寻求我的帮助,我能理解…但那代价太高昂,是我绝不能承受的。” “代价?” “他杀了朝晟的元老啊,伊利亚。元老在朝晟的地位,正如王庭在格威兰一般崇高…倘若协助他,我…我会成为叛徒,被网裁定的叛徒,会同他一样受朝晟追捕。真可笑啊,自远离朝晟,我以为自己成了局外人啊,能够不在乎朝晟的事、能够摆脱过去的人,但遇上性命攸关的抉择,我还是会怕,怕…” 此时,走上天台的少女挽起她的手臂,停住她的步伐、驱散的迷茫:“老师只是害怕牵连我,不是吗?” “你啊…少给我脸上贴金了,”迦罗娜贴住学生的额头,笑出最真挚慈祥,“看,在那…哼,无人守卫,真胆大啊,别不是陷阱?” “有老师在,陷阱也不怕。何况,还有我这个刚觉醒祈信之力好学生,不是吗?” “是的,是的…伊利亚,尽量少动用祈信之力。记住,刚成为圣恩者,你能掌握的祈信之力非常稀少,稍有不慎…可要体验一番碎颅亦不能及的剧痛。跟在我身后就好,别紧张,等到了安全的地方,老师会教你祈信之力的恰当用法,把你训练成合格的圣恩者…至于现在,嘘,老师该安静了。” 接近喷着红漆的铁板仓库,迦罗娜再不说话,寻着酒精的味道小心推开那扇虚掩的门,踩着难听的嘎吱声走入昏暗的空间,绕过堆积成山的啤酒箱,见到一个伏首案前的衰老背影。直至枪抵住后脑,这迟钝的老人才有所反应,缓缓扭身回头,露出苍老却熟悉的脸孔,更说着朝晟人才懂的梁语:“嘿,娜姐,果真是你。傻胖子不老实啊,还想拿你来谈条件…我猜猜,给你打爆了猪头,对吧?” “别再缠着我,我绝不会帮你…”语毕,迦罗娜放下枪,竖瞳里唯余复杂,“你真快啊,小林。还是说,你早料到我的路线?” 林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反是注意到她身后的少女:“你的学生?挺漂亮啊。娜姐,你说…等过个几十年,她也老了,走不动路了,和我一样长一脸老年斑,你会不会心疼?还是后悔没用本源帮她永驻青春?再不然,恨自己是个不生皱纹的老妖婆啊?嘿嘿。” “我不知道,谁又会知道?小林,其实你也明白,这并非幸福,而是诅咒…看着一个个朋友、一个个亲人老去,自己却毫无改变,那种惆怅、那种落差、那种失去…绝不是幸福。我知道,本源让你过度衰老,你不满、你有怨气,是的,若无本源,你反能多活几十年,甚至又一个世纪…可你想想,若没有本源,你还能认识夏吗?你不是告诉过姐姐,有她相伴的日子是你最快乐的时光?你看,这就是命运啊,不经意间拿走你的岁月,却给你一件更贵重的珍宝——” “打住,打住。娜姐,我可不是你,遇到些挫折就自怨自艾,哦不,兀自沉沦,把一切归咎于缘分,说什么命运的轨迹…你以前可不信这套、这套拿来坑愚昧呆瓜的神叨废话。咱们别发傻了,好吧?这世上哪来的命运啊,就是有,那也是个他妈的东西。还有那制定命运的神、高高在上的天武、呃,帝皇,怎么说都行,反正都是狗杂种。听我的,就是真有命运和安排命运的天武,那也是没一点公平的狗屁玩意。想想吧,想想咱们的本源、咱们遇上的所有本源,连这最混沌反常的玩意都不讲公平,对吧?多数人的本源也就强化强化身体,除去打打杀杀,就没点正经的用处。而我的本源?嘿,不瞒你说,康曼有和我相似的家伙,他可是专给高官富豪治病的神医,收费高得离谱。老实说,我都有些眼馋,想学着他去搞点外快,可惜那太招摇——” “小林,我们还是少说这些为妙。” “别急啊,娜姐。难得再见,多唠嗑几句嘛,耽误点时间又没什么大不了。说回来,你的本源可真让人羡慕不已,至少我没见过类似的能力…哦,之前的他倒是可以。你说,娜姐,连这最公平的本源都他妈偏心,你嘴里的命运又能好到哪去?听我的,咱们朝晟好不容易才杜绝了糊弄人的信仰,你别真学回去了啊?嘿嘿,也罢,也罢,我倒理解你…毕竟我也纠结过迷茫过,等哪天走出来回头看看,就晓得以前的彷徨是个笑话了。” 说完,林倒了杯水润润嗓子,站起身打开仓库的灯,让这无光的地方亮了那么些。看着他步履蹒跚的佝偻,想到很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天才少年,再不愿承认,迦罗娜也知道心正在揪紧,可揪得再痛,坚定的立场也不能改变:“小林,我不会帮你。” “真无情啊,好姐姐…”林捏了两把老腰,坐回椅子上,“我不是说了,咱们搭个伙,往商洲一跑,朝晟的手再长,还能伸到那去不成?等到了那儿,邦联的商人要不把你当宝贝捧在手心,我跟你回朝晟自首,总行吧?” “不。” “怕什么呢?别告诉我,你害怕老情人?他再强,也只有第二巅峰力量。在这一发导弹夷平一座城的时代,这力量真不够看啦。而且,武经…不,圣典、圣典,忘了你听不懂…反正我是晓得,生命圣典回了晨曦,杀戮和虚无待人启用,管他还是别的家伙,再无足以威慑一国的力量了。相信我,你不用怕,没人能去邦联抓咱们回来。” “不。” “哎呀,我的好姐姐啊,你不是怕圣城的老竹子吧?你大可放心,他是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假如他还有惊天动地的力量,这么久不来抓我,证明他不仅心怀歉意,更没改掉我行我素的毛病,绝不会管朝晟的事情…嘿嘿,要么,就是他再无颠倒日月的本源,碍不着咱们事啦。” “不。” “娜姐,我的好姐姐哎,话都挑明了,你还怕什么了?” “我什么也不怕,我只是不想你再犯错。小林,收手吧,找处僻静的地方,安稳度过余生,不好吗?” “我像是那样没志气的人?” “那我就带你去朝晟,把你交给他们审判。” “呦,这是要拿我换你学生的自由啊?伤心啦,伤心啦…伤透老家伙的心啦,合着我这老朋友还不如一个认识十来年的小姑娘打紧啊?娜姐,你不是情伤后在格威兰混了太久,成了同性恋吧?深爱——” “小林,不论怎么说,我都不可能帮你。从今往后,你我最好分道扬镳。” “没可能,你干脆杀了我吧。来,对准这里——怎么,不敢开枪?还是怕不能败我?嘿,咱俩打起来,保不准耗到天昏地暗,就看谁先累趴下。总不会担心我藏了些手段在身上?嘿,也是,毕竟天晶都给我买了干净…忘了忘了,你听不懂,还是说圣岩吧,这拗口的措辞,全是祖老狗的功劳啊,为了让朝晟忘记天武,连用语都改了彻底,得亏格威兰不受他影响,留有些正统的梁国古籍——怎么,想走?娜姐,这可不行。难得一见,咱们再聊聊?” “小林,别逼我。” “唔,等什么?总不会要我先动手——” 话音未落,出膛的子弹射入林的肩膀,搅出掺杂肉沫的血花。迦罗娜并未看着受伤的老朋友,盯向别处的竖瞳蒙着些薄雾。沉默观望的伊利亚知道,那是种割舍与不舍的亲情,正如母亲过世时的眼泪、担心自己能不能活好的泪珠。 “真动手啊…哼,娜姐,这可太绝情了,我好伤心啊,”林看着肩膀捂着心口,仰头大笑,“嘿嘿嘿…娜姐,既然如此…我就提醒提醒你,咱们很久没用网联系了,不是吗?” “小林,你…”见他并没有奇迹护身,创口亦久未复原,迦罗娜终觉不妥。而当这老朋友热心提醒,迦罗娜打开沉寂许久的网,重温先前的交流记录,总算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眼底皆是惊讶,“不,你不是他!你、他拿走了——” 林将手指钻入伤口,拧得面色紫青,发出让沉默的学生将无措的老师挡在身后的怪笑:“嘿,我拿走了网的核心、原初之岩…初诞天晶,你不应该还能打开网,对吧?可是你偏偏打开了它,这可和在永安的时候不一样啊?怎么回事,娜姐,好姐姐——怎么回事呢?拿生锈的脑袋瓜想想。嘿嘿…脸再年轻,脑子可免不了老化…不比以往啦,娜姐,这就是摒弃永生的恶果——年龄真的大啦。不过现在呆呆的样子也挺可爱,还得你的乖徒儿护着啊…呼呼呼。” (二十四)旧事 扔掉抠出来的弹头后,林把血抹在衣服上,又用手指勾扯嘴角,好让舌头同满脸的褶皱一起发笑:“嘿嘿,想不通就别想,老了是这样。所以,娜姐…不如跟我搭伙跑路,正好互补长短,岂不美事一桩?别拖沓啦,法外之地也不容小觑啊。刚杀了几个人?要是没杀够,待会儿那肥猪的手下…哦,不,没准来的是警察?管来的是谁,反正耽搁太久,你又得开杀…这样,咱们不妨先换个地方讲话,如何?” “你懂不懂格威兰语?”见老师呆滞依旧,学生看向还在扮鬼脸的老头,轻声发问,“如果你懂,立刻坦白你的身份。” “当然懂,我是朝晟来的林思行,格威兰式的记名为怀斯特·伍德,大多数人称呼我为林博士…唔?”以格威兰语回答完少女的问题后,林不可置信地捏住自己的嘴,直到自主地笑了两声才松开手,“哈哈…这么年轻就觉醒为圣恩者?头一次被人操控着讲话还挺有趣,有趣…有趣的祈信之力。可惜,尚不如年少的我啊…” 这时,回过神的迦罗娜拨开挡在身前的学生,再一次将枪口对准了老朋友:“伊利亚,你先退下…不必问他,我大致明白。” “嗯?不迟钝啦?好姐姐——” “你真是疯了…难怪你的身体情况会加速恶化,在康曼的时候就开始了吧?说,你何时开始分裂出新…不,你究竟分裂出了多少个自己?” “不多,不多。知道吗?娜姐,虽然未突破到第二巅峰,但我非常清楚自身的极限——既然我的祈信之力是令身体分裂,那分裂出另一个自己当然也没问题。以前,我还要担心对半分裂后会弄出些什么碍事的玩意,从没敢大张旗鼓。现在嘛,反正我再无顾虑,放心——” “回答我的问题。” “好啦,好啦,我又骗不了你。在你的小跟班面前,我可没能耐撒谎,毕竟我没有祈信之力,只是个没用的老头而已,对不对啊?” “少跟我废话!” “急什么?实话告诉你,娜姐,能解答你疑问的恐怕只有身怀祈信之力的那个我——嘿嘿,除他以外,余下的我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残废啊,谁晓得他统共撕扯出多少人来?我可只记得在我分裂出来以前的人数,四十三个吧,应该。” “你为什么帮他?不…你们为什么帮他?” “说什么傻话啊,好姐姐,那是我自己啊,我能不帮吗?” “愚蠢!你是祈信之力制造出来的假货!明白吗?假货!倘若——” “倘若我是真的,我理应也拥有祈信之力,不是吗?别傻了,娜姐,祈信之力就有它的原则…或许,突破到第二巅峰后,我可令祈信之力也分裂,而只拥有第一巅峰力量的我只能分裂身体——试问这因分裂而生、拥有完整的记忆与思想的我…怎不算是真正的我?” “你…” “娜姐,跟你明说吧——我的雄心,你理解不来、理解不来啊。我很清楚,没有祈信之力的我不论有多少,都没一丁点存在的价值,撑死是堆活得久见识广的老废物。但有祈信之力的那个我却不一样,他掌握祈信之力,他把握渺茫时机夺取原初之岩,他有机会攀登第二、甚至更多的巅峰。为了我们之中唯一的成功者,像我这样花眼的罗锅甘心去死,死在垃圾堆旁、死在河水里、死在车轮前、死在枪口下…管他妈会哪般死,我也愿以身铺路,随那些潜藏各地的我同垫起血阶肉台,帮唯一把握命运的我登临——” 一声枪响,这位并非本尊的林博士永远闭上了嘴,带着未诉说干净的激情下炼狱受苦,又或是去天国陪伴帝皇了。 “无药可救…”毙掉眼前的老朋友后,迦罗娜拆去弹匣叠起枪托,扯了张被单裹好步枪,又翻出件背包将之装好,在调动力量记忆背包的形态后将枪扔掉,打算带着学生离开,“伊利亚,我们走——” 但突如其来的调侃惊得她留步回身:“娜姐,你真傻啊…脑子不灵光啦,迟钝啦,痴痴呆呆的,多可爱啊,哈哈哈——” 知道老师会迟疑,少女已快步走近尸体,从衣袋里掏出染血的发声者——一部正开着免提、显示着通话时间的手机,柔声告诫:“闭嘴。” “呦,好凶的小姑娘,可惜你没法隔着电话将我影响,再凶也白搭啊,嘿,忘了你不懂梁语。来,娜姐,叫她躲一边去,咱们继续聊两句吧,你可是狠下心杀了老朋友、杀了一个最爱读古籍的我啊,多少得道道歉,安慰安——” 没等他打趣完,手机已让伊利亚摔成两折。听着提示通话结束的铃音,真正的林博士满脸失望:“嗯?没耐性的小女娃,敢拦着大人谈话?玩不起、玩不起啊…” “伍德爷爷,您、您在讲什么呀?”敞亮的居室里,正和哥哥看卡通片的小女孩好奇地开口,“好奇怪的…发音?” 躺在摇椅上的老伍德揣好手机,眯着眼享受正午的阳光:“梁语,朝晟的官方语言。怎么,格威兰的学校不开设这门课程?就算在低年级,学校的课程也不该松懈吧?可别是教你们骑马射箭,鼓吹些老套的礼仪?那些蒙骗平民的说辞,可不会用在贵族学校的学生身上啊。” “伍德爷爷,我们的学校请有专业的瑟兰语老师,还有…博萨语和特罗伦语,”听到妹妹的提问,吓了一跳的男孩连忙解释,“没有开设朝晟的语言课程…” “难怪。想想也是,学会精灵的语言,无论是去瑟兰还是朝晟,都无需担心交流障碍,哪还用得着学那复杂的梁语、练那画图一样的文字?多聪明啊,要遮掩历史与宗教的印记,用语言作烙铁压盖才是最优解啊,嘿嘿,”说着,老伍德撑着扶手起身,边舒展腰背边走向卧室,“孩子们,我休息休息,你们啊——嗯,冰箱有昨晚剩的饼和汤,我手艺算是勉强…我晓得你们吃不惯、吃不惯啦。钱包和钥匙都在鞋柜上,拿去用吧,这周围是有几家不错的餐馆,中洲人——喔,你们还唤他们作特罗伦人?连这陈年旧称都留着啦…过时的叫法,真叫人怀念啊。” 当老人合上卧室的门,小小的兄妹相觑无言。终于,哥哥咬牙关掉电视,牵着妹妹的手拎起钥匙,又打开钱包捏了几张面值最大的钞票,轻轻开了门,再轻轻地关上。 第一次走出这栋公寓,妹妹的手握得很紧,哥哥的心跳个不停。两个孩子看了看眼前的花坛与绿植,听那再没有玻璃阻隔的虫鸣鸟啾,抬高头伸出手,握向温暖的太阳,仍不能相信自由来得如此容易、虽然仅仅是暂时的自由。 是的,他们不敢逃跑。在电视机前的相顾一望,已将所有的念想打消。再年幼,他们也明白,马戏团的驯兽师是不会解开腿环放鹦鹉飞翔的,如果他真有那么胆大,原因只会是天空中早已布了张飞不出的网,好等晕了头的鹦鹉撞上。 因此,他们又互相看了眼,慢慢走出公寓的庭园,来到清净明亮的街上。现在是午休时间,人不多不少,正正好,也没有拥堵中的车辆把烦人的喇叭按响——哦,是有位巡警在街边喝咖啡。见到配枪戴帽的警官,两兄妹再一次驻足对视,良久才深吸一口气,上前询问:“叔叔,打扰了。请问附近的餐厅都在什么地方呀?” 巡警循声下瞥,才瞧见这两个刚高过裤腰的可爱孩子:“哦?最近的中洲餐馆在十字路口右手,不拐弯往直走还有家瑟兰的餐厅,就是贵了点…怎么了,孩子们?从哪里搬来的?爸爸妈妈没在家?” “我们是跟爷爷从温亚德来的,爸爸妈妈还在那里工作,”男孩没有犹豫,撒起了谎,“爷爷的厨艺太糟糕了,我们…惹他不高兴了,就出来…” “好好好,哈哈…快去吧,小朋友。叔叔推荐你们试试中洲人的牛肉卷饼,美味又实惠啊。不过别走远了啊,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要尽量跟着大人。我们这片街区治安很好,你们可以放心逛逛,别的地方就不一定啦,嘿,前些日子又有女孩在旧城区失踪哦?叔叔可不是吓唬你们,是提醒你们注意安全啊——好吧,又是哪里缺人手?再见,下次再聊。” 谢过巡警后,这对兄妹目送警车远去,开始向十字路口进发。没几分钟,他们就将菜单交还侍者,甩着挨不着地的小脚,贴着脸说起悄悄话。妹妹问为什么不去平日最爱光顾的瑟兰餐馆,哥哥则摸着她的头,告诉她那会花太多钱,可能惹伍德先生不悦。 “要给他留下好印象啊,西娅。反正…我们跑不了,对吧?”等侍者送上菜,男孩拿起摊在餐盘里的薄面饼,照着餐盘垫纸的图示放入生菜和牛肉,淋了些酱汁后包好,递到妹妹嘴边,“啊——西娅先吃吧,没事,我再包一个。” “哥哥,我觉得…伍德爷爷、先生不会在乎这些…”女孩小口啃着牛肉饼,声音像在嘀咕,“他不是圣恩者吗,圣恩者…都很厉害的。” “厉害?唉…我看,是有些古怪啊…” “古怪?” “西娅,他自认是朝晟人,如果他没对我们撒谎,他…他哪有必要在格威兰藏头缩尾呢?除非,他是新闻里说的那个…总之,他能和那些怪人混到一块,绝对不是什么好人。你没听见吗?他每次回卧室,总会说那种奇奇怪怪的语言…” “奇怪吗?他…他说了那是朝晟的语言呀,应该…没问题吧?” “总之,呃,听着很奇怪…我是指语气…算了,西娅,用餐时不要讲话,会噎到的。想喝什么吗?我叫服务生拿两杯饮料吧。” 奇怪吗?不,至少念叨着家乡话的老伍德、真正的林博士没这么认为。此刻,他正坐在电脑前提取加密的邮件,感叹自己的牺牲:“谢了,爱看书的我…贯通古文,更在异国翻找梁人的典籍,想来万分艰辛。还望你能帮到我,还望你的推测无误…” 解密完成,邮件的内容呈现在老人的眼前。作为最早一批分裂出的替身,这位待在格威兰南方的伙伴因接触到收藏于图书馆的梁国古籍,开始探寻被遗忘的记忆——尘封的梁人历史,不,与其说是历史,不如说是文化、语言,更可以说,是历经沧桑的习惯、传承。 在他的记述里,圣岩这称呼是不合理的拗口——神圣帝皇恩赐的岩石,这冗长的名绝不符合梁人的语言习惯。更何况,梁人对帝皇的称呼是天武——无上天武,这方是梁人崇敬之神的本名,纵使千年飞逝亦不能改的本名。至于圣岩?在朝晟建立前,梁人称之为天晶、源自天武的玉晶。而奇迹亦非奇迹,用梁人的语言来说,奇迹应为天曜,是天武灵曜世人的神辉。他更从一些断章残卷读到重要的记载,说天武曾将七页天书赐予祂之下最强者,分三册武经恩赏各族统治者,断定这必是所谓的奇迹手书与三本圣典。据记载,武经之威极难领悟,而天书之力则易于掌握——只需念出每张书页的真名,即能将之开启。 “哦,是吗…而你,你是原初之岩,由真神制成的宝物,如他所言…曾受贤者看护,哼,老家伙,还藏着多少秘密没说?”想起那个告诉自己这颗晶石理应藏于康曼、为贤者迫发奇迹供给能量的秘密的人,林博士的老脸阴沉了许多,“所幸你落入我手,而今我更知晓你的真名…告诉我,你可否同那故事里的天书一般,会应名归顺了?天晶…初诞天晶——” 用梁语念出分身所推测的名后,黑暗的晶石涌现无边辉光,吞没呼唤之人眼见的一切,将他缠绕包织,引入囚禁光的虚无边界。那是比夜空更深的晦暗,点缀有比星光更夺目的斑斓,任他极目远眺,亦不能清楚究竟有几多金芒。这沉沦令他心悸,又令他熟悉——没错,绝对没错,当年在晨曦接触精灵先祖所藏之圣典的感觉,与今日别无二致。 他试着移动,试着发出本源去吸引黑暗里的光,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很快,希望渐去,失望重临,他心念微动,刚想着如何离开这地界,就回到卧房之内,发现自己仍坐在电脑前,仍伸手握着这晶石。 “终归有所收获…谢了,”谨记文档的内容后,真正的林博士删掉这封邮件,抹去了另一个自己留在这世上的最后痕迹,思忖着驾驭这初诞天晶的法门,“贤者…贤者定然知情,但我怎能问他?莫非要回康曼,跪下来开口恳求——哼,祖老头,你说过曾放弃一个机会、一个触及真的机会…一个突破本源的机会,你怎么晓得这玩意的用法?你的故事…你的历史,谁会清楚?谁又能清楚?你是梁人,你是朝晟的元老,可你如何与四脚蛇搭上线,如何去康曼弄走贤者看管的宝贝…又有谁知道?” 没人会知道,林博士相信,即使那个告诉自己这秘辛的人亦不会知道——就算那人果真明白,也绝不会帮其掌握原初之岩的无穷力量。至于为何?或许只有那人自己才清楚。当然,居于王庭的贤者同样有知晓的可能性,但这不问世事的继承者没法替林博士排忧解难。最后,唯一有可能了解原初之岩且威胁最低的人还只能是林思行的老朋友,名为赵无秋的人…一个正被少年督促戒烟的老头子。 “无秋爷爷,烟斗里又添新灰了。我知道,一步戒除烟瘾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约定好要定时定量吸烟,慢慢改正——”酒店的客房里,收拾着烟灰缸的小武认真地瞪大眼睛,盯得老人讪笑连连,“信守承诺虽然困难,但收获定然值得,爷爷,你看,现在你笑的时候,牙齿都不那么黄了。” “是吗?我照照镜子…还真是啊,看来是得少抽…”拿指甲刮了刮门牙后,老人躺回床,哼了会儿少年没听过的小调,悠哉说着闲话,“小武啊,近来和亲戚朋友聊得可好?” “很好啊,怎么,爷爷和母…朋友闹别扭了?” “上次那是…比喻,一种比喻,不对,打比方,明白了?我是劝你哦,多和家人好友聊聊,因为往后啊…”笑掩尴尬后,老人走向窗口,俯瞰沙滩上的旅客,满脸戏谑,“可就没这么太平咯。” (二十五)休闲 又是一个难得的休息日。午间的新闻里,那位一线访谈的主持人连线抵达格威兰南部行省的记者,控诉了帮会分子对儿童的侵害,以及旧城区警方的不作为。而听完这摸不着头脑的播报后,少年了答应随老人去海滩晒晒太阳的提议,毕竟劳逸结合方能事半功倍,太过劳累反会耽误功课的进展。老人还不忘给多弗斯庄园拨去电话,邀请那对在家休息的母子出来放松放松。 “嗯,阳光正好,不至于晒一身伤,”喝着小酒的老人看了眼正努力帮母亲抹防晒霜的男孩,把视线转向正垒起沙堡的少年,“嗯,赛尔,还忙着堆沙子?去,帮阿纳塔给你的齐约娜阿姨涂涂防晒霜,好快些登船钓鱼。” “不用吧?我还是先帮阿纳塔堆好城堡,”少年半遮着眼,望了望微暖的太阳,“今天不热呢,再说,我不怕晒的啊。爷爷,倒是你,要我帮忙抹些防晒霜吗?” “免了,你看看,我这身皮又不白,晒黑一些可无妨,”老人坐上躺椅,戴好挂在泳裤绑绳上的墨镜,惬意地抱头翘腿,又忽然想起什么,抓起防晒霜挤满掌心,高声朝少年喊话,“我待的地方啊,那太阳比海滩毒多了,早就晒习惯啦。倒是你,可别晒出一身伤。赛尔,过来,让爷爷好好给你抹抹。” “谢谢,爷爷,但不必了,我应该晒不黑吧。来这里玩了好几次,我不是一点变化也没有吗?爷爷还是自己用吧——” 不等少年讲完,给母亲帮好忙的男孩刮走老人手上的乳霜,跑到他身后,在结实的脊背上抹起了圆:“爸爸说过海上的光更烤,会让皮肤裂开口子的,我来替赛尔哥哥涂!” 看到又缠着少年不放的儿子,翻身坐起的妇人一脸无奈,虽庆幸两个孩子相处很好,又觉得儿子未免太粘着这位新朋友了。而躺着的老人却打起了盹,像是睡了过去,直至手机的闹铃吵响,才说自己拿错了钓具,赶忙去码头的商店租了些渔具,喊大家出海玩耍。稍后,不等抱在母亲怀里的男孩惊讶于自夸无所不能的老爷爷真的会驾驶小艇,引擎已然拉响。而在老班布哼着渔歌开着小船驶离码头的时候,搬着渔具的赛尔留意到,有艘在附近停泊许久的快艇远远跟了上来,似乎想跟这船技高超的老渔夫寻找钓鱼的好去处。 “没准是新手啊,”听到少年的提醒,老人并未回头,仅是一笑,“听到我唱的中洲渔歌,想跟上来捡漏?不怕,海里的鱼儿多到捞不完,我是个慷慨的水手,要乐于分享嘛。” “班布爷爷,你是在哪开过船呀?”船飙得飞快,激起的尾浪如冰花,让男孩欢呼着伸手去抓,却只能碰到清凉的水沫,“记得你说过,你是博萨人,你是在博萨学会开船的吗?” “不,阿纳塔,我虽是博萨人,却是在中洲摆弄自己的营生啊。不过开船这事,我应该算是在瑟兰学的,在那里,我有艘好大好大的船,相信吗?比刚才停在码头的游轮,哦,还有…还有出海的那些货轮,比货轮还大,信不信啊?” “信——你个骗人鬼!班布爷爷又想逗我开心啦!又说在博萨当过兵,又说在中洲做生意,又说在瑟兰开过船!嘴里没一句真话!赛尔哥哥,我猜得对不对?” “唔,这些我也不清楚…”少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将难题抛给老人解决,“爷爷,阿纳塔猜得…准不准?” “不准咯,不准咯。赛尔啊,你还不清楚爷爷的脾性?我可不是满嘴跑火车的老不正经,哪会对小孩子撒谎啊,为人诚恳是我的准则嘛。阿纳塔,世上有不少人和我一样历经许多,电视上不常常播一些…嗯,一些什么节目来着?时常讲些创业啊、当兵啊、从政啊的故事,要么倒霉透顶,要么一帆风顺,还有的饱经风雨方见彩虹…总之,桥段就和影院里的烂俗电影一般没谱。阿纳塔,你再好好想想爷爷我说的话,不添油不加醋,多朴实恳切,怎么会是瞎掰?可别惹爷爷生气啊,我要是不高兴,就把你们扔在船上,自己游回去了啊?” 没有回答,男孩只发出欢乐的咯咯声,令所有人都露出会心的笑。不多时,天色已暗,老人关掉发动机,让小艇随波飘荡,接着固定好十来柄鱼竿,叫所有人耐住心、等待必将到来的收获。至于那跟随而来的快艇,则停在相隔不远处,同样开始安放钓竿,守候猎物上钩。 “赛尔,把灯调亮,对着下钩的地方照,”老班布让少年调整探照灯,自己则去接好电炉,好倒锅纯净水来烧热了煮食,“马上就来好东西咯。” 果然,当耐不住性子的男孩收起鱼竿,便看清那只挂在鱼钩上的小鱿鱼。白嫩又透明的身体里,内脏清晰可见,让阿纳塔只敢拿指头轻碰,不敢将之取下。见他害怕,老人自愿代劳,不仅摘走这盈如胶冻的小玩意,更一口把它嚼掉,吓得男孩躲到母亲身后吐起舌头。 但老人却抿着嘴,十分享受这味道:“嘿嘿,怕什么?新鲜的鱿鱼,就要这样吃才好。若不来试试,你们可要后悔啦。” 跟着,赛尔也收起几柄钓竿,将一只鲜活的鱿鱼送入口中咀嚼。鱿鱼的外层是种果冻的弹与滑,内里是包有浆汁的微脆薄片,在味蕾间送来一片新鲜的海味。见少年点头夸赞,男孩终于战胜了好奇心,把活鱿鱼塞进嘴里,只咬了几口,原本紧皱的眉就不停弯挑,更拿了条最大的递给母亲,劝她也来体会这好吃的味道。 “别了,别了…哈哈哈,拿来锅里小煮一道吧,”见妇人慌张闪躲,老班布哈哈大笑,“扔进去等水开了就好,喏,别逗你妈妈了,来主厨吧!” 见儿子随老先生去煮钓好的鱿鱼,妇人帮少年落好鱼钩,对着海面的微光感叹:“赛尔啊,你知道吗?这些年,杜森一直不肯陪我与阿纳塔出海,说这是危险又无聊的把戏,若是想吃什么新奇的海鲜,他会托朋友买来。其实,我只想一家人能聚在一起欢笑,就像你和你爷爷这样,多幸福啊…谁想到,生在温亚德的阿纳塔,第一次出海竟是与你们同来…” “没事的,齐约娜阿姨,杜森叔叔只是关心你们的安全吧,他的担忧肯定也有道理,”撑着船舷的少年轻眨眼眸,回身轻笑,融入了月的轮廓,成为黑夜里最亮的那束光,“你看,天太黑了,说不定找不到回去的方向,遇上危险呢。假如不是爷爷邀请,承诺没有安全问题,恐怕他不会同意你们来玩吧。杜森叔叔是在忧虑你们的平安,就跟那些好爸爸和好丈夫想的一样呢。” 良久,妇人才甩动长发,笑着别过头,看向还在忙碌的儿子:“赛尔,阿姨算是明白,为什么阿纳塔总是粘着你不放了…你这孩子,是漂亮又贴心啊,谁见了不喜欢呢?赛尔,你爷爷真做过水手?嗯,还当过兵吗?” “爷爷应该算是有入伍过,我记得。至于水手…这个,齐约娜阿姨,我也不大清楚,但爷爷是不讲空话的,应该是有过出海的经验吧。你看,他把船开得多好啊…” 在男孩烫到舌头的喊叫中,少年和妇人笑着结束交谈,转而去品尝出锅的美食。就这样,他们闻着海鲜的香气,吹了一个钟头的海风,在受凉前收竿回程。当老人操纵小艇向明亮的海岸线挺进时,吃饱的男孩已没了精神,依偎在母亲的怀里酣睡。而少年则靠着船舷,留意到那艘停滞不动的快艇,发现坐在后排的男人同样观察着自己,更从脚下摸出什么东西,在笼罩快艇的光晕里对准坐在船头的伙伴,扣动惊天巨响。 赛尔瞧得清楚,那是一道明目的火光,而中枪的人则软软趴倒。这不加掩藏的声音吵醒了男孩,引起了妇人的注意,少年正想吭声,却见网里传来老人的消息:“别说话,找麻烦的来了。” 而后,老人刹停小艇,让茫然的母子蹲低身子,叫少年把那装错钓具的包裹拿来。赛尔感到这包裹很沉,而当老班布将之解开,他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玩意——一把闪着寒光的重枪。 “有信号吗?撞上杀人犯了,还好我习惯带点家伙防身,”安慰好紧张的妇人后,老人放好脚架,对准那艘尚未接近的快艇,“先报警,让他们赶快来…嘿,阿纳塔,赛尔,爷爷给你们开开眼,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才叫军队最爱的暴力。” 扳机扣动后,一声雷鸣将快艇的引擎打中,贯出可怕的缺口。少年探出头,见那刚杀了人的家伙给老人的举措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 架着枪的老人扯开嗓子嘲笑:“嘿,傻瓜,敢跳船就去死吧,我的子弹可不留情,不,是炮弹啊,哈哈哈…没事了,跟警察接上了?快些让他们来,咱们不能一直盯着这家伙,会感冒的啊。” 没多久,徇光前来的警察将杀人犯押上船,更护着目击者的小艇回到岸边,承诺录完口供就送他们回家。在确定老人和少年不会有事后,换好衣服的妇人和男孩先行离开,酝酿着怎样与家中的丈夫及父亲介绍这难忘的惊魂之夜了。 至于老人,则看着一脸难办的警官,耐心听其训话:“这位老先生,你从哪里弄来…呃,共治区的军用狙击…不,二十五毫米的狙击炮?不管你是怎样将这玩意搞到手的,你都要清楚,在格威兰,这东西绝对违法。至少在我所知的法令内,这东西属于那种会害买卖者被关上好些年的违禁品。老先生,看护照,你是从共治区…圣城来?不论在那里这玩意是否合法,你必须得知道,携带违禁武器进入格威兰且使用可是重罪——” 面对缓和气氛的警察,老人仅仅是平静地回望,说出如圣堂的传道者一般的庄严和慈祥:“孩子,你相信帝皇吗?” “啊?”警官愣了片刻,而后无奈地抓起一头金色卷发,“老人家,我知道你从共治区来,那里的居民会比较虔诚…当然,大部分格威兰人也是教徒,其中也包括我。但我们现在谈论的问题,不是探讨对帝皇的信仰就能够解决的——” “我明白。可若我是帝皇使者,相信你不会为难。既你信仰帝皇,就允我这帝皇使者亲见那嫌犯吧,孩子。” “老先生,玩笑也要有——” 刚出口的话被警官生生吞回腹中。因为他看见老人站起身负手而行,那模样正如陈列在王庭最中央的初代国王的雕像,不,是更高高在上的、踏着权力的昂首阔步。警官想起别在腰间的武器,又不敢伸手拔枪,因为一个念头占据了惶恐的心脏——面对这以帝皇使者自居的老者,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老人告诉少年耐心等候,接着走过一位位不敢拦截的警员,直达收押犯人的那间审讯室,以指轻敲紧锁的门,令铁门崩飞直射,惊得还在拷问嫌犯的警员噤声。而后,老人又探指敲碎玻璃与墙,来到气定神闲的嫌犯前,却不开口,只是看着他,等他说话、等他解释。 男人颔首致意:“常青武神、帝皇使者、班布先生,您好。” “嗯,都懒得致歉了?现在,明知我最少也有第二巅峰力量,你却自若如常…格威兰的圣恩者里,可没你这号人物。哦,不着急解释,让我猜猜——倘使你并非无畏死亡,就是另有依仗。你明白,假如能明确我的力量,你的死就收获相应的价值;即使我的力量超越第二巅峰,你亦可一口咬定今日之表演纯属个人好恶,不过想探明我处事的态度,与任何势力无关…孩子,我的猜测可否无误?” 可男人依旧沉默,依旧静静地看着和蔼的老人,一言不发。 “你要明白,对我而言,缄默等同承认。或许,你效力于王庭的‘黑水’,见过、尝过、用过各式酷刑,认为世上的刑罚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在痛苦的边境游历死亡…可我要告诉你,你大错特错,我帝皇使者的力量,你这平凡者岂能妄想?” “呀?”终于,男人失声惊呼。因为一种莫名的力量在撕扯他的衣物、扭曲他的身体。他看见,臂骨和腿骨正从肌肉中抽离,没了骨骼支撑的手和腿更拧在一起,以可怖的姿态连结并愈合。而当肋骨也钻出胸腰,男人可算明白对方是想弄什么花样,索性忍痛挤出轻蔑的嘲笑,“还以为,伟大的帝皇使者宽宏大量,会容忍——” 老人咧开嘴,拾起块碎玻璃放至男人脸前:“容忍?嗯,孩子,你知道吗?在陈述这词汇时,你的四十二块表情肌抽得像离水的海鳗。喏,仔细瞧瞧吧。” 强忍恐惧,男人勉力看清玻璃中的镜像,见到如今的自己成了何等可怕的丑样——是一条生着人脸的肉蛆,是裹在肥软里的畸形,是看着就止不住的恶心,是想趴下身吐个彻底的错乱。可惜,对已无手撑地的他来说,连弯腰也是奢侈。此时,他有那么些后悔,想厉骂告诉自己帝皇使者绝无昔日力量的长官,骂他们全是堆蠢蛋。 可男人未开骂,只是哆嗦着接受即将注定的命、以这人蛆之态永生的命。可惜,诡异的力量再度将他的身体回转,令他恢复常人的姿态,不过未遮片缕,稍显不雅。当沉浸于惊愕的男人回过神,已回到办公区的老人拍醒瞌睡的少年,堂而皇之离开了警局,更不忘打一通电话,让少年给多弗斯庄园报一个平安。 而今,汗珠已从男人额头滴落,在玻璃与碎墙间汇成浑浊的水滩。这时候,他有些明白,真正的力量并非给人痛苦,而是能将加之于身的折磨随意收回——或许对帝皇使者而言,方才施加于冒犯者的惩罚,不过是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再将怀表揣回兜里罢了。 回到酒店,少年冲了冲凉,钻进柔软的被窝,等老人洗好澡躺上床,才问出心底的好奇:“无秋爷爷,他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呀?” “无关紧要的麻烦。你可以理解为拐弯抹角的试探?哈哈,小武,前些天我不是说过,要珍惜太平的时日?如今,来找麻烦的人已不肯当缩头乌龟,会来得越多、来得更张扬…”老人拿了罐酒,望着窗外的明月,小口啜饮刺舌的辛辣,“归根结底,是他们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有世上最强的力量、或者说,碾压他们的力量…怎样,小武,你说,爷爷是不是该露些手笔,吓他们一跳啊?” “嗯…我听不太懂,无秋爷爷,你是想?” “自然是杀人!杀人最管用啊!哈,唬到你了没有?哈哈哈,开玩笑啦,我岂是个嗜杀成性的狂人?不过嘛,还是得拿些主意,叫这些妄自揣度的人…知道他们自身的斤两啊,”喝完酒,老人拉好窗帘,关掉屋内的灯光,又坐到少年的床沿狠狠揉一把湿漉漉的头发,才嬉笑着回床,“害怕啦?生气啦?生气啦…乖,让爷爷摸摸你的笨脑壳…哈哈,不逗你玩了,睡觉吧,睡觉吧。” (二十六)进展 当恐怖的老人从警局消失,一具尚未打开的裹尸袋由内部撕裂,钻出一位满面鲜血的男人,吓得正准备验尸的法医摔坐在地。男人擦干净血,抠掉假弹孔,腾出一只手给赶来的警员出示证件,上面印有他的姓名:“我是隶属黑水的圣恩者德瓦·格拉戈。你的所有疑问,会有专人解答。现在,我需要见我的同事——被你们带走的嫌犯,明白吗?” 警员可不敢怠慢,立即跑去已烂成破洞的审讯室。在多数格威兰人心中,声名显赫的“黑水”是为王庭服务的荣誉部门,可在就职于政府的人看来,黑水里尽是些没事就抓小鱼开刀、好护住大鱼身家的混蛋。对于黑水里有圣恩者的传言,这些人是一概不信的——拥有帝皇赐福的祈信之力,不拿去享受人生,反而给臭名昭着的黑水干活,是傻子都不屑做的赔本买卖。 因此,带来圣恩者要的人后,警员便闪身退去,顺带关上了门,留着两位黑水的工作者在解剖室吹冷风。 “维莱,你做得很好,”看着同事那不合身的衣裳,名为德瓦的圣恩者吹起口哨,“说说看,从常青武神的手中死里逃生,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格拉戈先生,别挖苦我了,您要知道,我差点就成了条没牙的活蛆,就和…那些录像里的一样,”显然,维莱还未走出身体畸变的恐惧,插进裤兜的手仍在发颤,“我向帝皇祈求,希望怎么也别有下次,如果真有…我们换换扮演的角色,成吗?” “你放心,我绝不会同意,我胆子小,经不起吓,万一说漏了嘴,咱俩都玩完啦——连抚恤金都没有,是不是啊?” “格拉戈先生,我们还是先谈正经事吧。今天的收获够咱们结束这该死的任务,回到家美美地度个假了吗?” “维莱,你想想…如果我们在报告上这么写,说目标自认有第二巅峰的力量,他们会同意咱们休假吗?不会,绝对不会。” “和我讲这些没用啊,格拉戈先生。你是圣恩者,我不是。你们的祈信之力、你们的第二巅峰…这些我真听不懂,就是叫我帮忙分析,我也束手无策。我看,您还是找位同是圣恩者的朋友来帮忙吧,我也能松口气,不是吗?” “维莱,要有耐心啊,”德瓦从内衬里捏出根烟,用发红的手指将之点燃,“看看,这就是我的祈信之力,不用打火机也能点烟,羡慕吧?作为同事,我就告诉你些多数圣恩者亦不清楚的秘密吧。” “看来,我得洗耳恭听了?”不情愿地坐上解剖台后,维莱给发红的烟头诱得浑身发痒,“能请我来一根吗?” “当然,你不介意这里面加了好料的话。” “免了,格拉戈先生,有事请讲。” “维莱,祈信之力可不是常人认知的那般简单,它是能够突破、能够进化的力量。我说,共治区的着名节目——‘搏击全明星’,你总看过吧?假如有精通灵能的好手卫冕三次冠军,就有机会挑战节目的压轴猛汉、拥有祈信之力的强人。那家伙,觉醒的祈信之力是强化,当他运转力量时,他的身体会强到超越人体的极限,变成仅次于钢铁的怪胎,更有远胜野兽的反射力、行动力。而面对这样的家伙,自信的卫冕冠军会在几番试探后认清现实,明白根本没有机会获胜,只能拖时间挣取奖金。我记得上一届冠军拖了一分三十七秒才投降,赢了相当于五百万威尔的巨款回家呢。” “很动听,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好好欣赏您推荐的这档节目。” “哎呀,跑偏了——总之,就拿觉醒强化力量的蛮牛举例吧,我可不能透了自己的底啊。通常,他们觉醒的能力莫不是强化身体、当然,也有那么些另辟蹊径的家伙,选择用这珍贵的力量强化外物,像是武器、衣服…哼哼,明白了?哪怕同属强化之类,圣恩者的能力仍有分别。初次觉醒领悟了什么,祈信之力就是什么,一辈子也无法改变,除非…走了狗屎运,二度觉醒,成为更强更可怕的东西。” “你们说的第二巅峰?” “没错,每觉醒一次,就记为一道巅峰,这还是传承自大一统时代的命名法,古老却形象啊。每觉醒一道巅峰,就能领悟祈信之力的另一种用途,譬如,一个原本只能强化身体的家伙,在经历第二次觉醒后,或许就能强化别的东西…外物、寿命、甚至祈信之力本身…诚然,这些都是第二巅峰者分享的信息,至于他们有没有隐瞒?帝皇才清楚呀。” “听起来,第二巅峰者并不可怕。” “错了,维莱,你错了…可怕的要死。他们的能力效果有异常夸张的增长,那已经不能算是人了。猎杀普通圣恩者的炮弹射在他们身上,最多只能弄破层皮啊,当然,狠下心还是能杀掉。可惜,这样的天才放眼格威兰也不过寥寥数人,还全受王庭供养,享有荣誉的爵位,他们不犯傻,谁又舍得动他们?唉,真正的爵位啊,比我这少校的军衔风光多啦。” “那,第三巅峰的圣恩者呢?” “嘿,这我可要说不知道了。听说,只是听说…有那么一位吧,哼。” “格拉戈先生,常规的武器还能不能杀死第三巅峰的圣恩者?” “维莱,你觉得呢?答案当然是能够。否则,我们哪用得着花这么多心思来试探伟大的帝皇使者?” “你的意思是,他们明白他最少有第三巅峰力量?” “之前仅仅是猜测,现在…已能确定。维莱,帝皇使者可神秘得很,没人晓得他的本源能力是什么,我最多也就猜猜…根据表现推测他的能力罢了。就我所知,他拥有三种能力——无需圣岩就激活奇迹,以及你见到的两种,呃,把人做成蛆,还有在接触物体的瞬间暴涨作用力…哼,这老家伙,最少也是第三巅峰的圣恩者啊。” “明白了,我是听了一群怕死鬼想出的馊主意,装了回杀人犯,当了回帝皇使者眼中的傻瓜,还白挨了一顿教训,对吧?” “别这么说,维莱,照我看,装成傻瓜的手法才算聪明啊,起码伟大的帝皇使者会认为执行这破计划的你又傻又呆又无胆又贪心,不把你当场威胁,留你一命啦。何况,要是没有你刚刚的付出和守口如瓶,我也没法确定上级的推断啊。走吧,咱们去酒吧喝两杯,我请客,就当帮你泄泄火?” “格拉戈先生,您还不如在报告上美言几句,帮我争取一个无用担心脑袋会不会掉的假期。” “哈哈,行啊。那就当是提前为你庆功,先去喝一杯好酒吧。” 要了套合身的便服后,维莱从警员的抽屉里顺了包烟,同德瓦告别警局的款待。夜晚的街道上,两个其貌不扬的人就这样并排走在路灯下,无论裹着脏棉被的流浪汉,还是染发搂腰的青年男女,都不会留意他们沉稳的步伐。在进入彩光摇曳的酒吧前,推开门的维莱提出最后的疑问:“如果他是第四巅峰的圣恩者?” “应该,也能杀?上面的呆瓜肯定想到啦,不然何必撺掇我们忙活一趟?”德瓦以背抵住半开的门,吐掉嘴里的烟头,望了望舞池里的脱衣舞女,又吹起口哨,“行了,维莱,精彩的节目即将上演,千万别错过。” 维莱笑了笑,虽想着这类表演哪都能见到,还是踩灭了滚在地上的烟头,迈入酒吧参观。其实,这类卖弄情色的演出还真不多见,至少在贫穷到一定程度的地方压根做不起来,因为有些姿色的表演者早跑到更能挣钱的街区上班了。在那些地方工作,环境整洁不说,还不用担心安全,每遇上热火的关键点,最多被揩揩油,至于喝疯了想动手的醉汉?自会有保安处理。 因此,还会留在这脏乱建筑拼出的塔楼里的,都是些实在没门路谋生的家伙。譬如这位躬身踮脚迈入塔楼最豪华的阴暗宫殿、正给一对穿戴风衣墨镜的男女指认现场的老女人,就挤弄着眼泪,将过错都推给生活的压力,极力辩明将未成年的儿女送给帮会的头目享用实属无奈之举。 “我不是来听你废话的,”戴着墨镜的女人可没好气,将两张相片捏到这扮出可怜相的中年妇人眼前,“别碰,好好看清楚,她们是不是你看见的两名袭击者?” “是,是,这个母骡子、啊,混血者肯定是,齐耳的短发,还有这凶辣的眉毛,不会错的。我的记性很好,不会出错…”中年妇人眯紧眼,细细看过照片上的每一粒反光点,“至于这女孩…很像,跟那个长耳朵、不,精灵、精灵,你瞧我这嘴,年龄大了,说话…” “我在问,是不是。” “是、是…您、您发发慈悲吧,我真没法肯定啊,万一她、她没化妆呢?脸是一样的,但是耳朵和眼睛…你们也知道,总有喜欢长耳朵又付不起…钱的家伙弄些扮假的东西找人装一装,不瞒您说,我年轻的时候…” “行了,你滚吧。” 中年妇人赶忙弯腰退下,头也不回地跑出这死了人的宫殿,出门时,还对门口两张用粉笔涂出的人体轮廓打了个哆嗦。她记得,那混血者就是在这里端起枪打穿了两位保镖的眼眶。 “露丝,问清楚了?”见一脸脂粉的老女人滚出了门,男人摘去墨镜,露出精气十足的蓝眼睛,“安心了?咱们没来错地方啊。” “闭嘴,戴维。除非你耳朵聋了,或是脑子进了水,走。”扯掉墨镜后,可以看见女人的脸色略有难堪,双眼更含着怒火和说不明的嫉恨。倘若迦罗娜在这里,就能认出她是何人——学生的那位贴身侍女。 “嘿,有必要吗?传闻总不会是真的吧?”实在憋不住笑,戴维干脆捂着嘴转身,不去看搭档的臭脸,“你可是我们这期最优秀、考核全佳的第一名啊,真让小你十岁的未成年哄上手了?” “要是还记得训练赛上,我是怎么揍扁你们三头蠢猪的话,最好别再提这茬,”说着,露丝将相片逐一塞进了衣兜。不过看得出,在放回公主的照片时,她的手法轻柔了许多。 “笑话啊,这是…我记得刚参练时,教官开过玩笑,告诉我们,黑水之所以严查男职工的生活作风,全因为多年前有位亲王的口味不大正常,成天作女人打扮,还在一位看护他的男特工面前寻死觅活,更在完婚前整到床上…气得国王没事就骂那些议员是搅屎棍,议员们又想着法子找部长撒气,黑水才有了这不成文的规矩。嘿,露丝,你说,往后会不会新添一条,不论男女,只要是性取向有鬼,都必须在审核阶段剔除啊?” “收起你的龌龊,我和公主是朋友。” “得了吧,我可听他们说过,亲爱的公主殿下每晚都要搂着你的腰才能睡着呢。我本以为,只有我们男人才会掉进这老套的陷阱,困在温柔乡。没想到,连女人也不免俗啊。说实在的,乌塔维娅殿下着实有迷人的相貌,哪怕尚未成年,骨子里的魅力都含苞欲放。你看,不是连你这位——” “闭嘴。” 今次,踏出门外的露丝声音冷厉非常,成功止住过分的玩笑话。再不敢调侃的戴维老实跟上搭档,到天台一探最后的杀戮现场。 一堆酒箱,一枚弹壳,一具尸体,这就是逃亡的师生最后留下的痕迹。掀开地板的暗格,戴维搬出好些老到发脆的书,一翻开,全是密密麻麻的方块古文。他只能感叹梁国的古书读得人头晕,将申报上级的活计甩给心绪复杂的搭档,看看能不能找些博识的教授来解读。 接着,戴维撤走堆积的酒箱,打开藏在最后方的电脑,可惜没有密码,仍要等待专业的破解者帮忙。确定再也搜不出多余的线索后,两位黑水的特工赶往最近的警局,查看死者的尸检报告。 “梁人…男性…这家伙就是林博士?刺杀朝晟元老的林博士?”露丝皱起眉,用心观察起这具脑袋穿洞的含笑尸体,“不可能,他是圣恩者,哪会死得这么简单?” “说不定是偷袭?要是被打个措手不及,再老道的家伙都会翻车啊,”戴好手套,戴维将食指放进了尸体额头的弹孔,“但看他这样子,似乎又不大可能?得了,帝皇啊,可怜可怜你的子民,告诉愚昧的傻瓜、告诫迷途的羔羊…这老鬼到底是谁?” “血型,长相都对得上…唯一的问题,是朝晟的大使至今没找我们要人。” “是啊,果真是他,朝晟人早去王庭吵架了…他们在脑子里塞了什么芯片、哦,奇迹,二十四小时监控国民?真吓人,想想,在那里,没准上厕所都有人盯着…让我生在朝晟,我宁愿死。也难怪他想拉朝晟的建立者陪葬。” “没人想看一头斗犬蹲马桶。我看过报告,这人的祈信之力是分裂…而且是分裂身体。我想,他很可能制造了另一个自己。” “胆大的猜想,可惜缺乏证据。” “证据?警察把那栋楼里的混混揍老实了,问明白他们在事发时收到命令,禁止任何动作…那些行动的打手只听命于帮会的头领、一个受林博士操控的提线木偶,”说着,露丝抱肘靠墙,声线渐渐平静,引得搭档耐心聆听,“这家伙早准备去死,没有阻拦、没有逃避,就等着脑袋开花,灵魂飞到天国去。谁会对一个朝晟来的外人这么忠心?忠心到改头换面,情愿替他去死?我可想不出别的解释。” “很好,现在,你才是当年在训练营夺冠的那个露丝,”摘掉手套后,戴维笑着挂上墨镜,拍了拍搭档的肩,“现在,还想着找你的好朋友、我们的乌塔维娅殿下吗?” “找她是我们的工作。但,我要在见面后问清楚,她当没当过我是朋友。至于你,拿开脏手,我不想也变得一嘴荤话,”露丝拨开搭档的手,不耐烦地打通电话汇报情况,并询问翻译古书和破解电脑的进度,“走吧,有消息了。” “唉,女人啊…”看着被抽红的手背,戴维无奈地哈了两口冷气,“永远不会回答你的问题,就是开了口,也是拐弯抹角,让你琢磨不透啊。” (二十七)计划 这时候,酒吧里的表演已到火热之处。不必出钱的维莱撇过头,对在舞池中央甩脱衣服的舞女兴致不大,只是远远观望请客的德瓦是怎样抢身接住扔落的内衣,并在一堆起劲的观众里跳高脚炫耀。 舞曲结束,表演者沿着舞台蹲身摇曳风情,并让客人抚弄闪耀油光的大腿曲线,好换取一张张塞进蕾丝腿环里的钞票。凑得最近的德瓦当然不会吝啬,痛快塞进去十来张百元大钞,又一把捏住舞女的露趾高跟鞋,轻轻吻了口脚趾与脚背后,再使劲拍了拍浑圆的臀部,惹得其他观众连声欢呼。 看着坐回来的德瓦和那条捏在手里的内衣,维莱不由把屁股挪远了些,实在藏不住嗓子里的嫌弃:“恕我直言,格拉戈先生,这种地方的女人怕是浑身都长了病菌。呃,你知道吗?我听一位同事说过,有一次,某位办案的探员跑进脱衣舞酒吧抓人,结果给发了疯的舞女拿尿淋了一脸。事后,他长了一脸烂痘肉瘤,去医院一查,才知道那泡尿带着好几种病毒细菌…所以,格拉戈先生,还是把那块破布扔远了洗洗手,消个毒吧。” “维莱,你忘了,我是圣恩者,无惧这些该死的病菌啊,”说着,德瓦用内衣盖住了口鼻,深吸了两味道后,笑着让这带有汗渍的玩意在脸上燃烧,连灰都没剩几丝,“全给我烤熟了,绝对安全啊。怎么,你不上去瞧瞧?抹着油的皮肤,捏起来相当嫩滑啊,就和羊脂一样溜手。” “格拉戈先生,我不是圣恩者,我得顾虑健康问题。” “呼,维莱,我看看…你不是喜欢搅屎吧?伟大的帝皇,瞧瞧吧,一个男人身处这种地方,祢赐给他的好伙计竟然没反应,可得在报告里记上两笔——哈哈,开玩笑啊,放心吧,你的机灵劲已经上报过啦,估计过会儿就有回复,留意信箱啊,可别看漏了。” “很遗憾,格拉戈先生,我已经看过邮件了。大方的上司赏了些奖金,鼓励我克服困难,等完成任务就能放个长假。” “嗨,正常。一堆安排别人干活的肥猪,哪懂得咱们的难处?他们啊,也就遇上像我这样的圣恩者才肯装个笑脸客气几句,然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继续坐在办公室放臭屁。” “不会吧,格拉戈先生,你可是圣恩者——还有少校军衔啊,那些大肚子老爷有胆子将你呼来唤去?” “我能怎么办?他们全精通下绊子使坏,不管明着暗着。我呢?我总不能回去踹开办公室,揪着他们的领子,说小心点,再招惹我,我就把你们都烧成脆皮烤猪?得了吧,维莱,并非所有的祈信之力都能赢取地位与尊重啊。我告诉你,能让他们跪下膝盖哀求的,全是懂得治病的家伙——你要知道,秃了顶的老不死们就想着多活几年,哦,还有重振他妈的男性雄风。来之前还有人跟我套近乎,问我认不认识有类似能力的圣恩者。我看,这群人迟早把格威兰弄成粪坑啊,毕竟他们自己就是一堆臭屎,对不对?” 见德瓦越说越疯,维莱头疼得要死,只能当他在吹耳旁风。接着,喝高的圣恩者又扯了一堆诸如“长官都是狗屁”、“王庭要玩完了”、“中洲棕皮爱拿腐尸炒菜”、“长耳朵生来就是勾引男人的婊子”之类的醉话,终于是买了单,在维莱的搀扶下走向酒吧的门。临了,有好事的酒鬼笑了几声,告诉这位醉醺醺的好先生千万别在大街上放话,当心被人录了发到网站上,让黑水的猎犬咬住把柄。而德瓦只甩了句“老子就是探员”的嚣张话,在一片哄笑中反腿踹上了酒吧的门。 好容易回到暂住的旅馆,德瓦的醉意减轻了许多,至少能自己去厕所吐一马桶醒酒。等糟糕的事情都解决完,两位探员坐上同一张沙发、欣赏起同一档节目。没多久,德瓦想找些刺激的电影,维莱告诉他这里的影碟是封装的,需要另行支付。看了看差不多掏空的钱包,德瓦选择了较为廉价的香烟,还将吐出的烟圈来回吸了几口:“老弟,生活艰难,记得省点钱,不然到了我这个年纪,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快活都难啊。” “格拉戈先生,您的工资和奖金不低吧?”看出他的窘迫,维莱拿出了自己的钱夹,合起了有趣的节拍,“我看,这类情色场所还是少去的好。一上头,容易把刚攒的钱都赔进去啊。要是手头紧张,作为同事的我很乐意慷慨解囊。” “哎呀,既然这样,我就不推辞啦。放心吧,逮住机会,我会给他们说…嗯,就说你负了伤,需要带薪休假,怎么样?” “那还真是谢谢了。说回来,他们有没有下达新的指令?不会还要我们去试探那吓人的老东西吧?” “嗯,维莱,有时候我得说,你的直觉挺准。我再看看手机…哦,是的,邮件里说了,让我们继续监视目标行踪,别打扰在这里忙活的同事,免得被留意…这不是废话?当咱俩是傻子呢,老弟。” “看来,休假的主意是要泡汤了?” “运气不好的话,你应该又没猜错。算了,老弟,听我说…呃,我想说什么来着?对,你去过瑟兰餐馆,见过那些长耳朵、哦,精灵吗?” “中洲的菜色比较合我胃口。” “中洲人?棕皮鬼可不行,丑死了…至少对不上我的口味。多去去长耳朵经营的店铺吧,乌黑的秀发,迷人的竖瞳,悦耳的声音,柔美的脸蛋…嘿嘿,保准你动心啊。不瞒你说,在康曼的时候,我最常去的那家瑟兰餐厅,那位俏丽的服务员给我留下了永生难忘的——” “格拉戈先生,我们还是谈谈正经事吧。” “呃…抱歉,估计我还醉着,是的,还有些昏头…”猛拍了几掌额头后,圣恩者把手机揣回衣兜,扶着膝盖坐直了腰,“行了,维莱,实话告诉你,我是听说黑水的工作轻松、奖金丰厚,才从军队转来干这行的,对你们的专业根本是一窍不通啊。帮忙筹划个出路吧,老弟,这样咱们都能尽早放假,你回你的家陪老婆睡觉,我去找我的梦中情人说些肉麻的话。” “我恐怕除了完成上级交代的任务外,没有可以让我们尽早休假的办法了。” “别难为我了,维莱老弟,早办完,咱们早清闲啊。” “好吧。我想想…格拉戈先生,反正我们不可能直接找帝皇使者的麻烦,对吧?就算真要去送死,我想,即使您亲身上阵也讨不到好。不如,我们换个角度考虑,从他附近的人入手——” “哦!好主意,我记得…等等,你是说那个女、男孩?维莱,就算真要捅别人屁股,对儿童下手也有些太过火了,会让帝皇打下炼狱的吧?” “格拉戈先生,这种话还是对某些总爱祸害儿童的圣职者说吧。” “嗯,你看我这脑子…还请谅解,以前我在共治区见过不少…呃,算了,先说你的计划吧,维莱老弟。” “我认为,我们可以从他带着的那个孩子入手,找到合适的机会了解他的信息…看那孩子的样貌,不过十来岁,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哄两句话,给几颗糖果,就能套出来不少有用的消息。当然,直接去太过唐突,而且能跟在他身边的孩童必定不会简单…因此,我们可以先看看那孩子的朋友…也是他的熟人,其他小组有过报告?他与这里的一户人家走得很近。” “嘿,老弟,你倒是提醒我了。没准啊,帝皇使者是个好色的老头。我问问看,他们能不能调几位结了婚的女郎来——” “格拉戈先生,就算您的点子管用,我想那些盯梢的小组也早就试过了,再笨再蠢的人也不会给同样的圈套骗到两次。何况,帝皇使者并不像会中情色陷阱的嗑药种猪。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想想别的办法,从他们认识的那家人开始入手,或是威胁,或是利诱,总能撬开那家人的嘴,打听出有价值的消息,不对吗?再不济,搬出王庭的名头,让他们协助调查——当然,这些暴露我们的方案都是迫不得已的下策,真正的上策是熟悉、窥视与接近…” “有道理,有道理,维莱老弟,就按你的意思办。” “不过,格拉戈先生,我也只是建议。毕竟已经有别的小组监视那户人家好久了,我们怕是插不进手。” “没事,我去叫他们滚蛋…嗯,这点面子,应该会给我?哈哈,嘴都讲酸啦,我先休息了,明天再聊…如果成功,咱们就早日解脱,欢度长假…嗯,带薪的长假。” “愿帝皇佑你安眠,格拉戈先生,我恐怕要去透个气,不然也得学你把胃腾空,”打过招呼后,维莱到旅馆外呼吸起凉爽的空气,对着阴暗的星夜摇头苦笑,“帝皇在上,圣恩者都是拿脑子换力量的疯汉?唉,真是麻烦…全知的帝皇,为何赐给我们难以控制的力量?远在灵能之上的祈信之力,对凡人毫无公平可言啊…” 话虽这么说,可这位探员心里清楚,公平不过是一种奢望。当圣恩者的祈信之力亦有优劣之分时,普通人又能期待怎样的公平?至少,在如今的世界,绝大多数圣恩者都和普通人一样活在政府的管制下,需要在强悍的武器、无处不在的监控及充备动员力之前屈服,老实遵守打着多数人的幌子设计给少数人的规章制度,去工作、赚钱、娱乐,顺便想法子偷懒,将就着活完一生。 这样应付生活的想法,总会在那么些时候钻出疲累的心,诱惑踩上挫折的不幸者选择与厄运凑合。这样怠惰的想法,迦罗娜亦不能磨灭,只是每每看见枕着膝的少女那幸福的坏笑,她都会仰天自嘲,叫这些懒散的念头远远滚开。 在她兀自失神的时刻,伊利亚忽然启唇低语:“老师,我能触碰您的脸颊吗?” 少女的声音有异样的魔力,让望着月亮的迦罗娜肯首应允:“可以。” 月光下,如玉的指尖拂过混血者独有的微翘耳尖,滑上继承自金精灵的冷白面颊,勾住精致的下颌,调皮地捏了那么一捏。这一下,瞪圆了眼的迦罗娜抬高垂低的头颅,眨了许久困惑的金眸,才开口质问:“伊利亚,你刚刚用了祈信之力,对吧?” “真呆啊,老师,”说着,少女笑出银铃般的欢快,捋起混血者那刚及耳垂的发丝,“老师,说说真心话好不好?告诉我,这些年有没有勇敢的青年单膝跪在您身前,告诉您迷上了您那与英丽冷冽的外貌截然相反的可爱呢?有吧,一定有吧?” “没有。” “嗯?那就是肯定有。” “没有!怎么可能有!别再捉弄老师了,伊利亚!我啊,真的是老太婆了啊,你看看,我的记性、我的反应…哼,差了太多了。这些并不是你嘴里的可爱,是痴呆!唉,岁月不饶人,我这头脑是越发没用…伊利亚,你说,如果我们继续步行,要用多久才能赶到温亚德?半年?一年?总不会要两年吧?” “老师太过忧心了,几个月后,我们就能抵达温亚德的港口——” “不得不忧虑啊,伊利亚,计划总是追不上变化。刚开始,我还打算带你在格威兰慢慢旅行,见识不一样的风光和美景,等风头过去再想法子离开,搬去瑟兰住。知道吗?这些年的瑟兰可是宜居之地,喜欢现代的便捷,可以在城市里买房,和金精灵与人类竞争工作;喜欢自然的氛围,可以去森林的村镇定居,和木精灵耕种育林…不比格威兰的生活差啊。可…我太…太迟钝了,行事也不周密,弄出一堆填补不了的纰漏…害得我们要徒步…” “老师,不许苛责自己,”她的自怨自艾令少女伸出手指,在怕痒的肋间轻挠,以笑驱走丧气,“老师就是童话里的骑士,明明披荆斩棘、战胜了邪恶的巨龙救走受难的公主,却在王子面前打不起自信,想默默退走,殊不知佳人已暗许芳心,才不会将那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家伙放在眼里呢。小小的难关定会被老师克服,永远踩在朝晟的前行者、慈祥的圣恩者、好心的退伍者———迦罗娜·菲诺蒂的脚下呢。” 听着俏皮的说辞,迦罗娜失声一笑,揉起少女的长发,却久久不曾言语。有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两个顽皮的弟弟,会说笑、会捣乱,又会捧着从森林或泥地里找出的好东西跑过来,想去分享、想讨来夸赞,让人怜爱。可惜他们已不是孩提时代的模样,一个想在疯癫时伤害她,一个想在力量前利用她。少女呢?这躺着她的膝微笑不停的少女呢?往后会是何种模样,谁又会知道呢? 想到此处,她唯有祷告:“或许,只有帝皇才清楚吧。” “老师,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对了,伊利亚,不准再对老师使用祈信之力,这是相当无礼的行为,记住了?” “嗯,老师。抱抱我,可以吗?” “好…” “真柔软呢,压着又有抗拒的弹性,呜呼…老师的胸膛,是最能安眠的枕头呢。” “啊?枕头?不应该啊,谁会拿脸埋着枕头…等等,伊利亚,你刚刚又用了祈信之力,对吧?”无奈地拨开少女后,迦罗娜打开放在草坪上的行囊,搭起了过夜的帐篷,“你这孩子,太粘着老师可不行。今后的路长着呢,帮老师想想赶时间的捷径吧,伊利亚。” “老师,你忘了,”拨弄着鼻尖的少女似在回味方才亲密的气息,良久才笑着帮她解疑,“我的祈信之力能帮我们搭便车啊。” “嗯?是吗…”迦罗娜停了固定帐篷的动作,半跪着托住头,思索一番后恍然大悟,“是啊…伊利亚,怎么不早说?” “因为陪老师走路很有趣,尤其是夜路。漫天的星光里,月的明辉划破黑暗,投往茫茫的荒野,为走过艰难困苦的人指明方向,不是很美吗?” “美,很美…”顺着学生的视线,迦罗娜看向无垠的星空,看见这些日子行路的画面,宛然失笑,“伊利亚,现在,我相信,往后的旅程会更美…而我们,终会抵达新的世界,走出更绚丽的未来。” (二十八)新旧 又一个清新的早晨,牵手而眠的兄妹被浓郁的香味唤醒。不多时,他们踮着脚走出卧室,刚来到客厅,就听到厨房的响动。在燃气的轰隆里,一支快活的小曲与火同兴,是老伍德盯着煲汤的锅,拿朝晟的语言哼唱着什么。 老伍德回过头,从两个孩子的眼里瞧见好奇,笑得白髯飘扬:“吵到你们了?嘿嘿,我明白,不打紧、不打紧,作息规律方能久居,是不是啊?嘿,你们还是想出去?这些天,我的手艺可有所长进啊,不准备试试?” “伍德爷爷,我想尝尝,”虽然很想出门,但男孩只吞了口唾沫,认真地点起头,还捏紧了妹妹的手,“西娅也是吧?” “嗯!是的,伍德爷爷…”女孩学着哥哥的样子,不过笑得真切许多,“闻起来很香呢。” “呼…你们还是怕我啊,没必要,真没必要…”舀了两碗浓汤后,老伍德坐在桌边,看着两个乖巧的孩子如何吹散热气,小口品尝今日的杰作,“不至于担心,不至于。我说过,我们的结伴同行是桩公平交易,你们遵守规矩,我自会如约履行…不会变着法恐吓,也不会掏空心思取乐…嘿嘿,小西娅,你坦白坦白,我在你们眼里,莫不是与那些圆头大脑的流油肥猪老爷存在着相似之处吧?” “没有!不会的,伍德爷爷看着就很…和蔼呢。” “是吗?嘿嘿嘿,不瞒你们说,我年轻的时候,可帅气的不行啊。她——我的妻子,是的,我的妻子…她就爱挖苦我,说什么我有着能通耀黑夜的高傲臭脸…哈哈,其实我知道,她是想夸我的,想夸我相貌英俊讨喜。不过啊,她那人不太会说话,尤其是在我跟前…” 间断的说辞,令女孩不解地眨起眼睛:“伍德爷爷,为什么呢?夫妻之间…不该更…” “嘿,小西娅,在不同的厨师手里,同样的菜品没准有千万种味道——家庭亦是如此啊。该怎么说?我们的关系算是与众不同?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当了好几年兵,而我…还在你们这个年纪,哦,稍长两岁,大概吧。她奉命来照看我、养护我这朝晟、乃至大地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圣恩者,态度可差得很呢。经常训得我哭鼻子…嘿,不信吗?小西娅,高尔登,你们不信?我像是会撒谎的人吗?不像吧,嘿嘿嘿。” 似乎是想到什么,女孩怯生生地垂低头:“那个,伍德爷爷…你爱她吗?” “爱?这是多余的问题。我们的距离已非爱可以描述。孩子,未到那个年纪,你们不能明白的,那是无法替代的紧密,是得在夜晚手牵手互相聆听呼吸的温暖,才能在拂来的鼻息里闭眼睡去的安心…”说着,老人笑开了口,满脸的皱纹都跳起了舞,那眯着的眼明明盯住这对兄妹不放,却又像在眺望更遥远的地方,“呵呵,说句玩笑话,倒与你们有些相近。高尔登,小西娅总要你陪着才敢关灯睡觉,是不是啊?哈哈哈…” 笑累了,老人摸了把鼻子,扭头望向窗外的光:“呼。真的,若要听我的回答,我会说…是亲情吧。” “那,伍德爷爷,为什么…你还到格威兰做…这些事呢?”眼看妹妹困惑到想提问,男孩攥紧拳头,咬着嘴唇吭声,“你不怕她担心吗?” “担心?会,当然会。但我知道…不…她不会的,不会的…她已不在我身边了。” 一时间,餐桌恢复了安静。再不言语的兄妹偷偷打量过像在嘲弄什么的老人,又互相看了看,不知道说些什么为好。幸好,老伍德笑了声,有那么些惆怅、有那么些怀恋:“她去世了。而今我再无牵挂,从心所欲…随缘而行了。” 在这古怪的老人身上,女孩头一次见到别样的东西,虽不知那是什么,却莫名地揪心,不由抬高头,问出勇气:“伍德爷爷,你们…没有孩子吗?” “孩子…没有,没有孩子。” “为什么?你们不是…” 老人别过头,对着厨房的门、对着厨房的窗,在兄妹二人不安的沉默中,慢悠悠地说起很长的话:“我不能有孩子。如果有了儿孙,有了子女,看着他们牙牙学语,看着他们长成比我更高的少年少女,送他们去上学,等他们找到终生的伴侣,愿他们相爱相亲,抱着会在某天出世的孙儿孙女,等他们长大,教他们读书,陪他们玩耍,哼着故乡的歌谣,做着他们爱吃的食物…那我就无缘孑然、无缘自由。孩子们,我有自己的理想,我有自己的追求…我有为梦捐躯的勇气,可若有了牵挂有了家…我只会变成一条没了用的老东西,正如现在这样,学着怎么给孙儿孙女做菜,怎么跨越几代的年龄来唠嗑…虽然这很舒心很惬意…但,总有比幸福更珍重的东西需要去追寻。高尔登,我想你或许明白。那天抱住我的腿时,就算我只带小西娅离开,你也不会流泪,只会庆幸…对吗?” 低落头的男孩虽未回答,可眼里的坚定已告诉妹妹和老人唯一的答案。等老伍德端起腾空的碗走向厨房时,女孩握紧哥哥的手,靠着小小的肩膀,说了声谢谢,而后低声邀请:“伍德爷爷,您不饿吗?也喝些汤吧,您煮的羊肉很香嫩,真的很香嫩呢!” “嗯?谢谢啊,孩子…谢谢。” 盛了碗热汤后,老伍德坐回桌旁,只拿了根餐叉,没拿勺子。他一手捧着碗,一手叉起肉,一口肉片一口汤,就着鲜香的汤嚼烂带膘的羊肉。吃着吃着,他却总觉得哪里不对,等喝完汤看向手,才明白是没有用筷子。他想起在朝晟、在家乡的时候,不论去哪解馋,都离不开一对熟悉的木筷,可到了格威兰,只能以刀叉替代,即便替代了不少年头,终究还是摆脱不了从前的记忆…人啊,总归不能更改过去的习惯。 “孩子们,谢谢了,”吃完早餐的老伍德擦了好几遍嘴,才离开餐桌去到厨房,等洗干净餐具,再换上正装打开屋门,“我出去一趟。钥匙和钱包还在老地方,至于是到外面玩还是看动画,就随你们喜欢——别想着替我省钱,把我当抠门的吝啬鬼,可会伤透这老不死的心啦。想买玩具、手机、电脑…嗯,听街头的小年轻说,还有什么游戏机?哎呀,总之尽管买吧,买买买、玩玩玩…开心最是打紧,对不对啊?” 听着兄妹俩的送别,老伍德轻轻合上了门,拦了辆的士开往临近怀特家族的街区。和帮会同流合污的呕心生意,是这亡命的朝晟人必需的生存手段。这个月里,已有两三人耐不住割取器官的痛苦,活生生疼死在手术台上。而老伍德却懒得再给他们吊命,顶多甩甩头,轻嘲即将被处理的尸体们创造了高昂的价值——面对亲自挑选的妓女和赌鬼,老伍德生不出一丝怜悯,只会感慨在受祈信之力分裂器官的七天内,他们生出的钱、他们救到的人会比苟且个十辈子还要更多。 当老伍德的神思驰骋于街区上空的乌云时,悦耳的电话铃唤回其注意。打开手机,他听到又一个自己的声音:“嘿,好兄弟,猜猜我撞见了——” “有话快说,这边有事需要处理,”来电人的编号是“12”,老伍德记得这是一位留在康曼城的分身,“等等,我猜猜,你是去医院整完脸,在散步时给哪头长了狗鼻子的臭货逮住了?” “不不不…我先前是说笑啊,找医院整容回你的模样不是找死吗?嘿嘿,还得感谢你给我隆的鹰钩鼻和方下巴,就算当着条子和黑水的面走两圈,他们也没法认出我是谁咯。现在,我是康曼新区的住户,受人尊敬的神秘富豪,可给人吹捧舒服啦。我估摸着,宴会上的蠢家伙们都在交头接耳时议论,我这名出手阔绰的老绅士究竟是外国移民,还是胸挂爵勋的本地贵族?” “满嘴狗屁。有事就提,拖拖拉拉,浪费你我的时间,谁都讨不了好。” “嘿,说来也没什么、没什么,就是这帮玩意…嘿嘿,怎么说,给了我一张黑色的请柬,邀我到新城区最神秘的地方来,有幸参观全康曼、不,该是全格威兰最搞怪的化妆宴会呀…” “宴会?别给我说,你陷进哪处会染上梅毒淋病的破窑子了?” “哎呀,没什么啦。他们可信誓旦旦,承诺这里的招待个个都验过抗体,保证没病啊。嘿,来这里的非富即贵,谅他们也不敢瞎扯,万一捅了娄子,真得以命相抵啊。罢了,罢了,多说无益。总之,这儿的风够凉——” “哦,我晓得了,你上了那艘游轮,是吧?” “嘿,不愧是我本尊,果然聪明啊。说句较真的话,若死抓记忆,我可并非第一次光临…但自分裂后,这确是我首次参观——” “说吧,是遇上谁了?” “老熟人啊,该喊咱们一声救命恩人的——” “诺克·怀特是吧?这小子,胆够大啊。骑了王庭的马,还敢在王庭的眼皮底下寻乐?真不怕给拖到哪毙了,沉到伯度河里。” “得感谢你手法干净啊…得了,我就想问问…留着他有用吗?” “你自定夺。” “啊?真没耐性啊…”编号“12”的老人本想再说两句,可通话已然结束。他敲敲遮挡老脸的面具,在罕有人至的甲板上来回迈步,瞟过几位同样来透气的客人,暗笑着本体的无趣,走向一位倚靠船舷而立的青年,和声问候,“宴会方兴,正是青壮俊杰高展雄姿的表演时间,怎么,你这年轻人倒学起我这老家伙,软了身段?还是力有不逮,怕招人笑话?” “老家伙…老先生,”听到调侃的玩笑,独自沉思的青年醒过神,未让面具遮挡的眼与嘴角尽是阴鸷。但只一刹,他就收回狠厉的怨毒,摆正站姿,笑得文雅,“亲爱的老先生,如今,我们都藏在阴影之下,还需忌惮他人的评价吗?” “哦,那怎么学起我这老而无用的东西,于此驻足?可别告诉我,是嫌里面的腥味太重,想来呼吸新鲜的河风啊,年轻人。” “老先生,倘若我是经验丰富的常客,的确不应在意充斥空气的腥臊。但…初次见识这里的肉…场景,我还是有些…难以融入。” “哈哈?是吗,年轻人,不瞒你说啊,我来,是还想给你推荐些药品,如今看,倒是顾虑太多,贻笑大方了。” “哦?你…”一时间,阴暗又溢出年轻人的双眼,可随即,这凶光再度被欢笑取代,“少开玩笑啦。善良的老先生,这里哪来的药贩子啊?还是说,您在哪家医药公司高就?让我猜猜,是不是——” “打趣而已,我不过是个略有闲钱的老头子罢了。说实话,我也是受邀来此的新手,与你同病相怜——猎奇的货品和表演,看得我血脉喷张;但秽乱的气息和声响,又搞得我头昏脑胀。出来漫步闲逛,属实无可奈何啊。” “哦,既如此…我们不如结伴同行?” “我也正有此意。想想吧,陌生的游轮上,素不相识的两位旅者,因殊途同归的尴尬携手共进,多是一桩美谈啊。” “那,老先生,请?” “请。” 各怀鬼胎的一老一少肩并着肩,走过甲板穿过观景长廊,在安保人员的恭候中回到游轮的展厅,重归这最欢乐、最淫靡的宴会。 往高看,一道玻璃拱顶将明亮的星辰分割在圆厅之外,令圆厅之内的丑行不至于过度张扬;圆厅外围,尽是衣着热辣的舞女,要是不管那为情趣而设的透明蕾丝和尼龙包体服,恐怕即使把她们的衣物全扒下来铺平,也凑不出一尺布料。不少客人流连于此,毫不客气地拍弄着抖动在眼前的大腿、胸部、臀部甚至更隐私处,没有人尖叫、没有人欢呼,仿佛对他们而言,这不过是寻常的表演,就如每个格威兰人家的早茶、午茶、晚茶一样司空见惯;往里走上几步,情景又怪诞些许——是有很多未掩面容的佳人跟在带着面具的嘉宾左右。不论性别为何,他们的打扮都十分放荡,可以说,除了私处外,基本都裹上了透光的耻辱轻纱,还隐约可见纹身的标记。至于他们的种族?多是长耳的精灵,更不乏混血者,当然,还有棕色的中洲人跟黄肤黑发的博萨人,而金发蓝瞳的格威兰人也不能幸免,照样得在主人身旁强颜欢笑。仅仅是多看那么一会儿,有位宾客就察觉到两位“新人”的惊奇,竟笑着灌了些酒,在口腔嘟哝几下后一勾手,就让身后那位靓丽女郎蹲低身张开嘴,品味起混满口水的佳酿。又有位长着两撇白胡子宾客不甘示弱,一把搂住身边的雄性木精灵,径直吐了口浓痰命他吞下,给两位没眼看的新手炫耀自身的支配力;说到最中央的场景——哦,帝皇在上,想必除了这群参与者外,任谁来了都只能看见惊悚,只因地位最崇高的贵宾玩起了烹杀生命的勾当。管他是同类、是精灵,还是西海运来的兽族,都活生生剖开鲜杀,现场制成令人作呕的佳肴,在卷入贵宾的唇舌时,还有人补充其作用,声称这些美食能如何帮女士留驻青春,又怎样帮男士重振雄风。仿佛他们不是在宰杀会哭泣、挣扎、能交流思想的智慧生命,只是无心玩死了几只鹅鸭而已。 “帝皇啊…这…他们…”目睹恐怖的年轻人险些呕吐,不断猛压胃部才勉强忍住,“这未免太…” “太什么?太恶心?还是…太自由了?”有着类似记忆的老人倒是耸耸肩,视若无睹,“要我说,我只看到野蛮与滑稽。喏,看,年轻人,看那边露着肚皮大块朵硕的胖绅士——戴十八层面具我也认得出来,他就是那位闻名康曼的慈善家。哦,再看看他左手边那位、对,那位蓄着白胡子的瘦高个,在王庭号召各界人士捐款修建孤儿院的时候,他是最先慷慨解囊的那个,至于他用犬绳牵着的那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兴许只有帝皇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我不懂,”终于,青年再也无法忍受,快步走出这圆厅,回到甲板,对着河风对着水,将恐惧与不解宣泄一空,再作不出阴狠的神色,“这可是康曼城,是王庭的直辖区,真的…真的有人能放肆至此?蔑视律法、蔑视道德…想…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想…想…为所欲为?真的,真的能够…为所欲为?” “世道如此,看看吧,看到那不远处的孤堡了?那正是王庭宫殿的一角,而这艘游轮正携着我们穿行在伯度河、往返于它的审视之间,”艰难地跟出来后,老人打弯膝盖,揉起发酸的关节,指向河畔的宫殿、曾囚禁某位金丝雀的住所,“对掌握了财富和权力的人而言,这才是真正刺激感官的快乐——挑衅高高在上,又不能奈何于他们的至高者,尤其是当那位至高者是民众心里的格威兰象征时,他们会更感愉悦。” “万一有人举报?有人良心发现,或是…黑水的探员…” “在消息传到博度斯卡之座上的那位国王耳中之前,任何能坐实的证据证人证物都会消失。” “是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感情,不论在哪,格威兰都是同一个破样啊…”像是想通了什么,青年捂着肚子畅快大笑,笑到眼泪飙射,笑到腹部发痛,终于喘好气,扔掉了脸上的面具,看向仍藏在面具下的老人,“老先生,我是来自伏韦仑市的诺克·怀特,认识你是我的荣幸…敢请教你的姓名?” “曼德·福斯特,”同样摘去面具,老人笑着吐出现用的假名,躬身致意,“很高兴结识一位新朋友,怀特先生。” (二十九)搭伙 各报家门后,老少二人背对流逝在游轮下的伯度河,聊了个畅快。曼德·福斯特自称从小与父亲去往博萨的首都涅玟,经营原木家具的生意,这些年,钱赚够了,想着回格威兰的故乡安度晚年,谁知道曾经由灰石构筑的家园已融入水泥钢筋之内,不见了踪影,索性到康曼来,在这千年之都的古典建筑内找寻些儿时的熟悉。 恭维完他的乡土情,诺克·怀特也简单概略了伏韦伦的地貌,说那是位于东部行省的城市,是格威兰最早兴起的工业之都,可惜近些年颓势俞显,尤其是老城区,连街道都难以维持整洁,垃圾全靠街区的居民自发清理。倒是在旧城区的原郊区扩建的新城区,路面干净、楼房高耸,还有依山傍水的别墅庭园供有钱人消遣。 “哪里都一样,嘿,年轻人,有生人莅临,”捏住让风吹散的山羊胡子后,老曼德看到有其他宾客出来换气,便不紧不慢地戴上面具,“好,还是遮着脸好,免得给他们盯上了,说我们坏了规矩啊。” “福斯特先生,这样的规矩有何意义?”诺克只将面具贴在脸上,待那醉醺醺的宾客靠着船舷坐倒,又摘掉了放进衣兜里,“刚才,您不是把他们的姓名说得明明白白?难不成,这群平日就常打照面的家伙真心指望靠可笑的装饰瞒住身份?除非,他们昏了头啊。” “图个安心罢了,年轻人。这就像用废屑压制的次品木板,无论用冷压机把它们压得多紧多密,用锯台切得多方多正,刷上了色泽多亮的油漆,时间一长,还是免不了松散断裂。其实,不管买卖双方,都晓得手里的玩意是次品,否则,哪能卖的便宜?不过表面光鲜、看着漂亮,再加上省钱,也就不会计较啦。” “我懂,我懂…福斯特先生,您确实足够专业,是位商场老人。不过在这里,您却是一窍不通的生手,嘿,猜猜看,方才里面的贵宾怎么弄来那些男伴女奴的?” “这还用说?别小瞧老人家啊,我打过交道的生意人,可比你撞上面的过客都多啊。我猜,他们是给各地的蛇头贩进康曼来的,对不对啊?” “对,当然对——可惜,您只猜对了一半。不错,这些享有钱权的人物总爱买些奴隶,在豪宅里、在聚会上炫耀比拼——像那些长耳朵、骡子、棕皮、嘿,还有博萨的黄皮,只要不是安有什么追踪器的朝晟人,没什么是他们不敢搞来的。不过呢,这些倒霉蛋虽占了受苦的大头,但又没法代表与宴的全体爱宠啊。您知道吗,世上偏有些脑子生疮的东西,喜欢被作践、被凌辱、被当成低贱的畜生玩弄,这种怪人,这里怎么会缺?您不是认出了好几位男贵宾?可我要告诉您,您的女人缘不行啊,就比如那用嘴接漱口水的女奴——她可是某位贵妇、某位有爵位的大人物啊。” “嘿嘿,那可糟糕啦,年轻人,要是你我多嘴,漏了几句给王庭——哈哈哈,忘了、忘了,刚巧给你露过底,这种把式吓不到你啦。” “说到底是伤风败俗的丑事,真让王庭得到消息,我相信,这帮富商精英不好说,但凡有所牵涉的贵族绅士,恐怕都得挨刀——谨遵帝皇的法令,剥夺爵位和领地,连带家族的产业都要充入王庭,这可是绝佳的借口,完全没有反驳的可能性啊。” “诚然,他们的特权与资产立于王庭的契约之上,若损害王庭形象,必须如约付出代价…所以,年轻人,有胆子赴约而来的贵族,必然守口如瓶——比之我这种揣着闲钱瞎逛的老家伙,更要小心千百倍啊。” “福斯特先生,和您这样的聪明人交谈,真心愉悦,您好像能猜到我想说什么,不用我多费口舌。” “是啊,年轻人,这是年龄带来的优势,得天独厚,求不得也急不得咯。坦诚些,冒失的怀特先生,容我猜猜,你别是刚继承了爵位的新贵吧?还是说,哪位贵族引你上了这船?” “您啊…着实让人咋舌,”谈了这么久,诺克第一次眼射惊疑,但这异样之光仅是一瞬,再开口,笑声依旧,“哈哈,福斯特先生,您猜得不错…但敬称大可不必,礼貌是年少者对年长者的特权。唉,像我这种外地人,家里虽不算拮据,可离富庶却差了老长一截。说来惭愧,我是结识了某位身份不俗的贵人,又受她引荐,才有幸上了这艘游轮,一睹康曼贵宾藏在衣冠下的真实风采啊。” “嘿呀,她?是位贵妇人啊?”老曼德揪了根胡须,逆着河风轻轻吹起,看它飘荡在空中、飘向了天际,不知是沉入河水,还是落到哪里去,“呦,我想想,啊,我想想…先说康曼这边,有多少位女伯爵、女侯爵…嗯,我这老糊涂,脑子记不太清了,得回家翻翻小本本,在描写听闻的笔记里好好看看了。” “帝皇在上,您可别把我的话写进去了啊。再者,要让胆小的家伙听见,您怕是要被保安当黑水的猎犬抓起来沉到河里去。” “不至于,不至于——一些缅怀风土人情的手稿嘛,哪个有闲情的老东西不会写上几笔?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比谁都清楚,不然,怎么在博萨那样的烂地方弄成一桩桩不赔本的买卖啊?年轻人,涅玟的官员胃口可大得很,还不讲诚信,对付起来,难啊。” “说得这么轻巧,您不会是让他们逼着卖了家当止损,跑回来享福,不受那里的窝囊气吧?哈哈哈。” “怎么会呢?嘿嘿嘿。继续谈谈吧,年轻人。是哪个纤腰翘臀的贵妇带你来这里解闷?哦,怎么笑得如此开心?你可别告诉我刚才是口误,想说的是‘他’而不是‘她’吧?” “哎呀,哈哈哈…想多了,您可真想多了,我的口味正常得很。嗯,我只瞧得上靓丽的女性,就算那些黑发竖瞳的妩媚长耳朵,也入不了我的眼睛——同样长着条帝皇恩赐的宝贝伙计,那些满肚肥毛的老头真能下得了嘴和手啊。呼,换成我,早软趴趴地滚到一旁,溜之大吉啦。就和咱们刚见面时一样,对吧?” “是啊,实不相瞒,这玩法未免太新意,我实在接受不了那样,最多…嘿,算了吧,给我这老头留几分薄面,太羞耻、太丢脸啦,不能说、不可说啊。” “不行、不行…老先生,福斯特先生,像个出嫁的小姑娘般害羞,可不是老男人的做派啊?这样吧,我们开诚布公,说说各自的癖好是何等惊世骇俗啊?” 听到他开的玩笑,老曼德笑着应承,而后吁声长叹:“好,好…想来,并无不妥。年轻人,我啊,钟爱那些高挑矫健的妇人。我觉得看着她们,能感到生命的活力,抚摸着她们,能触碰到健康的脉动…至于深入?呵,年轻人,你或许不信,但我并非一个随便的人啊,我很自爱自洁,而若她们是那样不知廉耻的能让金钱诱惑的婊子…我只会抽她们耳光,让她们滚得远远的,别毁了我对美好的爱与梦。” “呀,福斯特先生,你不是有位身材那般的初恋情人吧?所以…” “莫多问,就当是如此吧,略过。而现在,年轻人,我这没脸皮的老头子已经率先开口,可轮到你交代咯?别让我失望啊,怀特先生?” “真的,福斯特先生,这称呼真心免了吧。在我的老家,哦,我的家族…只有我的祖父配得上这尊称。算啦,怎样都好,反正我远在康曼,顺着绵延不绝的伯度河漂荡,他们再不能管到我,哼。至于我的嗜好?我只能说非常、非常、非常的正常,老先生,我只爱年龄相近的美女,哦,那种初看生人勿近的高岭之花,实则青春洋溢的放荡魔女,是街上最引人艳羡的伴侣,也是床上最攒劲的妖精啊。” “按你所说,是位年纪相仿的女孩?呵,一句话,就让目标范围缩小许多。年轻人,要当心啊,这样管不住嘴,可没法子兜底呀。” “哈哈,老人家,这下是你想太多了。猜不到的,猜不到的…你是猜不到她的身份的。再说了,谁知道我刚刚讲的是真是假?还有您的倾诉,又有几分可信?” “是啊,哼哼,兴许,只有帝皇才晓得——嘿,等上了岸,想去哪里就餐?我是康曼的新居民,还不清楚哪家酒店的佳肴最诱人吐舌,若有人肯替我这老头引路,定然感激涕零啊?” “嚯,乐意效劳。” 游轮靠岸前,尚有两日供他们好生熟悉。没多久,诺克就确信老曼德只是个为新奇所引的阔绰老头,只因在诺克本人都已习惯搂两位舞女、借一位女奴回客房耍乐的夜晚,这位福斯特先生仍旧独居一室。若非他每日都在圆厅内评头论足,抱怨主办者品味差劲,诺克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有些难言之隐。当然,或许别人会把老曼德与黑水的探员、办案的警察、不要命的记者联想到一起,但躺在香艳之间的诺克不曾怀疑——因为诺克认识这趟旅程的邀请者、包下本次游轮的主人,明白她绝不会傻到放一颗定时炸弹上船。 但躺在床上的老曼德却挑着牙缝,抽出藏在的皮带扣里的迷你相机,将数据卡插入手机,欣赏起这些天保存的珍贵录影,笑歪了嘴:“猪头成群呀。我要是船主,就在每个舱房塞几处针孔摄像头,还愁抓不到把柄?嘿嘿,倒忘了,对着高官富豪,怎么敢起歹心…尽是群无胆鼠辈。我会教你们,什么叫喜出望外。” 就这样,荒淫无度的贵宾们和一位居心叵测的老人沿着伯度河转了个来回。等游轮重归康曼,他们分批上岸,登上等候多时的豪车,扔掉各自的面具,暂时告别快乐的宝地。诺克则是敲响车窗,给坐在后排的人说了些什么,继而探头送吻,坐上了老曼德亲自驾驶的汽车,抱头躺倒:“哈,真有趣,老人家,您不找个司机?” “这是在博萨待出的习惯啊——我只相信我自己。嘴上再忠心的司机,没准有天就拿了你的死对头的赏钱,把你送到什么地方挨顿棍棒刀子,”驶离码头,老曼德瞥了眼后视镜,看那灯火未熄的游轮渐行远去,“包一艘船可不便宜啊,在涅玟,阿聂河上的轮船游艇虽不比康曼的大,数量却是更多,价格也颇为实惠,有时宴请朋友、托人办事,总会租上一艘玩玩。我猜猜,想在康曼租一艘相同的船,恐怕得五十万威尔起步?” “恕我直言,您太保守啦,就我所知…怎么也得八十万往上。像我们乘坐的那艘,百万都算实惠啊。” “嘿,倒也不多,值二十五块圣岩…可惜对我这种老头子来说,缺了那么点诱惑力。人老了,不中用啊。行吧,年轻人,指指路?该往哪边去了?” “慢点开吧,好容易回了城,喘两口气…我说的那家酒店,就在新城区消费最高的街…” 聊着闲话的他们,简直比分别多年的老友再度重逢还要开心。如果诺克知道这不太认识路的老曼德其实是某位知晓他秘密的熟人,还会这样喜悦吗?相信只要那秘密并不可憎,他还是能保持乐观——但不可憎的秘密,又怎能称得上是秘密? “你不说,我也知道他是个人精啊,老葛,”在温亚德的常青武神正耍着烟斗,推测老朋友的秘密,“借着娜姐的网,把故事说给我听,是想让我明白…他埋在格威兰的雷是遍地开花啊。” “无须在意。以他的身份,任何格威兰的官员都不可能与之谋利,”将过于冗杂的文件甩给秘书后,葛瑞昂吩咐她尽快处理,转头谈论起更关键的事情,“我认为你不该放任他活动,按网被屏蔽的位置搜寻,继而控制住他,是当前唯一可行的合理方略。” “不,有些原则不能打破,哪怕你求我也不行。况且,他不搞事,怎能逼得娜姐服软?是不是啊——” “网的权限不是让你拿去看戏的,竹。” “行了,我自有高招。这么些年了,你们的老办法早落于时代之后,且看我兵行险着,演出好戏…哈哈哈。而且,葛阿姨,你可说错了一点——那些戴高帽的饭桶是没种直接与他联系,可要仅仅是那些间接的瓜葛,他们倒是够胆摘满一堆箩筐。” “他找的那些帮派,不过是一群街头斗殴的混混,成不了气候,和行政人员勾结更是痴人说梦。” “这里是格威兰,不是瑟兰,情况可复杂的多啊。再说,就是在瑟兰,指着鼻子互骂的精灵也不少吧?有次我陪阿尔他们旅游,见有个木精灵杵在家餐厅门口,骂惹着他的金精灵是占着堡垒都拦不住棕皮的金毛软蛋,那金精灵嘴更脏,说木精灵全是群只会在森林和田野里上蹿下跳的黑毛猴子。到最后,什么金鸡头老鼠、婊子脸男娼都骂了出来,险些打了起来,啧啧…没了帝国的威胁,这群分别在城乡定居的老顽固是互相瞧不顺眼啊,一个骂对面是窝在森林里的野人,一个骂对面是排着脏水废气的恶贼。这类情况,老葛你也是清楚的,软性子的精灵都不能免俗,格威兰人能好到哪去?这帮混混流氓的背后,不仅是各地的政要豪商,还有对王庭日趋不满的民众。我不懂政治、不通经济,更懒得思考社会问题,可我明白,这群帮派分子生存的土壤,源于人们对统治者的不信任——千多年了,王庭的衰落已成定局。看着吧,倘无外人插手,格威兰迟早生出大事。” “别告诉我,你想干涉格威兰的事务。” “喔?你点醒我了,多谢葛阿姨。差点忘了,我毕竟是帝皇使者,帮助帝皇册封的国王整顿他的王庭,恰好合乎情理。” “我建议你少发疯,你现在——” “少操心了,老妈子,当我是三岁小孩?当我还是那个傻瓜?不啦,不啦,我说过,我自有办法…我不管他在格威兰埋了多少雷,我只要找到他藏起来的引线,当那条点火的狼犬,一把火下去,炸个群芳盛开,事情不就妥了?” “我看,你是哪里都没变。” “哼哼,凡事切不可急于定论,”叼起烟斗的老人打开窗,朝海滩上陪男孩和妇人打球的少年招手,唤他们来酒店集合,找处地方解馋,跟着结束网的通讯,“我赌,不,我肯定他握有格威兰人的把柄,只待碰面…他会交付与我,相信吧,他必然给我。” (三十)平日 知道今天轮到班布爷爷请客,连午茶都忍了不吃的阿纳塔比着胜利的手势,急着冲去酒店换好衣服,却跑得太快,磕了一跤,吃一嘴沙不说,还磨破了不少皮,最后更在抹碘伏时哭了鼻子,等母亲和朋友哄了几句才恢复往日的淘气。 看着帮男孩处理伤口的少年,老人刚准备夸他什么都会做,又想到儿时,自己曾在玩滑坡时给嵌进斜坡里的磨盘蹭破了屁股,还是给迦罗娜背回去,拿棉花蘸着酒精来消毒,疼得是哭爹喊娘,只能老实挨她的训,不由得摇头轻笑:“不论何时何地,孩子之间的友情都一样简单纯粹啊,可惜啊…” “爷爷,可惜什么呢?”帮阿纳塔贴好纱布后,少年收拾起急救包,“今天去哪里解决饱腹问题呀?” “呵呵…赛尔,我啊,想领你们去家中洲人的餐馆…”说着,老人揉起少年的脑袋,跟他先行出房,好让心疼儿子的母亲帮擦干了眼泪的小家伙换身衣裳,“中洲人,共治区的中洲人,过去的帝国人…特罗伦人。赛尔,你可知道‘特罗伦’在中洲人的语言里有何含义?” “没听过,爷爷。” “是承接与继承之意…他们啊,以帝国最正统、最有名望的继承人自居,臭屁得不行,对吧?但他们本性不坏,烧烤的手艺更是一流。待会儿,你就晓得咯…香料与鲜肉的极致结合,说的就是中洲的美食、能让任何肉食主义者都会口水横流的大餐啊。” 等母子二人穿戴好正装,已租了辆车的老人问起齐约娜,温亚德有无口碑甚好的中洲餐馆。在明白大概的位置后,老人踩响了油门,将车速冲到路标允许的极限,左穿右插,晃得男孩直呼好玩,又让少年和妇人心惊。在一家食客络绎的餐馆前刹停后,男孩夸老人的车技真好,妇人却抹着汗说没必要赶时间,安全要紧。至于少年,则在推开门前,打开网问老人在哪里学的开车,也想去见识见识,却看他回复: “开车这种事,多踩两脚油门刹车就会了,哪用得着学。” 方入餐门,四位顾客就嗅到诱人的浓香。那是动物的油脂与些许蜂蜜结合后,给暗火烘烤出的风味,是一种率领各式香料融为一体的独特气息。而散发着这股焦香的,是只油光锃亮的金皮烤羊,腾腾的热气像是薄纱,衬得这刚出炉的美味愈发诱人。点了间仅剩的空厢房后,有着光亮棕肤的女服务生给他们推荐了店里最具特色的热销菜品——从共治区运来的新鲜驼肉,说那驼峰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尝过的顾客都夸好,值得一品。 “不愧是正宗的中洲餐馆,这位姑娘是懂行的,”老人凑近一张方便让顾客观赏厨师手法的玻璃窗,空吮着嘴,似在品味那头正被大厨快刀分割的烤骆驼,“切一方驼峰,拆半只烤羊,可有牛肋?好,扒上那么几条,要带骨哦。酥面包、干烙饼可有?都来个四人份的吧。哦,生菜,还有生菜和黄瓜,一起卷着才解腻,不能忘了啊,腌菜和咸酱别太多,吃不完浪费。水果嘛,切个拼盘吧,再打两大瓶果汁,搬一小桶鲜啤——赛尔,今天爷爷请客,适当放肆放肆不成问题吧?哈哈。” “老先生,您对中洲的菜色颇有见地?”记好客人要的菜品后,女服务生笑着眨了眨眼,那棕色的眸子大而灵动,逗得阿纳塔也学起她的样转起了眼睛。 “自然,否则,我这把老骨头就白在圣城奔波啦…去吧,小姑娘,如果可以,给我们来个优先照顾啊?哈哈哈。” “您也从圣城来?是住在那里的博萨人吗?不瞒您说,我和父母也曾是圣城的居民,直到前些年卖了房子,才跟认识的朋友搬到温亚德…哎,真可爱的小弟弟,捂着肚子,眼神好幽怨啊。是饿了吗?不说了,不说了,我去转告厨师,保证你们最先享用美味哦?” 送客人们走入包厢后,她笑着告退。阿纳塔坐上了高凳,拍起肚皮,趴在桌沿噘着嘴抱怨:“好饿,好饿…班布爷爷好啰嗦,饿得我要昏过去了,昏过去啦!” “阿纳塔,耐心,”妇人勾起指头,敲了敲儿子的脑壳,颇为好奇地瞧向逗弄孙儿的老人,“班布先生,你的家在圣城吗?” “家?呵,差不多吧。” 被掐着脸蛋的少年刚拨开老人的手,另一边脸又给偷偷挪过来的男孩捏了起来,干脆放弃了抵抗,加入大人间的闲谈:“爷爷,这怎么能差不多呢?在就是在,不在就是不在啊…” 老人只是摇头,拿脚踢了踢桌腿,说:“忘啦?生意在圣城、房子在圣城,虽是圣城的居民,却算不上那里的人——赛尔,咱们是博萨人,可千万别忘咯?” “班布先生,圣城的风景如何呢?”这时,妇人拎出藏在外套里的双环挂饰,面露虔诚,“说来,身为帝皇的信徒,我从未去那里朝圣…只在电视上见过圣城的样貌。通天的黑金火炬,拱立于空的圣环殿,犹如轮盘的城市布局…想来若非亲临,只怕是无法体会那难以言说的震撼…” “对崇信帝皇者而言,圣城是梦幻之地——开玩笑啦,齐约娜啊,圣城与康曼、晨曦一样是帝皇创造的城,区别仅仅是风格罢了。帝国的都城、信仰的中心,是当年那些操控第二特罗伦帝国的军队和神棍蒙骗世人的虚假袍服。相信我,孩子,真正的信仰,并不依托于世俗的土地,该是在我们的灵魂深处、在我们的心里。” “是啊,当是这样…谢谢您的指点。班布先生,我记得,你也是帝皇的信徒?” “哈哈哈,算是吧、算是吧。我这人啊,是个入乡随俗的机灵鬼,学着当地人的习俗、崇敬当地的信仰,才能跟他们打成一片,好做生意好办事,关系搞好了,还能偷师几门手艺,有百利而无一害呀,哈哈。” 听到这里,阿纳塔跑到少年背后,捏着少年的肩膀,叽喳个不停:“呀呀呀,我明白了,班布爷爷是——投机取巧的实用主义者!老师在学校讲过的!我记得没错吧,赛尔哥哥?没错吧没错吧?” “嗯,是…吧?”想着老人平素的模样,少年笑了笑,觉得男孩的形容是有几分准确,“呃,阿纳塔,你不是饿了吗?坐着休息吧,蹦蹦跳跳的,肚子会更难受哦?” “没事,赛尔哥哥夸夸我、夸夸我,夸夸我,我就听饱啦。怎么样?我在电视上学的,舒缓压力的按摩哦!赛尔哥哥喜欢吗?舒服吗?肯定很舒服,对不对啊?” “嗯、嗯,很好,很舒服…但有些痒,太别扭啦!阿纳塔,别逗我了,听,是餐车的声音——要开饭啦。” 果然,下一秒,笑盈盈的女侍者推开了门,盛菜时不忘热情地介绍,告诉客人最好抹些果酱在烤驼峰片上,可以适当中和油腻、让肥美的脂肪更加芳香。端上酒水时,她还不忘同老人谈些圣城的事情,问常有驻军光顾的老酒馆现在生意如何。在听见酒馆让老店主的儿子接手后,她笑得开怀,说自己小时候时常去那里帮父亲买酒,总是能看到圆滑的老店主盛情款待那些在朝晟驻军内服役的木精灵和梁人,还说店主的小儿子过去可是个爱玩的小鬼头,总是苦着张脸跑腿,不知现在接过了老爹的门面,会不会笑得开心一点。 摆好酒菜后,女侍者讲着是自己话太多的抱歉,赶忙退出包厢关上门。饿花眼的男孩立刻撸上手套,给外酥里嫩的驼峰片抹了两指果酱,夹进脆脆的面包片里,大口嚼入嘴中;老人不遑多让,扯了根牛肋排,边啃边笑;妇人则拿刀叉切碎了羊肉,细心品尝其中滋味;少年先咬了片金黄的羊皮,听着有趣的碎裂声,照着餐垫上绘画的吃法,把羊肉和蔬菜卷进饼里,一截截咬断。配着解腻的果汁啤酒,他们很快把烤肉消灭一空,不时叉两块水果,聊起闲话。 “班布爷爷,咕…吃撑了,吃太多了…唔,”阿纳塔再闹不动了,乖乖坐定身子,摁着腹部舒缓胀痛,“特罗伦…中洲人的皮肤都是棕色的吗?给我们端菜的那个姐姐,棕得像家具上的油漆哎?而且,她的眼睛好大哦!看着满满都是光,快要和赛尔哥哥差不多了!” 见儿子说起服务员的肤色,齐约娜板着脸,用严厉语气训导:“阿纳塔,议论别人的长相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无妨,皮肤的色泽是天生的嘛,该棕就棕,该白就白,该黄就黄,”灌了口酒后,老人打起了嗝,笑得万分惬意,还蹬了蹬桌腿,舒活了腰身,“中洲人啊,虽不比格威兰人白净,水汪汪的大眼睛却是勾人魂魄。去了共治区,风情万种的姑娘是一位接一位,常勾得那些游客瞪直了眼,变着法子搭讪。阿纳塔,要是去了那里,遇上和你年岁一样的小妹妹,被人缠着你去玩过家家,会不会脸红啊?” “不会!不可能的!还在幼儿园的时候,每次跟班上的女孩子扮家家酒,我都是演爸爸的!红脸皮的,都是些害臊的女孩子和胆小鬼!我才不会那样!” “得了吧,阿纳塔,爷爷告诉你,那是你没遇上喜欢的女孩子呀?可别告诉爷爷,没见着过叫你摸摸手就羞红脸的女娃娃啊?不会吧,在学校待了三年,还没碰见让阿纳塔心动的小姑娘啊?” “没…没、没有!绝对没有!才没有呢…” “那,如果爷爷让你的赛尔哥哥生成赛尔姐姐,变成女孩子陪你玩过家家,让她演妈妈、你扮爸爸——阿纳塔,可要说真话哦,会不会脸红呀?” “不…不…不会…不会…吧?” 见男孩红着脸支吾起来,赛尔略感无言,忙挥手驱走挤兑了空气的尴尬:“呃,爷爷,这种玩笑太过火了,不能乱开的。” 齐约娜倒不在意,反笑开了颜,与老人一块儿打趣:“是呀,赛尔要是女孩的话,阿姨啊,一定要想个主意把你留在庄园里,让你——当阿纳塔的未婚妻啊?嗯哼?怎么样,是个不错的主意吧?” 没等少年苦笑,男孩就着急了,不过是急着鼓掌开心:“好呀,好呀!妈妈的主意最棒啦!这样,赛尔哥哥就能天天陪我玩啦!” “嗯,我觉得烤羊卷饼味道很好,驼峰吃多了总有些腻口,”这些调笑的说辞,少年全当是耳旁风,只想着尽早岔开话题为妙,“爷爷,你怎么不尝别的,把牛肋…全吞了呀?骨头都咬断了,爷爷,你牙口还真厉害…” “肉的滋味可不比骨髓啊。真正的精华,都藏在这硬壳壳下面,咬断了嘬两口,又嫩又滑,满嘴油香,我最喜欢吃啦。赛尔,我年轻时,特喜欢握一整条牛腿骨,把骨头咬成渣,嚼着嚼着就咽进胃里,那口香——哎,怎么,阿纳塔,怎么摆出一副不信的模样?” “谁会信啊!妈妈可买过牛腿骨,分明硬得像石头!敲都敲不动!人的嘴又不是是剁骨刀,哪能把结实的骨头咬成末末呢!” “没错,寻常人当然不能够了,但…爷爷我是不一般的人啊。阿纳塔,你不好奇,为何我总带着受管制的武器防身,且不怕警察叔叔们抓我啊?” “说到这里,班布先生,”这么一提,妇人记起上次出海的意外遭遇,也有些困惑,“警局的人没为难你吗?我回去问了问杜森,他说那样的武器会惹来很大的麻烦,要我别多管,他去找朋友打听打听消息…结果,您倒是马上来电报了平安。要是今天不说,我都快忘记这件事了…” “嗯,没有。我总归是圣恩者,有权收藏这类枪炮,只要不弄出乱子,他们就没理由插手。” “是吗,原来如此…圣恩者?”妇人长吁一口气,正要端起杯子抿口果汁,手却僵在了半途,“圣恩者?班布先生,您是…圣恩者?” “是啊,喏…”只见老人踹了踹桌腿,握起放在餐碟里的牛肋骨,塞进嘴里轻松咬碎,那模样,活像是在嚼甘蔗,“喔,阿纳塔,爷爷没骗你吧?在碾骨头这方面,我可是在行的。” “圣恩者…什么是圣恩者呀?”男孩晃晃脑袋,又凑到少年身旁,“赛尔哥哥,圣恩者是什么?” 妇人站起身,轻声呵斥:“阿纳塔,别多问…” “没事、没事,我都说出口了,定然是不在意啦,圣恩者又没什么,”喉咙一动,老人真的吞掉了碎成渣的牛骨,笑容和蔼如旧,而踢着桌腿的脚也算是停住了,“齐约娜,想想吧,圣恩者说是万中无一,硬算起来,二三十万人里就能出那么一个。这些年,大地的人口有多少?将近七十亿吧?约摸一比划,最少也有多过两万的圣恩者,比刊登在杂志排行榜里的富豪更常见啊,哈哈。” “呼…也是啊,是我太敏感,眼界狭隘了…”良久,妇人才坐回位置上,苦笑着释怀,“请多包涵,圣恩者…毕竟是活在故事和新闻里的传奇,您还是我第一次、不不,是第一个在现实中…亲眼瞧见的圣恩者呢。” “所以圣恩者到底是什么呀?”问题得不到解答,男孩托着下巴,生起了闷气,“都不理我,赛尔哥哥也不吭声,呜…” “拥有一些不凡力量的人罢了,阿纳塔,譬如我,就有一口把骨头当棒棒糖嚼的好牙啊,你说,寻常人能有这嘴牙吗?没有吧,哈哈哈…” “是的,差不多就是爷爷讲的意思…”少年摸了摸男孩的头,展出了安抚的笑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爷爷也不例外哦?阿纳塔的问题,会在往后读的书里找出答案的,提早告诉你的话,就没有探求知识的惊喜了。要理解呀,阿纳塔。” “好的!我相信赛尔哥哥!” “时候不早啦,咱们,撤?”老人擦净了嘴,起身打开包厢的门,抬手邀请大家离席,“先去停车的地方等我,结完账就来咯。” 无需客套,妇人笑着牵住两个孩子的手,带他们先行离开。老人则是唤来那位女服务生付好餐费,叫她不用找零,还多聊了两句在圣城的事情,问她为何要从共治区治安、经济最好的城市举家迁离,而女服务生的回答有些苦涩——原来,她的父母听说格威兰的商业条例颇为宽松,只要带了充足的本金过来就能挣大钱,就执意变卖房屋,跑到温亚德打拼,却赔掉大半的存款,幸好找了些有手艺压身的同乡合作,一起开了这间烧烤店。现在,她是在这里帮忙,父母也偶尔会来打个下手,过得挺安稳,反正是不敢乱折腾了。 “不过,老人家,说真的,格威兰的风气确实与圣城不同…”女服务生帮老人装了罐啤酒,用笑赶走辛酸,“这里的氛围轻松许多…您也能理解吧,在圣城那边…太压抑了。说句冒犯帝皇与使者的不敬之言,初至温亚德,我还以为…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总之啊,生活的压力重了,肩上的担子却轻了…是种说不清楚的惬意啊。” “无妨,我能理解…出于治安考虑,圣城的刑罚与管理太过严苛,”尝了口酒,老人道过谢,在她的恭送中走出餐馆,回首大笑,“切莫生分,以后我们会常来——阿纳塔,赛尔?是不是啊?哈哈哈…” 当他们走远,一位坐在大厅里的食客摘去耳机,放下手中的刀叉和同伴打了声招呼,快步走入那间还没来得及清洁的包厢,将粘在桌腿上的窃听器揣进兜里,再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割起冒汁的牛肉:“格拉戈先生,这老头精着呢,讲的全是堆没条理的废话,还笑话我们——手段拙劣。” “没关系,任务而已,领工资办事嘛,相信伟大的帝皇使者会体谅咱们的难处,”德瓦也扔掉堵着耳朵的塞子,专心嚼起肉来,“维莱,今天这顿能报销吧?在军队的时候,跟管账的打个招呼就行。到了黑水,是要跟谁通通气?” “没事,我会给他们说一声,”吞着牛扒的维莱挤出含糊的声音,“现在,我们还是想想打听消息的主意吧,格拉戈先生。” (三十一)秘密 心急的维莱并不清楚,他的搭档满脑子都是顺其自然,等伟大的帝皇使者自泄口风,以此规避全部风险。现在,视安全至上为最高行事准则的德瓦喝了几瓶酒,点了条烤鱼,还抽出根细刺剔牙,视线咬住那位送走了贵客的女侍者,再不曾挪开盯住纤腰翘臀的目光,以至于摇头晃脑,怅惘慨叹,颇有些怀念的意味含在其中: “维莱,十多年前,我头脑发热,报名加入陆军。我告诉你,军队的风气可不比黑水,脏得像泡烂在臭水沟里的老鼠屎。那帮老兵是一肚子坏水,让新兵负责打水盛饭的能算是有良心的,不少混蛋都酷爱变态的体罚,就是那种在旁边盯着,逼你一口气做上百个俯卧撑、倒立一两个小时…动作不标准,马上蹬你两脚,还美其名曰锻炼肌肉,免得你上了战场后跑不动腿,丢了小命。” 明白他是懒得费神拿主意,维莱只是点点头,继续在手机里跟管账的同事聊天,骗对方报销这顿饭的花费,至于回复搭档的语气,则是敷衍至极:“嗯,军队的陋习我略有耳闻。格拉戈先生,相信那是一段难忘的记忆。” “呦,看来格威兰军人已经是臭名远扬啦,”不必忙着盯梢,维莱干脆放开嗓门,唤服务员再拿些酒来,喝得越发兴起,嘴皮子一张一合,快得像在打架,“至于更恶俗的,那可有的讲了。譬如,巡视的长官就有句脏话,是说扒开这帮人的裤子,一半长着痔疮,一半憋不住屎,是他妈的粪坑配搅屎棍——绝佳。有群玩嗨的还上过报,我赌你听过——十几个老流氓抓了个新兵蛋子,把枪管塞进人的屁股,还插着弹匣不拔,手贱按了下扳机…后面的事,就登上报纸头条啦,丢人现眼哇。” “嗯,格拉戈先生,说句实话,你不是跟他们胡搞过吧?” “呼?哪可能啊。帝皇佑我贞洁…嘿嘿,要说我运气不算差,只跟几个爱揍人的家伙分到了一块住。万幸我精通灵能,打起架又发狠,不讲轻重,唬得他们都怕了我…谁想到,刚过了一年,那帮蠢猪就使坏,撺掇其他连队的来捅老子屁股,吓得老子觉醒了祈信之力,烧烂几个搅屎棍的命根,成为能坐在办公室里胡吃海喝的圣恩者,哈哈。” 听着这些不过脑的荤话,看着逐渐堆满桌面的空酒瓶,维莱猜这位酒量差劲的圣恩者是离醉不远了,便摇摇头,也尝了几口害人神志不清的酒精,嘬着嘴感叹:“我该祝贺一句因祸得福吗?” “老弟,这么说太恭维我了,应该是——走了狗屎运,哈哈哈…”笑着笑着,德瓦忽然起身招手,拿维莱听不懂的语言喊住那位路过的女服务员,“小姐、姑娘、帮帮忙、帮帮忙啦。” “先生,您懂中洲语?”先前招待过老人一行的女孩急忙迎来,微鞠一躬,“有什么是我能为您效劳的?” “喏,你看…这些酒瓶,太多,太多啦…”说着,维莱瘫坐到椅子上,笑出了讨人厌的痞气,“好姑娘、漂亮姑娘…帮我、咱们,收拾收拾…收拾收拾吧。” 见女侍者满脸的尴尬和无奈,维莱拍了拍德瓦的肩,打起圆场:“抱歉,这位女士,你们店里的啤酒有相当诱人的麦香,我的朋友没忍住,喝了太多,还望谅解。” “没什么,这位先生,感谢您对本店的肯定,”服务员搬来纸箱,将空空的铁罐和玻璃瓶拾入里面,喷得叮当响,完全不在意客人那色眯眯的目光,随便他瞥过纤细的腰、瞅向丰满的臀,当那打趣的口哨是在放屁,“需要加餐还是结账?又或者,想再来几瓶?” 维莱捂住眼,不想陪这醉成地痞的同事丢脸:“着实抱歉,稍后我来付款。酒可不敢再拿了,等我们喝完这些…” 可德瓦没给他面子,而是打直了左胳膊,摆出邀请的手势,勾到服务员的身前:“嘿,俏皮的姑娘,今天的相见是帝皇安排的命运,留个联系方式,可…” “先生,我的男朋友忙着烤羊呢。联系方式就在菜单上,可惜本店不外送,只能帮您预留单间,”服务员打开他的手,抱起装满垃圾的纸箱,微笑着后退,用明媚的棕眸送出老练的劝诫之光,“先生,看得出来,您在共治区待过不少时间。相信你明白,在共治区,如果谁对有了恋人的女孩动起了歪心思,整条街的邻居朋友都会提着扫帚拖把来揍他一顿。另外…中洲青年邀人共舞时,是要单膝跪地的,可不会软趴趴地躺着使唤舞伴,要别人过来搀扶啊。” 等她转身走远,德瓦摸了摸鼻子,放下还举平的胳膊,张开嘴,放出怪味熏天的酒嗝,惹得桌对面的维莱捏紧鼻子,无声抗议他的丢脸之举。过了会儿,德瓦试着挺直腰板,却怎么也坐不正,只能撑着桌面稳住身子,空咬着嘴,吐不出一句话来。维莱猜他是喝不进肚了,急忙去结了账,再扛着他上车,赶回暂住的旅馆。 一开车门,德瓦就跪到路边,将囤在胃里的东西呕了一地。吐完,他晃了晃头,稳稳站起身,仰天呼吸了片刻,一巴掌拍响了维莱的脊背,竖起大拇指:“老弟,花钱真大方啊,劳你破费啦。” “不打紧,他们说了报销…”维莱笑着走进旅馆,同德瓦回到房间,可一查看同事回复的消息,脸就拧成了苦瓜,“嗯,需要大概二十到三十个工作日,效率感人啊。” “知足吧,起码黑水明白要替劳累的伙计们买单,偶尔装装蜗牛恶心人,能理解、能理解…”德瓦握住瓶纯净水,将冰凉的液体暖到温热,才灌入腹中解渴,“军队的会计和后勤,各个都是守财奴…是那种宁可杀了他们的爹妈、也不肯给好好士兵花钱的吝啬鬼。” “格拉戈先生,我记得您说过,给管账的人提一嘴——” 喝完水,德瓦躺上了沙发,不理他的提醒,自说自话:“那会儿,我已经是圣恩者啦,要搁在先前当大头兵的时候?嘿,做梦呢,老弟。谁愿意承担大头兵的花销啊,反正是可再生消耗品,万一给不怕死的棕皮打了黑枪,连退伍费都不用操心怎样找借口昧干净啦。嘿,忘了,还有抚恤金…军方的老爷,给抚恤金倒是痛快。毕竟,是给死人的钱,抠门不得啊。说到抚恤金,我是听一些老油条讲过,曾经有对没父母管教的兄弟一起来送死、哦,参军,结果当哥哥的先嗝屁了,他的弟弟和一些不怕事的家伙合计,就说他没去天国,把他的那份钱照常领,等将近退役了,才说他刚刚牺牲,拿了笔抚恤金到共治区的花街快活,结果…在玩娘们的时候给人闷死割了腰子,带着钱跑咯。最后事情兜不住了,军队愣是派人逮住那个宰了他的婊子,硬生生榨回了每一分钱…你懂的吧?嘿嘿,没点真本事,可不敢招惹军队的老爷啊,尤其是骗他们的钱,比拍他们的秃顶更找死…嘿嘿。” “格拉戈先生,这个故事的重点应该是洁身自爱吧?” “喔,洁身自爱?呸,老弟、维莱老弟,那套谎话是骗女人的东西…老掉牙的歪理啦。信我的,老弟,身为爷们、男子汉,就要多见识几位风情万种的姑娘,哄得她们看向你的眼睛里冒出一堆星星,逗得她们爱、爱上你,听你的话,被你抛开、甩掉也不埋怨,只会一个人在家掉眼泪,想着是哪惹你不快,耽误了你的——” 不愿听这酒鬼胡扯的维莱拉开窗帘,让晚阳的余晖烘暖沙发上的人:“得了吧,格拉戈先生。虽然我听不懂中洲语,但我瞧得出来,你这位情场老手可给一位随处可见的中洲女人扇了个清脆的耳光啊。” “胡说!老弟,我告诉你,这是特例!是、是特殊情况!”德瓦猛锤沙发垫,翻身弹了起来,眼里是不服输的怒气,还有些莫名闪烁的杂乱,“你没去过共治区,你不晓得,那些棕皮娘们尽是些没脸皮的东西!多扔几张票子,就会扑过来窝在怀里,含情脉脉地挑逗你,随便你摸索也不挣开,不知羞耻!今天、今天这、事、事出有因!咱们不是听到了,她从圣城来?圣城的棕皮有的是闲钱,还信死理、死认狗屁的圣堂和没卵的帝皇!贱东西,贱东西…和他妈的长耳朵一样,拿什么信仰当幌子,就是吊着你胃口又不给你上手,想…想…长耳朵…贱、贱婊子、臭娼妓、荡妇!荡妇…他妈的…他妈的…” 不知是凭着错觉还是敏锐的直觉,维莱从咒骂的词汇里听出些不一样的重音,以及若有若无的哭腔。前些天在酒吧,这位格拉戈先生也是喝高了说胡话,也讲过同样的词汇——长耳朵,对,是长耳朵,还有服务生。此时,醒过神的酒鬼收起了诅咒的埋怨,一股脑躺回沙发,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引得维莱忍不住开口:“格拉戈先生?上次,你好像提过…哦,是在康曼?对,你说在康曼的一家餐厅,遇见一位靓丽的精灵服务生?” “有吗?”德瓦猛地撇头看来,迷糊的眼似在说不记得这档子事,可若细心看去,就能在那傻楞的浑浊下找见闪躲的心虚,“没吧?我没玩过长耳朵,更别说是在康曼打工的。” “格拉戈先生,谎话是很难圆的,你要知道,酒后吐真言啊…说说看,是和今天一样,在康曼碰了钉子?还是遇上了更倒霉的——”本想调侃的维莱止住了笑容,因为德瓦的脸色阴沉得像秃鹫,仿佛下一秒,他就会张开利爪扯烂眼前的血肉,从那发烫的眼眶里喷出烈火,将一切焚为飞灰。而这熊熊的滚热令维莱冷到哆嗦,感受到类似于接触帝皇使者时的恐惧。现在,维莱才想起来,这醉鬼是货真价实的圣恩者,识相地打住玩笑话,“不对,没这回事…没错,是我记混了,那是别人说的。” 几乎是同时,德瓦换回了往日那副不羁的面孔,笑得特别响亮:“就是嘛,老弟,我的记性从不出错,你也要学学啊,喝点酒,长脑子,嘿嘿嘿。” 小心应付了几句后,维莱借口办公,打开放在书桌上的电脑,整理起在餐馆窃听来的录音,不发一言。维莱深谙,要对付一个醉醺醺的酒鬼,扔他一个人凉快是最佳的方案。但凡喝昏头的人,说过什么、做过些什么,就算失口泄露的小秘密,酒醒了照样全不记得,相信哪怕是圣恩者,也战胜不了迷人的酒精规律。 果然,不出一刻钟,德瓦已打起了轰鸣般的酒鼾。欣赏着搭档糟蹋沙发的邋遢睡姿,维莱虽有兴趣探明这放荡的圣恩者不愿挑明的逆鳞,又没有胆量承受他的怒火,只得暂且跳过。说到底,他们仅仅是刚认识的同事,非要挖寻对方的隐秘,未免会被当成是故意冒犯的蠢蛋。 说到底,谁的心里没藏着点不肯见光的秘密呢?有些事啊,即使面对最亲密、最信赖的亲友,也不能诉说。不管是羞耻,还是别的原因,人们总是选择将秘密深埋内心,等待梦中的时机,一个能开口将之倾诉的时机。 多少人就这样等过整整一生,临了躺在床上,再想说时已无力气开口,唯有带着那些话、那些记忆归入尘土,让秘密成了无人知晓的永恒。 而一位坐在星夜之下、原野之上的少女也有不可言喻的秘密。她静静地观望着蹲在一旁搭帐篷的老师,按捺着去帮衬的念头,从那忙碌的背影里看到了让心也安宁的幸福,嘴角弯作了迷人的缺月:“老师,真好啊。” “嗯?伊利亚,是你在喊我?”撑稳帐篷的支架后,迦罗娜松了口气,抹去额间的汗珠,拿起水瓶坐到学生身边,埋怨时不忘宠溺,“怎么,小懒蛋,又有心事了?” “没有,只是觉得…”话未说完,少女又侧身伏倒,枕住了混血者的膝,轻抚躲在黑色布料下的小腿,且用纤指摁压柔而紧实的肌肉,面颊泛起微红,“体贴人的老师很好看呢。” “体贴人?我?”赶了一天路,迦罗娜正觉得两腿酸痛,正好合上眼,享受起学生的按摩服务,全没留意到少女不太寻常的神情,“你要是肯搭把手,老师能至于一个人累活?你啊,少用这些拿去恭维小女孩都嫌幼稚的话奉承我,学学搭帐篷,嗯,洗衣服,还有——嗯?等等,今早刚换的新装,又让你挨着地染了脏?伊利亚,荒草可不像看上去那样干净,你啊,又要害老师——” “嗯?老师,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 “不行。” “原谅我嘛。” “不行。” “嗯,老师…我知道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哼,不行——好,好。” 遇上撒娇的伊利亚,迦罗娜虽然选择服软,却不会如说的那样轻易宽恕她的调皮。趁着她坐起来的机会,迦罗娜忽然伸出手,触向人人都会怕抓挠的肋间,却没听见想象中求饶的轻笑,困惑地眨起金色的眸:“伊利亚,你不怕痒?” “当然怕啊,但是在老师面前,我不能失态呢,”少女握住她的腕,牵着那不信邪的手指摸过腰,划过腹,慢慢拢向锁骨下方,“因此,我有好好练习忍耐,绝不会像老师一样,被搔到怕痒的地方就笑出眼泪求饶呢。” “唉,现在的女孩子,真是厉害…”听着来自学生的悦耳调笑,迦罗娜想起儿时,曾答应了叔叔阿姨去逮住不想回家吃饭的阿竹和小林,却给他俩联手挠了顿痒痒,偏要硬咬着嘴憋笑才能提溜着两个坏孩子回家的经历,不免慨叹起失神的惆怅,直到掌心抱住了柔软的温暖才惊醒,登时抽回胳膊,黑着脸敲响了少女的头壳,“等等,你把我的手放上哪里去了?小坏蛋…进帐篷吧,太晚了,该休息了。” 是啊,明月送来清风,荒野回荡虫鸣,是该休息了。她们钻入帐篷叠好外套,盖上了保暖的棉被,轻轻关上了吊在帐篷中央的露营灯,向梦乡前进。 这时,伊利亚又抱紧了迦罗娜的胳膊,向她的耳边轻嘘了阵湿热的气息:“老师,我们沿着车道走吧,遇上好心人,能搭趟顺风车也说不定呢。” “我也想…但,太冒险了。若被问起从哪来、到哪去,该怎么称呼为好,咱们怎么编?”计算好遥遥无期的路途,黑暗里的迦罗娜是难展愁眉,“就算编好了蒙混过去,遇上盘查的巡警…总不能打晕人家,抢了车加紧跑路?” “我有祈信之力啊,老师。” “不,不行…伊利亚,我确定过了,你的祈信之力仅是操控身体的运动罢了,没法欺骗别人的眼睛,蒙蔽别人的记忆…或许,那年的他才有这不可理喻的力量。” “他?老师的恋人吗?” “不,不是,是我的一个弟弟…不是林博士,是另一个…变坏的那个,他是强到不可理喻的圣恩者啊,无人能忤逆他的心,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恐怕也没有。” “老师,我会努力觉醒祈信之力,攀登新的巅峰,成为如他一般的人。那样,就没有人敢给我们难堪了。” “不、不不不不,只有这点绝对不行,”少女的自信让沉浸在回忆里的迦罗娜猛觉寒颤,急得连连摆头,等金色的短发晃得散乱,才拍着蹦出咕咚的心口自嘲,“我啊,没能帮到他,看着他走上错误的路…伊利亚,听老师的,别在乎祈信之力,别想着圣恩者的修行,做自己就好…做自己就好。” “老师,我明白了,”安静的帐篷里,慌乱的心跳清晰可闻,伊利亚明白,她是在挂念那所谓的弟弟,墨绿的明眸渐起漩涡,吸入了无边的暗,波荡出真切的嫉妒,但回答是依然的动听,“我会做好最真实的自己。” (三十二)寻踪 送别了又一个安眠的夜后,迦罗娜拉起行李箱,与学生继续走过了好多的青草地与泥土路,在黄昏站上了一处山坡,看到一条绵延的公路和串在公路旁的小镇建筑,决定在这里稍事休息。 徒步远行的她们算是喘了口气,可调查她们行踪的探员依旧无缘偷闲。这些天,露丝看过了事发当时内所有完好的监控,传讯了那些可能目睹过她们的住户,肯定了一个不怎么美妙的事实——当地警员的调查报告相当不负责任,根本是一堆应付差事的废纸。一开始,露丝还会在查看卷宗时冷笑,现在,她已是面无表情。毕竟这里的警员都与帮派分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怎么会认真办事?果真诚心替黑水的探员干活,岂非亲自把绞索套上脖子、还催行刑官赶快动手吗? “破解成功了,嗯…”负责沟通技术人员的戴维扔掉键盘,喝着咖啡,坐着办公椅在屋子里转起快乐的回旋,“小露丝,想看看老不死的朝晟鬼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露丝懒得回头,只说了声:“传过来。” “哎呀,我还给你让了位置…”贴到冷脸的戴维选择笑对尴尬,转回办公桌前发送文件,“算啦,我也瞧瞧这老家伙的隐私…大部分文档并无价值,我猜。” 不出所料,能在这台电脑里挖出来的,全是些与公主无关的文史资料。即使有钻研朝晟语言的教授帮忙翻译,两位探员也给那生僻的专业单词及冗长的注释弄得头痛。浪费好长时间,他们终于明白,这位疑似林博士之分身的老头是在学习朝晟的古代语言——同现代的朝晟话区别不大的古梁语。这些文档里,最引人注目的是对「圣岩」的解释,它详细讲述了朝晟的梁人对圣岩的旧称与当下有何差异。 再看,都是类似的资料。长时间盯着屏幕,最有耐性的露丝已开始感到眼疼。至于戴维,则在匆匆浏览一遍后检索起感兴趣的信息,念叨个不停:“圣岩、圣岩圣岩圣岩圣岩圣岩…这老头是个穷鬼?满脑子都是圣岩,死了都拿不出一枚…等等,露丝!快,看这段文字!在一篇未被彻底删除的文档里,搜索它!搜索‘原初之岩’,快!快快快!” “知道吗?人的一生会说三种话,真话、谎话和废话,”摁压着两颞止痛的露丝满眼血线,虽还是敲起键盘,语气却泛森寒,“而你,满嘴都是废话…” 可戴维却是噤声不言,似乎听不见嫌恶的讽刺。而当露丝打开他说的那篇文档,眼里的一道道血丝都开始延伸。因为露丝已经清楚,啰嗦的搭档为何闭紧了嘴,只见那文档里记录着: “帝皇弑杀真神…帝皇造物…用真神之躯制成的第一枚能量结晶…蕴含本源的能量…生产圣岩的模板…圣岩之本…圣岩之根…圣岩之母…朝晟的瑰宝…盗自格威兰…窃自康曼城…夺自贤者之手。” 这简短的文字,他们看了很久很久。不知过去几刻钟,戴维解开了衣领的纽扣,摸着喉咙狂吞唾沫,再张开已是磕巴,讲不出丁点的轻佻:“露丝…咱们、咱们完蛋了,完蛋了…这种、这种消息,咱们不该看、不应该看,完了,咱们会被处理的吧?会被处理、会被处理的啊…” “别疯了,蠢蛋,不会、不会。他们是想叫我们继续追查…否则,没必要让我们看…”听到这恐怖的说辞,露丝放在键盘上的手虽也微微颤抖,语气反是缓和许多,甚至探出手拍上搭档的肩,宽慰起这明显是失了方寸的家伙,“放心,戴维,忘了教官说的那几位执行特殊任务的前辈了?黑水已经不是最早那个成天变着花样灭口的没品杀手部门了,最多签一些保密协议,承诺永不泄露消息,等几十年,风头过去了,没准还能领一枚勋章,是不是?总之,别害怕,戴维,千万别想太多…” 但繁琐的安心话让一声憋不住笑的杂音打断:“噗。” 短暂地懵了那么一秒后,原本还忧心忡忡的露丝睁圆了眼,那神情,像是随时准备咬断搭档的喉咙:“你——笑?笑你妈的!狗杂种,你诓我?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你是打算讨顿拳头,躺进急救室休个假?” “哈哈哈,你还不如担心担心那位倒霉的教授,我猜…他怕是要签上一纸保密协议了,”见她真的握紧右拳,戴维连忙缩了缩头,转着椅子躲远了去,“哎呀,别别别,殴打同事会受严重处分。万一我这瘦皮狗扛不住你的拳头,翻了白眼,你不仅要失去一位能交心的好同事,还会被部长写上年终的演讲稿,记进丢脸的反面教材里当耻辱案例,接着从黑水除名,锒铛入狱哦?” “我和你交心?滚去找站街女交你的精吧!另外,少翻着脸喊昵称!你不反胃,我还嫌恶心!” “呀呀,小露丝,我毕竟稍长几岁,这样称呼并无不妥吧?而且,你是忘了?在训练营的时候,你可是最喜欢我们这样喊你,把你当小妹妹哄啊。怎么,只是出来工作了些年头,性情就比受刑后的犯人反转得还厉害?这可不像你,想想吧,在训练营的时候,你是最努力、又最受欢迎的人啊。” “少提当年的事,我才懒得缅怀岁月,屁用没有。” “不行啊,嘿,你现在这龇牙咧嘴的样,鬼都能看出来,你成了个失恋的疯婆娘啊。哎,让我想想,哪个没眼光的傻子会扔下嘴上狠辣、心里温柔的小露丝呢?除非,他不是个男人啊,哈哈哈。说吧,乌塔维娅殿下是给你灌了哪味迷魂汤?实在是难以想象啊。” “不,你不懂,”见搭档又揭自己的伤疤,露丝的怒火几乎冲出心房。可在想到一些事情后,她却是挡住脸,笑容带着怀恋的苦涩,“初识殿下的时候,她是个胆怯的小姑娘,怕生又害羞,总想着逃跑。我得成日盯着她,觉得她好烦、好幼稚。从贫民窟升入王庭,多是件走了运的喜事,从窝在下水道里的老鼠,一跃成为亿万人之上的王族,还总想着寻死觅活,分明是个不懂事的傻瓜。但有天夜里,我看到了她偷偷抹眼泪的模样,那抱着枕头哭泣的羸弱、想躲在坚实臂膀里的渴望,是多招人疼爱的可怜啊。我忍不住抱向她,把她拥在怀里,听她让哭声遮掩的心跳,才明白她…不过是一个想回到母亲身边的孩子啊。” “我看过她的档案,若让我讲一句…”此时,戴维摇着头,品尽了放凉的咖啡,将杯子轻轻放回桌上,“是个可怜的孩子。想不到,就连博度斯卡之座上的君主,也会有凡人的欲望,左右不了下身的方向,弄出丢光王庭颜面的丑闻。” “男人?男人全是色鬼,就算身为君主又能怎样?那些不明白内情的学者教授,还说权力的诱惑足够压倒身体的欲望…蠢,看过部门保管的档案后就能知道,有了权力,欲望会更加疯狂,”露丝关掉电脑,看向天花板的视线充斥着鄙视,“看过她母亲的相片吗?是位博萨女人,很漂亮,让气度不凡的国王陛下一时兴起,不是非常合情合理?至于滚了床单后生了几个孩子,他会操心吗?哼,绝不会。” “嗯,开头那句话我不能认同。世上有的是不会被情色诱惑的绅士,譬如我,就是位正人君子。” “我很愿意相信你,可惜,你总爱跟我开低俗的玩笑,让人不得不起疑心啊。” “是为了逗你开心啊,小露丝。多年不见的朋友,再相遇却成了阴沉着脸的哑巴,偶尔说两句话还臭屁得要命,想办法骗她多笑几声,是情理之中的事吧?放心吧,小露丝,我对你没什么坏心思,至少现在没有,”见她一脸不肯相信的神色,戴维索性抖抖肩踢高腿,坐着办公椅飞速旋转,笑得欢快且自豪,“哈哈,你不知道吧?我的儿子早都会喊爸爸了。” “嗯?戴维,你哪天成了家?”只刹那,亲切的惊讶已取代了疏远的鄙夷,自公主逃出王庭后,露丝与搭档劳累了好些天,总是板着脸办事。这还是她第一次敞开笑颜,说起与工作、王庭无关的回忆,“在训练营的时候,你不是手捧教典宣誓,愿将生命奉献给忠于神圣帝皇之君主的事业,扫清一切以贪污、腐败、纵欲之名玷污格威兰的罪孽,置个人的荣辱生死于后,视澄清国家的威严为先?哼,理想未竟,就去结婚生子,这可有悖你的诺言啊?” “年少时的热血怎能当真?喏,来一根?”戴维掏出包香烟,却换来搭档婉拒的侧颜,便独自点了火,一个人当起烟民,“在训练营时,我不是说过吗?小时候,我父亲的商店总有警察光顾,不白搭一些烟酒零嘴,定然被他们变着法使绊子。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想着等长大了,要让这些知法犯法的家伙付出代价,就勤学苦练,赢取加入黑水的机会…可结果呢?真正成为黑水的探员后,我才发现啊,在格威兰,贪便宜的小警察算是心善的好人,那些纵容他们的官员,以及和老爷们勾结的商业巨鳄,才是罪孽之根。但,我们明明知道他们欺上瞒下、明明知道他们花天酒地、明明知道他们践踏法律、明明知道他们是群冠冕堂皇的畜生…又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对他们的罪行视而不见。” “戴维,你是有些仇富仇官?” “不、不…露丝,你不懂,毕业后,你一直在王庭看护殿下,未曾参与部门派发的任务,与光亮之后的污秽接触不深。比如说这里的警察,我猜你也明白,他们全是群勾连黑帮的混蛋玩意,但你想想,没有更上面的人授意,他们有胆子这么干?前些日子,康曼出了桩贩卖人口的丑闻,那些受害者的笔录可写明白了,他们是从共治区运进的格威兰,被关在货车里,一路向北驶入康曼。想一想,他们这一趟要走过多长的公路、通过多少的检查站,竟没有一个警察发现,通通放行,直至运抵王庭脚下的康曼城,才因为那林博士的一缕善念脱了险…这不可笑?这不令人心惊?想想吧,露丝,谁有本事在格威兰与共治区之间搭成这条买卖活人的生意路线?别告诉我会是些小鱼小虾,你我都清楚,流氓混混只是牵桥搭线的商人,那群出钱的买主才是罪魁祸首…一群他妈的衣冠禽兽。” 骂完,戴维叼着的烟已燃到尾部。他捏下烟头,在桌面上摁灭了冒烟的残火、摁烂了过滤的海绵,笑叹一声讥讽,抽出纸巾包起烟灰,将失落的不甘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里。 落魄的沧桑,令露丝明白他所言非虚。但他为何吐露这堆心事,露丝却猜不出所以:“戴维,倒了这么多苦水,是想告诉我别太天真?你放心,我又不是蒙了眼的毛驴——” “不,不…露丝,我是想告诉你,别把黑水安排的工作太当回事了。为自己考虑考虑吧,录了再多的口供、办了再多的工,换来的是被熬夜拖垮的身体啊,听我的,不必这样压榨自己,因为到最后,不论事情能否办成,受罪的都会是你啊。” 露丝没有回话,而是打开窗,散去房间内的烟气。她俯瞰街上的人流,见他们行路匆匆却有说有笑,不知去往何方,更不知要办何事,忽然感到一种乱、一种杂乱,心缓若停。明明是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这位坐在高楼的姑娘却望到了一片空白,这种空白叫作迷茫。当迷茫占据内心,退缩的勇气又冲上心头,让她给出呢喃般的答案: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戴维刚捏出根新烟,又苦笑着将之塞回,“你是一无所知啊,小露丝。部长的意思,你真的不明白?殿下的行踪是陛下关心的问题,我们的部长才懒得操心,他想的是怎样挖出蛀空老树的虫豸,哦,或许现在多了逮住林博士,尽可能逼问出原初之岩的情报。乌塔维娅殿下的安危,他可不在乎,反正还有位…嗯,缇洁雅殿下能与亲王婚配,少了个备用品,不打紧。” “乌塔维娅很不喜欢王庭,”说着,露丝背靠窗口,挡住了炙热的午日,身形模糊在一片白光里,“同样,我也讨厌王庭,包括王庭制定的规矩。” “是啊,进入黑水前,谁不曾幻想高贵的君主是格威兰的象征,可当读过史书,知晓昔日的秘辛,才发现统领灰色之地的奥兰德家族…不过是束缚于权力之欲的凡人而已。全能的帝皇当真风趣,以颠覆伦理的契约作为交易权力的筹码…神圣十足,嗯,神圣十足。” 背晒阳光,面嗅余烟,露丝想来个深呼吸,却只闻到了压抑的无力,遂迈出门去:“我换换气,想喝些什么?我顺道带回来吧。” “多谢,来杯热甜奶,再带份中洲餐馆的羊肉卷饼?” “好。” 待推开的门被掩上,戴维掏出自己的手机,在备忘录里写下了新的记录: 6107年,9月。 部长的指令耐人寻味。显然,这年逾百岁的老兵对小他两辈的“年轻”国王浪费海量资源去寻人的要求颇为不满,或许,这就是军人的硬骨头吧,既不能明着拒绝,那就在暗中下套恶心人,与所谓的绅士风度别无二致。 今天改善了和老朋友的关系,算是件开心事。我只告诉她,我的儿子早会喊父亲了,没说我刚刚和妻子离了婚,嗯…我认为这算不上欺瞒。 这些年,露丝·舍丽雅的脾气差了不少,头脑也笨拙好多,和那个灵光的女孩判若两人,甚至猜不出公主早早觉醒为圣恩者。可笑啊,或许血脉不净的乌塔维娅·奥兰德是近百年最有天赋继承博度斯卡之座的王室成员。当然,露丝或许也推测出这一事实,只是暂不能接受罢了。不论如何,敢脱离混血者的看护单独行动,且与危险的帮派分子沉着会面,似乎更未动用奇迹护身,都说明公主殿下掌握了自保的余力,而除了祈信之力,谁能想出别的解释?没有,再自欺欺人,也无法编造出其余符合逻辑的理由。 可怕的女孩啊,今年不过芳龄十七,至于成为圣恩者的年纪,谁会清楚?或许更早…早到会用她的祈信之力影响露丝,让看管并监护她的露丝意乱情迷,对她百依百顺,还陷入深切的自责。有关这类祈信之力的信息,连黑水的档案都鲜有记录,是关乎心理?还是欲望?又或者情绪?得了吧,愿帝皇指引迷津,让我们早日抓到她的踪迹,送她回康曼、回王庭。 部长怎么想,国王怎么准备,那不是我该思考的事。现在,好好赚钱,按时上交抚养金,定期看看孩子…呵呵,我在外面工作,她在家里出轨,孩子竟护着她,骂着我…是啊,这就是亲生的儿子,这就是血缘的关系,这就是该死的婚姻,还不如训练营中的三年友情可亲可信。 愿帝皇护佑我,护佑我的朋友,嗯…护佑我的亲人,护佑所有人吧,呵。 (三十三)故旧 近日,爱在窗边读书的少年常有些羞于言明的尴尬,那就是多弗斯家的小淘气有些太黏着他了。 这些天,每逢去多弗斯庄园做客,阿纳塔都会跟在他身边,就像村里追着小主人的狗狗一样不肯远离。细心的少年瞧得出来,阿纳塔的母亲齐约娜倒是乐得他们交好,可阿纳塔的父亲杜森却不时投来几瞥提防的异样,仿佛害怕阿纳塔被他带坏了一般。但若少年回望过去,杜森又会换上和蔼的笑,叫少年不好开口询问自己是何处冒犯。 少年有些预感,一种杜森叔叔是爷爷口中那类交面不交心的生人的预感。可少年怎也不懂,明明阿纳塔、齐约娜阿姨都与他自己相识甚密,为何身为一家之主的杜森·多弗斯却屡屡以警惕的冷漠窥视而来? 到底,少年是错在了哪里?或许,在少年心里,唯有杜森本人清楚缘由,甚至亲爱的班布爷爷也是不明就里。其实,少年大可以运转名为视界的本源,尝试着一探究竟,但用视界窥探别人的隐私属实无礼,至少,少年本人是如此坚信的。迄今为止,他最多以视界辅助通讯,看看远隔一万公里的朋友和家人近况可好。 当网的会话接通,少年将视界投往朝晟,看到了难得一见的朋友、那位时常逗弄他的大姐姐,失声惊叹:“李姐姐,军队的训练这么…疲累吗?” 这格威兰的清晨,恰是暮光笼罩朝晟的时间。在军营的宿舍里,正对着上铺猛吹的电扇转得哄响,鼓出的烈风扑向那躺得四仰八叉的女孩,令湿透的白运动衫和黑短裤更显贴身,连腹肌的线条都隐约可见。本就热衷搏击的李依依,在经过数月的训练后,身形是愈发健硕,快赶得上一些在拳馆里对演的大人了。现在,这名无精打采的女预备兵眯着眼接通了少年的会话,翻了个身趴在床上,脑后那条短短的马尾都耷拉了老低,但一见清想聊天的是谁,她险些把头发甩散了开: “呀?小武?小武!好些天没找姐姐说话啦!你这没良心的小香蛋,要是在外面见了金发的白皮娘们就把姐姐我忘得干净,哼,等回来了,我就捏着你的小脸蛋,狠狠地揉,使劲地掐,嘿嘿…嘿嘿嘿…” 见她还有心折腾自己,少年明白她并无大碍,便关闭视界,免得给那恨不得隔着网吞掉自己的表情惊到寒颤:“呃,李姐姐,你们训练的日子,我没法接通会话呀,不被允许的。” “嗯?怎么,小武,几月不见,问候一声没有,顶嘴倒学得挺快啊?小心我进了钢爪,趁执勤逮着你回家,把你锁在衣柜里头,让你当姐姐的私人小厨师,不做好吃的不准出来,看谁能救得了你?嘿嘿,怕不怕?怕不怕啊?怕的话,就乖乖给姐姐撒个娇认个错,夹紧嗓子,并拢腿,眨巴眨巴眼睛,说‘李姐姐,原谅人家吧’,怎么样?嘿嘿。” “李姐姐,再这样我就向刘哥哥告状了,”少年遮了眼,抽搐的嘴角是无可奈何的狼狈,“还有,钢爪是什么呀?部队的番号吗?” “三刀?他只配窝在学校里当书呆子!你尽管给他通气,我还怕了他不成?”想到在拳馆里给堂哥教训的丑态,李依依攥紧了拳头,锤得床板哐当哀嚎,嘴唇都咬成了青色,“哼,钢爪?小武,以前我不是讲过吗?怎么,我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小心哦,别让我逮住了——” 情急之下,小武赶忙挖掘深埋的回忆,想起来有次去她家里做客,被她拉进了怀里又蹭又摸时,听过她和刘刕谈论朝晟军队的故事。没错,无秋也在闲暇时告诉过小武,朝晟的部队分为三军——以重型火炮与坦克战车为主力的铁拳部队,在近些年专攻航天武装的神盾部队,还有自百年前便经营舰船的钢爪部队。这三股分别驻守共治区、朝晟、瑟兰的劲旅,是有入伍意愿的朝晟公民为数不多的选择。 在少年流畅地背诵出正确的解答后,李依依再找不出逗弄他的由头,发言稍稍正经了些:“是嘛,看来姐姐我讲的东西,你还是上了心的!好吧,不整你啦。其实,姐姐我想去神盾啊,你知道吧?神盾军团啊!那可是空军、空军啊!不用跑出国,清闲,待遇还好!可神盾的招标真他娘变态,要考试啊!我、我现在才知道我真的考不进去啊!只能想法子,看看能混进钢爪不,那毕竟是海军,还是在瑟兰那地界,安稳,吃喝顶棒。可万一犯了血霉,没被钢爪选中,老娘就得去铁拳开坦克、呸,可能连步战车都摸不着,保不齐穿成那种钢壳王八,没事了就外出巡逻,还要提心吊胆,免得给棕皮鬼子打了黑枪!真的,小武,小武…呜呜呜呜呜,小武,老娘、呸,姐姐我不想被抓进铁拳,姐姐真不想啊…你说,现在烧点纸,插两柱死人香,求那谁…对,天武大老爷、那什么老天爷保佑,能灵验吗?” 在费了番口舌劝李依依别病急乱投医、搞那些被朝晟明令禁止的迷信花样后,小武结束了与她的通话,联络上了正在体育馆挥洒汗水的刘刕。一些日子没见,刘刕的体魄增长要比李依依可怕数倍。想来,是背负重物的训练和灵能的加持,让他更壮更强。刘刕虽和小武常聊天,但学业颇重,又要强身健体,每次通话都谈得不长。今天,在听他吐了些被物理、数学折磨出的苦水后,小武已准备好告别,不打扰他的预习和休息。但刘刕却神叨叨地发了文字消息,说在图书馆认识位找书的老学究,和他混熟了后,听他说了个有趣的秘密——灵能本不叫灵能,在梁国的年代,这玩意的官方记名是天元、天武赐予人们对抗觉醒本源者的元灵。 挂断通话后,小武眨着异色的双眸,一种无边的困惑漫出那对红与蓝的瞳:“天元?天元…” 忽然之间,缥缈入耳,荡出虚空之言:“天元。” 在少年质问前,那声音飘然远去:“天元…天曜…天武…天晶…天晶…” “天晶?”小武抱着头,复述起那个声音用以收尾的文字,却想不出任何相关的信息,“天晶?” “小武啊,你在说什么呢?”在看电视的老人听出了少年语含的朦胧,调低了音响,笑呵呵地拿牙签刮起熏黄的烟牙,“被同学的问题难住了?来,给我说说,爷爷不定能帮你解惑啊。” 没有隐瞒,少年将突现于耳边的低语告诉了赵无秋。听完他的诉说,兴致盎然的老人片刻默然,而后笑着摇头,点燃闲置多日的烟斗,吞吐起微嘲的云雾:“呵…天元,天曜,天晶?天晶,好称谓,好称谓。无妨,小武,你啊,该是无意间触动本源,再入视界了。别操心,慢慢聊,爷爷啊,出门办趟事,要带些什么,记得发消息啊?” 送别老人后,小武同艾姐姐谈了些格威兰的见闻,听她讲,格威兰的权力构架十分独特。自大一统的帝国时代开始,“灰土”格威兰的实际管控者就是被帝皇亲赐爵位的奥兰德家族的领袖,亦即格威兰的君主、博度斯卡之座上的国王。但从帝皇陨落之后,时代变化莫测,受民众的需求及贵族富商的联合胁迫,更经历了一些地方上的武装动乱,奥兰德家族不得不妥协,效仿瑟兰的王室将权力舍弃,转而实行议会制度。可惜,把持议会的老爷们与民众离心离德,短短几十年,就比曾经的众矢之的奥兰德家族更加臭名昭着。反是奥兰德家族,在多年的修生养息后,通过一系列活动改善了在国民心目中的形象,重掌大权,更以民众发声者自居,一跃成为多数人坚信的象征格威兰的图腾——格威兰的至高王庭。 听着艾姐姐的讲解,小武想起普老师曾教过的世界史、或者说大地史。在大地的民众看来,远洋的戎洲、狄洲、商洲不配称之为世界的一分子,但若好生看过世界地图,就晓得这三洲的土地同样广袤无垠。 哦,想得太远了,且回望如今。 在小武看来,格威兰的制度好生古怪,已经有了更开明的议会,却偏把古老的贵族制度留存。要知道,在朝晟建立之初,梁国的残存势力被议院消灭了个彻底,连一寸生存的土壤都未有施舍。朝晟是坚决执行模仿自精灵国度瑟兰的议院制,不容有违。 反观格威兰王国,既保留了贵族、王庭,又设立了议会。这套新旧不搭的框架,乍看之下处处是冲突,却又在构成了诡异的平衡,或许,这就是一种权术吧。 谢过艾姐姐的讲解后,少年刚开启与家人的会话,就被急到连嘴也合不住的伊雯姐姐追问好些啰嗦的事情,只得暂且安抚住她,先给忧心的妈妈说清近况,表明在温亚德的日子非常开心,不仅处处受到无秋先生关照,还结识了新的朋友,尝试了别样的学习技巧。在跟叔叔阿姨道过晚安后,少年私下发去消息,问普老师打算何时跟妈妈结婚,却得到等自己归国再论的回复,唯有苦恼地挠着头,趴向框住海岸的窗,对高升的早阳转起灵动的眼睛,希望若世间真有那天武、确有那帝皇,只愿祂能庇佑妈妈的幸福、庇佑家人的安康,庇佑朋友们欢乐如常。 他恳求的庇佑,那不知是否尚在世间的无上天武、那谓之曰全能的神圣帝皇可否听闻?无人知晓。如果让走在海风里的无秋作答,相信这与帝皇毫无干系的使者定然会心一笑,无声远走。 事实如此。 赵无秋从不信装神弄鬼的东西。管什么无上天武也好、神圣帝皇也罢,哪怕是远古时代的唯一真神,在他眼里尽是些先行摆弄本源的畜生而已,撑死了,不过是另一个未能被救赎的自己罢了。 现在,他凭借网赋予的权限,在会话接通前看看躲在晨曦养老的葛瑞昂忙着办什么公。刚望过去,他就见冷面不改的混血者翘起标志性的刀锋长眉,训斥唯唯诺诺的秘书又弄错了文件。可怜的金精灵姑娘连连弓腰,惶恐到不知所以,眼角都闪起了泪花。终于,葛瑞昂心软了,叫她把文书带回去整改,还批了句“待重修,小孩才哭鼻子”。 “呀,晨曦的长耳朵真会对症下药,哦,是投其所好啊。娜姐,你可危险咯,”看到这里,无秋以指刮响一脸白须,在刚建立的通讯中吹起口哨,哼了首共治区的乐曲,才同葛瑞昂说出要紧的事,“老葛,有人向我求救了,看来是情况不妙啊。” “谁?”笔尖蓦然一段,在密密麻麻的文书上划出一道墨迹,可混血者的神色如常,脸依旧冷白,不过细细看,会发现那对长眉抖得微微。 “呦?慌啦?放心吧,不是娜姐。” “有话直说,少卖关子。” “是网。” “网?” “是啊,网,”接着,无秋将少年的幻听告诉了葛瑞昂,笑得是爽快无比,“看吧,我们的网着急了。兴许,小林推出了原初之岩的真名…恐怕就是天晶?还是有什么更具体的叫法?嘿,是我多嘴了,这个问题恐怕没人能清楚哇。” “你确定操控那孩子行动,以及引导他使用本源的,果真是网?” “暂无其余解释。我猜,这孩子是网选中的宿主…一具承载网之意识的躯体。看他的外貌,听他的声音,多惹人疼爱啊,能招旅游的女学生放弃与男友的约定,偏生带他回朝晟当起母亲——嘿,或许,那木精灵是真的良善,也说不定啊。” “若如此,核心的情况定然万分危急。” “是啊,虽不知小林具体是弄了什么花活,但有件事能够确定…曾试图操控这孩子的网,再没法装聋作哑了。它可算是开口求救,向我这朝晟最强的前行者求救。你说,葛阿姨,我是该跑遍格威兰,把小林逮个正着;还是该,继续看戏?” “我建议优先找回核心,切莫生变。” “是吗…很理性的提议,可惜,我是个讨厌理智的人,”盯着手中的烟斗,无秋在几个捡贝壳的孩子前停住了步伐,更学他们弯下了腰,在洒满宝物的海滩上拾起千华万丽的海螺海贝,“驾驭本源的诀窍是情绪,理智…嘿,敬谢不敏。” “你打算继续等?想清楚,时间不等人。” “是,也不是。时间虽急切,事态却不严重,否则,网该说得直白点,告诉我核心在哪里,而非这般掖藏,叫我自行揣度。等吧,等吧,我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机会,只要我肯等,主动权就永落我手。” “我知道你想等网服软,等网告诉你更多的信息,可若…” “放心吧,看祖老头那畏畏缩缩的样,网都得任他摆布多年,与之掣肘,至死方休。我可以肯定,即使有人掌握核心、通汇原初之岩,网仍有保持独立的本钱,至于掌握网的人…兴许,会如祖仲良一般成了束手束脚的谜语人,”捡了几枚最漂亮的螺壳后,无秋抡圆臂膀,把它们一个个抛进海里,看它们溅出晶亮的水花,而后融入海里,再不见踪影。跟着,他坐在沙滩上,看着孩子们学起自己扔出刚收集的贝壳,便双掌合出节拍,替孩子们打气,“诚然,我不会干等着空耗时间,我要回永安一趟,拿来无人查阅过的档案…咱们朝晟元老的亲笔手书。” “那是理应沉没的历史,”葛瑞昂明白了竹是想做什么,不由叹了声,“看了,又有何用?” “有用,当然有用。葛阿姨,你曾告诉过我,祖老头之所以处死你的父亲,全因为他试图公开那段历史…一些年长者无不避讳的历史。他是用了哪般手段,能令见证了朝晟建立之日的一代老精灵至今闭口不谈从前之秘,对往事讳莫如深?我很好奇啊,难道,你不好奇?” “阳光下的阴霾,懂的越多,越会痛苦。” “行,我不为难你,但我可得提醒提醒…能让他竭力掩埋的秘密,必然关乎朝晟最根基、最珍重的东西,而除了网,那东西还能是什么了?” “是的…”收起钢笔,葛瑞昂笑了,是那种看见孩子长成大人、不,长成甘愿独撑一片天的远行者的笑。他忘了,时间如流水,匆匆岁月早已让曾经一意孤行的孩子不复从前的任性,而是有了成长,一种好的成长,试着去纠正过错的成长。 也因此,他说:“竹,去吧。” 听着欣慰的鼓励,赵无秋在金芒交织之时踏入肃穆的城池。行入永安的深宫后,他穿过缄口不语的学者,无视警惕的卫兵,来到祖仲良的故居,依据网的记录拉开衣柜的抽屉,解锁了更深处的暗格,捧出一本重若石雕的书籍,接着再入奇迹之内,回到酒店的客房,将书摊在床上,唤少年前来同观。 头一次见到这等宽厚的书,小武是目瞪口呆:“无秋爷爷,这是…” “莫慌,孩子,来,跟爷爷读它…”老人一手指着第一页第一行的第一个字,一手轻拍少年的肩,“凭你的本源、你的视界读它…然后,告诉我你所目睹的一切,可行?” “好…”小武点点头,跪坐在书前,艰难地辨认着书页间笔画繁复的文字,认出它们是普老师讲过的古梁文,便借着相似的形态,猜测起它们的读音,试着念好完整的第一句,“是年,我入灰都,假继任之名,绐先贤拔擢,伺机而窥,遂探其私藏,是为初诞天晶…” (三十四)往昔 灰与白的街与房,是征服之城康曼独有的风景线。放眼望去,赶路者多是金发白肤的格威兰人,偶尔有棕色皮肤的特罗伦人掺杂其间。假如细心观察,还能见到些独来独往的木精灵与金精灵,以及黑发黄肤的博萨人。 皆生于帝国领土之上的他们,不论肤色种族为何,似乎都让心中那对神圣帝皇的信仰消磨了彼此的差异,能在封国格威兰的首府相安无事地生活。可若留心他们行走的路线,又会发现他们在刻意远离——远离穿着、相貌不同的行人。譬如一位手执镶金檀木杖的绅士,就侧身避过迎面而来的金精灵,宁可踩翻同是格威兰人的乞丐的锈碗,也不愿和生有竖瞳的家伙打上一次照面。 那位绅士呸了口唾沫,扔给乞丐几枚铜板,用鞋跟使劲蹭了两转地面,才咒骂着晦气的抱怨继续赶路。这一切,都让一名倚墙而立的黑发青年尽收眼底。 细看这青年,能发现那双眼是冷淡的黑;那面容透着鄙夷的欣赏;那病态的肤色虽比博萨人更白,却仍显得出些微的黄;那张嘴更是歪高,讲出抑扬顿挫的戏谑:“天武无光,世态炎凉。灰都已是冷目所,比之永安不相让。天若有眼,请容我一叹——敢问异乡漂泊客,何以置家添新裳?” “祖,在这里,请少说梁语,”以梁语吟诵的讥讽,跟在青年身后的灰发女士能听懂几分。她说着特罗伦人的语言,掀开黑底金纹的兜帽,亮出似在埋怨的浅灰之眸,轻启朱唇,劝谏以悦耳的无奈,“再者,请说些易于我理解的语言吧。” “茉亚,我自永安西行,至博萨与你结缘。长路漫漫,我们经涅玟达圣城,而今共临康曼,历时三年又六月余,你却仍不通梁语…”被称为祖的梁人青年展开双臂,仰天长叹,转而以格威兰语诉苦,“我的爱人啊,为了你的丈夫,努力学习梁国的语言吧。试想,当我们成婚圆房,浓情蜜意之时,我懂得你,你却不懂我,那会是多狼狈的难堪啊。” “我有在努力,祖,”茉亚轻眨灰眸,站在了他的身边,陪他观望行人的匆忙,“刚刚,你是在抱怨,如何在这里购买我们的婚房?” “略为感慨,万勿当真,”未想过她已能理解晦涩的梁语,祖急忙伸手挡住脸,头晃了又晃,“我已是身无分文,谈婚事前,还要先想想办法填饱肚子啊。” “或许,我们可以试着向他学习?”茉亚颔首低眉,向那位捧着碗叫苦的乞讨者闭目微笑,“祖,你生得瘦弱,抹些脏灰烂泥,拿套打补丁的旧袍来讨饭,当能不愁温饱?” “可惜,正人不拾残羹冷炙,当自食其力,以报天恩…以忠焱王,”提到「焱王」时,祖抱紧头,滑坐在地,笑得无奈至极,终是再不说一句梁语,而是以特罗伦语讲话,“茉亚啊,你说,现在回去向焱王认错,他会不会大发善心,恕我无罪?” “也许吧,如果你取回焱刃,将事情的原委解释清楚,宽厚的焱王定然饶你不死,至多以刑代罪,剜了你的眼鼻,再缝口断舌…” “别了,别了。茉亚,焱王可不是你想象中的仁君圣主啊。我四岁的时候,一家六口只因事涉言语不敬之闻,父母兄姐便尽让甲士捉拿,枭首街头,唯有我这个孩童躲过一劫,仅是被发配到南方的湿瘴林地,落了一身病根。幸好天武怜我、哦,帝皇佑我,护我周全,让我蒙获大赦,重归故土…” 就地盘坐的祖不觉侃侃而谈,道尽了进入焱王麾下谋事的惊心动魄。年少时,他为了改变乞食于街头的命,砸死了一名到永安的酒肆花街玩乐的读书人,偷了他的身份文碟,混进永安书院,修习天元之力。可一天,他被同窗拉去观赏焱王举行的演武大会,却见数百名仗着天元强横在平日欺行霸市的流氓就算抛弃成见去搏命协作,照样给焱王举手释出的滔天白火焚为飞灰,当即摒弃所有复仇之心,再不修习老天爷赋予的天元之力,转而钻研书卷,苦学异国语言。因为他明白了,对焱王这样的超凡脱俗者而言,莫说苦练天元,哪怕触及天道,成为万中无一的御天士,亦是只不入眼的蝼蚁罢了。 “「无上天武」成了「神圣帝皇」…至于「天元」,则被这帮家伙唤作「灵能」,”说到动情处,祖忽而缄默了稍许,思考良久,颓然长叹,“「御天士」呢?他们叫什么来着?茉亚,我有些记不起来了…” 茉亚坐在他的身边,枕着他贫弱的肩,轻声提醒:“圣恩者,蒙神圣帝皇厚爱的圣恩者。” “呦,如此虔诚的称呼…我若为帝皇之尊,定然圣心大悦啊。” “祖,莫要让他人听到。这里多的是学过特罗伦语的信徒,无礼之言,果真会害了你的性命。” “怕什么?反正咱俩饥肠辘辘,距死亡不过一步之遥,说些忤逆之言,又有何妨?圣恩者、圣恩者,多俗套的称谓啊,仿佛自生在尘世间,靠苦修得来的奇能伟力,皆是帝皇的恩赐…皆是命运的怜悯,”祖搭起身边人的一缕灰发,搁在鼻尖嗅入沁人心脾的芳香,令起伏的心弦归于安定,“我若触及天道、呸,他们叫「真理」?哼,反正,假如我成为圣恩者,我必要用上新颖的别称…唯有锐意进取者,方能连通真理,觉醒更强的力量…不如叫「前行者」,可好?茉亚,你的意见如何?” “你喜欢就好。” “嗯?吝于赏脸的冰霜美人,几时成了百依百顺的贤内助?茉亚啊,你还是略微讥讽几句,就当是帮我泼盆冷水,叫我静下心来扫亮那一片灰暗的前程吧,多谢了。” “祖,你最好谨慎考虑,毕竟我们尚未确定,圣堂的杀手有无跟踪到康曼来报复。” “这点你大可放心,反正焱刃落入禁卫军之手,要找麻烦,圣堂的人也该去质问厚颜无耻的奎睿达家族…说来,我还是头一次见识到继承者的家族干起强盗的勾当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现在是他们这帮没脸皮的棕皮臭猪搅黄了焱王和圣堂的买卖,要开刀,也不至于拿我这小人物祭旗吧?” 祖所提到的,正是一桩发生在半年前的令人哭笑不得的倒霉事。四年前,通晓多国语言的他领焱王密令,率领使团携焱王的圣器「焱刃」从陆路前往圣城,交换圣堂持有的另一圣器。焱王没有知会他们将要置换来的会是何物,只嘱咐他们,此行要大张旗鼓,必让途径之地的异国愚民尽皆知晓梁国的国力是何等的浩荡强盛、明白梁国的焱王是何等大气恢宏。因此,他唯有乘马车赶路,慢悠悠地穿越博萨公国,在接受了博萨大公的盛情款待后,到格威兰的边境绕了一圈,最后才去往特罗伦人统治的圣城。谁承想,使团刚至圣城,还未与圣堂的人碰上面,流淌武神血脉的奎睿达家族竟无视圣堂的警告,派人于圣城之郊动手袭杀,将焱刃夺走。见势不妙,身为焱王特使的祖先生浑不作抵抗,马上扔了护送的兵士与圣恩者不顾,带着在博萨海岸邂逅的爱人茉亚·伊迪布兰逃往灰都康曼城,把“若辱使命,愿凌迟挖骨”的慷慨陈词抛向天边,全当无事发生。 现在,既至世上最强的继承者——贤者所庇护的城市,逃命的事暂可告一段落。目前来看,首当其冲的难题成了金钱,半年前,在遭遇奎睿达家族的圣恩者及精锐禁卫袭击时,他二人逃得太果断,以至于未来得及多带走几方圣岩,好应对抵达灰都之后可能出现的生活困境。 想到这里,祖难免有些懊悔:“真诚的茉亚啊,告诉我,假如回到偶见于海滩的早晨,你是怀揣吟游诗人的梦,继续待在那家酒馆学习歌唱;还是信了我的甜言蜜语,跟随看似风光无限的焱王特使,到灰都做起了漂泊者?” “会跟着你吧,”悄然间,茉亚揪住他的耳垂,低声倾吐多日奔波的疲累,“认识你以后,我明白,吟游诗人的理想算是完了——毕竟,在搬弄唇舌的方面,我想,我是永远无法超越某位厚脸皮的梁国人了。” “唔,好,”闻言,祖消散了懊恼,腾出手将依偎在身旁的她揽入怀中,喃喃自语起来,“看来,是不好狠下心叫你去驻唱讨赏了,难办啊。” “嗯?祖啊,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在说,”说漏嘴的祖忙是讪笑,深吸一口气,对着人流不绝的街道挺直腰板,以博萨语放声呐喊,这样就算讨人唾骂,也不会有损梁人的脸面,“生活困顿,钱从何来?啊?钱从何来啊——” 积攒的悲苦尚未宣泄完毕,就有路过的行人被吵得头疼,投来无数不善的鄙视。幸好,一位早留意到他的年老博萨男人清了清嗓子,走过来低声斥责:“闭嘴吧!你一个博萨人,刚刚倒把棕皮的鸟语念得挺欢!听我的,少在这里叫嚷,惹到休息的贵族老爷,当心扒了你的衣服架上刑台抽鞭子!要是缺钱,滚去灰都中央的公爵府吧!怎么,你不信?看你肚子里还有些真货,最起码懂棕皮的语言,我全当是帮同乡一把,爱听不听!奥兰德大公正在雇佣懂外国语的文书,薪水日结!你要真有些本事,何妨去试他一试!反正,看你这副皮包骨的模样,也不怕挨人白眼,去吧!” “呀,真有这种好事?这不是天上掉圣岩嘛,”听到薪水日结,本来还漫不经心的祖登时有了精神,连忙起身谢过吭着气走远的老人,牵着茉亚就跑,“来,走走走!我就说技多不压身,多学门语言,保不定能解燃眉之急呀!” 他带着不及戴回兜帽的夫人,在灰都的街头左冲右撞,更无视人们的谩骂和威胁,抢先挤进了被别人叫停的载客马车里,扔出衣兜里最后的金币,告诉车夫尽管抽着马开奔,最好能直接飞到公爵府去。 当车轮的滚轴都快晃松时,车夫一声长吁,将马车刹停在公爵府外的街前。等套住了兜帽,茉亚才握着他的手,踩上了灰白的石砖地,见街前排起的长龙里,无不是头顶礼帽的绅士,更不乏带着金丝单眼镜的学者,只一看就晓得他们博才多识。因此,茉亚望向祖,却看他兴致盎然,毫无退缩之意,不由悄声指点:“祖,只怕是有些艰难啊。” “无妨,绝境亦能逢生,这点小事难不倒我,”说着,祖松开了她的手,走向队伍的末尾时,不忘回头嬉笑,“嘁,看来奥兰德大公是位开明的智者,不像某位统治者,招些幕僚都要层层筛选…很是亲民呀。” 待他排好队,茉亚摇着头退远。毕竟世人皆知,奥兰德大公的开明实属无奈之举,若非贵族与民众施压,迫前任大公让步,将管理封国的权力转交由贵族与富商把持的议会,继承帝皇亲冕之公爵封位的他,岂会学起路边那些招人的工头,令堂堂的公爵府门庭若市,变作了苦工市场? 简单的事实,混迹永安的老油条当然明白。因此,狡猾的祖先生笃定今日的运气值得一赌。幼时死里逃生的经验,和流浪永安的悲苦,以及进入书院改头换面的狠手,还有深得焱王赏识、以使者之尊游历各国的圆滑,跟那弃荣华于圣城的果决,都让他深信此生唯一的真理——一切关乎命运的抉择,不过是赌博而已。 “压上去,拼尽所有的本金,血赚不亏,”祖甩起头,哼唱着在那间初识茉亚的酒馆听到的乐曲,引得前后的排队者瞥来不满与好奇。可他视若无睹,仍是自顾自地娱乐,偶尔吞吞口水,再说些话调理情绪,免得踏入公爵府后不知所云,“赌资为零,顶多挨揍。啊,这注定赔本的一局,我已经赢了慷慨的奥兰德大公太多了。” 午阳渐渐毒辣,终于轮到祖和九位耐住日晒的幸运儿在仆役的指引中来到一处摆好桌椅的厅堂,各自入座。在一众衣着得体的绅士中,身披灰袍的祖别样刺眼,特别是在这套灰袍其实是件毁了色的黑衣时,他是愈发格格不入。 因此,发放完纸张、墨水及羽毛笔后,蓄有漂亮卷须的管家特意在他身旁停留,看看这黑发的异国人如何解答公爵亲设的难题。 纸张上的格威兰文字刊印得简洁,祖却看得非常仔细。统共有三道问题,分别要求笔试者以博萨语书、瑟兰语、特罗伦语作答,当然,若不懂,可以选择不答,但要是空白的问题多过一道,就会失去面见大公的资格。虽然即便通晓这三门语言,也不一定能写出令大公满意的答案,可如果被直接除名,就有损应试者的颜面了。 详看题目,第一道题是说,有平民诬告声名狼藉的贵族,被检具人拿出证据驳斥,该如何处置最为妥善;第二道题是问,有议员走私货物,被家仆揭发,但这名议员颇具盛名,在民众间口碑甚好,该如何处罚最为稳妥;第三题是考,有圣恩者当街行凶杀人,虽事出有因,但有违法纪,该如何处理最为恰当。 读完题目后,他不假思索地提起羽毛笔,蘸了蘸墨水,用三种语言写下三条简短的答案: 不若杀之以儆效尤。 不若杀之以儆效尤。 不若杀之以儆效尤。 然后,他单手捧起答卷,转向目瞪口呆的管家,笑容依然嬉闹:“好先生?答完啦,交卷,行吗?” 管家勉强定住快要摇动的头,接过他的答卷,送他到宴会厅品尝备给应试者的甜点茶水。等管家走后,他把每种点心都咬了一口,然后向负责招待的仆役行了一礼,将最好吃的几种包入餐巾揣进了兜里,才放开嘴狼吞虎咽。 约摸半个钟头,其余应试者刚来到宴会厅,就被这毫无形象可言的异国人吓了一跳。他已吃撑了肚皮,不时打几声嗝,嘴边还挂有奶油与香料粉末,简直像个闯入宴会的饿死鬼,根本是不成体统的邋遢汉。出于礼貌,绅士们并未发难,仅仅是与他保持了些距离,免得被传染了从异国来的低俗气质。 当钟表的秒针走过十五圈,已将答卷呈交公爵的管家再入宴会厅中,迎着绅士们期待的目光,走向了闭目养神的祖,发出让一众期待变为惊愕的邀请:“先生,请随我来。” “啊?喔…明白,明白。” 未曾想过自己的答卷真被公爵相中,祖也不免错愕。但他很快调整好心态,并腾空了胃里的胀气,跟住管家来到公爵府的最深处、一间宽敞若大殿的书房,见到了那位面色苍白的中年人、灰都最德高望重的奥兰德大公。 往后的岁月,朝晟的元老祖仲良时常缅怀那一天的际遇。他本该在混吃等死中度过的颓废人生,因为奥兰德大公的侧目,走入了另一段波澜壮阔的征程。有时他会想,假如当日自己求着茉亚去酒馆驻唱,而不是先去公爵府碰碰运气且顺一些零嘴,世间可还会有一个名为朝晟的梦幻之国? 至于当年的奥兰德公爵,即便在耄耋之年躺上病床,只能流着哈喇,像婴儿一样咿呀地说话,也绝不会忘记那刻骨铭心的错判。只因一念之差,试图挽救奥兰德家族在格威兰的统治权的他,让一个本应在街头度日的异国无赖进入公爵府、成为了贤者的学徒,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哪怕振兴了奥兰德家族,成为格威兰的第一位君主,他都不忘幻想,假如那天自己拔出挂在墙上的长剑,将该死的家伙劈成肉条,未来会不会更加美好? (三十五)贤能 初见奥兰德大公,祖略感意外。奥兰德家族的领袖并非想象中的那个神采奕奕又活力十足的汉子,而是个与祖相仿的肤色白到暗沉且瘦骨嶙峋的病号。若不是大公有着耀眼的金发与罕见的墨绿之瞳,祖都想上前拍拍他的脸,看是不是照到了一面镜子。 幸好,大公及时发出问候,断了他的念想:“异乡人,你好。” “嗯,你好。”这相似的回复刚脱口而出,祖已开始懊悔。 不过他细细一想,着实不知当下怎样寒暄最好,干脆保持沉默,将交流的主动权送还大公。兴许,这样可以显出他的礼貌? “异乡人,你很是风趣,”稍许的沉默后,大公果然笑了,笑着端起镶金瓷杯,微抿一口温茶,甚至瞧了眼搁在旁边的茶壶,示意客人自便,“你是从博萨来?又或者,是梁国的访客?” 在这点上,祖没想着撒谎,如实相告:“梁国人。” “据闻,梁国的统治者是位治世明君?” “治世明君…匪夷所思的评价,不能说真假掺半,只能说与焱王的行事风格大相庭径。” “哦?对自己的君主毫无尊敬之意,”放下茶杯的大公微微一笑,是那样亲切又深不可测,“异乡人,你认为,我会否欣赏你的刻薄?” 祖盛了杯茶一饮而尽,再拿袖口擦了擦嘴:“嗯,应当会吧,毕竟我爱说实话。” 话音落地的几分钟内,书房里都是寂静的无言。大公的双眼眯了有那么两毫米,好像是想重新审视这位语出惊人的应试者。可惜,从他的脸上,能看到的全是一种无所谓的松懈,叫大公也不由失笑:“抱歉,是我失态…异乡人,或许该由你自我介绍?我总不能永远将这冒犯的称谓挂在口头?” “您叫我祖就好,嗯…按格威兰人的习惯,应是‘祖先生’?” “好,祖先生,容我说一声,欢迎来到我的府邸…”说着,大公忽然掏出手帕,捂着嘴咳了两口,眼色泛起了微妙的尴尬,“你的答卷出乎我的预料,与近日的参与者截然不同,透露着一种孕育自异国的智慧。而为了保险起见,我想你会谅解我的困惑——再怎么说,你的答案也太过简洁了,不是吗?” “唔,情势所迫,我不得不想法子先去宴会厅饱腹…”祖正想着回复,一条没长眼的发丝却自额头垂下,不偏不倚地割分眼眶。他赶忙张开嘴,挤出了健康的笑容,趁机将这讨厌的头发拨到脑后,后悔出发前没让茉亚帮忙修剪几刀,“呃,望大公体谅,生活不易,多多包涵。” “看得出来,祖先生似乎暂陷困顿,”同样以笑缓解尴尬后,大公轻锤几拳胸膛,将座椅向前挪了挪,再开口,语气已无玩味之意,“还望祖先生详解,三处回答中所要杀的各为何人?” “嗯,这个嘛…”又灌了杯茶水后,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略加思索便推出对策,“奥兰德大公,我按顺序回答,可行?” “自然,祖先生。” “第一道假设最为简单。一个名声扫地的贵族,好容易有老百姓愿为出头鸟,提供一个剁了他人头的机会,要是无端错过,岂非忤逆帝皇恩赐的良机、不解民众献身的好意吗?” “祖先生是指?” “肯定是先杀啊。管他检具的罪名是什么,咬定了诬告的证据为真就行、不,还要托人与那平民交代,叫他编来更多更恶俗更大逆不道的罪名套在那贵族头上,编得越不可思议越好,只要罪名夸张到让看客们大跌眼镜,就不会有人怀疑是在造假嘛。下面的事就好办了,找来被那贵族坑害过的家伙,给他们安抚金和护卫,叫他们放心上街头哭诉,趁火拱大了,把那贵族当街砍头——呃,灰都是流行绞死吗?” “是的,祖先生,格威兰人习惯以绞刑处死罪大恶极之徒。” “好,多谢奥兰德大公慷慨知会,”祖打了个响指,理了理压在屁股下的长袍,端正了坐姿,说得是喜笑颜开,“那就得吊死,对,吊死他。如果可以,再搬弄些罪名、哦,不不不,若是臭名昭着的贵族,家族里又能冒出几朵纯净的百合花?趁机挖出他们的罪行,别留丁点儿反应的时机,通通吊死在大街上,家产抄没归公,暂入您的府邸保存,岂非好事成双?” “有趣的提议。但若议会与热心的贵族阻挠?” “可不敢拖拖拉拉,管他们放什么…胡言乱语,先杀了拿钱再说嘛。等事后,让那位平民承认先行是诬告,再拿其他坐实的证据,以彰告处死那位贵族及其家族成员是合情合理,接着,给诬陷贵族、呸,勇敢的平民一个公正的判决,但绝不能定他死罪,最多抽顿皮鞭就行。待完事了,再找些要饭的、送报的、上学的到大街上、酒馆里、图书馆内议论些时日,不就造出了一个不惜以死劝谏大公,来换取恶人性命的勇敢者?还能扇一下议会和贵族老爷的耳光,方便日后拿捏,有机会还能再拿‘勇敢者’用上一用,幸运倍来啊。” 短暂的安静后,大公偏过头,对着摆放文学作品的书架摇头微笑:“祖先生,你不觉得自己的建言略为偏激了?” “有吗?”闻言,祖稍作沉思,再答,“我已经相当克制了。若大公认为这太走极端,那就只杀他一个人,尽量没收他名下的财产。再不济,诓他一诓,让他和他的家人多拿些钱来赎罪,哦,如果要保留爵位,得交更多…大概相当于全部家产的百分之六十,最为合适。” “颇为中肯,”大公侧身扶额,笑容已渐放开,“第二道难题,当如何详解?” “奥兰德大公,遇上这种倒霉事,莫管怎样处置,永远是先杀了再谈最容易办好,”祖倾高茶壶却倒不出一滴水,唯有强忍口干,接着阐述个人的见地,“明面上作富商绅士,暗地里当走私贩子,先判他有损格威兰颜面,再批他有辱议员身份,总之,就责他辜负民众信任,令议会上下乃至整个灰都和格威兰都名誉扫地,再念他平日稍得人心,绞死,不夺儿孙之财产承袭,但要没收一切走私所得,再设些能用罚金洗清的侮辱性罪名,看看他的家人是何态度,以便日后安排是留作打手还是送去上路。” “祖先生,你似乎忘了那位仆人——揭发家主的仆人?” “奥兰德大公,嗯,恕我冒昧,在格威兰,家仆与家主是哪种关系?纯粹的雇佣,还是能处以私刑的…主人与奴隶?” “奴隶?不,遵帝皇教诲,格威兰没有奴隶。至于私刑,按封国的律法,伯爵及以上的贵族有权处置领地内的部分罪案。当然,死刑及伤害身体的处罚是不应施加的。可有时候,有人偏偏忘了这教条,不请示议会、不通告灰都,就将无辜的穷人吊上高树。” “奥兰德大公,我诚心夸赞一句——格威兰的风气当真远胜大梁呀。就是在永安城,主人虐杀仆役之事也屡见不鲜。做工的男女,但凡惹了有钱有势的人家不悦,轻则拳打脚踢,重则棒锤臀背,砸不死也成了残废。听您刚刚所说,明事理的格威兰贵族还晓得向议会与灰都通报一声,可在大梁,这类事已习以为常啦,没人觉得有哪处不妥。若有胆子肥的去报案告官,啧啧…会死的更难看啊。” “哦?梁国的风气败坏至此?” “封国的法纪,全在君主本人之好恶。大梁摊上焱王这么个身兼继承者之力的贤能国主,有些奇幻,亦在情理之中嘛。据说圣城也好不到哪去?武神治下的封地,军士公然举反叛之行,比大梁的纲纪更为废弛呀。” “嗯,承蒙祖先生谬赞。我们还是说回先前的问题吧。” “哦哦,奥兰德大公,看我这碎嘴尖舌,说得太远了,嗯,嗯,”自责的同时,祖不忘抽了几下嘴巴,连连赔笑,“据您形容,格威兰的贵族绝无权私处违法乱纪者呀,归根结底,您才是爵位最高的格威兰大公、贵族的领导者,若有人想凭领地之事自行决断的借口处以私刑,大可根据神圣帝皇的法典斥其悖逆,毕竟在法典之上,您这位大公对他们的生死都可一语定夺,遑论小小的刑罚?若他们不服,就扯上议会一起到灰都骂架,不怕他们前来应战,就怕他们怯不应约呀。” “祖先生,你仍未讲明应当如何处置那位仆役。” “必然是杀——玩笑话,玩笑话。当依据教典和律法,找些对出卖主人者施加的惩罚,不能过重,也不易太轻,先慷慨陈词个两句,贬斥他的不忠,让他为这卖主之举付出代价,抽上个十来鞭。接着嘛,再痛心疾首个一番,说他对主人的不忠是出于对全体议员的忠诚、对大公您的忠诚、对议会的忠诚、对整个格威兰的忠诚,再强调一下,您将以私人名义赏其良宅一栋、圣岩十方,再抽出查抄所得的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三十,作为其勇敢与忠诚的嘉奖,勉励他的义举。相信议会的老爷与贵族们能够理解大公的明智,及时跟进。而若他们的吝啬作祟,死活不愿向大公学习,那…大公就又赢了一步好棋。” 待他讲完,大公撑着桌面起身,摇响屋内的铃,唤管家替客人沏一壶加上奶与方糖的红茶,自己则在书架前踱步,似在权衡他所陈之言的利弊。等客人猛吞了三杯香甜的饮品后,大公才缓缓坐回原先的位置,敲了敲乌木色的桌面,眼带几分欣赏:“最后一案。详细的处置,还请祖先生略表见解。” “嗯,还是那句话,别管是谁,先杀再谈。当然,可不能杀圣恩者啊,要杀的,是那些建议大公您依法处置圣恩者的人。” “哦,这是何解?” “一位圣恩者,是多宝贵的资源呀,怎么能以这般随便的理由,就葬送其生命,更舍弃一个将之拉拢的契机?若有人如此谏言,要么是蠢笨如猪的傻瓜,本就不配活在这世上。硬要留着,也只能浪费农民供给于您的食粮;要么是包藏祸心的坏种,想方设法地弄垮您的潜在盟友,更加该杀。” “依祖先生所言,是该将这名圣恩者收归麾下?” “唯有如此。可以先定其罪,譬如…以复仇为名,滥用私刑,当街行凶,有损地方安定。简而言之,先数落其不是,给他定个大大的死罪,跟着,在议会和贵族老爷们求情或落井下石前,话锋一转,称他情有可原,再批判批判某些人的不作为,指明是因这些人的怠政才导致一位圣恩者不得不凭私刑泄愤。最后,以大公您的名誉或少许财富担保,赦免其罪,任其自由去留。他若不是个铁心肠的混蛋,定愿投效大公,忠于您的一切指命。” “很好的方略,但置格威兰的法纪于不顾,未免太失体统。” “法纪,有用吗?体面这种事,真正手握实权的君主从不在乎,”喝光了一壶饮料,梁国来的祖先生不能自己,打了个舒适的饱嗝,拍着肚皮,靠住沙发滑低了身,慢慢躺坐了下去,“奥兰德大公,您知道吗?在大梁的都城永安,任何敢于批评焱王的人,不论是明谈暗论,更不管高低贵贱、不分男女老少,皆会剜舌劓鼻,于阳光正好之际押上闹市,当着看热闹的市民,一刀那么下去——哗,脑袋在地上滚落好几圈,血还被一些好事者拿碗接住,等凝固了切成片,拌上腌菜炒熟了下酒吃。” “骇人听闻、骇人听闻…”说着,大公背过身,撇了撇嘴,暗暗忍笑,拉响摇铃再唤管家前来,以温和且威严的语气将客人交付与他,“塞西斯,带公爵府的客人、我的新聘文书祖先生去认识认识他办公与居住的房,哦,还有就餐的食堂?” 头脑的灵光梁国人立时起身,学着格威兰人的礼节弯腰鞠了一躬,而后道着谢,随管家走出书房,游览这不输焱王神宫的奢华府邸。若非管家就在正前方,他险些打起响指,把快乐的曲子哼唱。可公爵府实在太广阔,花费近两个钟头,他也仅是逛完了一半的建筑。没办法,喝了太多饮品的他唯有向管家告急,先行方便,才在释放完自我后提及家属的问题:“塞西斯先生,不瞒您说,我年轻的太太还在公爵府外受烈阳荼毒,您看,我能先带她回房,教她些居住于此的必要礼节,可行吗?” “当然,‘杵’先生。” “呃,是祖先生。” “抱歉,祖…祖先生。” 说完,他二人笑着别过,去忙起各自的要事。对祖而言,还有什么能比飞奔出公爵府的大门,将苦苦守候的妻子抱举至胸前,转上几个开心的圈更欢乐的事情呢?可当他看见即便贴墙躲避,仍给两位纨绔公子掀去了兜帽的茉亚时,就明白情况不妙了。倒不如说,凭她独特的灰发浅眸,和那淡雅又怡人的芳香,撑到现在才引来骚扰者,已证明奥兰德大公是何等威仪有加。至少,普通的流氓没有胆量在大公的府邸周围调戏妇女。敢动手的,不是有胆子玩命的好色之徒,就是不放大公在眼内的家伙——一些即使在奥兰德家族管理的灰都之内,仍有地位或力量的家伙。 “这位女士,可愿赏脸陪我们乘坐马车,去伯度河畔兜兜风?”领头的那位青年一身贵族打扮,更飘散着浓郁的香精味,已伸食指挑起了茉亚的灰发,对这从未赏识的银灰色爱不释手,“又或者,你更乐意到人满为患的酒馆,品味乡下来的佳酿?” 茉亚却是撇过头,看着靠近的祖,灰眸不眨:“请放开。” “哦?是…呼,是位太太呀,实在冒犯。亲爱的瓦瑞科,恕我暂不奉陪。”见正主前来,另一位等待邀请之良机的青年俯身浅笑,登上自己的马车,先行告辞。 “哼,胆小怕事的家伙…真有丈夫,不更添一分情趣?”被称为瓦瑞科的青年先是眼投不屑,继而将茉亚的灰发勾到鼻前,挑衅起正驻足于咫尺外的丈夫,“迷人的太太,看您的先生活像是肺痨鬼,恐怕满足不了年轻的欲望吧?想来,您身为异国人,在灰都定是寸步难行,不若先至我家,瓦瑞科的府邸,可是公爵府外数一数二的豪华住所呢。” “呃,这位…不怕死的?”抓了抓胡茬,祖没有靠近,而是退了两步,像是在给他们让出足够的空间,“容我警醒,你最好收回方才的侮辱,向我,嗯,不必了,向她认个错就好。” “哦?竟会有如此软弱的丈夫,”他的退步令青年越发放肆,贴得离茉亚愈来愈近,再抵近些,恐怕要将这灰眸冷淡的姑娘压到墙上了,“太太,我们不如——” 青年的轻佻被手指的痛楚打断。是的,刚刚还在玩弄秀发的手指,现在反折成了紧贴手背的断骨。而折断这手指的,是已掐住青年的脖颈将之拎离地面的茉亚。 见青年的车夫与护卫手握腰间的剑柄,而她仍是一言未发,祖笑着吹了声口哨,示意她见好就收:“嘿嘿,瓦瑞科先生,我之所以劝你向她道歉,是因为无礼的冒犯会惹得这坏脾气的圣恩者非常气恼,假如有没眼力的家伙再来上些暴力…恐怕就有什么东西要折在这里啦。” 被灰发的女士扔上石板路后,青年明白了他的讥讽意欲何为——他想陈述一件事实,那就是这银发灰眸的异国女人,是货真价实的圣恩者。 不消多话,在强压怒火谢罪后,青年灰溜溜地钻进马车,跑回家族的府邸去了。 “哎,茉亚,你还是这么野蛮呀,”祖欣赏着马车飞奔的滑稽丑态,突然搂住她的肩,将兜帽一把扯掉,“记得在酒馆相遇时,我还没动手呢,你就赏了我一脚。要不是随行的圣恩者跟在旁边,你不会直接把我踩死在那地方了吧?” 茉亚并未回答,因为她的注意力全在飘荡于半空的兜帽上:“扯坏我的衣服是要赔的,祖。” “无妨,无妨…”打起响指的祖低垂头,蹭了蹭她的秀发,深吸着那缕微寒的幽香,一颗心畅快如乘风破浪,“薪水日结,管饭有房,全靠一张嘴…一张搬弄是非的嘴呀,哈哈哈。” 兀自轻贱的祖不知道,在公爵府的最深处,一位仿若沉眠的白发老者忽地睁开双眼,隔空凝望着他的方向。那双眼古怪异常,明明是格威兰人独有的蓝色,却波散出鬼魅的红光。而当看清他的发言、明晰他的过往,老者紧合双目,叹出满意之息: “贤能者当先习不仁,甚好。” (三十六)安稳 祖谨记管家的交代,牵着茉亚直奔已归属自己的容身之所,直扑修缮相当典雅的卧房,躺平了身,对着天花板上摇曳迷蒙金芒的吊灯伸出手,却捏不住一星光亮,遂对还在参观客厅的夫人连连啧嘴:“果然,神圣帝皇钟爱金色。不论身在何处,都逃不出祂审视万物的光芒,真令人揪心呀。” “大地仅屹立着四座帝皇创造的城,”轻触了一把常存温热的茶壶后,茉亚褪去外袍,用蔓延着湛蓝裂纹的手臂翻开摆在醒目位置的茶罐,再去接水沏茶,眸里的灰像是在嫌弃,“果真畏惧祂的光,我们就去往别处吧,祖。” “万勿当真,万勿当真…”说完,祖哈哈大笑,那声音,比孩提时重归永安更为舒畅,“一座人力新筑的城池,尚不如一栋荒废在此的老房啊。” 是啊,大地的四座帝皇之城,皆是饱尝岁月而不朽的永存之都,更无需担心水涝火灾,免忧冷暖湿瘴,有金芒驱散黑暗,有继承者护卫安康——这并非胡诌,即使由那残暴凶戾到独树一帜的焱王所坐镇的永安,生存的隐患亦远少于世上绝大多数地方。 想想吧,如今的时代,连梁国的乡野老农都晓得高不可攀的老天爷是尊尘腐虫蚀的虚像—— 俯瞰众生的无上天武,已五百年未曾回应世人的叩首,再不会驾临人间,如往昔的五千春秋那般辩明善恶良莠、施以奖惩赏罚。若待在别的城生在别的乡,有的是乐意巧立税目的官员老爷,多的是坐拥千顷良田的地主豪强;再倒霉些的,划入焱王子孙的封地,一人耕五份的田,还要倒欠主子三分租金,到最后,尽成了卖身为奴的牛马。相较之下,待在永安城里的可是强上千百倍。会察言观色的,保不齐拍上贵人马屁,飞黄腾达;若天性愚鲁的,晓得闭嘴忍让,也能混个安然无恙。而能在永安周遭种田育果的,则被誉为大梁最幸福的农民,因为永安是万代不易的风调雨顺,残暴的焱王也只按千年传承的惯例,税收三分劳征一人,且无人有胆盘剥直奉焱王的农仆工匠,因为焱王是位气量狭窄的继承者。他那翻滚着炽焰的双目时常环顾永安,只愁寻不到血染闹市的蠢材——任他是达官显贵也好、军功勋族也罢,皆和农仆工匠一样,是焱王眼中的猪狗牛羊。当贪嘴的猪抢了食,凶牙的狗咬了羊,蛮莽的牛顶了撞,争斗的羊抵了角…饲养它们的主人十分乐意剁了它们的头,好品品血肉的味道,可谓一视同仁。 “茉亚,你知道吗?在永安,流传着不少焱王的趣闻。譬如某年某月,某名将官酒后失言,厉骂焱王是头垂涎狂犬…”正歇着神的祖嗅到了茶香,便猛搓眼眶走到夫人身旁,厚着脸抢过茶壶代为品茗不说,更当着她的面口吐暖雾,无赖至极,“话方出口,焱王就扔他进了武斗场,将他烧熟后扔给乞丐分食,接着去寻他的家友故旧,砍头结发,连为长串,好让骏马拖拽过市。最后,焱王发现一名妃子是这名将官的老友的一个远亲,竟将她也活剁了焖煮,连她生下的孩子一并锁入蒸笼,引得大梁万民无不瞠目结舌…颂其大公无私,嗯,大公无私。” “他是失心疯吧?”听完丈夫口吐的血腥往事,茉亚却未皱眉,仅是捧过茶壶,再接了些新水,“流口水的疯狗,很恰当的形容。” “不,不…焱王其实相当的单纯。在他面前,只要肯放低姿态,别把自己当人,当成条护主的忠犬,全心全意去吹捧他恭维他,发自内心地尊重他敬爱他,他就会赏赐美酒好肉,给机灵的狗狗安排个好位置吃闲饭。真怀念在永安的神宫和焱王相处的那些年啊,你别说,挺清闲的,还能学来全大地适用的硬道理——没几分真本事,千万别舞唇弄舌,言多必失啊。” “听上去,你似乎动了些思乡的念头。可是想攒够路费回永安?祖?” “免了,免了…回去是自寻死路呀,”拿过茶壶后,祖替她倒上半杯热饮,笑出少见的讨好,“茉亚,我是好奇…身为继承者的焱王,说到底也只是位强绝一方的圣恩者吧?你们圣恩者之间,也有这般森严的等级之差?” “嗯?祖,你应该非常清楚吧?” “茉亚,别太高看我了,”无奈地揪了根胡茬后,祖又瘫软了腰身,躺坐着歇息,颇为缅怀地讲起梁语,“我虽博览书院珍藏,明了御天士以「重」论断所掌天道之强弱…” “请说回格威兰语,祖。” “呃,你啊,梁语有这么难学?”没办法,祖唯有尊重她的意见,讲回格威兰人的语言,“圣恩者通常是怎么鉴别区分力量的强弱?茉亚,请悉心指导?” 耐心的妻子当然舍得张开贵为圣恩者的金口,分享那被称为「巅峰」的力量层次以及能力差异的知识。听完,爱多问的丈夫打起了哈欠,又调侃起身为圣恩者的她,说早先还以为圣恩者皆是焱王那类目无常理、我行我素的疯子,直到重归永安入了神宫,才发现替焱王办事的圣恩者也酷爱人间的烟火气。那是四年前率使团远行时,就有位贫农出身的圣恩者时常向祖请教异国的语言,着实勤学好问。又至半年后,在博萨结识了茉亚,祖才明白足令凡人饮恨归天的圣恩者也会气恼会羞涩,会在被捉弄后脸红,清楚了圣恩者不过是些手握力量的寻常人,因此才敢在使团受袭时抛下随从和护卫的圣恩者逃跑——相信,如果逃出生天,那几名圣恩者不至于小气到尾随至灰都寻仇吧?当真向焱王效忠,是傻瓜才会做的蠢事。 有那拼死的闲心,不如先溜了保命,各看老天爷的安排。 “还是茉亚好啊,”祖探出胳膊,勾上夫人的腰,声音转为煽情的肉麻,“明知没了特使身份的我是废物一条,也不嫌烦,肯屈尊随我淌烂泥过荒原,不离不弃…患难见真情呀,来,美丽的人儿,我们去休息休息——” 话到情意绵绵处,总有不合时宜声。忽然之间,清脆的门铃响起,履行管家之责的塞西斯先生在门外询问:“祖先生,现在方便一叙?” “方便,嗯…不大方便,有何事可以效劳?” “一些务必留心的细枝末节罢了。先前领您游览公爵府时忘了提醒,大公对气味略为敏感,若嗅到尴尬的味道,容易生出不适的症状。因此,祖先生,务必勤于梳洗,房内的浴缸由天然的温泉供水,四季恒温,是一种别样的享受。言尽于此,祖先生,我们明日再会。” 待管家告辞,祖终于清楚会面之时,大公那短暂的尴尬源自何处。他抬起那条闲着的胳膊,先贴紧灰黑色的袖口闻了闻,又扯高染黄的衣领嗅了嗅,最后看向身旁面无表情的妻子: “茉亚,我很臭?” “还好,”说着,她拨开那只摸在腰上的不老实的手,坐远了些,“一些汗水、脏泥、灰尘和流浪的味道,不算臭,只是有些恶心。” 祖立时起身,撕掉半年未见水的衣袍,准备去好好泡个澡,却见一团较为干净的布从胸口滚落到地上,才想起是之前从宴会厅包来的甜点,忙捡起来递给茉亚,头也不回地冲向洗浴间:“特意留给你的零食,记得尝尝啊。” 茉亚在膝上拆开这餐巾裹成的包,只看见一坨渗出香料味与奶油气的混合物,白黄相间,有些不可名状。想了想,她还是弯起食指,勾了勾粘稠的奶油,轻轻含入口中,尝到了半年未品的丝滑奶香,以及融在其中的甜腻蔗糖。这时,水流与哼唱的声飘出了洗浴间的门,让罕有波澜的灰眸起了变化。慢慢抿着这些零食的茉亚不明白,祖究竟是不在乎外表的浪子,还是如口头那样轻浮的混蛋? “合格吗…”抹完了最后的奶油,茉亚将餐巾叠好,小心放入怀中,对着洗浴间的门沉声告别,“祖,我想在这里逛逛。” “啊?去吧,别拐昏了头啊。分不清方向的时候,可一定拉下脸找仆人问问路啊。” “嗯。” 与忙着坏笑的祖先生的假想不同,他的妻子茉亚·伊迪布兰在迷宫似的长廊与厢庭间走得自若、转得悠然,不论是清扫琥珀地板的仆人,还是擦拭青瓷花瓶的女仆,又或是在喷泉旁乘凉的宾客、在苗圃内裁花修树的园艺师,都未能引她驻足、博来困惑的请教。 她一路走至公爵府的最深庭,朝身披重甲的侍卫躬身致意,并讲出令他们通报门后之人的暗语,在那扇门敞开时踏入,用灰眸探往身影遮挡的前方、方今大地的最强与最古老——五个世纪前,曾与圣城的武神共领帝国事务的继承者、传说中神圣帝皇之下的第一人… 身在一列列大理石雕塑前的、白发苍苍的贤者。 “遗忘之地的看护人,茉亚·伊迪布兰·守卫…”无用她自我介绍,贤者眼泛幽红血光,讲出了她的名、她的姓、她被既定的命运,“自诅咒的血脉传承那同名母龙之记忆的混血者,此行访我,所求何为?” “不,尊敬的贤者,”茉亚摇着头沉声入座,直视能通晓过往的贤者之目,“与我的母亲不同,数年前,我方觉醒血脉的记忆。因此,我并非母亲的后身,并非母亲的同族。” “很好,孩子,”贤者望着她眸底的灰,又见到那位在三个世纪前,蛊惑名享武神之尊的有志青年去遗忘之地寻获圣典的龙族,苍老的皱纹随声而颤。那颤动是波浪,是千万日月送来的感慨,“若如此,你有权选择未来的路,走向你母亲所不能奢望的自由。” “自由…那太奢侈,我虽不愿理会那些记忆赠予的真相与知识,却明白它们是正确无误的…”茉亚捋起长袖,看向手臂上一道道湛蓝的裂痕,眼底的灰俞显浑浊,“我母亲的造物主没有错,本源啊,总归是谬误。但,本为终结本源而生的我,如今却触及了本源…触及血脉理应回避的谬误。” “孩子,你在迷茫。” “是的,尊敬的贤者,”当指尖抚过那蓝辉,浑浊的灰化为漩涡,帮茉亚看到了那些观测出本源诞生在这星球的造物主,见证了神圣帝皇摧毁真神的瞬间,目睹了造物主联合自根源对立的邪恶。数千年前,这些古老而强大的文明或存在皆摒弃规则命定的善恶相对,欲共携宇宙的意志将释放本源的神圣帝皇毁灭,却为这亿万星界中一粒不起眼的尘埃所孕育的生命、有史以来最具欲望、最为自私、最是强大的神圣帝皇打入虚空的边界、永不得返现实,更坚信那刻印于血脉的使命、令本源归于沉寂的使命,却又无法下定决心,“即使有造物主给予的智慧,我也看不透答案…我知道,您与晨曦的精灵先祖是唯二抗拒了本源诱惑的生命,我想请您帮我,帮我找到那个答案…生于究极之错误的本源,可有它存在的道理?” 贤者闭了眼,静若止息。若非轻微的呼吸,他与房间内陈列的雕像毫无区别,同样的睿智而苍白、同样的老迈而不知年月。良久,贤者的眼再度有了光,可惜,那是敬畏与怜悯的光: “孩子,我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和她并不伟大,”贤者触向一尊雕像,摸着那比脸庞更卷曲的胡须,眼起血红,看向沉眠在晨曦权之木根部的那位获得帝皇伟力后反手灭杀帝皇之躯的先祖,不知是想到些什么往事,竟然露出自嘲的笑容,“孩子,你要明白,我和她都是平凡的生命,在很多方面都远不如生而知之的你们。我与她唯一的觉悟,仅仅是作出与帝皇相悖的抉择。帝皇欲将本源玩弄股掌之间,而我们…恐惧本源,恐惧被本源吞噬,恐惧归入本源的真理…归入真正的寂灭。” “是吗…是恐惧吗?”茉亚按向自己的心房,感受着人类的躯体独有的心跳,是那样羸弱的沉稳,是那样原始的可爱,忽而闭目,心更动了一刹,“可惜,我不会恐惧。” “是的,但你会惋惜,会爱,会好奇。孩子,你当庆幸历经为人的岁月,能明白人这一原始、落后的生物最为质朴的美——无穷尽的感情。而这,就是驾驭、挣脱、远离本源的道理。” 房内是静静的空寂,只有雕像和将成雕像的老人在等待、等待她的答案。再睁眼,灰发的她似乎不复困惑,弯挑的嘴角有些解脱:“谢谢。” “无妨。孩子,可仍有要事商议?” 贤者又猜中了,因为茉亚已是俯首恳求:“武神会在五个世纪后苏醒,届时,他会夺得虚无圣典的力量,若加之杀戮圣典的威势,他将成为拥有三种本源的第五巅峰的觉醒者。在事态失控前,您可否将他处置?” “他是你的父亲,他爱你的母亲,也爱你,你不爱他?” “自他笃定施行心中崇敬的帝皇之道,我们已生而为敌。” “奎睿达…”念出武神的姓氏后,贤者以眼观望沉眠在遗忘之地的寒冰中的老朋友,却是摇头告诉茉亚自己准备如何,“当年,帝皇仍在,他击败前任武神,夺得继承者之位,所求的第一件事便是赋予你母亲化身为人的机遇,渴望能与她永世相牵。那时候,你母亲就在等待,等待利用这天资聪颖的青年,直至帝皇逝去,时机本应成熟,他却另立理想…可叹可悲。放心吧,孩子,哪怕他融汇三本圣典,也无力胜我。” “您…登临第七巅峰?” “谁知道?或许更高…或许我另有依仗?”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贤者不觉扪心自问,首次开怀大笑,“而现在,我想聊聊那位梁国的访客…你的眼光独到,我想,他能成为我的学徒。” “是吗…好。” 听到贤者的肯定,茉亚的心骤缩了一秒。很多年后,当她与祖同归梁国,帮祖结识诸多有志之士,借助自贤者处盗来的原初之岩消灭了焱王,却因一些难以言弃的苦涩与祖分道扬镳,她才知道,那时收拢的痛叫紧张。 而这一年,祖还是奥兰德大公的新雇文书,是常与大公论述谋事之道的黑心智囊。今晨,他捧起仆人刚买回来的灰都公报,看着头版的抢眼新闻,吹起愉悦的口哨:“呀呀,《格威兰人的骄傲——奥兰德大公力排众议,处死横行乡里的流氓子爵…》,茉亚,我的法子可妙吧?” “晨报,稍后再读,”帮丈夫热好奶茶后,茉亚捏出了夹在自己那份面包里的煎肉排,将之添进了丈夫的伙食内,“吃完,去锻炼吧。常坐着不好,容易生出病来。” “好好好…” 感谢完夫人的厚爱,祖先生老实滚出房间,走出公爵府,到灰都的街上漫步小跑。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他那更胜活骷髅的体型在茉亚的敦促下健硕不少,起码看着再不像条身患重疾的病死鬼,已算是判若两人。而今,每每照着镜子,就算他本人也不相信这变化。有时,他还会想,倘若让茉亚给奥兰德大公制定一套锻炼与饮食的计划,能不能帮病殃殃的大公多活些年岁,又或者,重获新生? 可惜,不论他怎么想,怎么变,总有人能认出他。比方说,这位站在街道对面的路灯下的黑发黑眸的异国人,只一眼就望出了他的身份,更咕哝出会让他心肺发寒的梁语: “祖仲良啊,圣城一别,你自在快活,我如吞千刀…且看相逢之时,你那张把死人说活的嘴,还能怎个抱赃叫屈?” (三十七)资质 晨跑完,气喘吁吁的祖先生去街边的餐厅点了杯茶,快步走回大公府。去清洗汗水前,不忘与撞上面的仆人、同僚一一打过招呼的他已树立了更有趣的形象——一位被大公看重的、平易近人的异国文书。 等端正好形象,他准时来到大公的书房。昨夜,在阅览一些对南方贵族的调研报告时,管家前来通知,说大公想在今晨见见他,该是有要事商议。总不会,奥兰德大公又遇上棘手的麻烦,需要这位毒辣的智囊谋划些阴招? “祖先生,读过南方来的信件了?”当他正襟危坐,大公已合上手捧的书籍且品了口奶茶,“可乐意分享你的见解?” “当然,尊敬的大公。” 寒暄了必要的礼貌后,祖先生谈起了夜览文件的感想。得益于格威兰最着名的周报《灰都公报》受奥兰德家族注资,那些在南境奔波的记者们邮寄来的稿件与资料都会在刊印、整理前先行誊抄一份送入大公府中。清楚这些手书之珍贵的祖先生自然不会偷懒,已于昨晚认真品读了其内容,以便今天与奥兰德大公谈论收获。记者们的查访非常详细,不止描述了南境的郡城流行着哪些新奇的娱乐项目,更记录了某些贵族的封地内牛羊成群的壮观。在这些记者的笔下,南境的富庶跃然纸上,繁华不亚于灰都,即使算上一些诸如夜晚不便出门的治安难题,整体亦成欣欣向荣之景象。似乎,这距离灰都最遥遥远的地方,发展的速度要比格威兰的中心都城还好。 可祖先生却不能苟同他们的看法:“奥兰德大公,我曾在格威兰的南方走动,我愿用我的信誉保证,事实情况绝非此等的悲观啊。” “嗯?我从未去过灰都以外的地方,还愿祖先生详谈,”说着,大公微皱眉头,朝摇铃的方向起身,“至于现在,我想需要让塞西斯去趟报社,查明这些人的背景…” “不,不不不不,尊敬的大公,劳顿的记者们并未撒谎,”他急忙拦住大公的动作,更笑出了歉意,“我想说的是,他们的游走是劳累的、记录是真实的,但传递出的观点却是错误的。” 大公面露微笑,坐回自己的位置:“请说下去,祖先生。” “莫说是人,哪怕是最理性的金精灵,只要提笔成文,都难逃观念上的局限,也即主观的局限。而当习惯了从自己的角度去分析客观的事实后,难免遗漏外人眼中显而易见的矛盾,使总结出的判断有失公允。” “譬如?” “南境的郡城自是繁华。拿市民们的娱乐来说吧,最受男人们欢迎的项目是在酒馆里比赛饮用啤酒的速度,每日的冠军会获得一次免单的优惠,可以用省下的酒钱买一份羊肉解馋,嗯,大公,请放心,我不是酗酒之徒,只是让夫人代为一试,白喝些酒水罢了;扯远了,该说那些大气的贵族富商了。有次,我瞒着夫人,设法混入一场佳丽满堂的舞会,可以说是奢华至极。由浓香的臻品奶油堆成的高过一人的蛋糕无人赏光,因为它仅仅是装饰;美如雪玉的牛排只取饮用葡萄酒与麦谷长大的肥牛的肋眼,而客人们不过尝一口,就弃之于盘中,因为它仅仅是开胃菜;瑟兰精灵调制的白树汁与藤酒是他们的漱口水,运自博萨涅玟的鲜活骨鱼的鳞片是他们闲话时专用的零食,肥美的火炙驼峰取自特罗伦人豢养在沙漠里的青壮骆驼。连盛放百餐的青瓷玉盘都是商船从梁国跨海贩运来,受风浪颠簸后,这些华美而娇脆的器具十不存一,已然价追圣岩,可入了这些人的宴厅之内,也只配当妆点菜品的餐碟罢了。” 听罢他的陈述,大公扶额笑叹:“嗯,祖先生,这不恰好证明南境的畜牧发达、财富丰厚,道路更通达四方?” “敬爱的大公,若只看表层的繁荣,就坠入了与可亲的走访者们相同的陷阱,”像是料到大公会如此质疑般,他笑着晃起头来,“奢靡的奶油与精选的牛肉,初看是畜牧有成的铁证,但若您仔细揣摩,定然能看出兴盛之下的隐患——牛的食量可不小,养殖一头符合他们入口标准的肉牛,一天耗费的粮食就够一位饥饿的牧民农民吃上两周。” “我明白,请继续你的讲述,祖先生。” “即使不计这类专供贵族富商享用的奢侈之食,奶牛和普通的肉牛也好不到哪去,因为牛类每日进食的青草是个天文数字,而生长这些青草所需的土地,面积会更为可怕。这还没完呢,若大公您亲临南境,到贵族们圈养羊群的牧场一观,保准会被那绵延无际的白云吓个一跳——太多了,真的太多了,而供这些羊啃食的草地绝不会比牛所需要的少,但…这些牛羊都属于占据着土地的贵族,那些放牧挤奶的牧民?他们微薄的酬劳只买得起由自己亲手制作的最廉价的奶制品,若有挨不住困苦的,倒可以溜去郡城找些活干,替手工工场的商人做些工,领一份还算不错的薪水,起码能靠酒精麻痹疲劳,娶个同样做工的婆娘,搭伙度日。” “祖先生,您是想告诉我,在南境,商人比贵族更受爱戴?” “是的,但这仅仅是微不足道的次要问题,”大公的猜测又令他摇起了头,没留神甩散了束拢长发的绑绳。那模样,与圣堂内传教布道的老圣职者如出一辙,逗得大公捧腹。明白何处失态的他赶忙捆好马尾,笑着说回正题,“关乎根本的重中之重,是南境的商人和贵族那不可调和的矛盾。” “何解?” “商人需要更多的劳工到手工工场,好生产更多的商品运输至各地贸易,赚回更多的收益;贵族虽不需要多少牧民来挤奶放牧,但却得留着充足的农民耕种粮食。而问题就出在二者提供的酬劳上,给郡城的商人干活,好歹有钱买酒吃肉;留在贵族的封地种田牧羊,那生活不比当奴隶好到哪去。亲爱的大公,您说过格威兰没有奴隶,可事实是贵族的农仆就是奴隶,顶多叫法比奴隶好听些罢了。而农仆又不是笨蛋,既知道去郡城做工能活的更好,肯定不愿留在农田牧场吃一辈子苦粮。 可贵族老爷会放他们跑吗?不会。若没了他们,大片的土地由谁开垦?成群的牛羊由谁养护?总不能让老爷们自己埋头苦干,嘿,也许,他们可以命令领地的卫兵替代农仆受罪,只要不怕平日不通农事的士兵们在受了气后聚集起来商议怎么割了他们的猪头,大可以试试这类歪招具体能撑上多久。 因此,他们要挖空心思防着农仆外逃,更千方百计刁难过路的商队,没脑子的直接告诉他们滚到别人家的领地绕路,阴险的则以避免私运农仆为借口来添设各种关卡,搜查他们的马车不说,还会用修缮道路的名义收‘维护费’,更嘱咐士兵们在搜查时多占些便宜,只要兜里还装得下,就往死里塞。明智的大公啊,这可不是我从游记里读来的故事,而是我与夫人搭乘商队的马车向北行进时亲眼所见的现实。那位收了银币顺路载着我们的行商就成日咒骂,祝贺这些士兵和老爷早日到炼狱的油锅里学习潜泳呢。他告诉我们,不少商队都训练了专职的护卫,不为防范没斤两的真强盗,而是能够威慑在关卡查货的贪心鬼,还有那些装成强盗抢劫的混蛋士兵啊。” “有这等事?” 他饮了杯茶,慢条斯理地回话:“有贵族和商队的地方就有。只要做得干净就不怕被捏住把柄,还能出口恶气,何乐而不为?” “祖先生,你似乎犯了自己刚刚说的…局限于主观的错误,”待嘴皮酸乏的他补充好水分,奥兰德大公抬起食指,敲了敲桌上那本图书的硬质封皮,“如您所言,南境的贵族把大大小小的商人全得罪了一遍,就算议会的富商们不屑于声斥他们的恶行,那些商人们也可以暗中抵制,不采购那些捣乱者的牛羊粮奶,使他们赚不到金银啊。” “不可能抵制。” “哦,这是何故?” “奥兰德大公,郡城人口在飞速增长啊,而郡城的石板路又种不出一粒粮、养不活一头羊,唯有贵族老爷的领地能生产粮食。别说抵制一群,就是抵制一位,其余的老爷也敢趁机涨价,毕竟贵族们深谙一个真理——没有玩乐的东西,人顶多感觉憋闷;可没有吃喝的粮食,人真的会饿死。” 大公没有追问,而是背负起双手,在余音散去前行走于一排排书架之间,不时瞟望陈列在最高处的书籍,思考上次阅读这些安置于最高层的图书究竟是多久之前,却让滑稽的回忆逗得失笑。 因为大公记得清楚,那些躺在最高层的书,自己根本没有读过: “祖先生,依你的意见,联合哪方最为稳妥?” “按兵不动,静待时机,”还在喝茶的他如是谏言,“相信大公您明白,狼群的王只能有一位。哪怕两头恶狼合作,驱赶了头狼,也是互相看不顺眼的竞争对手,当他们开始明争暗斗,就必将以咬断对方的喉咙来结束不合。负伤的头狼只需要冷眼旁观,在暗处养精蓄锐,待他们撕咬至重伤,飞身扑回并咬断他们的腿,让追随他们的狼看到头狼的强悍与仁慈,抛弃他们,臣服于重归狼群的头狼。” 看着这位异国来的文书,奥兰德大公想起了父亲的叮嘱。那年,他单膝跪在病榻之前,听半步天国的先大公承认所犯的错——错信贵族,压榨平民,打压富商,结果将平民与富商都推到了贵族的战车上,一败涂地,只能在贤者的庇护下苟缩灰都,无依无靠。而他深感父亲的悔恨,在继承大公之位后,慷慨播金,建设灰都附近的农田牧场,更联合一些被地方贵族盘剥的商人,逐步改善了奥兰德家族的风评,建立以灰都为中心的统领大半个北境的权力网。可惜,他的进步在近年停滞不前,无论如何谋划,都不能令权力之手伸向更辽阔的远方。而听完祖先生的论述,他恍然明悟,是自己的权术之见仍不够老道。 如今,奥兰德大公是时候摒弃对商人群体的依赖,拉拢最关键、最基础的民众——那些给贵族当奴隶的农仆。 诚然,这一决策是后世的历史学家整合出的结论。而现在,奥兰德大公望向这位出谋划策的异国人,笑如难以估测的深海,令被注视者深感不安,却又要乖乖接住紧随而来的问话:“祖先生,与你相谈是我的幸运。如果说,灰都的学者刚刚剖开了格威兰人的血肉,你已经敲入了格威兰人的骨骼,早早观察了骨髓的形态。祖先生,有一个颇为私人的问题,我务必向你请教。而作为回报,我会告诉你一件独属奥兰德家族的秘辛,希望你不要拒绝。” 拒绝?话已至此,祖先生哪有拒绝的余地,连忙放下茶杯,给出能够让奥兰德大公满意的答复:“当然,鄙人不胜荣幸。” “请告诉我,梁国的学者可都是祖先生这般的有识之士?” “哦?”听明大公的忧虑后,肩头的重压霎时轻了不少,让他好生舒了口气,“大公未免太高看梁国的智者了。他们啊,是群高高在上,不知粮生于田、果结于树的傻瓜。我这从流浪、乞讨、远行里积攒而来的知识,是他们眼中的歪理邪说,难登大雅之堂。” 在他自吹自擂的时间,大公坐回桌后,双肘撑桌,双手交叉,挡住了惨白的嘴唇,嗓音是微不可闻的低沉:“很好,祖先生。作为答谢,我将告知你奥兰德家族的隐秘,望您向帝皇起誓——愿以荣誉与生命担保,不外传丝毫。” “我起誓,”他马上用拇指反顶额头,说出庄重的誓言,“倘有泄露,肯遭万马踩踏,尸骨无存。” “嗯,祖先生,梁国人的宣誓姿态与瑟兰的精灵相同?” “嗯,是的。” “好吧,是我多虑了。毕竟是关乎贤者的秘闻,还请原谅我的警惕。” “哦…贤者?”觉察事有不妙的祖咽了口唾沫,拿起空空的茶杯掩饰尴尬,“望大公赐教。” 背淌冷汗的祖先生按捺住逃跑的冲动,听奥兰德大公平静地讲述贤者的故事。 五个世纪前,本应在帝皇销声匿迹后肩负统领大地之职的贤者突然抛弃圣城,降临奥兰德家族治理的灰都,向当时的大公表明借住于此的来意,作为交换,贤者允诺会永远保护奥兰德家族成员的生命安全不受外因威胁,且会阻拦一切试图进犯、扰乱灰都的敌人,并知会大公一个足以撼动大地的秘密——帝皇已死,死于瑟兰的继承者之手。 “继承者啊,超脱常理的强者,”明明在谈论代代传承的秘闻,大公却满不在意,语气轻松无比,“当瑟兰的精灵先祖陷入沉眠,奎睿达家族的武神迷失在遗忘之地,圣城的贤者不问世事远走灰都,凡尘仅存的继承者,其实只剩你们梁国的焱王而已。不过,就算你们的焱王了解这一事实,恐怕也生不出挑衅贤者的勇气。” 简短的感叹过于有冲击性,令祖先生的头脑短暂地发傻,提出要命的问题:“奥兰德家族没有继承者?” “很遗憾,并没有。奥兰德家族的处境甚至不比涅玟的博萨大公,至少他的子孙后代总有几位觉醒为圣恩者的天才,不过,相较于代代产出十数圣恩者的奎睿达家族,还是不值一谈。可相比难以诞生圣恩者的奥兰德家族,他已是过分的幸运。除了向帝皇效忠的两位祖先,我奥兰德家族再未出过一位圣恩者,嗯,哪怕是一位。所以,祖先生,我的先辈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贤者的条件,倒不如说,能有这么位继承者庇佑,恰恰是奥兰德家族求之不得的。诚然,在贤者入主灰都后,前来投效的圣恩者来之众多,至少我的家族再不是一头外强中干的獒犬——如果剃去威风的长毛、暴露出羸弱的肌体,只会惹人发笑。” “呃…”一时间,祖不知该如何回应大公的坦诚相待,只能竭力捣鼓自己最擅长的阴谋诡计,试着别过这危险的话题,“既然如此,尊敬的大公,我倒是另有谏言可说。” “祖先生,请讲。” “您可以对外宣称,为避免洪涝旱灾影响各地的民生,鼓励格威兰的贵族和郡城的采购余粮,当然,他们肯定不听,您只需要不断在灰都屯粮就好。在攒粮的几年中,您可以挑出最忠心的圣恩者,让他们在以三五人为一组结伴而行,在粮食积蓄完毕后,潜入半数郡城、深达多数各贵族的封地,朝牧场羊圈的草料里扔死老鼠,还要往粮仓里倒上煤油点亮火把,通通烧个干净。接下来,没受害的商人和贵族肯定会借机让粮食涨价,您只需要散出风声,拿出些提前安排的证据,说事情是这些人搞出来的,马上就能撕毁他们的绅士协议,让把持议会的商人和贵族狗咬狗。反正,有贤者庇护,没人敢兵犯灰都,只需坚持拱火,等他们两败俱伤,您拿着收藏的粮食,替一些值得您信赖的商人贵族慷慨解围,再强调务必以奥兰德家族的名号分发这些救济粮,定能直取民心,在整个格威兰一呼百应。” 听完,大公眯起眼,那视线是难以言喻的古怪。许久,大公才叹着气,摇响铃,请管家带祖先生回去休息:“抱歉,略感不适,请见谅。另外,祖先生,我认为做人不宜太过偏激,有些危及底线的想法,最好适可而止。” “底线?底线就是用来践踏的,尊敬的大公。” 笑着告辞后,祖婉拒了管家的送别,一路跑回自己的房间,把茉亚拉到角落里,说起没头脑的胡话。尤其是年逾数百岁的焱王没生出过一位有圣恩者之能的子女这件事,更被他重复了五六遍,听得茉亚耳膜发麻。 幸好,管家扣响了房门,将一封邀请函送至慌张迎接的祖先生的手上。打开朴实无华的请柬后,他瞪圆了眼,因为这字迹正大公的手笔,内容则更为惊骇: 祖先生,恭喜你,贤者欲收你为学徒。 请于明日正午随塞西斯拜访贤者,切记准时,准时。 ——庄士敦·奥兰德代贤者笔 “午休时间,睡一觉吧,祖。”茉亚没有看请柬,而是铺好绒毯,催促有受惊之状的丈夫安神。 昏头昏脑的他听话地钻入绒毯,在茉亚的陪伴下跌入混沌的梦乡。 在梦中,一个幽幽茫的声追赶着他,于他的耳边萦绕: “天晶…天晶…天晶… 初诞天晶。” (三十八)意外 当祖先生逃出了声音的环绕,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向身边的茉亚。而见夫人仍沉眠在梦乡,祖先生便确定耳畔的低语并非是枕边人的恶作剧,不禁思考是否逃亡的半年里太缺钱花,以至于在梦里惦记着最珍贵的宝贝「天晶」、格威兰语中的「圣岩」。但他细细一想,与儿时的流放、少年时的流浪比,流亡异国的旅程算得了什么?起码不必吃土充饥,更有佳人相伴左右。 佳人吗? 想到这里,祖先生才发现自己还在看着她的睡颜,那银灰色的眉与发、那如猫儿卧在主人身旁安眠的姿态,是多心动的好看啊。想必是出于舍不得她一起受苦的缘故,早习惯流浪的男人才会在梦里念叨值钱的宝贝吧。 可那初诞天晶又是何物?天晶皆由无上天武所制,以体积论储藏之辉芒,供人驱使,哪还有先后之分? 想,是想不明白的。祖先生是摇头叹息,趁着夫人未醒,偷懒多休息一会儿,好晚些去处理那些书信的工作。 第二天的午时,祖先生按时赴约,随管家的指引来到了贤者的居所。他抬头望,烈阳果然正高照,可看回这坐落于大公府深处的独栋,却是让阴影遮挡的森凉,而当踏入其中,更觉阴暗笼罩,若无昏黄的油灯,怕是看不清方向。借着闪烁的烛火,他努力看清房间的环境,只见到两把椅子,一张桌,和不知排列向何处的大理石雕像,怎也寻不到贤者的影子。 “你好。” 忽然之间,苍老之言荡清寂静。 他一个激灵,寻声望去,看向一尊列于最前排的雕像,才发现这眼瞳晶蓝的家伙并非死物,不过是位白若无血的老人家。受惊的他挺想问问这白到发惨的老头为何要穿着白袍闭着眼、站在白皑皑的塑像中扮木头人,可开口又尊敬异常:“亘古睿智的贤者,您好。” “孩子,请坐。” “您请坐。” 于是他二人相对而坐。 “孩子,我的邀请,已有人代为传达,”在祖先生看来,老人的微笑是一种长者特有的亲切,用以宣示莫测的真实,“孩子,请告诉我,你可愿意成为我的学徒,继承我的衣钵?” “为什么是我?”脱口而出的问题,令发声者亦觉不妥,立时改口,“为何您会看中我?” 老人的回复倒是简单:“孩子,你有育为贤能之才。” 约摸在三秒钟的时间内,短暂的一生如走马灯般轮转在大梁来的祖先生眼前。可不管哪般回忆,他都想不出自己除姓名以外与贤能有任何联系,再怎么看,都是个贪生怕死的卑劣说客,仅有的一技之长,就是还算犀利的唇舌。而这,也配称之为贤能? 他的混乱自然瞒不过老人的眼睛:“孩子,我并非强迫,抉择之权在你的取舍。倘若你选择为庄士敦效劳,他很乐意将你升为秘书,当他的贴身幕僚。” 凌乱中的祖先生为之一震。要知道,在灰都,能成为奥兰德大公的秘书,可是无数学者梦寐以求的殊荣。这不仅是学有建树的力证,更是对才智品德的优质认同。但,与跻身贤者之门、甘为贤者之徒的诱惑比,这殊荣也黯淡无光。 不过祖先生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一个连灵能都不曾精修的普通人,就算成为了传说中最伟大、最强绝、最睿智的继承者的学徒,又能习得哪些本事?总不会是本源的力量吧? 他想感慨,感慨即便真的掌握本源觉醒为圣恩者,又能有何用?在永安、在焱王的神宫,圣恩者他见过不少,有的孤高有的浪荡,有的年轻有的衰老,可从未有圣恩者能企及继承者的高度——不老不死青春永驻的高度、以一己之力镇压万马千军的高度,终归要效忠统治者,或是为豪强高官供奉,当那富邸豪宅里的座上宾。哦,还有茉亚这样孑然一身的异类,借着本源之力护身,奔走在没有尽头的大地,去追寻稚嫩到可爱的理想。 很遗憾,当一个有了成家之念的男人理想已明、道路已定,锐意进取的本源再无被流放的岁月里啃草咽土、憎恨焱王所激发的那种吸引力,难以激起渴望。 如是想着,祖先生稳定了心绪,斟酌起回绝的措辞。 “应他,”可在他张开嘴的一瞬间,梦里萦绕的缥缈之声复入脑海,扼住了险将发声的喉咙,“应他…应承他…应承他…” 这不是幻听、不是梦语,是真切在耳中回荡的话,不,是近乎威胁的请求。 一瞬之后,他怀疑这是贤者所为,险些拔腿逃跑。但贤者哪用得着这般下作的手段?清楚事有蹊跷的他强压恐惧,试着表达听闻的呓语,却又听到凉透心房的字眼—— 死。 恐怖的预感沉默了他的嗓子。是的,死,会死,那声音绝非语言上的恐吓,更有将语言付诸行动的力量。若敢告诉贤者方才之事,他绝对会死,绝对会。 怎么回事?是谁在传话?是谁在贤者面前握住他的咽喉,且令贤者亦不能觉察?是谁?究竟是谁? 祖不能知道,唯有抗拒声音的胁迫,挤出心中的回绝:“宽厚的贤者,请与三天时间容我权衡。” “时间永远充沛,孩子。” 是的,贤者给予这被挟持的来访者充足时间去揣摩利弊得失,未曾发现任何不妥。 “回去…答应他…应允…答应…答应…” 焦虑万分的声音却是谈吐不清,让踏出贤者之居的祖先生更流冷汗,因为这声音和焱王神宫里牙牙学语的王孙命令被咬疼的奶娘继续哺乳时一样幼稚且蛮横。 无用多想,祖先生试着用无声之言在脑海里警告它:“不,不…现在回去,他必会怀疑,明白吗?他必会怀疑…哪怕你杀了我,他也会发现你。” 出乎预料,它竟然听话了:“好…好…好…” 在心口倒悬的惊慌中,祖先生跑回自己的房间,拧开门扑向在桌前读书的茉亚,张大嘴又咬紧牙,非常想告诉她脑海里的东西,又给那东西的可怕恐吓至哑巴。 茉亚合上书,看着握紧肩的手,灰眸依然是如水的平静:“祖,你被大公辞退了吗?” 他憋了好长时间,直到视线发黑才勉强换过气,拿紫红的脸扮出欢欣之容:“没有,没有…亲爱的茉亚,大公今日赐了笔奖金,我想邀你去灰都最好的裁缝铺一逛啊。我的夫人,可有兴趣与你的先生去试试量体裁衣的奇妙?” “非常乐意,祖。” 说是裁缝铺,等叫停的马车来到大公府两街之外的铺面,就明白应当改称其为服装店。店铺内的陈列不局限于格威兰人习惯的长裙礼服和晚装,更有特罗伦式的黑袍、博萨式的金丝水晶披肩,甚至不缺瑟兰独有的昂贵雾纱。在不爱逛街的祖先生都看得兴起时,茉亚的灰眸却瞧向带兜帽的黑袍,未眨分毫:“我要这件,祖。” 虽想问她果真不打算多看两眼,但祖先生却选择尊重夫人的意愿,将店主喊到一旁后掏出大把银币,哀求他让店里最好的裁缝帮挑剔的太太裁剪一套最精美的特罗伦式黑袍。在表示自己就是店内最老练的裁缝后,备好皮尺与纸笔的店主让他放心,保证他三天后就能拿到最靓眼的服装来讨夫人的欢心。 吹起感谢的口哨后,祖先生见挑选款式的女顾客越来越多,果断逃向店外,呼吸未遭香水污染的新鲜空气。习惯了妻子那种淡雅体香的他,实在受不住灰都女性喷洒的液体,太浓郁、太刻意了。 喘过气的祖先生不时回瞥店内,只待茉亚量好尺寸就拦一辆马车,免得给熙攘的人流抢走了本就紧俏的交通工具,要费力气徒步走回大公府。至于耳边的那个声音,不论他如何询问,都再不回复,仿若从未出现。他正困惑,却听见一位拄着拐杖的报童在街对面大声叫卖这周的《灰都公报》,可这午阳即将西移的时间,习惯于清晨买报的居民又岂会赏他生意?听着急促的喊声、看着焦虑的汗珠,异国来的男人仿佛重归那片被流放的湿林,一身病骨酸痛难耐,忍不住去隔壁的糕饼店买了方面包,夹好银币后,穿过街扔给报童,抽了张读过的报纸入怀。 没等他听完报童磕巴的感激,一只手拍上他的肩,叫他顿感寒颤:“仲良兄,别来无恙啊。” 在他回头看清来者之前,报童已夹起拐杖,一溜烟跑个没影。想也不用想,他知道今次是大意了,不由暗骂:“妈的,上套了。” 光听声音,他已清楚来者是谁。那日在圣城遇袭,就是这位贫农出身的、时常向他请教语言知识的御天士率先反击,劝他以天晶祭献天曜率众人逃回梁国。可惜,祖特使早将焱王赏赐的天晶倒卖为金银,可不愿腾出余力念诵经文,而是趁护卫们搏命时跃上夫人的背,头也不回地抛下错愕的使团逃跑。 “牛贤弟,你没死啊?”说出来人的姓氏后,祖仲良竟回身与他拥抱,打起了哭腔,“圣城一别,我道你等凶多吉少…” “仲良兄全无惊惧之心啊。不过,我二人同为他乡孤舟,唯入乡随俗方可妥善摆渡,少讲家乡话,说格威兰语最好。在这里,我起了个新名,就叫‘卡特莱’,如何?可算般配?”语毕,自名卡特莱的梁人说出口音浓郁的格威兰语,更快掌拍响他的脊背,热情似招待久别重逢的好友,“在这里,您又换了怎样的称呼?” “祖先生,祖。” “哎呀,您还是个恋旧的人,独在异国,不忘本姓啊。” “彼此彼此,你不也是自称为‘牛’吗?我们都是思乡的可怜人啊,对吧?”祖先生非常清楚,所谓的格威兰名“卡特莱”不过是梁语“牛”的直译读音而已,“要不然,你早就掐断我的脖子啦,没错吧?” “果然,你还是精明如故啊…祖先生,”卡特莱推开他,望向街对面的服装店,把那张唯有顶着毒辣的太阳、与水田泥土相伴才能磨砺出的棕黄面孔攒出憨厚的褶皱,“容我冒昧,用这等手段请你一叙,毕竟,我得尽量避开您的夫人,以免她不问缘由就动起来手来啊。” “她可不是个暴力的人。” “是吗?我怎么记得,您在酒馆搭讪时,直接给她一腿蹬到了地上?若没我跟随左右,恐怕老兄你会给她踩坏了命根,断子绝孙吧?” “闲话少说,”祖先生虽笑得难堪,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留意着服装店的方向,“你我都是聪明人,不如推心置腹,省时省力。” 卡特莱后退两步,背靠着墙,抓起头发里的虱子,用填满泥垢的指甲将之掐为两段:“痛快,长话短说吧,我打听到老兄在大公府就职,想托老兄你帮帮忙,可别推辞啊。” “什么忙?” “我想学老兄你去大公府讨份长工。” “做梦。” “不不不不,凭老兄你的尖牙利齿,这岂非小事一桩?”卡特莱闭上一只眼,揉起眼皮来,睁着的那只眼则眯得紧,像是在抱怨,“我可是好容易跑来灰都,绝不肯打道回府,或是去别处谋生。这灰都环境怡人,婆娘白得发油,吃喝香甜油腻,比寡盐淡味的大梁好太多啦。所以啊,老兄你切莫推辞,就当帮同乡一把啊,再者,即便是灰都的大公,也不会嫌前来投奔的圣恩者太多吧?为我引个路可是双赢啊,祖先生?” “合情合理,”见茉亚还未离店,祖先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简直想把之前对她不属于那类沉迷挑选衣物的女人的判断吞回肚子里去,“但我不太能相信被我出卖过的人。” “各跑各命,谈何出卖?”他的紧张,卡特莱是满不在乎,只顾着抓头发里的虱子,“我明白,使团受袭纯属意外,你只是把应急的圣岩拿去换钱了。怎么,很惊讶?老兄,你在涅玟的花船找商人说闲话的两次,我可都盯着呢。说真的,少瞧不起我们农民啊,祖先生,农民又不是拉石磨还认死理的蠢驴。看看,跟了你才几年,我这个农民就学会足两门语言——格威兰语、博萨语,这像是一个死脑筋能有的本事?当日,一见你跳上夫人的背跑远,我也甩开腿溜之大吉啦。我估计着,另外两位也差不多吧?说到底,命是自己的,用去守焱王的破剑,不是往田里播熟米——缺心眼吗?” “好,我们约个时间,”在祖先生的认知里,漫不经心的话最有说服力,而若给奥兰德大公引荐一位圣恩者,也确实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你哪天有空?” “唔,明个吧,早上?中午?下午?”又捏死一只虱子后,卡特莱面露难色,苦笑几声,“老兄,看你、看你,我不急。但在那之前,先借我点应急的保命钱吧,我总不能顶着这油臭的头发跟你进大公府吧?你放心,我是讲信誉的人,向来有借有还,不是吗?” 掏出十枚银币后,祖先生与卡特莱约好了会面的地点和时间,目送这同行三年有余的故人去糕饼店买了奶油蛋糕,边啃着边去寻理发店的方位。而见茉亚还未摆脱服装的诱惑,他理正衣领,准备去稍作催促了。 可还未走出一步,他眼前一黑,而后被什么扯倒,往身后的方向拖行数米,滚过了一片湿漉潮软的堆积物,被坚硬的东西踏在地上猛踢。 无用摸,他也知道是有人给自己蒙了麻袋,拖进堆满垃圾的小巷里,用皮靴狠踹猛踏。他马上护住头夹紧腿,以免最宝贝的部位受到重创,且回想起是谁会这么无聊,用这种方法痛揍自己。 是卡特莱?不可能,真要动手报复,身为圣恩者的同乡绝不介意在照面时掐断他的喉咙。那会是谁?前些日子被他的馊主意害惨的贵族和议员?笃定谁是真凶后,他忍着疼,开始思量大公的用意,不,也许与大公无关,仅仅是府邸内有人走漏了口风,把歪主意出自一位黑发的异国人的消息泄露了。 在他沉思应对之策时,拳脚停了,惨叫响了。当蒙着头的麻袋被撕裂,他重见了明媚的光,以及比光更明媚的茉亚:“没事吧?祖。” “没事…你信吗?”看了看三名被夫人摔得七倒八歪的流氓,祖先生摸了摸鼻子,却触出针扎的剧痛,“断了…断了…” “哪里断了?”说着,茉亚伸手扒开他的衣服,检查起伤势来。 “鼻子,鼻子…别乱摸,在街上呢!” “哦。” 茉亚收回手,踩住一名流氓的胳膊,将之痛醒,接着捏住想挣扎的手指,问:“谁让你们来的?” 见流氓硬着嘴不回话,茉亚捏住食指的指尖,将远节的指骨掰断:“说吧。” 流氓还是闭口不谈,茉亚又捏住食指的中段,将中节的指骨掰断:“说吧。” 流氓的嘴唇虽咬得发青,却还是只字不吐。茉亚再捏住食指的根段,将近节的指骨掰断:“说吧。” 三痛叠加,硬气的流氓终于发出惨叫,开腔哭骂,但有用的信息是丁点不露。茉亚叹了口气,将拐成四段的食指揉成团,又卷叠了两道:“说吧,还有九根指头,不,十根。” 听清了要命的警告,流氓看向灰发的女士,眼里饱含惊恐:“瓦瑞科…黎谢图街的…瓦瑞科…放过我,放过我,我知错了…” “啊?这是谁啊?”祖先生一时记不起和这人有何过节,在茉亚的搀扶下撑着腰站直身,还了流氓们几脚。他刚想走出去喊辆马车,却被夫人横抱在怀里,带进一辆刚载上客人的马车,讪笑着道歉,请先来者离开,唤车夫去往大公府,满脸的淤青都泛起红光,“丢人丢大了啊…给我留些颜面啊,好太太。” 茉亚低垂头,拿手帕擦去他在垃圾里滚出的脏灰:“下次再说。” (三十九)天晶 等素养极高的医生查看了祖先生的伤势,管家代表着大公来表达关切,并告知这负伤的文书,虽然瓦瑞科家族是大公在北方某郡城的合作伙伴,但其继承人当街殴打大公府的文书仍属不可宽宥的野蛮行径。 可祖先生还在纳闷为何无故挨了顿打。他知道,黎谢图街的一栋栋庄园住满了灰都最有权势的官商贵族,尽是些不好惹的角色,假使有得罪他们之处,以受些疼换来和解之机,倒是桩不错的买卖。问题是,这瓦瑞科家族是何来头?来灰都将近二月,祖先生可不记得与他们结过梁子。 “别了,塞西斯先生,没那必要,又没伤到痛处,不劳大公烦心,”祖先生捏起敷在鼻头的止痛冰水袋,在夫人的搀扶下靠床而坐,“我想,口头责备几句就好,切不可因我而破坏与瓦瑞科家族之间的友情。” “祖先生,我会代您传达,”管家躬身后退,在离开前笑着摇头,“但我相信,大公自会定夺。” 合上门的房间重回寂静。茉亚遵照医生的嘱托,脱去丈夫的衣物,替伤处涂上止痛的药膏,拿管家送来的绢布包好淤青,再帮忙披好睡袍,托着背命令这犟嘴不喊痛的家伙躺平,把毛毯轻轻盖实。 他扭过头,看着夫人忙碌的背影,视线总离不开那头反光的银瀑,想着如往日抓住那缕银灰,却疼得抬不起臂膀,失声叫痛,被塞回了毛毯中,再没敢动弹,索性哼着家乡的曲调,享受养伤的时光。唱了会儿歌谣后,他抿了抿嘴唇,刚想说嗓子太干、还请沏杯热茶,就见茉亚端着茶杯坐来床头。 茶温润唇时,他并不知道,在很多年后,垂垂老矣的自己会打开网接入竹的视野,再见怀抱着竹安睡的茉亚,想起自己也曾被她如此守候,许诺要在灰都买一栋房与她白头偕老。当时光荏苒,他已是西下的夕阳,那个曾陪他浪迹大地的女孩却容颜不老,卧在了别人的身旁。或许,这渐行渐远的岁月之痕,就是神圣帝皇颁给众生最恶毒的祝福。 至于现在,祖先生不得不夸赞一句,大公府的办事效率高到令人咋舌。第二天,瓦瑞科府的管家就带足一盒圣岩前来请罪,希望他饶恕自家不经事的少爷,既往不咎。面对木盒内十六枚翻涌金芒的圣岩,祖先生相信世上绝没有解不开的误会、治不好的创伤,欣然接受对方的赔罪礼物,更感慨大公颇有察人之术,才这么些天,就将自己的本性摸得一清二楚。 “茉亚啊,我怀疑,他们是打错人咯,”圣岩赏玩在手,欣喜跃上眉头。他忘了痛,坐起身楼住茉亚的纤腰,畅享起美好的未来,“卖了这些,够在灰都换一座宅院了。要怎么装修?特罗伦人喜欢哪种家具?想来,你还没给我讲过呀。” 茉亚瞥了眼那淤伤未退的手背,将发烫的茶杯放到腿上,用茶匙搅拌起来:“住在大公府,很好。” “哎,话不能这么说,这不是咱们自己的房啊。现在有了钱,想法子置屋安家才是正道啊。你看看,足足十六枚,啧啧,这得换多少沉甸甸的金币呀。出发的时候,那位抠唆的君主才赐了六枚与我,一枚防身、五枚逃跑。哼,但凡他多赏几枚,我用得着卖了换钱花?” “把贪心推给他人的吝啬,是很巧妙的借口。” “亲爱的夫人啊,我看你也是伶牙俐齿,不输我这个说客分毫呀。” “祖,灰都的房价可不便宜,”茉亚舀了勺茶水,将已然温凉的液体送入他的口,“以大公府为中心的内城区里,最外围的居民房是你唯一能承担的花销,嗯,仅限于定金。” “哎,哪里都一个样啊…房子比土贵,土比命贵…”明白夫人所言句句属实,祖先生长叹一声,将圣岩放回盒中,草草惊醒了这场白日美梦。他手头的钱,只够在外城区买间婚房,但那样的话,每日就得起早贪黑,搭马车在大公府和家里跑来回,纯粹是自讨苦吃。这样想着,他不禁思忖出歪主意,贴在夫人的耳畔悄声商讨,“茉亚,你说,我专找些穿着华贵的年轻人去发言挑衅,讨一顿打,你就混在人群里偷偷盯着,防着他们把我给打死了,然后赶跑他们,扶我回来,多讹些钱,值当吗?” “嗯,不值,”茉亚扶住额头眨了眨眼,将这想靠讹诈赚钱的丈夫按回床上,“睡吧,养伤。” 灰眸里的淡然让祖先生收起歪心思,闭目安息。他的梦看似香甜,实则恐慌,因为他压根睡不着。这两天,他一直在尝试与那个蛮幼的声音对话,却听不到任何回复,好像与贤者会面时的低语只是他空想的幻听,是他贪恋机遇的借口。可祖先生坚信,自己的感觉与记忆不会有错,那稚嫩的威胁肯定是荡入脑海的真实。发出威胁的家伙肯定藏在大公府、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最恐怖的不是威胁,而是等待威胁的忐忑。方才的嬉笑,是祖先生强撑的表演。实际上,他的心情已走在崩溃的边缘,被褥中攥紧的拳头带来的痛,是他对面见贤者说明真相的最后克制。 在极度的焦虑里,负荷不能的头脑跌入了昏沉,帮他睡了一觉。黑白的梦乡,是无忧无虑的天国,在这里,疲累恐惧皆消散,舒适幸福滚滚来。祖先生融入梦境的黑白,欣赏内心深处最光怪陆离的幻想,忧心渐安。勿烦少,勿疑虑,梦醒时分,一切安好。 “天晶…初诞天晶…初诞天晶…记住…记住…你…回去…答应…答应…答应…拿着我…拿好我…答应…回去…” 幼童般的低语如巨石坠入寒潭,撞碎明镜似的梦乡,掀起黑暗的波澜。不待梦境的主人惊恐,破碎的黑白分化开去,成了斑斓的油彩。这些颜色在莫名的力量下汇合并翻搅,化为五彩的漩涡,将祖先生吞没一空。 他觉得自己是摔进了油漆桶的耗子,看不到油彩外的任何,包括希望。绝望之际,万千油珠向一处聚拢,渐渐凝结出形状,是一方晶石…一方圣岩…一方天晶,一方封含无穷辉芒的天晶。 初诞天晶。 梦醒之后,祖先生无胆怠慢这声音的主人,忍痛爬下床,朝夫人作出一个健康的笑容,换好正装直奔贤者的居所。这次,他一眼便认出在众多大理石雕塑之间静息沉思的贤者,依照声音的恐吓说明追随贤者学习智慧的意愿。 “孩子,我会将千百年的积累倾囊相授,”见他满脸是紫青的伤,老人不多挽留,劝他全心修养,更告诉他,“身在尘世者终归难逃烦扰。身为我的学徒,你无需刻意隐逸,若庄士敦有询于你,你不必忧虑立场,如常解惑就好。” 听明贤者的寓意,祖先生如梦方醒,俯身谢过其宽宏,请辞离去。让他近乎夺门而逃的自然不会是贤者的善解人意,而是那欣喜的声音。神秘的发声者很喜欢他的驯服,不仅结巴地夸赞,还复述着令他哭笑不得的话语——奖励。 “奖励?你能奖励我什么?”祖先生想挖苦以愤懑,但出口却是苦笑的无言,并非害怕对方听见心声,而是忧心贤者发现异常。哪怕伟大的贤者好似连治愈伤痛的本事都没有,祖先生亦不敢去赌,在有一个比贤者更可怕的神秘人潜伏于周围时,谨慎方能周全,“告诉我你是谁,你要我拿什么?究竟要我办好哪些事,你才肯放过我?” “我…我…我是我…你拿…天晶…初诞天晶…天晶…天晶…拿来…拿来…拿来我…我治…治疗你…治好你…” 祖先生确定了,这神秘人必定是个该死的幼童。莫说这不明所以的表述,光是没法理解简明的疑问、还想着以治愈伤痛来劝诱,已让他无言以对,在心里反问:“你觉得我是傻子?很好骗?还是你不懂?我的伤很轻,过些天就能自愈,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替你在贤者眼皮底下偷鸡摸狗?就为了换你替我疗伤?” 神秘人的回复令他更感无言:“那我…杀了你…再…再救…救活你…”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起死回生的力量,”谈论间,祖先生没有回房,而是走向花园内的喷泉,借水雾消暑,“但我保证,但凡你对我不利,我就是拼死也要告诉贤者关乎你的事情,明白了?” “好…好…” 感受着洒落面庞的凉爽,呼吸着湿润胸肺的雾花,祖先生握紧拳,再一次赌对了。这神秘人虽有同心传话的奇能、闻之色变的恐怖,心智却如其表达能力般低幼。认清这一现实后,祖先生使出在大梁神宫见过的乳母安抚王孙的技巧,七分哄三分吓,轻易消解了这无理的蛮横。 可当他想再度与之对话,这神秘人又缄口不言,不知是真的受到安抚,还是如被教训的孩童那般生着闷气。现在,呼吸了充足的水雾,他的躁热已退、心绪已宁,是时候回去了。 推开门,妻子又伏在桌前读书。听到木门开合的吱呀,茉亚并未回头,淡淡地应了声:“回来了?” “是啊,回家了,”感叹的同时,他踮起脚走过去,从后抱住妻子的肩,嗅起灰发间的芬芳,脸上的阴霾缓缓隐去,吁叹惆怅,“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嗯,那世界就是我们的家,”茉亚微挑灰色的秀眉,轻抚搭在胸前的手,摸过手背上消退的肿胀,“祖,不用讲肉麻的话,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直说吧。” 祖先生笑了笑,并未说话,仍旧沉醉夫人的芳香。他多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刹,永不分离地相伴终老,没有饥饿、没有流浪、没有工作、没有疲劳、没有贤者的邀请、没有神秘人的恐吓,有爱的人能够依偎就好。 来灰都的前三年就这样过去。学习时,祖先生会端坐贤者之畔,聆听其教诲,牢记五千年的帝国历史,想象神圣帝皇的全能伟大。闲暇时,祖先生会来到藏书房,替依然病弱的大公谋动明棋暗子,与之讨论北境的事务,以及分析南境日渐增多的冲突。在发出一系列兴修公道、整改税收、提高农耕者与放牧者的佣金的议案后,奥兰德大公的声望节节攀升。对于他的议案,议会里的多数贵族表示抗议,深谙生财之道的商人却全力支持,将三大议案尽皆通过,更以报纸、书信的形式广告整个格威兰。 现在,即使南境的农仆也知道,灰都的奥兰德大公力排众议,提倡各领地的贵族保障无田之务农放牧者的生计,可管理农仆的贵族仍旧不屑一顾,当灰都的大公是在放屁,照旧压榨领地上的农民牧民。南境各郡城的商人则被严禁募集私人的商队护卫,作为补偿,各郡城将组建受议会管控的可雇佣军队供商队选择,而令商人们喜出望外的是,这些新军都打着效忠奥兰德大公的旗号,在名义上属于奥兰德大公的卫兵。切勿小看这身份,要知道,根据神圣帝皇的法典,身为格威兰爵位最高的贵族,奥兰德大公有处置其余贵族生死之权;奥兰德大公的卫兵,教训私设关卡、讨要便宜的各贵族的私兵,也是合情合理。至少,有奥兰德大公背书,受雇的士兵能安心拔刀举枪,叫手脚不干净的家伙远远滚开。 事情的发展恰如祖先生的预料,南境的贵族开始提高粮食的售价,更有甚者屯粮不卖,叫郡城的商人滚去啃草。最大胆的则是位侯爵,他直接违抗郡城的命令不说,更当着来访的记者和税官的面声斥议会里的贵族同胞全是嚼嘴皮的蠢猪、都被走脚力的贩子和染痨病的废物当成狗使唤。 奥兰德大公并未恼怒,反夸赞祖先生的计算精妙,成功揭开了早已心照不宣的叛逆之实。相信假以时日,南境的矛盾再难平衡,事态必将彻底失控,届时,就是奥兰德家族出面收拾残局的最佳时机。 至于窥视祖先生的神秘人,算是被彻底拿捏住要害。他发现,只要表明自己不怕死,这幼稚的家伙就拿自己无可奈何。但他又奇怪,神秘人有瞒着贤者与自己对话的能耐,给自己的威压也是远超贤者的莫测,可这如孩童的家伙当真就惧怕贤者、惧怕贤者知晓其存在。唯一合理的解释,即是贤者手握足以压倒神秘人的筹码、足以令神秘人惊惧的宝物… “初诞天晶,原初之岩,”告别应当敬称以师尊的贤者,祖先生唤醒久未说话的‘朋友’,笑得自若,“说吧,那是什么宝贝?能让你如此害怕,定然不简单啊。” 回答他的声音已是藏不住的气恼:“问…问…别问…叫…叫你问!杀…杀…杀了…杀了你…杀了你!” “小家伙,乖乖听话啊,你也不想被睿智的贤者留意到吧?”欣赏着对方的窘迫,祖先生抱肘挺立,仰天大笑,“嘘,安静,老实点,记住了,别管我是怎样枉死暴毙,贤者都会细心体察,发现你的行踪,十拿九稳呀。” 见神秘人不愿吭声,祖先生也懒得逗弄,转而去找在大公府就职的故友,同样从大梁来的卡特莱先生。 成为贤者的学徒后,祖先生便向大公举荐了这位怀揣圣恩者之能的同乡。包容的奥兰德大公欣赏应允,亲自接见了有意投效的圣恩者,不仅许以丰厚的酬劳,还安排其住在同乡的隔壁,方便他们叙旧思乡。 “哦,稀客,稀客,”不多时,憨厚的棕黄糙脸现于门后,长满粗茧的手前伸而来,硬得客人直摇头,“大公府最忙的人,今天有空探望我了?” “稀客?多少有些捧杀我了,”锁上门,祖先生却未说梁语,而是摸着鼻头坐上沙发,眉头高皱,“老弟,我听大公说,他要你们成立一支隐秘行动的队伍…是叫黑水?挺不错的名,很有格调。” “难道不是老兄你的主意?”卡特莱摸着嘴唇上方的胡须,颇为惊疑。这些年,他学着格威兰人的模样蓄起了钩弯的小胡子,说是入乡随俗就要贯彻到底,干脆装成了绅士。别说,看在祖先生眼里,还真有那么几分爱晒太阳的贵族老爷的风范,“我还以为,又是你帮大公想了什么新点子。” “我不过提了一嘴,大公是另作打算…”祖先生拿来茶杯瓷壶,自己倒了杯热茶,一饮而尽,清了清嗓子,瞧向陷入沉思的老友,“老弟,你没告诉大公,茉亚是圣恩者吧?” 听明他的来意,卡特莱急忙摆手告饶,“啊?老兄你担心这个?没有,没有。但,老兄,容我劝一句,这事情没必要隐瞒,你说给大公,他也不在意。大公的麾下不缺圣恩者,就是组建黑水也不曾强迫,全看我们的个人意愿。” “我不是担心这个。” “嗯…明白。老兄,相信我,女圣恩者虽算是少见,但不至于招人觊觎,再说了,如今你贵为贤者之徒,谁敢偷摘你的家花?” “老弟,你不明白,这是尊严问题。” “尊严?” “叫老婆出去做工挣钱,可不是男人该有的风度,”祖先生端起茶壶,轻敲壶身,侧耳细听清脆的震响,甩着头赞扬,“好货,好货…比之神宫的瓷器,不逊色分毫。” “喜欢就拿去,反正我也不爱喝茶,无用和我客气,”只吸了两三滴茶水,卡特莱就苦得直吐舌,“还是凉白开好。老兄,我还是劝一句,以前家里耕田,可不分男女,有劲儿的就下地出力,体弱的就织布管灶。叫婆娘待到家里,是官老爷和乡绅的恶习,你可别学了去。” “放宽心,我自有分寸,”祖先生放回茶壶,谢绝了老友的好意。他仰靠而坐,盯着天花板,让人看不清神情,“老弟,我想请你帮个忙。” “请讲,力所能及之内,绝不推脱。” “帮我买些天晶…不,圣岩。” (四十)父亲 请求虽略为稀奇,卡特莱却无回绝之意。为表感谢,祖先生邀他至灰都最出名的瑟兰酒店——莎薇酒店一品异域美味。 待端盛酒菜的木精灵侍者恭敬地退出包厢,祖先生轻摇半满的水晶杯,仰头饮尽淡绿的果酒,吹起响舌:“铃裴酒,用白塔树的汁液和瑟兰的绿葡萄与杨桃发酵而成,入口是清甜的果香,不会像格威兰的烈酒那样呛鼻,是种暖身的松惬。喝上一口,似能看到精灵们摘取水果的身影,品尝到劳动的芳香…老弟,你意下如何?” “我喝不出来,还是高粱酒好,”卡特莱把酒杯在桌上按动,看单纯的金芒在水晶里弥漫成炫彩,“小时候跟父母种地,供完税粮,留够种子粮,剩的麦子将将果腹。有次,我驱着毛驴,给乡绅老爷驮去每年都交的供粮,恰逢他们家煮酒,那种粮食发酵的香味,勾得我发傻,挨了家丁的巴掌才醒过神。他们家的小少爷见了,舀了勺酒递给我,教我头次尝到酒的味道。那以后,我发誓,等长大了,我要好好耕地,交完租还够酿酒,让爹妈和孩子也尝尝。” “想来,老弟你是做到了。” “没有。过了两年,赶上旱灾,乡绅的家丁夺了我家的种粮,害我爹妈饿死了。我没法,跑到林子里啃树叶,却遇上一群野狼。我拼了命咬它们、扯它们、撕它们,发现它们的牙好软,气力好弱,四条腿跑得好慢,就杀了它们吃肉,扒了狼皮到县城卖,又撞见了想抢狼皮的兵丁。我给了他一巴掌,却抽飞了他的头,吓空了赶集的街坊。我呆在原地没敢走,官老爷却跑来,在我跟前点头哈腰,我听了半天才知道,我成了什么厉害的强人。” 没空嚼刚入口的蔬菜,祖先生将之浑吞,朝缅怀悲惨的老友感叹:“深表遗憾,这还是你第一次分享自己的过去。” “老兄,你不也一样?”和他料想的不同,卡特莱突然大笑,笑得憨厚可亲,又笑得闻者胆寒,“焱王处死你全家不说,还赐给你一身病痛,可不比我走运啊。” “彼此彼此。” “不过,有一点,我比老兄你强,起码我报了仇。” “报仇?” “是啊,既明白我有了真本事,是人是鬼都得怕我,我就回村子里,杀了抢粮的家丁,还有乡绅老爷的全家,”卡特莱挖了勺冒冷气的果冻,边嚼边说,“但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念着赏酒的恩情,没动他们家的小少爷,又吩咐官老爷安排人护好他,地契存粮都留着,那是他的东西,我不会要,别人也不许要。” 一时间,祖先生无言以答,只能忍着焦灼的气氛,品鉴圆桌上的美味。 “其实,最早在灰都看见老兄你,我是打算把你杀了的,”卡特莱咽掉了果冻,舀了碗棕黄的菌汤,平静地说,“有次你晨跑,我认出了你,就跟在你后面,看你独自乘马车去了大公府,以为你夫人甩了你,决定在周围蹲着,等你再跑到外面就动手,却和你夫人撞了个正着。” “啊?”简短的消息,给了祖先生当头一棒,因为诉说者面色如常,绝不像在撒谎。 “老兄,我得承认,你夫人是个好婆娘,”喝完汤,卡特莱拿餐巾抹干净了胡子,打了个饱嗝,“见了我,她大方承认,是她把使团的路线透露给禁卫军,让咱们掉进圈套的。” 听着,祖先生手中的刀叉顿在半空,神情是难以置信的呆滞,唯一能做的,就是老实听卡特莱把话说完。 “她挺在乎你的,说事情与你无关。我想了想,明白她没撒谎,老兄你应该只是在涅玟卖了应急的圣岩换钱花,并没有出卖我们。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明了是非的人,没惹过我的,我绝不加害;出卖我的,我定要奉还。” “然后?” “然后,我和你夫人打了一架。我得说,她是真厉害,放眼全神宫,恐怕也挑不出几个能稳赢她的人。我当时已拼尽全力,胜算仍不足五成,连她的衣服都没抓破。而看她是气定神闲,我知道必没法打赢,立即认输,权当这桩事过去了,许诺今后各走各道,互不相干。谁承想,她拦了我,叫我找你去大公府讨份活,就当是给我的歉礼,顺便,也帮你在大公那儿长点儿脸面。” 说完,卡特莱端过一碗蕨根粉,吸溜着吞了起来。祖先生还保持握着刀叉的姿势,指头捏得发抖,半晌,才放平餐具,再度开口:“为什么告诉我?” “嗯,我想,两夫妻不该有隐瞒。在使团的时候,老兄你待我不薄,还教我学外国话,算是我半个师长,更帮我在灰都找了件好活,我应该诚心报答你才是。” 余音未绝时,祖先生拍桌而起,面目赤红,骂出家乡话:“你果真念我的恩,就少揭了这烂锅盖!” “老兄,你先消消气,听我说,”卡特莱是处变不惊,又吸了口蕨根粉,慢悠悠地讲起梁语,“打记事,我爹娘就没吵过嘴。平日里,他们有啥直讲,全不隐瞒。赶种田偷瞟了谁家寡妇,忙织布叫收租的东家占了哪处便宜,全如实相告,和和气气,同甘共苦。依我看,嫂子傍上你时虽另有所图,如今却打心眼里敬重你这个汉子,所以,我斗胆给老兄你透个信,还望你寻思内中要害——论夫妻的长短,一张烙饼足以,无不是搁越久啃越难。趁时候还早,捧来说个明白,嚼他个细碎咽进肚里,对你俩有益无害。” 听着朋友的劝告,祖先生缓缓坐下,重新握紧刀叉,紧盯银质的调羹,从光滑的勺面打量扭曲的镜像。在变形的银面里,那张脸歪歪扭扭,几乎认不出是谁的相貌,逗得照镜子的人哑然失笑:“不胜感激,贤弟。” “嗯,谢谢老兄盛情款待,”擦净嘴的卡特莱点起头,神情依然憨厚,又讲回格威兰,“我听说,在南方的湿林和西北的林海,同样有木精灵定居。他们的手艺真不错,未沾荤腥的果蔬也能这样开胃,假如到永安经营客栈,生意定然红火。” “永安无安,”说着,祖先生咧开嘴,那笑容,像是把方才的听闻抛却一空,“不若灰都安定啊。再者,木精灵嫌弃没树的地方,愿住进城镇的是极少数。想当初,我被流放到南方,为了充饥,偷摘过一家木精灵的果子,足挨了顿臭骂,只能留在他们家帮忙打理果木,换些吃喝…” 一言一语,两位在不幸中生长的梁国人,于瑟兰精灵开设在格威兰的灰都里的酒店吐尽酸甜苦辣,以为心神之交,至晌午方打道回府,各安其身。 目送卡特莱关门休息后,祖先生的笑容慢慢消失。他转过身,注视着自家的房门,眼色阴沉,五指握拳,沉沉锤在门上,唤夫人开门相迎。 门后飘来熟悉的体香,以及熟悉的灰眸、熟悉的银发,和熟悉的问候:“怎么,祖?忘带钥匙了?” 他忽地拦腰抱起夫人,将之扔到床上,按住柔滑的手腕,对视眸里的灰潭,一言不发。茉亚没有逃避视线内的万千针芒,连眼睛也未眨,随丈夫盯、随丈夫看,再开口,仿若与事无关:“他告诉你了啊。” “我以为你俩平日形同路人,是自端甚高,互为目下尘,”见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祖先生咬着牙,恨恨地笑,讲起了家乡话,“感情,是结了梁子?” “请说格威兰语,或者特罗伦语,祖。” “放你娘的萝卜拐弯屁!你懂!你全听得懂!”骂完,祖先生忙抽了自己一嘴巴,又赶快按住茉亚的手腕,说回格威兰语,“当初在博萨,你接近我是为了什么?” “是你走上前调戏我的,祖。” “对…呸!那也是你先抛的媚眼!” “我没瞧过你,你是自己靠过来的,祖。” 一句句话都是明摆着的事实,险些把祖先生呛成哑巴。试了好久,他才重鼓舌头,此时,一张脸都憋成了猪肝色:“错了还有理?别给我说得理直气壮!告诉我,留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 “摸清使团的护卫情况,将进入圣城的路线告知奎睿达家族,”直面质问,茉亚神情未改,活脱脱在应付像是无理取闹的丈夫,毫不上心,“现在,可以让我坐起来说话了?祖?” “行、你老实躺着吧!”面对处变不惊的夫人,祖先生陡觉无力。先发制人的他却跟理亏了般,发声都没了底气,虚得要命,“你…你不能撒撒谎把我瞒过去?你承认了干什么?啊?你承认了干什么?我又证明不了,你用得着承认吗?说,你用得着承认吗?!” “你不是笨猪,撒谎没用。” “什么没用?你骗我一句就行!” “那,我说我是看上你的气度不凡与英俊绝伦,一见倾心,你会相信吗?祖?” 最伤人的不是真相、亦非谎言,而是懒得掩饰真相的谎言。祖先生苦笑着松开她,低垂头坐在床沿,成了只斗败的公鸡,全然丧气。茉亚先把拖鞋摆在床脚,再爬上床,与丈夫背靠背相坐,帮他驱散盲风涩雨的愁苦: “我与奎睿达家族有些割不断的渊源。我的母亲并非人类,为了她,我那出自奎睿达家族的父亲舍弃了很多,甚至包括自由。我的母亲是无所谓他的付出,但…我不能忍受,我不能忍受生来就亏欠着别人,哪怕他是我的父亲,哪怕再相见时他注定认不出我,我也要偿还… 我要同他两清。” “明白,”异国的漂泊者悠然长叹,不觉向她紧靠,因为背后的温度是心安,“我不懂,他们夺去焱刃时,你就该离我而去,还留在我身边,是心怀愧疚,怕我撞了霉运,又或是想不开,客死他乡?” “你很有趣,祖,”茉亚抱着膝,稍稍仰头,笑出他看不见的闭目风姿,“有一条可恶的舌头,有比舌头更恶毒的脑袋。手上好色床上木讷,嘴是风流心是专情,很有趣,我喜欢。” 只此一言,忐忑走出了祖先生的心房。 他感觉的到,身后的女孩在说真心话。既如此,还有何不满?相遇即是缘分,就算开端是无关纯粹的利用,如今不也背对背平静相谈? 多少年了,他始终活在孤独的阴影下,不知生而为何,不知走向哪方,只知活着,浑噩如失魂魄。直到路过博萨的海岸,他走进那间酒馆,瞥到黑暗里的一抹银光,忽而生出活着以外的兴趣。那时,他尚不确定是传宗接代的本能在作祟、还是单纯觉得勾搭可人的女孩会很好玩。等到死亡袭来,女孩背上他逃离危险,他才明白,正确的答案是喜欢。 想到此处,祖先生翻躺在床,顺势搂着那纤细而不羸弱的腰,将茉亚放倒在身上,又和她四目相对:“我们算不算老夫老妻?” 茉亚撑起身,骑住他的腰:“再过四五年,应该就算是了。” “嗯,茉亚,委屈你了,委屈你了,是我不好。再怎么说,你也是圣恩者,当我这个普通人的命中伴侣,着实是亏了本。” “没这回事。圣恩者都是倔脾气,既有决意,不会轻言反悔。” “是吗?为何?” “大概,我们的心永远停留在了觉醒本源的一瞬吧。年轻的日子,我是个异常固执的人,但若未领悟本源,相逢之时,说不定比你更为圆滑。可惜,我成了圣恩者,注定要把这固执留到生命的尽头。” “难怪啊,难怪你认同焱王是疯狗的评价…”想到夫人对焱王的态度,祖先生恍悟。 是啊,这就是本源的代价。想想卡特莱的说辞吧,那家伙就算扮成了绅士模样,谈吐间,不还是那个挥洒血汗的耕田人吗?想着吃好,想着穿暖,自有一套朴素的价值观、扭曲的是非观,睚眦必报、小惠必偿,离奇到让人大跌眼镜。而那统治大梁的焱王,想必在荣升为继承者前,就是条嗜咬骨肉的癫狂疯犬吧。至于茉亚,定然是头认准了路就不会回头的犟牛,定不会抛下他远走高飞。 “不行,”祖先生使劲握向夫人的腰,狠狠顿了顿,心仍是放不下,“万一哪天你甩了我,不如…茉亚,咱们生个孩子吧?这样,你就是想跑也舍不得,一辈子都捆在我身边吧?” “我是混血者,祖。” “混血者又有何不妥?” 茉亚捏住他的鼻子,歪着头微笑:“祖,你见过怀孕的骡子吗?” 讲错了话的祖先生不敢顶嘴,束手就擒,任凭夫人处置。屋外,大公府的野猫声如婴啼,屋内,爱雾绵笼,情意盎然。恰至欢喜离合处,咿呀的孩童鼓掌言: “和好!和好…和好!和好了!和好了!” 刚同夫人共度云雨,祖先生未有提防,惊出一身冷汗。他怎么也没想到,该死的神秘人会龌龊到偷看自己和茉亚行房,正欲暗中呵责,却听见一个困惑的心声: “祖?” 他扭头望向枕边的茉亚,从方才还爱意朦胧的灰眸里看到了无边的惊疑,顿感不妙,唯有握紧她的手,用心传话:“别出声,千万别出声,学我这样,在心里交流。” “和好了,和好了!”神秘人重复个不停,越念越欢,“和好了,和好了!一个是…一个是丈夫!一个是…一个是妻子!缺…缺一个…缺一个孩子!好!缺一个孩子!” 祖先生自然有试过呵斥。可即便搬出贤者,这神秘人也全然不顾,仿佛沉浸在喜悦里,忘了威胁忘了恐惧,令他无能为力。茉亚倒是乖巧,面对未曾听闻的诡异,饶是不开一口,只等丈夫给出合理的解释。 “缺一个…孩子!”兴奋的童音接连拉高,让祖先生更感失控。果然,下一秒,神秘人竟发出毫无逻辑的宣言,“我是孩子!我就是…孩子!我就是孩子!你,你就是爸爸!你,你就是妈妈!爸爸,妈妈,我,是一家!” “胡说!”祖先生是又慌又怒。 万一茉亚没忍住开了口,让贤者有所察觉,百口难辩都是小问题,最糟糕的情况,便是这愚钝的神秘人留意到茉亚,留意到他对茉亚的关心与在意,以茉亚要挟他。到时候,无险可避的祖先生难免进退维谷,受之摆布。 “爸爸!妈妈!”但神秘人一个劲儿地喜庆,像是没留意到他的紧张,真切认起了父母,声音甜到发腻,“爸爸!妈妈!” 茉亚终是不能忍耐,却并未讲话,而是让心声传入丈夫的脑海:“祖,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如何?祖先生唯有和盘托出,与夫人共商对策。倾倒苦水的他未曾发现,聆听之眸闪现过波涛,澎湃滂沱,足遮日月。 理清事情的经过后,茉亚稍作沉思,向这不知在何方的便宜孩子问:“你是初…初诞天晶?” “聪明!妈妈真聪明!我是…初诞天晶!原初…原初之岩!” 祖先生忍住插嘴的念想,且听妻子怎样与这又添了新名的东西沟通。 “你想我们做什么?” “带我走!带、我、走!” “怎么带你走?” “爸爸!爸爸能带我走!爸爸知道!” “倘若我们不愿意呢?”茉亚朝丈夫眯了眯眼,让心里的回音尽量自然,“倘若我们不能够呢?” “不行!”那个声音登时暴怒,以幼稚凶狠裹挟空前的寒风,将二人的心脏碎为冰花,“不行!爸爸妈妈要宠孩子!不行!不行?不行!” 像亲热后的温存那样,祖抱紧了茉亚。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请求爱人的帮助,好镇压随声而来的、风化意志的死亡。 (四十一)事变 事后,在祖先生看来,这出傻娃认父的闹剧也不赖。起码,自那之后,他能边听贤者的教诲,边与茉亚说些悄悄话。甚至在给奥兰德大公解惑时,都不忘调戏夫人,颇有异样的情趣。 就这样,异乡人又在灰都居住了两年,得空便与老友吃喝玩乐、拉夫人逛街买单,可惜他不善舞蹈,在某次舞会中斗胆献丑,却是受了伤,丢人现眼,自此再也不去类似的场合玩耍。否则,祖先生在灰都的生活就是毫无缺憾的愉悦——有钱花、有福享、有乐子耍,还有爱人暖床。 不过,近来的灰都虽是歌舞升平,南境的事态却彻底失控。那位用语言攻击过奥兰德大公的、领地最广袤的侯爵高举反叛的大旗,拉着一帮贵族,公然脱离议会的管控,驱逐议会设置的税官,把他们绑在马背上赶入各郡城,叫他们去找那些恬不知耻的牛虻要钱,还说倘若奸商们不肯付账,就滚去灰都找病死鬼和议会讨饭吧。 明摆着的侮辱式挑衅,奥兰德大公置若罔闻。议会的商人和贵族倒是炸开了窝,传令南方郡城的军队,以最快的速度筹备辎重军粮,时刻准备征讨叛逆。但,哪来的余粮可囤?南方的草原耕地尽在各贵族的私兵之下,半数交通要道也握在大贵族的手掌心。中立的小贵族们倒是有些储备,但在这节骨眼朝弱势方倒戈,未免有点失智。不少郡城的官员都向议会告急,声称所储之粮奶干货顶多困守一年,若进军决战,三个月都难捱过。 议会的态度却是强硬,命令他们率军出击。想来也对,议会的多数议员都是北方的富商和贵族,怎么可能顾及南方人的情势?迫于无奈,也出于忠诚,少数郡城的军队选择去贵族的领地抢粮赶羊,却引来凶悍的私兵,讨一顿穷追猛打,丢城失地。有了血的教训,其余的郡城守备哪敢犯险,唯有老实加固城防,等待议会的援军罢了。 这就是明亮的烛光下,奥兰德大公与祖先生所分享的情报。 “议会忙着整军,让士兵熟悉新式的火枪和大炮的用法,”大公喝了口热奶茶,惨白的脸捂出稍许红温,“据他们说,如果足够精准,一颗炮弹就能夺走圣恩者的性命。” “可惜不能,那玩意我去看过,准头太差,也就炸炸城墙,”见大公的杯具空荡,祖先生拉响铃,唤管家来添杯新茶,“尊敬的大公,黑水的伙计们,您打算如何调动?” “锐利的尖刀,该刺在心脏上,”大公笑得太欢,以至于咳了两声,“抱歉,失态了。” 奥兰德大公的意思,自然是令黑水的圣恩者结群行动,在恰当的时机潜入反叛者的领地,给他们的牛羊和粮仓添点惊喜。有奇迹护身、有圣恩者效劳的贵族自然不怕圣恩者的暗杀,但,他们可没奢侈到能用圣岩与圣恩者守护家财啊。这柄尖刀,就是对准心窝的催命符,会在最合适的时机,要了他们的老命。 而说到其他的事项,祖先生是连连告饶。在行兵打仗上,他自认是门外汉,哪敢在大公面前卖弄,至多提些独到的见解,譬如避免拉民兵来充数。依祖先生的经验,这些只想着活命的人提供不了任何战力,若顺风,他们只顾打砸抢杀,创造更多流民;若逆风,他们会一轰而散,搅乱阵脚。而对付看似雄壮,实则以精锐战士裹挟大量农仆流氓的贵族私兵,祖先生则大胆推测,说他们顶多打打防守反击,根本没有攻城掠地的本事,面对饱受训练的卫兵和加固工事的郡城,即使有人数优势也是徒劳,不过空耗粮食、碰一头血罢了。 “很好,看来,南方的郡城能拖延更多的时间,”他的论断,大公非常满意。那对墨绿的眼睛都快笑开了花,“这对我们而言,非常有利,不是吗,祖先生?” “当然,尊敬的大公。” 这些年,奥兰德大公已将这位异乡的智囊视作知己,无话不谈。所以,当南方的事告一段落,大公就拿他的趣闻说笑了:“小瓦瑞科又派人送玫瑰花了,祖先生,你想如何处置?” “照旧,带回去泡澡呀,”想起那位于舞会再碰面的年轻贵族,祖先生是气得发笑,“白送的便宜,不占才是傻瓜。我和夫人情比金坚,他若看不明白,就随他发疯吧。痴情人,真可怜呀。” 一年多前,祖先生和夫人参加了一场由大公举办的舞会,正巧撞上有一面之缘的瓦瑞科先生。见了他的脸,祖先生才明白,这曾经派人殴打自己的家伙是有意为之——这年轻的纨绔,不就是初来灰都时调戏茉亚的蠢猪吗? 可祖先生没想到,再见面,这瓦瑞科先生又给茉亚勾走了魂,整场舞会下来,讨厌的视线都没舍得放开身边耀眼的银发。祖先生本想挽着夫人共舞一曲,帮这不知斤两的家伙打消杂念,却在起步时扭了腰,在众目睽睽下被夫人抱离舞会,成为灰都人尽皆知的第二号病秧子,哦,还是娶了位靓丽太太的病秧子。 “我听闻,有人设下赌局,赌祖先生何时病故,会给夫人留下多少家产,”大公撑着书桌,缓缓立起来走动,故意迈出慢悠悠的步子,作成随时都会摔倒的老年人,羞得祖先生尴尬,“要听你夫人的话,坚持养生,别让爱人成了抹眼泪的遗孀啊,朋友。” “劳烦大公关心,但自从入了贤者门下,我是听得多,动得少,实在迫不得已啊。” “是的…”大公看向座钟的指针,在正午的钟声传遍灰都时送别了他,“午后是聆听教诲的时间,莫要强撑,如有不适,暂且歇息吧。” 他谢过大公的厚爱,回屋尝过午餐,与茉亚共枕安眠。梦中,顽劣的童音又在吵,复述一些他听不懂的奇谈怪论,喊得他心烦且不安。于是,在钟表敲响前,他小心离了床,摸了摸夫人的银眉灰发,赶去了贤者的居所。 “雕像…嘿,爸爸,雕像是老鬼…是老鬼,也是你…是你哦…老鬼是你,你是老鬼…嘿嘿…” “闭嘴。” 喝令完烦人的天晶,祖先生推开门,朝雕像般的师长行礼鞠躬。 烛光昏暗,坐在众多雕像前的贤者口若悬河,全然不知看似用心听讲的学徒在与睡醒的妻子论其长短,调侃若没这张滔滔不绝的嘴,浑然没法将之与一堆雕像区分开来。诚然,贤者的讲述,祖先生还是铭记于心的: “在我们的星球「至高萨仑」被神圣帝皇统一前,生命的信仰千差万别。崇拜祖先者有,崇拜天灾者有,崇拜生殖者亦有。最广受笃信的,即是福佑天国的唯一真神,又名独一真神;其次,则是由不屑真神的博学之士提出的造物主。” “造物主,”祖先生捏着下巴,复述耳闻,向妻子炫耀这有趣的新知识,“何为造物主?” 他的好学,令贤者欣慰肯首:“创造万物之主,奠基世界之神。学者认为,既有驾临至高萨仑的真神,茫茫星空里,定然存在更浩瀚伟大、描定无穷宇宙的至足神明——博爱的造物主。” “老师,容我冒犯。我以为,把心思用在这些没条理的事情上,多少有些虚度光阴了。” “生命构筑于探求心。沐浴真神之光的天国不需劳动耕种,居民无用担忧生计,所得之闲暇皆用于自我的发展,将欲望与幻想付诸现实。” “我明白了,是吃撑了闲得慌。” “颇为恰当的形容,”老迈的贤者摇着头,不变的微笑祥和如故,“生命就是如此,战胜了生活的困顿,便有心自问真我,追寻掩埋的渴望。” 虚心求学的异国人点点头,姿态满是谦逊。可暗地里,他又向妻子打趣,说贤者是不知世人辛苦,端是说些假大空的话。自然是平衡的,既有位广爱天地的造物主,理应生出相当的邪恶与之掣肘,如是这般,这造物主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幸好,贤者不识心弦,只顾传授学识,语速渐急切:“有正即存负,有善自生恶。当时,信仰真神者与提出造物主创世观的学者辩论,质疑这宇宙内果真有位包容穹宇的至足造物主,祂为何不给自己的造物以永恒的幸福?除非祂不全能、不仁善,亦或不至高。谁想到,学者们早有反击之策——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既有至足的善,必有至足的恶,善恶相对制衡,方无暇顾及万物苍生。” “言之有理,”感慨完,祖先生朝妻子抱怨,“尽是废话。” 贤者平复呼吸,扭头看身后的雕像,苍蓝的眼瞳生出白芒,假如贴近细察,就能看到那白芒是一点点类似石像的白翳:“后来,神圣帝皇诞生在至高萨仑的土地上,祂荡破天国、陨灭真神,其势无穷无尽,令信神者与博学者为之颤抖,以祂为不悦先前论述的至足之恶,将要毁灭敢于议论祂的愚昧者…” “哎,若有至足的善,哦,造物主,”猜出贤者即将讲述什么,祖先生不由窃笑,“就是祂救世的时间啦。” “千钧一发之际,造物主降临至高萨仑。但,事情却和人们猜想的不同,因为随至足的造物主前来的,还有至足的邪恶,以及扞卫祂们的信徒。” 学徒掩口失声:“啊?” “那是空前绝后的瑰伟奇观。除至高萨仑外,万千星空、苍茫宇宙的所有生灵勠力同心,在神圣帝皇毁灭唯一真神后竭尽所能,试图将神圣帝皇、将至高萨仑、将我们湮灭于虚无之中。” “为何?” “因为本源,因为本源孕育的真神已是凌驾至足造物主与邪恶的绝高,因为毁灭真神的神圣帝皇更是目空祂们的无上。” 祖先生略感哑然,很想嘲讽这比童话更幼稚的故事,又难于开口,因为贤者的目光是衰老的恳切,是绝不会欺瞒的真实。 “接着,神圣帝皇命祂们遁逃,将至高萨仑外的一切生灵抹除,作为对无知者来冒犯的处罚。” “这是…何意?” “我们的神圣帝皇,你梁人的「无上天武」灭杀了宇宙内的一切生命、存在与文明,”贤者眼起幽红,抬指轻触学徒的额头,为迷途的羊羔引路,“现在,我的学生,看吧,看那些古老的往事吧。” 与之同时,戏谑的声音刺入他的思想,令夹在贤者与天晶之间的意识跃如残烛: “嘿嘿,爸爸,要我帮忙了…” 贤者的本源从指尖涌入学徒的脑海,助他重临五千年前的时代,亲见当日的恐怖。待这恐怖消退,不可说的声、不可转的人、不可论的情一幕幕涌现,将知识、见闻与思绪化为散不开的低语,萦绕在耳畔。哪怕他起身告退,这些话语依然在重复,蚕食他原本的观念与思想,夺取他原本的… 性格。 罕见的,贤者推开门,目送学徒远去。看啊,那沉稳的步伐是多么干练,那背负的双手是何等庄严。迟暮而不蹒跚,年轻却不冒然,这是祖先生的背影,也是贤者的背影。 回屋后,他不曾多瞥夫人一眼,径直落座,闭目沉思。他的一言未发,惹得书桌旁的茉亚柳眉微蹙:“你不高兴吗?祖?” 他只是回答:“不,夫人,我很好。” 茉亚知道丈夫不会这样冷漠,便放下手捧的书,坐到他的身旁,正要开口,却听见发自内心的呼唤:“嘘,别吱声!好乖乖,千万别吱声!他妈的,我没猜错,这老不死的是要害我!我说他能瞧上我这等废物!他姥姥的,他娘的…跑吧,咱们找机会跑吧!” “到底怎么了?祖?” “妈妈!妈妈好…好笨!”天晶的嬉笑适时传开,“老鬼想夺走爸爸的身体…将意识…将自己…将…将灵魂转入爸爸的身体啊!嘿嘿,妈妈听得懂?听得懂吗?” 骇人听闻的消息,茉亚亦是失色:“不可能,贤者的传承是将力量赐予弟子,不可能…” “妈妈…真笨啊?妈妈带爸爸来,给老鬼当备用品,又不知道老鬼的秘密!永存的办法!”天晶还在笑,笑得调皮、笑得可憎,“老鬼每次被本源侵蚀…快扛不住了,就要…就要换一个人!一个…身体!” 有天晶的提点,茉亚与贤者认识的事情,祖先生自是了然于心,早同她谈论过贤者的目的。据茉亚所知,贤者的寿命并非永恒,务必在魂归天国前将力量与使命传承给一位学徒,使之担当重责,履行守卫奥兰德家族与整个大地的承诺。祖先生虽不愿相信强如贤者的继承者没有永生之法门,但灰都的生活和大公的信赖与天晶的威胁却告诉他,留在贤者身边学习是有益无害的美事。 可方才,那一指送来的本源断了他的念想。 他感觉得到,若无天晶相助,自己的意志、思想、记忆会被那些涌入的画面挤占,自己会变成一个陌生的、不,熟悉的人… 成为送来那些画面的贤者。 “相信了?爸爸相信了?”天晶的童音忽男忽女,顽皮到让他发寒,“相信了吗?嘿,爸爸知道,老鬼屋里的雕像是怎么来的吗?” “有话快说!” “是…老鬼的前身!上一个老鬼!为了纪念以前的老鬼,新的老鬼,会用我的力量,让上一个自己变成…雕像、石像,石像!永远永远看着,永远永远陪着,好玩吧?吓人吧?嘿嘿嘿…” “收口!”心里在训斥天晶,面色又波澜未起,祖先生太难了。他不敢多看妻子一眼,不敢主动握向妻子,只敢模仿贤者的神态,装成老态龙钟的活雕塑,拼命想出脱身之法,“茉亚,要委屈你了。” “有办法了?祖,快说吧。” “这些天,我得学着老不死的样,不便走动…天晶,说,老不死的本源叫什么?” “视界,观望过去与当下的视界呀,爸爸真笨,这都想不出来,真…” 祖先生可不愿多理这摸不着的小鬼,仍是紧闭双目,与茉亚沟通:“过几天,你去找卡特莱,按我说的办…” 交代完茉亚须办好的要紧事,他回问天晶:“你真的是初诞天晶?莫不是封存在老…贤者身边的怪物?” “我是!我就是!老鬼哪能管住我!我…我是…我是谁关起来的?关在…” 转眼间,天晶的焦虑成了惘然。这不是祖先生第一次试着问明它的历史,每逢此景,它的顽劣和自信都悉数逃逸,语气只余无知的惧。它的惧与今日听得的消息,帮祖先生明白… 所谓的初诞天晶,定是贤者口中曾与无上天武交手的强敌。具体是哪位,他管不着,只要足够古老,有能耐帮他逃出贤者的魔掌,这狗屁的初诞天晶,就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乖儿,爹心有不安啊,”祖张开眼,冷声唤醒迷茫的天晶,心里有火,眼底有光,“有些狗,平日尽爱对主子亮牙,可要是主子喊一句,它立马竖了尾巴,吐舌谄媚,你说,这要得吗?” “爸爸…爸爸在说什么?” “我是怕,你临阵缩脚,卖了咱啊。” “不!不会…我要!我要逃出老鬼的…逃出老鬼的…” “逃出贤者的手心,是吧?”祖抬高手,看向手背,才发现来灰都的这些年,因为常坐屋中,肤色也开始发白,就像大公和贤者那般的惨白,嘴与眼不由笑出不可见的弯度,“说,贤者凭什么压制你?你又凭什么借我摆脱他?说,统统说,说个明白,否则,就别想我帮你、你帮我。” 在祖先生忙着拷问天晶时,他的同乡卡特莱刚巧结束给大公的汇报,回房打起鼾。负责打扫他房间的女佣合上门,朝伙伴抱怨,说这卡特莱先生和祖先生同是异国人,却生得五大三粗,笑得憨傻,好些毛病劝了也不改,怕是得独身一辈子。 门外女佣的埋怨,门内鼾声如雷的卡特莱听得清楚,兀自争辩:“格威兰人真笨。没老婆,吃一样钱的饭,吃得多;吃一样分量的饭,吃得便宜。不比隔壁那个被婆娘抱着找大夫的呆瓜好?” (四十二)转机 效命奥兰德大公五年有余,大梁来的圣恩者卡特莱先生是深居简出,独身度日,终年在黑水工作。大公和同僚都有意介绍适婚的女性与他,却遭婉拒,说是熟悉了格威兰人的风俗再谈。 实际,他是看不惯符合贵族审美的娘们。前些天和祖先生喝酒时,卡特莱就抱怨,说大公府的女佣瘦得像麦杆,走路都要多留神,生怕撞折了她们的胳膊腿,就算真要找,也得到乡下去找个耕地的农妇,至少看得顺眼。 祖先生调侃,说他是喜欢村姑,他却不以为意,村姑有何不好?生得壮实,能搭手帮忙,老实,会过日子,还无用忧心给外人惦记—— 直言不讳的卡特莱正是指老友的痛处、被瓦瑞科先生缠上的茉亚。自那场舞会后,大公府的黑发文书和他的漂亮夫人是闻名灰都。上流社会的人士都知道,替奥兰德大公献策的异乡人不仅身虚体弱,还娶了位贵为圣恩者的美人为妻。好事者都在赌,赌这银发的丽人几时会变成未亡人、便宜了谁家的子弟。 坚持每日赠花的瓦瑞科先生最被看好,一众单身贵族居其次,娶妻未久的青年俊杰为末尾,更有不怕死的赌上奥兰德大公,把这病蔫蔫的中年人都算了进去。 这些在酒馆、赌场、宴会厅和执行任务的黑暗中听来的消息,卡特莱是吐露无遗。就算明白他们夫妻情深似海,卡特莱也坚信,好看的婆娘早晚招来麻烦,真不若找个村姑安生。 暂作休整,卡特莱又接到大公的命令,与十几位黑水的同仁去往灰都以北的地方,帮一个暗中勾结南方贵族的家族换了位听话的家主,又敲打了几位不老实的富商。总之,卡特莱是在北境的郡城间奔走数月,给格威兰的圣恩者露了好些在大梁的神宫学来的折磨人的花活,才借着换工的机会回灰都喘口气。 可刚入大公府,他就嗅到了不和谐的异样。直至回房,看见在客厅里等候的不速之客,卡特莱才反应过来,是知道自己要回灰都的老朋友没如约相迎、请自己到莎薇酒店一叙。 想弄清楚原因,卡特莱唯有质问端坐的茉亚:“祖先生去哪了?” “我们刚吵了一架。” “哦?” “这些天,祖很奇怪,”茉亚望向曾交过手的圣恩者,眼里的灰捉摸不定,“四个月前的一天,他从贤者那里回来,忽然变得沉默寡言,连我也不理会。” “嗯,所以,你是想托我问问祖先生,是哪处惹他不悦?”卡特莱挠着头憨笑,“我想,没准是——” “卡特莱,事情没有那样简单。作为祖的夫人,我恳求你,恳求你这个祖的朋友帮忙。” “请讲。” “帮我联系瓦瑞科,我要见他一面。” 卡特莱是震惊且为难:“这…” “请不要拒绝,”可茉亚未改的神色告诉他,这绝非灰都的贵族之间流行的私密幽会,“祖告诉过我,瓦瑞科负责他们家族在灰都的圣岩生意,你的圣岩也是从他那里买的,可对?” “是的,但我不明白,你是要我——” “想办法见到祖,把我私会瓦瑞科的消息泄露给他,就说是你无意中打听到的。” 卡特莱坐住身,捏了半天高翘的绅士胡,面露窘相:“呃,祖夫人,假如和祖先生有了矛盾,找时间直说不就好了?用这种手段玩火,是否有些赌气的意思?” “不,你不明白,这些天,他像是变了个人,”茉亚压手抚心口,压低了声,眼神尽是担忧,“自那天以后,他不曾多看我一眼,哪怕我问,我恳求,我刁难,我辱骂…他也是爱搭不理。我害怕,害怕贤者对祖做了什么。” 卡特莱缄默不言,明白事态真有不妙。不然,祖夫人何须撒谎,以请求他这个老对头的帮助?想偷情,祖夫人有的是机会,那用得着找他帮忙?但是,贤者真会迫害祖先生、迫害这个少数人才知道的贤者的学徒? 反正,卡特莱是无法想象:“不会吧?他可是最强的圣恩者兼继承者,祖先生不过凡人一名,怎么会招他…” “请务必帮我,也请帮帮他。” 话说到这份上,卡特莱是没法拒绝这谦卑的请求,一口应允,更答应茉亚会转告卡特莱,让其挑选一处幽静的居所“相会”。 就这样,本以为能和朋友在灰都玩些时日的卡特莱,成了绑在祖先生、茉亚和瓦瑞科之间的纽带,古怪非常。过了两天,急不可耐的瓦瑞科送来幽会的地点与时间,卡特莱自然转交茉亚,在午间安排好马车,送她去灰都的外城,自己则敲开老友的房门,故作惊疑,将夫人有失忠贞的事实告诉祖先生,看看老朋友是不是真出了岔子。 “请进。” 声在人前,漠然如水,已听得卡特莱拧眉苦思。而当推开门,看见祖先生的面容,他立时笃定茉亚所言非虚,那哪里是人的脸,简直是抹了铅白粉的死尸,毫无血色。 卡特莱想问问,祖先生可是让贤者弄成了活死人,却咬牙说完茉亚交代的事,观察老友的变化,得到的仅仅是一声—— “哦。” “哦?老兄,这可不是玩笑!”卡特莱跨步上前,猛晃他的肩膀,想摇醒这发懵的蠢汉,“我亲耳听来的,绝不会有假!” 祖先生的回答无喜无悲:“嗯,随她吧。” 卡特莱停住手里的动作,跌撞后退,不可置信地讲出家乡话:“仲良兄,你…” “哦,你帮我去看看她。” “是嘛,这才对——” “果真如此,就好聚好散,有劳了。” 直至走出房门、走出大公府,卡特莱才有了些头绪。现在,他该些做什么?是打道回府,再劝劝失心疯的老朋友吗?不,真相已是水落石出。茉亚的猜测没错,祖先生确实被贤者影响,仿若鬼上身,全然换了个人。可去找茉亚,告诉她事情果如她的设想,又有何意义?她是圣恩者没错,可要与贤者叫板,是天方夜谭。或许,卡特莱该找奥兰德大公说明情况,看看与贤者有微妙关系的大公能否提供帮助。 无需多想,卡特莱拦了辆马车,叫车夫赶去茉亚约见瓦瑞科的地方,免得缺心眼的祖夫人应付不来浪荡的纨绔,给占了便宜,或是动了粗,平添混乱,不好收场。 约摸一个钟头,卡特莱甩给车夫两枚银币,在内城与外城的交界线下了车。不清楚外城道路的他拦住叫卖奶酪的老妇人,好半天才问出那栋民房的位置,又照着街口的石座路标转了几圈,才看见了符合描述的矮楼,飞奔而去,惊跑了在楼下翻找垃圾的野狗野猫。 他直冲二楼,快步走向画有标记的出租屋,却发现那道门只是轻掩,听不出任何声,全是其他屋的租户的杂音。知道事有蹊跷,卡特莱放轻脚步,拿出处理作反贵族的经验,以租户们的吵架、酒鼾为掩护,慢慢贴近那扇门,将之拨开。看清屋内的景象,他哑然失色,因为凌乱的房间只有一方在墙角的衣柜,一张靠墙边的床,床上则躺着一个人,那就是被捆成布包的瓦瑞科先生,全无祖夫人的踪影。 滑稽的场景,让卡特莱松了口气。看来,祖夫人虽忍不住教训了好色之徒一顿,却未动重手,还有解释的余地。想着,他走到床边,打算揪出动弹不得的色鬼嘴里的窗帘布,免得有生意往来的瓦瑞科先生憋死了过去。但刚扯走那团布,危险感就从后袭来,躲在衣柜中的茉亚猛扑而出,锁紧了他的双臂。 “你——” 金芒涌出茉亚的身躯,登时沉默卡特莱的质问。在瓦瑞科的哼唧里,他们被奇迹的天国之门送到了遥远的地方,一处卡特莱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红木砖墙之后,赫然是梁人的黑发长袍,不是大梁的都城永安,还会是哪?既落在永安城的大门外,茉亚立刻松开卡特莱,退开些距离,解释来龙去脉:“走吧。停留太久,焱王会觉察我们的行踪,到那时,我们都难逃一死。” 没有犹豫,卡特莱追着茉亚,朝与城门相反的方向狂奔。他还有很多问题等这可恶的女人解答,可不能倒霉地死在当年随使团出行的起始点,抱着满腹疑虑去给不知在哪巡视的焱王焚为飞灰。 “祖遇到了麻烦,贤者要夺走他的身躯,他必须反击,”行路时,茉亚不紧不慢地开口,眸里是遮不住的担忧,“考虑到我们的安危,他出此下策,让我先带着你出逃。” “是吗?看来,我还得感谢他,没有再次把我出卖;感谢你,设了套请我钻,”卡特莱跃向一株大树,猛蹬树干,踹得绿叶漫天,“他若逃不出,老子何不认了命留在灰都?到哪不是干活吃饭,回他娘的梁国作甚?辛苦五年,重头再来?操他娘!” 见他停步,茉亚踩起阵阵飞灰,停在泥路边,用格威兰语回答:“他会的,他会的。” 这时候,祖先生已入贤者的居所,不再行礼致敬。似乎在他的眼里,老迈的贤者是一幅画、一尊雕像,是时候归于历史,成为过去的纪念了。 “很好,”他的态度,令贤者欣慰,“来吧,承接我的本源,带着我的意志与理想,活下去,寻找新的学徒,寻找新的继承者,守护萨仑的一切,直至力有不逮吧。” 祖先生闭上眼:“是的,我明白。” 贤者掀开衣袍,摘去挂在脖子上的黑盒,取出那枚集浩瀚星芒于方寸之间的晶石,以特罗伦语诵念它的真名:“原初之岩,请汲取我的本源,将我的从前化为养分,滋生新的未来…” “来吧,”接过流窜金芒的黑晶石后,祖先生以梁语沉吟道,“初诞天晶。” 千分之一秒内,贤者的瞳孔骤缩,放开原初之岩的手更朝前抓去。在他眼中,祖已获得他的记忆与知识,理应成为新的他,岂能凭曾经的母语唤醒原初之岩?除非… “贱皮癞狗,”亿万金芒将祖环绕,震飞试图取回原初之岩的贤者,更把数十座雕像波荡为粉末,“我可无心陪你扯皮!死吧!” 做事就要做绝。祖毫不留情,令天晶的力量去毁灭贤者,免得他再生事端。可七纸光页飘出贤者的身躯,竟把原初之岩的光芒悉数抵消:“孩子,莫要被它蛊惑,还回原初之岩,为时不晚。” “为时未晚?贪生怕死的老狗,我已清楚它的秘密,掌握融汇它的诀窍…”拒绝贤者馈赠的知识后,祖虽不知这七张发光的书页是何物,却自信其不能压制天晶的光辉,否则,贤者哪会如此狼狈?但,这鬼魅的书页确实消磨了天晶的力量,让贤者足可自保,更使祖在消失前放肆嘲笑,“你也知道该怎样融汇它,可惜你胆小如鼠,哪怕千载难逢的机会近在眼前,你也不愿尝试…再见了,尊敬的老师。” 天晶在手,大地的风景尽入眼帘。一念之间,祖仲良就寻见妻子与老友,被金芒传送至他们身旁。 稍后,他收好初诞天晶,躲进林地,躺在茉亚的怀里,就是头痛欲裂,也要跟立在树上望风的老友说笑:“娘疙瘩,要了我老命…牛兄弟,别来无恙。听我一言,快拔了那钩须髯,免生招摇啊。” 他是嘴上聊天、心里告急——逃出贤者之手,天晶再不肯主动帮忙,若非握着天晶的本体,能够强行调用那无穷的力量,他相信,天晶很乐意再认新爹,把他除掉。 “我的儿…勿害我,”祖仲良摸向挂在胸前的黑盒,用心音窃笑,“为父如有不妥,定不舍与你长辞,纵是粉身碎骨,也当挟你陪葬,天晶我儿。” “祖,怎么?” “没事,没事…”妻子的关怀,让祖仲良心头一暖,痛都减轻不少,“它不老实,要调用它的力量,唯有靠自己…太疼,太疼了。” “那就别管它,别用那些力量。” “不能不用…”祖仲良取出初诞天晶,对着穿透树梢的日光,向流淌在漆黑里的金丝自嘲,“尽量少用…” 很久之后,同样是看着初诞天晶,祖仲良却是坐在永安城的神宫内,孤身一人,没有沉默的朋友、没有相伴的爱人,有的只是他借网清洗的议院,和束缚在网中的朝晟。他知道,在重归大梁、枕着茉亚的膝休憩、说出那番话时,他已踏入了一条死路,永远不能回头。 古老的书页合起,昔年的风景隐去,而今的本源终结。耗时十天,小武用视界看遍朝晟的元老在格威兰的生活,就算头昏目眩,也将之总统概括,逐一讲给无秋听。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猜的不错…”无秋捧起元老的手书,怅然若失,“天武的准则,我不曾想错…执掌初诞天晶的法门,定是它无误了。” “爷爷,这些天好累,我想休息休息…” “去吧,乖孩子。” 连着十日都起早贪黑,忙着以视界读书,小武难受得紧,迈着小步子钻进浴室,冲了个热水澡,换好睡衣,美美睡一觉。 无秋拉上窗帘,还回元老的日记,再回来,已是立足于酒店外的沙滩,捡起一枚枚螺壳,扔向蔚蓝的海面,打破宁静,惹来风波,惊走海鸥,唤来海浪,把海滩上的游人吓得远跑:“小林啊…思行啊…你该是谨言慎行,谋定而后动,明了天武秘辛的人。但你能想到、能猜到,能明白天武的真面目?能理通天武的嗜好,推出获取天武秘宝的代价?不,你不能…你太聪颖,太矜持了,不像我,又蠢又疯…可惜,惟如此,方能明悟本源之道。” 林思行,林博士在忙什么?无非是招呼两个渐渐信任他的孩子,陪他们在游乐场玩耍。先骑过旋转木马,又在云霄飞车上尖叫,最后,一老两少坐进了摩天轮,品味刺激后的从容,在这悠悠升高的摩天轮上,远眺灯火通明的楼房。 但他知道,万家灯火,是不可企及的希望、葬送梦想的希望。 电话响了,林博士拍了拍两个乖巧的孩子,调低音量,看看是哪个分身又来叨扰。一见是待在康曼的曼德·福斯特,他便没了兴致,让其把要讲的话写成邮件,发送到邮箱。 电话挂断,在厕所蹲马桶的老曼德如之照做,边写边笑,只因康曼城的破事太好玩好笑。洗干净手后,他踩了踩棕黄的地毯,没用吹风机烘干,而是拿米色的墙纸抹净手,回到大堂的餐位,瞥了眼那桌还没解决麻烦的客人,向品着果酒的诺克·怀特打趣:“怎么,还在闹?” “那是,你看,连经理都出来道歉了,”诺克嘟了嘟嘴,示意老曼德看那位给挺着个大肚腩的客人赔罪的金精灵,“这肥猪可不简单啊,莎薇酒店的经理是认识些朋友的,见了他,竟然收起怒容赔笑,福斯特先生,你清楚他的身份?” “嗯,我若没记错,该是在新区的法院见过他,”老曼德懒得留意经理和客人,看向一位站在经理身后的木精灵,欣赏起那弥漫脸颊的红温愠怒,“喏,这倒霉的长耳朵呢?赔罪了?” “没有,嘿,这位法院来的先生真过分啊,这是第几次了?”诺克摇起高脚杯,对反耀残光的酒珠坏笑,“每次来这里吃饭,都能碰上他,总会在那长耳朵路过时拉一把搭讪,这次,竟然动起手,捏人家屁股…哎,也难怪长耳朵扇了他一巴掌。” 老曼德欣赏点头。他记得清楚,这位在康曼城法院任职的胖绅士,从一周前就开始骚扰莎薇酒店的大堂领班、那位难压怒色的木精灵。他上厕所前就看到,那胖绅士竟在众目睽睽下伸手重拍领班的屁股,还掐了掐,换来一个响亮的耳光,把酒店的经理都引了出来,扯起嘴皮劝架。 这时,经理转向领班,厉声呵斥对客人动手的不礼貌,而在老曼德的角度,却能看见,金精灵是挤着眼睛哀求,求木精灵给骚扰者赔罪,端得是卑微惶恐。 木精灵咬咬嘴唇,深吸几口气,强按怒意,微笑着朝流氓样的胖绅士道歉,在宣布体谅的嬉笑中背过身,借口盛菜走掉,好不讨人惋惜。 过了会儿,这领班的木精灵推着餐车,来到老曼德和诺克的桌旁,恭敬地介绍盛放的菜品。老曼德瞟向这木精灵,从温婉的青春容貌间看出一味悠远时光方能生养的慈祥和蔼,而见那微黑的眼袋和尖翘的耳朵,他能肯定,懂行的人都瞧得出,这名木精灵是至少年过三百岁的老男人,不免暗叹:“口味真重啊,白皮肥猪。” (四十三)误会 等领班介绍起编织成骏马形状的翠绿纤丝,老曼德挡住嘴,微侧着身,讲出瑟兰的语言:“老先生,你似乎遇上了麻烦?” “啊?”听见腔调独特的瑟兰语和年龄上的尊称,刚端起餐盘的领班先一愣,而后放慢盛菜的速度,苦笑着摇头,“先生,您说笑了,没礼貌的客人哪里都会有。再者,您不必用敬称,精灵过了一定的年纪,就不刻意强调年龄上的称谓了。” 诺克·怀特是拿好刀叉,自顾自用餐,全没把他们的交谈听入耳中。老曼德则瞟了眼还盯着领班不放的胖绅士,语气凝重:“那可不是无礼能概括的行径,是恶劣的骚扰。放任自流,遗祸无穷。” “谢谢您的关心,”领班叹了声气,替热心的客人斟好果酒,淡乌色的眼袋里包含着些许落寞,“相信您看到了我的回敬,那是我仅能维持的尊严了,就让这件事过去吧。” “这可不像自尊自爱的精灵啊。朋友,请相信我,无止境的退让只会害苦了你。” “先生,我真心感谢您,在灰都…康曼城这么些年,您是我见过的第二位怀揣热忱的陌生人,”领班拉开餐车,深切行了一礼,“如果我还年轻,或许会守着尊严、拿餐碟敲烂他的头,但您也知道,对一个背井离乡的老精灵而言,在莎薇酒店谋得件工作是多么不易。假如忍耐不了愤怒,给好心收留我的同乡添麻烦,那会比折辱尊严更使我难堪。” “明白了,是我冒犯。” “不,先生,您千万别这么说…” “借我钢笔和菜单一用,可好?”接过领班记录酒菜的工具后,老曼德向笔尖哈了口热气,在空白处写下一串号码,递还于他,“我在共治区和瑟兰当过记者,如有需求,我很乐意提供帮助。” “谢谢,但先生,”木精灵朝热心的客人躬身一笑,从衣袋拿出部直板按键手机,当场录下号码,“我也是会用移动电话的。敢请教您的姓名?” “曼德·福斯特,”老曼德捏起眉心的老皮,笑得狼狈,“是我印象刻板了,以为上了年纪的精灵只用座机,哈哈。” 见领班推着餐车走开,诺克放下酒杯,眼神是玩味十足。而看老曼德微抿酒水的模样,一种强烈的警惕突然在他的心尖爆开,因为这姿态像极了某个捏紧他命脉的老东西。可想了想,诺克又捧腹大笑,调侃起不善饮酒的老人家:“知道吗?福斯特先生,方才,你令我刮目相看了。” “嗯,怎么?” “没想到,你不仅中意这类气质独特的老精灵,还是勾搭他们的老手,三言两语,就留下了联系方式?”诺克舀了勺金黄的海鲜浓汤,将汤里增味的脆米和炸蘑菇片嚼得酥响,瞅了瞅那位还盯着木精灵的胖子,“唔,我看,那位法院来的先生该跟您请教,学来委婉的搭讪技巧呀。” “年轻人要少说话,言多必失啊。” “哦,何出此言?” “你就差将‘我不懂瑟兰语’写在脸上了,”看那胖绅士拄着手杖离席,老曼德指向那肥胖的背影,嘴撅出了轻蔑,“况且,没准这位诉命议员独爱低俗的乐趣,暴力了当,又让受害者无可奈何,多有成就感啊。” 诺克知道,诉命议员,是受议会指定、身兼法官与议员这双重职务的要员,他们手握要权、地位尊贵,理应向神圣的法典效忠,杜绝奸恶之行。而如今,他们中的一员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扮起流氓,未免有些诙谐的喜剧感。 “兼任法官的诉命议员?大人物啊。福斯特先生,我得说,您真是活相机,康曼的大人物,你是过目不忘啊,”老人的记忆力,更令诺克吃惊,拿,不觉又喝了口酒,脸色通红,“而我的家乡更靠近博萨,学校少有教瑟兰语的老师,不懂瑟兰语是情理之中嘛。” 老曼德翘起腿,一条胳膊夹住椅背,侧过身坐着:“年轻人,你可知道过去的牧民是怎么驯狼的?” “愿洗耳恭听。” “狼,是由草原的凶狠与野性生出的动物。常有人说,狼聪明,狼有傲骨,狼是驯服不得的。你把它关进笼子,它会想方设法逃跑;你给它设了陷阱,它会站在远处嘲笑;你伤过它,它会记恨;你救过它,它会还恩。任你打、任你诱,它绝不会屈服,逮住机会就跑,或是飞身扑上,就算丢了性命,也要拉你陪葬。 可这纯属文人的胡编乱造。狼就是狼,是脑子不如人的畜生,哪会驯不服?若是饥肠辘辘的,就给它赏肉丢骨,没个把天就跟着你屁股,越跟越近,总有一天躺在地上打滚,随便你上手摸;若是钢筋铁骨的,就关进铁笼饿它些天,时不时喂点水,等它没力气了,捆了狗链教它做事,听话了给肉、张牙了鞭打,用不着多久,就是你解了狗链,想到饿和疼,它也不敢跑,会盯着你手上的肉,诚心听你吹哨。” 明嘲暗讽的意味,诺克听得明白。认识的这些天,眼光老辣的福斯特先生从不出错,依他所言,那挂着笑颜奔走于餐桌间的领班,注定要完蛋了。说不定哪天,玩腻小把戏的诉命议员不耐烦了,不识抬举的木精灵就会消失在哪条街,与两位客人在伯度河的游轮圆厅内再见面。 诺克招手唤来别的服务员,又开了两瓶果酒,将碧绿和石榴红的液体对半兑在杯中,拿调羹搅了搅:“在高中的时候,专讲历史的先生总是告诉我们,自四百多年前,光复君主之位的庄士敦一世重整格威兰的法院架构,各郡城的法官,不论出身学识,无关选自议会还是王庭,都是最神圣的职务,务必要以性命与荣誉向帝皇宣誓,效忠于王庭,负责于议会,取信于公民,听取受害者的诉求,宣判执行者的正义,让有违法纪者噩梦缠身。管他是去哪处就职,手按法典,向伟大的帝皇起誓,要终身献于法律,刚刚那位怕是也不例外吧?可看看他的模样,纯粹是头脑满肠肥的臭猪,干着昧良心的事,你还说他不得,尚不及窝在黑街暗巷的帮派讲规矩、有风度。” “太正常了,施行近五百年的制度,再怎么修补,都是件烂底裤,”格威兰的历史,老曼德是信手拈来,不甘示弱,“为了打压议会的影响力,庄士敦一世曾慷慨陈词,说独立于王庭和议会的法典书写于帝皇,神圣而不可侵犯;还说供奉法典的法院、法官是帝皇的代言人、是神圣的化身,把夺取议会权力的举动包装得那样神圣庄严,现在看,是自埋祸根。说着是分立、制约和公正,不全为了奥兰德家族的统治?既是统治,就有兴衰存亡,哪会有一成不变的律法?哪会有千秋治世的美梦?这不,不到五百年,议会和法院的绅士们就同舟共济,玩起了另一套潜规则——分立就是你贪你的我贪我的,制约就是你贪一百万我也贪一百万,公正就是贪多了的会被捅给王庭抽顿屁股了事,不可谓不稳定啊。” 今日的美餐,在对格威兰政史的非议中愉快结。黄昏时分,来自王庭的钟声荡入莎薇酒店,忙碌了一天的服务生和厨师都放下手头的活计,换掉工作装,去宿舍的去宿舍,回家的回家。被骚扰过的大堂领班则穿上传统的精灵式黑纱衣,解开束着的长发,从衣柜里摸出车钥匙。刚推开更衣室的门,还捏着衣摆的女经理就冲过来,咬着唇低头认错:“抱歉,雅星迪爷爷,今天…” 木精灵却是笑着,抬高手摸了摸她的头:“没事,亚蒂尼,不必放在心上。我又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早就习惯了。” “我、我…”面对这矮自己一头的木精灵,金精灵咬破了嘴唇,像孩子一样流出眼泪,“我答应过祖父要照看好您,但…” “亚蒂尼,别这样,你是镇子里最聪颖坚强的孩子,”木精灵拿衣袖擦走她的眼泪,亲切又慈祥,“小时候抱在母亲怀里的你可从不哭鼻子。记住,你是莎薇酒店营业的几百年内最年轻的经理,要是没有你这个争气的神童,我这种没用的老精灵只能挤在旧城区的工厂继续拧螺丝,连安身的房费都存不住啊。”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人类就是这样,常年处于发情期,难免养出些龌龊的流氓,还叫他们握着权柄,肆意妄为。记住,错的是他们,不是你。亚蒂尼,不如跟我学习祈祷吧,坚信公正的帝皇终会降下审判,制裁这些罪恶之徒。” 若让不经事的孩子看到这一幕,必会追着父母问个不停,偏要弄懂为何长耳朵的阿姨在长耳朵的姐姐面前成了抹眼泪的小娃娃。在某些种族拥有难以区分年纪的外貌的时候,这类关乎年龄的奇妙误会难免发生在大地的各个角落。 见他作出祷告的动作,显然是还不明白问题的严重性,亚蒂尼急红了脸,越说越紧张:“爷爷,你不清楚,那头猪猡的名声差到极点,偏偏他还和很多有权势的流氓混得开,去年有家中洲人开设的餐馆就是得罪了他,被泼了好些脏水,家里的孩子也被祸害,至今都没能上报…” “啊?帝皇在上,幸好我补救了,”闻言,雅星迪向后一仰,差点失了平衡,得亏扶住墙才没跌倒,“亚蒂尼,我记住了,今后再遇见这类客人,肯定不会——” “爷爷!我是说,我的意思是…我给你定好机票,回瑟兰避避风头,”亚蒂尼赶忙搀住他,扶着他站稳,扯着他往后厨跑,打算从送厨余垃圾的后门离开,“那该死的无赖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神经质,他——” “哎呀,看看你,看看你,疑神疑鬼的,”雅星迪挣开了她的胳膊,指着自己淡黑色的眼眶,慢步走向酒店正面的那扇旋转门,“我要是人类,都算得上七老八十的老花眼了,他就是脑子不正常,也该去找那些小年轻快活,对一个老头子发情,不嫌反胃吗?我先回去了,亚蒂尼,放心吧,他要是还来动手,我就挑明年纪,好好恶心恶心他。” “爷爷——” “好了,你快去休息吧,今晚你还要值班,不补觉,冒犯了客人可不好。放心吧,那头胖猪要是想报复,我会报警的。在灰都住了这些年,我明白这里的治安还是值得信赖的,快去打个盹吧,放心,警局的号码我在电话里存着,明天见。” “爷爷,唉…”隔着转动的玻璃门,金精灵目送那辆两人座的小车稳稳地开上马路,忧心忡忡,遂用拇指顶住额头,也试着祈祷,“仁慈的帝皇啊,望你怜悯这孤苦的老人,让不幸远离他的周遭。” 这世上,朝神圣帝皇祷告的生灵太杂太多。即使祂慈爱,即使祂仍在,又如何一一回应信徒的祈求,又怎能一一实现信徒的愿望?冷酷的事实,祈祷者又岂会不知?哦,兴许真正的虔诚者仍愿相信祂的全能,相信祂终将归来,相信祂会消去不幸、送来幸福。 但某个在温亚德的中洲餐馆喝高的醉汉显然不在虔诚者之列。监视帝皇使者动向的圣恩者德瓦·格拉戈又是酩酊大醉。他背着漏洞百出的教典和祷文,向耐心收拾空酒瓶的女侍者哼着走调的歌曲,表达自己的心意,却只能换来工作式的笑容,悻悻哀叹,向搭档抱怨棕皮女人的不解风情。 听着同事那没条理的醉话,看着还在滋油的羊肋排,维莱毫无胃口。这些天,他陪德瓦到这家餐厅吃了整整十几次,如今一见油光,就觉得喉咙堵着块羊油,腻得发慌。而且,德瓦的酒量越喝越差,常要睡个满天醒酒,把艰巨的任务全撂给他,叫他累得想吞枪自杀。 “格拉戈先生,”趁着有酒瘾的圣恩者还没喝昏过去,维莱反锁了包厢的门,拿出手机,将这些天的调查报告连带一些糟糕的消息发过去,“请过目,我整理好了多弗斯一家的档案,还有上级的答复——” “答复?”咬开瓶啤酒,德瓦仰头狂吞、一饮而尽,打着嗝拍起肚皮,“什么答复?” “嗯,前些天申请租用多弗斯庄园附近的住宅的资金的答复。” “哦哦,是的,还是你提的啊,老弟,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差点。” “很遗憾,没能获准,”维莱捏起餐叉,在铁质的餐盘上敲起流行音乐的节奏,“还被财务主任点名批评,要我们节约消费,说黑水的钱不是用来给我们贴膘的。” “吝啬鬼,他活该秃头,”德瓦吐了口唾沫,抱肘瘫坐,脸色是赤红,“十几万的住宿费都舍不得,还想着咱们卖命?” “意料之中。租一栋庄园去接近与目标有关者套情报,确实太过奢侈,不如直接从当地的警局和帮派拿消息快捷。” “消息?哪些…什么,呸,谁的消息?” “多弗斯庄园的主人,多弗斯先生及他的太太,和他的儿子,”维莱掏出自己的手机,念着一条条的电子档案,不时咂嘴惊叹,“这位多弗斯先生,可是黑得发白啊。” 详细的文字,是杜森·多弗斯的人生履历。从出生到上学,打过几次架,睡过多少女人,换过几辆跑车都有记录。年轻时放荡不羁的他,在父亲去世后继承酒庄,肩扛家业的重担,浪子回头,再不随那些阔少去闹腾了。他还和戴蒙德酒庄的千金订过婚,又因为性格不合分手,娶了位当家教的太太,得了个懂事的儿子,生意虽不红火,家庭却美满到招人艳羡。 “哈哈,要不是涉嫌走私及贩卖人口,完全是幸福之家啊,”听着维莱的讲述,德瓦挺身前趴,埋头睡在桌上,打起响指,“嘿嘿,拿这些文件去恐吓他,叫他帮咱们探探帝皇使者的口风,好主意,好主意…” “人贩子可不好打交道,格拉戈先生。他们家族干这行有些年了,颇有门路…我看看,受害者多从共治区来,以精灵和中洲人居多…” “那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 “精灵啊!精灵…你知道吧?精灵啊…长耳朵啊,长耳朵多好看,让这种人糟蹋了,那、那不是浪费?”德瓦拍桌而起,一口气砸开三瓶酒,统统灌进胃里,难压怒色,“就算、虽然、我是说,长耳朵虽然是天生的婊子、贱货,也不能、不能给这些人…” “格拉戈先生,你似乎对精灵情有独钟啊。” “嘿,嘿嘿嘿…那当然,我堂堂圣恩者,必定是…是阅女无数嘛,不瞒你说,老弟…我其实,其实就碰过…不,还没碰过…就当是碰过!碰过手!就是我…我和一个长耳朵、木精灵、是,木精灵处过…真的,很不错,很不错…” 口齿不清,不止是醉酒的表现,更是问话的时机。早好奇同事情史的维莱哪能放过这好机会,自然是顺着他说下去:“嗯,老兄你是讲过,在康曼城邂逅了——” “精灵、服务生!哈哈!”德瓦鼓起掌,眼里的光泽是怀念的色彩,“她真的是很特别…那种,就算站在一群长耳朵里,第一眼望过去,也只会看见她一个的那种…特别。” “难以想象啊,格拉戈先生,是位容颜引人瞩目的美女?” “不、不是,不是…是…是感觉,气质…气质,对,就是气质。” “气质?” “是…是气质,不是金精灵…你知道吧?那些冷冰冰的长耳朵…那种生人勿近的气质,是…很…很…很安心的气质…”德瓦又开了瓶酒,只喝了一半,就松开酒瓶,醉倒在桌沿,声音和眼神都变得空荡荡,“你…你遇到过…父母…隔壁的长辈…会在节日留着糖果给你吃的长辈…是这种…很像,很像…” 念着前言不搭后语的酒话,德瓦合上眼,鼾声如雷,吵得维莱头疼。他正要开门去结账,却听到一阵带着哭腔梦呓:“我都不在乎你是男的了,你还说什么信仰、传统?拿年龄搪塞我?说是误会,当我是朋友…在灰都认识的第一个人类朋友…注定没有结果…要我怎么办啊…我疯了,我真的没主意了…我…我…” 维莱确定自己的耳朵没出错,猛感冰寒,直流冷汗,马上喊来女侍者,在付完钱后塞了笔小费,求她帮忙把同事搀扶出去,自己好去打车。 等到了住宿的旅馆,维莱又给司机添了张钞票,让其扛着格拉戈先生回屋休息,自己则另开一间房,冲进厕所,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挤满洗手液,狠狠搓起手,直到掌纹蹭得发红,才松了口气,摇着头去洗澡:“帝皇在上,军队果真尽出基佬。” (四十四)心声 第二天中午,酒醒的德瓦·格拉戈洗着冷水澡,打电话询问搭档去了哪里。维莱则拿昨晚在车上给某位醉汉吐了一身、不得不另租间房清洁到凌晨的理由搪塞过去,听着圣恩者的歉笑,以此为借口继续休息。 不爱酒者,最明白自身的酒量是几斤;偏爱酗酒的人,反而不清楚醉酒的界限。醉酒的人啊,容易把心底的秘密露了干净;不醉者,则清醒地记住酒桌上的一言一语。所以,总有些机灵的人会拉着别人同醉,避免这尴尬发生,可惜,效力黑水的德瓦不属此类。 在军队的时候,年轻的新兵要防着老兵使坏,必须是滴酒不沾。直至转入黑水工作,成熟的圣恩者才认识了酒精的味道。 对初识酒精的他而言,这饮品不过是把有水果气与麦香的匕首,在舌头和喉咙上拼命剌刀子,只能带来火辣辣的痛,终归是款待同事和应付上司时的伤身饮料。结识了某位在莎薇酒店打工的木精灵后,他更是把买来的烈酒扔进垃圾桶,只尝些清甜的果酒。因为那位包容且知性的木精灵女性,常谢绝他的好意,卖力地推着装满酒瓶的小车,将玻璃瓶倒进垃圾桶,叹着气祷告,告诉他不论量的多少,酒精都会损害身体,愿受蛊惑的可怜人谨遵帝皇的指引,远离这消愁的毒药。 这简单的动作、这悦耳的声音,总是浮现在与木精灵分别后的梦乡里。德瓦知道,自己是爱上她了。于是,圣恩者在首饰店挑了最精美的金戒指,提前在花店预定了最饱满的玫瑰,在阳光灿烂的伯度河畔捧着鲜花告白,却揭开了一个美丽的误会——不熟悉木精灵这一种族的男人,把年老的同性当成了心仪的对象。 说真的,这窘迫并不沉重,只需会心一笑,就能消散他们的狼狈,继续做交心的朋友。 但德瓦笑不出来。 他永远记得自己是如何成为圣恩者的。那是一个在军营的雨夜,他擦亮走过泥泞的皮靴,拿湿巾抹走沾满外套的泥点,正要翻到上铺,却见到该去酒吧买春的同宿混球们领着十来个面目通红的醉汉冲进屋。他可认得出,这群喝醉酒的王八蛋是其他连队出了名的搅屎棍,立马去拿藏在枕头里的军刀,却给这帮人七手八脚地架住,扒光了衣服不说,连内裤都扯掉。 任他怎样厉骂,这群醉汉都不停手,至于他的舍友?一个帮忙找润滑油,一个翻着床底的百宝箱,一个打开电视放音乐,一个架起摄像机的脚架。最恐怖的,是在入伍时带头刁难他、却给他揍断鼻梁骨的家伙,那坏笑的东西拆了步枪的枪托,指着托芯大声告诉醉汉们,稍后就用这冷冰冰的玩意,给未尝人事的好兄弟来个终身难忘的初体验。 在脱光衣服的醉汉大笑着接过步枪,将涂好润滑油的托芯对准目标的一刻,空前的恐惧霸占了他的心脏,燃起愤怒,舞动愤怒的火,烫松了强捆他的胳膊,随他重挥的拳脚将这些人的命根砸成了烤肉饼。 哪怕无需负责,能领着高昂的工资,借着补贴和报销在共治区的酒店吃最豪华的全牛、去酒馆勾搭最妩媚的姑娘,他还是忘不了当夜身临恐惧边缘的恶寒。唯有突击检查各个兵营的宿舍,用指头给这堆撅屎洞的东西在脸上烫一个“?奸者”的单词,他才能吐出一丝畅快。 他的恶名传开后,军营里的受害者和正常人无不拍手称快,可驻地的长官反是头疼。毕竟,搅屎是格威兰军队的一大传统,若较真起来,不知有多少士兵和军官干过这腌臜事,真闹出乱子,绝对不好处置。可他的举措,又切实整顿了荒唐的军纪,让军队的风评有所好转,入伍的士兵都多了起来。至少,同级的军官找不出理由弹劾他,只能联名上书将军,说等他玩腻了,快些送他到别处挂个闲职,别再来自己的辖区惹是生非了。 所以,他去了古老的康曼城,到既有监管之权责、还无恶心之风的黑水就职,试着忘记在共治区的不愉快,开启新的人生之路。而他很快便成功了,在爱慕上莎薇酒店的领班后,那些糟糕的过去都烟消云散。他不再找街头的妓女放荡,也不去同酒馆的女醉客勾搭,变回那个入伍前的青年,对未来的爱情充满幻想。 可当他知道,手捧玫瑰花与金戒指的自己是跪在一个年老的男性木精灵跟前,军营宿舍里的一幕幕又涌现在眼前,似是在提醒他这个打心眼里厌恶基佬的人,如今当了回恳求着和一个老头子共度余生的小丑。 愤怒,再度燃烧。花束转眼为灰烬,戒指更热到融化。祈信之力在涌动,蓄势待发,那澎湃的感觉引诱他踏步向前,去将愚弄自己的老男人焚为焦尸,将这浩荡的澎湃存作永恒。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祈信之力突破的征兆。如果那天他真的动手,即可蜕变为第二巅峰的圣恩者。 他先是楼住木精灵的柳腰,又摸向那如云的鹅颈,再将手掌按上平坦的胸膛,最后在对方的惊呼中一把探向身下,确认木精灵不是在说笑,火热的心真切冰凉。 他抱紧想逃跑的木精灵,却没有使用祈信之力,而是感受捆在臂膀里的温柔、一种柔软的温度。 爱,是爱,他相信了,这就是爱。他爱木精灵的知性,爱木精灵的宽容,爱和木精灵说话,爱和木精灵逛街,爱和木精灵共享晚茶——男人又怎么样?年老又怎么样?不管木精灵是男是女,年老年少,他都愿陪在其身旁,度过每一天的时光。 有爱,是爱,说明爱就好。 倾诉声里,木精灵停止挣扎,像安慰孩子那样轻拍他颤抖的脊梁,待他松脱臂弯,真诚地鞠躬致歉,说自己只是个普通的老人家,希望误解就此翻篇,与他继续当好忘年之交。 可惜,觉得他仅仅是不愿接受事实的木精灵没想到,对不惜踩着梦魇来坚定信念的圣恩者而言,这委婉又明确的拒绝,才是真正的晴天霹雳。 河风正旺,路人指指点点,这告白失败的男人撞开围观的好事者,在羞耻、不忿和错乱中嘶吼出眼泪,飞奔而逃,想逃出康曼城,想逃出这个比共治区更难忘的伤心地,却又跑去老地方,继续厮混嫖娼。哪怕木精灵打来电话道歉,甚至亲自找到他,告诉他别再自我折磨,他也是一言不发,回复以沉默。终于有一天,他再也接不到对方的电话、看不到心念的身影,便喝得酩酊大醉,回到黑水总部,申请外派务工,最好能一辈子不回康曼报告。 黑水的部长很乐意满足他的愿望,让他飞去温亚德监视帝皇使者的举动,少在自己的办公室发酒疯。 荫蔽里的纠结,没有外人知晓。否则,他们定会和边翻查资料边盯着电脑的戴维一样,弹舌吹嘴:“真要命啊。” “怎么?”露丝合起桌上的卷宗,扯开外套的纽扣,仰头看向天花板。墙皮脱落的裂纹隐约可见,她双手插兜,想弄清楚粉白的顶板有多少道伤痕,却看见曾把年幼的乌塔维亚抱在腿上,指向防爆的玻璃窗外,与小小的女孩儿数星星的自己,不由将暗嘲掺进笑里,“他们又透了哪道好消息?” “好消息?”戴维一手压着扶手,一手挠起头,把头发抓成了乱鸟巢后,盯着反射油光的手指,眼里皆是疲倦,“是好消息,黑水的好消息,不就是普通人的坏消息?” “哦,我还以为,是哪位官员要锒铛入狱了。” “不会的,不会的,露丝,他们可不舍得啊。放长线钓大鱼,是部长一贯的作风。至于上钩的猎物会不会跑、拉不拉得动?兴许帝皇才清楚。” 在康曼城的同事告诉戴维,十三个月前,一家中洲餐馆的已婚女老板被新区法院的某位诉命议员相中,被公然揩了油,她的儿子刚好放学回来,一时冲动,打断了那议员的鼻梁。结果,倒霉的孩子失踪了好几天,再出现,已是裹着毛毡躺在伯度河岸,被看过寻人启事的晨跑者撞见。可到了警局后,母亲的安慰和警方的盘问却换来闭口不言,只能查出受到侵犯和虐待,别的一概不知。恰好,有位黑水的探员常去那家店消费,目睹了当日的经过,更认出议员的身份,遂将事情上报黑水,引起部长的注意,出动好些人秘密调查,查明真相、寻出证据。 “能让十四岁的孩子守口如瓶,我们的议员可真有本事,”戴维一蹬腿,转起椅子,难掩讥讽之音,“得在畜生堆里啃多久猪食,才能熏陶出这过硬的本领?” “现在如何?我们的人拿到了他的把柄?” “当然,那男孩开了口,说是在上学时被套走,蒙着眼睛扒光衣服,送到了一间房里。他只记得有好些手摸在他身上,好些肥大的肚子压在他屁股上,那个神秘的房间里,全是笑声和音乐声,持续到他昏过去。” “畜生…”露丝高皱眉头,双眼眯为两道利刃,其中的冷光不寒而栗,“究竟是哪里?” “幸好,他记得被扔进房间前,听到了莎莎的呼啸。他能肯定,那是在王庭的高塔旁,烈风拐过城堡、吹拂伯度河独有的声音,”戴维踩住地板,停下转动的座椅和身形,抱起手瞥向露丝,“是在船上,一艘回返于伯度河的游轮上。” 王庭的高塔有很多,但矗立在伯度河畔的,只有用以囚禁私生公主的那座,即露丝的工作之所。露丝想起,当自己坐在窗沿,替乌塔维亚讲童话故事的时候,的确随她观望往来的船只,甚至找来过水彩,陪她描绘河面的风景,自然记得有几艘游轮常年飘荡在伯度河,其中最奢华的一艘,不仅甲板罕见人影,连玻璃都不透光,据说是专供上流人士租用的豪华游轮。 有了眉目的女探员猝然失口:“他们一直在王庭的眼皮底下?” “灯下黑,常见的思维误区。人啊,总会忽视脚下的危险,”戴维走到窗边,夹起根烟,却没有点火,“露丝,你烧过吗炭?在学校的时候,有次我们家去野炊,父亲把烤箱交给我负责,我倒好木炭,淋上助燃的油,却怎么也烧不着它。我折腾了老半天,找父亲拿来喷枪,还是引不起火。我怀疑是炭的质量不好,换了包炭,再淋油,还是无用。最后我父亲过来仔细检查,敲了我的脑瓜——是我把放在后备箱的阻燃液当油用了。” “摔过跟头也好,看,你现在做事从不毛躁。” “是的,吃过苦头的人有经验去避开错误,这也是我们的部长和陛下所缺乏的历练啊。” “是吗?我倒不能苟同,至少陛下是个人精。” “嘿,他的头脑要是够精,能让女儿被别人拐跑?” “我是指政务方面,”露丝赏了朋友一个白眼,喝了口牛奶,继续敲起键盘,“就我所知,在家庭关系上,陛下是个腐烂度百分之五百的臭鸡蛋,或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香烟燃尽,戴维探出窗外,看街上没有行人路过,便把烟头吐了下去:“不,陛下是毫无所长啊。诉命议员的把柄可不好找,我们的同事劳心费力,逮住他的尾巴,陛下就该学他的祖先、伟大的庄士敦一世,历数其罪恶,用最古老的绞刑处死这种混蛋,杀鸡儆猴。可陛下呢?畏首畏尾,踯躅不前,仍未定下决心,看样子,是想捏着议员的尾巴,叫他为自己卖命,太蠢,太蠢了,这种人犯的罪,死一千次都不能抵清,而他的权力、他的乐趣都来自那些同流合污者,若将他们出卖,他便没了后台可倚仗,届时,陛下还会留着他恶心人?不论如何,他都会闭紧嘴,不咬出一个人来。露丝,你就看着吧,我打包票,再放着他去钓大鱼,只能让更多无辜者受害,绝不会有半点收获。” “依你看,部长和陛下对现实情况缺少清醒的分析?不,不会的,当他们握好充足的证据,定然会将淤血排清。” 戴维坐回电脑前,朝快要熄屏的显示器苦笑:“越是清醒,越不会去肃清。” “为什么?” “新的城市在扩张,新的工厂在落地,就业的人在增多,流浪的人在变少,从王庭收到的统计数据看,我们的国家正在欣欣向荣,贪腐、奢靡、犯罪都在可控范围之内,一片向好。陛下和部长太清醒了,看着美丽的数据,权衡起利弊,当然会忍让过去,顶多适时敲打,抓一批流氓帮派,处死两三个位高权重的老爷,把偷税避税的富豪抓起来终身监禁。可他们忘了,人啊,清醒的时候最愚蠢,糊涂的时候最聪明,统计的数据哪能当真呢? 拿我父亲来说,给警官们白让些香烟啤酒,不会影响商店的经营,亏不了几个钱,忍忍就过去了。这种明目张胆、屡见不鲜的犯罪,没人在乎,受害者不在乎,加害者亦不在乎,又怎会算进报表里,叫格威兰的国王知道,社会的风气已败坏至此境地? 他们太清醒,太清醒,忘了为人者不难清醒,难的是糊涂,唯有当一个蠢人、愚人、较真的人,才能扞卫自己的权利,扞卫所有人的权利。可当他们感受不到生命的威胁时,就不在乎自己被欺压的现状,就是听说了被残害的倒霉蛋,也想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反正黑手不会伸向自己。 就这样,出于清醒,他们选择沉默;出于清醒,我们也选择沉默。不论陛下还是部长,都不是愚鲁的蠢人,没有引发地震的魄力,安于现状,总想着修修补补,不敢去颠覆格威兰的高层。但这种徘徊不定,才是真正的危险,因为毒害格威兰的并非淤血,而是癌症,不趁着扩散前摘除,偏要等殃及全身,和五百年前一样,脖子以下全部截肢,留着个孤零零的脑袋保命? 哼,五百年前,奥兰德家族诞生一位戡乱救国的庄士敦,五百年后,王庭还能再出一位力挽狂澜的新君主?不能,不能啊,时代变迁,老套的策略又岂有成效?陛下该学习的,应该是他的祖先那广开言路的宽宏,以及断臂求生的果决。什么法院,什么贵族,什么富豪,既站在王庭所统率之国民的对立面,就该统统清除,杀个干净,就像共治区的帝皇使者… 在痛苦的杀戮中沐浴鲜血,方可重获新生。” 朋友的观点,令露丝许久不能言语。那些帝皇使者的传说,年轻的女孩在黑水的特训营时就有耳闻。黑水的教官说过,帝皇使者并非中洲人,而是朝晟的公民,更是强悍到举世瞩目的圣恩者。 据传,帝皇使者喜怒无常,酷杀嗜血,推崇疯狂血腥到耸人听闻的刑罚,凭暴力手段镇压中洲人,用高压的统治来维持以圣城为首的南共治区的治安稳定。在他的治理下,刑罚只论轻重,不论男女老少、智愚富贫,倘有违法之举,若拿不出合情合理的解释,通常判归为三类罪名。第三等为轻罪,需交给受害者与法院交付足够的赔偿,即可出狱;第二等为中罪,需每日劳动十二小时,创造够等值的财富赔偿所侵犯的事物,方能出狱;第一等为重罪,不仅要进行物质方面的赔偿,更要被炮决处死,若家属或本人不肯或不愿进行赔偿,则取其器官血液,供给他人移植,换取等额财富。假如抽光血液、挖空内脏亦不够,就先责其与二等罪者同样劳动,最大程度上补缺所欠,再摘取器官,炮决处死,而后责成家属补齐亏空,否则依三等罪论处。 且帝皇使者规定,重复犯罪者,皆罪加一等。也就是说,在帝皇使者的统治地,不管什么人,都只有两次违反法律的机会,敢两次越过红线,只会惨死收场。 露丝是不大接受这样的法律:“戴维,你不觉得那有些太野蛮了?” “野蛮?不,是原始,最原始的思维,往往最有效啊,”戴维端起咖啡杯,吞走冰凉的苦涩,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共治区的犯罪率,可是朝晟以外的最低,不是吗?这可不是酷刑能达到的效果,是公平催生的奇效。管你是多尊贵的官员、多知名的富豪,若犯了二等罪,都别想住好的监狱,有单人牢房、有医生看护,贪墨多少钱、偷漏多少税,全靠踩缝纫机、打螺丝去补齐,补不完,就老死在四人牢房,生病治病还要联系亲属,出资预约专门的医院,更别想着靠疗养躲,疗养超过一定时限,马上押回监狱务工,想出去,至少要做够与上一次疗养相当的时间,否则就老实等死,不怕你想法子逃,就怕折腾不死你,这不比我们的终身监禁有威慑力?” 想想朋友说的,想想在黑水的档案室看到的,有多少终身监禁者在牢房里享用红酒美食,还变着花样减刑,待十来年就出狱,露丝终是一声长叹:“或许你是对的,戴维。” “等吧,”戴维重启了电脑,看着冗长的资料哈哈大笑,“看看莅临格威兰的帝皇使者,会给我们的陛下带来何等精彩的演出。” “帝皇使者在格威兰?!” “是的,正在温亚德,我以前的搭档透的风声,别跟其他人说哦,小露丝?”戴维伸出十指,在键盘上跳起了舞,“当黑水的探员都能随意交流任务的机密时,你就该知道,格威兰是真的踩在悬崖边缘啦。” (四十五)命运 按市井街头的传说,黑水的探员遍布格威兰,在城市里,要在下水道说悄悄话,才能避开他们的耳目;在村镇里,要躲到井底议论,才能不叫他们听见。 可知情者明白,黑水的人才没工夫偷听那些家长里短,单是调查受举报的政府人员,就耗光了他们的精力,加之辛辛苦苦搜集的证据还不定能判刑,黑水里的老人早褪去了激情,能认真办事的,也就入职未久的年轻人。 少不更事的人,才会将大话空谈奉为信条,不撞得头破血流,不言退步。 但现实是残酷的,露丝·舍丽雅忙活了这么些天,仅仅推测出朝晟的林博士有确定混血者与公主方位的办法。可林博士的行踪,又比两位逃亡者更神秘,兴许,露丝要向陛下承认,想找回他的女儿,唯有托付传闻中观测众生的贤者,然后忍耐国王的怒火,接受被逐出黑水的处分。 害她失去职位、失去荣誉的女孩,会有何感想?再怎么说,她也在伊利亚·格林最无助的时候提供了陪伴,亲自照顾这被从贫民窟找回来的公主。 虽然身负监视公主的职责,但露丝能向帝皇起誓,自那夜听见心碎的哭声,她渐渐地抛却杂心,将可怜的女孩当作妹妹照看。 正和迦罗娜走进山镇的旧车厂的伊利亚自然记得。母亲去世后的一个月,穿着黑制服的大人在下水道抓住她,告知她谁是她的父亲,不问她愿不愿意,带她直入王庭,叫几位板着脸的女仆按着她洗净脏灰淤泥。 等她哭肿眼睛,被女仆们当成衣架套上衣裙,可算见到了素未谋面的父亲。听完并无关切的问候,拥抱隔着袍服的寒冷后,她就被关进鸟瞰伯度河的高塔,由露丝来照顾起居。 她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会当着露丝的面哭泣,而是趁着露丝不注意,偷偷摸向窗户,试着打开玻璃跳出去。但厚厚的玻璃窗是锁死的,等她回头,冷冰冰的眼神说明了逃离是无望。她想起随母亲在贫民窟行医的时候,没子女照看的伯伯在送走探视的母亲后,是拿刀片割开手腕,放在水里闭上了眼睛。于是她打起利器的主意,却找不到半厘锋锐,干脆撞向桌角,却叫露丝从腋下抱起,还听到一句略显不耐烦的挖苦——请不要再添麻烦。 从露丝的眼里,她看到无奈的蔑视,那是种苦中作乐的嘲讽,似在说她是不懂事的怀孩子。她没有回击,也没有挣扎,直到入夜依然是无言。她坐着床望向窗,发现在这孤塔的高度,窗外的星星比没有妈妈的街区看着更清晰,却又遥不可及。 失去母亲的女孩再不能坚强,滴落孤独的晶莹。看着她的软弱,听着她的疲惫,还讨厌着她的露丝心头一紧,忽然明白了,她只是个刚满十岁的孩子啊。 露丝抱住她,学着母亲的模样,歌唱童谣,安抚孩子的伤痛。从那之后,露丝越来越宠溺有些依赖自己的女孩,不知是当作妹妹,还是有更羞于开口的感情。 正确的回答,只有随老师挑选车型的伊利亚才清楚。在那个绝望的夜,坠落在无底悬崖的她,已触及祈信之力,是手握异能的圣恩者了。解开露丝戒备的,到底是真实的眼泪,还是支配身体的祈信之力?她若缄默,答案永远成谜。 “嗯,就这辆吧,双人座的女士小汽车,”迦罗娜的决定打断了她的回想。掏出钱包的混血者站在一辆娇小的汽车旁,看老板检查发黄却不破损的仪表,呼唤自己的学生,“伊利亚,过来看看,老师的眼光不差吧?” “紧凑型汽车,省油迅捷,”伊利亚歪着头,鼓掌并微笑,“老师的审美,紧随潮流呢。” 二手汽车的价格相当优惠,算上杂七杂八的税款,才堪堪一万威尔。在这格威兰罕见的私人车店里,早先从林博士处弄来的证件终于派上用场,把检查应付过去,让迦罗娜打开电台,在热烈的流行音乐中,载着学生和行礼向西驶去。 “质量真不错啊,”看了眼公路上的限速标识后,迦罗娜放松了踩着油门的脚,把车速降低了一截,“好运总在无意中啊,小坏蛋,帮老师调调频,切到瑟兰的广播,放些精灵的乐曲舒缓压力吧。” 伊利亚调出老师最喜欢的频道,在笛音琴鸣的轻盈里帮忘了交通规则的的老师系好安全带,捂住那又想道歉的唇,轻吐兰息:“小时候,我有一次在夜里苏醒,看见妈妈对着月色的幽幽,愁眉苦脸。我知道,妈妈是在想那个弃她不顾的爱人,可我不明白,为了那个不曾理会我们的陌生人,成日憋着苦闷,值得吗?我觉得,是愁苦害了妈妈,任何的哀怨与难受,都是自我的摧残,所以老师,请笑对无关紧要的失误吧,开心才是最好。” “唉,你啊…是要老师学着你,成日挂着礼貌的笑颜,告诉他人,生人勿近?”阳光穿过挡风玻璃,令迦罗娜的眼瞳收为竖线,难察其间的色彩,“冷淡的温柔是你的专长,老师可演不出来啊。” 其实,迦罗娜是有些忧心的。在外人面前,学生的笑容总是那样温和却抵触,如居于王庭时一般无二,这样的少女,即使越过边境线去了瑟兰、跨过西海去了邦联,又如何接纳新世界的生活,和这个年纪的女孩们一样,去交朋友、去学习、去融入社会呢?莫非,迦罗娜真要陪在她身旁,照看她直到终老? “大不了,就那样吧…”收回眼角的余光后,迦罗娜如是暗叹,“照顾好她,照顾她一辈子…直到我也老去,在天国重拾过去…过去啊。” 牵挂不分如今与过去。哪怕走过一个世纪,混血者还是忘不了曾经。或许,当林海的家园焚毁于战火时,她就和浴血重生的阿竹一样,永远停留在那无法磨灭的伤痛里,再也走不出去。至死也是那个带着邻家的弟弟乘坐火车、离开故乡的少女。 阿竹,无秋,班布先生又有怎样的感想?熟识本源之道的他,会认为他的娜姐和小林还是从前的姐弟吗?也许,他想过,也许,他从未在意。正看着两个孩子堆捏陶土的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老人而已,想知道答案?谁敢?谁会?面对这帝皇使者,有勇气的人无心去问,有心人又没有勇气去问。 若真有胆识者开口,他会一笑顾之,如现在这样感叹:“人怎么想,只有天知道。” “班布爷爷,别动呀,你看你看,你一动,眼睛的位置就刻不准啦,”见当模特的爷爷改变了姿势,拿着木雕刀的阿纳塔急得直跺脚,指着堆成胸像的黏土,鼓高了腮帮子,“快坐回去,快坐回去啦。” 赛尔却是不急,用雕刀剔除多余的黏土,再补上欠缺的部分,照着班布爷爷的相貌,修整出头肩的雏形,可算松了口气。他拿起未拆的包装纸,看着“低温雕塑泥”的字样,轻轻碰了碰下巴,小声感叹:“真神奇啊,还可以这样做雕塑…比和了水的泥好玩多了。” “怎么,赛尔哥哥没玩过吗?”阿纳塔眨巴着眼睛,停住刻印着眼眶的雕刀,“这是很热门的玩具哦!博萨和中洲,都没有的吗?” 生长在林海的赛尔尴尬笑笑:“嗯,没见过呢。我是在乡村长大的,在我们村里,孩子们都是挖些泥巴兑水玩,有些偷懒的想省事,就直接…撒尿和泥。” “哇,真脏!脏脏的呀!”阿纳塔吐了吐舌头,又猛地掷下雕刀,凑到少年身旁,拉着他的胳膊往外跑,“但是,听着又好有趣!走,赛尔哥哥,我们去葡萄园,也尿尿和泥巴玩!” “咳、咳…阿纳塔,有了好的玩具,不卫生的替代品就免了吧,”童言无忌,听得跟丈夫喝茶的齐约娜差点呛着,“专心雕好,过些天,老师可要检查的,如果不合格,千万别回来哭鼻子哦?” “嗯…培训班的老师是挺凶的,”阿纳塔哆嗦了一下,急忙拾起雕刀,抹弄出头发的轮廓,“是位棕色皮肤的老爷爷,也是从中洲来的,每次开课,都要转着圈看我们用不用功,可严厉了。” “阿纳塔,要注意分寸,”看着电视节目的杜森挪过眼,在看向儿子与少年的同时,偷偷瞟起老人的神情,却见他仿若木雕、祥和平静,“措辞首重礼仪,即使是任性的小朋友,喊着别人随地方便也不礼貌,而阿纳塔,记住,你是大人。” “说什么呢,杜森,”齐约娜走向受训斥的儿子,安抚着忐忑的心,鼓励他快些完结手里的课业,“加把劲,阿纳塔,没事的,在妈妈眼里,阿纳塔永远都是孩子。” “哈哈,”老班布无视了杜森的警惕,示意孩子们暂停,在客厅里展臂提腿、舒活筋骨,“母亲眼里,孩子总是长不大的;父亲心中,孩子总是快成人的。多多包涵吧,阿纳塔。” 在孩子与母亲的诩笑中,老班布坐回沙发,继续当模特,直到深夜。等赛尔刻好最后一道头发的纹路,阿纳塔拿硬毛笔戳完面容上的毛孔,照着老人堆塑的胸像宣告成功。乍看之下,足有八分相像;就是仔细对照,那种坐酸了屁股后咬牙苦脸的神态,也是惟妙惟肖。 “阿纳塔,真厉害,”在老人欣赏渐硬化的塑像时,赛尔鼓起掌,笑容如温暖的早阳,“活灵活现的眼睛,满满是爷爷的心绪,栩栩如生呢。” 有少年带头,老班布很乐意打着节拍,撺掇着齐约娜和杜森来表扬努力的孩子。在庆贺的掌声里,阿纳塔自豪地挺起胸,宣布要给爸爸妈妈、哥哥爷爷都塑一件小比例的胸像,用以鸣谢家人和朋友的支持。可惜,兴头上的男孩没注意到,父亲是笑中带惧,偷瞄老人的眼睛是警惕的戒备,否则,他定然会求着爸爸保持这眼神,将之刻绘在新的塑像,给培训班的同学们炫耀,自己的爸爸生了双比电视上最出名的影星更有神的眼睛。 在朋友们告辞时,阿纳塔缠着赛尔要了格威兰人流行的贴面礼,兴奋地跳回卧室,愣是被母亲押进卫生间才去沐浴。儿子对少年的态度,杜森是看在眼里,烦在心里。那些嗜好雄性木精灵的买家常拿学院派的论文替自己站台,说身为男人,酷爱有少女外貌的同性木精灵也并无不妥,还拿论文里的统计数据自圆其说,说什么被木精灵家庭收养的人类孩童,在成年后,十有八九都取向模糊。以前,他是将这些鬼话当成变态们自找的台阶,可现在,见儿子粘着少年的那股恶心劲,他真想见见撰写那篇论文的教授,夸他有先见之明。 杜森想等儿子洗完澡,严肃讨论这一问题,却让不合时宜的门铃声吵皱了眉。深更半夜的,是谁把门铃摁得像在催命?他可不记得,有谁预约过要在今夜到访,便提高嗓音,问帮着儿子梳洗的太太:“齐约娜,你有习惯在这个点来访的朋友?” “朋友?没有啊,都快凌晨了,会是谁来了…” 疑惑,夹在花洒的水流里,淌进杜森的心。当他打开门,一张冷兰般的熟韵俏脸现于他的眼前,但见这暗合贱质的妩媚,他是吓得两股一紧:“你来干什么?” “伏韦伦出了些状况,”女人一开口,便语出会让男人们魂牵梦绕的低微与哀求,“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我想,必要和你当面谈谈…” “伏韦伦?”杜森回过头,确定妻子与孩子仍在浴室,粗暴地推开女人,再踏出门外,关死门,拉着她跑到庄园最阴暗的角落,眼里是不加遮掩的凶狠,毫无怜香惜玉之意,“怎么,别告诉我,两个小鬼头在半路上逃跑?而你现在才收到风声?” “杜森!轻点,你弄疼我了…”白皙的手腕给他握得发紫,女人痛得挤出眼泪,“事情…” “婊子!少在我面前卖弄!哭得假惺惺,装给谁看?说,是出了什么岔子?” “他们…那边的人没按我交代的办,前些天,两个…两个孩子都…都让人领走…” “领走?”杜森的脸色登时苍白,“放屁!怀特家族的生意我最清楚!落到他们手里,能活过一星期?早该剜了心,拆成散件卖干净!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他的惊惧,传染给了登门求助的女人。那似要咬断喉咙的凶光,迫使女人将伏韦伦市的厄运托盘而出: “杜森,你听我说。那天,我开着你的车去接学校,拿迷香弄晕了他们,交给…交给怀特家族的人。帝皇在上,恳请你体谅我,他们毕竟是我的亲侄,我只是个女人,没有破碎护身奇迹的力气。幸好,我在伏韦伦那边有些朋友,他们允诺,会来温亚德接走两个孩子,运到伏韦伦处理干净,保证没有痕迹。我相信了他们,在那之后回来找你,我知道你是爱着我的,希望你原谅我的冒昧…” “蛇蝎心肠的毒妇,”杜森恨得直笑,再不想听她的甜言蜜语,“少讲这些废话,给我说正经事。” “杜森,你…” “说。” “他们是帮没诚信的骗子!拿住孩子后,一直养在怀特家族的仓库,压根不想杀了他们!”说到此处,女人没了魅惑的哀楚,眼底尽是狠辣的怨毒,“混蛋,是想留着我的把柄,好…” “然后?你不会想叫我跑去伏韦伦,求怀特先生行个方便,帮忙把你的侄儿侄女喂狗吃吧?” “不,不!杜森,事情和你想的不一样!”女人扑上前,抓住他的肩,仰着头哭求,那神情,简直是要疯了,“孩子被别人带走了!是一个朝晟人!是上过新闻的家伙!那个、那个朝晟来的林博士!他在伏韦伦用着假名,叫怀斯特·伍德!” 假如人有魂魄,那杜森·多弗斯此刻已然魂飞魄散。再怎么猜,他也猜不出,林博士竟身在伏韦伦,还带走了这蠢女人开着他的车抓走的一对兄妹。这是纯粹的巧合?还是说,阴恻的林博士如神圣帝皇,通晓所有见不得光的隐秘?又或是,这也在林博士的预演之中? 杜森想追问,想质问,想拷问。可他清楚,这女人解答不了任何难题,便抹了把脸,说:“回去。” “杜森…” “回去,我会想主意。” 冷漠,让女人寒冷到惶恐,跌撞退步,终是开着停在庄园外的跑车,缓缓调头,向戴蒙德庄园的方向远去。 “哦,孩子,遇上麻烦了啊,”不待目送情人离去的杜森回身,老班布走出了墙角的阴影,憨笑可亲,“身材不错,眼睛媚得像狐狸,可惜,这样的女人最危险,最难驾驭啊。” “你何时——” “不必惊讶。在朝晟,我可是凭神出鬼没而闻名的前行者,”老人支着下巴,若有所思,“这是戴蒙德家主的亲妹?听齐约娜说,她曾是你的未婚妻,如今看,可怜的夫人未想过,你们是旧情未了啊。” “不应该谈论林博士的消息?”杜森的拳头捏得嘎吱响,脸色更是火红,“既明白他的方位,是该放过我,去伏韦伦把他捉拿?” “不不不,林博士哪有那么简单,他鬼灵精的,才不是头莽驴啊,”老人抚过苍白的短须,朝男人咧开嘴,消失在突显的金芒里,“打个电话通知他吧,是时候唤他往我们这边来了。” 杜森能说什么?夹在朝晟人之间,本就是行了霉运。好死不死,戴蒙德家的毒妇盗用他的车辆,以他的名义担保,将戴蒙德家的继承人拐卖到伏韦伦,更歪打正着,把他们送入林博士的手里。两个怎么落入林博士之手,他不关心,他明白的是,林博士握着的要命把柄,是越来越多,越来越沉。 “杜森…”推开门,齐约娜的长发散在夜风里,“是她吗?她又来了?” “抱歉,我说过要和她断去关系,但…” “没事,你记得回家就好,”齐约娜压整金色的秀发,眉眼间是藏不住苦涩的落寞,“休息吧。” 杜森很想解释,今日他不是在私会情人,更敢以性命朝帝皇起誓,他恨不能将昔日的情人掐死后灌进铁桶、注了水泥抛进海里。但他能说吗?他有向帝皇赌咒的资格吗? 不,他没有。自打少年时花天酒地,自打成年后走上犯罪的路,他就失去了平凡的资格,连向妻儿倾吐秘密、宣泄恐惧和无措的权力,他也早丢失到炼狱里。 他的未来是什么样,唯有伟大的神圣帝皇知道。 (四十六)真言 大人的烦恼,孩子向来是不理解的。机灵的孩子倒是有机会发觉,可要参透那些散乱复杂的人情世故,着实力有不逮。 这些天,老伍德带着乖巧的兄妹游荡在伏韦伦新城区的广场、超市与玩具店,跟他们吃小朋友最喜欢的奶油冰淇淋,教他们喝赶路的白领所钟爱的苦咖啡,还同他们钻进游戏厅,学着年轻人去打游戏。对西尔维娅和高尔登笑出了老年人的臊皮后,伍德先生一手一把感应枪,瞄准屏幕上的敌人,把张牙舞爪的变异怪物射成血泥。 趁着切换关卡的加载时间,他将两把枪递给惴惴不安的孩子,自己则退到后方,给两个第一次打街机游戏的小可爱加油打气。稀有的老少组合,令不少打游戏的青年啧啧称奇,要知道,光是那些四五十岁的中年人,都骂游戏是荼毒心灵的毒药;一个胡子白亮的老头,却领着孙儿孙女到家长眼里的高危场所,教他们玩血腥暴力的光枪游戏,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开明。连数着游戏币的店员都笑着调侃,说这位手舞足蹈的老先生,简直是位可爱的顽童。 屏幕上丑陋的异形怪物一扑过来,小西娅就吓得手抖,瞄不准、射不中,还好高尔登玩得兴起,稳稳地架着枪扫射,把奔向妹妹的家伙炫出千百个窟窿。可惜独木难支,最后,兄妹二人还是对着“游戏结束”的血字垂低了小脑袋,直到喝上老伍德买来的甜牛奶,才打起精神,玩上别的游戏。 操控电影角色搏斗、模拟赛车疾驰、踮着小脚跳舞、拿机械爪抓布娃娃、摇动轮盘开扭蛋盒…在游戏币碰撞的叮咚声里,和老人并无血缘的孩子消去了紧张,沉浸在新奇的娱乐体验中,不能自拔。累了疲了,他们牵着老伍德的手,捏得紧紧的,随这笑呵呵的老头子跑去最近的瑟兰餐厅,坐在高高的沙发椅上,踢着小脚,吸着果汁,你一言我一语,把今天的快乐说进了兴奋里。 面对已不再戒备自己的小兄妹,老伍德闭了眼睛,笑得放心,比终尝夙愿的瞑目人还安定。因为,他明白,孩子就是这样简单,再聪明、再成熟,只要你在危无可依的时刻塞给他们关心的糖果,照顾以最真实的自我,他们就会信赖你,和你做廉价又珍贵的好朋友。 说到底,谁还不是个孩子?谁不希望在寒冷的夜晚,能有个心无杂念的人待在身边,握着手,说着话,在欢笑中入眠?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孩子们忘了纯真、忘了童趣,被生活的欲望、理想的追求鞭策着前进,直至走过现实的泥泞,或在高山的重压下喘气挣扎、或在顶峰的云朵上睁眼远眺,回顾混沌或精彩的一生,才发现,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再也变不回那个最单纯的自己,已是无法倒退的成长者、已是无朋可言的大人了。 而大人要操心的事,贪嘴的孩子们又怎么会留意?老伍德吞着小西娅挖来的果冻,懒得瞟那辆停在店对门的黑车一眼。他知道,就算躲在伏韦伦的新城区,每次往返怀特家族的地盘都特意绕行,藏身地的暴露也不过迟早的事。既然这群流氓总幻想拿住他,拿住他这黑水逮不到、朝晟咬不出的老狐狸? 想着,老伍德从浓稠的黄汤里舀出饱满的菌菇,细细嚼来,竟有股橘子的香甜,不得不感叹木精灵在素食方面的造诣独树一帜:“美味,年纪大了,口味就淡了,肉啊油啊难咽了,反是果蔬菌子好入嘴。” “嗯,老人家都这么说,”高尔登揉了揉妹妹的头,将调羹放到餐碟上,端着碗大口喝汤,“西娅还是要多吃肉啊,现在要长身体。” 小西娅嘟嘟嘴,回以不甘示弱的笑容:“还是用勺子一口口抿的哥哥比较矜持。” “哈哈哈…跟着我这种没正形的老头子,一身精养来的贵族礼仪都丢干净了,”老伍德打了声饱嗝,招手唤侍者来结账,“再拖累你们,我的良心都过不去咯。今天,我们是该离开伏韦伦了。等回屋收拾好行李,就朝西边去吧。” 他的话,险些惊落西尔维娅和高尔登手中的餐具。格威兰的西边,是漫长的海岸线,而这条海岸线的枢纽,自然是美酒之都温亚德,这对兄妹的故乡和家园。 “啊?伍德爷爷…” “没事,这才正午,回了屋还能睡一觉,”老伍德拉着两个孩子,慢慢走向安身的公寓。若可以,他真想迈出放肆的步伐,大摇大摆地告诉追踪者快些追上来。但安慰两个捕捉到异样的孩子,才是他看重的头等事,“不怕,我们停留太久,是时候赶路了。爷爷买给你们的玩具、游戏机,都收拾好带着吧,行李箱可宽裕,不用急。” 等到肯定了老人和孩子居住的楼层,尾随一路的黑车立时靠在路边。当后排的窗户摇开,监视他们行踪的男人、老怀特的亲信巴尔托打通了电话,埋在阴翳里的眼睛凶光毕现:“是的,老板,是他们的住址…这三天,他们没有到过别处…要安排人手?回来?我…是的,我明白。” 通话结束,巴尔托忍着把手机摔出车窗的冲动,催促司机赶回旧城区的地盘,听家族的领导者如何浪费宝贵的时间。 登上楼顶,走进违建的私宅,巴尔托在会客厅内看到一位陌生的壮汉。这男人健硕得可怕,脖子比水牛还粗,浑圆的肚子初看肥胖,定睛一瞧,却有着明显的肌肉线条,比那些因注射药物而内脏肥大的健美运动员更骇人。假如要巴尔托评价,他会说,这眯着眼睡觉的家伙,怕是坨用肌肉堆出来的山岩。 在他请教对方的身份前,披着深棕睡袍的老怀特拿着高脚杯,摇晃着晶红的佳酿,向壮汉举杯,微笑致歉:“亲爱的圣恩者,我和我的朋友有事商议,请自便,恕我暂退。” 壮汉抬了手腕一挥,继续坐着打盹。老怀特则瞥了眼巴尔托,未发一语,转向书房,缓缓走去。 巴尔托连忙跟上去,关紧门,恭敬地弯腰,奉承这懒散坐倒的家主:“老板,您果然有先见之明。对付林博士这样的老滑头,请一位圣恩者协助,是一步有备无患的好棋。” “嗯,巴尔托,”老怀特看着卖力恭维的手下,面无表情,“你说,一位善战的年轻圣恩者,能对付我的老朋友、自百年前便掌握祈信之力的林博士吗?” “稳妥起见,老板,可以安排我们的兄弟,用泰瑟枪和电棍将他制服。作为分裂躯体的医者,林博士对这类武器的抗性该是不佳…” “很好,巴尔托,那你说,在哪里动手最恰当?” “等林博士到我们的地盘…” “忘了前一次的诡计?”老怀特摇着头,视线移向杯中的红酒,深邃又莫测,“不怕他故技重施?” 巴尔托吞了口唾沫,埋低头,嗓子在发颤:“那…就到他的家…” “你啊,你啊,你就想着处理掉那两个小家伙,对吗?”老怀特放开高脚杯,走过来弓了背,在他的耳边吐出战栗的低语,“巴尔托,你以为我是老糊涂?不知道你和温亚德的人牵扯什么私活?不知道你和戴蒙德家的女人滚了几回床单?让一个放荡的妓女骗得神魂颠倒,拿着家族的生意冒险,插手西海岸的事务,丢人现眼。你要我怎么放心?怎么放心把怀特家主的位置传给你?我的好外孙?” “外祖父,我…” “行了,收起你的小心思,我不听没有意义的道歉,”老怀特坐回原位,额头的皱纹高攒,尽显衰老之态,“你和诺克真是一个模样,不过你是比那个混小子强,这些天,他甚至不肯打电话报个平安…哼,不顾家的人,能办成什么大事?记住,男人要是管不住下体,早晚死在女人的肚皮上。带好人手和武器,去观望林博士的动作。他若如约前来,做最后一单生意,我会擒住他;他若溜向机场和车站,马上毙了他,再解决那对小崽子。别犹豫,用逃命的速度冲进他的住处,搜出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新城区的警察可不给我们面子,全看你的动作能赶多少时间;记住,他要是带着孩子出门,定是要跑,别打电话请示,立刻动手。” 巴尔托先站直身,再猛鞠一躬,脸都快撞上了自己的膝盖:“是,老板。” “出发之前,拿上一方圣岩,注意安全,”老怀特背过身,翻开桌上的资料图鉴,啜饮一口小酒,“去宴会厅等候吧,你的兄弟们已守在那里,待我为你们壮行。” 走出书房,巴尔托方觉汗水湿透了衬衫,万幸有礼服遮掩,不至于在弟兄们跟前暴露狼狈。如果能回到一年前,他愿对帝皇起誓,绝不会把那女人的枕边风听进耳朵里,至少不会妄想靠两个孩子留着她,而是把证据清除个干净,和坑害亲人的毒妇断了干系。 宴会厅的中央,长桌飘忽在烛光之内。听命巴尔托的打手、怀特家族培养的枪手相对而坐,每个人身前都摆着银质的餐盘,餐盘里躺着一块血淋淋的红肉,弥漫出轻微的浓腥。 老怀特站在主人的位置,率先捏起餐叉,将发生的血肉滑入口里,嚼了又嚼,啃出顽固的爆汁声,用新鲜的组织液填补衰颓的皱纹,精神了十几岁。吞掉磨成碎末的腥红后,他端起水晶杯,举酒入喉,说: “在东境为王庭所统治前,每逢出战,勇武的高琴科索人都要割一块生牛肝,配上烈酒饯行。自第二帝国覆灭,王庭以预防疾病为由,将这项风俗列入禁忌。可越是禁忌的举措,越能体现违背者的勇气。今天,我以怀特家主的名义,恳求各位勇士去了结掣肘我们的敌人,在他的头颅上开洞,将他的亲人割碎,用火焰和燃油,送他和他的秘密一同去往炼狱。在座的每人,都是最善灵能的猛士,你们肩负帝皇恩赐的力量,却肯为我这老迈不堪的凡人效忠,我该向帝皇祷告,我该向你们行礼,我该感激不尽。而金钱,是唯一能表达恩情的谢礼,在座的每位朋友,记住,不论成功与否,三十万威尔都已送入你们的家里,由你们的太太、你们的父母亲手接收,望你们努力协助,帮我的外孙、你们的领导者、你们的好兄弟巴尔托去处置敌人的葬礼。” 回答无需语言,包括巴尔托在内,所有人都嚼烂了带血的牛肝,就着烈酒咽入胃中,齐齐看向欣慰的老头子,等待下一步指示。 老怀特又斟了杯酒,在昏暗的烛光里,端着如水的液体,环顾外孙在内的每一人:“我可以预祝各位凯旋而归吗?” 铿锵有力的回声,在宴会厅中宣判了敌人的死刑:“我们会的,怀特先生。” 在巴尔托离开的一个小时间,老怀特一直在天台上眺望,等新城区的好消息。当林博士独身前来的消息坐实后,他命令巴尔托等候通知,只待林博士落入自己的陷阱,便在那边行动,免得奸诈的朝晟人留心到风吹草动,半路逃开了去。 “放心,我在黑水工作时,就读过他的资料,”壮汉解开外套,抽出别在胸前的匕首,刮起了胡茬。说是匕首,这尖锐的利器长逾半米,能算在短剑之列了,而把它当成水果刀来单指飞转的男人,定比森寒的刀刃更危险,“他的祈信之力偏向辅助,连他自己都承认,曾被朝晟的第一前行者…喔,就是朝晟圣恩者的领导者讥讽,说他该去医院工作。只需避免与他产生肢体接触,再斩去他的四肢,砍断他的筋骨,耗尽他的力量,他就是拔光了羽毛的老鹰,扑烂了翅膀也飞不出一米。” “很好,相信凭你的经验,足可解决那百多岁的老东西,”看他将刀舞成蝴蝶,老怀特的微笑更加自信,“可需要再备两方圣岩?” “不必,他若备有高出预料的护身奇迹,我会退开,方便你们开炮,”壮汉收起刀,扭起脖子,颈椎响得瘆人,“收到我的指令,立刻停火,方便我把他活捉,这正是你雇我来的目的,不是吗?” “我听说,他在朝晟…” “多虑,那样宏伟的奇迹,已十几年未有人采用。光是耗费的圣岩,价值就足十亿威尔;更别说念诵经文的时间,都够磨烂他三条舌头了,他在格威兰跳得这么欢,可没空捧着书复读。” “那…”电话铃阻断了老怀特的疑问,他只听监视的人说了一句,立时改口,向壮汉点头示意,“他要来了,去地下室埋伏吧。” 停好车,走过恭迎的帮会流氓,老伍德深入居民房的底层,在看似整洁的手术间踩出染血的污渍,俯在孤零零的手术台前,对两眼无光、瘦骨嶙峋的男人说出了在旁边准备摘取器官的黑心大夫都不敢想象的索命之言:“别怕,扔骰子的时候就约好了,我会代帝皇让你体验一个星期的炼狱之旅。这是你受难的第六天,如无意外,明日就是你的解脱之期,当然…前提是我们的怀特先生宽宏大量,给我充沛的时间狩猎虚度年华的废人呀。” 知道隐匿失败,壮汉掀开裹着手术器械车的绿布,踏折了空心的钢管,抽刀砍向老伍德的右臂。刹那之间,鲜血飞溅,断臂还未落地,半蹲着的壮汉又挥刀向斜上挑,将老伍德的双腿也削了去。守在外面的枪手端着派不上用场的狙击炮冲进手术间,却听断肢和残躯摔得响亮,见持刀的壮汉懊恼地摇头,说了声:“无聊。” “事情办妥了?”老怀特快步赶到地下室,看着血泊里只余左臂的老朋友,喜上眉梢,“不愧是…” “他不是林博士,甚至不是圣恩者,”壮汉收刀入鞘,接过混混们送来的黑皮外套,越过老怀特走上楼梯,“有什么要问的,抓紧点,他活不过三分钟。” 一时间转喜为惊,老怀特几近瘫软。但当着手下的面,他强撑双腿,踩进粘稠的血滩,帮将死的老朋友翻过身,听那冒出血沫的嘴咕哝着何种讥讽:“蠢人,蠢人…对付自以为是的蠢人,真话比谎言更管用啊。见到了吗?另一个我?另一个我呀,嘿嘿…” 没多想,老怀特喊回躲避的医生,命令他把这半具死尸的命从鬼门关拽回来,接着打通电话,告知巴尔托事有不妙。 可巴尔托正盯着装成电工的兄弟,在楼梯上等候两个小鬼把门开启。感到手机在震动,他不耐烦地抽出一看,见是老怀特拨来的,便示意枪手们继续行动,自己则跑下楼,接通电话,听着外祖父气急败坏的警告,瞪凸了眼球: “老混蛋还窝在家里!你们当心!” 他撒开腿跑回老伍德居住的楼层,却看那扇门敞开着,五位最好手的活计都不见了踪影。一枪未开,一声未发,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扇门后,不是只有两个小鬼头和一个老不死?他们凭什么难住最凶悍的五名凶徒,叫他们忘了吭声报信? 恐惧时分,熟悉的嗓门让他松了口气:“老大,这里安全,两个小鬼拿住了,请来处置。” 他掏出手机,走入房门,准备向老怀特报告,说林博士早已撇下两个孩子溜走,却被一只强有力的巨臂夺去手机,想开口怒骂,又吐不出半点声音。直到肥厚的舌头钻出嘴,耷拉到地上,扭得像条蛞蝓,他才明白,是林博士用祈信之力增生了自己的舌头,堵死了自己的发声器官。 这时,他有空看向从鞋柜上方伸出胳膊,掏住自己喉咙的林博士,以及被甩在鞋柜后的客厅内的五具尸体,和那五把没来得及解除保险的枪炮,听眯着眼的老圣恩者怎样揶揄:“放心吧,巴尔托先生,我让向内增生的头骨挤匀了他们的脑浆,不会有痛苦。至于你,是想如他们一般闭眼安息,还是揪掉这恶心的长舌,与我谈谈天,试着挽救所剩无几的小命?” (四十七)行动 被抓着脖子的巴尔托呼吸困难,脸憋得紫青。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成了叫农民捏住长颈的大鹅。还好,求生的意识与为人的智慧促使他眨眼点头,而非学那愚蠢的动物去乱甩翅膀,激怒持刀的主人,害自己死得更惨。 “好,乖乖的,乖乖的…”老伍德摸索着巴尔托的衣袋,翻出把精致的手枪,和一枚闪闪发亮的圣岩,憋不住大笑起来。他松开手,让整只巨臂脱落,再生出一条正常的胳膊,邀请惊魂不定的巴尔托踩着枪手们的尸体,“小兄弟,你不是想拿娘们用的防身枪崩了我的脑壳吧?罢了,看你是个抠门的可怜鬼,这枚圣岩就给你留作纪念,省得回去了不好交差。” 巴尔托松开衣领,撑着膝埋头喘气。当他走出窒息的阴影,视线便从一双穿皮鞋的脚上拉高,看清了客厅里的五具尸体有怎样安详的遗容,再度被惊悚的寒颤支配,下意识开口:“你…你是…” “是如何杀了他们的?”高瘦的老人挤着眼,抚起及胸的长白胡子。一说杀人的手法,他就如陪着孩子们坐云霄飞车的时候那样惬意,“嘿,我真正的特长,是发挥想象力呀。身体这样精密的血肉机器里,护在骨骼与肌肉后的内脏与大脑是不堪一击的。只要让不能自控的骨头生出锐刺,将娇嫩的脏器和脑子扎个稀烂,我可以打包票,就是再剽悍的圣恩者,也会死得不能再死啦。” “不…你…”巴尔托想摇头,脖子又抽搐得僵硬。他只有捂住眼睛,问出残余的理智,“你是怎么模仿…” “模仿他们的声音?”触向高扬的颧骨、鹰钩的鼻尖后,老伍德仰高头,以标准的格威兰人面貌吐诉无奈,“别了吧,小老弟,我可懒得折腾声带,变换相貌算是我的极限了,再玩弄声音,我怕是要将本来的音色都忘咯。在尸体发凉前,趁着余温勉强挤弄他们的喉咙,喊你进来陪客,对有祈信之力的老头子而言,又不算什么难事。” 听完,巴尔托咬咬牙,想开口,又咬住嘴唇,不敢说话。是啊,他能讲些什么?此行只为擒杀林博士,套出这朝晟人藏匿的保命工具,双方都心知肚明。他总不能点头哈腰,给大度的伍德先生赔笑,解释自己是想登门拜会,绝无恶意? 玩笑话。但,如果不说玩笑话,他还能说什么、问什么?问亲爱的伍德先生为何不快些宰了自己,送自己去天国和兄弟们团聚?哦,这或许是唯一可行的。 所以,巴尔托总归是问了要命的难题:“你不想杀我?” “不想,当然不想,”说着,老伍德揉摁起眼内眦,伸着懒腰,打了个冒眼泪的哈欠,“我只走最理性的路。和你的好长辈搞僵关系,没必要,真没必要,还不如放你一马,叫他长长记性,嗯,长长记性。” “那我可以走了?” “走?当然,随时都行,我可不爱强留客人,尊重他人的出行自由,是基本的礼貌啊,”老伍德走向电视柜,拉开抽屉拿出盒牛奶,插上吸管,边嘬边笑,“不过,辞别前,请代我问候怀特老弟,告诉他,他很聪明,能猜出我手上存有救命的宝贝;也点醒他,他也很愚钝,我这种人的护身符,他消受不起,就是给他拿了去,也不过一道催命符而已。” 巴尔托吞了口涎水,别好衣领的纽扣,起身拍平外套的褶皱,头也不回地踏向门口。 可一句略显恼火的挽留,差点叫他的心蹦出了嗓子眼。幸好,老伍德并没有走动,还是坐在沙发上,跟朋友一样吸着牛奶:“哦,另外,回去了,千万别推脱责任,一定要在你的好爷爷跟前痛哭流涕,拿出低微的态度,最诚恳地认错,求着承担一切责任。要是犟着脾气,非说些贪生怕死的怂言怂语,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千万莫把老流氓嘴里的亲情当真啊,独苗的亲孙子都明码标价。何况你这个私生女拉扯大的外孙,嘿嘿。相信我吧,黑帮能讲什么亲情?为了钱、为了利益,连自己的命都卖,还能看重没毛的孩子?死了,再生一堆不就行?” 等家门被巴尔托慎重地关上,老伍德抽了张纸巾,咳了口痰。他看着挑染血丝的浓白痰液,不屑地呸了声,将纸巾揉成团,甩在死人的脸上,走到紧闭的卧室门口,敲响门,柔声呼唤:“结束了,走吧。别看客厅,直接走,在屋外等我。” 高尔登一手拉着妹妹,一手拖着行李箱,眼睛怎么也不朝客厅瞧。倒是西尔维娅,壮着胆子偷瞟了那么下,见几位礼服加身的暴徒躺得安详,知道是热心的伍德爷爷送他们去觐见帝皇了。 老伍德走进自己的卧房,拔下连着电脑的硬盘,再启动预定的程序,将主机内的数据全部清除,再从抽屉的夹层里掏出一大叠银行卡和证件,装入衣服的内袋。待数据清空,他拔掉电源线,抡起右拳,砸开机箱,拆出磁盘,将之掰碎,扔到马桶里冲没了影。做完这些,他拎起手提包,走出短暂存在过的家,带着两个孩子离去。 另一旁,开着车的巴尔托已将事情的经过讲给老怀特。在听到外祖父催自己回来复命的沮丧和怒意后,他有些想调转车头,永远跑出伏韦伦市。不过思忖再三,胆气十足的年轻人还是直奔旧城区。他登上天台,在打手们怜悯的注视中踏入老板的居所,当着会客厅内诸多家族成员的面,跪下发酸的膝盖,在受到斥责前,主动将计划的失败、兄弟的死伤归咎于自身的粗心大意,请求外祖父的惩罚。 观赏着他的卑微,怀特家族的其余成员是幸灾乐祸。更有人议论他的出身,拿他是老头子早年嫖妓生的野女儿站街养大的死剩种说笑,将他的无能归结于血缘上的失败。听着亲人们的嘲讽,巴尔托咬紧牙,却不是忍耐怒火,而是强憋笑声。 亲爱的伍德先生、朝晟的林博士没有讲错,这些由潜规则与不公的土壤孕育的老鼠,能在乎几分亲情?亲情,是无人危及他们的利益时,施舍给别人的、用以包装自己的面具罢了。跪着的巴尔托不用抬头,就能想象他们的嘴脸,那一定是极尽所能的奸笑、和掩饰奸笑的刻薄。现在,就看主动背了黑锅的好孩子,能否得到外祖父的呵护,继续肩负家族二把手的职权了。 最终,被保住面子的老怀特一锤定音:“浮躁的过错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没有承担过错的勇气。巴尔托,带足人手,回新城区一趟,看看今天的失误是否被警察抓住。倘若没有,将牺牲的孩子们带回他们的家,我要亲自为他们举行葬礼。愿帝皇庇佑你的明天,去吧。” 帝皇庇佑明天?巴尔托真想用嗤笑回应。如果世上真有慈爱包容的神圣帝皇,祂会允许世人做宰杀同类的买卖吗?退一万步讲,即使伟大的帝皇不惩处现世的罪行,又哪有兴趣赏赐罪犯们好运?看看吧,针对林博士的所有阴谋,全以失败告终,傻子也瞧得出,帝皇给予怀特家族的,是实打实的厄运—— 比起犯下变节与同谋之罪的圣恩者,敬爱的帝皇更“重视”他们这些将谋杀与折磨当一日三餐的流氓。 在怀特家族的人焦头烂额时,林博士、哦,老伍德已领着孩子们登上了飞往某座南境城市的头等舱。那座迦罗娜与伊利亚曾到访的城市里,黑水的探员露丝和戴维仍在忙碌,老伍德自然清楚其中的凶险,但为了拿回一些珍贵的宝物,他务必去走上一遭。 他的身边,乖巧的西尔维娅正拿勺子拨动金黄色的糊状航空餐,怎么也提不起饱腹的胃口:“伍德爷爷,我们是要去泰伯城吗?” “是啊,我在那儿存了好些圣岩…整个泰伯城的圣岩,都让我买空啦,”面对标准的格威兰特色美食,老伍德也只能笑着揉揉鼻头,率先倒掉盘中难以名状的糊糊,嚼着夹饼干的火腿片解馋,“俭省虽是一种美德,不过拷打味蕾的俭省,还是免了吧。高尔登,小西娅,你们可听说过昔年第二帝国的圣战趣闻?” “没有呀,爷爷,”在哥哥发话前,西尔维娅已经倒空了餐盘,晃着小脑袋抢答,“高年级的历史课才要教的,我们还没有学过呢。” “好好,那我可有的唠了,”老伍德咬了颗航空餐附送的葡萄,吮走饱满的果肉,拿舌头将葡萄核抵进果皮里,吐入餐碟,“有些叫格威兰军队俘虏的特罗伦士兵,骨头硬的很,再怎么用刑、劝诱也不松口,宁可饿死也要扞卫帝国的荣耀。军官们都奇怪,特罗伦人怎么会如此顽强?直到一个软脊梁的特罗伦军官落进他们手里,他们才知道,原来帝国宣传,格威兰的变态们爱往饭菜里加搅屎棍带出的屎,而见那饭菜的恶心成色,俘虏们是深信不疑,誓死也不和他们妥协啦。” “搅、搅屎棍?” “嚯嚯,忘了,忘了,你们是孩子,不该听这些低俗的故事,忘了吧,忘了吧,”老伍德笑着拿过高尔登的餐碟,帮沉默的男孩腾空了糟糕的食物,“当我这老不正经开了些过分的玩笑吧。” 高尔登却是低着头,捏紧了裤腿:“伍德爷爷,你是…怎么做到这般富有的?” “当然是犯罪啦。来钱最快的营生,都写在法典里嘛,”老伍德拍了拍男孩的头,明白他是给黑帮的杀手吓到了,“不过,说到底也是小钱。那些赚大钱的门路,没有丰厚的底蕴或错综复杂的关系,可没法走通。其实啊,我也有搞大钱的资本,但我对超出需求范围的钱没有兴趣,才懒得掏空心力拿钱生钱。” “不对,伍德爷爷在撒谎,”西尔维娅捏向哥哥的脸蛋,闭上一只眼,轻声嘟囔,“伍德爷爷是害怕警官叔叔们,对不对呀?” “对,对对对…”老伍德捧腹畅笑,一丛花白的长须都甩成了拖把,“我呀,是躲着警察的老混蛋咯,可不敢借着给富豪治病的幌子,去打听哪支股票风头旺、哪座城市的地皮值千金啊。说来,戴蒙德家族的酒庄是生意兴隆,想合作的人络绎不绝?” “是啊,父亲把庄园经营得可好了,”说到家里的生意,高尔登来了兴致,抓着裤腿的手也松了开,“是父亲力排众议,坚持家族经营,才让酒庄的声誉远扬。好多老酒庄在上市后,口味都变差了,光是闻闻木塞拧开的香气,都逊色了好多。” “姑妈倒是…” “西娅,别提她了,她就是个贪财的短视鬼!父亲说了多少次,做好自家的产品,是口碑和利益的双赢,她却总想着上市,恨不得等酒庄在交易所出了名,倒掉所有的股份,卷够钱跑到邦联去!” 男孩的分析是与年龄不符的犀利,听得老伍德推高遮阳板,将慨叹说给纯净的天与云听:“贪心啊,贪心,人哪有不贪心的?明明有了财富,却想占有更多的金钱,连碍事的亲人也痛手加害;明明有了权力,却想坐上更好的位置,连儿女都能献为祭品;明明有了力量,却想攀登更高的巅峰,连荣誉和幸福都能舍弃…人啊,人啊,这就是人啊。” 是啊,无尽的欲望、无底线的追求,正是老伍德这种人的写照。这些登临山巅,拥有财富、名利、地位、力量的人为何会贪婪、为何会不满足、为何甘愿冒着舍弃一切的风险去尝试?原因,只不过是见到了更巍峨的山峰,不愿屈于人下。 这究竟是争名夺利的好胜心,还是要踩着别人方能扬眉吐气的征服欲,没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 因此,林博士的分身、在康曼城的曼德·福斯特谢绝了诺克·怀特的邀请,以委婉的借口推诿,不打算二度光顾那艘游轮,而是又一次跑去莎薇酒店消费,带着同样看腻了富豪们花样的“朋友”继续品尝美食。 在食物方面,老曼德和诺克就有的聊了。诺克就说,这道用来开胃的清汤,是借鉴格威兰人酷爱的浓汤口味,拿十多种蘑菇与牛肉以及牛奶煲制的。老曼德却不能苟同,说这样澄澈的汤色,定没有学格威兰人拿牛奶炒面糊去给汤增色,是传统的瑟兰菜式。 说着,老曼德舀了块瘦牛肉,将盈如胶冻的棕红瘦肉抿化在嘴里,怀念之情溢于言表:“何况,格威兰人的浓汤,也是跟中洲人学的啊,就是有借鉴,那也是借鉴共治区的特色,不是吗?” “呦呵,您又在挖苦本国的饮食文化啦,”喝着果酒的诺克是觉着,博闻广识的福斯特先生是对乡土的美食带有偏见,“话说回来,博萨的食物风味如何?” “哦?伏韦伦可临近高琴科索山,翻过边境去博萨旅游,不算困难吧?” “难啊,要申请一张去博萨的签证,浪费的时间都够在共治区玩大半年了,”谈起家乡,诺克的语气不免焦躁,在碗里搅动的汤匙都快了些,“我们的王庭,宁可民众去共治区探险,也不愿我们到博萨玩乐啊。” 显而易见的讥讽,老曼德是一笑而过。内中的隐情,有着林博士记忆的他,不能明了更多。背靠朝晟的博萨公国,在大战后经历数次动乱,受到以帮助博萨大公平叛为名的朝晟军队无情镇压,本土的军备彻底废弛,被朝晟的驻军完全取缔。六十年前,朝晟更广告大地,介于博萨大公的无能和博萨公民的需求,即日起,剥夺博萨大公的行政之权,将之设为博萨公国的吉祥物,把统治博萨的要务交由新组建的博萨议会负责。 说是由博萨人自行治国,可当议会要员的任免亦须经驻军大将的同意时,曾与格威兰、第二帝国呈三角之势的博萨公国,已是条被朝晟人锁住的看门狗。对王庭治下的格威兰王国而言,这废除君主的成命,难免有些兔死狐悲的奇妙寓意含在其中。正因如此,今日的博萨公国是格威兰的贪污犯和逃税者避难的大本营,王庭巴不得断绝和博萨公国的所有陆地通路,不想任何国民跑到博萨去,给博萨人的发展加砖舔瓦。 “朝晟人在博萨的功过,也是本说不清的烂账啊,”老曼德拨高了自己的山羊胡子,把记忆中与妻子在博萨的见闻描述得绘声绘色。可当他想起,自己仅仅是帮助本体搜集证据的假身时,又笑出失落,“哈哈,不过,我要感谢朝晟人的政策。多亏了他们的整治,博萨可算是遍地黄金,到处是发财的生意,只要会通气、懂送礼,没钱没关系的,也能撑够胆去拼,从零拼打出自己的事业,从穷小子养成富家翁啊。” 这时推着冷车的甜点师到来了。木精灵娴熟地拿起石杵,将不同的水果捣成泥,活上蜂蜜、炼乳与牛奶,把黏稠的浓浆涂抹在冒着寒气的钢柱上,待它们凝结,再用瓷勺一片片刮下,在盘中摆出朵盛开的七色花。 享用着绚丽的鲜果冰淇淋,诺克的脾胃都为之清凉,声音宁和了许多:“这是你的真实写照吗?福斯特先生?” “算是吧,在博萨的日子,就是这么混过来的,”新鲜的冰糕,给老曼德一种遥远的熟悉。那是在博萨的海滩,晒着炎酷的烈日、喝着廉价的饮品时感到的冰凉。可那时,陪在他身边的是无微不至的夏,而今日,坐在他对面的是打法时间的利用品。我们的福斯特先生就这样收起笑容,没入了罕见的惆怅,“早年,我还玩过花招,将行贿的罪证保存,想着捆绑贪心的博萨人,免得被他们一脚踹翻了车。可后来,我见到他们在举报信箱附近安装着摄像头,便明白,想要挟这群烂到骨子里的东西,是痴心妄想。罪证的耻辱与惩罚,只对文明人有威慑力,当一个团体烂到没有底线,什么人证物证,都是徒添笑料的无用功啊。” “这话说的,您莫非怀疑我仍在担心?”诺克笑歪了嘴,眼角挑过了眉毛,“我明白,慷慨的福斯特先生是聪明的老滑头,不至于笨到学没脑的记者,混上游轮记录秘密呀。您倒不如想想,今天的莎薇酒店,与往常有何不同?” 吃完冰糕后,老曼德咧开嘴,秀出健康的白牙:“哦?你也注意到了?” “当然,”诺克·怀特环顾四周,悲哀地叹了声怜悯,“可怜的领班不见了踪影啦。” (四十八)求援 的确,今天的大堂,不见名为雅星迪的木精灵领班的身影。但老曼德明白,纯种的精灵不会健忘或痴呆,在走投无路前,怎么也该拨通电话向自己这“记者”求援。预想的提示音既未响起,便证明事情尚有挽回的余地,不必过度忧虑。 诚然,对坐在警局里、指节捏到发颤的雅星迪来说,是怒火盖过忧虑。若他和往常一样去工作,“好心”的客人定会问,他为何添了这么阴郁的眼影——那黑到发沉的眼眶,说明这些天,年老的木精灵睡眠严重不足。 这也正是他到警局报案的原因之一。在无止尽的骚扰下,上了年龄的老精灵已经有些神经衰弱的前兆了。可警员糊弄人的答复,让他再也耐不住性子,拍桌而起:“帝皇在上!证据?你们要证据?公寓的录像是证据,邻居的证词也是证据,告诉我,你们是想要哪种证据?” “请克制你的情绪,老…先生,”撑着大肚皮的中年警员拿起刚填好的登记表,口气是遗憾的严肃,仿佛是报案人在无理取闹,“您想想,每天在专线里声泪俱下,控诉自己受到骚扰的女性有多少?我们总不能听信一面之词,次次出警吧?何况,您这样的老人受到同性的骚扰,怎么想都是无稽之谈,我们想要些基本的证据来坐实您的说法,也是合情合理吧?” 平静的说辞,给足了雅星迪冷静的时间。漆黑的竖瞳扫过耐心解释的中年警员,试着辨别那是严谨的工作态度,还是不负责任的伪装。听完,他摸向斜挎的布包,拿出两盘磁带和一台随身听,将留了心眼保存的证据放给警员听。 一盘磁带,录着电话里的骚扰和门外的恐吓;一盘磁带,录着邻居对上门恐吓者的目击证词。中年警员不厌烦地听了两遍,直到报案者的竖瞳缩成细剑,才翘起腿,关掉磁带,结束对污言秽语的鉴别:“老先生,我们需要留着您的磁带,作为可能的出警依据…” 上了年纪的木精灵举着磁带,怒容难掩,险些把记录的证据甩到警员脸上:“可能?难道这些不足以作为你们抓捕那些流氓的依凭?” “不行啊,老先生,冷静,冷静,”警员还是那副耐心办事的表情,“首先,我们要鉴定您提供的录音是否可靠;再者,我们还要上门取证,确定您邻居的陈词真实且客观。您大可放心,等核对完毕,我们的人会在第一时间蹲守骚扰者的行踪,将——” “格威兰人,别当精灵是不懂法律条文的傻瓜,”雅星迪甩下磁带,拍响桌面,震跑了警员身前的签字笔和信纸,“不想受理,麻烦直说,我是请了假来报案的,不要消费我宝贵的时间。” “老先生,我是按规矩办事。您可以看看墙上的贴牌,”警员收好磁带,去饮水机前接了两杯冰水,不减耐性地朝门外举杯,“喏,我们的行事绝对符合规章制度,若有意见,门口的投诉箱乐意笑纳。喝杯水,冷静冷静吧,火爆的脾气,对老年人的身心健康有害无利啊。” 木精灵没有接过警员递来的纸杯,径直走向警局的大门,在离开前回首冷笑,吐出不屑的鄙夷:“用格威兰人的话说,你是踢了脚好皮球啊,可怜的孩子。我真好奇,当你们的父辈在战场挥洒鲜血时,会不会想到,他们的儿孙在父辈们以生命赢取来的百年和平中,堕落成了与特罗伦人一般阴险的无赖?不,不,你们比过去的特罗伦人更为卑劣,起码,他们会直陈自己的歧视和凶残,不会费尽心力编排借口,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掩盖无耻的低贱。” 中年警拿笔帽轻戳高鼓的肚皮,眼睛眯得紧细:“老先生,再说这些的话,我有权以侮辱警方的罪名逮捕你。” “希望你的行动和推诿扯皮时同样果断,孩子,”雅星迪摔上警局的门,以祈祷之态驾车远去,“愿帝皇宽恕你的罪,愿帝皇拯救自甘堕落的灵魂。” 木精灵的背影刚消失,肥胖的警员就躺坐回办公的位置,将两卷磁带摔折了,扔进垃圾桶。一位提着便餐回来的年轻警员看到,张了张嘴,却也不便说什么,只是瞧了眼墙角的监控,小声提醒:“收敛着点儿,当心给人盯到。” “怕什么?那玩意早坏了,”胖警员打了个哈欠,下巴的肥肉都波成了落地的果冻,“一个有被害妄想的自恋老头满嘴放屁,放进证物室都嫌脏。谁看得上他?当格威兰人是不挑口的清道夫,连发霉的垃圾都想入嘴?少听这些长耳朵叽歪,一群婊子脸的玩意,说不出几句真话,八成是钓不到有钱人,恼羞成怒了。对了,去帮我买份牛排吧,天太热,我可跑不动腿啊。” “直说吧,是不是有人特意交代…” “与你无关的事,最好少打听,新人。” 年轻的警员没什么可说的,带着爱莫能助的鄙视匆匆出门,不知是懊悔帮不到擦肩而过的报案者,还是懊悔说不动尸位素餐的前辈。 在无人的小巷停好车后,木精灵去诊所开了瓶安眠药,在疲累中徒步赶回公寓。未到上下班的时间,没人抢乘唯一一部狭窄的外挂电梯,雅星迪得以背靠电梯的铁壁,给昏乏的头脑送去些冷静。等他拐过坏了感应灯的楼道,踩着脱落的发霉墙皮站在家门前时,却两眼一黑,差点气晕了过去。因为出发前刚擦亮的防盗门上,用血红的油漆涂着不堪入目的单词。 婊子…男娼…痿根老芽…卖屁股荡妇…这类低俗的词汇,看在任何外貌恰合人类审美的雄性木精灵的眼里,都富有气恼到想笑的侮辱性,更别提一个信仰神圣帝皇的、年过三百的老头子了。 撑着墙、深呼吸,再深呼吸,雅星迪捂着昏黑的眼眶,掏出钥匙解锁了家门。进门后,他直奔厨房,拿了把切菜的钢刀,重回过道,将这些传达性侮辱的油漆一刀刀刮走、一尖尖剃净,又用笤帚和簸箕扫拢油漆渣、倒在马桶里。 马桶的水都抽空了,按着冲水扭的手还是没有松开。他盯着马桶里的漩涡,从扭曲的倒影看到撑不住倦意的黑眼圈,终是叹着气,找出隔音的耳塞,换好睡袍上床休息。 可一想到近日来的骚扰,雅星迪又寻不见去往梦乡的路,碾转反侧个不停。没办法,他爬起床,给风扇插上电线,把档位拧到最高,又吞了两粒安眠药,在风吹的噪音中昏沉沉地睡去。 今日的际遇,让木精灵明白了对格威兰警方的信任是多愚蠢的无知。为免自己的案件被警官们当作气球吹来吹去,他还特地赶到最近的警察局,亲自去报警。结果呢?接待的警员就差把推脱责任的招牌挂在门口,提前劝他滚回家了。不管是警察和法院的老爷沆瀣一气,抑或是纯粹的怠惰导致的办事效率低下,他都不该期待这些毫无廉耻心的混球会抓紧时间处理自己的难题,是时候拿些别的主意了。 一觉醒来,雅星迪先给酒店的经理打电话报了平安,再从冰箱取出炼好的蟹黄酱,炒了碗简单的蟹黄豆腐汤,打开客厅的老式彩电,边嚼着嫩豆腐边看节目。他记得教这道菜的厨师说过,这是移居朝晟南方的古代精灵向当地人学习后,改进而来的菜品,即使不馋荤腥的木精灵,也会喜爱独特的海鲜风味与滑嫩的口感。果然,以美食解馋,以歌剧赏目,糟糕的心情渐为好转。 洗好碗勺后,他掏出充满电的按键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前些天在撞见的那位热心人、曼德·福斯特的联系方式,庆幸格威兰还是有好人,喃喃自语: “记者…要是刊登上《灰都公报》这类大报纸,哪怕他真是法官,也要认罪伏诛…” 说话间,手指已挪到通话键上,又迟迟不肯摁落。年老的木精灵还是有顾虑,且不说在明白那骚扰者的身份后,对方是否乐意继续帮忙,仅是在警察都选择推诿应付的威胁前,好心的老记者真有办法指控未成事实的骚扰罪吗?退一万步讲,假如这档事真见了报,那该死的猪知难而退,他这受害者的脸,又往哪搁?说不定一走出门,街上的行人就会在背后指指点点,骂他是勾引同性的老不要脸。 部分格威兰人的变态嗜好,雅星迪再清楚不过了。即使新闻说明了你才是受害者,可一旦带上“木精灵”的种族标签,他们就会在酒馆里公开嘲笑,将全部罪责归咎于你身。原因无他,仅是因为你生的漂亮、长了张满足人类审美欲望的少女脸蛋、有着所谓纤细窈窕的身材,至于你的性别、你的取向?抱歉,他们统统会忽视,就算事实摆在眼前,他们也会嗤之以鼻,将之斥为博取同情的谎言。因为这些人,本就是只愿相信餍足幻想的俗人,你是对是错、是有罪还是无辜,他们根本不关心。他们所爱的,就是在茶余饭后,拿你的苦难谈笑取乐,证明所有的木精灵都是天生挨操的淫贱婊子,不分老幼、不论男女。 所以,他放开了手机,低着头支起下巴,秀丽的脸苦成了老倭瓜。有智慧的生命,只要年岁越长,就越不肯舍弃看重的东西,对这个定居灰都多年的老精灵而言,他可不愿成为市民议论的笑柄,抛弃好容易买来的旧房,跑到新的城镇过日子。 忽然之间,他看向黑屏的手机,猛地抬头,想起了格威兰最神秘的监察部门——黑水。 有数百年悠久历史的黑水,不正是恶官劣绅的梦魇吗?如果将骚扰者的罪行向黑水举报,所有的麻烦都会被妥善处理,不留痕迹。可是,总不能去黑水的总部举报吧?且不说那戒备森严的地方能否放他通行,就是见到了黑水的探员,他又如何声明自己的困境?证据,不够;证人,不足。就是抓了那头可恶的肥猪,顶多判其个性骚扰,怕是不会罢免任何职权。 不过,雅星迪恰巧有位说得上话的熟人在黑水任职,军衔还不低。但,出于一些难以释怀的误会,这位熟人恐怕不大情愿听他唠叨,指不定在哪买醉,喝得发昏,幸灾乐祸地讲笑话。 空想不如一试。他还是翻开通讯录,从寥寥几行格威兰字母标注的人名里,找到闹僵了关系的朋友,打通电话:“格拉戈先生,近来还好?” 两千公里外的温亚德,又是在那家熟悉的中洲餐馆里,德瓦·格拉戈吹着瓶啤酒,想用豪勇的酒量在女服务生面前彰显身为格威兰人的男子气概。不过,在掏出手机,看清来电人的姓名后,他猛呛一口,啤酒沫从鼻孔和嘴直喷到桌上,秀得德瓦面露难色,使劲向看热闹的女侍者使眼色,请她快些拿餐巾纸来,省得同事继续丢黑水探员的脸。 “不不不不不…” 与维莱预测的不同,德瓦扯起桌布抹了抹脸,喊出古怪的尖叫,撒腿跑向了男厕所,醉酒的姿态一扫而空。为免同事抱着马桶吐到睡过去,维莱也快步跟上,顺道听听他是要和谁煲电话,竟会慌张至此。 踮起脚,维莱慢慢踏进无人出入的男厕,一进去,就听见强憋哭声的滑稽腔调:“你、你说什么?说这么多,说到底…你是不是、是不是嫌我没钱?是不是嫌我没官?我告诉你,我可、可是圣恩者、我是圣恩者!我是少校!我有军衔的!少校军衔…不比、不比什么狗屁的法、法官强?你、你是不是蠢…是不是傻…勾引、勾引普通人,都瞧、瞧不起我!” 吵嚷的嗓音,听得维莱寒毛倒立。他猜得到,格拉戈先生九成九是在跟那位木精灵吵架。见围到男厕门口的人愈来愈多,他尽量压制情绪,让恐同的表情从面上消失,以一副安慰失恋朋友的羞恼之状驱散看戏的群众: “别望啦,别望啦,帝皇在上,给我这情场失意的兄弟一个薄面吧。假如他挂不住脸,跑出去跳了海,咱们就成了罪孽深重的看客,要下炼狱的,要下炼狱的啊。” 趁着食客们哄笑散场的时机,维莱赶忙敲开厕所隔间的门,把还在哭嚷的德瓦拉回包厢,抢过尚未挂断的电话,清了清嗓子:“呃,抱歉,这位朋友,我的同事多喝了几杯,正发着酒疯呢。有事的话,不如先与我说明,待他酒醒了,我定然悉数转告。” “同事?您也是黑水的…员工?” 电话那头的声音,温婉如风笛,丝毫听不出是男人的音色,惊得维莱浑身鸡皮疙瘩。他虽知道木精灵是很难从外表区分性别的种族,却怎么也没想过,连最真实的嗓音都这样有欺骗性,总算有些理解可悲的格拉戈先生是怎样陷了进去:“嗯…既然格拉戈先生都告诉你了,我也不必隐瞒。我是探员,黑水的探员。” “好,好,请您务必帮帮我。我的名字是雅星迪·艾普菲洛,我住在…” 电话那头的木精灵急忙把这些天的厄运告知了陌生的探员。听着他的叙述,维莱的眉头从惊讶拧为困惑,又皱成不便评说的憎恶,着实给那法院的大人物恶心了一次,回复道:“好的,感谢你提供的消息…我个人建议,你现在最好避免外出,如果要采购生活的必需品,尽量在人多的地方走动。我马上将事情向部门报告,日后需要出面指证时,还望你切莫推辞,履行帝皇赋予世人的正义。” “谢谢,谢谢…” 挂断电话,维莱瞥了眼还趴在桌上哭鼻子的同事,表情复杂得似嫌弃与怜悯相合。不过,他没再打扰德瓦,而是掏出自己的手机,走到墙角,拨通一个号码:“喂?是前辈?我这里打听到一些消息…” 按规定,黑水的探员,应当将打探来的情报最先知会上级,可听维莱的语气,是略带敬意的亲切,不像是在和上司讲话。 “哦?惯犯?怎么,他们还要放着他钓大鱼?”听到对方的答复,维莱冷哼一声,摇着头拉低了嗓门,“再拖着,又要多一位无辜的受害者了,怎么办…什么?跟他说?这…管用吗?好,我努力,我努力…” 听完对方的指示,维莱掐红了自己的脸,将审视的目光投向醉醺醺的同事,走过去,一巴掌拍醒他:“行了,格拉戈先生,酒该醒了。” “再拿一杯…再拿一瓶…” “格拉戈先生,你知道吗?没喝醉的时候,你是老道的无赖懒鬼。喝晕的时候,你却是无助的孩子,”想了想,维莱拿了个空酒瓶,用饮水机接满了冰水,当着同事的头泼了下去,“醒醒吧,你的朋友、你爱慕的精灵有麻烦了。” 要说什么最能助人醒神,自然是水的冰凉。遇上冷水浇头,就是最发昏的酒鬼,醉意也要减轻三分。德瓦撸起头发,看了眼湿漉漉的衬衣,怒目圆睁:“维莱,你犯什么病?” “嗯,恕我直言,格拉戈先生,是你犯了酒瘾。还记得吗?你喝高的时候,向来是口无遮拦,有次,我有幸听见,你是爱上一位雄性的木精灵,才——” “放屁!谁告诉你的?”醒过酒的德瓦大惊失色,一拳砸震了餐桌,“老子最烦他妈的基佬!” “你亲口讲的,格拉戈先生,”维莱急忙扶住滑飞的餐盘,省得没吃完的烤羊排滚落地面,“刚才,那位艾普菲洛先生还打了电话…” “狗崽子!你偷听我电话?”德瓦揪住他的衣领,将他举到半空,眼冒赤火,“老子烧…” “他遇到麻烦了,很严重的麻烦,”维莱面不改色,伸手扣了扣发痒的眉毛,“康曼新区的法院,一位诉命议员盯上他了。那人是个出了名的变态色情狂,专门对同性下手。前几个月,还带着一群人侵犯了一个未成年的中洲男孩,现在,你的朋友,雅星迪·艾普菲洛就要陷入他的魔掌了。” 一语戳破防线,德瓦变作泄了气的皮球,撒开手放去同事,瘫倒在椅子上,别过头,嗫嚅了好半天,才嘟囔两句:“给上面通气,抓了他不就行…关我什么事…” “部长不想动他。” “什么?” “部长和陛下都不想动他,”维莱抚摸着自己的额头。烦恼纷至沓来,他唯有闭上无奈的眼睛,和同事好好沟通,“我的前辈透的消息,绝对可靠。所以,格拉戈先生,我要表个态,我并不歧视你的取向,也不评价你的嗜好,我只想弄清楚…在倾心的对象身陷绝境时,你会放下成见,去帮他一把吗?” (四十九)危机 维莱的问题,着实问住了德瓦。 他该怎样回答?呆滞又心虚的男人,撑死了歪歪嘴,趁着酒醒后的良机,说之前的都是醉话,当不得真吧?嘿,但看他的踌躇,就明白,这样绝情的发言,恐怕是听不到了。 老实说,德瓦从没想过自己会在醉酒时发疯,吐露真心话;更没想过,平日胆小怕事的搭档,会有种把自己的小秘密听得清清楚楚。他都有些想祈求帝皇,愿祂收回祈信之力的赐福,只望送自己回到一个月前,宁死不沾一滴酒水,将那些回忆在心里锁困,而不是发酒疯说给别人听,羞耻到想钻进焚尸炉自毁。 可他关心的、羞耻的、在意的果真是自己的面子、自己在同事跟前的浪荡高人之形象毁于一旦的破碎吗?若要明了他的心,就要看他如何作答…如何回应,如何抉择。 “关我屁事!叫帝皇去操心他们的烂屁股吧!”给出答案的德瓦握住瓶啤酒,甩在墙上,砸得啤酒沫飞遍整间包厢,“死秃子想钓鱼,就叫他钓!去拿他的子孙根多钓几条缺德鱼!早晚,有人要踹烂他妈的臭卵,叫他捂着蛋求人伸把手!” “好吧,格拉戈先生,我尊重你的选择,”说着这样的话,维莱走出包厢,翻着鄙夷的白眼,转给同事一个随意的背影,唤来闻声而来的女侍者打扫碎玻璃,“买单还是继续?” 今次,德瓦没有偷瞟女侍者的臀部,也没有吹恶俗的口哨,只是瘫在座椅上,两眼无光:“再拿箱酒,谢谢。” 借酒消愁,郁火更苦。没用开瓶器,德瓦一口咬掉啤酒盖,举着发棕的玻璃瓶,迟迟不对了嘴吹个空。维莱则穿好手套,撕了条干净的羊肋排,慢慢啃了起来,虽不算心事重重,却像是在思考一些颇为遥远的难题,叫人不好捉摸。 “维莱,我和那些可恨的搅屎棍绝不是同类人,”德瓦放下啤酒瓶,拍响肚皮,打了个发酸的酒嗝,埋头苦笑,“你知道吗,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他接受我的追求,我愿朝帝皇起誓,将肉体的关系列为禁忌,只和他同居同行,至多…贴个面,接个吻,牵个手,你明白吗?我不强求、也不想…走什么后门,那太恶心,太龌龊,要发泄,我不如去酒吧找女人,我是…我是想,我是觉得,我得承认,我真心欣赏、也沉醉木精灵的独特美色,但我不会…不愿、不想去将这种美丽玷污,我想要的,只是他能明白、能接受我的心意,他给我烹调早餐,我替他煮下午茶,在夜晚走上伯度河的码头,坐在长椅上看星星和月亮,你懂吗?我不是基佬,真的不是。” “嗯,明白。” 随口的回话,满是应付的意味。我们的格拉戈先生哪听不出来?但见他摇头的苦涩,该是不大在意同事的看法:“老弟啊,可他拒绝我了,践踏了…不,婉拒…是抗拒了我的表白。我能怎么办?哦,跑回去死缠烂打,对着一个…年纪比我曾曾曾祖父还大的老头子?做不到,我做不到。就是回去…我也做不到,我不要面子的?我不要这张脸的?腆着脸凑去讨好,那是没骨气的狗才做的下贱勾当,我干不出来,干不出来。” “嗯,明白,”啃光爆浆的羊肉后,维莱满意地点点头,也斟了杯酒解腻,发出举杯的邀请,“还是喝酒吧,格拉戈先生。” “好…”终于,德瓦含住瓶口,将棕黄的麦香灌了个热辣满腹,撒开酒瓶,捂着肚子躺坐了好久,勉强立起发软的双腿,一步步走出包厢,艰难且沉重,“太憋了,胀得生疼,等释放完自我,咱们再好好聊吧…老弟。” 待他的脚步远去,维莱掏出电话,给刚才联络过的前辈发去了消息,告知对方搭档的决定,得到了失望的答复: “很遗憾,他是个不便争取的顽劣滑头。” “是啊,争取圣恩者…难度颇高,”维莱又撕了条滴油的羊肋排,一口酒,一口滋润的肉,如是自嘲,“难度颇高啊,前辈。” 没被德瓦喷过酒的,还有二指粗的牛肉串,以及点缀着香料和碎芹的娇嫩骨髓。维莱再不客气,专心解决贴膘的肉食,好好补偿这些天糟蹋的精力,奖励自己的味蕾。 愉快的享受,让维莱忘了时间。不知多久,满摆烤肉的餐桌已是风卷残云,剩不下几串整肉。而吞了几瓶啤酒,维莱也有了醉意,面色微红。该是爽快的时候,他却看了看仍未敞开的门,又瞧了瞧手机的时间,眉头逐渐高皱。 半个钟头了,德瓦还没从卫生间解脱。这滑稽的圣恩者,莫不是忘带卫生纸,蹲晕在厕所了? 揣了包纸巾后,维莱推开包厢的门,向厕所走去。在半路,正抱了箱啤酒快步走的女侍者看见了他,连忙喊了句:“先生,是找你的朋友?半个小时前,他就买好单打车走了,还嘱咐,我等你吃饱喝足再知会,说白蹭你这么久,今天就破例请你一顿,作为回报?哎,要我说,这次的酒水钱可不少,他还真是个大方的朋友啊。” 维莱登时呆在原地。不知过了多少秒,他才掏出本来带给同事的纸巾,走出餐馆,吹着街头的凉风,擦拭额头的冷汗,打通前辈的电话,啧啧感叹:“基佬就是基佬…嗯,可以争取,能争取,我定努力争取。” 争取先不谈,我们把暂且视角拉回康曼城,看看和黑水的探员说上话后的老精灵是何情况。显然,有探员打了包票,他的焦虑减消大半,不过那紧张的柳眉依然微蹙,心总是放不下担忧。 是啊,黑水的陌生人,可真愿意来鼎力相助?别说德瓦的态度不明,就是他没喝个烂醉,在方才的电话中许下口头的承诺,背地里又会说些什么?听听吧,刚刚的低俗言辞,和涂脏门的污言秽语有何区别?都说酒后吐真言,兴许害人的酒精,真能揭露一个人本来的面目。和那些庸俗的格威兰人如出一辙的德瓦·格拉戈,会亲自帮助、会不阻挠同事对雅星迪·艾普菲洛的援助吗? 人心难测。 最终,叹着气的木精灵还是拨通了别人的电话。长久的岁月,会送给长生种相当的识人之能,因此,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曼德·福斯特先生,是位恪守正义之心的退休记者,定有可能伸以援手。 “嗯,好的,我明白,”将车停在路边后,接到电话的老曼德的视线犹如叼住野兔的苍鹰,有着猎杀者必备的老练,“我会着手调查,但我力薄才疏,恐怕有所拖延…还望体谅,上了年纪的人类不比精灵,体力精神下滑得厉害。” 看不见的信号,将雅星迪的道谢悉数转达:“哪里,先生,是我该感谢您…在格威兰这么些年,您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正义之士。赞美帝皇,在这污秽的泥潭里,仍保佑你这样的志士不受熏染,洁净如故…” “无需客气,愿帝皇庇护你的明天。” “谢谢…” 直到按住挂机键,木精灵还是未将经理提及的要事说给老曼德听。他回到卧室,端详起贴在床头的康曼城地图,找出那家中洲餐馆所在的街区,穿好黑纱、戴上墨镜,打算去走访一遭。 他并非不把探员的警告谨记于心,仅仅是对康曼的社会风气存有最后一丝希望,或者说,是对邪恶的凶狠心知肚明——再怎么猖狂的恶贼,也不至于在光天化日之下,于繁华地段公然行不轨之举。这又不是特罗伦人进犯瑟兰的时代,当街行凶的蠢事,怕是连驻守共治区的、风纪败坏的格威兰陆军都干不出来。 和某些倚老卖老的坏种不同,哪怕年岁更长,木精灵也想献一份微薄之力,尽量减轻好心人的负担。当然,要是手头宽裕,他情愿找侦探社代为搜集资料。可惜,康曼的房价太高,单是买下这间老房并重新装修一番,就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当然,要是他肯开口,莎薇酒店的经理必然会帮他找最好的私家侦探,费用全包,可老年人的自尊心,又让他放不下身段——老朋友的孙女是个好姑娘,已经帮了他太多太多,再麻烦人家劳心、白花人家的威尔,他实在没法接受。 或许,这在艰难的生活中坚守的自尊和思量别人的体贴,正是他吸引到德瓦·格拉戈的魅力所在。 开着小巧的双座汽车,雅星迪在下午茶的餐点前赶到那家店。约摸四点左右,放眼望去,这条商业街已有不少领孩子的父母老人在散步,客流量不可谓不旺。抬头看,那渐西而去的赤阳是微黄的光,不似正午的灼人,也不似清晨的寒凉。若非有正事待办,木精灵倒真生出些逛逛街的念头。可一想当下情况不甚明朗,更何况无人陪伴的闲散,只会滋生孤单的悲凉,他便轻拍心口,想着从哪里入手为妙。 那家店虽在营业,可登门拜访怕是过于直接。不如先在别的店铺打听打听消息,稍后再去表明来意,更好切入话题,也方便沟通。 他仔细瞧了瞧,这条街的铺面以餐饮为主,其余的则是便利店和超市,以及宠物医院和私人诊所。依他久居康曼的经验,便利店的老板是最好搭上话的,所以,雅星迪从布面钱夹里抽出几张零钞,选了家有中年妇女在招呼的小店,一进门,先问有无解渴的冰饮,再不时瞟两眼售货柜上播放节目的小电视,拿追问频道作借口,慢慢聊了上来。 但便利店的老板娘热情过了头,那高昂的康曼腔更戳得木精灵耳膜刺痛。他们先从娱乐的节目聊到最火的电视剧,又从电视剧扯出最近上映的电影,再由电影引申到影院周边的生意,最后可算是掰到了治安的话题。 “哎呀,瑟兰的好先生,你说,在灰都,哦,看我这嘴,总是改不过口,是康曼、康曼,”老板娘扭开瓶纯净水,咕咚下肚,滋润了沙哑的喉咙,说得是眉飞色舞,“康曼城的风气,是日暮途穷啦。这年头,医生谋财害命,就拿邻街的医院说吧,那个黑心的大夫啊,仗着普通人听不来医学的单词,糊弄那些没病的可怜人,骗他们得了癌症,开最贵的特效药喂他们吃,赚了十来年的黑心钱,才给一个儿子读医科的病人戳破了!你别急啊!更要命的,还在后头呢!听说新区的法院,就判他个误诊,赔了药钱了事,连执照都没吊销!帝皇在上,我得说,这真吓得人心惊肉跳啊!治病救人的在谋财害命,断案公审的又沆瀣一气,都是大不敬的恶贼,打到炼狱里滚油锅也不冤枉呀!” “嗯,这件事我曾听过,”木精灵撕开袋雪糕,倚在货柜前,嚼着浓郁的奶味,耐住性子倾听,“犯罪者祸害的是人,恶俗的审判者,祸害的却是整个社会。” “说得对极啦,好先生,不瞒你说…”老板娘指向对门的餐馆,吵嚷的嘴巴可算压低了声,“瞧见没有?中洲人,咱们这片区最兴隆的店,就让法院的老爷祸害啦!” “怎么,这里…” “别急,你听我说啊。可有些日子了,容我想想…哎,总之啊,那家店的老板啊,是个漂亮寡妇,从圣城跑来格威兰,一个人拉扯大儿子,要本事有本事,要心眼有心眼,可遇上法院的老爷,也得吃亏认栽啊。我听说,反正是个有头脸的人物,摸了把她的屁股,恰巧她读中学的儿子回来,刚好看见,这还了得?小孩子不懂事,冲上去给了人一顿打,把人得罪死啦。没过几天,倒霉孩子就给绑票,赤身裸体扔到河岸,啧啧啧,想都不用想,肯定是给脑满肥肠的老爷糟蹋啦。这群人啊,怪得紧,不瞧着娘们,专瞅男娃下手,不嫌恶心的呀…” 越听,木精灵的背后冷汗越密。等多嘴的老板娘讲完,他赶忙付完钱、逃出便利店。拍走了鼓膜里的嗡嗡后,他赶着红灯走到街对面,却在客人喧嚷的店门前犯了难。 毕竟是揭别人的伤疤,怎么想都不大礼貌。但若能伸张正义,相信他们会拿出有价值的证据,让逍遥法外的凶徒受到应有的惩罚。 在木精灵说明来意后,笑脸相迎的女老板霎时阴沉了眼,那冷冰冰的排斥扎得他心慌:“我们这里不欢迎乱撞的苍蝇,请出去。” 情急之下,他灵机一动,编出善意的谎言,说动了已经准备驱赶自己的女老板:“我是瑟兰的记者,瑟兰的记者,不在格威兰的报社工作,希望您能给予我信任,我…” “瑟兰的记者?”女老板放低举起的手,撇过头,示意靠过来的两位侍者回去招待客人,修剪齐整的指甲敲在按键上,砸得计算器叮咚乱响。大约有一分钟,她走出前台,踏上楼梯口,回过头催促,“跟我来。” 进入一间空余的厢房,女老板反锁门,点了根香烟,问:“抽吗?” “不,谢谢,我习惯抽水烟。” “看来,你真是从瑟兰来的,”女老板松了口气,碾灭了刚冒火的烟卷,敞开窗透气,在黄昏的辉光中捂住脸,“抱歉,格威兰的记者都是吃干饭的混球,我实在不能…” “嗯,没事,我理解…” “不,你不理解…我的孩子啊,信仰帝皇的儿子,多热血的少年…竟然在古老的灰都、帝皇建设的城市里,被无耻的?罪者…”不止哽咽,女人是在掩面而泣,听得木精灵揪紧了心,“我真是…我不该听信他们的鬼话,说什么格威兰的发展好,比圣城宽松自由,带孩子跑来受罪…帝皇在上,我不该质疑祂的严苛,不该质疑祂的使者…” 事情要从十多年前说起。那会儿,圣城的法令严峻到可怖,是闻名大地的酷刑之所。丧夫的女人看多了格威兰的节目,又听到格威兰打拼的亲戚吹风,办好手续,带着还在学步的儿子乘上背井离乡的航班,到灰都做自己的生意。 灰都和圣城,是大不相同的轻松。人们的行为举止,无不透露着没有压抑的自在之情。有了钱,和同乡抱团,和监管餐饮的官员搞好关系,生意就好做;有了生意,有了更多的钱,搭上更多的线,孩子的学也好上。在圣城明令禁止的丑行,是灰都习以为常的规矩,人们称之为潜规则的工具。 女人简直觉得,移居灰都是此生最正确的决定,直到噩梦降临。 她的儿子,受了最惨烈的折磨。光是诊断结果就写了两大页,虽无致命致残之伤,但刻入精神的恐惧和耻辱,是比身体残缺更痛苦的伤痕。每天,她的儿子都要洗三次澡,拼命洗、拼命擦,对着受过侮辱的部位拼命搓洗,搓破皮、搓出血也不罢手。警察呢?说是证据不足,还在查办;黑水的探员呢?说是案情有了眉目,又迟迟不出结果。现在,她没了指望,只求瑟兰来的记者将事情登上异国的新闻,能借外部的压力,让王庭把犯人尽快法办,为儿子讨回公道。 在以帝皇之名安慰对方后,雅星迪得到了今次谈话的录音,和受害者的病历复印件,捂着发痛的良心,驱车行驶在回家的路。 “首先,我很抱歉听闻无辜者的不幸,”走进家,拨通老曼德的电话,沧桑的叹息回响在空荡的房里,“其次,请你相信,无论他的后台有多坚挺,我都会拼尽全力,将他的罪行披露至阳光普照的每一寸土地。” “谢谢您。” “我何时来取这些证据?” “今晚…不,明天吧,”雅星迪看了眼闹钟,才发现如今已是凌晨。他走到窗口,拉开窗帘,见天空灰暗到不见星星,只有一轮残月的寂寞之影,“太晚了,请好好休息。我明早八点上班,在这之前赶来我家,可行吗?” “可行。” 通话结束,木精灵褪去外袍,躺倒在床。他深吸几口气,把慌张、愤怒和惊惧吐入了空气里,喝了杯放凉的冷茶,沉沉睡去。 闹铃响了,他睡眼朦胧,想揉揉发酸的眼眶,却感到手腕被什么东西束缚。他试着起身,脚腕也勒得生疼,动弹不得。 窗帘拉开,明亮的阳光渗入卧房,清晰了他的视线,和撑在身上的丑陋肥脸: “美丽的缩萎婊子,喜欢我的回礼吗?” (五十)波澜 那双凸出薄眼皮的蓝眼睛饱含恶毒,冬瓜样的肥脸,挤出了三四层下巴。而当臃肿的脸贴上木精灵的面颊,中毒般狂嗅滋润的味道时,那软塌塌的震颤感真切堆挤在雅星迪的身上,送去寒冷的反胃感。他拼命抗拒,抖得床垫的弹簧狰狞惨叫,却喊不出求救或辱骂的抵抗,因为他的嘴让布料堵实了,不,那是有着淡淡咸味的纱制品,是瑟兰的精灵尽皆酷爱的贴身衣物。 肥胖的诉命议员拍拍木精灵的脸,拿起只黑色的短纱袜,死命地往鼻孔里吞吸。那贪婪的猪脸,和轻贱羞辱的热爱之言,让奋力挣扎的老精灵浑身寒颤,听明白了这混账有多么作呕的癖好:“可爱的死男娼,你们这些长耳朵,不是最爱雾纱的轻盈?瞧啊,连内衣和袜子,都要用它们编织,多是诱人的靡乱啊。唔,真迷醉的味道啊,闻闻看啊,与你脚底的美肉激吻整一天的气息,可比添了药的上品酒更让人沉醉。要不是我怜香惜玉,要用另一只袜子和内衣堵住你吵闹的小贱嘴,还真想把它们套在头上,不,吞进肚里,回味无穷啊。” 虽然吐不出话,但木精灵的眼瞳已束为猛兽猎食的利刃之状。这比毒蛇更阴冷、比虎豹更凶狂的竖瞳是在咒骂,诅咒变态的肥猪终将坠入炼狱,受永无宁日的酷刑折磨。 “真是贞烈啊,”没有惧怕,诉命议员扔开被吮湿的短袜,掐着木精灵的脖子,吐出舌苔厚白的舌,在那纤长的耳朵上舔舐不停,活像是享用珍贵的蜜饯,“知道吗?你们这样的老东西,最招人喜欢。你不是年逾三百岁,独身自好近一个世纪吗?嘿,老了命的废物,我可清楚,你们这堆长耳朵在度过生育期后,性腺就萎缩得近乎消失,呀,看看,多白净的嫩芽,比孤儿院的孩子们更精致玲珑,怕是几十年都未有雄起了吧?呦,生气吗?有愤怒的必要吗?你说,你们这种萎了根的东西,哪算得上男人、算得上雄性?可不是生下来给人操的母狗?” 即使濒临窒息,木精灵仍在反抗。诉命议员自然不会真掐死他,自然松开手,扯掉堵着嘴的纱袜内裤,从口袋里掏出金属质的口枷,塞进还在大喘气的口里,边吞吸着木精灵的涎水,边继续语言上的凌辱: “没关系,没关系,我会好好疼爱你的。我会叫你明白,在无法逾越的身份差之下,你只是头待宰的羊羔,你以为你的电话是私密的?我可都听得津津有味啊,你寄予希望的老记者?嘿,他会老实的;你黑水的朋友?哈哈,我只能说,黑水的狗可没有咬我的胆量。来吧,你不是自尊的男人,是好脸面的老头吗?等我爱得你磕头求饶时,你还能记得自己是雄性吗?你不是信仰帝皇、视同性间的肉体关系为不大洁吗?哦,敬爱的帝皇啊,看着吧,在我拍肿这翘得恰到好处的臀部时,祂如何来搭救你这信徒的无助?哦,我想想,你还有哪些亲人——没有,全在棕皮们的圣战中死绝了吧?真可怜啊,在军队效命的儿女都死在战争结束的前夕,你的帝皇可真是无情,若叫祂的使者、伟大的常青武神提前半年降下圣罚,恐怕我就无幸与你这风骚的老婊子在康曼相见了吧?” 说着,他扯开衣服,摸向木精灵的私密处。此时,呼够气的雅星迪已回过神,愤怒地挺动腰身,势要甩开那肮脏的肥手,却在听到一个名字后失了力气,绝望地躺倒,任由他猥亵: “亚蒂尼,是你挚友仅存的血脉,唯一的孙女吧?说实话,冰冷的金精灵也挺有魅惑力,如果你这甩尾巴的笨狗再这么顽皮,我可不介意邀请她来此观光,或是跟你玩玩更刺激的把戏啊?差了这么多年岁的一对丽人儿,一个是纤细苗条的男娼干爷爷,一个是丰满高冷的处子乖孙女,就算不爱女人的我,想想也是头脑充血啊,对不对呀?” 见挣扎停止,诉命议员非常满意。他抽回手指,吸走沾染来的腥臊的气味,吐出欲望得偿的舒爽,摘走堵塞声音的口枷,舔干净上面的唾液,笑出居高临下的命令,说出特权给予的自信:“不错,婊子公狗,你还有认清现实的理智。记住吧,服侍好我是你仅有的出路,现在,张开嘴,吐出那条粉嫩的贱舌头,我要好好尝尝它的滋味——” 余音尚存时,卧室的木门燃起了火,那火聚为长蛇,裹着炙热的光撞上诉命议员脸部的赘肉。若无一层不识相的金芒及时遮挡,只怕这头肥猪已烧成了脆皮烤猪。见储于体内的庇护之盾被激活,议员顿感不妙,像个皮球一样滚到墙角,吼得满身肥肉波澜起伏:“全是吃闲饭的废物!” 为回应议员的震怒,残破的木门飞撞在墙,折成两半。踢开门的男人则眼冒火光,随时准备焚毁无耻的罪犯,可见床上的木精灵只挂着几缕残纱,火光登时消散。德瓦急忙抽出随身的匕首,小心地割断勒紫朋友手脚的鱼线,想将他搂在怀里,又推了开,卷起被褥帮他遮盖,转望还骂骂咧咧、试着起身的议员,眼里的怒火更旺: “叫吧,他们死干净了,你慢慢叫吧。” 烈火缠绕庇护之盾,令隔绝伤害的奇迹之光迅速褪色。软了腿的议员扒着墙,刚站直了腰板,又给硕大的肚腩牵向地面,摔了个狗啃泥。什么变态的情趣、蔑视的权力、怡然的淡定,通通闪出这畸形的躯壳,叫这头龌龊的肥猪现了原形。 吵嚷中,议员在质问,质问这失心疯的圣恩者从何而来。言谈间,不难听出,兼任法官之职的诉命议员全不把黑水的人放在眼里,料定他们是无胆暗杀的鹰犬。可除了黑水,议员又想不出,在康曼城之内,还有谁敢妨碍自己的好事、以至于像要宰了自己? “私人恩怨,”德瓦·格拉戈踹了脚议员的要害,看了眼染红的黑皮鞋,在惨痛的猪叫里打开衣柜,把一套衣物捧到床头,背过身去,“快换吧,没人看,我不会看的。” 阳光微暖,年老的心没了困惑和恐慌,已是有力的安详,心的主人则睁圆了竖瞳,说: “谢谢,格拉戈先生。” 换好一套深灰色的纱衣后,雅星迪·艾普菲洛又站到德瓦·格拉戈的身前,深深鞠了一躬。接着,他瞅向还捂着会阴打滚的议员,浑圆的眼瞳又一次收束。若要描述他的眼神,憎恨可不够恰当,最精准的形容该是嫌恶——一个洁癖者迫于无奈,捏着鼻子踩进熏肿眼睛的公共厕所的嫌恶。 终于,他的目光落上关掉的掉风扇。木精灵拿出与窈窕的身材不符的力气,抡起电风扇,站回议员的身前。危险的阴影遏制住痛觉,让缩成团的肥肉举起虚弱的手,开口求饶:“报警,报警…我要求警察来…” “要警察来?不该是你去自首?” “我、我自首…我自首…” “好啊,去炼狱的刀山上爬行,蠕动到帝皇脚下自首吧。” 风扇的铁网罩重重砸断议员的手肘。这件由聚合物与钢铁组成的制冷设备,成为施以惩戒的最佳刑具。没多久,网罩砸得变形,螺丝钉嵌入肉里,扇叶被鲜血覆盖,受刑的人是苦苦哀求,险些被凌辱的受害者还没出足气,干脆拿电风扇的插头猛拍那张可恨的脸,直到戳烂了鼻孔、戳破了眼球,才消去被猥亵的愤恨。 要是再补上几轮,木精灵定能处死这罪大恶极的猥亵者,可在这关键的时刻,不知是心软还是害怕,他扔开快要断成两截的风扇,去拿还在床头充电的老人机:“报警吧…不,格拉戈先生,黑水可有设立举报的热线?啊…” 在微微的惊愕中,德瓦握住木精灵的手,抽走点亮屏幕的电话。接着,他走向神智尚清醒的议员,闭上眼,抬高腿,猛地踏落,在骨血飞溅之刻释放熊火,只留一具无头的焦尸在油脂的香气里抽搐:“你心太软了,做事就要做绝。” 怔住了,雅星迪是怔住了。当他明白议员已是尸体的第一秒,脱口而出的却非自己的困境:“你怎么办?” “我是圣恩者,杀了人也不至于判刑,”这时候,德瓦看向窗外的朝阳,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在血液里流淌,忽然生出了冲动、受任何处罚也心甘的冲动,但张开口,说出的又是其他,“我在共治区有些关系,我往那边跑…你也走吧,康曼城不配留住你,回瑟兰去,到别处去,不必待在这里,待在这烂了根的土地…” “到处是摄像头,是监控,你能怎么脱身?” “不试试,又有谁知道?”德瓦甩过头,再没看木精灵一眼,而是朝客厅走去,打算处理议员保镖的尸体,“收拾吧,我送你离开,希望你记得,这肮脏的灰都、腐朽的格威兰…至少有位朋友在乎你。” “我…” 没等轻掩心房的木精灵说完,一声惊叹推开了烧坏锁的防盗门,迎着德瓦的警惕抢先踏入客厅:“呼…来迟一步,幸好,还能赶上落幕的典礼。” 来者自然是曼德·福斯特。半小时前,一群墨镜遮脸的打手围住他的车,送来议员先生的警告,叫他管好自己的事,当心成为在风暴里迷失方向的搜救舰,变作溺亡者的陪葬品。 小小的刁难,岂能困住福斯特先生?他摇落车窗,给领头的保镖说了些鲜有人知的姓名,就吓得这群凶徒一哄而散。为此,他还浪费些时间,开了罐咖啡,下车欣赏挑衅了猛虎后、群狼逃窜的丑态。等来到艾普菲洛先生的家门前,见防盗门的把手处给熔出了窟窿,他就知道情况有变。但闻到那股人体烧熟的气味,他又确信为时未晚,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现在,他捋直了整洁的山羊胡子,拿手杖帮烤糊的尸体翻了翻身,帮死者换了个更舒服的睡姿,摘掉礼帽,向木精灵和圣恩者行礼:“冒昧打扰,路上耽搁了,烦请原谅。艾普菲洛先生,这位…可是你的爱人?” “不,”德瓦抬手拦住想走出卧室的木精灵,率先抢答并质问,“你是谁?” 麻烦,还得靠焦急的木精灵解决。在说明对方的身份后,雅星迪可算想起要命的误会,急忙向福斯特先生解释自己和格拉戈先生的关系。 “哦,好朋友,好朋友…”老曼德是哈哈大笑,收起手杖,坐上了沙发,像个顽童般抹起愉悦的泪花,“好吧,好吧…我这个旁观者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咯。年龄大了,不服老真不行啊。” 德瓦眯起眼,站在他的正前方,俯视他的破绽:“你是哪的人?也是黑水的探员?” “格拉戈先生,他是…” 雅星迪还想解释,却被德瓦挡在身后,不能前进一步,听其揭穿好心记者的真面目:“满嘴谎言的家伙。你骗得了他,骗不了我。知道吗?无论你怎样掩饰,眼底的奸诈和血光都没法躲藏,比我在陆军监狱见过的圣恩者更残暴…说吧,你是杀了多少人、害了多少性命,才积攒出这种凶煞?” “到底是当过兵的圣恩者,”老曼德扔开手杖,松掉衣领的纽扣,长吁一口自在的空气,“我是朝晟人,是外逃的朝晟人,清楚了?黑水的探员啊,坐在你面前的,正是令你们的部长和国王牵肠挂肚的朝晟前行者、犯了叛国罪的林博士啊。” 焦灼的空气顿时凝固。木精灵尚未惊呼,德瓦·格拉戈的瞳孔已然骤缩,屈膝沉腰,时刻准备着调动祈信之力,活擒这能刷洗一切过失档案的宝贝犯人。 但老曼德的懒散打消了他的念头:“得了吧,年轻人,我敢独身来此,必是有你摸不着的倚仗。相信我吧,我可没半分阴暗的心思,不过给肥头大耳的格威兰老爷们污了眼,想见义勇为罢了。再怎么说,我的家乡也在朝晟的林海,那里的村民啊,多是木精灵和梁人,我有怜悯之心,也在情理之中啊。” 德瓦冷哼一声,对他的自我介绍是嗤之以鼻。但老曼德的自若,又让德瓦耐住性子听了下去:“人的胸腔里终归长了块肉,又不是坨没良心的铁疙瘩,再邪恶的负罪者,也有他们的软肋啊。喏,你别瞧这位诉命议员淫人儿孙,在维护动物的权益、惩办黑心工厂的方面,他年轻的时候还是干过些实事的。不过嘛,哪怕功过相抵,他也该拉出去炮决,毕竟,这种在欲望前抛却理想的懦夫,没有生存的价值,堕落的终点是死亡的沉沦,避不了,避不了啊。” “我们没空听你废话,若无要事商议,请你离开。” “别急嘛,别急嘛,学学你钟情的艾普菲洛先生,要有耐心、耐心呀,”老曼德秀出一口与年龄不符的漂亮牙齿,笑得过分讨打,“莫要心急,我是出于好心,顺带打发无聊的时间,来帮艾普菲洛先生而已。恰好,你也是进退维谷,我就权当是听到帝皇的指引,给善心夺了魂魄,帮你们这对苦命的鸳鸯浪迹天涯啊?哈哈哈,玩笑话,玩笑话,有兴趣继续听吗?” 此时,德瓦觉得这臭老鬼比军队的搅屎棍还欠揍,不由握紧拳头,咬了声:“说。” “帝皇使者在温亚德,是吧?” 与错愕的木精灵不同,德瓦·格拉戈大惊失色,厉声直呼:“你怎么清楚?” “我当然清楚,我还知道,他在等我,等我走上温亚德的码头,拦住我的去路,和我面对面相谈,”说着,老曼德抱头仰躺,打着哈欠,感慨万千,“放心吧,黑水里没有我的暗子,你们的特务部门,总还是有些手段的,我能逃、能躲、能活在灰都这么久,没几分真本事,怎么可行呢?所以,听我的,信我的,是你们仅有的出路。来,拿着它,拿好它,千万千万别丢了哦。” 福斯特先生递出的,是张昂贵的储存卡。德瓦记得,即使在黑水,这样大容量的储存卡也不多见,原因无他,实在是过于昂贵。这年头,储藏文件的手段还是以磁盘硬盘为主,采购储存卡的资金,黑水可抠不出来,只能把最实惠的设备将就用着,等以后再说。 “你存了什么?” “一些要命的玩意,录像啊、录音啊、照片啊…反正都是不堪入目的淫秽证据,可别偷看哦,会送掉小命的,”老曼德拍响自己的额头,嗓音愈显乏累,似是要睡过去般昏沉,“把它交给帝皇使者,交给我的老朋友…他是个念旧的人,看在我的让步上,他会帮你们摆平所有麻烦,赠予你们有希望的未来。” 要说林博士的分身、曼德·福斯特的这段话,是莫名其妙又不知所云。年轻的德瓦·格拉戈是听得一头雾水,连要问些什么都想不出了。而年迈的雅星迪·艾普菲洛则接过这张储存卡,深切地鞠躬,拉着已是恩人的朋友闯出门,在远走前用拇指反顶额头,向神圣帝皇祈祷、向老曼德告别:“愿帝皇的光指引你的路,善良的朝晟人。” 门合上后,脚步声逐渐消失。老曼德起了身,在这间一室一厅的公寓住房踱步。灰色的石墙,是千年未改的永恒;新颖的电器,是近代的发明创造。古老与现实在此交汇,和谐又突兀,发人深省。他走进卫生间,抚摸着装载镜子的棕绿木框,看着镜中毫无印象的陌生面孔,捏着被祈信之力改变的面骨与肌肉,走回了林海,走回了林海的家,奔跑在田埂与森林之上,行走在梁人与木灵之间,自嘲自问又质疑,质疑那位身在远方的本尊: “我啊,能否告诉我,假如人生重来,选择一条不同的路…咱们的人生,会不会比如今更精彩、更平淡、更幸福?” (五十)波折 。感胃反的冷寒去送,上身的他在挤堆切真感颤震的塌塌软那,时肤肌的润滋闻嗅般毒中,颊面的灵精木上贴脸的肿臃当而。巴下层四三了出挤,脸肥的样瓜冬,毒恶含饱睛眼蓝的皮眼薄出凸双那 。物衣身贴的穿常灵精的兰瑟是,品制纱的味咸淡淡着有是那,不,了实堵料布让嘴的他为因,抗抵的骂辱或救求出不喊却,叫惨狞狰簧弹的垫床得抖,拒抗命拼他 ”。啊穷无味回,里肚进吞,不,上头在套们它把想真还,嘴贱的闹吵住堵贝宝的余其用要,玉惜香怜我是不要。迷沉人让更酒品上的药了添比可,息气的天一整吻激底足与,啊看闻闻,啊味香的心醉真,唔。啊乱靡的人诱是多,织编们它用要都,子袜、衣汗的身贴连,啊瞧?盈轻的纱雾爱最是不,朵耳长些这们你,娼男的爱可“:好癖的呕作么多有账混这了白明听,颤寒身浑灵精老的扎挣力奋让,言之爱热的贱轻和脸猪的婪贪那。香汗的酸微吸里孔鼻往命死,袜纱短的色黑只一起拿,脸的灵精木拍拍员议命诉的胖肥 。磨折刑酷的日宁无永受,狱炼入坠将终猪肥的态变咒诅,骂咒在是瞳竖的狂凶更豹虎比、冷阴更蛇毒比这。状之刃利的食猎兽猛为束已瞳眼的灵精木但,话出不吐然虽 ”?狗母的爱疼人给来下生是不可?性雄上得算、人男上得算哪,西东的根了萎种这们你,说你?吗要必的怒愤有?吗气生,呦?了起雄有未年少多,珑玲巧小更们虫怜可的母父没里院儿孤比,芽嫩的致精,看看,呀,失消乎近得缩萎就腺性的要重,后期育生过度在朵耳长堆这们你,楚清可我,物废的命了老,嘿?吗纪世个一近好自身独,岁百三逾年是不你。欢喜人招最,西东老的样这们你?吗道知“,饯蜜的贵珍用享是像活,停不舐舔上朵耳的长纤那在,舌的白厚苔舌出吐,子脖的灵精木着掐,品制纱的湿吮被开扔员议命诉,怕惧有没”,啊烈贞然果“ :辱凌的上言语续继边,液汁的甜香吸吞边,里口的气喘大在还进塞,枷球的质属金出掏里袋口从,袜纱的嘴着堵掉扯,手开松然自,他死掐真会不然自员议命诉。抗反在仍灵精木,息窒临濒使即 ”?吧了见相曼康在子婊老的骚风这你与幸无就我怕恐,罚圣下降年半前提神武青常的大伟、者使的祂叫若,情无是真可皇帝的你,夕前的束结争战在死都女儿的命效队军在,啊怜可真?吧了绝死中战圣的们皮棕在全,有没——人亲些哪有还你,想想我,哦?助无的徒信这你救搭来何如祂,时股屁的处好到恰得翘这肿拍我在,吧着看,啊皇帝的爱敬,哦?吗洁大不为系关的性异非视、皇帝仰信是不你?吗性雄是己自得记能还你,时饶求头磕你得爱我等?吗头老的面脸好是,人男的尊自是不你,吧来。量胆的我咬有没可狗的水黑,说能只我,哈哈?友朋的水黑你;的实老会他,嘿?者记老的望希予寄你,啊味有津津得听都可我?的密私是话电的你为以你,羔羊的宰待头是只你,下之差份身的越逾法无在,白明你叫会我。的你爱疼好好会我,系关没,系关没“ :亵猥他由任,倒躺地望绝,气力了失后字名个一到听在却,手肥的脏肮那开甩要势,身腰动挺地怒愤,神过回已迪星雅的气够呼,时此。处私隐向摸,服衣的灵精木开扯他,着说 ”?呀对不对,啊血充脑头是也想想,我的人女爱不算就,女孙乖子处的冷高满丰是个一,爷爷干欲禁的条苗细纤是个一,儿人丽对一的岁年多么这了差?啊戏把的激刺更玩玩你跟是或,光观此来她请邀意介不可我,皮顽么这再狗笨的巴尾甩这你果如,力惑魅有挺也灵精金的冷冰,话实说?吧女孙的一唯,脉血的存仅友挚你是,尼蒂亚“ ”——味滋的它尝尝好好要我,头舌小条那出吐,嘴开张,在现,路出的有仅你是我侍服,吧住记。智理的实现清认有还你,狗公贱,错不“:信自的予给权特出说,令命的下临高居出笑,体液那净干舔,枷球的音声塞堵走摘,爽舒的偿得望欲出吐,味气的臊腥尽吸,指手回抽他。意满常非员议命诉,止停扎挣见 余音尚存时,卧室的木门燃起了火,那火聚为长蛇,裹着炙热的光撞上诉命议员脸部的赘肉。若无一层不识相的金芒及时遮挡,只怕这头肥猪已烧成了脆皮烤猪。见储于体内的庇护之盾被激活,议员顿感不妙,像个皮球一样滚到墙角,吼得满身肥肉波澜起伏:“全是吃闲饭的废物!” 为回应议员的震怒,残破的木门飞撞在墙,折成两半。踢开门的男人则眼冒火光,随时准备焚毁无耻的罪犯,可见床上的木精灵只挂着几缕残纱,火光登时消散。德瓦急忙抽出随身的匕首,小心地割断勒紫朋友手脚的鱼线,想将他搂在怀里,又推了开,卷起被褥帮他遮盖,转望还骂骂咧咧、试着起身的议员,眼里的怒火更旺: “叫吧,他们死干净了,你慢慢叫吧。” 烈火缠绕庇护之盾,令隔绝伤害的奇迹之光迅速褪色。软了腿的议员扒着墙,刚站直了腰板,又给硕大的肚腩牵向地面,摔了个狗啃泥。什么变态的情趣、蔑视的权力、怡然的淡定,通通闪出这畸形的躯壳,叫这头龌龊的肥猪现了原形。 吵嚷中,议员在质问,质问这失心疯的圣恩者从何而来。言谈间,不难听出,兼任法官之职的诉命议员全不把黑水的人放在眼里,料定他们是无胆暗杀的鹰犬。可除了黑水,议员又想不出,在康曼城之内,还有谁敢妨碍自己的好事、以至于像要宰了自己? “私人恩怨,”德瓦·格拉戈一脚踹烂了脚议员的要害,低头看了眼染红的黑皮鞋,在惨痛的猪叫里打开衣柜,把一套衣物捧到床头,背过身去,“快换吧,没人看,我不会看的。” 阳光微暖,年老的心没了困惑和恐慌,已是有力的安详,心的主人则睁圆了竖瞳,说: “谢谢,格拉戈先生。” 换好一套深灰色的纱衣后,雅星迪·艾普菲洛又站到德瓦·格拉戈的身前,深深鞠了一躬。接着,他瞅向还捂着胯间打滚的议员,浑圆的眼瞳又一次收束。若要描述他的眼神,憎恨可不够恰当,最精准的形容该是嫌恶——一个洁癖者迫于无奈,捏着鼻子踩进熏肿眼睛的公共厕所的嫌恶。 终于,他的目光落上关掉的风扇。木精灵拿出与窈窕的身材不符的力气,抡起电风扇,站回议员的身前。危险的阴影遏制住痛觉,让缩成团的肥肉举起虚弱的手,开口求饶:“报警,报警…我要求警察来…” “要警察来?不该是你去自首?” “我、我自首…我自首…” “好啊,去炼狱的刀山上爬行,蠕动到帝皇脚下自首吧。” 风扇的铁网罩重重砸断议员的手肘。这件由聚合物与钢铁组成的制冷设备,成为施以惩戒的最佳刑具。没多久,网罩砸得变形,螺丝钉嵌入肉里,扇叶被鲜血覆盖,受刑的人是苦苦哀求,险些被凌辱的受害者还没出足气,又拿电风扇的插头猛拍那张可恨的脸,直到戳烂鼻孔、戳破眼球,才消去被凌辱的愤恨。 要是再补上几轮,木精灵定能处死这罪大恶极的可憎者,可在这关键的时刻,不知是心软还是害怕,他扔开快要断成两截的风扇,去拿还在床头充电的老人机:“报警吧…不,格拉戈先生,黑水可有设立举报的热线?啊…” 在微微的惊愕中,德瓦握住木精灵的手,抽走点亮屏幕的电话。接着,他走向神智尚清醒的议员,闭上眼,抬高腿,猛地踏落,在骨血飞溅之刻释放熊火,只留一具无头的焦尸在油脂的香气里抽搐:“你心太软了,做事就要做绝。” 怔住了,雅星迪是怔住了。当他明白议员已是尸体的第一秒,脱口而出的却非自己的困境:“你怎么办?” “我是圣恩者,杀了人也不至于判刑,”这时候,德瓦看向窗外的朝阳,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在血液里流淌,忽然生出了冲动、受任何处罚也心甘的冲动,但张开口,说出的又是其他,“我在共治区有些关系,我往那边跑…你也走吧,康曼城不配留住你,回瑟兰去,到别处去,不必待在这里,待在这烂了根的土地…” “到处是摄像头,是监控,你能怎么脱身?” “不试试,又有谁知道?”德瓦甩过头,再没看木精灵一眼,而是朝客厅走去,打算处理议员保镖的尸体,“收拾吧,我送你离开,希望你记得,这肮脏的灰都、腐朽的格威兰…至少有位朋友在乎你。” “我…” 没等轻掩心房的木精灵说完,一声惊叹推开了烧坏锁的防盗门,迎着德瓦的警惕抢先踏入客厅:“呼…来迟一步,幸好,还能赶上落幕的典礼。” 来者自然是曼德·福斯特。半小时前,一群墨镜遮脸的打手围住他的车,送来议员先生的警告,叫他管好自己的事,当心成为在风暴里迷失方向的搜救舰,变作溺亡者的陪葬品。 小小的刁难,岂能困住福斯特先生?他摇落车窗,给领头的保镖说了些鲜有人知的姓名,就吓得这群凶徒一哄而散。为此,他还浪费些时间,开了罐咖啡,下车欣赏挑衅了猛虎后、群狼逃窜的丑态。等来到艾普菲洛先生的家门前,见防盗门的把手处给熔出了窟窿,他就知道情况有变。但闻到那股人体烧熟的气味,他又确信为时未晚,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现在,他捋直了整洁的山羊胡子,拿手杖帮烤糊的尸体翻了翻身,帮死者换了个更舒服的睡姿,摘掉礼帽,向木精灵和圣恩者行礼:“冒昧打扰,路上耽搁了,烦请原谅。艾普菲洛先生,这位…可是你的爱人?” “不,”德瓦抬手拦住想走出卧室的木精灵,率先抢答并质问,“你是谁?” 麻烦,还得靠焦急的木精灵解决。在说明对方的身份后,雅星迪可算想起要命的误会,急忙向福斯特先生解释自己和格拉戈先生的关系。 “哦,好朋友,好朋友…”老曼德是哈哈大笑,收起手杖,坐上了沙发,像个顽童般抹起愉悦的泪花,“好吧,好吧…我这个旁观者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咯。年龄大了,不服老真不行啊。” 德瓦眯起眼,站在他的正前方,俯视他的破绽:“你是哪的人?也是黑水的探员?” “格拉戈先生,他是…” 雅星迪还想解释,却被德瓦挡在身后,不能前进一步,听其揭穿好心记者的真面目:“满嘴谎言的家伙。你骗得了他,骗不了我。知道吗?无论你怎样掩饰,眼底的奸诈和血光都没法躲藏,比我在陆军监狱见过的圣恩者更残暴…说吧,你是杀了多少人、害了多少性命,才积攒出这种凶煞?” “到底是当过兵的圣恩者,”老曼德扔开手杖,松掉衣领的纽扣,长吁一口自在的空气,“我是朝晟人,是外逃的朝晟人,清楚了?黑水的探员啊,坐在你面前的,正是令你们的部长和国王牵肠挂肚的朝晟前行者、犯了叛国罪的林博士啊。” 焦灼的空气顿时凝固。木精灵尚未惊呼,德瓦·格拉戈的瞳孔已然骤缩,屈膝沉腰,时刻准备着调动祈信之力,活擒这能刷洗一切过失档案的宝贝犯人。 但老曼德的懒散打消了他的念头:“得了吧,年轻人,我敢独身来此,必是有你摸不着的倚仗。相信我吧,我可没半分阴暗的心思,不过给肥头大耳的格威兰老爷们污了眼,想见义勇为罢了。再怎么说,我的家乡也在朝晟的林海,那里的村民啊,多是木精灵和梁人,我有怜悯之心,也在情理之中啊。” 德瓦冷哼一声,对他的自我介绍是嗤之以鼻。但老曼德的自若,又让德瓦耐住性子听了下去:“人的胸腔里终归长了块肉,又不是坨没良心的铁疙瘩,再邪恶的负罪者,也有他们的软肋啊。喏,你别瞧这位诉命议员辱人儿孙,在维护动物的权益、惩办黑心厂的方面,他年轻的时候还是干过些实事的。不过嘛,哪怕功过相抵,他也该拉出去炮决,毕竟,这种在欲望前抛却理想的懦夫,没有生存的价值,堕落的终点是死亡的沉沦,避不了,避不了啊。” “我们没空听你废话,若无要事商议,请你离开。” “别急嘛,别急嘛,学学你钟情的艾普菲洛先生,要有耐心、耐心呀,”老曼德秀出一口与年龄不符的漂亮牙齿,笑得过分讨打,“莫要心急,我是出于好心,顺带打发无聊的时间,来帮艾普菲洛先生而已。恰好,你也是进退维谷,我就权当是听到帝皇的指引,给善心夺了魂魄,帮你们这对苦命的鸳鸯浪迹天涯啊?哈哈哈,玩笑话,玩笑话,有兴趣继续听吗?” 此时,德瓦觉得这臭老鬼比军队的搅屎棍还欠揍,不由握紧拳头,咬了声:“说。” “帝皇使者在温亚德,是吧?” 与错愕的木精灵不同,德瓦·格拉戈大惊失色,厉声直呼:“你怎么清楚?” “我当然清楚,我还知道,他在等我,等我走上温亚德的码头,拦住我的去路,和我面对面相谈,”说着,老曼德抱头仰躺,打着哈欠,感慨万千,“放心吧,黑水里没有我的暗子,你们的特务部门,总还是有些手段的,我能逃、能躲、能活在灰都这么久,没几分真本事,怎么可行呢?所以,听我的,信我的,是你们最理智的选项。来,拿着它,拿好它,千万千万别丢了哦。” 福斯特先生递出的,是张昂贵的储存卡。德瓦记得,即使在黑水,这样大容量的储存卡也不多见,原因无他,实在是过于昂贵。这年头,储藏文件的手段还是以磁盘硬盘为主,采购储存卡的资金,黑水可抠不出来,只能把最实惠的设备将就用着,等以后再说。 “你存了什么?” “一些要命的玩意,录像啊、录音啊、照片啊…反正都是不堪入目的污秽证据,可别偷看哦,会送掉小命的,”老曼德拍响自己的额头,嗓音愈显乏累,似是要睡过去般昏沉,“把它交给帝皇使者,交给我的老朋友…他是个念旧的人,看在我的让步上,他会帮你们摆平所有麻烦,赠予你们有希望的未来。” 要说林博士的分身、曼德·福斯特的这段话,是莫名其妙又不知所云。年轻的德瓦·格拉戈是听得一头雾水,连要问些什么都想不出了。而年迈的雅星迪·艾普菲洛则接过这张储存卡,深切地鞠躬,拉着已是恩人的朋友闯出门,在远走前用拇指反顶额头,向神圣帝皇祈祷、向老曼德告别:“愿帝皇的光指引你的路,善良的朝晟人。” 门合上后,脚步声逐渐消失。老曼德起了身,在这间一室一厅的公寓住房踱步。灰色的石墙,是千年未改的永恒;新颖的电器,是近代的发明创造。古老与现实在此交汇,和谐又突兀,发人深省。他走进卫生间,抚摸着装载镜子的棕绿木框,看着镜中毫无印象的陌生面孔,捏着被祈信之力改变的面骨与肌肉,走回了林海,走回了林海的家,奔跑在田埂与森林之上,行走在梁人与木灵之间,自嘲自问又质疑,质疑那位身在远方的本尊: “我啊,能否告诉我,假如人生重来,选择一条不同的路…咱们的人生,会不会比如今更精彩、更平淡、更幸福?” (五十一)多事 指尖的冰冷告诉老曼德,镜中的过去是触碰不及的遥远。他笑了,撑在瓷质的洗手台旁,笑出眼泪、笑出痰,把黏在肺叶和气管的黄白脓液咳满了白瓷的底部,那痛快的模样,是许久未见的释然。 他坐回不属于自己的沙发,闭上疲惫的眼,似是在补早起的困乏。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在响彻公寓的粗暴踹门声里,新的访客终于姗姗迟来。不是黑水的探员,不是议员的同伙,亦不是闻风而至的警察,踩进焦臭熏目的客厅里的,是福斯特先生的新朋友,诺克·怀特。 他弓弯指节,仿佛随时会长出猎鹰的利爪,掐断老人平凡的脖颈,可步伐又停在客厅之外、餐厅之内。那缺乏自信的眼神说明,他是在怕瘦高的老头如睡狮醒梦,用钝了的爪、松了的牙扑断猎鹰的翅膀。 微妙的气氛,由老曼德亲自打破。他摊开手,稍稍撑开了眼皮,笑着邀请诺克入座:“我的学生啊,你说,倘若觉醒本源之日,我是头蠢到发懵的犟驴,不知道细胞有分裂的极限,笃定祈信之力是无所不能的神迹,可否无节制地分裂身体、分裂出我要的器官肢体,达到真正的永生?” 紧张,让诺克想吞口水缓和,但被榨干的唾液腺泌不出一滴唾沫,再怎么吞咽,喉咙也只能鼓出异样的咯噔声。 从他走出东境的伏韦伦、至北境的康曼城算起,八年,已过去足足八年了。那时,拿着录取通知的他踏进名列榜首的奥兰德大学,在生物工程学院的教学楼遇见朝晟来的学者、肩负圣恩者之能的导师林博士,给那风趣幽默的授课方式打动,决意追随。 事实也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在这未尝人事的青年于某场联谊会多喝了两杯酒,被一位神秘的女宾搀扶入豪华的套房后,原始的冲动盖过理性的判断,叫他陷入那双墨绿的美眸,把学来的道德、严厉的家教抛在脑后,与认识不超过五分钟的女人滚起了床单。 。信短了发师导给所厕进躲,口借为凉冲以,名姓的方对教请子胆着壮,统血的征象能可眸绿起想,红落的上单床着看他,后事 明白昨夜确实和王庭的公主、即将与亲王行订婚礼的缇洁雅殿下进行了深入灵魂的交流后,他真想砸裂浴室的玻璃,割掉那惨白的蠢蛋,以此为祭品,恳求帝皇倒流时光,扔掉暗藏凶险的邀请函,专心请教导师课业上的难题。 事后,他想起绿眸可能象征的血统,壮着胆子请教对方的姓名,以冲凉为借口,躲进厕所给导师发了短信。他真想恳求帝皇倒流时光,扔掉暗藏凶险的邀请函,专心请教导师课业上的难题。 可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林博士打来电话,定住他的神,帮他回复冷静,嘱咐他哄好那位殿下,多说些无事发生的甜言蜜语,其余的麻烦,自有人处理。 那之后,诺克·怀特惶惶而不可终日,不仅要在林博士的审视下应付繁重的学业,还要拿出最好的精气神来陪“女友”出行,且不可卑躬屈膝,得端正身段,讨公主的欢心。 奥兰德家族内部通婚的规矩并不是秘密,而夺去王庭仅有的公主、缇洁雅殿下的初夜的诺克·怀特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过会万事太平。当他怀抱毕业证和学位证与同学和导师摄影留念时,难免猜想这几年的经历会不会是大梦一场。可拿到冲洗出的照片后,林博士那莫测难料的微笑却告诉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该死的现实。 攻读硕士的他,仍尊林博士为导师,甚至亲自承办为归国的导师辞行的酒会,在分别之日潸然落泪,目送林博士走向登机的通道,带着他的秘密,一去不回。谁承想,大半年前,亲爱的导师又登上新闻的头版,在电视和网络的录像里传播那要命的微笑。 万幸,他的缇洁雅殿下慷慨解围,让诺克成为生物学院里唯一免遭黑水盘问的特例。捱过这么多的糟心事,诺克的脑袋拧成了麻花辫,拉扯到绷断的极限。怜惜情人的公主看出他身心俱疲,竟包下伯度河上的秘密游轮,给他充裕的时间发泄情绪。而在那艘游轮上,他瞧见不堪入目的污秽肮脏,属实是大开眼界。幸运的是,同为新嘉宾的福斯特先生为他答疑解惑,使他放心享乐,靠肉欲忘却恐慌、喷发心埋的不忿。 但,亲爱的福斯特先生却露了老底——世上哪来归国的富商曼德·福斯特,有的,还是那位在博萨旅行过的老圣恩者、无迹可寻的导师、掌握他秘密的老熟人,朝晟来的驼背老头,诙谐的林博士。 “你能变换相貌?”诺克能做的,就是死死盯住沙发上的老人。莫说这张脸,就是瘦高的个子、笔挺的腰背,也与早先的印象截然不同,真叫他脊椎生寒,“帝皇啊帝皇,祈信之力的影响,比最专业的整形团队更出神入化。” “我的学生,少挖苦你的导师了,你是知道我活不长的,”语出的气息趋于疲乏,困倦足可耳闻,看得出,老曼德是真的累了,累得每说句话都要喘两口,“精力用在玩乐上,学业可就荒废了,如今的你,和初入奥兰德大学的有志青年,当真判若两人。瞧,这就是行差踏错的恶果。无处不在的诱惑啊,总是难以规避,但凡看多一眼,走歪一步,往昔与明日就有霄壤之别,霄壤之别啊…” 悠然的抒情,是比坦诚的迫害更恐怖的威胁。今天,诺克扯断那根紧绷的弦,把仅剩的理性捏个稀巴烂,一句话就骂得面红耳赤:“去你妈的!你究竟想怎样?” “没什么,稍作感慨,”老曼德笑了笑,山羊胡上的嘴弯作刑房的钢钩,挠得诺克后仰着闪躲,“看到一朵从黑帮的淤泥地里生出的马蹄莲,在掉落权钱着色的染缸后,成了丛乌黑的牵牛花,没有感想反是不合时宜,对吧?” 最讽刺的攻击,往往是最明了的事实。诺克握紧拳,背顶墙,抗争以沉默,催促着老人回答。见他的眼、他的面孔尽是怨恨,老曼德闭目昂首,轻飘飘地慨叹:“怕什么?我的学生,你是在怕什么?对我而言,你的价值仅仅是胁迫你那祖父,要他帮我解决些麻烦罢了。我若有心害你,把旧事捅给王庭,不就一了百了?谅解我吧,我累了,太累了…真的累了。现在,我这行将就木的老汉只想问问…想问问你的心声。” “我的心声?” “是啊,假如人生能够重来…”老曼德的嗓音越来越低沉,越来越轻盈,几乎是微不可闻,“你是想专心读书,还是将错就错,接着做公主的情人?你…会走哪条路?” 废话,诺克真想捧腹大笑,告诉老昏头的家伙,人生没有倒退键,走错一次,就永远回不了头了。所以,他嚼了嚼空气,打算狠狠嘲笑尊敬的导师,又收了口、迈出腿,拧着眉头走近安息的老人,把食指横在鼻孔前,探察生命的呼吸是否存在。 答案是没有。曼德·福斯特死了,死在问出困惑的瞬间。不能相信,诺克不能相信可恨的老鬼会死得如此轻易、如此无声,便揪了根胡子,想将这家伙疼醒,却得不到任何反应。这下,他知道,怀揣无尽奥秘的林博士真的死了,自己算是能松口气了。 松口气?不,不,诺克弯下腰,捡起撂在焦尸旁的手杖,高举这介乎轻巧与坠手之间的木制品,竭力砸上老曼德的颅顶:“走?走你的烂皮靴!没种的懦夫,后悔杀了朝晟的元老?后悔把我当猴子戏弄?迟了!下炼狱去,在油锅里后你妈的悔吧!” 这手杖堪比最坚韧的木棍,轻松地把那发脆的老龄颅骨开了对瓢。当温热的脑浆溅在脸上,诺克的眼睛直冒凶光。他将手杖挥得更高、将手臂抡得更劲,只几棍,就敲烂老曼德的头,拍得颈椎和喉管漫天飞舞。 怨气的倾泻用不了多久,等老曼德的头和脖子砸成骨肉血泥,诺克就甩开手杖,瘫在地面上狂笑。等眼泪笑干后,他走到卫生间,看了眼镜中碎裂的血脸,笑了又笑,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清洗血污,给情人发去消息。 他相信,已死的林博士照样算得上稀世之珍。只要缇洁雅殿下肯美言几句,王庭定不吝啬宽宥和奖励,没准,会赐他与公主完婚,洗刷家族的犯罪历史,奖励怀特家族去做合法的生意,让他在失望的祖父、在尖酸的血亲面前扬眉吐气。 “死了?” 在某座不知名的牧场外围,当成群的牛羊穿过泊油路走回青草地时,一棵路标后的孤树下,正翻铲泥土的老伍德停住手头的动作,把兵工铲插进土里,凝视粗糙的掌纹,兀自说话。 “伍德爷爷,怎么了?”听见他的惊疑,铺完野餐垫的西尔维娅放下调拌的酱料碗,戳了戳安装便携燃气灶的哥哥,从草坪走到大树下,眨了眨水灵灵的眸子,“身体不舒服吗?我可以帮忙的。” “呦?要我把小姑娘当苦工使唤?哈哈,我丢不起那人咯,”扽掉脏了手的泥灰后,老伍德在树皮上蹭了蹭指甲,才拍拍女孩的头,舒了口气,牵着她到餐垫上坐下,帮忙碌的高尔登拾掇餐具,“稍作歇息,过会儿再忙吧。人老了,多愁善感是难免的,我啊,也逃不了这宿命呀。” 说得轻松,但老伍德心里明白,在祈信之力回归身体、在康曼城的感应消散的时候,负责到康曼城活动的第十二号分身已然消亡。按理说,上过游轮的家伙是另有所获,该如剩余的分身一样,将搜集到的情报及时传达,而今他死得蹊跷,不定是计谋败露,给哪只黑手扔进伯度河喂鱼了吧。 感伤吗?不,深谋远虑的怀斯特·伍德、真正的林博士可与软心肠沾不上边。一个分身而已,死了,那就死了吧,与他这本尊何干?能随时改变外貌的他,要顾虑的才不是行踪问题,而是前往温亚德的时间、与老朋友会面的开场白… 与大地的常青武神对峙的资本、激活原初之岩的诀窍、要迦罗娜出手搭救的砝码,以及开启本源的密钥。 世事无常,欠缺峰回路转,亦少离奇曲折。曼德·福斯特的心声,林博士永远不会知道。依他的性格,即使明了分身的彷徨,恐怕也是付之一笑,唾弃动摇的信念吧。 笑容之前,平底锅架到燃气灶上,棕榈油滴落着平滑,新鲜的牛羊肉在油光里滋滋响,碾碎的海盐与黑胡椒粒粒添香,鲜少的蜂糖增一分焦甜的美,些许的果酒中和了脂肪。好肉为食的草原上,心无戒备的兄妹遗忘了苦难,缠在老人的身旁,等着陪他回到故乡。 在这幸福的时光,孩子们选择祷告。祷告吧,祷告吧,以瑟兰精灵的谦卑与虔诚之姿祷告吧,向存在于教典与童话里的神圣帝皇许下愿望,请祂保佑你们的旅途无忧,请祂保佑你们安稳归家,来,诵念祂的尊号,说一句格威兰人常讲的—— “帝皇在上…” 向神圣帝皇祈祷的权力,并非由小朋友独享。接到消息的黑水探员及时封锁案发现场,以强硬的态度驱赶试着理论的中年胖警察。那宽厚的肩胸、一丝不苟的神情,和墨镜后的凶光,无不在告诫想打探消息的蠢猪——想死就尽管来纠缠,黑水的人不介意奉陪到底。 所以,在念完祷告词后,探员们便把在场的遗骸塞进裹尸布,撞翻想在半路喊叫的胖警员,还一脚蹬掉他的门牙,头也不回地赶向黑水的总部。年轻的警员按平幸灾乐祸的眉毛,帮骂骂咧咧的胖警员站起身,咕囔道:“死者可不一般,前辈,你清楚这家住户的资料吗?我刚问了别的居民,他们说…” 胖警员暴躁地打断后辈的言语,捂着嘴,捡起还算完好的门牙,把楼梯踏出擂鼓的音量。他那直奔诊所的步态跟不倒翁似的,逗人发笑。在诊所简单处理后,他扔给医生几张钞票,拐到堆满垃圾的深巷内,含糊不清地打通电话。讲了没三两句,他已面色苍白,失了魂般坐到易拉罐上,又急忙冲出小巷,喊着年轻的警员下楼,快些回警局复命。 令他惊慌失措的,自然是诉命议员的死。尸体尚未解剖,探员们已能确定其身份——肥得像猪一样的高官虽然不少见,可会到年老的男精灵家作妖的,放眼灰都也仅此一条。诚然,议员的死因亟待查明,但另一死者的真面目,方为头等大事。哪怕没了头,现代的检验手段也能验明其真身——不出所料,比对结果显示,这具无头的尸首与南方的死者完全吻合,同属逃犯林博士的基因样本。 “疯子,疯子…”读完检验报告后,年轻的探员笑着跟验尸官打趣,“听说康曼城内有位能力与他相似的圣恩者,你说,会不会…” “我不晓得,去请教全知的帝皇吧,”验尸官忙着拼凑稀碎的颅骨,才没工夫和探员说道,“部长急着看报告呢,有闲心和我拌嘴,不如想想怎么解释你的失职——办事不力呀!” 探员鼓鼓舌头,吹着口哨封装好报告,跟碰上面的同事一一摇手招呼,顺带向坐在办公室里的上司们斜眼讽笑。在黑水的总部,只有部长的门有资格合上,包括副部长在内的其余管理层,全都要敞开大门,接受下属和同僚的审视,美其名曰开门纳谏。可从探员的鄙夷之色中,不难看懂,这所谓的光明磊落,也是自欺欺人的笑话。 “部长,您要的文件。” “进来。” 黑水总部的制高点,是间宽裕的房,设有卫生间和阳台不说,连卧室也安排上了。不过,这里的装潢并不阔气,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乃至寒酸。寒酸的客厅有张暗紫的檀木桌,坐在桌前的老头子须发皆白,看那干练的胡茬、板寸式的短发,再加之精干的身形,哪位访客都能一眼认出,这就是恶名远扬的黑水部长。 他剪开封装的一次性粘贴带,用了一刻钟品读尸检报告,而后将资料塞进碎纸机,双手交叉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不怒自威的军人气派展露无遗:“很好,通告表扬舍丽雅探员,顺带批评坐软腿的废物们,叫他们学学年轻人的灵光,多动动脑子,免得生锈。” “批评的人里,包含副部长?” “一视同仁,”下达指令后,部长拉开抽屉,掏出盒儿童软糖,放了两块在嘴里,边嚼边讲,“粗心大意的年轻人,也该反省过失。尤其是盯梢的,要严肃警告。四人轮班,连谋杀者的脸都没看清…哼,是该受些教训了,去吧。” “是。” “回来,”探员刚转身走出一步,冷冽的喝令便使他扭头直视那双老辣的鹰眼,听部长训话,“凶手是圣恩者,登记在册的圣恩者,多于军方或我部就职,具体的消息,何故迟迟不见?” “据调查,凶手是受害人意欲侵犯的对象、木精灵移民雅星迪·艾普菲洛的朋友,是一名未经注册的年轻圣恩者,”探员不加思索,把既知的信息全盘托出,“男性,已从监控和调取影像,且根据目击者的描述绘制出肖像,技术部门的专员正在筛选比对,外貌符合者的数据会在两天内整理完毕,呈递您的桌上。” 全是假话。 德瓦·格拉戈就在黑水工作,还仗着圣恩者的身份闯过部长的办公室,更别说那求爱碰壁的趣闻,可有几位交往匪浅的同事在酒桌上听得津津有味,偌大的黑水,岂会不知他姓甚名谁?这样低级的骗术,不,玩笑,应当是玩笑——开这样低劣的玩笑,他就不怕惹怒黑水的部长? “很好,退下。” “是。” 待门轻轻掩上,部长的眼神失了犀利。他又抓出几颗软糖,抛进嘴里,咬鼓了腮帮。留心听那细碎的低语,该是在恨铁不成钢:“废物、全是废物…倒也比坐成肥猪的滑头鬼强,近年的新人,要是都和舍丽雅探员一样有责任心,我何至于给议会牵着鼻子戏耍…” 谎话连篇的年轻探员,世故圆滑的狡黠管理,不识内情的老鬼部长…这乱成一锅粥的黑水,实在叫人敬而远之。 (五十二)实情 如知趣闻,多数人会当听了笑话,一乐置之;少数人会深究其不和谐之处,深挖长在矛盾下的根结。 露丝·舍丽雅正是这少数人中的一员。近两天,戴维总是有心或无心地提几嘴,把很多不该说的事情讲了个明白。而露丝,则是愈听愈心惊,因为这些事哪里是不该说,分明是不该知道。进入训练营、就职黑水时的宣誓词,除了效忠王庭、全力执行法典的正义外,最庄重的便是保密的条令——无上级许可,严禁外泄未公开的卷宗、曾完成与正执行的任务,哪怕是在家人、同事、朋友间的随口失言,也不得宽恕。 但戴维却偏要说个漏底。别说北方的康曼城里议员遇害的案情,就是西海岸的温亚德,帝皇使者又在哪条街的哪家餐馆吃了几盘肉、饮了几瓶酒,到海滩散步时抽了几口烟,窝在不知名的南方小城的戴维都说得绘声绘色,似乎黑水的规矩、保密的协议、探员的自觉尽是谎话,不值一提。 让露丝最心颤的,还是戴维如何得来这些消息。昨天,听帝皇使者在瑟兰餐馆喝酒时去了几趟厕所而不开口,已是她忍耐的极限。今日,在戴维赞扬痴情的圣恩者搭救险将遇害的精灵的壮举时,她总算捏断了手里的签字笔,嘶出断续的低吟:“你不觉得有些僭越了?戴维?” “有吗?说些轶事趣闻,算不上违规啊,”话说这么说,戴维又摆出副不置可否的表情,笑着喝起咖啡,“莫要大惊小怪,成日上纲上线呀。这些事情,纵然口头谈论千万次,照样无法坐实,实属个人从闲言碎语里臆想来的猜测,与现实无关。” 露丝抽出还算完好的笔芯,拆了根新笔管,将笔盖拧开又旋紧,使塑料摩擦出刺耳的噪音,给沉闷的办公间沉了些压抑。她想继续书写报告,却在落笔的时候重重划动,扯裂了堆满单词的信纸,干脆甩开笔,抱臂恨笑: “连帝皇使者吐了几根鱼刺、喝杯酒咽了几口都说得有模有样,我很难不怀疑,你是觉醒为圣恩者,分身多地,偷闲观剧啊?还是说,戴维,你和没有危机意识的好同事们聊得太开,连各自的任务都在短信里挑明了?” “唔,何出此言?” “得了吧,少给我装无辜,戴维,你是想拉我下水?”露丝把桌上的键盘敲了又敲,视线却紧盯朋友的屏幕,看那反照在蓝光里的面容有无微小的表情变化,“你们是在表演什么戏法?” “戏法?”很遗憾,戴维还是笑得心不在焉,怎么看,都是个吊儿郎当的街头混子,毫无城府可言,“高中时,我的父亲花钱送我到康曼城的私立贵族学校读书,每逢体育锻炼,绿茵场上常有剑术比赛。这种全神贯注的竞技极度消耗精力,通常都是一一对决,胜利者要休整一小时,方能迎战下一位参赛者。可总有天赋异禀的奇才不受规则拘束,敢于打破陈俗陋习,一战到底。那是位英姿飒爽的学长,气宇轩昂的他手执弯钩长刀,刺击如阳光,挑斩如游蛇,竟凭无刃之器拆落对手的护具,在赛场的中央抬手相邀,请余下的剑士们速来决战。出于尊重,七位参赛者逐一上台,却无人撑过三十秒,均被解除护具,大败而归。那以后,每谈起这次比赛,我们都称之为弯钩戏法——凭无休整的七连战直取冠首之荣,值得津津乐道。” “戴维,若非跑题,还请你解读这段回忆的内涵?” “跑题?哦,还真是跑题,”大笑几声后,戴维拍红了自己的额头,快乐地坐着椅子飞转,“我想说的是,小露丝,我不是魔术师,不会奇迹般的戏法;我亦非圣恩者,没有割裂躯体的异能。我啊,就是和训练营的老朋友们统一了意见,觉得常年奔波不见,甚是想念,为免滋生怀旧之苦,体感同窗的情谊,我们私底下搞了个名为「荆棘」的同学会,荆棘啊荆棘,本是两类纠缠在一起的植株,却被世人误解成带刺的藤条,蒙受痛苦、公正的审判之刑具的美名,你说,这与黑水组建的初衷不谋而合,对吧?在荆棘会成立后,有技术的几位出力搭建平台,有职权的几位梳理监察数据,我嘛,身无长处,就跟着大伙混日子,多联络联络毕业后散伙的老同学,看他们有无入会的兴趣——小露丝,可别埋怨我哦?荆棘会刚有起色的那些年,你都锁在王庭里当保姆,实在打不上招呼,多多体谅吧。” “你们疯了!”体谅?露丝已经一巴掌拍散了键盘,在键盘帽弹奏的乐曲里怒睁凤眸,“私自结社者一律按叛逆论处!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戴维,你是失心疯了?跟他们摆弄谋逆的勾当?” 戴维忙挡住脸,遮着飞射来的塑料碎块,吹起在烂俗的剧院里偶遇上好节目的口哨:“放宽心,我们不过是老同学聚会,偶尔交流各自的工作经验,分享分享心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我们踩了香蕉皮,一鼓溜摔进监狱里,部长提审的时候,至多也就训斥我们玩忽职守,有失黑水体面,叮嘱法官大人判我们五六年,在档案里添一笔黑历史啦。怎么样,露丝,有兴趣来玩玩吗?我们这一级的年轻人都算是前辈哦,当离群的羊妈妈回归羊群时,必定受到小羊羔的热烈欢迎…” “呸!我还没结婚呢!找别的冤种当他们的妈去!”骂完,露丝捂住脸,再不言语。稍后,她拔掉键盘的连接线,拿纸巾捻走散落一地的塑料碎片,把它们连同火气都扔进了垃圾桶里,“你们的胆量,就是神圣帝皇也要侧目啊。戴维,我不清楚你们想折腾什么,我只想告诉你,如果是为了挤兑大腹便便的上司,这未免太不值当。万一捅出篓子,你们的辛苦、荣誉都会写进新的手册里,成为新人间口口相传的荒唐笑话,不值得,戴维,这真的不值得。” “你太小看我们了,舍丽雅同学,”戴维晃回电脑桌前,戴上墨镜,对着吊灯的光晕,仰首微笑,“我们是荆棘,是以鞭笞为名,公正刑罚的荆棘,那些斗志衰微的落败老东西,不配做我们的死对头。拿匪徒的话讲,要干,就干票大的,偷鸡摸狗的小事,何须我们苦劳?” “你们不是想…” “我们从不想,我们只付诸行动。露丝,如果你多在总部待几天,你就能闻到那股腐朽的臭气——冗杂的官老爷脾性,已经取代了管理层的脑子。他们满嘴废话,只晓得扯皮顿经,一遇事端,便喊年轻人拿主意,惹了祸,锅你来背;成了功,勋章他来领,全是群混吃等死的窝囊废,办不成半件实事。我们不过是借同学之谊,多方走动,联合在一起,履行我们的职责,夺回属于我们的权力罢了。而且,我们在实践中总结出了一道好玩的真理,想听听吗?” “说。” “给一群猪换上礼服,扔进办公室,黑水照旧是黑水,还能节省大笔开支,用来采购新设施,”戴维挡着光,打起哈欠,墨镜下的不止疲惫,更是难掩的锐意,“可要是没了我们这些干活的人,黑水连个屁都不是,除非赶那群坐得屁股生疮的老东西滚回市井街头,叫他们干干几十年未碰过的老活——他们做不来啊,就他们那大肚子配皮鞋,腰带勒得比肚脐还高的打扮,流浪汉都看得出,这是群没事干的官老爷,不骂他们都算给足了面子,又能告诉他们几句真话呢?” 戴维的话,露丝听得明明白白。果真忠于黑水、忠于王庭、忠于部长的威望和国王的法理,她早该怒斥朋友的不忠,摔门而去,将听闻的证据报告上级。言已至此,她都没有多指责几句,可见戴维的倾诉,并非缺乏道理,甚至可以说…这位黑水的探员,才是言之有据。 再愚钝、再天真,埋在办公室内,被堆积成山的卷宗和文件折磨了这么些天,露丝·舍丽雅终究幡然醒悟,清楚地明白戴维对黑水、对王庭、乃至对整个格威兰的批判,都入情入理。黑水已然堕落,王庭无能为力,格威兰急需大刀阔斧的变革。 但变革绝不是纸上谈兵,需要流血的勇气、需要流血的付出,谁有勇气流血、谁愿无私付出?反正露丝是想不出来。她看向快睡着的朋友,期望的视线愁绪繁多,她想问一句,靠他们这样的普通人,针砭时弊已是艰难万分,要做推陈出新的壮举,果真有实现的可能性吗? “所以,你们是想逼部长和陛下接受你们的建议,给格威兰来次大换血?”不明前景,露丝叹了声惆怅,学着戴维仰躺在椅子上打盹,“谁来给你们背书,当你们不灭的后盾,让你们减却后顾之忧,能放手一搏?没有人啊。你不是说过吗?陛下或部长,都缺少断指求生的决心啊,就算多了我一个,你们也没机会啊…没机会的啊。” “有的,有的…”戴维的回答微不可闻,但那自信的欣慰,又是无需双眼亦能看见的笑容,“千载难逢的良机…近在眼前…近在眼前啊。” 时运不常有,全凭预感琢磨。探员挂念的良机,会在何处?灰色的康曼城,老迈的部长和神秘的国王,会是他们期望的后助?指不准,看似糊涂的部长先生是明白人,深藏不露的国王是操盘手。又或者,他们料想的变动来自外部,来自朝晟、来自共治区…来自滞留温亚德的帝皇使者? 说句实在话,与其揣测班布先生的心思,不如恳求部长与国王多些雷厉风行的胆气。今非昔比,曾经的孩子,再非冒失的竹,而是一丛韬光养晦的不秋草,苍翠通天,不知其根系有几何。他流连于温亚德的目的,又有谁能猜透? 正走在多弗斯庄园的藤架下的班布先生,在凛冽的风拂面而过时,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枯黄。不知不觉,风已非秋日的清爽,而是锋锐的寒凉。自离开朝晟算起,老人已带着少年留居温亚德三月有余,却总是吃吃喝喝,没一天讲授过功课,要说他送给少年的唯一礼物,恐怕就是这过分亲昵的小弟弟。 遮着嘴窃笑的齐约娜瞟了眼丈夫,却见他愁眉不展,以至于有几分凶戾,难免生出些不满,轻声提醒:“杜森,阿纳塔难得开心呀,你也跟着笑笑,别总苦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又折了订单,亏了生意呢。” “嗯,哦,是我失礼了,”杜森·多弗斯急忙摆出副回过神的表情,尴尬致歉,“刚刚想了些生意上的事,烦心了。阿纳塔…高兴最好,嗯,班布先生,你觉得呢?” “喔?给我这老头子出难题?”老班布吹开了掌中的枯叶,把注意力放在两个孩子身上,笑得叉起了腰,“要我说啊,我这孙儿就是生成孙女,也不愁嫁个好人家哦!” 随老人的视线望向葡萄园的深处,能见到端着把水枪的阿纳塔追住赛尔,在藤架间绕了不知多少圈。没一会儿,转晕了的阿纳塔扔开水枪,晕乎乎地靠着藤架喘气。赛尔则停住脚步,回身过来问候,可刚靠近,他就给调皮的男孩楼住了腰不放,被小小的脸蛋在湿漉漉的胸膛磨蹭个不停:“呼呼!赛尔哥哥笨笨的!又上当啦!又上当啦!” “嗯,阿纳塔,我认输了,”同样是拿着水枪,赛尔却未泼中男孩一次,只是抚过垂落的发丝,将打湿的长发挂在耳后,又拍了拍男孩的头,异色的红蓝双眸皆是温馨,“我的枪法太差了,瞄不准,是阿纳塔更厉害呢。” 阿纳塔自豪地挺起胸,仰望少年的面容,抬手勾过他耳鬓的发丝,搭在鼻前嗅了嗅,又抓着少年的手,蹦来蹦去:“赛尔哥哥是香香的!头发都是香香的!呼呼,比妈妈还好闻哦!” 此情此景,少年唯有尴尬地笑笑,向大人们寻求帮助。最先帮他解围的,自然是强忍训斥之意的杜森:“阿纳塔,太阳快落山了,这个天气容易着凉,别缠着赛尔了。赛尔,先去冲个热水澡吧,湿了的衣服,我和齐约娜用熨斗…” “不必,不必,我们开车回去,省时间,”老班布从藤架上揪了片绿意未消的叶,松开手,看黄翠相交的界限归于尘土,招手换赛尔离去,“该回酒店泡澡咯,走吧,走吧,阿纳塔,跟不跟我们一块儿回去啊?” “唔,好想啊,但是爸爸妈妈不会同意咯,”男孩的眼里先是星星闪闪,又褪为失望的暗色,恼火地跺跺脚,又搂紧赛尔的腰,还顺手摸了摸那稍显肌肉线条的腹部,“哼,不高兴!我不开心啦!要赛尔哥哥答应我一件事…阿纳塔才让赛尔哥哥走哦!” “什么事呀?” “嘿嘿,是班布爷爷的小秘密哦!”阿纳塔坏笑着跳起来,说得是铿锵有力,“赛尔哥哥想不想知道?想不想知道呀?” “嗯,爷爷的秘密吗?想呀。” “好,那…”忽然,阿纳塔嘟起嘴,拥住少年的脖颈,踮起脚来,“赛尔哥哥要给我一个道别的礼物!就当是晚安吻!嗯,晚安吻!作为交换哦!” “阿纳塔,这样是不行的,”与男孩预想的不同,少年很严肃地推开了他,摇晃着头回绝,“即使你把哥哥当成姐姐看,索要吻作为礼物,也是相当的不尊重哦?绝不能再这样没礼貌了,不然,哥哥会生气的。” “唔…对不起啦,赛尔哥哥。” 一路追送少年和老人后,阿纳塔恋恋不舍地回到庄园,刚开了瓶牛奶,躺倒在沙发上休息,就给一团高大的黑影罩定了身形。是杜森站在沙发前,眯着眼俯视惴惴不安的儿子。在客人告辞后,身为父亲的男人无需克制以礼仪,厉声训斥儿子的过错,尤其是想跟名为赛瑞斯·文德尔的少年吻别的念头,更是批判的重点: “阿纳塔,我再三强调,他虽生了张漂亮的脸,却还是男生,你这样的纠缠,毫无边际感、毫无礼貌可言,会让人觉得恶心。” “哪有嘛!赛尔哥哥都没说恶心!只是不礼貌嘛!再说,这样哪里恶心了?”阿纳塔抬高头,气鼓鼓地顶起了嘴,“晚安吻嘛!老师教过了,不仅亲人,亲密的朋友间也是可以的!” “亲密的朋友…阿纳塔,那仅限男女之间,明白了?” “有什么区别嘛!男孩子女孩子,不就是去的厕所不一样嘛!爸爸,老古板!老古板!” “阿纳塔!你!” 见丈夫动了火气,齐约娜急忙挡住他,在他耳边劝了好久,总算是吹灭了愤怒的火苗。接着,心疼儿子的母亲也强硬了态度,指责阿纳塔的行为着实越了界,要其好好反省。 不过,看丈夫怒火未消尽,齐约娜生怕他再发出暴力的呵责,便想法子打圆场,快些揭过这一页。于是,她将儿子抱在怀里,摩挲已承认错误的乖脸蛋,漫不经心地问了句:“阿纳塔啊,你说知道了班布爷爷的秘密,是什么秘密呀?” 说到这里,阿纳塔又有了精神,晃着脑袋坏坏地笑:“妈妈,嘿嘿,是培训班的老师告诉我的,想知道吗?妈妈要答应——” 杜森再没耐心听儿子的条件:“快说。” “哼,爸爸是个暴脾气!坏!”阿纳塔别过头,噘着嘴咕嘟嘟,“培训班的老师啊,看见我做的胸像,可是吓了一跳!把我拉到教室外面,问我是照着谁捏的呢!” “嗯?是怎么了,阿纳塔?”齐约娜记得,那位培训班的雕塑师,是位共治区来的老人,平素总阴着脸,不苟言笑,从未有过失态之举,“告诉爸爸妈妈,好不好?” “好呀,好呀,我说,我是按着班布爷爷的样子堆塑雕刻的,他可吓得双腿哆嗦,扶着墙才没摔倒呢!”男孩把食指摁在唇上,用心回忆当天的听闻,“我搀住他,累得胳膊都酸了,他才慢慢站直了腰,撑着栏杆碎碎念,说…说这是…这是什么常青武神的相貌,几十年前,他去圣城参加圣诰日,在人海中拿望远镜看过,还说那道疤的位置和角度,那眉毛的粗细和眼底的神韵,绝没有错的,最后啊,老师直接给我的作品评了最高分呢,妈妈?妈妈,你有在听吗?怎么不说话了?妈妈?爸爸?爸爸!” 任凭男孩喊破了嗓子,在父母的痒痒肉上抓挠到指头发红,也听不到一声回复。在儿子的焦急催促中,齐约娜与杜森缓缓抬头,四目相顾。明明都是格威兰人特有的湛蓝眼眸,当母亲的是无法言说的撼动,当父亲的却是凝光成冰的森寒… 闪烁雀跃的森寒。 (五十三)伴侣 “若有来生,望我们再相逢…” 黄昏的光晦暗了似无尽头的公路,公路旁的荒草地上铺着张防水的野餐布,野餐布上码放着便携的厨具餐碗,碗里是掺着颗粒与绿菜片的浓白粘液,该是份清淡的野菜粥。公历6017年12月20日,两位王庭来的逃亡者距离温亚德的辖区仅有两百六十公里,因此,迦罗娜·菲诺蒂有念完童话故事的闲情,伊利亚·格林也有雅致聆听纯真的爱情。 迦罗娜念完女主人公的道别,亦宣读了故事的收束语,给不完美的故事编造了一个浪漫的结局。 她讲述的,是童年时在村里听得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啊,大地还不是环形的钩戈,今时的内海覆盖着肥沃的土地,无数善战的勇士诞生在那方国土,效忠于东方的王。 勇士们既要抗拒北方来的怪物,又要对抗西方王国的扩张,还要提防南方的妖精们背后捅刀——嘿,妖精,自然是瑟兰的精灵,精灵。总之啊,勇士们生于刀枪,死于征战,除了统帅他们的将军外,无人享有躺入棺椁的幸运,留存在世间的,仅仅是一座座无名的荒冢。 曾有怜惜勇士们的将军想改变这宿命,违背了王的旨意,私自率领勇士们向北征讨。他们杀了很多很多的怪物,以为能清除来自北方的威胁,却发现怪物是无穷无尽的,只有且战且退,大败而归。为了避免勇士们受王的惩罚,将军自焚谢罪,把未竟的事业交给副将,希望他能扫清三方的凶敌,给勇士们一个安稳的家。 副将成为了新的将军。在回归故土时,他在尸骸遍地的村庄里听到了孩童的啼哭声。他挖开坍塌的土墙,从废墟里救出了一个年幼的男孩,这被战火波及的村庄内仅有的幸存者。 将军收养了他,将他视若己出,与自己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共同养大。孩子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成为闻名这方多事之沃土的最勇猛的战士。他英姿飒爽,战无不胜,有着洋溢的才华与刚正的品性,少女们当他是憧憬的对象,少年们当他是奋斗的目标,父母们则以他为榜样,训导孩子们成为下一个他,包括他的养父、已和东方的王闹僵了关系,想自立门户的将军。 但他所爱的,唯有他的继妹、将军的独女。人们都说,他二人是两小无猜的青涩,虽未私定终身,却是命运相牵的凤凰,注定要成为彼此的伴侣。 为了缓和与王的关系,将军的长子要去王的领土请罪,我们的主人公自告奋勇,陪同自己的大哥走过那刀山火海,历经艰难险阻,保护大哥周全,逃回了他们的家园。可他们不知道,垂垂老矣的王在死前派出暗子跟着他们,那就是前任将军的儿子与养子,号称无人可当的两位复仇心切的刺客。 很快,危险的流言起于军中。有人说,当年的王早早发出了宽恕前任将军的密函,前任将军根本不是自杀,而是被从前的副将、如今的将军所残害,为的,就是夺走统领勇士们的权力,为了私欲而战、为了财富与土地而战,什么报仇雪恨、什么安土护国,都是欺上瞒下的谎话。 为父报仇,两名刺客趁着将军演讲、澄清真相的时刻将之重伤至瘫痪。将军的养子、我们的主人公独觅仇敌,在明白他们没有撒谎,自己的养父的确是个无耻的阴谋家后,还是杀了他们,并辅佐自己的大哥,拥护他为新的将军,希望能稳固家园的统治,莫要生起事端。 但,总有人无法战胜贪婪。他的二哥与三哥,不顾兄弟情谊,意图谋杀亲大哥,取代其地位。他察觉了两位兄长的阴谋,先发制人,杀光了拥护二人的士兵,把二人捉拿。在继妹的苦苦哀求下,他恳请大哥挑断二人的手脚,给二人足够的金钱,放逐到永不能回归的远方。 那之后,他与大哥励精图治,训练勇士们效忠面前的将军,而非远方的王。终于,在大哥病故后,他接过将军的长袍,率勇士们东征安稳的王都,囚禁缺少威望的新王,征并了分裂的王国,扫清了北方的怪物,击垮了西方的来敌,震慑了南方的妖精,加冕为东方之王。 登基之夜,是他与爱人完婚的典礼。但,无情的真相却在闺房中一一揭晓。自入王都的那年,他就甘愿成为王的第三枚暗子,帮助两名复仇的刺客散布流言,创造刺杀养父的契机,甚至以减轻养父的痛苦为由,与不明真相的大哥将其扼杀。他之所以能追赶两名刺客,亦是因为他本来就是同谋。而斩草除根的实力也证明,他有能力阻拦刺客对养父行凶,只是戏演得太好,无人知晓。 他又充当二哥与三哥的盟友,将养父的死推给大哥的野心,蛊惑二位兄长起事,又亲手将之捉拿。求情?爱人的求情,换来的不过是两个被割掉舌头、不能说出真相的废人,在流放的途中多活的两三天而已。 大哥,他当然也不会放过。他在大哥的饮食里投入铅粉,经年累月,使其中毒,又在病逝前挑明事实真相,欣赏着大哥的绝望,继承过将军的衣袍。 现在,爱人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也是唯一没有被他杀死的人。爱人问他为何如此对待爱他的父亲和兄长,他却回答,踏平村子的战马、踏碎父母的铁蹄上飘扬的,是将军的旗帜。对他而言,这些勇士、这些将官,都是盘剥乡里的恶鬼,夺粮抢地,行凶放火,和那些怪物并无两样。他想知道的,是在清楚事实后,他爱的女人、他的爱人,会选择原谅他吗? 回答是刺破心房的尖刀,和一句别离的话。在血泊里,爱人笑了,说… “若有来生,望我们再相逢。” “浪漫的悲剧,”伊利亚抹走眼角的泪珠,苦着脸躺进老师的怀中,“哪里是童话呢?老师,欺负人呢。” 见天色已晚,迦罗娜捏了捏少女的鼻尖,让她先回车上休息,自己则收拾厨具餐盘,蹲在溪流旁,对着倒影暗叹。 浪漫?不,没有浪漫。村里的老婆婆所讲的故事,可是无底的黑暗。故事的原貌,是得知真相的爱人逃出王都,终生与主人公为敌,直到客死异乡,也不曾说过一句原谅。而主人公呢?哪怕成为东方的王,拥有力量、土地、军队与食粮,身怀空前的威望,还是孤独终老。 真相,人尽皆知。迫于他的强,人们会恐惧他,崇拜他,有求于他,在他的国土内生存,在他的威压下喘息,人们或许会想,他是个成功的复仇者、是个成功的王,会尊敬他、会朝拜他、会效忠他… 却无一人爱他。 清洗完锅碗,迦罗娜是身心俱疲。她仰望晚霞,向沉寂的神明作注定没有回音的祷告,恳请帝皇庇护旅途的终点风微浪稳,庇护朋友们明日的幸福,而后悄悄钻进车里,宠溺地轻贴伊利亚酣睡的面庞,放低了靠背,没入黑暗的疲惫中。 黑暗的世界,是只有黑白灰的色彩。走在无光的混沌内,仿若沉沦寒潭,溺入阻滞的冷淡。所幸这灰暗的寒冷在变换,变为一棵棵树、一丛丛小草、一声声欢笑…一段段记忆。 消失的村子啊,远去的挚友啊,避而不见的爱人啊,都是放不开的牵挂啊,是从何时开始,命运的溪流汇入了江河的波涛?身不由己地裹挟在风雨中,飘摇着挣扎。太阳在冷漠地观望,月亮在怜悯地引航,纵使全能的帝皇,亦是自欺欺人的符号、一个随波逐流者聊以自慰的虚像。 梦,紧追现实的时光。月色渐笼原野,在枝头呕哑的乌鸦被野猫的嘶叫惊飞,从车窗前扑腾而过,吵醒了沉浸在梦里的混血者。 恍惚间,迦罗娜看到一缕金光,便擦着眼,想说今晨的太阳来得真早,却感到有些不妥,因为身上有着异样的温暖,是一种压迫着的柔软,像极了天鹅绒的触感。当她聚焦好视线,不由大惊失色,因为压在身上的不是毛毯,而是垂落着金发的伊利亚。 她的瞠目结舌,少女尽收绿眸之中,微笑如常:“老师,你醒了啊。” “伊利亚,你在干什么?”迦罗娜猛摇头,试图将学生推开,“别开这种玩笑…” 。抗反点半出不做,上椅车在迫压被,住制反女少的弱娇给竟,水死若静也力之信祈,量力出不使然竟体躯的健矫日平但,扎挣图试她。下之喉咽于束收愕错让,责斥的厉严了住封,中口进塞已舌的润温,落未音话 ”。呢柔温的外意,柔温很却师老但“,息鼻的柔轻入呼能孔毛的她到近,肉肌的实坚与肪脂的软柔她抚轻面以,上膛胸的她在伏女少,着说”…亲母的狠凶又厉严是,样模的长师出扮,样这是总,啊师老“ 。了降天从祸是真真,笑玩是不亦、梦是不切一的前眼白明更,时同的栗而寒不她让,舐舔轻轻上垂耳的她在,舌香的嫩粉出吐,庞面的她上贴,后最,道味的她着吸呼自兀,视忽是仅仅亚利伊但,责指射投神眼用图试,扎挣图试娜罗迦 ”…啊疼心人让多,伤受会都,险危到遇每,撞莽又失冒,张紧而我因会“,心的女少懂看中扎挣在,话的女少听聆必务她让,温体的她存留却昵亲的女少但,冷寒应理者血混,袍睡去褪、扣纽脱勾指纤,晚夜的冬这在”,蛋笨的用无这我心关还,身独持坚却,人的秀优么这师老“ ”。吧物礼的我受接,静安请…抱拥的你着等人的恋依有还,到想时动冲在师老让要我,靠依个一有师老让要我,家个一有师老让要我。会机的久已候等我是夜今,师老“:金的落垂头那了乱散,来头起摇,声一嘘轻,唇上贴指食将却亚利伊但,么什出喊图试娜罗迦 。样一再不都切一,后过夜今但,悄悄静是里车,叫口窗在猫,照高月明。能不?吗抗反能、绝拒能,局死的今如成酿于至以,上识知在限局导教的经曾悔懊她,步地这了到恋依的生学到想曾未她。汇词的娜罗迦容形以可一唯是,面满流汗 。音回缕一到不听然依,现涌度再力之信祈让皇帝请恳,援求皇帝向有唯她,终最。抗抵力无,作动的生学止阻能不却,告劝、导开命拼她,前回挽法无情事在。梦噩的及不之避娜罗迦是,光风的旎旖 更令她慌张的,是这绝望的危急时刻,竟有丝羞赧的热流在体内雀跃。不可能的,迦罗娜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她对学生的情感是纯粹的爱护和关怀,绝没受过杂质的污染。 快,呐喊吧,抗拒吧,认清现实吧—— “伤风败俗!” 这么吼了句后,迦罗娜怒而起身,要好好管教举止过火的坏女孩。可羞耻的怒火却给现实浇灭,叫她怔怔地对视从地平线探头的黎明,好久才明白,刚刚的春光不过是镜花水月,到头来梦幻一场。 这离奇的梦境,比狂乱的现实更难以容忍,特别是在被吵醒的少女轻揉眼眶,问老师是与哪般噩梦搏斗并胜出时,羞耻的血液,几乎要渗出迦罗娜的面颊,染红挡着脸的手掌。 为何,为何她会幻想如此糟糕的场面?为何她在梦里不作抵抗?直面荒诞的第一秒,为何她会感觉是学生在袭击、而非是梦境的虚假?太丢脸,太丢脸,简直为有德者所不耻,不配担当师长的名衔。 不好开口,也不便开口,她能做的,仅仅是搂紧少女,真诚地道歉,说是对厄运的恐惧惊扰了学生的美梦。 “嗯?这女娃,可真诡计多端,”温亚德的海滩上,吹着海风的老班布关闭了网,眉毛都歪成了对钩,“长见识了,看来…进程要赶快了,否则啊,我就对不起你咯,老葛。” 在晨曦的葛瑞昂,自然听不懂他的玩味:“依我看,你是闲得没事忙。说说吧,你都用那孩子的本源窥探到哪处隐秘的历史?” 葛瑞昂的请求,他当然乐意满足。陈年的往事、不为人知的亲密、乖戾莫名的初诞天晶,统统都说与葛瑞昂听:“早清楚他们是恋人,我何必横刀夺爱?哈,不对,他们早恩断义绝,应该是…另觅新欢,寻了我这小鬼来骗罢了。” “你恨她?恨他们吗?” “不,不恨…是我的错,与茉亚和祖老头无关,”听得出,他释怀了,把那些年的爱、痛与欺骗看得明白,“谈谈天晶吧,这顽童般的天武遗宝,该是如今的网?它是真皮痒,宁找孩子说道,也不求我帮忙,它是在顾忌什么?怕我夺了天晶,成了第二个元老?哼,没想到,咱们朝晟的传话者和审判者会是个无胆鼠辈?可真叫人失望啊。” 羞辱,羞辱,用羞辱换来网的答案,显然是痴人说梦。儒雅的班布先生懒得再揶揄死气沉沉的玩意,背朝大海,与霞同升,眺望温亚德的东方,眺望老朋友会来的方向。 他知道是时候了,是时候终结数月的等待,为朝晟的闹剧、格威兰的丑事画上句号了。 在那之前,让我们拉高视线,看向温亚德的天空,转进一台穿破云层的客机吧。在经济舱右侧靠窗的一排,两位熟悉的结伴者坐得端正,手都放在各自的膝上,不曾接触分毫,似是在规避什么看不见的目光。 临过道的位置,坐着黑水的圣恩者德瓦·格拉戈。闭紧眼的男人垂低了头,鼻鼾轻微,肩腰紧张。想来,是军队的历练给了他警觉的睡眠习惯,即使在无缘危险的客机上,他还是这样浅睡,没敢放松精神,真正休息一晚。 被年轻的男人护在靠窗的座位里的,是眼望白云的木精灵,沉默无言的雅星迪·艾普菲洛。就算面若少女的桃红,细看那泛黑的眼眶,有经验的空乘还是分辨出他的年岁,说着敬称,递来他要的茶水。温润的绿茶,给昏沉的头脑送来了清澈的神思。他偷偷瞟了瞟打盹的朋友,又望向高空下明目的滨海城市,却看到战争结束时变卖家当的决绝,从瑟兰的海港乘船北航的孤独,和经历多少个日夜的寂寥,以及初至格威兰西北港的无措。当时光的信鸽穿过岁月的蓝天,送来命运的问候时,他会想起失去所有的旧日伤痛,也会感恩尚有未来的明日希望。 有人说,命运是未知的变幻;有人说,命运是帝皇的安排;也有人说,命运是被玩弄的悲哀;也有人说,命运就是他妈的谎话,生活的选择由自己决定,与狗屁的命运无关。对信仰帝皇的木精灵来说,他一直相信第二者,相信痛苦、折磨和悲惨的际遇是帝皇的考验和安排,但在本该仇恨他的朋友伸以援手,不惜为他背负重罪的恶果后,他古板的虔诚,生出了那么些别样的新芽。 信仰,虔诚,帝皇,神明…都是宽慰心灵的符号。信则有,不信则无。而若祂帮不到你分毫,又何须那般警重、那般纠结?与其在乎摸不着的幻影,不如安慰身边的朋友,感受实实在在的温情吧。 他轻轻抚上圣恩者的手背,在惊醒的目光中歪过头,靠向宽厚的肩膀,闭了眼微微笑:“休息吧,睡一觉吧,我会看着的,安心睡一觉吧。” 木精灵的指尖,有茧的粗糙和肌肤的柔滑,那是时间冲刷的印记,与种族赋予的烙痕。德瓦有些失神,他怎么也没想过,会有握住这只手的一秒,会有给这人儿依靠的一刻。 怎么回事呢?崇拜神圣帝皇的木精灵,不是最排斥这有违教典的过度亲昵么?为何,为何一直婉拒他的朋友,会有这样女性化的举措?分明…分明是只依人的小鸟,让他分不清是醒还是梦。 没有犹豫,德瓦抽了自己一巴掌,火辣的痛感虽然吸引了乘客们的惊愕,却也让他明白,身边的温润,是真切的信赖,是美好的陪伴。 既然如此,那就为了这真切到来的美好,去见那喜怒无常的帝皇使者,赌他最后一把… “林博士,你别是个嘴上没毛的混球啊…”德瓦握住木精灵的手,默念着不曾相信过的祷词,“求道者有疑难的,祂自解释以文字;旅行者有迷途的,祂自指引以方向…帝皇在上。祢若不弄虚作假,就托祢的使者帮我们一把…” (五十四)枪手 帝皇使者的住址,是大地的十几亿信徒推敲琢磨的秘密。共治区的政府,向来是不介意将其“公开”的。对外,电视台里的黑袍记者会说敬爱的帝皇使者忙于视察某地的民生建设,借此暗示不知情的民众提早去蹲守,期待沐浴使者的神辉,治愈疾病、益寿延年。 这样的场景,在北共治区当兵的德瓦·格拉戈有幸见过几回。那时候,还没觉醒为圣恩者的他从坦克里探出头,将平高两用机枪的准心对住黑压压的人群,板着张死人脸,暗笑包在黑布里的中洲人是无药可救的傻瓜。 帝皇使者是什么人?结束一世纪前的大地之战的狂徒,信徒心中的神圣代行者,凡人眼里的虚妄传奇,圣恩者嘴下的祈信之力的至高峰。要知道,预约一位精通疗愈之道的圣恩者施展驱赶疾病的异能,也是百万威尔起步,且不一定能排上日程,凭帝皇使者的身份,怕是格威兰的君主都要放低身段、察言观色。这样的存在,岂会因欢呼的膜拜就去拯救叩首乞怜的信徒?哪怕他心慈人善,释放清扫顽疾的辉光,挤在最前排的信徒也会抢走所有的神迹,让后来者捶手顿足,含恨归家,守着电视台的新闻,睁裂干枯的眼角,为使者下一次的出行做足预备行。 因此,当德瓦·格拉戈牵着雅星迪·艾普菲洛的手踩进海景酒店的旋转门时,他真想感慨一声世事难料。不信帝皇的圣恩者,要带着一位违背了教典训导的木精灵信徒,在格威兰王国的领土寻求共治区的帝皇使者、一位朝晟人的帮助。 不幸中的幸运是,前台的招待员告诉两位访客,他们要找的班布先生尚未回房。德瓦松了口气,在大堂的沙发坐倒,摩挲着朋友的手,摇头长叹:“也好,省去唠叨的打扰,更好与帝…班布先生谈话。” “谈话?”雅星迪瞥了眼男人的手,暗紫的眼袋笑出了心安的慈祥,“我们是弱势的一方,这并非公平的谈话,是卑微的请求。” 身为神圣帝皇的虔信者,木精灵对使者的行事风格略有耳闻,虽不详尽,却比探员阅读过的秘档更为真实: “我的家乡,毁在特罗伦人的炮火下。战事初开时,云之森里的气氛全然不似打仗,往返在城乡间的司机们都说,臭屁的金毛…哼,金精灵们敢拍着胸脯保证,秘苓要塞的防线坚不可摧,再多的炸药和火炮,也毁不去钢筋水泥的重墙。我那在民兵团任职的儿女啊,同样是宽慰地笑,说在东线受挫的特罗伦人,绝无撼动瑟兰堡垒的可能,谁想得到,一夜的冲天火光,了断我们的幻想。后来啊,我才听说,是第五军团与第一军团自陆上合力强攻,第四军团从旁协助,打空了舰炮,才掩护他们的元帅圣徒与圣痕冲入秘苓,启用圣器的天罚,凭那苍白的炽焰焚毁了猝不及防的可怜同胞。 特罗伦人是恶毒的,他们用烧夷弹炸开城镇的通路,用喷火的装甲车清扫巍然的森林,直入晨曦的权之木,险些灭绝了瑟兰的议院,压垮了我们的希望。议院的参议员和城市的民众都太乐观,未有考虑过像样的设防,被特罗伦人打得落花流水,无力抵抗。没办法,各乡的民兵团匆匆上了前线,拿起老旧的枪炮,和重甲下的敌人搏命。辞别的前夜,孩子们躲在我的怀里哭诉,承认他们没中过几回靶,更不会保养生锈的武器,希望留在我的身边,陪我耕地育林。可太阳升起时,他们是那样义无反顾,未曾回头看我这老父亲一眼…我知道,他们是真的长大了。 和现在不同,那时的电话全靠线缆传声,我们多以书信和电报联络。上个月杀了多少特罗伦人,牺牲了几位同乡,捡回了几具钢甲、几门火炮、几箱弹药,孩子们都和我聊。我常向帝皇祈祷,恳求祂体谅为父者的自私,赐我的子女幸运之花,别让他们出现在阵亡者的名单上。 可厄运偏爱埋伏在侥幸之心的旁侧。有一月,该来的电报没有收到,反是陌生的炮火轰隆了村庄,我知道,是特罗伦人来了,便带着村民们奔入云之森的深处,苟且偷生。 没多久,胜利突如其来。大家都说是朝晟大败特罗伦人,拯救瑟兰于水火;更有传闻讲,是一位朝晟的圣恩者独自歼灭特罗伦人的劲旅;一家走散的村户更在篝火晚会时谈论走出地窖时的遭遇,说起形迹可疑的黑发男人…脸上带着道斜疤的朝晟人。后来,共治区的圣诰日出了名,我才知道…那可能就是伟大的使者…我们的帝皇使者。” 第一次,德瓦还是第一次倾听朋友的往事。在不相称的寿命之间,这悠久的岁月是别样的韵味,让他迷醉且怜惜,语出真心的轻嘲:“命运,总爱和我们开玩笑。” 是啊,命运的安排,又有谁知道? 假如真有天国,一些并不虔诚的正义之士定会在那里质问神圣帝皇——祂安排给世人的不公命运,究竟是出于冷漠的公正,还是出于纯粹的无心、纯粹的…折磨? 接着的等待里,木精灵轻声诉说那些忘不了的经历。因为儿女的阵亡,对以至于情绪失控,当街辱骂参与过建设秘苓的挚友,自觉丢尽颜面,远走灰都。人类的城市,有着和精灵之乡相差甚远的处事原则,古板的木精灵一时难以适应,莫说最廉价的公寓都是无法支付的昂贵,单是学习格威兰人的礼仪条款,就闹出不少笑话。兜兜转转,存款所剩无几,他又不愿损耗儿女的抚恤金,只能去纺织厂和餐厅拿份底薪做工,勉强找间安身的合租宿舍,警告一些爱说脏话、想着占便宜过手瘾的年轻人,自己是实实在在的男性,以此为妙招,度过了心力交瘁的七个十年。 幸好,老友的孙女找到了他,千言万语,磨平了他的薄脸皮,拉着他去莎薇酒店工作,还愿意提供购房的借款,不收分毫利息。这个脸,他是拉不下的,怎么说也要埋头苦干,凭自己的劳动挣来安身的新家。 “再之后,就是我…”听到此处,德瓦不免插了一嘴,又哑然失笑,“我是个…好人吧?还算是个有礼貌、懂尊重的人…吧?” “嗯,如果没有失控后的无礼试探,的确能算。” 雅星迪指的是什么,圣恩者自然明白,登时红了脸。他勾搭过的女人,明明十只手也数不过来,可一到木精灵的面前,他又跟个保留童贞的信徒似的,总是面红耳赤,支支吾吾:“我…我真不知道怎么、怎么看你们的性别啊,那不能怨我,我…我头脑简单,只想得出最直接的…” 道歉戛然而止。在寻常的推门声里,寻常的踏步响彻酒店大堂,宣告不寻常的老人和孩子已然回归。 德瓦拍拍朋友的肩,示意他在此等候,自己则快步上前,拦住班布先生的去路。现在,人已经等到,该开口说些什么,才要显出他的诚意、让今日的碰面少一些冒失的莽撞? 答案是如实相告。而若使者对黑水的机密感兴趣,德瓦·格拉戈也不吝透露,增加获得帮助的几率。 “走吧,”听明对方的来意,老班布先敲了敲赛尔的脑袋,再望向那位忐忑的老精灵,又指了指天花板的吊灯,笑着说,“这里不适合讲话,有事,进屋谈。” 同乘电梯的几秒钟,比大堂里的一小时还漫长。亲如爷孙的老少组合,在另一对难辨真伪的老少组合看来,既是帝皇派遣的幸运星,亦是堕入炼狱的特使,可恨又可亲。 关闭房门,老班布拿过储存卡,只是接上电脑看了眼,就啧着嘴调了静音,要赛尔走远些,请德瓦继续讲林博士的事。 “行走在死亡的边缘,贪生怕死者易怒,求胜心切者易狂,我的朋友,却是选了条悔过的康庄大道,不容易啊,不容易啊…真是难为他了,”看着电脑屏幕里的肮脏影像,老班布笑了,像个捡到宝贝的孩子,是想跟朋友炫耀,多么的自豪和敞亮,“至于你,黑水来的朋友,我得坦白,我是真没猜到,黑水的死脑筋们会因为爱情甩开了工作,背弃了信条。不过,可以理解,世上哪有拆不垮的戏台?哪有挖不走的墙角?特别是工作仅为生存,缺乏理想的基石;信条仅为欺瞒,没有正义的依靠…并不羞耻,并不难堪,可以理解,可以理解的呀。” 要说句心里话,在德瓦看来,伟大的帝皇使者确是个和善的老人家,至少比木精灵要有长者的风范,起码,声音和脸是实在的老头子相。就是那道狰狞的疤,都不那么骇人,亲切得叫人想学博萨人的姿态,跪下来多磕几个响头,感谢好心的使者伸手搭救。 想归想,条件可不能卑躬屈膝地谈。德瓦以最平静的语气说出自己的要求——最低程度的安全,和生活的保障,只要别扔到贫民窟和治安差的北共治区,在哪都行。 “去博萨也成?”班布先生捏着嘴皮,把发黄的门牙亮给握拳矗立的探员,把隐忍的焦虑缓和到炙热难耐,“孩子,你是没多少经验啊,博萨的某些地界,还不如南边的邻居安稳。行了,我会妥善安置你们,这两日,你们暂居于此,我要跑跑腿,安排安排歌剧的落幕典礼了。场面,可要刻骨铭心,令他们永生难忘啊…” 走了,老班布推开门,背对晨光,走入了黑暗的长廊。临行前,他的声音在房里回荡: “待在这里吧,有我的孙儿护你们周全,任谁也奈何你们不了。他是第二巅峰的圣恩者,是个单纯又机灵的孩子,会守护好你们的。我所强调的,仅仅是二位别犯了干柴烈火的焦躁,情不自禁,把我这孙儿教坏了啊,哈哈哈…” 德瓦大惊失色。他猜过,少年的身份必然不同凡响,却怎么也没料到,这孩子会是第二巅峰的圣恩者…一个或许比自己更强悍、更恐怖的作战机器,一个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人。 “嗯,叔叔和爷爷…可以请教你们的姓氏吗?” 歪着头的少年很是可爱漂亮。瞅他的样貌,不过十一二岁,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是失了纤长耳朵的木精灵,颇具温柔的怡然之美。最令雅星迪吃惊的,是他没有误识性别,更准确判明年龄的称谓:“我姓艾普菲洛,他姓格拉戈,孩子,你如何识得我的…身份?” 没什么好遮掩的,赛瑞斯·文德尔明说自己是成长在木精灵之家的孩子。连艾普菲洛蕴含的昙花之意都清楚的他,很快与雅星迪聊了起来,让翻滚在混沌里的德瓦瞠目结舌,一时搞不清状况,只好借口去厕所,换了张电话卡,把某些必要的消息发给同事,作为前天泼醒自己的回报。 毕竟,班布先生可没说不能把这里的事透露给别人。的确,慷慨的使者大人可没闲工夫操心细枝末节,他正叼着烟枪骑在摩托艇上,沿温亚德海岸线狂飙,在激荡的尾浪前侧望沙滩,停在一处最热闹的滨海广场之前,对着排布中的彩灯和音响吹了声口哨,把烟圈吐向停在附近的直升机和摄影器材:“好地方,就是你啦,值钱的好玩意哦。” 不过,一趟刚抵达温亚德的航班内,某位面色阴沉的客人持有不同的看法。伏韦伦来的巴尔托·怀特摘掉了绅士帽,把白色的长围巾搭过双肩,一个劲儿嘟囔:“帝皇的玩笑,糟心的城市,糟心的海港…去他妈的,帝皇在上。” 倒霉的男人并非独行者,坐在他周围的,是老怀特指派的精锐枪手,个个都有不好惹的面相,那微微的煞气环绕客舱,让乘务员都不敢开口,在经过他们的座位时,都闭紧嘴,生怕多吭了声,触怒这些明显不乐意被服务叨扰的外地来客。 将功补过的领导者,最是难当的。巴尔托的失败已出了名,若无家主的命令,四位杀手是懒得跟他跑一趟,来人生地不熟的温亚德截杀携带“秘宝”的林博士。 一个肥壮的矮个子捏爆了脸上的疮,不知是向谁抱怨:“听说,温亚德的狼犬鼻子很灵,被嗅到骚的狐狸,跑不了。” “是啊,狐狸再狡猾,也遮不住屁股的骚,”一旁的瘦高个挖着鼻孔,将小指上的脏污弹到纸巾上,“要想保住性命,还得勾着狗狗们跑,把瘸了腿的老狐狸甩在它们脸上,才能逮住机会脱身啊。” 巴尔托轻敲扶手,盘算着怎样回复才能威严又不失礼貌,却在航班落地的播音中暗暗窃笑,不与他们计较。 莽夫,就是莽夫,拿人钱财,替人卖命,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可惜的?既踏上这条路,谁还没有命丧枪口的觉悟?若没有,他可不介意背后举枪,送怕死的胆小鬼面见帝皇。 万事俱备,只待取走托运来的大宝贝、四门狙杀圣恩者的军用半自动炮,再找多弗斯家的家主协商,就可以在走私的出海口撑起脚架,把林博士的头颅打成肉酱。 可计划和现实总有出入。矮胖的枪手站在托运行李的传送带前,挡着位嘴角下歪的壮汉,善意地笑了嘴:“嘿,朋友,你是不是拿错了包裹?” “这是我的行李箱,”说话的时候,壮汉都没看包裹一眼,只是掂了掂胳膊,自信地昂起胸,不耐烦地鄙视着还没胸口高的矮子,“让开。” 瘦高的枪手走过来,笑得阴恻:“伙计,大家都是旅行的游客,总得讲些礼貌吧?” 意外的是,壮汉没有给他面子,更微眯着眼警告:“别惹麻烦,让开。” 初来乍到,枪手们不便生事,又不能真叫他带走了货物,没趁手的武器不说,要是他报了警,那麻烦可就大了,但在机场里行凶或恐吓,绝非明智之举,关键时刻,还是巴尔托拿着号码牌,恭敬又不谦卑地伸出手,在壮汉的面前晃了晃:“18号,不是81号,先生,你瞅瞅包裹上的标记,有注明左右方向。” 恰到好处的态度,令壮汉瞥了眼提着的包裹,目光一凉,忙将之递给巴尔托,看了看自己的号码牌,又以古怪的眼神打量了他们一番,大步走开。 胖子掏出纸巾,啐了口唾沫:“神经病。” 瘦子接过巴尔托的包裹,咳了口痰,四顾张望,没找着垃圾桶,又吞回了肚里,骂道:“怪胎。” 巴尔托却是若有所思,让他们先去约定的地点联系多弗斯先生,自己则在行李提取大厅散起了步,观察着形形色色的乘客间有何异样。 看到了,他看到了,他看到那位拎着包裹的壮汉阴沉着脸,和一位拽着滑轮箱的中年人嘀咕着什么。 光凭他们的步伐,巴尔托就能肯定,他们的包裹不比自己的行李轻多少,甚至更沉。 他跑向自动扶梯,又听见一声沉闷的响。是一位满手厚茧的老头将行李箱放上扶梯,那声音,震得人头皮发麻,绝对是钢铁在碰撞。看到他的惊疑,老头忙躬身致歉,说是箱子装着旅游淘来的铜像,一时忘了斤两,还请见谅。 在老头背过身时,巴尔托从那裂开血丝的眼角捕捉到了凶狠的光。他敢打包票,这老头手里的人命,不会比自家最老练的杀手少。 没错,巴尔托明白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光是刚刚,他就遇见了三位杀手,且是偷运沉重武器的杀手。在这节骨眼上,莫管这些人从何处赶来,危急的预感都警告着巴尔托,他们的目标绝对是一致的…那就是杀死一位圣恩者。 而除了那位林博士,又有哪位圣恩者有这么多的仇家? 巴尔托登时捏了把汗。迄今为止,老怀特还没猜到林博士手握的保命之物是哪样东西,可看这些同行的举动,他就能肯定,那绝对是烫手的山芋,即使拿到手,怕也保不住自己的小命。 (五十五)承诺 要说这两天的温亚德,谁家最是热闹,毫无疑问,是戴蒙德酒庄。刚过了葡萄丰收的季节,来谈订单的客户便络绎不绝。相比之下,一众既不历史悠久、亦无超群品质的小酒庄,难免显得有那么些冷清。 表面上,多弗斯庄园正居此列,寥寥的顾客,全来自合作多年的餐厅和便利店,哦,还有包揽廉价葡萄酒的中间商。精明的商人,会谈好最妥当的价格,将小酒庄的产品采买一空,好生包装,卖到各地的超市和酒吧,推销为实惠的货架商品,或是专宰冤大头的舞厅法宝。 杜森·多弗斯的太太,齐约娜·多弗斯知道,明面的生意并不好做,她的丈夫,在靠见不得光的营生强撑酒庄的门面。自嫁给杜森,诞下了阿纳塔后,她就辞去了教师的工作,全心全意地当好酒庄的会记和这个家的夫人。她尊重丈夫的意愿,不曾过问丈夫的秘密,全凭枕边人的敏锐揣测丈夫的烦恼——从近日来没断过的电话中,她能猜到,丈夫大抵是和外面的传言一样,做着走私的买卖,遇上了棘手的麻烦。 确实,她的丈夫是有麻烦。这两日,杜森已是一个头两个大,除去康曼那边,格威兰的大城市里有头有脸的家族,都派来了手底下最凶名赫赫的歹徒。从东边的伏韦伦到西边的摩瓦敦,从北方的彻伏坦到南方的克汉达笃,中部的亚尼巴、厄士卡莎、阿巴达…要是不对着格威兰的地图,杜森都记不得这些罕少打交道的城市都在什么地方。作为温亚德本地最大的走私集团的龙头老大,来杜森的地盘走动的访客,要么是礼貌性地问个好,要么是挑明了来意,搬出砝码,邀请他合作,给朝晟的圣恩者、亲爱的林博士设好陷阱,将之杀死或擒拿。 躺坐在浴缸里的杜森,擦着不知是汗是雾的水珠,一一应承了同行们的计划,接着,立刻联系了帝皇使者、哦,不,是另一位朝晟的圣恩者,和蔼的班布先生,听着摩托艇的悦耳轰鸣,痛斥林博士的疯狂: “帝皇在上…鬼知道他踩了多少人的尾巴,我是指…没找我办事的,肯定有不少,要算上这些人,他…他该是招惹了整个格威兰的家族…黑道。我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我只是猜测…他是疯了,疯了…死路一条。” 该是在海面竞速的班布先生没多说什么,还是叫他和往常一般招待这些朋友,留意林博士和混血者的消息,随即挂断电话。 杜森干咽了两口,将手机甩到一旁,抱紧头,对着浴室顶的日光灯睁裂了眼眶。帝皇使者的真实身份,是毒药,也是良方,如果在适当的时机挑明,兴许,使者会赞赏他的明智,一句话护他太平终身。倘若在使者心情不佳时漏了口风,保不齐换来多悲惨的死法,甚至祸及家人。 “帝皇…仁慈博爱的帝皇,请祢应允我,祢的使者心胸宽广,会坚守法典的公正,会明白过失在何人,万勿迁怒无辜者…” 低声的呢喃,是虔诚的祷告。一个冷酷的犯罪者,一个残害生命的凶手,一个将神圣帝皇的教典、法典抛诸邪恶的火炉的男人,最后的希望,竟然是法典的正义、教典的向善,和帝皇使者的公正严明与善良。 谁信呢?希望本就是摸不着的虚幻。杜森·多弗斯深知这点,那些货仓里的猫狗骡子,谁不是坚守希望,祈求帝皇投来幸运之光,叫警察把罪犯绳之以法。 可惜,全是幻想,一纸笑话。 笑归笑,杜森换好了衣服,要出门走一趟。不为见各怀鬼胎的同行,不为求乘风破浪的使者,只为拜会一个小朋友… 阿纳塔的朋友,赛瑞斯·文德尔。 平日里,杜森有仔细留意。他敢肯定,帝皇使者很看重这位少年,那神情,是如长辈呵护孙儿的亲切。 没准,这少年真是帝皇使者的晚辈,讨使者喜欢,若是能找他说说,隐晦地暗示自己的难处,叫他看在阿纳塔的份上,在他的爷爷耳旁多美言几句,或是夸夸自己的好,或是表达对友情的珍重,想来,和善的班布先生定会宠溺可爱的孩子,有心无心地宽恕自己一回。 杜森踩下油门,把时速提到城内允许的极限六十公里,向着光绝尘而行。这东道主心急,他乡的来客更有火气,废弃的海港内,在生锈的渔船甲板吹风的巴尔托·怀特是少数麻木了的贵宾。甲板下的船舱内,巴尔托带来的胖瘦杀手正朝坐在对面的壮汉展现不怀好意的笑容,跟他们结过梁子的壮汉懒得吭声,把手放在胸膛,隔着外套拍出了沉闷的响。 “轻松点儿,朋友,四对二,我方占优,”见壮汉的同伴将手探进了礼服的内袋,瘦高个露出了兔子样的龅牙,打趣着提醒,“大家都是有求于人,没必要在主人的地盘闹得不愉快啊?” “嘻,听口音,你们是摩瓦敦人?”矮胖子歪过头,拿小指掏起耳朵,把指甲抠出的污泥挑到了地上,“同为临海的大城市,跑到温亚德来,是近来赚得外快,有闲工夫消遣?还是——” “闭嘴,伏韦伦的乡巴佬。” 和壮汉坐一条椅子的中年人吐掉烟蒂,让船舱内的气息浓郁到擦出火花。想让这帮人冷静下头脑,恐怕要先砸一支高档的女士香水,遮去这些男士的臭气才成。 “先生们,先生们,看在帝皇的份上,省省吵嘴的功夫,问问我们的主人家何时来到吧,”巴尔托见过的那位老头子热得满头大汗,干脆摘去绅士帽,扇起了风,“继续闷在这里,我们离捂熟就可不远咯。” 接待宾客的小弟立时赔笑,当着杀手们的面拨通老板的电话。在一阵挤眉弄眼后,他深深鞠了一躬,为老板的迟到诚恳致歉,表示老板交代,但凡贵客的需求,无用请示,一律尽全力满足,还祝大家出行顺利,好运加身。 “抱歉,我想和朋友们私下聊几句。” 天籁般的声音传来后,被凶光钳制的小弟如释重负,连连向发声者道谢,接着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开口的是巴尔托,浓烈的火药味还是引他走了回来。在轻蔑的注视里,他双手揣进衣兜,迈着舞者的步伐,哼唱着快活的舞曲,在若即若离的调子中跳起了幼稚的舞蹈。一曲结束,他的手下们丢脸地撇过头,他的同行们换上了看傻瓜的眼神,而他自己,则把围巾扔在地上,踩住又摩擦: “朋友们,我们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大家此行都为朝晟的林博士而来、嗯,或许你们的家主不曾知晓、透露其身份,但你们也知道,要对付的人是位圣恩者,不错吧?” 船舱内的曲调,从暴风雨的前奏变为小夜曲的温馨。美妙的沉默,无人愿意打破,杀手们皆是看着哼唱中的巴尔托,欣赏他准备耍的花招。 “恐怕,当咱们在电话里问候时,小心的多弗斯先生就嗅到了暗藏的危险,”当巴尔托退到手下的正前方,胖子和瘦子自行挪开屁股,方便他坐下,“慷慨的主人意思说得明白,他愿意提供我们需要的一切,弹药、消息、食宿…嗯,或许还有女人?反正,他不会直接掺手此事,若遇意外,一切与他无关。” “你有什么主意?”老杀手戴好帽子,对着踩脏的白围巾投以心痛之色,“年轻人,真不懂俭省啊…” “我们合作吧,当然,合作仅限于拿住目标、或者打爆他的头之前,”巴尔托欣慰地点点头,掏出盒香烟,抽了根叼进嘴里,再把其余的投给老人家,“我相信各位都明白,温亚德的条子不是拴着铁链的肥犬,但凡有一位不配合,试图以暴力解决伙伴、嗯,竞争对手,都会引来装备精良的警察,甚至追赶目标的黑水狼狗。我敢打包票,多弗斯先生给予我们的帮助,会在条子听闻风声后通通收回,因此,我建议,在座的各位向帝皇起誓,千万千万,千万千万别在搞定目标后,把枪口对准自己人,我们没机会、也没命玩火拼那一套。” 壮汉收回了放在胸前的手掌,收紧的眼皮张开了些:“所以?” “我们最好制定一个绅士协议,以和平的方式处置林博士带着的宝贝,”巴尔托先摸了摸下巴,又摁了两下鼻尖,最后拿出了包扑克,拆去包装,在腿上洗起牌来,“打牌?骰子?呵,我猜,诸位最信得过的,怕是打靶?总之,我并非专业人士,决议如何,还仰仗各位选择,那,我们逐一表态吧?请。” 老杀手往后一靠,满意地闭上眼:“比枪,五十米,用转轮手枪,打空了的烈酒瓶,可不是年轻人喝的啤酒瓶,是能塞进秀珍口袋的那种。” 壮汉身旁的中年人耸耸肩:“那就比枪,我的枪法可不差。” “谁怕谁呢?”瘦高个歪了歪嘴,瞅向隔着头领的矮胖子,“我们不缺好的枪手。” “那,诸位,我带个头吧,”巴尔托鼓着掌站直身,清了清嗓子,学起了那些圣职者的腔调,“我愿以荣誉、性命和血亲的健康向帝皇起誓,与诸位勠力同心,且坚持通过和平的方式解决利益分配的难题,望神圣的光监督我的言行,帝皇在上。” 于是,七位杀手纷纷离开座位,用拇指顶住额头,令庄严的誓词重叠在狭窄的船舱,久久回荡: “我愿以荣誉、性命和血亲的健康向帝皇起誓,与诸位勠力同心,且坚持通过和平的方式解决利益分配的难题,望神圣的光监督我的言行,帝皇在上。” 众人言毕,巴尔托弯腰致谢,带着手下退出船舱,乘车离开废弃的海港,在动手前,先到老地方逛逛,找老情人聊聊。 车没开出多远,他想起什么似的,忽地打了个响指:“事成之后,马上弄死他们,多弗斯的人敢捣乱,一并解决。” “呃…”通过后视镜,开车的瘦高个看清了头领的不耐烦,便老实扯开嘴,应了两声,“没问题。” 温亚德的城区外,某辆娇小的双人座汽车以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飞奔,直至望见检查点,才刹停了车轮,等交警过来查看。 “问题不大,”迦罗娜掏出了伪造的证件,正摸向学生长发的手又僵在半空,猛地收回。在伊利亚的微笑前,有心事的老师摇散齐耳的短发,深吸几口气,打开车窗,将驾驶证递给警察,“如果可以,先生,能否告诉我,下了高速路后,最近的旅店在哪个方向?开了几天车,我…” “旅店?”交警捏着驾驶证,顿了顿声音,悲哀地叹了声气,“亲爱的女士,恐怕不行啦…” 虽然心脏在喉头擂鼓,迦罗娜却是放松地拨了手耳边的发丝,莞尔一笑:“嗯,怎么?是何处不妥?” “温亚德的住宿酒店要看身份卡的,你们康曼的游客,总是带着驾驶证,兴冲冲地跑下高速,又得生着闷气去警局,搞一张复印件给酒店看,”交警笑着递回驾驶证,指向检查站不远处的矮楼,“喏,市长特意为游客新建的分局,先去那里走一趟吧。” “多谢,不过,我带了证件。”迦罗娜松了口气,亮出夹在钱包里的身份卡,驱车远去。 在城区的繁华处找到一家酒店,她停好车,与学生放开行囊,扑向柔软的床,沉沉地合上眼睛。长途驾驶的酸痛,只有开过车的人知道,精神的疲乏、膝盖的肿胀、肌肉的发塞,只有美美冲个澡,再痛快睡一觉。 但空旷的浴室听不见流水声,相反,温暖的轻柔又依偎在她的身旁,淡雅的兰香沁泌着她的毛孔,叫她浑身激寒,起了身鸡皮疙瘩。 乖巧的少女伊利亚·格林,又和自己的老师迦罗娜·菲诺蒂靠在了一起。十根洁白的玉指,又在混血者的腰、肩、腿部揉捏,舒缓着肌肉的疲劳。要是不知情的人见到这一幕,定会觉得是懂事的女孩在帮姐姐放松躯体的疲惫,可受着学生服务的迦罗娜是愈感寒颤。自那夜的梦境后,她认为是有哪里不对劲,又总说不上来,一颗心时常揪得咚咚跳。 她想阻止学生的亲昵,却烦恼于自己的龌龊,只得妥协:“嗯?小坏蛋,你不洗,我可先去泡澡了?老师沐浴的习惯,可比那些仆人更拖沓啊?” “那,我帮老师洗。” “不行,”少女的回复,吓得迦罗娜一个激灵,差点滚下床逃开了去,“你,给我乖乖躺好!看电视!看杂志!看报纸!不准进浴室骚扰老师,明白吗?” “嗯。” 伊利亚乖巧地低下眉,应了声,墨绿的眼眸则沉醉于老师狼狈的背影,着迷的波纹不住地荡漾,实在令人咋舌。假如迦罗娜瞧见学生的神情,怕是要红着脸责问,搞明白她又在动哪些坏心思。 泡在浴缸里的混血者长舒一口气,拿起花洒,用冷水浇醒混乱的头脑。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她敢笃定,对学生的爱是母亲呵护女儿的纯粹,再说,她的心里还藏着个讨厌的背影,就是真真变了取向,也绝不会对美丽的少女产生非分之想。 “要找,也是找同类…”迦罗娜沉入水中,忍了几十秒,才冒出头喘气,“混血者,可不能耽误正常人啊…” 吐着如此的自嘲,她打开了网,看向联系人列表里唯一一行黑色的姓名,犹豫是否该将葛瑞昂·盖里耶从黑名单拉出来,可想到这些年寄来的书信,和圣城里的风言风语,她咬了咬嘴唇,看起了其他的姓名,比如梁人式的姓名… 赵无秋,林思行。 如果说,黑名单代表着再续前缘的可能性,放在白名单里却不再联系的故友,就是永不相见的绝情。癫狂的伤害、自私的利用,是不可修复的伤疤,注定要分道扬镳。 未等想完,迦罗娜抹着洗发露的手停顿了,竖瞳骤然收紧又扩张,最终定格为两道恐惧的锋刃。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是看见了什么,会惊恐至此? “呀?”酒店里,刚推开房门的赛尔也哑然失色,当着杜森·多弗斯的面咕哝着东方的梁语,灵动的大眼睛难藏惊疑之色,“网呢?” 杜森只当做没听见,按印象里的感觉把嘴绷出最亲切的弯度:“嗯,赛尔,你爷爷不在吗?” “啊,不在,不在。唔,杜森叔叔,抱歉,有客人在,不好进来的…”少年挠挠头,走出了房,将门轻掩上,不好意思地躬了躬腰,“是要找爷爷吗?请稍等,我去打电话…” “不,赛尔,我是想找你聊聊,”杜森忙拦住他,咳了两声,把留了道缝的门推上,“是…和阿纳塔有关,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 “阿纳塔?”少年恍然大悟,拿指尖绕起头发,合了蓝色的眼,半睁着红色的眸,苦笑了两声,“我明白,杜森叔叔,我确实长得像女孩子,以前在家乡,也有孩子会和阿纳塔一样…但,请相信我,不会发生什么越界的事的,阿纳塔是孩子,还没到懂事的年纪,只要多劝劝,多教教,帮他清楚性别的认知,就…” 意料之外的言语,把杜森说昏了头。他怎么也没想到,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竟会明白这些道理,要知道,即使在格威兰,这类晦涩的知识,也因为部分家长的抵制,得等到高中才教。 罢了,毕竟算不上最要紧的事,杜森不准备再听,而是挑明了来意,双手紧握少年的小手,满怀歉意地蹲下,在错愕的视线里问:“赛尔,告诉叔叔,你有没有把阿纳塔当过真心的好朋友?” “啊?当、当然是的…” 不等少年说完,杜森单膝跪下,闭上眼,诚恳地请求: “赛尔,听我讲,我不是好人,我犯过很多错,背负很多罪,但阿纳塔,齐约娜,他们是无辜的,他们是不知情的…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可以,请你在你爷爷、班布先生跟前替我求情、替我说些好话,我想陪着齐约娜,看阿纳塔长大,这是我仅存的梦想,其他的,我都不要,我统统放弃…可以吗?可以帮我,帮阿纳塔,帮齐约娜,向你的爷爷、向班布先生…求情吗?” 毫无头绪的发言,赛尔是听不太懂,但杜森·多弗斯眼底的卑微真情,他是能感觉到的。那种感情是不舍,对家人的不舍,对生的不舍。 于是,他暂且答应了:“好。” 杜森如释重负,在道谢后一步一回头,走进了迟来的电梯间。 少年则捂着脑袋,想着是发生了何种情况。他很迷茫,迷茫网怎么会消失、杜森怎么会来求自己帮忙,想要知道?那便打电话求助于亲爱的使者,或是质问帝皇吧。 “呦,帝皇在上…”走出机场的怀斯特·伍德牵着两个孩子的手,眯着眼,远眺温亚德的风光,朝在正午的阳光下休眠的城市吹了口气,吸入微咸的风,往下瞥,看白飘飘的胡须随风游荡,说,“唯美的景象。” (五十六)重逢 不知怎的,老伍德向空气抓了把,继而仰天笑,是怅然若失的苦凉。笑完,他低头看过两个不安的孩子,挥手拦了辆的士,与孩子挤在后排,当着司机的面,说: “不急啊,小西娅,高尔登。晃悠了这么久,咱们不急着回家,先陪我逛逛…逛逛这久别的美酒之城吧。当然,我不喝酒啊,哈哈。” 司机看得明白,这该是带着孙儿孙女出游的老人家回到故乡了,便特意放慢了车速,以免长途跋涉的乘客们在家门口晕了车,给旅程的结局留下遗憾的不美好。 西尔维娅和高尔登是暗松了口气。他们的伍德爷爷没有撒谎,切实履行了承诺,把他们带回了家门口。接下来,只需再陪这古怪的老人四处转转,可怜的兄妹就能逃出不幸的梦魇,去父亲面前揭开姑母的丑恶面貌,指证其罪责。 回想被包进麻袋运到伏韦伦的颠簸,还有在仓库里目睹同龄的孩子们被拉走后永远消失的恐惧,高尔登和西尔维娅先是四目相望,又心照不宣地看向夹在中间的老爷爷、信守承诺的伍德爷爷。说不定,遇见这位孤僻顽劣的假面老人,是他们这一生最大的幸运。 这时,老伍德突然说:“去旧港吧。” “旧港?”司机是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老人是指废弃多年的码头,急忙变换车道,摸着后脑勺讪笑,“老先生啊,好些年没听过这名字了,你不说,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温亚德人都要忘了,还有个荒废的老码头啊。” 罕有听闻的词汇,稚嫩的兄妹是同样陌生:“旧港?” “旧港啊,有些年头的老地标,”阳光刺目,司机翻开遮阳板,抽出副墨镜戴上,嘴皮子啵喃个没边,“老人们说,以前啊,旧港是军港,为了对付棕皮、嘿,中洲人的海军,才修建的军港。战事了却后,咱们的海军是从旧港着陆,拖着搜刮来的战利品,跟人们炫耀是打了个多漂亮的大胜仗。再后来,朝晟的使者、军官也是从那儿到温亚德,旅游啊,喝酒啊,夸咱们温亚德的葡萄能做出最美的佳酿。想想那些老酒庄,怕都是在那时候出了名,无人不知的吧,哈哈。” 在哥哥暗中观察老人的神色时,妹妹轻扯老伍德的衣袖,发挥着孩子们的好奇本色:“爷爷,旧港怎么会荒废了呢?” “再灿烂的鲜花,也有凋零的迟暮之年,”老伍德伸出食指,轻点小西娅的额头,嘴嘟成了吓唬小跟班的孩子王,“就算瑟兰的精灵,也逃不出流逝的时间,人造的建筑,自然也会老化,结构脆弱啦,冗余不足啦,嗯,修得太小,修得太老,不安全、不够用了,淘汰就理所应当。” “是啊,没什么能不老,”见道路通畅,司机提了档,加了些速度,在沿海的公路上直行无阻,“瞧瞧,就像咱们格威兰人常讲的——帝皇在上,帝皇在上,可帝皇溜到哪去了呢?我听当护工的朋友唠嗑,那些住养老院的老兵们总爱怀念,说早那么些年,城里遍地是圣堂的高塔,想听圣职者传道的,跑去领盒便餐,喝着免费的白水,坐个一天都不成问题。鬼知道,等打完了仗,那些高塔拆的拆、砸的砸,挖机和铲车像跟它们结了仇,就是圣职者拦着,也要毫不留情地推平他们的信仰之家。往后啊,圣职者们只能在王庭安排的小教室布道咯,没人听他们念经,没人信他们神叨,教典放进了童话的书架,信仰成了问候人的口头禅,帝皇?嘿,神圣的帝皇呀,成了没人在乎、没人敬仰的称号。老人家,小朋友,你们说,连伟大的帝皇都胜不过无情的时间,咱们这些普通人,又能奢望多少?” 每一个出租车司机,都是能说会道的嘴皮专家。西尔维娅和高尔登听得是昏头昏脑,只能支吾出单调的音节,应付着回答。 老伍德却紧闭双眼,不发一言。红温的血气弥漫他的脸庞,在皱纹里撑起血管,让白到病态的皮肤染上些许的黄。 没人留意到他的变化,孩子们没有,司机没有,他自己也没有。但变化终究是变化。啰嗦的念叨声里,血在滚烫,心在燃烧。时候到了,若要做些什么,时日无多的怀斯特·伍德就该行动了。 他张开手,如往日一般摸上两个孩子的头顶。两头柔顺的金卷发,细腻又软搭搭,使那双粗糙的老手不由一顿,再微微张开、挪走,却停在半空,猛然落下。 在兄妹的惊叫声里,老伍德发狂似地揉乱了他们的头发,左闻一闻,右亲一亲,还拿指头当纺锤,缠着金色的发丝绕啊绕。这下,司机都乐开了花,通过后视镜调笑爷孙们的玩闹:“老先生,你还是顽皮鬼啊?太折腾小朋友,当心人家回去向爸妈告状,告诉父母,爷爷欺负他们啊?哈哈…” “不怕,我打小就是个鬼灵精的混蛋,谁也甭想给我拿捏住咯,”饶过了保护起头发的孩子们后,老伍德在肚皮上拍起了鼓,一句一顿地哼出家乡的小调,是真的家乡的小调,林海的小调,只有他自己能懂的小调。哼完,他双手拢起,仰着头躺坐,对司机说,“改道吧,年轻人,你讲得对,真不必挂念老地方,走吧,去戴蒙德酒庄。” 未等收拾着头发的孩子们惊讶,面对相隔不远的旧港,司机听从顾客的命令,打弯方向盘来调转车头,改往城区疾驰。 作为温亚德最富裕的酒商,戴蒙德家族的酒庄是设在郊区的,坐落在市区内的,是用于接待客户与生活起居私人庄园。在老伍德领着两个孩子赶路时,孩子们的父亲、戴蒙德庄园的主人,一位须发斑白的中年人正以笑不露齿的模样责备坐在身边的客人、一名身着制服的窘迫警长。 看得出,警长的双手无处安放,多少有些坐立不安。等他开口,结巴的语速也证明,他的确是理亏的一方:“呃,戴蒙德先生,我想说的是,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你要知道,单是案发地周围的居民,我们全都录过口供,但还是找不出目击者,还有那些电工,他是玩忽职守,没有按时检修监控电路,但我们核对过他的银行卡和通讯记录,他的确是不知情的。” 戴蒙德先生没有说话,还是笑着看向警长。无形的压力下,一滴汗珠自警长的额头滚落,滴进了眼里,酸得他急揉眼眶,无奈地回笑:“戴蒙德先生,你是不相信我们?最少,也给守护居民平安的警署一丝信任吧?” “我可记得,在拨电话的时候,你答应过我,保证在一星期内找回我的孩子,”戴蒙德先生还是挂着些笑容,不过,已有些难遮的怒火在嗓音里舞动,“算算吧,今天是第几周?嗯?” “你知道,在整个格威兰,本署的破案率都是位居前列,”警长摊开手,叩了叩茶几,又半遮侧脸,声音硬气不少,“这真的是意外情况,没有任何线索——” “线索?我请来的圣恩者不是给了你线索?”失去儿女的父亲,一掌拍得茶几震响。用来待客的沁香的红茶洒满了桌面,淌在地毯上,给愤怒添了别样的味道,“多弗斯家的流氓,是我们这里的蛇头吧?家父在世时,就说过他们家的生意不干净,才悔退了那桩婚事,现在看,真是有先见之明啊。在格威兰法治最佳的城市干着最大的人口买卖,你们竟一无所知吗?别告诉我,你们当警察的是不明状况啊?” “我们查证过了,与他无关,当日,他的人…” “与他无关?抓了他,关进你们的审讯室,熬他三两天不睡觉,问问是有关无关!” “以什么理由?戴蒙德先生,你要我们以什么理由将他逮捕?” “逮捕一个人贩子,还需要理由?” “需要,”警长摘去胸前的警徽,塞进了上衣口袋,“我以朋友的身份坦白说一句,我们没有证据抓捕他,明白吗?没有证据。你信不信,只要我们有所行动,他用来放人的仓库就会在我们赶到之前搬空,那些小弟,那些混混,我们是一个都抓不到,你能明白吗?” 作为生意场上的老狐狸,能请动圣恩者查案的戴蒙德先生不傻,自然明白朋友所指为何:“警署里有他的人?” “不不不,他哪来那么大的能量?”警长是连连摆手,双目悲哀且无光,“这么说吧,你找遍格威兰的每间警署,没一处是裤子锃亮的。不管是哪里,都有屁股粘屎的混蛋甘当别人的狗,让警方的保密成了笑话。” “谁是这些人的老板?” “不清楚,不知道,”警长站起身,一手搭上了朋友的肩,一手重戴好警徽,“相信你也明白,能让圣恩者冒着违约的风险放弃调查、连两句隐晦的信息都不肯透露的,会是有多大能耐的混账。别再想这些了,我会尽全力的,你要做的,就是为孩子们祷告…希望帝皇垂怜无辜的孩童,送他们回到父亲身边吧。” 脱掉帽子后,警长鞠了一躬,离开了戴蒙德先生的家。除了开门送客的老仆人外,偌大的庄园听不到丁点声响,寂静的像是坟墓、一处毫无生机的墓园。 “先生,有客人来访。” 没多久,老仆人的通报唤醒了心如枯骨的戴蒙德先生。他用生意人的热情忘却了为父者的绝望,反问:“是哪位?还没到约定的时间,谁会这么早来谈订单?” “是位东部口音的先生,说是…找她。” “她?”简单的人称代词,逗得戴蒙德先生大笑,笑到牙床发痒,痒到使劲咬破嘴唇,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为情理地毯和茶几的仆人挪开位置,“让客人稍候,另外,喊她来吧。就看看我的好妹妹又勾引了哪的蜂蝶吧。” 老仆人背过身,无声地叹息。这对掌管戴蒙德酒庄的兄妹,是他看着长大的。儿时,他们明明是如胶似漆的至亲,可从老家主去世后,参与酒庄生意的亲人就屡起争执,谩骂和争论,常常吵遍了整座庄园。现在,二人虽同在庄园居住,可除了谈生意上的事外,就不怎么说话,连早餐和下午茶,都是分开享用。在戴蒙德先生的儿女失踪后,他们更是断了所有的交往,成了碰面亦不相望的陌生人。 通报,通报,通报,大约三分钟,训练有素的仆人已擦好茶几、换上张崭新的地毯,恭请客人与主人入座,为他们沏好新的红茶。 与戴蒙德先生不同,戴蒙德女士看起来年轻不少。她的身材丰盈,妩媚的黛眉有着勾人探索的弧度。恰如班布先生说的那样,这类女人有无法掌控的危险,可正因如此,她才能这般迷人。若让她的兄长评价,戴蒙德先生会说,自己的妹妹是个丢尽家族脸面的浪荡妓女,不曾为生意殚精竭虑,当然从愚蠢的年轻人身上汲取了无限的青春活力。 至于远道而来的巴尔托·怀特,望向戴蒙德女士的目光是爱恨交加。这种想要吞人的眼神,戴蒙德先生见得太多,妹妹是什么德性,他这个当大哥的最清楚。毕竟,欣赏这帮酷爱贵妇的小青年跟妹妹声泪俱下地对峙,算是做生意以外,他为数不多的乐子了。 戴蒙德先生敢向帝皇起誓,小时候的妹妹可不是这样。比他小十多岁的女孩,是贵族学校公认的文静淑女,每逢父亲无法出席的家长会,都是他代为参加,老师和学生们的赞美之言,溢于言表。是从何时开始,淑静的妹妹成了人尽可夫的交际花?是他二人分管酒庄的业务后吗?不,不是,是各自的配偶去世后,他们才背道而驰。想来,兴许是没孕育出子女的妹妹只有家族的买卖可以依靠,而当大哥拒绝了让酒庄上市的提议后,已不再年少的女人,恰巧赶上了更年期,选择自我放纵,好让一家之主难堪? 谁会知道呢?中年人的思维,本就是介于稳固与崩溃之间的脆弱结晶,略遇不顺心的变故,便难逃粉碎成千百微粒的结局。现在,就看巴尔托如何诉苦,表达对戴蒙德女生的爱意,然后碰一鼻子灰,踉跄流泪吧。 “你好,戴蒙德先生,”巴尔托是不卑不亢地脱帽行礼,那弯腰的幅度,几乎要把头磕在茶几上,“在高琴科索的山脚,有这么句谚语——亲密如水者非是爱人,而是情比血脉的至亲。我与婕奎琳…哦,戴蒙德女士算是有段渊源,硬要说,我和戴蒙德先生也算是无血之亲,不错吧?” 突如其来的问候,令戴蒙德先生边拍手叫好,边暗笑笼罩妹妹额头的阴云:“嗯?我以为,怀特先生是来找家妹谈心啊。” “那是自然的,不过,不是谈心,是谈生意。” 戴蒙德女士忽然离座,背对自己的兄长,扯住客人的衣袖,楚楚可怜的美眸水雾盈溢,朱唇轻启,颤抖着哀求:“怀特先生,有什么事,请到我的房间再讲。” “谈生意,肯定要与二位一并商量呀?”巴尔托握住她的手,慢慢挪开了去,上挑的眼角尽是玩味之意,“特别是关乎戴蒙德先生的宝贝儿女的行踪,总得有知情者从旁见证吧?” 雷霆惊鸣,戴蒙德先生的瞳孔骤然收缩。不消几秒,他冷冷地盯着妹妹,命令道:“婕奎琳,坐下。” “我很羡慕你,戴蒙德先生,啊,我也想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当家做主的威望,非同凡响,可惜,我没那份运气,”见情人老实坐回沙发上,巴尔托揉起发酸的后颈,鄙夷中含有不甘,“所以,我完蛋了,我需要往邦联跑,需要丰沃的赏金支付余生的辛劳,而代价,则是你的继承人的踪迹,这很公平吧?戴蒙德先生?” 无人打扰的厅堂内。哥哥看向妹妹的眼神很冷,有秋后算账的狠,也有留存一线的情。为解决当务之急,他不理妹妹的恐慌,直言不讳:“说吧,你要多少?” 巴尔托抠起指甲,报了个不算惊人的数目:“两千万威尔的现金,相信不是难事?” 的确,对温亚德最富有的酒庄而言,两千万威尔的现款,尚在合理的范围内。可在戴蒙德先生张开口,唤老仆人备足现钱时,陌生的嗓音却飘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两千万?不如翻两番,给我打副金棺材送葬吧。” 随声而来的,是诚惶诚恐,又难掩喜色的老仆人,以及两个小小的身影。当看清来者的面容后,戴蒙德先生隔着衣物掐肿了大腿,确信不是在做梦——失踪多日的儿女,正直奔而来。 在孩子们哭喊着爸爸时,老人的脚步姗姗迟来。不过,他是走向难以置信的巴尔托,拍了拍他的肩,抱歉地说:“不好意思,那天我该杀了你的,不过你也够机灵,明白黑道走不长,有胆来诓一笔,好远走高飞…这样,作为奖赏,我在外面放着的手提箱就归你了,如何?里面可塞满了圣岩,价值不菲哦?相信我的话,就去拿吧,我用不着了,归你,都归你吧。” 巴尔托哪里会信,立刻绕开老伍德,夺门而逃,放在门口的手提箱,是看都不看一眼。如果可以,他想对着天空咒骂一声—— 去他妈。 不得不说,鬼祟的林博士,真是条无处不在的幽魂,把这踩响油门的青年害惨了啊。 林博士,哦,怀斯特·伍德却不关心巴尔托的死活,仅是看着一个父亲是如何搂着孩子痛哭,如何学孩子的模样,用衣服抹走鼻涕和眼泪,说出不必要的抱歉。 “抱歉?不,不,是爱,是爱啊。” 说着,老伍德走向他们三人,轻轻摸了摸这对兄妹的额头,用自己的一脸皱纹,小心地贴上去磨蹭。 做完这些,他拿食指压住嘴唇,调皮地嘘了声,接着,血肉、皮面从那张健康的脸、那副精干挺拔的身躯脱落、分离,在仆人和主人呼出心脏的惊恐中褪去,展现他的原貌。 如蛇蜕皮的原貌。 佝偻的驼背老头,摸着爬满老年斑的淡黄色面孔,退出了戴蒙德先生的家。看到还躺着的手提箱,无奈地摇摇头,艰难地拎起来,向整座庄园呐喊:“孩子们,朝晟来的林博士,最后一次跟你们问好啦。” 说完,他掏出手机,在公路旁靠着路灯坐下,想了想,试着拨了些号码,果然,听到了熟悉的音色:“你好,请问你是?” “娜姐吗?”林博士咳了两口绿痰,猛拍几掌胸膛,喘着气大笑,“出于一些不可抗力,我决定…不打扰你,放过你啦。别跑了,不用跑了,再见吧…再见吧。” 未挂断的电话,随着手机摔成两段。现在是下午的时间,太阳已有西斜的倾向,在临近下班的点,路上的车辆和行人也多了不少。见到一个举止怪异的驼背老头子,突然情绪失控,当街砸坏一部手机,那些热心人可是愿意上来关怀几句的。有几位胆大的,已在走过去,准备安慰失魂落魄的老人家,譬如…世上没有迈不过去的坎,之类的。 但无人敢前。 因为老头子的身前突然多出了一位老人,健康,锐利,且可怕。是的,可怕,那是真的可怕,平平无奇的可怕,拒人于千里之外、以生死为衣袍的可怕。 “要我说,小林、嗯,思行啊,你还是太理智了。信我的,本源这破玩意,你越疯,它越跟你要好,不会有假。” 温亚德的街头,戴蒙德庄园的门前,同是异乡人的赵无秋站在林思行的面前,用只有他们会懂的梁语如是说。 (五十七)巅峰 当儿时的故友久别重逢,即使时间重塑了他们的相貌与嗓音,冥冥中的感觉也会告诉他们,面前的身影、耳边的声音,属于孩提时代嬉闹的人。 “不应该啊,你怎么清楚我在哪儿?”抛开手提箱后,林思行颤巍巍地摸向怀中,险些把最珍重的宝物掉进路边的灰尘里。不望身前人的他,送往天晶的视线,是仅剩的不甘,“东西,可还在我身上呢。” “答案显而易见啊,”川流不息的车与人之间,是分不清人种的老汉子,是背负双手的使者,是嬉皮笑脸的赵无秋,“我在本源之道上,又进一步啦。我这种人啊,最难明察秋毫,所幸前两日有感而发,以新的巅峰补齐了这空档,帮我看尽世间繁华,嗯,舒坦。” 字如尖刀。林思行的眼瞳陡然缩聚,捏着天晶的手指不禁收紧,勉力笑了一嘴:“好啊,真好啊。那我…恭喜你了?” 若非两个老家伙满嘴字正腔圆的梁语,说不准,在路人的眼里,专心侃天的两个老头子,是在人生的三岔路口沐雨栉风后,分别走向了成功与失败的老对手,在这里缅怀年轻的风浪,一个伸出手,一个摇着头;一个施舍帮助,一个拒以尊严;一个驻着足怜悯自始至终的顽固,一个扶着墙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之中。 可若对照百年前的秘史,人们就不难明白,他们的三岔路口没有成功与失败,有的只是一路无光的黑…或是明暗交错的摇曳。 只有他们知道,那是殊途同归的灯火啊。 这时候,无秋真的低了头、伸了手,向发小笑道:“思行啊,你这蔫吧的样,要给老朋友看见了,怕是不好,来,起来说话。” “滚。” 听到久违的字眼,无秋是抱肘大笑。曾几何时,他面前弓腰驼背、颓废坐地的老头,是个脾性最直、嘴头最狠的少年,对着身为圣恩者的敌人、作为前行者的战友,张口闭口都是没带脏字的嘲讽,抓得人心挠挠,直想邦邦赏他几拳,教他怎么讲话。如今,他倒是返璞归真,说得是言简意赅,没那么刺耳讨厌,也未尝不是一种进步。 “怎么?窝火啦?酸咯?嗯,不至于,是生气了吧?”说着,无秋的探出胳膊,在路灯的灯柱上敲了敲,指节清脆发响,“我晓得,人人都会嫉妒我,唯有你不会,再怎么说,你也清楚,没了本源,我就是一无所有,而思行啊、老林啊,你哪怕失了前行者的身份,还是早登学府的天才、颇有建树的教授啊?” 字如火针,扎得林思行恨笑:“阴阳怪气。这些年,葛老头没少疏导你啊,嗯?是的,论本源的领悟,我不如你,可我照样有机会,有你配不上的机会,我瞧不上的机会,我甩手了,我不要了,知道吗?仅凭这点,我,就比你个杀老婆、没女儿赡养的丧家之犬要——强。” “你是说那对小娃娃?算是可怜的宝,得亏栽在你手上,否则,怕是要散遍灰土,救死扶伤咯。” 难得扳回一城,林思行仰起头,爽快地笑明了牙:“哼,你是无所不知啊。来,无秋兄,老竹子,竹子哥,摸着你的良心说,我是不是比你要强?” “强,强啊,”赵无秋走到路灯的另一边,背靠着路灯踮了只脚,叉腰而立,眼在自嘲,嘴在笑话,“记得你四岁那年,咱妈买了只小白鹅提回家,说是养肥了再杀。咱俩都是贪嘴的主,铲泥巴掏曲蟮,还偷老农头的鱼苗,塞给它吃,指望着它快些长大,最好长肥长润了,哄娜姐拿家里的蜂糖,刷它个光亮剔透,腌它个香料满腔,吃顿南方人夸嘴的蜜汁烧鹅,欠没见过世面的同学一把。谁知道,你不争气啊,养了四个来月,咱爸还没烧水磨刀呢,你就抱着大白鹅,哭得鼻一把泪一把,说什么也不让杀,还是你爹你娘把你掰扯了开,叫娜姐守着你,好好学学从哪下刀。我是自告奋勇,让咱爸打下手,自个儿去握着那菜刀,一把歃开鹅脖子,拿着铝盆接它的血,看它的翅根握在爸手里,颈提在我手上,想扑想咬,眼睛又散了光。开始烫毛了,我一盆开水下去,把它拔成了没毛的癞皮,你不哭了,就搁那儿望,望啊望,我寻思你想开了,加把劲开了膛,挑了鹅肠出来挤干净,翻了个面,抓盐洗了两道,和心啊肝啊摆一个碗,呈给你看,我还没笑两声呢,你发了疯似的挣开娜姐,差点给我碗撞翻了,吼得跟死了爹妈一样,跑进林子里,害我跟娜姐逮了好半天才给你架回家。晚上,鹅烤熟了,金黄喷香,你还赌气不理我,等娜姐哄着你喂你吃,你才尝了一口,给我摆回好脸色。大抵从那时,本源就注定,你永远没法将我赶超。” 童年的故事,让林思行笑开了怀,笑得比少年时还意气风发:“是啊,你是坨没良心的铁疙瘩,是枚冷血的王八蛋,我比不过,一辈子也比不过,一辈子也学不了。我原来是要学你当头疯狗,思来想去,打算从头来,找个懂事的娃打发打发时间,等养熟了再杀,说不定能讨好讨好咱们的天、钟情神经病的天武大老爷…” “你怂了,你没那胆量,你狠不下心,你办不到啊,”赵无秋哈了口气,挥挥手,示意过路的人走远点,少来看热闹,“说白了,你是个孬种,起码在本源这块儿啊,就这样了。” “那也比你强。” “强?也罢,思行啊,我就教教你,教教你什么叫强,”说话间,赵无秋转回林思行的身前,俯身在他的耳旁,一字一顿地说道,“养熟了杀,那哪儿够啊,你该当着那男娃的面,扒了那女娃的衣,对他说啊,要是不跪着舔你的毛,就把他妹妹正法,正法,正法。等他舔完,马上把那女娃撕成白水鸡,叫他看自个儿的妹子怎么哭、怎么叫,再学学灰都的官,掐着他俩的脖子,叫他俩搅在一块,翻着白眼升上天国,那才叫强,那才叫疯,那才叫狂,那才恰合本源之道啊。” 待他的低语在耳边消散,林思行把眼睛眯成条缝,仰望他身后的夕阳,在那模糊的脸上找到熟悉的疤,轻声地笑了: “竹子哥,你就他妈该死的呀。” “是了,我是该死的,”赵无秋捂着鼻子,打了个倦怠的哈欠,抹走那滴该是疲惫送来的泪,再一次伸出手来,“闲也聊了,旧也叙了,是时候走了,给我吧,你的寄托,你的…希望。” “希望?”托起金芒涌动的黑水晶后,林思行使出全身的力气,把这些年的愤怒和得意,把这些年的果敢和犹豫,带着最后的失望和不甘,握进了这冷酷又偏心的天武遗物之中,“去他妈的吧,拿去,收工吧。” 赵无秋抓住这天晶,在取走它之前悠悠一问:“就这么无情?不和你的宝贝道个别?至少,也说说它的名,叫我回去了好捯饬啊。” “呦?服软啦?”在这应当是最后一回的调笑里,朝晟的前行者、格威兰的生物学博士、黑水与帮会追杀的叛国者林思行,给了他满意的答案,“天晶啊,初诞天晶——” 这声吟诵后,是万籁俱静的明亮。 这一句天晶的真名,散开了遮天蔽日的光。这光不似太阳的炙热,更非星月的清凉,而是辉煌的神圣,亦是神圣的辉煌。 公历6017年12月23日的黄昏,大地的西方,格威兰的西海岸,温亚德的戴蒙德庄园的围墙外,浩瀚无边的金芒,涌现于一位朝晟老人夺来的初诞天晶之上。多少年后,温亚德的居民或许会忘记时任国王的名,或许会忘记当年有和谁在一起磨过咖啡、煮过奶茶,但绝不会忘记那个下午的帝皇之光。 “奇怪吗?惊喜吗?” 如渊的光转瞬即逝,与喷发光辉的晶石共同没入林思行的体内,令其目瞪口呆,只能如此回复赵无秋的问题:“为什么?” “从开始,你就想错了,”赵无秋拍了把他的肩,欣慰地搀扶起他,“天武哪喜欢疯子?祂不过是个作践人的死杂种啊。记得吗?当年,我去天武的竞技场杀那圣痕,祂的余威偷摸摸地坑了我一遭,害得我险些翻船。之后,我把圣痕像杀鸡一样宰掉,祂的残影再度作祟,把奖赏胜利者的火与光赐给了落败的圣痕,助其突破巅峰。还有那圣灵,拿着毁灭万物的杀戮之圣典,却要眼睁睁看着儿女给我虐杀,才能完全激发圣典的能量…说直白点,天武,是条彻头彻尾的贱狗;说难听点,帝皇,是方跅弛不羁的邪佞。祂偏要逆着你,在顺风顺水时给你苦头,在滚刀落油时给你甜头。要贯通祂最诱人、最富神威的遗物,所需要的密钥,却是被抢夺的不甘和绝望,现在,你明白了?小林啊,他祖仲良的话,你明白了吗?” “他…” 林思行愕然失言。若激活初诞天晶的诀窍是被夺取这宝物的愤懑与懊悔,在永安城的那天,祖仲良为何不喊出天晶的真名,当场将行刺的叛国者拿下? 千思万绪时,赵无秋松开手,放林思行自己站着。他环顾完追尾的车辆、掏出手机录影的行人,又回到朋友的身前,拍响硬朗的胸膛,又笑了笑:“想知道答案?不如扪心自问,好好感受波澜起伏的力量,想想现在的你…达到第几巅峰的高?” 本源在奔涌,在狂啸,如浪潮般道道飞天,无可阻挡。一道,两道,三道,四道…仅仅是稍作感受,林思行便体会到,本源已四度喷张,且如漩涡轮转,等待再次扩大。去吧,确定吧,别辜负朋友的好意,去确定本源的力量与层次,去拿这眼前最适合的对象作检验的指标。 “记得吗?我是村里最能打的孩子,是带着你揍高年级生的孩子王,”赵无秋指向胸口,指向自己的黑袍,指向自信和惆怅,“泥巴地里,我为王;同龄人里,我谁都不怕。哦,女孩发育的早,我打不过,可拷打自吹自擂的男娃,我是最擅长。来吧,朝这儿打,打个一拳两掌,看看我是否宝刀未老。” “好,那就打…打。” 在音波传达前,枯老的拳头印上了赵无秋的胸膛。只瞬间,音爆和气浪震碎了整条街的玻璃,追尾的车主、拍照的行人、做饭的主妇、逛街的学生,和庄园里相拥不分的父亲儿女,都捂着渗血的耳朵,卧倒在洒满碎渣的地上。 而今,林思行看着势不可当的拳,看拳背的干枯筋骨逐渐饱满,看拳背的老皮褶皱新嫰如婴,看预示死亡的色素斑块褪去,体验到新生的活力与青春的脉动,难以置信地慨叹这无可言述的火热能量: “第五种分裂…第五重天道…第五巅峰力量。” 在温亚德爆现的金芒,通过网络传遍格威兰每寸有信号的土地,登上所有新闻网站的头条。金芒中的两位老人,相貌虽难分辨,却难不倒娴熟的探员、黑水的技术专家。看着复原好的照片与影像,黑水的部长大人一掌拍裂了办公桌,握拳顿足,再猛踏一步,给了送来情报的年轻探员最热烈的拥抱,还隔着巴掌猛亲了他几下,接着拨通电话,用整栋楼都震颤的嗓门吼道:“起开你们的屁股!小伙子们,好姑娘们,圣恩者们!听得到吗?听得到吗?来正事了,来正事啦!” 年轻的探员鞠躬后退,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掏出手机,给联系人发了条简短的消息: 温亚德,余况不明,坦诚与否,你自决断。 听着叮铃铃的提示音,还困在南方的戴维喝光了刚冲的咖啡,呸着浓郁的苦味,通知着身边的好同事:“露丝,好消息和坏消息,先听哪个为妙呢?” “部门的通告?我在读,”露丝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憔悴难掩。在这没空调的办公楼里待了这么些天,她可算闻得喜讯,“健康无病,不及三十五岁者,即刻登机,飞往温亚德,静待指示…部长的语气,还是这么的军队化。要走了,戴维,耽搁了多少天啊,再不舒活身体,只怕要坏了腰椎颈椎啊。” “这是我说的消息,却不是我要说的消息。” “别卖关子了,戴维,好同学又给了你哪些内幕?讲讲吧?”露丝扭着脖子,将颈椎活动得咔咔异响,悲叹连天,“可别告诉我,是悠闲的帝皇使者没了踪影,又要我们去找啊?” 戴维敲着回车键,将文档拉出一页页的空白,说:“使者在温亚德动用了本源…嗯,与林博士一起。” “林博士?”露丝一怔,揉着肩胛肌肉的手指狠捏出紫青,“他有病?他去找使者…” “使者在等他,他在追别人,我想…你也很清楚,林博士追赶的人是谁。” “迦罗娜…女士?”一语拨云见日,露丝立刻明白,为何林博士要做出看似自寻死路的愚蠢举措,为何帝皇使者在温亚德守株待兔,“乌塔维娅…殿下。” “去吧,去找她们,”戴维夹了根烟咬在嘴里,掏出打火机,又迟迟不把它点亮,“有些事,当面说清楚最好。趁着人多混进去,没人会发现你和她们接触过,就是发现了…也会保持沉默。” 嗫嚅着的露丝,还有什么可说的?对这位同学,这位年长的朋友,这位普通却不凡的探员,她能说的,只有真心的话:“谢谢你,戴维。” 不需要行李,不需要整装,露丝拿好手机、车钥匙与公文包,打开门,走出干燥的房,踏上无人的过道,回头望,却见戴维还对着电脑,单指敲击着键盘,仿佛在享用无聊。她想说些关心的话,可开口,又太过简单:“你不去?” “不去。我身手差,去了添乱。再说,军方会管事,缺我一个,无妨。” “你是真会偷懒啊,”露丝笑着掩上门,在门关紧前轻声问,“要是被扣了工资,还付得起抚养费吗?” 戴维的回答,是一个看开的离异者会讲的话:“大不了卖了房,被扫地出门,当流浪汉呗。讨饭,总归是活得了。” 当电梯的铃声作响,戴维又坐着电脑椅,在空旷的办公室转起了身,踢倒废纸楼,踢翻垃圾桶,踢得纸屑和咖啡袋乱飘,带着决绝飞出不见余晖的窗: “真有那么天,就送他们上天国吧。” 对这个被工作磨灭热血,被婚姻磨灭爱情,被不公磨灭亲情的男人来说,前妻和儿子,已是毫无感情的陌生人,硬要攀扯关系,也顶多算是人生的过客,非要粘着吸血,还不如亲手处理掉为好。 冷漠吗?冷漠。进过婚姻的殿堂,孕育过爱情的结晶,有着斩不断的血脉,何以如此冷漠、如此互相伤害?要怪谁呢?怪男人忙着工作,没空陪妻儿玩耍?嘿,可若他抽身黑水,又哪来的钱养家?在这法制严明的格威兰啊,非大富大贵者若要两全其美,事业与幸福两手抓,是白日做梦啊。 看看吧,就连朝晟的前行者、被富豪高官挖空心思邀请去延年益寿而不应的圣恩者迦罗娜·菲诺蒂,也要为了故人的孩子、学生的幸福舍弃事业,付出隐匿逃亡的代价,遑论那些无钱无力的凡人呢? 这些日子的流窜,为的是跑往西海那头的邦联,给她自己与学生开启新的人生。但这一切的辛苦奔波,却在一通电话与电话后的短讯里,变成了滑稽的无用功。 现在,迦罗娜还看着手机的邮箱,读那由音节拼成的信,一封不知何时写好的道歉信: 娜姐,你好。 当你读到这封信,说明我这个老混球浪子回头,决定放你一马——开玩笑,我是谁?我是林思行,朝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前行者,你信不信,没了你,我照样勘破天晶,突破不可能的极限? 说笑,说笑。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是个什么丢人的玩意。我承认,我嫉妒老竹子,嫉妒竹子哥,我不明白,为什么他那样的笨蛋,能成为驾驭本源的使者,而我这样的天才,偏偏在本源之路上寸步难行? 是的,我嫉妒,我小气,我不服气,不服输,我要和他比,我管他晓不晓得,管他乐不乐意,我都要比…比他一场。但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娜姐,你知道吗?自从夏桃离开,我就好后悔,我明白,是我害了她,我的本源,我的分裂,太理性,太理性了,我认为细胞的分裂是有极限的,它便是有极限的,哪怕分裂细胞的力量根本不合常理,它还是有极限,还是有极限…她老得好快好快,我真的好后悔,好害怕,你说,我要是个傻子、是个呆瓜,没有跳过级读过书,觉醒本源时不懂那些科学的知识,是不是,是不是就可以和她永远在一起?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像今天这样? 我想疯,我想傻,我想变得痴愚,我想…我想像竹子哥一样,是个傻瓜,是个被本源怜爱的傻瓜。我知道,我明白,或许本源是错的,是谬误的,可我不甘心,不甘心…我好不甘心啊。 我想试着疯一疯,逼一逼你,逼一逼我自己…可若你看到这封信,就证明我做不到,我还是没法做到。聪明人怎么变成傻瓜?正常人怎么变成疯子?一切从出生时就注定,天赋、运气和我们的命,在生下来的时候,在林海的树荫里,在绿松村的田埂间,就早已注定了。 姐姐,我不求你的原谅,我只希望,假如有机会,请你回朝晟,帮我给阿桃烧张纸、写好字的纸,就写我写给你的这封信吧,请你在末了添一句,我知错了。我想,如果真有天国,她是有资格去往的,我只配下炼狱,不会见到她…我是想请你,想让她知道,我知道错了,我悔改了,我听她的话了。 谢谢你,谢谢你耐心听完我的话,谢谢你,谢谢你。 谢谢,我的姐姐。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刹那,迦罗娜关掉手机,匆匆穿好黑袍:“伊利亚,我要出去一趟,在这里等我。” 得到肯定的回应后,她打开门,快步离开了。可她并未发现,当自己推开路人,横穿马路,在一条条街上漫无目的的狂奔时,少女的绿眸,始终在不远处注视着。 直到那金芒盖过夕阳。 (五十八)明志 忽闪忽现的金芒,是迦罗娜奔跑的方向。即使追尾、对撞的汽车堵塞了十字路口,即使尖叫推搡的行人充斥街头,她也要穿行其中,去挽回知错的朋友,那个调皮又懂事的坏蛋弟弟。 “看啊,小林,如今你能分裂力量,分裂并无实质的力量,玩得可爽?”中拳的赵无秋未曾后退分毫,相反,他扭头看向围观者与过路者的痛苦,似乎在欣赏,“人们常说,破坏力即为强,我却不能苟同。真正的强,是驱逐毁灭的光啊。来,你尽管来,而我,会为这些无辜的可怜人送上天武的庇护,他们「帝皇」的仁爱呀。你的家当,权且借我一用吧。” 语毕,无秋现身于满载圣岩的手提箱之旁。他撕开这皮质钢骨的箱子,任块块圣岩跌落在路上,从内散射不亚于初诞天晶的辉光。神奇的是,本该随着奇迹的激活而消融的圣岩,却是饱满如初,无止境地散发金芒,沿着温亚德的海岸线,构成辐射近万平方公里的光盾,连结为庇护温亚德的城区、城郊、乡镇、荒野、海面的光… 真正的庇护千里。 不用再解释,不用说多余的话,恢复了青壮之态的林思行回望行使奇迹的使者,以童真的笑告解朋友的意图—— 来吧,放开手脚,痛快打这一场。 “天曜、天晶…御天士、重天、天道…”面对浩瀚的金色光芒,林思行想起了某位分身钻研而来的成果,低头吹了声口哨,“更符合梁语的习惯,更贴合梁人的文化…但说多了,又膈应得慌。奇迹、圣岩、前行者、巅峰、本源…我们说了太多次,彻彻底底给同化了,以至于揭开历史的真面貌,反是不知所以,认为错的非是自己,而是迂腐的前人…” “多说无益,”无秋背负双手,欣然微笑,“还未见底,你该再试几招,试到再无进展,再无欲望,试到心满意足为止。不然,咱们不是白忙活这一趟,白来世上走了一遭?” “是的,你说的对。那,竹子哥,我们再来过吧。” 林思行以五指挖入路灯的柱基,若无其事地抓出缠绕电火花的缆线。任何生命体都难以承受的电压,不能给他丝毫的痛与麻,更在他的体内裂变,如低等的植物般,进行那无丝分裂的原始过程,以最滑稽、最反常的方式,翻倍又翻倍,达成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指数式增长,击穿无助的空气,如雷霆诞生在大地上,向那高空、向那楼房、向那车辆、向那人与精灵、向那生与死… 向那万物释放。 再狂野的电流,也受制于庇护的光。在这肆意的闪电与金芒之网下,繁华的温亚德霎时鸦雀无声。尖叫的人闭了嘴,逃命的人收了腿,没有人拍照,没有人记录影像,什么最新款的手机、什么最高精的镜头,都不值得居民们使用。要观赏这百年未有的奇迹,自然进化的双眼,才是最清晰的窗。 距离较近的,是戴蒙德庄园的主仆。父亲带着孩子,哥哥牵着妹妹,仆人扶着小姐,如临深渊地走在家中,一步步爬上二层,小心避开破碎的玻璃器皿,在无遮挡的落地窗后,看黑发的年轻人在风波气浪中乱舞,势要把那屹立不倒的白发老头击垮。 再远些,刚接儿子放学的齐约娜,还在驾驶座上向帝皇祈祷,让捧着方红酒盒的阿纳塔别乱张望,自己则捏紧无信号的手机,希望丈夫能平安无恙。 更有些距离的街上,一对特立独行的师生还在赶路。跑不快,跑不动,迦罗娜只有挤开呆傻的行人,急匆匆快走,向最开始的那束光前进。她的身后,伊利亚是不紧不慢地跟着,无声地走在老师开辟的道路中,又始终保持着距离,以舍弃掩饰的墨绿潭水,去注视老师焦虑的背影,渐起波澜。 又赶外面些,便是滨海的豪华酒店。旁的客人先不谈,住着少年、木精灵和男人的房,是唯一没有给前台打电话添麻烦的好客户。发现无法用网联系班布爷爷后,赛尔是撑起坚定的笑容,安慰快惊掉下巴的德瓦·格拉戈与雅星迪·艾普菲洛,说是爷爷在解决些小麻烦,很快就能处理干净。 沿着海岸往北漂,漂到堆满破船和集装箱的旧港,这藏满杀手流氓的鼠窝,也罕有地平息了争吵。巴尔托带来的四位杀手,放下另外三位同行的成见,从生锈的破洞里探出头,在电与光之下吞着唾沫缩回船舱,当起了藏在废钢烂铁里的耗子,一声不响。 可多弗斯先生的手下,却跌跌撞撞地滚进了船舱,隔着钢壁铁栏,指着海的方向,说大事不妙。杀手们推开他,跑上甲板,心顿时凉了一截——护送着航母的驱逐舰,已是清晰可见,两栖的登陆艇,已把一队队的士兵送上港口,集结待命。 格威兰的一支海军,竟在事发的同时,抵达废弃多年的老军港,但不幸的是,因为庇护的光盾在阻拦,他们寸步难移。吓到缩卵的杀手们只有和抓着脚架来提举机枪的大兵们共处一区,额头汗水滚滚,是肉眼可见的神经紧张。 年龄最老的那位杀手,已作祈祷的手势,低声背诵着晦涩的文章,听得瘦子与胖子抓耳挠腮,拼命嘘声,叫他闭嘴。可壮汉与中年人,倒是跟着念了起来,暂停了飙流的汗水,相信哪怕是不信帝皇者也能听懂,这三位杀手是在重复教典的内容: “帝皇投来光,给迷途者指引方向…当他们走出方正的空之迷宫,云朵化成手,捧他们回到地上。那迁徙的天鹅群飞过,排为祝福的语——迷途知返的,帝皇恩赐你新生,引你向善;改邪归正的,帝皇使祂的光照你,予你幸福;阖家团圆的,帝皇夸赞这美满,赐你康泰!从过去的苦难到今日的祥泰,从今日的祥泰到明日的完满,帝皇在上,给你们永恒的平安!” 瘦子和胖子,虽然向来认为信教无用,如今,却是随着同行们祈祷,哀求全知全能的帝皇施舍平安。没多时,他们就瞧见,已靠近破船来的士兵们顿步转身,放弃对旧港的搜索检查,走向那停泊的登陆艇和驱逐舰。似是帝皇听闻他们的祈求,饶他们一马,叫这些不知为何冒出来的大兵快些回军舰上,免得给金芒外的闪电雷暴眩得眼花。 当所有杀手都在庆幸逃过一劫时,枪响了。 不,是炮响。驱逐舰像是发了神经,把舰炮对向天空,连鸣二十八响。可坠落的炮弹砸在庇护的奇迹之光上,又震不出一丝微波,被那流窜的雷电隔着金芒戏谑,散作无力的硝火与尘埃。 是海军在发疯?想以火力突破奇迹的屏障?不,不是的,在驱逐舰鸣炮的同时,登陆的大兵们清扫着港口的障碍物,把集装箱和生锈的残骸挂拖走、排开,为一架自航母起飞的直升机腾出空位、一尘不染的空位。 杀手们磕磕巴巴,再念不出半个音节。他们多少懂得格威兰军队的礼仪,海军的二十八响鸣炮礼,代表着庄士敦一世用四个礼拜击溃叛军主力、再造格威兰的壮举,是迎接如国家元首这等尊贵的贵宾,或是王庭君主的至高礼节。而在这节骨眼到温亚德来的,不会是他国的首脑,只能是那位深居简出的君主…理应在康曼城的王庭安养身体的陛下。 从直升机下来的中年人,胡子、眉毛和头发修剪得整洁精神,红、金、黑的三色礼服,有着皮草的蓬松与腈纶制品的光泽,修身的程度正正好。可若凑近了看,就能发现,这在列队恭迎的士兵中走过的中年人,头发是黑白斑驳的衰老,面容是惨白无血的病态,就是准确如机械的步伐,也掩饰不了沉不稳的重心,揭示着他真实的健康状况。 这时,一位军官跑步前来,并拢双腿,立正行礼,向国王报告着什么。稍许,国王摇着头,把手一摆,走进临时支起的帐篷,休息去了。 士兵们再度行动。这次,粗暴拖行的废铁烂钢抓得水泥地哭嚎,没耐心的喊叫声吵得杀手们发颤。士兵们在问,在吼,在看这些废弃的船里有没有躲着流浪汉,叫藏着的活人赶快离开,他们要给属于王庭的军港来个大扫除了。 在脚步踏响船舱时,杀手们快些甩掉了腰间和怀里的枪,举着手走上甲板,给面色不悦的士兵们赔笑,好说歹说,仍旧拦不住士兵们的搜查。没多久,他们跟着一箱箱违禁的武器,和吓破胆的小流氓们哆嗦着押在一起,等候军官的问话。看着军官手里的钢笔,瘦子和胖子非常后悔,后悔听了巴尔托的命令,提前到这里蹲守;后悔没有跟巴尔托一起,跑去城里快活;后悔听了家主的安排,来这倒霉的温亚德对付什么朝晟人;后悔没有早些坦白,直到士兵向军官报告,才知道,守口如瓶的同行们把内情透了个底掉。 “带下去,毙了,当是给陛下壮行,”听到一些名字后,军官让卫兵押他们出去,不耐烦地下了命令,判了他们死刑,“哪条臭水沟的老鼠,也敢来跟王庭抢食?杀了,等之后发个通告,叫不知好歹的野狗们长长记性…再张牙狂吠,末日就到啦。” 的确,军港的西边,是黄昏的海平线,那没有波涛的海面,是水彩着墨的橘红,当一只海鸟叼着鱼破水而出,跟今天的太阳告别,那朵水花才恢复本来的蔚蓝。篮与橘,金与红,晚霞与船,光明与黑暗,都在没入寒风,没入无底的海洋。 有些没了老伴的居民,会在散步的时候给沙滩上热舞高歌的年轻人忠告——在温亚德,无人陪伴的夜,比冬天的海水更寒。有寻欢作乐的时间,不如找个对上眼的人,结婚忌酒,别再成日瞎胡闹,去改了这扰民的毛病,美美睡个好觉,在醒来时念一句“帝皇在上”。 可年轻人是不屑一顾,该进舞馆进舞馆,该去酒吧去酒吧,到沙滩的篝火晚会上嗑药,到朋友的私人宴会里乱叫。一些爱张扬的,或是拆了摩托车的排气管,或是踩死跑车的油门,不分早晚,把街区吵成竞速车的赛道。 他们年轻、快活,不守法纪、目空一切,会对呵斥自己的老人家竖起大拇指,再猛力向下,骂一声少管闲事,或是干脆置之不理,在极限的速度中甩开多事的老家伙,笑话他们是与时代脱节、不懂潮流的残党。 现在呢?这群狂放的小年轻,给平生未遇的奇迹撞折了门牙,连翻飞的座驾也顾不上扶,撒开腿就跑,边跑还边问同伴,是不是磕的药劲太大,弄出了幻觉,又或者做着长梦,还没醒来?往日拦不住他们的老人家可慌忙伸出拇指,顶着额头,叫他们快些跟自己祷告——神圣的帝皇,终于降下天罚啦,知错悔改,为时不晚呀。 不知是幻觉还是发梦,年轻人选择信了老东西的鬼话,生涩地跟读祷文,在金芒遮蔽的雷霆下,憋着撒尿的冲动,恳求没见过面的帝皇大发慈悲,宽恕往日的罪,给一次机会回头,给一次机会皈依。 而被林思行攻击的赵无秋,颇有兴致地望着这些忽然虔信起来的人,慢悠悠地评头论足:“临渴掘井,平时不念一字天武,不喊一句帝皇,临了磕头拜节,妄想好运加身,不甘穷途末路?省了吧,还是拍拍屁股,把断了的牙捡兜里,最起码还能找医生补上,不至于当个豁嘴佬。” 他的语言,是喉咙鼓动的微弱声波,在这雷霆之网的起始点,是会被电光撕裂的渺小,不可能有人听到,但他的朋友却停了攻势,不以千形万影的速度与力量回应,而是用最平凡的声音去问:“你有多强?” “不知道,我不知道。” 听上去,赵无秋并未撒谎。林思行是歪着头,把手指咬在嘴里,啃起了指甲,委屈,委屈,又是说不明的忧虑:“为何,第六…第七,第八巅峰,我还是打不到你啊?竹子哥?” 无秋看着眼前的朋友,这个已非青年的少年,这个战争结束的前夕与自己重逢的少年,不,是更早、更早的日子,是那个乘上火车,在汽笛与机械的轰鸣里离开了家乡的孩子。是的,是孩子,林思行是在逆转着生长,从年暮到年壮,再到青春,再到年少,直至这令赵无秋也大笑的年幼:“天赋吧,或许,我的本源天生最强,没办法啊。” “我不信,你是笨蛋,你都算不了三位数的乘法,”变回孩子的林思行吐了吐舌头,挺着胸,自信满满地退回电流之中,在雷电之网里继续笑话他,“笨蛋竹子哥,你要抄娜姐作业,你要抢我的答案,你是笨蛋,林海最傻的——阿竹笨蛋!” “小林,事实摆在眼前,你是明白的,”无秋巍然不动,还是那样谆谆善诱,就像那劝告年轻人在帝皇之前向善的老顽固一样,合不上嘴巴,“不然,你也不会躲在闪电里,不会伤不得我分毫。想变强,想深入本源,充分汲取天晶的蕴藏,就要靠你自己了。来,你可以,我相信你可以,你一定可以,相信我,也相信你,来,继续吧,继续攀登过去的天道…而今的巅峰。” “好,竹子哥,我会来的,我会爬山的…”回答中,林思行忽而一顿,声音是摸不定的严肃和勉强,满是坚韧的迷茫,“直到超过你为止。” 再出手,他打算凭最直接的分裂去试探朋友的极限,那就是能量的分裂。什么电能、生物能、动能,都在本源的催谷中裂变,一为二,二为四,四为八,反反复复,终至澎湃的可怕。待能量暴增完毕,他蓄势待发,不管是以身躯的碰撞,还是以热的释放,已无法逆转的能量,都要挣脱牢笼,去破开不变的金芒与庇护,挑战朋友的高。 但,在能量释放之后,他却揉着眼眶,给了自己的脸两巴掌。因为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毁灭或无事的温亚德,而是方陌生又熟悉的林地,一个快要忘却模样的家。 家门外,是忘了长相的父亲和母亲。这两个大人刚刚赶上末班车,要去城里工作三天,又要把才几岁的孩子托给邻居照料。他不想,他不想这样,快步追向那公车,沿着村道奔跑。邻家的哥哥和姐姐在身后追,唤他回来,他回头望了眼,急忙刹了脚,因为那是脸上无疤的竹子哥,和尚未长开的娜姐。 可等二人跑过来伸出手,他轻轻一触,却看两道身影如沙飘散了。 他转过身,看见的又不是公路,而是列车的车厢。他躺在下铺,对铺的是一个操着林海口音的邋遢老头,袜子臭得熏眼睛;上铺,则是看着书的娜姐,正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去餐车吃点便饭。他摇着头爬起床,刚走到窗边,隧道的黑就吞噬了林间的绿。 光明再现时,他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前排,在学生们的起哄中,被讲课的老学者拉到讲台上,要当着娜姐和同学们的面,解开这没人答对过的数学题。他跑了,他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他冲出教室,冲出花园水池与长廊,跑过操场跑过公路,一脚踏进了更熟悉的地方。 是军校的学生宿舍。宿舍的床边,那高高的个子,秀气又不善的鹅蛋脸,耳朵被掐着的痛,都让他忘了挣扎,说:“是你吗?是你吗?是…” 是夏吗? 是吧,应该是吧,在他说出口的瞬间,宿舍没影了,夏消失了,他跌落在血泊里,掉落在被开膛抽肠的尸堆中,他记得,这里是博萨的涅玟,是朋友初次发疯的地方。 这次,他的心静了。他站直身,踩着尸体而走,走过了好多的地方。瑟兰的云之森,帝国的圣都,朝晟的林海,博萨的阿聂河,格威兰的康曼,漂着游轮的伯度河,伏韦伦,温亚德,高琴科索山…好多好多,好多好多的地方,他去过的地方,已不一样的地方。 但,缺了最重要、最重要的那个地方。 是的,站在冰雪里的他找到了目的地,找到了彻底改变一生的地方。遗忘之地的中央,凛风城的远处,天际山脉的一角,伏击战将的雪峰、观望武神易名之战的贵宾席位。 去吧,去吧,去吧… 很多的声音在他背后回荡,鼓励他攀登这巅峰,鼓励他战胜这心魔。那是谁呢?是他的朋友,他的亲人,他的爱人,他共事过的前行者,他教导过的学生,他拯救过的孩子,以及他本人。 去吧,登上这雪山,战胜这雪山,翻越这重峦叠嶂,踩过这层岭复峰。 爬啊,爬啊,没有力量,没有本源,没有火,没有粮,没有保暖的衣,没有抗寒的布,没有休息,没有回头,一步步走,一点点爬。埋进雪里,就用手挖出来;掉在石头上,就拼好血肉,接着摸索;滚落到山脚,就哭哭鼻子,再攀登一趟。 不知多少次跌落,不知多少次摔倒,他爬过了冰与雪,他爬过了冻土与岩石,他站在山巅之上,举高手摘去炙热的太阳,并将之吞下,去融化那折磨身躯的冰凉。 可在这没有人的地方,无人陪伴,无人鼓掌,无人给予拥抱。哪怕身如烈阳,他仍是寒凉刺骨。寂寞了,林博士、不,林思行寂寞了,知晓天晶的真名、掌握本源的力量、登临更高的巅峰,他明明该心满意足,明明该自若安然,但孤单的心偏偏告诉他,这是多么无可言述的寒冷… 一种霜冻蚀骨的孤独,一种独立山巅的想哭。 高处不胜寒啊。 “好冷,好冷啊…” 说完,他陡然坠落,不是坠落山脚,而是坠入穹苍,坠入那黑暗而无垠的天空上。 拉不住,停不了,坠落的极限是什么?是天空?是宇宙?还是天道的终焉,真理的尽头,本源的终极? 答案,早已揭晓。 “恭喜你,小林,”在迦罗娜赶到的前一秒,知晓答案的老人抓住漂浮的原初之岩,解除了庇护这座城市的奇迹,靠着庄园的围墙塌低肩膀,送出别离的笑,“你会感谢我吧?会吧?” 顺着人们的视线,迦罗娜一眼便找见目光的交点,那位还在笑的老人。她看见,一个孩子站在老人的身前,撒娇般撞过去,痛得捂着头,回身朝她哭鼻子。她顾不得别的,拼了命翻过别在路中央的车,因为那个孩子是她的弟弟,是记忆里的小林,绝对错不了。 可等她摸到孩子的脸,指尖却碰了一空。孩子的虚影如风沙四散,归于那方老人手中的黑水晶。这时候,她能瞧见了,老人的脸上有道横疤,站姿松散而可怖,那威严不似统治者、不似国王,而是如神行走在世上。 “很可惜,娜姐啊,你刚刚见到的,已经不再是他了,”班布先生摸了摸鼻子,心虚地笑了笑,“他走了,去了理想的地方。” 多年未说梁语,再张口,她却讲得比班布先生更流利:“你干了什么?” “我帮他实现了理想,攀登了本源的巅峰。” “他在哪?” “真理之中。” “胡说。” “没有,我讲的都是真话,”班布先生摊开手,对着昏暗的天空一语长叹,“正如当年祖仲良说的一样。记得吗?本源的尽头是自我的迷失,谁也逃不了。不过,这不就是小林所追寻的吗?我帮了他,帮他触及本源的极限,帮他战胜自我的极限,飞跃本不能逾越的巅峰,和他追寻的本源、追寻的真理融为一体,永不分离了。” “你这个…畜生,”迦罗娜握紧拳,浑身都在颤抖,“你知不知道——” “娜姐,我有苦衷的,不过你没说错,我就是个畜生,毕竟,我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班布先生摸着脖子,扭得颈椎咔咔响,咧开的嘴酸涩至极,“小林给你的邮件?我早看过了。但我知道,与其让他在理想破碎的无助中苟活余生,不如给他来个辉煌的送葬,这样,既对得起他,对得起被他伤害过的人,也偿清了我欠祖老头的账,两全其美,不是吗?” “要对得起被伤害过的人?那你最该去找棵树上吊。” “我也想,不过,时候未到。我有太多的谜题未解答,有太多的遗憾没补齐,”班布先生拍了拍迦罗娜的肩,欣慰捏着她的耳尖,帮她压整齐炸了毛的短发,“等一切结束了,我应该会去死吧。” “你…”迦罗娜想骂他,指责他,掌掴他,揍死这个失心疯的老东西,杀死这个毫无良知的使者,可到头来,又骂不出一句完整的脏话。 “看吧,娜姐,不管面上多冰冷,看着多么的生人勿近,我和小林啊,都清楚你是个优柔寡断的好姐姐,所以,你才任人拿捏啊,”这时,一些不和谐的广播声接近了,班布先生摇摇头,握着迦罗娜的手,退了两步,好生说道,“去晨曦吧,娜姐,我知道你们余情未了,从未放下,我的错,不该由你们承担,所以,我会送你到晨曦,与葛瑞昂在一起。嘘,这是不能回绝的,忘了吗?我只做自认为正确的事,不论你情不情愿,我都会送你过去。至于你的学生嘛…那女孩,是有些缺母爱吧。她把对母亲的依恋,全都投注在你身上,甚至不惜以本源诱导,诓你中招…嘘嘘嘘,别惊讶,她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毕竟,我是最接近本源的人啊。好了,娜姐,我说完了,如果要跟我道别,请赶快吧,当然,不说话我也能明白,全看你啦。” “阿竹…你变了好多,”在被天国之门的金芒传送前,迦罗娜摸着老人的脸颊,那锐利的竖瞳,是说不明的爱恨交加,“但疯疯癫癫的脑子,还是和那年一样。” “再见。” 举手送走自己的姐姐后,帝皇使者、常青武神伫立在原地,听那广播和螺旋桨的声音抵近,不躲不藏。 这时,滨海的酒店、停在路上的车辆、掏出手机的行人才发现,电台、广播、网络恢复了信号,而不论电视里的画面,还是新闻的视频采访,都是半空中的直升机用长焦摄像头实时录制的,是最真实、最贴切的一线情况… 齐约娜的车里,赛尔的房间里,以及刚刚冲出机场的露丝的手机里,军方的记者,都在播报同一则新闻: “…不论怎么讲,今日温亚德的异况…踩踏的市民…损毁的财物…全责…应当有人负全责…没错,我是说,我们的帝皇使者应当负全责…” (五十九)赠礼 电视里,航拍的画面是明摆着的混乱。幸好,及时赶到的军警维护了秩序,疏散了拥堵的车辆,扛走了受踩踏的居民,用无声的行动,控诉着制造这混乱的元凶,叼着黄铜烟斗,仿若事不关己的班布先生。 赛尔是有些明白,早先班布爷爷说的话,是认真的——他不在乎陌生人的死活,为了一位看重的朋友,就是害无辜的人血染大地,他也不会心痛。 雅星迪是向帝皇祈祷,替伤者祈福,愿死者安息——善良、包容的帝皇使者,必不是刻意波及这些无辜者,看啊,他还在原地守候,任记者拍摄、控诉。这是位心胸多宽广的奇人啊,即便身俱伟力,也随便普通人来批评、指责,多么的开明呀。 牵着木精灵的手,看着新闻里的抽烟老头,德瓦更是心跳加速。在军队与黑水工作的经验告诉德瓦,这常青武神是另有图谋——他若想走想躲,没人能发现得了。届时,若新闻里还敢这样给他扣帽子,他大可以反咬一口,谴责格威兰的官方通告毫无根据,让全大地都来看王庭的笑话。可他留下了,就这么留下了,不躲不避,就像是在等… 等猎物自投罗网。 是的,班布先生是在等。在这漫长的等待里,他是有些乏味的,不过万幸,他还有戏可看,打发这无趣的黑夜。 在街对面,被警察疏散着的人群里,一双墨绿的眸死死盯着他。仅是瞥一眼,吐着烟雾的老人家就听见了注视者想问的话: “你把我的老师,藏到哪里去了?” 班布先生深吸了口烟,挑衅似地招了招手,请凝视着自己的少女伊利亚·格林来身边谈谈。少女是回以微笑,向前踏了一步,将要越过刚刚拉起的警戒线,当着警察的面去质问偷走老师的坏人了。 “跟我走。” 千钧一发之际,凭着探员的证件畅通无阻的露丝·舍丽雅挤入围观的人群,拉住少女的胳膊,也不问她情不情愿,就拉着她往无人的巷子里走,再不说话。 走进没有路灯的深巷后,伊利亚才平静地开口:“露丝姐姐,你弄疼我了。” 露丝两手捏着少女的肩膀,一时间不知道该问些什么话。是啊,该问些什么呢?问少女为何瞒着自己,和迦罗娜出逃?笑话,露丝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是挑明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少女若是告诉她,反而是害了她。退一万步说,她就是和少女与教师一起跑了,那她的亲人,朋友呢?都不要了吗? 所以,她只能咬着牙,憋出一句连自己都想笑的埋怨:“我知道,这样对你我都好,符合你我的利益,但是…不符合我们的友谊。” 可少女的回应,却成了把尖刀,狠狠刺入她的心脏:“友谊?没有友谊啊,露丝姐姐,你是饲笼人,我是金丝雀,自由的饲养员和囚禁的动物间,怎么会有真正的友谊呢?” 当她的手从肩头滑落,少女笑了笑,还是那朵绿里的玫瑰,还是那生人勿近的优雅,不过,从前这笑容,是对她的兄长,今夜这笑容,是对陪伴她长大的姐姐: “露丝姐姐,我没有告诉过你,小时候,当看到母亲挂念那个男人而骨销形瘦的模样,我就知道,没什么比爱更能操纵人心。尤其你这样表面冷漠,内里善良的人啊,见到折了翅膀、美丽又可怜的小鸟,会小心捧着它,瞒着别人呵护它,帮它飞翔呢。 恰好啊,我读过很多医学的书籍呢,我知道,对大部分人而言,心的感情,会随着身体的反应而行。而我的祈信之力,刚好有影响肉体的功效呢,当你看着我的时候,我会根据情况,让适量的多巴胺或血清素分泌开来,辅以稍许的神经电流,营造出怜惜、关爱甚至是情欲,都是可行的。我还要谢谢你,露丝姐姐,因为在你身上累积的经验,我对祈信之力的运用,熟练了好多,就是照顾老师这样的圣恩者,也是轻而易举呢。” “为什么?” “应该是洁癖吧,哦,不是物质上的洁癖,是精神上的而已,”少女走上前,给了这位伤心的姐姐最后的拥抱,而后退远,退远,退出这深巷,“当我知道,感情是可以被身体的分泌物影响时,我就厌恶不纯的开始,厌恶这从源而始的虚假与不明,哪怕你认为,如今是真心实意,我也不接受,不喜欢。” 最后,少女颔首低眉,行了一礼,继续去找那送走老师的使者大人了。留给探员的,是巷道里空灵的回音:“露丝姐姐,谢谢你,我们好聚好散。” 在警察与围观者的惊呼中,叼着烟斗的班布先生捡起裂开的手提箱,凭空消失了。再出现,他站在刚走出巷子的女孩身前,无可奈何地说:“坏娃娃啊。跟我走吧,我会代娜姐照顾你,顺便…纠正你的错误。把爱情和亲情混淆,可是条要命的老路,小姑娘,千万别走个不回头哇。” 容不得她拒绝,和蔼的班布先生带着少女踏入酒店的房,让赛尔看着这貌似乖巧的坏女孩,可以的话,弄点吃的打个底。 虽然摸不清状况,少年还是从冰箱里取了蔬菜,又微波解冻了牛肉,赶紧炒成了梁人风格的酱臊,又给三位面面相觑的客人和打盹的老人煮了锅格威兰人流行的面,来了顿两国结合的美餐。 吃完饭,碗还没洗干净,告警的广播就通知着所有没聋的人爬起床,收看将由格威兰的国王亲自发表的电视演讲。 “快,快!”康曼城的黑水总部里,白头发的部长像个孩子样下达着命令,“把电视打开,手机,还有手机!都给我记着,今日之后,圣城的老鬼和朝晟的大使,必须给我们服软!” 自战争结束,已有百年,南共治区的圣城,一直是根刺在格威兰心头的刺。普通人以为,共治区无论南北,都是坨发硬的臭屎,是恶心人的棕皮聚集地。可这坐上黑水部长之位的老军官清楚,真正恶心人的,是那位统治着圣城的朝晟人,多少年了,共治区的中洲人都忘了,这帝皇使者是朝晟的外来客,可他不会忘,当年的朝晟,是何等颐指气使地把帝国划分为二,还给一头疯狗“班布先生”“常青武神”“帝皇使者”的称呼,把战略地位最紧要的圣城扔给其当“礼物”。如今,可算有机会恶心这应该衰弱的老鬼,叫朝晟让步,扬眉吐气不说,最好是签些协定,从南共治区多套些人和资源,多开放些生意,给格威兰的经济一些上行的活力。 可等电视打开了,却没有国王念稿的声和播报员的配音。而屏幕里的演讲席上,站着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手摁稿件而沉默的国王,一个是一手勾着国王的肩膀,一手拿着破烂的手提箱,还面带微笑的班布先生。 部长揉了揉眼睛,切了十几次台,看见的画面却都一样。于是他攥紧拳头,对站在身后的探员说:“执行一号方案,立刻,马上。” “抱歉,”探员双手叠在腰间,不曾挪腿,“负责设置天国之门传送位的人刚休年假,不值班。” 部长迟愣了几秒,立刻冲上前,揪着探员的衣领将之举起,发声之时,已是面红耳赤:“他妈的,你们是要造反?” “哪的话,我们只是消极怠工,想涨点工资啊,部长阁下。” “好啊,你们、你们啊,你们有种,”部长放开探员,自行拨通电话,笑得很开心,“我就不信,你们…” “得了吧,部长阁下,您还不明白?”探员理正衣领,走到部长身后,对着窗外的康曼城摇起头来,“年轻人都是有脾气的,你就是摇烂了电话,那些和稀泥的废物也调不动他们。哦,或许,你可以试试叫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的人去干活,不过我想,除了坐在办公室扯皮,他们是哪都不愿意去。” “黑水有的是圣恩者。” “圣恩者的脾气,比我们古怪的多啊,您不就是位圣恩者吗?部长阁下,”探员拉上窗帘,还是那样礼貌地微笑,“现在,叫您飞去温亚德,与帝皇使者对峙,您愿意吗?或许,您是不怕死的,但其他圣恩者?那可不好说。命在自己手上才有价值,卖给你们?那未免太作践父母的养育之恩了。” 部长坐回自己的位置,忍了半天,喷出一句软弱无力的谴责:“贪生怕死的东西。” “我们不怕死,我们怕的是死得没有价值,”探员看着仍在电视里沉默的国王与使者,拿着遥控器,将声音调高了些,给部长接了杯没有茶的温水,请他润润喉咙,“看着吧,看着无人接应的陛下,有没有充足的气魄、智慧与胆量和使者对话,给我们这些更平凡的普通人…做个表率吧。” 电视里,精壮而有神采的老头子,还是勾着病恹恹的中年人的肩,笑着,又不发一言。这温亚德的市政厅里,摄影的记者不敢按快门、不敢开闪光灯,陪同的官员不敢挪屁股跑开或是上前,保镖、士兵、警察?得了吧,下午的雷霆与光芒记忆犹新,冲上去惹怒了亲爱的使者,害了国王遭罪,没准死得更惨烈。至少,现在的国王陛下是平安无恙,不对吗? 既然沉默是平安,那就继续沉默吧,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倒霉蛋,敢打破这寂静的和平。 “看官…嗯,各位观众,晚上好,”收回胳膊前,班布先生用力地拍了掌,帮无言的国王换上了惊讶且警觉的假笑,放开手提箱后,挪过他的话筒,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我的格威兰语算是标准吧,相信,该无沟通的障碍?奥兰德先生,你认为呢?” 话筒被推回嘴边,国王是不能装哑巴了,便笑着夸奖:“使者阁下的口语,很流利。” “好,那我可以放心讲话了,”挪回话筒时,班布先生亲切发笑,又拍了拍国王的肩膀,“首先,我承认,今日的踩踏、交通事故皆因我而起,但,事出有因。知道吗?朝晟的林博士,刺杀了朝晟元老的凶手,携带朝晟研究的新式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逃亡至温亚德,妄图走海路远遁商洲的邦联。情急之下,我不得不贸然出手,将之诛杀。奈何岁月飞逝,我心已老,不能如年轻时掌握全局,连累温亚德的市民、游客受伤,在此,我诚心地道歉,乞求伤者、健康者、死者及其家属的原谅——好了,诸位,可以拍照了,闪光灯?都打开吧。” 等胆子最壮的记者扣下快门,这场新闻发布会可算是活跃了起来,除了没有提问的声音外,与往常并无两样。 “好,拍完了?”班布先生刚举手,快门声和闪光便溜了个干净,“那,容我再说几句吧。但在那之前,我要强调,全格威兰的电视台,务必转播我接下来的演讲,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许掐台。在电视台工作的员工们,你们听着,假如你们的上司和领导下达中断的命令,不要理会,不要理会,因为,倘若你们对上司和领导的恐惧胜过我,我会到你们工作的地方,将你、你的同事、你的领导、你的下属全部屠杀。之后,我会去你们的家,把你们的父母、儿女、配偶、情人、宠物也杀掉。 总而言之,如果你懦弱到听从上司的命令,我会让你及你的血亲和珍视的活物统统为你的愚蠢负责,到炼狱里与你重聚,阖家团圆。当然,你可以不相信我的力量,不相信我有洞察你们行事与方位的能耐,但,你们可以相信四个小时前笼布温亚德的雷霆,那雷电释放的能量,与你们国家所拥有的最大当量的氢弹相比,威力之强,何止百倍?而在我常青武神之前,它只是被挡在帝皇奇迹外的火花,随温亚德的市民欣赏。 若仍不信,打开你的手机和电脑,找你在温亚德的熟人聊聊,问问他们,我说的可有半句假话?好了,言尽于此,想死的人总归是劝不住的,冷静的聪明人,就按我说的办吧。现在,拍照吧,拍照吧,别紧张,我又不会杀了你们,你们害什么羞?我可很少出席这类公共场合,留影的机会稍纵即逝啊。更别提,你们的国王、我的新朋友奥兰德先生也是位足不出户的闭门客,我们这两位聚在一处,给诸位当模特,不说是千载难逢吧,也是百年难遇啊,来,拍照,拍照,光打起来,话筒凑过来,采访——暂且搁置,容我再唠叨两句,再唠叨两句。” 黑夜里,明如白昼的市政厅鸦雀无声。那些看着新闻的温亚德居民也一样,不论年老年少,不论是男是女,不论独身同居,都没敢吭声,生怕弄出噪音,让笑呵呵的使者翻了脸,死无葬身之地。毕竟,他们亲眼目睹了使者的庇护之威,对使者的发言深信不疑。这老头子,或许没能耐找出是谁说自己坏话,但把温亚德夷为平地的余力,还留有几分。就是真要惹怒他,也等他唠叨完再说吧,到时候,有亲爱的国王陛下陪着共升天国,何尝不是一种殊荣。 不过,同为温亚德的居民,齐约娜可没有这种想法。她所做的,只是在回家后和丈夫紧紧拥抱,然后劝调皮的儿子放下给朋友制作的礼物,去打开恢复信号的电视,看广播里说的最新的后续报道。 当阿纳塔蹦跳着欢呼,认出电视上的正是班布爷爷时,她和丈夫相视一眼,悬着的心算是放低了。能和帝皇使者以朋友相称,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殊荣。看啊,新闻里的帝皇使者是多么正义且亲和,这样一位强有力的和善老人,是坚不可摧的后盾,让人心安。 现在,叫人们成了乖巧宝宝的班布先生,看向了站在身边的国王,将话筒推到两人中间,笑着说: “好了,格威兰的民众们。我想告诉你们的是,身为帝皇的使者、圣恩者中的无冕之王,我有着力量,足以无视武器、无视抨击、无视人海与数目的力量,我若要走,无人能挽留;我若要躲,无人能寻觅;我若要杀,无人能阻挡;我若要负起责任,则无人能动摇我的决心。 各位观众,温亚德的全体居民,所有有良知、没有幸灾乐祸的格威兰人,请相信我,我会为今日所为负上责任。我常青武神又不是蛮横无理的野人,既犯了错,我的良心该受谴责,督促我承担责任。是的,我是个讲道理的人,因此,我会为今日的受难者作出足够的补偿。奥兰德先生,你是格威兰的王,是格威兰人的君主,是王庭的统治者——博度斯卡,请问,身为宽宥者的博度斯卡,我能请求你,代国民接受我的歉礼吗?” 在座的明眼人都知道,可恨的帝皇使者是又要耍花样,但拒绝的勇气,又有谁拥有?他们的君主、他们的博度斯卡、身体抱恙的奥兰德先生吗?哦,他面挂似欲杀人的微笑,抓着话筒,朝身前挪了一点,说:“既是常青武神的歉礼,我欣赏接受,但公民们笑纳与否,就要看诚意有多充足。” “理应如此,”说着,班布先生拎那件破了的手提箱,从中取出两张硬盘,向台下一位举着话筒的电视台记者勾了勾指头,“格威兰的国民会满意的,我相信。” 被选中的记者如蒙神恩,把话筒塞进胸前的手巾袋,夺过摄影师的设备,屁颠屁颠地跑上了台,等候班布先生的指示。在明白班布先生是要播放存在硬盘里的视频后,记者又拉着摄影师上来折腾了一番。在国王与使者的眼皮下,在过亿格威兰人的电视里,两个手抖腿软的幸运儿花了十几分钟,才把硬盘接上了连线电视台的笔记本电脑,从密密麻麻的视频文件夹中挑了标注着“灰都”的一个,点进去,开始播放。 随着视频的快进,沉默的齐约娜和杜森是止不住声,一个惊呼着捂住儿子的眼睛,一个把电视静了音;雅星迪和德瓦也是如此反应,不过他们能捂住的只有赛尔的眼,那自若的少女是微笑着表示自己是成年人,这类影像,还接受得了。 他们看到的,自然是林博士与他的分身们录制的宝贝视频。上百个文件夹,近万段录像,总时长超过两万七千个小时,皆是淫秽到不堪入目。 太多了,太多了,数不清,看不完,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看到呕吐的观众是数不胜数;没吐过的,也把垃圾袋和垃圾桶挪到身旁备着。在这最真实,没有半分摄影技巧的罪证前,除了天生的变态,没有人能起生理上的反应,任何有良知、有底线的人,都会举起颤抖的手,将拇指顶在额头上,说… “帝皇在上,到此为止吧,”班布先生按下暂停键,拔掉连结硬盘的数据线,帮记者合上了不堪重负的笔记本,将话筒推给国王,以远超扩音器的厚重之声,向全格威兰通告,“现在,电视台的工作者,你们能理解我先前的威胁吗?好好看看,细细瞧瞧,说不定,你们的领导就在方才的录影里参演过,嗯,真情流露,是吧?” 没错,的确有些电视台想中断转播,不过怕死的员工早将发怒的领导捆了个结实,放着温亚德的新闻继续播放: “所以,请你们理解我,我的威胁,是迫于善意的无奈。格威兰的民众,我相信,你们中有不少人听闻过官僚与富豪的花天酒地,更有甚者,目睹过他们的无度奢靡,可如此践踏良知与律法、道德与人心的证据,从未有过公开的披露吧?请记住,若无林博士,或许,你们永远没有机会看清那所谓的精英,所谓统治领域的领导者,所谓经济领域的开创者,所谓科技领域的先行者,有着怎样一颗藏在人皮下的禽兽之心。 感谢林博士,为了生存,他收录了格威兰全境、包括灰都康曼在内的三十七个大城市里,所有政法体系的官员、所有身价以亿计的富豪的可能存在的罪证、铁证。铁证如山啊,像是黑帮流氓?嗯,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倒是个明白人,明白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混混,不过是罪魁祸首养的狗,用以搜集受害的猎物,或是让勇于揭发者闭了嘴,永远沉默。 这是我的礼物,送给你们的君主,公正的博度斯卡,被欺瞒而不能识察,有心却无力的奥兰德先生的歉礼!怎么样,奥兰德先生,你满意吗?” “满意。” “好,那送给格威兰人民的歉礼,是时候呈现了。” 举手之间,市政厅的演讲台上金芒乍现,国王与使者都没了影。不等记者与官员警卫们喧哗,一道道金芒亦吞噬而来,将他们送到新的地方,哦,是早已选好的地方,是温亚德的一处海滩,是设置着彩灯与远光灯的歌舞场,是本来给年轻人用以庆贺新年的地方。 “这些影像,我早已看过,现在,我将它们送给严明的博度斯卡,你们的国王陛下,”班布先生将两张硬盘递给国王,指向漆黑的夜空,摇头笑道,“太黑了,来,给我来些明亮吧。” 亿万光矢织如丝缕,把海滩的高空笼罩。见多识广的人认得出,这凌空交织的丝线,是古老的攻击型奇迹,莫名之矛。帝皇使者确实大气,在有钱人的手里用以刺杀反击的奇迹,对他而言,是照明的烟花啊。 “六十五万三千七百四十八名高官,三万四千一百六十二名富豪,贵族另算,七千三百五十…四名,”闭着眼,摸着下巴,班布先生大声念道,“我送给格威兰人民的歉礼,放得下,放得下。” 在所有人的思维都是一团乱麻的三十秒内,光芒再起,沙滩的空地上,不能断绝的尖叫弹奏出美妙的乐章。这尖叫来自人,来自或赤身裸体,或身穿睡袍,或披着正装的人…全是些有头有脸,上过电视,登过报纸头条,在当地的上流社会一呼百应的人。 也是记录在视频里的人。 三十秒,用时三十秒,帝皇使者在全格威兰民众的眼前,表演了超乎想象的魔术、不,是奇迹,甚至是奇迹也无法形容的——神迹。 格威兰王国的领土广袤,面积高达一千三百余万平方公里,有三十七座发达的大城市散布其间,六十九万五千二百六十四人或乘着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或住在别墅、酒店和庄园,或静或动,或明或藏,都在三十秒内,被帝皇使者搜寻到方位,解除所有的护身奇迹、传送奇迹,扔在了格威兰的西海岸,这温亚德的海岸线的一段不起眼的沙滩上,蔚为壮观。 “有什么想问,有什么想说,有什么想辩解的,请诸位自便,不得吵嚷,不得逃跑,记住,违抗者,会受比死还恐怖的惩罚。” 有了使者背书,不怕死的记者们壮足胆子,凑向那黑压压的人海,试着问几句,又发现难以开口,因为这群人有九成都搞不明白状况,已开始推搡奔逃,呼喊叫骂了。剩余的一成是闭紧嘴,拼命拍打着脸、掐着皮,想从荒诞的梦境脱逃。 混乱怎么平息,自有人知道。 “闭上嘴,站在原地。” 一声警告后,惊恐的嘶喊更甚。因为一些不听话的人,当着幸存者的面畸变、哭嚎又沉默,成了没嘴的虫…一条条没有嘴的人面肉蛆。 吵闹继续,警告继续,畸变继续,吵闹继续,警告继续,畸变继续…没多久,就是头蠢猪也要明白了。精英的敏锐与求生的本能,总算克制了恐惧的嗓门,让海滩、让温亚德、让这光明笼罩的夜晚,重回宁静。 是的,该问了,可以问了,各问各的题,各说各的话。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忏悔;什么都不要,就是要律师到场。废话,全是废话,就算和法官挤在一起,他们还是尽力狡辩、控诉,以神圣的法典扞卫自由,以公正的条款保卫权利。 直到他开口。 “一群小丑,”班布先生笑了笑,止住了闹翻天的争论,那洪亮的嗓门,更衬得国王面色不佳,“看啊,自欺欺人的时候,他们忘了我,忘了现实,还拿出那些律法撑腰。奥兰德先生,你说,什么是律法?在你们宣讲的书里,律法,是处刑的依据,是维护正义的天平。可在他们手里,律法是洗脱罪名的工具,是用来掠夺、谋杀的刀枪,犯了多大的罪,都可以请律师来搬弄唇舌,找漏洞、说道理,哪怕证据确凿,也可以洗脱罪名,在比酒店还豪华的监狱里,坐着几百年的牢,不停地减罪减刑,直至保释出狱,用不了二十年,照样在太阳底下风光。这律法,要它何用?如果律法真的有用,就不需要律师和法官,就像圣城,就像南共治区,照样井井有条。请理解啊,奥兰德先生,南共治区之所以不对外开放,是因为我借鉴了朝晟的制度,又无朝晟的奇迹之网,实在不好管理外来者,除非他们老实按圣城的规矩办事啊…” “帝皇使者,您不能杀我们。” 轻声的质疑,在这无人敢言的海岸,是贯彻天地的响亮。 班布先生却不意外,手一挥,说:“讲。” 不知是哪个胆量超凡的,在乌漆嘛黑的人群中,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呐喊,盖过了其他人的恐慌:“正如您所说,到圣城,要根据圣城的法律行事;那在格威兰,自要根据格威兰的法律判决。我们或许是有罪的,或许是该坐牢的,可您无权处置我们,我们应当经过审判,经过格威兰的法庭裁决,否则,王庭的声誉、威严、公信力都会毁于一旦,王庭的治理也会崩塌…” 可一声冷笑,彻底浇灭了他们的挣扎。 班布先生发言了,相当的简短和轻蔑:“不知所谓。你是在威胁我,哦,不,是威胁你们的君主,威胁奥兰德先生,威胁他,没了你们的协助和帮扶,格威兰的行政、经济会在一天之内崩溃回原始时代? 笑话。 这是什么时代?是人人识字,有电视看,有网络上,有电话可聊的时代,这时代没了谁,都运转如常。你们想告诉奥兰德先生,离开了你们,王庭的战车就抛了锚?我建议,奥兰德先生,你可以摆一头烤猪到他们的位置上,看看王庭的统治会不会有变化,根据我治理圣城的经验,这样办,管他是公司、企业还是行政部门,效率和干劲都会更高。那些老实的下属、基层的干部,会从香喷喷的烤猪上看到不被打扰、责骂的安全感,饿了,还能从中汲取营养,解馋饱腹,不失为一手妙招啊?” “说得好,说得好,”国王能做的,就是轻轻鼓掌,“说得很好,请问,常青武神,你想如何处置他们?” 在这庄严肃穆的时刻,班布先生吹了声口哨,学着精灵们的姿势,向天空祈祷,更虔诚地单膝跪地,再站起时,笑容甚旺: “感谢帝皇。 在贪婪之徒靠金钱、权力与武器玩弄世人、横行霸道之时,派我这目空金钱、权力与武器的使者来到世上,施以制裁的光。原因无他,唯祈信之力至上…最强的祈信之力,能让罪人无所遁藏的祈信之力,能让高高在上的人摇尾乞怜的祈信之力。我说,帝皇的子民啊,你们要相信,祈信之力是个好东西。若没有祈信之力,没有我这祈信之力的最高峰,没有恩赐祈信之力的帝皇,岂不是无人可以制裁、无人可以审判、无人可以惩处他们的罪过,任其逍遥?为表纪念,为表警示,祈信之力啊,展现应有的罪与罚吧。” 宣判死刑的声落了。在咒骂、哭嚎的人都闭嘴了。电视里,直升机的镜头把近七十万人的丑态清楚地记录。他们在哭,在叫,在溶解,在…聚合。只保留着一张辨别身份的脸,皮肤、肌肉、脂肪、骨骼全数扭曲,进而排列重合,就像把树木的切片放大后,看见的粒粒细胞壁一样,这些哭嚎的人层层相叠,叠成一株血肉之树…一方以罪论高低的尖塔。 六十九万五千二百六十四人,不是人人都有脸露在外层。身份越高,地位越重,财富越多,罪行越重的,方有资格把脸嵌在外面,由高至低地堆积至百米高,哭出毛骨悚然的音,求饶又求饶。 因为他们在被包在内部的人啃食,活咬。被啃咬至死亡前,永恒的祈信之力会将他们复原,让他们发出痛苦的忏悔,自愿坦白罪行,自愿交付家产,自愿检举别人,只为换取真正的死亡。 迟了,太迟了,帝皇使者不会再搭理他们。现在,班布先生看向面色铁青的格威兰国王,走近了些,亲切地笑开了嘴,露出惹人嫌的烟黄门牙: “格威兰的国王,奥兰德家族的家主,灰色土地的领袖,帝皇亲授的王爵…我年轻时,统治格威兰的可是你祖父?令人唏嘘啊。身为圣城的武神,我罕少至格威兰旅行,从未有过对王庭的拜会。想来,你我二人颇有缘分。我们虽处新异之时代,却仍忠于旧日的帝皇,同为时间的看客,今日方是初逢。或许,我们该暂且摒弃成见,为肃清格威兰的淤血,为送给格威兰人的礼物,握手言和?” 国王平静地伸出手,说:“当然,帝皇使者。” “不,不…不行啊,握手显得古板又迂腐,”可班布先生没有握住他的手,而是帮他把手举高,再举着自己的手掌,猛拍了一下,哈哈大笑,“我们应该学年轻人击掌欢呼啊!” 清脆的击掌,盖过了罪人的哭嚎,传入摄影机与话筒,通过电视、网络与广播,走入千家万户。人们的反应如何?是沉默吗?是愤怒吗?一位身处海滩的年轻记者,扔掉了话筒,振臂高呼,给出最恰当的回应: “是啊,欢呼啊!陛下万岁!使者万岁啊!” 是啊,国王万岁,使者万岁啊!喊吧,统统喊吧,管他男女老幼,管他有力无力,管他谁死谁生,喊吧,庆贺吧,欢呼吧!为了这值得纪念的夜,呐喊吧! 就是滨海的酒店,欢呼的呐喊也是震天动地。就连雅星迪和德瓦,都高呼了声使者万岁,相拥而泣,又在少年与少女的注视中羞红了脸,赶紧分了开。 “哇,班布爷爷好帅啊!”阿纳塔是拿起红酒盒,冲出母亲的怀抱,被父亲拦着,气到跺脚,“我要找班布爷爷和赛尔哥哥,给他们送礼物啦!” “听话!阿纳塔,看电视!”杜森厉声呵斥,把儿子扛回了沙发,继续听新闻的播报。 电视中的帝皇使者在向国王建议,让国王把犯罪者的一切财产收归王庭所有,从中拿出足够的资金,补偿受害者及其家属,只给犯罪者的亲属留够基本的生活费就行。使者还保证,若不明事理的人还想狡辩、想拿走理应充公的资产,他很乐意代国王处置,送那些愚蠢的罪人融入这血肉相连的断罪之塔,与亲友团聚。 “至于那些逃过一劫的人?嗯,彻查啊,奥兰德先生,就该这样,”班布先生竖起大拇指,表扬国王的当机立断,“偷鸡摸狗的黑帮,不如给爱占便宜的警察,叫他们戴罪立功吧?若他们不老实,敢违君令,我很乐意伸以援手啊,奥兰德先生。” “感谢你的宽厚,帝皇使者。” “奥兰德先生,我该感谢你才是。你啊,肯赏我这老家伙面子,听我唠叨,关怀倍加啊。这样,时候不早了,我们不要打扰人民们睡觉,就此道别,来吧,来个热情的拥抱吧!” 公历6017年12月24日的凌晨,帝皇使者与博度斯卡,在温亚德的断罪之塔下热烈拥抱。人们会铭记这一刻,将之视为比新年更重要的节日——审判日。 不过,只有当事人知道,在拥抱时,帝皇使者说了句不轻不重的话:“既往不咎。” 国王也拍了拍他的背,咬牙回应道:“既往不咎。” 消失了,帝皇使者、班布先生消失了。再出现,他已站在酒店住房的门前,闭着眼,摸着短翘的胡子,真切地笑了笑: “赛尔,开门啦。” (六十)命运 不知怎的,赛尔明明握住了门把手,又迟迟不肯打开那扇门。门外面的,是班布爷爷,是帝皇使者,是和善的老人,是亲切的老师,是正义的执行者,为什么会犹豫,为什么…手会颤抖呢? 是害怕吗?可能是吧。海滩上的人,比下雨时搬家的蚁群更挤更密,可就在那么几分钟,他们就没了胳膊,从皮肤开始,一层层融合,成为如古树通天的血肉之塔,那一面面脸,那一张张嘴,那一声声痛哭,是没见过世面的少年从未设想过的恐怖。在班布先生手中,活生生的人是随意塑型的橡皮泥,被揉搓、搅和。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仅剩的嘴,发出生不如死的嚎叫,证明他们是真正的…人。 踌躇的几秒钟,熟悉的低语又浮现在少年的耳畔: “走吧,走吧…走吧…” 少年想弄清楚是谁在说话,但那不安的心跳,又让他加大了手臂的力量,将那扇门慢慢敞开。即使那低语在劝告,在哀求,在哭泣,在威胁他别打开那扇门,他还是拍拍心口,平复莫名的心跳,选择相信班布爷爷。 他明白,虽有些偏激和残暴,但班布爷爷是个履行了被黑暗蚕食的正义的好人。而好人,是不该被拒之门外的。 进了屋,班布先生从木精灵和探员的眼中看到了不一样的色彩,那是抵消了怀疑、猜忌的敬重。早前的陌生和敌对?在见证了揭发丑恶的辉煌,和惩处罪孽的奇迹后,都给热火燃烧,升华为诚心佩服的敬仰。 哪怕手段过激又怎样?谁敢说,帝皇使者的言语有纰漏?谁敢骂,帝皇使者的责罚太血腥?谁敢指责帝皇使者的手法有违人伦?若有谁敢说一嘴,即使是睡在一张床上的人,也会给他结实的耳光——醒醒吧,没有帝皇使者,这些丑事过个几百年都见不了报。 血腥?伦理?野蛮?统统去他妈的吧。对付丧心病狂的畜生,若是待以文明之礼,妄图凭善心劝其归化,又把畜生嘴里的亡魂置于何地?在保有善恶观的普通人眼里,要说文明,施加残忍极刑的帝皇使者,才是真正的文明。 所以,班布先生笑了:“事情办妥了,既往不咎。怎么,你们舍不得走?还是我这孙儿手艺太好,想再尝尝?” 避难两人如梦初醒。他们走到使者的身前,一个是昂首挺胸,行了庄重的格威兰式军礼;一个是拇指顶额,手抚胸膛,做着传统的瑟兰式祷告。朝晟来的少年听得懂,那是尊敬的感谢,和诚挚的祝福。 康曼来的少女,则是置若罔闻。她坐在床沿,绿眸远望着星夜,用那轮有缺角的明月,当作黑暗里的窗。 “赛尔,跟我出去一趟,”等木精灵和男人乘上电梯,班布先生掩上门,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朝不愿正眼瞧他的少女吐了声,“伊利亚·格林,你留下。” 少年其实想问,这新来的姐姐是何身份,却是不曾开口。他感觉得到,那温柔的笑是遥远的距离,那亲和的仪态是虚伪的厌恶,这位陌生的姐姐虽然笑容未改,心里却很不喜欢班布爷爷,很不喜欢这地方。 奇迹之光萦绕各有心事的老少,送他们到了熟悉的庄园前。看见这栋建筑,少年是片刻的愕然,他怎么也想不懂,在这过了凌晨的夜里,爷爷要到多弗斯庄园做什么? “小武,要听爷爷的话啊,”敲门前,说回梁语的无秋俯着身,揉着少年的头,露出暖心的笑,“待会儿,不准跑,不准叫,知道吗?” 这笑是真的,不祥的预感也是真的,少年是一个寒颤,忙点点头,表示自己会好好听话。 清脆的铃声消去后,门开了。 开门的是齐约娜。她刚洗完澡,湿漉漉的长发半还搭在肩上,见到少年和使者,又惊又喜,急忙把未吹干的金发拨在身后,平抬着手,支吾了半天,才念出了一句话:“班…班布先生,赛尔,请进,请进来吧。” 客厅里,没有杜森和阿纳塔的身影。齐约娜是手忙脚乱,想沏茶,却找不到茶叶罐,还是班布先生表示午夜不宜饮茶,她才抹着手心的汗珠,温了壶水,坐到了沙发上。她说,儿子今天并未受惊吓,反是活泼过了头,自己架不住他,才劳烦丈夫押着他去洗澡。 老人又揉了揉少年的脑袋,笑得宠溺又慈祥:“没事,我们就要走了。告别之前,来看看孩子,不急。” 说完,客厅恢复了寂静。细刷刷的流水声,和孩子的撒娇掺和在一起,还能隐约听见父亲的严厉。当花洒关上的第三分钟,欢快的脚步和哒哒的滴水声出现在二层的走廊,在父亲的帮助下,男孩洗完了澡,要喊妈妈去休息了。 “呀!班布爷爷!赛尔哥哥!”只从护栏俯望一眼,阿纳塔就踢开拖鞋,跑到一楼的客厅,扑到少年身上,抱着他的胳膊,蹭了又蹭,“你们怎么来啦!嘿嘿,我看到了哦!班布爷爷在电视上!好厉害呢!班布爷爷就是帝皇使者,圣城的常青武神,对不对呀?” 齐约娜和杜森急忙伸出手,却不敢拦着儿子,憋了好久,除了儿子的名,又什么喊不出:“阿纳塔…” “阿纳塔,”班布先生咧开嘴,调皮地笑了,“爷爷和赛尔,来给你送道别的纪念品了。” “不要啊!怎么,这么快就走?这才…”男孩呆住了,没一会儿,就吸着鼻涕,哭哇哇地抹眼泪,“我,我好不容易才有新朋友的…赛尔哥哥…大家都不和我玩…才四个月,四个月…不要,你们多玩几天呀,住在我家,不要跑好不好…” 在不知所措的少年眨眼求助时,老人还是笑呵呵:“别怕,阿纳塔,戴蒙德家的少爷和小姐找到了哦?他们都回家了,你的朋友,回家了。” “西尔维娅和高尔登?”湍急的泪腺立时拧了闸门,男孩是惊喜交加,“真的吗,他们——” 第一次,老人打断了男孩的话:“不过,他们怕是不会和你当朋友了。” 意想不到的插话,来自冷漠的笑口。阿纳塔、齐约娜和赛尔皆是不明所以,哑口无言,唯有杜森,是撑膝而立,双拳猛握,凸起青筋。 “你的父亲,杜森·多弗斯,是温亚德最神通广大的蛇头,也就是人贩子的老板、老大,”班布先生轻敲沙发的扶手,双目眯得惬意,“人贩子,把孩子、成人、男人、女人抓起来、骗过来,当货架上的零食和玩具卖的商店老板,明白吗?你朋友的失踪,和你的父亲脱不了干系啊。” 在信仰与恐惧前,母亲与妻子的责任占了上风。齐约娜站起身,按着丈夫坐下,如海的明眸里,是坚毅的哀求:“班布先生…” “坐下吧,齐约娜,我自有分寸,”班布先生掏出抽了一下午的黄铜烟斗,在这午夜的庄园里,捻指引火,喷吐熏热的烟雾,“怎么,阿纳塔,不相信我吗?你可以问问,让你的父亲亲自回答,在我面前,他绝不会撒谎。” 问?还需要问吗?九岁的孩子或许不懂,人们为何会说谎话,可他必然明白,人们有没有必要说谎话。父亲那闪烁的眼神、滚落的汗珠,以及无处安放的双手,和班布爷爷的气定神闲对比鲜明。 事实已摆在明面上,再无质问与回答的必要。 “相信,你们都看过我的演讲,”班布先生站了起来,把双手叠在背后,面向庄园的门,背对客厅内的一家人,“我说了,格威兰的帮派家族,该由戴罪立功的警察们去肃清,奥兰德先生也表赞同。有我们坐庄,莫说杜森你,就是康曼城的大流氓,也活不过明天的早上。 当然,你可以跑,但出海的成功率是渺茫的。海军和海警,可不是一路人,他们的雷达声呐功率够高,找到某条不听警告的小船,火炮和机枪会立时喷洒弹药,留尸不留痕。留在温亚德,投案自首,等他们上门拘捕,结果都没差。齐约娜会成为千夫所指的黑帮遗孀,无法再嫁;阿纳塔会变成幼儿园的孩子都唾弃的流氓遗孤,没有学上。你的家产会被王庭抄没,你逝世的祖父会丢失军人的荣耀,你的爱妻与儿子,要拿着所剩无几的保命钱,改名换姓,跑到没人认识他们的天涯海角,在恐惧、自责里扭曲生长。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走上了犯罪的路,做了太多的孽。 当然,我是个宅心仁厚的老好人。齐约娜和阿纳塔,是好妻子,好母亲,好儿子,连累他们受苦受难,我于心不忍。所以,杜森,不,多弗斯先生,我现在给你两条路选,有兴趣听吗?” “请讲。” “一,是你和夫人儿子,美美睡一觉,醒来后,共享最后的早餐,我会保证,你们会走得幸福又愉快,没有半点痛苦,在亡者的归属地——天国或炼狱相见。” 班布先生的话,是冰冷的怜惜,和真切的杀意。疯狂的提议,让赛尔一把楼住阿纳塔,几乎要抢声说话,可想到来时老人的警告,他的喉咙干咽了两下,一语不发。 “二,是你死,他们走或留。我会保全你的家产,洗清你的档案,没有别人会知道,你与你的家族犯过哪些罪,哦,除了那神秘的买家。他是有些本事的,林博士知道他的身份,却刻意规避,未曾记录,就连我,也摸不清他是人是鬼。总之,避着我已是他的极限,你死后,他没那个本事寻你的妻儿麻烦。而有着还算丰沃的家产与好名声,没人会对阿纳塔和齐约娜指指点点,可能有好心的男士,当孩子的继父,给他一个新家——” 话没说完,呆滞的阿纳塔疯了似的,在赛尔的怀里蹬腿甩头,喊,哭,扑,比张开血盆大口的猎犬更叫人害怕:“不!不!我要爸爸!我要爸爸!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没有人安慰,他的父母,他的朋友都是沉默着放纵,让他哭,让他叫,等他嗓子喊哑了,泪流干了,眼睛哭红了,赛尔才不忍地贴近他的耳,轻吹着该说的话:“不哭,阿纳塔,不哭…别怕,别怕…” 孩子尚且如此,杜森又会迟疑多久?他抱着妻子,深情一吻,给出了回答:“我选第二条道。” “好,”班布先生满意地点了头,转向两个孩子,欣慰地笑了笑,“去,赛尔,把杜森·多弗斯在这里杀了吧。” “啊?” 别说少年本人,就是决意领死的杜森,也不禁失声。而班布先生,则带着一副说错话的抱歉之色,连连补充:“还有,齐约娜,抱着阿纳塔,让他看着杜森死在赛尔手上。” “爷爷…老师?”赛尔搂紧了阿纳塔,问得是那般小心又不可置信,“你是在开玩笑吗?” “不,赛尔,我是认真的。快吧,快些动手,对你和他们都好。” 就连杜森,也忍不住张口:“帝皇使者,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不过分啊,我是他的老师,带他出来,自然要教他些东西,”班布先生又转过身,对着庄园的门,耐心地解释,“从前在故乡,我第一次养大的家禽,是亲手宰杀的。开始,我也有点动不了手,可想想父母下刀时利落的模样,我忽地明白了,杀了它,不是考验孩童的折磨,是要生在村里的孩童知道,禽畜就是禽畜,对待它们,最端正的态度不是爱怜,而是最快、最准、最狠地给它们死亡,实现它们应有的价值,那就是给豢养的主人吃掉。 赛尔啊,这就是态度。你是绿松村生长的孩子,你也会杀鸡宰鹅,我相信你明白,态度是多么的重要。对待不一样的人、事、物,要有不一样的态度,对善的人,要有善;对恶的人,要有恶;对坏的事物,要去摧垮;对好的事物,要去挽救。若不树立一套明确的标准,施行一种坚定的信念,你永远不能控制力量,永远不能回到自己的家。 去吧,你是知道有智慧的生命怎样死最无痛的。你的力量很强,可以捧着他的头,以最短的时间,将颅骨和大脑碾碎,那是不会痛的,我试过,就像魂飞了天,眼什么都望不到,如迷茫的梦一样。 去吧。赛尔,听爷爷的话,不要怕,不要跑,你跑不掉。就算我疼惜你,放你离开,阿纳塔和齐约娜呢?他们会死,会流亡,会在痛苦里度过余生。你今天的选择,他们永不遗忘…” 少年放开了男孩,一寸寸地挪到杜森·多弗斯的身前,而班布先生,还用最慈祥的语气,诉说有道理的悠扬:“去吧,伸出你的双手,放在他的两颞,稍稍使着劲,用你的祈信之力去碾碎他。很快。很快,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是温热的血罢了。人血和鸭血没有分别,你不会恶心,不会崩溃的,相信爷爷,去做吧…” “不!不!”在少年真的抱住杜森的头时,阿纳塔像是想起了什么般,将扔在沙发上的红酒盒掀了开,取出放在里面的礼物,要给班布爷爷和赛尔哥哥的礼物,冲到老人的面前,瞪着哭红的眼睛,哀求不停,“爷爷!班布爷爷!你忘了吗?你和我、我妈妈、我爸爸都是朋友!是好朋友!我们聊天!吃过饭!还有葡萄!还有船!出过海!做过塑像!塑像!你记得吗?你记得吗?赛尔哥哥,你说句话,你劝劝爷爷,劝劝、劝劝他…劝劝他啊…” 男孩的礼物,是一排卡通塑像。这堆塑雕琢而成的,是五个站在一起的大头卡通娃娃,看那神情,那容貌,那身高,分明是多弗斯一家和少年与老人的合影,只是没来得及上漆,所有的颜色,只是那暗淡的灰。 “抱歉,阿纳塔,”少年回过身,扶起了跪倒在地上的他,给了他最紧密的拥抱,和一个最是抱歉的吻。吻在额头后,少年将男孩交给齐约娜,再走向坐在沙发上的杜森,抱住那闭上眼的头颅,说,“杜森叔叔,齐约娜阿姨,还有阿纳塔,犯了错,是要受惩罚的,哪怕逃避了一时的制裁,也逃不过良心的每日责难。齐约娜阿姨,请原谅我;阿纳塔,请你忘记我,如果你不能释怀,就恨着我吧,等你长大了,或许能明白…明白你的父亲是真的错了。杜森叔叔,我不知道是否真有天国和炼狱,我只相信,假如真的有审判罪孽与奖励善良的灵魂之所,在经历刑罚,偿还了生前的罪,你是可以与家人团聚的…我祝福你,愿…愿帝皇予你安息。” 在少年合拢双掌的前一秒,金芒激射,将杜森·多弗斯刺为无肉血的飞沫。 是班布先生代替少年行刑了。在少年的印象里,老人从未有如此欣慰的眼神与嗓音:“很好,孩子,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走吧。” 金芒翻涌,少年和老人不见了。阿纳塔摸向沙发,摸向已无实体的父亲,躲进母亲的怀里,嚎啕大哭。齐约娜是擦干眼角的泪滴,不指责,也不劝慰,只是比了祈祷的手势,为逝者的过错与改悔送行。 回到酒店的房,望月的少女趴在书桌上,安眠地像只优雅的猫。老人和少年是躺在各自的床上,相背而睡,一个望着窗外的光,一个望着浮影的墙。 海岸的涛声波来时,无秋轻声问:“小武啊,爷爷教你的,都学会了吗?” “嗯。” “生气啦?爷爷也知道,我的手段有些过火,可人就是这样,不过火,就没法留下深刻的印象。” “嗯。” “真不高兴啦?说说看,要我做哪些补偿,你才能笑一笑啊?” “我要回家。” “回家?”无秋嘿嘿坏笑,“没错,是该回家了。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说说,爷爷教你的,到底是对是错啊?” “对的。” “既是对的,那我可有话说了。爷爷啊,传了你这么多人生的真谛,你可没回报爷爷半厘哦?哎?别顶嘴,你做的饭菜味道虽好,还不足以偿还我请的客、买的衣啊?” “那,爷爷要我怎样?无秋爷爷,你要我怎么样?” “也没啥。喏,小点声,瞧见那位姑娘了?” “我的眼睛没毛病,无秋爷爷。” “很好,小武,你记着,替爷爷做完这件事,你就回家…这女娃啊,是个没爹疼,娘早死的姑娘。她啊,把对母亲的依恋,挪到了她的老师、我的姐姐身上,还错当那是爱情。知道吗?男男女女、搂搂抱抱的爱情啊。小武,你代爷爷哄着她去各处走走,把她这堵实的心疏导疏导,帮她开了窍,接着,你就能回家啦?” “爷爷,你放过我吧,我不是大夫,我也想妈妈。” “没事,”无秋打了个哈欠,裹紧了被子,嗓门越来越轻,“你长得讨巧,脑瓜又灵光,下得了厨房,上得了厅堂…好娃娃,比我好…男娃见了疼,女娃见了爱哦…你行的,你行的啦。” 话音消散,鼾声顿响。近四个月里,无秋头一回打起了鼾,累了这么久,玩了这么久,想了这么久,或许,这是他近来睡得最安稳的觉了。 黎明到来前,少年也扛不住疲乏,背对着曙光沉入了梦乡。他不知道,有事要做的老人是当了甩手掌柜,把带孩子的苦活扔给了他。 6017年12月24日的中午,少年在温亚德的旅程暂且告一段落。这四个月里,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得意,有人摔倒。有情人被蛮横的使者绑到一块,一对在飞机上互相依靠,休憩祈祷。一对在瑟兰的晨曦大眼瞪小眼,有口难言;幸运者在家中团聚,感怀冒险的经历;不幸者打通朋友的电话,全心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趋利者被狡猾的使者饶过一命,在灰都继续当公主的情人;投机取巧者,没能拿到林博士的财物,一路向南而逃,越发接近北共治区的边界;家庭破碎者,更变卖了温亚德的家产,迁去了或是晨曦、或是博萨、或是邦联的方向。 世界就是这样。不论命运开了多少玩笑,无力抵抗的凡人,只能隐忍不发,在浪潮里生活,守候明日的霞光。能掌握命运的,又有几人?问吧,诚心问吧,或许,当少年问最接近帝皇的使者,能替别人裁定命运的他,可曾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老人也只会回答… 命运这种事,只有天知道。 (一)起始 在高中二年级的第一个学期快要结束时,在北共治区的麦格达市上学的坎沙·杜拉欣并不知道,往后的一年半,不仅是他每天早起出发,徒步到校门口的餐车前,买张鸡肉卷饼来吃的最后三个学期,也是他在这世上最疯狂、最滑稽与最难忘,以及送给这座城市欢声笑语的弥留之年。 这天晚上九点,他跟同学打完了哈哈,站在校门口,谢绝了朋友开着摩托载他一程的好意,目送那辆比自家房子还金贵的载具左摇右晃,消失在路灯尽头的黑暗里。他背后,保安在放声高喊,催跑到街对面的小摊买零食的住宿生赶快回来。当提着七八份宵夜的学生从他身边跑过,那不锈钢的伸缩门在噪音中缓缓关闭,熄灭了门前的灯火,让校门前的坎沙哑然失笑,孤独地走向家去。 回家的路不怎么长,约摸两千米都是直行。他先经过警局,再路过市政厅。在市政厅前,还立着些旗帜、贴着些横幅,不过在忽明忽暗的路灯里,是一个字都看不清。过了市政厅,是一片藏在栅栏和铁皮墙后的工地,他记得,这块地的老房子在小学毕业时就拆了去,盖了整整四年半,却连个地基都没打起。此时此景,他不免猜测,刚开始卖房的时候,那几对在售楼部排队的老头老太和小夫妻,如今是住在哪里。 工地的对面,喧闹的广场灯火通明。第一层的门面,是十几家服装店、糕饼店、烤肉店,个个有客光临。二层的店铺,生意更红火,电玩城、酒吧、舞厅的吵闹隔街可闻,不过那家开在二楼最显眼处的书店,倒是早早熄了灯,拉上了遮光的卷帘,告诉路人,今天生意一如既往的不好。 在路口拐过弯,广场和大厦不见了踪影,有的,只是路旁两三层高的民房,以及民房后普遍六层高的老式小区。月光下,小区楼房那发粉的墙皮脱落了不少,显出石灰的底色,惨白又冷冰冰。在老小区的更前面,矗立着新兴的精装公寓,四十多层的楼房,高昂、对称又美丽,不过稍显拥挤,仅有的几尺舒心绿地,也走不开多少人,聊胜于无。 坎沙的家,在老式小区中间的那栋楼。夜虽深,他的脚步却很沉,因为这样,可以免去闷声咳嗽,只靠顿步去唤醒楼道里不太灵敏的声控灯。 他爬上第六层,插入钥匙,打开生锈的防盗门,家里是空无一人。八十平方米他亮了灯,关上门,从冰箱拿了瓶奶,快步走向卧室,扔下沉到肩痛的书包,躺上温软的棉被,拿过空调,兑走干燥的冷空气,好好睡一觉。 开玩笑。用老师的话讲,这分秒必争的关头,是谁给了他偷懒不做功课的勇气?帝皇使者吗?坎沙不曾合上的眼皮,既是贪恋这宝贵的休憩,也是嘲讽在脑海里回荡的训条。他翻起身,从书包里抽出习题集和文具袋,坐到书桌前,对钢笔头哈了口气,落笔,却写不出字。他看了看,笔里的墨水还剩一半,便加大力道,试着画出一个圆来。 可不论他怎样使劲,纸上依然是无墨留痕。 坎沙的手劲加重了些,继续画、继续写,压陷了草纸,划穿了书页。忽然,他握笔一扬,割穿了半本书,在木质的书桌上又留一道划痕。看着眼前的杰作,他先掩面大喊,再抱头怪笑,而后,盯住已经变形的笔尖,用手指将之捏回原形,继续写字。这次,钢笔的出水总算通畅了,但面对一页页习题,笔尖又哀嚎个不停。在空调的风里,这单调的写字声格外压抑,好似猪牛死前的悲鸣,从九点四十分开始,到十二点三十分结束。 十二点三十分,电子表响了,作业也解决了。坎沙·杜拉欣走出卧室,看向未打开的家门,知道加班的母亲是不会回来了,便反锁了门,开了那台不该在高中看的电视,调台到最爱的节目,热了份速食面,冲了杯速溶咖啡,观看北共治区的体育精英频道独播的《搏击全明星》。 根据拿有手机的好朋友在课间所说,今天,是新的冠军、亚罗巴布去挑战圣恩者,从而赢取奖金的计时赛。这档节目,可谓万众瞩目,只因在钢笼里与那位圣恩者纠缠的每一秒,都能赚来二十万迪欧的巨款。迄今的最高纪录,还是由十年前的冠军、弥腾洛创下的“九十七秒·一九四零”,不知道这一任冠军,能否战胜前人,创造新的辉煌,证明修习灵能的凡人,也有比肩圣恩者的勇气与反应力。 精彩准时放送。 关入四方的钢笼前,亚罗巴布展现了那坚毅的眼神,舒活着健硕而不失灵巧的躯体,刚愈合了伤疤的嘴唇极速蠕动,发出向帝皇祈祷的虔诚。至于身为敌手的神秘圣恩者,则是头戴面具,盘坐在钢笼中央,那身肌肉,线条比雕塑还清晰,按理说,这过低的体脂是会大大降低体力与抗击打的能力,但对圣恩者的祈信之力,切不能度之以常理。 解说员在夸赞,在感慨冠军的敌人是何等可怕——他的视线,比猎鹰更精准;他的反应,比昆虫更灵敏;他的肢体,比猛兽更强力;他的皮肤和肌肉,比橡皮更具韧性。面对如此强敌,迎击不是明智之举,冠军该做的,是尽可能的逃与避。 当然,如果冠军能侥幸摘掉圣恩者的面具,裁判会判他赢,但那可能性微乎其微,比抽中头彩的概率还低。不过,万一亚罗巴布能超额完成目标,揭开圣恩者的真容,他不仅能创造新的纪录,还会取代弥腾洛,成为解说员、裁判与观众所公认的第二代搏击之王。 钢笼锁困,对局开始。以秒计算的战斗,随着圣恩者击出一记穷凶极恶的飞身冲拳,拉开了帷幕。诚然,亚罗巴布不至于在开局被淘汰,他几乎是手脚并用,以冲刺的姿势飞奔到钢笼的另一边,而圣恩者,则是从形变的钢管间抽出拳,再转向他,送出一脚子弹般的凌空飞踢,愣是踹断了三根钢管,吓得解说员连啵嘴皮,讲得是口齿不清。 一拳一脚,坚固的钢笼已狰狞如炼狱。若被结实击中,就是亚罗巴布精通灵能护体,也难免当场折戟。此时,比赛才过去十秒而已,不,不是比赛,这无疑是场挑战,是一场由凡人向圣恩者发起的挑战。 圣恩者踢开崩断的钢管,紧追不舍,攻势继续。他尝试着飞扑、前冲、跨步,尽己所能拉近与挑战者的身距,并以拳脚攻敌。但亚罗巴布总会惊险地避开,与夺命的直拳和鞭腿擦身而过。看他的皮肤,不止是兴奋到极限的赤红,亦是未受创击的完整。 二十秒,三十秒,四十秒…一战一逃,一遁一追,好似爬在树上的猞猁与松鼠,一个是灵活的猎手,一个是狡猾的猎物,这场赌上生存的战斗,胜负尚未可知。 第五十七秒,解说员惊呼起立,因为亚罗巴布在闪避之时,险些抓落了圣恩者的面具!毫厘之差,只是毫厘之差,他就能创造新纪录,成为第一个在挑战中获胜的普通人、不,是连圣恩者也要敬重的冠军! 十秒钟,被碰到面具的圣恩者伫立了十秒钟。在第六十七秒,圣恩者舒展起身体,用了二十秒的时间,将四肢与脖颈的关节扭出巨响。 第八十七秒,圣恩者赫然猛跃,力量远胜先前。那强劲的双腿,硬生生踏崩了定制的擂台垫,令发力者如鹰翔空,让亚罗巴布不及反应,唯有横臂硬挡,险险改变直击面门的重拳,在骨骼断裂的哀鸣里,滚到一旁,勉强站起。 认真出手的圣恩者没有追击,而是等时间过去。裁判在计时,解说员在吼叫,冠军的教练在甩白毛巾…所有人都声嘶力竭,劝亚罗巴布投降,退出钢笼去。 可电视机前的坎沙皱起了眉。他不懂,这圣恩者是在等什么?羞辱挑战者、羞辱冠军、羞辱碰到那张面具的亚罗巴布?哦,不是,那不是羞辱,是尊重,是等待的尊重。 八十九秒,九十秒…计时器走过九十七秒,达到第九十八秒,新的纪录,就此诞生。在所有人的呼喊中,圣恩者踏步向前,缓缓打直手臂,给这没有反抗之力的挑战者选择的机会……投降的机会。 观众们在吼,劝亚罗巴布认输,拿着奖金离开擂台,去治愈伤势,来日再战。可冠军摇了摇头,举起折断的双臂,仍作格挡之态。他的顽固,同样让圣恩者摇头,挥出那决定性的一掌…或者说,一个注定将挑战者扇飞,却不致命的耳光。 “现在,插播一条紧急新闻…” 在这千万观众们凝神屏气的要紧时候,共治区的官方播报员占据了电视里的画面。坎沙忍无可忍,一把握爆了手里的铁质汽水罐,且将沙发前的茶几蹬出了几尺,破口大骂:“干你妈的扯谎虫!插播个屁!给老子…” 可当播报员实时翻译着转自格威兰的紧急新闻后,坎沙又闭了嘴,彻光了抽纸,擦干了喷满石板桌面和大理石地砖的浓糖汽水,静坐不语。 电视机里转播的,正是帝皇使者在温亚德揭露格威兰的官商贵族之丑态,令负罪者的血肉如蝼蚁堆积的实况。 光是惊骇的视频,就叫坎沙挪不开眼睛,遑论之后记者的逼问和负罪者的狡辩,与帝皇使者的讥讽、判决,以及那扭曲血肉、令数十万人哭嚎的奇迹力量…远非钢笼里的圣恩者可堪企及的祈信之力。 血肉与千万张脸构筑的断罪之塔,是最后的转播画面。很快,坎沙最爱的频道回来了,看那现场的气氛,是空前的热烈。解说员在狂吼,教练在跪地哭泣,观众们在振臂高呼,裁判嘶喊至破音,冠军亚罗巴布?他躺在担架上,嘴巴叼着面具的一角,笑容是灿烂的胜利。圣恩者?他还在钢笼里,双臂交叉而立,嘴角勾出了不可思议的恭贺之喜。 通过回放,坎沙确定,是亚罗巴布胜利了。千钧一发之际,他做出了出人意料的壮举——扑上前,用断掉的手臂,拦住了本该将其打飞的攻击,借势咬掉圣恩者的面具。 他赔上的,是一对弯折到平行的小臂;他收获的,是前所未有的胜利。 坎沙关掉电视,打开了客厅的窗,让寒风帮电视机散热。他躺上床时,已是凌晨四点,离起床上学的闹钟,不到两个半小时,可亲眼见证这一夜的传奇,熬个夜,绝对值得。哦,值得铭记的,可不是浴血奋战、智取皇冠的冠军亚罗巴布,而是惩处罪人的使者、圣城的常青武神。 对北共治区的民众而言,肥头大耳、横行霸道的格威兰人都是该死的。哪怕麦格达市并无格威兰的驻军,没闹出过金毛白皮的大兵糟蹋幼童学生的丑剧,可光是听同学们在课间的议论,听文学老师谈两嘴又被官方压下的新闻,任何一个不冷血的高中学生,都会憎恶在共治区的土地上耀武扬威的异国士兵,连带他们的国家、他们的同胞,一并投入罪孽的炼狱。 憎恶,或许,熟睡的坎沙是在憎恶。还没等闹钟刺穿耳膜,楼下的一户人家又在吵架,又是那哭喊撒泼的年轻女声,又是那中年夫妻的责骂腔调,又是摔打东西的杂音。在玻璃的破碎声里,他张开眼,用裂满血丝的眼球,盯住还没走到六点的闹钟。他拉开窗帘,拨开窗户,深吸一口气,憋了好几分钟,却是冷笑一声,关上了窗,收拾书包,走出家门。 在下到五楼的时候,他对着那扇隔不了音的破木门说了句:“吵不腻的蛙嘴公婆,哪天有空,滚去乡下,给农夫家打鸣吧。” 太阳还未升起,小区和街道都笼罩在雾霾里。新的一天,坎沙又要去听课,又要写上二三十页的练习题,又要学长耳朵发明的拗口瑟兰语,又要在课间上厕所和打水的空余,和去电玩厅通宵、拿手机熬夜的同学扯皮。 让我们暂时调转镜头,往麦格达市的北方去,越过大半个北共治区,来到温亚德的海岸,进入一家滨海的酒店里,去看看两位注定要与陌生的中洲人坎沙·杜拉欣碰面的少年少女——来自朝晟林海的梁人少年、在精灵的家庭里长大的赛瑞斯·文德尔,来自格威兰康曼城的混血少女、生在贫民窟、长在王庭的伊利亚·格林。 十二岁与十七岁,分别是幼稚与成年的界限。隔在他们之间的,不仅是五岁的长幼差距,更是不同的人生、不同的经历造就的观念,一种难以改变的观念,对世界、对他人…对生命的观念。 通常而言,应当是十七岁的少女,引导十二岁的少年建立正确的人生观念,可惜,班布先生对少女知根知底。他清楚,那温和可亲的笑颜下,是一颗如曾经的自己那般畸形的心。要说纠正这颗心,他本人是有经验的,再不济,找葛瑞昂帮忙也行。不过,如今的班布先生手握原初之岩,现在的葛瑞昂正对着迦罗娜,他们太过忙碌,教导人的任务,还是扔给这理应被教导的少年去做吧。 “不要钱?”临行前,班布先生给少年的拒绝逗笑了,“没钱,你们怎么到共治区?我倒是能送你们过去,可要在那儿吃喝住行,总不能指望天上掉馅饼,睡在下水道和桥洞里吧?” “不,不,老师,呃,爷爷,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先借给我一点儿钱,”赛尔是忙着摆手,再不敢受老人家的恩惠,“我会还的。你不是给了我那部手机?前行之地…是的,前行之地,你帮我注册了前行之地的…账户,我可以在里面接取任务,赚赏金的,不会愁生活的。” “哦,我都快忘了这档事了,”班布先生拍拍头,把刚抽出的银行卡放回了钱包,“那她呢?赛尔啊,你这边不领爷爷的心意,那边又要人家白蹭你吃喝,这可不行啊?” “不会的,格林姐姐?还是…伊利亚姐姐?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坐在窗前的伊利亚回过头,在阳光下微笑:“当然可以。” “嗯,谢谢。老师,伊利亚姐姐,我的意思是,由我和伊利亚姐姐来个拍档,一起在前行之地接取任务,视情况分取所赚的酬劳,这样,我们就不用劳烦老师你操心了。” 班布先生叼起烟斗,悠悠然吐了嘴雾:“好主意,我没有异议。小姑娘,你呢?” “我同意,”伊利亚卧在书桌上,露着那墨绿的眸,微笑淡泊如水,“文德尔,你很聪明。” 稍事休息,班布先生退掉了房,给他们备了些行李,挥手唤出金芒,把他们送去了一处灰蒙蒙的戈壁。不远处,一座被风沙吹打到发黄的城市,藏在霸占着平川的工厂烟囱之后,只看着就干燥难耐。在交代完此地位于北共治区与格威兰的边境线后,班布先生瞟了眼含笑如故的少女,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他也是圣恩者,千万留心。” 说完,班布先生消失了。赛尔和伊利亚是一言不发,拉着各自的行李箱,朝城市的方向迈进。走上市区的公路时,伊利亚撑着行李箱的拉杆,驻足歇息,轻启了带笑的唇,问:“为什么拒绝他的好意呢?文德尔小弟弟?” 忽然亲昵起来的称呼,叫赛尔有些发懵。他想了想,还是将欠了班布爷爷多少饭钱房费的事情说明了,苦笑着叹气:“太贵了,太费钱了。班布爷爷不习惯俭省,是不要紧的,可若用在别人身上,就不太合适了。我还小,欠不起这些恩情…就是工作了,恐怕也还不清…” “文德尔,你很缺钱花吗?” “嗯…我还在上学,没有工作啊…伊利亚姐姐,我听爷爷说了,你也是一样的,所以,我自作主张…” “不,你做得很好,”伊利亚捋过精灵式的细辫,拉着行李,继续往前,“没有谁愿意欠别人的情,特别是一个讨厌的人。” “讨厌?伊利亚姐姐,是和爷爷…” “走吧,”晨光下,少女回过眸,伸出手,邀请可爱的小弟弟同行,仿若亲切的朋友、没有血缘的姐弟,“文德尔,不要随意打探别人的秘密。如果他们愿意,总归会在恰当的时候点明。” “嗯,我明白了,谢谢伊利亚姐姐。” 出乎她的预料,少年没有犹豫或害羞,而是牵着她的手,乖巧地随行。而这,也令笑靥如芳的伊利亚·格林多看了矮自己两头的赛瑞斯·文德尔一眼,明白他是真切的有趣。 (二)目标 说着还算流利的中洲话,赛尔捧出一张十迪欧的纸币,从笑口大开的报刊亭老板的手里接过一份地图和两瓶水,给伊利亚送了去。 这座被黄沙风化的城市,名为珀伽,是位于北共治区西北边境线的工业之都,盛产钢铁煤矿,多向格威兰出口,部分用以内销。在冶金业和煤矿业的双重作用下,珀伽的环境是显而易见的糟糕。道路两旁,那些净化空气的绿植都蒙着黑黑的脏灰;人行道的地砖间,也塞满了发黑的尘土;街边的路灯、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以及高矮参差的楼房民居,都沾染着工业的痕迹,涂抹着黑色的灰尘粒。 看完地图,伊利亚是轻掩口鼻,问少年想去哪里——是先去看看珀伽的地标、分割了两国的高琴科索山脉,还是先在此落脚,选家酒店解脱行囊? 赛尔却拿不定主意。临行前,班布先生塞给了他两万迪欧的现钱,叫他拿去当应急的储备金,免得真去街头露宿。但初来乍到,少年不怎么清楚这里的房价和物价,算不清这些印着“荆棘缠绕尖塔”之图案的纸币,能支撑多久的用度。要是共治区的住宿费和初至温亚德的豪华套房一样,日以万计,这点钱,必然是吃不消的。 当他苦恼之时,伊利亚叠好了地图,温柔地问:“文德尔,买水和地图,用了多少钱?” “啊,十迪欧,刚好十迪欧。” 待少年回答完,伊利亚叫他在此等候,自己则走去报刊亭前,用毫无破绽的中洲语,和吹着电风扇的老板聊了两句。没一会儿,棕皮肤的中洲人便讪笑着排出张五迪欧的纸钞,朝笑容无情的格威兰少女低头赔礼。 “走吧,”伊利亚将钱递给少年,看了眼路标,继续赶路,“十迪欧,大概是二点五威尔,放在康曼城,买两瓶水和一张晨报,也足够了。共治区的物价很低,暂且不必劳心食宿的开支。先找家安身的旅馆,买些口罩之类的日用品吧,文德尔。” 想着卖报时随和热心的老板,少年恍然醒悟:“伊利亚姐姐,那他…” “他当你是博萨的游客,好欺负,想占你些便宜,”伊利亚说回格威兰语,瞥向位偷看自己的中洲青年,用微笑回应那撇开脸的慌张,“他们瞧不起博萨的来客,只害怕格威兰人。那印在钞票上的北共治区国徽,是捆缚在荆棘下的黑金之炬,具有相当的嘲讽及羞辱性呢。” 听着少女的解释,赛尔明白了,黑金之炬是圣城的建筑标志,代表着中洲人对帝皇的信仰,与旧称「特罗伦人」——即「继承者」的荣耀;而荆棘,是格威兰的象征,代表着公正严明的王庭,与击垮了帝国的格威兰人民。以荆棘缠绕黑金炬,既张扬了胜利者的傲慢,也透露着失败者的臣服。 所以,格林小姐不需多费唇舌,只凭那金发白肤,就能让欺骗了文德尔小朋友的中洲人吐出坑来的零钱。 “伊利亚姐姐,真有见地!”赛尔点点头,由衷地赞叹道,“伊利亚姐姐肯定去过很多地方旅行吧?” “没有呢,”经过一家便利店时,伊利亚向少年要了些零钞,买了两包口罩,给了少年一包,自己则戴好一个,闭上眼,深切地吸着气,“不过是活用儿时积攒的经验罢了。哪里的小商人都一样,专爱欺负外地人和乡下人,抠唆些蝇头小利,自鸣得意。” 格林小姐的说辞,不免使少年有些揪心。他想说,在林海,开店的叔叔阿姨都是和善的,从不骗人,从不摆脸色;就是在温亚德,酒店的前台、超市的收银员、饭店的服务生也都是热情好客,不曾占人便宜的。 可在这时,一滴温热落上鼻尖,湿润到难受,令他改了口:“啊?下雨了…” “最近的旅店,在路口右转的哪条街中间。走吧,文德尔。” 赛尔虽然想夸伊利亚记性出色,只看一遍就记下了地图,可大雨临头,实在没空多说闲话。他跟着伊利亚快步走,就近寻了家没有电梯的小旅馆。付了七十迪欧的房费和五十迪欧的押金后,赛尔扛着两箱行李,随拿了房卡的少女走上二楼的客房,听其规划接下来的路线,顺带给她展示前行之地的软件,好让她帮忙拿主意,看看哪些任务最适合接取。 挂好款型类似长风衣的外套后,伊利亚喝着赛尔刚刚温热了的纯净水,拿过他的手机,查看前行之地的雇佣兵平日里都靠哪些项目赚外快,并确定了班布先生所言非虚,这位少年切实是位圣恩者——前行之地的软件平台,给他开放了很高的权限,虽然他本人还没怎么访问过。 给雇佣兵开放的界面里,无非是诸如担当安保、处理私人争端的订单,看简介,大多是到存在武装叛乱势力的地区,执行些真刀真枪的赌命任务,可以略过;而这个得到圣恩者认证的账户,另有板块与之开放。点进去后,刷新出来的,赫然是寻人寻物、治病疗愈一类的订单,甚至有不少以报复为名、请圣恩者暗杀行刺的悬赏,很难不让人怀疑班布先生管理的平台,骨子里的成分究竟有多黑。 值得注意的是,发布与执行这些违法任务的地址,全在北共治区与格威兰的国土内。看样子,班布先生与他的前行之地,貌似对朝晟及其盟国缺乏兴趣,是一心针对格威兰人了。 浏览完发布于本地的任务后,伊利亚打开了账户的资料界面,在祈信之力的那一栏,看到了有红色下划线标注的词语——“夯进”。于是,她把手机还给了少年,笑容的温雅,是难以捉摸的些微:“文德尔,你的祈信之力,是最多见的强化躯体?” “是啊,班布爷爷说过,我的力气很大,身体很结实,就像…” “犹如钢铁,对吗?”伊利亚撑着一边脸,稍侧着头,替少年作出了形容,“文德尔,很出色呢。最普遍的,往往最经得起考验,有你在,相信没有挫折能够妨碍我们,让人满怀信心呢。” “哪里,我、我都没怎么用过祈信之力…”赛尔不好意思地扭过头,手放在膝上,食指缠在一起,拨弄个不停,“那个,伊利亚姐姐,可能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问问,你的祈信之力是?” “秘密哦,秘密,”伊利亚边翘起腿,边闭了只眼睛,托着脸蛋的手挪至唇边,作嘘声状,迷人优雅的同时,不乏调皮,“文德尔,你偏爱哪种任务,或者说,你想尝试哪一项新奇的使命?嗯?” “伊利亚姐姐,你帮我挑挑吧。” “选择权在你,文德尔。不论你意向如何,我都会陪你的。” “谢谢,谢谢伊利亚姐姐…” 这样的贴心回话,倒让向来体贴人的少年有些无措。思来想去,他选中了一件较为正经的委托——去寻找失踪者。 是啊,少年拥有与贤者同名的祈信之力、被称为视界的能力。他只需接收与失踪者相关的信息,就能知晓其过往,窥视其如今。假如格威兰的法官与警探觉醒这力量,恐怕格威兰王国再不会发生冤假错案,一切罪行都能得到公正的审判,没必要请帝皇使者代为效劳,构筑新的断罪之塔了。 可少年没有那样做。 文德尔小朋友是承班布先生之邀,来陪格林小姐旅行,帮她解开诡怪的心结,以免她走入歧途、招至不幸的。换言之,这回旅程的主角,非是满腹犹疑的赛瑞斯·文德尔,而是粲然常在的伊利亚·格林。 再不懂人情世故,赛尔也明白,想和一个人说上心里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成为足以叫对方倾吐心声的朋友。少年相信,借着共同出行的由头,总能抓住机会,去获取伊利亚的信任,令她展露内心,剪断她的郁结,潜移默化地影响她的观念,改变那略为奇异的观念—— 把老师当成母亲,把母亲当成爱人,还用祈信之力暗中干涉爱人的心,怎么看,都是不堪设想的不伦之行。 话虽如此,少年却愿意相信,这位陌生的姐姐仍有颗善良的心。她懂礼貌,她很聪明,她见多识广,她乐意指点迷津——嗯,这就够了。 伊利亚·格林若是个坏女孩,还不得甩给讨厌又生疏的小屁孩一张臭脸,叫他快些滚蛋啊? 这样猜想的文德尔小朋友并不知道,在朝晟以外的国度,特别是在北共治区,以最大的善意去揣测人心,本就是一种致命且愚蠢的失误。 少年飘忽的小心思,给一声轻吟唤回了现实:“雨碎了,文德尔。” 赛尔随她的视线望去,方瞧窗外,便见那大雨倾盆。他扒在窗沿,踮起脚,看向楼下的街,才发现珀伽的排水系统不怎么健全。只消一个钟头,积水已是狂涨,没过了锁在路灯和围栏上的电动车、自行车的轮毂,逼得那些撑着伞的行人卷起裤腿,趟水前进。 “干燥的地方就是这样。每逢久违的甘霖,原本期待的雨,总会积攒成滂沱的愁虑,”伊利亚闭上眼,有些倦怠地抚眉叹息,“权且休息吧,文德尔,愿好心的乌云先生替我们放晴。” 赛尔也不便多说,在问过伊利亚用不用换睡衣后,他拿着自己的睡衣去了浴室,等少女穿好了粉色的棉质长袍、躺上靠窗的床铺,改穿叶绿色睡衣的他,才夹着叠好的便服,拉上窗帘,设好闹钟,翻上那张临门的床,道了声午安,迅速入眠。 赛尔并不清楚,少女的心绪,可是比他更为纷扰。正如窗外的雨一般,伊利亚的烦闷是纷至沓来。容貌不凡的她,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纯粹的对象——哪怕文德尔小朋友只是个孩子。 那异色的虹膜下,没有害羞、没有躲闪,有的,只是犹豫的不安,多少叫她有些不悦。对美的渴望,是生命的天性…算了,她也承认,少年的确生得可爱又漂亮,只看脸蛋的话,真不比她逊色,甚至还胜出半分。但这讨巧的容貌,恰好使她更加恼火——对付这帝皇使者的学生,好看的相貌是起不了用的,祈信之力?若给使者阁下察觉,恐怕会弄巧成拙。 要叫这少年识趣地服软,远远躲到一旁,还伊利亚·格林没有监视的自由身,难度着实不低。 对看护者与被看护者而言,看护与监视的界线,就是这么模糊。劳心费心的人讨不了好,透明的人无愿领情。若这是场捆着腿的双人协同赛跑,那跑道的尽头,定然是个遍插木刺的深坑,哪个不长眼的敢冲过去,便会拉着搭档同归于尽。 准确来说,是两败俱伤。当然,现在还不至如此。雨停之时,苏醒的少女默默等着闹铃,等少年去浴室更衣,与之接取任务,准备登门拜访,好从委托人口中询问关键的线索。 可是,隔着电话,发布悬赏的客户是支支吾吾,不愿他们上门去。只发给他们一个地址,说是在老城区的孟巴克缇街的某处小区的单元楼,叫他们到那里找人就是。 赛尔本想多问几句,伊利亚却拨开了手机,并告诉他,委托人明显有难言之隐,谎报了悬赏的信息。这种情况,他们这些被雇佣者,是能多赚些瞒报赔偿金的,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他们走出小旅馆,拦了辆出租。伊利亚坐在后排,赛尔坐在前排,异口同声地告诉大胡子的棕皮肤司机,到孟巴克缇街去。 听到这地名,司机的神情立时起了微妙的变化。不过,对着两个外国人,他也懒得多问,只闭紧了嘴,把车飙得飞快就是。在路上,赛尔看到了好几座黑色的方尖建筑——一些形如石碑的高塔,跟城市的风格是万分不搭。不着调的怪异高塔,令他好奇地向司机请教:“这位叔叔,那些黑色的…方身尖塔,是什么建筑呢?” 回答他的,是一口标准的中洲语,不过是少女的声音:“圣堂。代表国教,给圣职者布道,给帝皇的信徒聚会诵经的圣堂。” 刚张开嘴巴的司机,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要知道,堵着一个出租车司机的嘴,可比偷车油更叫他难受。但发声者显然是格威兰人,他也不敢抱怨,只管老实驾驶,在送客人到达目的地后,诅咒般摇摇头便是。 伊利亚记着委托人交代的详细地址,说通了小区的门卫,领着赛尔走到最后排的那栋楼,指着某单元的第一层,对着那贴在外面的“生命疗养所”的海报思索了片刻,确信目的地就在这里。 还没走近,吵破天的叫骂就撞进了二人的耳道。听声音,叫骂的该是名妇女,那语速太急太快,太过真情流露,口音更是浓厚。没能熟练掌握中洲语的少年,难以听懂说话者要表达的意义。他能理解的,仅仅是语言宣泄的感情,具体来说,就是一种喊破了嗓子的窝火,以及嚼了嘴尖椒的凶辣,叫人不寒而栗。 没一会儿,又一个女声吵了开来,嗓门不甘示弱,语气十足的无赖,犹如占领了无耻的高地,在讲什么牢不可破的歪理。 这场对骂,伊利亚是尽收耳中。她的笑容愈发奇妙,不待赛尔求助,就当起了义务的翻译。 这一位在说,那个没脸没皮的摇屁股婆娘,有胆量就脱了裤子上街去,逢人就撅高两坨肥肉亮一亮,问那死鱼味的腥气,除了吃垃圾的癞皮狗,还有几个不怕死的男人能腆着脸凑过去。 那一位在骂,说是胸下垂、臀没肉的老女人,抱着教典,去摸圣堂的老头,人家都不会瞧她一眼。满脸的纹,浑身的老皮,捏住了,能拉起半米高,比老太婆还叫人恶心。人丑肚圆,没本事夹住自家的男人,别来店里撒泼,丢人现眼,还叫左邻右舍都来看看,看看这死老妪有多不要脸。 格林小姐正在翻译着,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女,已揪着她男人的耳朵,哭嚷着冲出了这地界。她对丈夫的指责,少女自然不会遗漏,如实讲给赛尔听。 这位夫人是说,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在年轻时,是满嘴的甜言蜜语,夸她的的腰多细,可大儿子才刚上中学,就去外面找野女人快活。她确实是老了,身材是走了形,可她都是为了孩子,为了家庭,打着两份工,生了三胎娃,肚子怎么能不圆、怎么能不粗?哦,她还叫丈夫说话,别支支吾吾地不敢吭声。 至于这位夫人的先生…嗯,那声音太小,格林小姐是听不清了,就随他们去了。 现在,格林小姐微低头,瞥向脸蛋红彤彤的小朋友,笑呵呵地凑近了,问:“文德尔,看来这片街区不怎么干净呢。要打道回府吗?还是说,跟我一起过去呢?” 攒了半天的劲,赛尔是憋红了脸,又摆手又摇头:“我我我我我…我去,伊利亚姐姐,我们过去吧。” “文德尔,格威兰的成年男女,都酷爱俊俏的少年呢,”推开单元门前,伊利亚往下瞥了眼,留意着少年那说不明的神情,“像你这样的男孩子,肯定很受欢迎呢。这种地方,当真没有来过?” “没有!没有!” 焦急的回复和红彤彤的脸颊,足半晌才从少年身上消去。伊利亚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亲切地笑了笑,俯身扶膝,与赛尔平视,悠悠地说: “文德尔小弟弟,真的很有勇气呢。” (三)生活 这家店的门,由一张留了孔的老木板制成,看着就不怎么牢靠。赛尔是自告奋勇,反手敲了好几下,借着身高的优势,诱得店里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骂骂咧咧。 女人推开门,把胳膊叉在快挤脱浴袍的胸前,棕色的眼睛向下一瞅,才见到是个木精灵样的博萨小鬼头在捣乱,便挤着眼睛,呸了几句:“小毛孩?来干嘛?跑我们这儿旅游,想学大人快活啊?支棱得起来吗?出去!” 不知怎么开口的赛尔,只得扒住门沿,以免吃一个闭门羹。幸好,少年的力气够大,门那边的女人已是使出吃奶的劲儿,可拉不回木板门不说,还差点儿跌了一跤。站稳了脚后,女人是惊恼交加,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少年的脸,又要进行语言上的攻击了。 “你好,我们来找加海姆先生。还望行个方便,不胜感谢。” 替少年解围的是格林小姐。背靠过道、站在门旁的她,直至现在才被那探出身女人察觉。可一瞧见她的金发,女人的眼色就阴到发黑,更缩回头,举手遮住了脸:“哪来的白皮小娘们?跑来看戏那?呦,不是想玩小年轻吧?行了,别啰嗦,我们这是正规经营的地儿,不欢迎你们格威兰的记者。出去出去,少拿那些见不得光的小玩意拍片啊,走远点,别逼我喊人。” 赛尔还在想该不该表明身份,伊利亚已闭上眼,平心静气地回应:“喊吧,不介意喊来大兵…哦,驻军的话。” “你唬谁…” “最近的驻军基地,在西偏北十四公里处,在环城公路第五出口,可驱车直达。要赌一赌他们和看场子的混混,谁来得更快吗?” 女人认怂了。她撒开手,任少年拉敞门,两手握拳后,呈掌心向上的姿势对在胸前,且将大拇指头的内面、食指的背面各自相贴,摆出中洲人特有的形如尖塔的祈祷之态,窝囊地嘀咕:“帝皇护佑平安…圣堂和大兵的奸劣恶行,可别犯在我们这些可怜女人身上啊…” 大概四五分钟的时间,几句由惊转疑,继而是愤怒的辱骂,跟着,急匆匆的脚步便闯到门前。来人看着很年轻,有头修理整齐的卷发。看他的脸和脖子,明显残留着没抹干净的水晶唇彩;望他的上身,是件系歪了纽扣的黑衬衣;瞧那绑在他腰上的,是条半拧的黑袍,还隐约烫有金纹;最后,瞅瞅他的腿,好吧,没穿裤子,汗渍多多。 不用猜,赛尔也知道,这位气冲冲的先生就该是委托人要找的加海姆。少年有些明白,为何委托人明知他在哪里,还要发悬赏,喊别人来找他——想必,委托人是个脸皮薄的姑娘,不好学着刚刚那位剽悍的妇女登门对峙,宁愿折损钱财,也不肯亲自来吵嘴。 “小孩子?”看到站在门口的是名漂亮的少年,这位先生的态度缓和了不少,轻声埋怨了两声,不知是在说是,“不懂轻重,叫儿童来传话,还撒谎…小朋友,听话,快走吧,回去告诉她,我陪完朋友就走,耽误不了时间…” 说完,他便要关上门。还在酝酿措辞的赛尔是没了主意,只能又抓紧门板不放,试着憋几句话出来。可没经验的少年,哪晓得这种时候该说什么?总不能引经据典,告诉这位先生,买春有违教典的道德与法律之条规,快回家,给真正关心他的亲人诚恳道歉吧? 幸好,格林小姐开了口。那冰冷的嗓音,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出来。” “你是?” “出来说话。” 如果说,方才伊利亚的口吻犹如长官下达命令,那现在,她的语气就是上好膛的枪炮,更是失去耐心的最后警告。 赛尔全当自己是空气,默默躲到墙角,把主场交给格林小姐,看看大人会如何处理这些棘手的问题。 打量完男人的穿着,伊利亚笑了。那笑容里的戏弄,叫人挪不开眼,又恨得牙痒痒,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嗯,加海姆先生,你说,依据教典的箴言,该引迷途者向善、在世间布道帝皇之光的人,倘若贪图肉欲,屡犯色孽,当如何惩戒?” 仿佛被戳中逆鳞,男人登时羞红了脸,转过头去。而格林小姐,则是不紧不慢地进行着祈祷,不过,用的是瑟兰的手势:“祂说,脱离节制的欲望是头等的罪。祂深知欲望如洪水,不令忠诚的信徒戒欲孤身,如常人娶妻生子,饮酒精,进肉食——莫要狡辩,告诉我身为圣职者的你,连开天之篇的前言都忘在脑后?跪下吧,加海姆先生。” 在惶恐的尖叫中,男人的膝盖重重砸在门槛上,痛到龇牙咧嘴,在发自少女的一句句低吟中,握实拳头,猛锤自己的下体:“加海姆先生,谨以帝皇的名,裁定你的罪行。击打那泛滥欲望的污秽,制裁那宣泄快感的肢体,把那痛苦铭记于心了——谨记,每当你咬中欲望的鱼饵,今日的痛苦便会重现。记着吧,记着你的痛苦,把这痛苦用以悔恨,真正去改悔,以帝皇传教士的殊荣,重获那新生。” 当男人还忙着自残并哭痛时,格林小姐转向了单元门。她轻摆手,催促着少年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即使走出小区,撕心裂肺的惨嚎仍旧不绝于耳。赛尔怯怯地跟上少女,抿着嘴问:“伊利亚姐姐,你怎么知道他是圣职者呀?委托人…可没有交代啊。” “看他的衣裳,金纹黑袍,是中洲圣职者的专属服饰。” “可万一…” “没什么万一,”倾斜的日光下,伊利亚拦了辆出租车,再次坐进了后排,用回格威兰语和少年交流,“只是一个丈夫在圣堂工作的女人,想雇圣恩者去教训他,叫他老实点,别在外面拈花惹草,沾了身传染病罢了。” “嗯…伊利亚姐姐,那位加海姆先生…会改正错误吗?” “不会。” 她的回答过于决绝,听得少年头脑发昏,无法分析。所幸,格林小姐是慷慨的女性,很愿意为不懂事的孩子解惑答疑:“指望嫖虫回头?痴人说梦啊。尝到甜头的男人,是永远管不住下体的,这笔钱,大概率是白费了。摊上这样的丈夫,不离婚转嫁,留在他身旁受苦受累,是无谓的自我感动,愚蠢至极。” “嗯…这,还是有可能的吧,只要定下决心,人都有改过的机会…” “至少,我没见过能改悔的人,”少女打开车窗,一头金丝在风里飘摇,好似凌空挥洒的墨迹,“文德尔,你见过吗?” “我我我…其实我也没有,”赛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无奈地叹了气,“但我听说…好像,班布爷爷曾经…” “你信吗?” “嗯,我相信。” “好,但他是个讨厌的人,所以…”少女望向车窗外,笑颜是波荡在墨绿里的阴郁,“我不信。” 下午六点,默默无语的少年少女,就这样在珀伽市的出租车上回到了最开始的旅馆。同一时间,与他们相隔万里的麦格达市,市立中学三楼的一间教室内,却是吵闹得紧。 一位蓄着卷毛大胡子的秃头中年男人,正挥舞黑板刷,把讲台擦得粉尘飞舞。那张藏在胡子里的嘴,声音是响亮得不行。不足五十平米的教室,挤着的一百多名学生,或正坐聆听,或趴着打盹,或眼露不屑,或若有所思,在这揶揄的批评里,各想各的事情: “今天啊,有些人又没写完作业。哦,是不是上课铃响的那会儿,你们在猜我会怎么批评你们?在这里一个个点名,叫你们去罚站?你们错了。功课是给你们自己做的,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会拍拍屁股走人,你爱做不做!成绩会说明一切,你是考进社区学院、混三年出来刷盘子,还是考上国立大学、一飞冲天,都和我没有关系哦。你成功了,我攀不上那个关系、消不起那个福;你玩砸了,别回来找我,与我无关。你们瞪什么瞪?学校就是这样,社会也是这样,我们这些老师又不是你们的爹妈,哪有空陪你们置气?行了,下课吧,言尽于此。没做完的,下次不要交,我还要省时间泡茶,下课。” 老师刚出门,刚刚还安静的教室,瞬间炸开了锅。男生女生是各自结伴,说笑着散了场,似乎半分钟前的训教,全是听麻了耳朵的废话,与己无干。 不足十分钟,教室外,正对操场的外廊上,只剩下两个少年。边喝着水、边扒着栏杆,目送黑压压的学生冲出校门的,是其貌不扬的坎沙·杜拉欣;背靠着墙抽烟的,是他的朋友,昨晚骑着摩托回家的,流里流气的富家帅小伙,塔都斯·达西欧。 一个座驾比一套房更贵的人,能和住在平价老楼里的人混在一块儿,不全是托同班同学的福分,更是靠臭味相投的缘分。 喝足了水的坎沙清了清嗓子,转过身,靠着铁栏杆问:“昨晚的比赛,没错过吧?” “怎么会?嘿,就是中间那段插播,吓得我裤裆发软,”塔都斯拿墙捻灭了烟,把烟蒂甩进了塞裂开的垃圾桶里,“我不是跟你说过,格威兰的有钱人玩得花,这下信了吧?非要我这种好良心人搬那儿去,咱们的武神,才不会痛下杀手,来个肃清啊,哈哈。” “你可省省吧,逃课、抽烟、喝酒比谁都欢,喝醉了还他妈揍保安,真去了格威兰,你小子多少得嵌到那塔里,够格当个地基。” “嘿嘿,还是坎沙你懂我,”塔都斯伸出小指,掏起耳朵,表情是一种承蒙夸奖的谦逊,“今晚陪兄弟玩玩?去网吧,我包客。” 坎沙是咧开嘴,笑得捂起肚皮:“滚一边去,老子可没有钱的爹,还要读书上学。你要有种赌个咒,保证我考不上国立大学的话,你能安排我进你们家公司混饭吃,老子天天陪你去游戏厅疯到失联,呸。” “那可不成,按我哥的话说,公司不养闲人,”塔都斯对他竖起小拇指,无聊地哈着气,“少调侃我了,我哥是内定接班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等毕业了,能吃点股息,买辆好车飙一飙,我就心满意足咯。” “行了,再说下去,我怕我没忍住,一拳打烂你的脸啊,哥们儿…瞧瞧,又烧着了,”见垃圾桶冒起了烟,坎沙拧开水瓶,熟练地泼灭了冉冉的火星,“前两天你不是说,要拿这礼拜的生活费买亚罗巴布破纪录?坦白坦白,昨晚赚了多少?” “一个子儿都没有。昨个儿下午打游戏上头了,卡里的钱全充了,”塔都斯掏出鼓鼓的钱包,翻开看,里面尽是花里胡哨的充值卡和会员卡,最里面,只剩了十来张面值五百迪欧的棕色大钞,“还好,我姐赏了些零花钱,待会儿还能喝喝咖啡,一起去?” “零花钱?老子真想给你一拳。五千都够我吃半年了,你还不嫌多?” “哪够啊,充点卡都嫌少。行了行了,要去吃烤羊吗?我请客,吃完去网吧打打枪?或者去电玩城打街机?有兴趣不?” “告辞,恕不奉陪,”坎沙摸了摸裤袋里的两枚硬币,对朋友倒竖大拇指,先行一步了,“你还是回家玩吧,再不济找家酒店,去网吧闷一晚上,校门口的野狗都没你臭,再见了。” “明天见,对了,你等等,”塔都斯想起了什么,赶忙叫住了坎沙,回到教室,从搁在最后排的书包里翻出部手机,递了过去,“我换新机了,这部你拿着吧,去年的款型,格威兰的货,网速快,能看视频,下小电影也没问题。” 坎沙吓得趔趄,险些松了手,摔了掉光漆的塑料水瓶:“别,别,太金贵了,这玩意小一万了吧?” “叫你拿就拿着,就当陪兄弟追剧看节目了,”把手机塞给朋友后,塔都斯迈开腿跑没了影,“明天中午是亚罗巴布的退役发布会,记得看直播啊。” 坎沙拿着这部够管一年饭的电子产品,久久无言。等黄昏沉落,教室被填满了阴影,他才叹了声,真心地笑了一下:“那我谢谢你了,朋友。” 感慨这种事,有的是时间干。当下最要紧的,无疑是填饱肚子。这会儿,离晚课只有四十分钟了,坎沙·杜拉欣火急火燎地跑出校门,直奔学校对面的街,走去那辆最显眼的餐车前,把一枚五迪欧的硬币放在投币口,对收拾着火灶的老板说:“来张鸡胸肉卷饼,多放黑胡椒,少一些辣酱。” 坎沙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戴眼镜的年轻老板笑呵呵地摊起了面饼,倒了些腌好的鸡胸肉条在锅里,开着烈火翻炒了起来。 在烟火涌动的香味里,这辆串着彩灯、喷有漫画涂鸦的餐车,是坎沙眼里的舞台,而老板,自然是舞台中央的巨星。那些红亮的肉条、那张焦脆的面饼,就是巨星演唱的胜利之曲。 一曲终了,卷着嫩鸡胸和生菜、蜂蜜酱的饼咬进了坎沙的嘴里。微甜而不齁,酱料与香料的味道适中,些许的辣味在舌头上跳舞,刺激出全部的食欲。 对坎沙而言,一张饼,够吃饱了。他不是塔都斯,要拿鲜奶调现磨咖啡,再配瓶温亚德的戴蒙德红酒,吃条羔羊腿才算尝了宵夜,这一张饱腹的卷饼,已是实惠的满足。 嚼着卷饼,坎沙不禁想,读书真有用吗?他可留心观察过,卖卷饼的老板,光是下午放学的时间,就能卖出去一百多份卷饼,少说也净赚三四百迪欧,算上早餐午饭,一个月下来,怎么也有三四万的净收入,比他那成天加班的母亲赚得都多。就是他早死的爹从墓地爬出来,找个活干,加起来也不及这小餐车收入的七分。 因此,坎沙鬼使神差地问:“老板,想学你这门手艺,要多少拜师费啊?” “呦,小子也想学大人摊饼啊?”老板扶了扶黑框眼镜,用毛巾擦起铁锅来,“行啊,好歹是我学弟,你想学,我免费教啊。不过记得换个街区摆摊,别抢我生意啊。” “学弟?”坎沙摇了摇头,一脸的不可置信,“吃了半年,我也算老顾客了,可没听你提过啊?” “骗你干嘛,我是12届的,毕业了找不到活干,就回来卖饼咯,”老板拿出张小板凳,看着被路灯照亮的校门,无限怀念,“太难了,找工作太难了,挤破了头,也争不过那些甘当牲口,天天加班到半夜的,回来卖饼,还轻松一点儿。” “挣钱吗?” “挣钱,但累啊,”老板摆了摆手,从餐车里拿出了暖水壶,倒了瓶热水,吹了口气,细细地喝了去,“还有半小时打铃,回去趴桌上眯一觉,上你的课吧,学弟啊。别信老师那套,尤其是…那个教物理的,是叫佩姆?他那张嘴,鬼话连篇。入学的时候,他常讲,当老师的,会尽责任心,把学生当作自己的未来,让每个学生都能上国立大学,不至于到社区学院混日子。才一年,他就开始咒我们滚进社区学院,出来后到工厂去拧螺丝啦!老师的话,不可信啊,不可信!” 坎沙哈哈大笑,向学校走去。因为放学时对着全班阴阳怪气的,就是物理老师佩姆先生。而在开学的第一天,他也说过类似的鼓舞之言。 如今想来,也许他是真爱讲废话吧,也许吧。 (四)娱乐 晚课倒没什么折磨人的,无非是做四张数学和格威兰语的试卷,对完答案,和昨日一般回到家里。 熟悉的夜晚,熟悉的家门,不一样的,是鞋架上多了双黑皮低跟女鞋。哦,还有那张在父亲死后,总是落灰的餐桌,如今也擦到光亮,更放着件米白的女士挎包。这些不同往日的景物,都告诉坎沙,他要命的亲娘今晚回家了。 母亲在家,儿子却没有笑。坎沙的嗓音是沉了又沉,快走到自己的卧室了,才挤出句蚊子似的嗡嗡声,没看坐在客厅的母亲哪怕一眼:“妈,不加班?” “乏了,回来休息。” 清冷的女音,来自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妇人。她身上的工作服,是干练的格威兰文员款式,发着一种浅浅的蓝泽。看她的身材和相貌,约摸三十五六,令中洲女人闻名大地的长睫毛和大眼睛,她也不缺。当然,因为年龄,她的皮肤算不上水灵,但也没添几道皱纹,倒有种成熟的韵味。要说她哪里不好,就只能从低垂的嘴角和眼角挑毛病了——不似某些家庭主妇,这位女士的样貌,太过严厉了。 坎沙·杜拉欣敢向帝皇起誓,母亲没有再嫁的原因,绝不止去年他考砸了测验回家后,抹着眼泪训斥他时说的那样简单——什么等儿子成了年、滚去国立大学、申请了助学金,她再考虑个人问题,开玩笑呢。 这刻在脸上的苛刻脾性,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任谁娶了她,都要天天思虑怎么跟她针锋相对,弄不好,就是如履薄冰。再者,坎沙这拖油瓶还充当了减分项,非常影响第一印象。 因此,就连他这个当儿子的都不好说,自己的寡妇老娘安苏妮·杜拉欣到底是不愿嫁人,还是嫁不出去。 摇摇头,坎沙赶走了这些冒犯的念头,便卸下书包,重重地躺在床上。可没等他打完一个盹,令脊背发寒的声音就飘了过来: “坎沙,来,妈有话跟你说。” 坎沙翻起身,用一只手捂着脸,嘴绷成了弯弓。接着,他尽力控制脸部的肌肉,面无表情地走到客厅,无视了安苏妮拍着沙发垫、要他坐过来的举动,低头回话:“妈,我没惹你生气吧?” “坐过来说话。” “不了。” “好,妈也不多说,妈只是提醒你,上学是为了你自己,”合上眼,安苏妮难掩的不仅是疲惫,更是无尽的失望,“要是应付功课,把精力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东西上,毕业了考不进国立大学,吃亏的是你自己,明白吗?” “我怎么应付作业了?” “你自己都清楚。” “应付功课?哦,妈,你想说,我看电视了,是吧?”儿子回过身,拍了拍电视机,“我没劲儿,看看解闷,今年第三次,不过火吧?” “你知道就好。” “知道?嗯,我知道,”说着,坎沙朝卧室走去,头也不回,“我写作业去了。” “回来,”喊话的安苏妮,声带已在颤抖。她该是恨铁不成钢,或是给怒火攻了心,说什么也要教训儿子一顿,但甫一开口,那语气又失望无奈了去,“坎沙,你要是死皮赖脸了,妈也拿你没法。” “嗯?妈,我怎么死皮赖脸了?” “坎沙,你听着,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出了社会,没有人,没有人会苦口婆心地劝你,你偷懒,你走神,一直到你吃了苦头,都没人会提醒你,”安苏妮挡着眼睛,再不看儿子的神情,“我会坐在这里,跟你说话,是因为我是你妈,我生了你,我身上掉了块肉,我把你当儿子,当心头人,可你啊,让妈失望、太失望了。” “哦,就因为我看了电视?” “你自己清楚。” “应付作业?嗯,我没应付啊,我写完了再看的。我是人,我不是圣恩者,我是会累的,偶尔放松一下,不行吗?” 再开口,安苏妮是语重心长,可听在儿子耳中,那是实打实的怪声怪气:“是,坎沙啊,你是人,你是个普通人,所以,你没权利放松,没权利休息,明白吗?你要放松,你喜欢放松,就去街口的垃圾桶守着,看看那些捡瓶子的流浪汉,问问他们以前是怎么放松的,行不行?嗯?行不行?” “唔,我觉得,”坎沙摁了摁鼻翼,憋住了想笑的冲动,“他们小时候再玩命,也不至于一年才休息三回…” 他的反驳,被悲愁的安苏妮强制结束:“儿啊,坎沙啊,你能不能听点话呦?妈这个礼拜没有休息日,你明白吗?我要加班、加班,受上司的气,挨同事的白眼,每个月才能赚回来一万左右的钱,交了水电费,真不剩多少。咱们家没钱,不是像你的同学塔都斯,他们达西欧家,是麦格达最富的地产商,他不愁吃,不愁穿,你不行啊,你要是去不了国立的大学,出来,上哪找活干?找件像样的工作去挣钱?你要学对面那家子的闺女,去刷盘子、去扫大街?你不要听什么人说,哪种活都是一样的,妈告诉你,在共治区,在我们麦格达,你去当清洁工洗碗工,你去下水道掏垃圾,坐上桌和人吃饭,人家就是看不起你,你明白吗?你要是不在乎,你要是忍得了别人的白眼,你跟妈说一句,妈不难为你,大不了这个学不上了。你不是和楼下那家烧烤店的老板聊得来?我去和他说说,我求他,求他叫你到店里刷盘子串串子,行不行?” 能怎么回复呢?坎沙能做的,唯有背过身,笑着说:“好,好,妈,我知道错了。” “你知不知道错,只有你知道了,妈也劝不了你,你去吧,去写作业吧。” 写吧,写吧,等儿子写完了作业,安苏妮已安然入睡。坎沙呢?坎沙没去打扰她,而是反锁了房门,掏出塔都斯硬塞的手机,好好把玩了起来。 他是没想到,往常只能靠按键拨电话,最多玩玩像素游戏的手机,竟然有这么清晰和神奇的屏幕,无需按键,单凭手指即可操纵。那些功能丰富的软件,简直是从电脑上搬来的,明明没有网线,也没有无线局域网,可不论是看电影、刷网页、下载漫画,都比网吧的电脑下载资料时更快更方便。 难怪这小小的玩意,能顶起一年的饭钱。坎沙敢说,这就叫物有所值。 见电话卡里还有三千多的话费,坎沙放心地点击有音乐图标的软件,给手机插上买复读机送的廉价耳机,选了首舒缓的小夜曲,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坎沙想赶在母亲醒来前起床,却在餐厅的桌上,看到了两张煎好的薄饼,以及一盘洒好了黑胡椒粒的牛肉条,不由失声大笑,笑到蹲在地上,笑到哭出鼻涕。笑完,他卷好两张饼,一张吞进肚,一张包好保鲜膜,塞进了书包里。 父亲死后,坎沙与母亲的感情,仅存在于这样的饭菜之中。上了高中后,父亲的脸,坎沙已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父亲走的日子,那是在小学毕业的长假,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那晚,父亲和母亲不知是第几次吵架,沉默寡言的父亲,理所当然地争不过字字珠玑的母亲,随便她骂、随便她指责,被骂作折了本的废物、被批作不听劝的犟牛。而那时的坎沙,则是躲在卧室,不想听他们的一言一语。在坎沙的印象中,一向忍耐的父亲是喝了些酒,突然爆发了,在母亲骂到最难听的时候抓起玻璃杯,狠狠摔在地上,说着“忍够了、我忍够了”,怒而走出家门,却在十字路口遇上了一位同样醉酒的卡车司机,在等红灯时被卷进车轮里,迷迷糊糊地被搅成了几坨泥,永远解脱了,再不用被实为辱骂的唠叨所折磨了。 杜拉欣家的故事,塔都斯是清楚的。中午放学时,他拿着新款的手机,陪吃饼的坎沙俯瞰操场的人影,伸出手,在朋友的肩上拍了两道:“兄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别放在心上。其实,阿姨人挺不错的,比我妈好多了。打我记事以来,我就没尝过她做的菜。听保姆说啊,就是生我的那会儿,她也是找的奶娘给我哺乳,为的,是保持身材,嗯,离谱吧?我猜,要是那会儿能做试管,她肯定举双手同意,省得拉出我,腰胯走形啊。” 咽着饼的坎沙,问得是支吾其词:“有钱人都这样?” “差不多吧…不,说不准啊,嘿,咱们班不还有个阔佬吗?”不知不觉间,塔都斯的视线已望着很远的地方,空空的,像失了魂。不过,这位有钱人家的少爷很快找回了往日的精神,嬉笑着点了根烟,边抽边讲,“富达尔·瓦汀,最受女生欢迎的那个,嘿嘿,不知道了吧?兄弟?” 这件事,坎沙还真不晓得。他只知道,上个学期转来的瓦汀同学,有着年级前三十的好成绩,与一张小学生似的稚嫩脸蛋。说句不礼貌的话,瓦汀同学八成就是圣堂里那些下巴的胡子能充拖把的老圣职者,最喜欢的那种少年。 因此,平日里,任哪个老师和女生,都会对瓦汀同学投以赞美且欣赏的注视。惹得不少男生在私下调侃,说富达尔该到圣堂逛逛,钓一钓不老实的圣职者、赚些外快去。 所以,即便透信的是死党,坎沙还是没法轻易相信:“他不是乡下来的?有钱?开玩笑吧?” “哎呀呀,你不懂啊,兄弟,”塔都斯深吸几口烟,把憋在肺里的气和烟蒂一块吐飞,得意地扬高了头,“瓦汀同学的爹可是撞了大运,在市里规划的高档别墅区占了块好地。听我爸说,买下那方地,足花了三千五百万呢。可惜啊,他的倒霉爹是把毕生的运气用尽了,刚签好协议,就突发脑溢血,撒手人寰,白白留了对漂亮的老婆儿子,给人家占便宜咯。” “他妈改嫁了?” “没有,哎,你这眼神什么意思?我说着玩嘛,”见朋友的神情惊异无比,塔都斯笑开了嘴,“我猜,他们家,怕是那种贼传统的乡村家庭吧?他母亲是守着寡,谁都不理,护着儿子跑到城里读书,四年了,都没跟人传出过绯闻啊。怎么,担心阿姨给你找个便宜爹?信我的,铁定没谱。上次家长会啊,阿姨那凶样,啧啧…谁看了都怕。你瞧,佩姆先生不是条老光棍?几次家长会开下来,他有找阿姨多聊几句吗?没有吧?” “老佩姆?”坎沙把保鲜膜捏成团,反手抛进了身后的垃圾桶,“他当我继父,我马上自杀,信不信由你。” “信信信,”塔都斯笑着刷起手机,一腿蹬着脚尖,放松地靠墙而立,“呼,妈的,冠军还没退役呢,亚军就出来叫嚷了?不嫌丢人啊?” “咋了?” “亚罗巴布的手下败将,亲切的万年老二斯提亚诺…在自己的发布会上说,亚罗巴布的胜利和药物脱不开干系,”拿纸巾捻了把鼻涕后,塔都斯拍了拍脑门,“坎沙,我给你的机子呢?一起看看啊,搜那个…斯提亚诺、发布会,对,快看看。” 坎沙立马照做。检索出来的,全是留着洋葱头的斯提亚诺如何批评亚罗巴布滥用药物的视频。斯提亚诺在发布会上指责,一些搏击全明星的顶尖选手,用了太多的违禁药物,这对比赛的公平、对社会的风气,造成了非常糟糕的影响。话里话外,无不把箭头对准刚刚破纪录的冠军,他的老对手亚罗巴布。 坎沙抓了抓头屑,不可思议地感叹:“打药?他们打什么药?” “啊?你不知道?”张大嘴的塔都斯,完全是难以置信,“坎沙,平时你挺机灵,怎么看个节目,倒成了傻蛋?” “哥们儿,啥意思啊?” “你也不看看,每次比赛,他们那都是瞅死了打,指头断了,拳头裂了,也不吭一声,照揍不误。不是靠打药,靠什么?靠帝皇的赐福?嗨,动动脑子啊,兄弟,想想看,那胳膊断成啥样了,他还跟个没事人似的,还拿那条折了的胳膊去挡人?不打药,哪个人做得到啊。” 沉默了一会儿后,坎沙无声地笑了:“所以,冠军的殊荣会被收回?” 塔都斯竖起指头摇了摇:“不会。” “哦?” “他们全都打啊,那什么…促红细胞生成素?好难念。还有…生长激素,各种各样的雄激素,嗯,睾酮。尤其是咱们的斯提亚诺,他用的那药量,可比亚罗巴布多多咯。我记着有人扒过他老底,就他用的药,抽出一周的量,给公牛分成一个月来用,公牛都撑不过三天。” 坎沙是听得瞪眼立舌:“他们这么搞,不要命的?” “命?没有钱要紧啊,”塔都斯打了个嘲笑般的哈欠,揉红了眼,拍响了朋友的脊背,慢步走向楼梯,“赚够钱了,请圣恩者治好病,慢慢享福嘛。唉,昨晚玩了太久,下午我先翘了,你也别熬着了,趴着睡会儿吧,明天见。” “明早见。” 和朋友告别后,坎沙扒着栏杆,抬头看着正午的天。他看了很久,始终望不见一只鸟雀、等不到一片白云,便笑了,笑得嘴角快勾过了鼻梁。他明白塔都斯说的没错,那就去午休吧,下午的课,还多着呢。 他的北方,位于高琴科索山脉以东的珀伽,也到了午休的时间。某家座无虚席的烤肉餐厅内,黑发的少年正盯着餐厅墙上那张播放新闻的巨大幕布,把卷好的羊肉烙饼推给金发的少女,叫她先吃。 格林小姐乐于接受文德尔小朋友的好意。她小口咬着卷饼,将韧而不顽的面饼与肥美多汁的羊肉,以及洋葱丝、生菜和微甜的烧烤酱料一齐卷入了味蕾,在品尝美味的同时,陪少年聆听午间的新闻快报: “斯提亚诺高调地宣布,真正的冠军,不应当投机取巧、想着如何摘掉圣恩者的面具,而是该与圣恩者正面对抗,坚守更久,创造… 接下来,让我们听听斯提亚诺先生本人的发言—— ‘我认为,搏击者的水准,不该用是否摘掉圣恩者的面具来衡量,这种虚假的荣誉,是没有价值的。我们应该相信的,是一个人能凭借自身的本领,与圣恩者周旋了多长时间,这才是衡量技术与信念的最佳指标…’ 下面,让我们看看本市的栏目热线… 圣堂的长老声明,关于圣职者性侵儿童的消息,是子虚乌有,请广大的信徒坚信,帝皇的传道人不会违背教典的圣意,必将… 孟巴克缇街区的医院,收治了一位因自残下体而昏迷的病人。据知情人士透露,患者是在某处不正当场所消费后,突然做出了这样的奇怪举动。患者的夫人和当地的警局表示,这样的谣言荒诞无稽,患者是在正规场所按摩时,受到了心理上的刺激,才…” “呃。伊利亚姐姐?”赛尔抽搐着眼角,小心地看向坐在桌对面的少女,从那莫测的微笑里,搜出了些恶趣味的享受之意,不免头痛了起来,“你是…失手了吗?” “抱歉,文德尔,”格林小姐很庄重地低眉俯身,以表歉意,“我对祈信之力的驾驭,太过青涩了。” 面对堂而皇之的谎言,赛尔是无可奈何。他能做的,唯有费尽心思,想一个最为稳妥的方案,好去帮助这笑得很坏的少女,从而叫她明白,再怎么把痛苦和惩罚当手段,也是要有限度的。 (五)概率 当然,在组织好语言前,还是要先招待好格林小姐的脾胃,留下个好印象为妙。因此,赛尔看着菜单,举高小手,拦停了游走在餐桌间的服务生,说: “哥哥,打扰下,能打一壶花茶吗?唔,薰衣草的不用了,就这个,薄荷玫瑰的吧,谢谢。那个,伊利亚姐姐,还想吃什么吗?这里有好些新奇的美食呢,都是格威兰尝不到的,要试试吗?” 少女的回应,是眸里那温润如玉的墨绿:“文德尔,由你决定,我想,我都可以。” 赛尔点点头,把每种在格威兰见不到的食物都叫了一份。不时偷瞟异国少女的服务生回过神,急忙劝阻,说这么些菜,吃不完就浪费了。可少年拍拍胸脯,叫服务生放心,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他知道,在中洲人奉为信仰之书的教典中,糟蹋食物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行,他定然不会违背帝皇的训导,必要将宝贵的食粮解决干净。 至于消费问题,少年倒是不担心了。仅是打个车跑一趟,前行之地的账户上就多了三十万迪欧的佣金。哪怕这笔钱他不好意思拿,勉强按一九分账,可能如此轻松地赚到三万迪欧,连向来俭省的少年,也难免生出种挣钱简单的错觉,更以为欠班布爷爷的钱,不是那么难还清了。 格林小姐呢?她的感触如何?很遗憾,少年不能猜透。对格林小姐来说,拿走佣金的百分之九十,是心安理得的事情。毕竟,定主意的是她,耗费祈信之力的是她,给少年当人生导师的也是她,不要这些钱,反而说不过去。 耐人寻味的是,只赚了三万迪欧的少年,出手却比赢取了二十七万迪欧的少女更阔气。连服务生都顺着他的意思,招呼厨师去把拿手的招牌菜全整了来。一时间,烤架和煎锅直冒油烟,呛得抽烟机是轰隆哀鸣。 其实赛尔仍不明白,在共治区,金钱对某些能力不俗的圣恩者而言,和打印店里的白纸没什么区别。他所想的,无非是从美食入手,多和格林小姐找些共同话题,尽快地敞开心扉,聊聊暂不能提及的秘密。 正因如此,当新的菜品摆上餐桌,少年是摩拳擦掌,高兴得不行。他相信,这寄宿了期望的美食,不止有厨师的手艺加持,更闪耀着当地的民俗亮点,定然是不会令格林小姐失望的。 很罕见的,伊利亚·格林的笑容僵硬了半秒。而能给始终保持着礼仪式微笑的少女带来冲击,这珀伽的特色美味,自然有其独到之处。光看那陈列在瓷盘里的金黄,已能想象油炸过后,洒着椒盐的表皮是多么酥香;再凑近些去轻嗅,那历经了油温后,蛋白质变性而产生的芳香,是引人垂涎的难忘。 赛尔拍拍手,率先开动。他戴上手套,把美味迎入舌尖,细细品味。极简的配料,极简的手法,难的是时间的把控——表皮没有黑色、没有焦苦,内里是娇嫩多汁。常常下厨的少年频频点头,夸赞这家餐厅的厨师是技法娴熟,把食物烹调得恰到好处,劝格林小姐也快些品尝,切莫错过。 说实在的,若没有那对显眼的钳壮螯肢,以及一根鱼钩般的尾针,伊利亚·格林很乐意一品其间的风味。但再怎么盯、再怎么看、再怎么笑容依旧,她还是将双手落在膝上,微微后仰,同餐桌上的美味避开了那么些距离:“文德尔,这是蝎子吧?” “是啊,”咽下了碾碎在齿间的香脆后,赛尔又拿起一只油炸蝎子放入嘴里,边嚼边点头,“内脏去掉了,很卫生美味的。还有煎制大蜈蚣和烤狼蛛呢,这些昆虫,在格威兰是见不到的,值得一试!伊利亚姐姐,你也快尝尝吧。” 尝?开什么玩笑。格林小姐是稍稍侧目,尽量不看那盘使人心慌的昆虫料理:“文德尔,这样的佳肴着实珍奇,看得出来,你相当喜欢,我实不忍夺人所爱,你慢慢享受就好了。” “没事的,伊利亚姐姐,今天我请客嘛,”吃鼓了腮帮子的少年,把眼睛睁成了一对红蓝相衬的宝石,闪耀着真诚的欢乐之光,“每种虫我都点了一份,不愁吃的。还有蚂蚁蛋、蜂蛹、象鼻虫、豆天蛾…二十多种呢!蟋蟀!还有蟋蟀!我看菜单上说,这里的蟋蟀是打成粉后,和进面粉和蔬菜里,做调味料的,很新奇!不过,要直接吃的话,还是煎炸煮炒蒸、煸爆烤熏生的吃法最好。伊利亚姐姐,那个蚂蚁蛋煲的汤,可非常鲜香,暖胃温脾,就是抓起来好难的,要挖土不说,还得筛好久…伊利亚姐姐?你怎么了?” 格林小姐还是笑着,不过腰身有些后仰,像是在躲闪一样:“没什么,文德尔,你很中意昆虫料理?” “没有呀,只是菜单上写着,这是当地的特色菜,就全点了一道,”说着,赛尔见推着餐车的服务生赶了过来,便摘掉手套,给盘中留了两只蝎子,帮服务生快些摆菜,将琳琅满目的昆虫盛宴展现在格林小姐眼前,开心地鼓了鼓掌,“伊利亚姐姐,吃吧,很香很香的…” 少年的话戛然而止。他总算发现,伊利亚·格林已是斜身而坐,对着过道强绷笑容,好去控制那微微痉挛的嘴角与面颊,让视线避开桌面。于是,赛尔低头看了看满桌的虫子,又抬头望了望似乎想逃离的少女,幡然醒悟:“伊利亚姐姐,你没吃过虫子吗?” “嗯,文德尔,不如说,以昆虫为食,才是略为珍奇的习俗。” 想到在村里和学校时,一些女孩子遇见了满身绿毛的刺蛾后,是怎样的惊声尖叫,赛尔明白是自己冒犯了对方,急忙红着脸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抱、抱歉!我、我以为…” “无妨,文德尔。我只是不大理解,你怎么认为,我能接受得了这奇异的美味?” 支吾了良久,赛尔才承认,是听班布爷爷说过,格林小姐曾在贫民窟生活,以为她肯定见识过这种在乡村习以为常的流行食材,擅自做主了。 谈起童年的故事,格林小姐倒是放得开。她说,少年若去过康曼城的贫民窟,就会知道,生活在那里的人绝不会去吃虫,因为贫民窟里的虫,无不是浑身病菌的蟑螂,全顶着两条触须爬来爬去,肮脏到恶心。而比蟑螂更恶心的,是长尾巴的大老鼠,不时从垃圾堆或下水道窜出来,吓人一跳。有时候,饿极的流浪汉会装睡,等不怕死的老鼠凑过来时,猛地拍住老鼠的尾巴,抄起木棍砸烂鼠头,扒掉皮后生堆火,烤熟了果腹。有的捕鼠达人一天能抓十几只肥老鼠,他们会搭个简易的架子,把烫掉毛的白老鼠一条条地烘干,裹在随身的布包里,当成是储备粮,或是拿去向一些没钱吃正餐的居民兜售,常常吃坏顾客的肚子,臭名远扬。 “老鼠?老鼠很脏啊。有次,姐姐去掏老鼠洞,抓了一窝小老鼠玩,被阿姨按着打屁股,不准她再碰这些东西,”听着格林小姐的叙述,赛尔隐隐感到些阴郁的冷,便想活跃气氛,说起了家乡的趣闻,“我倒是跟叔叔学过抓田鼠,田鼠和老鼠不同,专藏在稻田里,皮毛油亮亮的,很干净,做成熏干或者腊味,都很美味呢。” 这回,伊利亚·格林调整好坐姿,不看桌上那堆千奇百怪的昆虫,正视少年,笑逐颜开:“文德尔,我们还是谈论些通俗的食物吧。” 于是,赛尔咀嚼着味道各有千秋的昆虫,与格林小姐聊起了从穆法叔叔那里学来的厨艺。他向少女保证,自己的叔叔穆法是闻名乡里的好师傅,不管客人喜欢甜点还是主菜,想吃茶水还是高汤,叔叔都是手到擒来,从不会被难倒。说到这里,赛瑞斯·文德尔谦虚地笑了笑,表示如果伊利亚姐姐想考验自己的厨艺,他定然竭尽心力,不会给穆法叔叔丢脸。 格林小姐却问了:“文德尔,你的母亲呢?她不照顾你的生活起居吗?” 这一问,是把少年难住了。赛尔知道,伊利亚的母亲早亡,便有心规避与家庭相关的话题,谁承想,反是格林小姐主动发难,这下,是怎么也绕不过去了。 少年能做的,就是实话实说:“没有没有,妈妈很关心我,只是,妈妈忙着打理果园,不太会…嗯,照看小孩子?平时,都是叔叔和阿姨带我玩的。” “文德尔,你似乎有位不失童趣的母亲?” “童趣?”赛尔是尴尬地挠挠头。他不得不承认,格林小姐没有猜错,自己的妈妈艾丽莎,确实有那么些幼稚,像是长不大的孩子,会睡懒觉、爱玩游戏,不善做饭,还总是忘记要紧的事情,常常坑得他这个当儿子的慌手慌脚,连入学都得是赶着时间去报到,“可能,妈妈是阿姨和叔叔带大的,每每在家里,有叔叔阿姨主持家务,妈妈就只能和小孩子一样闲着,不知该忙些什么吧。” “是吗?”伊利亚少了些笑,多了些感慨与惆怅,“真好啊。” 机会难得,少年吞了吞唾沫,鼓足勇气,悄摸摸地抓紧衣角,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伊利亚姐姐的妈妈,是…什么样人的呢?” “一个忘不了过去的人,”说着,格林小姐放低了视线,却见满桌的昆虫如变魔术般没了形影,留下的,只有一张张的空盘,和一个正擦着嘴的文德尔小朋友。她敢说,就是在贫民窟的角落里躺倒,半个月没捡到垃圾吃的流浪汉,也吞不掉这么多东西,不由缩了缩瞳孔,招手唤来服务生,请之收拾残局,“文德尔小弟弟,真是饭量惊人呢。结账吧,先生。” 谢过了赛尔的好意后,伊利亚抢先付账。这顿猎奇的盛宴,总计消费八百七十一迪欧,并不算多。在接过两筒鲜打的冰淇淋后,他们谢过了服务生的恭送,走上了干冷的街头,轻舔各自的甜筒,把那柔滑含入口中,用甜的香去中和油的腻,无比满足。 冬日虽至,但太阳的温暖并未被驱逐,珀伽的下午,有那么些醉人的熏热,使格林小姐贴向了街旁的建筑,行走在阴影中:“文德尔,我们再接些任务吧。” “呀?不、不先休息几天吗?” 说起任务,赛尔就心有余悸。他生怕少女再行出格之举,把别人弄成伤残,难以挽回。因此,他想着,前行之地的任务,还是缓缓再说。 “怎么,文德尔,你不想挣钱了?你欠班布先生的债,可不是三万迪欧能还清的哦?” “可、可以慢慢攒,不着急、不着急的!” “文德尔小弟弟,钱是会贬值的呀。” “贬值?” “是呀,”少女抚走额角的汗珠,将搭过肩头、铺在胸前的长辫解开,随风拨向身后,让受缚的金丝畅享清爽的风,看呆了多少的行人,“看来,班布先生没有教你呢。想想看,文德尔,不管是格威兰还是共治区,货架上的商品、乡间的果蔬、餐馆里的美食都会变贵。它们变贵了,钱不就轻贱了?这就是贬值啊。想还清欠班布先生的债务,可要尽快哦?否则啊,时间越长,需要还的越多,而你,是不愿占班布先生的便宜的,对吧?” “那,伊利亚姐姐,我们…” “文德尔,不着急,”格林小姐走累了,举手拦了辆出租,要少年与她共坐后排,凭格威兰语细致交流,“我知道,你暂时接受不了某些过分的任务,这是很正常的。但,请记住,那些你觉得过分的事情,并非是阴暗或不义的,它们富有执行的价值,它们是在履行正义。还记得班布先生在温亚德的海滩做了什么吗?那座血肉堆筑的高塔,可不是格威兰独享的特权,北共治区的坏蛋啊,可不比格威兰少,没有帝皇使者施以惩罚,他们活得很是逍遥,完全是目无法纪,视罪孽为滋润生活的日用品。我会帮助你认清这里的人,从最普通的任务开始,领你去接受、去学习,直到你习惯他们的丑行,愿意接取更艰难、更具挑战性的悬赏,怎么样,有兴趣吗?” 说得合理,讲得动情,赛尔找不到回绝的理由,懵懂地答应了。等抵达暂住的旅馆,少女取出早已备好的北共治区全境图,让少年拿出手机,查清各座城市的凶杀率,告诉他别管破案率是怎样,只要对照着每个地区发生凶案的概率,画出最合理的旅行路线就行。 概率从低至高,方向从北至南,这条行进的路线连通了十多座城市,从北方的高琴科索山脉的东边开始,在南方的边境线以北的地方结束——伊利亚·格林选定的旅程终点,就是位于南北共治区交界线处、坐落在圣城正北方的不起眼的城市… 北共治区凶杀率与破案率最高的麦格达市。 她的安排,少年欣然接受。可是,听话的少年忽略了一处紧要的关键——来北共治区的原因,是班布先生把伊利亚·格林托付给他,好令他主持一场以疗愈为主的心灵之旅。什么赚钱、什么还债、什么成长,都是次要的目的。可就在这三两天,少年已不知不觉地让出了主导的权力,在旅行和接取任务的方向上,对一个本该由他去矫正的少女言听计从了。 “文德尔,来吧,”格林小姐坐在桌沿,微笑着邀请他一起来浏览最新发布的悬赏订单,“看啊,文德尔,这位客户,想请圣恩者从警局抓来闷杀他父亲的保姆,由他亲手虐杀…哦,抱歉,忘了,这是往后才能看的东西…奇怪吗?嗯,好吧,你看,这名保姆啊,为了省时间,在工作一个星期后,就拿枕头闷死了看护的老人家。如果瞒过去,她就是只忙一周的工作,却能拿一个月的工资;即使被发现,也判不了死刑,关在监狱里,二三十年就出来了,稳赚不亏呢。你说,这种事,她做过多少次了呀?害怕吗?嗯,文德尔小弟弟,还真是胆怯呢。放心吧,这类凶险的订单,我们以后再看。相信我,我会细心遴选,挑出最适当的任务,由你决定接不接取,怎么样,来,坐近些,来帮我出谋划策吧,文德尔小弟弟?” 少年乖乖地坐在她的身旁,有些生涩地靠近了些,还被她摸着头,浏览那一桩桩悬赏背后的血案,沉默不语。 哪怕被班布先生强迫着去做了过分的选择,少年终究是少年,他的心,果真如帝皇使者预料的那般坚韧,足以承受这些在阳光下生长的阴暗之恶吗? 不知道,也许,连他本人也不清楚。可瞧瞧他正依偎着的少女,那亲切又和善、淡雅如风铃的伊利亚·格林,就能从那深邃的神情里,看见掌握了什么的莫名。 具体来说,是驾驭了什么的自信。那自信,正如她的父亲,正如压倒她父亲的班布先生,有如博度斯卡与帝皇使者的威严…一种上位者般的庄仪。 (六)知识 不消半刻钟,文德尔小朋友就看花了眼,一颗稚嫩的心也蹦到了嗓子眼,老实地听格林小姐介绍那些堪称惊悚的订单,不敢发表任何意见。 等他捏紧衣摆,脚尖局促地点地时,格林小姐露出了难以察觉的微笑,好心地做起主张,从一行行常人不忍卒读的任务简介里,点开了看似最寻常的那类悬赏——寻人。 哪有这么简单。 格林小姐挑中的订单,又岂会落于庸俗,与上次一般无二? 。葬埋手亲的亲父当个这他由,来回抓着活要定一,伙家那死揍别万千但,犯罪的线底无毫那训教生好,脚拳惜吝勿切者恩圣请,岁四十仅年,学中级初上在还儿女的他,明注地特还,贼恶的孕怀女生独的他害出抓是,求要的人赏悬 ?态变的狂病心丧么多是会竟究,人的亲母上当孩女的岁四十个一让能,姨阿叔叔者或妈妈、师老问问,网开打想只他,定规律法的区治共了反违否是刑私用动图妄亲父位这虑考不也,凶帮的人杀同协当去是还,人寻去是底到这管去不且暂,年少的嘴着捂 其实,赛尔最该去问的,是看完了那几张硬盘的班布先生,还有接受了班布先生之礼物的格威兰君主。如果可以,相信班布先生会拍着他的头,说在格威兰,这种事情是屡见不鲜;而奥兰德先生会马上召开新闻发布会,在电视上义正辞严地痛斥本国官员与精英、富豪的堕落,声明王庭与罪恶势不两立,必要杜绝此类践踏了道德法纪的劣行。 格林小姐?她只会说抱歉,说她并非是有意惊吓少年,再分享一些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该了解的生理知识,从理性的角度去分析,告诉少年,十四岁怀孕生子不算稀奇。 相比晚生晚育的精灵,早熟的人类更容易在生长发育期犯错,或是被别有用心的人盯上,受难受苦。她还如授课般耐心,细细讲述了不同人种的发育时间有何差别。 。右左年一迟只性男,育发始开岁三十在遍普性女,人兰威格而;岁八十至六十是则性男,始开岁六五十自多性女,晚最龄年熟成的们他,人萨博如譬 。了力能育生有,熟成的上义意理生了到达已就,时岁二十在孩女孩男少不,赶了早往是更,人洲中的地大名闻武尚勇骁以曾 。了趣兴的们他起不勾,人大了成长就们子孩些这,年些过再——纯单的当相是谓可因原,手下子孩的学小上在还对是总者职圣些某,以所 这些超纲的“学问”,把赛尔唬得是耳鸣目眩。他能做的,就是拼命去消化、去理解,去告诉自己,格林小姐是在传授重要的生理常识、解读要命的社会陋习,绝无他意。 与十二岁的朝晟少年不同,十七岁的共治区原住民、坎沙·杜拉欣在课间走上过道,加入了同学们的闲聊时间,发起对新买的图书、新开的课程的无情嘲笑:“笑死了,上他妈的生理教育课?啊?生理教育图鉴…呸,都多大的人了,谁不懂啊?塔都斯,你说,讲课的会是谁?蕾西亚诺?哈奈尔?总不是他妈的老佩姆吧?” “哈奈尔?他教数学的,懂个屁的生理常识,”塔都斯笑得弓腰拍腿,好半天才站直了来,继而掏出新买的小牛皮香烟盒,给同学们派发起精致的烟卷,“蕾西亚诺?坎沙,你忘了?那个绝经的迷信婆,在讲减数分裂的时候,她讲完一页就祷告一遍,被老佩姆说是影响教学进度!你要她来?我看悬啊。” “说不好,真是佩姆先生来客串生理老师,给咱们讲些…人体知识。” 插嘴的,是一个瘦弱的男生、经常给班级平均成绩拖后腿、又比逃课成性的塔都斯·达西欧要靠前的埃尔罗·安古斯。他的标志性装束,就是那副架在鼻梁上的、比啤酒瓶底盖还厚的眼镜。 坎沙记得埃尔罗说过,为了进入这座学校,他们家可是破费了不少。而且,每逢班上的平均成绩退步,身为班主任的佩姆先生就会提起这档事,说一些没有读书天赋的人啊,就是花了再多钱塞进重点班,也是只栽苗不授粉——白搭。 这么一想,坎沙忽然生出了种自我优秀的错觉——考入市立中学,他凭的是本事,而非关系或金钱。虽然,在这所一个年级就塞进了两千三百人的学校里,他只能维持一个三百名上下的成绩,但与排在后面的对比,倒也算不上差劲。 叼着烟,塔都斯打起了手机游戏,用四根手指滑着屏幕,操纵着一位壮汉,在腐烂的怪物堆里杀出一片血海:“管他呢,反正啊,咱们多了一节闲课,刷刷题,再不成补个觉吧?总比天天写卷子强。” “咱们?你哪节课翻过习题集?”坎沙毫不留情地摇着头,揭了他的老底,凑上前看看他又在整什么玩意,“嚯,游戏?手机上也能玩?我还以为得买台游戏机…” “你那台也能玩啊。去应用市场搜一搜,用我的账号,嗯,应该是都买过,你下载就行。” “塔都斯,这是格威兰的最新款智能手机?”埃尔罗也靠过来,惊叹一声,羡慕到不行,“两三万了吧,这台…你是真不缺钱啊,我爸用的还是前一代…” “少在那儿笑话我,我也就剩点钱了,书读不懂,学不想上…烦啊,”一不留神,手机里的人物就被怪物扑倒、撕成了碎片,害得塔都斯懊恼地拍了把额头,把手机揣回裤袋,神神秘秘地侃起了校内绯闻,“我听隔壁班的女生说,咱们学校又出了件乐事,你们收到风声了没?” 坎沙看了眼时间,发现离上课不足三分钟,忙催道:“有话快说。” 坎沙不得不承认,塔都斯的消息确实灵通。作为班上极少数无需为学习担忧的人,他在校内的主要活动,不是对着裤裆打掌机,就是明目张胆地看课外书籍,又或者,四处打听各个班级的“花边新闻”,跟班上的同学分享快乐。有人还调侃他,说他不如办一份校园小报,把每周打探到的趣闻乐事全写进去,说不定能红火一把,赚来他的第一桶金。 而今天的消息,是惊掉坎沙和埃尔罗下巴的大爆料。 。镜眼跌大人令,校到时准是都晚早,课节一过下落没然竟,里年半这在她,是的信置以难最。回来返往间之馆宾家几好在要都,学放——天每,学同男个八的里——楼层整了腿劈内年半短短在,生女的——班某级年三,讲地——旦旦誓信斯都塔 可好景不长,前些天,因为帝皇使者在格威兰的“表演”,市里的警署发了疯似的乱发通告,其中有一条,就是不允许那些小旅馆接纳未成年的客人。 。密秘的活快她了破撞,钟分来十了前提鬼失冒的急心位有,惜可,——乐耍她找厕公到流轮间时休午在生男个——四叫天每。间时好——划规然竟,人过识胆是还,头了昏瘾了上是知不生女位这而 “太有个性了,”坎沙想了老半天,竖起大拇指,诚心地赞叹着,“这都没缺课,毅力可嘉、毅力可嘉。” “帝皇在上,她不是有…瘾吧?”比划完祈祷的手势,埃尔罗压低声音,颤悠悠地追问着,“后来呢?不会闹出人命了吧?” “你小子还真说中了,”不等塔都斯多念几句,上课铃就打响了。他好忙拍了拍两位朋友的肩,带头走回教室,在老师进门前,拿出玩命的势头,不带换气地讲完了后续的故事,“!啊病得怕不还,了算就柄把下留,乐玩里家人到起一敢真!该活是蛋蠢位八这,说我要,嘿嘿!金偿赔种各和费失损神精、费胎打要还,说不口一咬反,下威淫的瓜傻小帮这在从屈不得不她,迫胁伙合们他是说,蛋霉倒个八上赖又她,好倒在现!言无口哑得惊都们子条,后控监的区小和馆宾、校学了了看去,道知谁,控监查查戚亲的署警托,警了报妈爸她,果结。说里家跟敢没,宜便了占人给,了醉喝天有是说只,问逼院医到带妈爸给,招了中,药孕避吃没天那她,到想谁。种那的上起一人有所是就?吧白明,咳,队派人多场了来,家了回带人个八把脆干她,友男位各抚安了为” 这时候,拿着物理课本的佩姆先生气哄哄地推开门。塔都斯马上闭紧了嘴,掏出手机,自顾自地玩起来;坎沙和埃尔罗,是瞬间坐端了身,用高中学生特有的灵魂干涸的麻木,遮掩了欢快、震惊和好奇。 等佩姆先生骂骂咧咧地讲完物理,学生们是一窝蜂地散出教室,回宿舍的回宿舍,回家的回家。而坎沙,则是搭了塔都斯的便车,去那家生意萧条的书店走一趟,买些习题册,睡个午觉。 中午的商业街,人流可谓兴旺。等坎沙翻下摩托,塔都斯摘掉头盔,自豪地拍响胸膛,张开双臂,把整条街揽入怀中:“嘿嘿,哥们儿,不知道吧?这片区的楼房商铺,都是我爸承包的。瞧瞧,对面的那群烂尾楼?呸,连地基都没有,不算不算…管他的,反正这块儿地也给我们家拿下了,不消一年,麦格达市又会添一处高档住宅区,临近市立中学,对面还是商业街,肯定抢手得很啊,信不信?” “信。我先走了,你下午还来不?上数学呢。” “别了,我是真受不了数学。坎沙,你们到底是怎么看懂那些鬼画符的?我也不是没试着读过数学书,可一翻开吧…就头疼,看不懂啊。” 走向书店的坎沙停步回头,翻了个白眼:“或许,这就是天赋吧。” “你小子,”塔都斯对他竖起小指,拧响油门,大吼着冲破了十字路口的红绿灯,绝尘而去,“明儿个见!” “明天见。” 告别了朋友后,坎沙走进书店,不看一楼的题集和练习册一眼,直奔二楼,在名着、童话和小说的书架间逛了起来。 他兜转了许久,终是在儿童故事的专区驻足,伸出手,想拿走一本还没拆封的童话合集,却又收回了手,又迈开步子,去摆放小说与传记的区域,挑了本封皮发皱的帝国将军回忆录,喊住扫地的店员,问这本翻黄了页的旧书能打几折。 “八折。” 看着小票,坎沙知道,这本原价二十五的书,自己只用这周攒下的二十迪欧便拿下了。买完书,他并未留在书店的阅读区、占个好位置睡会儿午觉,而是穿过马路,扒开铁皮墙的缝隙,钻进那片没有灰尘和机器的工地,踩上一座高高的砖堆,吹了吹灰,一屁股坐倒了去,对着天空的午阳放声高呼:“出来啦,出来啦,哥哥给你捎东西啦。” 响亮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工地,唤出了一个畏缩又弱小的身影。看样子,这是个男孩,约摸八九岁的年纪,标准的中洲人长相,皮肤和头发是棕得发光。他爬上砖堆,坐到坎沙身旁,盯着那本书不放,又一言不发,说不明白地苦着脸,眨起了眼睛。 “怎么?我不是说过要送你本书读?拿着吧。” 坎沙并不在意男孩的沉默。去年,他因为考砸了一场测试,被母亲冷言冷语地挖苦了十来天,忍不住摔门而去,在半夜钻到这没人的地方,对着月亮数星星,认识了一个也跑到这数星星,又不肯说家在哪里的男孩,没三言两语,便聊到了一块儿去,至少,是他认为的聊到了一块儿去吧。 和坎沙不同,男孩很少说话,就算开口,说的也不是游戏、漫画、影视、节目和新闻,而是书,一本本的书,一本本有趣的书——有的是童话,有的是游记,有的是历史书籍,有的是小说传奇。好巧不巧,他看过的书,坎沙都有印象,能陪他聊聊书中的人物,重温故事的情节,在嚼酸了舌头后打着哈哈,跟这不善言谈的男孩约好下次再见。 可今天,男孩却提出了他们认识以来的第一个问题:“你不看吗?” “我?”拿着书扇风的坎沙愣住了,“我…我没时间。” “可是,现在不就有时间吗?” 坎沙呆呆地看向手中的书,着实被男孩问住了。 是啊,现在不就有时间吗?为什么他自己不先读读?就算是送给男孩的礼物,多少,他也先翻一翻,了解下大致的情节,看看这本书适不适合小孩子阅读吧?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不,到底是从何时起,坎沙不想看书了? 男孩睁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你不喜欢看书吗?” 回过神了,坎沙回过神了。他急忙把书放在腿上,想翻开那封面,又感觉手指被灌了铅,怎么也打不开这本两指厚的老书,只能硬着嘴,说:“不,我喜欢。” “不,你不喜欢。” 坎沙慌了。可不管他多慌乱多着急,手上的力气压得多使劲,那本书就像泡过了胶水,还是纹丝不动。 “我…我喜欢的,我喜欢读书啊,我喜欢的。” 抱着头,坎沙的心咚咚跳,比考砸了期末测验还紧张。他相信自己是喜欢读书的,他记得自己是喜欢读书的,从小学开始,他就爱跟父母打招呼,在写完功课后泡在书店里,看那些童话、看那些小说,偶尔翻翻漫画,再读一读科普读物。坎沙相信,正因为喜欢读书,他才能考上好的初中、考上好的中学。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他害怕翻开书,不想去阅读了?坎沙自己也说不清。若说是在初中,他可记得,自己曾熬夜挑灯,用一个星期读完一本曾被帝国军官迫害的人的复仇笔记,那本书,足有一百多万的单词,他不照样读得兴起?若说是父亲死后,倒是合理了起来。是的,是父亲死后,他考入市立中学,入学的第一天,校长就演讲过——这三年,所有想考好成绩、学好习的人,都应该放弃从前的爱好,把心思投在课本、练习册与教辅资料上,千万千万别碰那些没用的东西,包括课外书籍。 坎沙松了口气,笑着回答:“是的,是…是学校不让读。” “你不想读。” “是学校不让读。” “是你不想读。” “学校不让读。” “学校不让读,我也没办法啊。” “你不想读。” “学校…” “不想读。” “放你妈的屁!我怎么不想读?”坎沙突然拍下一掌,砸碎了屁股旁的好几块红砖,气喘如牛,脸色血红,整个人都抵向男孩,嘴滴着涎水,比街头的流浪狗更像得了狂犬病,“老子读不了!老子读不进去!老子…老子…我,我翻开就头疼!我妈会在家里骂我!老师会在教室阴阳我!明白吗!阴阳我!和个被踢烂裤裆的阉人一样,在那里尖声尖气,说有些人就喜欢浪费宝贵的时间,不知好歹,迟早去洗盘子、去扫地、去下水道捡垃圾!明白吗?你明白吗!” 骂完,坎沙用那只拍碎砖的手抹走了挂在下巴上的唾沫,将它们送进嘴里又吐出去,吐得老远老远。可他拿着书的那只手,始终没有动过,只是别在身侧,将刚买的书死死护住。 男孩没有后退,没有恐惧,没有甩开他逃跑,只是看着他,等他恢复平静。 “你先读吧,你读完,我再读。” 这次,坎沙低着头,以微不可闻的嗓音回答:“好。” “好,下次见。” 说完,男孩跳下砖堆,从工地消失了。 没有送别他,坎沙坐在砖堆上,捂着脸,把鼻涕和眼泪都哭上了胳膊、哭上掌心。哭完,他拿出买书得来的小票,擦干了身上的脏东西,往学校的方向走了过去。 (七)错误 经过市政厅的时候,坎沙看到,好些穿着黑、灰、蓝工装和布鞋的人坐在高举的旗帜和横幅下。与夜间不同,中午的太阳赏脸,把那黑色布料上的白字照得发亮,让过路的人都瞧得明白,明白这群人是又来给市政厅的人施压,好快些讨到欠薪了。 假如坎沙没记错,这帮人在这里坐了快有两个月了。如今看来,他们的诉求还没得到回应,那横幅上写的九个月的薪水,怕是要不回来了吧? 快要从市政厅的门前离开时,坎沙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笑,他当然是该笑的。 坎沙记得,上小学的那些年,班里的坏孩子总爱欺负那些内向又成绩中流的同学,班上的老师呢,是不论对错,把受欺负的人和欺负人的家伙都拉到办公室批评,到最后,好孩子要忍着哭认错,而坏孩子?他们是死皮赖脸,只需要装一副知错的模样,下次接着惹事就行。到最后,受欺负的人都明白,给老师告状是没用的,要么找家长求助,要么和同样挨整的人团结互助,叫那些天生的小流氓不好再下手。 孩子们都明白的道理,这些大人为什么不懂?坐在这里有什么用?市政厅的那些人,比当年的老师更坏、更狡猾,他们只会在办公室吹着空调,看都不看这群在工厂拧螺丝的人一眼,打着两不袒护的旗号,说着两不得罪的话,干着偏帮有钱人的事情。 不过,让坎沙发笑的不是大人的蠢和坏,而是一位特立独行的老师、教会了小学的孩子们硬道理的老师。 那位老师是个面相刻板的中年人,在四年级才来任职,只教历史文化课,手臂很粗,腰很壮,只看着,就吓得孩子们不敢说话。有次,有个受欺负的孩子跑去找他告状,他先是在办公室单独问了问,而后,没有喊坏孩子过来,只是安慰好哭鼻子的孩子,悄摸摸地说了些什么,再帮那孩子擦干了眼泪而已。 回到教室,不再哭喊的孩子直直走向欺负他的家伙,在对方翘着腿笑话他时,猛地抓起桌子上的保温瓶,砸瘪了那得意到外翻的鼻子,更不理会旁人的劝阻,死死抱上去,将那人的耳朵生生咬掉,把几位女同学都吓晕了。 直到警察和家长来,那孩子都是默默无语,只是盯着颤栗的坏孩子,笑得如胜利者般欢喜。最后,学校是认了栽,赔了一笔医疗费,帮那个被吓破胆的坏孩子转了学,才算是息事宁人。打那以后,校方是督促全体老师,务必严肃处理校内欺凌的问题,再敢置之不理的,就卷铺盖走人。 同学们都说,那个敢反抗的孩子是英雄,是勇士,只有坎沙觉得事有蹊跷。因为他记性不错,他记得那孩子的父母在外务工,寄住在亲戚家里,胆子小,很内向,没人跟他玩、也没人帮他。每次被欺负,他都是哭鼻子忍着,最多告告老师,从不敢还手,为什么,在和新老师聊了几句后,就发了疯似的,有种去咬掉别人的耳朵? 某一天,坎沙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等到放学,与这内向的孩子同行,说是请他吃饭,把他高兴得受宠若惊。吃完,坎沙也不绕圈子,就问他一件事——那天在办公室,新来的历史老师对他讲了那些咒语,给了他打翻那个混球坏种的能力? 那孩子犹犹豫豫了半天,才小声告诉坎沙事情的真相。那次,新老师坦率地承认,他拿班里的坏学生没办法,如果他敢动手教训学生,不论学生是好是坏、不论学生是对是错,不要脸的家长、蠢猪一样的校方,以及和稀泥的警察都会刁难他,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更没有人会帮学生主持公道。老师告诉孩子,若要反抗欺凌,要做的,就是比那些坏孩子更凶狠、更恶毒。 那些坏学生,尽是欺软怕硬的怂蛋,若他们抽你的耳光,你就咬掉他们的耳朵;若他们抡你拳头,你就咬断他们的指头;若他们拿文具盒当武器,你就拿钢笔和圆规捅他们的眼睛。不要怕疼,不要怕伤,不要怕被教训,只要你够狠够疯,去咬他们、啃他们,把他们往死里整,从今以后,绝没有人敢欺负你。 那孩子的结束语,坎沙更是记忆犹新——老师说,在北共治区,没人能帮得到你。帝皇不行,使者不行,你的父母亲人统统不行,能拯救你的,唯有你自己。 “我祈祷,我尊敬,我崇拜,我热爱祢…”想到此处,坎沙学着某些工人的动作,情不自禁地摆出祷告的手势,走在冬日的刀风之内,笑得开怀,“爱祢歌功颂德的狗屁…什么他妈的帝皇,照样救不了你。” 他的嗓门很高,即使隔了几十米,静坐示威的工人们照样能听得清。有些低头祈祷的人不乐意了,想站起身喊他回来,要和他好好理论理论、哦,是辩辩经。可是领头的老工人,叫所有人安静坐着,别去理会那不敬帝皇的少年蛋子: “行了,诵念经文的快些继续,莫管那些不知轻重的娃娃,怎么,你们还想抓人家过来,当老师教训人家一顿?单词都背不全,教典都读不通顺,你们有那个本事吗?少耽误人家上学!” 老工人的训斥,让憋着火气的年轻人忍无可忍。识字的,把手里的圣典摔在地上;是文盲的,捶胸顿足,指着市政厅里的楼房嚷嚷。他们的意思,再直白不过——坐在冬天的街上,念这些东西,没有半点用途。不如推倒那铁栅栏,冲进去抓住那堆不理事的文书官员,叫这群人快些下个命令,让警察去把他们的钱要回来。 “醒醒吧!你们想干什么?啊,你们想干什么啊?想坐牢?去,去去去,想坐牢,自己去警署,别害着大家一起!”最终,还是老工人呵止了他们,免得事态失控。这位老人说得是痛心疾首,骂得是失望又颓废,“跟你们强调的,通通都忘了?闹事了,可要给关进去的!若是在别处,我敢带着你们去冲,带着你们闹,可这里是麦格达!帝皇使者杀过人的地方!他们明文规定,不准闹事、不准游行!咱们能做的,就是坐在这儿,坐到他们烦、坐到他们恶心,坐到他们遂了我们的意!明白吗?明白的话,就给我坐回去!还有,把教典捡起来!叫你们读教典,不是让你们信教,和那群圣堂的神棍一样装神弄鬼!是要你们知道,要认识字,会看懂他们的规定,才不会给他们欺负、给他们骗啊!” 倘若随机找一位年轻的本地人,问他麦格达市和帝皇使者有何关联,那么,他九成九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即使在当地,晓得隐迷之内情的,也只剩一些老家伙而已。 “圣城以北的麦格达,是帝皇使者初次派出「前行之地」的军队,去镇压特罗伦人、亦即中洲人的城市,”新的一天,早醒的格林小姐,趁着晨光尚暖,带领文德尔小朋友慢悠悠地散步,在珀伽市商业街的服装店里,说着麦格达市的往事,“正因如此,若是谈到前行之地与它的统领——伟大的使者阁下,共治区的人们啊,都是讳莫如深,不敢过多议论呢。” 依据格林小姐的说法,在二十年战争结束后,帝皇使者在麦格达市屠杀过游行示威的居民。在共治区的都市传说里,每年,都有一些妄想寻宝的年轻人去翻开下水道的井盖,拿着铁丝网在污水和淤泥里捞宝,指望挖出些诸如情侣吵架时扔飞的金戒指、夫妻打架时掉进水管的宝石、又或者醉汉丢失的钱包、富豪遗失的圣岩,发一笔小财。可他们捞上来的,往往是牙齿、指骨、脊椎甚至头盖骨一类的玩意,更倒霉的,还会捞上没腐烂的断肢,吓得哇哇大叫,在向帝皇祈祷后,把这些垃圾重新扔进污水里,抱怨今天过于晦气。 看似忐忑的赛尔,内心却没怎么起伏。毕竟,他和班布先生相处了不少日子,见证了帝皇使者的惩戒手段是何等惊悚。他明白,共治区的传言,不好说真假参半,但一定的可信度,还是具有的。 想着,少年轻拍心口,舒了口气:“所以,伊利亚姐姐,我们的最终目的,是要去麦格达寻宝吗?” “寻宝?热情洋溢的提议呢,文德尔,”说着,格林小姐在一家售卖格威兰式服装的橱窗前停住了。她贴近橱窗的玻璃,看向那件款式新颖的棕色呢绒女风衣,靠得越来越近,直到风衣套上了玻璃中的倒影,才回眸微笑,“现在,活跃的文德尔小弟弟,有兴趣当我的参谋,帮忙审视挑选,看我与这里的服装,是否般配呢?” 表面上,少年是信心满满地答应了,但若可以的话,他真想把那张招人喜欢的小脸,憋成块儿舒展不开的苦瓜。 在丽城读书时,最让赛尔头痛的,就是休假后被梁人少女逮住,强行拉到耍乐的游乐场、广场和商场,逛得一整晚不能休息;而比陪梁人少女消磨时间更折磨的,则是被同宿的金精灵女孩按在梳妆台前,编一个女生气的发型,跟着,被她带到衣绣成云的女装专区,成为比对服装效果的参照品。 再加上陪阿姨、母亲和伊雯姐姐挑衣服的经验,少年深知,只要陪女性走进了服装店,就注定要在各种相差无几的服装之间选来选去。等看得眼花缭乱了,她们又会拿起最开始相中的那件,让人有苦难言。 但事实总在意料之外。不消五分钟,格林小姐已经换上那件及膝的棕色呢绒女风衣,还有一双店员推荐的橙黄色高筒皮靴,贴身的,则是浅灰的工装裤和淡蓝的衬衣。 几位店员是捂嘴轻呼,直夸格威兰来的小姐是高挑、英气又氤氲着活力。赛尔也持有相同的意见,认为格林小姐展现着与众不同的气息,若要形容,那他会说,格林小姐是一柄典雅的长剑,干练利落的同时,不失夺目的美丽。 “合身吗?文德尔?” “很合身,好看的。” 于是格林小姐付了账,用新的纸袋装好旧的衣,提着它们,唤少年到附近的餐馆解馋去了。 “伊利亚姐姐真是俭省时间!我还以为会逛很久,唔,”不一会儿,少年嚼着羊油炒熟的香米,挑出了掺在米中的胡萝卜粒,抿入嘴里,把它如油脂般含化了开,赞美道,“好别致的做法。米有些夹生,好像这边的厨师都爱这么做…伊利亚姐姐,你吃得还习惯吗?” “习惯,中洲人的菜,比格威兰的强太多了。” “格威兰的菜品…确实没有尝试过,”她这么一提醒,少年想起来在温亚德的时候,吃过了中洲菜,尝过了海鲜,品过了瑟兰的美食,独独没有见过格威兰的本土菜,“伊利亚姐姐,格威兰的美食…是怎么样的呢?” 格林小姐叼着吸管,嘬了口酸甜的苹果醋,怀念起康曼城的那位宫廷大厨。就她所知,正统的格威兰厨师,无论是拿到了多值钱的香米,买来了多珍惜的海鱼,都会用那双妙手,将之剁碎、碾烂,压榨成泥,炒成五颜六色的糊糊,方便食客消化,让它们在走过肠道后,还保持着原有的形态,证明格威兰的厨师手艺超群。 好一会儿,少年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险些喷了饭,急忙拿着纸巾捂住嘴,咳嗽个不停:“伊利亚姐姐…这种笑话,吃饭的时候讲,不太合适、不太合适吧…” 格林小姐是吸着果醋,静静地笑着。那温雅的笑容,看得少年浑身发毛,总觉得下一秒,自己就要没入那酸酸的饮料里,化成水,给她吃了去,不留一点一滴,尸骨无存。 而少女的答复,是掺着果香的回味无穷:“真是可爱呢,文德尔。” 没等羞红脸的赛尔想好怎么回复,餐馆的电视机就替他解了难。不过,这解难的后果,是万劫不复的难堪—— 电视机里播放的,正是珀伽本地的新闻,一则关于夫妻情感的纠纷、一则圣职者的丑闻、一个自杀谢罪的丈夫、一个崩溃控诉的妻子。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被专挖消息的记者理清了。大概是一年前,某所圣堂的圣职者因为不肯参与同僚们猥亵孩童的行径,遭到排挤,郁闷无处宣泄,阴差阳错之下,跑去风月场所发泄,自甘堕落。他的妻子不知内情,花了一大笔钱,雇了私家侦探查明其行踪,谁知道,多事的侦探代其效劳,好好教训了一顿“放荡”的丈夫,却失了手,打残了男人最珍重的宝贝,让丈夫成为一个名不符实的“男人”。总而言之,热心的侦探是好心办了坏事,只能溜之大吉。至于妻子?等丈夫醒来后,她再怎么道歉也没有用了,丈夫是写下绝命信,抱着份揭露同僚丑行的遗书,从圣堂的高塔之顶一跃而下,去天国见他的帝皇去了。 现在,悲痛欲绝的妻子正在电视台上声泪俱下,控诉侦探的出格之行,要他们快些投案自首、还要警署加紧督办案件、更要圣堂的混球和妓院的婊子以死谢罪。 “嗯,真过分啊,这个女人,”饮完果醋,格林小姐说回了格威兰语,笑得不太开心,“蛮不讲理呢,是她自己没查清楚缘由,便请我们办事,怎么还怨我们处置不周?” “伊利亚姐姐…” “文德尔,不必放在心上,你没有错,”格林小姐轻摆手,要来了赛尔的手机,查看起前行之地的消息,“如果有错,也是那妻子的错,是那丈夫的错,是圣堂的错,是妓女的错,以及我的错。” “伊利亚姐姐,我…” “是我太自高了,没想到成年人的心灵会脆弱至此,”格林小姐叉起一小块羊肉,细细地品味那芳香,颇有些失算的懊恼,“嗯,也许,他是吓破了胆,把我们的到来视为命运使然的惩罚,决心悔悟,以死亡的典礼,去赎纵欲的罪,去赎包庇的罪,荣升他本无资格去往的天国,觐见他本无勇气朝拜的帝皇。归根结底,我,我们,是帮了他,帮他重获信念,给予他悔改的勇气。” 羊羔的嫩脂细肉,送入若无其事的少女之口,随着她动情的解释,融入流动的唾液,合理地滑过食道,淹没在胃液中。 “至少,我们…嗯,伊利亚姐姐,我是说,我们是不是该…” “还回佣金吗?”格林小姐摇摇头,笑靥如歌,微眯着双眼,瞅得少年如覆霜雪,“不行啊,文德尔,看看你账户里的消息吧,前行之地的工作人员会与这些胡搅蛮缠的人好好接洽的,后面的事,与我们无关。” “不、不是,伊利亚姐姐,我以为…我们…或者…我…” “你的那份,也不行哦,”说话间,格林小姐绕起了吸管,编出了一朵漂亮的塑料花,递给了惊慌失措的文德尔小朋友,“你没有错,我们没有错,我,也没有错。硬要说,我们只是把匕首,你是握柄,我是利刃,对吧?一个不懂轻重的妻子,拿起了匕首,重伤了丈夫,害得丈夫轻生,寻了短见。要悔恨,也是妻子悔恨;要论错,也是妻子有错。与我们这把匕首,与充当握把的文德尔、身为刀锋的格林,又岂能相干呢?” 说的在理,说的合情。但听在耳里,少年是头痛不已。赛尔能确定了,从班布爷爷手上接来的,是个十足麻烦的大问题——要对付好格林小姐,难度不比听班布爷爷的话要低。 (八)求援 格林小姐的教诲,在少年听来,更像是劝导——或者说,初闻合乎情理、细想如立雪峰的谎话,把责任推卸一空的… 诡辩。 赛尔是真切的吃力了。他要承认,格林小姐的话术,他应付不来、对付不了,他敢说,就是找准言语里的漏洞,格林小姐也能继续辩驳,直到他丧气地趴倒为止。到时候,格林小姐还可能放低高傲的头颅,满怀歉意地说一声对不起,搞得像是他错了一样,弄得他不知如何回复是好。 少年到底还是年轻了。如今看,班布先生对他的期待,或许是要落空了。但,文德尔小朋友不是轻言放弃的人,他还有办法,还能…寻找外援。 于是,在回到旅店,和格林小姐聊要去哪里执行任务时,他打开了网,接通了最理智、最有办法的朋友,在大学读书的艾斯特·蒂利科特。他敢拍着胸脯打包票,理性的艾姐姐定然能想出帮忙解围的好办法。 清冷的声音,打破了脑海里的沉静:“小武,好久没找我谈心了。” 少年的回复不是语音,而是一格格急切的文字:“艾姐姐,抱歉占用你的午休时间…我有些事情,想请教你…” 得到许可后,他稍稍概括了少女的情况,还说班布先生安排了一个相当严峻的考验,那就是帮这麻烦的新朋友认识到错误,别再误解那些情感,别再做那些过分的伤害,别再偷偷用祈信之力影响他人,然后诚心地改过,迎来璀璨的新生。 可艾斯特的回答,让他更头痛了:“不行,取向是天生的,你,矫正不来。” 赛尔赶忙解释了半天,好让金精灵明白这个问题不是重点。艾斯特沉默了好久,再回话,声音已有些尴尬的沙哑。 按艾斯特的说法,这位新朋友的情况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类。一,是知错不改,明知故犯,对他人的痛苦视若无睹,那么,他可能是天生的冷漠,或者是后天养成的坏。假如是前一种,艾斯特不相信少年有将之解决的本领;而若是后一种,那就问明他的心结,帮他走出过去的阴霾。 但是,艾斯特不建议少年去学习那些复杂的心理知识,反是劝他带那人去医院看看大夫,做好心理治疗。 二,他要是打心里觉得自己并没有错,那么,赛尔就应该干脆地放弃了。艾斯特说,这类人的世界观、价值观与人生观是扭曲的、是定型的,若不经历些颤动心扉的震撼,是很难有一个改变的契机。 总而言之,金精灵的意见是相当明确的——别亲自烦扰那陌生的新朋友,有事情,就去找专业的医生。一个人冥思苦想,是于事无补的,仅仅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绝不会产生任何裨益。 可赛尔的回答,是犹豫后的果决:“艾姐姐,我…我还是想试一试。老师讲过,面对未知的困难,总要有挑战的勇气,不是吗?” 他说的老师,当然是带了五年梁文课的普莱沙——那个因为他的出现,放缓了与他的养母结婚的计划,甚至抛下了更好的工作,来丽城教书的木精灵。 自从听伊雯姐姐说过普老师和母亲的故事后,赛尔一直有些愧疚,以至于在随班布先生离开林海时,想着的第一件事,是怎么催促母亲和老师结婚,免得耽误了木精灵一生中最宝贵的适婚年龄。 可普老师讲过,那些事,要等赛尔回家后再说。因此,他是有些心急的——只要完成班布爷爷的考验,帮格林小姐战胜心魔,他就能回家,和老师、妈妈好生商量了。 在告别前,艾斯特忽然问:“小武,你还没有说过,新朋友是男生,还是女生?” 少年不会隐瞒,一五一十地说,新的朋友是位姐姐。许久,金精灵才回了句:“小武,你还在跟她聊天吧?你,当心被带坏了。” 无缘无故的批评,把少年说得一脸茫然。等到格林小姐轻叩桌面,他才回过神,赶忙收拾好行李囊,随之去前台退了房,扛着大包小包,坐出租到委托人的住址附近找家比较正规的旅店,劳请成年的格林小姐出示证件,才开了间宽敞的大房。 之后,他们按委托人的地址寻上门,见到那位怒气冲冲的父亲,和躲在房里不肯露面的女儿。在两位客人说明来意后,父亲才相信这两名年轻到没谱的少女少年,真的是前行之地派来的圣恩者,虽是奇怪,却又尽量表示尊敬,请他们到家中坐一坐。 太稚嫩的文德尔小朋友只有乖乖坐在一旁,听委托人向较为成熟的格林小姐诉苦,说女儿是多么的无辜、多么的可怜,直到现在都不敢去学校上课,也不愿再到医院检查。周围的邻居,也是对他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他这个当父亲的倒罢了,可做女儿的,怎么遭得住这样的罪?这些天,女儿连门也不出了,成日关在房间里,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看得他心如刀割。 所以,此刻的他声泪俱下,请求格威兰来的圣恩者,务必帮他拿住那可恨的罪犯,由他亲手折磨,再活埋进地里,来个理所应当的报复。 “请问,您为什么不报警?” 刚说出口,赛尔就后悔了。因为委托人的眼神告诉他,这个问题是相当冒犯且多余的。不过,有些戒备的父亲,还是老实地给这位可能是圣恩者的少年说明了顾虑——若要去报警,先不说女儿受不受得住警察的询问,单是回忆受害的经历,就是再一次的伤害。何况,珀伽的警察嘴皮子不紧,万一没守住口风,让好事的记者打听到消息,叫这桩事见了报,就是抓到了那该死的罪犯,女儿的名声也要被毁了。今后,不管女儿到哪里去,都会有人认出这并无过错的受害者,在背后笑话她、讥讽她,再可怜她,让她一辈子都活在阴影中,永远抬不起头。 少年虽是半懂不懂,却打算说,这种想法是错的——受害者,怎么要害怕?怎么会有错?如果珀伽的居民容许这种事发生,那么,这里的人们指定是脑子生了什么毛病。 再想说、再想问,看到这位父亲的愤怒与委屈,他也不便开口,还是得专心旁听,让格林小姐全权处理后续的工作。 少女的安排,会让赛尔满意的。听这位父亲诉完苦,格林小姐是笑着宽慰,叫委托人莫把事情压在心头,给予她足够的信任,让她与受伤的女孩面对面谈话。她以前行之地的声誉、帝皇使者的威名和圣恩者的荣耀作保证,保证只是问明犯人的线索,定不会伤害无辜的女儿,定然令真凶认罪伏诛。 “帝皇在上…尊敬的圣恩者,请去吧,请你去吧…” 父亲敲响卧室的门,在征得女儿的同意后,掏出钥匙打开锁,恭敬地把格林小姐送入女儿避不见人的藏身之所,然后,十分小心地拉上门,尽力不弄出一丁点儿的噪音,接着,一手扶着墙,一手捂着眼。等他移开手,少年看到,几滴眼泪打湿了他掌心的茧与伤疤,将这空调轰隆的客厅,渲染出了比屋外的冬日更苦的寒凉。 不适合开口,不适合叨扰,赛尔选择保持沉默,借格林小姐问话的空挡,去观察中洲人装修房屋的风格和温亚德、林海有何处不同。 粗看之下,这间三室一厅的住房是很敞亮的。最中央的客厅与餐厅是相连的,厨房与客厅各有朝向东西的落地窗,安有防护栏,能充分接受各个时间段的阳光,通达又明亮;餐厅侧旁的厨房,则由滑动的玻璃门分隔,看不清内里的装修是怎样;客厅正北墙的中点处,是一条过道,把公共卫浴和三间卧房的门齐整地对正排布,格林小姐进入的,就是靠东边的第二间卧室,一个每天都能沐浴晨光的好地方。 这里的家具多是清澈的棕木色,有着显眼的弧度,造型是少了些方正,更偏向圆与球,与格威兰和朝晟大相径庭。至于地板?至少在客厅、餐厅与过道,地板的本色全铺盖在红白的毛毯之下,颇为奢华。如果这些地毯的规格多弗斯庄园所用的相同,那么,按赛尔请教过阿纳塔而得来的羊毛毯的价格去计算,要铺完八十多平方米,怎么也得花费五万威尔、亦即二十万迪欧的钱财,还要劳神打理,定时请人清洗,只会破费更多。 当然,即使不懂地毯的材质,单是隔着鞋轻踩,少年就知道,这些编织物并非多弗斯庄园用的手编羊毛。再看那洁滑的光泽,更与商场里的某些服装颇为相像,赛尔猜测,这该是化学纤维的造物,能防水、能阻燃,质感舒适,还安全廉价,比手工编织的羊毛毯更实惠、好用。他不禁想,若是回到林海、回到绿松村,等母亲和老师结婚后,是不该再住到叔叔阿姨的家中,理应去伐些木头,请同村的木精灵来帮忙搭建一栋二层高的小木屋,作为婚房与新的家。到时候,是不是也应当去丽城的超市逛逛,挑一些同款的地毯,铺满新的家呢? 在他畅想未来的时候,卧室的门开了。 格林小姐离开禁闭的卧室,走离了无光的过道,回到了明亮的客厅。见她微笑着款款而来,委托人是起身相迎,却给少年拦住,甚至还未过问进展如何、可曾打探到重要的线索,就听着那黑发的男孩对金发的少女说起了格威兰语,看着男孩拉住少女的手跑出了他的家,并在门外对他深深鞠了一躬,而后,将防盗门急切又轻盈地合上了。 “文德尔小弟弟,是怎么了?”跑出委托人所在的住宅楼后,格林小姐抽回被赛尔握着的手,拭去凝结在眉头的水雾,笑容是贴切的遗憾,“是哪里不舒服吗?要去看医生吗?” 少年停住脚步,坚定地回望无辜的格林小姐,难掩那分忧虑:“伊利亚姐姐,你…你刚才是想告诉那位父亲一些不好的事…对吧?” 是的,在看见踏上过道与客厅的交界、在灯光与黑暗的中线上的格林小姐时,赛尔又觉察到当日惩罚那嫖娼的圣职者时,令心脏震颤的笑容,即使掺杂淘气的趣味,也盖不住心愿得偿的微笑… 一种恶意的喜悦。 “嗯,假如事实即是歹毒,我想,有权知晓实情的委托人,是能够承受的吧?” 惊讶于少年准确的预感,格林小姐也不做隐瞒,承认在见面之后,她便对那陌生的女孩使用了祈信之力,问明白了前因后果——什么强暴、侮辱、胆怯、羞耻,都是谎话,是不折不扣的虚情假意,是逃避错误的无耻无赖。 。假有会不,确万真千,案答的到得下用作的力之信祈在是这。岁三十仅年,孩男的长家诉告、抗反敢不到迫胁被,犯侵并骗诱女乖乖的中眼亲父被位一,生级年低的校同儿女是,者害受的正真,亲父位那诉告经已姐小林格,止阻年少非若 赛尔是无言以对。他能想象到,要是方才格林小姐把真相告知委托人,那位暴躁到想杀了伤害自己女儿的混蛋的父亲,只怕会骂他们胡说八道,接着赶他们出门,然后在家里与女儿对质,最后,像只掉了牙的猎犬那样,一头扎进苍耳丛里,挂着满身刺球在泥浆里打滚,嚎得死去活来。 “很意外吗?文德尔?”格林小姐捋起长发,将手托在唇边,轻舒暖流,对着寒冷的街头吹出了吐息般的雾,“委托人的话,是不能全信的,谁清楚他们是蠢是坏?谁明白他们是被愚弄,还是包藏了祸心?没人清楚,没人明白啊。要有善于质疑的勇气,和敢于假设的信心啊,文德尔。” 哑口无言的赛尔,难以揣摩一个最恰当的回复,好和格林小姐继续谈话。他不明白,要评价这种颠倒黑白的破事,最精准、最适当的语言必然是脏话,就像远在麦格达市的坎沙回应塔都斯那样,痛痛快快地骂几句污言秽语就好: “他妈的婊子,还真不要脸,自己搞腾出的破事,竟然要别人赔钱?” 刚刚,消息灵通的塔都斯没有骑车回家,而是坎沙一起走出入夜的学校,把之前讲过的趣闻的结局告知了他——在事务所的讼棍和警署的条子的双重威胁下,八个“男友”的父母为了息事宁人,不影响孩子的高中测验,就集体做出赔偿,付足了打胎费、护理费等等为治疗支出的费用,还送了笔精神损失费给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她转学,别在这里搔首弄姿,影响孩子们的考试发挥。 “世道如此啦,好兄弟,听我的,人心隔肚皮,可千万别给女人哄晕了头啊,”鲜少上晚课的塔都斯熬不住夜,指着学校对门的便利店,打了个哈欠,“管她怎么甜言蜜语,管她的脸蛋多么漂亮,管她的身材有多火辣,都别信,统统别信——只有帝皇才知道,女人的心思有多狡猾啊。行了,去买瓶喝的吧…咖啡、能量饮料都成,我请客,随便挑啦。” “嗯,我没你那么帅气多金,不用操心这类问题,”坎沙也不谢绝他的好意,跟他去便利店拿了两瓶冰汽水,在冬天的夜晚猛灌入喉,脑子立时卷入了火辣辣的凉爽,清醒到嘴不出脏字,“女人真可怕啊,哦,不包括你姐和你妈。” “得了吧,兄弟,你还没见过她们啊,她俩是工作狂、工作狂,明白吗?比我的好老爹和亲大哥更拼命、更自律啊。相信我,自律的女人最可怕,单单是待在她们身边,就比被一万头肥猪骑在腰上更容易呼吸困难啊。” 打趣似的赔礼,让塔都斯不禁失笑。说完,他提了提裤腰,走向便利店旁的小巷,那里,有这条街上唯一的公共厕所。坎沙明白,这家伙是上课时喝了太多咸奶茶,又加了瓶汽水,憋不住尿,得去释放了。 没等塔都斯走进公厕,一个慌乱的男人冲了出来,将塔都斯撞了个趔趄,差点摔到梯坎上。坎沙急忙扶了朋友一把,刚想喊那撞了人的家伙道个歉,却看那人玩命般狂奔,早把他们甩开了。 “妈的,赶着上天国享福是吧?”塔都斯拍了拍被撞疼的肩膀,咬牙切齿地吼了声,“不长眼的龟儿子,别让我把你抓到了!信不信打折你的命根,叫你跟娘们一样蹲着撒尿?” 与此同时,坎沙转向公厕的入口,皱高了眉头:“嘘,你听,什么声音?” 塔都斯马上收了口,和坎沙一块儿去听异样的怪响。那声响很独特,像是什么东西在扑腾,把地板砸得咚咚发颤。塔都斯想说,这吵闹就和他父亲在家和女佣玩大人的游戏一样,听得人耳朵疼;坎沙则想说,这声音简直是活鱼破开了肚,掉进水池里乱蹦,诡异又可笑。 见朋友有些怂怯,坎沙叫他跟在后面,自己先行一步,钻进了公厕,寻着那声音走到女厕所的入口,敲了敲发霉的木门,问里面有没有人,却没得到回复。于是,坎沙便让塔都斯在外面守着,他则推开女厕的门,去一探究竟。 入眼,全是没有小便池的隔间,吊顶的电灯泡忽明忽暗,被通风口的气流吹得左右回荡,仿佛随时会甩断电线,砸在地上,当个别致的摔炮。当然,奇怪的扑腾声可不是来自于电灯,而是发生在女厕最靠内的隔间,一处没有掩门的隔间。 坎沙刚走过去,一股恶臭就扑面而来。照他打扫学校厕所的经验,这臭味应该是来自堆积的排泄物,已经浓到能呛得眼睛发酸。他挤了挤眼泪,正想抱怨女人也有不冲厕所的,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 他看见,一个同龄的女孩,穿着学校的制服,脖子被一条鱼线缠死在马桶蓄水池的水管上,衣服被扒得满地都是,浑身都是淤青和伤痕,而下体,还在失禁,双腿还在乱蹬,不过越蹬越慢、越蹬越没有力量。 等坎沙拿指甲刀剪断鱼线,喊塔都斯报警、叫救护车时,女孩早翻了白眼,两对眼球跟注了水的皮球般往外凸,已经没了气息,有的,仅是死亡的恐惧,和绝望的泪滴。 等警笛声靠近,坎沙安慰着跪在地上呕吐的塔都斯,向下车的警员打起招呼。他还不知道,这次,是惹上大麻烦了。 (九)倒霉 当一位年轻的警察拉起警戒线,两位老练的警察已经从厕所出来。他们低着头说了些什么,而后看向守在一旁的坎沙和塔都斯,告诉两个惊魂未定的学生,回去跟他们做个笔录,就没事了。 关闭警笛后,警车载着报案人与目击者,回到了设置在街尾的警署。两名警察中,留大胡子的那位接了个电话,瞥了他们一眼,然后走去了别的房间;嘴角有疤的那位警察叫他们坐在接待室,要是渴了,墙角有饮水机,桌子上有茶叶罐,可以泡点茶提提神,还和他们聊了聊,问他们高中的学业有多繁忙,还问他们明天是准备休息,又或者是继续去学校。 在塔都斯大倒苦水的时候,坎沙识趣地泡好三杯茶,给警官和塔都斯呈了过去。可还没等他喝两口,留大胡子的那位警官便回来了,说: “老扎,交班了,你先回去吧,这两个小子,我叫新来的应付。” “哦,你可叫他们尽快,这都是上高中的,课业重,还要休息,”嘴角带疤的警官如释重负,吐了口气,拍了拍两位学生的肩膀,把制服外套脱了去,笑着走出了接待室,“我叫扎泽·拿托,很高兴认识你们。孩子们,别害怕,做个笔录而已,要不了多长时间…不过,今天我值满班了,就不多奉陪,先行告退啦。” 坎沙点点头,有些羡慕地说:“拿托先生,你好,再见。” 等拿托警官走后,那位大胡子警察看向接待室的门,眼里是不耐烦的厌恶,嘴里是毫无敬意的轻蔑:“屁事真多。小子们,都叫什么名字?说吧。” “坎沙·杜拉欣。” “行,稍后跟我走一趟,去做个笔录,知道了?”写下他的名后,大胡子盯上了衣着不俗的塔都斯,不高兴地敲了敲桌面,“还有你,小子,哑巴了?” “塔都斯·达西欧。” “行,你…等等,你…”大胡子猛地抬起头,放下手中的笔,对着塔都斯的衣服看了又看,好像是在确认他穿的是高仿品还是真货。瞧了好几分钟,大胡子拿笔划掉写了一半的名字,换上了略显和善的笑容,“你是报案人?哦,不不,你说过,是同学让你打报警电话的吧?好了,你可以走啦。” 浑浑噩噩的塔都斯,还没从死尸的惊吓中回过神,两眼无光,声音呆滞:“我?我能走了?” “当然,当然,严格意义上讲,你不算报案人,至于目击者…”大胡子扶起塔都斯,把他送出了接待室,拍拍他的背,请他快走,接着,把笑意满满的目光投向了懵然不明的坎沙,“有劳这一位就够啦,走吧,请走吧,快点回家吧,明天还要去学校啊。” 大胡子在门口挥挥手,目送塔都斯远去。跟着,他回身望向踟蹰不安的坎沙,那眼神,简直是公鸡在盯菜地里的青虫。而他的笑容,也换作了啄中猎物的心满意足,连说话的语气,都傲慢了不少:“小子,来做笔录,听到了?还不动腿?你是瘸了吗?” 就跟小学时听到老师的训话一般,坎沙老实地离开了座位,默不作声地追了上去,照着大胡子的指示,进入一间冷冰冰的空调房。 这间房放着一张桌子、三把椅子。空调上的数字显示,在这冬日时节,空调竟然调成了十九度的低温,风还吹得呼噜噜,比餐馆的鼓风机还吵闹。而且,这间房的一面墙,还是雾蒙蒙的玻璃,看起来,似乎是那种只能从外面观察的单透玻璃。 “外套脱了,这里不准穿,还有书包,放在外面。” 在大胡子的呵令下,坎沙把外套交给了他,顿时寒毛耸立,浑身发凉。而大胡子,是把那廉价的羽绒服粗暴地一卷,塞进书包中,扔到了不知哪去,接着,便大声喊来两名年轻的警员,一位陪他问话,一位去玻璃的那头看着情况。 “坐好,坐正了,”大胡子拍拍桌子,瞥了眼身旁的年轻人,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机灵点儿,来,你来问话。” 年轻的警员对着大胡子,笑呵呵地对行了个礼,接过了签字笔,板着脸盯死了坎沙,开始问话。 “姓名?” “坎沙·杜拉欣。” “年龄?” “十七岁。” “第一次进警署?” “是的,第一次。” “为什么到警署?” “你们带我来的…” “放明白点!小子,你没长脑子的?痴呆吗?我是问你,为什么跟我们到警署来?” “我让同学报警…” “小子,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们老师没教过,话要怎么说明白?” “我看见死人了,我让同学报警。” “现在的学生,跟猪一样蠢。好了,在哪里看见死人的?” “学校对面的公共厕所,女厕所。” “几点钟?” “应该是九点二十。” “应该?什么叫应该?傻东西,连时间都不会看?” “我是说,大概是九点二十。同学报案的时候,我看了他的手机,是九点二十三。” “傻瓜,为什么不直接说九点二十三?行了行了,现在,说,你为什么会钻进女厕所?” “我和同学撞见了一个男人,从厕所里冲出来,然后,我们听见,厕所里有古怪的声音…” “男人?什么男人?你看见他长什么样了吗?” “头发有些掺白,是个中年人,具体的长相,太黑了,我没看清。” “瞎了眼的鼹鼠。继续说吧,进了厕所后,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隔间的门打开了,有东西扑腾,还闻到很恶心的气味,就走过去,看到…看到她被鱼线勒着脖子,坐在马桶上。” “哦?小子,你的意思是说,那会儿,她还没死咯?” “我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小子,人是死是活你都看不出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 一掌猛拍桌面,命令那冻到瑟缩的坎沙必须抬起头,正对年轻警员的视线,正视那如狼捕食的夺命之光。 “我是说,我缺乏相应的专业知识,无法判断她是死是活。但是,我猜,她该是死了,如果没死,也离死不远了。” “哦,所以,你就擅自破坏了现场,是吧?” “我是觉得她还没死,还能救,才剪断了鱼线,放她下来,但等我把鱼线松开,她已经不动了。” “也就是说,你承认自己有意破坏了犯罪现场,是吧,小子?” “如果想救人而剪断鱼线算是故意破坏现场,那就是。” “他妈的狗崽子,在我这里摆谱绕话是吧?” 话音未落,年轻的警员已踹开了椅子,走到坎沙的面前,单手扯住他的衣领,揪着他站起来,抡圆了膀子,五指摊开,向他的脸扇了过去。 在坎沙的眼里,警员的巴掌很轻、很快,可与“搏击全明星”里的冠军亚罗巴布比,又慢得像是蜗牛蠕行。坎沙微微抬高手肘,刚想学着节目里的格斗高手,来一个漂亮的格挡反击,却又放缓了动作,乖乖地挨了一巴掌。 坎沙的脸上是火辣辣的疼,脑袋是懵悠悠的昏,身体是随着巴掌的力量,向侧方转了半圈,幸好是用手撑着地,才没把头撞在冷冰冰的地砖上。 感受着脸颊的痛苦,坎沙猜测,这警员要么学过灵能,要么是蛮力无穷。总之,得益于毫不留情地一巴掌,他的脸上是多了个鲜红的五指印,醒目又刺痛。自他记事起,也就是小学时招待乡下来的亲戚,给亲戚开了电视,被母亲安苏妮怀疑是偷看电视没写完作业,拿皮带抽屁股、抽到皮带绷断的疼能与之相比了。 不过,与那时的误会不同,现在的警员可不会在听明白事实后道歉,而是往他的肚子上补了两脚,顺带骂道:“绕话是吧?绕话是吧?不承认是吧?再辩两句啊?来啊,再辩两句啊?” “够了,别太过了,”大胡子打了个哈欠,叫年轻警员收住脚,跟他出去休息休息,“太冷了,出去喝杯热水吧。现在的学生,不懂事就算了,还嘴犟得跟鸭子一样,别理他了,走吧,喝茶吧。” 等年轻的警员走出去后,坎沙还蜷缩在地上。他捂着肚子爬起身,听见房间的安全门插入了钥匙,反拧了几道,便忍着寒意,用心地端详房间里的桌子椅子,以及天花板上的长条灯和一个闪着红光的摄像头,还有那贴在墙上的广播器,最后把目光落在什么也看不见的单透玻璃上,说出曾在电信和电视剧中听过,以及黑帮小说中常见到的那个单词: “审讯室…审讯室啊。” 虽然被揍得有些疼,但审讯室的空调风冷到刺骨,倒也能缓解些肢体上的痛觉。因此,坎沙扶正了椅子,好坐着休息,在犹如蜂蛰的疼痛中眯上眼睛,在这冰冷的深夜里去试着睡一觉。 可审讯室的灯调亮了。那灯泡白到发冷,把坎沙照得无所遁形。就是把眼皮合死,他也能看见粉色的光亮,根本睡不着觉。坎沙一手捂着被扇红的脸,一手压在桌子上,拿额头枕住小臂,才勉强创造出些许黑暗,以便回复精神,且顺道想想这警署里的条子是哪出了问题,偏要对他拳脚相加。 “不准睡,起来,不准睡…” 是广播器响了。坎沙敢说,这讨厌的催促声绝对属于那大胡子警官,而这毫无情绪的嗓音,听着是要比上课打盹时老佩姆的厉骂更讨厌、更烦人、更心颤。 管他的呢,声音就再吵,也难不住高中生的疲累。被折腾了一晚上,坎沙是硬撑不起来了,干脆当那吵闹的广播是数学老师在扯高嗓门讲课,眼皮子越合越粘,直至再也分不开,渐渐打起了鼾。 光暗相交之时,坎沙看到了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前些天买来的那本自传。最近,他才翻了几十来页,刚看完作者考取军校的部分。 他记得书里有说,帝国的军校里,老生欺凌新生的行为是司空见惯,连作者本人也逃不过前辈的魔掌。入学第一天,就要趴在一把立着的匕首上,背负几十斤的沙袋、做足一百个俯卧撑。若是捱不住,没开刃的刀尖会抵着腹肌,压出一块淤青,叫人疼的死去活来。要是想逃,会被学长们架回去,非得做完不可。假如真的撑不下去,好心的学长会集体往受训者的头上吐口水、撒热尿,热切地羞辱一番,明天再继续“特训”。而不幸的作者是没能通过的那个,不仅被狗尿淋头,还得舔学长的皮靴,承认自己是个窝囊废。因此,作者说,在成为圣恩者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借着关系,把当年的前辈都调去博萨的前线,让壮志难酬的前辈们去为帝国效力,与朝晟人痛快地厮杀。 如果说,军队里的暴力欺凌是前辈对新人的考验,那这些警署的条子对目击者的拷打,是图什么?坎沙又不是来当警察,抢他们饭碗的,他们生什么气呢? 这时,一只粗糙的手拧住坎沙的耳朵,将他扯出了迷离的梦境,甩回了寒冷的光明。 “起来。” 大胡子没耐心地揪着他的耳朵,硬是把他拉起来站着。真不知坎沙是给疼醒了,还是让喊醒了。等他揉着惺忪的眼眶,年轻的警员是端着塑料杯走上前来,把一杯冰水泼到他的脸上,随即与大胡子走出审讯室,再次将门反锁,就是不给他机会辩解、质问或讲话。 不过,坎沙能听到,在门锁上前,大胡子该是对年轻的家伙训了句…是在说… “学着点儿,对付这种愣头愣脑的呆瓜,别急着动拳头,先晾在一边,熬着他就好。” 熬?熬什么熬? 冷水泼头,坎沙的眼皮子也不打架了,就是四肢发软,胸闷得慌…就跟躺在地上,叫学校最沉的胖子从三楼跃下,一屁股压在胸口般的沉闷。这难受的郁闷,他每次熬夜写个通宵后,都会遇上,只不过,今天他忙的不是作业,而是如何避免被打。 不能睡,也睡不着,坎沙以肘顶桌,抱着头,隔着单透的玻璃与那些警员对望,嘴不停地鼓,又不念出声,是在问、问这些条子,也是在问自己… 到底是说错了哪句话? 坎沙是苦思冥想,试着从自己身上找问题,但又找不出什么问题。从坐进审讯室开始,他是问什么答什么,有一句说一句,没有任何遗漏和隐藏,说的全是实话。那么,警官们怎么会不满意?是因为他手贱,拿指甲刀钳断了鱼线,破坏了现场?可是嫌犯在受害者的身上留了那么多证据,这点为救人而做出的破坏,真的会把警官们触怒成那样? 揉着肿胀的淤伤,坎沙的视线愈发低沉。直至盯向桌面,在洁如白纸的桌子上看见遮蔽灯光的黑影,他才恍悟,问题不是在他自己身上,是在审讯室外的警察身上… 他们不想听真话。 但他们是警员啊,是要来办案的,不听真话,要听什么?听假话?可如果撒了谎,麻烦就大了——再不懂法,坎沙也明白,在涉及死人的案件上说假话,那就是作伪证,挨打都算轻的,不锒铛入狱,都对不起那敢说谎的傻。 没等坎沙思忖明白,审讯室的门又打开了。这次,大胡子瞟了年轻的警员一眼,把签字笔拿到自己的手上,心不在焉地挑起了指甲缝里的污垢,然后在桌面上画了两道,又对着笔尖哈了口气,继续书写文字,继续问话。 “小子,现在是凌晨三点,大家都很累,所以,别浪费我们的时间,有什么,你就答什么,脑子放灵光点,知道吗?” “知道。” 大胡子后仰而坐,拿鼻孔看着他,开始审问信息。 “好,姓名?年龄?住址?本人或监护人联系方式?” “坎沙·杜拉欣,十七岁,本地人,家在…” 回答完个人的信息,坎沙掐了掐大腿,抖擞精神,准备给出一份完美的答卷,好早点脱身,回学校睡个觉。 “为什么到警署来?” “因为我目睹了一场凶杀案,看见了可能的犯罪嫌疑人。” “哦,仅仅是这样吗?你确定,从你看见那个男人,到进入厕所之间,受害者是活着的吗?” “是活着的,因为在我见到受害者时,受害者还有气息。” “好,那为什么,在达…在目击者报警后,你就敢保证,受害者死了呢?” “因为我试图去救受害者,但是在我把勒住受害者的鱼线剪断时,她死了。” “你是用什么剪断鱼线的?” “指甲刀。” “你为什么带着指甲刀?” “剪指甲。” “是吗?我来帮你复盘一下——也就是说,在九点二十分之前,你恰好撞见了慌张的犯罪嫌疑人;在九点二十分的时候,你恰好钻进女厕所,发现了受害者,并恰好带着一把能剪断鱼线的指甲刀,试着解救了她;在九点二十三分钟的时候,你救出了更受害者,却发现她已经死了,并叫你的同学报警,对吗?” “对的,警官。” “杜拉欣先生,你不觉得这太巧合了吗?” “哪里巧合,警官?” “哪里都是巧合。不如,让我猜猜,在九点二十分之前,你撞见了一位上完厕所的陌生人;在九点二十分,你闯入女厕所,发现了被捆缚的受害者,有了那么些,冲动的念头,所以你就侵犯了受害者;在九点二十三分之前,你结束了侵犯,害怕她揭发,然后你就收紧鱼线,勒死了她;在九点二十三分,你剪断鱼线,让在外面等候的同学去打报警电话。我的推理是否更符合实际情况呢?杜拉欣先生?” 坎沙张大了嘴,舌头上下翻动,喉咙上吞下咽,却鼓不出一丝声响。过了一分钟,他才在空调的冷风下瞪大眼睛,仔细地端详大胡子警官的面容,从那眯紧的眼缝里,看到了小学里的淘气孩子抓住鸟雀后,把鸟雀捏在手里,看鸟雀窒息的无聊…一种玩弄无能反抗者的得意的…无聊。 “警官,你是想说,我在三分钟里,犯下了起色心,侵犯她,杀了她,放下她好伪造现场等一系列罪行?” “为什么不能呢?” “警官,您从受害者体内提取些体液,对比一下,不就清楚您的推理是对是错了吗?” 坎沙刚说完,大胡子就前倾身子,双手撑在桌上,把藏在胡子里的嘴巴笑了出来,笑出了一口发黄的、满是龋坏的烂牙,无奈地摇起了头: “小东西,你是一点儿也不识相啊。” 话音方落,年轻的警员便抄起了椅子,将之拍在了坎沙的脸上,把他一直砸、一直打,揍到他躺在墙角,才掐着他的脖子,对着肿成南瓜的脸吐了口浓痰,说: “痛快点儿,你只有一次机会,一次。现在,回答我,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坎沙迷迷糊糊地张开嘴,小声地挤出了他的回答: “不是。” 好,大胡子扶着额头,掏出警棍扔给年轻的警员,抱手靠在他们对面的墙角,欣赏同事管教这不知死活的蠢东西的手法。 (十)走运 坎沙护着头,在墙角缩成团,没有喊叫、没有哭泣,也没有抵抗,就和儿时被母亲安苏妮责骂、抽打一样,全然不回嘴、还手。在家里的经验告诉他,有时候,不论你有没有错,面对认为你有错的大人,你都是有错的。在这种时候,千万别想着顶嘴,老实挨打挨骂就行了,不然,这警棍的力道,还会加大。 警棍砸得角度很是刁钻,不曾落在后脑勺、下巴、颅颞、腹部、下体这类脆弱的部位,打的,尽是胳膊、额头、肩膀和大腿,敲得哐哐当当。挨揍的地方,就像割了花刀,泡进兑了辣椒水的柠檬汁里一般,又酸又疼又麻。 打累了,年轻警员摘掉帽子,擦走汗,又拿皮鞋尖朝他屁股踢了两脚:“小子,你怎么就不开窍呢?你死犟着嘴,浪费我们的时间,害我们大半夜睡不着觉,会惹得我们更不高兴,知道吗?我们不高兴,受罪的还是你,不对吗?” “是啊,你嘴硬什么?”大胡子喝着热茶,畅快地吐着热气,蹲在他旁边,苦口婆心地劝着,“再说,这事明摆着就是你做的,你老实承认了,不好吗?” “我是…报警的,”坎沙还是护着头,断断续续地说着模糊又肯定的话,“我不是…干坏事的…” “妈的,给你脸不要?是吧?” 骂着,年轻警员又要动手,大胡子却令之退到一旁,清了清嗓子,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低到微不可闻,却又字句清晰,把一个个单词、一句句话语劝进了他那对还在嗡嗡响的耳朵里: “小子,你别撑了,你撑得过吗?你想想,你不是才十七岁,你还没成年嘛,我告诉你,照咱们北边的法律,你是死不了的,也坐不了牢的,知道吗?也就是进那些青少年矫治中心,少了一两年,多了两三年,你就出来啦,档案履历上都不会记录,知道吗?你就当进去度个假,休息几年,刚好也解解高中的乏,不好吗?你说,你要是在我们这儿硬扛,多挨几棍子,别的不说,就说说腿吧,你想想,你要是把腿折了怎么办?你们家没几个钱,又请不起圣恩者,去那些医院治好了,也得瘸着腿,走一辈子高低路。孩子,这不值当啊,你再想想,啊,再想想吧。” 门又一次锁死。 窝在墙角的坎沙,还是抱着头、捂着脸,那张说不清话的嘴在嘀咕,在问…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他不是报警的那个吗?他不是目击证人吗?为什么这些条子,非要逼着他认罪,非要强迫他背黑锅?这样做,他们能有什么好处?还是说,他们是单纯的懒?懒得去查案,懒得去核实情况?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他不知道。他现在,只有摸着鼻子,靠躲在墙角的宝贵闲暇,蹲着睡一会儿,尽量休息那么一会儿。 但警员们不会放过他。他的眼睛一合上,年轻的警员就会走进来,给他浇一杯凉水,或者踹他几脚,叫他醒过来,好好想想接下来要交代的话,别再犯蠢,别再发傻。 在单透玻璃外休息的大胡子,是悠闲地看着监控,喝着黑茶,看这个年轻的高中生还能熬多久,欣赏这个熬昏头的蠢东西是多么软弱地瑟缩,还跟年轻的警员打赌,赌待会儿进去,他会多崩溃地趴在桌上、跪在地上求饶,然后,美美地睡个小觉。 早晨七点,闹铃响了,时间到了,大胡子揣好警棍,别好手枪,跟年轻的警员吹嘘了一番枪法,还炫耀了弹匣里的新子弹——一种口径小,但膛压高、弹头采用钢芯材质的昂贵弹药,不仅便于操控,威力还比那些打不死小屁孩的玩具枪要大得多,一枪放倒发疯的野牛,问题都不大。 两位警官再次坐回审讯室,等着报警的人爬出墙角,扶着桌子坐起来,好好听他们训话。 大胡子叼了根香烟,深吸一口后,把呛人的废气喷到坎沙的脸上:“想明白了吗?小子?” “想明白了。” “那好,这次,该说什么,你知道了吗?” “知道。” “行吧,别让我们失望啊,说吧,昨天晚上…” “我要打电话。” 大胡子放下签字笔,粗犷的眉毛皱得很高很高:“嗯?” “我要打电话,给我家长打电话。” 笑了,大胡子笑了,笑得无可奈何,笑得像是在看一个弱智讲笑话。 坎沙没理他,只是表明自己的需求:“打电话,我现在就要打电话。” “小子,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跟你老实说吧,我就是把你押在这儿一个星期,把你扣在这儿一个月,把你关在这儿半年,你家里人都找不到你,就是找到你,他们也见不到你,就是见到你,你也得是个哑巴,说不出一句话,知道吗?” 坎沙的双手垂在身旁,两眼灰蒙,看不见分毫的光亮:“我现在,要打电话。” “醒醒吧,小子,你打不了。我要你打,你才能打,我不要你打,你一辈子都不能打。” “我读过法,我知道共治区的法律规定,任何被羁押的人都有权联系——” “法律?你跟我显摆什么?啊?我是警察,我不比你更懂法?” “警官,”坎沙笑了,是张大嘴,鼻青脸肿地笑,“你不是初中肄业,或者…是个文盲吧?” 大胡子两眼一瞪,拍桌而起,抽出警棍,塞进了年轻警员的手中,也开始笑,却是一种想杀人的笑:“我说它是法,它才是法,我说它不是法,它就是坨狗屙的屎,知道吗?” 点点头,坎沙还是一个劲儿地笑:“知道,你真是个文盲,不,是法盲。” 不消提醒,年轻的警员已绕过桌子,举高了胳膊,卯足力气,把警棍瞄着坎沙的肩膀,毫无保留地抡下。不出意外的话,待会儿,坎沙就要捂着肩膀,在地板上抽搐,嚎得像被宰的猪一样了。 可坎沙起身了。 不,不是起身,而是冲起身,以两腿微曲的站姿,侧对年轻的警员,同时把左臂向上格挡,与警员的手腕对碰,径直撞开那条挥落警棍的胳膊,接着,再出一拳。 不,不是拳,是肘。坎沙在格挡的时候,扭身前贴,挥出右肘,从一个斜向上的角度,不曾留情地砸中了年轻警员的下巴。 这一肘太快太沉,年轻的警员还在浑然无知,便被撞得后仰而飞,在下巴粉碎的清脆音乐里,飞出了三米多远,直挺挺地落在审讯室的门上,滑落在地。 “垃圾,”坎沙朝昏死的警员吐了唾沫,接着笑嘻嘻地对视那吓傻的大胡子,“警校的课程,就训练出了这么点儿灵能?还不如我自己练的好。我知道了,你们不仅是文盲、法盲,还是拳盲,对吧?警官叔叔,能不能和我说说,是不是交了钱就能读警校啊?” “他妈的兔崽子!不许动!趴在地上!” 大胡子掏出了那把手枪,两手颤抖,准心都对不太齐,只能险险地瞄着坎沙,确保可以在第一时间毙了这敢还手的小东西。 明明离得很近,坎沙却没有阻止那解开枪套拔枪的可笑动作,反是看着大胡子的手枪,嘴咧得更歪了,还往前靠了靠:“连快拔枪套都不配一个?你不会还是枪盲吧?” “我说了站着别动!” 失控的大胡子扣下了扳机,但,却没有子弹出膛。 坎沙握着他的手,把他的大拇指拧转了三百六十度,夺来了这把要命的小玩意,然后将滑套保险掰了下去,边摇头边笑:“你不会关保险?他妈的,都没上膛?我说,警官先生,你还真是枪盲啊,你一个当警察的,还不如我这个打游戏的会玩枪?你是来搞笑的吗?” “你、你别乱来…” “乱来?”坎沙抽出弹匣,拆掉滑套,将拆散的枪支扔在地上,看着松了口气的大胡子,笑得更欢了,“警官先生,你那会儿不是提醒我了吗?” “我、我提醒你什么?” “你不是说,我是未成年人,就是杀了人,也是进矫治中心,不会坐牢的啊。” “那、那又怎么样?” “你不是要我承认,我杀了人吗?”坎沙抓住大胡子的肩膀,哈哈大笑、笑得嘴里的四颗尖牙都发出了寒光,“可我明明没杀过人啊,你硬要我背黑锅,给我扣顶帽子,我不是白白亏了本吗?而你不是说了,我杀人不用坐牢?那我就算是把你杀了,再把那坨软趴趴的垃圾宰了,不是照样进不了监狱?还不用背锅顶罪,更是真真地杀了两个人,岂不是大赚特赚,赚开了花?” “你…” 大胡子还没说完话,坎沙已经挪到他的身后,用绞杀的体位锁住了他。不过,坎沙并没有勒死他的脖子,而是两手塞进他的嘴里,一手勾他的上颚,一手勾他的下颌,就像撕纸撕书那样,要把他的嘴巴给活生生地撕成两张。 在坎沙真的要撕烂大胡子的时候,审讯室的门被撞开了。 是那位嘴角带疤的警官顶开了门。见坎沙把审讯室弄得一团糟,气喘吁吁的他顾不上擦汗,也没有拔枪,而是伸出两只手,慌忙劝告: “孩子!孩子!住手!赶快住手!千万别!千万别!有人来找你了!你的同学!你的朋友!没事了,没事了,相信我,快出来,别理会他们俩,快出来吧…” “拿托先生?”坎沙记得,他是叫扎泽·拿托,便松了些手劲,“谁来了?” “你的朋友…塔都斯·达西欧,”拿托警官缓了口气,顺便抹了把汗,“不是他,是他的…父亲,达西欧先生…巴迈·达西欧。” 坎沙钢放开大胡子,向后退了两步,大胡子就一手捧着被掰脱臼的下巴,一步一踉跄,冲出审讯室,躲到拿托警官的身后,指着坎沙,说: “就是他!老扎!就是他!他报假案!是他杀的人!是他操死的人!就是他!快,快毙了他!毙了他!拷了他!拷…” “丢人现眼的玩意儿!”拿托警官就像甩开装满臭水的垃圾袋那样,给了同事一个耳光,“你想干什么?啊?你说,你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在干什么?” “我…” 不等大胡子狡辩,一个诚惶诚恐的声音惊得他膝盖发软,险些跪在地上:“吵什么吵?还不出来说话?” 没人理那昏死的警员,警署里所有闲着的人都跑到了接待室,笔挺地立成一排,在一位警服上别着勋章的中年人面前报道。 坎沙听得出,这位,就是麦格达市的警察署长,算是当地的警察部门内最有实权的人物了。而这样一位有脸面的官员,竟然把双手放在腹部前,交叉着摩擦,还不时朝身边的另一位中年人赔笑,朝那个身穿格威兰式礼服、梳着背头、发际线显高、一脸赶时间的凶相的中年人赔笑。 虽然是第一次遇到,但根据坎沙在塔都斯家里见过的相片来看,这位看着不太和善的先生,就是塔都斯的父亲…麦格达市最富有的房地产商…巴迈·达西欧。 在人群里,达西欧先生一眼便瞧见了满脸紫青的高中学生:“你就是坎沙?我儿子说过的好朋友,坎沙·杜拉欣?” “是的…” 达西欧先生伸手一勾:“来,过来。” 署长赶忙走上去,把坎沙拉到达西欧先生面前,小声说:“孩子孩子,来来来,赶快过来。” 达西欧先生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额头紧皱:“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署长也跟着问,一脸严肃:“孩子,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他,”坎沙指着还在拖下巴的大胡子说,“还有一个,在审讯室。” “你,出列!”署长一勾手,大胡子就连滚带爬地站了出来,“还有审讯室的那个,拖出来!” 不到一分钟,几位警务人员就把碎了下巴的警员架出审讯室,和一把拆散架的手枪一起放在大胡子脚下。 达西欧先生的额头又多了几层皱纹:“谁把他打成这样的?” 署长立正身形,厉声呵问:“谁把他打成这样的?” “我。” 署长和达西欧先生,都楞楞地望着坎沙。而大胡子,则是慌忙点头,证明坎沙没有扯谎。 “好!”一时间,达西欧先生额头的皱纹全消了形。他拍了拍坎沙的脊背,笑得比炮弹声还要洪亮,“打得好!和我儿子说的一样,你,有本事!是真打得好!难怪他上次被打劫,是给你救了下来!要我说,你,打得漂亮!” “达西欧先生…” “不要叫先生,你是我儿子的朋友,直接叫我叔叔就行。” “达西欧叔叔…” “别怕,告诉叔叔,这两个人为什么要找你麻烦?” 于是,坎沙把昨晚到现在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了达西欧先生和署长听。 署长的脸,是黑一阵,白一阵。达西欧先生的脸色,倒是没有变化。他只是轻拍了坎沙的肩膀,瞥了大胡子一眼,问:“孩子,还想揍他吗?” “不用了,谢谢达西欧叔叔。” “好,你别怕,至于你…给我过来。” 署长气得跺脚:“还不滚过来!” 该滚过来的,自然是大胡子。当他站在达西欧先生的身前后,腰都挺不直了,脖子更是缩成了只老鳖。 “站好了,站稳了,不许动一下。” 达西欧先生一说完,大胡子便站定了腿,再不敢打哆嗦。 他刚站稳,一个响亮的耳光就刮在他的脸上。达西欧先生是左右开弓,边抽边骂: “怎么啊?年末了,要核算功劳,急着冲业绩是吧?啊?高中的孩子你想坑一把?叫你这种猪头去查个案子,是不是比把你塞进下水道当蛆还难啊?破案率高是吧?啊?就靠这招整人,刑讯逼供是吧?啊?喜欢整人,喜欢扣黑锅,怎么不去找那堆闹事的蠢蛋,拿他们冲业绩啊?你自己没儿没女是吧?是不是把家租给殡仪馆当焚化炉,一屋子没个活人啊?啊?现在不敢惹事是吧?没胆子是吧?来,说说,你有没有胆子给我也戴顶帽子送上刑场啊?啊?” 问一句,抽两掌,不停地问,不停地抽,抽到最后,大胡子的脸肿得比胸还大,晕乎乎地摔在了地上。 “我不想看到这种垃圾考核升官,走吧。” “是是是,”等达西欧先生带着坎沙出了门,署长也给大胡子补了两腿,恨恨地跟了出去,“把我的脸皮都丢进裤裆了!愣着干嘛?还不来收拾?” 警署外,达西欧先生让坎沙坐上自己的那辆加长轿车,嘱咐司机送儿子的朋友去医院疗伤。而他本人,则是拒绝了署长的好意,登上一辆疾驰而来的跑车,告诉署长改天再约上一餐。 跑车的驾驶座上,坐着的不是别人,而是怂着头,偷偷瞟着身旁的塔都斯·达西欧。从警署离开后,他去泡了澡压惊,又喝了点小酒,吃了半只羊羔,在别墅的后院躺了一觉,醒来才回过神,总觉得事情不对,又打不通坎沙的电话,情急之下,就去找父亲帮忙了。 好死不死的,巴迈·达西欧起了个早,在和生意场上的朋友,以及市里的官员吃早茶。塔都斯只能硬着头皮叫父亲的秘书把电话拿过去,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找父亲帮忙。 和他猜的不同,在听明白他的话后,一向在外面花天酒地玩女人的父亲——巴迈·达西欧,竟然拉着麦格达市的警察署长先行离开,亲自去警署拿人了。 塔都斯可记着,父亲常说没事不要烦他,他的时间价超黄金、堪比圣岩,出去玩一趟,招待那些白皮军官一遭,挥手就是千万上下。分秒必争的巴迈,被儿子耽搁了一顿饭局、折腾了一个早上,就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子、一个儿子的同学兼朋友,现在,是该批评儿子几句了吧? 晚死不如早托生。塔都斯踩了脚油门,咬着牙憋了句:“老爹…你别闷着啊,把我噤得慌啦…” “我闷什么?你要我说什么啊?” 打雷似的嗓门,在空间狭窄的跑车里,吵得塔都斯双手发颤,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 “你想问我怎么样?” “是…是,是!” “我怎么知道!”一声不耐烦的呵责,把塔都斯的心脏都停了半秒。但是,巴迈的下一句话,又让塔都斯摸头不着,“要我说,你这小崽子虽然怂了点,但有胆打我电话,就是做得漂亮!” (十一)父母 塔都斯脚下一松,车窗外的风景顿时清晰了许多,可出现在巴迈额头的皱纹,表明了做父亲的不太满意:“慢慢腾腾的,我赶时间哪!路上又没人,给我往快了开!” 当儿子的是咬牙张嘴,如之照办,怯声问父亲为什么要褒奖自己,却听到了相当没耐性的回复:“那不是你朋友吗?朋友出了事,你要是不去管,那就是团大怂包。万一传出去,我都嫌丢人,不啐你两口,都不好意给别人说我是你爸爸。” “我、我怂包?我哪里…” “你不就是个怂包?”巴迈是闭目摇头,还摆了摆手,叫儿子专心驾驶,快些送他去某家酒店,“白长这么大块头,不锻炼身体,也不去学灵能,遇到两个拿小刀的混混,吓得解手表送人家,要不是你朋友路过啊,我看啊,你是要解了裤腰带,把值钱的都让出去吧?” 提了这一嘴,塔都斯的脸硬生生红成了紫色,好半天才顶了一句:“你、你给我雇个保镖啊!” “一个周给了你多少零花钱啊?自己不会用啊,怪起爸爸咯?” “那哪够使啊!” “少打两把游戏不就够了?” “那也比不上你!”塔都斯拍了掌方向盘,刚把头撇向侧边,才想起来还在开车,又是一个激灵,赶紧盯回正前方,“你在外头玩那些…睡那些女的!那都花了多少!我就用了点儿你的零头…你还好意思说我…” 巴迈惬意地仰坐着,全然不在乎儿子的指责:“玩女人怎么了?就跟你爱打游戏一样,我就是喜欢玩女人啊?但,我不会因为玩女人,把手头的钱花光光,嗯?你啊,学着点,好歹规划规划,不然,以后吃股息、拿基金都不够你糟蹋。” “糟蹋什么?我又不是废物!够胆给我个五百万…两百万、不,一百万!一百万本金!信不信我赚五倍给你看?” “怎么赚?买彩票还是下注啊?”巴迈一敲车门,朝着车窗外大笑,“停停停,到了,书你不读,跟你哥你姐学点本事也不去,你能干嘛?好好练你的车吧,一路左漂右晃,跟喝疯了一样…我先走了,没事别来烦我啊。” “等等…” 看着父亲的背影,塔都斯仿佛吞了一箱柠檬,心口又胀又酸。 可巴迈那张苦瓜脸和嫌弃的语气,又让塔都斯想抓起手机拍到他脸上:“又怎么啦?” “以后…能让他到你公司…” “干什么?塞关系户架空我啊?不行。” “不是,怎么不行?” “我的公司,不养闲人,要给人吃白饭啊?找你妈去吧!说回来,他以后要是没工作,你雇他来当保镖,我按市场最高价发薪水,行了吧?” 说完,巴迈是头也不回,双手叉腰,在酒店经理的点头哈腰中,叼了根剪好的雪茄,把墨镜一戴、礼服一脱,顶着那比灯泡还亮眼的发际线,消失了在了旋转门后的大堂。 “发个屁的薪水啊,他就不喜欢打架。” 骂了几句后,塔都斯慢吞吞地开着车,掏出手机,想给好哥们儿打电话问候两声,又按了挂断,点开那个标注着“姐姐”的联系人,拨通电话,诉起苦来。 在塔都斯·达西欧埋怨自家老头子有多混蛋时,坎沙·杜拉欣已经吊着点滴,吃了止痛药,处理好了外伤,躺在病床上睡觉了。 达西欧先生的司机垫付了所有款项,让本该排队等药的坎沙直接进了私人医院的贵宾病房。在洁白明亮的单人病房里白占一个床位,是坎沙从没有过的珍奇体验。 昏头昏脑的他,在吞下医生开的药、挂了点滴躺上床后,胸闷与恶心的反胃感渐渐平息了。因为眼皮无力,喉咙干疼,他实在没工夫去看司机用信用卡刷了多少钱,只是在白茫茫的医院里走,在空荡荡的病房里等待,在软绵绵的病床上好好睡一觉。 恍惚间,他看见了父亲、一个和母亲吵完架后、骑着自行车送他去上学的父亲。他们在小汽车和摩托间穿来插去,沉默到压抑。眼瞅着要到初中了,他壮起胆子,问父亲为什么又和母亲吵架了,父亲笑着说,是投资亏了钱,卖了家里的新车抵债,安苏妮不高兴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父亲还说做生意有赚就有亏,这些都是寻常事,不必放在心上。 可他不明白,既然是寻常事,那母亲生什么气呢? 父亲是无言以答。 等自行车骑到初中的校门前,父亲才说,等他长大了,自然会明白的。说完,父亲看着校门旁的报刊亭,给他塞了五迪欧的零钱,叫他买本儿童杂志看看,别把吵架放在心上——因为夫妻吵架,是逃脱不了的日常。 他思来想去,买了本漫画,趁着课间的时光,把幽默的画面记在了脑海里,好去冲淡记忆的不美好。等放学了,老师却喊住他,先是说少读这些和学习无关的东西,再告诉他,以后不准带课外图书到学校,否则,就撕了扔到垃圾桶。 边点头边应声的他,就像那啄米的小鸡,懵懂又怯弱。等出了校门,他没看见父亲的自行车,知道今天是要走回家了。 当回到鸦雀无声的家,他莫名想跑,只因这死气沉沉的地方,要比无人的大道更可怕。 客厅里,母亲是坐在沙发上,父亲却踪影全无。而餐桌上的饭菜没有热气,估计已经凉了。他没敢喊母亲的名字,独自去舀了些夹生的饭,小口地吃了起来。 没一会儿,母亲就坐在他的对面,同样是无声地用餐。忽然,母亲说了句话,说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都是不懂关心人的冷血混账。 他没有回答,继续吃,继续嚼,继续听母亲说,父亲是随狐朋狗友喝坏了脑子,在外面瞎投钱、乱买货,给人坑得不剩裤衩,叫他别学父亲的样,少和满嘴谎言脏话的坏孩子交朋友,老实在学校读书,多向学习好的孩子请教。 说着说着,母亲又告诉他,补习学校新开了门格威兰语的课程,现在报名,能省不少钱,问他想不想去学习,还说,没有强迫他的意思,全看他本人乐不乐意,反正他学习是为了以后的生存,又不是为了自己这个妈。 他下意识摇摇头,却见母亲阴沉着脸,还冷冷地骂了他一声废物,说学不懂格威兰语,就没机会到那些好的公司上班,还说现在的小学孩子,都开始去补习班加紧努力,连周末都不休息,更是把勺子一甩,如看着垃圾桶旁边的垃圾堆那般,叫他吃完了就快去读书,别影响自己的心情。 于是他点头了,他说他会去补习的。 母亲的脸色没有变化,叫他想清楚,自己可没强迫他,他去不去是他的事,除了增添开支外,和自己这个当母亲的没一丝关系。 他没说话,只是点头又点头,然后端着碗,去了厨房。 可一回到餐厅,他便发现母亲的脸色更糟糕了。还没来得及躲,母亲就问,为什么他和他的父亲一样,不知道帮忙收拾收拾餐碟,不知道拿抹布来擦擦桌子,不知道主动把碗洗一下。 他想问,为什么母亲刚刚不问问他,或者干脆说自己累了、直接让他打扫餐厅厨房,可是他不敢,他不敢回话,还是闭着嘴,在那仿佛是凝望仇人的目光中收拾餐桌,去洗碗,去拖地,去扔垃圾。 弄完,他回屋写作业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提不动笔,似乎每写一个数字,心口就被拉了一刀。他不懂,他不知道,他明明会做这些题,明明学懂了今天的课,为什么要害怕做题,为什么不想做题,为什么…觉得这些题、这些知识、这些课本、这张书桌很恶心呢? 不知道,他不知道。他推开作业和课本,拿出那本漫画,放上书桌看了起来。明明记住了里面的故事,明明再读一遍很无聊,但这种无聊,就比那些原本很有趣的课本和作业要强。 “你在看什么?” 冷又恨的声音传来了,他不用回头,便知道是母亲在背后讲话。 漫画被撕烂了扔进垃圾桶,辱骂、抱怨、诅咒与批判接踵而至,直到一拳猛挥,把他送回了病房。 坎沙坐在病床上,先看着惨白的灯光和挥出的拳,又瞧向病床对面的挂钟,在那一点三十分的时间,慢慢张开了嘴巴,急忙握着点滴瓶,冲到护士站,拿座机给带物理的老佩姆打了个电话,在听到塔都斯已经和学校解释了来龙去脉后,深深吐了口气,向老师保证,晚课他一定会到。 挂断电话,他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看向无人使用的座机,又跑回去,拨打了母亲的号码,可在电话接通前,他又放下话筒,倒退着走,走啊走,走回病房。 珀伽的商场里,格林小姐听着少年在村里的故事,听少年的母亲是多么努力下厨,又总是在厨房弄出一阵阵黑烟,熏得家里要买鼓风机通气,不由望向落地窗外的街道,怅然若失地笑了:“文德尔小弟弟,有个笨手笨脚的好妈妈呢。” 赛尔拎着少女买的日用品和糖果零食,有些怀念地点动着小脑袋,眨着眼,欢快地跟在少女身后,问:“伊利亚姐姐,你的妈妈呢?会…会做好吃的饭菜吗?” “会啊。我的母亲是医生、是治病救人的大夫啊,会用手术刀剖开皮肤与肌肉,取走病灶的她,怎么会被那些果蔬肉蛋难倒呢?” 赛尔刚想说,细致入微的手术和杀鸡宰鱼的厨艺是两码事,便瞧见格林小姐指向了一家童装店,笑呵呵地低垂了视线,望了过来:“文德尔,要买件新衣裳吗?” “不不,不啦,我、我有好几套衣服,足够换着穿了。” “是吗?”格林小姐摸向挎包,拿出刚买到的手机,靠着落地窗的玻璃,笑着浏览起网页来,“真的不是存款花光了吗?文德尔?” 赛尔大惊失色,不仅结结巴巴地退了两步,还左眺又望,不敢正视少女的目光:“我我我…” “你把钱退回去了,对吧?文德尔?” “是、是…” 没有必要撒谎,赛尔是低下头,脚尖不停地点地,扭扭捏捏的像是犯了错一样。 是的,趁着逛街的机会,少年偷偷去存了钱,把班布先生借给他的近两万迪欧,存进了前行之地的账户绑定的那张银行卡,把差不多五万的佣金,给委托人退了回去,还让工作人员帮忙解释,转告委托人,其余的钱会筹集的,请委托人多多宽宥,请相信他,相信他会做出补偿的。 “文德尔,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话呢?” “没有,我只是…只是退了我的那部分…” 赛尔急忙放下大包小包,给格林小姐解释了一番,说那天没有劝阻格林小姐的惩罚,是他的错,他有必要对委托人和受害人作出偿还,请格林小姐不要放在心上,但务必要答应他,若是再遇见相似的情况,可千万别用那样偏激的手段了,最好先试着交流,若交流不成,再想些其他的办法… 格林小姐合上眼,微鞠一躬:“好的,请相信我,我会克制的。” 赛尔刚红着脸,说用不着讲“克制”这么刁钻的词汇,就在格林小姐的微笑中抽搐着嘴角,答应了她的一个要求: “作为交换与试炼,这次的任务,就由你全权处理吧,文德尔小弟弟?” 不消多少时间,赛尔便走在格林小姐的前方,登上一栋不曾粉刷的红砖矮楼房。这栋五层高的楼房内,楼梯上堆满瓦楞纸箱,寸步难行;开放式的楼道里,全是花盆、鞋架和晾晒的湿衣裳,不但遮蔽了太阳,还混杂了肥料、汗臭和洗衣粉的味道,熏得赛尔两眼发黑,直后悔没带口罩。 依据格林小姐问出的消息,那位被委托人的女儿欺负的男孩,就住在这地方。赛尔按了按门铃,却听不到铃声,只能拿指节轻扣,从敞开的门缝里,看见了那双警惕又惊恐的棕色眼眸。 他刚说明来意,门那头的少年就想闭门谢客。幸好他力气大,硬生生拉开了门,在一阵阵叫他滚蛋的骂声里,说明了自己是男生,请这位长他一岁的少年相信他,他真的是来提供帮助的。 骂累了,棕色皮肤的少年要他进门,别在外面吵闹。 这间房很小,面积不到五十平方,只有一间客厅,一间厨房,一间厕所,和一张卧室里的床。少年没给他倒茶,而是问他,他果真是前行之地的人吗?他的回答是肯定的——他,是在前行之地工作、向帝皇使者效忠的圣恩者。 见少年还是狐疑满腹,他只能拿出手机,试着向对方解释自己的身份没有假。可手机里尽是格威兰的文字,这共治区的少年哪看得懂呢?没办法,他抓起了桌子上的烟灰缸,问清楚少年这东西要卖多少钱,接着,就两手发力,硬是把烟灰缸掰碎了开。 这下,少年马上换了个态度,哭啼啼地坐在地上,捂着脸,向伟大的圣恩者诉苦,说出学校里的经历,说自己是如何被那又高又壮的学姐骗到仓库,如何给欺负了,还脱了裤子,位部害受的肿肿红了示出,和被异物戳伤的屁股,还对着帝皇起誓,保证没有撒谎。 赛尔忙给他穿回裤子,安抚好他的情绪,许诺会妥善处理他的事情,给他讨回公道。接着,赛尔答应他,绝不把事情告诉其他人,就是迫于惩治加害者的原因,需要告诉必要的人真实情况,也会帮他保密,不泄露他的身份信息。 折腾完,赛尔擦着汗,走下了这栋楼,与等候多时的格林小姐汇合,拿出藏在内衬里的录音笔,表明格林小姐的祈信之力,确实从委托人的女儿那里问出了最准确的真相。 “去吧,文德尔,该了结这桩无趣的委托了。” 他们赶到委托人的住处,再次坐进那装修精简却雅致的大客厅,和满怀期待的委托人、那位心火旺盛的父亲说明了事实真相。 录音笔里稚嫩的哭腔和发誓,让委托人张口结舌地看着上次到访时没怎么说话的男孩,听他用最委婉的措辞描述了那位少年是怎么被胁迫、被过分的手法折磨伤害的。 “不可能!你撒谎!撒谎!” 委托人抓起录音笔,想将之掰断,却听格林小姐温和地说:“放下。” 于是他放下了。 “事实如此,”示意赛尔休息后,格林小姐抚膝端坐,用轻盈的笑容,让委托人流落冷汗的瀑布,“您,不得不接受。” “我…” “我们没有义务听您倾倒苦水,我们只是查明真相,完成您的委托——很遗憾,出于某些不可抗的因素,您的委托条件有着不可修改的错误,是不可能解决了。但您的佣金,是不能退回的——在提交订单时,条款已经写明了,因为委托者方面的失误,导致任务无法完成,佣金只会退回百分之三十,明白吗?” “明白…明白…” “容我们告辞,您请自便。” 没有给赛尔开口的机会,格林小姐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出了委托人的家。他们停在楼道,在十分钟的沉默后,听见了门反锁的响动,和暴怒到痛哭的稀里哗啦… 以及打骂。 拿着赛尔的手机,格林小姐结束了当前的订单,微笑着眯起眼,把那墨绿的瞳,笑出了迷人的危险:“到账了。文德尔,这次的佣金归你所有,好吗?” (十二)家长 格林小姐的慷慨,给拮据的赛尔平添了三十多万的巨款——在退回三成、扣除手续费后,五十万迪欧的悬赏里,有三十四万打入了少年的账户,给因为赔偿上一位委托人而清空了钱包的他,送上了一笔“横财”,好不幸运。 再怎么幸运,他也不愿离开,而是伫立在楼道,听那对父女吵架,看格林小姐笑不露齿的优雅,把小手背在身后,将一根根指头拨来点去,虽低着头,眼睛却往上仰,小心翼翼地询问起搭档的意见:“伊利亚姐姐,我、我想…” 话未讲完,格林小姐的笑颜便浓郁了些:“嗯?文德尔,你是想问我,能不能用这笔钱去赔偿那位害死丈夫的蠢女人吗?” “我、我…” “文德尔,我不建议你那样做哦。操心那些与你无关的人和事,折损了属于你的金钱、时间和利益,她是不会领情的呀。何况,论责任,我的过错最重,我都没有怜悯她,没有去赔偿,文德尔,你又何必烦扰呢?相信我,无视她,别去想她,让她记住愚蠢的误判会造成多可怕的后果,让她流着自责的血泪,如蝶破破茧,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成长,不好吗?” 少年赶忙抬起头,摆起小手:“不、不是,我、我是…” “哦?是要拿出几分,去补偿那位可怜的男孩吗?哦,他比你更长一岁,可不能算是孩子呢,”格林小姐是食指贴唇,恍悟般道歉,“是我猜错了呢。但是,文德尔,对受害者的补偿,更不应该由你负责啊?该承担赔偿的,是他们吧?听听吧,假如这位先生连问明女儿后,去向受害人道歉的勇气和道德心都没有,我想,我们最好向帝皇祈祷,恳求祂赐予无良者厄运,以示公正,对吧?” 沉默半晌后,赛尔在深呼吸中紧闭双眸,不容格林小姐打断,一口气喊出了那让她无言追问的心声: “不是!伊利亚姐姐!我是说我想去劝劝他们别再吵架了!” 格林小姐看着他,看着这个并不高的男孩,打量这个貌似娇弱的少年,为他让开了宽阔的过道,笑靥如常:“我只是建议罢了。请去吧,文德尔。” 感激地点点头后,赛尔跑回委托人的家门前,踮起脚,轻摁门铃,深吸两口气,酝酿着劝解、劝告与劝其赔偿受害人的话。 等门打开,他抬高头,用严肃而真切的眼神,去对视委托人眼里的红肿血丝,说:“先生,请…” “滚!” 门摔上了。 噪音回响在楼道,门扇出的风直扑可爱的面庞,把那头乌黑的瀑布掀为乱麻,让站在门前的少年合不住嘴,又吐不出声,终归是狼狈不堪。 “看吧,文德尔。愤怒冲昏了他头脑,让理智死于暴躁,”立在过道的转角,格林小姐既没有去观察委托人的狂怒,也没有欣赏少年的难堪,仅仅是背靠石灰斑驳的粉墙,不知是在悲悯,还是在笑,“他都忘了,你可能是圣恩者呢。嗯,或许,他是见你太憨厚,明白怎么撒气,你也不会动怒,就放心地欺负你了,是吧?” 赛尔是摸了摸鼻子,又举起双手轻拍脸颊,摇摇头,继续立在门前,用很轻的声音,讲出了孩子特有的倔犟: “伊利亚姐姐,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再等等他们…” “不用了,我在这里陪你吧,文德尔。” 格林小姐的回复,令他受宠若惊的同时,又是满心欢喜。若非要事当前,赛尔只怕要接通网,告诉班布爷爷,格林小姐其实是很贴心、很有爱的人,只是手段偏激了点、舌头阴毒了些,没有他早先形容过的那些奇异的毛病,真的是好女孩来着。 想归想,赛尔还是没有找班布先生沟通,而是老实地待在原地,听这对中洲的父女是怎么斗嘴、怎么互相怪罪的。他的动力,不仅是那种在学校、在村里的时候,从老师、朋友、亲人、大人和玩伴们之间学到的平息冲突、解决事端的责任感,还多了缕羞耻的好奇心… 没有父亲、只有妈妈的他想知道,只有爸爸、没有母亲的家,在遇上难以调和的矛盾后,会是哪一番景光? 即便隔着水泥墙和防盗门,摔打东西的碎裂声依然嘹亮。 是女儿砸碎了烟灰缸和瓷器,说她的事父亲少管,叫父亲有空了不如去戒戒烟,别在这里吵她。父亲是在吼,在质问,问她什么时候成了这样放荡、这样爱撒谎的坏孩子,要她给出合理的解释,别想蒙混过关。女儿的回应是呆愣之后的哭喊,她是说,那些行为只是出于好奇,她只是出于好奇,才找了个低年级的男生,去试了试网络上、论坛里,以及朋友们私下谈论的“大人游戏”,从没想过事情会发展至如今的失控。 可父亲不会再相信她了,更要她拿出那部去年买的智能手机,那部花了一个月的工资,才给“懂事”的女儿买来的生日礼物,要看看她到底都在该死的网络论坛里,学了哪些神圣帝皇也不忍直视的鬼东西。 不给,她当然不会给,可父亲是一声怒吼,用简直震动整栋楼的暴怒,去抢来她的手机,质问她密码。在听闻密码由父亲和女儿的生日组成后,又听到门内没有了吵闹、只余啜泣,赛尔想着,这位父亲应该是消气了,便再次摁了摁门铃。 在满心的期待中,他又被开门的委托人骂了句快点儿滚蛋,只好装作跑出楼道,等门关了,才蹑手蹑脚地走过似在闭目养神的格林小姐,继续偷听别人家的琐事争端。 那位父亲用着那种寒冬冷夜里嚼着冰糕、还赤身走在街头的嗓音,颤抖着问女儿,问她为什么要在这些狗屁的网络论坛里,看这些怵目惊心的低俗小说、图片和视频。女儿哭着解释,说一切都是无意、是某次不小心刷到神秘的链接,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点进去的,是好奇、真的只是好奇。可父亲发出了暴怒的呵斥,叫她不必狡辩,因为她撒了谎、因为她不敢告诉父亲真相、因为她明白这些低俗的玩意不好、因为她明白错的是她。 女儿在哭,父亲在失望。父亲该是扔开了什么,颓然坐在地上,问她知不知道,她的谎言造成了多严重的后果——五十万的存款,父亲是攒了六年,本来想置办间房屋,给女儿当婚房,可现在,一去一回,只有十五万落在银行卡上。要是女儿的那位男同学把事情告诉别人,父亲还要去赔钱、还要去道歉、还要去下跪、还要去赔罪,要打点律师,要让法官满意,这十五万根本不够…根本、根本不够。 女儿收了哭腔,问父亲是不是觉得钱比她重要,才会发她的脾气。父亲的回答,则是笑,一种傻乎乎的、失望的笑。失望什么呢?失望的不是钱的损失,而是撒谎…父亲伤心的,是女儿的误入歧途,以及那本不该存在于父女之间的谎话。 丢了脸、受人指责、抬不起头,都是小问题,唯有谎言…才是无可挽回的错。 不知为何,女儿哭得更响亮了,开始指责父亲,指责父亲为什么不够关心她,为什么天天跑外面工作,而不是照顾她、教导她;为什么在事发之后不听她的劝,非要找那些古怪的圣恩者,要那个白皮的婆娘进入她的房间,逼问出那些她不愿承认的情况。 父亲能说什么呢?当然是拍着地砖,告诉她,挣钱都是为了她——没有父亲在外面奔波,她哪来的钱买格威兰的手机、哪来的钱买漂亮的裙子、哪来的钱吃饭吹空调?吵、吵、吵,吵吵吵…吵到最后,这对父女又不吵了,一个还是哭鼻子,一个还是闭嘴巴。 赛尔看了看时间,明白他们是吵足了嘴,在疲乏的顶点休战了,刚准备摁响门铃,又缩回手,改成敲门,免得连开门的人都见不着,就又挨了骂。 开门的委托人,是盯着这位黑发的少年,棕色的眼睛里有着被磨平了憎恨与悲怨后,心服气软的复杂。这位父亲也不再骂他了,纯粹是心不在焉地问他,问他为什么非要死赖在这里看自家笑话。 “先生,邻家的一对爷爷奶奶吵嘴的时候,妈妈跟我说我,吵架虽然能发泄不满,却会让一团糟的矛盾更加棘手,于事无益。我想…” 不用再讲了,无能为力的委托人大概明白,要是今天不让这孩子进来说两句,恐怕他是不愿放过自家,没准会在门外守个三天,守到自己绝望。便随便他进门,随便他说话了。 身为仅存的旁听者,之前在休憩养生的格林小姐,让墨绿的眸再遇了光,欣赏在楼道里激荡的喧闹,且看少年要如何平息这转而攻击他的喧哗。 听上去,犯了大错的女儿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把不敢对父亲撒的气,全喷在了陌生的少年身上。女儿提到最多的,就是白皮圣恩者的跟屁虫为什么偏爱多管闲事——假如他和那白皮婆娘不回来多嘴,事情才不会闹成现在这样。 不多时,怨气如烈火,是隔门可感的炙热。辱骂声、扑打声和劝阻声是起伏跌宕,不绝于耳。直到一声稚嫩却不失坚决的呵止炸响,还在撒气的女儿才噤了声,旁观的父亲亦是口齿不清,估计,他们是给使了些手段的少年吓到了。 这时候,对户的人家传出了骂声,隐约能听见,是在说这家子骂了一晚上,如今可算消停了。纷至沓来的吵闹,格林小姐并没有理会,还是默默守候… 守候少年归来。 约摸半个钟头,战战兢兢的父亲是毕恭毕敬,如恭送顶头上司一般,目送少年离开,连门都不敢甩,非得轻手轻脚地合上,像是害怕碰出什么不和谐的噪音,不小心激怒了人家。 “文德尔,忙完了吗?” “嗯…伊利亚姐姐,我们走吧。” 方才在委托人家中,那无理取闹的女儿是对着他发泄怒气,抓着东西砸过来,又骂又挠。那位父亲有试着呵止,却又不过来帮忙,弄得他进退两难。最后,他是把心一横,将不知悔改的女孩拎起来扔到沙发上,又一手压退想查看女儿有无受伤的父亲,挑明了他可不是软弱无力的孩子,而是货真价实的圣恩者。 这么一来,父亲不止蔫巴了,还扇了女儿两耳光,叫女儿道完歉马上闭嘴,别再撒泼打滚。从没有挨过打的女儿是吓呆了,乖乖按父亲的指示道歉后,与父亲并排而坐,心惊胆战地听少年劝导… “我告诉她,一定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管能不能获得原谅,都得去找对方道歉,还要作出…赔偿,”讲着房间里的故事,少年是一边挠头,一边偷偷地向上瞟,观察格林小姐的表情变化,“我说了好久,看他们把头点个不停,我想,他们是听进去了吧…伊利亚姐姐,你说…” “文德尔。” “嗯、嗯?” 格林小姐站在路灯下,独占了雾蒙蒙的光,开心地对着他笑:“你是家庭调解员吗?” 犹如揶揄的玩笑,把少年说得是摸着后脑勺,脸蛋鼓了又鼓,不知如何以答。 “文德尔,你没有说服他们,你给予他们的,只是圣恩者的震慑罢了,”格林小姐抚平了风衣的褶皱,把手搭上心房,在夜风里轻吐温热,似在教导、似在嘲笑,“通常来说,被父亲宠溺至这般的女孩,可不会听进旁人的劝告,哪怕你是对的,哪怕她是错的,哪怕发声指责者不是你,而是她的父亲,她也不会知错,不会改正哪怕一次。归根结底,她不过是个难以认清现实的蠢人,即使闯下弥天大祸,也会找足了理由替自己开脱,正如她责备披露真相的你是多管闲事,不是吗?” “那,伊利亚姐姐,该怎么办才好?” “就像你刚刚那样啊,”格林小姐稍倾着腰,贴近了急切求助的赛尔,送给他难辨真伪的笑,“这种不听管教的女孩啊,就用你的拳头、用你的祈信之力去矫正她,让她明白,不是所有人都会和父亲一样听她任她;让她知道,敢对别人蛮横无理,换来的可不是溺爱的放纵,而是暴力的惩罚呀。” “我、我真的没有打她呀…”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让她学会了害怕,这就够了,”眼见天色被星夜覆盖,格林小姐拦了辆的士,主动坐上前排,说着格威兰语,与少年回到了歇脚的旅馆,“文德尔,假如我是你,我不会干涉后续的工作,她的父亲多少是个懂事理的男人,经受了凶巴巴的圣恩者的恐吓,不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都会去赔偿无辜的受害人,免得惹你生气,讨不着好呢。” 赛尔正欲辩解,说他从没有恐吓委托人,可想到在告别时,那对父女诚惶诚恐的模样,他又埋头扶膝,把脚上的小皮靴蹭来蹭去,渐渐地抓紧衣摆,承认格林小姐没有讲错,他的鲁莽,切实给了委托人深刻的惊吓。 回到旅馆后,他挡在挂好风衣的少女的身前,郑重地鞠了一躬:“伊利亚姐姐,你…你能教教我,怎么处理好这种…” “你处理得很恰当啊,”格林小姐松了松羊毛衫的衣领,歪歪了头,不解之情溢于言表,“文德尔,如果换我去告诫她,我会叫她站在原地,自己抽自己耳光,再让她的父亲买来教鞭,或是拿条皮带,抽到她哭成哑巴,这样,她认清错误的概率,才会更高呀。” 少年是欲言又止,忍足了半晌,只吁出口无助的长叹,问:“伊利亚姐姐,有哪些衣服脏了?我来洗吧?” 这些天,除了要送去干洗店的毛料和绒面革的服装外,两人的衣物,都是赛尔负责清洗——因为习惯被女仆和老师照料的格林小姐,早已忘了如何整洁衣装。 等格林小姐洗完澡,换好睡裙,赛尔顶举着一大团脏衣服,挤进了浴室,取来洗衣液和肥皂,拧开花洒,先把外穿的服装用倒了洗衣液的水浸泡,再把贴身的衣物用肥皂搓两道,冲干净后再揉肥皂,放到花洒下冲刷,拧干后挂上晾衣架,与洗完的外衣一起搭到空调的风口,才擦了擦汗,拿着睡衣回到浴室,边冲澡,边洗自己的服装了。 说真的,忙碌的赛尔有种奇妙的感想,就像… 就像他在家里,面对挺胸昂首、保证会呈上一桌大餐、最后却端上来一盆煮焦的黑糊糊、沮丧地耷拉耳朵的母亲,只能自告奋勇,给窃笑的叔叔当帮厨,快些弄几盘简单的小菜,鼓励母亲多练多学,迟早能在厨房有所建树,最终,却是他自己养出一手好厨艺,而他的母亲艾丽莎,只学会了炖菜煲粥,若是叔叔阿姨不在家,还得靠他下厨,才能饱腹充饥的时候,那种奇妙的错位和尴尬… 是啊,赛尔很想问问班布爷爷,他明明是听爷爷的话,出来旅行、出来学习,出来掌控本源的力量,从而避免失控的风险的,可为什么,从住进温亚德的酒店开始,他就成了换着人照料、没一天清闲的保姆? 穿好睡衣,晾好自己的衣服,苦恼的少年很想请教聪明的格林小姐,可一瞅过去,他便见到,格林小姐已然睡着了。那如猫安卧的睡姿,不仅和他的妈妈一样令人心安,又如老练的班布先生般,有种平易却可靠的稳固,让他不由摸着额头,欣慰地笑了。 或许,他真的是个适合当保姆的家长吧。假如所有的家长都像他一样,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就没有被宠坏、被忽视的孩子了呢? 在沉入梦乡前,这样想着的赛尔疲惫地合了眼,轻轻地道了声晚安,结束了这些天的混乱,没有留意到另一张床上的少女睁开了墨绿的眸,在月夜的漆黑下,对他幽幽地笑… 恰合致胜的笑。 (十三)朋友 今晨,少年醒得早。见格林小姐仍未摆脱梦乡,他也不好洗脸刷牙,干脆估摸着时间,算出家乡的亲人朋友是吃完了晚饭,拨通每周例行的会话,在报个平安的同时,看看近日来,大家的心情都怎么样。 刚建立会话,母亲和叔叔阿姨就在网里调笑不好意思讲话的小伊雯。 听他们讲了好一会儿,赛尔才听明白,伊雯姐姐是在学校里,被男孩子们追问年纪,还被笑话是装嫩的木灵老阿姨,一怒之下,追着领头的那个跑进了男厕所,扒了人家裤子,当着一群哇哇乱叫的男孩子的面,直接抽别人屁股,被喊了家长。虽然学校的老师和挨揍者的父母,都严肃批评了男孩子的不礼貌,但采取了暴力手段的伊雯,照样逃不了罚,被训得是翘耳朵、撅嘴巴,硬是要装成懂事小屁孩的样,跟哭红眼睛的男孩子互相赔礼道歉,握手言和。 意料之中的情况,赛尔却不便议论。每每在村里玩跳格子、捉迷藏时,就常有些梁人家的小孩子蹦来跳去,勾肩搭背地围在一块儿,调皮地喊来喊去,把看似与他们差不多年纪的木灵女孩们喊成老婶婶。遇上这种情况,赛尔的姐姐、文德尔家的伊雯小朋友,往往是脾气最火爆的那个,无需等其他木灵女孩哭鼻子,就会冲去驱散那群捣蛋鬼,顺手抓一个溜得慢的回来,给大家伙揪耳朵、捏鼻子泄气,最后,通常是在赛尔这个弟弟的调解下,才放别人一马,等着下次再与他们斗智斗勇。 年龄的问题,赛尔向来是不理解的。他清楚,伊雯姐姐是有三十岁了,可按照木精灵的生长标准,这个年纪,也就和梁人孩子的六七岁相当,去上学都显早了。可一旦被问到年龄,被男孩子们阿姨阿姨地喊,包括伊雯在内的木灵女孩,都恼火到恨不得去挠花他们的脸,实在叫赛尔雾水满头。 在听伊雯说了些诸如“是他们没大没小”“自己是正当防卫”“闯男厕是一时冲动”的话后,赛尔已经能想象到姐姐是如何嘟着嘴躺在叔叔的怀里、张牙舞爪地对着空气蹬来蹬去了,便和母亲聊了会儿,知道普老师稍后才回来,也不多打扰,先行问候琐事缠身的朋友们去了。 刚接通会话,高亢悲怮的女音就告知了少年,指望抽中好签、祈祷测试成绩出现奇迹,从而到海军与空军去服役的李依依,是如愿分进了陆军,选入了铁拳军团中,成为了光荣的步兵。从现在起,可怜的少女,要学着养护那些堪称古董货的圣岩动力装甲,练习部件的拆解与替换,记住这挂了几张爆炸反应装甲的老钢壳能捱过哪些炮弹。等她熟记了这些知识,就该坐上飞机或者轮船,滚去南共治区,向长官敬礼报到了。 “小武啊,我听他们说,那套没品的乌龟壳,一闷可就是一整天,等爬回宿舍,人都给捂酸了!还别说那边又热又干,流的汗都攒在铁壳里发酵,沐浴露都冲不走那味道!这哪里是去当兵,简直是去制腌菜!姐姐后悔了,姐姐真不想过去啊…小武啊,姐姐该怎么办呀,你帮我拿个主意吧…” 少年是想不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姐姐,也会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没了精神气。不过,普老师讲过,越是惧怕的困难,越有价值去挑战。小武趁机搬出老师的教导,还说他也在共治区旅行,如果李依依到共治区来服役,或许,他们俩就能在异国他乡接个头,再合几张影,跟几位从没出国玩过的朋友们炫耀了。 “说得好!怂卵不如拼一把,姐姐我就往共治区去了!大不了壮烈成仁,干他娘的!呸,”骂了点儿脏字后,李依依的语气逐渐欢快了起来,简直听得少年浑身发毛,“小武啊,瞧瞧你,软软哒哒的,跟个小妈子一样懂得心疼人啊,你可留神了,别在外面让那些棕皮啊金毛啊晃花了眼,给歪心思的臭娘们儿哄到了手,白白给糟蹋了,那多亏啊,是不是?咱们说了,就是要舍己为人,也得先照顾自家朋友,给姐姐我先疼爱疼爱呀,嘻,对不对啊?” 在她发表更恐怖的言论前,少年果断道了声再见,结束了聊歪方向的闲话,去找能管教李依依的好大哥谈谈了。 小武要找的,自然是泡在大学图书馆的刘刕。身为李依依的堂兄,刘大哥是叫小武别操心,进了军营,有的是轻车熟路的老兵收拾她,叫她明白跟小朋友乱开黄腔的下场,比拳拳到肉的暴打好不到哪去。 “反正,她翅膀硬了,我是管不动了,总不能飞到军营,跟以前那样揍她一顿,叫她学老实点儿吧?”听上去,摆脱了堂妹的刘刕是乐在其中,不过那抑扬顿挫的腔调,有了些别扭的大人模样,“我啊,有书读就够咯。小武啊,这两天,你是跑到哪玩了?有去灰都瞅两眼没?听哥哥的,天武的古城值得一游,必如永安那般,此生难忘啊。” 永安? 如果可以,小武倒是想回到过去,劝叔叔阿姨挑处别的地方去度假,那样的话,或许就不会发生那些糟糕的事情,他也不会和亲友分离,不会在温亚德伤了小孩子的心,更不会在奇闻频出的共治区,陪难以捉摸的少女旅行。 “怎么不吭声了?有烦心事?别愁啊,小武弟弟,人生路漫漫,一醉庆今朝…哦,你还不能喝酒,”乐天派的刘大哥,向来是这样喜庆,即使劝言谏行,也不会生巴巴地照着书念,“可我倒想多饮几杯啊…转专业的事,太难办了,早知如此,我就报了历史专业,何必在这唉声叹气,补习旧业啊。我只怕苦出白头发也没得整,寸步难移啊…” 小武真真是吃了一惊。他可记得,刘大哥报考的可是数理相关的学院,怎么会想到转读历史类的专业? 刘刕也不瞒着,说自从遇见那位教他读古籍的老学者后,他就对过去的朝晟、曾经的梁国、大一统的帝国起了浓厚的兴趣。这些天,他时常请教那位老学者,可一谈到朝晟建立初期的历史,人家就讳莫如深,激得他不休不饶,非得问个明白。那位学者也是怕了他,告诉他,若想探究隐秘的故事,就转修历史类专业,等学业结束了,去狄洲进修,只有到了那里,才有人能教授在朝晟不可名言的秘辛。 “小武啊,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会转了这要命的专业,跑到冰天雪地的狄洲去耍乐子。你啊,也别闷着,我遭了麻烦不灰心的窍门,无非是多喊几声泄火,铆足干劲,去拼他一拼,相信我,只要你放开手去干,绝对没有踩不过的沟,也没有踏不平的坎啊。” 谢过刘大哥后,小武总觉得,在哪里听过狄洲的名号。想了许久,他才记起来,那所谓的冰雪,不正是指代大地北方、北海以北的遗忘之地吗?不论是图书、纪录片还是班布爷爷的讲述,都提到过那个地方——一方充斥着非人生物、与世隔绝的净土…或者说,监狱。 为什么去了那里,就能够学习在朝晟不能宣讲的历史?少年是百思而不得解,暂将其抛诸脑后,转而向艾斯特问好,却被抢先问了句,是不是和新朋友住在一起。在给出了确定的回答后,他又被金精灵批了句“坏孩子”,还没来得及聊两句,便被踢出了通话,茫然不知所措,苦思是哪里做得不好,惹恼了艾姐姐。 按理说,朋友的心思,是最好猜测的,有时候无需思考,一个人就能看明白朋友的想法。互为朋友的年轻人,思虑更纯良,他们的心事,都沉在澄澈的水流下,澄澈到只要趁着光去瞟一眼,就能看清他们不愿说的心里话。 有的人是犟着股气,非要别人猜自己的想法,把朋友间的交流玩成了猜谜游戏;而有的人是懒得藏藏掖掖,心直口快的同时,不忘吐露芬芳,用最随便的脏话问候朋友的亲人乃至全家,表明相互之间的知根知底,印证他们是不需要拐弯抹角的好兄弟。 而坎沙正是一个藏不住话的人。 上完晚课,老佩姆特意叫他到办公室,告诉他,别把警署的事情放在心上,寡廉鲜耻的条子哪都能撞见,他不过是倒了霉,还没出学校便提前受了社会的毒打,长长记性,也是好的。 坎沙摸着贴满纱布的脸,忍住了骂一句“去他妈”的冲动,也不问老佩姆到底是在安慰学生,还是单纯地想阴阳几句,只是点头加嗯声,应付完了,听着老师那语重心长的叹息,默默地回教室收拾书包了。 刚塞好辅导资料和练习题,一个没轻重的巴掌就拍响了他的背,是塔都斯来看他的伤势了:“不疼吧?哥们儿?” “不疼,”巴掌落在淤伤处,坎沙是咬着牙,给了背后的朋友一个似要把他抓去杀千刀的怪笑,“不过,我突然想给你两拳,好让你感同身受,有兴趣吗?” “免了免了,我不是故意的啊,”塔都斯举起手,连连退后,再从口袋里拿出一盒药,递给了他,“我买了点止疼的药膏,你涂涂看,开药的说是效果不差。” “多少钱?” “行了,别和我谈钱,我又不缺这点儿花销…干他妈的!”塔都斯扭扭脖子,掏出手机,把一头烫卷的棕发甩开了花,刚想再讲两句,却在看清时间后扔下书包,迈开腿跑出了教室,“有事先行一步,你自个儿回家啊!明天中午请你吃好的压惊,在校门口等我啊!” 等他走远,坎沙拆开消炎止痛的药膏,揭开纱布,小心地涂在创口上,眉头都不皱分毫,嘴上倒念了句:“可少臭屁了,没个正形,真讨打啊。” 擦完药,他咬紧牙关,背上书包,适应着酸胀的刺痛,大步前行。就是跑软腿后抽了筋的酸痛,在挤压的淤伤之前,也不过儿戏罢了。但他没有叫喊没有叫,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比往常更早抵达校门口。他正要朝左转,徒步走回家,却看向了右手边路灯下,一个背着双肩包,像小孩子那样抓住书包的肩带,静静伫立着的同学—— 富达尔·瓦汀。 “杜拉欣同学?你好呀,”见他在瞅自己,小个子的可爱男孩歪着头笑了笑,正如阳光一样,盖过了路灯的光,“听大家说,你又在外面教训坏人,受了伤。” 坎沙咂咂嘴,扣起后脑勺,不知道该怎么和没说过几句的同班同学聊起来。明明同在一座楼,同在一间教室,他们却像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找不到共同的话题。没准,坎沙可以试着扯几句老师讲过的难题,请教请教瓦汀同学,但又说不出口。因为他清楚,同学之间的陌生,兴许就是学不完的课本、做不完的习题在搞怪。 所以,他是慢吞吞地反问:“瓦汀同学,为什么是…又?” “老师去年说过啊。达西欧同学被抢劫的时候,不是你见义勇为,打跑了几个流氓吗?”富达尔是看不出他的局促,还是笑呵呵地跟他讲话,那神情,就像他们是认识很久的好朋友一样,“唉,真羡慕你啊,杜拉欣同学,你生得好结实,好…有气概,你瞧我这样,常讨大家笑话…” “没什么,可爱也挺好的。” 刚说出口,坎沙就后悔了,后悔到直想扇自己一个耳光。他都想骂自己是发言不过脑子的聊天鬼才,专抓别人痛处开讲——个子不高,还瘦弱的瓦汀同学,平日就常被班上的坏小子们笑话,被揶揄没丁点儿男人的威猛样,他还不识相地夸对方可爱,这不是赶伤口上撒盐,巴不得人家急火吗? “谢谢杜拉欣同学,”但富达尔没有气恼,还是那样真切地笑着,没有半分作假。可忽然之间,一只手拍上了他的头,他先是一愣,而后鼻翼微攒,脸红得比油墨还光亮,“呀…妈妈!同学、同学在呢,别…别逗我啦。” 坎沙看见,富达尔·瓦汀的身后,来了位梳着马尾辫的年轻妇人。那朴素却洁净的衣装,比走秀的模特更贴身,衬出了身材的窈窕;那成熟又活泼的眼眸,如电影里的明星般活灵活现,显出了脸蛋的韵美线条。只见一面,坎沙便明白,为何塔都斯要说瓦汀同学有个漂亮的老娘了。 但坎沙的目光,焦点是在那秀眉。那眉里的宠爱,溢于言表,是坎沙在童年时,会于母亲安苏妮眼里看到的光彩… 是不求回报的关怀,是母亲对孩子的爱。 “妈妈,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杜拉欣同学,坎沙·杜拉欣,”富达尔侧过头,脸上的羞赧渐消,“杜拉欣同学,这是我的妈妈,黛丽娅·瓦汀。” “阿姨好。” “你就是杜拉欣家的坎沙吗?我做美容时,碰见过你妈妈呢,”黛丽娅从儿子的肩上卸下书包,毫不费力地拎在腰际,放进了自行车的储物篮,拍了拍后座,叫儿子坐上来搂住她的腰,在骑走小车前,还回头赞美了两句,令坎沙无言可表,目送这位骑着自行车的妈妈,载着儿子回家,“富达尔可跟我提过,你是班里最会打架、最有正义感的同学,说是想变得跟你一样威武健壮哦?等有空了,教他锻炼锻炼吧,他啊,太瘦弱啦。” 坎沙想回一句“好的”,但又说不出任何话。在漆黑的街头,在闪烁的路灯旁,在紧闭的校门前,他能做的仅仅是站立着,站立着投以说不清的艳羡。 回到家,浑身都是纱布、绷带的坎沙,与俯在茶几前检查文件的安苏妮对视一眼,得到了一声冷冰冰的质问: “你又和谁打架了?” 没有多讲,坎沙只是简单复盘了昨晚的情况,告诉母亲,他的伤不是和去年那样多管闲事,因为殴打想抢同学手表的混混才留下的。 “坎沙,我说了多少次,不要管与学习无关的事情,”安苏妮把手里的纸笔拍在桌上,闭着眼、垂着头,双手抓紧裙摆,浑身都在颤抖,“警署的人都是黑心的豺狼,他们有心咬住你,就不会松嘴,非要撕掉你一块肉才罢休,明白吗?” “明白。” “和达西欧先生道过谢了吗?” “说过了,还有塔都斯。” “医药费花了多少?”问完,安苏妮松了口气,从棕黄色的挎包里翻出酒红质感的皮钱夹,“我给你补上,拿去还给你的朋友,不能亏欠人家。” “我…没看。” 数着钞票的手指停下的时候,安苏妮的嗓音瞬间提高了几个度:“没看?” “我…我没敢看,”书包压得肩膀咔咔响,坎沙撇过头,不想再听母亲的指责或唠叨,“我给了,他也不会要的,我去写作业了,妈。” “站住,你怎么不明白呢?”安苏妮把钱夹合出了击掌的声响,撑着额头拧起眉毛,那垂落的眼角和唇角,又低了几分,“给他是你的心意,收不收是他的态度,你要记住,不能随随便便欠下别人的情,就是像今天这样,迫于无奈受了别人的恩,也要表明你的态度,不能让别人瞧不起你,明白吗?” “他没有瞧不起我吧,”坎沙摇摇头,走回自己的房间,声音压得很低很沉,“我们是朋友,没必要浪费时间你推我搡…没必要。” 终于,沉重的书包能砸在地上了。 坎沙坐在书桌前,盯着台灯照出的灰尘与细丝,把身子倾过去,轻轻吁了一口,让这些肉眼难察的尘埃凌空飞旋,飞进眼眶、吸进鼻腔、落进嘴巴,又随鼓动的舌头,与唾沫星子一起喷回了原来的地方: “兄弟,你说,我是她的儿子吗?她甚至不如你关心我,把我当成畜生、把我当成垃圾…可为什么,她偏偏是我妈…偏偏是我妈…” 门突然开了。 安苏妮拿着药膏、纱布和棉球,走进了儿子的房间,说:“坐到床边,把衬衣脱了。” 坎沙老实照做,闭着眼睛,脱光了上身的衣服,给她揭掉医院的纱布和胶布,把皮鞋和警棍留下的淤青展示给她。坎沙听到,她似乎是吸了口气,嘶了声语不明的轻颤,且用棉球沾了药膏,轻轻地抹在了皮肤上。 药膏很凉,抹在创口,冰走了疼痛,吹走了紧张。坎沙已经不记得,上次被母亲照顾是哪年的事了,或许是小学,或许是幼儿园,又或者更早,早到记不清,早到被时光遗忘。 “下次,先想办法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妈。” “先睡觉,休息吧,我有事回公司一趟。” 坎沙还想说些什么,但家门已然锁上了。不知为何,他感觉眼眶里酸溜溜的,像是进了汗水,刺痛又模糊。他拿手背抹了抹,但酸酸的水越抹越多,流得满脸都是。 不知为什么,他趴在书桌上,哭得像孩子那样。 (十四)款待 一早,坎沙便离了家,让这孤零零的房更加空旷。 走的时候,楼下那户人家又在吵架。这次,他听得有些明白了,这家的女儿是在吵着去医院做什么整形手术,可这家的父母是说什么也不同意,只求女儿别再做那些不切边际的明星梦,还说电视里都是骗人的,整容的后遗症可没广告里鼓吹的那么轻松,千万不能信。 听着那对父母苦口婆心地劝告,坎沙是摇着头,打算撞开这家人的门,看看这家的女儿是有多丑,非得给脸上动完刀才愿意回学校读书。 想归想,他还是放过了那扇生锈的破铁门,任凭之被哭声和吵闹震动,发出摇摇欲坠的悲鸣,合奏为一首比公鸡连番打鸣还要提神醒脑的酷刑奏鸣曲。 等他赶到校门口,卖卷饼的摊位前已经挤满了人。老板是有条不紊地开火炒料,把提前卷好的饼挂在餐车侧边,好叫学生们直接投了钱拿饼吃,节省时间。但即使如此,小小的餐车还是被围到水泄不通,就算是坎沙,也得瞅准机会往里面挤,才能抢到靠前的位置,把钱塞进餐车的小窗口,抢一份卷饼吃。 “嘿!坎沙!快快快,帮我也抢一张!” 熟悉的声音,来自那位高度近视的男同学,常与坎沙和塔都斯混在一起聊天埃尔罗·安古斯。被堵在人墙外的他,伸长了胳膊,捏着一张十迪欧的纸币,甩得跟丢手帕一样。 坎沙夹过他的钱,塞进自己的口袋,又给老板扔了枚硬币,再拿了份卷饼,挤出了人群,吃着自己的饼,把另一张饼和零钱甩给了埃尔罗,听他且嚼且讲,知道今天是要上生理教育课了,不免倒吸一口凉气,顺带推敲,究竟是哪位老师敢为人先,来讲这些被家长们视为豺狼虎豹的可怕知识。 “我思来想去,还是老巫婆最有可能,”咬着饼的埃尔罗虽是口齿不清,语气却是自信不已,“就她是教生物的,她不上,谁上呀?是吧,坎沙?” 只三两口,坎沙便把卷饼吞入胃中,拍着肚子打起了嗝:“不好说,蕾西亚诺…你瞧她上课那样,光讲个减数分裂,就念了多少句帝皇在上,指望她代课?不如换我上台讲。” “嗨呀,坎沙,听上去,你在生理常识这方面,颇有涉猎呀,”埃尔罗听得咧歪了嘴,凑过来,把眼睛往上挑了挑,眼神分外放浪,“说说看,是不是给书店老板塞了钱,拿了本《在云端》啊?” 坎沙的脸色,变得和知道父亲被撞死时一样难看,因为埃尔罗说的《在云端》,是书店和报刊亭常备的成人杂志,需要出示身份证方能购买。他可没心情整那玩意鉴赏,只握紧拳头,赏了埃尔罗白眼:“拿你妈,看看看,看你妈的屁!几岁的淫虫,还不会用搜索引擎?喜欢看,爬小网站看去!” “唉,你别急嘛,生什么气啊,大家都是爷们儿,羞什么…糟糕,要早自习了,快,进教室!” 说话间,他们已然爬上教学楼,听到了那催命般的上课铃,便急忙冲向自家教室,省得去晚了被老佩姆抓到后,拉上前排罚站,搞得一早上不得安生。 这堂早课,塔都斯没来,老佩姆也没有来。见状,一些没来得及吃饭的同学,忙掏出买好的零食,在补作业、做预习的时候垫个肚子,免得上课时饿晕了,给人扛上救护车送医院去,耽误了学习。 熬过早课,听了两节害耳朵嗡鸣的外语课,被瑟兰语和格威兰语折磨了半个早晨后,交头接耳的学生们可算等来了摆着张臭脸的老佩姆。包括坎沙在内的部分男生,是埋头嬉笑——果不其然,生理常识教育,是由和生理不沾边的物理老师教。 可惜,老佩姆的死人腔,断绝了某些学生偷懒打盹儿的幻想: “好了,我们开始上课,掏出你们的物理课本来——嘘什么嘘啊?哦,指望我教你们怎么生小宝宝啊?做梦去吧,你们生物老师都不教,要我教啊?回你家翻书看去!不懂的,问你们爸妈!” 但是,老佩姆还没在黑板写几笔,手里的粉笔便断成三截,换了根,又断,惹得大家一阵哄笑。学生们一笑,当老师的也跟着笑了,边笑边挑粉笔,罕有地聊起闲话: “你们这帮小坏蛋啊,书上讲什么,你们能不知道?反正啊,我只能说,现在是学习的时候,不要谈恋爱。你们的那些小心思啊,我可是门清——嘴上说着谈恋爱,脑子里想着干些什么,嘿,那就只有你们自己清楚咯。总之一句话,别乱搞男女关系!楼上的事,你们也听说了吧?我是不信教的,但这时候,我得说,教典写的真好,无止境的纵欲会要了你的小命哦。还有,就是说,咱们这地方不怎么太平,遇到一些事吧,也不是不让你管,不过在管之前,先给信得过的人打电话通个气,不然,帮不了手,还把自己赔进去,不值当,对吧?好了,上课吧,今天讲引力。” 在同学们的叽叽喳喳中,坎沙受了些表扬,也受了几句调侃,还听几位同学说明了一件有趣的事——那位死在公厕里的女学生,正是传闻里脚踏八条船的学姐。 如此看来,凶手的身份似乎昭然若揭。那个鬼祟的中年男人,十有八九是某位赔了钱的家长,一气之下动了杀心,还差点儿连累坎沙背了黑锅。万幸,坎沙有些手段防身,不然,白白吃了哑巴亏不说,指不定膝盖一软,主动认了罪,当了冤大头。 话是这么说,但等他撑过物理课,在校门口等到骑着摩托的塔都斯,随之破风而行,直达某家金碧辉煌的酒店,在恭候多时的服务生的引领下,在某间摆着方形长桌的包厢里落座。 红玻璃与金粉漆,白石雕与灰墙纸,显然是格威兰人的装修风格。若是用在别处,倒没什么特殊,可修在北共治区,难免滋润出不可言喻的微妙,尤其那摆在桌前的餐巾和热毛巾,更叫坎沙眉头紧锁,不知从何处下手为好。 不过,那些摆上桌的菜色,坎沙倒是能保证,绝对是中洲人的本土菜。洒着香料末的小羊腿,表皮金黄的烤全猪,还有滴着油水的棕色牛肋排,以及点缀着果酱、盈盈波颤的奶冻,当然,必不会缺一壶散发醇厚芳香的咸奶茶,和花样繁多的水果料理,与几盅色如秀草的蔬菜汤。 油脂、香料、岩盐、发酵品和奶香味霸占了每一寸空气,勾人吐舌。在坎沙的印象里,上次品尝这类丰盛的美餐,恐怕要追溯到父亲尚未去世的小学时代了。一想到塔都斯每天皆是如此大鱼大肉,他便拿起刀叉,切了块儿牛肋入口,在品味肌红蛋白营造的爆浆肉汁的同时,开始擦手、系餐巾,体验生存在另一个世界的达西欧家的生活。 “拿什么叉子,上手啊?” 与他想的不同,塔都斯可没有绑什么餐巾,是赤手抓起一只小羊腿,跟啃玉米棒子一样嘬了个爽。虽然知道塔都斯没什么有钱人的架子,可亲眼见到这比自己更豪放的吃相,坎沙仍是一惊,好半天才扔开绑了一半的餐巾,把刀叉放下,戴上手套,撕了条牛肋骨,边咬边说: “兄弟,你们家…不讲究家教的吗?” “家教?”塔都斯敲了块烤猪皮,蘸着蜂糖,当成甜点吃,“什么家教?” 坎沙想了想,说所谓的家教,就是吃饭要知礼让、守规矩,譬如要先问客人喝什么饮料、同样的菜要先给客人享用、吃饭的时候严禁徒手乱抓、散场的时候要避开客人结账之类的。 “哥们儿啊,这是什么狗屁…呸,是什么傻瓜编纂的教条啊?”塔都斯听得直摇头,上刀挑了条白嫩的猪里脊,在料碟里拌了拌,嚼得心满意足。那表情,比听了圣职者布道的信徒还要舒爽,“白皮…嗨,格威兰的贵族还讲究入口不吐呢,你晓得吗?我爸就招待过一位,说是上的菜,不能有骨头、不能有刺、不能有芯,不然啊,铁定得罪人家。这种傻瓜礼仪、啊,教条,你会学、你会信吗?” 不消说,坎沙是摇摇头,表示必然不会的。接着,他放开了吃,扒完牛肋后喝碗汤解腻,再学塔都斯拿脆猪皮蘸蜂蜜,又吃了份奶冻、吞了杯奶茶。 跟着,他便听塔都斯吹嘘,听说这里的羊羔腿来自格威兰的牧场,取自最娇嫩的绵羊,在宰杀前,更要灌些葡萄酒,给羊羔细致地按摩,再出其不意地割了喉咙,放光羊血,才能取来这最棒的后腿,辅以蜜饯、料粉,放入地炉,方可锁住汁水、合入香味,端上桌来供客人享用。 听上去相当不着边际,但讲解的是塔都斯,他选择相信,因为像塔都斯这样的人,没必要、也没闲心撒谎,再说,这样昂贵的食材,才符合有钱人的身份啊。 餐后的甜点,是团成小球的香奶冰淇淋,含在嘴里,冰甜解腻。坎沙很奇怪,该是高热量的牛奶、奶油与糖制作的甜品,吃进肚里,反倒没有想象中那样齁得发慌,而是清香怡人。 这是厨艺的美妙,还是金钱的味道,又或是二者兼具,恐怕没人能解释明白。 “兄弟,你知道吗?”对着一片狼藉的餐桌,坎沙在胀圆的肚皮上拍起了小曲,忽然哼了声,“富达尔的母亲,是骑自行车接他回家的。” “啊?他家破产了?”话刚出口,塔都斯就吐出嘴里的牙签,拍了拍脑壳,“不可能啊,那么多补偿款,买辆跑车…嗯,小汽车,不难吧?” 坎沙盯着头一次见到的水晶吊灯,眼里是朦胧的雾:“兄弟,你爸妈骑过车接送你上学…回家吗?” 塔都斯如同被噎了口鱼刺,半晌才扭过头,回了句:“没有,打我记事,就是保姆和司机轮流接我上学…” “那你的摩托呢?” “我初三买的。” “胡说八道,初中你能考驾照?” “没啊,我没考,”塔都斯勾起小指,挖着耳洞,满脸的疑惑不解,“会开就行了,要驾照干嘛?给驾校和交通局送钱啊?” 确定塔都斯真没考过驾照后,坎沙真想甩这位朋友一巴掌。往日,他可没少奇怪,这家伙怎么敢在马路上开到七十迈,还在车流间左摇右摆,这会儿,他才晓得,敢情这憨货是压根儿不懂交通规则,所以从没有遵守过,不由骂道: “给交警送钱就行,是吧?你以后请我坐,我也不蹭你那辆破车了,妈的,你成天跟老子玩命呢。” “什么话啊?那可是我的宝贝啊,代号“雄鹰5000”!是从邦联空运的!两秒直冲六十五迈的车,全共治区不超过五十辆,你信不信?”被人议论座驾,塔都斯不乐意了,那鼻子和嘴快扬上了天,“还老子老子,老子以后不载你了,打出租去吧!” “行了,走吧,”坎沙抽了张餐巾纸,擤了把鼻涕,近日来的酸痛疲累,都在美食之后,随喷出鼻腔的黏液清扫一空,“下午赶课呢。” “不急,话说,嘿,就咱们撞见的那位,你知道了不?”抹干净手和脸后,塔都斯开了瓶啤酒,凑到了朋友旁边,故作神秘地坏笑起来,“就咱们撞见的那个死人、呸,学姐、学姐…” “早知道了,就是有瘾的那位,是吧?” “你小子,有两手啊,从哪打听来的?”塔都斯一拍大腿,气都丧了一大截,不过那神秘的笑容,却依旧轻佻,“嗨,其实我是要说,凶手啊,找到了。” “找到了?说说看,是哪位冤大头的爹啊?” “别瞎猜了,哪个都不是,”塔都斯竖起指头,摇了又摇,“是咱们这里的老流氓啦,已经带着认罪书,趴在警署前认罪了,自首啦。” “嗯…那我岂不是白挨一顿打?” “哎呀呀,也算体验人生嘛,再说了,自首的时候,他已经嗝屁啦。” “挂了?” “是啊,被打死了,扔到警署前自首嘛,”塔都斯是抠着耳朵,无奈得紧,“被自首嘛,很常见。我猜,怕是谁推出来顶罪的喔。这破地方啊,多的是抓了小姑娘的把柄,逼人家出来卖,或是给倒霉蛋下套赚钱的,兴许,是咱们的学姐怕了事,要报警,才给灭口了吧。” 坎沙摸着头皮,有些明白那天的大胡子警察为何要抓他顶罪了。没准,那位想坑他的大胡子,就是想抓他打个幌子,帮那些流氓作掩护,把事情糊弄过去。 现在,想什么也是多余。他背起书包,准备出门了:“上课吧。” “别急啊,”塔都斯是上前一步,赶忙拦住他,把书包扔开,把他按回座位上,笑呵呵地掏出手机,给他看了看时间,“还有一小时啦,好哥们儿,别着急啊,多聊聊,哎,你说说,平时最喜欢的明星是哪个啊?” 还能是谁?平日里看看搏击节目的坎沙,也就晓得《搏击全明星》里的一堆壮汉,而这堆壮汉里最能打、最讨喜的,自然是谦逊又强大、摘掉了圣恩者面具的亚罗巴布。 “哎呀,你小子,就不看女明星吗?” “女明星?” 说起女明星,塔都斯更是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位火热辣妹的写真照片,给朋友细细地讲解了这位北共治区最耀眼的歌舞天后、来自南共治区的大美妞、《搏击全明星》里万年老二的宝贝妻子——斯提亚诺的老婆,索菲拉·阿努尔。 谈起明星的事,塔都斯是说得有声有色: “嘿嘿,你可不知道啦,当年啊,斯提亚诺还未加入《搏击全明星》的阵容时,曾在南共治区巡回表演,以外来选手的身份,挑战圣城举办的《角斗王者》里的顶尖高手。格斗王者的赛前宣传大使,正是当时如日方中的索菲拉,虽然年长他十二岁,但索菲拉的纤腰翘屁股和好大奶,把他看花了眼,诱得他在比赛时放出狠话,说如果他成为了格斗王者的冠军,还请美丽的索菲拉女士嫁给他。 所有人都把十九岁的斯提亚诺当笑话,可谁想到,他真的是一路披荆斩棘,还在决赛中以点数优势战胜了被看好的卫冕冠军,拿下了角斗王者的皇冠,不仅抱得美人归,还被《搏击全明星》的老板高价挖走,名噪一时啊…” “打住,说了这么多屁话,你是想问啥?” 塔都斯勾住朋友的肩膀,凑到他耳边笑:“哎,就是想问问…你中意这样的不?” 他仔细看了看手机里的写真,见索菲拉女士的肤色,不像普通的中洲人那么棕,偏白不少;而那双眼睛,既保留了中洲女性的灵动,又有着深邃的黑;至于身材,更没得说,前凸后翘,比一些街头艺术家在巷道里的涂鸦更夸张,的确非常诱人。 于是他看向了塔都斯,把双眼眯得很细很细:“她是混血吧?” “呀,哥们儿,你真懂啊?没猜错啦,她是有博萨人的血统…” “她今年四十了吧?” “是啊。” 坎沙向后挪了挪屁股,抓了抓后脑勺:“四十了,兄弟,你…喜欢这个年纪的?” “哎呀,看不出来就行啦,这看着不才三十出头嘛,多带劲啊…” “你他妈比我还小一岁吧?”坎沙再也忍不住了,翻着白眼给了塔都斯一拳,“见了鬼了,你喜欢比你老的?你这是什么口味?你有病吧?” “谁有病?说谁有病呢?”被说到审美嗜好,塔都斯比给他议论座驾还激动,直接洒了啤酒,拍桌而起,“怎么?成熟的女人不好吗?啊?你说啊,哪里不好?” “他妈了个批的,人家年龄跟你妈一样,你不膈应?” “放屁!这哪能算一回事?你咋不说这年龄跟你妈一样?” “滚蛋!一码归一码,别给我瞎扯!” “瞎扯?你才是瞎扯!”塔都斯气得跳脚,又灌了瓶啤酒才,打了个嗝,脸红成了猴屁股,又凶又逗人发笑,“有种你说说,你喜欢啥样的?” 这一问,坎沙是捏着下巴,愁眉苦脸,不知如何回答。 (十五)新手 思虑再三后,坎沙暂且抛弃了针对人身攻击的用语方式,婉转地表达了自身的观点:“哥们儿,谈恋爱啥的,还是找同龄人合适吧?呃,你想想看,我是说,假如你相中三四十的…等你到了三四十的年纪,就得守着一个老太婆,了却余生,想想都满身鸡皮疙瘩,是吧?” “谈恋爱?滚你的,谁要谈恋爱?”塔都斯看他的眼神,越发像是观摩在马戏团里表演的傻瓜,“退一万步讲,就是谈了,那也没什么怕的啊,就当是找了个会疼人的姐姐、阿姨,等玩过了,好聚好散,两不相干就行啦,哪用得着厮守终生啊?又不是去结婚,这么严肃干嘛…” 快要挠秃噜头的坎沙表示,着实不太明白朋友的意思——莫非,他是想说,谈恋爱纯粹是玩玩,不准备结婚的吗? “结婚,结什么婚啊,兄弟,别逗我啦,”啜了口啤酒,塔都斯的脸泛起了消沉的红,“瞧瞧我爸妈吧。生完我啊,他俩就各玩各的、各玩各的啦,懂吧?” “不懂。” 塔都斯竖起大拇指,嘴绷得像是咬碎了满口的牙:“你小子,脑袋瓜咋就支棱不起来呢?自行领悟都不懂,非要我说明白了,是吧?各玩各的,那就是各玩各的咯。我爸妈?哼,他们算个屁的夫妻,撑死了能当作合伙人吧。” “嗯?所以?” “所以生完我,他俩就做了绝育,明白吗?”塔都斯狠狠一握,想捏瘪喝空的啤酒罐。直到反被坚硬的玻璃弄得咬牙切齿,他才反应过来,这里的啤酒是拿玻璃瓶封装的,干脆一松手,看啤酒瓶摔得稀碎后,隔着运动鞋,畅快地碾了两脚玻璃渣,“跟宠物猫狗一样,绝育啦!这样搞,他俩就能放心地在外面玩女人、养小白脸了,因为他俩下不了新蛋了,不怕外人的宝宝来分家产,明白吗?” 明白了,点着头的坎沙是明白了——塔都斯·达西欧的父母,可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夫妻,仅仅是一对以财产切割的婚姻法为枷锁,确保合作愉快的生意伙伴。 可越是明白,就越容易糊涂。糊里糊涂的坎沙盯着对婚姻一脸不屑的朋友,从迷茫又失落的眼睛里,看见了那个曾在小学时代跟着父母跑去圣堂的听头发花白的老圣职者布道宣讲的自己。那天,方尖塔里的信徒,不是新婚夫妇,就是老夫老妻。人们都坐得安静,好去聆听圣职者那苍老又慈爱的宣读之音——圣职者说,婚姻是神圣的,爱情是庄严的,男女的结合是命运授意的,孩子的诞生是帝皇钦定的。那会儿的他,虽是半懂不懂,又摇头晃脑,听得津津有味,更学着父亲,在胸前比了个祷告的手势,拉着还不怎么板脸的母亲,一齐向帝皇许愿,请伟大的神圣帝皇、慈爱的萨仑之主庇佑杜拉欣家的幸福。 然后他父亲死了,他母亲阴郁了,他的家再没有欢声笑语了。 所以,坎沙是不信帝皇的。他深知,向帝皇许的愿不过是自欺欺人。 帝皇给不了你财富、幸福和爱情,帝皇能给的,只是懦弱者渴望的心理安慰罢了。真要信,也不该信虚无的帝皇,而是信祂的使者、信那个赏罚分明的圣恩者之王。 “婚姻啊,神圣在哪里?”他苦笑着离席,拎起书包走出包厢,哼唱出了挖苦的摇篮曲,“美丽的爱情,是男女的福气;圆满的家庭,是法律的交易;你拿钱来我销金,我打工啊你旅行~旅行啊,旅行,有钱才能游出去,游到圣城南,游到灰都北,游到涅玟西,下辈子别生在你的共治区,才能来追寻我的爱情…爱情,爱情,爱他娘的情,婚他娘的姻呦。” “什么土里土气的鬼嚎叫,别糟践我的耳朵!”他刚出包厢门,塔都斯便追了上来,拉着他跑进电梯,载他上了三十三楼,把他推进一间客房,不容分说地把门关上,“还有五十分钟嘞,好好休息休息,哥们儿,听我的,睡睡星级套房吧,这是我家的店,费用全免哦?快去泡个澡,稍后玩玩小游戏,等时间够了,我送你去学校,不会迟到的呀,嘿嘿…” “妈的神经病…” 不知朋友是在弄什么花活,坎沙可没胆撞开这贴金镶钻的实木门,只得放好鞋,穿上拖板,踩着黑红白的三色绒毯,小心地抚摸房里的雕塑和花瓶器具,看着盖住整张墙的电视,捧起听朋友说过的、来自邦联的最新一代的游戏主机,拿着手柄,慢慢挪到柔顺似水的大床上,准备先打打游戏。可是,等在床上打了个滚后,他又猛拍脑门,一溜烟跑进浴室里,赶死般脱光了衣裳,跳进瓷质的高级按摩浴缸,受着热水的浸泡,享着按摩的舒畅,惬意地合了眼,感叹起有钱的好——连洗个澡,都是睡眠般的享受啊。 忽然之间,电子卡特有的开门声传进了浴室,跟着,是较为轻盈的步伐。坎沙赶忙埋头入水,用那有植物芳香的洗发露搓了搓头发,冲干净后拿浴巾擦了两圈身子,裹着浴袍,看看偷偷摸摸跑来的塔都斯,是不是拿了什么好玩的游戏光盘,要跟他组队打两把。 “这位先生,您好,很高兴为你服务…” 但房间里的女音和身影,可把他吓傻了。站在窗前微鞠躬的,是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 这语气和善,脸色却傲慢的女孩,看着和他差不多大的年纪,肤色是像大明星索菲拉一样的微棕,发色挑染了些许的深紫,还打着心形的宝石耳钉,小巧的鼻子上方,是一对娇气的眼睛,不过那并没有正视他的双眼,饱含着水灵灵的厌恶,看着是欠揍又俏皮。 他抓了抓脑勺,先看了眼女孩放在脚旁的皮包,又看了眼已经打开的电视,恍然大悟,忙束紧浴袍,问:“你是陪玩的吗?” “陪玩?”女孩抿着嘴,眼里飘过恼火的光,“嗯,是的,先生,你没说错,我算是陪玩的。” “玩什么?坦克、飞机、船?还是…枪?” “嗯?您是指…” “射击游戏啊,你不会吗?” “射击游戏?会,当然会,”说着,快要翻白眼的女孩是蹲下身,打开皮包,给他展示游戏道具,“不过,我更擅长动作游戏,还是武器专家嘞,您要不要先试试?” 坎沙刚想问问,这位小姑娘是爱打哪款格斗游戏,会使哪个人物、搓多少连击,就瞪大了眼,险些张掉了下巴——皮包里可不是游戏光碟或者体感设备,全是或粉或透明的夫妻用品,还能瞧见皮鞭、蜡烛和医用的扩张器!他可记得清楚,小时候捡垃圾赚零花钱,有拾到这些玩意,还屁颠屁颠地拿给母亲看,差点儿给打肿了腚,非得发誓不再翻小区里的垃圾桶,才被母亲放过一马,扔给父亲讲道理去。 没说话,也说不出话。这一瞬间,极大的羞耻感鞭笞着他,让他下意识回头,转过身拔腿就跑,就像是羔羊遇见豺狼那样,不要命似的跑。 但没等他扯开门,女孩早就发了狂一样地扑过来,死死拉着他的大腿,全没了刚刚的厌恶和傲气,怕得都哼起了哭腔:“哎哎哎!大哥!哥哥!爸爸!您别走啊!爷爷啊,不满意就直说啊,我改,我改啊!你这么跑了,我是要被骂的呀!” 没有衣物阻隔,他头一回感受到同龄女孩的触感,不由一呆——那捏着大腿的指头是纤纤的,那贴着汗毛的胳膊是嫩嫩的,那贴在小腿上的脸是软乎乎的。 而在这呆滞的瞬间,他想到了三件事。第一件,就是万幸穿了内裤才出浴室;第二件,就是明白了平时咒亲爹玩女人的塔都斯,九成九也是条死嫖虫;第三件,就颇为复杂——原来女孩子,并不是都和母亲安苏妮那样只会揍他屁股,也不是和小学的女生一样善于掐青男生的胳膊,更不像初中、高中的女同学成日埋头读书、和大部分男生说不上几句话,就是说了,也全是花边和学习的事情… 女孩子,也会跟一个赖皮鬼那样哭着鼻子,死乞白赖地求人的。 坎沙左思右想,先扯紧了浴袍,再缩着脖子,把手挥出了残影,说:“那个,我换个衣服再讲话,成吗?” “成啊,”女孩立马不哭了,笑着抹了抹眼泪,擦花了眼影,点头如小鸡啄米,让坎沙害怕得直提裤裆,“您不跑就成啊。” 躲进浴室,反锁好门,坎沙扭开花洒,先冲了个冷水澡,才把浴袍脱了。 扔开湿透的浴袍后,他随便擦了两圈身子,赶紧将衣服换上。完事了,他撑在洗手台前,对着镜子憋了半天,实在不知该讲些什么好。是感谢好哥们带他来赏春呢,还是骂塔都斯一句死淫棍? 难说,难说啊。 想着等死不如搏一搏,他端正了衣领,拍平了褶皱,撸直了袖子和裤腿,深吸几口气,打开了浴室的门。刚开门,他就看见,那哭花了眼影的女孩是双手拎了包,低着头守在门前,好像一个犯了弥天大错的新人在等候上司的发落。 咕哝了好久,坎沙只挤出了几句话:“你…我,咱们坐着聊,别、别上床!坐沙发上!沙发上,坐沙发上聊。” 就这样,在冷冰冰的冬末,于温暖的空调下,一个穿着旧羽绒服的高中男生,和一个勒着超短裤、套着短运动衫的女孩,坐在了一排沙发上。隔着三个靠背的距离,他们一个低头,一个捂脸,没一个敢先说话。 想到小时候,父亲和母亲都说过女孩子脸皮薄,他便扭头望着墙,率先打破沉默了:“那个…你,是谁…谁喊你过来的啊?” 一句话,把女孩问得瞪大眼睛,瞟了过来:“哥,不是您点的我吗?” “我、我点个…”硬生生把挂在嘴边的脏字吞回肚子后,他抓着脸颊,抽着嘴低声说,“我朋友说带我来玩玩…我以为打游戏呢,谁知道…” “那…那哥,你、你不怪我服侍不周到吗?” “周到、周到…呸,我、我叫你服侍了啥!不对,是你还没服侍,还没招待,还没招待哈!”眼瞅着又把女孩说低了头,他是口不择言,抱着头乱讲一通,“不是,我说你…你,你是…是叫什么?对,你是叫什么名字!” 犹豫了稍许,女孩低声下气地回答了他:“海芙、海芙梅艾·奥莉菲蕾尔…” “好长啊…叫你海芙,行吗?” “不行!”不知怎的,女孩是猛抬头,凶狠地回了句。可刚讲完,她的脸就吓成了惨白色,急忙靠向坎沙,近乎哀号地求饶,“哥,哥,我错了、我嘴贱!我嘴抽了!你、你别投诉我、别跟他们说啊!你随便喊、随便你喊!海芙,海芙…可以!女儿,也可以!孙女——” “行行行!你、你别过来啊!先、先坐到原位!海芙,坐回原位去!”这一靠,可把高中男孩沙吓得不轻。坎沙忙把她按回原位,学着老佩姆骂人的语气,翻起鼻孔指着她,下了命令,“咱们好好说话!好好说话!” 一惊一乍之间,海芙也察觉了自身的失态,脸红成了大苹果,肩膀耸得老高不说,还埋低了头,死揪着短裤,把油亮亮的大腿勒得更软弹,看得坎沙是心惊肉跳。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怂包,于是,坎沙咳了两声,拍了拍沙发扶手,指着海芙抱着的皮包,尽量说得心平气和:“这、这里面都是你的…装备?” “是啊,哥,咋的,你不喜欢?”海芙看了看皮箱,只深深叹了叹,便立刻甩开皮箱,又凑了过来,“您瞧瞧,我这…我这不是没经验,所以带了点儿小玩意,吓着您了嘛。您是喜欢原汁原味的?来,我…” “打住!停!”这回,坎沙当机立断,把海芙按回了沙发上,换回了严肃的眼光,“你再这样,我就走了!” “不敢!我不敢了,哥,你、你别跑,我、我要…” “你要挨训是吧?说,放心跟我说,到底是闹了什么幺蛾子,这里的…人要教训你?” 追问,很有效果,海芙是盯着自己的腿,沮丧地认栽了,一五一十地跟坎沙坦白,说酒店的经理交待了,这间房里来的是贵客,要她打起十万分精神好好招待,要是惹毛了贵客,就把她赶出门,直接送到警署,叫她滚回家。 “啊?”坎沙直接听傻了,“你、不是,送你回家还…” 可海芙是打死也不说下去了。不论坎沙怎么威胁,她都是咬紧牙关,鼓着脸,一言不发。 最后,坎沙也没辙了。他猜,海芙的家里,肯定有什么人见人怕的鬼东西,也不好再逼迫,只是摸着鼻子,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你打游戏不?” “游戏?” “就是游戏机啦!” 随着坎沙的视线,海芙可算发现了连着电视的游戏主机,和摆在电视柜上的俩台游戏手柄,幡然醒悟:“哥,你是要我陪你打电动?” “是啊,你会打什么?” “哥,我啥都会嘞!那种街机厅里打枪的,操控两小人对打的,我都玩得可好嘞!” 面对拍得胸脯乱颤的海芙,坎沙也不好多说,索性开了电视和主机,选了个格斗游戏,准备和她好生打打交道。 “哥,要看出招表的嘞,”在提醒坎沙查看人物出招表后,海芙盘着腿坐好,兴奋地看起了繁多的人物列表,“这机子怪得劲的!比我那边的街机还好使,全人物解锁嘞!” “呃,海芙啊,你是…哪边的人啊?听口音,像是往北那边的,是不是啊?” “哥,你可真机灵嘞,我老家在高琴科索那块儿呦,就在山坳坳旁边,尽是沙土嘞,您猜猜看,是在哪块?” 粗略浏览了出招表,坎沙也开始选操纵的人物,正式开始游戏,顺带叫海芙别一个劲儿给他贴金:“不是在珀伽吧?还有,你正经说话就行,别一口一个敬称…咱俩差不多大吧?” “哥,你猜得可准嘞!我就是土生土长的珀伽人呦!” 不多说,游戏一开始,海芙便狂按方向键,搓得人物如幻影般移步,把坎沙打了个猝不及防,直接是一套连上天,还揍到了墙角。坎沙连个招都没按出来,就输掉了第一轮,脸一下挂不住了,略为恼火地说:“珀伽人怎么跑这来啊?你们那不是收入高,学校多,好找工作好上学吗?到麦格达来,不是找罪受…” 第二轮,坎沙刚防御好,就被海芙的人物移步到身后。接着,又是一套漂亮的空天连招,给他秒掉了。光速赢得比赛后,海芙举着手柄,伸着腰欢呼,笑得是得意洋洋:“哥,你把式不精嘞,打不过…” 游戏的失败和方言的刺激,把坎沙整得头痛,直接黑着脸高饶:“海芙,咱们发音标准点儿,别老是窜台,行吗?” 海芙挠着头,笑得蛮不好意思的:“我、我…我不太会啊,先生,叫不习惯,还是叫哥顺口…” “怎么,学校不教的吗?初中都要学完标准发音法的吧?” “我没上完初中啊。” “哦,原来如此啊…”刚说出口,坎沙就一扭头,死死盯着海芙,责声严气地问,“你今年多大?” “我…我十五…” 坎沙又拔起腿跑向房门,海芙又拖着腿拦住他。这女孩哭得比先前更凶,只求坎沙等时间过了再出门,千万千万别说她服务不好。 再三保证绝不会给经理投诉后,坎沙叫海芙老实坐在沙发上,他自己则拿出手机钻进浴室,给塔都斯来个电话,一拨通,就是劈头盖脸地臭骂,骂达西欧家怎么还干皮条客的勾当。 在珀伽,刷着手机的少年撑着下巴,苦恼的眼眸总算出现了希望之光:“啊,这桩寻人的委托…可以接受吧,伊利亚姐姐?” 看着简介里,请圣恩者寻找离家出走的女儿的高额悬赏,格林小姐品了口红茶,向着咖啡馆外的阳光微笑:“乐意之至,文德尔。” (十六)追寻 安全起见,赛尔可不敢一股脑接下委托,而是先跟客户沟通,再三确定要寻回的是客户离家出走的女儿,并不是什么与之无关的陌生人、目击者之类的。谁知道,网络那头的客户比他还着急,直接请他登门前来,当面商讨。 征求过格林小姐的意见后,他付好咖啡钱,坐出租赶到客户的住址,靠着伙伴的肤色与发色,让保安主动开了门禁,放他俩溜进小区,未曾多问一句话。 这座小区的面积相当大。便利店和超市比大街上还多、道路差不多跟马路一样宽;绿化带和活动区里尽是花丛矮树、健身器具;高低参差的住宅楼交错排布,有的是几十层的楼房,有的是五层的小宅,有的是三层高的花园独栋。 而两位焦急的客户,正在一所小宅楼的单元门前东张西望,却被匆匆抵达的来客惊了一跳,实在没想到,前行之地的圣恩者竟然是如此年幼的孩子…不,少年少女。 没太多时间废话,这对由博萨女人和中洲男人组成的父母,是连拉带拽地把文德尔小朋友和格林小姐请进了屋里,沏了两杯黑茶,不等两人询问,就大倒苦水,请尊敬的圣恩者务必接受他们的委托,把叛逆期的女孩抓回家来。 根据他们的说法,自从上了初中,家里的乖宝贝女儿,就成了离经叛道的叛逆少女,老是跟加班回家的他们吵架不说,还未经商量,就去打耳钉染头发,被老师打了好几通电话,请他们去学校谈谈。他们好容易请了假,去学校陪着女儿挨完训,回了家,没说几句,就又和女儿吵翻了天。当母亲的一气之下,动手教训了女儿一顿,可这一打,女儿是更讨厌他们了,不但开始逃课,还老是夜不归宿,跑去朋友家借宿。 虽然他们和借宿的人家是故交,但成日看女儿赖在别人家里,实在不是滋味,脸上也挂不住。于是,他们抽空登门,把女儿堵在了别人家里,想着好好谈谈心,先给女儿哄回去再说,可一张口,他们又控制不了冲动,拿下滑厉害的考试成绩教训起气头上的女儿,批她离了家里一无是处,说成天在外面加班都是为了给她挣钱花,还叫她看看那些读慈善学校的穷人家的姑娘——人家连件新衣裳都买不起、连零食都吃不到,都懂得听话读书,不顶撞老师和家长。她这个读着好初中、夏天吃冰淇淋、冬天喝热奶茶的小鬼头,却把心思放在游戏厅和逃课上,等出了学校,找不到工作,看她怎么办是好。 他们实在猜不到,这一啰嗦,女儿的脾气又给点炸了。女儿不仅回怼父母,说读不好书,她去酒店里擦盘子端菜,照样能活得风生水起,还叫他们别管自己的事,爱加班就回去加班,别来嚼舌头,听得人头大。 气上心头,当母亲的一时失控,刮了女儿一耳光,叫她照照镜子看看,她这种娇生惯养、不懂礼貌的货色,有哪个酒店的经理敢收留她,怕是去小餐馆洗碟子,都要摔上十七八个,被老板指着鼻子骂。这次,父亲也没惯着她,叫她想明白了,现在不读好书,等出了社会,没人会跟家里一样疼她,没读上好学校、找不到好工作、赚不到钱,可别回家里哭鼻子,跟爹妈要生活费。 可女儿是捂着被扇红的脸,叫他们闭嘴,说她会让他们明白,就是没了他们这两个混球爸妈,她照样能和小说、电影、电视剧里的女孩一样,活出自己的一片天来,而后,便夺门而出。 说到此处,当母亲的是泣不成声,说那天是自己气疯了,不止言语太重,还没叫丈夫拦着女儿,更是大声吼,叫她有本事就走远点,别在小区里晃两圈吓唬他们,要是有胆子再去打游戏,就甭想着回家,在大街上吹冷风吧。 可这对父母哪里猜得到,就是这么一骂,女儿还真就失踪了。他们托警局的朋友查监控录像,找到女儿最后出现的服装店,听老板说,是有个小姑娘买了几件衣服和背包,先在店里换好一套,又背着几套,就徒步走掉了。他们问了问女儿的朋友,才知道女儿是攒了不少钱,还说过,要是爹妈还来烦她,她就跑到天涯海角,等混出人样了,再回来叫爹妈知道她的本事——离了爸妈的呵护,她照样能活得精彩、活得出人头地。 这下,当爹妈的是肠子也悔青了。不提别的,就说说治安,共治区的治安是个什么鸟样,精神病院的傻瓜都知道——扒手、抢劫的都是有良心的;运气稍微差点,就能撞见卖毒的、下药的、逼着女孩男孩去陪客卖春的;最悲催的倒霉蛋,还能被拉去卖血卖肾,或者卖到有钱人的手里,一辈子见不到光。 他们的宝贝女儿,可是挺符合有钱人的审美,肯定逃不过人贩子的眼光,要是被抓了去,那是要比生死两隔还痛苦的折磨——知道她活着,却永远找不到、救不了她,连祈祷她少受些苦都是奢望。 万幸,这几个月来,共治区的人贩子消停了很多;前段日子,更是有帝皇使者在温亚德力惩纵容、包庇人口贩卖的官员和富豪;格威兰的国王,也承诺解救、补偿被卖作奴隶的受害者,勒令政府人员寻找受害者的亲属,不得以国籍推脱;整个北共治区,也开始严厉打击违法犯罪之行,整改治安了。 而这对懊恼不已的父母,仍未收到格威兰方面消息。加之共治区的治安整肃,女儿是不太可能落在人贩子手里,也不可能翻越边境,跑到别的国家去,那么…女儿就有极大的概率,还待在共治区。 在对圣恩者说完大胆的猜测后,他们又连连解释并恳求,希望圣恩者不要误会,他们并非不相信圣恩者和前行之地的能力,只是想尽快找回女儿,少走些冤枉路,免得乖宝贝受苦。 当父母的不知道,在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后悔哭诉时,赛尔早就开启了名为视界的本源,朦朦胧胧地看到了那位坐在沙发上的、正跟一个相貌老实的男生打游戏的叛逆少女。 看得出来,这位哭花了妆的女孩子,玩得是正高兴,每赢一局,都会解开盘着的腿,仰躺在沙发上,对着空气乱蹬几脚,开心得像是小孩子搭好了藏宝藏的秘密基地。就在刚刚,她还跟对着好哥们儿似的,大大咧咧地拍了拍男生的肩,该是在安慰屡战屡败的男生别灰心吧。 赛尔刚要告诉泪眼婆娑的委托人,他们的女儿貌似没有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可话到嘴边,又实在念不出去…谁会信呢?信一个还没听明白前因后果的小屁孩,能在刹那之间,如民间传说里招摇撞骗、无所不能的“通灵师”那样,搞明白他们的女儿身处何方? 再者,赛尔也看不出来,这在酒店里打游戏的女孩是躲在哪座城市。没有班布爷爷在身旁,观察能力、哦,本源层次不够的他,实在没法确认目标的方位,就是说了,人家也不定相信啊。 何况,他在前行之地的注册信息,标注的祈信之力,可是名为“夯进”的强化身体之能。冒失地把身怀两种本源的事透露给别人,不仅傻得可爱,还蠢得发指… 没有人会相信,圣恩者能拥有两种祈信之力。没接触过圣恩者的普通,或许不明白其中缘由,但晓得上前行之地发布委托的客户,又岂能不知?再者,就算他们相信了,可要是口风不紧,泄露给别人,赛尔就怕心怀不轨的坏蛋要拦在半路,想方设法请他去做做客,问问他的能力从何而来… 当然,如果有班布先生打包票,那一切都不是问题。 可在接入网,发去消息后,慈祥的班布爷爷只回了句: “我在忙,少说多做。另外,守好自己的小秘密。” 行了,那赛尔该做的,唯有起身鞠躬,保证会不负所托,把叛逆的女孩送回家来。说完,这对热泪盈眶的小夫妻,是拍了拍他的头,然后向他身后的格林小姐请求,请之竭尽全力,去帮离经叛道的女儿踏上归乡之路。 等出了门,格林小姐遮着唇,轻轻地笑了:“文德尔,还是被当成传话的小跟班,嗯,用他们的话说,是…跟屁虫呢。” 不好辩解,赛尔只是摸了摸苦恼的小脸蛋,感叹起年轻的烦恼——没人会把他的话当真。 嘿,大人们总是奇怪的,当一个孩子撒谎的时候,他们很乐于相信孩子的纯洁,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当孩子的胡诌是大实话;可当一个孩子讲真话的时候,他们又偏要专注于孩子的天真,不信孩子的犟脾气,把孩子的倾诉听作鬼扯。 太年幼的文德尔小朋友,自然也不能免俗,尤其是在北共治区这块儿错综复杂的土地,哪怕有相同的肤色,那位该是博萨人的母亲,也更愿意把宝押在明显是格威兰人的格林小姐身上。 他二位正逛着,一个举着标牌的黑影,忽然冲了出来,站在他们身前,张大嘴巴,吼出了漫天的唾沫星子:“格威兰人,滚出帝国!” 格林小姐是挡住脸,避开了不少酸臭的飞沫。可文德尔小朋友是呆呆地站着,给气味刺鼻的飞沫喷了满头,还往前探了腰,与咒骂格林小姐的人拉近了些,好去看清那张被蓬松的灰白头发挡住大半的脸,以及黑袍与标牌上涂着的文字…用黄色的油漆涂写的中洲语。 扭扭歪歪的楔形文字,写的是各种各样的故事、不,丑行——某年某月,格威兰的大兵在哪座高中旁逮了女学生去祸害;某时某地,格威兰的富商在哪家酒店糟蹋幼女;某天某处,格威兰的外交官在哪栋府邸收受贿赂…不胜枚举。 没等少年看完,一家便利店的店主慌忙冲了出来,也不管这邋遢怪异的人有多恶臭,直接捂着他的嘴巴,往店里拽,便拽还边喊旁边的报刊亭老板来拿下他的标牌,说是别让这疯子又把警察招来了。 疯子?蓬头垢面的怪人,的确像个疯子。格林小姐是抽了两张湿巾,一张用来擦沾了唾沫的衣袖,一张用来抹少年的脸蛋,笑容更胜了些。 “哎呀,这、这位游客,您别理他…”店主是熟练地撕了块便宜面包,堵实了疯汉的嘴,让报刊亭的老板把疯汉拖进店里,他自己则是赔起了礼,“他这人,那里出了毛病,脑子坏了,精神有问题,一见肤色发白的,就要冲出来发神经,您可行行好,千万别跟他计较,他就是个疯子嘛,疯子,划不来…” “看来,格威兰的旅行者,不怎么讨喜呢,”等擦干净了赛尔的脸和头发,格林小姐捏着两张湿巾,轻飘飘地扔进了垃圾桶里,笑得更加幽远,“说说看,他是犯了哪些毛病,见了我们就受刺激?” 店主脸色苍白,支支吾吾的,不太想说明白:“哎呀,这…您别跟个疯子杠上嘞,您看,您都懂咱们中洲话,肯定晓得,有些人,是有难言之隐…” “是吗?嗯,这么一来,我倒是更有兴趣了,请讲讲吧,如果您吝惜言辞,不肯满足我的好奇心,那…”格林小姐捏着下巴,歪着头,向高处瞟了眼,“文德尔,帮我报警,就说这里有人歧视格威兰的游客,甚至在公众场合进行人身攻击呢。” 无需多说,店主立马认怂了,不仅把看上去是带着小男仆旅游的格威兰来客请进了店里,还拆了包面巾纸、拿了瓶廉价香水,好帮他们清理清理衣物,遮一遮口水的臭味。 那位疯汉,嘴里是塞着硬面包,被报刊亭的老板反捆在墙角,盯着走进来的格林小姐,拼命地哼哼唧唧,估摸着,是又在念叨开始的那句话,叫格威兰人滚出去。 见势不妙,来帮忙的报刊亭老板擦了擦汗,捎了瓶水,溜之大吉。店主只能给格威兰的贵客撑起便携凳,自己则坐在装啤酒的瓦楞纸箱上,抱歉地叹了口气,瞥着疯汉,讲起了这人的经历。 早些年,这家伙可不像如今这般疯癫,是个朴素的数学老师,在珀伽的一所小学施教。 那时候,珀伽还不是现在的大城市,撑死了算座繁华的镇子。彼时的学校,是人满为患,就说他执教的小学吧,一个红砖搭的四层小楼,要塞下二十间教室、两千个孩子,厕所都是铁板搭的旱厕,要定时请人掏粪池,免得积满了发臭,影响教学。 在那所小学里,还年轻的老师度过了两个十年,不仅娶了志同道合的女同事当妻子,还喜得千金。女儿学业有成了,更是放弃了大城市的工作,回到家乡帮父母分担忧虑,虽然生活清贫,却是家庭和睦,其乐融融。 但好景不长,钢铁和煤矿成为了珀伽的主流,老旧的地段,吸引不来投资的生意人,让政绩不佳的官员十分头痛。当时的区长拍断大腿,想出了一个馊主意,那就是给占了黄金地段的倒霉蛋们,按设备与建筑的质量,分个三六九等,每年都要评个级。 如果每次都入选最差的那档,不用两年,就要白白给征迁掉,拿点微不足道的补偿,乖乖滚蛋。就是学校,也不例外——这可把步入中年的老师愁白了头。校长是不敢得罪上面的人,早早跑了路,学校里,就只剩他们这些老师,和一些学费都交不起的穷孩子,上哪去拿钱修缮教学楼啊? 就是带头掏光存折,他们也只把学校的围墙推倒重建,外加修了个混凝土厕所而已。这还不算完,为了请客打点,让审查的人员网开一面,学校里的女老师还得陪酒陪笑,被色眯眯的家伙占便宜。可为了学生,她们都忍了,只求多宽限些时间,起码教完这一届的孩子,再卷铺盖走人。 危急关头,老师的女儿瞒着父母,干了件不耻的事…那就是突破底线,靠陪睡赚钱,靠上床疏通关系。 可怜的女孩哪里知道,肉体的贿赂虽然有些成效,但也不多。那些审查的人,那些抽烟喝酒的官,都指望着他们早滚蛋,好拆了这座破学校,建工厂赚钱。这些人是嘴上哄哄,该降级还是降级,没有办法,女孩只能找些格威兰的客户,指望着多赚些钱,好歹修好学校的操场和教学楼,让这一届的学生读完书,却给那些变态的格威兰嫖客打了兴奋剂,活生生玩死在了床上。 格威兰人犯的事,炸开锅了,也是共治区的官赔钱。可区长特批的慰问金,光是丧葬,就用了一半。当父亲的去说理,反被打了一通,于是他组织家长和老师游行,却怎么也想不到,紧要关头,家长们都丢了胆,敢上街示威的,只有学校的老师而已。 然后,一帮混混拦住了他们的队伍,在一阵推搡后,捅死了他的妻子,砍伤了好多老师,哄散而去。警察不管,记者不报,受了丧女丧妻之痛的男人,就买了把匕首,趁着区长巡视,给了他胸口一刀,却没捅穿那层护心的肥膘,被保镖揍了一顿,扔进警署。 不知是帝皇庇佑,还是命运怜惜,这位老师疯了,不用坐牢,医院也不想收,便扔他在街上,叫他疯疯癫癫地讨饭,一见格威兰人就冲上去喷两嘴。 至于那位区长,则是步步高升,调离珀伽,去了更南边的麦格达,荣升为麦格达的市长,不时在新闻里发言,毫不记得珀伽有个疯子,有个他亲手创造的、家毁梦灭的杰作。 (十七)旧事 店主的讲述,不仅让两位旅行者沉静无声,还令那捆成一团的疯汉放弃了反抗,呆滞地躺在地上,隔着那团硬面包,咕哝出模糊的音调。 “现在,他…就靠着街坊的照顾,还有圣堂的布施,维持生活了…”故事将终,店主的视线落在这发疯的可怜人身上,看不清其间有多少驳杂,“帝皇庇佑,疯了好,疯了也好,疯了,就不会心疼、不会困扰,也没人有工夫来害他了…” 不觉间,赛尔把手捏在身后,往可怜人的方向探着身子,禁不住想问店主,为什么凶残的迫害者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又怂巴巴地缩了回来,缄口不言。 傻得可爱的问题,又何须多嘴,揭别人的伤疤呢?在温亚德,他不是都看到了班布先生是怎样动手,撕下道貌岸然的伪装,把那些绅士、高官、富豪、精英打回原形,悉数捏成与灵魂般配的丑陋模样?格威兰尚且如此,更遑论被那些蛇头视为“货源地”的共治区? 可他看着店主,看着格林小姐,还是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逞邪为恶,在温亚德的时候,这种不加掩饰的犯罪是少之又少,而到了珀伽后,各种道德败坏的行径,反是明目张胆地发生在阳光下。而珀伽的新闻、报纸和人们,说起这种事,却像在家里的时候,每逢茶余饭后,叔叔阿姨和母亲谈村里的琐事、讲果园的打理,那样…习以为常? 共治区的人,似乎是把这些骇人听闻的丑事,当作生活中必不可缺的一部分,没有厌恶、甚少悲伤,只要霉运不是砸在自己身上,就无所谓命运的侮辱、嘲笑,该吃吃、该喝喝,该搞事的搞事,该忙活的忙活…不还手,不相帮,不抵抗,连敢于讥讽、勇于讲真话的记者都不存在,连电视里的新闻都满是欢喜,把他人的苦难和丑闻,当成解闷的笑话。 可怎么看,他们都没有格林小姐那种自认无误的自信,他们是知错的、他们是明白不好的,但他们又乐在其中,偏激又无奈… 少年不明白,当人生在一个无法改变,又不能摆脱的地方,率先想到的,并不是团结一致,去勠力同心、去拼命反抗,而是当一只鸵鸟,把脑袋埋在沙里,放任危险生根发芽,祈祷厄运多缠在别人身上,别盯着自己不放。 终是清醒地麻木了。 “圣堂的布施?慷慨解囊的圣职者,可不多见呀,”说着意味深长的话,格林小姐走向躺在墙角的可怜人,半跪着与之对视,用眸里的墨绿,让疯汉迸发憎恶的恐惧,让他扭动被束缚的身体,让他嘟囔含糊的话语,“你呢,为什么这样照顾他?是悲天悯人的好心?还是自责不安的良心?” 本想拉开她,让她放过可怜人的店主怔在原地,磕巴地说:“小姐,你…” “你是他的同事?他的朋友,还是他的亲戚?”说着,格林小姐站起身,把店主晾在疯汉的眼前,她自己则退到了少年身旁去,“呀,莫非是学生的家长?可别告诉我们,你是他的学生哦?” 便利店内,霎时鸦雀无声。沉闷的空气,在疯汉扑腾出的异响里,愈发的枯燥,枯燥到热、热到想走、想扇风,可等店主抬起手,却是抹向了额头,擦走正在滚落的汗珠。 沉默是最好的答案。 面对这显而易见的尴尬,少年把手伸进了衣袋,摸向鼓鼓的钱夹,可格林小姐转向了店门,背对着他,下了通牒:“该走了,文德尔。” 走在街头的少年,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看着被煤灰风沙熏染的高楼,瞧着匆匆赶路的行人,盯着夹满黑泥的地砖,猛地停住脚,不想再跟着格林小姐散步了。 “嗯?文德尔,伤心了?生气了?”格林小姐拨开挂在眉前的金丝,靠在护栏上,侧着身对他笑,“就那么想施舍善意?去吧,我不会拦着你的。” 少年如释重负,正欲转身,又在温柔的冷言冷语里站定了腿,低着头,不敢回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那样,老实地听大人教训、听格林小姐的教训: “对未曾哀求你帮助的人送去金钱,是羞辱的善意。文德尔,他没有求你,他有人照顾,他饿不死,他能活,他疯了,他分辨不了外人的眼光,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不需要你可怜。记住,不要轻易地可怜别人,人是有尊严的,哪怕是疯了的人。你的可怜,救不了他的命,也复不了他的仇。就是把你的钱都交给他,又能怎么样?帮他改善伙食,换身新衣裳吗?他能尝得懂甜咸,分得清好坏吗?不能。到最后,得到满足的,只有你的怜悯心啊。他呢?被陌生的人可怜、被不相识的人施舍…假如他尚有理智,定然推开你的手,叫你拿开那些臭钱,切莫折辱为人师者的尊严。” 可少年咬着唇,头是低着,眼睛却向上瞟,那意思,是还想回去,给那人一些物质上的援助。 “嗯,文德尔,真是倔犟呢,”格林小姐不仅笑是真意难寻,更是用笑容间的一句句言语,让少年手足无措、把头越埋越低,“是不是想问我,身为格威兰人的我,可曾因为同胞加害了他的女儿,滋生了难以弥补的歉意?抱歉,并没有。文德尔啊,我的确是格威兰人,是和害了他女儿的士兵一样,来自格威兰的‘白皮鬼’,可其他格威兰人犯的错,和我这个初来乍到的旅行者能有什么关系?谁犯的错,谁去承担,肤色又怎么样?同胞又怎么样?有相近的肤色,有相同的种族,生在同一个国家,就要为了这个国家里其他人的错,去忏悔、去赎罪?真要那样算,共治区的中洲人,倒应该为了帝国的特罗伦人所制造的罪孽,去当任人宰割的绵羊呢。” “不、不,伊利亚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今天,格林小姐是不想给少年辩驳的机会,只是看着他,慢悠悠地讲述貌似正解的道理: “是吗?那我们退一步讲,就说折磨他,逼他发疯的罪魁祸首吧。该负责任的,是那些官员、嫖客、流氓,与保持沉默,不敢出手相帮的学生家长吧?这些恶毒或冷血的人,都不来照料、不来弥补过错,身为与事无关的过路者,一个风波平息后的看客,你又同情什么、施舍什么?” 头一次见识到格林小姐的咄咄逼人,少年如坐针毡,思来想去,终究是服了软,没有争执,只是解释,说他没有迁怒、怪罪格林小姐的意思,也不是说,非要给行厄运的人塞多少钱,好安抚那颗听闻悲惨往事后、咚咚直跳的心,他想的,是见到身陷不公中的遇难者,若是尚有余力,不如尽己所能,提供一些微小的帮助,至少叫这些人知道,世间还有温情存留。 这时候,西沉的阳光拓在了格林小姐的身上。她没有与少年争辩,而是抬起头,望了眼忙碌一天后、裹上了橘红的晚阳,回身撑在护栏上,俯视干涸的河道,对孱弱的河水收起了笑。 湍流中的倒影,是残缺不全的圣堂之塔。这座方尖的黑塔,是中洲人的信仰,是公正严明的帝皇怜爱世人的符号。若是说,最能麻痹苦难的药品是什么,专业的医生会给出五花八门的论述,可格林小姐却有不一样的答案… 宗教,才是麻痹苦难、蒙蔽人心的猛药。 圣堂,帝皇,这里的人离不开圣堂,这里的人满嘴是帝皇。帝皇给了他们什么?命运、幸福、财富和地位?不,认真想来,除了格威兰的大兵,帝皇不曾给过他们任何“奖赏”;那些矗立在珀伽的圣堂,又给予过他们什么?一些离不开儿童、狎妓的圣职者笑话吗? 不过,依据那位店主的说法,圣堂的人会布施些物资,帮助受难的可怜人生活,听上去,还挺美好。 可在疯汉未疯的时候,圣堂怎么不站出来帮他一把?有着信徒的支持、统领着千千万万的信仰,圣堂不该是一呼百应,对迫害市民的昏官、流氓、外国人施压,扞卫信徒的权利,彰显正教的担当吗? 是无胆、无勇、无能还是无心,才导致圣堂的援手珊珊迟来?答案是不定向的选择题,或者一项,或者多项,或者皆错。如果让格林小姐总结,她可能会说,真相兴许是兼而有之;如果让富有见地的帝皇使者回答,他会斩钉截铁地告诉少年,在落难后搭把手,远比正在受苦时帮人解困,更能收买人心。 回看远处的便利店,一个金发蓝瞳的男人是阴沉着脸,掀开了帘布,把一袋装满了方便食品、营养品和消炎药的塑料包,交给了帮疯汉解绑的店主。 他无视了店主的慌乱,先作出中洲人的仪态,把双拳以掌心向上、对顶在胸前,又将大拇指的内面、食指的背面各自相贴,在这如尖塔的祷告之手后,说明了他的来意:“愿祂的光指引你的路,愿他的仁爱治愈你的心疾。我说,帝皇佑你周全;你说,永念帝皇在上…感恩帝皇,礼赞帝皇。” 念完仪式性的台词后,他问了问店主,这位迷途羔羊的情况可有所改善,可店主是苦笑着挪开,让疯汉看见他的格威兰人样貌,用那被绳索束缚的癫狂,给了他最准确的回答。 他悲悯地摇着头,为同胞的罪行、为官员的无耻作了番忏悔的批判,安慰笑容苦涩的店主,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要相信帝皇安排的命运,相信任何罪行逃不脱神圣的制裁。 然后,他走出门,在街上走了好久,拐进一条道,与守门的保安打个招呼,走进了街区最深处的一座圣堂。 圣堂的方尖塔里,信徒寥寥。早来的信徒,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正在拿着抹布拖把,帮圣职者清扫那些讨厌的尘埃。还未到每晚的布道时间,多数信徒仍在赶来的路上,能提前到这里帮忙的,都是没有工作,安享晚年生活的老头子和老太太,年轻人?年轻人,可没那精力每天来听冗长的布道,要看教典,他们不如买一本回家,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这样,他们就能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也是帝皇的信徒,不用担心被啰嗦的长辈说三道四,想着怎么应付那些去圣堂听废话的邀请函了。 等方尖塔的黑曜石地板亮到发滑,为首的圣职者给打帮手的信徒们敬了些黑茶,请他们在外稍歇,等座椅布置完毕,便会敞开帝皇的门扉,令他们最先来沐浴神圣之光。 门刚关上,圣职者们便聚在一起,全没了布道宣讲的严肃之态,是各拍各背、各说各话,年轻的抱成团,年老的聚一块儿,聊起最近的快活事,好不热闹。 只有那位金发蓝瞳的格威兰人,是独自站在书架前,翻着写满爬虫文的教典,不时窃笑。教典的开篇,书写了一段有趣的故事,讲的是帝皇降世后,崇拜祂的人们,自发围聚在祂身旁,接受祂的指引,聆听祂的教导。 这些人越聚越多,从部落到城镇,从城镇到王国,最终遍布大地,形成了伟大的帝国,开启了如今被称为“第一帝国”的黄金时代。 有天,一位虔诚的信徒拜见圣环殿上的帝皇,说大地的信徒有亿万之多,官僚无法妥善管理信徒们的崇拜活动,恳请帝皇赐予最忠诚者便利之权,令他们建造让信徒聚集、活动的方尖塔,以便安置信徒的集会、交流之需求。 祂应允了。名为圣堂的方尖塔拔地而起,千千万万的信徒前往圣堂之中,交流各自的感悟,赞颂帝皇的荣光,共同向帝皇祷告,称道祂的智慧与度量。 时间一久,建造圣堂的忠诚者,与最善言辞的信徒结伴而行,朝见圣环殿上的帝皇,说信徒的言谈常有偏激的误区,希望帝皇许下专权,请最明智者与最有威望者承担宣教着典的重任,让信仰有纯粹的标准,以免滋养邪恶之根,使居心不良者从中作梗,引幼稚的羊羔堕入歧途。 祂应允了。圣堂之内,忠诚的人提供钱财纸墨,睿智的人记录谏言神迹,集全大地之力,将之编纂成集,作为标准且唯一的教典原本,推广开去。宣讲的重任,仍由睿智者与忠诚者担当,他们在各地宣读帝皇的奇迹,劝犹豫者加入信徒之列,感受帝皇的慈爱之光。 犹豫者终于加入了。大地无人不信圣堂,世间无人不尊帝皇。今次,忠诚者、睿智者再度共行一处,最后一次朝拜帝皇,说现今在圣堂效力的信徒日益增多,希望帝皇定下他们的职位,以区分他们的位阶,以便传达帝皇的威信,让世人充分领会帝皇的威压。 祂降下神罚。忠诚者与睿智者堕入炼狱的深渊,永世受难;犹豫者胆战心惊,请教帝皇为何施以惩戒,听到那万代不易的真理—— 你等皆在我之下,沐浴我的光。 于是帝皇辞别圣环殿,回归祂的天国去了。 犹豫者恍悟,聚集起不安的信徒,说帝皇之意,是指世人皆平等,无需表明贵贱身份,以职位高低作统领之态。 信徒们亦明悟,推举犹豫者为首领,重订圣堂之策。往后,统领信徒的,不论男女老幼,不论健全残缺,皆为圣职者。 “圣职者、圣职者…”读书的男人轻蔑地咂着嘴,看向忙着闲聊、懒得整顿座椅排布的人,用格威兰语低声嘲笑,“既然都是圣职者,那统领圣职者的,哪来的脸自称沐光者…说着不玩等级之差,真用起来,可比谁都热衷…” 一位年轻的圣职者抓起瓶啤酒晃了晃,示意他过来小酌一杯:“巴尔托先生,别再说你的家乡话啦。在共治区,就要说中洲话嘛,不然,我们和你都聊不到一块儿去,多生分啊,是不是啊?哈哈…” “不了,今晚轮我布道,”巴尔托回以憨笑,谢绝了同事的好意,“要是被他们闻见酒气,我怕我吃不了兜着走哦…” “怕什么,我可跟你说,去年啊,你还没来,对,你才来不久嘛…”喝醉的年轻圣职者,打着酒嗝,指着窃窃私语的老圣职者,小声地揭起了他们的底,“那位,勾鼻子,单眼皮,窄眼睛的那个老东西,可是喝了博萨人的烈酒,当着大家伙的面,边读教典,边发酒疯!你别怕嘛,喝点而已,有啥好担心的,来,干一瓶…” “干杯。” 对着啤酒瓶,将麦香浓郁的低度酒一饮而尽,巴尔托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在伏韦伦的时候,买那种高纯度酒精兑了水猛灌,都是家常便饭,这些饮料般的玩意?要是拿去款待黑帮,人家只会翘着腿讥讽你,别拿小孩喝的无糖饮料来侮辱他们的酒量。 巴尔托得庆幸,逃亡的路途是一帆风顺。本来想出海的他,在听说海军登陆后,果断拿着假证件搭乘航班,直飞伏韦伦,在军队戒严边境前,靠着熟人越过高琴科索山,跑到珀伽来,免得和家族一起被发了疯的条子清算,死无全尸。 跑到珀伽后,他靠着外国人的身份,和几张唬人的假学历证书,在当地的某间圣堂谋到了不错的职位——活轻松,高工资的圣职者。平时派派食粮,慰问慰问穷人和流浪汉;晚上念念教典,忽悠忽悠好骗的中老年信徒。走运的时候,还能抽一些捐款,补贴家用,比刀口舔血的日子舒坦多了。 不过,巴尔托并不知道,他的怀特家族,可没有落入警方的清算。不仅如此,平日里装成好好先生的他,已经被暗处的眼盯上,即将被无法挣脱的手,拉入那不能逆转的洪流。 (十八)真理 而在布道开始前,年轻的圣职者们还在交流近日的趣事。 脸皮薄的几个人是在说,孟巴克缇街最近又开了家养生的好店,里面的姑娘都是水灵灵的,年轻又带劲,各种花式都玩得来,价格还便宜,地点还隐秘。不像某些小店,服务不周到先不提,自备保护工具也不说,还贴着小广告,把地址和联系方式喷得到处都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在做皮肉勾当。 不过呢,那些脸皮厚的,是对这帮胆小鬼嗤之以鼻。对他们而言,狎妓,是最龌龊、最低俗的取乐之道;再说了,跟收钱办事的女人搞在一起,多没趣啊。男欢女爱的情趣,该是你情我愿,没有金钱交易的玷污,纯纯是看对了眼,喝两瓶小酒,找处娴静的小屋,美美睡个一觉,事后再聚一聚,说不定还能发展成长期伙伴,得空了,还能约约会、小酌两杯,比花钱办事有情调多了。 他们是各执一词,争辩不休,成功引来老圣职者的瞩目,总算是挨了训。几位老圣职者,是拿教典敲响了桌子,说门外有信徒在等候,让他们少说些恬不知耻的玩意,更是点名道姓,指着几个有家室的刺头,让他们有空回家里多看看,陪陪自家的婆娘——成天在外面拈花惹草,就不怕老婆往屋里招蜂引蝶,礼尚往来? 冷眼旁观的巴尔托,是拿教典挡着脸,免得露出鄙夷的笑。在格威兰的时候,他对圣职者的理解,局限在靠依附学校、街区、黑帮来传道的老顽固身上,可从没见识过,名曰公正平等、毫无级别之分的圣职者,有这般森严的等级之差—— 年龄、不,工龄。 同为圣职者,越年长、越早加入圣堂的,对年轻的后辈,越有调令与指责的底气。在圣堂内部,老头子是坐在最上位的,中年人是躺在最中间的,年轻人是跪在最底层的。但凡事有不妙,或者出了脏活累活,都是年轻的圣职者优先顶上去撑着,有资历的老家伙们蹲在后面商量。教典里,那些宣讲圣职者皆平等的段落,他们是从不当真——先来早到的,受了多少年苦,给上一辈当了多久的苦工,凭什么要和年轻人平起平坐,和他们共担重任?累过了,苦过了,自然就该享福,自然就该把差事扔给后来人去忙啊。 被年老的圣职者们训了一通后,年轻的圣职者们乖乖地应付了几声,只等他们转开,便把声音压低,不屑地揭起这帮老东西的短来。 要论洞察力,年轻人或许不如经验毒辣的老头子;可是精力这块儿,他们有十足的把握,将一堆老不死压着打。 正是凭借着出众的精神,他们才能在平时瞪大眼睛,看某位最有资历的老东西,是怎么用昏花的眼睛,盯着刚放学的少年少女,把渴求、艳羡与欲望压在一双老花镜后,不去当街染指青春的身体;而一位最沉默寡言的老头子,也不是善茬,有的年轻人是听四邻多嘴,知道他才是最年长的那位,只是因为年轻时欠了太多风流债,搞出一圈的私生儿女,实在擦不干净屁股,只能退位让贤,把管理圣堂的实权让给了别人;至于那个秃头尖下巴的?别看他常常端着果盘,给听完布道的信徒送些圣礼当点心,这家伙,可是某间酒吧的常客,被多事的酒保偷看到,曾夹在两位穿皮衣的舞女中间,手举一些奇形怪状的道具,边高喊“妈妈、主人”,边被送进隔音的包间,估计是在玩一些帝皇见了会降下天罚、毁灭全大地的腌臜东西吧。 巴尔托是听得摇头,真想冲上去,告诉他们,先管好自己的裤裆,再去理别人家的烂事吧。 他很清楚,这群无药可救的家伙,是五十步笑百步。前些天,电视上不还播了个被老婆买凶,打残了命根的倒霉蛋?听老头子们说,那个短命鬼,就职于城里最富贵的中央圣堂,只是平日里受了排挤,靠嫖妓发泄,本来平平安安,谁知道娶了个不懂事的婆娘,找人下了重手,把他揍得心如死灰,写了封举报信,跳楼自杀,弄出了好些麻烦。幸好,珀伽人是见怪不怪,没掀起什么大波澜;而举报信里,涉及格威兰驻军的隐秘部分,早就被聪明的记者撕下来,交给了中央圣堂——在共治区,你可以招惹横行霸道的流氓恶棍,也可以得罪颠倒黑白的无耻条子,甚至可以辱骂贪婪无底的官员老爷,但是,你万万不能招惹格威兰的大头兵。 要是惹了大头兵,插手了驻军长官见不得人的生意,用不了几天,就会被抓进大兵们的军用越野车,在一个没有风沙的早晨,含着被割掉的命门、吊死在路牌上,被记者和警署宣布为“帮派纠纷”,然后被拉进殡仪馆火化,只剩几张凄惨的照片在网络流传,靠一盒说不了话的骨灰去跟家人控诉,祈祷这帮天杀的格威兰人,在死后堕入炼狱。 不过,巴尔托是打心底感谢他们——感谢王庭,感谢格威兰的驻军。假如二十年战争后,格威兰没有接管北共治区;假如百年的和平里,大头兵们没有败坏军纪,这里的中洲人,怕是不会见了他的肤色、看到他的相貌就贴上来巴结。好让他只是随便糊弄几句,就能凭借蹩脚的中洲语,混一个轻松高薪的工作,从黑帮的流氓,摇身一变,成为受人敬重的圣职者。 至少,是受蠢人、老人敬重的圣职者。 晚钟敲响,圣堂的大门缓缓开启,吵闹的圣职者都抹干净嘴脸,庄严地站上各自的岗位。面对入座祈祷的信徒,他们是手捧教典,嘴里吥叨着低沉而富有力量的诵念…一些如合唱般的长诗短句,几段古经文式的陈词滥调。 以恭请外国来的圣职者,为信徒们布道,传播帝皇的荣光: “祂说,你等皆在我之下,沐浴我的光。 …… 祂的追随者说,我们领受了恩惠的,应该铭记祂的教诲,追随祂的足迹——我的孩子们,我的朋友们,我的血亲们,请谨记了!唯有这般,方能抵达天国的土地! …… 祂的继承者说,你们习来了智慧的,应该推崇祂的慈悲,散播祂的光辉——祂的卫士们,祂的信使们,祂的学徒们,请谨记了!唯有这般,方能洗刷愚昧的印记! …… 祂的传道者说,你们这辈子受了苦的,要念诵祂的名,要相信祂的公正,记住了!睿智的审判终将来临!你们这辈子害了人的,不敬重祂的教诲的,不相信祂的全知的,记住了!你们的恶行,都看在祂的眼里!生命的路是有止境的,死亡的门是永远开启的!受了苦却相信祂的,要走上天国的阶梯,听治愈灵魂的福音!害了人还轻蔑祂的,要滚落炼狱的滑梯,听煎熬灵魂的断罪曲! 升上天国的,有享不尽的福,着不尽的衣;堕入炼狱的,有受不尽的苦,有刀锋编织的鞋底! 谨记帝皇的教诲,谨记帝皇的公正,谨记帝皇的慈悲。 我们生在萨仑,我们长于大地,我们皆是祂的子民,我们皆是兄弟。 我们不应争斗,不应折磨同为子民的兄弟,我们当放下贪婪和暴力,捧着虔诚的心,向天地的创造者、万物生灵的父亲,说… 帝皇在上!感恩祂的光,礼赞祂的名!” 布道结束,巴尔托的双手摆出那尖塔之型,与信徒们一起,又沉声道了次“礼赞帝皇”,与吟诵经文的年轻圣职者们低头行礼。而一位老圣职者,则端来果盘,给交谈心得的信徒们送来水果、肉干、黑茶和糕点,那神情,比领导他们的沐光者还要庄重祥和,像是在印证那些年轻人的闲聊,只是没有根据的扯淡而已。 半个钟头后,圣堂的门敞开了,信徒们捐完款,陆陆续续地告辞了。巴尔托自愿留下来清扫座椅,换得同事们赞美洋溢。而等大家都走完,他才好名正言顺地搬弄慈善箱,依抠门老头的意思,关了电闸,趁摄像头当机的时间,从里面随手抽了沓钱,也不看数目多少,直接塞进腰包,换好便服,出门寻乐去了。 刚出方尖塔,还没走出圣堂的街,一个衣着灰暗的人就和他撞了个满怀。要不是有着丰富的街头经验,他都要下意识地揪住冒失者的衣领,再摸向自己的钱袋,笑着问不长眼的扒手顺了自己多少钱。可沉甸甸的钱包,却告诉他,并没有钞票落入别人的手,这撞上来的家伙,真的只是个冒失鬼而已。 接受了慌不择言的道歉后,巴尔托摇着头,边感叹在共治区行走,懂中洲语还不够,非得有本事分辨这群人的方言,才能从那腔调奇怪的词汇里,听出他们想表达的意义。 途径一家咖啡店,巧克力与咖啡混合的芳香,钻进了他的鼻孔,诱得他深吸一口,坚定地走入店中,向磨着咖啡豆的店员叫了杯多糖的可可调咖啡。可在掏钱包的时候,沉醉的笑容僵了半分,因为他看见,腰包的拉链开了。 那个冒失的男人,估计真的是贼,一个技艺高超,晓得用废纸唬人的贼。恐怕北共治区的人,已经被扒出了经验,不上点手段,容易被当场抓包,挨顿打、扭送警局啊。 吃一堑长一智,巴尔托倒也不气,权当是长个记性。可刚掏出钱包,要给店员付账,他又糊涂了,因为钱包里的钞票,是分文未失,倒是多了本蓝封皮的小册子,夹在钞票里,抢眼得紧。 他不好当着店员的面查看,只是付了钱,喝完一杯浓香的可可咖啡,回味了在伏韦伦的夜晚,奉命跑腿运货、处置不安分的小弟后,那种温暖了疲倦的惬意。 喝完,他多抽了两张零钱,把这信徒捐来的善款,丢给了惊喜的店员,充分展示了一个格威兰人的慷慨。 取之于人,用之于人,不可谓不恰当。 回到圣堂安排的廉价公寓,他躺上床,翻开那本古怪的小册子,偏要看看这送上门的“推销员”,是塞了什么好货。若是某些娱乐场所的宣传册,他可得留着,送给那些没在女人身上吃过亏的同事,让这些不怕得病的家伙继续逍遥,最好是又淋又疱,请不到圣恩者治不好病的那种。 但,只是看了箴言,他的眉头,就贴上了发际线。印在书里的第一句,是一段不明所以的质问… 我的朋友,你听说过旧时代的神明、被遗忘的初诞者、从虚无归来的真爱者… 我们的救世主吗? “最近吧,给大家提个醒,”早课时,查完人的老佩姆没有回办公室泡茶,而是站上讲台,咳了口痰、吐进垃圾桶,把嗓门扯得老高,让坎沙都没心思读课外书了,“要是在路上,遇到那些老头子、老太太,说什么…救世主,对,救世主,要塞本宣传册给你,你可别理他们哦,就当是聋了瞎了,走远点儿,最好是回了家,再报警,知道吗?不然哪,要是旁边有人盯着,把你架上面包车——嘿,那谁都救不了你咯。” 救世主,古板又新鲜的词汇。坎沙读的那本帝国将军自传里,就以讽刺的语言,提及了这个词汇——圣城的常青武神、伟大的帝皇使者,在某个不便言明的时间段,曾是朝晟、博萨、瑟兰甚至帝国的公民,都公认的救世主。 他终止了邪恶的大元帅、奇罗卡姆·拜因·亚瓦伯挑起的“圣战”,荡平了冥顽不灵的帝国军团,把五位帝国元帅葬入死亡的坟墓,把疯狂的第二帝国扫入历史的垃圾堆,令大地繁荣昌盛,令天南地北的生灵和睦共处,令战火焚毁的田园绿意如新,令生产停滞的工厂齿轮轰鸣… 然后,他举办了荒诞的圣诰日,肆意恩赐世人食粮金钱,又茫然收回无止境的给予,引发人们的不满,造成生产的停滞,使得帝国动乱,民不聊生。幸好,在朝晟驻军与他的努力下,贪婪愚昧的帝国遗民回归了正途,不再妄想索取他的施舍,而是努力工作,凭借辛勤劳动,换取赢得的报酬。 至此,落后的帝国被消灭了,进步的共治区成立了;特罗伦人不复存在了,中洲人欣欣向荣了。 这拯救了帝国的帝皇使者,自当被尊为伟大的救世主。 可等坎沙拿出手机,搜索了与“救世主”有关的信息,得到的,却是一众公告和宣传——共治区政府的公告,以及大大小小的论坛里、传教般的宣传。 据论坛里的网民所说,这个新颖的“救世主”,是近年崛起的新教——「真理教」所敬仰的神明。 说到这个真理教的创始人,不知他姓甚名谁,嘴皮子倒是吹得开。在宣传手册里,他是自称获取了帝国时代之前的典籍,发现了一个翻天覆地的秘密——所谓的神圣帝皇,是弑神自封的邪恶魔鬼。 教典里的故事、童话里的传说,全是添油加醋的谬论、甚至谎言。帝皇根本不爱世人,帝皇根本不曾驱逐入侵萨仑的邪佞外敌,因为帝皇正是那入侵者,帝皇正是那邪佞。无耻的帝皇,伪装成受苦受难的贫民,趁着仁爱的神救治世人,卑鄙地将之偷袭,令神大伤元气,不得不沉眠,不得不被遗忘,不得不将神的子民遗留在尘世间,由那虚伪、邪恶、自私的帝皇所欺骗、折磨、奴役。 可神的退让,并不是真正的败北。神是全知的,神是无所不能的,神是能与那全知全能的帝皇相抗衡的,神所需要的,只是时间、只是契机,一个回复的时间、一个重临的契机。 神需要的,是世人的支持,是世人的信仰,是世人对正义的渴望、对真相的追寻。真理教的创立者,恳请有心摆脱奴役的中洲人、有心抗衡强权的特罗伦人,抛弃愚不可及的错信之神,转头真神的怀抱、转投救世主的怀抱、转头归来的旧主的怀抱。 “稀奇古怪,不明白在说些什么东西,”坎沙关掉手机,写起了头痛的物理题,“该死的,真有种,怎么不骂骂人家的使者,叫不怕死的一起上,把那使者活埋咯…蠢货。” 他是不信教的,因为他明白,圣堂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骗子。说一千道一万,把教典念得再好听,也是别有所图——图你的捐款,图你的钱。这年头,哪来的布道士啊,没钱,谁会欢迎你进圣堂听讲?那些捡垃圾吃的流浪汉,只能在圣堂布施的时候,到圣堂门口领一份救济粮,拿一沓夹在大额钞票里的零钱,应付个把月的伙食,想进方尖塔里吹个空调,都是白日做梦呦。 早课下了,滴滴的提示音响了,是熬夜打游戏的塔都斯发来了消息。 他说,那位名叫海芙的女孩,是个和家里闹矛盾,离家出走的叛逆小鬼,在走投无路时,跑到他们家的酒店,因为姿色不错,才被经理收留,教了些陪客的手法,准备留着招待大人物,谁知道撞上了坎沙这个小少爷的好朋友,便急着送了来,闹了出乌龙。 虽然他再三保证,海芙是明白工作的性质,绝没有受过威胁或强迫,是自愿留在他们家的酒店,好赚钱并报恩的… 可坎沙哪管得了这些,只让塔都斯把海芙看好了,别再让未成年的女孩去做接客的营生,否则,他就亲自动手,掐烂塔都斯的卵袋,帮这嫖虫好好戒戒色。 和朋友对骂完,坎沙又上了两节生物、两节数学,背着书包,拿着读完的传记,走向了该与另一位朋友履约的工地。 (十九)生活 掰开生锈的铁皮门后,坎沙又一次溜进了无人的工地,走向叠在中央的砖堆,一跃而上。他想踢开前些日子拍碎的砖块,却发现砖头碎了几层,实在踢不干净,索性俯身上手,把碎砖都扔了开,恰好腾出一个座椅般的空间,可以抱着书包、背靠发冷的砖头,坐在其中。 就像格威兰人的博度斯卡那样,如君主巡视王国,如… 喜剧里,那些自掘坟墓的傻瓜。 他还没来得及多享受一会儿躲在砖堆里的愉快,一双灰色的运动鞋,就搭在了他的头上。隐隐发白的鞋尖,和他的头发相隔不到一掌,只是稍微踢了踢,便让他拉开书包,把那本帝国将军的自传掏了出来,头也不抬地举了老高:“我看完了,送你吧。” 那个不爱说话的男孩,坐在坎沙的上方。他没有低头或弯腰,眼睛是紧盯对面的商业广场,似乎在眺望、眺望那家门面冷清的书店。他望了很久,久得坎沙举酸了肩,把传记落在书包上,才给了回答:“我看过了。” “你看过了?什么时候看的?”玩笑般的回复,让坎沙捧着书,合起了节拍,却不气不恼,“反正,我可是如约读完咯?不想捡二手货,就直说,我送你本新的,回家慢慢看吧。” “我真的看过了。” “真的?你啥时候读完的?” 男孩望着书店,眼皮眨也不眨,嘴里的话,虽是答非所问,又足可让坎沙无言: “写书的人,是第二帝国的将官,军衔为中将,是个皮糙肉厚的圣恩者,很能挨打。他被军校的高年级生霸凌过,啃过泥,喝过尿。上了战场后,他先是效力帝皇利刃军团,和博萨人打过仗;又转入帝国使者,效力于圣灵元帅;在圣灵遇袭前,他又跑到圣恩麾下,在祈信之子军团工作,避开了朝晟人的斩首行动;成为圣恩者后,他婉拒了苍白炽焰军团的邀请,而是推荐当年欺凌过他的学长去就职…让这些人死在博萨、死在帝皇使者的手上,对吗?” 对的,对的。 男孩所说的,和坎沙在书里读到的完全吻合。再往后,这位逢凶化吉的将军,更是在圣恩元帅失踪后,果断代表帝国的军人,宣布投降。因为甚少参与战事,也没有在战场玩过屠杀,他被格威兰的军事法庭裁为无罪之身,得以迁往灰都康曼城,在王庭的特务部门「黑水」谋了个闲差,还在交谊会上,认识了靓丽的格威兰爱人,生了个混血的宝宝。等儿孙满膝,他功成身退,开始环游大地,重回当年的战场,写下这本自传,用以评析第二帝国的功败垂成之因,抨击愚昧而不着边际的国教,挖苦神圣而虚无缥缈的帝皇,批判特罗伦人的尚武情愫,认为将修习灵能的课程移出课表,是王庭对特罗伦人最温和的救赎。 等男孩讲完了,坎沙把传记塞回书包。他把书包抱得很紧,把头垂得很低,再开口,已无方才的风趣和意气:“抱歉,我不该怀疑你…” “怀疑我什么?” “我…我觉得你没读过这本书,是在应付我…” “就是怀疑我撒谎?” “是的,我怀疑你撒谎…” “为什么呢?”男孩坐在坎沙的上方,依旧望着书店,隔着巴掌宽的空气,踹动了坎沙的头发,“为什么觉得我在撒谎呢?” 是啊,为什么呢? 不明白,坎沙自己也不明白。是不相信一个连名字都不清楚的小孩子,能在他履约前,读完那厚厚的传记吗?可他小时候,不是成天泡在图书馆、坐在书店,哪管名着、漫画、小说,都读了个遍吗?他应该明白,对于真正爱读书的人而言,时间、词汇量和精力,根本不成问题,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怀疑从没撒过谎的孩子,对他讲了幼稚的谎言呢? 不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他唯一的答案。 男孩又问了:“你撒谎吗?” 他心虚地杵着头,张大嘴,嗓门却低得像呻吟:“撒谎…我不撒谎。” “是吗?你真的不撒谎吗?” 是的,他不撒谎…不撒谎。他不会对朋友撒谎,不会对老师撒谎,不会对同学撒谎,不会对警察撒谎,也不会对陌生人撒谎… 可他对母亲撒谎。 男孩还是望着书店,问的时候,还是没有看他:“为什么对妈妈撒谎?” “我不知道…”他把书包扔了出去,扔出砖堆,砸在地上,滚起团团烟云,“我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母亲撒谎,他只知道,他常常对母亲讲假话。有时候,明明没吃晚饭,他却要告诉母亲自己吃撑了,不想再添宵夜了;有时候,明明吃得太饱,他却要告诉母亲自己饿了,想吃张卷饼,温一杯鲜牛奶;有时候,明明发过誓,不会看课外书浪费时间,他却要在分秒必争的早课读那本传记;有时候,明明不想写作业、不想复习,他却要告诉母亲自己会做题,可写完试卷读完书,又连刚刚学的是哪一科都忘了;有时候,明明答应了母亲,要去补习班、要和不老实读书的人少来往、别碰手机、别碰电脑、别沾电子产品别打游戏,可在补习班的时候,他又是两眼放空,看不到老师的眉飞色舞,只想着蹭塔都斯的便车,好去那家酒店玩一玩手机,和海芙打游戏…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愿意对所有人讲真话,除了他的母亲…除了他的母亲安苏妮。 男孩的眼瞳,终于垂落,看向了抱着书包、怅然若失的他: “真的…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他真的不知道啊。害怕吗?叛逆吗? 他有什么好怕的?父亲死后,他就摔了钱罐,去书店买了本入门级别的灵能修习手册,靠着最简单的消耗、爆发、再消耗、再爆发,把原本微不可察的灵能,提升到动物园里的狮虎都无法企及的蛮横。就是母亲拿晾衣杆抽他屁股,他也不会喊一声疼;就是母亲甩巴掌抽他下巴,他也不会晕厥…更别说,母亲就没怎么打过他。 可为什么,每每回到家,都是那样死气沉沉、都是那样的枯燥无味…就像颤巍巍的老头,独自坐在了墓地呢? 他叛逆吗?和塔都斯、海芙比?帝皇在上,他绝对是听话的好孩子;就是和乖巧可爱、成绩全优的瓦汀同学比,他也不算叛逆,只能说成绩平平。他的生活能自理,他从不违逆母亲,同学不会对他指指点点,老师也没怎么训过他,除了偶尔喷一句脏话外,他哪里都无缘叛逆。如果说,帮同学打跑抢劫的流氓是叛逆,见到死人了打电话报警是叛逆… 那他也只是有一点点的叛逆吧。 瞧他发呆,男孩站了起来,指向书店:“不知道,就读书吧。” “读书?”他抱着头,满脸是不解的茫然,“读书。” “是啊,读书啊,”男孩的声音,越显空灵,低低的,好像珍珠落在金壶里,成了远去的回音,“老师不是讲过,不明白的问题,自有图书答疑吗?” 老师说过这样的话吗?他早已记不清了。总之,不会是老佩姆说的,应该是初中、甚至是小学——对,小学、正是小学,是在春雨到来之际,对着窗边的小鸟吹口哨,看那扇走露水的羽翼融入春光的小学… 是一个可以喜欢读书,可以放心大胆地读书的小学。 坎沙站起来,想说声谢谢,可男孩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工地里。那些睡在尘埃里的砖,仿佛在说他从未来过。或许,唯有读完下一本书,他才愿意再来会面吧。 单手抓起书包后,坎沙挥掌猛拍,帮裹满尘土的腈纶制品做了个干洗。他正要从此撤离,砂轮磨东西的声音却响起了,是有人在锯铁皮门的门锁,还有的人在催锯门的快点儿,别耽误老板的宝贵时间。 坏了,工地的正主来了。虽然这里是达西欧家的产业,但为了避免尴尬,坎沙还是抱着书包坐回砖堆里,要是被发现了,就拿藏到这儿睡觉推诿过去,相信不会有大问题。 “加把劲儿锯!老板说了,门开得越快,奖金越多!” 这一声悬赏刚下完,门锁便哐当落地。兴奋的工人一脚踹开铁皮门,慌忙看向围在保镖和司机中的大老板,拎着那嗡嗡作响的角磨机,似是在求人家别责怪干好活的莽撞。 “年轻人,有个性,我喜欢!放心吧,我巴迈不是那些下三滥的骗子,要靠扣你们薪水才能挣钱,跟着我干,工钱日结,把劲头保持住,每提前完工一天,每个人多奖五百,记住了?” 中气十足的腔调,说出了塔都斯的父亲、巴迈·达西欧独有的跋扈狂言。大饼画在眼前,锯开门的工人,哪有不应的道理?不仅是他,那些围在附近的工友,也振臂高呼,直夸达西欧先生慷慨大气。而达西欧先生,也是让司机把随身的钱包拿出来,抽出证件和银行卡后,直接扔给了受宠若惊的工人,让他拿些钱,请被欠薪的工友吃顿好的,剩下的,自行支配。 而后,达西欧先生让保镖们退开,接过一顶酒红的安全帽,带着一名外貌有七分相像的年轻人,走进了这堆满了砖的烂地,有模有样地视察了起来。 铁皮门刚合上,达西欧先生就把手里的安全帽一甩,扣在了年轻人的头上,戴上墨镜,用油光锃亮的发际线,反耀刺目的阳光,嘴是斜成了对号:“例行公事,哼,哪有这种必要?放眼望去,满地是砖土,地基都没打,戴这玩意,嫌烦!你顶着吧,安全为好。” “父亲,”被扣上帽子的年轻人,扶正了金丝眼镜,口气像是在商量,却又不怎么和善,逗得坎沙像探出头看看,瞧瞧塔都斯的亲大哥是长了几张脸,敢这么和达西欧先生对杠,“你知道,刚刚你说的,会给我们公司带来多少损失吗?” 当着儿子的面,巴迈是随意不少。他两手撑腰,顶着那微凸的肚子,满不在乎地散起步:“哦?多少啊?” “他们的工队,有两百一十三号人,如果你不考虑收回夸下的海口,他们但凡提前一个月完工,我们都要多付将近三百二十万的工钱…” “三百二十万算什么东西?够你的败家兄弟买一辆跑车吗?” “爸爸,钱再多,也不能这样浪费,我们的收益,是…” “哎,不要给我说那些小家子气的东西,三百多万?毛毛雨!”儿子的态度,让巴迈满脸烦躁,嘴上有那么些不悦,“我巴不得他们拼了命,保持今天的势头,明天就让楼房落!爸爸告诉你,我早就相中这块儿地了!可惜,十年前,那个该死的肥猪吃两头,吞了我几千万,把地划给了别人,把我气得…” 哼,巴迈说的,是贪婪的官员,收了他的钱,还把地皮分给竞争对手的事。但也许是帝皇看不过眼,让那地产商卷了钱跑到博萨去快活,留给市政厅一千多户讨房讨钱的倒霉鬼,非要去军队通气,叫人家帮忙,才把事情压下去。而如今,当年昧了钱的混蛋是求着他,用市场最低价,拿下这些泥巴都没夯的烂尾楼。 巴迈告诉儿子,等这里重建了,就是容纳小两千户的住宅区,对面有他们家的商业广场,左手边有麦格达最好的中学,按一户两百万计价,算算看,能赚多少钱?所以,巴迈再三告诫儿子,少计较这些必要的开支,能加快工期的钱,别抠在手里,舍不得拿出去: “你是我的儿子,是公司未来的接班人,要学会挣大钱、挣大钱!我告诉你,精打细算,是底下人的活计,和你没有关系,该给的就要给,该花的就要花,你付钱,他加班,心甘情愿啊,你有钱赚,他有工做,各取所需,懂不懂?” 听在耳里,惊在心里。再怎么听人说,达西欧家是多么的富裕,也比不上亲耳听达西欧家的掌门人自吹自擂,感受那种把钱当废纸的豪气。恍惚之间,坎沙不由推想,等塔都斯分了家里的股份,光靠吃的股息,能不能养得起全班的同学,带着大家一起鬼混吃喝,没班上也不愁生活。 这会儿,白云飘散,日光正毒,照得巴迈抹向额头,对着汗水咒骂,头也不回地走出工地: “妈的太阳,真是扎眼睛,鬼天气,和我作对?走,回去!下午的聚会你帮我去,记得换身最好的衣服,招待军队来的朋友玩尽兴,万万不能惹人家生气,多带些漂亮、会看相的女人过去,如果你不嫌弃,安排人找些不男不女的玩意塞进去,这帮格威兰的猪,就好这口,比那些找麻烦的老神棍有过之而无不及!” 等工地的铁皮门关上,坎沙钻出砖堆,直冲围墙,一个高跃,便踩上墙沿,从侧方翻出工地。他走到十字路口,等起红绿灯,偷偷地瞟向那些兴高采烈的工人,认出他们正是坐在市政厅门口讨薪的倒霉鬼,笑着挠起头,走过了斑马线:“时来运转啊,祝你们好运。” 进了书店,吹着温度适宜的空调风,坎沙走在书架之间,挑选起没读过的书籍。考试临近,高二即将结束,高压的第三年随之而来,他可不敢读什么费心费力的名着,也没种看那些容易分神的漫画小人书,只想挑一些奇谭怪志,作为枯燥课堂的调味料,免得神经成日紧绷。 可看些什么好?那些青春文学的杂志?拜托,他又不是特优班的王牌,能在刷题、补习、考试、踢球后抽出时间,和班里的女生谈恋爱;而老师们用来讲外国故事的文摘?算了,里面的文章都是些没人信的空话,成天吹着格威兰有多好、瑟兰有多太平,但格威兰人刚刚当了大地笑柄,瑟兰的长耳朵又讨厌他们这些棕皮,真能跑出去,也是受白眼,没法活成得意的自己;记载民俗故事的期刊?这东西比小人书还容易中毒,千万别碰、千万别碰,就当是为了学习吧。 出于慎重考虑,坎沙选了本封面骇人的书——不是什么恐怖小说,而是题着“圣堂大揭秘”的科普书。 刚刚,达西欧先生说的“老神棍”,他可是记在心里。方尖塔里的圣职者,装的是有善心,看着与世无争,又怎么能妨碍到达西欧先生,招人家张开贵口骂一句? 希望这没开封的书,能和那绘满诡异符号的封皮一样,写满了污染精神的秘密吧。 “你好,三十七迪欧,不打折。” 这次,坎沙舍得掏钱,买一本新书揣进兜,跑回教室打个盹,为明天的期末考试备战了。 走到校门口,他摸了摸肚皮,看向坐在餐车后吹风的老板,笑着递了张零钱,在阳光最好的时候,闻着喷香的锅气,看鸡胸肉和香辛料在铁锅里融为一体,两手叉腰,挺起胸膛,朝蔚蓝的天吹了口气,接过热气腾腾的卷饼,也不管烫不烫嘴,先咬一口尝了味儿,和老板开着拜师学艺的玩笑,回到了学校里。 可刚进班,他就呆住了。因为一个十来岁的小鬼头,正翻着书桌和抽屉,把零食、饮料和钢笔揣进背后的布包里,还全神贯注地数着找出来的钱,压根没留意有人提前回了教室。 “贼娃子?” 直到坎沙念了句骂人的方言,他才如觅食的野兔那样竖起耳朵,倏地盯着不速之客,动也不动。 玩笑话,没等坎沙再问一句,这小偷就跑向教室的后门,直奔那无人拦路的楼梯。 (二十)期末 这小鬼头的警觉度不行,跑得倒是挺快。 可惜对上坎沙,他是没可能逃脱的。他刚踩到楼梯口,还没踏上楼梯,就被坎沙抓住了布包,险些往后一倒、摔个四脚朝天。 说真的,坎沙也没想着刁难这种小毛孩,最多逮着他,叫他交出偷来的东西,叫他不准再来犯事就行了。 可他的回应,超乎了坎沙的估计。 他是手握栏杆,稳住身形,伸手摸向油腻的外套,从胸前抽出了什么寒光闪闪的玩意,往回一掏,直刺坎沙的手腕。 电光火石之间,坎沙的反应能力,在灵能的帮助下达到顶点。坎沙看见,那刺来的凶器是一把小刀、一把超市兜售的不锈钢水果刀,经过粗糙的打磨,刀头又花又利,要是剌在手上,定是要开个大口,伤了筋不说,骨头都要遭罪。 伟大的冠军亚罗巴布曾在被采访时讲过,假如未经训练的粉丝们在街头和酒吧,遇上拿武器的犯罪分子,千万别想着逞英雄,去制服对方,因为在冷兵器之前,没有经历过灵能培训的普通人,只会任其宰割、毫无还手之力,他们应该做的,是有枪拔枪、没枪调头就跑,总之,安全要紧。 幸好,坎沙在灵能上,是个无师自通的高手,哪怕这小鬼的刀又急又快,他也能握拳一挥,恰恰打在持刀的手腕处,将那刺来的凶器震飞开去。 这时候,转过身的小偷是龇牙咧嘴,换了另一只手拿刀,又朝他刺来。见这家伙不识好歹,坎沙也不惯着,瞅准时机,单手擒住拿刀的那只胳膊,止住刀的刺击。而后,他不再留手,把闲着的拳头自下勾来,砸在小偷被拉直的手肘处,让整条手臂有如摸到电门,在痛到发麻的同时,失去行凶的能力。 “老实点儿…” 坎沙的警告,小偷是根本不听。他抬腿踹向坎沙的下体,试图攻击男性最脆弱、最易痛的“第二心脏”。要是按《搏击全明星》的某些观众的说法,这种直奔下三路去的招式,是出其不意的杀招,就算是久经考验的搏击选手,面对阴损至此的脏拳,也难以格挡,会惨败在一个没有任何格斗经验的普通人手中。 那只是白日做梦。 在小偷撩起腿、踹向他下体的时候,胜负已然宣判。坎沙甚至懒得退步避招,只是侧身俯腰、双臂拦抱,就把这只腿结实卡死了。现在,他大可以出拳回敬、一拳头砸碎小偷的卵袋,又或者抡起这条腿、把小偷当沙包一样摔在地上。可对付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屁孩,这般教训未免太过暴力,稍作思索后,他估摸好力道,反手抽在小偷的下巴上,用最安全快捷的方式,帮小偷睡了个好觉。 等保安赶到,小偷醒了过来。他睁眼看向坎沙,瞳孔里有火在烧,盯得坎沙想笑——摸东西不成想动手,动手又打不过,还不服气吗?要是不服气,坎沙很乐意再管教管教他,让他明白,就是想偷鸡摸狗,也别来学校。 “多大的娃,好的不学,学别人当贼是吧?”那位疏忽了的保安,是气得拧着小偷的耳朵,播了报警电话,“学校进贼啦!没丢东西!逮住了!逮住了!快来个人处理一下!” 没几分钟,没开警笛的警车就停在了校门口,来的是坎沙见过的警官、扎泽·拿托。刚进保安室,发现坐在保安身边吹凉风的坎沙,拿托警官还是笑着的,可一发现被反捆在墙角的小偷,那笑容立马僵住,逐渐成了看不清的阴霾:“怎么又是你?” 小偷抬起头,死死盯着警官。那没有温度的视线,就是坎沙,也不免寒颤,因为这种眼神、这种态度,完全不像在看活人,就像是… 在打量一具死尸。 拿托警官和保安打了个招呼,解开了绑着小偷的绳索,把这试图逃跑的家伙押进车里,拷在了后排。全程,小偷都没说一句话,跑不成就继续盯着警员,盯得坎沙都有些哆嗦,直想给他后脑勺赏一拳,最好让他睡完余生,再不能拿那对眼睛发散恐慌。 “是你抓的他?”把小偷关好后,拿托警官借了杯水,叫坎沙到校门外说话,“身手不错啊,小子。你要是报考警校,在搏击与擒拿上,怕是能拿个特等奖。” “哪里,我是自学的,比不上你们,专业培训…” “别自谦了,你可把那两个混蛋揍得够呛…”喝完水,拿托警官摁了摁嘴角的疤,一手叉腰,一手拍上坎沙的肩膀,笑得认真异常,“讲真的,你啊,可以考虑考虑读警校。我们共治区就缺你这样的警员——敢动手、有文化,明白事理、不计得失啊…” 当条子、呸,当警察这种事,坎沙还从没有考虑过。经历过警署的拷打后,在他心里,条子已经和黑心划了等号,像扎泽·拿托这样不玩栽赃嫁祸的警察,反而是异类吧?为了避开这谈不妥的话题,他了当地问:“拿托先生,你和他…认识吗?” 拿托警官看着坎沙,眼里满满的惊讶。几秒钟后,他才拍着坎沙的脊背,大度又欣喜地笑了:“你啊,还真是当警察的好苗子,观察力不差啊!我和他…算是认识吧。” 原来,几年前,拿托警官受命追查一起兜售违禁药品的大案。经过多日的追踪,他可算在那些瘾君子的活动范围内,划定了最可疑的销售点——一家可疑的便利店。 经过突击审查,他从便利店的老板嘴里问到,这些市面上禁售的镇痛、麻醉、兴奋用品,都是从麦格达最大的医院里搞来的。而能把这些违禁药品运出医院的人,不用想,也能猜到是医院的高层领导。果然,只是在医院里散一些风声,就有怕事的住院医生主动举报,说是一个骨科的医生联合护士与冷库的人,把那些值钱的药偷运出去,在外面倒卖,获利数目多达千万。 而大量兜售违禁药品,是要判死刑的。他带人追到机场,抓获了想要逃到博萨的医生一家,查获了大量的现金、贵重物品和博萨银行的储蓄卡,把医生送上电椅,把医生的夫人送进了监狱,把医生的儿子送进了孤儿院,由专人抚养。 可医生的儿子逃跑了。年仅七八岁的孩子在麦格达流浪,靠捡垃圾维生。有次,拿托警官在街头撞见这孩子,是赶忙把他抓住,好说歹说,又送回了孤儿院。但没几天,这家伙又跑了出来,还变本加厉,开始当扒手,偷起了别人的东西。这下,就是逮住他,不但送不回孤儿院,也找不到愿意抚养的人家,更因为年龄的问题,不能将他拘留或转送青少年矫治中心,只得放他回街上,让他继续当贼。 拿托警官也不是没想过把这孩子接回家,可他的妻子是第一个不同意——想想也是,养育亲手逮捕、送上电椅的罪犯的儿子?怕不是有什么毛病。无法取得家人的同意,他只能接济接济这可怜的孩子,想法子找个学校,看能不能送这孩子上学。 但人家哪里会领情?每次给的钱,都被扔进了垃圾桶;每次去学校,都会逃跑。时间久了,拿托也乏了,全当是看不见这孩子在捣乱,只要他不去干些过分的事,偷面包、零食、饮料、钱什么的,便会和气哄哄的受害人私下说几声,给足金钱上的补偿,息事宁人。 坎沙是张张嘴,呆滞地翻了翻白眼:“嗯,要我说。小孩总是要管教的。今天都亮刀了,再往后…可不得了啊。” “我明白。所以,要抓他回去,好好关几天啊…”拿托警官单手捂头,对着阳光仰叹,“孩子,你可是多行义举,值得嘉奖,要不要我回去帮你申请,就弄一枚…好市民勋章?” 勋章?坎沙的回答,是肆无忌惮的笑容。勋章什么的,他可承受不起,假如拿托先生有空,就把这头脑发病的小屁孩多羁押几天,就跟大胡子折磨他那样,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朋友几天不睡觉,还不信治不了这逆反期的毛病了。 警车开走了,是载着热心的警官和混账的小屁孩,回他们的警署去了。目送他们离去后,坎沙把双手插进裤兜,背靠学校的围墙,抬头望天,被白云间的蔚蓝迷离了眼眶。他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没准是揍完人,热身过了头,有些乏累了吧。 离上课铃响还有二十分钟,匆匆而来的学生已经挤破了校门。他们有的是高年级生,有的是低年级生,有的是坎沙的同级生,有的是没见过面的陌生人,有的是隔壁班的熟脸,有的是同班同学。 急着赶路的他们中,罕有人留意到校门旁的围墙、以及笑着流泪的少年。也许是他的眼泪太清,也许是学生们看不见,也许是学生们不想多问,也许,是学生们漠不关心。 正如老佩姆在班上说的——漠不关心,才是社会的常态。不在家,不是亲友,没人会在乎你想什么,没人会在乎你是哭是笑,大家都忙着各自的事,没空管你的心情是怎么样。少数人,或许会装成人生导师,向你投以怜悯,告诉你哭够了就去读书干活。你可能想问,为什么越长大,越感觉人们冷漠了不少?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只有帝皇才知道。 “杜拉欣同学,你在哭吗?” 怯怯的声音,让他低下头,瞧见那个拿着张纸巾、站在他身前的瓦汀同学。没跟他讲过几句话的富达尔·瓦汀,向他递出了纸巾,认真地紧了紧书包的背带,说:“妈妈说,男生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能随便哭鼻子哦。快擦擦吧,要上课了,去迟到了,会被老师骂的。” 捏着纸巾,坎沙在脸上抹了两把,向他说了声谢谢后,又看向他身后的马路,才见到他的母亲、黛丽娅·瓦汀正扶着自行车停在路旁,还忧心忡忡地望着这边。 坎沙慌忙地打了个招呼,请黛丽娅阿姨不要跟他的母亲说,他今天掉眼泪了。在得到承诺后,他不知说了几声谢谢,在瓦汀同学的陪伴下,走进了学校。 踏上教学楼的台阶后,坎沙忽然顿住脚步,看向了不太敢打破沉默的瓦汀同学:“富达尔…你妈妈每天都送你来学校?” “啊?杜拉欣同学,嗯,坎沙?”试探性地唤了声他的名后,小个子的男生开心地张开嘴巴,笑出了一口白牙,“妈妈很担心我,总要亲自骑脚踏车来,才能放心回家呢。” 坎沙重迈步伐,走上了楼梯,走向了教室。他想说“真羡慕你”,可脱口而出的,又是新的疑问:“我听人说,你们家挺富裕的吧?不买辆小汽车吗?电摩也行啊。” “哈哈…那个,我妈妈不识字啊。” “不识字?” “是啊,妈妈她只会看数字、写几个名字…”走到班门前,富达尔颇为无奈地摊开手,压低了嗓音,“她考不了驾驶证的啊。” 哦,坎沙都要忘了,塔都斯是讲过,漂亮的黛丽娅阿姨可是标准的乡下农妇,不认识字,还真在情理之中。要不是上课时间快到了,再加之害怕冒犯到富达尔,他是非常想问一问,在乡村的生活舒不舒坦、快不快乐。 自小生在麦格达市区的他,还没到乡下转过几次。他对乡村的印象,还局限在儿时随父母出游,到那些铺满干草和木屑的泥巴路上下了车,跟农田旁忙活的黝黑老农打个招呼后,称个香甜的瓜、美美吃饱了肚。到底有多少年没离开过麦格达、没走出漫无尽头的沥青路了? 是啊,等考试结束,他是该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景光了。 坐回他的位置,抽出他的课本后,轻佻的玩笑在耳边吹响了:“哎,兄弟,怎么和小娘炮混到一块儿啦?啧啧啧,我就说你怎么不近女色,感情你是另有所好啊?” 不用看,坎沙也明白,是来班上消磨时间的塔都斯在碎嘴,便挥了挥拳头,不耐烦地瞥向窗户外的老佩姆:“哥们儿,再瞎扯,我打断你的子孙根啊。老鬼来噗叨了,回座位吧,我可不想挨骂啊。” 话是这么说,可塔都斯还是掏出手机,把打听来的消息发给他听。 之前死人的事,彻底查清楚了。原来,那位学姐交了个混帮派的中年混混当男友,可那端庄帅气的大叔,其实是个瘾君子,年轻的时候,还因为进医院抢针管进过局子。 不过,根据塔都斯的经验,这种痞里痞气的中年男人,只要精心打扮打扮,骑在廉价的二手翻新摩托上,吐个烟蒂、招个手,就能骗走不少小女生的芳心。没眼力的学姐,怕也是这般中招,还听了人家的教唆,去做些皮肉生意赚钱,还拿了他扎过洞的道具,去诓打胎的赔偿金。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这对小情侣闹翻了,最后上演了一出公厕杀人的戏码。而他的帮派,自然怕警署找麻烦,干脆地让他认罪自杀,死在警署前,把这桩案子了结了。 听完前因后果,坎沙只想说之前被揍得冤枉。因为这种傻瓜男女挨打,他可高兴不起来——毒虫都是窝囊废,爱上毒虫的女人都是蠢猪,没有例外。更别说为了毒虫去卖身,耽误了青春、早怀了孩子、白丢了性命,那真是蠢猪中的极品,属于养猪的在磨刀,它还主动跟过来,是巴不得早死早超生的那种货色。 都说在爱情面前,女人是没有理性的傻瓜,这会儿,坎沙是不信也得信了。在他小时候,他的爸爸妈妈也会在忙累一天后,卧到沙发上,互相问一些蠢到不知所谓的情感问题、讲一些肉麻到起鸡皮的情话,不过随着父亲工作不顺且投资失败,这些肉麻和愚蠢的闲暇就没了踪影,有的,只是针锋相对的吵嘴和指责。本来,他是想,相信爱情的女人,是没经历过生活的拷打,还没长大成人的幼稚鬼,可为了毒虫卖身赚钱的学姐,又让他感叹… 没准,真有女人这么傻,傻到相信爱情,对吧? 这会儿,老佩姆却拍响讲桌,脸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把坎沙从空想的漩涡拽回了现实:“醒醒了!醒醒了!今天,有两件事要告诉大家!给我竖起耳朵,打起精神,听好了!” 第一件事,当然是告诉同学们,今天有小偷翻墙跑进学校,到他们班搜刮战利品。幸好,有早到的同学撞破了小偷的恶行,将其擒拿归案,没有出现财物方面的损失。老佩姆再三强调,以后,千万别把贵重物品留在学校,最好是随身携带,免得再有贼人翻进来捡便宜——因为校长说了,要是东西丢了,学校只提供查监控的服务,至于赔偿问题?一概免谈。 第二件事,就是让同学们好好看看,今天班上有谁没来。不一会儿,大家就发现了,是平时玩得比较来的两个女生还没到。老佩姆是手撑讲桌,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几句,说这两位没有安全意识的同学,竟然在中午跑到娱乐场所,点了个包厢,喝酒唱歌,结果不胜酒力,醉得和猪一样,一个中午没接家长电话,愣是找到警署,才查明白她们跑去了什么地方。万幸,那家店比较正规,她们没出什么事。但老佩姆还是说明,这个年纪,大家不要想着喝酒耍乐——在麦格达,他们这群没经验的年青毛蛋,要是遇上有坏心眼的人,不把他们的皮给扒了卖,那都算有良心的了。 第三件事,则是周末的期末测试。老佩姆要大家务必打起精神,好好复习,说从下个学期开始,他们可要当正式的高三学生了,要是不想给人甩开差距,就从第一场严格的测验开始,尽己所能、考出最好的成绩吧。 “成绩…”讲台下,坎沙收回手机,拿起钢笔,掰正歪掉的笔尖,开始写题,“希望有个好成绩吧。” (二十一)缘分 当阳光失去了灼目、空气少了分干涸,忐忑的文德尔小朋友在早晨坐进了包厢,目送灰蒙蒙的珀伽从窗外远走,随火车穿入铺列铁轨的绿野,奔向了陌生的春天。 在他的印象里,这还是头一回搭乘飞机、汽车以外的交通工具。原本,他是打算试试旅馆招待推荐的卧铺大巴,可格林小姐却说,大巴的环境和安全性不甚可靠,建议他考虑搭乘航班或列车出行。 在看过共治区航空票的高昂售价后,他只犹豫了大概一秒,便决定试试火车的乘坐感是什么样。因为要在名为莫加厄的城市下车,要在火车上待足二十小时,买坐票是不大可能的;为了照顾格林小姐的习惯,加之价格实惠,他就买了两张包厢票。 包厢里,是两张软铺一张桌、两双拖鞋一袋茶;空间不充裕,也不算窄;空气里没有霉味,全是清新剂的香;拉开窗帘,飞驰的风景一览无余。若要让他评价,他会说这间包厢的装潢,是不多不少、正正好。 但他说出口的,却是些好奇的问题:“伊利亚姐姐,共治区的机票,怎么会那么贵啊?” 这会儿,格林小姐正脱了棕色的高登靴、把白袜搭上床栏。她不紧不慢地把枕头和棉被垫在腰后,坐在软铺上,读起了在候车厅买的杂志,说:“共治区的机场很少…可能吧。” 见她开始看书,赛尔是点点头,不再打扰,也从行李箱抱出要看的书,进攻那些由数字、符号和字母构成的理化知识了。 这些天,跟着格林小姐到处跑委托,他的学业是有所搁置。不过,他本来就学得快,在温亚德的时候,又清闲得很,已经读完了预定一学期的课程,攻入第二学期的范围了。自学之余,他不忘请教艾斯特,弄些习题自测,以检验学习的成果。核对答案后,不错的成绩证明了,他的脑袋瓜还是一如既往的灵光,没有被异乡的琐事磨得愚钝。因此,他的学业是没有落下,只能说进度不如预期,被不好对付的少女给稍稍拖慢了吧。 中午很快来到。 太阳升到最高处时,合上杂志的格林小姐,拆开了塑封袋,穿好一次性拖鞋,走到少年的身前,饶有兴致地看他在草纸上演算,逐一写下那些难题的答案。 没多久,他放下笔,闭着眼睛、十指交叉,把掌心向外地打直了胳膊,狠狠地舒展了肌肉指节,把酸涩驱散。拍拍脑袋后,他才发现,格林小姐不知何时来观看自己的进展,刚想说些什么,便听那静谧的气息轻拂而来:“文德尔,你喜欢数学?” 一言一语,都把少女的温度送来。让他想起在学校的时候,那个总爱按着他打理长发的艾斯特;以及在海滩和庄园的时候,总是缠着他不放的阿纳塔;还有走在路上,时不时按着他的头,把他的头发薅得一团糟的班布先生。有些欣喜的同时,他松了口气,握紧拳,暗暗打气——这半年下来,他和格林小姐的距离,终于是拉近了些。 所以,他不好意思地挠着脸蛋,憨憨地笑了笑:“数学?嗯,伊利亚姐姐,我什么都喜欢啦…” “哪样都喜欢?” “是的啦,像、像是物理啦、化学啦、生理啦…”报起感兴趣的学科,他是掐着指头、如数家珍,比下厨备菜还欢快,“历史啦、文学啦…只是,班布爷爷只拿了理工的教科书给我,没有…” “嗯,朝晟的语言真难懂啊,和博萨人一样的象形文字,”格林小姐俯低身,凑近了些,有意无意地挡住少年的视线,对着书页上的文字,如是感叹,“数字和符号,却是标准的格威兰用法。文德尔,你不好奇,这是为什么吗?” “呀?这不是公制吗?” 他的惊讶并非伪装。在中学的时候,老师还特地强调过,自第一帝国崩溃后,大地的数学符号与制度经历过无数次变迁,直到数百年前,工业的萌芽从格威兰的灰土里萌发。在见证第二帝国的骑兵与圣恩者,是如何在格威王国的枪炮炸药前溃败后,各国皆是向格威兰人学习,取来他们的先进经验,慢慢铺设军工厂。而格威兰人的度量衡制度,也在这个过程中成为了大地通用的公制,以灵能与祈信之力外的事物,实现帝皇时代都未曾完成的奇迹——真正统一了大地的度量衡。 可格林小姐的说法,是让他扶膝正坐,听得比上课还认真不少。 时间、时间,贫穷的人想拥有更多的时间去赚钱、去休息,换来一个不那么辛苦的中年,和一个幸福的晚年;富有的人想掌握更多的时间去享受、去分析,感恩帝皇赐予的眼光和福气,最好把资产禁足再翻上一番。而禁足于王庭的少女,独不缺时间。那些贵族的礼仪、淑女的修养,她是不放在心上的,她常爱请迦罗娜老师讲授学校的知识,免得成为奥兰德先生希望中的那个一窍不通的花瓶。闲暇之余,她还会请舍丽雅小姐帮忙借阅图书,了解一些尘封在王庭中的历史,读那些过去的人和事。 朝晟的度量衡制度,本是与格威兰大不相同的。是朝晟的建立者、议会的元老祖仲良,力排众议,把梁人古老的度量衡制度废除,改用从灰都学来的新标准。 当少女说起隐秘的往事,那个虚无的声音又浮现在少年的耳边,蛊惑着、诱骗着、催促着他的本源… 命他开启视界。 一切的一切,要从数百年前的梁国说起。祖特使奉焱王之命,携圣器「焱刃」穿越博萨,途经格威兰,抵达圣堂与武神的奎睿达家族共治之地——圣城。按计划,他应该在圣城之前受到热烈欢迎,踩着鲜花、面朝烟火,将蕴含恐怖破坏力的圣器送给圣堂的沐光者,换取一个焱王渴求的秘密。但奎睿达家族莫名发难,在圣城之外截杀使团,夺走焱刃,放他逃窜。 与爱人茉亚·伊迪布兰逃至灰都康曼城后,祖先生凭借毒辣的眼光和阴损的口才,成为了当时的奥兰德大公、日后加冕为王的庄士敦一世最信任的幕僚。 不幸的是,祖先生被王庭深处的贤者相中,成为贤者的学徒——一个要继承贤者的记忆或灵魂,失去自我的“新身躯”。可贤者看护的珍宝、相传由旧日的真神遗体所制造的原初之岩、亦即林博士夺来的初诞天晶,觉醒了迷蒙的意识,帮助祖先生欺瞒贤者,带着朋友和爱人逃出了灰都,回到了旅行的原点… 大梁的都城,永安。 对祖仲良来说,远远地望一眼永安的繁华,已是够了。他可不愿走入那城墙,万一被好事者认出,报给了焱王,有十万个脑袋也不够掉。 不,如今他手握初诞天晶,又何惧之有?焱王远不及贤者,他能逃的脱贤者,还怕制不服焱王?他是担忧天晶又当墙头草、和焱王暗通款曲,玩一出临阵易主,还是… 恐虑曾经? 曾经,他也是永安城内的富家宝贝,爹疼娘爱、衣食无忧,有仆役跪地上给他当马,有丫鬟抱铺盖给他暖被窝。但四岁那年,他们家的男丁女娃,尽被神宫的甲士羁押。 闹市之中,大刀挥落,温热的血洒在他的脸上,父母的头滚在地上。年幼的他被流放,在南岭的湿林瘴气里啃虫食草,摸着脏泥烂土,藏在大片的丛叶之间,悄悄地去偷果子,却被巡守的木灵逮到了。 在梁人的传说中,目生兽瞳的木灵都是妖怪;还说木灵不分男女,专勾那些好色之徒的魂,把他们骗回去当奴隶使唤。可抓到这矮冬瓜后,穿着黑纱的木灵是念了些晦涩的话,放开了他。这木灵蹲下身子,随手扯了张阔叶,摘了枚果子,好生擦了擦后,递给了他。 他不敢接,也不敢跑,就站在原地,和木灵怔怔地对望。 木灵是挤眉弄眼,拿手指比划个不停。但见他还是呆愣,木灵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果子咬了口吞下肚,又递给了他。 这下,他敢接住果子,放在嘴里啃咬了。甘甜的果香,充足的水分,还有那爽脆的味道,让他狼吞虎咽,犹如发狂。这时节,红彤彤的果实,比拗着娘亲的意思,使唤仆役偷捎进门的冰糕还香。 等他吃完果实,把果核咬在嘴里,为了刮光果肉、险些崩了牙后,木灵向他伸出手,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要求、没有讲话,用怜爱的目光,把意图无声地传达—— 要跟我走吗? 他把果核吐到手上,四下张望后,把湿漉漉的硬籽扔在了果树下,又把掌心在树皮上抹了几道,像只瘸了腿的小狗那样,一点点挪了过去,把指头搭在了木灵手上,无声地回答了—— 走吧。 木灵的村落,与朝晟的时代是大不相同的,与其说是村落,不如说是城寨木堡。对的,木堡,由生满利刺的灰白树木所圈成的堡垒。这活木头连成的墙,是钢斧也劈不开的坚韧;那搭在树上的房子,由木梯和铁索桥连结,修得老高;齐天的树木下,是葱翠的草;草丛外,是踩实踩光的石子路;石子路旁,坐着些摆摊的木灵。 木灵们兜售的商品,多摆在亚麻布、挂在竹架上。有放光了血,还冒着尿骚气的新鲜野猪;有刚摘的、还没擦干净泥巴的菌子野菜;还有堆在布袋里的干菇干菜,以及一些风干的肉块肋排, 这里看不见梁人,全是留长发的木灵,雌雄难辨。多数木灵是挑了些蔬菜和菌子就走,少数的木灵会在干货前逗留,拿一些回家。卖鲜肉的,少有顾客赏光,只能拧开葫芦似的水囊,喝两口泛香的果酒,抽刀剥皮,把猎物大卸八块,装进背囊后,用与身材不符的力量和巧劲,直往树上跳;挂干肉的,倒是有些顾客来看,譬如领着人类孩童的木灵,就扔了几枚铜板,拿了条一指粗细的肉干,叫店家用刀铡成几段后,给到这躲在身后的男孩手上。 男孩想咬断肉干,却怎的也嚼不动,只能把肉慢慢抿软,一丝丝啃下来,含在嘴里。 淡淡的咸味,不少的香料,辅之以风干的味道,让他的口水越嚼越多,喉咙越吞越干,肚子也越吃越饿。等啃完了,他贪婪地舔着指头,又惶恐地瞪大眼睛,看向木灵。 木灵没说什么,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头,背对着他蹲下来,示意他爬上来。这次,他没有犹豫,小心地楼过木灵的脖子,任木灵用麻绳穿过腿、绕过肩,把他固定在背上,向树上攀爬。 他偷偷地向下瞥,见地面越离越远,估摸这棵树足有十几人那么高,不由收紧胳膊,闭着眼睛,死死贴着木灵,不敢动弹分毫。他听到,木灵轻笑了声,在某处停下,又蹲着解开麻绳,把他放开了。 在头顶传来温暖的触感时,他睁开眼朝下望,一把抱住了木灵的大腿,才没软了膝跪下。现在,他们立着的地方,是环树而支的木板,离地足有二三十人远。边缘处,只有一圈围着藤条的栏杆。要是没留意,或是风大了没站稳,定然从内滚落,实打实地砸进泥巴里,连入土都免了,直接下葬。 等他缓过神、松开胳膊,木灵抱起了他,慢慢走向修在另一株树上的房,把他在屋里放下。他这才敢睁开眼,好奇地踩踩脚,观望从未住过的树屋。 这里的木板铆得牢靠,踩着只有轻微的异响。屋子分上下两层,他们在的这层,铺着毛绒绒的兽皮,放着桌椅碗筷,俨然是待客的厅堂。 不等他往二楼望,一位挂着黑纱的木灵就从楼梯爬下了。惊呼之后,他瑟缩在两位木灵的中间,被揉着头,安放在木椅上。没多久,木灵便烧起水,从柜子里抱出木桶,兑好水后,拿着草木灰和麻布,把他扒了精光,也不管他怎么挣扎,强行帮他洗了个澡。 在帮他擦洗时,那位后来的木灵,还捂嘴窃笑,给他的小鹊鹊偷偷地弹了两下。等他学会木灵的话了,他才知道,那是没见过梁人小孩的木灵姐姐一时调皮,无伤大雅。 等他解释完,他的妻子抱臂于胸前,笑得是难以捉摸:“哦,所以…我该哪般称呼她?用梁人的话说,该喊姑子还是姐姐?祖,说来看看吧。” 祖仲良虽是牙关打颤,却是热脸赔笑,把躲在怀里哭的木灵拥得更紧了些。是的,在这南北交界之地、在这死尸铺地的官道外、在这血气腥浓的驿站内,他正搂着一位衣衫褴褛的木灵,解释和怀中人的关系,解释为什么在与押运囚奴的马车擦肩而过后,偏要妻友帮他个忙,一路尾随至此,愣是杀光这里的活口,把这木灵救下。 见说得口干舌燥,妻子也没有罢休的意图,他遂把主意搁在了牛兄弟身上,可正踏着一位官兵脑袋的牛兄弟,是吹了口哨,明摆着置身事外,看他们夫妻俩要如何喧哗。 半年前,他是随了祖仲良的意,与之结伴而行,往南方走动,尽量远离高深莫测的焱王。他是清楚焱王本事的,那滔天白火,那灭世蛮力,那金刚之躯,纵使神宫的三百御天士勠力同心,也要在眨眼间魂归上天。 倘若天武在世,神宫的焱王,便是忠心不二的王;倘若天武已死,神宫的焱王,便是行走天舆的皇。灰都的贤者鞭长莫及,再说,一个不问世事、连传承亦成困难的老头,哪管得了这方土皇帝?哪管得了年轻力壮的焱王? 因此,跟着祖仲良走,是他最好的选择。这一路上,他们是足吃足喝。没事了,仗着御天士的尊位,喝令守城门的放行,在客栈下榻;缺钱使,就打听打听哪有土匪恶霸,杀上门去,抢他一笔回来。半年下来,他们惯于此番生活,也不多问祖仲良缘何去往南方,只管打、只管杀,烦心的,一律不放在心上。 可如今,事有不妥。祖仲良是换上木灵的语言,好说歹说,把怀里的姐姐劝了开,才拉着爱妻跑去闻不到血腥气的房里歇脚,把那些年的老底抖了干净。 早先,他告诉茉亚,儿时,孤苦无依的他受一户木灵收养,认了干爹干姐,好读书识字,学着开弓拉箭、调毒配药,记挂着练出本事,回永安去找焱王报仇雪恨,不成功便成仁。可他没有说明白,他非要到永安的原因,可不止寻仇那般简单,更要紧的,是干爹要把女儿许配给他,留他在寨里过活。 茉亚是靠着木墙,闭目微笑:“哦,意思是说,我该喊她当姐姐?是吗,祖?” “我这不是跑了吗…大姑子,大姑子就好。” 祸到临头,他还是明白怎么说话最讨巧。他万般发誓,此行,他仅仅是想回南方,凭本事报恩还情,告诉干爹,他已出人头地、他已是本领非凡、他已有贤妻在房,好让干爹把姐姐嫁了,别再干等他了。 谁知道,事情成了今天这样。 茉亚拈了束银丝,看向纸窗外的木灵,若有所思:“今日重逢,你是天晶之主,她是笼中囚徒。缘分,妙不可言啊。” (二十二) 寻仇 一声感慨,那盈盈的灰眸再无波澜,仅是含笑释然,让等她发落的人心口一暖。 祖仲良想说什么,又是踌躇无言,终是待她望那屋外的姐姐,听她暂为排布:“想议论后事,等换处明净之地再谈为妙,祖。” 她没讲错,身在断肢残尸之中,无论是叙旧抒情,都有些与时不宜。且莫说,倘使传信的后来人赶到此处,他们如何解释这血流成河之状,非得多杀一人,方能免去受人揭发;单是卧坐于此,给血腥尸臭环绕,便无闲情探讨今期际遇,问明白受难的木灵姐姐,南边的村寨是有何差池,以至于她要受神宫的甲士看押,被迁运去北方。 “吁,火烧的日儿呦,把那白云藏…贪草的牛儿马呀,甭叫它行路上…” 人虽杀光了,马可无恙。论使唤畜生,牛兄弟最在行。他是不理求饶,跺瘪了脚下的脑袋,再徒手拆了几张木板,拿朴刀削了边角,将就着榫卯起来,把囚车的轮一拆,拼了个马车出来,好遮阳挡风。完事了,他把稻草粗布垫进车里,请客入座,自己则当起车夫,唱着乡音浓厚的民谣,一挥鞭子一口酒,沿着小道开溜了。 不上官道,若没这稻草垫底,颠簸的木车,多少磕得人腚子疼。狭小的木车里,分明挤着三个人,却只得六只各有心事的眼睛互相打量,是一张吱声的嘴巴都见不到。 祖仲良是怕讲错话,惹老婆动手教训他;他的姐姐呢,是可劲儿的瞅着他俩,把那兽瞳在这对公婆的脸上望,应是在思索各中联系;至于他的婆娘,是把手往他的肩上一搭,把他拽了来,对着嘴啃了一下。 木灵顿时张牙舞爪,嘴里不知念些什么,只看得出神色慌张。茉亚松开窘迫的丈夫,一手按住木灵的脑壳,像吓小孩似的,把说不准七八十的姑娘唬住了,说:“祖,通译通译,你姐姐都讲了哪些话?” “呃,无妨,无伤大雅…”语无伦次的境况,催得祖仲良猛挠头,一五一十地转译姐姐的话,“不知羞、有伤风化,大抵是这样罢…” 确实,木灵的话,大抵是这样的。亲吻之礼,虽在圣城和灰都多见,可到了梁国,这彰表爱慕或友谊的吻,着实轻浮得可怕,端的是没羞没臊。 祖仲良倒是明了妻子的意思——毫无阻隔的亲昵,是身份和关系的铁证。不用讲他也明白,这是某人在给素未谋面的姐姐示威。 示威归示威,夫妻的事,他权且别管,是一板一眼地问明姐姐,在村寨待得好好的,是怎么沦落到北方,押在了神宫甲士的囚车上?可这一问,姐姐又是泪水花花,扑在他怀里,哭得跟碎了的玉镯子一样,弄得他紧盯妻子,给那深邃的灰光瞅得脊背发凉,一句靠实的话都没敢问了。 万籁俱寂时,牛兄弟又碎起了嘴巴:“可莫慌张,俺晓得嘞,都晓得嘞…” 祖仲良是长舒一口气,默默地抱拳道谢,说了句:“讲官话。” 于是牛兄弟收了方言,讲回通俗的官话。先前,他是踩着甲士的头,把前因后果问了个明白——原来,自祖仲良音讯全无,焱王便差人打探消息,没个半载,就听闻他为保性命,弃使团而逃。暴怒之下,焱王叫欺瞒不报的圣堂赔付代价,更令武神的家族解释何故行那强盗的勾当。 谁曾想,这两方人马似是听闻了什么,全不把威风凛凛的焱王放在眼内,连罪都懒得谢,直叫焱王出了永安、出了梁国,来圣城与他们面谈。不知何故,听闻回报,焱王如狂悖失心,在永安焚杀千多人,方才平息怒火,转向那战战兢兢的将官文臣,勒令其缉拿无胆鼠辈的亲友故旧,押赴神宫,交由他亲手处置。 有焱王督命,不多时,祖仲良的旧档便重见天日。人人都知道,他早些年给抄了家,理应在南岭流放,却随行商回了永安,窃他人之文碟,冒领书院之资,混入神宫,效力君王。经重重悬赏,终于有人揭发,把当年携祖仲良而归的行商,送给处置此事的要员,讨了赏便跑。 耄耋之年的行商,可经不起吓,连刑都没动,就招供了所知情况,说是当年,他去一座木灵的村寨里采办干货,遇到那少年,以为少年是木灵抓的农奴,一时可怜,遂收了些钱,捎带少年出走,绝无他意。 招供完毕,行商被押往神宫,亲睹焱王的神威,被侵肤蚀骨的白火缠身,活生生焚作人碳。 后来的事,不消牛兄弟多讲,祖仲良也能猜到一二。他安抚着姐姐,喃喃自语:“疯狗、疯狗…” 而哭红眼的木灵,也算是开了口,说起乡土的惨状。 这些年,湿林外的梁人越聚越多,他们多是无田可耕的流民,受了官府“毁林为地”的号召,抱成一团,这群人纵火焚树,那群人甘为匪寇,两相帮扶,把各寨的木灵逼得发狠,与之游击。刚开始,木灵们是占上风,可随着火愈烧愈旺,竟有官兵和土豪的部曲趁火打劫,抢掠各村寨,将“冥顽不化、不尊王命”的木灵们捉拿,不论男女老幼,悉数奸辱、烹杀,或是打上烙印,抓作私奴充公。 祖仲良待过的村寨,只因有御天士坐守,情况稍好。可前两年,匪寇流民中,竟也有御天士助阵,把寨子外的猎户抓了,把寨子外的果林毁了。敢出寨的,不管是采菌子摘野菜,统统不见了踪影,就连他的干爹、她的生父,也渺无音讯。 最后,这些失踪的木灵回来了。不过,回来的仅是一颗颗被割走耳朵的头。 而他们的父亲,正在其中,死不瞑目。 送来一袋袋头颅的,是奉焱王之命而来的甲士。他们根本不容村寨的老人解释,就算她自愿去永安伏罪,照样撂下“屠村灭门,不留活口”的狠话,与那些受雇的匪贼一起攻破了铁木墙,杀光了寨子里的御天士,当着她的面,把村民扔给匪贼玩弄,押着她往北方去了。 不通木灵的语言,赶车的人还在哼他的小调,旁听的人还是沉默无言。 而抱着姐姐的祖仲良,是听得懂、听得明白的。他的指节在颤,他的手在抖,他的眼里,有着难以言说的火苗。 为什么?为什么?不该有人知道他是谁,不该有人查明他的过去,不该有人找到南岭的村寨,不该有人丧心病狂…可偏偏尘埃落定,现已无可挽回。他能说什么?说那些尸位素餐的废物,时隔二三十年,岂能寻得他的真身,连捎他回永安的人都捉拿?而捎他回永安的人,岂能记得当年的地界,引那些兵丁去村寨里屠杀? 岂能够…岂能够啊。 他忘了,身处绝境,再蠢再笨再贪婪的鼠辈,也能迫发潜力,挑战寻常人不可想象之艰难。焱王一席话,百官脖子痒——达不成焱王的命令,唯有掉脑袋收场。纵使陈年往事,他们也能翻找核对;纵使行商垂垂老矣,他们也能将之捉拿;纵使村寨落于千里深林,他们也能焚毁烧杀… 纵使他在天涯海角,焱王,也能让他心如刀绞。 可他尚有余地,是的,尚有余地。 他掏出天晶,沉声道:“儿,帮爹挽救家乡。” 稚嫩的声音是倔犟:“不。” 不?若非姐姐躲在怀里,若非茉亚坐在身旁,他真想骂一句“不你娘”。可事实如此,天晶在手,他虽横强,却非目空云霄的无上天武,足以颠覆死亡。 但,天晶是能做到的,天晶是透露过,它能起死回生的。可被他夺去自由的天晶,岂会助他弥补过失…助他掌握那力量、驾驭那不知多少重的天道? 在他忍痛臆想、与天晶对话时,妻子却开了口,讲出标准、流利的瑟兰语:“你,没有恨他…你,是个明事理的女孩啊。” 她一开口,马车里的气氛空前尴尬。别的不说,光是祖仲良,就犹如赤裸着翻入泥塘,被千百只癞蛤蟆紧贴着磨蹭,恨不能呛死了眼睛一闭,省得跟街头上那种被耍猴人逗翻的泼猴般,狼狈发笑:“你听得懂我们讲话?” “懂。” 懂又怎样?祖仲良还能一拍大腿,问她听得懂还装什么傻瓜不成? 他可明白了,女人这种生物,最擅长挖坑给男人跳,尤其是他这种被知根知底的男人,更是要如履薄冰,千万别不长眼着了道。拿当下举例,就是他失口质问,妻子也会呛一句他怎么不问,叫他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祖,让开。你,到我这边来。” 祖仲良老实照做,把姐姐推到妻子怀里,朝赶车的人喊停。缰绳牵紧,两匹马刹了蹄,啃着新发的嫩草,在牛兄弟的乡谣里歇息。绿野茫茫,燕儿低飞,蚁虫迁徙;望那天边,是阴灰蔽目,明日照乌云。 天将落雨,泪再无痕,空言对苍茫,怵目褪悲泣。看细雨蒙蒙,祖仲良叹了声:“走。” “走哪儿去?” “走南,还是走北?” “我赶车,你问我?” “那就走南?”看着睡在妻子怀里的姐姐,他把心一横,定下目的地,“赶南方去?” 妻子轻拍着木灵,声是像哄孩子安息:“你拿定主意,祖。” 无需多言,这辆本该往北走的囚车,摇身一变,成了辆粗制的马车,轱辘辘地朝南方去了。 梁国的南境,与北地截然相反。无风无沙,终年不见飘雪,四季如初夏,湿热烫人。千万里沃土,百十里城池,余下诸地,是水田结网、丛木成云。 在梁人之间,流传着这么句顺口溜——北割一季麦,南养三春稻。南方本是沃土,纵使稻田茂不过林木,养活全境,亦是轻轻松。何须忤逆天武旧制,烧林改地,扩增稻田?木灵是生性无争,可绝非那软弱之辈、任人欺压也不相抗衡。哪怕老辣的猎户,也无胆冒入丛林、潜藏野草灌木之内。若想搭弓挽弦、窃财取命,就要牢记,木灵的眼更尖、耳更敏、手更快、箭更锐。 陷入命命相搏之境,到头来,吃亏的还是梁人而已。 看某处深林,尸首铺草,箭矢遍地。三四十个衣不蔽体的流民,或给冷箭穿心,或给矛头钉胸。死了的,尸身未冷,羊癫般抽抖;没死的,扭着胳膊腿,想拔走钉在身上的弓箭,又吃痛告饶,哭爹喊娘地唤人来帮把手。 可走近他们后,那些没事的人,是抽刀一抹,也不管他们能不能动弹,直接赏了他们痛快,把脖子一拉,让血哗啦啦地流,直叫得揪心:“咋呼人的龟孙…又遭弄了,别怨咱们狠心,要怪,怪那妖东西上毒,你们心里门清,活不下来…活不下来的嘞…” 领头的那个,下手最狠,动刀最准,凡是挨了他刀的,都是两眼合紧,一声不吭地死了去。可走近了瞧,他的相貌,又是最年轻的,约摸十三四五,一身皮晒得棕黑,两只手老茧皲裂,黑黝黝的眼睛,跟豺狼似的,大人见了都心惊。 浑然看不出他是个少年郎,越看,越像是哪个坟地爬出来的凶星,生来就是找人索命的。 杀完了,他带头清点,数明白死了多少人、又割了几双长耳朵。折了四十二条人命,才割了七对长耳朵,拿到乡里领赏,也就换个七袋米,不经吃。 听他跟手下人谈吐,他们是把木灵叫木妖精。说是抓了活的木妖,卖得钱更多,可这玩意力气大得紧,牙口又利,难运出去不说,弄不好跑了,领一堆来报复,他们可吃不消。 他们说,木妖难经管,最好是宰了,把耳朵一割,其余的剁骨剥肉,拿火一烤,焐成干肉,当粮食吃,方便。这不,闲着的就地挖坑,把同伙葬了;手熟的拖着尸体,准备割了耳朵后,到潭水里泡血,开始扒肉来熏了。 还没动刀,一个伙夫突然叫起痛来。原来是个木妖没死干净,醒来了,咬着他的脖颈,叫那血喷得老高。领头的少年拽开了木妖,见伙夫的脖子缺了一大块,手一发劲,径直碎了伙夫的脑壳,免得他喊疼喊救命。 杀完伙夫,他抓起木妖,刚要把这东西的头拧下来扔水里,却听这东西念了三个字: “御…天…士…” 杀了这么多木妖,他头一次喉头发涩。听乡里的大老爷说,木妖是听不懂人话的,现在看,不是耍人吗?瞧瞧,这吐词多清晰,比乡会里唱曲的戏子还好听哪。 可有人凑过来,摸了木妖的胯,两手一拍,兴冲冲搓了起来:“当家的?是活的嘞!还是个大闺女!这东西,长得可有排场,讨喜欢得很!你不是莫碰过大姑娘?听俺的,把这娘们尻了,再炖了吃!说是大补,大补得紧啊!” “下作!” 骂完,少年是要加把劲儿,把木妖掐死了。好歹是个姑娘家,留个全尸算是善心。可这木妖,是可劲看他的眼睛,仿佛在笑话他,笑话他时日无多、离死不远了。 “老程!老程!程老东西!”少年收了手,猛喊几声,把个颤巍巍的跛脚老头喊了过来,从他腰间解下绳索,三下五除二,把木妖捆了个死,反背在身上,叫他到另一边说话,“你说,乡里有人懂他们的话?” “有啊,当家的,那可不是有么?是个做行商的,往年…” “别念叨,这东西不着劲,俺瞅着有鬼,带回去问问…看她都晓得哪些事情?” “成啊,当家的,你做主。” 一群人,一群老头、一群青壮,要围着毛没长齐的少年郎,拿他当主心骨办事。全因他是御天士,全因他有本事,能打能冲、能上能跑,带着他们这帮乌合之众,混成了乡里最大的民团,致富先不谈,起码不至于饿死,还能囤粮积米,攒下钱娶妻买地。 这回,因为当家的改主意,他们提前打道回府,走那条刀劈火烧的大道,赶了二十来天,顺路打了些野味,算上早些猎杀的木妖,也算是满载而归,多少值当这一趟的路程。 出了林子,放眼望去,满目是稻田,绿里掺金。千万亩良田,三十里沃土,静待耕耘,但养活人的稻田不属于他们,尽是别人的家产,产出的粮再多,也于他们无用。 赶路的民团很多,他们流跃其间,如溪流入江河,再不见踪影。 许多年后,幸存者们追忆当年,着史成册,会说焚林耕地,是天武无光的千百年内,梁国覆灭的开端。吞并农田的豪绅们,自以为想出妙招,悖逆天武诏命,欺瞒焱王,将祸水东引,把日渐失控的流民导去深山老林,驱使他们与木灵搏命… 人算不如天算,他们的贪婪、他们的欲念、他们的精明、他们的愚蠢…逃不出天武的算计,皆在预料之中。 谁知道无上天武的智慧?谁明白神圣帝皇的思虑?或许,命运早已注定。早已注定的命运,把一条条生命编织成网,把灵魂笼络其中,发出不可抗争的哀嚎,去控诉那既定的命运… 背着木灵的梁人少年,率先踏出洪流,迈入人头攒动的县城,挤开那些叫卖的贩子,推开争讨赏金的猎人和乡兵,大摇大摆地走进县衙,找到陪县官品茶的乡长,毫不客气地问:“逮了活的,你替俺找个晓事的来说道,俺要问问,她盯俺作甚么。” (二十三)主家 到底是御天士,当官的是勿敢怠慢,忙使唤人去十里八乡寻那行商,可倒腾了三两天,也摸不到个人影。正要通缉悬赏,才从旁人嘴里知道,这臊蛋的鳖孙事涉暗通木妖,早给下了大狱,正在县衙后面押着。 白忙活,白忙活,少年是黄酒配牛肉,恨不得他们白忙活,好多占几日便宜,讨个饱肚。说回那木妖,少年可不愿交给奉承的衙役,是绑在客栈里,吃喝如厕都是亲自照看,省得她跑了,问不出话来。 今儿个,押着行商的官兵屁颠屁颠地跑来,也没多问,把人甩给他,再告个辞,就走了。可怜这老行商,颈和腕上都是黑印子,一看便晓得,是给枷铐的。 少年也不刁难他,把剩菜剩饭一指,叫他上桌来吃,吃饱了,再问话。 头发花白的老行商,手哆嗦着拿筷子,却死活拈不起来,实在顾不得那么多,索性把碗放在身前,两手就往菜碟饭桶里掏,害得胡子和脸上,全粘着米粒油花。 半刻钟没到,整桌残羹是都给拾掇完了,他又嗦干净指头,把胡子上的油、米舔下肚,看这少年拉开床帘,把个裹成粽的木妖扛了出来,搬到张椅子上躺着,问:“给俺招呼着,帮俺问问,她哪个瞅俺,是几个意思?” 晓得这大娃娃是御天士,行商哪敢怠慢,但他毕竟是上了年龄,在狱里头又饿得头昏,耳朵是越来越背了,不怎么听得懂人家在讲哪些话:“大爷,你…声音大点儿成不?再、再不成,那个,你会讲官话不?” 少年拍拍脑瓜,急得抓耳挠腮,把嗓门扯得老响:“俺听得懂!但俺说不清!你莫管,你给俺问问,她晓得啥子事就好!” 听明白了,听明白了,反正是听不明白也得装作听明白。老行商忙是走到木妖旁边,扶着椅子,盯着她瞧,还没开口,就见她睁了眼,边望着自己边念着什么,吓得手一滑、腿一软,整个人墩在地上:“我的老天爷啊,你们、你…你们上哪儿抓的她?” 怕他是关了太久、人糊涂了,不明白当下是何景光,少年捂了木妖的嘴,把近年来的局面给他解释了一通,让他晓得,方今天下,人人响应官府号召,纵火焚林、狩猎木妖。而这女木妖,是他好容易擒来、带到县城的,就为了找人问问,这东西分明落在了他的手上,怎么敢跟瞅个死人一样盯着他。 “你、你们不要命了!你们惹上大麻烦了!”听完,老行商才知道,往日里狱卒可不是说笑,这帮失心疯的大老爷,是真的撺掇一群愣头青去犯事了,“你可是御天士!天武大老爷没跟你托过梦?没告诫你少开罪他们?” “托梦?托你娘!梦咋托么,鬼扯瞎掰,”少年松开木妖的嘴,从怀里掏了个大饼,不耐烦地啃了两嘴,“你只管讲,她说了啥!” “说、说…说咱们傻逑!说咱们离死不远了!” 骂完,老行商是跪在地上,头磕得像打桩,敲得砰砰响,嘴巴里念起了怪调调,该是在跟木妖赔罪哩。一时间,少年就是那开了火的大灶似的,云里雾里,急得心挠挠,一把揪着老行商,问他到底是晓得哪些事,速速告知、切莫隐瞒。 老行商也不拖沓,一张脏脸,比来时还苦:“你们是真傻还是假傻呦…这是大寨的千金、主家的信子…等主家的人马过来了,你们哪够杀的…” “主家?啥子是主家?” 主家,主家,当然是说木灵的主家——南岭这边的木灵,是从主家分出来,到新地方谋生的。他们是跨海北上,从那遥远的南陆漂来,把族群分成两拨,一拨去了西北的林海,一拨到了南方的湿林。在南方的这帮子,没分到当那些头头的主家人,但凡出了御天士,都要定期往西北去,给主家的人汇报,向之效忠。 这正是为何,命比人长、底蕴丰厚的木灵,抵抗不怎么顽强——因为他们的御天士,多往西北的林海去了。 但南方的火拖沓再久,也有包不住的时候。照这行商所说,要不了多少日子,主家的御天士就要从西北边赶来了,到时候,他们这帮人,是吃不了兜着走啊! “怕甚么?他们有御天士,俺们就莫得?”少年听得烦了,甩开老行商,接着啃自己的大饼,“乡里大县,各郡各道,凑不出七八十个御天士,还能怕了他们?” “七八十?娃娃呦,你可别傻了…”老行商坐在地上,笑得像是要入葬,“人家有五百!北三百,南两百,统共五百!五百,你懂不懂?比那神宫的御天士,还多得多!” “五百?” 不可能,打少年成为御天士起,他杀过的木妖,都没这么多。真有五百御天士,别说他们这帮乌合之众了,就是官兵,见了也是调头就跑——一交手,连人家的皮都刮不破,不跑,等死吗? “西北来的三百,南海来的两百,可不是五百…” 少年是听乱了,把老行商拉起来扔到椅子上,可劲儿地晃他肩膀:“讲啥子南海?啥子是南海?” “猪娃啊!咱们的南边,不就是海?”老行商把桌上的酒壶夺了来,对着嘴猛灌,把脸喝成了猴子腚,手指头一沾盘子,拿那发黑的菜油,搁桌子上画了两道,“跨了海的那边,是他们的本土、他们的真主家!人家的船,你见过没?都是铁木头做的!还安有炮!炮,你晓不晓得?往筒里塞了,点把火,炸出去闷死一片的炮啊!现在,你们把人家往死了逼,人家的家里人要过来了,要给人家出气了!” “俺不信!” “不信?不信你问问她!她是主家的信子,你问啊!” “问你娘!俺又听不懂,俺咋晓得?” 少年气得掰了饼子,扔一块砸到老行商脸上。泄完气,他蹲下身子,俯在木妖旁边,见这被自己逼着吃喝拉撒时、恨不得活啃了自己的东西,是换了副公鸡瞅菜蚜的神情,一颗心登时凉了半截。 他敢说,老行商是没有诓他,说得是实在的话,遂出了客房,喊店家打了壶酒,给老行商斟了盅:“老爸爸,你说的,保真不?” “不保真,我跟你姓!”老行商又灌了口酒,拍着心口,气喘如牛,“你这娃娃,怎么成了御天士,还要掺和这档子事…” “俺乡里人太多,俺不带他们出来混,统统都得饿死嘛…”少年摸着下巴,瞥着木妖的眼睛,心虚得很,“咋办嘛?跟官老爷说说…” “说?你敢说,他们就敢跑!信不信,你带我去县衙,跟他们把话挑明了,他们马上拉你到后院去,说是我讲假话,叫你别信,快回去野林里干活,他们好收拾细软,往北地跑啊?” “那咋办嘛!” “你…就当啥都不知道,我先帮你问问,这姑娘我认识,收货的时候,我去过她家寨子,卖我个面子,该莫问题,”老行商把酒壶一推,走到木妖的身边,蹲着问了几句,又吓得爬回桌旁,“你个天杀的!你都干了啥!你把人家扒光了,还…” “她不吃饭,俺要喂她啊!扒光了扒光了,她要拉屎撒尿,俺不得给她洗、给她擦?” “你…你个…罢了,我再问问…”没心思再骂,老行商又跪了回去,低声下气地劝了好一会儿,终是面露难色,“娃娃呦,她不放过你,她说你杀了好些木妖精、木灵,说你是个…畜生,等事情了了,她不动你,也有的是人寻你麻烦。” “麻烦麻烦,咋麻烦嘛?骂俺畜生,她不畜生?”喝了两口酒,少年把酒碗一砸,指着木妖的鼻子,使劲儿地骂,“俺饶了你的命,俺还给你喂饭喂水,给你打水洗尻!你晓得不?俺娘死的时候,俺才给她洗过一回澡!你个傻鳖,俺哪里畜生?你上上下下,俺都看光了,你说说,俺动过你、揩过你油么?硬要说,你都给俺看透了,不得算俺半个婆娘!俺要是畜生,那你也是畜生的半扎婆娘,好不到哪儿去!” “哎呀,我的娃娃呦,你可消停了罢…”老行商把他拽开,躲到一旁,苦口婆心地劝导,“要我说,你放心,他们木灵啊,讲礼数、好面子,你逮准机会,把她还回去,她的家里人啊,瞧她是完璧之身…就是黄花闺女、黄花闺女!懂不懂?他们肯定不为难你,事情就过去咯…” “你是要俺扛她回去?” “是的呦,娃娃啊,扛人家回去,请罪!” “俺大字不识一个,你可莫诓俺,”少年是稍加寻思,便将木妖一裹,又背起来了,“你跟俺走,俺给你粮吃,你帮俺通气,免得遇上他们,他们听不懂了,就知道乱叫。” “我还没讲完呢!你急啥!” “又咋嘞?放屁都要憋半边,你倒是讲啊!” “我是说,你要是信得过,你找几个人,跟我送她回去就成…你没必要亲自去哇,你不是御天士么,你往北边跑,去北边找活干,去神宫…反正就是好过活。事情我们做,免得你去了,有啥变故…” “不中,俺手底下多少人,等着跟俺吃饭呢。没俺领他们,他们又要瞎窜,给官兵撞上了,讨不着好!” 话已至此,老行商也不多劝,顺了他的意思,叫店家买了些饼馕药粉,打桶水洗了把脸,还找差人要回了被抢走的钱货,同他上路了。 临行前,少年三令五申,叫大家沿大路走,别进林子里瞎逛,遇上木妖了,也别动手,老实避开,莫生冲突,打些野味、摘些野菜和菌子就好。 慢慢悠悠地,他们逆着人流,又往湿林里去了。赶了十来天,追着少年的人越散越稀,一些人四下嚼舌根,说当家的给木妖迷了心窍,是要回去当上门女婿,再不跟他们吃苦头了。 听在耳里,烦在心里。行在前头的少年郎,把木妖放在树荫下,随手摘了片野菜喂给她,边喂边唠叨:“你瞧,他们说,俺贪你身子,要入赘你家…他们胡说八道,你长这样,眼里头瞅着像老虎,吓人得很,哪个人敢娶…” 木妖嚼着菜叶,看着他,不再像望一个死人,倒是像望着快痨死的病鬼,可怜得紧,把他望得心里头刺挠,火气又上来了,喊来管事的程老头,拿了些肉干来解馋,恨得咬牙:“你甭说,你们木妖怪的肉,有味道的,俺可稀罕了,香!” 程老头也啃着肉条,帮少年唬起了木妖:“就是,你个得便宜卖乖的怂玩意!再凶,俺把你扔给那帮鳏夫,教你学老实了!” 知道他们是吃着同族的肉,木妖的眼睛又眯紧了,跟那白日的虎豹般,冷得人发凉。老行商虽在旁陪同,却不好多说,只能偷偷告诫少年,可别再惹人家了,这不是置气的时候,害得他们不便交涉,有命走到寨子,没命跑脱了。 “不紧要,俺们杀他们,他们杀俺们,两清的,”少年吃饱了,也不耍木妖玩了,又给她摘了些菜叶子,还舀了壶水,给她灌了去,“你可说,你们木妖精,不吃肉,只干菜,咋养得劲儿大呢?不是跟牛那样,全仗天生的?” 少年本还想逗她几句,却听外面的人直嚷嚷,不知跟谁吵起了架,便把她扔给老行商,握着刀,朝闹腾的地方去了。 刚出林子,他就看到,是一辆散了轮毂的破车架在路上,使车的汉子,是浓眉大眼的,正跟他的乡亲们论道。他松了刀把,往前踏了一脚,挺起胸喊叫:“莫嚷嚷,莫嚷嚷,啥子事,给俺瞧瞧。” 持刀使棒的人让开了,全指着驾车的汉子,咋呼呼地骂:“当家的,他个鳖孙差些碾了咱们的人,还怨咱们挡道!” 听明白了,少年叉着腰走上去,对着那汉子,也不讨价还价:“大兄弟,你车散了,俺人伤了,咱们两不相欠,各赶各路,中不?” “中?哪的话,要俺说,不成嘞,”汉子把缰绳一扯,绑在拳头上,口音是浓郁的北方话,“小娃子,你不简单啊,要不要跟俺比划一遭,谁赢了,谁管事,咋样?” “你…” 不等少年回话,汉子踏断木车,重拳落在少年胸前,把他直愣愣地打飞出去,撞翻了一片人。 “散开!你们莫管!是硬茬!”胸膛虽是火辣辣的疼,少年还是翻了起来,把刀架在胳膊上抹了两把,蹭得亮膛,“找俺麻烦,你要吃苦头的!” “娃娃,你不晓事啊…”汉子把拳头一松,挥着缰绳抽翻了捣乱的人,逼出片空地来,“那玩意,不顶用的啊。” 顶不顶用,要试过才知道。 绳子,抽不过刀。在快刀之前,缰绳断成几截,粉成絮乱飘。可刀再快再硬,也胜不过汉子的拳。两强相对,刃碎刀崩,那破片夹杂寒光,闪得人眼睛花。汉子不由眨眼,少年暗自窃笑——时机,握在他的手上。 他两指分叉,如虹贯日,直戳汉子的眼眶。若给他得手,那对憨厚的眼睛,不瞎也要肿个把月。可汉子是猛开眼,把头向前一倾,拿额头截住他的指枪。 庄稼人也晓得,前脑额是浑身最结实的地方,指头硬戳上去,不折才有鬼了。他才不会中招,连忙把拳一握,就要抽身回退,可汉子哪可能放走他?只是大手一扬,便拿住他的腕,笑呵呵地牵住了他:“小娃子,太冒进了,缺些火候哦。” 汉子发力一挥,就把少年甩上天,让他无从借力,唯有双腿一蜷,两臂在胸前,给汉子当铁饼往天上打。 这一下,把他冲飞老远,臂骨更是酸疼。他刚落地,还没来得及调整步伐,要命的汉子是紧追不舍,拳腿齐出,逼得他闪躲回击,厉声高呼:“尻你娘!俺怕了你不成?” 个头不如汉子,离远了,他只得挨打,非要险行一步,和汉子贴近来,让这牛高马大的东西挥不开拳脚,痛快挨他打。 铁拳如锤,砸中胸膛;钢指如枪,杵在肚脐上。可汉子的骨头,比盔甲还硬实;汉子的腹,绷得比城墙还耐撞。他再怎么发力,也伤不到汉子的要害,反是越赶越累;连那给予力量的天道,也越发的枯竭了。 生死之间,他把拳握紧,把中指的指节一凸,向着汉子的喉咙,拼了命地挥打过去。要是砸实在了,汉子定会喷一口血,咯死当场。可他的拳头,竟在最后关头,被汉子拿下巴一夹,愣是抵在了胸口,落了个空挡。 “娃娃,你玩完咯。” 汉子擒他的胳膊,把他反手一压,按着他跪在地上。他的乡亲们见势不妙,也没有退下,全抡着家伙准备上了。这些人都清楚,御天士干起仗,劲儿消得可快了,当家的失了力气,这汉子也好不了多少,拼命干一场,肯定能拿下。 可一缕银发,一丝幽香,一个女人冲破马车,把领头的那几个不要命的踢飞了老远,直滚在地上,动弹不能。其他人是傻愣愣地望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面不止一个硬茬,还有个御天士等着他们呢。 不止,还不止一个,一个病殃殃的书生,护着个木妖出了马车,走到被制服的少年跟前,指着他,拿乡民听不懂的话,问:“姐姐,可是他?” (二十四)处置 要从千百民团中,寻到有少年御天士坐镇的那个,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仗着有两位御天士随同,在县里套官兵衙役的话,没几天,他们一行已是打听到,某年某月,与神宫甲士同踏某地的民团正往何处走,遂抄了小道,提前埋伏,可算从过路的乡民嘴里问出,要逮的那队人正在不远处,赶忙堵了大路,就等他们跳来下坑。 话是如此,可当数百民兵眼见领头的少年受制,却围而不逃,祖仲良难免意外。依他的履历,这帮半搭子的饿死鬼,一旦失了主心骨,再没了些带头的拼命,保准一哄而散,跑得闻不着屁。 可今日,他们的当家人摆明了受擒,他们竟敢持械相抗?是他们晓得御天士虽强,亦有力竭之时;亦或是他们悍不畏死,且愿为首领搏命? 意料之外的境况,把祖仲良的姐姐吓得扑朔耳朵。她是瞧着少年的脸,确信这挣不脱的小子,切实是当日,甩了父亲村民的人头进寨的恶贼。但情势至此,她怎的也无心指正。这时候,她该跟弟弟宽慰几句,别追仇人的命,想法子逃了再办。 护着他姐弟二人的茉亚,是从容不迫,拾起民兵的长枪,说着没几人能懂的瑟兰语:“别怕,精灵啊,当你们的祖辈乘船北航,闯荡海洋,通过风暴的中央,所遇的境况,比今时更为绝望。假如你信仰帝皇,就向祂祈祷罢,祈祷祂如五千年前那样,庇佑我们安然无恙。” “姐姐,别怕,”祖仲良咳了声,要妻子让开位置,别在剑拔弩张的时刻讲些念诗般的话,同这些硬气的民兵说回梁语,“今时不同往日,我非弱小,已有…能者之才。” 文绉绉的语调,叫乡民听得半懂不懂;可那奇光异象,再无见地的老农,也要退散开来——只因那病殃殃的书生,如坠地烈阳,光耀齐天。 天曜、天曜,唯有借天晶之能,方可唤来人间的天武辉光。 金芒如雨,发自人间,却似从天降。千百光矢,直插乡民脚下,激起泥土四扬。 可称为稀世之珍的天曜,如万箭齐发,威慑更甚御天士之压。面对御天士,乡民们可战可逃,大不了折个百来人,总归能保性命无忧,但天曜之效,有刀枪剑戟之威,更不失辉光之无形迅达,且有千百齐发,他们岂能不惧、岂能不畏、岂能不亡? 少年虽被压在泥巴上,眼睛却看得明白,了当地服输了:“有麻烦冲俺来,别刁难俺乡亲。” “够种。” 说完,祖仲良从地上捡了把刀,递给姐姐,扶着她走上去,把沾满泥的粗刃架在少年的脖子上,正要抹下刀,却听个老头请着位木妖,从林子里跑了来,可劲儿地点头哈腰:“误会,误会…都是误会啋…你瞧,你瞧,人莫事,人莫事…” 赶来的老行商,是让祖仲良莫名其妙。可行商护着的木灵,却令他的姐姐失声一叫,扔了刀,如官员拜见焱王,谦卑行礼,看得他心有不忿,听得他两手一摊,退到茉亚身旁: “主家?哪来的主家?生死攸关,还讲究主家的架子?也罢,你看看,看看…有我撑腰,她还是怕啊。” 在木灵的村落长大,他当然明了姐姐的难处。外人看来,木灵是与世无争、和睦相处。可木灵的等级之分,比梁人更为刁钻——也不知是哪个家伙出的昏招,迁徙到朝晟的木灵,以西北林海的最为尊贵,南方的村寨,则是以血缘亲疏、辅以村寨规格,分为大小寨。 林海压南岭,大寨压小寨,说得就是木灵的规矩。遇上大寨的千金,他的姐姐,是改不了经年的旧习,向之请命听责。 话虽如此,趁着她俩交谈,祖仲良也是听得了不堪设想的秘闻——主家的更上面,那木灵的本土,位居大地之南的精灵国度,连圣城都要忌惮的瑟兰,在收到此地的消息后,正式调派大军,要跨过南海,直登梁国来了。 不仅如此,林海那边,亦是抽调人手,派足了精干猛士,前来助阵了。 数万海军,是坚船利炮;五百圣恩者,是暗箭冷枪。南边的官兵、豪强的部曲,何来本钱,与倾一国之力远征的瑟兰精灵分个高下?待事态严重,这些人不变卖家当,拿着刮来的民脂民膏跑去焱王镇守的北方就算好的,遑论齐心协力,将那来敌阻挡? 再多的事情,也有交代完的时候。两位木灵各论心迹,同时望向旁观者,请祖仲良权且留少年一命,先押他去大寨,再论其罪。 寻仇不急于一时,他随了姐姐的意,任其处置少年的死活。 但如今,他还有别的人要安排。 他环顾进退两难的乡民,问妻子:“怎么办?” 可妻子笑而不语,他也是哑然失笑。是啊,他是拿主意的那个,不该把难题抛给别人,是杀是留…是遣是散,全在他一念之间。 叫他们散了?散了,回家耕田?他们要是有田耕,何至于当了流民,来深山老林里当猎户,猎木灵的命,烧木灵的林寨,妄想有朝一日,得了块儿自个儿的田,安居乐业? 叫他们跟来?跟什么跟?跟着他们当家的,直去了木灵的大寨,给大寨的弓箭手射成马蜂窝? 罢了,总归是得叫他们散了,各散各处,各回各家…没家的,跟了新的民团,跟了新的当家,继续干狩猎木灵的勾当,撑到木灵的大军登陆,把他们统统杀光算了。 散也不是,跟也不是,那得如何才好?总归是得死的,不如… “早死早托生,”祖仲良强忍痛意,叫牛兄弟押着少年回来,让天晶之芒萦绕指尖,蓄势待发,“莫怨我,要怨…就怨跟错了人,就怨你们太蠢。” “你奶奶个腿的!你要做啥!”见他手握天曜之辉,少年脸色一沉,使起了劲儿,险些脱开手,朝他扑了来,“有事俺扛着,你要动俺乡亲,你就是个鳖孙!鳖孙!” 在民兵们骚动前,始终缄默的人开口了。 牛兄弟按住少年,一语消去祖仲良手握的天曜:“仲良兄,他们都是可怜人,生活所迫,放他们走罢。” “可怜人?杀人放火,他们哪里可怜?” “没田没地,没钱没粮,不听话就要饿死,他们又能怎么办?”牛兄弟看着面黄肌瘦的民兵,眼里是一片斑斓,“乡里人都是这般,有田的时候,吃不饱,不至于饿死。逢了灾,没了田地,年轻力壮的,给绅士家当苦工,混两口饭吃,撑些年,被赶出门,沦落为流民;老而乏力的,扒草吃土,多扛几年,指望儿女混个好来,别跟自己一样饿成皮包骨;没良心的爹娘,将娃娃一卖,换点米粮多活几天;有良心的爹娘,自个儿饿死,也要保儿女一命…闹到头,都要成流民,当匪盗。他们四处流窜啊,过地揭层皮,越滚越多。养了私兵的富豪,伙同县里的人一商议,多是把他们驱赶到别处,或是就地格杀。他们是人,他们当然想活命,他们要听话,要听疏导,当然是往林子里一窜,和木妖怪搏杀…仲良兄,别怨他们,换了谁都一样。他们不过是想活命罢了,能让他们多活些天,多活一年半载的,就是他们的大恩人啊。你就当行行好,叫他们多活个把月,这么些恩情,他们会念你一辈子好…念你一辈子好哇。” 祖仲良无言了。牛兄弟没讲错,他们不过是想活命,想多活几天而已。他们没有好福气,生不在富贵之家;也没有好气运,能在落魄时给木灵捡回村,不愁衣食,混个温饱…他们是单纯的,谁让他们吃饱,他们就跟着谁;谁对他们好,他们就护着谁。 纵使前路不通,冒行必死,他们照样不知退让。 明知有一死,而不避不逃,这就是最淳朴的人…也是最可怜的人。 可祖仲良笑了。笑得生厌,笑得讨喜,笑得发乐:“蠢,蠢,蠢…他们蠢,你怎的也蠢?我偏不明白,怎么回了大梁,你们就给猪油蒙了心似的,个顶个的蠢?” 谩骂,突如其来。他的朋友不知如何以对,他的亲人缄默无声,可他的阶下囚,是吐了口水,恨恨地龇开牙:“蠢你娘,你个才蠢,你浑家都是蠢蛋子…” “来,你说说,你怎么不蠢?”他一脚碾了那口唾沫,蹲到少年跟前,伸出手,拍走了那满脸的泥灰,看清这坏东西才是个大娃娃,笑得都哼哧了起来,“你不是御天士?你找家富户投奔,当人的门客,吃穿不愁,不比钻在烂林子里当野人舒坦?” “你个傻鳖,你说得轻巧,俺乡亲们咋办?吃泥巴?” “他们关你什么事哦?人总得死,无非一个晚早…” “那你咋不去死嘞!傻篮子,猪一头…俺是乡亲们养大的,俺不带他们谋生计,谁带嘛?” 祖仲良遮了眼,一摆手,让那些握着刀兵的乡民说话:“他们带大的?来,说说,你们哪个养大他的?”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那个追着少年管粮的老头,拨开了乡亲们,站到了最前面,说:“俺们轮着养的。” “哪般轮的?” “他爹早死,娘没奶,俺们瞅他娘俩没人经养,轮着磨肉条,煮了米汤,给他喂大的。” “他娘呢?” “饿死了。” “呴,难怪你听他们话…”祖仲良揪下少年腰间的布袋,从里头掏了几条黑瘪瘪的干块,在少年脑壳上敲了两下,“这玩意是哪样?” “肉,木妖怪烤的。” “不是人肉?” “不饿极了,俺们从不剖人…”见他把肉干往泥浆里一甩,少年把嘴咬得发紫,满脸的心疼,“哪像你,跟木妖怪混着,你还是个人莫…不帮人,帮他们…” “他们养大我的,你说,我帮不帮?” 这一问,少年把脸一别,哼了一声,再懒得理他了。他是拍拍少年的头,边说着边笑:“你还挺重情义的,倒不算条恶棍…可你啊,还是傻,傻得人发慌。” “乱掰捯,俺哪个傻…” “你怎么不傻?”忽然,他把牛兄弟推开,捧着少年的脸,死死瞪着那双眼睛,直视他、审视他,从那对眼里,看见了愚蠢的澄澈,“谁对你好,你知道报答;谁对你坏,你不知道抽刀?你说,这方圆百里的村寨,有哪个招你惹你了?你没了地,没了粮,你带着你的乡亲,把乡里的土老财杀了,抢他们的吃、扒他们的穿,你不会吗?” 离了压制,少年正想发难,把这没劲儿的书生拿住,可被他望着眼睛时,少年又怕得腿抖,从那眼里看到了阴曹,大气也不敢喘:“俺…” “我知道,你害怕,怕他们的家丁私兵伤了你的乡亲,怕惹着哪个大老爷,招来一堆能人把你们收拾了。你想着,平日里他们总欺负你,你成了御天士,他们虽巴结你,却瞧不上你的乡亲。你觉得他们比你恶,他们有靠山、有底气,所以,你要挑没见过的、好欺负的对付…你要来林子里,杀了、吃了这些木妖精。 你想想看,木妖精是好惹的?和人家斗了多少年,死了多少乡亲,你有算过么?你把心一横,杀一户小财主,夺了钱占山为王,不比在这里卖命好?你怎么不敢?你怎么就不敢啊?” “俺…” “你是个怂包。你不敢抗那些硬点子,只会逮着自以为好对付的使坏。可我也怪不了你,毕竟你傻惯了、怕惯了,你没胆、也没本事杀欺负你的土霸王,哪怕成了御天士,你也只敢挑软柿子捏,可对啊?” 说完,祖仲良松开少年,任之摔在地上,慢慢地爬起来。等少年爬到一半,他扯住少年的烂衣裳,将其拽直了、立正了,又在抹脏的脸上拍了两下:“你跟我一样…就想着活,想着苟且,不晓得恨谁,不晓得杀谁,浑浑噩噩的,只想活着…只求活着就好啊。” 少年如着了魔,任他拍打,全然不作抵抗。 拍完了,他瞧向姐姐,与姐姐身后那位主家的木灵,说回瑟兰的语言:“我们来谈谈。你是想带这孩子回去,为你所用?” “是,尊敬的圣恩者,你有何指教?” “我的看法与你一致。我想,家姐也动不了那个手,能亲自把他杀了…但要放过他,我怕家姐心有不甘,所以,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有兴趣听吗?” “请讲,圣恩者。” “你也看到了,这孩子是又蠢又倔犟。只带他回去,让他的同乡自生自灭,他怕会记恨我们,寻着机会报复,或是干脆自杀…不如,把他的同乡也带回去,收归管治,怎么样?” 女木灵是蹙眉行礼:“还望体谅,我们与梁人的仇恨已是不可调节。” 他竖指一摇,向木灵走近了些:“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要与你们合作,将南岭的流民悉数收归旗下。我知道,你们在等瑟兰与西北方的援军,可他们的到来总要些时间,若你们配合我,将这些流民的刀锋调转向驱使他们的人,你们就不必要与之相斗,更能置身他们之后,尽可能避免伤亡…” 稍许沉默后,女木灵沉重地叹息了:“您说的,是无法实现的奇迹,圣恩者。食粮倒罢了,单是看管他们…” “看管他们,驯化他们,指引他们,教导他们,全由我来做,”他再行一步,立在女木灵的身前,忽地抬起胳膊,触上那不及躲闪的眉心,咬牙切齿地压抑疼痛,“你要相信我…聆听我,且看我的手段…我将展现给你的…奇迹。” 刹那之间的触碰后,女木灵的耳边多了些空灵的声音…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是的,是从刚刚开始,便呆滞而不动的少年的声音—— 直撼心扉的灵魂之响。 “祖…”待他逐一接触惊恐的乡民后,茉亚扶他在树荫里歇脚,平淡的灰眸里,暗潮涌动,“你当真不怕初诞天晶…” “这是我创造的奇迹,我选择的祈信之力…”额头青筋暴起,他着实痛得厉害,寸步不能移,“我看中的天道。架起桥梁,使他们通信于心的,是我,而非它…是吧,我的儿?你与我传话的巧思,恰恰与我启发…你的第二重天道,我的第二道护身符,该是这笼罩记忆、传达思想的铺天之网了。” “网…” 历史的风光如烟沙散去,留着车厢里的孩子把头猛晃,摇乱了黑瀑般的长发。 恰在此时,格林小姐的声音,如夜莺的祝福,将混沌的少年迎回现实:“怎么,文德尔,是哪里不舒服吗?” 赛尔记着班布先生的教诲,昧着良心撒了谎,脸蛋红成了苹果,亮得少女窃笑:“不不不,没什么…伊利亚姐姐,是我走神了,走神了…” 猜是有什么人借朝晟之网与他交流,格林小姐也不多追究,继续讲朝晟元老的秘史。依王庭的记载,元老的基本盘,是趁着梁国南方动乱时,与木精灵通力协作,进而收编的百万流民。在那之后,元老步步为营,与瑟兰的海军配合,逐步占领梁国的南境,引入了格威兰的先进技术,解决了粮食的难题。在这期间,焱王并无动作,照例收南方的恭金珍宝,只是进献奇珍的人,已非那些传承千百年的家族豪强,而是一个全然不与他们妥协,将他们赶尽杀绝后,仍维持着统治与秩序的元老。 一个靠着“网”的联系,取代了旧秩序的奇人。 “伊利亚姐姐,这些事,王庭是怎么知道的呢?”少年虽听得津津有味,却有不解,“是元老的合作者…那些木精灵告诉格威兰的吗?” “不哦,文德尔,”格林小姐拆了包廉价茶,沏在壶里,悠悠地抿了小口,轻吐兰香,“木精灵,是元老最可靠的盟友。将元老的秘密告知奥兰德家族的,是瑟兰的海军女将、元老日后的挚友与政敌,瑟兰王室的旁支子弟,在帝国掀开战争的一世纪前,由元老亲自监督行刑,只有一位孙儿被免除死罪的欧达莱娅·盖里耶。” (二十五)圣堂 “盖里耶…” 翻开那本据称解密圣堂的书后,坎沙读出了一个耀眼的姓氏,颇为拗口。这与中洲人的语言习惯不符的姓氏,属于瑟兰精灵的王室、曾领帝皇之命,统御精灵信仰的盖里耶家族。 说是王室,但据作者称,当帝纪伊始、即公元元年来临之前,神圣帝皇尚未降世的时候,盖里耶家族不过是精灵之乡的一方领主,无足轻重。 精灵的社会结构,与人类大有不同。书中引用了一些有理有据的论文,最为经典的,便是长久以来,为研究者所论道的谜团——精灵的种族,分为两类,一是金精灵,二是木精灵,无论是金精灵还是木精灵,都能与肤色各异的人类通婚,诞下没有生育能力,但寿命更长、身体机能更强健的混血者。 可耐人寻味的是,木精灵与金精灵之间,是无法生产子嗣的。在帝国时代,学者们持有的观点,是认为精灵的内部结合,会造就综合了木精灵、金精灵血统之优点、完全超越人类的后代,因此,帝皇设置了不可逾越的隔阂,不让赐予生命的灵魂依附在混合的精灵血脉上,即使是与人通婚,也无法产生有生育之能的后代,以此避免两个种族的融合,使纯血的精灵与人类消亡。 可当近代的科学技术蓬勃发展后,与时俱进的生物学检测手段,把精灵的基因分析了透彻。 表面上,木精灵与金精灵存在着不少相似之处,从体态上讲,他们都拥有野兽般的眼瞳与纤长的耳朵;从生理解剖上看,他们都具有高密度的肌肉纤维与定时衰亡的性腺;从心理精神上说,他们的性格走向了相反的极端,一方偏向理性,一方偏向感性;从寿命上论述,他们的年龄普遍达到五百岁,且多数器官不易衰竭,去世之因,多为心脏骤停与脑死亡。 可连生殖隔离都不能存在的事实,却证明金精灵与木精灵的亲缘关系,比他们各自与人类的关系还疏远——他们根本是两个不同的种族,仅是存在趋同进化的相似之态罢了。 据某些学者考证,在圣堂之教典与精灵王室所称的精灵发源地、瑟兰西半陆的云之森,从未出土过万年之前的金精灵遗骸。一百个世纪前,云之森里生活的,尽是黑发黑眸的木精灵,完全不存在金精灵的踪迹。 金精灵的家乡,是在瑟兰东半陆的沿海地区。那里气候寒冷,与格威兰的灰土相近,因此,他们才会是金发白肤,身高体壮。约摸一万年前,东半陆的气候恶化,他们向西进发,抵达云之森,将原始的木精灵部落击败并驯化,建立了一套古怪又稳固的制度——以木精灵为地基,以金精灵为高塔,木精灵负责生产劳作,金精灵负责维稳扩张。 如今默默无闻的盖里耶家族,曾经也是显赫一时的瑟兰霸主。但,他们的霸主之位,并非来自资源或者实力,而是异想天开的幸运。身处云之森以北的边境,盖里耶家族原本是远离权力中央的小领主,谁承想,福祸相依,偏僻的领土,反而成了独到的地利。 神圣帝皇降临大地,祂的信徒由圣城远走八方,彰显祂的神威,不论亲疏远近,更不计种族隔阂,只为传祂的教、散播祂的荣光。而盖里耶家族,有幸接触到最早的圣城传道士,且成为了第一个在瑟兰传教的金精灵家族。依仗这层关系,盖里耶家族的地是一步登天,犹如圣堂的沐光者那般,直接化身瑟兰信徒的领导者,更是在日后接受圣城的加冕之礼,荣升为尊贵不下于格威兰的博度斯卡的瑟兰国王。 可在神圣帝皇消逝后,盖里耶家族是率先与圣城翻脸,对圣堂指派的使者,尽是充耳不闻,听命而不受调,已然在事实上脱离了帝国的管辖。写到此处,图书的作者甚为惋惜,更是以盖里耶家族背叛圣堂为标志,宣布了以圣堂为统治核心的第一帝国的覆灭… “坎沙,又在看啥闲书啊?给我瞧瞧。” 沉浸在文字里的坎沙,被聒噪的同学吵得心烦,索性合了书,单手撑着脸,直愣愣地瞥着他:“来这么早?见怪了,你小子,不是最爱掐时间到校?” 的确,离上课还有四十分钟,埃尔罗·安古斯竟然到了教室,还在这里跟坎沙·杜拉欣嘻嘻哈哈的,真有那么些不合常理。但他是扶正了眼镜,把手往衣服里一掏,变出一本蓝色的小册子,在坎沙眼前晃了晃:“嘿,哥们儿,别读那些圣职者瞎编的神经笑话啦,我可是弄到了好玩意,喏,你看看吧——” 坎沙抢过那本册子,随便翻了两页,不禁额头一皱,憋出了副吃苍蝇的表情,把眼睛一眯,像看个傻瓜似的审视起埃尔罗来:“你小子,从哪搞来的?要是给老佩姆看到…” “哎,你不说,他怎么知道嘛,”埃尔罗占了前排的位置,和坎沙相对而坐,拍着羸弱的胸膛,信誓旦旦地保证起来,“我跟你讲,我啊,是好仔细地看了一遍,确信这是好东西,才冒死拿来跟大家分享的——” “好你娘啊,这他妈不是真理教的宣传册吗?你想搞得大伙进局子挨打是吧?” 翻着小册子,坎沙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东西,正是老佩姆强调过务必当心的真理教散发的宣传册。里面写的东西,他在网络上粗略浏览过,无非是些比教典更扯淡、更洗脑、更诓骗人的鬼神异闻,蒙那些不知情的人别信虚伪的帝皇,快去信他们的救世主、信他们的旧日之神而已。 “你少瞪我啊!”埃尔罗是拍着桌子,指着书页,叫坎沙翻到指定的页码,“你先瞧瞧,人家说的有没有道理嘛!” 纸张上的小字,令坎沙眼睛睁开了半指,读得上了些心。 这本瞎编的洗脑宣传册,竟然讲了些灵能的修习技巧,还和他高价从书店买来的专业书籍大差不差,算得上严谨客观。而且,撰写者还提出了一个陌生的词汇—— 本源,本源力量。 是的,都不信帝皇了,撰写人自然是给祈信之力编排了新叫法,还说本源方为正当之称。照真理教所说,本源是灵魂生而具有的反自然力量,是生命皆可掌握的真理规则,与那神圣帝皇的恩赐、被蒙蔽者的信仰毫无干系。他们的举证数不胜数,典型如朝晟人,不敬帝皇,照样拥有本源力量;又或者格威兰、瑟兰、博萨和共治区的觉醒者里,也多的是未曾信仰过帝皇的陌路人。 觉醒者,是的,他们将圣恩者称为觉醒者——祈信之力能换个说法,圣恩者当然也不能幸免。他们还坚称,在邪恶的帝皇蛊惑世人前,觉醒本源的人都是叫觉醒者,自由独立,而非帝皇与圣堂的谎言所编的那样,唯有敬重帝皇、聆听祂的圣音,方能获得祈信之力,成为荣誉高洁的圣恩者。 最让坎沙惊讶的,是他们对灵能的新解。 照真理教的解释,世上从未有过灵能这种东西,所谓的灵能正是初阶的本源、又或者说,是本源的萌芽。 想想吧,灵能的效果,与强化肉身的本源何其相似?强化,本就是刻入灵魂的斗争天性下,最容易觉醒的本源,而灵能,正是这一本源的敲门砖——只要愿意学习、愿意磨炼,掌握充足的灵能,做到与觉醒者分庭抗礼,甚至成为觉醒者,都是合情合理,不出意料的。 “放屁,”不顾埃尔罗哭叫,坎沙把小册子一撕,去塔都斯的抽屉里翻出了打火机,把这害人的邪书点着了,扔进垃圾桶里,“少在这里发疯,要给老佩姆看到,喊你爸妈来学校谈话,你遭得住?要看,拿你爸手机搜去,搜完了清除记录,可安全得多。” 单是刚刚那一段,他就能确定,瞎编这宣传册的人不是个好货。灵能怎么可能对抗祈信之力呢?看看北共治区最强悍的冠军、修习灵能的搏击者之王亚罗巴布吧,这千万里挑一的奇才,都要靠药物与战术的双重作用,才能巧胜钢笼里的圣恩者,以折了胳膊的代价,摘下圣恩者的面具。要是在战场上,亚罗巴布可是百分百死定了,摘面具定输赢,也就在比赛里能见到了,真刀真枪的干,输赢都是以生死定夺,再强的灵能修习者,也不可能战胜拥有祈信之力的圣恩者。 那,坎沙可以吗?坎沙有那个本事,登上《搏击全明星》的舞台,卫冕冠军,挑战圣恩者的力量吗? 他还是有点儿数的。从节目的回放来看,他自认为能追上亚罗巴布的速度和反应力,可要与圣恩者抗衡… 白日做梦。 在埃尔罗鬼嚎的时候,坎沙拿出手机,登入视频网站,查看近日的赛事回放。可一搜“搏击全明星”,出来的全是万年亚军斯提亚诺的集锦,尤其是当年在南共治区一拳蒙倒强敌、勇夺桂冠的那场比赛,更是被分剪成十几个镜头,从不同的角度循环播放,以此彰显斯提亚诺的伟大——以北共治区人的身份,在统领南共治区的圣城,战胜了客场的不利因素,击败了南共治区最强的选手,值得褒奖。 转进《搏击全明星》后,他的战果依然彪炳。连战连捷,从未被击倒,可惜,他的劲头永远止步第二名——从圣城凯旋而归的斯提亚诺,在冠军之争中,永远是落败的那个。 他参赛的十年间,送走了统共四位冠军、三位卫冕冠军。每逢决赛,他必然在点数计算中被打败,虽不至于被当场击倒,却只能顶着身淤伤,遗憾退场。 他的支持者经常在各种搏击论坛上控诉,说是节目组刻意摆弄,玩黑幕,搞得他决赛必输。今天,坎沙就要看看,事情是否真如这些人说的那样,是一场持续了十年的阴谋——针对年轻气盛的斯提亚诺的阴谋。 先看看当年在圣城的比赛。十九岁的斯提亚诺,如日方中,灵巧又迅捷,在那最后一战时,被对手逼到死角的他,冒着极可能被一击倒地的风险,贸然前冲,不知是靠运气还是判断力,将将避开了挥向下巴的拳头,一个滑步、一个偏头、一个上勾,实实砸中了对手的下颌,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了赛事解说员都要失态到吼叫的反杀。 单看这段,是没什么毛病的,可要是回看全场,就不难发现,他的对手是凭借丰富的经验,把他压制了整局,让他进不能出拳勾腿、退不能防守反击。他硬是被逼在死角,最后,靠着出其不意的自杀式突击,才打出了令对手昏厥的致胜重拳。 光这场成名之战,就把坎沙看得摸起了嘴。 这斯提亚诺的基本功和经验,绝对是差了些火候——他的格挡与躲闪,明显是不如亚罗巴布老道成熟的。他的特色,是极强的爆发力与速度,在对阵小瞧他的、优势不如他的对手时,尚能一搏;可对上严肃看待他的、素质不下于他的敌人时,估计会被动挨打,难以反抗。 果然,坎沙废了好大劲,才翻过那些播放量高的集锦,找到几场完整的比赛记录。在对上亚罗巴布的一场时,斯提亚诺显然力不从心,如成名之战被对手压制的那样,被初出茅庐的冠军靠刺拳和低扫腿戏耍。 他每每追击,都会破绽大开,迎来更重更痛的捶打;他每每还手,都被冠军的距离感压制得落空,拳头碰不到人家的头发。 要说黑幕,坎沙觉得,这场冠军与亚军的初次交锋,才是洗不白的黑幕。亚罗巴布分明有好多次机会可以击倒斯提亚诺,却总是收手,只给他的下颌、腹部轻轻一碰,全然不曾发力、试着去终结他。 貌似,冠军是刻意收手,不敢打趴了这名气火爆的前辈,怕惹上麻烦。可斯提亚诺的支持者,却在网上说,这是亚罗巴布惧怕斯提亚诺的表现,令人不明所以。 究竟是为什么,能堂堂正正击倒斯提亚诺的亚罗巴布,总是在关键时刻留手,不把这位屡屡杀入决赛的老对手击倒,让所有人闭嘴呢? 坎沙很想搞个明白,可时间不允许他放松了。清脆的上课铃,催他收起手机,把静音一开,把课本和习题集摆好,在唧唧喳喳的同学间坐正了,等老师来说道。 刚进门,老佩姆就板着脸,拿着张成绩单,数落起同学们的退步。 可怜的埃尔罗没能躲过试卷的制裁,在上学期的期末考试中,斩获了年级一千三百名的好成绩,比起上次,又退步了一百多名,被老佩姆当成是不会学习的典型,恶狠狠地批判了一番: “我不是说,咱们班有些同学,是真的不会学习啊,不对,该怎么说呢,是真的不适合学习,明白吧?他生来就不是读书的料,你让他进我们班,有什么用呢?没用吧?我不怕得罪人,我话都是说明白的,不合适,就趁早想办法止损,换条路走,好不好?” 看着埃尔罗的难堪脸色,坎沙不由想起入学的那天。那个早晨,老佩姆乐成了老流氓,是挺着个肚腩,嬉皮笑脸地夸,说这一届的孩子入学成绩很好,他有信心带大家冲击好学校,创造辉煌。 还记得,老佩姆曾在第一个学期讲,说教育是一个改造人、重塑人的过程,任何不机灵的孩子,只要肯努力、肯拼搏,都有机会成功,闯出一个美好的未来。 可到了第二个学期,仅仅是考了几场试后,老佩姆就巴不得他们早升天国,别再烦他,张了嘴就是天赋,闭了嘴就是不努力,似乎那些靠教育改变人的豪言壮语,都是从嘴里放的屁,当不得真。 说完埃尔罗和一些退步过大的同学后,老佩姆把保温杯一拧,喝了口暖茶,望向班里唯一一个空着的座位,挺着肚腩走过去,背着一只手,拿教科书把这张桌子敲了几下: “你们可别以他为榜样哦!人家是什么家庭,你们是什么家庭,要想明白了。说句不好听的,他就是混日子,以后啊,也比咱们班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过得好!可你们要想清楚了,人家是有个好爸爸!你们呢?你们有什么?说真的,咱们班大部分人,都是普通家庭,家里没几个钱给你们嚯嚯,你们现在不争、不努力、不读书,等长大了,去校门口扫大街吗?我可告诉你们,真有那么一天,别让我看见你,我要是见到你拿个扫把在校门前刷来刷去的,我一脚,把你们的屁股踹到圣环广场去!” 同学们是哄堂大笑。老佩姆敲的课桌,必然是塔都斯的。作为全班最坏的榜样,逃课飙车缺考全占了,也没老师有胆子直接说他,只有老佩姆敢揶揄两嘴,拿他耍耍乐子、开个玩笑。 挑完刺,老佩姆回到讲台,说起了好的: “班里有的同学,是你们要学习的对象!有些同学,是从乡下来的,小学和初中,都是乡镇上的,可人家的成绩,一直稳在前三十,不比特优班的差!醒醒吧,人家都知道努力,你们怎么就不知道呢?多读,多练,多写,多学,你们的未来才有出路,这是当老师的,最后能劝你们的啦…上课,上课吧。今天,讲电流的…” 坎沙的成绩,没有进步,也没有退步。两百多名,不上不下,不值得被提及,也不值得被当典型拎出来示众。 他瞧着前排认真听讲的富达尔,又看了眼老佩姆手里的粉笔,不大理解老佩姆的失望。班上的同学,大都是像他这样,名次在两百到六百之间,明明是挺稳定的,却要成天挨训,总不能要大家都像富达尔那样,全挤进年级前三十吧?班上一百号人,三十个数,塞得下吗? 诚然,想归想,他可不敢真说了出来。要给老佩姆听到,保准被训一句没志向,滚到前排罚站了。 做着笔记,他的手忽然一抖,写歪了两笔。一掏书包,才看见是塔都斯发消息,害得手机振动: “兄弟,下午去酒店不?” 酒店? 坎沙抬头一看,见老佩姆还在写板书,便飞速回复: “去,和她打两局,这次应该能赢。” (二十六)休息 一台游戏机,两只手柄,是躺在沙发上的少年少女较量的好工具。 说是较量,坎沙始终是被动防守,迟迟打不出进攻的反击。倒不是他反应慢、不会按招,问题是,格斗游戏这东西,和现实的格斗完全是两码事,考的不止玩家的反应与应变力,还有各个连招的组合衔接、以及攻击生效的帧数,这些,可全靠硬背,马虎不得。 “哥,你单防不打,没意思嘞,”海芙把咖啡杯架在胸上,嘴叼着吸管,笑得坏兮兮的,“这么磨着,到时间了,要判你输的!” “我懂…” 嚼着口香糖的坎沙,是看死了电视屏幕不放,等挡住了海芙的试招后,两眼一瞪,双手猛搓,必要在计时结束前反败为胜了。 然后他就看着自己操纵的角色被骗了身位,给一套连招从天上卡到墙角,彻底清空了血条。 游戏结束,电视上,那燃烧在火焰里的“十败零胜”字样,把坎沙的脸照得老黑。而海芙,是欢呼着甩开手柄,抱着腿坐在沙发上,美滋滋地吸起了咖啡,又一次庆贺起胜利,还向坎沙靠了靠,那神情,跟斗赢了弹珠的小屁孩似的,臭屁得不行:“嘿嘿,哥,你工夫不过关,不过关呦?” 不知怎的,坎沙费了好大的心气,才克制了学那些暴躁家长抽熊孩子屁股的劲儿,没把海芙按在沙发上揍一顿,只是揉着眼眶,把话讲得酸溜溜的:“嗯,行行行,你厉害、你厉害,我实在没能耐过招,下次你自个儿玩吧。” 啜完咖啡,海芙把纸杯抛进垃圾桶,往坎沙的胳膊上一靠,眼睛里尽是不老实的坏笑:“嘿嘿,哥,别生气嘛,大不了,让你几局,给你尝尝鲜嘞…” “没大没小…” 坎沙把她的头一按,从身边推开,也不管她笑得多可恶,给她脑壳邦邦敲了两下,疼得她捂着头,气鼓鼓地把嘴一噘,缩得跟一团孵蛋的母鸡似的:“哼,打不过就欺负人,不害臊…” 说得在理,坎沙只能咳两声,谈起海芙的家事,试图把话题岔开,省得辩不过她。要知道,当男生和女生斗嘴的时候,不论怎么说,闹到最后,都会变成男生理亏,想要逃出必败的赌局,唯有尽快转移女生的注意力,以免她们喋喋不休地唠叨下去,吵得人头疼。 和海芙玩了个把月,坎沙对她的家庭状况有了些数,可以大胆问话,不担心她置气了。 塔都斯没有瞎扯,她确实是和父母赌气,从珀伽跑出来的。可是呢,跑了没几星期,她就在快餐店被人扒了钱包,连粗面包都买不起,只能去餐厅洗盘子。可她没身份证件,又明显没成年,正规的餐饮店怕惹麻烦,都肯不收留她;肯留她打工的呢,一天累死累活,开的那工资还低得要命,连顿饱饭都吃不足,只能扒客人的剩菜填填肚子。 折腾了些时日,她是真扛不住了,找公共电话亭,想给父母认错。可电话还没接通,她就按回了听筒,蹲在电话亭里,捂着脸,闷声不动。她可是发了狠话,要混出个样子给爸妈瞧瞧,叫他们知道,就是没了他们的啰嗦,她这个当女儿的,照样能养得活自己。可现在呢?钱没了,饿瘦了,衣服都好久没洗过了,一身全是油污汗臭。难道要她在这里等,等着爹娘风尘仆仆地赶过来,然后腆着脸哭鼻子,往他们怀里一哭,说自己不懂事、说自己错了? 开玩笑,青春期的孩子,哪里愿意认错。不跟父母对着干的,都是帝皇开过光、天生不叛逆的。反正啊,她是思来想去,拿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找一些客人比较多的店,点个单人份的套餐,等快吃完了,瞅着服务员在给别人上菜,赶快把嘴擦干净了,往门口一站,装得若无其事,切莫引人注意,只等出了门,拔腿就跑。 别说,这招是有些用处。好多天没吃饱饭的海芙,美美吃了几顿。因为她叫的菜少、溜得又快,等服务员追出门,早不见她的影,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吞,祈祷这逃单的小娘们别再回来,要是她敢,肯定得逮住她,叫她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海芙又不是傻瓜。逃单这种事,肯定得换着店来,一家一家地试,瞅准一家店吃,那不是送死嘛?可是,她的主意打得精妙,店家的眼光更毒辣,没多久,她就给堵着门的店老板抓到后厨,听着面相不善的厨师把磨刀石蹭得擦擦响,双膝发软,哆嗦得说不出半句话,就差往地上一跪,求店老板大人有大量,放她这小朋友一马。 放了她?做梦。厨师是没耐心地敲了几个鸡蛋,又一刀剁了根牛大骨,把案台都劈出了印子。这下,不等店老板问,她自己就慌了,家在哪儿住、爹妈在哪工作,一股脑全交代了,就差把生日星座说给人家。 听明白了,店老板是拿了方抹布,沾点儿水,帮她擦擦脸,见她生得俊俏,还是个混血小美人,竟然不为难她,还给她推荐了能挣钱的好地方——麦格达最奢华的酒店。不过呢,老板是嗦着牛棒骨,让她想清楚了,去了那里,可要乖乖听话,要是她不懂事,得罪了大人物,有人教训她不说,还会给她的家里打电话,叫她的爸妈接她回去,看看她们的好闺女有多丢人现眼。 当然,她也可以认个错,乖乖给家里打个招呼,让父母领着感谢金过来接她。慷慨的老板,是笑呵呵地咬着水果,叫她慢慢想,不着急。 哪还用想?海芙是学着爸妈的样,跟帝皇祈祷——帝皇在上,可算有好心人乐意帮她了。 但等到了酒店,她才察觉事有蹊跷。一个浓妆艳抹的老女人,是领着她去洗澡,还把她掰扯着看了私处,夸她有些姿色,要好好干,服饰好了贵客,钱财啊,滚滚而来。 再傻,她也明白,这是进了那些爱飙车的“社会朋友”说的窑子窝了。 想跑,她不敢;找父母认错,她丢不起那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跟着老女人学些难以启齿的技巧,希望别被抽中,要是被抽中了…那就硬着头皮上呗,总比回家破相要强。 坎沙是听得两手一搭,无处安放:“这…你没跟他们说你年纪多大吗?” “年纪?”海芙把头一低,像坎沙要了钥匙链,用小刀修起脚指甲,嘴都撇歪了,“说嘞,他们还怪高兴的,说是越年轻越好,人家就好这口…” “真是离了他妈的谱…”难以理解塔都斯家的企业文化,坎沙也倒了杯冷咖啡,一饮而尽,为下午的课提提神,“还学那些…不对,那些是什么玩意?” “啊?”听他这么一说,海芙先是一呆,又是满脸嫌弃地放下指甲刀,调皮地捏了捏、逗了逗,“还能是啥?这呗。” 坎沙的大脑宕机了那么片刻,然后,把她的腿抓住,从身上挪开,再把她翻过身、拿起电视遥控器,对着屁股就打:“干什么!啊!干什么呢你!啊!说了不准整这些、不准整这些,不长记性是吧?再使坏的,我问了你家里的电话,叫你爸妈接你回家!” “哥!哥!我错了!我不敢了!不!不对!是你先问、你先问的啊!” “你个臭小鬼别胡说八道!我问了什么啊?” 坎沙松了手站起身,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看她要如何辩解。 海芙是哭着鼻子,气哄哄地抹着眼泪:“学的好玩意呗!不是服侍大老爷们,还能是啥…这些人可怪嘞,你晓不晓得,对着那些道具,有多恶心…” “啊?道具?”想起初次见面时,海芙放在皮包里的夫妻用品,坎沙的脸都憋成了红棕色,“我、我不知道…” “都是你们害得…谁叫你们这些臭男人口味重…”见他支支吾吾的,海芙立马破涕为笑,抓起靠枕扔了他一下,“哼,哥,我可告诉你哦,那个老…老婆娘透过信,说是有的男人啊,偏喜欢穿女人的衣服,” “停!海芙,”面带难色的坎沙,只能大喊一声,让女孩快些闭嘴,“这些事情未免太惊世骇俗了,听我的,不要老记着这些,最好是把它们忘了,你总不能真指望靠这行挣钱吧?” “唉…可,可我…不会别的啊。” “扫大街洗盘子,去超市当收银员,干哪样不行?” “太累了,哥。待在这里就挺好,天天吹空调,吃喝还高档——” “高档高档,没遇上我,你真就给他们拉去陪客了!”坎沙又是敲响她的脑瓜,叫她好好听话,“这里脏的要死,不是你待的地方!别跟你爹妈置气了,等想通了,回家去读书。就是真讨厌他们,你也得忍忍,忍到上完学、找个工作,再跑得远远的,不好吗?” “哥,你说得轻巧!你哪里晓得,他们多讨厌我哦…”一手摸着脑袋,一手掰着脚踝,眼角挂着泪花,嘴巴翻得老高,海芙活脱脱不想听话,把坎沙回怼得头疼,“成日不理我,就在外面干活,回家了,见着我就训,说哪个没做好,哪个不检点,偏要我学别人家的娃…呸,谁想理他们,我看,他们是恨不得我早点儿成年,把我赶出去,省得浪费钱。反正他们都这样了,我提早跑了,不正顺了他们的意,不欠他们的?” 坎沙想说哪家的父母会这么冷血,可他的舌头鼓了又鼓,愣是摇不出半个单词。他的母亲安苏妮,可是在他考试考砸后,当着他的面说过,要不是法律规定父母要抚养未成年的孩子,像他这样不上进、没追求的孩子,早就被赶出家门,要去找政府申请助学贷款,才能赖在学校读书,哪会像今天这样,用着家长的钱,还不知道努力拼搏,把家长的照顾当作是心安理得的。 要是海芙的爹妈也是这么训她的,坎沙还真不好说什么,也就像现在这样叼着吸管,慢慢地咽咖啡,把苦涩的味道连着自嘲吞入腹中,谁也不能知晓。 “咋的?哥,你不该是…”见他愁眉苦脸的,海芙把额头一拍,彻底瘫在沙发上了,“同病相怜啊,哥,咱们俩。” “没你家那么糟。我妈把我放养的,生死由命,懂吧?” “那你爸呢?在外地打工?” “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几年见不着一面。” “唉,羡慕啊,哥…”海芙又抓起手柄,和电脑开了一局,边凌虐电脑的人物,边瞥着坎沙,“哥,你家里是有钱的?” “工薪家庭。” “那他们咋说,你是个大人物嘞?” “我帮过这家店的…大股东?算了,该是投资人的儿子。总之,我只是和他儿子关系不错,什么大人物和贵客,都是那些皮条客诓你的,懂了?” “哪的话,大人物的朋友,也是大人物嘛,”凌虐完出招呆板的电脑,海芙伸了个懒腰,眼眶里泛起了迷雾,“今儿个打得真爽,哥,下次啥时候来?我教你背出招表和帧数表嘛,保你一学就会。” “功课太多了,难啊。” “高中的作业,多嘛?” “多得要命,”坎沙看了眼时间,把桌上的纸杯零食收拾干净了,拎着书包就走,“你啊,信我的,还是回去读读书吧,拿自个儿和爹妈怄气,不值当,不值当啊。” “哼,下次不教你咯。” “再见。” 关了门,坎沙把头一仰,也不知是哭还是在笑,只抹了抹脸,钻进电梯,准备回学校了。 临行前,他给塔都斯发了消息,却没听到回复。他猜,这家伙八成是在和哪个漂亮阿姨寻快活,也不再打扰,拦了辆出租,趁机补个觉,迷迷糊糊地想起周末的计划。 星期天,是七日内仅有的休息时间。这一天,安苏妮又赶着上班,在儿子睡醒前离开了家。等母亲出了门,本应沉睡的坎沙却睁了眼,利落地下了床,对着镜子梳洗刷牙,还拿刀片把冒出来的胡子刮了刮。用冷水冲了凉后,他把作业塞进书包,换了两班公交,乘上一辆赶往乡下的老巴士,呆呆地望着窗外,看城市的建筑消失在眼前,经过了绿油油的郊区和灰蒙蒙的乡镇,在终点站下了车。 城里人的终点站,是乡下人的发车台。他刚下车,便有好多扛满大小包的人往车门里挤,司机也不阻拦,只让他们把东西放好,然后到前面买票,说要是有人逃票,这趟车可就不发了。 从一些崩了拉链、只能靠生料带缠稳的包裹里,他见到了许多的蔬菜水果。这些人,是要去镇里卖货,把新摘的果蔬换些钱花,真不知道超市里的果蔬,可也是从这里采购的? 当塞满人的公车调转车头,驶往来时的方向,他知道,老实的农民是没有逃票。好多年没到这里走动,他是记不清往哪走合适,唯有鼻孔朝天,顺着冒香的气味,先找家店吃了早餐再说。 走着走着,他拐出了主干道,走进一条宽度不够两车并行的村路。没走多久,他就找到了香味的源头——是一家开在学校对面的早餐铺。 说实在的,开在乡镇里的高中,比喷香的美味更具诱惑力。 这所高中建得宽敞,围墙还很高,不过围墙上插满了碎玻璃,该是砸了啤酒瓶筑上去的,看着古怪得紧;校门不是伸缩门,是大开大合的铁门,更是拿铁链子锁住;教学楼倒不怎么高,普遍是四五层左右,排得密密麻麻的,估计是不透光。 越看,越不像是高中,倒像是座监狱。那守在保安室里的警卫,还配了防暴盾和钢叉,连电击枪和安保服都有,完全是狱警的着装。 虽然很想贴近了瞧瞧,但是保安的眼神告诉他——生人勿近。 坎沙也不勉强,转头就去了早餐铺,看烤盘里热气蒸腾的是些什么好玩意。 “面包,面包呦,刚出炉的烤面包,两迪欧一个,管饱呦。” 见有客人来,穿着汗衫的老板是吹起风扇,吆喝了两声。坎沙是微微一惊,在市区,哪家糕点铺的面包,都不会这么便宜,立即买了两块,当场嚼了起来。 可一嚼,表皮发脆、内里稍韧的口感与热烈的麦香,却告诉他,这东西和他习惯的面包仅仅是外观相似,味道可是天差地别。 不过,吃着挺香,价格实惠,他也不计较,还添了杯冰镇的甜奶茶,进到店里大快朵颐。 老板把风扇开高了,也喝着饮料,坐在店门口问:“娃娃,你是城里来的?” “是啊。” “来学校找人?” “不,来逛逛。” “逛逛?这地方可没有啥好逛的,”摇了摇头后,老板揉着腰,哎呀呀地叫起痛来,“嗨呀,你要想逛,往里面走走,大概半个钟头,能见到个种瓜的,他家的瓜好吃,镇里头的水果店,都是拿他家的货,充上品哦,买两块带回去,便宜,好吃。” “行,多谢了。” 吃饱肚子,坎沙又在小卖部买了瓶水,一拧,却发现包装不太对,仔细看了看,才明白这是“高仿”,登时哭笑不得:“矿泉水还有假货,长见识了。” “假货?说什么假货呢,小兄弟?”没等他喝两口,学校围墙外的几个小青年忽然靠了过来,面色不善地堵住他,“借点钱给兄弟们花花。” 随着他们的视线,坎沙回头一望,明白他们是要去小卖部隔壁的网吧,开心地笑了: “要钱没有,拳头管饱。” (二十七)懵懂 几个小青年也不说什么,只是把手往外套里一摸,看那眼光,是要给不懂事的坎沙来些教训。 坎沙呢,是扭着脖子、握紧了拳头,用犀利的视线告诉这群小流氓,他可不是好惹的。但当这几人从衣服内抽出武器后,他是大惊失色——这帮年龄和他差不多的混混,备着的不是水果刀、小匕首、甩棍警棍之类的玩意,是他妈半米多长的砍刀! “识相的,多掏些钱,滚得远远的,”领头的一个染发的家伙,两指捏着刀锋,前后摩擦,“本来,我们的地盘,硬气的货色都要爬进厕所,跪着接泡尿,才算了事。看你不是咱们学校的,破点儿财,放你一马,别不识相啊,兄弟——” “兄弟”一词还没念完,有力的巴掌拍麻了他用来持刀的手,坚硬的拳头从旁击中他的下颚,在抢过砍刀的同时,把他撞向他的同伙,让开了一条道,方便攻击者向前一滚,翻出了他们的包围圈。 坎沙回过身,眼神锐如鹰隼,瞥向了三个正冲过来的混混,将灵能调理好,以较为适度的力量,砍向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人,给他的掌背结实来了一刀。 果然,锋锐的痛苦和肌腱的断裂,让中刀者手一送,翻倒在地。坎沙没有理会他,拾起他的刀,摆好架势,将刀刃上的血一洒,叫见了血的两人和甩开同伴的一人暂且停步,意思再明显不过—— 你们惹错人了。 但事情的发展和坎沙预想的不太一样。余下的三人,是热血上涌,高喊着问候他全家的脏话,便挥刀冲来了,吓得他也回了一句: “妈的,你们不要命的?” 面对三人的围攻,情势依然不算严重。因为他看到,那家早餐铺的老板,在他跟流氓动手的时候,就跑向了校门口的保安室,熟练地喊着什么。 果然,在他闪躲刀劈的时候,两位套在防暴服里的保安,拿起防暴钢叉就赶了过来,一声招呼也不打,就抡着钢叉,直接往三个混混的大腿、膝盖和肋间招呼。 没几下,保安就将这三人掀倒在地,还顺带砸断他们的指头,解除了他们的武装,也不管坎沙在旁边看着,一叉卡在他们的腰间: “本校的外校的?” “本、本校的…” 话刚说完,两名保安就给三人的腹部各补了一下,让他们痛得蜷缩在地,话也说不了。娴熟的动作、冷静的态度、只攻不致命处的果决,把坎沙看得咋舌——这两位保安的经验,可是丰富到不行啊。 不等他再想,保安的声音传来了:“你?本校的外校的?”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城里来的,闲逛。” “好,刀是你的不?” “不是。” “那好,把刀放下,你安心走吧。” 说完,保安拿出对讲机,唤来更多的人手,拖着五个混混就往学校里走。被晾在一边的坎沙抽了抽嘴角,将两把砍刀扔掉,想喝口水压惊,才发现在动手打架的时候,水瓶早给扔飞了,脏得跟泥浆里打过滚儿似的,只好又去便利店买了一瓶。 “嗨呀,小伙子,可险得很哪,”见他走了回来,气喘吁吁的早餐铺老板,是瘫躺在椅子上,竖起了大拇指,“这群人,都是逃学打游戏的,没钱充网卡,就跟疯狗一样乱咬人,你是练过还是咋的,能把他们降服了、还不带伤的?” “嗯…运气。” “哎呀,帝皇赠你好运啊,小伙子!” 没多聊,坎沙走过这座不可思议的学校,沿着两车难通的乡道慢慢散步了。 路两旁的房子,大都是两三层的石房或水泥房,无不是刷着白漆,点缀些黑金的纹路,风格统一又漂亮。他知道,这些民房大抵是不好做隔热层,才没敢涂吸光的黑漆——要是到了盛夏,空调都压不住那日光积攒的高温啊。 这些房前,多有小片空地,要么种些蔬菜藤蔓,要么载两颗葱葱的小树,应是作观赏之用;这些房后,是放养着牛羊的菜园和种满米稻的田地;菜田的更远方,苍翠的丛林草场一望无际,隐约可见几栋孤零零的房。 那些住在丛林草场里的,该是猎户和豢养牲畜的人家。望着孤单的房屋,坎沙怎么也眺不到将之相连的水泥路。直到看见一辆在田地里飞驰的越野车,他才一声讪笑,学习到了乡里人生活的方法。 他走得不紧不慢,好听竖叉上的小雀鸣叫,看成群结队的候鸟于天际翱翔。有的人家,在门前养着狗,狗见了他,是鼻子抖两抖,趴在地上吠两声,打消了他过去摸两下的念头,悻悻赶路。 不过,一两头栓在门前的奶牛,是啃着庭院里的荒草,温和地哞哞叫。他靠近了,小心地抚摸着牛背,奶牛也不惊吓,反而轻轻地蹭了蹭他,继续吃草,蹭得他心一暖,笑着走往前方。 走了好一会儿,规整的水泥石楼变少了,红砖和木板堆砌的小屋变多了。木板房和砖房虽也落在道路两旁,但却松散了不少,隔三两百米才能见到一家。随之而来的,是大片大片的菜园和梁田,还有鱼塘果林,以及店老板说过的瓜地。 望向罩着地的暖棚,透过挡着出口的塑料布,能看到好些绿油油的瓜。这些躺在沙地里的巨无霸,各个有两方脑袋那么大,重量怕是十公斤往上了。而瓜田外的砖房前,则是坐着个扇扇子的农夫,边咬红囔囔的瓜瓤,边吐着黑黝黝的瓜子,自在得很。 坎沙走了上去,摸着后脑勺,小声地问:“那个,大爷?我想买瓜…” “单买还是批发啊?”扔了瓜皮后,农夫拿手擤了把鼻涕,在裤子上一擦,“单买一算,批发半价,不包送,开车自提。” “一算?” “一公斤一迪欧嘛。” “买一个吧。” “好,自个儿去摘,放心摘吧,我家的瓜,都是沙甜沙甜的——哦,慢着,你要喜欢吃脆的,摘之前拍两下,声音闷得沙一些,声音清得脆一些,可别乱摘喔。” 坎沙掀了塑料布,轻手轻脚地踩进暖棚里,挑了块个头适中的瓜,抱在手上,沉甸甸的,该是有十公斤左右。 “哎,买之前,要不要猜啊?”上称之前,农夫摇着扇子,笑呵呵地拍了拍瓜,“清脆的,你娃喜欢吃脆口的啊!” “猜?猜什么?” “猜多重,我的规矩,新顾客都能猜一回。猜中了,这就是误差不过半成,瓜白送你,猜错了,也莫得罚,原价卖,咋样?娃娃,猜不猜?” “我猜十斤三二,公斤。” “公斤?明白,上称…嗨呀,不多不少,刚刚好!你咋猜这么准的!厉害哇!”农夫把瓜抱开,连连称奇,且向屋里走去,“切了吃还是浑装?” “切了吃吧?” “对半开还是分瓢啊?要对半开,我添你把小勺子,你挖着吃。” “对半开吧。” “成呦。” 农夫取了两个塑料袋,把瓜抱进水池里冲了一下,便拿起扔在水池后的砍刀,一刀把瓜劈了两半,分装起来,捎带一柄塑料勺,给坎沙拿走了,继续坐下来扇风。 坎沙拎着两袋瓜,继续往前走。没多久,他看到了理想的歇凉地、一处茂密的树林。他在树林外放下书包和瓜,搬了两方大石头,一方当桌子,一方垫屁股,舀着瓜瓤,大口吃了起来。 挖空小半块瓜后,他不得不感慨乡下的瓜是水多味甜、口感还好,更疑惑城里的超市卖的都是什么玩意,味道还不如人家自己种的好。 吃饱了,他拿出作业,在湿润的林荫下奋笔疾书。往日不懂的难题、平时费解的原理,统统不用推、统统不用想,只管落笔,只管解答。那感觉,仿佛有道光从脑门射出,直窜天上,任何的困难艰苦,都没有不可逾越的阻碍。 就好像前途是平坦大道,走个痛快淋漓也无妨。 写完了,午阳西斜。他刚要吃剩下的瓜,却见几只小蜜蜂落了上去,对着渗出的果汁点来点去。他笑了,只拎着没动过的那半块瓜,原路返回。 回到站台,他等到那班归来的巴士。背着空包裹的农民们,说着乡音浓重的方言,齐刷刷地下了车,似乎清早的赶车,发生在上一秒。 坐着靠窗的位置,看乡镇的风光风飘过,他忽然有些羡慕生活在这里的人。在家里、在学校,母亲和老师都说,人要有志向、有理想,生在麦格达,是他的幸运。若不知奋斗,不向高处爬,未来的他,不仅留不在麦格达,还会堕入萧条的乡镇,工资不高,条件不好,交通也不便利。 可活在乡镇,真有妈妈和老师说的那样不堪吗?轻松、自在,哦,单看学校的境况,他倒是敢说治安有些不理想,可想想麦格达的破事,没比这里好到哪去。 如果高三结束时,考不了一个出人头地的成绩,也没法赖在塔都斯身边混吃混喝,跑到乡镇谋生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回家了,天色已暗。家门没有反锁,他知道是母亲回来了,也不多说话,只将瓜放进冰箱,悄悄走到滋滋冒响的厨房,看母亲在忙些什么菜色。 灶台前,安苏妮正煎好金黄的羊排,拿了水果切片和薄荷叶摆盘。装点好羊排后,她又打开烤箱,撕开包扎严实的锡纸,让浓香溢满厨房。 不用看,坎沙也能闻出来,那独特的气息,来自新鲜的羊肝脏。这道菜,是要用好酒和蔬菜香料腌制,辅以低温慢火,把羊肝的血腥味烤走,把浓郁的芳香保存,是酒店里待客的好菜。 今天是怎么了?安苏妮要制备这么丰盛的菜?是有客人要来? 终于,安苏妮留意到了厨房外的儿子,竟有些局促地在围裙上擦起手,看样子很是意外:“啊?这么早就回来了?妈还没…算了算了,饿了吧?去收拾收拾桌子,就开饭吧。” 坎沙应了声,拿抹布擦好餐桌,坐着跺起脚。很快,安苏妮把烤羊肝、煎羊排端上桌,给他递来刀叉,把围裙一解,搭在椅背上,又回到了厨房,给他盛了盘掺着菠萝粒的饭:“来,慢慢吃,妈吃过了。好久没做这些了,你好好尝尝。” “怎么做得这样丰盛?” 儿子的问题,让安苏妮拿起抹布的手顿在半空。好半天,她才挤出了久违的笑容,是真的好久好久没出现过的笑容。 她走回厨房,声音轻又沉:“今天,你十八岁生日,妈想着做些好的…就当是庆祝你成年了吧。” “成年?”坎沙叉起一块羊肝,含在嘴里,咬出细嫩的香滑,边说边笑,“我是不是该去银行申请助学贷款了?” 一半是开玩笑,一半是认真。他在等母亲的回答,如果母亲真说,过了法律规定的抚养年龄,他是时候出去自谋生路了,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厚着脸皮,找塔都斯借些钱,提前把高三的学费交了,再不回家里住了。 “哪里的话,妈是想…送你些礼物,”说着,安苏妮拿着方红绒礼盒,坐在儿子身边,低下头,语重心长地说,“妈啊,工作太累了,上司和同事又总给我气受,有时候,说话是过分了些…但妈是想着为你好,不是真的怨你没用…来,拿着,你成年了,是响当当的男子汉了,你就收着,等进了好大学,遇见心仪的女孩,再送给人家,就当妈给未来的儿媳,提前备了礼物吧。” 打开礼盒,躺在海绵垫中央的,是一枚金灿灿的戒指,镶嵌着黑色宝石的戒指。戒指的纹路,像极了纸钞上的荆棘,迷人又漂亮。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千言万语都是多余的,他的不屑、他的埋怨、他的怒火、他的悲怆,都在生日的这天投降了——母亲的晚餐、母亲的礼物、母亲的歉意投降了。 “妈…谢谢妈。” 他把头埋在母亲怀里,鼻涕和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就像是孩子那样。安苏妮虽不明白,儿子怎么突然就哭起了鼻子,可她没有指责或批评,只是抱着儿子,说: “我是你妈妈啊,坎沙。除了妈妈,没人会无条件地爱你、对你好。妈有时候嘴急了些,话严厉了些,希望你不要计较,你只要记住,妈是指望你好…指望你学得好好的,离开麦格达,最好是去博萨、去格威兰,总之啊,别待在共治区,别待在这地方啊…” “生在共治区的你,可曾遇到过不公?可曾受过迫害而不能呐喊,可曾有过冤情而不能控诉?如果你有这样的经历,如果你有一颗向命运抗争的心,不妨试试前行之地推出的新项目——以血还血。” 更新完软件,赛尔对着手机,念完了这不明所以的公告。这时候,他和格林小姐已经下了火车,在莫加厄的旅馆落脚了。 “嗯,继续念吧,文德尔。” 于是他打开详细的简介,好给格林小姐解释,这奇怪的新项目是想做些什么交易。可越读,他越是心惊——原来,所谓的“以血还血”,是指客户无需支付金钱方面的酬劳,而是要抵押他们的血、也就是他们的性命,用来换取圣恩者的出动、设置一场必须以死亡为终结的任务。 发布任务的客户,需要证明他们曾受过某人的迫害,且本身无辜无罪后,只需等工作人员核实无误,他们就可以指定接受了委托的圣恩者去杀死仇人、甚至仇人的亲友。当然,指定的刺杀目标是有上限的,通常只限于仇人往下的三代直系亲属内,且人数不得超过两位数——但这已经是无法想象的优惠条件了。 说白了,“以血还血”的意思,就是让心有不忿、且敢于报复的人,用一条命为代价,去杀死仇人全家,且不论男女老少。 最恐怖的,是给“以血还血”背书的人——圣城的帝皇使者、常青武神,和蔼可亲的班布先生。 再不懂治安和法律,赛尔也要呆巴巴地望着格林小姐,表示这新的委托项目,是摆明了践踏共治区的社会稳定——绕过执法机构,通过前行之地这种第三方平台制裁仇敌,不是妥妥的疯子行径吗? 格林小姐合了眼,耐人寻味地笑了笑:“文德尔,报酬怎么算?” “呃…视目标身份、人数而定,以任务承接之时的圣岩单价为标准,以格威兰或瑟兰的货币结算…下限为一圣岩,上限不超过五圣岩…” “啊,帝皇使者,真是无缘吝啬的财富之神呢——” 可惜,格林小姐的感叹,是给焦急的少年打断了。 一言蔽之,他是想不懂,班布爷爷为什么要开展这种可怕的业务?这种鼓励私刑的宣告,堂而皇之地发布在前行之地的平台上,如果引发了乱象,要怎么收场?总不能又靠“帝皇使者”的力量,去将一切镇压吧? “为什么不呢?”格林小姐的答案,是娴静的笃定之音,“在温亚德,他证明了自己的力量——常规的力量无法制约他,有资格掌控大地的,不是我们的政府与国家,而是他。文德尔,假如你有他的力量,能监督世间的罪恶,能判罚世人的罪行,能令勾心斗角的大地归于一统,说不定,你的想法,会比他更偏激呢。” “不、不是,再怎么说,这也太…” “文德尔,你不明白…共治区的人,生活在其他国家的压迫下,窒息的混乱,已然蔓延到无法收场。自温亚德之后,帝皇使者该是有了新的思路,或是单纯厌恶了这样的秩序…或许,他是想告诉共治区的人,别再害怕他的威压,他会站在中洲人的立场上,鼓励他们去反抗吧…” “反抗?” “我的猜测,不一定准确啊,文德尔,”如今,在格林小姐的眼里,懵懂的少年是傻乎乎的,蠢得可爱,“或许,他是想观察世人的态度,准备将共治区、乃至全大地…再次统合吧。” (二十八)交易 关注“以血还血”的,可不止与帝皇使者有关的少年少女。某些做过亏心事,又因地位、权力或巧合接触过前行之地,并了解其信誉与执行能力的人,是惶惶不可终日。 在这群人中,就职于圣堂的圣职者,定是占了不小的比例。那些好色风流的还好说,可某些爱祸害儿童的,是裤裆一冷,恨不能把那玩意缩进肚子里,以此证明他们从来没有对孩子们做过龌龊的劣行。 想归想,他们又不可能真的剁了自己的宝贝,以此规避将来的风险。且莫谈别的,单是前行之地强调的“证据”,就让狐疑的他们打消了恐惧——哪来的证据呢?单凭人的一张嘴,可没无法证明他们犯过的罪啊。前行之地总不能派出圣恩者,逐一查证委托人与目标有无撒谎吧? 且不说,那些侦测思想的圣恩者有多罕见,单是查证的准确度和可靠程度,就是个问题——还不如多打两针致幻剂,听听他们的“吐真”管用啊。 当然,担忧中的混乱,与巴尔托这样的外来人无关。他可以摸着良心向帝皇起誓,他从未谋害过无辜的人。 至少在共治区没有。 今天,他又从捐款箱拿了些必要的生活费,谢绝了同事们的邀请,与赶着吃喝嫖赌的人走了相反的方向,在一栋破败的公寓前驻足。 见有人来访,栓在公寓门前的猛犬露出了凶牙,不要命地吠叫。那狂野的警告,连喝多酒的醉汉要退让,毕竟,疯狗可不是好惹的。 巴尔托却无视了它,在犬吠里走近守在公寓门前的老头子,毫不把那条看门狗当回事,只是说了句:“智者曾言,有人对你施以棍棒,你该对他还以刀枪。” “用憎恨的血光,回馈野蛮的施暴…”听清他的话后,老头子点了根烟,朝龇着牙的狗嘘了两声,叫它安静地趴下了,“六楼右手第三间,你知道该说些什么。” 巴尔托走上楼,敲响那扇生满锈的老式防盗门,对猫眼那头的人说出暗号:“神圣是虚像。为自己而存在,忘却桎梏的枷锁,挣脱吸血的荆棘。” 门打开了。 整洁的房间内,是一名衣着朴素的年轻人:“智者引领救世的光。欢迎你,新的朋友。” 刚进门,巴尔托便观察起这里的环境。见卧室、厨房和厕所的门都是敞开且无人的,他的声音有那么些玩味了:“你们是怎么相中我的?” “这么多年了,你是唯一一个愿意和疯了的可怜人打交道的圣职者,”年轻人笑着请客人坐下,自己则去接了壶水,烧了起来,“而且没有沾染圣堂的陋习,很难得。” “有多难得?” “不愿放纵,不窃重金,你是珀伽的圣堂里仅存的干净人了。知道吗?上一个被我们看中的人,本来在中央圣堂工作,知道不少驻军的内幕消息。可惜,还没等我们接触他,他就染上了嫖娼的毛病,还和前行之地的打手牵扯在一起,自杀了事…实在让人惋惜。” 刚好,水烧开了。蒸腾的热气,正如年轻人刚才的话一样,有着烫伤致损的风险,且是不可逆的逸散——巴尔托明白,就是想脱身,现在也没有机会了。 他接过泡开了黑茶的纸杯,吹走了些许温度,小尝一口苦涩的芳香,慨叹般自嘲:“女人、女人,自从在家乡吃过女人的亏后,我就明白…对一个想保持理智的人而言,洁身自好是最底线的教条。” “所以,你来到共治区,在被格威兰人压榨的土地上追求新的生活,”年轻人那哈哈大笑的模样,就差拍着客人的肩膀,说他们是相见恨晚了,“多少中洲人向往格威兰的公正平等,不惜变卖家产,也要翻越边境线,去你的家乡谋生。可你,却从格威兰逃了过来,多是讽刺啊,怀特先生。” “哪里都是相似的。帝皇使者…不介意我这么称呼他吧?” “无妨,我们也很乐意称他为帝皇使者。您想想,宣传册里,不是照旧尊称神圣的帝皇吗?” “哼,帝皇…你们愿意接触我的原因,恐怕也是确定,格威兰人不怎么信仰帝皇吧?” “当然,怀特先生。不仅是格威兰人,方今的共治区,有些头脑的人,都不会把帝皇当真…就是真的空虚到要找寻精神的寄托,他们也只会崇拜亲爱的使者啊。” “亲爱?依照你们的说法,明明是暴戾才对吧?” 年轻人的用语,简直逗得巴尔托要忍不住畅笑了。真理教的宣传册里,对神圣帝皇的批判都无处不在,遑论以帝皇使者自居的常青武神了。编写宣传册的人,可是列数帝皇使者的罪孽,将北共治区的社会风气与治安问题全归在帝皇使者头上,就差写几句辱骂的直言,说装神弄鬼的帝皇使者是千年不出的邪恶罪人了。 “这要看你怎么理解了,怀特先生,”喝完茶水后,年轻人没有添新水,而是取了根牙签,将茶叶拨进嘴里,细细地嚼了起来,“使者的高压手腕,给了你的同胞底气去横行霸道,让他们能够放心大胆地盘剥北共治区,不用担心做得过火——再过火的奸辱与掠夺,也没有使者的刑罚可怕,不是吗?” 使者的刑罚?嘿,巴尔托是一个激灵,几乎捏瘪了手里的纸杯。在目睹温亚德的血肉之塔前,他还以为南共治区的传闻是胡编乱造。但,经历过雷霆与奇迹交加的眩晕后,他敢说,帝皇使者是有能耐推行那些苛刻的法律的—— 谁不遵从,必然惨淡收场啊。 “不计身份地位,不论财富智力,”吞掉茶叶后,年轻人挑弯了眉毛,仿佛吃的不是茶,而是美味的迷药,飘忽到了天国上,“都只有两次机会…两次犯罪的机会。触犯了两次法律的人,会被扔进监狱里,辛辛苦苦地忙碌一生,被抽干血液、挖空内脏,榨干一具身体能提供的全部价值。没有人敢违抗,没有人敢指责,因为使者恪守公平,平等地对所有人施行同一标准的惩罚。如你所说,使者是暴戾的,巴尔托先生,可他同样是可亲的…是公平的。” “你们渴望公平?” “谁不渴望公平?巴尔托先生,你不渴望吗?假如有那么一天,只要犯了错,不管一个人的才能有多高、家境有多殷实、关系有多牢靠,都要实实在在地遵守法律的条款,而不是凭借金钱、律师和肤色换取无罪、减刑与豁免,该受多少苦就受多少苦,该偿多少罪就偿多少罪。不会有奸淫掳掠,不会有诓骗盗娼;没有父母的孩子,能在正规的机构等候领养,而不是给一些圣职者和有钱人拿去玩弄,或是流落街头、不读书不识字,成了流氓匪盗…你不渴望吗?” 巴尔托笑着回答:“我只渴望,等到了那天,执法者能够不追究往日的罪责,让走错路的人有机会重获新生啊。” “很好,怀特先生,你是聪明人,和你兜圈子只会耽误时间,”他的答案,让年轻人满意地竖起大拇指,煞有其事地褒扬,“你是格威兰人,是在家乡有过案底的人,也是知道悔改的人,更是个聪明细心的人。如果你加入我们,帮我们做些实事,我们会全力帮助你,让你收获与付出相当的地位与利益,我们可以保证,你的生活,不会比在家乡的时候差,甚至会更好——更好得多,更好得多啊。” “要我忙些什么呢?这样一张丰厚的空头支票,可不能靠我的一句许诺,就白白换来吧?” 当然不是。年轻人的条件,是让需要巴尔托发挥他独到的身份,去和他的那些同胞搭线——和格威兰的驻军洽谈。 “嚯,我一个身份经不起推敲的外地人,哪能和直属王庭的军方人士接洽?”听完,巴尔托呛了一嘴茶,连连告饶,“您不会以为,格威兰人讲究什么平等公正吧?要是真有平等公正,目前…也就局限于王庭的主人,与我这种平民无关啊,先生。” “我们当然明白你的难处,怀特先生,而我们,也不是那些开空头支票的政客,骗你白忙活。这么说吧,为了帮你和驻军接触,我们会让你进入中央圣堂——别惊讶,他们刚刚空出了一个职位,不是吗?” “请说下去。” “同样的,为了保障你的安全,我们会替你准备一份没有破绽的履历,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也可以将重写履历的事宜交由你本人负责。再怎么说,你才是土生土长的格威兰人,由你亲自书写的履历,相信会更为安全好用,不至于因为核对不上而被识破。” “好主意…这算是对我个人能力的检验吗?” “不不不,我们是诚心邀你加入的,怀特先生…”年轻人的神情,是意味深长的平静。巴尔托明白,只有信心十足的人,才会有这样自若的笑容,便耐心听他的要求是什么,“但你说的,正是我们所要考虑的重要环节。你要理解我们,很多时候,诚心的人是可信的,老实的人是可用的,但聪明的人,才是最可靠的,对吧?” 对,很对。要办些艰难的事,光有满腔热血和诚信之心可不够,假如缺乏随机应变的机警和明析利害的眼光,一旦走漏了口风,会让指挥者比脑袋塞了钢钉更为头痛啊。 “请注意!任何涉及真理教的委托,前行之地概不通过审核,如有不知情者…最终解释权归本组织所有,谨记使者的训导…”莫加厄的一家餐厅内,文德尔小朋友念着前行之地的新公告,不解地吸了口奶茶,被这咸乎乎的饮料刺得吐起舌头,“伊利亚姐姐,解释权是指?” 咸口味的奶茶,格林小姐是如常饮用。听那温娴的语气,除了早先的昆虫美食外,她似乎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哪怕是少年喝不动的饮料,她也能包容地享受了,还有闲情去解答疑难:“简单来说,就是告诉委托人们,不管任务完成得如何,前行之地的处理,都没有不当的失误。如果有意外的责任,请委托人自行承担。” 少年埋下头,尴尬地捏了捏裤子,请忙碌的服务生拿来些白糖,好加进奶茶里调味,免得产生浪费。 到了莫加厄,食物的风格明显与珀伽差异明显。这里的人口味偏重,比珀伽人更喜好盐与香料。而且,他们对一些调味用的蔬菜,更是开发出了令人大跌眼镜的用法——就拿菜单上的饮品来说吧,单是少年看到的,就有芹汁牛奶、大蒜咖啡和茅香奶茶这些闻所未闻的名字。 以前,他还听过班布先生的教导,连他自身也坚信,不同的风俗文化自然有其存在的缘由,要去尝试、去接纳。可遇见了搭配古怪的食物,他只能苦笑着服输,不品不尝,以免受不住这里的口味,吃不惯、白白倒了。 饮料这么稀奇,主餐却好很多。这家店最有名气的菜品有三道,一是把整羊切割,分为大小适宜的均块,加入甜椒、土豆、芹菜与迷迭香,裹好秘制的红色酱料,包进整只羊肚里,吊入烧红的地炉里焖烤,饱满多汁;二是挑选肥硕的大鹅,在淘洗干净后内外腌制,给内里塞进备好的羊肝、牛肝、鹅肝与蔬菜,在表皮刷上蜂糖调制的水料,从鹅屁股封住切口,烤制完全后,皮脆肉香;三是用牛骨与土豆泥煲出浓汤,加好辣椒、滴入青柠,将大块的鲜牛肉焖熟,咬一口,酸辣开胃的同时,还能尝到最浓郁的牛肉原浆,不得不拍手称奇。 少年能看得如此清楚,全是因那安设在中间的开放式厨房。但凡来这家店的客人,只要感兴趣,都能去欣赏厨师的技艺,在美餐上桌前打发时光。 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少年在盘算着,等回到了朝晟、回到了林海,他是不是可以借着从格威兰与共治区学来的饮食搭配,开一家主打异国风情的餐馆呢? 在他专心地睁大眼睛,生怕错过半分料理的手法时,格林小姐催他回来了:“文德尔,该就餐了。” 风风火火的服务生,总算是把他们的菜品端来了。明明是后来的客,却能优先享用出炉的鹅与羊,少年不得不承认,在北共治区,格林小姐的肤色是一种特权——别扭,却被所有中洲人默许的特权。 客人、服务生乃至老板,都没有发表异议,自觉谦让、招待与陪笑。傻瓜都看得出来,格威兰人定是在北共治区做过些无人敢提及的“好事”,才能让中洲人这般驯服…这般忍让。 “好奇吗?文德尔,”在格林小姐的绿眸前,他的小心思全然瞒不过去,那些好奇与困惑,都明摆摆地展现了出来,任之剖析,“二十年战争后,北共治区是严禁建设军事组织与兵工厂的,除了警署的警员外,他们没有一个能握着武器、参与治安管理的部门。从战争结束迄今的一世纪内,他们举行过无数次的暴动与游行,结果无一例外,尽是被格威兰的驻军镇压。再有热血、再负激情,赤手空拳地遭受暴力的碾压,惹人怜悯的勇气,也早早被磨平了吧。” 带皮的鹅肉咬在嘴里,比夹了面包的薯片还爽脆软糯。可聆听着中洲人的伤痛,连少年觉得嘴里的美食不那么香了。他的视线压在桌面上,没有去面对格林小姐的玩味,也没有去窥探当地人的麻木。 他很想知道,为什么格威兰人要如此压迫北共治区。是因为战争、因为信仰?还是为了更直白的需求、更纯粹的利益? 越是简单的利益,越难以分层剥析。格威兰人,到底是用了何种手段,既压抑了中洲人的气焰,又不至生乱?总不能是向班布先生学习,把一切的问题交由武力解决吧? 在忧心这些事之前,他还有好多难题要处理。比如,继续与格林小姐拉近关系,以便交流开导;又比如,先找件不大棘手的任务,做好了赚些钱来,攒着还班布先生的债… “嗯,这件委托不错呢,”等他卷干净餐盘,格林小姐手一伸,便接来了他的手机,查看起发布在当地的任务清单,“莫加厄第一桩‘以血还血’的委托,文德尔,有兴趣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没兴趣也得有兴趣。少年乖乖地结完账,跟着格林小姐浏览委托人的诉求。 看完,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一个被公司开除的人,请人代他杀了顶头上司、部门主管的全家。 少年不能说是惊诧难言,只能说是目瞪口呆——丢了工作,再找一件不就行了?真的需要找前行之地,拿自家的性命抵押,去杀死不过是开除了他的人? 没了工作的仇恨,真的有这么夸张? “想知道吗?想知道的话,我们就去拜访他吧,”格林小姐拿湿巾拭光了唇,动听的声音里,也是难以理喻的感叹,“去见识这位委托人,到底是给怒火焚烧了理智,还是单纯的失心疯?” “嗯,伊利亚姐姐…我们出发吧。” (二十九)理由 看住址,这位委托人的住址是在城郊。为了快些赶去,赛尔又举着手拦了辆的士,请格林小姐坐在后排,他自己则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和司机聊起了目的地的环境。 见他是博萨来的旅客,司机是有一句说一句,告诉他,城郊那边的住宅区都是由市政厅统一规划、用来解决住房问题的;而他们要去的那栋公寓,是在前年修缮完毕,才正式有人落户的。司机是劝他们,说那周围冷清得很,住的都是在城里买不起房的人。这个时间段,那些人早去上班了,到了那里,半天见不到人影,没什么好逛的,不如留在城区吃些好的,得空了去游乐园、博物馆看看——莫加厄的博物馆里,可有不少稀罕的文物供人观瞻。 少年谢过司机的好意,仍旧坚持去那栋公寓,只说是有事要办。司机也不多劝,拉着他们跑了半个钟头,在一处住宅区放下了他们,收了车费就走。 司机没说假话。看路边的车位,差不多全是空的,停着的车不过三五台,还都落满了灰,简直像是扔在旧仓库、十几年没洗过的样子;人行道后的门面房,多数没安玻璃,堆满了垃圾。只有那么一家便利店、两家餐馆在营业,而且见不着有客光临;住宅区的保安亭,更是无人值班,栅栏门就那样开着,谁想进去?随意。 找不到这里的工作人员,少年只好联系委托人,在偌大的住宅区里左右腾挪,可算是找到了要去的那栋楼。 公寓的门铃与通话器是坏的,但也无关紧要,因为公寓门就没安装。他们直登电梯,在顶层的一间住房和委托人碰了面,依据平台的条例,前来审核其资质。 接了三桩委托,赛尔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与众不同的委托人。看相貌,他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性,五官端正,标准的中洲人长相;看气质,他有些文员的做派,那方正的金边眼镜、中等偏瘦的身材、慢吞吞的步伐、低沉的嗓音,无不透露着好相处的脾气;看习惯,他家里的鞋都是男款,鞋架上没有女鞋和儿童鞋,衣架上没有女装和运动衫,客厅也没有挎包和女士钱夹…这些,足够证明他是个单身汉。 当然,最令少年诧异的,还是他的态度——见着两位太过年轻的访客,他连丝毫的意外也没有,只是核对了订单的信息,便相信了圣恩者的身份,请二位到客厅候着,等他泡壶热茶再来谈话。 蒸腾的热气从纸杯里升起,少年吹吹风,轻啄了一口,发现这味道和火车上的廉价茶别无二致,看来,这位委托人很是俭省…或者,清贫。 泡完茶,委托人拿来了好些证件文档,交由格林小姐检查。当然,赛尔也跟着看了看,将诸如身份证件、关系证明、税务清单、犯罪记录之类的拍照留存,且上传给平台核对,确认了委托人是位守法公民,没有偷税漏税、嫖娼赌博的不良记录,也没有背负欠款,更没有斗殴、盗窃等犯罪历史… “在签订最终协议前,请细心阅读前行之地的条款…”核对完成后,格林小姐让委托人掏出手机,履行最后一道程序,“在签署协议后,你的生命即刻抵押至前行之地,由帝皇使者拥有。这意味着,如果在前行之地要求你履行某些义务时,你选择拒绝,会有圣恩者前来收回你的生命,当然,并不一定是我们;并且,请注意,如果在履约过程中发生意外,有诸如军警的第三方势力介入并将你逮捕,我们概不负责。” 委托人平静地点点头,把手指放在了[确认]的按钮上方:“我接受。另外,你们保证能够杀死他,哦,还有他的家人,对吧?” 听上去,格林小姐有些欣赏他的态度:“是的,对圣恩者而言,那并不困难。” 但是,在委托人点击确认前,一只小手握住了他的腕部,将那根快要触碰到屏幕的食指拉远了开。 是赛尔。他急急忙忙地阻止了委托人,正声呵问:“等等!这位…先生!你真的——” 格林小姐也不阻拦,笑着喝起了茶:“文德尔,这未免有失礼数。” “伊利亚姐姐,我是说…”少年把眼睛一眨,嘴巴咬得老深,眉头拧得老皱,看着可爱极了。但他的声音,又是实在的急虑;他盯向委托人的眼光,也是深切的不解,“先生,你这样…” “嗯,小朋友,你是圣恩者,”委托人注视着动弹不得的手腕,神色仍未有变化,“还是效命于前行之地的圣恩者。我想,你应该冷静,有什么问题,坐下来慢慢谈,用不着动手。” “我是说,先生,你——” “这是我的私事。况且,我在发布委托时已经写明了缘由,他开除我,害我丢了工作,所以我要报复他。”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委托人勾勾手指,示意惊愕的少年把他松开,拿起手机解锁后,重新去点击确认键,“大人的世界,不一定复杂,小朋友——” 他的手机,给少年夺了去。见少年的神情是不依不饶,他无奈地扭动手腕,把视线投向观望中的少女:“这位小姐,或许,可以劝劝你的同伴?你们虽然是圣恩者,但是依据前行之地的条款,在签订协议时,你们不应该逾越规章,给客户难堪吧?” “理应如此。但是,先生,我是他的助手,并非是他的搭档。因此,如有需求,烦请与他讲述。” 挤满纹路的额头,皱出了委托人第一次惊讶:“是我判断失误。那么,小朋友,请问你为什么要给我添麻烦?” 还能是什么?少年边把手机交还给他,边说明了自身的想法——丢失工作这种事,用不着让别人拿命来赔吧?再说,他的命就不是命吗?他知不知道,将生命抵押给前行之地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前行之地的圣恩者,随时有权收回他的生命,把他诛杀。哪怕前行之地遗忘了他,等受害者的亲友报了警,警方排查嫌疑人,怀疑到他的头上,给他定个买凶杀人的罪名,前行之地可不会插手。 “小朋友,我可以告诉你,警察抓到我的概率趋近零,”委托人扶了扶眼镜,就如幼儿园的老师讲授基础的算术那样,颇具耐心地解释起来,“郊区的监控非常少,就是安装好的,也没有几处通了电,只有抓拍违章的摄像头在开着,而出租车司机喜欢超速,会特意避开那些道路。当你们回到城区,到公司里杀了他…嗯,或是在他的家里蹲着,送他们全家一起去天国?反正,不论你们想怎样回到城区,都很难留下你们到过我家的记录。何况,他开除的人多了去了,我又不是唯一一个,早就有被他开掉的人在公司门口泼油漆,叫嚣着要教训他——明白吧?就是怀疑,警察也怀疑不到我身上。” “万一呢?万一呢?!” “没有万一,小朋友。如果你是担心,他的亲友会想方设法来追查,我只能说,你太多虑了。这次,我是请你们去杀光他的家人,他的父母、妻子与上大学的孩子,这四个人,是他仅有的好关系的亲属,杀了他们后,别的亲属只会想着怎么分他的财产,给他报仇?他最好的朋友,是被他开除后去下水道掏垃圾的前下属,你觉得,会有人硬着头皮替他查明真相?” “先生!你明不明白啊?你是、是要我们去杀人!杀人!因为丢失工作,去杀害一个活生生的人!还要杀、杀他的父母妻儿!先生,你的良知跑到哪里去了?如果你真的憎恨他,也不必——” “不必祸及他的家人?小朋友,你实在是…天真啊,”一声长叹后,委托人的面目,终于严肃了些,“看来,圣恩者和传说中不大一样,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如此看来,请儿童当杀手,确实过分了些?这样,这位小姐,这位孩子,我会提交申请,要求平台派遣新的圣恩者来接手…” 这一讲,少年又和他争辩了起来,还说了好些情真意切的话,譬如害人性命是良心无法逾越的恶行、他的思想太过偏激,还有建议他不要被一时的愤怒蒙蔽理智,最好等冷静后看看心理医生之类的。 可他是摇着头,去卧室取了一沓信纸一支钢笔,要少年先平和心气,听他给少年算一笔账—— 二十四岁的时候,他来到这家公司,在技术部门就职。彼时的顶头上司,正是如今他要杀害的部门主管。当时,招募他的上司许诺过,公司会替他们缴纳共治区最重要的税款与四项保险金——收入税、保障税、医疗保险、养老保险、失业保险与生育保险。在他们达到入职时规定的退休年龄后,只要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住房,公司还会按月发放退休金,保证他们的生活。 不幸的是,他是个独身主义者,没有结婚的打算,父母也是早亡,买房相对要困难一些。不过恰好,莫加厄的市政厅推出了价格相对低廉的房区,好让买不起城区房子的本地人能在郊区有个住处。他是兴冲冲地去银行贷了款,背了一笔九十万迪欧的债,买下一间七十平米的、刚打好地基的廉价公寓。 按照他的计划和公司的许诺,五年后,他的工资会从月薪六千涨到一万,只需要再辛苦个五年,他就能还完贷款,攒下一笔养老的钱,等退休了轻松享乐。 可厄运总埋伏在不经意间。 先是公寓,说好了两年内可以入住的房子,跑了五次开发商,直到七年前才接通水电,六年前才允许他们这些倒霉蛋搬进来住。从买房到入住,他等了足足十三年,十三年的时间里,他只能在城区租房子住,浪费了好大一笔钱。 祸不单行,最要命的,是他的工资涨幅——说好的五年内,月薪会升上一万,他是天天熬夜加班,要不是公司不允许,他恨不得买张铺盖睡在办公室,还能省好多房租。可事与愿违,直到他被开除的前一年,他的月薪才过了九千,而那时候,共治区的物价都快涨了两倍,中途耗费的房租、饭钱更是不计其数。这还没完,还有贷款没计呢!如果不按时还贷,房子被没收不说,银行还要从偿还的贷款里扣三成的违约金。没办法,他咬着牙,硬撑着在三年前还完了贷款,盘算着等老了再卖了房子,换些钱去旅行。 但主管把他开除了。 理由是他精力下滑,办事效率低——这不是废话么!在公司拼了命熬了十九年,体力和脑力哪能和年轻的时候比?不论他如何争辩,主管都是傲慢地摆着脸,就差翻起鼻孔对着他,告诉他公司不养闲人,没有能力,就老实走人,别因为他的状态恶化影响了公司的前途。 被开除后,他在家里思索了好几天。在公司卖了十九年命,他获得的,是一张存款不到六位数的银行卡,以及一间有价无市、买卖需要市政厅过手抽税的“廉价”房。 至于早年的纳税与保险项目?统统都是陷阱!收入税,是白缴的;保障税,是按年算的,敢不给,税务局的人就该上门了;医疗保险,也是按年算的,但根据之前被开除的同事的说法,那些医疗保险公司,会搬出各种各样的律师,抓着合约、法律的漏洞,不给他们报销;养老的保险更是个大坑,只要一年不买,以前的累积统统清零,他这个失业的人,非得再买二十年的保险,可他能撑到那时候吗?哦,还有失业保险——得了吧,按规定,拥有一套价值不菲的房屋,他就是失业了,也不能获赔。还有那生育保险——要不是公司强制购买,他宁愿省下来攒卡里。 “你看,小朋友,我在公司辛苦了十九年,今年四十三岁,可我的头发,和那些六十多岁的人一样白,”委托人抓起花白的头发,揪掉一根,摆在了少年面前,“我想了很多很多,想过是有哪些人坑了我、害了我,让我沦落到这步田地。我最先想到的,是那些卷款潜逃的地产商和无能的官员——要不是这些人的贪婪和虚伪,我就能省下一大笔房租,即使被开除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无助。可我仔细一想,这好像也说不过去,再怎么讲,他们也是前后接力,好歹把房子盖了起来,没让我赔光本金,对吧?” 赛尔没有发言,格林小姐却微笑着赞同:“有道理,请继续。” “看,小朋友,你的助手可要通情达理得多啊,”男人鼓鼓掌,勾弯的嘴角满是精明,“言归正传,既然他们不是罪魁祸首,那,谁该是呢?我很快把注意力放回了公司——哦,是前公司上。从入职开始,公司的管理人员,尤其是我的上司,成日给我们鼓舞,让我们把公司当成家,只有努力拼搏,让这个家蓬勃向上,我们才能分得更多的奖赏。公司里多少人是拼命地干啊,为了赶业绩、为了讨好顾客、为了多接单,哪个不是熬夜加班?可加班费?嘿,上司会说这是自愿的,我们不干,有的是人愿意来,还指着那些卷铺盖走人的老员工,说他们就是最差的榜样。当时,我还笑话他们不够努力,认为自己肯定不会变成他们那样,可如今想来,他们入职的时候,没准和我的感想大差不差吧? 总之,我算了又算,推了又推,发现我为公司劳累了十九年,身体垮了、找不到新工作不说,薪水的涨幅还赶不上物价增长度的一半不说,还被公司强制着买了一堆毫无用处的保险,浪费了大笔的钱。如果公司能遵守承诺,提高我的薪水,我也不会像今天这样窘迫——最可恨的,是他们承诺的退休金,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除了那些高层的管理人员,就像我的上司那样的部门主管,根本没有人能撑到退休的年龄,不是被他们找借口开除,就是被他们各种羞辱,连一毛钱都拿不到地自行辞职。而且,买房才能享受退休金的规矩,还是他们定的。我是想明白了,他们是赌准有了房子和家室的人不敢闹事,撑死了泼泼粪水油漆,才会蛊惑入职的去买房子。可他们算漏了一点,那就是我这个不婚主义者——我又没有老婆孩子,父母也走得早,更没什么关系密切的亲戚,比起他们,我才是有恃无恐的那个。 所以,我想到了报复。我是买了把猎枪,趁管理层开会的时候上去来个清洗,可买完枪,我又想着他们不会那么笨。他们的年薪那么高,得罪的人那么多,肯定有钱买些昂贵的圣岩来护身,枪,不一定管用。于是我翻出了高中的化学课本,又在网络书店淘了几本战时手册,找到了用农药制造炸弹的妙招。可带着炸弹闯进公司,难度又太高了,大概率是在一楼、甚至门口就报销掉。那些保安和职员,也是领工资办事,不过是和我年轻时一样死脑筋、没开窍罢了,和我无冤无仇,我害他们做什么?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伟大的帝皇使者在温亚德展现了雷霆手腕,让我留意到他的前行之地…赞美帝皇,我这个不信帝皇的人,最终还是要靠祂的使者来报复啊。 哎呀,不知不觉,就说了这么多。小朋友,你看,你是接受我的委托,还是带着你的助理离开,好让我联络新的圣恩者来帮忙呢?” (三十)道理 在少年思辨劝解之法时,格林小姐代他作出决定:“先生,你大可以放心。不便处理的麻烦,通常由我解决,你是不会陷入良心的责备的。” “好,那我就放心了。” 确认的按钮点下,前行之地的协议签订,再无悔改的可能。还想说些什么的少年,唯有瞪大眼睛,从那洁净的红蓝里投射出说不明的复杂。 带着少年离开的格林小姐看得懂,那是种倔犟的无力。 她笑了,笑得很狡黠、很满意。相识之日,少年的眼睛多像漂亮的宝石啊,在那左眼的天蓝和右眼的血红里,没有一丝杂质。不管承接了多棘手的委托,那稚嫩的红蓝都藏着孩子般的倔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今,倔犟如旧,却多了缕无能为力;稚嫩如故,却多了分胆战心惊。 她明白,认清现实的人才会感到乏力;明辨是非的人才会知道恐惧。所以,她要帮少年看得更清楚、想得更通透——最好是明白她的意图,在沉默中认输。 所以,她笑盈盈地坐下歇息,讲出了显而易见的问题:“文德尔,你不开心吗?” 与委托人告辞后,赛尔是跟着她,在公寓楼下的花坛绿地间闲逛。青翠的草坪野蛮生长,快成了没过小腿的野草;花坛的苗木缺少修剪,和流浪汉的胡子一样杂乱;供人歇脚的长椅灰得发黄,比滚进泥地的家具还脏。 一切,都是那样的远离管制,那样的杂乱无章而富有活力… 秩序以外,混沌的活力。 见她擦干净长椅,优雅地邀请自己共坐一处,少年低着头坐好,盯着沾了灰的鞋尖,怯怯地偷瞥她的侧颜,小声回答:“伊利亚姐姐,这、这是不对的啊,我们再去劝劝他,让他把…” “让他放弃报复?相当软弱的幻想,文德尔。 你知道吗?人的性格有感性、理性之分,一些偏向感性又缺乏教养,且没有自制力的人,很容易因为不起眼的刺激大动肝火,任由情绪波动,将愤怒倾泻给别的人或物。假如,有人触怒了这样的疯子,极可能当场遭受辱骂、甚至暴力的攻击,再倒霉些,兴许会直面危险的凶器,躺进急救室,生命垂危。 但,招惹感性且易怒的人的危险性,是容易预见的、是能够规避的。退一步说,即使冒犯了他们,也可以通过声泪俱下的道歉去挽回好感,再不济,躲了便是。毕竟,他们的情绪是那样起伏不定,气在一时,不会长久。 可是,当你被理智者记恨,在受到他们的报复前,注定是永无宁日了。” “为…为什么?” “这还用想吗?文德尔,在这种事情上,你总是不够机灵呢,”说着,她的唇凑向少年的耳边,用微熏的吐息传递顽劣的话语,“聪明的人最难相处。他们的心里,往往定好界限,每一次冒犯、每一次侵害、每一次羞辱,都是永不风化的界碑,把压抑他们的人向那底线诱近。善于欺压的人,会把握那道界限,永远让给予的多过夺去的,从而让他们在计算得失之后,总是选择忍让,不至于施行最可怕的复仇。 可欺压者总有看漏眼的时候。比方说,我们的这位委托人,无父无母,无妻无后,他的底线,就要稍稍高那么一些,更容易被践踏而过。 当理智的底线受到践踏,愤怒与仇恨再不会积压。更恐怖的,是这怒火保留了理智,驱使他们精打细算,选出最完美、覆盖面最广的方案,去毫不留情地将冒犯者处决。” 头一回,大半年的时间里,少年是头一回喊叫,强硬地与她争辩:“可这种事情是不对的!这是私刑!是泛滥的报复!” “泛滥?巧妙的形容词,是指伤害他的家人?文德尔,你耐下心来好好想想,他的家人果真无辜吗?先说说他吧,如果我们的委托人并未撒谎,那么,受他开除而失去工作的人,数量怕是相当的可观呢。这些人还不是独身,他们的背后,有着多少父母、多少配偶和多少儿女?丢失了工作,不是他们自己的不幸,更是家庭的负担,是梦魇的邀请函。 在北共治区这么久,相信你看得出来,中洲人的生活有多大的压力。对于一个中年人而言,失去工作,无疑是雪崩的前兆,明白吗?只需一片雪花飘落,不堪重负的积雪就会崩塌,裹挟多年来的压力和矛盾,去把他们的生活摧垮。 明白了吗?文德尔?在我们的委托人眼里,身为公司高层管理人员的部门主管,是毁了不知多少人生活的恶魔,而主管的家人,则享受了主管的收获,自该同罪论处。他的报复是合情合理的,是没有任何漏洞可循的。哦,他还是有遗憾的,那就是不能像猫一样有九条性命,好多请些圣恩者去行动,把那家公司的高管和股东,全部送上天国享福呢。” “但杀人、这,他们没有杀过人,害过人,他们的…他们也没有违法犯罪啊,要、要杀了他们,是不对的,是不对的啊…” “这些话,你自己愿意相信吗?文德尔,如果法律真的合理,就不需要那些律师和法官磨嘴皮了。何况,这里是北共治区,是没有自理权、由格威兰的军队所管控的土地。这里的法律,无不是偏袒格威兰,和格威兰豢养的狼犬。当然,狼犬所圈养的食粮、那些被圈禁的羊羔,也在法律的保护之内,而羊羔中的统治者、负责挑选羊羔的管理者,也要受法律的照顾——如若不然,在狼犬捕猎、进食的时候,乱糟糟的羊群,真有可能把贪婪的狼犬撞出伤痛呢。” 言尽于此,少年自然能理解她要表达的含义。 格林小姐想说的,无非是别去劝那死脑筋的委托人而已。对一个逻辑自洽的人来说,任何外界的影响都是无用功,哪怕少年自掏腰包,给他养老的钱,他还是要坚持他的正义,继续在前行之地发布委托,请别的圣恩者把上司料理;如果少年拒绝他的委托,或是暗中使坏,让前行之地将他拉近信誉不良的黑名单里,他恐怕会采取被抛弃的方案,换猎枪和炸药去公司搞袭击,波及更多无辜的人;要是少年想彻底解决问题,就必须二选一——依他的委托,去杀了那位主管的全家;或是掉转枪头,处理掉发布委托的他,方能保住主管的性命。 少年的心思,格林小姐早已看穿了。在少年挣扎时,她抬起食指,压上少年的脸颊,轻快的声音里,像是有种宠爱的玩味在作祟:“文德尔,你想违抗帝皇使者吗?” 混乱中的少年愣住了:“班布爷爷?” “是啊,班布先生。没有他的授意,「以血还血」这样的交易,怎么能在前行之地通过呢?再者,杀戮目标的赏金,全由帝皇使者奖励——这是写在公告里的明文啊,文德尔。班布先生的立场,是非常明确的,他支持、他赞扬、他褒奖这类举动。难道,你要违抗你的爷爷,违抗那个无所不能的帝皇使者吗?文德尔小弟弟?” “如果爷爷做错的话,我会…” “那么,你可能会害死更多的人哦,”格林小姐捏住了少年的笔尖,像捏弹球那样,坏笑着逗来逗去,把无措的窘态尽收眼底,“文德尔,经历了温亚德的审判日后,你莫非还不清楚你爷爷的脾气吗?嗯?文德尔,能告诉我,在见到我的那个夜晚,你的爷爷,伟大的帝皇使者,都带你出门去做了什么事情呀?” 少年喉头一紧,陷入无言的窒息。他要回答吗?告诉格林小姐,那天,他只是被班布爷爷带去了朋友的家,被逼着亲手处死朋友的父亲,否则,就看着朋友一家三口死在睡梦里?虽然,在他决定动手后,班布先生就代他处死了多弗斯家的杜森,宽恕了阿纳塔和齐约娜,帮可怜的母子抹除了麻烦,去了新的城市、开启了新的生活,但…他能告诉格林小姐,若非那天班布先生贸然出手,他真的会亲手去杀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和坚守的准则。文德尔,我理解你,也请你理解我,理解别人的心啊,”格林小姐松开手指,再不挑逗可怜的少年了,“走吧,你不方便的话,我会去解决。不过那样的话,报酬只能九一分账咯?” “不是报酬的问题!” “哦,是担心…他们痛苦与否?放宽心,文德尔。我的祈信之力与你不同,有着纯粹的肢体力量所无法企及的功效,足以营造香甜的梦,送去蜜饯般的死亡。” “我…” “哎呀,文德尔,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如果我们不做,也有的是圣恩者动手。你想避免伤亡?那是不可能的,除非去把我们的委托人杀了,再去找你的爷爷请罪,嗯,怎么样?你做得到吗?不怕亲爱的爷爷生你气的话,就联络联络他吧?” 眉毛拧成一团,小手揪着衣角,少年的心,还是摇摆不定的倔犟。知道他在想哪些事情,格林小姐不紧不慢地点破,把最后的那道防线也击溃了: “文德尔,你想留在这里,永远防着他去报复吗?用不着多久,前行之地的公告就会传播开去,人人都会知道如何雇佣圣恩者、对仇人施行惩处,那位主管,可是开除了不少人呢,你,保护得过来吗?就算你不想回家、不想回到亲人身旁,要永远留在这里,守护一个害惨了不知多少职员的公司高管,他也不会感谢你,也不会悔过,只会叫嚣着军警来抓捕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前员工。何况,即使你守住了他和他家人的性命,在北共治区,依旧有无数像他这样的人要被前行之地的圣恩者诛杀。你,又能怎么办呢?如果你只思虑这一人,不忧虑其他人,亦不忧虑被他们合法毁掉人生的人,那么,文德尔,我对你的评价,就要多思量了——你啊,总不该是只有那种…虚伪的善良吧?” 已经不用再讲多余的话了。少年放弃了抵抗,跟随格林小姐回到市区,去做那些务必完成的事情。 格林小姐挑了家偏僻的发廊,在和理发师谈论清楚后,将耀眼的金发染为黑色。接着,她列了张清单,让少年去商业街跑了一大圈,买来了黑色的美瞳和数不清的化妆品。 采买这些东西,自然是方便打扮、遮掩身份。他们还要在莫加厄待不少时间,让格林小姐顶着过于显眼的金发绿瞳去当杀手,未免太小瞧共治区的警察了。就算她是圣恩者、是格威兰人,还是要尽量留心,减免所有不必要的麻烦。 “嗯,别苦着脸嘛,”打扮完的格林小姐,活脱脱一位靓丽的博萨美人,清谧怡人。可惜,不论她的笑容多暖心,少年都是沮丧的,毫无生气,“硬要算的话,我才是主犯,你是帮凶。罪过在我,别难受啊,文德尔。” 说完,她戴上一顶宽大的棕黄色编织帽,批了条米白色的围巾,配着暖色调的高登靴与毛织长裙,悠悠然出门去了。 不知等她回来,待在旅馆里的少年会有何种感想。也许,赛尔该趁着现在的机会,问一问班布先生为什么要推崇“以血还血”的交易。但网里始终不见回复的消息,班布先生是在忙哪些事情? 在温亚德的日子,班布先生从他的身上学来了新的道理,拥有了类似的本源、类似的视界。没准,帝皇使者正在运作本源,观测当下、回顾往昔,所以,才没空理会少年的问题。 迄今为止,无人知晓帝皇使者的本源为何物,就叫他自己,也不甚明析。人们只知道,那是无所不能的力量,那是天马行空的奇迹,那是赠予新生的福音,那是恩赐苦难的安魂曲… 本源的神秘,多么叫人着迷。 拥有本源、哦,祈信之力的格林小姐,戴上了遮眼的太阳镜,敲响了前台的铃:“你好,我与人事部主管有过预约。烦请告诉我,他的办公室在哪一层。” 见来了个气质不俗的博萨女人,接待处的小姑娘以为是外国的团队,急忙行礼,笑着拨起电话:“你好,请稍等,容我确认——” “不必了,我说,告诉我,他的办公室在哪里?” 口音古怪的中洲语,有着难以遏制的魔力,拿起话筒的手缓缓放了下去,颤抖的嘴唇惨白如灰,喉咙像是拉起了丝线,不再属于她自己,说出正确的位置:“二十五层,电梯口左转第三间。” “很好,乖孩子,在我离开前…”格林小姐的声音压得很低,没有别人能听清她的话语,“当作无事发生。” 没等她走上电梯,两位保安就拿着棍棒冲出门去,将一个高举扩音喇叭的人拦在写字楼外,说什么也不放行。不消看、不用听,她也知道,是和委托人同病相怜的倒霉蛋来开骂战了。 “勇气可嘉,勇气可嘉。” 这既是她的自言自语,也是办公室里的主管在电话里下的通牒:“守着他,别让他进来捣乱。记住,等他动手,马上报警,在里面拘留个把月,不信他还有胆量来闹事,哼。” 看起来,主管是见多了这样的傻瓜,清楚他们掀不起风浪,早就有了应对的策略。挂完电话,主管继续判起了员工的生死——任何效率低下的职员,都是公司的拖累,需要被清扫出去。 这里面,以上了年纪的老员工居多,而开除他们,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作为公司的淤血,已经提供不了动力的人,理应被排除。哪怕他们年轻过、他们努力过,为公司创造了数不清的收益,也无需留情。因为他们没有才能,没有像主管这样坐上高位的驭人之术,又能怨得了谁? 未经一声通报,办公室的门被拉开了。 主管很不高兴。即使来者是位抢眼的博萨美女,也侮辱了他的威信——身为公司的领导层、员工的管理者,他需要威信,需要员工遵守规矩,因为只有员工遵守规矩,才能营造他需要的威信。 出于礼貌和习惯,他抢先发问了:“你是?” 访客没有回答,反而关上门,随口说:“你有对哪些药品过敏吗?” 他很想把头一歪,痛快地笑一笑,夸这位美人的幽默感有些不合时宜,但当他说出话来,他的瞳孔却缩如针尖,因为嘴里的语言是他不想诉说的实情:“我对抗过敏药物过敏…严重过敏。” “好,坐在原处,不要惊讶,不要抗拒。你的家人?父母,妻子,孩子,他们有没有禁忌的过敏源?” 他想捂着嘴,他想指着访客说一声怪物,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他只能听着访客的指示,和挨训的学生一般端坐着回答:“我的父亲有鼻炎,对花粉、粉尘过敏…” “你的家中是否常备如安眠药、麻醉剂等危险品?” “安眠药。” “哦,很好。告诉我,为什么备有安眠药?” “我的妻子失眠,需要…” “很好。去不同的药店,先买抗过敏药,再分别买三瓶安眠药,然后回家,叫你的父母、妻子、儿子回家聚餐,煮一锅他们喜欢的汤,将一瓶磨成粉末的安眠药倒进去,让他们喝饱、喝足、喝撑。等他们睡着了,抱着他们上床平躺好,再将余下的安眠药均分,给包括你在内的每个人喂下去,就嘴对嘴的喂吧,记得喂完后多吃些抗过敏的药物。现在,去吧,出发吧,行动吧,要像从未见过我、从未听过我的话那样正常,直至入梦。 祝你好梦,先生。” 主管走了,如提线木偶般走了。他的身体动作是自然的、是连贯的,可他的眼睛… 是恐惧的。 格林小姐坐在主管的办公室里,看了几份无关紧要的报表,抽了两张扔进碎纸机,摘下遮阳帽挡住脸,感叹似的轻笑着,说: “肥硕的领头羊,比受苦受难的羊羔更加美味啊。” (三十一)挑事 离放学还有三分钟,讲台上的老佩姆还是攥着粉笔不放,在黑板上大书特书。任谁看了都能猜到,他今天非得拖个堂,不教完这章不放学生们回家了。 两台下,坎沙正写着笔记,把这些堪比外星符文的公式定理写在课本上,支起笔的指头都僵得发酸。他敢说,要是网络论坛里那些成日鼓吹目睹了外星飞碟、外星生物的傻蛋看到这些公示符号,必定振臂高呼,自认为受了外星人的启蒙、触及了宇宙的真理。 “下课。哎呦,累死我咯,”老佩姆把粉笔头一扔,隔着肥膘揉起腰,满脸酸爽地出了教室,“你们这些小兔崽子,那作业写的都是什么?错错错,一大片都是叉!今天,光讲题就用了一节课,幸好这进度赶上了,不然,晚上又要加点…行了行了,散散散,回家。” 见塔都斯没来学校,埃尔罗还神经兮兮地揣着蓝色的小本本偷读,坎沙就挠着头,走到瓦汀同学的书桌旁,说是和他顺路,从几位面色不善的女同学间拽走了他,帮他解了围。 逃出女孩子的围堵后,富达尔·瓦汀站在楼道里,撑着膝盖喘起气:“谢谢了,杜拉欣同学…” “太生分了,喊我的名就成,”看着身旁矮自己不少的可爱小个子,坎沙总想像揉海芙的脑壳一样,摸一摸瓦汀同学的头,却是握紧拳,把头摇出残影,“你真受欢迎啊,不会从小就是这样吧?” “从小?是说在家乡的时候吗?”恢复好体力,富达尔开朗地笑了。他拍着坎沙的肩膀,与之走出教学楼,竖着食指晃了又晃,走一步跳一步,活泼得不行,“乡下的女孩子和城里的不一样哦,坎沙。她们啊,最中眼的是皮肤晒成小麦色、肌肉精壮的男娃娃,看到我啊,都是不屑一顾,说——嘿,娘娘腔又来啦。” 坎沙听得眉头一紧,不知该怎样评价,憋了半天,只能放了句实在的话:“女生真怪啊。” “没什么,小女生都这样嘛。等成了家,当了妻子、有了娃娃,就是会照顾人的好妈妈了,”走到校门口后,富达尔举高胳膊,和守在路边的母亲打起招呼,小跑着赶过去的同时,不忘回头对坎沙说,“有空了来我家玩啊!我妈妈的厨艺,可是比村里的柴火师傅还开胃呦!” 目送黛丽娅阿姨骑着自行车,载着富达尔消失在马路的另一头,坎沙的眼底是感慨、也是羡慕。直到肚子咕咕大叫,他才两手叉兜,闭目一笑,说:“真好啊。” 饿了,就该吃饭。他的首选,必然是学校对门的餐车中人气最旺的一辆——美味喷香的卷饼。 “有新花样?”他看了眼贴在餐车玻璃上的菜单,见多了好几道新馅,便挑了最有新意的那个,“烩羊肝?嚯,十迪欧,贵一倍啊,来一份,来一份。” 老客户来了,老板自然不会怠慢,戴着塑料手套开起火灶:“那是。贵有贵的道理,味道定然叫你满意咯!” 两枚硬币刚滑进钱盒,封在泡沫箱里的腌羊肝就摆上了案板。灰色的肝脏冒着冷气,尚未加热,已是料香扑面,冲得坎沙的鼻翼抖了两抖:“这咋做的?没见过啊。” “嘿,学弟呀,见识少了,要多走动呀!”将羊肝切成碎块后,老板又剁了条肥羊肉,就着洋葱百合迷迭香和大圆椒,淋了一小勺油,猛火爆炒,“这是北边人的做法,莫加厄,我读大学的地方!要把水温控在八十度,把肝里的血煮出来,才能像这样不腥不骚,嫩滑鲜香!” 没两分钟,羊肉变了色,老板赶忙撒了把盐,倒入切碎的羊肝,淋了点儿烈酒,迎着火翻炒,让酒的美融入油脂与蛋白质的香。而后,他关了火,摊好一张大饼,把温热的料铺在饼上,卷好了递给顾客:“尝尝,学弟,管饱啊。” 不但管饱,还管香。麦格达人做羊肝,向来是焖烤的,坎沙从没想过,腌制的羊肝也可以这般的香嫩可口,咬在嘴里,那种肝脏独有的风味,与肥羊肉完美地结合,加之解腻的蔬菜调料,绝不会有齁住喉咙的恶心,有的,只是刻在味蕾里的、一种肉与脂肪最适宜的味道。 “老板…不,不,学哥?前辈?”吃着新款的卷饼,坎沙不老实地鼓着腮帮子,跟老板开起玩笑,“你这手艺,能教给我吗?能的话,学费多少?” “哼,不是说过了?看在校友的份上,免费!”老板摘下手套,不屑地擦起汗来,“就怕你受不了苦咯!早上三点起床,腌菜备菜,周末去市场采购原料,休息的时间,不比你们现在强多少!” “这么累?” “累?赚钱哪有不累的?不过啊,自己经营的好处,就是不用看上司脸色,挣来的钱也是实打实的多。我告诉你啊,等你读完大学,出来找工作了,要是遇到那种成日叫你把公司当自己家的老板,别信他的,也别理他给你许的愿,像什么几年加多少工资啊,奖金绩效多少多少…你跑就是了! 这种人,纯纯的坑钱坏种,就指望你卖命干活,等你老了,再把你踹掉!我在莫加厄的时候啊,就去过一家,哼…幸好我精明,一看每年都有四十多的老员工被裁掉,马上辞职跑路,花钱找家餐馆的厨子学了些小菜,回来卖饼!说真的啊,你要是受得了苦,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给我点儿学费意思意思,你也买辆餐车,去别的学校门口摆摊嘛!反正啊,到时候再说,到时候再说!” “行!那就到时候说!” 吃完饼,坎沙走去那家熟悉的书店。书店的对面,几年没动工的工地,已经是吊车工人齐上阵,沙子钢筋一车车地往里面运。才一个多月的时间,地基就打好了,开始搭承重柱了。那些被上一个老板拖欠工资的建筑工们,到了达西欧家的工地,是干劲十足,头顶安全帽、肩搭湿毛巾,推着小车拼命了干。这会儿,多数工人都在休息,吃着工地食堂派发的铁盘餐,有米有菜,有肉有汤,伙食水准相当够格。 就连不懂建筑和工薪待遇的坎沙,都能从工人们笑呵呵的泥脸上看出来,巴迈·达西欧的确是阔绰大气的雇佣者——招待好干活的人,让他们打起精神劳动,最多在工钱和伙食住宿上多些开销,这些支出,与他们给达西欧家赚来的利润比,压根儿是九牛一毛,何必抠抠唆唆呢? 要说达西欧家的声誉如何,在坎沙的印象里,那还是蛮不错的。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的母亲安苏妮正是在达西欧家的企业任职。他听塔都斯说过,那家企业应该是由塔都斯的母亲与姐姐所管理的,似乎是主营建材还是装修方面的业务。 而安苏妮的工作虽然繁忙,人是成天足不落户,但她的薪水从没被拖欠过。这点,从坎沙平时的生活习惯就能看出来了——成天在校门口买小吃的他,可是见过隔壁班的住校生顿顿干面包配牛奶、羊奶,连淀粉肠都舍不得买。 走进了书店后,坎沙也不去管那些曾经在市政厅前静坐示威的工人,是怎样挥洒汗水、赚取辛苦钱的。他只是拿出自己的书、和营业员打了声招呼,又买了杯咸奶茶,到楼上的阅览区休息去了。 解密圣堂秘辛的科普书,他已经读完一半。着书者称,神圣帝皇是一个缺乏统治欲望的神明,在帝国建立、大地统一后,祂将强大的圣恩者册立为继承者,命令这些继承者代祂治理凡人的世界。 如今的朝晟、过去的梁国,由一位执掌火焰的“王”所统治,而这位王,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被凡人诛杀的继承者;瑟兰的继承者,据精灵的诗歌所描述,是名为“先祖”的金精灵,神秘莫测;而今的共治区、过去的中洲、百年前的第二帝国,则是由两位继承者共同统治——而这,正是这方土地被更名为“共治区”的缘由。 掌管圣城的继承者有两位,一是仍存活于世、却躲入格威兰的贤者——被第二帝国称为“背叛者”的继承者;二是常青武神之前、消失了千百年的武神——中洲人、也是特罗伦人的真正的武神,奎睿达家族的武神。 即使在帝国大元帅奇罗卡姆·拜因·亚瓦伯结束中洲的分裂、联合多方势力建立第二帝国后,奎睿达家族仍享有极高的政治地位与自治权。背后的原因,是奇罗卡姆也要让步的武力与权力——靠着盛产圣恩者的武神血统,奎睿达家族拥有数量可观的圣恩者,而在百年前那个工业文明步入发展期的时代,他们的破坏力与威慑力是不可忽视的。而且,靠着血统继承来的力量,奎睿达家族牢牢地掌握着属于自己的军队。 在第二帝国建立前,这支军队是禁卫军的骨干;在第二帝国成立后,这支军队是五大神圣军团中排名第二的精锐——名为“祈信之子”劲旅。 数量超过四十万人,装备精良,实力强悍,在忠于大元帅的同时,又听从奎睿达家族的调命…祈信之子,既是二十年战争期间、唯一逃过朝晟人报复的神圣军团,也是唯一主动投降、保存实力的帝国余孽。 据说,祈信之子的元帅,奎睿达家族百年难遇的天才——鲁哈迈·奎睿达更逃脱了帝皇使者的制裁,苟活于世。 “开玩笑吧,从当年活到现在,他得一百多岁了…” 脱口而出的质疑,让坎沙轻轻抽了自己一嘴巴。在买书修习灵能的时候,他就看过书页上的指导——如果灵能的训练得当,训练者的肉体会极大程度地延缓衰老,寿命可长达两个世纪左右。光是精修灵能就有这样的收益,遑论胜过灵能的祈信之力… “祈信之力,更高级的灵能…”坎沙合上书,对着掌心的纹路,陷入滑稽的沉思中,“我…能觉醒祈信之力,成为圣恩者…吗?” 不行。自《搏击全明星》播出以来,北共治区出过多少精通灵能的格斗者?能上擂台搏命的他们,在灵能方面的认知,只会比坎沙这个愣头青更精更强。他们之中,都没能诞生一位圣恩者,坎沙凭什么成为圣恩者?凭见义勇为吗? 喝完咸奶茶,坎沙自己都忍不住发笑了。学业要紧,美梦还是先别做了,先回学校预习功课吧。下午的数学和化学,可是要比老佩姆的物理课更加折磨人啊。 刚走到教室所在的那一层,难以言述的恶臭就钻入了他的鼻腔。即使他捏着鼻子,那股恶心的味道还是包绕不散,活像是某些大号完不冲的龟儿子,臭得他掏了两张纸堵着鼻孔,才敢往前迈步:“厕所炸了?怪事,没人来收拾…” 等他走到教室门口,他立马明白,才不是厕所管道开裂了,是有个不知哪来的混账东西,在教室门口撇了坨大的!黄泥巴一样的糊糊条,明晃晃地落在教室门口,能不臭吗! “干他妈的!” 边骂着,坎沙边往厕所跑,从工具间翻出了清洁工的器具,强逼着眼睛不去盯那坨臭狗屎,凭着记忆的位置将它拨进簸箕,火急火燎地跑到厕所倒干净。倒完,他踢开水龙头,把扫把簸箕冲没味儿了,才拿了两根拖把,沾了水和清洁剂,在教室的门口拼命地拖了又拖,拖到水泥地都能照出人影了,才拎着拖把涮干净,而后去找保安告警了。 “啥人啊这?跑到教室里撇条?这里有问题吧?”听完他的描述,保安指着脑门骂了两句,赶忙打开监控,看是哪个不要脸的在教室里大便,“咦,你瞧,这个头…是不是前些日子那个贼娃子?” 监控里拍得清楚,正是那个持刀袭击坎沙、却被坎沙擒拿,交给拿托警官的小混蛋——屡教不改的未成年小贼。通过调取监控,坎沙和保安是看明白了,这家伙仗着体型小,是从学校食堂的通风口翻了进来。遛进教学楼后,他直奔坎沙的教室,在门口拉了一泡后,对着监控比了个大拇指向下的手势,顺了些零钱就跑。 “他奶奶的!给我逮住了,不弄死这小畜生!”保安差点儿拍翻了电脑桌,气得当场报警,“进贼啦!又进贼啦!别管了,先叫人过来,这小偷都不把学校和警察放在眼里啦!” 果不其然,来的又是拿托警官。 再度见到保安亭里的两人,他明显有些说不上来的尴尬。在查证了监控,确定嫌疑人的身份无误后,他拿出对讲机,小声说了些什么,又满怀歉意地跟两人鞠了躬:“实在不好意思,昨天我刚放他出来,谁知道…” “哎呀,警官,这种小屁孩就是欠收拾,你好好对他,他不把你当回事的,”保安敲着键盘,盯着小偷的光屁股,故作恶心地干呕了两声,“有时候,揍他一顿,比赏他几只烤羊还管用。” 坎沙下意识点点头,又赶忙摇摇头,指着几张拼在一起的监控画面,问;“能逮到他吗?” “难,根据监控来看,他是原路返回,又钻通风管出去了…”不等拿托警官解释,保安就对着监控,无奈地叹了口气,咬得牙齿嘎吱响,“溜到大街上,监控再多也不好使了,找个巷子、下水道一钻…” 正说着呢,保安的对讲机忽然响了。他刚接通,就听对讲机那头的同事放开嗓门喊:“出学校!快!你离得近!去食堂那边的围墙!有职工看到小偷翻通风管,给他摁住了!” 等坎沙和保安蹭着警车,与拿托警官一同赶到事发地点时,果真见到一个肥硕的中年人把咬牙切齿的小偷按在地上,喘得面红耳赤:“年纪轻轻的,当什么不好,当贼!来人,来几个…” “老师?咋是你?” “你?坎沙·杜拉欣?还有半小时上课,你跑来干什么?” 不消说,抓住小偷的,正是坎沙他们班的物理老师佩姆先生。要说这小偷也是倒霉,早不该、晚不该,偏偏在钻通风口的时候给老佩姆撞上了。但凡他换个时间跑,和老佩姆错开,凭老佩姆的体型,是绝对追不上他的。 等坎沙解释完前因后果,拿托警官已经把小偷押进了车里。老佩姆是不可思议地甩了甩手,下巴都缩成了三层,说:“这娃娃,也不嫌恶心啊…打扫干净了?” “洗干净了。” “没味道吧?” “没…拖了几道,全是清洁剂的味儿。” “行吧,来,拿去买两瓶饮料,压压惊…”老佩姆一掏衣袋,从钱夹里抽了张五十迪欧的纸钞,并将钱塞给了坎沙,“回教室歇着吧,快上课了,别在外面晃悠。下次,尽量别早来学校,出了什么事,学校可负担不起…” 坎沙接过钱,只把头点了两下,便听话地走向小卖部买东西去了。不过,走出二十来步后,他突然想到什么,猛地回过头,却见到老佩姆把拿托警官拉到一旁,指着警车里的小偷,往警官的手里塞了些东西… 和他手里拿的一样,是钞票。 他全当没看见,只是在买饮料的时候,顺道买了两罐冰咖啡,在警车离去前走了回去,给拿托警官和老佩姆各塞了一罐,与警官打着哈哈道别:“再见…嗨,还是别见了。” “是啊是啊,还是别见啦…”拿托警官踩下油门,竖起了大拇指,“我儿子要是跟你一样懂事,我就不愁咯…” 等警车开远了,老佩姆打开咖啡,一饮而尽,冷不防问了句:“你刚刚看到了?” 想也没想,喝着汽水的坎沙,是跟上课被点名提问一样,条件反射般回了句:“嗯。” (三十二)老师 话刚出口,坎沙就心口一咯噔。都怪上课被提问惯了,老佩姆只是一问,他就顺口说了真话,这下,可难办了——莫非要向帝皇发誓,保证绝不把老师向警官递“礼金”的事告诉第三人吗? “瞎想什么,你这娃子,平时瞅着有点儿机灵,咋遇上事,就这么呆的呢?”老佩姆的眼神,是嫌弃又恼火,直盯得坎沙低头尬笑,“怎么,当我给人行贿啊?动动脑子呦!人家拿托警官,挺照顾那娃的,我贿赂个屁!哎,都是熟人,难舍弃啊…” 故事,从老佩姆的嘴里缓缓道来。 当年,他和两位死党约好,等大学毕业了一齐回故乡鬼混,谁知道,两位死党的成绩优异,全考上了国立的医学院;他呢,则是差了那么一点儿,只有退而求其次,和莫加厄的教育部门签了特殊协定,到次一等的国立大学读物理——出来后,要听从当地的安排,回本地的初高中任教,进修和转专业就别想了,这辈子老实工作就行。 本来,回到莫加厄的他还在为违背了约定而惭愧,可两位死党竟然追着他的脚步,陪他回到莫加厄工作。两位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党,在和他把酒言欢后,告诉了一个让他欣喜又落寞的消息——他们啊,要结婚了。 学校的围墙下,老佩姆叼了根烟,一手挡风,一手打火,欣欣然吐了口浓雾:“我的两位好朋友、好哥们儿…呸呸,说习惯了,女生不算哥们儿,叫什么来着?坎沙,你们年轻人习惯叫什么?” “呃…兄弟?” “免了吧,还不如叫哥们儿算了…说实在的,我是一直有点儿…想着她?你明白吧?不过,我成绩没她好,相貌啊、本事啊也不如他,我一直是三个人里拖后腿的,我也就敢想想了…龌龊,龌龊啊,是吧?” 坎沙哪里敢说是?他唯有乖乖听老佩姆说道,听老师过去的故事。他只希望老师别在说完后拍拍他的肩,和那些黑帮电影一样,嘴上说着没事,却叫他走在前面,然后掏出手枪,嗙的一下,让他永远保守秘密。 在学生胡思乱想的时候,老师的语气是和喷吐的烟雾一样,尽是虚空的怅然。他说,在朋友的婚礼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旁人都以为他是高兴,可其中的滋味… 只有他自己清楚,那感觉,就像是冲进超市,把那些酒、糖、盐、辣椒、香料、柠檬全往嘴里灌,又甜又咸、又酸又辣、又麻又苦。 孩子满月的时候,他陪着激动的朋友去看望另一位朋友、朋友如今的太太。不过,他的视线,却被那酣睡的婴儿吸引了——和人们想象的不一样,出生没多久的婴儿并不漂亮,是脏脏的、丑丑的,但又是可爱的。 他知道是时候放下了,决定这辈子不生养,就在学校里使劲干活,多教几个懂事的学生,就当是教养了自己的孩子,正如他爱在开学时和新生们说的那样——把这些满怀期待的少年少女,当成是自个儿的孩子来教导。 “话是这么说,但你们这群小王八蛋呦,是真的不让人省心啊…”老佩姆把嘴一吐,烟蒂恰好飞进垃圾桶的烟灰罐里,看得坎沙险些鼓掌、夸他放了个响屁了,“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咋就连个引力公式都用不明白。那试卷都送分的啊,你们能考个六十三的平均分…” “老师,那会儿大家刚学,不太懂嘛…” “不懂个屁!你看看人家,瓦汀同学,那乡下来的,脑瓜多伶俐哎?你们呢?都是家里娇生惯养的,自小在城里长大,咋就这么笨的,不开窍啊!” 坎沙头都要裂了。他总不能说,是老师您教导无能,学生们实在理解不了吧?真那么说,他怕不是真嫌命长。所以,他果断把话题拉回原处,问起后来的事:“老师,后面呢?他们家…” “完蛋了嘛,”老佩姆拍了拍坎沙的肩,又看了眼手表,带着他往学校里赶路了,“也是我害了他…莫加厄的钱不好挣,他走了些歪路子,上了电椅;她…疯了。他们的孩子,我是想找来着,可你也见到了,那小子,不知是怎的了,越学越疯,跟个野人似的,成日在街头晃…路都是自己选的,怪不了人家警察。我给拿托先生塞了些钱,请他买些东西照顾照顾孩子,你说,合适吗?” “合适。” 当然合适,总不能刚逮住人家,就亲自带着他去超市买东西吧?再小的屁孩,也是要脸的。坎沙大致明白,老佩姆的意思是心意到了就行,其他的?就看缘分吧。 学校的铃永远是枯燥的。今天的数学课,一如既往的要命。好容易熬完了,坎沙对着灯管伸了伸懒腰,听着总算来学校报到的塔都斯放屁:“哥们儿,今下午出去浪不?要我说,你可真有手段啊,那个小姑娘是叫…海芙?说说,你怎么哄得人小姑娘天天星星眼,就等着你过去耍乐?红什么脸啊,有本事,你要跟兄弟分享啊!” “滚你妈的…是老子打不过她,她才乐!”说着,坎沙没好气地给了塔都斯一拳,从书桌里抽出闲书,准备加紧读完,好去工地找朋友聊天,“那些格斗游戏是人玩的不?要背招背帧数,哪个小天才设计的东西!我脑子背公式都不够用,还背他的帧数表?背他奶奶个卵!” “话不能这么说嘛,实在不行…你带她玩军事游戏嘛,开坦克,驾战舰,飞机对轰…再不行,对枪、射击游戏总行吧?你不是能打得很,反应还快?玩枪战,肯定血虐她!” “虐个屁!仗自己懂的欺负别人,算什么本事?我就不信了,我还赢不了个小丫头片子?” “好,有志气!不愧是我的好哥们儿!怎么样,今天有没有空陪咱出去浪啊——” “滚,我现在只想读书,你自个儿去疯吧。” 塔都斯是垂首顿足,回座位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而坎沙,却感到书桌一阵颤动,便掏出静音状态的手机,看看是谁发的消息。 这一看,他马上改口,答应陪塔都斯去酒店吃顿好的。 因为发来的消息,是一条陌生的、又绝不会有假的短信: “坎沙·杜拉欣,还记得你巴迈叔叔吗?来,给叔叔帮个忙,跟着我家的小子去酒店,等时间到了,听我的指示,去他的房间,帮我看看小崽子这几天都在背着我搞些什么东西。” 出于对巴迈·达西欧的感谢与恐惧,也是出于对塔都斯·达西欧的好奇,坎沙想也不想,就决定刺探刺探哥们儿的小秘密了——世界上有什么事,能比打探好兄弟见不得光的小心思更有趣呢? 至少,在这每日重复的高中生活里,挖别人藏宝箱这种事,要比打游戏刺激多了。 再说,凭他对塔都斯的了解,什么见不得人的小秘密,撑死了也就是在房间里和成熟的女人睡觉嘛。只要想想塔都斯吹嘘时的样,他就知道这家伙的口味有些问题,如果能借这个机会,帮巴迈先生把塔都斯的审美取向整治一番,既报答了巴迈先生的恩情,又能让塔都斯早些回归常规口味、找个同龄女生谈谈恋爱,别成日找老阿姨快活,岂非好事成双? “不对啊,坎沙,你怎么突然变卦了?”当疾驰的摩托车停在酒店的门前,塔都斯摘掉头盔,狐疑地眯起眼来,“你小子,总不会…” “嗯?不会什么?别瞎想了,我…” “呼,我知道了,你这家伙是假正经,终于要对人家小姑娘下手了,是吧?”没等坎沙心虚完,塔都斯就把头盔一甩,拍响了哥们儿的肩,“哎呀呀,压力大,发泄发泄总是好的嘛。别害羞,去去去去,就是为你准备的嘛,再说了,你情我愿的事,美滋滋的啊,嘻嘻…” “兄弟,我说真的,你正经点儿吧…” 虽然嘴上不饶人,坎沙的心里,还是默默道了个歉——好兄弟,对不住了。 今天啊,塔都斯的短,他是揭定了。 吃完饭,坎沙随口问了下塔都斯的房间号,先回到自己的房,又在游戏里被海芙教训了一顿。不过这次,海芙主动换了些双人闯关的游戏跟他玩,也算是照顾他手法不精了。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让海芙先一个人耍着,他自己则跑出房去,找经理通了气。果然,经理早收到达西欧先生的消息,备好了特制的钥匙卡,方便他去抓塔都斯的尾巴。 在开门的前一秒,他是有些愧疚的。毕竟是混了一年多的好朋友,帮朋友的父亲逮朋友的短,多少不大仗义。可再怎么说,塔都斯的毛病也太难以启齿了,照他这样下去,找个正经姑娘谈恋爱都成问题。 为了朋友以后的婚姻幸福,坎沙决定了,必须要看看塔都斯在房子里养什么美少妇,等看完了,再义正词严地呵斥他一通,把他矫正过来,绝不是因为私人的恶趣味或者好奇心,绝不是。 他悄摸摸地刷上房卡,毫不担心被塔都斯察觉。因为塔都斯的套房是酒店里最奢华的,卧室和门隔了老远,只要他手脚够轻,绝对能轻松摸到卧室门口,给好兄弟一个缩卵的惊喜。 门开了,没有尖叫声相迎,说明塔都斯没有像《在云端》里写的那些男人一样,喜欢在客厅、在走廊的地板上玩花活。但是门口的鞋架上,的确摆着双香槟金的水晶高跟鞋,明显不是年轻女人钟爱的款式,说明塔都斯的口味和他说的一样,不会有假。 他刚蹑手蹑脚地摸到客厅,就在玄关的待客衣架上见到了大跌眼镜的衣服——露背的黑色晚礼服和皮草披肩,以及一双高亮的肉色连裤袜,全挂在衣架上面。哦,还有一件看样子就贵得要命的女士挎包,已经被掏得空空的,不知道塞过些什么东西。 厕所,无人;厨房,无人;阳台,也无人。确认完毕,坎沙猜测,塔都斯十有八九在卧室待着,就跟做贼一样,踮起脚挪了过去,慢慢拧动门把手,无声地拉开卧室门,透过窄窄的缝,将卧室的风景尽收眼底。 可事实情况与他想的完全不同。卧室里面,根本没有什么旖旎的风光,床是整齐的,塔都斯是穿着睡衣的,而陪着塔都斯的女性,约摸三十六七,相貌端庄成熟,正罩在睡裙里,像童话书插画里的母亲那样,让塔都斯的头枕在胸口,轻轻地拍着,看上去还是清醒的。 不知怎的,坎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细细回忆和塔都斯鬼混的点点滴滴后,他恍然大悟——这位漂亮妇人,像是在塔都斯家中的相框里见过似的。没错,这位妇人和塔都斯的母亲,光外貌就有六七分相像,连气质都如出一辙。 在他的大脑飞速处理达西欧家的关系,推理塔都斯的秘密时,那位妇人瞥见了门缝的光,惊讶地望向了他。不过,在片刻的错愕后,妇人便把食指贴在唇前,哀求般轻嘘了声,让他老实地退出去了。 在上课的半小时前,黑着脸的塔都斯拍开了坎沙的房门。他也不管叼着冰棒的海芙怎么挽留,硬是拽着坎沙跑到酒店的后花园,仗着高了半个头,恶狠狠地俯视起好兄弟:“你个混蛋,说,是不是死老头子——” “嗯,意外意外,我就想着吓你一吓,没猜到…” “猜猜猜!你猜了个屁!你压根什么都不明白!”塔都斯拽着坎沙的衣领,想把这家伙拎起来。可即使他使出吃奶的劲,坎沙还是不动半分。没辙了,他只能继续发狠话,“你个臭猪,我对你掏心掏肺的,你听老流氓的来…等等,你跟他说了没有!” “没,我感觉情况不太妙,就说你在嫖,没说——” “嫖嫖嫖,你才嫖!瞪大你的眼睛看看,老子都嫖过什么东西?我还是他妈的童贞呢!” 这一骂,万籁俱寂。原本焦灼的火药味儿,都在这瞬间升华为沉默的尴尬,让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最后,还是坎沙挠着头,拨开了揪着衣领的手,斜着眼打量起朋友的窘迫:“呃,兄弟,不是,我真没想到…你嘴上讲得欢,竟然还是个雏…” “雏雏雏,雏你娘的雏!”回骂两声后,塔都斯的脸色更是发红,因为坎沙这小子竟然捂着嘴发笑。这一笑,他是更急了,一巴掌拍向坎沙的脑壳,却被轻松躲了开,只有边追边骂,“笑笑笑,笑你妈的笑!你不也是处,哪来的脸笑?别笑了!他妈的傻狗,你还在笑什么?” “没啥,哥们儿啊,我只是…”运起灵能后,坎沙随便塔都斯揍了两拳,拉着他在花坛边坐下,“我只是好奇,你放一百个心,我之前不是误会、误会嘛!我以为你是嫖虫——” “你才是嫖虫!他奶奶的,你们全家都是嫖虫!” “好好好,你说是就是,消消气,消消气…”坎沙也不争辩,就拍着朋友的脊背,贴心地笑着,“误会、误会,我是担心你染了坏毛病,才想听你父亲、嗯,好好好,巴迈,听巴迈的来整整你嘛!你放心,兄弟我绝对守口如瓶,今天的事,我一个字都不告诉他!我就跟他说,你只是在嫖——” 喘完气,塔都斯的火气退了不少,脸色都回复正常了。不过他的嘴巴还是不饶人,骂得起劲:“爱咋说咋说!你个混账东西…”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不过兄弟,我是出于关心、啊,真的是出于关心,我敢对帝皇起誓!用我死老爹的名誉起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关心你的身心健康——兄弟,跟我说说,你和你的朋友…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小子…” “兄弟,我是真担心你啊。我去过你家,你家客厅二层的那张镶金相框,我是记得清楚——你妈,对吧,你妈就在里面,和这位…挺像的?我没有别的意思啊,兄弟我真的只是担心你,毕竟…” “别啰嗦了!长舌妇吗你?”叫笑着的朋友闭了嘴后,塔都斯撇过头,把一条腿架在花坛上,背对着坎沙,小声地说,“哪里的事,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妈不怎么管我,我小时候,都是她带着的…” “那她,到底是?” “是我妈的堂妹…我喊姨的。以前,她是我妈的好闺蜜,在我爸公司当班,经常照顾我和我姐姐…” 坎沙听明白了。从前,塔都斯的阿姨算是他们家的半个保姆,手把手带着塔都斯长大的。但是塔都斯的死鬼老爹、厚颜无耻的巴迈先生,却脏到连老婆的堂妹兼闺蜜也不放过,硬生生勾搭上了。东窗事发,塔都斯的母亲倒是大气,只让堂妹离开他们家,永远别再出现到她的眼前。 心怀愧疚的堂妹自然走了,但是,被她照顾着的孩子是心心念着,永远忘不了她。前两年,塔都斯的姐姐想法子从中斡旋,让母亲原谅了阿姨,接她回了麦格达——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他们的父亲、巴迈·达西欧进行的。 塔都斯的解释,坎沙是信也不信。他摸着下巴,故作沉思地问:“嗯…原来如此,那你们怎么…” “你不懂,我是阿姨带大的,她走以后,我妈根本不理我,我姐姐又忙,我真的…真的很想她。这些年,我都睡不好觉,每天都要吃安眠药。可是,等她回来了,我、我扑进她的怀里,再也不紧张、不害怕了,也不累,也不兴奋,就想、就像小时候那样,闭着眼睛就能睡着…” 看着背对自己的朋友,听着朋友迷茫又颤抖的自白,坎沙的双目一挤,作出了耐人寻味的表情。那模样,仿佛是小时候见到父亲偷藏私房钱的钱罐,有着难以言喻的得意… 他张开嘴,凑到塔都斯耳边,富有节奏感地说:“兄弟,你是不是…恋…母…啊?” “啊?” 稍稍一愣,塔都斯回过头,却见坎沙笑得眼泪都飚出来了,活像个贱人,可恨又可憎。他随即握紧拳头,向坎沙抡过去:“你他妈才恋母!你全家都恋母!” 坎沙随意地躲开后,不仅撒腿就跑,还边跑边笑:“哈哈哈!你恋母!你他妈的原来恋母啊!你还是个恋母雏宝宝啊!塔都斯!” “住嘴!你个王八蛋!你再说!我杀了你!” 燥热的中午时段,这对损友一个笑一个骂,在环卫工人困惑的注视里,逆着阳光,将影子越逐越远。 (三十三)琐事 听到回传的消息,坐在会议厅的巴迈·达西欧是轻蔑哼笑,走到落地玻璃窗前,从麦格达最高的办公楼里眺望林立的都市丛林,背对着一脸苦相的大儿子,说: “这小子,总是甩一张臭脸,说我这个当老子的色胆包天。就是来求我办事,也恨不得避着我七尺远。这两年,他跟下面的人打成一片,成天躲在酒店里,监控都关了,不许我查。还以为他是筹策什么好玩的,一揭帘布,果然还是去当花花公子!哈哈,这小子,是最像我,也最不像我。我都是光明正大,他呢?还要跟我装!哼,长不大的东西啊…” “爸,我觉得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弟弟不像是…” “不像吗?人心隔肚皮啊,我的聪明仔——进来。” 父子俩的谈话被敲门声打断。在外候着的秘书,是拿着电话进了会议厅,还快步走到巴迈先生的身边,告诉他有贵客到来。 听完,巴迈笑逐颜开,更是到儿子的身边,重重地在他的肩上拍了两掌:“好,你去安排安排。这帮人喜好什么,你都清楚了,不用我再交代了吧?” “爸爸,又是他们?同他们打交道…” 麻烦,麻烦。其实不用巴迈啰嗦,他的儿子也清楚,格威兰人肯定是最难招待的。可要是没有格威兰人,他们的生意更难做。 巴迈要儿子记住,在整个北共治区,他可以开罪那些在市政厅放空屁的肥猪,也可以辱骂法庭的老花眼和警署的蛮牛。但是,格威兰人,他是万不能得罪的。 放眼北方,银行、军火、财政…全是格威兰人在管。有钱有枪,格威兰人就是铁霸王。无论如何,都别得罪格威兰人,要是还想在银行贷款、还想在政府里有门路,就把格威兰人圣堂里的破书供着… 当成是亲爹招呼。 亲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儿子的自然最清楚。生意上守信又无耻,为人上正经又荒唐,是巴迈·达西欧恪守的信条。 不论别的,单说对待女人的态度吧。巴迈教给儿子的,永远是你情我愿的最好——千万别跟某些不学无术的二流子一样,整日想着下药或用强,尽使些丢人的手段,没点儿阔绰的气量。 他不止一次警告塔都斯,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就去追,追不到手的,就先调查她们的喜好,再用钱去砸——在麦格达这地方,只要舍得钱、有耐心,可以说,有九成九的把握能将中意的目标拿下,不论是男女、是老少、还是精灵,统统嗯一样。 不过呢,鉴于塔都斯老是顶撞他,讥讽他是老当益壮的臭流氓,他遂其所愿,稍稍限制了儿子的花销。 不管老婆女儿怎么宠这小兔崽子,他都是按周给钱,还把钱卡在一个适当的水平线上——拿去吃喝玩乐没问题,想追小姑娘?门都没有。当然,找嫖是足够的,可要是连起码的审美和安全都不考虑,那塔都斯·达西欧就真不配做他的儿子了。 正因如此,当鬼鬼祟祟的塔都斯总是出入酒店,还仗着老妈老姐的名义封掉关键的监控后,他的父亲巴迈·达西欧是更感有趣—— 巴迈相信,自己的混账小儿子,终于在进入青春期后觉醒,开始搞些遵从本性的名堂了。 为了维稳父子关系,他让儿子的朋友坎沙·杜拉欣前去窥探。他也是从少年时代走过来的,青春期的小年轻们有什么恶趣味,他能不知道?更何况,坎沙受过他的帮助,于情于理,都不该拒绝他的要求。 而坎沙的答案,自然令他满意——十七岁的塔都斯,可算到了意识觉醒的年纪,和漂亮娘们勾搭上了。 “儿子?怀特先生,这是你的孩子?” “您说笑了。试想一下,我们格威兰人的孩子,又怎么会有小麦色的皮肤呢?” 与格威兰相邻的珀伽内,两位金发白肤的格威兰人,正隔着美酒佳肴,在长方桌的两头相对而坐。 一位含着红酒鹅肝,一位抿着羊脂果酱;一位盯着俏丽的男侍者、拉住人家的手细细把玩,一位欣赏着对方眼里的欲望之火、暗骂着军队多出怪胎。 不用说,是进入中央圣堂的巴尔托·怀特来接待格威兰的贵宾——王庭驻军的实权人士了。 这位客人年约四五十,面上净须短发,身材干练精壮,刚见面还是威严端庄,可看到略施粉黛的侍者后,这家伙眼冒的火光,让身为同胞的巴尔托都嫌丢人。 不过,情势所迫,他的态度相当端正,俨然是历练充足的东道主:“先生,如果你喜欢,等我们享用完午茶,这里的贵宾包厢随时开放?您可以带着我们可爱的仆人去放松放松?来,孩子,请记住,在朋友之间,格威兰人流行贴面礼;在亲人之间,格威兰钟爱亲吻礼。去请教我们的好先生,他是如何看待你的?是想和你当朋友,成为一对忘年交;还是想收你当养子,多多宠爱呢?” 小侍者将菜单抱在膝前,胆怯地靠近了些:“先生…” “可爱的丽人,那么生分的称呼,不适合你与我——来,叫我叔叔或父亲吧、父亲,父亲就好。再有两年,我的孙儿也该与你一般大了,有你这样年轻的孩子喊我一声父亲,那远去的青春似乎回到了衰老的身体上,多健康、多强壮、多美丽而诱人啊…” 小侍者瞟了眼巴尔托,怯生生地探向前,贴向老军官的面颊。 但客人的愿望,远没有这样简单…不仅是吻,更要掐、吸、索取。这猥琐的非礼,让巴尔托不忍直视,更让他想起在伏韦伦贫民区的童年——对伏韦伦的穷人家而言,最美味的肉食盛宴,就是腌制并焖煮的牛羊头颅。每逢年末,攒了些钱的好父母,都会从屠宰场买几具羊头,做好后一人一只、咬上软烂的皮肉就啃。 而那羡慕的光景,与眼前的龌龊何其相似。 等小侍者临近窒息,客人才放开他,恩准他坐在地上、狼狈地喘气。 “真可爱,好乖乖…真可爱,年轻真好啊,”吻完,老军官擦光了嘴,满意地看向处变不惊的巴尔托,“我喜欢你的礼物,同乡。” “嗯,感谢您的热爱,我的同胞。” 说真的,刚才那几十秒,巴尔托直觉得酸水在喉头泛滥,差点儿就捂着胃部、蹲下去呕吐了。格威兰军队的传统,他虽然略有耳闻,早已有心理准备,可等他亲眼目睹老上校的丑行,反胃的厌恶感照样突破了忍耐的极限—— 。的碰去人几没是郎年少和童儿,身卖去女少些那逼就也,徒之耻无的里帮黑,候时的伦韦伏乡故在,道知要 可这帮军队的老种狗… 罢了,罢了,是他有求于人,是他屈于人下,那重口味的变态军官,就当作是个寻常人吧。他暂且不愿去理会那些奇特的嗜好,毕竟,先谈拢正经事最要紧。 于是,在回过神的小侍者擦干净脸、退到一旁后,他试着将话题掰回正途上:“先生,出于尊重,我始终没有询问您的姓名…所以,冒昧请教,该如何称呼您?” “我的军衔是上校…就叫我上校先生吧。” “好的,上校先生。您也知道,本地的圣堂和国内大不相同,这些中洲人啊,是有求于我们、不不不,是你们、你们,我这样的小角色,难入他们的法眼啊。” “别太自谦了,怀特先生…”恢复状态的上校,倒是有些正经军人的气概,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毫无圆滑的了当,“身为外乡人,却融入他们的区间,无能之辈可不敢奢望。放心吧,你是第一次替他们办事,看在你我都是格威兰人的份上,我不会给你难堪——重要的,是他们履约而行,尽可能地采购我们需要的贵重金属及…圣岩。” “圣岩?明白,我会转告他们,敦促他们去搜集。不过,恕我冒昧,军队的圣岩也会短缺?” “当然会。怀特先生,你诵读过奇迹的经文吗?”上校的手探入礼服的内衬,掏出一枚氤氲金芒的黑水晶。此刻,他的目光和语气,比强吻侍者时更为贪婪,“只需念诵赞美帝皇的文章,用以击杀、护身、传送的奇迹,便会满足你的愿望…那些科学家渴求的知识、那些数学家计算的公式,或许,都隐含在神圣帝皇的光辉之中…赞美帝皇、帝皇在上。” “帝皇在上…” “特别是在伟大的使者干涉我国政务时,足以保命的圣岩,更显得弥足珍贵啊。” “是我眼界贫瘠了。圣岩的奇迹,我未曾见过多少——” 巴尔托的真切自嘲,成功引来了上校的耐心解答。自从帝皇使者在温亚德展露力量,军方的高层与政界、经济界的幸存者,都明白了一个道理——帝皇使者的力量,远超他们设想的第五巅峰之强。在帝皇使者的力量之前,他们拥有的常规武器尽是玩具,即使爆炸火球的半径超过六公里的氢弹,也难不倒能够碾压横贯太阳而无伤的前代武神的帝皇使者。 这些年来,帝皇使者的身体在衰老、出手次数在减少,他们本以为帝皇使者的精力不复过往,可等那座断罪的血肉之塔落于温亚德后,他们才明白,先前的揣测是多么可笑。 而近日,帝皇使者麾下的前行之地,更是推出了令他们脊背发凉的业务——以血还血。在格威兰境内还好说,毕竟有人背了锅,还融在血肉之塔里嚎叫,暂时不会有人盯上军方,拿命买通圣恩者来施暴,可在北共治区?嘿,这里有多少人受过他们的魔爪,等“以血还血”推展开来,没等大头兵们嚷嚷着回国,他们这些管事的,恐怕早都乘船跑去邦联了。 而圣岩的奇迹,是最能躲过圣恩者刺杀的护身之术。按照军方的测试,以一道庇护之盾为防线,再搭配一发突如其来的莫名之矛,就有三成的概率贯穿近身的圣恩者,反手杀敌;最安全的方法,则是用两道庇护之盾来抵御攻击,启动一扇天国之门,再通知专门的安全公司,实时激活传送的地标,就能百分之百地脱离圣恩者的刺杀范围,安全无忧。 “当然,开启天国之门所需的花销,是一笔不菲的数目…”上校把圣岩放回口袋,失望地仰起头,对那金灿灿的水晶灯诉说着拮据,“安置在体内的天国之门,需要三十枚圣岩、三十枚啊!给那些安保公司预备的传送坐标,也需要三十枚圣岩方可激活。这可是六十枚圣岩!足足六十枚啊!怀特先生,你知道吗?这个月,圣岩的价格,已经被炒到五万威尔一枚了。六十枚圣岩,整整三百万啊,用三百万威尔来保命…像我样清贫的中间人,非得掏空小半个家底,才能满足一家老小的安全需求啊。” “明白了,上校先生。我会告知圣堂方面,采购圣岩的钱,要比市价多出最少一成,且务必用贵金属或者威尔成交。” “很好,怀特先生。我们格威兰人都很聪明,交流起来无需兜圈绕话…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哪怕是隔空碰杯,巴尔托还是恶心得要死。 。着喊地乖乖尜乖乖,肉肌的绷紧方对着摸还,上腿大的尜他在坐伙家的怜尜可叫,者侍小的兢兢战战来唤又尜校上为因 看着腻腻歪歪的恶俗军官,巴尔托周围的空气里仿佛飘荡着恶心的吐沫星子,每一次的呼吸,都会被这些沾满病菌的臭东西在肺里走一圈。但为了谈妥条件,为了最大限度地完成任务,他还是赔着笑,叫侍者换些漂亮的服装,好好侍候贵客—— 。了去息休偈厢包到膊胳的偈校上着挽,装服——的述言可着穿就偈伙家小的索索抖抖,久多没 待上校走掉,他果断跑进厕所,拍着心口猛呕了好一阵。和这些军队、圣堂的人比,他们干黑帮的简直不能再正派了——他们只是谋财害命,实在干不出这些龌龊到反胃的丑行。 不过,再龌龊、再丑陋,也是驻军和圣堂的问题,与他这个局外人无关。如今,他照着镜子,捧了把水来漱口,掏出电话发去消息,轻声呢喃:“真理…真理,我可是舍命陪客,你们最好表示满意,否则…老子就是调头跑路,也不跟你们混日子!我撑得住,这胃也撑不住啊…” 此时,在北共治区总部的莫加厄,格林小姐也在赛尔的底线上来回试探。她边看着报纸上一家五口服用药物自杀的新闻,边笑着揉起眉眶,感叹着舒心的满足:“佣金丰厚,文德尔。” 埋着头的少年正呆呆地啃面包,偷偷摸摸地瞥过报纸、观察格林小姐的眼神,看她是真笑还是假笑,问远在朝晟的朋友要怎么应付她才好。 而朋友的回答,明显不如上次有耐心,可以说是怒气冲冲。这般冲动的情绪,少年还是头一回在艾斯特的声音里听到:“她的脑子指定有些毛病,不要信她的歪理。她要是再敢冒犯,做这些毒妇的行径,你不要犹豫,立刻动手教训她,明白吗?” 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个理,可少年的回答是摇摆不定的——讲真的,他思前想后,实在找不出格林小姐的措辞有哪些毛病。况且,假如换成是他这样的圣恩者动手,过程定然更野蛮、更暴力,绝无法送去那样香甜的安眠。 看报纸上的特写,看电视上的报导,那家人的睡梦是无比幸福… 就这样幸福的死去,比他尝试着捏碎朋友父亲的头颅要和平得多。 可艾思特严肃地告诫他,杀人就是杀人,无论是杀好人坏人,那都是罪犯的事、警署的事、法院的事,与他这个朝晟人无关。 “越是想,越会陷进去。别理她,别管她,你好好生活,等联络上使者,就是哭、就是撒娇,也要让他送你回朝晟来,记住了?” “我…” “还有,记住,不要相信她,尤其是当心——假如她让你去杀人,不论她给出多合理的解释,都不要相信。她是个坏人,是个骗子,她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记住,朝晟以外,没有真正的善良。” “文德尔,在和朋友聊天吗?” “是、是的,在…” “用网聊天?” “伊利亚姐姐,你知道…网吗?” 当然了,格林小姐当然知道网是什么。毕竟她的老师是朝晟人,也会使用网去通讯;毕竟她是王庭的金丝雀,读过太多常人不知的书籍。 她知道网是朝晟独有的奇迹,从朝晟的元老组建议会开始,便耕种在每个朝晟公民的脑海里。网似乎是一段不能剔除的基因,永远遗传在植入者的血脉里;网似乎是公正客观的看客,随时随地都在审视朝晟公民的行径。 “朝晟没有法官,没有律师,对吗?文德尔?” “是的,没、没有…” “绝对的监管,是绝对的威慑,也是绝对的公平…你说,文德尔,如果网散播在这里,散播在格威兰、在共治区,违法乱纪的劣行,是否会随风而逝,再不复现?” “会…吧?” “会吗?谁在管理网?谁在监督网?谁在制约网?失去制约的监察者与执法者,是祸乱的根源啊…会是他吗?会是帝皇使者在平衡网的权力吗?” 毫无头绪的感慨,听得少年不明就里。对生在网里的他而言,网的权威与可靠是不容置疑的,这样的怀疑,他从没有过、从没有。 “文德尔,你知道吗?共治区的执法者,善于独断专行,搬弄是非…”格林小姐解开少年的手机,在接取委托的界面,点开了新的页面,“他们啊,与卖弄唇舌的司法人士共同构筑了共治区的‘网’,不过,却是张渔网,一张待无辜的猎物钻入后,任其摆布的利益之网…” 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能了… “文德尔小弟弟,有兴趣再来一桩以血还血的委托吗?” (三十四)情理 在陪格林小姐乘车面见新的委托人时,文德尔小朋友仍旧难展愁眉。他望着因为堵车而慢步的街景,恍然见到了林海的森林,回到了陪乡里的孩子玩磨盘的那个假日。 那天,他应孩子们的恳求,翻进了一座荒废的院落。在确认没有危险品后,他推倒了腐烂的木门,陪兴奋的孩童来一场平平无奇的探险。 没等孩子们玩乐,大人便叉着腰赶到了。等撺掇他翻墙的调皮蛋被揪着耳朵拽回了家,余下的娃娃一哄而散,约好下次再来。 少了捣乱的小伙伴,好奇的他遂然独自闲散。很快,他的脚步停了,停在一方落满灰的圆盘石台前。这样稀罕东西,课本的插图有画过,他知道,这是淘汰掉的磨盘。 他学着书里的描述,推着磨盘转了起来。多年失修,磨盘的运动依然顺滑,至少他不觉吃力,还有心唱一首音乐书上的童谣—— 机灵灵的毛驴蛋儿呦,牵着个大石磨。 没劲儿使的老爷爷呦,爱催它去做活。 毛驴儿说,它累了,要啃那大萝卜。 老爷爷,拿抹布,蒙了驴儿的眼窝。 萝卜、竿竿,吊上驴儿的脖脖。 毛驴儿啊,嗅萝卜,追着萝卜忙活。 大石磨,莎莎响,碾出了豆沫沫。 毛驴儿啊,傻兮兮、傻兮兮的忙活; 老爷爷啊,卖力气、卖力气的催活。 你说说,我说说,哪个是机灵鬼喔? 唱完歌,推完磨,他四下寻找,真扒出了张发霉的布。曾几何时,这户磨豆腐的人家,是不是也用传统的办法,骗着毛驴去忙碌呢? 拉磨的毛驴果真傻吗?还是它啃不到萝卜,非要去犟一回?等转脱了磨,等撞断了竿,它就能啃到水滋滋的大萝卜了吧? 不会。 正如转不断的石磨一样,可怜的驴儿啊,不论多么努力,都没法走出农民画给它的怪圈。因为农民最清楚,毛驴最难战胜的,莫过于天性——那又倔又犟的臭驴脾气。 天性、天性,不仅驴儿有,人也有天性。要是一个人生来耳根子软,他就容易摇摆不定;要是一个人生来是倔驴脾气,他就容易一条道走到黑。 而如果,恰好有人的性格介于二者之间,那么他的行事选择就会处于奇妙的平衡线上——犟归犟,可要是碰了壁、讨不着好,他也会知难而退。总之一句话,不撞南墙不回头。 但,万一墙是会动的,还会在他莽足劲儿硬磕时退开一小段、刚好避开他的冲击点。那么,他的干劲会比蒙了眼的毛驴更足——他看得见墙、看得见目标,他看得见机会、看得见希望。 机会与希望,是最诱惑的饵。一旦看见了,即使他心胜金坚、智比山远,依然会奋不顾身,如飞蛾赴火,扑向璀璨的日月;如泥人渡海,投入浩荡的江河。 “理想者坚守一生,到头来,落得身死名污…”涂着清漆的木沙发上,抽着水烟的老妇人娓娓而谈。好像坐在她身边的不是异国的圣恩者,而是两位亲自教育的好学生,“不食人间烟火的圣恩者啊,你们可曾欣赏普通人的梦碎?” “我猜,您是执教语言文学课的教育者,”格林小姐的仪态端庄,笑颜悦目,就是那敬而远之的态度,缺了些礼貌外的亲切,“老人家,如果我们是在大学的讲堂相逢,我想,我和我的搭档都很乐意成为求知的学生,耐心聆听您的讲座。但现在,我们是以圣恩者的身份与您核对委托者的信息,万望体谅——时间金贵而平等,相信,您也不希望加害您先生的人多享受法外开恩的逍遥假日,不是吗?” “小姑娘,你的言辞实在犀利啊…”老妇人笑呵呵地推出文件袋,示意两位年轻人比对她的证件,“遗憾的是,我专修声乐。语言文学,是亡夫情系的学科。” “声乐的制高点,是传达澎湃的心境;文学的动人处,是感同身受的情绪,”格林小姐解开牛皮纸的丝线,在取出文件的同时表明了自身的态度,“总归通达至一处,老人家。” “伶牙俐齿啊,小姑娘,”老妇人拿手绢遮住口鼻,轻咳了两声。脸色苍白的她接过少年端来的温水,惊讶地道了谢。而后,她望向电视顶柜里的相框,朝那张熟悉的黑白相片感叹,说,“多像你啊,老头子。” 不便打扰委托人,少年安静地坐回了格林小姐的身旁。在对方请他来再承接一件委托时,他本是想拒绝的。可当他看完委托的简介、明白了大致的缘由后,他还是放弃了艾斯特的建议。因为于情于理,这桩委托的邀请,他都难以回绝。 一年前,委托人的丈夫、一位国立大学的文史教授,在从新校区回家的途中遇上一位被肇事车辆撞成重伤的农妇。因为新校区设在郊外,回城的道路少有车辆经过,打给医院喊急救车怕是赶不及,教授先是报警说明状况,再通过急救中心联系到最近的医院,依据工作人员的指示,将农妇安稳地搬上车,送去抢救。 在抢救室外,教授和农妇的家人见了面,表示并没有注意到逃逸的车辆。在婉拒了他们的谢礼后,教授被赶来的警察带回了警署,说是要作为目击证人,提供一些事发情况的记录,稍后便可以回家。 于是他一去不返。 毫无征兆的,警署将教授羁押起来。他的妻子、也就是委托人赶到了警局,与农妇的家人一样不知所措。警署羁押教授的理由,更是不可置信——警署方面表示,根据他们对犯罪分子的心理研究,作为报案人的教授极有可能是肇事者。因此,他们要将教授关押审问,待洗清嫌疑,便放他自由。 “他们说这是例行程序,叫我安心回家。只要我的先生不存在过失,很快…很快,”老妇人重新拿起水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了蒙蒙的雾。她融在烟雾里,身影看不见宽慰,有的尽是嘲笑,“当时,我相信了他们。而现在,我相信,那是我一生中最愚蠢的错误。” 等待、等待,等待对教授的审查结束。一天、两天、三天…一星期后,昏迷的农妇在又一次病危后抢救无效,宣告死亡。而教授还关在警署,与妻子见不到一面。农妇的家人提醒她事有蹊跷,说肯定是警署的条子在使坏,她赶忙联系丈夫的好友与大学的领导,请他们帮忙施压,尽快还丈夫清白。经过一个月的努力后,她终于隔着玻璃、见到了不成人形的丈夫,可还没说上两句话,丈夫又被警员押走。理由呢,相当无赖——农妇死了,当日没有其他目击者,道路的几处监控也恰巧坏了… 总之一句话,她的丈夫嫌疑最大。不管她怎样据理力争,警署的人都是不耐烦地翻白眼,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共治区的法律规章,叫她回家去耐心等候,别耽误宝贵的办公时间。 受丈夫朋友的指点,她花重金雇佣律师,力求将丈夫带出暗无天日的地方。可是没两天,原本拍着胸膛保证事情轻而易举的律师,是缩着脖子,全额退还了佣金,任她怎么哀求,也不肯再帮忙。 见老人家失魂落魄,律师事务所的人只能说这桩官司存在某些不可抗力,超出了他们的处理范围,请她节哀。 节哀?节什么哀?连农妇的家人都清楚,她的丈夫是无辜的、是出于好心去救人的。可是,当她再次去找农妇的家人求助时,对方却闭门不见,只敢隔着门板说些吐词不清的方言… 直到九个月后,她的丈夫认罪并被判处电刑,她才知道,农妇的家人是在说保住各自的命最紧要。 行刑前,她终于见到丈夫,但丈夫已经成了皮包骨的活骷髅。不知道的,还以为教授是生了大病还被压着千百斤的货物、天天抽鞭子早晚赶路的牲口。无论她如何追问,丈夫始终是两句话——第一句是“别管”,第二句是“都是我干的”。 不管?没有可能。多方委托没用,请客送礼没用,她只有看新闻、查资料…总算,她知道真相是怎么一回事了。 “经手我先生案件的警探,是本市赫赫有名的‘神探’。六年之间,破获两百多件命案…”老妇人放下水烟袋,向核对好证件的格林小姐笑出了和蔼,“多次受到署长、市长表扬,还在新闻发布会上说过,要向麦格达市的警员学习,将办案的效率提到最高…这意味着什么,你可清楚?聪颖狡猾的小姑娘?” “聪颖不敢当,老人家,狡猾?倒是幽默的形容,”拍照留档后,格林小姐将重装好的文件递给了委托人,“我想,您和您的丈夫很不幸碰见一位精通逼供的刑讯专家,是吗?” “当然,向麦格达人学习?麦格达的警察是堆什么东西,北共治区哪有人不知道呢?”忽然之间,老妇人激动起来。可没说几句,她便撑着茶几,又对着手帕咳嗽,“死了人的案件,一旦破获,就是功绩栏上的新印章…警署上下,从小警员到署长,都有奖金领、有功绩拿…他们是同流合污,尽可能地冤枉无辜的报案者和目击者,把难查难访的悬案办成…无需证据的铁案。只要有人认罪,再胡乱写些文书,法庭上的虚伪者非常乐意帮他们添新功…添新功。公平、公正…我瞎了眼,信了他们的鬼话…小姑娘,就是在你们格威兰人的祖国,也没有公平公正的说法吧?” “当然没有。否则,伟大的使者又何必亲临温亚德,代王庭执法呢?” “使者…帝皇,感谢帝皇,感谢祂的使者,为我这样愚昧过的衰弱之人提供了新的选择…” “对帝皇与使者的诚心廖赞,并不需要以语言来表达,老人家。哦…平台的工作人员审核完毕,您的信息与信誉均真实良好,”手机虽是少年的,质询权却是格林小姐的。赛尔找不到插话的机会,只能看着她把似曾相识的程序又重复一遍,“现在,仅仅是遵循使者规定的流程,我必须最后再同您确认一遍——您是要那位警员与其父母、配偶、儿女与私生女在内的六位亲属,向您的丈夫赔命吗?” 老妇人点头了,笑得过于慈祥:“是的,沉着的圣恩者、耐心的小姑娘,我要他死、痛苦地死。如果你有余力,请以他的死为收尾、哦,我的意思是指,让他看着那些血亲死在眼前,从而体会与我们这些受害人的亲友相同的痛苦。如果他还有良知,在受苦时选择悔过,麻烦您请他死得了当——毕竟,真心实意的忏悔能赢取帝皇的宽恕,我也不好为难他,对吧?” “如您所愿,我们自当尽力而为。” “哦?你们?小姑娘,这孩子…” 千载难逢的良机,少年不会错过。他果断扶着膝鞠了一躬,正声切色地问:“那个,老奶奶,请恕我无礼…烦请问一下,您…您没有孩子吗?” “啊?我的资料上写过了呀,我的儿孙在瑟兰…孩子,我有研读过你们的条款,付出代价的只有我而已,询问合约之外的亲属情况,想必不大合适啊。” 少年语塞之际,格林小姐帮他打了圆场,顺便起身告辞:“是我们冒昧了,望您理解。我的搭档毕竟年幼,而年幼的孩子,总是难忍心底的好奇,不是吗?静候佳音吧,老人家,容我们告退。愿帝皇庇佑您的子孙,赐他们幸福与安定——帝皇在上。” “也愿帝皇的光照亮你的路——帝皇在上,赞美帝皇。” 这次,少年的步伐不怎么慌张了。细细听,那早先沉重的落足声,直到走出委托人的房门,都是轻盈而富有节奏的。若无等候电梯时的低声质问,很难不让人怀疑少年是变了性格,再不关心旁人的疾苦了: “伊利亚姐姐,她…她不怕自己的孩子担心吗?” “担心?有什么好担心的?文德尔,难道你没有留意她家的装修风格?” “我、我看过了,都是实木清漆的家具,是、是木精灵…” “用中洲人的话说,是雕琢自木精灵的手笔,文德尔。你应该知道,中洲人与精灵之间有着难以磨灭的血仇史——她没有撒谎的必要,她的儿孙的确是远赴瑟兰,我猜,大概率是定居在那里了吧。身为国立大学教授的遗孀,相信她的家产足够丰厚,完全应付得来移民局苛刻的审核——只要证明祖上三代内从未有人在第二帝国的三支军团中任职,想成为瑟兰的公民,并非难事。” 她解释的问题,少年自然看得出来。即使在朝晟,找精通木工的木精灵们采办一整套原木色的手工家具,都是笔不菲的花销,遑论能算是精灵之世仇的中洲人了。 连朝晟课本的世界史部分,都记载着精灵与中洲人的仇怨。在第二帝国政权的中期,帝国的实际统治者、奇罗卡姆·拜因·亚瓦伯撰写了臭名昭着的《异种威胁论》,称基础寿命与体能远胜人类的异种无法融入人类的族群,倘若放任他们在人类的国家里繁衍,假以时日,人类的统治权与人口比重会被他们反超,人类的国家与地位,皆会被窃取——当然,精灵低下的生育能力,奇罗卡姆是闭口不谈。 按照历史学家的分析,他需要的只是鼓动民众的理由与挑起争端的借口;而在格林小姐口中,他不过是个比圣堂的沐光者更极端的迷信者、一个笃定兽族是天外来客、笃定精灵是背刺帝皇之叛徒的宗教疯子。 在他们谈这些题外话的时候,电梯到了。格林小姐是双手插兜,大方地迈进电梯;文德尔小朋友是小步紧随,生怕电梯门立刻关闭。他们哪里是亲善的搭档,分明是上司和下属,一人气定神闲、充分掌握事端;一人是无头苍蝇,全程被牵着鼻子遛。 电梯下行时,格林小姐背靠防跌栏,白光下的侧颜似笑非笑:“文德尔,你猜,当‘以血还血’在报纸的头条见光,再不是黑暗里的秘密程序后,北共治区的官员们,会采取何种姿态来应对潜伏的危险?” 少年的回答是不假思索地迅速。在他的设想里,那些迫害过他人的违法者,定然声泪俱下地哭诉,恳求受害者的谅解;那些洁身自好的,定然适当批判受害者的过激报复,趁势推行他们的主张,整治北共治区的行政、执法系统。 “错了,错了…文德尔,有兴趣打赌吗?” “打…赌?” “我的看法啊,与你全然不同。我认为,用不了多久,北共治区的官员就会发表声明,痛斥不婚配的独身者与帮助子女移民的中老年人士为不稳定因素,需要严加管束,以免他们一时冲动,与前行之地的圣恩者签订违法的条约,破坏北共治区的治安稳定。怎么样,有兴趣赌一赌?” 缺因乏果的推测,让少年壮着胆子答应下来——不过,赌约是什么,还请格林小姐定好,免得分清胜负后难以谈妥。 “嗯,文德尔小朋友真机灵,不像看上去那么迟钝呢,”走出电梯时,格林小姐是扶颌叹气,好似错失了珍宝般遗憾难平,“这样吧,如果我输了,在合理范围内的任意一个要求,我都能接受哦?只要不过分的话?满意吗?” “啊?” “相反,如果我赢了…文德尔,以后啊,你就打扮成女孩子陪我逛街,怎么样?” 突兀的赌约,让少年头脑停顿。而见着他瞪圆双眸的可爱模样,格林小姐再忍耐不能,是遮了唇、躬身盈盈了好一阵,才拍着心口深呼吸,说:“玩笑,玩笑,一次就好,一次就好。” 被装扮成女孩子这种事,少年在艾斯特手上尝试过很多次了。所以,他接受了格林小姐的赌约,甚至还学着孩子们拉钩钩,以表决心。 可惜,在走出委托人所在的住宅区后,格林小姐的新要求,又让他寒毛耸立: “既然这样,今番的使命,就由你去执行吧,文德尔。” (三十五)事发 入夜时分,莫加厄的中央警署内,幕布之后的休息室里,一名警员在扶正了圆顶警帽后,别上了六枚镀金的勋章。他整理完仪容,熟练地将腕表藏在袖子里,给那模仿格威兰人的绅士胡抹了些精油,又喷了喷男士香水,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走入前台,孤零零地发表讲话: “每当有人问我,破案缉拿的诀窍是什么,我通常会付之一笑——真正的诀窍在警校的课程里,在监控、访查与人际关系里,归根结底,是在信息的海洋里。 首先,我谨代表本署上下的领导、同事及下属,感谢格威兰对我们的支持——很难想象,如果没有格威兰分享的先进经验,我们要如何在短短十年内建立起密集可靠的信息系统与监控网络。 其次,我要感谢本市的市长、法官与其他警署的同僚对本署的鼎力支持。我相信,没有你们的协助,无论是抓捕嫌犯,还是给狡辩者定罪,都会是难以设想的艰难曲折…” 演讲台下,数不清的闪光灯记录着他的飒爽英姿,手持话筒的记者们无不按捺雀跃。只待发言结束,他们便要冲向演讲台,采访这位在莫加厄的历史上首个连续六度荣膺特等警探勋章的奇人,为各自的栏目争取曝光率了。 但轻微的嘲讽声,却从一位坐在后排、又靠近花坛的警员口中飘出,逗笑了他身旁的好几位同事: “兄弟们,某人怕是红薯吃多了,改从嘴里放屁了。” 有洪亮的扩音器打掩护,不和谐的嗤笑并未被旁人觉察。见那些讨厌的记者坐得远,有位笑疼肚子的警员掩着嘴,又补了句:“你们说,要是哪天人命案不够充数了,我们的大神探会不会把心一横,来个内务肃理,拿咱们开刀领功啊?” “别发傻了,真有那么一天,不等咱们检举,他手下的那帮野狗,也早把他撕碎了!”最先辱骂演讲者的那位警员,是不屑地翻起鼻孔,仰面朝后,突然扮起鬼脸,在庄严肃穆的背景音乐中当起丑角,“不,用不着下面的小兵发牢骚,上面的老猪猡伸伸指头,他就要畏罪自杀,换一个既往不咎!” 在别人窃笑的时候,一位面相青涩的警员半掩着嘴,靠向扮鬼脸的同事,用细不可察的嗓音问:“嗯,前辈…你们在聊什么?” “新来的,别怕事,放开点儿,不然没人听得见你发声!”邻座的警员拍了拍他的背,把他强拉回原位,指着那个还在演讲的人,没好气地教他规矩,“你的嗓门,全给咱们的神探盖住了!要我们怎么听啊?嗯?” “新来的?哦!我记着,你是珀伽那地方毕业的,”扮鬼脸的警员坐正了身子,扭头瞥向他,看上去并无捉弄之意,“还能聊什么?笑话咱们莫加厄空前绝后的神探嘛!怎么,从警校走的时候,分配单位的没给你透过底?我们这里的风气,可不比北方!喏,你们珀伽,出过这种…六连任的特级警员吗?” 答案当然是没有。被评为特级警员的条件相当苛刻,不但要成为所属辖区破案率第一的警探,而且侦破的命案比重要达到破获案件的至少百分之十。拿演讲的家伙举例吧,去年,他的破案率高达百分之百,其中,命案的数目更多达四十三件—— 不明白的人,会夸他精明能干、屡破重案。但听他演讲的警员,却有别的看法:“造神、造神,这些王八记者和领导,就喜欢捧个新星,为脸上贴金…四十三件人命案,三百件刑事大案,他是圣恩者还是帝皇降世啊,能办得完这么堆案子?再说了,咱们这里的治安虽然差了些,也不至于他一个人的地盘上就闹出几十件人命官司!哼,不知廉耻的东西,谁晓得是饱了哪条大腿,能随便拿人命换仕途…算了,反正他要升迁了,等他被白皮狗调到别处,咱们就不用受窝囊气了。” “他、他办假案——” “嘘!别乱说,这里的耳朵可多着呢!”警员赶忙回过头,瞪着说漏嘴的愣头青,非叫他把声音压低了,才望回演讲台,继续翻演讲者的白眼,“冲业绩嘛,偶尔来一两次,不害人性命,倒也情有可原,可这坨活鳖…捏准了人家不懂法、没权势,逮着就往死里整。去年还弄死了个大学的教授!国立学院的!他也是发了狂,见好不收,非要弄死人家,继续当他的特级警员!钓鱼的都知道不能挖池塘,他直接往池塘里倒化学试剂!娘的,再不把他扔出莫加厄,迟早闹出大事…” “他真这么做假案?” “你个小逼崽子!怎么还——” 一声惊呼,吓得警员险些站起身,回手去抽新人耳光了。可当他扭过头,却发现后排的新人是闭紧嘴、错愕地环顾四周,和同事们狐疑对视,好半天才说: “前辈,你…你是不是也听见,有个小孩出了声?” 小孩?哪里有小孩?警员的后脑勺直冒冷汗。他细细回味,便明白方才的呼声确实太稚嫩,就是刚入职的新人也装不来。但这里是莫加厄的中央警署,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表彰兼新闻发布会,往来的尽是记者、警察与官员,未成年人都在外面当志愿者,压根跑不进门。 是那些不懂事的志愿者跑进来偷听? 他随即往花坛的位置瞧了两眼,没找到任何可疑的踪迹。很快,他甩动目光,两位同事就围着花坛转了几周,但结果是一无所获的摇头。 没有人在花坛里躲着。 现在,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来者从花坛逃跑后,用数秒钟的时间跑过两百米的空地,在没弄出半点儿声响的情况下,躲进警署的大楼里。 笑话,哪有这种可能?除非,是有个身为小屁孩的圣恩者来偷听他们谈话,还在不产生噪音的情况下冲进了办公楼—— 纯属天方夜谭,是他们多虑了。 与其忧虑不存在的幻听,不如把心思转移回演讲台上,听尊敬的神探如何自吹自擂。依照他的说法,他还真有些“诀窍”外的特殊本领——那就是超乎寻常的破案嗅觉、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正是靠着常人所不具备的直觉,他才能敏锐地发现精于伪装的犯罪分子,靠着强大的心理攻势击垮他们的精神防线,使他们一五一十地坦白案情的真相。 “莫加厄的同僚与记者,你们总爱夸我是神探…不敢当,不敢当,神探这样的廖赞,我如何担当得起来?每每听见我的同事调侃,我都是心如倒悬,惶恐不安。我所做的,仅仅是在分内之事的基础上,凭借经验滋养的直觉,加快查明案情的进程。如果有人问我,神探的殊荣理应由谁承受,我会说,是我兢兢业业的下属,是我恪尽职守的同事,是我英明果决的上司,是一锤定音的法官与施行正义的律师…感谢你们,你们才是真正的神探,你们才是莫加厄的治安维护者——帝皇在上,赞美帝皇,愿祂的光照耀我们的路!” 热烈的掌声,宣示了演讲的结束。按照惯例,神探仍留在演讲台上,等候记者们来咨询问题。拿着话筒的男男女女,是争先恐后地涌上台去。他们恨不能把话筒怼进神探的鼻孔,好采访到第一手消息。 挤在最前面的记者,在问神探有无考虑过升职后仍然留在莫加厄,得到的答案是不置可否——他爱莫加厄,如果可以,他愿意燃尽余生,去改善莫加厄的治安环境。当然,假如帝皇恩赐的命运注定他要去往别处,他亦不会抗拒。他相信,莫加厄人才济济,有志青年活跃遍地,总有人会代替他的位置,为了市民们的美好未来而努力。 在中段推搡的记者,则是问一些存在疑点的案情——比如去年,某位大学教授驾车撞人后,试图隐瞒实情,被神探识破,缉拿归案。坊间传闻,事实并非如此,连受害者的家人都不愿表示教授有罪;再说几个月前,一名流浪汉在街头被人捅死,最先发现尸体并报警的父子两人被神探裁定为真凶。记者请教神探,为什么这些犯罪嫌疑人,总是伪装成目击者,选择报案?对他们而言,最好的决策,不该是溜之大吉吗? “这是你们的思维误区,我的朋友们,”对这类问题,神探明显更上心。他的嗓音变得沉重,站姿也变得严肃,目光更如黑金炬,彷如审视众生的规律,客观又威严,“在作案后主动报案、伪装成目击者与报案人的犯罪分子,是狡猾且多见的。他们往往自作聪明,认为以报案人的身份应付我们,就可以摆脱我们的怀疑。殊不知,在刑侦课程中,报案人往往处于第一嫌疑人之列,是要优先怀疑,从而进行排查的对象。正如乡村里的谚语——作茧自缚者,愚蠢而不值得同情…” “不值得同情的,是欺世盗名的无耻败类!”一声呐喊中断了记者的采访。数秒之间,人头攒动的现场只有摄像机的快门在吵闹。没等神探与在场的警员质问捣乱的是谁,一位挤在记者身边的摄影师举高摄影机,将镜头对准神探,怒吼出仇恨的火焰,“该死,该受审判的,是你!” 他的摄影机,镜头没有玻璃,是一个黑漆漆的大洞,像极了火炮的枪口。当他扣动延长用的摄影扳机后,一团夺目的焰火自镜头冲射而出,窜向不及躲避的神探,炸出白昼般的颜色。 是短程的小型火箭弹。假如它射中神探,近千度的高温热流,会在脆弱的人体上炸裂,把大片的皮肤烧成焦炭,把致命的肌、骨、器官贯穿。 危急关头,璀璨的金芒包绕神探,拦住了将要命中的火箭弹。 是圣岩转化的奇迹之光发生效用。但是,仅仅一层庇护之盾,难以抵挡无坚不摧的热流。万幸,在第一层光盾被击穿后,第二圈金芒迅速浮现,将大多数炙热的射流抵挡在外。虽然仍有些热流穿过第二道光盾,但它们的流量与热量不足为惧,只能在神探的身上融出几点凹洞,无力地宣告失败。 摄影师推开惊慌的人群,抡着摄像机冲前去,怒吼着神探是骗子、是卑劣宵小,在维护秩序的警员扑来前扔出摄影机,在光盾之前砸裂开去。 电击枪打在摄影师的身上,毫无悬念地将他制服。连起先讥讽神探的那群警员,也开始平息燥乱,让记者们保持平静。当别的警员忙着折腾刺杀者时之际,几名缓过神的记者急忙让摄影师继续录像,他们则重新冲到神探跟前,七嘴八舌地访问他和刺杀者的关系。 “结束!讲话结束!新闻发布会结束!让开,统统让开!” 与死亡擦肩而过后,神探可算体会到蚀骨的痛楚——温度带来的痛苦。他捂着被热流溅伤的大腿,面目狰狞,在下属的搀扶中逃离会场,直奔不远处的警署大楼,并将门反锁,派人把守住,绝不允许记者踏入一步。 看到他狼狈的丑样,一些警员勾弯了嘴,骂了声“活该”后,接着维护现场的秩序。 “医务室?医务室!医生!医生!紧急处理!” 钻进大楼后,神探推开下属,踉跄着跑到医务室里,揭开医师脸上的报纸,吵醒这睡大觉的懒鬼,叫他赶快处理自己的伤口。医师可没胆量耽搁,急忙割开他的裤子,让凹陷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警服又不值钱,无需过问可行与否。 先用冰袋降温,再抹好碘伏、贴好纱布,重新压上冰袋,不严重的伤势得到了妥善处理。医师是笑着弯腰,正想讨几句表扬,却被神探呵斥着滚出去,别妨碍他休息——现在,他需要思考、需要冷静。 识相的医师乖乖滚蛋了。在走到大楼入口时,他忽然放慢了脚步,因为在明亮的白炽灯下,十来张瓷地砖悉数开裂,连成一条笔直的通道,颇具碎裂的美感。他可记得,在偷偷打盹前,这里的地面是光亮如新的,何时碎了这一片地砖? 是他磕了药,睡得太死吗? 管他的,这不是他要担忧的问题。他要做的,是打开门,与站岗的警员说明神探并无大碍,在记者面前自捧一波医术,顺便夸夸神探是铁打的硬汉,即使面色青紫,也不失口叫疼。 与大楼外的喧哗相比,寂静的医务室仿佛处于另一个世界。神探松开按压冰袋的手,将冷到生疼的指头按在额头上,帮助大脑降温的同时,缓解失温的痛苦。等额头再不滴落汗珠,他掏出最新款的智能手机,拨通了一个不在通讯录内的号码,咬着牙,恨恨坏笑,全没了宽容与自若: “给我查清楚,是谁在背后捣鬼——我是说放他进来的蠢猪!他们是饭桶、是吃白粮的?到场的记者和摄影师,要有警署的邀请函才能进入,是谁发给他的,给我查清楚!还有,负责安检的也别放过,盯死了!监控在我们这里,他们没法作假,我倒要看看,他们是蠢还是傻,连包装的火箭弹都扫描不出来?” 待电话那头的人一一应允,他又拍着大腿,拍疼刚刚消了疼的伤口,眼球快要从眼眶里瞪飞出去,笑声都缠上了火气:“这个王八蛋,死了爹死了哥,明明是一家人的独苗,还敢以身试法,想要我的命?呸!不懂孝顺的蠢东西,我要他吃吃苦头,悔过自新,永不再犯——明白?永不再犯!” “这样安排,他们家可是灭门了…” “灭门?那要怪他目光短浅,不知道审时度势!袭警,购买军火…都是大罪啊,大罪啊,明白?不好好教训教训他,往前的那些人怎么应付?等着他们一个个来杀我?呸!记住,事情由你全权处理,在他被押送的时候,带走他,用你玩女人的那些手段对付他,拍成照片、视频,给我发,发给报社、发到网络上去,就说…杀人灭口,明白吗?”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好一阵,试探性地说起无关的事情:“我听说,圣城那边推出了新的业务,专门帮不怕死的人换命…” “那又怎么样?”神探不耐烦了,把冰袋一扔,砸向医务室的洗手台,撞碎了镜中的狞笑,“你不会害怕了吧?你可有的是钱,别告诉我,你没做过两手准备,囤着保命的圣岩啊?” “哪里,我有多少人要养活,圣岩?花销不起啊。” “行了,别跟我做戏。这些天,注意安全,不要出入公共场合,始终保持通讯,用好护身奇迹…圣城的消息,我亦有耳闻,如果这次的风波无法平息…我们走航运,先到戎洲,再去邦联。我不信,那些圣恩者的手,还能翻过野兽的地盘,伸到邦联的地界去!在走之前…办好本职工作,在莫加厄,我们是最佳拍档;到了邦联,我们照样是合作伙伴…而让合伙人失望,是万万不能的啊。” “了解。游泳还是模特?由你选。” “游泳?太缺乏创意了,再说了,泡在水里太常见,吓不破那些人的胆…”神探解开领带,长舒一口气,让憋红的脸重回高傲的棕,“模特,不好,放在长椅上等人来,也就逗逗过路的倒霉蛋…这样,听我的,第三法院东边的那条街,开着家格威兰餐厅的十字路口,有一处老式的红绿灯柱,很适合挂松鼠。监控你们自行解决,我得缓缓,该死的,真疼啊…挂了。” “再见,他会变成松鼠的,如你所愿。” (三十六)怜悯 安排完刺杀者的结局后,神探笑得开怀。可是,他的快乐很快重构为凶暴,因为大腿的灼伤又开始作怪了。 他张开嘴唇,把牙咬紧,一步步踩到医师的冰柜前,从堆积成山的雪糕、巧克力之后抓出新的冰袋。而后,他撕了包巧克力,摔上冰箱的门,边嚼着苦味的甜品,边从通讯录里选中联络人,拨通了电话。 相较于方才的争执,他的口气是缓和了许多:“喂?孩子和老人都到邦联了?” “他们的飞机刚刚落地,”电话那头,是女人的声音,总是掺杂着不经意的叹息,“我听人说,警署那边出…” “别紧张,都是些小问题…账户的问题,办得怎么样了?” “还将就。你真该来康曼走走,在这边,格威兰人的脾气,比共治区好太多了——银行的柜员和经理,见了我,都是笑脸相迎。他们说了,如果急着在明天之前办好手续,费用是要高那么一些。我想着事情不急,等到明天中午再来,他们应该能兑完邦联的…” “圣岩呢?买到了没有?” “麻烦,太麻烦了。你别着急,先听我说…他们这边的规矩是稀奇古怪——想买圣岩,需要拿着有效的身份证件,在专卖店提前预约,还要顾客承担两成的消费税!帝皇啊,光是定价就要五万三威尔,算上税款,直奔六万四去了!算成咱们的钱…” “你别哀怨了!听我的,现在不是抠门的时候,别再当你的管家婆,成天掐来算去!”这啰里吧嗦的计较,听得神探扶额闭目,一张脸都拧成了倭瓜,“安全,安全——安全最要紧!而且,圣岩在哪里都是保值品!买了,亏不了你!他要收税,就让他去收!两成就两成,我攒的钱,我都不心疼,你肉疼什么?” 女人的音调,一下高了八度,刺得神探立马闭嘴,老实听训:“你听我说,你别着急…我话还没说完啊,你别凶啊!买不是问题,可他们明说了,不许携带圣岩出境!” 听着发妻讲解格威兰人的新规矩,神探的眉头是越锁越紧。依据王庭公布的新政策,不论是本国的居民还是外国的旅客、常住者,都严禁携带圣岩离境。如有人违规,一经发现,所持圣岩皆没收充公,重归王庭。当然,假如是消耗了圣岩,在身上附加奇迹,那么请随意—— 毕竟,暴力以外的手段是检查不出奇迹的。安检人员总不能逮着客人揍一顿,对吧?何况,帝皇的金芒是无法逆流而出、重新融聚为圣岩的。一旦转化为奇迹,圣岩就再不是宝贝,而是废品——越珍奇的消耗品,越经不起染指。只要使用过,它们拥有的价值就会归零。 等发妻唠叨完,神探仰视着天花板,把那双精明的眼睛挤出了怒意:“让你买,你就买,怎么运出去,我替你操心。你要是舍不得,就少买两块,先用着保证安全——黄金呢?贵金属呢?铑、钯,这些能带出格威兰吗?” “我哪里是舍不得!你挣钱也不容易,我不给你多省些,我拿去买衣服首饰,你乐意啊?真的,没必要的花销,就不用破费了——格威兰的治安好着呢!你放一百个心吧!伟大的使者刚在这里惩治过坏心眼的东西,没人敢惹乱捣鬼!” “伟大个屁!”听到此处,神探是捂住手机的话筒,悄悄地痛骂了一声,“风险,风险,明白吗?考虑风险!那些白皮、呸,格威兰人全是一肚子坏水!你别信他们的绅士风度,还有什么…啊…公平贸易!那都是骗傻瓜蛋的!都是场面话!你在银行转前转后,当心有人盯上,半路抢劫!圣岩,有备无患,买来用了就行!” “行行行,我就去买,我就去买还不行吗?” “停停停!先说说黄金!黄金!所有值钱的贵金属!你都打探清楚了没有?” “那些叫不出名的是管制资源,人家都说了,只能在王庭的交易所投资,没法见到实物,除非我是开工厂的!你说黄金,我问了,黄金是能带出去,但是最近金价涨得厉害,他们都说猛涨必有跌停,我是觉得啊,咱们还是省省,等到了邦联,再投资也不迟呀?” “金子会跌,你换的钱就不会?两手准备啊,两手准备!你明不明白?不要听那些人诓你,他们是想割你钱,劝你买别的产品!听我的,买!不仅买黄金,还要买首饰!你就想想这些我是怎么欠你的,你别心疼,使劲儿去买!你不是成天嚷嚷着眼馋宴会上的富太太吗?你就学她,什么戒指、项链、怀表,你尽管戴,好好阔绰一回!花的又不是你存的钱,你心疼什么?” “好!你说的是、你说的是!都是你挣来的,我有什么舍不得?”虽然气上心头,发妻也只是扯着嗓子讥讽了两句,便很快压低了声音,“你也别操心了,我知道你那边有压力,可你真别再拖沓了。你不为了我,也为了爸妈和孩子,赶快找个由头溜出来,咱们一家人在邦联重聚,踏实过日子,不好吗?” 不知为什么,神探是握紧电话,垂着头,久久无言。他的身边,扬声器里的噪音抓挠着空气,传播出阵阵哀鸣。很久很久,久到在妻子开口前,他突然像预知了般给出回复:“你先去。” 挂断电话后,他坐到了医生的办公桌上,从怀里掏出两枚盈如辰星的黑晶石。他一手紧握圣岩,一手打开手机的备忘录,沉声诵念那冗长的经文。他的语速渐快,圣岩的体积骤减。那犹如实体的金丝盘绕回旋,只待赞美帝皇的经文诵读完毕,便组构为相应的奇迹: “灾难从高空来,裂变自远山起。无措的牛羊奔逃在平原旷野,无辜的生命跪拜在深林荒地。我们是牛羊的主人,我们是生命的结晶。我们不曾逃亡,因为我们谨记——山河湖海皆是祂的土地;我们顶礼膜拜,因为我们相信——罪孽与否皆入祂的眼里… 祂既是造领天地的创始者,亦是天地孕育的守护者… 祂既是我们的主人,亦是我们的慈悲心! 祂说—— 无罪者何必惊恐,任那天崩地裂,你们依旧卧上你们的床,继续你们的安息! 失去牛羊的,你们何必哭啼!待天谴的愤怒消去,牛羊自会回归你们的土地! 你们谨记了!帝皇的光是不容欺瞒的正义,帝皇的眼是明辨因果的如今! 白日自山而起。那太阳赐予你荫庇,驱散雷霆的乌云! 银月追光而去。那月亮赉赏你光明,照耀道路的崎岖! 神圣的帝皇啊,我赞颂祢的姓名;伟大的帝皇啊,我追随你的指引。 我落下虔诚的膝,恳求祢免受无辜者的灾害,护佑我等的性命;我合上忠诚的掌,恳求祢宽恕有罪者的过去,赦免他们的曾经。 我等出入他们的家园,引领负罪之人重回光明;他们追随我等的信仰,坚信仁慈的帝皇原宥愚昧的心。 从今天到明日,从将来到往昔。从前与未来的改悔者,请共尊帝皇的伟力—— 请持守卫之光,得领庇护之象。” 金丝交织成盾,融入他的躯体。见两枚圣岩消解一空,重施庇护之盾的男人松惬了不少——他的安全,再次得到保障。 正如他的漂亮胡子一样,这套从格威兰人身上学来的方法,是一道高性价比的护身符。 使用完奇迹,还没等他抽一条卷烟,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一场虚惊,吓光了他的体能。演讲前同事请客的酒宴,算是白白浪费了。没办法,他休息够了,是该走出医务室、去推开大楼的门了。 不过,在那之前,适当的饱腹是必须的。因此,他又打开冰箱,取了盒奶油冰淇淋,一勺一勺挖进嘴里,吃得比鹅肝配蓝莓酱还香。 好死不死的,电话响了。只是看见了来电人的姓名,他的脸色就难堪了几分。他把木勺一折,塞进冰淇淋的纸盒里,将刚刚帮他解馋的垃圾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对着接通的电话说: “嗯?” 一阵颤抖的女音,缓缓渗入他的耳膜:“我在看电视,见到你…我想,你要先给家里报平安,就等了等,你、你没事吧?” “听听我的嗓门,像是有事吗?我说过,必要的时候再来找我!我很忙,忙得很!” “我知道,我就是想…” “说吧,是钱又不够了?”神探掏出牛皮钱夹,从里面取了张汇款单,尖声尖气地照念了一遍,“六零一八,九月二十三,十五万迪欧…刚过去两天,你不会是花干净了?” “没有,还留了很多…我是担心,电视里…” “不劳你操心,带着她在博萨住好,别乱逛。记住我的话,那堆黄皮耗子是朝晟的看门狗,太招摇了,容易被他们盯上。万一出了意外,我可爱莫能助。” “我找你,真的是关心你,没有…” “你的弟弟?是不是在旁听啊?”神探话锋一转,噎住了女人的解释。莎莎响的通讯杂音,则证明他猜测无误,或许,他当真拥有敏锐的嗅觉。诚然,他没有心情自夸,反而厉笑着追问,“叫他过来接电话,我倒要听听,他又吹了哪些妖风,哄你来跟我甜言蜜语了?” “没、没有…” “我告诉过你多少回?他上次惹来的麻烦,我花了多少关系才摆平?要不是他磕了药开车,能在那么宽阔的地方撞死人?你知道,我这个人念旧情,我是看在你的份上,顶着上面的压力,叫那个老头顶包了——你知不知道,设计一个国立大学的教授,得罪了多少关系?你是跟我保证过的,带着他去博萨戒瘾,竟然还瞒着我骗孩子过去?看在孩子的份上,我既往不咎,钱我照旧发,还发双倍,你要是还对不起我,信了他的鬼话,想拿钱给他买药,那你就去买!” 果不其然,电话那边,突然多出了一个焦躁欣喜的男音:“姐夫!谢谢姐夫!感恩不…” “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急着露马脚啊?”神探摸了把胡子,轻蔑的态度溢于言表,“我是说,要你的好姐姐帮你把药配的浓上一些,就两倍、不,三倍、五倍!就五倍!抽足了,往你的腿里一扎,你就能永远快活了——去天国快活,是个好主意吧?” “姐夫,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玩笑?哼,我向来只跟死人开玩笑。你听好了,乖乖到医院里去,戒不了就给我锁在那里,不准再出来找我要钱。还有你!你要是觉得,我会因为孩子迁就你?那你未免太天真了。每个人的旧情,我只念一次,孩子的情,我还过了,再想找借口要钱?别发梦了,如果你真的那样做,而不是听我的话,把他送到矫治的地方,我会停掉你的信用卡——别怨我,你们娘俩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要怪,就怪你和你的废物弟弟磨光了我的耐心。下一次打电话,我希望你是要告诉我,他会永远关在医院里,而不是再骗你找我要钱,明白吗?” 这次,电话是近乎摔断的。当然,神探不过是空挥了两道,装装样子而已。他才舍不得砸坏最新款的通讯工具——想在共治区买一部原装的,可麻烦得很啊。更别说,作为警署的核心,他的电话是停不了的,就是失联十分钟,恐怕都要惹出一堆事情。 和表达关切的领导、朋友道过安后,他拆了团纱布,将冰袋绑结实了,免得腾一只手去按住。现在,是端正仪表的时候了,他马上要赶到外面,应付汹涌的记者,树立好恪尽职守的形象——随便透些猛料,暗示刺杀者与黑帮有关… 相信,热心的记者们会钟爱黑帮故事的。 但,他握住门把的手松脱了。是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再打几个电话,嘱咐朋友把活做得漂亮一些?还是忘了和妻子交代更重要的事情?又或者,是要给情妇示软,且退一步再说? 都不是。逼他松手的,是一只更小的手。 两道坚实的光盾,挡得住火箭弹的热流,却拦不了少年的手。 在演讲开始前,赛尔翻过了警署的围墙。对他的身体而言,那些尖锐的金属栅栏,与粗糙适中的树干并无两样。他之所以敢这样行动,是因为那些在村子里捉迷藏的经验,也适用于城市的建筑内。那些吵闹的扩音器、嘈杂的聊天者、心不在焉的警卫,都是隐匿身形的绝佳拍档。 可他到底是幼稚了。当知情的警员说三道四时,不经意的失声泄露了他的行踪。万幸,他是圣恩者,警署的大楼是开着的。他对着花坛,双腿猛蹬,通过一个稍高了些的角度,成功飞跃到了大楼里。 唯一的破绽,就是被他压碎的地砖——得益于受刺的恐慌,不论是警员还是神探,都没把地面的裂痕当回事。而那个睡死的医师?磕了药的家伙,连头脑都不怎么清醒,又能想明白哪些关键点? 不能。兴许是他的运气,兴许是帝皇安排的命运,总之,一切逃生的机会,都受到了神探的忽视。是天意也好,是粗心也罢…总之,落在少年的手上,他是逃不过去了。 碎为光沙的庇护之盾下,神探仰面摔翻。目睹奇迹的破裂,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只一秒便反应过来,喊出一个词语: “圣恩者?” 没有犹豫,少年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扒掉他的配枪。哪怕被他甩出的腿抡中头,少年还是不吭一声。 踢中来人的脑袋后,神探瞪圆了眼,想吼却叫不出声——这哪里是人的脑袋,明明是刚出厂的钢坯! 他的脚背应声开裂,浮肿到撑鼓了皮鞋。他再不敢乱动,硬生生把一张脸憋成棕红色,赶忙拿双手比划个不停,试图和疑似博萨人的少年沟通,希望他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把先前对博萨人的羞辱放在心头。 少年卸了些力气,吐出口音稀奇的中洲语:“你想说话?” “唔!”神探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儿嗯声,尝试着表达出保命的意思。 他迟疑片刻,渐渐地松开手,让神探说下去: “谁雇你…不不不,我不关心,我不在意!他是怎么雇你的,出钱还是…” “以血还血,”刚说出口,少年便后悔地别过头,又忽而看回神探,满眼惊疑,“你们听说过前行之地的新项目?” “帝皇使者的公告,哪有人不关心?实不相瞒,尊敬的圣恩者,我们是最先收到…” 自豪地吹捧了两句后,他吞了口唾沫,审视起少年的眼眸,从那双异色的眼睛里看见了犹豫。犹豫就是迟疑,迟疑就是怯懦,怯懦就是软弱,软弱…就是幼稚。 幼稚意味着好欺骗,意味着好交流。他立刻摊开一只手,五指绷得反弓,浑身哆嗦,面色苍白,声音哀怜极了: “这样,孩子,你不要杀我,你告诉他、告诉他我死了,我死了!我不会留在莫加厄,不会留在共治区!你听到了吧?我的家人去了邦联,我的情人去了博萨,我也要走,我也想离开,只是没来得及!我、我会拿出钱!五百万!五百万!你就说,是在我家里找到的赃款,没有记录,你找个借口,拿去和他分!五百万啊,够抵两三条命了!不管他生了什么病,不管他家里少了什么人,你分他一些,他的生活就有指望了啊!人死不能复生,杀了我,于事无补,对吧?” “对,人死不能复生…唯有死亡,能偿还谋杀的罪行。” “孩子,你不要这么死板嘛!这样,两倍,两只手!一千万,你拿去和他分!你喜欢,就全赔给他,你让我走,我马上去格威兰、马上去邦联,只要我不抛头露面,没人知道我还活着,我不就等于死了吗?你说,对不对、对不对?” 忽然之间,少年的手按上了神探的心房。那有力的心跳、那规律的节奏,无不证明这颗心脏的主人是情真意切,与表情一般富有诚意。 神探咽着口水,挤出了热盈盈的眼泪,两手摆出祷告的虔诚,加紧了攻势:“好不好?孩子,你是圣恩者啊,你是帝皇赐福的圣恩者啊。帝皇在教典里说,要宽恕悔改者的罪责——我悔改,我愿意悔改,我保证悔改。我有老婆,有儿子,我的父母年龄大了,要是我死了,他们会撑不住的!你行行好,放了我,我愿意用我儿子的健康向帝皇起誓,我的余生都将忠于慈善,再不与险恶交集…” “你有父母、妻子和儿女,他们就没有吗?” 当少年扯掉他胸前的勋章,用难以言喻的语态刺入他的脑海时,他再也看不到那双眼里的犹豫,只能见到一种怜悯… 那是棺木入土时,朗读教典的圣职者所具备的怜悯。 一种生者对死者的怜悯。 (三十七)扭曲 越是生死攸关,人越是要冷静。这种时候,倘若恐惧替代了理智,造成一些难以挽回的失误,那么生死攸关,就成了必死无疑。 所以,神探的哀求是卑微又真挚,简直是跟严师认错的幼童: “孩子,听我说…我知道,他们是告诉你,那些案子、冤案,对,冤案,是我有罪,是我一手策划的冤案!但孩子,你眼明白,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少年静静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解释。 “在共治区这种地方,我们这些小喽啰,想要升职、想要加薪、想要养活一大家子人,要是按章程办事、老实领那些死工资,是根本不够啊!想要功绩标榜,我们只能去破案、破那些大案,可有胆子犯事的,要么是关系户,要么是格威兰的大头兵,要么是没头脑的疯子,纯粹是激情犯案——大多数案件,最后都成了悬案,搁置积压,不见天日,明白吗?” 在少年的沉默中,那些警署和法院的潜规则,神探是全盘托出、毫无保留。照他的说法,北共治区的警察,屁股多少都粘着屎——压根儿就不干净。胆子小的,会耍些小手段挣外快;胆子大的,会勒索案情坐实的罪犯,帮忙消除些罪证,从而减轻刑罚;像他这样的,不过是看透了下属、同事和上级的心意,顺势而为罢了。 看,他的辩解是多么合理;他的言辞,又是多么诚恳: “真的,孩子,你要明白,在警署里,他们都想立功、都想加薪、都想领奖金、都想升迁…你以为,是我想出办假案的主意,来拉他们下水?不不不,我不过是看穿他们的心思,明了他们的意思,被他们推出来的领头羊!还有,你想想,我要办成一桩铁案,要经过多少道审核?没有上面的授意,我哪里做得成?” 是的,如果没有法院的纵容,他不可能绕过那些条条款款,通过刑讯逼供强迫无辜者认罪;如果没有市政厅的默许和暗中运作,那些投诉、检举的信件和新闻,淹也要淹死他了。 在每一件办实的凶杀案背后,是数不清的受益者。从市政厅到法院,从中央警署到地方警署,从他的顶头上司到他的小兵…所有人都在尝甜头,都在履历簿上记下了光鲜的一笔。 他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招牌,是被这些人推出来、逼出来的。哪怕他有些私心,是急着立功升迁、急着收受黑钱,才甘为马前卒、领受最丰厚的奖励,可说到底,他并非首恶——和默许他、包庇他的人相比,他算是个什么东西?领头羊?不,替罪羊还差不多。 “所以,孩子,你明白了吧?他们才是小偷,是为了地位和利益,窃取他人的性命与幸福,卖给魔鬼的小偷…”控诉完这些人的恶行,他抹了把眼泪,满脸是真情实意,“我不过是他们的手套啊!你看,他们想从别人的家里摸宝,就戴上我,免得留下指纹。等事情露馅了,他们马上摘了我,点起火烧成灰——灰飞烟灭啊!证据,罪行,和他们的无耻,统统灰飞烟灭了!孩子,你说,毁了别人的,是他们这些小偷,还是我这个小偷的手套?是他们啊,是他们啊,孩子!我不知道你的委托人是谁,但我保证,他的见地远不如我!你想想,要是他聪明有本事,在我选中他亲友的时候,他就该找市政厅和法院的关系,使一些钱,事情不就结了吗?你看,他的脑子是乱的、是傻的,是分不清罪魁祸首的!你别信他的,千万别信…要是听他胡说,杀了我泄愤,那些真正的祸害,可是要逍遥法外了!是吧?孩子,你明白吗?” 他的眼里饱含希冀。能说的,他都说了。他相信圣恩者的智慧,哪怕面前的圣恩者只是个孩子。 如果真的有帝皇,那么帝皇赐福的圣恩者,定然拥有超越凡人的大智慧——高傲、幼稚且不谙世事的智慧。如此动听的言语下,他就像一匹侧倾的野马,可怜巴巴地等着好心人的援手。 少年开口了,声音是那样的不可思议:“说了这么多,你是想告诉我,你的意愿,你的贪婪,你害死的性命…在你看来,都是无关紧要、可以被体谅的?” 要是人的颈椎没有活动的极限,他的脑袋恐怕要甩成钻头,以三百六十度的回旋来坚定态度了: “不不不,孩子,我的意思是,我罪不至死…” “不,不…你只是想告诉我,就算你不去害人,有的是想害人谋利的家伙…所以,你的罪责不重,理应被原谅…因为,你只是那些人中获得了执行力的一员,对吗?” 他的头再不摇晃,而是转为有节奏的同意——是的,就是这个道理。 “你比那些人更可恶…他们有想法而不敢实施,他们有私欲而不曾谋利…不管是困顿于环境,还是受制于心灵,他们总归选择安稳,不以冤罪而博名…你呢?你自愿充当别人的手套、工具和棋子,你明明理解那些黑暗里的规则,知晓其间的利害关系,却渴望行恶,自甘堕落…你以聪明人自诩,却不知道,你比你口中的无知者,更为可恨…更为可恨。” 少年的每一句话,都敲击在他的心尖。那双眼中的怜悯,仿佛恐怖的火焰,正如他在电视里见过的…圣城的黑金炬。在他自小熟读的教典里,圣城的黑金炬,是永恒的金火、是客观的奇迹,是代表审判的法律。 少年的视线,直勾勾地刺着他,刺得他颤抖不已。他的自若在消失,冷静在逃逸,理性在清零;他的汗珠如开始时分泌,痛苦如遇袭时清晰。 他不敢狡辩了,只是以眼光去哀求,求少年再讲些什么、再提些他能接住的话茬,方便他争论,从而赢取一线生机。 可少年默默无言,还是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眼,那意思,再明了不过。 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请交代遗言。 先是颤抖,再是恐惧,最后是不解的怒意。他再也受不了那锋芒般的注视,破口大骂: “他妈的,你有什么毛病?别告诉我,你们圣恩者和论坛里说的一样,都是群死脑筋?行,钱你不要,把钱给那些蠢东西你也不愿意,你要什么?要女人吗?!哑巴了?闭嘴了?不会驳我的理了?小鬼头,你想要什么?说啊,你想要什么?我攒了这么多年钱,我攒了多少人脉关系,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弄来不行? 摇头,摇头…你当你是那群站街的婊子,在那儿摇臭奶团?你说句话行不行?你想要什么,你说!说啊!你不想要,就找指使你的傻瓜跟我说,问问他想要什么!世上没有钱谈不妥的交易,他死了几个亲戚,叫他跟我说!死了孩子,还是死了娘、死了爹,死了老公啊?我给他钱不就行了!一千万、两千万!掏空我的家底,我赔给他,私了,不行吗?你跟他说,让我跟他谈,看他乐不乐意啊!” 神探的失控,让少年的十指勾为苍鹰的爪,弯弓而有力,随时准备行动,在吵闹引来外人前结束这出闹剧。 神探也看懂了,那个身份不明的蠢蛋想要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命。 “他妈的!是不是那个老太婆?你说,是不是?去他妈的吧!我早和他们说过,这种送子女移民的老东西,都是堆容易闹事的死犟驴!他们不听、他们不听…非得杀了老子,非得杀了老子…老子害死了多少人,那也是替他们害的,你说我贪,他们又怎么样?人一死,他们升迁加薪,他们有了政绩!你不杀他们,偏偏来杀我?去啊,杀啊,把他们也宰了,送他们下炼狱啊?你敢吗?你有那个能耐吗!老子是莫加厄的神探!是市长和法官选定的中间人!杀了我,你杀了我,杀得他们胆寒,杀得他们在报纸、在电视上发言,骂你们前行之地的圣恩者都是群精神失常的疯牛! 别再那儿装你的好人,亮你的慈悲心!你这种外国来的圣恩者,根本不懂我们的艰难!干他妈的一辈子苦工,拼死拼活买一两套房子,养老金少得可怜,物价涨得像直升机!活在这里,不拿人开刀,卖他们的命,累得吐血,也安享不了晚年!生活、活命,那些蠢人、那些不明事理的东西,就知道干活,就知道活命!他们活一辈子的收益,还不如死在电椅上赚得多!他们死了,一了百了,没有烦恼、没有忧虑,他们多快活、我们多遭罪,你怎么不懂?你怎么就不懂?你怎么这点儿道理都不——” 话还没讲完,他的头便跟着脖子拧了两圈,再也无法辱骂或诅咒了。 医务室的隔音很好,不用担心外面的人闯进来。少年在柜子里找到一副橡胶手套,穿好后,他拿起神探的手机,用偷窥到的密码解锁了屏幕,在通讯录里找到拨出的那个号码,拍了张照片,用彩信的方式发送了过去。 然后,他推开窗户,将不锈钢的安全栏掰出缺口,悄悄爬了出去。 翻过警署的围墙时,他的腿有些软,手有些拿不稳,险些跌了个大跟头,脸蛋着地。等他撑着裂开的地砖、慢慢站起身,他越走越快、越走越迷,就像开启视界那样,行走在虚无的云端里,踩不稳、飘不定。 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他忽然定住,转身向警署祈祷——是中洲人习惯的祈祷。他以双手比出尖塔之形,闭着眼睛,低声念诵了教典里的训导… “悔改是谰语。 自认无误者,何来忏悔之心…祝你安息。” 向阳的走廊上,坎沙听着埃尔罗鬼叨叨的悄悄话,向靠着栏杆抽烟的塔都斯坏笑一声,拿手肘碰了碰不愿理他的好朋友:“兄弟,听,人家在咒我上天国呢,这不给我出出气?” “上天国?你该下炼狱!” 塔都斯当然知道,埃尔罗·安古斯是在诅咒坎沙撕了那本真理教的宣传册。可一出口,他骂得比埃尔罗还狠——因为朋友听他父亲指使、来刺探他的小秘密,他还记着仇,死活也不跟坎沙服软,非要这家伙诚心道歉。 “哎呀,哥们儿啊,至于吗?”坎沙拿了几张演草纸,扇走那些呛鼻子的二手烟,笑得是非常收拾,“我不都给你看了嘛,叔叔那方面,我瞒着呢,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你和你阿姨的事情,我全都没有看见!我什么都没…” 塔都斯猛吐一口烟,喷得坎沙咳嗽连连,趁机赏了他一拳:“说?你还说?还有脸跟我提这茬?” “哦哦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一概不知啊,”虽然挨了拳头,坎沙却是嬉皮笑脸的,越瞧越气人,“你相信我,相信你的好兄弟——我的口风,牢靠!我对帝皇起誓——要是我嘴贱,把你的事情泄露给第三个人,往后,我上厕所只能倒立,行吧?” 想象了坎沙所说的场景后,塔都斯险些把烟卷吐了出去:“恶不恶心啊你…低俗。” “那换一个,换一个…这样,我要是给你爹透信,你就把我和海芙的事找我妈爆料了,这总可以了吧!” “你小子…我算是明白了,你是怕我抓着把柄,想拿了我的短,跟我玩砝码游戏是吧?滚蛋吧,我才不是你这种小心眼又爱猜忌的混球,用隐私去要挟人?龌龊!” “龌龊不龌龊,是看目的,而不是手段嘛。你看,我是想跟你道歉、赔礼,又不是要坑你害你,你就说,答不答应吧?” 塔都斯没有说话,是走到垃圾桶前,将燃尽的烟蒂吐了进去。而坎沙心领神会,马上拧开早就放在窗口的水瓶,浇灭了光亮的火星。 没等他们互相拍一把肩膀,哄糟糟的教室里传来了惊呼:“干什么!快放下,别发傻!” 在压抑的高三第一学期中,看热闹是多数学生难以战胜的解闷良方——不管作业有多少、拖堂有多久,只要有人吵架打架,他们就能提神醒脑,乐呵一整天。 不消说,不仅坎沙和塔都斯,连低声诅咒的埃尔罗都挤进了教室,看看是哪个不怕死的敢在老佩姆的地盘惹事。 只一眼,坎沙就留意到,是那个班上最高的女同学,拿着圆规抵住一个脸被划破的男生。圆规的针尖,正顶在男生的喉结上,稍稍进一步,就要刺出血了。 有一位女同学抱着她,叫她快些松手,别做傻事。其他的人则离得远,不敢往前干涉,生怕牛高马大的女生一急,捅到要命的地方,真弄出麻烦来了。 坎沙绕到教室的另一边,用眼神暗示塔都斯去办公室喊老佩姆,他自己则是嘘着声,叫同学们别盯他,趁着大家跟女生吵架,慢慢地摸近了去。 谁知道,被圆规顶住脖子的男生,是面无惧意,笑得发狠:“你们两个,还真有种啊?怎么,急了啊?听不得真话?自己干的丑事,还不许别人议论?” “再说一句!” 随着一声怒吼,圆规的针尖,顶入了男生的脖颈。不论旁边那个绑麻花辫的女生再怎么拉扯,她仍旧怒火难平。连坎沙都开始好奇,这个多嘴的男同学是知道了哪些事情,惹得人家想拿走他的命? “来啊,扎啊,刺下去啊?磨镜子的女毛虫…你有哪个胆量吗?”说着,男生看向了试图逼停她的女同学,看着那漂亮的麻花辫,失望地叹着气,“你别忙了,看清了吧?她们这种东西,天生野蛮又恶心,你别再受她的骗了,回去跟叔叔阿姨道歉,保证——” “我们的事,你管不着!” 一声暴喝,压着他的女生甩开了缠在身上的女同学,胳膊猛然前推,势要将圆规刺穿他的喉咙。 “够了!发什么疯呢?你们三个!” 在老佩姆匆忙赶来的同时,坎沙擒住条拿圆规的胳膊,把身子还高他高半头的女生制服了。旁观的同学连庄,连忙过来打帮手,夺圆规的夺圆规、拉人的拉人、捂嘴的捂嘴…反正,是避免他们再吵架生事,将事情交由老佩姆处置。 “好了,坎沙,放开她!”老佩姆站在门口,一张脸塌成了大南瓜,火气相当旺盛,“你,你,你…你们三个,到办公室来一趟!嘿,还拿尺子?你是来上学的还是来混社会的?没轻没重,跟我出来!” 被老佩姆点名的,自然是两个缠在一块儿的女生,和拿起三角尺后、面色不善的男生。等他们三个先后滚去办公室了,塔都斯才钻回教室,蹦到坎沙身边,兴奋地说:“嘿嘿,兄弟,你不知道吧?他们…” 还没等他透什么小道消息,坐在最前排、离事发地最近的富达尔·瓦汀马上插了句话:“达西欧同学,这是在教室,大家都在呢。” 得益于富达尔的提醒,坎沙略有所悟,急忙拍了拍朋友的肩膀,拉他到后排坐着,免得他那张嘴又吐出什么叫人尴尬的“大”新闻。 “说吧,怎么回事?压着点儿嗓门!别吼吼了,招摇过市呢你!” “哎哎哎,你还记得不?上次,老佩姆点名的那回,就是班上缺了两人,两个女同学,想起来了没有?” 原来,今天那个拿圆规的高个子女同学,正是其中之一;而另一位,自然是拦着她、不让她行凶的麻花辫女孩。 上回,她们在某家娱乐场所喝醉了酒,旷课未归,可是被老佩姆好生揶揄了一顿。 但塔都斯却打听到了内幕——她们喝醉了究后,确实没被流氓占便宜,因为占便宜的,是她们自己! 反应过来的坎沙,险些瞪飞了一对眼睛珠子:“哎呀,你是说…” “嘿嘿,她们是…玩那种把戏的啦,”塔都斯从书包里掏了两瓶饮料,与朋友开怀畅饮,“挨扎那个的倒霉蛋,是辫子头的邻居,跟她一起长大上学,家里都处好了关系,却被女人抢了未来的婆娘,能不急吗?” “唔…”坎沙正思索着如何评价最为恰当,就听见办公室里,老佩姆的呵斥声如雷震破穹顶,如雪塌陷江流,耳朵都疼得发聋,不由缩着脑袋,说,“太乱了,想不明白…上课吧,要期末了,我得拼一把,不然…” “没事,你考砸了,来我家里干活…”塔都斯拍着胸膛,骄傲地昂起头,拿两个鼻孔蔑视着朋友,“我跟老东西说了,叫你来当我的保镖,以后天天打游戏啊,哈哈哈…” “当真?” “当真!” 坎沙会心一笑,书上的题照常写,嘴里的话照常说:“谢谢了,兄弟。” (三十八)未来 当响铃打动暮色,紧闭的校门缓缓开启,乌泱泱的学生们有说有笑,仿佛勾肩搭背的玩笑,笑走了整日的疲乏,给那些发黑的眼圈里,重新点燃了火光。 一位住校生拎着买来的宵夜,在保安的催促里,恋恋不舍地走回校门之中。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立在路灯下的坎沙嗅到了奇异的气味,不臭,也不香,就像是汗液在凝结、淤泥在腐烂,恶心又难堪。 “澡都不洗?” 坎沙干呕两声,边掏着耳朵,边买了一张卷饼。他记着老佩姆说过,在麦格达,决定命运的机会往往只有一次——除非你扛得住复读的疯狂。 学校最后方的那栋楼,是给复读的人专门腾出来的。那栋五层高的楼,没有安设电梯,每间教室的面积只有坎沙他们教室的三分之二那么多。每层楼的厕所,更是寒酸的要死,隔间只有四个不说,通风还不完善,要靠着外置的鼓风机散味。 帮老佩姆送文件的时候,坎沙往那里跑过一回。因为内急,他忍着流泪的冲动,硬是去方便了片刻。厕所的味道,比化学老师制备的氨气更浓烈,与这里相比,教学楼的大公厕简直极尽奢华,好歹气味不重,刚好还能帮他们提提神。 等他出厕所的时候,下课的铃恰好打响。那些复读班的学生是一窝蜂地涌了进来,逼得他非要贴着墙,才能勉强立足。从那以后,他永远忘不了那些学生的模样——昏黄的廊灯下,那些乱糟糟的头发油得发亮;凝固的尿垢上,久不冲洗的汗臭体味直冲过道。 在他的眼里,这些人哪怕个头顶天高,高到伸手久能抓到电灯泡,身形都是说不明的佝偻、猥琐,毫无生机。似乎他们不是学生、不是人,是一群会走路的活尸,是一堆说不出话的闷葫芦——是的,他们连几句话都不说,只是机械般地撒尿、提裤裆,不问课上得怎么样,也不问题解得好不好,就是开了金口,嗓门也低如蜂鸣。 等急匆匆地逃出复读班后,坎沙明白老佩姆没有胡扯——这些被冲刺生活煎熬了两年的学长,分明是监狱里放风的囚犯,你就是让他们去户外运动,他们也不敢大吼大叫。 想逃离这炼狱般的生活,他们唯有走出学校。想走出学校,他们唯有考试、唯有进步,唯有在考试中取得足够的进步,足够他们进入理想学院的进步。 否则,他们会永远关在这里,即使被退学、被家长带走、被压力逼疯,他们也逃不出这座学校…逃不出那场决定命运的大学综合成绩测试。 现在,他看着收拾车摊的前辈,大口吞咬卷饼,讲话时,满嘴都是羊肝的甜香气:“老板,你们当年考大学,总分是多少啊?” 老板扭上煤气罐,将余下的菜料拿保鲜膜一扎,不假思索地说:“我们那会儿是九百分。” “九百分?几门课啊?这么高?” “六门呗,多少年了,不一直是这样?你们也是六门总课吧?” “是啊,六门,数学、物理、化学、生物,还有两门语言文学…真要人狗命啊。” “一样的,不过呢,我们那时候,每门课都是一百五十的分数,你们现在可不是了吧?我听那些抱怨月考的小学弟说,你们的总分只剩七百了?” “是啊,七百…”三言两语间,坎沙便吃光了卷饼。他把塑料袋一捏,抛出了完美的弧线,不偏不倚地投进了垃圾桶里,又打着嗝感叹,“数学两百分,其余的一百分,总共七百分…七百分啊,七百分,鬼能考到七百分。” “嘿,别说,真有人考过。在麦格达啊,出过这么一位天才——满分考入国立军工学院,被转送格威兰留学。鄙人不才,是他的同级…” “同级生?哎呦,这话说的,别人听了,还以为你是他的同班呢!” “同班?可不敢当,我哪来的本事到特优班读书啊…在隔壁混一混,就行啦。代课的老师都一样,到最后,你考得怎么样,还是靠自己啊。” “我不行,我最好的成绩,是五百七十分…在学校排名一百四十三…” “行啦、行啦,这个成绩,够你找间国立大学,读一些不差的专业啦。那些年啊,我的名次,常年稳在一百上下,上不去也下不来,那个教物理的肥坨坨,成天变着法的揶揄我,说我不知道拼一把,不知道冲冲高分——我拼个屁啊!那一天,课上七张卷子,回家还有四张,写不完还要挨骂,我都快熬出老年人的眼袋了,你晓得吧?” “晓得、晓得…”坎沙大笑几声,拿食指在眼眶上画起圈来,“你看,同一座学校,同一个老师,我这个当学弟的,好不到哪去啊!” 老板骑上了他的餐车,打响发动机,朝老顾客摇了摇头: “你这…还行吧,再怎么说,你还会笑啊。那会儿啊,我笑都笑不出来,成天埋在卷子里,人家要是找我说话,我就跟死了爹妈一样,用我那双眼睛瞟过去,叫他们——安静,吵到我做题啦。再见!学弟,还有半年多咯,祝你…考试顺利,最好超常发挥,考出个意外的成绩啊!” “再见!别忘了你说的啊!我要是考砸了,就回来找你学摊饼!学费打折、打折啊!” 目送餐车远去后,坎沙揉着肚皮,又打了两个饱嗝,一顶腰,一展背,背着那沉重的书包,走回该是无人的家里了。 路过工地的时候,他猛地拍拍头,铆足力气,向围墙上一跃,攀着墙沿翻了进去。 漆黑的工地里,风很旺。停工的机械是静悄悄的,钢筋水泥和砖头是嘎吱吱的,遮阳的塑料布是凄厉嚎叫的。 巴迈·达西欧是很慷慨的雇主,不仅工资丰厚,还不叫工人们傍晚加工。坎沙曾经想过,他是不是怕附近的居民投诉,可转念一思索,这附近哪来的居民楼?对面的商业广场又没人常住,等到半夜,继续赶工,不好吗? 也许,慷慨是最合理的解答。有时候,坎沙真想拍拍塔都斯的肩膀,叫他多给巴迈·达西欧一些尊敬——不管怎么看,除了有愧于男女关系以外,塔都斯的父亲,实在是个令人羡慕的家长。 当然,今夜,坎沙翻进工地,可不是为了对着半成型的楼房抒发感想——他是要来赴约的,他是要来告诉那个男孩,他好好把书读完了。 熟悉的砖堆虽然搬走了,记忆里的方位仍然不变。他踩过沙土,坐上压在遮阳布下的螺纹钢,轻轻拍了拍这些结实的金属条,吹了几声口哨…是读小学的时候,父亲教他的口哨,像布谷鸟歌唱的口哨。 不多时,那个总爱沉默的男孩坐在了他的身旁。他笑了笑,解下了书包,找出那本揭秘圣堂往事的科普书,交到了男孩的手上:“来了啊?我读完了,你拿去看吧。” “不用,我看过了。” “看过了?”他是吐了吐舌头,连连咂嘴,“你这家伙,鬼灵精啊?每次我去买书,你是不是都跟着?嗯?你是不是问了店老板,我买了哪些书,好追上我的进度,赶在我前面读完啊?” 但男孩的回应,是答非所问的弯弯绕:“读后感呢?心得呢?读完书,有哪些感受,有哪些忘不了的段落和章节呢?” 漆黑的工地里,他也不甚着急,反而面朝月光,笑如春天来到:“你小子,生来是当老师的料啊——小小年纪,还学着那些老拖沓,催着别人讲读后感?怎么,长大了想当老师?想教语言文学?” 笑归笑,该讲的,他还是在讲。不过,他讲述的并非书里的内容,而是小学和初中的记忆。 读小学的快乐,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小学的课程不难,加减乘除,语法体育,没有一项是他考不出好成绩的。在小学里,在班级里,只要成绩说得过去,课随便上,书随便读,老师不管,校长不抓。他的小学,没有课外书,因为老师说过,只要不是没有营养的垃圾期刊,欢迎学生们带入课堂,在闲暇时阅览。 那时候,他还屁颠屁颠地去过办公室,努力地请教文学课的老师,好读懂尚不识记的单词、哦,还有格威兰、瑟兰的舶来词汇。 什么叫精灵、什么叫雾纱、什么叫灰都、什么叫王庭…他的问题很多,他的好奇不断,他想问、想理解、想学习。 这是好学吗? 小学的老师告诉过他,说是的、是的,孩子——是的。学习不局限于课本的教条,还有书籍里的思想与文化。只要他们学会甄别,不要被那些有失偏颇的言论诓骗,莫说是故事书,就是漫画册,他们也可以去看。 “你说啊,老师这个职业,是不是容易精神分裂?”言至于此,坎沙一扶额,一嘲笑,当着男孩的面,说出了在塔都斯跟前也没讲过的心里话,“读到初中了,老师就不准看漫画了,说影响注意力,于学习无用,戒了最好;考进高中了,老师连小说也不准读了,说学习之外的娱乐,不是我们有资格去享受的——也就是说,但凡读课外书,管他读的是名着还是杂志,都不算学习。为什么,读的学校越高级,学的知识越复杂,老师们的说法,就越来越前后矛盾了?你说,为什么呢?” 男孩盯着月色下的沙粒,对着不知从何处运来的河沙,茫茫然地说: “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别再想。坎沙把书塞回包里,留着男孩在月光下沉默,昂首阔步地走向围墙,翻回了无人的街道。这时候,他才听到,工地的临时宿舍里,鼾声是鸣如雷雨。 白天,他们卖力干活;晚上,他们睡得安心。如果说付出必有回报、劳动必有收获,那么香甜的梦境,算是餐前的甜品吧? 等坎沙爬起住宅楼的阶梯,熟悉的争吵便替代了用沉沉的脚步,帮他唤醒了楼道的感应灯。是他楼下的那户人家,深夜十点了,这户人又在吵架。要是搁在半年前,他定要骂一句“没脸皮的蛙嘴公婆”。 不过今天,他是往墙边一靠,耐心听听这家人的矛盾进展到了哪一步。 那个想去整形的女儿,又在嚎啕大哭,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死了老公孩子的寡妇,没了活下去的指望。而她的母亲,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劝她别信那些人吹捧的假脸——最好的容貌是真实,而非美丽。 可她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非说电视里的明星是审美的标杆,如果不能拥有她们的靓丽,她宁可去死——与其顶着丑陋的容貌荒度一生,她宁可登临天国,恳请体谅人心的神圣帝皇衡量公平,给她一张不输明星的漂亮脸蛋。 清脆的巴掌,扇断了她的啼哭,让她的哀怨折在惊讶里。当父亲的,不愿听妻子的劝告,狠心对女儿动了粗。他历数这些年间,他们夫妻对女儿的纵容、溺爱——听女儿的话,让她休学;受女儿的威胁,花了一大堆钱买美容产品… 攒钱,攒钱,为了女儿的整容梦,他们默默地攒钱。可女儿呢?生活不能自理,要靠着他们轮班照顾。不上学、不洗衣服、不做饭,连买个菜,她都要借口长得丑、怕人家笑话,拒不出门。 她以为她是谁?是王庭的公主、是高官的宝贝、是富商的千金?她只是一个懒惰、无知、野蛮、任性的普通人。 四年了,整整四年,她压榨父母的劳力,吸取父母的血汗,但父母仍然把她当作是心头肉,任劳任怨,没有一句责骂、从来不曾宣泄。父亲让她好好看看,看看她母亲的头发——那头漂亮的棕色波浪,是高中时代,抓紧父亲视线的灵魂,可如今?白丝参半的卷发里,只剩衰老和疲倦。 她丑吗?她长得恶心吗?不,父亲在对着老照片,说绝对不——上学的时候,她不丑,还有些漂亮、有些好看。但自从她着了魔,非要学那些耀眼的明星,她开始化妆、开始节食,皮肤逐年变差、身形日益消瘦。看看吧,现在的她,是多么丑陋,连少女独有的灵动都丢光甩净,正如一具粉饰至极的骷髅,让人反感又惊惧。 但,这是可以挽回的,只要她愿意,只要她知错,只要她有恒心。哦,父亲该是在抱着她,说…只要她努力,只要她重拾信心,好生用食,试着走出家门,试着回到校园,她会变回那个青春的少女,重获明星们早已失去的纯真。 “爸爸,妈妈…对不起…” 在悔恨的道歉里,一家人相拥而泣。门外的坎沙,险些鼓掌庆贺——这出打扰了他几年的闹剧,可算是迎来了美满的结局。 他回到家,想和安苏妮说一声抱歉、不,是理解。对当父母的人而言,最难的育儿考验,莫过于在宠爱和严厉间找到最佳的平衡点。如果宠爱过度,那就像楼下的人家一样,成了无止境的溺爱——嘿,他可不想跟那个女孩一样,成了傻头愣脑的呆瓜。 他要感谢安苏妮·杜拉欣——感谢母亲的严厉与教育。虽然母亲有些啰嗦、言语有些伤人、态度急迫,但他知道,那些唠叨和压力是最真挚的爱。没有人会和安苏妮一般爱他,哪怕是他的好哥们儿塔都斯,还要生他的闷气;即使是被他救了一把的海芙,也不过是命运的巧合。因为不管换作是谁去帮把手,无助的女孩都会成为对方的真心朋友;就算是和他聊上话的富达尔·瓦汀… 嗯,如果安苏妮能和黛丽娅·瓦汀那样,是一个体贴、关怀,能骑着辆自行车,亲自接他上下学的温柔慈母… 那样的话,他就能和小学时手牵手一样,有机会贴着母亲的背,感受久违的温度… 嚯,那太肉麻了。单是想想那副光景,坎沙·杜拉欣就浑身的鸡皮疙瘩。他是真奇怪,富达尔是怎么和黛丽娅保持幼童与妈妈的亲昵的。要是让他选,他还是想换回父亲,把父亲的腰一抱,压着自行车或者小摩托,骑啊骑… 那是多么的惬意啊。 期末将近,课后的习题算不得多。毕竟,就是拉磨的骡子,也要抽空休息,真累死了,之前的辛苦可就全成了笑话。所以,他在凌晨一点前写完了功课,在冲澡的同时,顺便玩玩手机,刷起近日的焦点话题—— 《枯木逢春!斯提亚诺大胜新人王!》 与搏击有关的网站,无不挂着这道头条新闻。在今日中午的一场比赛中,斯提亚诺的妻子索菲拉亲临现场,在钢笼外替丈夫高歌助力。在沸腾的欢呼中,斯提亚诺力克当季热门、连战连捷的新星,勇夺《搏击全明星》的冠军。 这是他在《搏击全明星》打拼的年月里,第一个捧到手中的冠军。他身披胜利者的袍服,和索菲拉激吻在领奖台之上,接受了业已退隐的老对头亚罗巴布的贺喜。 当他们握手言和时,观众们不无欢呼,说两位王者的争执,在今日落下帷幕——毫无疑问,他们是有史以来水平最高的竞争者,是针锋相对的死对头,他们的水平不相上下,他们的荣誉各有千秋。 连坎沙都被观众们的情绪感染,对着赛事回放握拳欢呼。而后,他关掉手机,穿好睡衣上床休息。 没有看完回放的他,错过了末尾的细节…是索菲拉试图避过摄像机的嫌恶,是亚罗巴布无奈的笑容,也是败北的新人王不加掩饰的得意与鄙夷,还有斯提亚诺的目空一切… 未来正如窗外的黑夜,月影残缺,阴风阵起。 (三十九)测验 为了节省时间,学校特意将期末模拟测验安排在星期六。在准备好饼干牛奶后,坎沙从早晨八点半开始考试,中午直接睡在教室,愣是在学校待到了晚上八点,才有闲情收拾桌面,把橡皮渣和没墨的笔芯拨在草纸中,投标似的扔进垃圾桶里。 考完试,他还不得先走,要听老佩姆在讲台上训话——即日起,考试时间有大的变更。数学仍是两个半小时,其他科目统一为一个半小时。 这样安排的目的,自然是对标大学综合成绩测试,让学生们尽快进入备战状态。不过把三天的考试压在一天解决,多少有些折磨学生们的神经。能怡然处之的,不是富达尔·瓦汀这种成绩优异的好学生,就是塔都斯·达西欧这样不为成绩所困扰的自由人——他又一次爽快地缺考,自在到让坎沙不知该如何评价。 要说每次测试,最受罪的是哪一类人,那必须是埋头苦读又缺乏悟性的倒霉蛋。 埃尔罗·安古斯恰属此等幸运儿之列。一场数学考下来,他彻底蔫了,再也不提真理教的宣传册,转而找坎沙诉苦,痛斥出题的老师是多么的丧尽天良——选择题蒙了一半,填空题只会两个,最后三道数学大题更是看不懂,胡写一通。 坎沙从笑容里挤出些安慰,尽量让表情显得不那么幸灾乐祸,好生劝眼镜片厚过啤酒瓶的埃尔罗想开点儿,毕竟不是所有人都适合读书——说白了,他可能真的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还是想想高中毕业了以后,去哪里学一门手艺再说吧。 “学手艺?出来给人当苦工啊?我还不如回家里混吃等死!”说着,埃尔罗扒着护栏,摘下眼镜,拿衬衫擦了又擦,“读书读书,读什么东西!读了这么多年,我就读成了个近视眼!其他的收获?连根毛都没有!” “都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回家啃爹妈的棺材本?谁拉得下那个脸啊,别告诉我,你家里和塔都斯一样,钱多得没地方花,”说实在的,每每看到那副眼镜,坎沙都很好奇,如果拿走它,埃尔罗是否能看清试卷上的文字。但想归想,他还是往护栏上一靠,劝埃尔罗试着换条路打拼,“安心读书吧,考不好就考不好,别信老佩姆的,他是睁了眼说瞎话,嘴里没个踏实。谁说考上国立学院就有好日子?校门口那个摊饼的老哥,还是咱们的学长,12届的高材生!他可说了,在大学混完,出来还得跟人打工,受人家的鸟气。不如自个儿弄些营生,赚些钞票使使,多快活啊,你说是吧?” “理是这个理…可没法啊,我爸是跑生意的,我想跟他干,数学弄不清可要玩完——你看,我像是能学明白数学的人吗?” “做生意,加减乘除不就行了?再不济,你上计算器啊。人脑会出错,电脑可不会——” “得了吧!坎沙,你不懂!电脑还不是拿手输入的?出错少罢了!再说,有时候啊,做生意,就是要多出些纰漏,才有的赚啊。里面的门道,深着呢!” 没等坎沙回嘴,一声不耐烦的训斥吓得他俩直激灵:“你们两个小王八羔子,又在说什么没头脑的东西?” 是老佩姆。在班上训完话后,他竟然没有走,还不知何时站上了走廊,把两个学生的叽喳听得门清。 “没没没没…” 辩解是无用的。即使坎沙和埃尔罗异口同声地认怂,老佩姆还是一拍栏杆,砸得那钢管和水泥震颤麻痹: “醒醒吧!不要学那些没出息的!你说门口那个娃?摊饼的?他考了多好的成绩,不努力进修,不去申请留学,就想着赚钱、找工作,找了工作又不上心,嫌钱少、不安稳,去摆什么摊?那生活,起早贪黑,躲警察、打游击,累都累死你啊!高中苦了三年,不就是换一个机会,出人头地、离麦格达、离共治区远远的?跑回来,嫌苦日子不够,找罪受吗你?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我在校门口看到你俩个搭伙卖饭,我一脚把你们的屁股踹到圣环广场,叫你们在使者的脚下好好享福去!” 两位学生把头点得如鸡啄米,嘴上更说着“明白明白”,终于是送走了老佩姆这位瘟神。然后,他们回到教室,立马收拾起书包,准备快些回家,享受难得的星期天——因为,这兴许是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之前,仅有的一个可以睡懒觉的假日。 在走出教学楼前,埃尔罗没忍住,又在低声碎嘴:“坎沙,你看,老佩姆不准咱们摆摊赚钱。要是考砸了,你打算咋办呢?” “没事,当警察啊。” “警察?” “我和警署的人都说上话了,早就谈妥了,明白吗?”坎沙是把刘海一拨,压向头顶,轻快地吹起了牛皮,“凭我的身手和文化课成绩,混个警校的名额,手到擒来啊。” “你不是挨过那些条子的黑手?怎么还有兴趣跟他们鬼混?哦,我晓得了,”埃尔罗把嘴唇一翻,攒着鼻头表示要和坎沙划清界限,“你想跟他们同流合污,随着他们一块儿去整人,是吧?看错你了,想不到啊,你是这种人,告辞!” “说你的风凉话去吧,你以为,当警察的都是恶棍啊?警察里,还是有好人的。” “好人?要是警察里好人多,谁成天会条子条子地喊啊?得了吧,知不知道,上个月,莫加厄的条子又丢人现眼了?有个当红的警探,先是在演讲时受人刺杀,又在医务室里被人扭断了脖子!现在,都在风传,是帝皇使者养的那群圣恩者在干活!你听说过吗?前行之地…” “和帝皇相关的玩意,我不感兴趣。” “嘿,瞧你说的,使者的故事、武神的公告,你都不关心?” “关心?有用吗?他是圣恩者,是独断格威兰生死的神,我们这些普通人,就是天天追着他看、追着他捧,又能怎么样?他要干什么,我们没本事管、也管不着,反正他爱盯着那些当官的有钱的,哦,还有违法乱纪的,我又不干亏心事,他的拳头,还能落到我身上不成?” “不是,我说,你这…”埃尔罗顿时语塞,“你是当鸵鸟的?头往沙堆里一钻,再大的乱子都与你无关,都是外面人瞎扯淡是吧?” 坎沙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打着哈欠,随口应了句:“你说是就是。” “好好好,你觉得对就没问题!话说回来,万一你考得稀烂,连当警察不行呢?” “那我去当保镖啊。” “保镖?” “我给塔都斯当保镖,跟他吃香喝辣,飙车打游戏,闲了就好酒好肉——怎么,又摆着一副死人脸?你有什么异议?” 埃尔罗向侧边走了两步,与坎沙保持着距离,眼神相当警惕:“你吃他的软饭?” “什么话啊?我俩是铁哥们儿。再说,我是凭本事挣钱,跟软饭有啥关系?那得是小白脸找有钱的寡妇,才叫软饭啊?你是把文学课都读进大肠里了?少在那儿瞎打比方…” “我看你们两个,闲了就腻歪在一起,说些神神秘秘的东西…中午的时候,还坐一辆摩托,不知去什么地方,等上课了,他才送你回来…坎沙,你们两个不是玩那口的吧?我可听说,有钱人口味怪,喜欢——” 这会儿,他们刚好走出了校园。坎沙是黑着脸,加快了步伐,给埃尔罗比了个大拇指朝下的手势,独自远去了:“还是操心一下你的成绩吧,别跟班上的几个女生一样,逮着两个男的就以为是搅屎棍…恶不恶心啊。” “等等…”在坎沙走远之前,埃尔罗喊住他,当着他的面翻起书包,掏出一本蓝色封皮的小册子,递给了他,“你还是看看吧,这里面说的,不少像模像样,我觉得,可信!” “你是想说,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吧?”坎沙不用翻,便知道埃尔罗是又弄来了真理教的宣传册,“你可留心了,警署好像在查这些人呢!圣堂的人在新闻上说,他们是厚颜无耻的异端,用歪理邪说诓骗教徒…” “我不信,纯粹看着好玩,”埃尔罗是背起书包,鄙夷地呸了声,“谁信啊?信教的都是傻瓜、白痴!我爸那个蠢东西,成天去圣堂捐钱,说帝皇保佑生意兴隆…真是蠢得发亮!还不如多给我点儿当零花呢!” “哼,你最好是图个乐子,再见。” 回家的路,是一如既往的黯淡。不过走多了,坎沙都敢蒙着眼睛过马路,在斑马线上跳舞——这个时间段,不是接孩子回去的家长,根本没有人乐意熬夜驾驶。 因为有工作的人,没那个精力接孩子;有钱的人,能雇别人来接孩子。要说例外,只有瓦汀家的黛丽娅阿姨是例外——如果说,这是乡村家庭的习惯,那坎沙还不知道,要是换塔都斯来,他会不会羡慕瓦汀家的风气? 答案早在心里写明。 他刚站在家门口,急切的吵闹便炸响开来——不,不是楼下那户人家,是他的家,是他的母亲安苏妮在和什么人吵架: “这哪里是我的责任?主管,我已经跟你讲清楚了,提货和送货的,是他们部门的人,怎么能把黑锅扔给我来背?我清点的数目没有问题,在场的同事都可以作证!三个人算的账,结果完全吻合,有问题的是他们,不是我!好,就算我的工作有失误,那另外两个人呢?他们的核酸有没有失误?就算我们三个人都粗心大意,点错货款,还能错得一模一样?什么叫态度?主管,我的态度很端正了吧?我是在讲道理,在讲证据,你——” 电话挂断了。 他犹豫再三,还是掏出钥匙,小心打开家门,换好拖鞋,说:“妈,我回来了。” 可安苏妮是抓着备忘录和签字笔,猛地摔在地上,捂着脸,声嘶力竭地骂道:“别回来了!你们都是混蛋!都在给我添乱!” 如果是在以前,他会当自己的耳朵聋了,漫不经心地回到卧室,放任母亲发脾气。可今天,他没有离开,而是把书包放下,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母亲哭泣。 安苏妮垂着头,好久才挪开双手,看向儿子,眼里的泪花是无力的倦怠:“妈不是…妈…妈工作上遇到意外,不是在骂你、不是在对你生气…” “没事,妈,要哭就哭吧,哭一哭多好,不受委屈…” “是妈错了,妈不该跟你发火…妈,妈也不知道…” 他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在母亲继续捂住脸的时候,无声地陪伴着。他知道他不会说话,不是能哄母亲开心的好孩子,在这种时候,只要坐在母亲身旁,让母亲知道他没有生气、没有责怪就好, “对不起,儿子,对不起…” “妈,没事…从前,你老是突然说我没用,说我是废物,不知道努力,不知道好好学习…我明白,你是在外面受了气,没地方撒,想找个由头宣泄一下…我不怨你,我也会发脾气。不瞒你说,高一的时候,我没事就哭,在家里踹东西…你看,咱们家的茶几,裂了不少痕,都是我发疯的时候折腾的。不丢人,妈,哭真的不丢人,小时候,你老跟我说,别抹眼泪,会让人瞧不起。我是觉得,只要没人看见…只要看见的是朋友亲人,哭就哭吧,没什么大不了,没人会觉得丢人,我…” 不待儿子讲完,母亲便抱着他,嚎啕大哭。很久了,很久了…这是在父亲去世后,他第一次被母亲拥抱,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每次从幼儿园回家,被父亲和母亲轮流抱起来,举得高高的。 那是向所有人宣告…能拥有他这个儿子,他们很自豪。 等安苏妮在卧室睡好,坎沙回到自己的房间,给塔都斯发了条消息,问他醒没醒着,有没有空帮个忙。 坎沙记得,安苏妮是在塔都斯的母亲和姐姐那里工作——托他求求那两位,不是难题吧? 但他等到的回复,是相当玩味的感谢: “谢谢你,孩子,情况我都清楚了。他休息了,我会代你转告。夜深了,早睡吧,高中生,难得休假——祝你成绩理想。” 一看,他就明白,塔都斯是在那位阿姨身旁睡觉。 他连忙回了声不客气加谢谢,表示他是塔都斯的死党,任何伤害朋友的事情,他都会拒绝到底——请阿姨放心,他会严守口风,和塔都斯同舟共济,瞒着巴迈·达西欧直到地老天荒。 入睡前,坎沙难免羡慕塔都斯的运气——虽然有位不怎么疼爱他的母亲,可塔都斯的姐姐,是实打实地宠他这个弟弟,当印钞机一样地甩零用钱给他使;而且,塔都斯的阿姨是真对他好。拿坎沙来说,要是让安苏妮像学前班那样抱着他睡觉?不说他的脸往哪挂,安苏妮绝对要给他两个大耳刮。 有位始终疼爱孩子的妈妈,是羡慕又羞耻的希望——羡慕在关爱,羞耻在长不大。 他和塔都斯不一样,塔都斯有权、有钱,也有资本不去长大。而他?他需要成为大人,他需要担当。 就和那些不是童话的童话故事里写的一样,当遛在外面冒险的孩子调皮了太久,等他们回到家时,父母的窗户已经关上… 因为他们再也不是孩子,再也回不了家了。 第二天,坎沙是起了个大早,不仅仅是为了避开母亲,还是因为塔都斯的消息回得着急——正催着他赴约,说是有事要办。 等他来到酒店,坐进包厢,塔都斯那慌张的神色告诉他,事有不妙。 陪塔都斯待在包厢的,还有一位其貌不扬的男子——手指、拳头和虎口的厚茧,和室内不摘的墨镜,让坎沙在第一时间推测出对方的身份… “你好,我是达西欧先生的保镖,”男人取下墨镜别在胸前,向坎沙伸手示好,“达西欧先生要我接见一位新同行…还望你体谅。达西欧先生相当关注少爷的安全,我实在推辞不得,唯有亲力效劳。” “叔叔,你好。” 他们两手紧握,暗自较劲。 疼,疼,疼——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当两人灵能尽出,脆弱的掌骨是难以承受凶猛的力度,都开始咔咔求饶。 咬紧的牙关,额头的汗雨,都证明他们对灵能的掌握是互不相让。 保镖率先松手,坎沙紧随其后。 保镖看着被攥红的手,不由惊叹:“不错,孩子,你是从哪里学来的灵能锻炼法?” “图书馆买的书…算是自学的。” “自学?帝皇在上啊…浪费了,浪费了,可惜,真可惜!”舒展完酸痛的手掌,保镖握紧拳,正形端坐,难掩那惋惜之意,“如果你被星探挖走,去搏击全明星的青训营…也许,你就不用在高中受苦,而是在电视上卫冕桂冠了。” “不至于、不至于,叔叔,你言重了,我不敢当,野路子来的,比不过专业人士啊…” “不要怕,只要经历得多,再野的山路也能被踏成康庄大道…”保镖拿起墨镜在手中把玩,一副心不在蔫的模样,“曾经,我也是搏击选手,但在台上打多了,总觉得没意思、没趣——你明白吗?少了些初入赛场时,那种胜负难料的刺激。所以,我转行了,当起了保镖,跟在雇主周围。危险是接踵而来,总有机会体验生死一线的兴奋。过去的那种感觉,又回到了我身边。” “叔叔,当保镖,要的可不仅仅是图刺激…不怕死吧?” “是的,更重要的是保护目标的觉悟…”忽然,保镖的视线锐如锋芒,直刺坎沙的心间,送去生猪见到屠夫的冰冷之寒,“坎沙·杜拉欣,请问你有觉悟接受测验吗?” 忍着手掌的痛和心头的凉,坎沙紧盯着保镖手里的墨镜,回答道:“请来吧。” (四十)成功 坎沙的话刚溜出嘴,保镖手里的墨镜就甩了过来。 杀伤力可怜的墨镜,坎沙可以躲,也可以保持静坐——反正,一副轻盈的墨镜甩在他身上,能不能给他留一道红印子,那都是问题。 但这是测试。躲避和受击,换谁来不行?就是骨质疏松的老头子,被墨镜砸一下,恐怕都懒得喊疼。 所以,他的行动目标很明确——要完成普通人做不到的事。 墨镜如飞镖回旋,即将砸上他的脸。而他则在等,等一个最完美的距离。等到墨镜的镜腿正对他的视线,等到墨镜再旋一圈、就会甩中他的脸颊,他立刻伸手一搭,顺势将墨镜拿住,替他自己戴上。 迅速且准确的动作,是又酷又有气势。连塔都斯都要鼓个掌,夸一句好哥们儿的身手不俗——最好是教教他,怎么学来这种耍帅的姿势。 可坎沙是完全开心不起来。因为,当他戴上墨镜的时候,保镖的手已然掏向怀里。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瞬间从装酷的得意里清醒——他是着了套,被转移注意力了。 保镖掏出来的是一柄手枪,看款式,与那个想让坎沙背黑锅的大胡子警察相仿,是能发射危险弹药的型号。 而保镖的枪口,并没有对准坎沙,反是向在场的另一个人偏移——是的,保镖想要瞄准的,正是还鼓掌欢呼的塔都斯。 电光火石间,坎沙用那只空着的手压住桌面。接着,他翻身一跃,就像飞跃工地的围墙那样,借着手臂与双腿的力量,将身体如炮弹般射出,撞在保镖的胳膊上,总算是偏离了枪口,以免滋生意外。 当朋友与保镖压断椅子、双双滚落地面后,塔都斯才发现了保镖手里的枪械,在惊惧中拍桌而起:“你想干什么?” “很好、很好,虽然经验欠缺,容易分心…”被坎沙压制的保镖,没有回答塔都斯的问题,而是哈哈大笑,“但反应神速,能在第一时间采取正确的补救措施…孩子,你记住,如果在少爷身边任职,你的第一要务,永远是保障他的安全,其他的?通通是次要问题——行啦,是玩具枪,拿去玩吧。” “玩具枪?” 拿走保镖的手枪后,坎沙立刻让到一旁,按照那些射击游戏里拆解枪支的指南,成功卸掉了手枪的滑套——嘿,弹匣里抱的都是塑料小球,不是玩具枪是什么? “没见过吧?是气体动力的玩具…”保镖是挺身离地,在整理起衣领的同时,意味深长地望了塔都斯一眼,“你瞧,弹匣上还有出气阀——是吓唬人的玩意呦。要是拿出去抢劫?不懂行的人,容易被吓一跳。可遇见了解真枪的人,单是看一眼枪口,就能从没有膛线的枪管里看出它的真面目…应付不来啊。” 头一次摸到仿真的玩具枪,坎沙是爱不释手。他恨不得学电影里的雇佣兵、来一场拆枪重装的游戏,全然没有留意到,好兄弟塔都斯的脸色是多么难看。 “至少,我的测验,你圆满通过了,孩子…”说话间,保镖走向包厢的门,只一鞠躬,便笑着退了出去,“少爷,我先行告退?那把仿真枪就留给你的朋友,当成见面礼吧。” “谢谢叔叔啊…”坎沙连忙招手,送起了别。等保镖关上门,他对着地毯扣动扳机,把弹匣里的塑料小球彻底清空,发出了欢快的呼声,“哥们儿,这东西好玩啊!还有后坐力的——你怎么了?” 他看到,塔都斯是捂着脸、沮丧地瘫在靠背椅上。好半天,他的好兄弟才把手挪开,摆出一副认命的无奈,回答了他的问题:“露馅了。老东西给我示威呢,你看不出来?” “我…” “我估计,是他派了谁来跟踪我。要不然,就是在房里安了摄像头…老混蛋,心机这么多,不去做他的生意,盯着我干什么?” 坎沙恍然大悟,立刻想到那位经理。说不准,就是那家伙给巴迈·达西欧报的信。于是,坎沙赶忙跟塔都斯提了句,谁知道,塔都斯是两手一甩,说那人早被他的姐姐赶了出去,他的父亲啊,在酒店还有眼线——他的母亲是心知肚明,又不肯管,还说巴迈是担心他,怕他胡闹,惹了什么麻烦。 “惹麻烦、惹麻烦…她当我和老流氓一样,是那种见了女人就眼冒金光的色鬼吗?!”塔都斯越说越气,干脆抓起桌上的红酒瓶,把瓶颈一砸,将大半瓶红酒灌进嘴里,脸红的像火在烧,“她不信我!这个家里,就姐姐和阿姨是真心对我…该死的,她怎么不早点绝孕?生我出来,又不管我,成天嫌弃这嫌弃那…我告诉你,坎沙,她根本不是个妈、根本不是个女人!她不配!她就是个冷血动物、是的,冷血动物!她哪是我妈?滚蛋吧!我操她妈!” 眼见好朋友酒量如此之差,一时间,坎沙不知道是该先夺了他的酒瓶,还是劝他别问候他母亲的母亲——那可是他亲外婆啊。 “对长辈出言不逊,是要屁股开花的啊,兄弟…”坎沙叹了口气,拍了拍塔都斯的背,把那瓶红酒拽走,倒进了高脚杯,也尝了一口,却被辣得直吐唾沫,“呸!你们怎么喝得下去?不嫌喉咙难受?跟刀割似的!” “是你、孬种,红酒,才多少度?你喝不了,就给我来…” “行了,你休息会儿吧!再喝,我怕你喝成脑瘫!”坎沙把他搀到沙发上,给他拿好靠垫当枕头后,摸着肚皮坐回了桌上,吃还没被打翻的甜品,“我说真的,哥们儿,看看你这德行…你也就仗着自己带把了。你要是个女娃娃啊,成天在外面鬼混、飙车、喝酒、打游戏,我要是你爸妈,我不打断你的腿都是好的了,还给你零花钱?一周几万几万的随便你糟蹋?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要是不懂珍惜啊,我可要找个机会,好好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什么叫穷人家的火气。” “女娃娃?他妈的,你个心机狗也是一肚子坏水…是不是想着、想着我要是女的,你就英雄救美,趁机、趁机攀关系,到我家入赘、入赘我们家,当上门女婿?哈哈?” “兄弟,你恶心到我了,睡你的好觉吧。对了,我说的事,你跟…” “提过了,提过了,我让我姐去照顾、照顾阿姨、呃,你妈…都是好兄弟,你还不知、知道我的效率?我告诉你,我做、做事向来…” 嗓音渐低,鼾声遂起。酒品一般的塔都斯,总算是昏睡过去了。他正要去上厕所,便见这喝醉的人猛地翻了个身,趴着沙发睡觉,刚巧把钱包掉了出来。他捡起质感细腻的真皮钱包,正想感叹有钱人用来放零用钱的都是好东西,却在钞票的底层看到一张相片。 中间的,应该是小时候的塔都斯。右手边,是他的父亲和大哥;左手边,是他家相框里的美丽妇人,和相貌与他隐隐相似的少女。如果坎沙没猜错,这应该是达西欧家的全家福,摄影于塔都斯的孩提岁月。 “有钱人…能有哪些烦恼?”坎沙小心地塞回相片,把钱包放在塔都斯的身旁,“兄弟啊,你抱怨你爹妈不关心你?我倒觉得,你是有哪些误会。叔叔他对你很上心啊,虽然上心的方式有些蛮横…但他是大老板、是大富翁,任性一些,也在情理之中啊;你妈呢,要是不宠你,还会放着你姐姐给你发那么多钱瞎折腾?我知道,或许对你们家来说,数字后面带四五个零,跟一位数没有区别…但放纵你的任性,可不是疼爱你嘛。别不知足啊,哥们儿,你还有个好阿姨,哄你睡觉呢。我妈给我唱儿歌,那都是学前班的事了,你说,你这个不知羞的家伙,有这么个哄着你的好妈妈,你还嫌不够吗?睡吧,睡吧…我要是考砸了没学上,可就跟你混了,你要是不收留我啊,我就打烂你的腚,叫你一辈子躺不来床,哼哼。” 说着,坎沙场熟睡的塔都斯抓了个鸡窝头,笑着退出包厢,拿钥匙卡打开了楼上的一间客房。刚进门,满桌的零食袋和饮料瓶就夺足了他的目光,害得他差点儿没看见那个在沙发上四仰八叉的女孩。 “几点了,还睡觉?什么懒猪?” 头疼的声音,成功唤醒了还在滴哈喇子的海芙。等她抓起枕头挡在身前,骂一声流氓后,才看清是谁在收拾垃圾,立马躺平了,对着空气乱蹬,嘴噘得老不开心:“懒猪懒猪…哥,今儿是自然醒的好日子哎!说,你是不是瞅咱瞌睡,赶好了,弄那些见不得光的…” “我说你个小鬼头,不要开黄腔好不好?”没好气地收拾完垃圾后,坎沙径直赏了海芙两个脑瓜崩,“你真当你是站街的?自重!” “哼,哥,你欺负人!” 在海芙抱着头打哭腔的时候,坎沙打开了电视和游戏机,把手柄递了过去:“欺负你?我在教育你!来吧,今天多玩几局,往后啊,我可能过不来了…” 他没想到,只是随口感慨一下,海芙忽然疯了似的扔掉手柄,抱着他的胳膊,哭得泪眼汪汪: “哥,你、你、你不要咱了?我、我不捣乱、开你玩笑了,你说啥我就改,我…” 突兀的拥抱,险些让他语塞。他只能拍着海芙的头,像学校里的女生喂猫猫狗狗那样,轻轻地抚摸那柔软的头发,解释道: “想啥呢你…我还有半年考试、上大学!再打游戏,是命都不要咯。” 海芙先是一呆,而后红着脸,露出一口凶凶的银牙,作势要咬他的胳膊:“我不管!反正周末要来陪我耍!” “没大没小的,知不知道考试多要紧?决定一生的命运啊!”他才不会惯着海芙,又给那脑袋瓜邦邦敲了两下,从而抽出胳膊,免得给女孩赖上了,“上次跟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 说回这茬,海芙的精神气立马蔫吧了。她就和撞了墙的倔驴那般把头别开,一句话也不肯搭。 坎沙是想劝她和父母道歉,趁早回家的。可她就是不肯、就是不听话。在老师和家长的说法里,这叫孩子独有的叛逆期;在坎沙的眼里,这叫傻瓜特有的犟骨头,除了招罪受,半点儿好也讨不着。 虽然没经历过叛逆期,但坎沙清楚,对付这种小朋友,千万不能来硬的——你的手段越强硬,他们的叛逆心越严重。闹到最后,容易吵掰不说,没准还要动手打架。 还不如好言相劝,来些软招最好。 坎沙摸向怀中,取出那枚安苏妮买给他的戒指,在海芙的眼前晃了晃:“瞧瞧啊,看看啊,笨脑瓜、笨脑瓜,看清楚,这是什么啊?” “你才笨!你家里头都是笨瓜瓜!”海芙的嘴上虽是埋怨,视线却被那抹金黄陡然紧抓,捂嘴惊呼,“好漂亮!哥,这是、这是…你是要…” “我妈送我的成年礼物,羡慕吧?” 罕有的,坎沙自豪了那么片刻,气得海芙小脸一耷拉,又不理他了。可他不着急,是慢慢把玩那枚金戒指,仿佛在触碰独一无二的珍宝。他举起戒指,用戒指圈住吊灯的光,轻声说道: “海芙,我和我妈的关系,并不好。从我上初中开始,她的工作就特别多,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出差。要是回到家了吧,一见我,她就是一肚子火,变着法地骂我、教训我,就差直言我是个不上进的废物、是个没良心的垃圾…嘿,你不信?你和你爸妈的关系,没有这么糟吧?” “哼,他们才懒得理我嘞。” “那就没怎么责骂过你?还是骂得没这么难听?罢了、罢了,都一样啊,海芙,都一样啊…我妈她啊,其实是很疼我的,比方说,小时候、上幼儿园的时候,更早的时候,反正是读书之前的时候,你有过类似的经历吗?就是你想要什么好看的机器人玩具、嘿,换成女生,应该是布偶啊、洋娃娃…反正啊,当你看见一样特别喜欢、实在舍不得放手,非要搂着它们睡觉,才能心安的宝贝,但是那价格很高昂。 你想耍性子,哭一哭,闹一闹,或者说撒个娇,求爸爸妈妈帮忙买下它…很丢脸,很无赖,很任性,是吧?但是,怎么说他们都不同意,你只能哭肿眼睛,在被窝里生闷气。可谁想到,夜半时分,爸爸妈妈敲开了你的门,将不知何时买来的宝贝交到你的手上,说…希望你原谅他们的俭省,也希望你学会体贴,谅解他们的难处。 你遇到过吗?海芙,你的爸爸妈妈,可曾与你说过这样的话?” 女孩沉默了。沉默就是许可,许可就是赞同——是啊,她的父母,也曾这样宠爱过她。 于是,坎沙收回戒指,耐心地告诉她: “海芙,大人的世界,比学校艰难太多了。他们要工作,要加班,要为房费、水电费和我们的生活费操心… 一个月三十天,能有二十五天在忙,仅有的五天节假日,还要埋在书房、客厅干活。累了这么久,他们能挣来的钱,等开支完,剩不了多少。咱们啊,在学校里挨骂,和同学说一说,怒火就消了;可他们在公司里,不管上司给他们多少窝囊气,他们都得笑脸相迎,照单全收。回了家,还得考虑怎么给咱们安排饭,怎么听老师教训咱们…他们不容易啊。 他们不是想抛开我们,也不是想跟我们发脾气,他们是在外面受了太多罪,回到家里,总有控制不住的时候,难免发泄一下,你可别怪他们…就跟咱们在学校挨了批评,在外面受了人欺负,回到家,想的不就是跟爸爸妈妈哭一哭,求他们来安慰吗?他们也是一样的。不过,我想,他们成了大人以后,面子薄,又不知道怎么跟我们这种小孩子沟通,语言难免偏激了些,容易伤人。 你别记恨他们,有空了,陪他们谈谈,说说心里话,比什么都好。” 海芙不说话,只是抱着膝,坐在他的身旁,用脚趾抠着沙发,大眼睛虽然空洞洞的,看不到视线的焦点,却没有丝毫的迷茫。 良久,女孩偷偷瞥向他,说: “哥,你是要我回去?” “我想劝你回去。海芙,待在这里,不是个事啊…麦格达,很糟、很乱,也很差,回珀伽去,不论是读书还是打工,都比这里好。” “我想、我不!回去了,没人疼我。” “忘了?你爸妈…” “他们又不是天天在家…一个人回屋了,好无聊。” “你的朋友呢?你不是说过——” “那些开机车的?哼,男的都是色鬼,毛手毛脚,想占我便宜;女的都是烟酒嗓,难听死了…不是要去游戏厅,谁愿意跟他们跑啊。” “同学呢?” “同学?同学都怕我了,说我是坏女孩、大姐头,早就不跟我一起耍了。” “没事,慢慢来,只要你肯改变,先读读书,把性子养好,不去那些游戏厅啊、网吧啊,要打,就买了游戏机,在家里玩嘛。” “哥…你去过网吧没?” “我?我去过…”坎沙把嘴一挡,故作神秘地说,“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朋友拉着我去,我受不了那个烟味,就…借口闹肚子,在厕所蹲了三回,键盘都没敲亮。” “嗨,哥,你这人还怪机灵嘞,”海芙也不难受了,转而拿起手柄,启动游戏,要坎沙来一起玩耍,“来,打两局嘛,哥,来两把!别不要嘛,我让你半管血,行不行?” “你说的哦,来。” 当坎沙第一次操纵着游戏里的人物,打倒了不可一世的海芙后,他笑得比考试进步了一百名还要欢快。 他该高兴,该放开去笑。他的人生虽有过挫折与不忿,前路却是一片坦荡。 在高中第三个学期的前一天,坎沙·杜拉欣的命运之路上有无数的岔道。 他相信,这些道路都通向光明,不论怎么走,都能走到成功的远方。 最少,他相信那是成功的远方… 而不是一个成功的玩笑。 (四十一)软弱 与斗志昂扬的坎沙·杜拉欣不同,停留在莫加厄的赛瑞斯·文德尔是忧心忡忡——他的前路上,看不到有着落的尽头。 生在博萨的他,本该是个随亡母在深巷里腐烂的死婴,却受到命运的垂青,被旅游的木精灵带回朝晟的林海、抚养成人。 他是幸运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视他如己出,给他提供了温馨的环境,让他沐浴了春风般的亲情;他是聪颖的,还是读小学的年纪,便加入中学生的行列,与年长他一轮的哥哥姐姐们交上朋友,收获了知识与友情。 他生得可爱,漂亮到像是女孩。绿松村的孩子们夸他是全村的招牌,班上的同学总要捏他的脸蛋;他温柔懂事,在哪里都能交到新朋友,即使在陌生的异国他乡,也有人为伴。 但他也有避不了的噩运、也有躲不过的梦魇。 自小,幻觉就缠绕在他的身旁。他当那些真切的画面与声音是孩子都有的幻想,却不知那是本源的力量。 冥冥之中,他在一个平凡的假日与家人去旅行,却被林博士针对元老的刺杀所波及,更是如丢了魂似的,在失去意识的同时,化身提线木偶,重创了林博士、杀死了元老,去抢夺神秘的初诞天晶。幸而母亲的呼唤喊醒了他,让他摆脱诡异的操控,在昏迷中躲过了事后的祸乱。 可帝皇使者到来了。 消沉多年的帝皇使者、久不抛头露面的班布先生找到了他。班布先生与他面谈,告诉他本源的力量,要他随自己出国,学习对本源的掌控。他与班布先生在格威兰的温亚德落脚,坐看林博士的逃亡。在温亚德,他结识了多弗斯一家,与多弗斯家的女主人齐约娜与小主人阿纳塔成为了好朋友。谁承想,阿纳塔的父亲、多弗斯家的家主杜森,竟然是当地的蛇头,专营人口交易的买卖。而班布先生给他的考验,则是当着阿纳塔与齐约娜的面,杀死杜森,否则,班布先生会将多弗斯一家处死——哪怕阿纳塔对杜森的生意并不知情,哪怕齐约娜只以为丈夫在走私海运。 那是他的底线第一次被突破。他是不愿去动手,不愿去杀死杜森的,可他清楚,倘若他敢犹豫,班布先生真的会施加冷血的刑罚——想保住阿纳塔与齐约娜的性命,他唯有踏过那条红线,成为处刑者。就算班布先生认可了他的决心,代他赐给杜森死亡,他也知道,有些原则,是再也回不去了。 面对和蔼的班布先生,面对观念诡谲的帝皇使者…他害怕了。他想妈妈,他想朋友,他想回家。班布先生体谅了他,交待他最后一桩任务——那就是陪同一个笑盈盈的少女去旅行,去纠正少女的心。 他是孩子,他是学生,他还在应当被大人照顾的年纪,却要去照顾、去教导一个成熟的女孩,教人家何为对、何为错?莫说别人,连他自己的心里都没有底。 但他能怎么办?回绝班布先生?谁有那个胆量?在班布先生面前,连格威兰的国王都要打落牙往肚里吞,在全国的民众之前老实走个过场;连格威兰的贤者,都要视而不见,任由班布先生要挟受其保护的君主。想来,能回绝班布先生的,只有死人与神圣帝皇——毕竟,二者皆是沉默者,无需担忧随拒绝而来的惩罚。 无法拒绝,那就答应。 答应吧,统统答应吧。 他答应陪在伊利亚·格林的身旁,尽心尽力地靠近、全心全意地交往,可不知为什么,他与格林小姐的关系罕有进展。他明明很用心,尽量顺着格林小姐的心意办事,还照顾格林小姐的起居,帮人家洗衣订餐,可他总是摸不到格林小姐的内在,听不到格林小姐的秘密,没法与格林小姐交流,反而是被格林小姐逗弄,又一次突破了底线…亲手处死了一个恶贯满盈的警探。 格林小姐的话,总是有道理的;委托人的理由,也是其情可原的。可当他真的动手杀了人,那种失魂落魄的恐慌,比在温亚德的时候更复杂。 他不懂,为什么共治区的法治如此破败,为什么班布先生要推出“以血还血”的委托方案,为什么明明杀死的是坏人、是有罪的恶人,他却会恐慌?是他不该动手,不该去杀人?可如果他不行动,有的是圣恩者乐意接受委托,给罪大恶极者应有的惩罚。 是的,正如格林小姐劝告他的那样,他所做的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假如是别的圣恩者接手,指不定有多残暴的酷刑等着那些人受。所以,他没有错,他做得好,他做得对… 对吗? 他明白,假如他的行为无误,那格林小姐的行事方针,亦是正解。那么,他答应班布先生的事,自然会不了了之——格林小姐在大是大非上都没有错,凭什么班布先生的一句话,就判定了人家是个歪心思的坏女孩? 认输吧,妥协吧,这是最好的方法——对两人都好,双赢。只要他对班布先生说,格林小姐仅仅是缺了生活方面的自理能力,并无别的毛病,兴许,班布先生会欣然一笑,放他回家。 想回家,想回家,他想回家。 想回家的他,把这些经历、这些想法,都对着陌生的城市吐诉清净了。 小小的少年坐在天台的边沿,乌黑的秀发随风飘扬,懵懂的大眼睛里,是和霞光一样的苍茫。他是在对城市吐露心声,也是在向朋友倾诉迷茫: “艾姐姐,以后,我该怎么样呢?” 远在朝晟的金精灵无言相告。时至今日,事情的发展正符合她的预料——在那个女孩面前,少年的稚嫩是一览无遗,全然被其执掌。她要斥责少年不听她的话、不给女孩施以强硬的态度吗? 不,不会。在中学的五年,她与少年同住,她知道少年是什么样的——温柔、懂事又听话,任何不过分的要求,少年都会应允,都会承受…即使陪她逛街很麻烦,给她当衣架很浪费时间,少年都会笑着接受,随便她折腾。 她清楚啊,遇上好人,乖巧的温柔,是适当的蜜饯;碰上别有用心的人,过分的温柔,会被利用、被引导、被伤害…甚至是无止境的退让、无条件的自我损害。 在朝晟以外的世界,尤其是共治区,温柔、幼稚?那是只能对亲昵的人展露的弱点。或许,身为的异类不是别国,而是被网监管的朝晟——在某些人看来,善良、温柔、幼稚、让步都是可以利用的弱点,都是易于被驾驭的愚蠢。 这样的人充斥着这个世界,摧毁了每个孩子的美好,让所有天真的孩子成为认清现实的大人,美其名曰成长。 成长,成长… 在朝晟、在林海,少年可以不去成长;浪迹在大地、行走在共治区,少年不得不成长。 是格林小姐在劝导他,是班布先生在逼迫他,他必须要成长、成长…成长为琢磨不透的模样。至于是好是坏?他哪里能知道。 如果说,这是班布先生认可的成长、这是班布先生认知中的良好,他无权也无力去拒绝,只能按班布先生的标准去成长。 但他是人,即使不成熟,即使幼稚…他也是有思想、有主见、会思考的人。 他不想让家人担心,而是询问最信任的朋友,想从以理应着称的金精灵口中得到答案—— “艾姐姐,你说,爷爷他,是不是天性薄凉?” 金精灵伏在台灯下,望见了少年眼里的朝霞,说出了相隔万里的回答:“是的。” “果然,我想得不错啊…” 这初生的霞光,是明亮的冰凉,恰如班布先生…那伟大的帝皇使者,是耀眼的冷漠,是温暖的无情。 “艾姐姐,你说,爷爷有错吗?除了…除了让我去做…” “他是错的,她也是错的。劝人向善与惩奸除恶都不是你的责任,是他借着力量,是她玩弄心机,将超出能力范围的重担强加于你。” “可是…这些事情,是合理的。” “不合理,违反法律,滥用私刑,扰乱治安…” “合理啊,艾姐姐,合理啊…”少年把头一沉,向大楼下的马路叹气,“你看,艾姐姐,这里和朝晟不一样…他们很忙很累,他们过得是我们没法想象的苦日子,受得是千奇百怪的罪。他们的法律形同虚设,他们的权利得不到保障…他们的法律,旨在扞卫富有与高位者,对他们,则是压榨…不该是这样的,艾姐姐,这是错误的,他们明明是这里的大多数,他们明明是最辛勤的劳动者,他们明明是这里的建造者,却不是这里的主人。 共治区太古怪了,比格威兰更古怪。爷爷告诉我,格威兰的生活才是最真实的,我经历过,我见证过,爷爷没有讲错,格威兰人的生活有苦有甜,有对有错,有光也有暗,而共治区…我看不懂,他们就像背了床厚厚的棉被,吸足了苦难的水,沉重到寸步难行,可他们没有抛弃那床棉被,而是负重前行,在压抑中生活,有说有笑,有血有肉…” 肩负着万斤重压,这些中洲人没有逃避、没有自我欺骗,也没有反抗,而是咒骂这该死的共治区,努力地生活,用尽千方百计地工作。即使疲累到没有时间享福,他们仍然会结婚,仍然会成家,仍然会孕育子女。他们或是苦中作乐,将沉重的生活延续到下一代;或是送子女出国,将命运的玩笑中断。 他们既愚昧,也勇敢;他们既遵从着本身的意愿,也有着时势所迫的无奈;他们竭力辛劳,比谁都可敬;他们丰富多彩,比谁都可爱;他们追名逐利,比谁都可怜… 不,他们从不可怜——没人有资格怜悯他们。在这里,美好的生活是难以争取的奢望;而名利,则是维持美梦的麻醉药。 好似一场梦…荒谬绝伦,又真实得可笑。活在这场梦里的,到底是朝晟,是格威兰,还是共治区? 没人能回答。因为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着不同的答案。 如果让少年解答?看,他正握紧小拳头,向朝阳那么一挥,坚定地挺高胸膛,自信地说道: “艾姐姐,我决定了!等我长大了,我要回到这里…我要在共治区旅居,继续在前行之地工作——你看,我的…我的处置是比较、比较温和的,不会带来多少痛苦,也不会牵涉到旁人。很多事情,由我来解决的话,总比交给格林小姐这样的人去做要好。赚来的钱,还可以办一个救济金,专门帮那些生活困难的人…我还可以开公司!开公司!让大家都来工作,我不要钱,薪水发到光!我——” “不可能的,小武,你要明白,共治区的病结并不是收入问题。改变共治区的唯一途径,是解除对共治区的限制,还中洲人一个自由…你明白吗?要摘掉中洲人的标签,把原本的姓名还给他们—— 特罗伦人,你知道的,是历史书上讲过的特罗伦人,意味着继承者的特罗伦人。但这是绝不可能的,你明白吗?格威兰不允许,瑟兰不允许,博萨不允许,朝晟不允许,所有受过帝国侵害的国家、民族与种族都不会允许… 包括帝皇使者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会允许。” 特罗伦人,中洲人的旧称与真名,代表了他们过往的罪孽。如果说,残害生命是无缘宽恕的原罪,那么挑起战争,令硝烟弥漫于全大地的特罗伦人,注定要背负过往的阴影,在注定没有结局的赎罪日里艰难前行。 不允许、不允许… 不被允许,那就冷眼旁观,果断放弃。 可少年的回答是不。 百年的光阴里,特罗伦人被更名为中洲人,以全新的身份告别帝国的统治,成为受多国管辖的共治区政府治下的公民。他们受苦受难,撑过了帝皇使者的屠杀,忍耐着格威兰士兵的欺凌,经受着博萨人与瑟兰精灵的鄙视,赎罪了一个世纪。 可他们还是努力生活,在艰难的压榨中保持着动力。看那些餐厅吧,厨师的烤羊是多么肥硕,侍者的服务是多么热情;看那些出租车的司机吧,他们是多么能言善辩,只要乘客敢开头,他们就能陪聊一整天。 他们敢爱敢恨。受过恩情的,愿意照顾一个招摇的疯子,即使他得罪了没人敢招惹的格威兰人;受过欺压的人,情愿以血还血,向仇人还以颜色,即使他是警局的探员。 他们也是人,是活生生的人,是渴望美好的人,是燃烧着情感之火的人。他们有权追求新的生活,他们有权扔下往昔的枷锁。 那些年的过错,是该随风而逝,推动他们走向更广阔的新世界,而不是鞭笞着他们在原地踏步,无论怎样努力,都看不到希望的明天。 “最记恨他们的,是瑟兰的精灵吧。艾姐姐,我和你说过,在温亚德的时候,我遇见过一位从战争年代生存至今的木精灵,他比绿松村里最老成的奶奶还年长呢!他说过,要和朋友回瑟兰去,我想,等有机会了,我也要去瑟兰,问一问瑟兰的精灵们…还恨不恨中洲人,你说,他们要怎么回答呢?” “小武,你很聪明,”借着他的视野,金精灵看到了熟悉的太阳高升在陌生的天空上,随那云彩飘荡,在楼宇的玻璃间照耀出炫彩的光芒,好似凿空拓荒,一片坦荡,“可是,你要明白,哪怕精灵们宽恕了他们,哪怕格威兰的国民早就不把往事记在心上,只要受害者铭记着他们的祖先犯过的罪,只要别的国家需要他们廉价的付出,他们就永无请罪之日…你明白的,哪怕只有一个人记恨他们,哪怕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一个人…一个圣恩者,一个朝晟的前行者,一个圣恩者的无冕之王,一个前行之地的统帅领导。 聪明的少年,以中洲人的手势向帝皇祈祷: “爷爷啊,你愿意宽恕他们吗?” 世上从没有愿不愿意,只有可能与否,而可能,向来是无穷尽的。想想吧,假如随机找一个中洲人,与之讲述少年在朝晟的故事,说在朝晟,木精灵可以和梁人在村里混居,金精灵可以和梁人上同一座学校——不论是梁人还是精灵的孩子,都是既能写出奇异的象形文字,也能说出动听的瑟兰语言。 那么,被提问的人会相信吗?兴许,人家会一笑走之,说长耳朵的家伙哪乐意与人类同住?说人类哪喜欢往林地里钻? 更别说,相距千万里的梁人少年与金精灵女孩,正在缥缈的网里通讯交流… 不曾见证,自然无法想象。 在少年脚踏的大楼里,伊利亚·格林正拉开床边的窗帘,让阳光驱散睡梦的疲倦。她看了眼另一张空荡荡的床,望了望挂在空调风口的衣裙,有些无聊地念出了一丝得意: “老师,在宫廷念书的时候,你曾教过我——无限的想象力也有着局限。人,只有以认知为依据,才能构思未曾体验的事物。生活也是相似的啊,观赏一个从未贫苦过的人,如何幻想压迫的源头…简直和小时候,看见那些贴在墙上的艳俗海报一样,难免脸红呢。 可惜,没有人能当着他的面揭走那些海报,撕碎后扔进垃圾桶里,不是吗?这种软弱的小弟弟,还真有些惹人怜爱啊,老师。” (四十二)资产 她不知道的是,软弱的少年已经敲开了委托人的家门,将当日的情况如实相告。 警探的家属,从格威兰出海,到达邦联;警探的情人与私生女,也去往博萨。由于距离过远,这些人的生死再也无法审判——至少,少年无权、无责也无法去干涉共治区以外的事物,因此,老妇人的委托,就此终止。 杀死一人,奖金为圣岩一枚,折价后,相当于二十七万迪欧。而计算好这笔款项后,少年通过前行之地的平台,将钱转入了老妇人的账户上,躬身以表歉意:“对不起,我没能如约履行合同,没能完成您的委托。这些钱…” 老妇人眨着眼,声音是颤抖与不解的愤怒:“圣恩者,你在施舍我吗?” 少年摇头了。他的回答没有一丝的软弱,尽是真切的味道:“不,这不是我应得的报酬,是只有您才能领受的补偿。” 这一答,如暴雨淋头,不仅浇灭了老妇人的怒火,还淋得她不知所措,登时哑口无言。她的眼皮抽搐了好久,指节捏紧又舒展开,再开口,已是一种和蔼的长辈被捣蛋鬼缠上的无奈: “你…是在可怜我?” “不,老奶奶,我知道,可怜是一种轻视。也许,除了帝皇,没人有资格怜悯你。我是…希望你保有希望。” “希望?” “您还有孩子,您的孩子在瑟兰。我相信,他是个好儿子,假如听闻父亲死于不公的噩耗,他会多么的悲伤…而要是祸不单行,连母亲也弃他而去,以生命为代价去复仇,他不会有喜悦,只会有痛苦与孤独。我希望,您能收下应得的补偿,带着值得留念的珍宝,放下憎恨与悲痛,去瑟兰…去陪陪您的孩子,去开启人生的新篇章吧。” “我年近六十,没有多少时间了…” “时间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还是几年、几月、几天,不去尝试,不去生活,又有谁知道呢?” “我去了,也是给他添麻烦…” “能照顾妈妈,报答养育的恩情,是多少孩子渴望而不能实现的梦想啊。您的孩子不会薄情寡义的,我希望你能相信他,也相信你自己——您不会教出那样冷血的孩子,对吗?” “不,你不懂,人不在了,心里是多么空荡…那个伴你多年的人,忽然走了,不管你到哪里,他都不会陪你散步了,不会跟你斗嘴…” “就像灵魂的一部分永远缺失了,终日孤独难耐,是吗?” “是火失去了热,灯失去了光啊。你这个年龄,是不会…” “是的,我不懂,”少年握住老妇人的手,恳切地承认了自身的稚嫩无知,说道,“但我明白,活着就有希望。不论悲喜几何,不论伤痛几多,只要珍惜仍拥有的,铭记已失去的,那些爱你的人,不管在咫尺还是远方,都会看着你生活,希望你幸福——老奶奶,请相信我,你的幸福,就是他们的希望。” 话讲完了,少年松开手,再鞠一躬,用中洲人信仰的手势默默祷告,与老妇人无声道别。 等他关上门,老妇人盯着手背上的皱纹,摩挲那捂热的粗糙,眼中的棕荡起了波澜的变化:“孩子…真是不可理喻的孩子啊。你这样的孩子,是被哪方土地孕养大的?博萨吗…朝晟吗…不,是天国吧,只有帝皇光耀的天国,才能养育出眼里没有资产的孩子啊。” “资产?各个都是负资产?”在珀伽的中央圣堂,查账的巴尔托正失望地感叹着,“我们的圣职者还真是清贫吃苦,年年受灾、年年负债,连收入税都要免去百分之七十,才能混个饱肚,不至于吃粥喝糠,算是能养家糊口——帝皇在上,平时去酒吧舞厅和某些场所做客的时候,我可看不出来,能把钱塞进脱衣舞女郎的腿带里的圣职者,会是拮据到要勒紧裤腰带的穷光蛋啊?” 这话说得在理。若非在那些圣堂工作过,见识过道貌岸然的圣职者是怎样的花天酒地,巴尔托·怀特还真可能被这些堆积如山的报表诓骗,以为圣职者都是榨不出油水的废渣。老实讲,他得承认,在逃税避税、隐瞒收入的本事上,北共治区的这群圣职者是各有所长,远非他这个帮派里的二把手能比——就连他学习过的灰色收入和洗钱手法,在圣职者之前,也是相形见绌。 这群人的胆子,可比他这个有着黑帮履历的人肥多了。 巴尔托是摸一摸捐款箱,拿点儿钱花销就行。这些圣职者?帝皇在上,他们是明目张胆地分钱啊——信徒的捐款、富豪的布施,都是如山堆积的钞票。更别说,圣堂旗下的商铺、工厂、孤儿院和学校… 钱钱钱,都是钱,钱能生钱,钱能赚钱。奇怪的是,那些信徒不留着钱自己花,非要在圣堂听一听布道,然后送出他们的钞票,虔诚地祈祷,也不知道是在向帝皇许哪般愿望。巴尔托的耳朵比较尖,曾听到一些管不住嘴的信徒念出的心声—— 要么是祈求帝皇治愈他们的疾病,要么是祈求帝皇赐予他们幸福,要么是祈求帝皇改变他们的厄运… 还有的,是感恩帝皇,感恩帝皇消除了他们的顽疾,感恩帝皇让他们找到完美的伴侣,感恩帝皇让他们买中彩票… 有时候,巴尔托都想走上前拍拍他们的肩膀,告诉他们治好病应该感谢医生,找到好的爱人应该珍惜对方,买中头彩应该快些搬家移民,别在这里对帝皇念日记了——帝皇要是真能实现他们的愿望,就不会在乎他们的虔诚。 就像啃鸡腿的人遇见一窝蚂蚁,把鸡骨头扔在蚁窝附近。人没有心情去思考蚂蚁会不会感激自己,只会看两眼蚂蚁行军,或是踩两脚,或是调头离去。 蚂蚁的想法,人八成不在乎;人的愿望,估计帝皇也不在乎;信徒的虔诚,圣职者们倒是很在乎。 对信徒们来说,圣职者们在乎了,帝皇也就在乎了。 圣职者们当然在乎。毕竟虔诚的背后,往往是络绎不绝的善款——看吧,单是巴尔托待过的那间圣堂,这两年间,便以修缮方尖塔、增扩建筑面积的名义,向信徒们募捐,筹得三千万迪欧的捐款。这笔钱,百分之二十上交中央圣堂,百分之十五呈交市政厅,百分之五用以补贴圣职者,百分之六十都用在修建圣堂上——可惜,不知为何,只有方尖塔得到了保养,说好要开工的空地,始终没有挖机铲车来忙活。可能是有人担心噪音影响街坊们的生活,所以按工不动;也可能是预算不足,难以搭建新的楼宇。 总之,只要有一块纪念碑压在工地上,刻满表彰捐款者的言辞,铭记他们的慷慨与善良,那么,信徒们就能既往不咎。甚至不需要圣职者出面解释,他们就会自发地找出理由为圣堂辩解,似乎他们的虔诚,伟大的神圣帝皇已经感受到了,而为了神圣帝皇的欣赏,他们情愿赴汤蹈火,为圣堂的捐款箱再贡献一笔账。 事实是,他们的捐款,在被中央圣堂和市政厅抽过利后,早就落进了圣职者的腰包。这是各间圣堂共同形成的默契——给上级和政府献过金后,不留勾自己的,真拿去修大楼吗?他们又不是地产商,可以把房价定高。再说,特批给圣堂的土地,价格是非常低廉,且不能出卖,除非由市政厅等价赎回。这些圣职者啊,就是想修一些精致的房屋,以靠近帝皇、沐浴信仰之光为诱惑,在信徒中竞个天价,也是白日做梦,早被市政厅严防死堵。 既然如此,就找最廉价的承包商,买最便宜的设计,盖几栋最简陋的房屋,拿些翻修的好家具充充门面,再摆些庄严的宗教典籍与画像,花最少的钱,吃最肥的肉,何乐而不为? 在巴尔托盘算着,如何让这群狡猾的吝啬鬼从各自的小金库里流流血的时候,一位大腹便便的老圣职者推门而入,慌张地撑在桌上,简直要喘不来气了:“先生…有、客人,客人要…” 中央圣堂的客人,自然是军队来的上校。这些天,巴尔托不想和中意男人的家伙打交道,把款待客人的事宜交给这老人经手,而看老人这六神无主的样子,他也不着急,帮老人兑了杯温水,请人入座,先缓口气再说话。 “先生,您快去劝劝他吧!他刚跟我说,想去圣堂开设的孤儿院逛逛…”喝完水,老人的面容饱满不少,嗓音也有了力量,“帝皇在上啊!他的那些、那些嗜好,如果在孤儿院里施行,恐怕我们都要陪他下炼狱赎罪啊!” 闻言,巴尔托赶忙捂住脸,好让不合时宜的讥笑看着像是在悲怆。忍耐住大笑的冲动后,他叹着气,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劝告道:“看开些,我的朋友。就当这是命运的安排——正如前人所言,想逃避噩运的,噩运会紧随他的步伐;接受苦难的,苦难会脱离他的大道。” “可是…” 见老人还想争执,他一抬手,示意其噤声。而后,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将半掩的窗帘拉开,站在那猛烈的阳光下,光亮得如置黑夜,看不见些许相貌。 如果说相生于心,貌成于神,那如今的巴尔托·怀特,正如他所说的话一样,是惨亮的黑暗之光: “我的朋友,圣堂的孤儿院,本来就是藏污纳垢之所,你我心知肚明——被扔在医院的门口,被抛上圣堂的阶梯,被甩进街边的垃圾桶,是他们此生的幸运。有些婴儿,被母亲生在厕所,没见过人便失了生机,和他们相比,能送到孤儿院,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就是被那些大孩子欺负,被克扣伙食,不得不拉帮结派、打架斗殴、偷鸡摸狗,他们好歹能活着,好歹能创造价值。我的朋友,你不必激动,圣堂拯救了他们的性命,他们自然该偿还恩情,充当圣堂的资产,不是吗? 不必恐惧格威兰的军人,他们做的丑事,某些圣职者照办不误,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的贵宾,是非常慷慨的主顾,初次招待他的少年,在事后获得了丰厚的奖励,比预想中多出十倍、二十倍的奖励。而我的朋友,我们的某些圣职者,可是吝啬又无耻,下流到让人愤怒,卑劣到让人拳头发痒啊。 孤儿院的故事,我也略有耳闻。好像有一回,两位上年纪的前辈玩什么恶作剧,哦,我想起来了,是挑中一对无知的兄妹,并告诉他们,他们中的一位即将被善心的富豪收养,请他们自行斟酌,考虑清楚谁走、谁留下。嘿,结果两个孩子,竟然互相谦让,都想让对方脱离苦海,于是,我们的前辈便暗示当哥哥的,想让妹妹过好,就得把他们两个老东西伺候舒服。当哥哥的在孤儿院待久了,自然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就随他们快活,目送妹妹坐上豪华的跑车,含泪远去。可第二天,正服侍老东西的哥哥,却在床上见到了求饶的妹妹——原来,那富豪也是个可憎的混蛋,玩过后,便把妹妹送给两个老家伙,任他们处置了。 两个孩子,一对兄妹,又哭又喊,又打又骂,可我们的前辈,却乐在其中,等腻了,拍拍屁股走人,把他们甩在孤儿院里自生自灭——我的朋友,你说,有我们的圣职者托底,亲爱的格威兰军人,简直是帝皇派来的天使,不是吗?” 老人颓然抱头,呜咽而哀求:“谬论、谬论啊!卑鄙者的卑鄙,不会让无耻者更伟岸!” “瞧,我的朋友,你还是没明白。我是想告诉你,对圣堂而言,孤儿院的孩子是资产,能被外部的贵人消耗,是他们的福音。我知道,这些年你在整治那里的风气,可惜收效甚微——你要记住,身在圣堂的你,不应该对圣堂的资产起怜悯之心,除非…先舍去圣堂的皮囊。” 话说到这份上,老人也只能抹干净眼泪,一步一步走出巴尔托的办公室,消失在昏暗的楼道。 意料之中的反应,巴尔托唯有嗤之以鼻——依靠圣堂生活的人,又怎么能真正意义上地抵制圣堂的丑行?平日发发善心就罢了,关键时刻,还得拎清楚轻重啊。 要是圣堂丢了脸,他们的面上还能有光?要是圣堂赔了本,他们的钱包还能鼓胀胀?荣辱一体的圣堂里,能够杜绝吃里扒外的圣职者,自然有其门道——只要大家的生活享受和名誉地位,都建立在圣堂的资产上,那所有人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同谋,谁敢跳出来揭丑、砸饭碗,不消别人动手,他自己也得扇自己耳光,保证再不敢自绝于同僚。 “嘿,有办法了,”想到这里,巴尔托两掌一合,奏出了清脆的节拍,“何必掩掩藏藏?把事情摆到台面上,让这些抠门的财主自行掂量,他们总不会冒着得罪驻军的风险,舍不得破财消灾吧?” 拨盘电话机摇一摇,巴尔托的通知就传达到各间圣堂: 为帮助格威兰的驻军解燃眉之急,勒令全体圣职者以所属圣堂为单位,统一采购圣岩。 为表体谅,中央圣堂会报销采购所需的开支——当然,只补贴百分之三十,余下的部分,请各间圣堂的负责人自行筹措。 采用明文通告,巴尔托不信,这些狡猾的盗匪敢冒着被驻军请客的风险,藏起他们的看家宝,不替中央圣堂分忧,除非他们活腻了。 收到通告后,各间圣堂的圣职者都是叽叽喳喳。他们无不咒骂中央圣堂的无耻无赖,收了那么多献金,这种时候,竟然毫无领导者的担当,把钱库锁紧,盯上他们的私房?可恨! 可恨,连巴尔托的前同事都在咒骂他,骂他是个贪得无厌的白皮混蛋,先前是看错了眼。 这时候,他的同事不论老少,都聚在一起,商讨应对之策—— 格威兰人到底是格威兰人,和他们走不上一条道。之前,巴尔托是迫于情势,才得和他们蹲一间公厕,在分享恶臭的同时互相借些纸擦屁股。可一有机会傍上驻军的大腿,人家立马甩开他们,全心全意替驻军效劳。 如今看来,不出些血是扛不过去了。经过商讨,巴尔托的同事们一致表决,愿意从微薄的家底里抽出五分本金,共同采买圣岩,不够的,由本堂管理先垫上,日后再想办法。 “说得轻巧!你们想让我垫多少?没有千百万,能应付得过去吗?就是掏空我的棺材本,这钱,我也筹不出来!” 管事的老圣职者摘掉老花镜,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所有人都劝他消气,不过呢,多数人是幸灾乐祸——领头的羊吃得最肥,狼来了,可不得逮着多咬两口? 不过,狼来了,他们也不能置身事外。破财消灾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干的。因此,有人歪心思一起,斗胆发言: “我认为,我们可以和巴尔托谈一谈。钱不一定要从我们身上刮啊?在共治区,有钱人多的是,我们这些寡盐淡油的哪排得上号?不如…让他跟军队里的人点个醒,要钱,并不一定要从合作伙伴身上找,还有…” “还有谁?别卖关子,快讲!” “还有富商嘛。捐钱的时候,千万都不放在眼里的富商、地产商,可比我们金贵多了啊。” 好主意,是个好主意。但是提出建议的圣职者并不知道,他这个祸水东引的绝妙计划,会给共治区盖上一张多黑暗的帷幕,让所有人深陷其中,不能抵抗。 (四十三)驻军 “近日,针对警员的报复行为频发。为确保治安者的安全,格威兰的驻军将协同警署,力求解决困扰本市多年的帮派顽疾…” 在西斜的阳光下,少年提着打包来的饭菜回到了旅馆。他正视着房门,鼓足勇气,刚要敲响门板,却听房里的人说: “进来吧,文德尔,门开着。” 格林小姐正伏在案前,吃着夹心饼干,读着杂志期刊。情况如此,少年可算松了口气——看来,她不是民俗故事里那种能把自己饿死的笨蛋大小姐,起码还有能力去主动果腹。 少年不是没有考虑过,格林小姐有没有可能是懂如何洗衣下厨的。但他转念一想,就算儿时生活在贫穷的街区,培养出了自理能力,可是被关在王庭那么些年,成日是仆人伺候穿衣用膳,再独立的人,恐怕也难逃变作生活白痴的命运吧? 毕竟,童话书里的王宫,向来只教得出不识人间烟火的公主,教不出经管人的好奴仆。 “感谢文德尔小弟弟的好意,但…我的肠胃,已经塞满了甜品,恐怕要劳烦你加餐了。” 没说什么,少年拆好快餐盒,拿起塑料勺舀着羊肉炒饭,没几口,便将两人份的盒饭吞了干净。而格林小姐在微笑中注视着他,仿佛在观赏什么猎奇的表演。 等他收拾好塑料袋,格林小姐想撑着桌面站起来,腿却是一软,滑坐回靠椅上。她搁着衣裙揉起大腿,抱歉地望向少年,说:“久不走动,有些酸麻…帮我换好鞋袜,可以吗?” 少年点点头,拿来绒面女靴和丝袜,小心地取走拖鞋,帮格林小姐套上长袜。他把黑色的丝袜拉到格林小姐的膝盖上,便不多提,正准备帮女孩穿鞋,却被柔软的脚趾顶在鼻尖,在错愕中聆听轻笑: “真乖呢,文德尔,我自己来吧。稍后,我要出门办些事——放心,仍旧是以血还血委托哦?要处理的,是格威兰的驻军,是北共治区最不值得怜悯的人。别紧张,毕竟我从不波及无辜,正如你一样,不是吗?” 太阳落山后,莫加厄的闹市区里霓虹不衰,睡不着的年轻人是三五成群,在灯光的污染下融入夜生活。他们之中,不乏手拿喷漆罐,从而给墙壁纹身的街头创作者;当然,也不缺面纹图案,嘴叼香烟的游荡者;哦,还是有人装扮正经,仅仅是出于工作的原因,才有空去酒吧、咖啡厅、快餐店消解疲乏,为愈发沉闷的北共治区添些乐事。 同样是喝酒的地方,有的酒吧是彩灯闪耀。那震撼的音乐是隔墙可闻,专门满足某些客人对氛围的要求。而有人嗜好,自然有人反感,不喜欢这类氛围的人,会相中一间装修怡人的小酒馆,听着悠扬婉转的音乐,点两瓶度数不高的小酒,或与朋友碰杯,或是独自品味,待倦意席卷浑身的细胞,便回家睡觉。 看,在这家清净的酒馆里,一位方脸的壮汉和一个短寸头正说得畅快。就算他们把声音压得挺低,可那嘈嘈的叽喳,还是让人头疼。不过,服务生和其余的客人选择充耳不闻,只因他们是格威兰人。 短寸头盯着另一张桌上的客人,示意同伴瞧瞧那黑袍上的金纹,说: “嘿,圣堂…我的曾祖父跟我唠过,咱们格威兰的圣堂,也算是王庭的半个功臣。论艺术,他们供养了杰出的雕像师与画家;论医疗,他们掩护了盗窃尸体去解剖的无畏学者;论科学,他们的信徒和圣职者里,诞生了大量的数学家、化学家、物理学家…嗯,哲学家?哲学算科学吗?” “算你的祖奶奶,”大方脸咬开了啤酒瓶盖,不耐烦地朝地上啐了去,“少在这里卖弄你的学问,你要是真懂课本里的鬼画符,你现在应该是到康曼的学府进修,哪会在棕皮的地盘受罪!” “唉,道理不是这么讲的。我的成绩是不大理想,可老师常说——学无止境。不应该让落榜阻拦了求知心嘛,怎么,你们老师没有给过你忠告?” “忠告个蛋,我高中就被开除了。再说,从进学校开始,那些戴眼镜的老头子和老太婆,嘴里不是辱骂,就是谎话——你个脑干发育不全的瘪犊子,咋连加减乘除都能算错啊?哈哈哈…我再蠢,还至于算不懂两位数的乘法?我是故意写错,就要恶心他们!看见他们的臭脸,我心里舒敞!” 短寸头急忙倒了杯啤酒,推到同伴面前,感叹道:“是有老师爱骂人,但是不多。自从王庭允许家长和学生检举他们后,基本就听不到他们说脏话了——” 把酒杯推回去后,大方脸咬住瓶口,将一整瓶啤酒吹了个干净,且打了个嫌恶的嗝:“检举个屁!王庭干的蠢事里,我最瞧不起的就是这一桩!” “哦?蠢事?我觉得,倒还好…” “好他娘的卵!你听着,呸,你想想…你看看我、看看我,要是我的那些混账老师,能在我逃课、撕书的时候抓我回来,跟我爹妈说清楚我有多死性不改,把他们的皮带抽出来叠两层,抡爆我的屁股蛋,说不定,我就会痛哭流涕,朝他们认怂认错,好好读书,找个好工作,而不是…来这帮臭棕皮的老家,和一堆虚伪的坏种斗智斗勇…和一捆搅屎棍睡一间房!” 在大方脸的咒骂中,整个营地的军官都成了没良心的死杂种,除了使唤他们这些大头兵干苦力外,没事就站队跑操,有事就命令不可抗,甩下他们在外面晒太阳,自个儿去营房里吹空调;而军营里的大兵,也是混蛋居多,常常是拉帮结派,互相整蛊,开伙的时候都能因为抢座位打起来;至于那些喜欢搞事的?帝皇在上,他们最好是去街上逛逛,找个漂亮的女学生和少妇,用完强的后,扔几张票子,这样就能在法庭上狡辩,说是买春,不是强暴,既快活了一把,又不用被别人笑话。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他们专瞅自己人下手,成日想着怎么当搅屎棍,那样的话,被盯上的人只能尽快找一个正常的团伙寻求庇护,免得哪天不注意,被弄得痔疮爆炸。 “这种事…不对,咱们的伙计没怎么闹过事吧?”短寸头惊叹一声,旋即摇头,“来之前,我可是上网查过,莫加厄这边的作风较为正派,不然…” “不然,你就拍屁股走人了,是不是?理解,我理解——我是从别的地儿转来的…你别问,我不好透露。反正啊,那地方的人,啧啧,就算你这种软蛋,被拉进去熏染几年,也得返回祖,当一个披着人皮的铁畜生啊。” “愿闻其详?” “我这么说吧,他们玩得可花了。 就拿自己人来说,有个连队的,是相当恶心人,你知道不?他们敢把新兵蛋子扒光,美其名曰磨炼意志,往人后面塞手雷——啧啧啧,吓到了吧?听我说完啊,那雷当然是假把式,炸不了。他们把这项游戏叫新人试炼,玩了他妈的足十年!最后,他们也是撞运,惹到一个不怕死的愣头青,当晚就拿炸药爆破了宿舍楼,杀得是无人生还;还有个排的,更是极品货色,从排长到狙击手,全是天生的搅屎棍!但他们的运气实在不行,想玩一个硬茬,却把人家逼成了圣恩者、圣恩者,你晓得吧?嘿,那可是威风凛凛,揍得他们哭爹喊娘,还废了他们的命根子,叫他们当一辈子阉鸡!哈哈!” “骇人听闻,我都想请帝皇洗清我的耳朵…” “骇人听闻?你以为,这群畜生最擅长的,可不是整自己人么!那些挂勋章的废物,和他们都是一路货色,可不得护着他们…不过说回来,他们也不敢玩得太疯了,毕竟王庭等着傻瓜来入伍,要是他们天天在窝里整事,哪还有人敢来报名啊!” “酒保,请开一瓶葡萄酒——温亚德的,戴蒙德庄园的那款就行,6006年份的,多谢,”见他的嗓门扯高,短寸头把手一挥,适时打断了他的讥讽,还点了瓶好酒请他品尝,“来,就当是感谢你的分享——这种惊悚的恐怖故事,猎奇期刊上都看不到啊。” 有温亚德的葡萄酒可享,大方脸立刻压低了声音,将美酒小心地斟入高脚杯,边摇边笑: “猎奇期刊?不如去看成人杂志。这边的叫什么…《在云端》,对,是这个名——果木的醇香,我这舌头是品不出来,可这个葡萄的味道,还真是舒爽,比小麦的香气诱人多啦。” “酒,慢慢喝,话,好好讲。说句实话,你先前待的地方,风气真有那么差?” “差啊,能不差么?你看,连同营的兄弟,他们都敢往坏里折腾,对待当地的棕皮,那是直奔玩死了去整。兴奋剂,你听说过吧?就是…《搏击全明星》里的那些人打的兴奋剂,还有乱七八糟的药啊,都拿去耍,说是当催情的用,玩得更刺激,实际上,就是为了将人弄死——口服不行用注射,一针不行来两针。我上铺的人跟我透过信,说是我们的老大、什么狗屁的军衔…是上校,应该是上校,就是个玩这行的好手,从多少年前开始,就当起了药剂大师,刚出道就弄死了一个婊子,要不是有人保他,他得被遣返回国,连条裤衩都捞不到!” “他们有病吧?弄、弄死人,图什么?” “我不知道,兴许他们是脑子生了瘤?图刺激…哼,不是走投无路,不是图刺激,还能来这里当兵?你不会真以为,咱们格威兰的军队是书本里匡扶正义的严律之师吧?我跟你讲,那都是骗人的。你别在营房里闷着,多出来走走,去些吃饭的地方,听那些人唠嗑,哦,你不合适,你可以到他们的图书馆里转转,看些书——从二十年战争结束起,咱们的伙计们就是以强暴、杀人、抢劫闻名大地的,王庭的那些宣传,就是指望蒙几个死读书的傻瓜信了他们的鬼话,前来投身报效。” “那我得感谢帝皇…来,干一杯,”短寸头替自己倒满了葡萄酒,晃也不晃,便举杯痛饮,“感谢帝皇在冥冥中指引我,让我细心挑选了意向地区…” 见他把美酒当作普通饮料,大方脸急得直拍大腿,气呼呼地说: “葡萄酒不是这么喝的!算了算了,你请客,你爽快最重要。不过,让我说,你该感谢的是你的脑瓜,而不是摸不着边的帝皇。再者,莫加厄这地方是相对太平…相对,你明白吗?这些天的新闻,还有论坛里的消息,你有留意过吗?” “你是说那些杀手——” “嘘,别乱说,什么杀手,是圣恩者…是前行之地的圣恩者,是忠于帝皇使者的战士。听我的,在共治区,你尽可以辱骂那些棕皮,管他是市政厅还是警署的,他们都得赔着笑脸,随便你开心。可你千万别用言语攻击帝皇使者和前行之地,人家可不管你是哪里的人物,也不在乎什么外交关系,要是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丢的,没准是你的小命!” “我看,你是多虑了。帝皇使者是什么人物,会对我们这种人上心?” “怎么不会?看看温亚德的纪录片吧!嘿,直教人脊背发凉。我跟你说,在这帝皇使者的眼里,别管你是贫是贱,是富是贵,八成都是一个样——惹了他,恶心到他,他就索你的命,送你到炼狱享福。哎,你明不明白?就跟上学的时候,在花坛里盯蚂蚁、抓甲虫玩啊,纯粹是求个乐子,哪管那些虫是公是母、是壮是弱,玩腻了就扔,被咬了就踩…” 听着,短寸头也学起同伴,轻摇高脚杯,且饮且笑:“倒是有几分道理。在他的眼里,咱们和虫子的差别,估计比你我之间还小?” “哼,你算是开窍咯。这下,你能明白,为什么万万不能得罪帝皇使者和前行之地了吧?” “有蚊子叮我一口,我保准弄死它。” “哈哈,有仇必报…有仇必报,也难怪那些圣恩者生意火热,换作是我,有人害了我的老婆孩子,我没本事让人偿命,肯定也愿意用命买命,让仇人全家陪葬。” “那什么…以血还血?到底有论坛里传的那么邪乎吗?能用自己的一条命,换了别人整家?” “你套个加密浏览器,自己找前行之地的网站,安装他们的软件,注册成他们的用户,不就知道了?” “可别,我年纪轻轻,人生还有长远规划,安装这种东西,万一被黑水的狗发现,岂不是退伍费泡汤?再说,咱们的设备都是被监控的吧,哪能…” 大方脸竖起指头,摇了又摇,失望溢于言表:“你在这里给自己配台电脑,捣鼓你自己的东西,有什么好怕的?看你一肚子墨水,不会敲不响键盘吧?” “术业有专攻,一行人干一行事。” “行啦,看在美酒的份上,我就给你说道说道——论坛里、营地里,那些前行之地的谣言,十有八九是假的。他们的规矩定得死,一条命最多换个三五条,不至于灭人满门吧?你可别信那群人胡诌,他们的嘴里,没一句真话。” “为什么?” “他们害怕啊!拿咱们隔壁的塌鼻子说,他是最不干净的一个。去年,他和几个狗日的喝了点劲大的,赶巧路过学校,把两个小姑娘逮走糟蹋了。本来是罚他遣返,可这两年当兵的傻瓜太少,改罚他赔了两三万、不是威尔,是迪欧。哼,要是回国,这些钱拿去看脱衣舞都嫌少,可在这里,赔别人的初夜和医疗费,算是刚刚好。你想想,他这种玩意,营里上上下下,不得拎出好几打?他们犯的事、他们得罪的人,那可多了去了,记都记不过来。现在,帝皇使者发话了,不管是谁,只要通过审核,就能拿自己的命买他们去死,而且,那条命是抵押给前行之地,不是当场结清,老实听话,就有好多日子可活呢!这些棕皮的命本来就贱,如今,你告诉他们,能用他们的一条贱命,换咱们格威兰人的一大家,他们不得疯了似的冲来,高呼使者万岁、使者千古流芳?” 短寸头正想赞同,又猛地打个响指,惊得同伴闭紧嘴巴:“不!你说的不对——使者不敢、不愿意、不想牵扯我们,不想牵涉格威兰的军队啊!你想想,他要是有心思,早在温亚德的时候,他就应该帮我们的陛下,给全军上下来一场大换血!可他没有啊?被他筑成肉塔的,全是政商两界的人物,一个当兵的都看不到啊?” 这一问,大方脸的喉咙犹如灌了水泥,彻底堵实在了。他是一手挠着后脑勺,一手举着高脚杯,盯着那宝石般的酒珠,似乎想从迷人的颜色里找出答案。 忽然,悦耳的声如帝皇的忠告,飘入他的耳中。是邻桌来的新客、一位戴着墨镜的格威兰姑娘在解答同胞的疑惑: “当南乡的侯爵举旗反叛,有不少北境的贵族与之勾结,尚为奥兰德大公的庄士敦一世置若罔闻。在击溃叛军凯旋而归后,他把被俘的侯爵吊上高塔,以烈阳折磨他的敌人,将之晒为干尸,以示惩戒。可他从未在公共场合指责怀揣二心的叛徒,反是放任其僭越。直至这些人密谋行刺,他才施展雷霆手段,逮捕其亲族,没收其家产…唔,用乡下人的话说,如果一只爱咬人的鹅还没被放进烤炉,那么,定然是鹅还不够肥硕。另外,你忘了醒酒,热情的士兵。” (四十四)风向 这位姑娘的语中之意,只有大方脸能知晓一二。 他看着还余半瓶的葡萄酒,恼火地喊来酒保,质问其为何不提醒他用醒酒器醒酒。等酒保诚惶诚恐地赔罪后,玻璃质的醒酒器也盛上了桌,可惜瓶中佳酿将将半数,可叫他心痛不已,在感谢的同时,和好心的女同胞搭起了话: “女士,万分感谢!瞧我这记性,唉,连醒酒都忘啦!嘿,朋友,别发呆,跟人家说声谢谢啊!在莫加厄遇见咱们的同胞,可是不容易!姑娘,听你的口音,像是北边来的?是来共治区旅游吗?你的同伴呢?大晚上的,独自出行可不好,这里不比我们的老家,安全问题要上心啊!” “不客气,先生。在帝皇使者肃清淤血前,康曼城的治安足可与共治区争锋,”戴着墨镜的姑娘示意服务生拿来酒水单,捧在面前挑选起来,“何况,这里的稳定有赖你们维护,不是吗?” “小姐,你怎么…看出我们是当兵的?”短寸头是眯起眼睛,语气戏谑且好奇,“我们闲聊的时候,你还没进来吧?莫非,你有帝皇赐福过的兔子耳朵,远在门外,就听清了我们的交谈?” “嗯,先生,你的外套领口太浅,衬衫的迷彩色一览无遗。我想,在共治区的格威兰人里,应该没有人想如此打扮——除非他是营地的士兵,趁着换岗的休息时间出门喝杯小酒,嗯,可能是这样吧?” “你这话说的,女士,你可真是见微知着啊,”大方脸偷偷踢了同伴一脚,抢回了搭讪的权力,“不过这大晚上的,何必戴着墨镜挡光?” “抱歉,我的眼睛畏光。在明亮的室内,反而不好卸下它。” “哎呦,是我嘴欠,冒犯了…为表歉意,女士,有兴趣来拼个桌,跟我们喝两杯、唠两句吗?请相信,我们没有别的意思,是我们想请客、我们想请客。你知道,在莫加厄这地方,和康曼来的同胞碰面,那可是毕生难忘的缘分啊。怎么样,能宽恕我先前的无礼吗?” “慷慨是最好的诚意,如果辜负了您的热情,倒显得我心胸狭隘了,先生。” 短寸头自觉地挪到同伴身旁,给姑娘让出位置。他侧着脸,借着金色的灯辉,看清长裙下的女靴与高亮的黑色丝袜,在感叹姑娘身段窈窕的同时,推敲起人家的年龄来: “容我猜一猜,小姐,你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吗?” “相差无几,”姑娘一抬手,服务生便端着她点的果酒过来,替客人们倾入水晶杯中,“算是在校的学生吧。两位,请?干杯?” 三杯相碰,三种不同颜色的饮品流入喉头。那分别是猕猴桃、香梨与苹果的风味,搭配好较低的度数,从舌尖滑过时,不似寻常的酒精那么火辣,反是有些清香蛰在味蕾上,叫人长叹复轻笑。 短寸头不再望着姑娘,而是把水晶杯握在手上,对着盈盈的紫光露出苦笑:“真叫人羡慕啊,我还没见过大学的教室是什么样啊。” “别说那些丧气的话啦,我也没见过。等回去了,找座大学看一看,不就成了?”大方脸是往后一趟,拍着朋友的肩膀,视线却往桌下瞄,盯着姑娘的腿不放,“女士,你是读哪类专业的?” “先生,你觉得呢?” “我猜…我猜你是…当记者的!读文学课的!哈哈,反正不会是艺术生啦,来共治区采景写生,还不如跑到瑟兰去,对吧?” “精准的直觉,先生,”姑娘把墨镜一扶,笑颜如暖风般怡然,“也许,我勉强算是半个记者?” “好好好,那我们可有的聊啦,是不是啊,好兄弟?”大方脸先晃了晃同伴的肩膀,再往前一趴,将手肘撑上了桌,豪气地夸下海口,“我跟你说啊,女士,光怪陆离的军方趣事,没有咱们不知道的!” “愿闻其详。” “哈哈,那我就放开谈啦?女士,你权当是听笑话,往后啊,写成新闻稿件、写成出版读物,可千万别说是我跟你透的信啊?嘿,要是想表达谢意,你就说…内幕的提供者,是良知未泯的格威兰士兵——驻扎在珀伽,而非莫加厄,可要记清楚咯?” “关乎知情者的隐私,保密是基本的职业道德,先生。” “嗨呀,说笑罢啦!这年头,哪有记者给人保密的?上次,看珀伽有个嫖出病自杀的棕…圣职者,身份信息都没打码,明晃晃地上了电视,死后也丢人现眼哇!” “那件事,我略有耳闻。据知情人士透露,他在死前留下遗书,内容直指圣堂与驻军…” “消息灵通啊,女士!没错,本来啊,我也是跟着珀伽的那帮王八蛋混的——您可别怨我说话难听,他们啊,好比是荒原旁的牧区,注定狼狗成群!尤其是勾搭圣堂,那脸不要的,非得扒十几个人的面,才能填好他们丢的皮。” “先生,其中内幕,还望指教。” “当然咯,美丽的女士,你听好啦——他们啊,不是每年都要向王庭报备,采购军火么?你知道的,咱们格威兰的军工厂,多数都停摆了。按他们的话说,是生产成本太高,负担不起,只好把工厂设在这边、建在北共治区,雇佣中洲人去干活。 可是,共治区的生产质量,怎么能和咱们格威兰自家的比?拿咱们新产的通用机枪来说吧,那东西,是帝皇见了都要怕。一把枪,既有卡弹停火的故障,也有不受控连续开火的故障,每逢射击训练啊,那玩意就是磕了药的种马,狂奔个不停,只能靠停火故障去终止射击故障!就这种破玩意,报价竟然和格威兰产的老版机枪一样,要花七千威尔才能买一把!简直就是不可回收的垃圾!就是拉给那些黑帮流氓啊,卖一千,人家都嫌贵呢!还有子弹、炮弹、火炮…哎呀呀,太多啦,反正,咱们军队里的老爷,都是群厚颜无耻的混账——拿着格威兰工厂的报价,在中洲人的垃圾生产中心采购废品!可怜我们格威兰人纳的税,都成了他们嘴里的回扣,吃得他们满嘴流油啦。” “嗯,您说的情况,《灰都公报》有所批判,”姑娘端杯微抿,吁息如兰,随那婉转的声音,共同吹乱了士兵的头脑,“人尽皆知,实感遗憾。” “人尽皆知…哼哼,是的是的,是该说些鲜少见报的东西…嘿,女士,你不介意…咱们讨论些低俗暴力的话题吧?” 短寸头是两眼一瞪,差点掐向同伴的大腿。但姑娘的回答,却让他悻悻作罢:“我看着像是初中的小女生吗?令人尴尬的先生。” “哈哈,请宽裕我的谨慎,毕竟,和女性谈论这类话题,难免要担忧冒犯的可能性嘛。我先拿珀伽的某个高级军官说说吧,他啊,是个十足的老变态,喜欢用各种违禁药物去折磨妓女,还弄死过不少人,可惜在这地方,中洲人的命不算命,尤其跟有军衔的人比。后来,他上了年纪,口味更加病态,这种人嘛,你知道的,和帝皇使者在温亚德惩罚的那些人是一丘之貉,年纪越大,越喜欢年轻的,不爱成熟的辣妹,专挑少年少女祸害…您要是感兴趣,可以去珀伽,详细地调查调查,写成新闻通稿,发布出去——惩奸除恶的同时,还能增加知名度,一炮而红也说不定啊!” “前提是,您的消息准确无误,先生。” “准不准,要看你信不信啦,亲爱的女士——有时候,我这张嘴啊,是在编故事还是在说真话,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嗯,我有一个提议。先生,您不妨说些莫加厄的故事,方便我验明真伪…好帮我判断,您到底是值得信赖的知情者,还是巧舌如簧的搭讪者?” 大方脸瞥向同伴,挑弯的嘴角勾出了骄傲。他敢和短寸头保证,当女人问你关乎抉择的问题时,正确的回答永远是对关键词的甄别——知情者才有搭讪的筹码,至于嘴上的工夫和心里的诚意?那都是无关紧要的掩饰啊。 因此,他摊开手,大方地分享了军营里不算严重的丑事: “莫加厄的环境比珀伽好得多啦,那些失心疯的家伙不至于成日发神经。不过龌龊的人哪里都有,一旦逮住机会,他们是照办不误——我们的隔壁啊,就有个败坏了良心的伙计,入伍的时候道貌岸然,结果呢,喝了几瓶马尿——就是劣质土酒,土酒啦。他就把心一横,和那些狐朋狗友啊,到一所高中门前,抓了两个女学生玩了整宿。 嘿,他们回营的时候,我就瞧着不对劲,那满身的指甲印,还有血痂、咬痕,啧啧…本来,按咱们这边的习惯,是要把他遣返,退伍金全数报销,可这几年当兵的太少,只罚他赔人家几万迪欧——帝皇在上,那才多少钱啊,要是在格威兰,连辆救护车都喊不出来。现在,这位仁兄还在留用期,还住在我隔壁呢!女士,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担保你的安全,安排你和他见一面,采访第一手资料? 别害怕啦,都是格威兰人,他不敢乱来,真要吓着了你,袭击了咱们格威兰的公民,那可和糟践了中洲人没法比,他定是要被拉去吃枪子的!” “很好。不过,在那之前,先生,我想…我们最好找处僻静的地方谈好条件,”像是一条在等人抛饵的鱼,姑娘急忙站起身,指着卫生间的方向,“嗯,烦请您的朋友稍候,可行吗?” “当然、当然,女士,你先请…”等姑娘转过墙角、消失在卫生间的门口后,大方脸吹起了欢快的口哨,朝同伴打了个响指,强按的笑容分明是在自夸,“学着点儿,当男人的,嘴皮子要会吹啊!对付这种想挖猛料的女人,拿些货真价实的东西,才能谈好生意啊。这下呀,我可是要享艳福咯——我跟你打包票,这娘们的姿色肯定绝佳,嘿,帮我计个时,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样的爷们才不算快枪手。” 短寸头掏出手机,无奈又羡慕地竖起大拇指,目送同伴理正衣领、往卫生间阔步踏去。百无聊赖之际,他打开最热门的视频网站,浏览起格威兰的花边新闻。经过温亚德的事件后,格威兰的明星有所收敛,连出轨、逃税这样必不可少的乐事都见不到了,转而炒作恋情和拍戏前的健身,端的是无趣。 格威兰的明星整不出花活,共治区的明星总能帮他解闷吧?可惜,在共治区的娱乐节目中,最热门的领域不是歌唱、舞蹈或表演,而是拳拳到肉的搏击赛事。在灵能的加持下,选手们把迅捷、狠辣与耐揍的本领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带来了拳拳到肉、鲜血飞扬的野蛮演出,将观感的刺激拉高到极限,替压抑的观众找到最佳的情绪宣泄口。 而这些搏击选手,实在缺乏营销的天赋,没有经纪人不说,就是有,什么恩怨情仇、男女关系,也要为赛事让路。但是,霸占头条的人终究是有——近日勇夺桂冠的斯提亚诺,就是少数能博他一笑的赛事选手。 用格威兰人的话说,帝皇的幸运不会永远眷顾同一个人两次。也许,当年在圣城的殊死一搏,已经耗光了斯提亚诺的运气。往后的赛事,他屡屡与冠军失之交臂,纯粹是技不如人,怨不得命运。 短寸头正想看看狗仔队偷拍到的,所谓斯提亚诺与妻子索菲拉吵架的视频,便被一只巴掌拍疼了肩膀。他没有理会手贱的朋友,而是警醒地看了眼时间,鄙夷地说:“三分钟,三分钟啊。” 是大方脸回来了。听着同伴的嘲讽,他的脸色却是平淡。他怔怔地看向醒酒器,两手托起这沉重的玻璃器皿,高举着倒酒入喉,看得短寸头险些瞪飞眼睛:“喂!不想给我留两口,你慢慢喝啊?急什么?” “走,回营。” “啊?这才几点钟?说好了通宵呢?明天放假啊,你…” “回营。” 大方念着简单的短句,机械般地走出酒馆。短寸头虽然错愕,还是赶忙买单,也不管那位女士在哪,追着同伴便去了——一口气灌那么多酒,如果醉倒在半路,可不得被扒手摸个精光。 待他们离开,姑娘方从卫生间出来。她唤来酒保,让其拿走这些开封过的果酒,端过新的佳酿,且饮且问:“为什么你不提醒他们,这个年份的葡萄酒需要醒酒才风味醇厚?” 不知怎的,酒保浑身发寒,让不能说的心里话脱口而出:“因为他们是驻军…” “好,退下吧,”姑娘摘去墨镜,让那双墨绿的眼眸重见灯光。那深邃的瞳,幽远到叫观者心慌。她自行勾兑着果酒,调皮地感慨道,“老师啊,帝皇使者是您的弟弟吗?如果是的话,请您解答学生的困惑吧——伟大的使者,想如何摆布王庭的军士呢?” 她的问题,她的老师迦罗娜·菲诺蒂恐怕也无法解答。 但是,她相信,尊崇帝皇的混血者可能告诉她,假若善恶如教典中所承诺的,皆在神圣帝皇的统筹之内,那么,行善者终将迎来报答,为恶者终将迎来审判。 这些肩负军人勋章的士兵亦不例外。如果坚守职责,履行驻军的义务,帝皇会赐予他们应得的奖赏;如果滥用职权,在驻扎地横行霸道,帝皇会降下他们应受的惩罚。 既是如此,伊利亚·格林便给予初次谋面的士兵争取奖赏的良机,让他回归营地,让他去做分外之事,让他当一回民间传说里惩恶扬善的侠盗,代帝皇行赏罚之权。 现在,大方脸正在擦拭他的步枪,一把用高价自购的格威兰产的甜蜜杀器,采用恒定后坐原理,以较低的射速换来稳定的操作性,适配口径八毫米、蛋壳长度六十五毫米的制式步枪弹,是懒得训练灵能的士兵最钟爱的武器。 “你是想去打靶?大晚上的,你可别瞎折腾,就是安了消音器,整栋楼的伙计都要给你吵翻了身!”短寸头抓住他的肩膀,无奈晃了晃,“喂,我说,你不是在人身上吃了哑巴亏吧?你放心,三分钟的事,我替你保密——我守口如瓶,如果违背誓言,帝皇割了我的舌头,让我当一辈子哑巴!哎,你怎么…” 大方脸端起步枪,走出宿舍,在门口艰难地回过头,面无表情地说:“打靶。” 是的,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波动,每一条肌肉都在僵直。可他的眼睛,却是炯炯有神,充满了恐惧的炽热…或者说,是一种求援的无助。 短寸头不解地脱掉外套,翻到上铺,从枕头底下掏出上个月买的《在云端》,鉴赏起成人专享的写真与小说来。 可一声枪响,震得他两手一软,藏好杂志,从床铺跳了下来。因为这枪声太近了,即使有消音器的抑制,还是有强烈的震感,几乎是从隔壁—— 没等他冲出门,沾满血花脑浆的大方脸已经端着步枪,踉跄地跑了回来。在隔壁伙计的叫骂与上膛声中,他反手夺去同伴的武器,听着那没头脑的辩解,解除弹匣扔出门去,让隔壁的伙计千万别走火,保证事态已然得到控制。 “她是圣恩者啊!是圣恩者!圣恩者!”在被内务兵押走时,杀了人的士兵厉声高喊,求朋友帮他作证,“圣恩者!是圣恩者!她干涉了我!她操纵了我啊!是圣恩者!让他们查监控啊!” 于是短寸头来到隔壁宿舍,对着脑袋被爆掉的伙计比了祈祷的手势,查看了他的铭牌—— 果然,是同伴说过的塌鼻梁的家伙。 “是圣恩者,长官,我保证…恐怕,格威兰的军人不再享有豁免权。前行之地的人,开始对我们下手了。” (四十五)关系 如果说头痛,相比军营里的大兵,学校里的坎沙·杜拉欣才是恨不能捏碎自己的头颅。 他的课桌上,是一张要命的数学试卷,务必在两节课的时间内完成。而现在,挂钟的指针正向着打铃的时刻旋转,而他,还有两道大题未解答。哪怕教室里的同学多数都是愁眉苦脸,他也不想以此为借口,白白空了两道题不做—— 用老佩姆的话说,当你在失败者身上寻求慰藉时,你的命运已然被引力捕捉,变作他们的卫星。 他明白老佩姆的意思——当学生的,必须向成功者看齐。 可谁是成功者?检查过一遍试卷的富达尔·瓦汀吗?那么,该如何向他看齐呢?都说勤能补拙,可很多人的头脑是真开不了窍,就像那边的埃尔罗·安古斯一样,全然不具备读书的天赋,写再多的题也是白搭。就算真的追上人家的学习进度,往后又该怎么办?考入国立大学,取得学位证与毕业证,找一件好工作,赚花不完的钱? 若以钱财论成功,放眼整间教室,也只有塔都斯·达西欧是响当当的成功者。但是看他倒在书桌上呼呼大睡的模样,坎沙真想刮他两个耳光,叫他快些起床、别再倒时差。 赶在铃响的一瞬间,坎沙的思考随笔尖画上了句号——末尾的大题只解了一半,还算勉强。 交好试卷、和同学们打完哈哈后,他拍醒了睡死的朋友,到走廊一齐吹冷风,用寒气逼走眼白里的血线,让精神稍显饱满。 塔都斯收紧羽绒服的拉链,哆嗦着刷起网页:“题难吗?” “哥们儿,你是真嘴欠啊,”坎沙解开棉袄的纽扣,好让冰凉来得更刺骨一些,“大家是哀鸿遍野,就你交白卷,你说难度如何?” “这是今天的第几场模拟测试了?” “早上两场你没来,下午两场你玩手机,这场你睡觉,嗯,你算算,一共几场?” “滚,你小子,别当我是傻瓜,连数字都算不清楚。刚才,我看他们又在派试卷?回家了还要自测?” “是啊,不到半年啦,写题如投胎,回家一张物理、一张生物、一份瑟兰语加格威兰语的练习题…我看看,现在九点三十五,等写完,怕是要凌晨两点钟了。” “咱们早上是七点十分开课吧?满打满算,你们也睡不够五个小时啊,”塔都斯点上香烟,把惊讶喷进鼻息里,“我听我姐说,公司的员工最好保证八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不然心脏出了问题,医疗保险都不够填的…” 听他说起这些,坎沙就莫名地来气:“胡说八道。我妈成天家都不回,你姐手下的人有几个能睡够八个小时?” “干,你还记恨这档事啊?放心吧,阿姨的事情,我姐都解决好啦——说是有关系户顺了公司的货,想给阿姨扣黑锅,可被我姐教训了一顿,扫地出门。还有,兄弟,说回加班…阿姨是自愿的吧?你不是说,她要赚加班费来着?不行我再去拉扯拉扯,帮阿姨升个职、加个薪?” 坎沙的眼皮眯了又开,搭在护栏上的手握了又松。讲真的,他有很多话想对朋友说,譬如谢谢塔都斯帮他的母亲解决工作困境;譬如笑话塔都斯,说那些关系户八成是达西欧家的亲戚朋友;譬如开塔都斯玩笑,说不如给他的母亲提成高管,叫母亲赚钱的同时有空回家陪他… 可到头来,他说的是别的话:“哥们儿,好意我心领了。我是说,有时候,钱啊职位啊…还得自己争取。” 但塔都斯却叼着烟,用一句话送来比风更冷的气:“争取什么啊,我家又不缺那点钱,养你们娘俩还不够?” 坎沙斜视着他,逐一系好纽扣,伸手往他的肩头一拍,等他嘴中的烟烧完了,才摇着头叹起气:“哥们儿,有人告诉过你,你开口的时候真的非常欠扁吗?” “嗯?你这话说的,难道我的语言表述能力不够讨喜?告诉你,打小啊,我姐和我姨就夸我是机灵鬼,油嘴滑舌——” “行了,哥们儿,今晚能蹭个你的顺风车不?” “呦,不走夜路啦?”塔都斯把烟头对着墙砖一捻,随手扔进垃圾桶里,收起手机就往外走,“来来来,我的雄鹰送去保养啦,今天开的是老东西备用车…包你满意啊。” 在校门口的停车位上,是比黑夜更深邃的色泽。不用问,坎沙也知道这辆越野车是他干一辈子活也买不起的奢侈品;不用想,他也知道塔都斯肯定没考驾照,全凭自学的本事在马路上疾驰。 他照着塔都斯的指导,把书包扔进后备箱,躺进副驾驶的位置,感受着座椅的舒适,分不清指尖的触感是皮革还是布料: “我说,要是别的车刮了你的漆,那不得倾家荡产啊…” “不至于,保险公司要报销的,他们用不着赔。真赔了,那点儿钱也不经用啊,充个点卡都嫌少…” “你别踩油门、别飙极速!开慢些、开慢些!老子还没活够,不想陪你投胎!” 在骂骂咧咧的调笑中,越野车启动了。坎沙拨弄起正前方的屏幕,发现这玩意既能导航、又能看电视节目,不由感叹有钱人的东西就是好,连车载的电子屏都能触控。 当越野车慢悠悠地爬行时,塔都斯哼着格威兰曲调的流行音乐,一手操控方向盘,一手以响指打起节拍,说:“来首动听的吧,兄弟。” 由于对音乐的认知仅限于小学到初中的声乐课,看着人名繁多的歌星列表,坎沙实在不知道该点击哪个为好。幸好,他爱看《搏击全明星》,对斯提亚诺的妻子、曾经的南共治区天后索菲拉有一定的印象,便从索菲拉的名下选定一曲,开始播放。 从音乐短篇的开场白来看,这首歌应该是当年由圣城举办的《角斗王者》的宣传曲。在视频里,索菲拉身着沙漠民族的飘带短裙,赤足裸腿,妆点着精美的宝石与玛瑙珠,肩腰灵如水蛇,扭动出热情的波浪。她那混杂博萨人血统的肤色简直就像海芙,好比光亮健康的小麦,比中洲人的棕皮肤更具鲜明的美感。 该怎么说?那是暴露而不低俗的穿搭,是奔放而不魅惑的舞蹈,是火热而不艳情的性感。就连坎沙这个没怎么追过星的人,也要感慨一句——索菲拉可真是人间尤物,很难想象身为她的丈夫,斯提亚诺的日常生活是多么的幸福。 塔都斯也为这美景所吸引,盯着坎沙正前方的显示器,由衷地感叹道:“哇,真得劲啊。你看这腰,这肩,还有这跃动的奶团。” 坎沙正要骂他是条淫虫,一张嘴,却喊出了别样的恐惧:“你个王八蛋!看路!看路!开车看路!” 幸好他喊得及时,塔都斯才险险一刹,躲过了拦在半途的路障,破口大骂:“大半夜的修什么路啊!有病吗?修修修,修几次啦?吓死你爷爷我,看你还修不修?” 塔都斯骂的没错。这条路啊,早在坎沙考入高中的时候,就翻修过一回,谁知道,临近大学综合成绩测试了,好好的路竟然在晚上开工,真不明白市政厅的人是在玩什么花样。 “哼,我看,是哪个没脸皮的,又想靠修路刷政绩了,”重新打响发动机后,塔都斯定神看向前方,老实降低了车速,“有这闲工夫,雇几个人修修那些烂尾的楼房吧!我家的老东西…呸,我爸他最近总摆一张臭脸,貌似有什么麻烦缠上他了。听我哥说,是市政厅的那些人物给他施压,要他无偿接下两片烂尾的房区,修好了白送给那些冤大头,只准他卖车位和商铺…不晓得他要怎么应付咯。” 坎沙拍拍塔都斯的肩膀,告诉他,凭借巴迈·达西欧的手腕,相信不难应对这类问题。可塔都斯是心不在焉,直说老头子破产了也与他无关,反正他还能赖着亲妈亲姐吃干饭,要是巴迈的经营真出了岔子,他巴不得坐着直升机,在半空中拿好望远镜,好好欣赏欣赏父亲是怎样的愁眉不展。 “我看,真到那一天,你是哭都来不及哦…”坎沙揶揄着朋友的恶趣味,瞥向人行道上一个举臂高呼的中年汉,“喏,哥们儿,瞧瞧,那朋友是咋的了?拦路呢。” 车停好,车窗降下,拦路的中年汉捂着胃部快步走来。他是满面冒汗,挤出了讨好的笑脸,说:“朋友,行行好,我这…打不到车,能送我去…去最近的医院吗?我肠胃可是有毛病,再等,怕是…” 没等坎沙说话,塔都斯便把后座的门遥控开,打着哈欠说:“行啊,你上来吧。” “谢谢,谢谢…” 中年人坐入后排,揉着胃部,顶着昏暗的夜光,打量起车内的装饰。塔都斯则是一踩油门,猛地拔高时速,也不管坎沙急不急着回家,总之是左穿右拐,先把要看病的人放到目的地去。 停在医院前,送人下车后,他随口问了句:“大叔,怎么不叫救护车啊?” “救护车?一千多的车费,耗不起啊…”中年人捂着肚子,咬紧牙走向医院,头也不回地嘟囔着,“好得很,好得很…有着落了。” 坎沙把头一扭,无奈地给朋友比了个大拇指:“哥们儿,赶紧的送我走吧。你看,这人真是,一句感谢的话都不讲,白搭了你的好心哦!” “嘿,助人为乐嘛,怎么,你不还见义勇为呢?” “两回事啊,两回事。” 车停了,人走了。今晚,坎沙是摸黑上楼,没有大力顿步。来去十多年,他早就踩清了每道阶梯的位置,即使不震响那迟钝的灯,也能爬完每层的楼梯。当走过自家楼下的那户人家时,他还特意止住脚步,细细听这家人可否又在吵架。 事实是没有。经过上回的沟通,这户人家的父母和女儿,兴许是敞开心扉,解开了多年的郁结。以后啊,他是能睡个安稳觉了——至少,能在读大学之前的半年里,多做些无人叨扰的美梦。 反锁的家门,预示着安苏妮又在加班。他趴到书桌上,不免考虑起塔都斯的提议,虽然那只是随口之言——假如他的母亲升职加薪,工作强度也大大降低,能在家里给他做个午餐,也未尝不算一件好事。 他写着练习用的试卷,盘算着要怎样与塔都斯开口,才能不让他的请求显得过于滑稽——思来想去,他还是专注于眼前的瑟兰语测试题。 就像埃尔罗调侃的,不论他怎么说,都会弄得他跟个吃软饭的小白脸似的,无耻又下作。 写完一张卷子,他抽出书包侧兜的保温瓶,准备给昏沉的大脑来些冰凉的刺激。但,嘴刚对上瓶口,他便嗅到些古怪——甜,太香甜了。他虽然时常蹭一蹭塔都斯的饮料,可他的保温杯里,灌的全是温开水,只有烧水壶的硬垢气,哪有芳香可言? 他拿起保温杯跑到厕所,往洗手池里一倒,用手指沾了些,探在鼻前嗅了嗅。这种味道,隐隐有种熟悉,该怎么说? 他一拍洗手台,扭头冲向厨房,把洗洁精的盖子扣开,却是摇头。他正想离开厨房,又瞥向与厨房相连的洗衣阳台,便去打开一包母亲趁超市促销买来的廉价洗衣液,再三确认,保温杯里的正是这个味道。 他回到厕所,把保温杯倒空,拿牙刷进去捣一捣,果然挂出了尚未溶解的粘液。 没等他想明白最近有得罪过哪些人,急促的开门声就从门锁里传来。他还没走出厕所,便听到安苏妮惊恐的呼唤,挠着头走上过道,回复道:“妈,回来这么早?” 安苏妮握着他的手,紧张到顾不上喘气,直愣愣地盯着他的双眼,问:“儿子,妈给你买的保温杯呢?里面的水你喝了没?” “没,我闻到里面被放了东西…” “好,我的聪明宝贝,那就好,那就好…” 闻言,安苏妮如释重负,三步并两步地走到沙发前,胡乱抽了几张纸巾,擦好汗并坐倒,掏出翻盖手机,拨出电话,满怀谢意地说: “感谢老师,没事,没出事…我家孩子有帝皇眷顾,嗅到危险了…您先忙,您先忙,我知道,这种事最好不与他讲,可您也明白,如今的世道,我总得教他,警戒心是必不可少的…您放心,我会把握好方寸…麻烦了,麻烦了。” “妈,到底怎么了?” 挂断电话后,安苏妮即刻换上严厉的神色,盯得坎沙险些腿软:“你跟妈说实话,这些天得罪过哪些人?” 每当被母亲用这种姿态审视,当儿子的就是有千般能耐,也得缩着脖子坐下,唯唯诺诺地交代实情:“被混混打劫,揍过他们一顿;撞见小偷进学校,逮了他一回…” “好啊,你又和人打架!说了多少回,遇见这种事,你给他们钱,你别管,别跟人动手!要是伤到了,那可怎么办?” “他们又打不过我…” “你当你是谁?是电影里那些特工?还是擂台上的野蛮人?以后,再也不许给我打架,听明白没有?” 不知怎的,明知道不该顶嘴,可坎沙偏控制不住,非要小声反问:“那别人打我呢?” “你给我跑!” “跑不过呢?” “跑不过就认怂!求饶!反正安全最紧要!别起你那犟驴脾气!”安苏妮气得两手发颤,嗓音像是接了话筒,硬是把儿子的反驳给压了回去,“记住,妈是为你好!妈说的,可能和老师教的不一样,但妈绝不会害你,妈考虑的,是你的安全啊!记住没有?” “记住了。” “好,去…去写作业吧,慢着…” “妈,又咋了?” “在学校,看见同学们闹矛盾,你尽量别插手,知道吗?” 一瞬间,那天拦着同学打架的画面从坎沙的脑海闪过,不仅让他明悟,还让他失声惊呼:“她没病吧?我不拦着她,她就捅死人蹲管教所了!她不谢谢我就算了,还给我水里倒洗衣液?她脑子…” “儿啊,妈跟你说,有病的人太多了,尤其在你们这个年纪,心思敏感又单纯,特别是那些早恋的,还是两个女娃娃…你记住,她们那种人,就跟小时候、妈给你读的教会经书里写的那般,是不洁的,是先天畸形的,是灵魂扭曲的,你想着为她们好,她们还要记恨你,给你投毒!再遇上这种人,千万别再插手,你自己的安全最重要!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他当然记住了。在走回书房前,他又想到一个问题,禁不住说:“妈,是不是有个同学…进医院了?” “是,佩姆先生说是个男生,正在洗胃…应该是没有生命危险。行了,你别管了,忙你的事吧,这最后半年,可马虎不得啊…妈走了,你先忙。” 在出门前,安苏妮返回书房,捧着儿子的脸,在他的额头上深沉一吻,才欣慰地离开了。 坎沙知道,母亲是在夸他机灵,夸他不是家务活不会干、白长了鼻子、分不出气味的傻瓜。可他的心里,总有团说不明白的火在燃烧…… 如果明天,牛高马大的家伙敢来学校,他真要上去问问,大家好歹同学一场,有必要玩这种把戏吗? “还是捏得轻了,”想着,他看向自己的拳头,握得拳背青筋凸起,“我看,就该狠狠揍一顿,好好矫正矫正她。” 此时,他还不知道,这个玩笑般的念头,会在明天给他添上一道多难忘的伤疤。 (四十六)热闹 早晨七点,校门外的摊位上,买早饭的学生还是乌泱泱的一片。坎沙是挤在前排,接过几位同学的零钱,拿了好几份卷饼给人一分,便火急火燎地往教学楼走去。 他吃着鸡肉卷饼,感叹卖早餐也是门苦生意,这些摆摊的人,不定起得比他们这堆冲刺的高三生还早,作息怕是和规律无缘了。 他赶在铃响前抵达教室,无视了同学们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往讲台上一站,找起了给他水杯里加东西的大个头女生,却是满脸失望——刚出了这档事,人家怎么可能还来上课? 这时候,富达尔听着女同桌说了些什么,在他从身边路过时拉住他的外套,真挚地问道:“坎沙,你还好吧?” 好,当然好,不好就在医院里洗胃了。和富达尔寒暄两句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被前后左右的同学追问起传闻属实与否。 平日无人关注的坎沙·杜拉欣,在休息时间化身全教室的焦点、成为话题的中心,好比新闻头版的风云人物,给全班同学带来了一个足以解闷的新颖话题。 有些人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是江河决堤,一发而不可收。在这种时候,身处洪流之中的坎沙选择少说多听。他要看看,被学业压得喘不过气的大伙,是怎样的耳聪目明、又打听到多少稀罕的趣闻。 后排的女生说,隔壁特优班的王牌,最近在和班里的女同学谈恋爱。而他们的班主任却视而不见,全不把严禁早恋的校规当回事,甚至当着全班人的面说——只要学习不退步,哪管你备纸尿布。据说老佩姆是气得够呛,还在办公室和人吵了一架,为的就是争论学风问题。可惜,打光棍的老佩姆被一句“早谈对象,才不至于像你一样娶不到老婆”呛红了脸,遗憾败退,没能打压那嚣张的气焰。 坐在前面的男生则是接过话茬,说他的堂兄是三年前的特优班王牌,也被隔壁的班主任带过,也是在最后一年和女同学搞起对象,却被老师强行拆散。结果,打那以后,他堂兄的成绩一落千丈,从年级第一跌到五六十的水平,可把他们家的亲戚气着了,硬是在大学综合成绩测试结束后回学校闹事,指责是班主任害垮了孩子的成绩。 想来,人怕是看明白了,再不敢干涉好学生的私生活,只要成绩不退步,就随他们的便。 说来说去,同学们又谈回坎沙被整的事情上。讲道理,投毒在学校里算得了大新闻。大部分的学生矛盾,更多是类似他们上一级的两位前辈,因为口角问题引发肢体冲突,当场扭起来打两拳,被广播通报批评;再不济学某些不上进的叛逆小伙,在班里拉帮结伙,到小树林里来场群架,被记过休学;撑死了,就跟装满年级废物的“享乐班”里的二流子一样,拉着学校外的流氓去约架,被校长老师抓个现行,直接作开除处理。 说到底,在这帮青少年的认知里,有仇有怨气,就当堂发作,逮着互揍一顿,便算是了结,搁人家喝的水里倒洗衣液?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出来的。 这不,有的男生就开始说,从高一入学起,他们就看出来那位大个头的女生有问题。当同桌的时候,去找她借个铅笔橡皮,她都是一声不吭,只叫你自己去拿;遇上难题了,想找她讨论吧,她是把卷子一遮,叫你自己去做;在食堂排队的时候,想托她买包零嘴,她是钱都不接,理都懒得理。 可要是换了女生求她,那态度,就如界限在±π\/2的正弦函数的曲线,倏地穿过横轴纵轴的交点,迁入大于零的第一象限。 有两位女同学说,和她邻座的是自己,她可是过分的热情。每逢打水值日,她都自愿代劳;一到课间,她还主动分享藏在书包里的巧克力糖,弄得人怪不好意思;而铅笔和橡皮擦这种东西,更是用不着自己说,她便会主动借予;硬要说哪里不对,那就是打闹嬉戏的时候,她总是跟幼儿园那些小孩子似的,爱朝人身上挂,又楼又抱,比陪亲戚家的小朋友玩过家家还臊人脸皮。 坎沙听着众人的交谈,瞟向某位异常沉默的女同学——那名勉强算作事件起因的麻花辫。看她的动作,是一个劲儿俯在书桌上写演草,写了又擦,擦了又写,而她周围的同学,则识趣地缄口不言,免得踩了人的雷区,溅一身的淤泥。 可怜她的演草本,被来来回回的摩擦蹭破了纸页。那擦复写、写复擦的执着,看在眼里,还蛮让坎沙心疼。他不是心疼别的,只是想到一年前的自己。那会儿,他也是对着试卷和练习题,写啊写,划啊划,直到把手里的钢笔写岔了头,才莫名其妙地哭两声、笑两句。 他清楚,那是心里的无名之火,不发泄出来,迟早憋坏了疲劳的神经。想着,他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到麻花辫的身旁,在课桌上轻敲了两指,说: “嗨,你…” “滚!”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声音比婴儿的啼哭更为响亮,那必须是女人无理取闹时的怒吼。距离她最近的坎沙,如同耳朵贴上全功率输出的音响,结结实实地吃了发尖锐的声波轰炸,发麻的大脑里是嗡嗡作响。 那些安慰的话、宽心的劝告,通通烟消云散,成了失神的困惑,令百思而不得解的坎沙说出一句相当有分量的回击: “骂我干什么?你是有毛病吗?” 离上课还有一分钟,其他班上的学生还在哄嘈嘈,这间哄笑的教室却是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当事人的身上,针扎般刺入那两名对峙中的同学,催促着即将到来的哭泣或争吵。 哭了,麻花辫把铅笔扔开,捂着脸嚎啕大哭。有句话说得好,如果女生哭了鼻子,在旁人眼中,再有理的批评者也是仗势欺人的一方。如今,坎沙也陷入了无助的尴尬。看啊,这一哭,他立马成了不占理的那方、成了欺负女孩子的坏蛋。看部分同学的神情,似乎是在说,他才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是个得理不饶人的铁石心肠。 没办法,他好比那吹了风的萝卜,彻底蔫头耷脑,悻悻然往回走,嘟囔道:“行行行,哭得开心就行。” 如他所说,麻花辫还在哭,不过是起身奔走,边跑边哭,还撞了他一下。他乖乖避开,陪班上的同学一齐观望,看麻花辫是要找个僻静的地方哭鼻子,还是去办公室找老佩姆、再借手机打电话回家。 可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在撞开他后,麻花辫没朝着通向办公室的过道走,而是跑入另一边,跑上开放式的走廊。 在坎沙常与塔都斯靠着栏杆闲聊的地方,麻花辫往外一扑,高高跃下。 恐慌在寂静中爆炸。女生们在尖叫,男生们在奔跑,不是赶往办公室找老佩姆说明情况,就是冲向走廊往楼下眺望。 最拼命的一个,则是直奔楼道,抓着楼梯护栏来控制转向,飞速往楼下跑。 坎沙第一个冲出教学楼,来到麻花辫坠落的地方。他看到,方才还活生生的人,如今成了坨变形的橡皮泥,在血泊里抽搐、扭动,像是滚落在地的果冻那样小幅度地弹抖震颤,盈满了一种死物独有的动力。 他蹲下身、探出手,把这坨东西戳了戳,想和刚才在教室里一样说句“嗨”,喉咙却似吞了钢筋,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抬高头,见教学楼上的每层走廊都是人,都在向他望。他往后一倒,又强撑着站起腿,不住地后退、不住地发抖,不自觉地靠在贴了瓷砖的墙上,好冰好凉。 急促的踏步,沉重的喘息,一个挺着大肚腩的人也赶到了现场——是老佩姆来了。他单膝跪地,对着摔成烂泥团的学生久久不语,又瞥向靠在一旁的坎沙,挤出一句相当滑稽的劝告: “回教室,上课吧。” 他走在楼梯上,每抬腿,都像在淤泥里挣扎,被无数的手往下扯、被无数的人往下拉。他听到,老佩姆在对着所有人喊,让老师们出来维持秩序,让学生别想着看热闹,让保安赶快通知警方。 他走回教室,见同学们都回到了座位上。空着的位置还有五张,一张是塔都斯的,一张是他的,一张是死人的,一张是在医院里修养的,一张是还没来学校的。可不知为何,大家不盯着那四个人的,偏偏是咬着他不放。 或是直视,或是偷瞟,都不曾放过他。那些目光是审视,是同情,是怜悯,是鄙夷,是他受不了的异样,逼得他想抓起保温杯砸在地上,让敢于窥视他的人站起来大声说——为什么要盯着他。 幸好,生物老师蕾西亚诺进了教室。她是手捧一本陈旧教典,对着讲桌重重地拍了两拍,让学生们的注意力都来到她的身上。然后,她翻开那本教典,沉声念诵着圣职者般的布道… 为新生的亡魂祷告。 神神叨叨的诵读,仿佛葬礼的哀乐,为阴霾多添了一场冰雨。相似的东西,坎沙是听过的,是在父亲的葬礼上,在母亲的哭泣中聆听过的。他听不出旁人的哀怜,听不出仪式的神圣,听不出对死者的尊重与庄严,他只听到一种满足和欺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一种虚伪的冷漠。 冷漠,冷漠,他真想夺走那本允诺众生幸福的教典,拿着它砸扁迷信婆的脑袋,再给刚刚盯着他的人全部来那么一下,问他们装什么哑巴,问他们看什么热闹,问他们怎么不在麻花辫跑开的时候拦个人,问他们怎么不跟自己说两句话… 等蕾西亚诺结束祷告,放学的铃声也打响了。同学们无一人敢搭话,尽是默默地走出教室,留坎沙独自翻书、独自发傻。 还是有人借口忘了东西,尽快返回教室,对他说:“坎沙,没事吧?” 不用看,他听得出来,是埃尔罗和富达尔回来了,心里登时热乎了不少,捂着脸笑道:“没事。” 在二人的眼中,他哪是在笑,分明是在咒别人去陪葬。富达尔是忧心忡忡,捏着书包的肩带,不知该说哪些话为好。埃尔罗却是一反常态,往他的桌子上拍了一巴掌,激动地吼叫着: “苦个脸给谁看啊!亏你还自夸爱读书,瞧不上我给你的那些好东西,结果,连这点儿问题都想不透?” “想?闭嘴吧,我想你的妈啊。” “你爱咋骂咋骂!我来,是告诉你一句话——好言难劝该死鬼,她自己要死,就让她死,犯不着拦她!其他的,都在书里写着,自个儿看去吧!” 说完,埃尔罗两手插兜,趾高气昂地迈出教室。富达尔是听得一头雾水,全然不明白两人是在说真理教的宣传册,只能向坎沙躬身告别,说母亲还在外面等待,他得先回家了。 “麻烦了,你先走吧,我刚好一个人待会儿。” “坎沙…今天的事,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像是那么看不开的人吗?”说着,他与走出教室的富达尔挥手告别,仰视着天花板,倦怠的脸上,看不出是苦涩还是释然,“谢谢…谢谢啊。” “坎沙,你还没走?”不待他独享清净,老佩姆便慌张地来到教室,拉着他就往外跑,“走走走,跟我躲一躲…” 不用问,教学楼下,是警笛和男人的吼叫,还有女人的哭嚎。那近乎失控的悲痛和愤怒,是无需理解的疯狂。老佩姆的主意没拿错,再不躲,他就要直面两位情绪激动的同学家长,难逃一顿毒打了。 “哎,你这娃娃,你愣在这儿干什么?跟我走啊?你走啊!” 纵使老佩姆使出吃奶的力气,他依旧纹丝不动,牢牢钉在座位上。家长的脚步在接近,警官的劝诫在回响,痛苦的怒火在蔓延。 终于,两位头发花白的夫妻揪过挡着他的老佩姆,怒斥这个当老师的肥猪为何没有看护好他们的宝贝女儿,让老佩姆别踢皮球,尽快给他们一个说法。 试图拦住这对父母的警官,刚巧是坎沙的熟人、扎泽·拿托。看他那焦头烂额的模样,只怕近来诸事不顺,又给小偷添堵了。坎沙往前一靠,与他联手将老佩姆从这对父母的手中拉走,说道打起招呼:“拿托先生,又麻烦你了。” “没事,坎沙,我们当警察的,本来就…” 下意识地回应后,拿托立马咬紧牙,巴不得吞回刚刚说出的话。 一听到坎沙的名字,濒临崩溃的中年夫妻,是完全陷入失控。他们一人抄起板凳,一人抓起文具盒,是对着害死他们女儿的混账,来了顿噼里啪啦的挥砸。 老佩姆和拿托警官是拦也拦不住,坎沙则是不避不躲,只把要害一护,任由他们打骂。在被他们甩开两次后,拿托警官迫于无奈,掏出手枪对着窗外一放,才算逼停了他们的殴打。 在警笛的鸣叫中,坎沙和同学的父母坐进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地来到学校附近的警署,在意义不明的对视中押进不同的房。 拿托警官走到墙角,从饮水机下取出水杯,嘴角的疤咧得无奈:“来杯水?还是茶?” “温水就好,”说完,坎沙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打量接待室的目光颇为怀念,“上回来,您还让我自己倒呢。” “这次可不敢啊,你啊,尽和麻烦的事挂钩…”拿托警官刚掏出纸笔,又一拍后脑勺,把这些东西收回抽屉,只是口头询问,“你们保安在电话里说的乱七八糟,到现在,我还没理清头绪。跟我说说,事实情况是什么样?” “她谈了个女朋友,她的预备男友不高兴,差点儿被她的女朋友捅了圆规,我去拦了一手,得罪了她的女朋友,被她的女朋友往水杯里添了洗衣液,我没喝,她的预备男友喝了,进医院洗胃了,我早上来学校,想找她女朋友对质,见人没来,她又在那儿垂头丧气的,就过去问候她,谁知道她要我滚,我回了句她是不是有毛病,然后她就跳楼了…嗯,大抵是这样,基本没差。” 拿托警官摸着嘴角的疤痕,表情如风云变幻,阴晴不定。良久,他喝了口热茶,无奈地感叹道: “你们这个年纪,不该是努力读书,其他的一干不考虑吗?我们读高中的时候,别说…嗯,谈恋爱的都没几个,成天不是锻炼就是打架,要么在教室里读书,要么合伙偷买成人杂志,你们这…” “其实,我们还是学习为主,捣乱的…早恋的,算少了。” “行啦,你别诓我,你们学校出了多少破事啦?唉,好好的学生不当,为了社会上的毒虫卖身赚钱;课本不读,去撸什么真理教的宣传册,成批分发;年纪轻轻的,无证驾驶不说,还成天深夜飙车,又给人讹诈上;谈三角恋就算了,竟然…也罢,也罢,我还是得做个笔录,你放心,事情与你无关,做完你就回家,美美睡一觉,醒来全都忘了,好好读书、好好考试,争取考个好成绩,到别的城市找个好工作,最好是跑出去,永远别再回共治区,明白了?” “您不是说,要我考警校,跟您一块儿当警察么?” “你小子啊,还记得?看你乐不乐意啦!来,去做笔录吧。” 口述完事实情况,坎沙和母亲通完电话,被老佩姆特许放半天假。刚回家,他还没来得及睡个好觉,塔都斯给他的手机就开始吵吵了。刚接通,好哥们儿那窝火的嗓门,就清空了他的倦意: “他奶奶的混蛋泼皮!兄弟,还记得那晚蹭咱们车的王八蛋不?他讹上我了!你有没有空,赶周天出来趟,和我好好教训他,我要亲自出口气!” (四十七)教训 坎沙是好说歹说、连哄带顺,才消了塔都斯的火气,大概听懂了前因后果。 当夜,他们捎了个不愿意叫救护车的人去医院。本以为是助人为乐,谁想到,今天上午,竟然有人在半路上截了塔都斯的车,还把他围在马路中央,问他知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原来,搭车去医院的家伙查出个胃穿孔,非说是他开车太颠簸,非叫他拿些精神损失费、医疗保险金,不然,就叫朋友的弟兄们卸了他的胳膊,抵消他的过错。 这回,他是处变不惊,直言想要多少说就是,他没空、也没心思添麻烦。对方也是狮子大开口,要他拿出一百五十万,还要请这些弟兄伙吃顿好的,以表歉意。 电话里,塔都斯的哼哧是恼火又滑稽,还有骄傲的自信:“瞅准了我是有钱人,胆子小,怕浪费时间,惹一身骚?呸,我偏要和他们玩两把…坎沙,我喊够人了,就差你一个——你来不来?得空帮我揍他们一顿,你下手最有分寸,专对着又疼又安全的部位打,就当是练练手,怎么样?” 坎沙躺在床上,两眼一闭,想告诉他今日诸事不顺,张开口,却是轻笑几声——他俩还真是难兄难弟,好运不曾共享,霉运永远成双。 “几点?” “下午…六点?差不多吧,能来帮把手?” “能啊,不过丑话说前头,我主要是看热闹啊,可别指望我下狠手。” “随便啦,能来就好,给我镇镇场子,充个门面嘛,嘿嘿…” 通话结束后,坎沙点开拨号盘,用大拇指按出一串数字——他的母亲安苏妮的号码。可刚按下拨号键,他便急匆匆地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回书包,转而跑到客厅,用不知多少年没响过的固话机联系母亲,在报平安的同时,说明学校发生的意外。 意料之中的数落,数落之后的安慰,安慰末了的惆怅,惆怅结束的苦口婆心…最后,安苏妮苦口婆心地劝告儿子,事情既然发生,就随之而去吧,那并非他的过错,要怨,也怨不着他。安苏妮叫他只管休息,休息完好好学习,等考出好成绩、远走他乡,再没人会跟他提今日的糟心事,再没人会对他说三道四。 用教典里的箴言说——就让时间风化痛苦的记忆吧。 虽然不喜欢圣堂的经书,可坎沙得承认,有时候,神棍的忽悠听着是挺有道理。和母亲道完午安后,他躺回床上,跷起两腿,指头在床单上敲啊敲,愈敲愈重,愈敲愈富节奏,好似电影里的谍报员在发电报。敲着敲着,他猛一翻身,拿棉被裹住头,碾转翻侧,脑海里的画面挥之不去——果冻般的尸体,仿佛近在眼前,对着他哭、对着他骂,说一些他怎么靠近都听不清的话。 睡不着,那就别睡,不如起床看书,试着消闷解乏。 可翻开课本,翻开笔记,翻开习题集,他的烦闷比先前更盛。那些对称的公式、精巧的例题和重要的知识点,全都在纸面上跳舞,扭扭歪歪、弯弯斜斜,先是揉成一团毛线,又以眼花缭乱的方式铺开,编织为熟悉的尸体,用凸出的眼球紧紧盯着他,重复着那些不明所以的诵念。 他把书翻了又合,企图用啪啪响的书页驱逐眼前的幽魂,但效果堪忧。他以为是鬼缠上自己的身,正要拿手机检索圣职者驱魔的仪式,又忽然想起什么,便在书包里捣腾了好些时间,掏出那本蓝色封皮的小册子——埃尔罗给他的宝贝、真理教的宣传手册。 反正,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劝人信神的玩意,效果应当差不了太开。不过,在册子里细心浏览过后,他的神情微妙了起来,因为其中的内容,还真有几分道理。 撰写者说,北共治区的环境,塑造了三种危害家庭、社会的畸形因素——一是狂妄自大的男人,二是敏感脆弱的女人,三是违法乱纪的孩子。 狂妄的男人,不论事业成败,总是高高在上,试图成为家庭与工作的支配者,将配偶、子女、同事与下属列入支配的区间,要所有人依照他们的规则行事,直接或间接地施加压力,让临近他们的人处于一种拉伸到极限的人际关系中,稍有差池。这些人便受责罚,再将受责罚的怨气施加给其他人,以此传递,永无止境。而这类男人的狂妄与恶劣的影响,都可以用成功去掩盖——人们认为,事业有成的他们自然有资格任性妄为,却不知道,金钱、地位与权力,从不是践踏别人尊严的理由。 敏感的女人,总是相信甜言蜜语,不仅容易上当受骗,还要在受伤后用感情和眼泪绑架周围的人,博取同情。假如有人试着与她们讲道理,她们便会一抹眼泪、一哭鼻子,以最楚楚动人的方式行使无理取闹的特权。这时候,总有人狡辩,说让女士哭泣的男人理应羞愧,但这些人正如哭泣的女性一样,是最无耻、最轻贱、最充满偏见的人。他们毫不明白,理性的沟通是人与人平等的象征,更将平等与公正压制在性别之下,名为照顾、绅士,实为愚昧、歧视。在他们的努力下,敏感的女人越来越有市场,理智的女人越来越罕见,导致面对敏感的女人时,正常的人务必谨小慎微,一味地避让谦让,生怕碰到脆弱的神经质花瓶,被旁人指责不懂怜香惜玉、毫无同理心。 违法的孩子,或愚蠢、或聪慧。愚蠢者尚有挽救的可能性,经过良好的教育,他们或许能重建是非观,回归正途;聪慧者是无药可救的罪犯,他们明知对错,仍然沉溺于恶行。任何不因生计问题而违法的孩子,都不应获准特赦,而是要学习圣城的处罚规章,一视同仁,方能遏止他们罪行,及时止损,否则,终有一日,他们会酿下无法挽救的大错,后果不堪设想。 撰写者的观点,看得坎沙拍手称快——是啊,关他什么事?他是好心去问候,哪里晓得人家会骂他一句滚蛋?被骂了,他回顶两嘴,完全在情理之中,怎么能算是有错?麻花辫会跳楼,全因为敏感脆弱;那些同学会窥视,全因为他们是放纵的帮凶。他没有错,他绝对没有错,有错的是敏感脆弱的女生,有错的是放纵歧视而不论是非的同学,与他无关。 “看到了?傻瓜!看清楚了?”他抓起宣传册,对着眼前的尸体一字一句地念,话语是鄙夷与得意的同情,“看明白了吗?别跟我说,你平时成绩不错,却连课外读物都理解不能?来,给我好好看着——要怪,就怪你自己没来由地咒老子滚蛋,怪你自己经不得一句话,气急了就跳楼!当你自己的命是什么?是超市的脱毛鸡、廉价大促销吗?你不讲理、不识好人心,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我凭什么惯着你?我凭什么被你缠着?我凭什么当你的出气筒?就因为你受大家冷眼?去你的吧!现在,你听好了,老子不乐意了,给我滚你娘的蛋,找那些把你养成这副德性的人哭丧去吧!” 他大手一挥,那些乱糟糟的线条立时被擦了橡皮,悉数消了干净。见尸体从眼前滚蛋,他振臂欢呼,捧着真理教的宣传册亲了两口——帝皇在上,这救世主的理论,可比装神弄鬼的教典有力量多了,连驱逐邪灵的成效都更胜一筹。 感谢完帝皇的死对头、那位曾经的真神、如今的救世主后,坎沙又读起课本与笔记,借着繁复的知识催眠自身的大脑,尽快让倦意席卷全身,滚上床美美睡了一觉。直到下午放学的时间,他才揉着眼眶,撕了张卫生纸擦干净嘴角的哈喇子,去塔都斯说的地点赴约了。 要是塔都斯的处置得当,他兴许还能赶回学校,上个晚课——前提是那对沉浸于丧女之痛的老夫妻还在警局冷静,不会来学校找他麻烦。 来就来吧。 拦了辆出租的他,敢对着车窗外的疾风吼一声没种——想把罪过推在他的头上,那就要做好准备,要吃足他的拳头、变成死猪头。 塔都斯预订的谢罪宴,位于某处偏僻的烧烤餐厅。刚进门,坎沙便见到坐在大堂中心的哥们儿,走过去打了声招呼。他随着朋友的视线环顾一周,但见大堂的墙边站满了墨镜配礼服的壮汉,连考验过他的保镖都位列其间。他是乐得吐起舌头,直言用不着他动手,那堆臭流氓都要被吓尿裤子。 他们拿了些酒水饮料,配着牛羊的油渣,蘸了些岩盐,尝一口、说一句,等着流氓来挨打。 下午六点,十来个身穿花衬衫的人踢开餐厅的门,趾高气昂地垫脚踮脚迈步,来到塔都斯的面前。为首的把嘴一咧,将手塞进衬衫的内袋,轻蔑地打量起周围的墨镜大汉,却在看到为首的保镖时张掉了下巴,赶忙盯向塔都斯,视线在两人间来回跳,从不可置信变作惶恐不安,以至于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哭饶,说出让塔都斯满头雾水的话: “少爷、大爷!我瞎了眼,我没眼力见!我、我没见过那车牌!我不知道是、是…” 保镖阴沉着脸,大步跨来,抓起这人细细打量。在低声交流了几句后,他一巴掌抽肿了流氓的脸,嗓音冰冷到可怕:“蠢货!你们不守规矩也罢了,还讹到少爷的头上?是嫌安家费不够,想赚外快去坟墓里花?给我老实跪着,我来教你贪得无厌是什么下场。” 说罢,他掏出枪,抵进流氓的嘴里,把枪口对准侧脸,扣动了扳机。 “嘿,你看,那人蠢蛋一个,玩具枪都没见过,裤脚都湿…” 火药燃烧的爆响,让还在拍手看戏的坎沙一个激灵,险些从椅子上滑倒。塞进流氓嘴里的不是玩具枪,是他被关在审讯室的时候、从大胡子警察手里抢过的真家伙。 那会儿,他没敢开枪,不知道枪子的效应是不是与游戏里显示的相当。今天,他算是清楚了——现实里的血花,没有游戏里那么狂放,但焦灼的火药味,是单纯的视觉效果无法比拟的惊悚,尤其是伴随着人血的腥气,更为骇然。 当枪口抽出,流氓捂着穿了洞的脸颊,看着哭哭唧唧的,硬是没喊一声,乖乖等保镖收好枪,继续叩首认错,承诺要带犯事的人给塔都斯谢罪,只请网开一面,饶恕他这回。 塔都斯的情况,不比坎沙好到哪去。看他面色苍白、指节抽搐,坎沙随即掐住他的大腿,帮他恢复镇定。就是这样,他也是哑巴了好半天,才咬了片驼峰肉,又喝了口酒压惊,让保镖叫这帮人退下,以后别再干这些打秋风的丑事。 “嗯,少爷请放心,我保证他们绝不二犯,”保镖两指一挑,那些流氓便跟着他走出门,不知要去往哪里,“有时候,狗还是要训一训,得让它们明白,不听主人的呵斥,在街上乱咬人,是会被炖成汤送去当赔礼的。” 等保镖离开,塔都斯拍开坎沙掐在腿上的手,朝餐厅里的墨镜大汉们叫嚷道:“看看看,看什么看啦!都撤!撤撤撤,吃饭、吃饭!” 他们倒是听话,无用塔都斯多喊,就有序地整队告退。面对满桌的甜点零嘴,坎沙是全没了胃口,只看着愁眉苦脸的好哥们儿,看他是何等的慌张失措,说:“兄弟,叔叔还做这种生意啊?” “我也只是听说…听说嘛,我哪里晓得,我姐说的是真的,”塔都斯抓起冒着热气的湿餐巾,对着脸一顿猛裹,把那些惊惶随汗液卷空,“不过,想来也是,他、他毕竟是干地产的,手底下没些看家护院的人,那怎么行?是吧?你想想,要是有人半路敲我闷棍,把我关起来要赎金,他总不能指望那些吃干饭的警察来组织营救吧?是这样,应该是这样…呸,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是他开公司卖房子,又不用我操心,随他去吧!他爱怎么样怎么样,来,兄弟,先吃顿饭,压压惊!” “行,不过…服务生?麻烦拿个拖把,你看地上那…哦哦哦,谢谢,谢谢,”见服务员应声而来,却趴下身子、用毛巾擦干血迹,坎沙尴尬得想把脚指甲剜掉,只好陪塔都斯继续闲扯,“说回来,你是真不操心你家里的生意?管花不管赚,可不是富贵之家的优良品质吧,哥们儿?” “我又不是闲的没事干,哪有空理会他们忙什么…我爸那边有我哥跟着,我妈那边有我姐招呼着。我姐你知道,对我啊没话说;我哥嘛,也挺照顾我,毕竟我不跟他争股权,又不给他惹事。以后,我就靠哥哥姐姐护着,不干活,不管事,开开车、打打游戏,四处玩一玩。你说,这样过日子,不比成天劳心和谁谁谁打交道更爽快?” “我的意思是说,你家里…呃,叔叔、不,你爹,你爸他做生意,少不了这些帮手吗?” “帮手?不算吧?你刚刚听到了,他是怎么说的来着…对,狗,养的狗嘛,有钱人总要考虑恶性竞争,那些沙场啊、水泥厂啊、天然气管道和水电公司,都要有人对接,都要有人负责安保,否则啊,就有人断掉线、私接管道、偷沙堵门,害你的生意做不成!” “你个混家伙,满嘴谎话。方才还说家里的生意你不上心,我看,你是留意得很啊。” “呸,你才是瞎扯淡。这都是我小时候听他们讲的,印象深刻而已!再说,这些事情,你多出去转转,找几个在相关行业扑腾的人问问,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 “嗯,所以,养这种流氓打下手,到底有什么用?真就…防一防别人捣乱?” “哼,花样可多了…你不是亲身经历过嘛?明知故问。” “亲身经历?你是说…” “你的小妹妹,叫…海芙?”酒足饭饱,塔都斯打起哈欠,拿牙线剔起牙,颇为感慨地解释着,“你看,我们家酒店有好几栋,每栋都有她那种姑娘…年轻的,火辣的,青涩的,熟练的——哎,你别误会,我们家不做皮条客的营生,我妈可跟我讲过,那些脏钱啊,连买卖建材的零头都够不上。她是帮着我爸,收留一些姿色不错、又没有一技之长的女人,给这些人谋生的法门,叫他们…招待一些重要的客户,免得真去外面找老鸨。” 坎沙拿来灌汽水,刚想喝两口,却被摇晃过的液体喷了满脸,只能把脸埋在餐巾里,可劲儿地苦笑:“那不还是拉皮条吗?” “哎,你怎么说话呢?不懂变通啊,死脑筋!” 坎沙摸着肚皮,笑而不语。他突然疲累了,听不见塔都斯的念叨,听不见那些对巴迈·达西欧的埋怨和讥讽,也听不见那些所谓的官员贪墨了几斤几两。 他能听见的只有一条消息——那就是达西欧家的生意并不太平,如果他真给塔都斯当贴身保镖,日后说不准也要拿起真家伙,去收拾某些不听话的流氓。 这样的日子,不是他想要的,但留作退路,亦不失为一种后手。 于是,他盯着说卷了嘴皮的塔都斯,握紧拳头,又竖起大拇指,陡然一转、指向地面:“你是真啰嗦啊,哥们儿。我爸以前跟我说,舌头长,是婆娘,明白吗?当爷们儿的,要沉稳一点儿,沉稳一点儿,晓得吧?” “滚!我看,你小子是魔怔了,别不是幻想我是漂亮姑娘,你好英雄救美,攀关系吃软饭吧?” “你要是漂亮姑娘,你爹妈得派人把你盯死了,还能叫你在外面鬼混?” “呸!鬼混什么,那叫释放天性,追求本心!嘿嘿,不过啊,你这家伙,要是真想吃软饭…要不要考虑考虑,跟我姐认识认识?我姐,大美人哦,单身待嫁,你看…” “你省省吧,我高攀得起吗?行了,该打道回府了,今天的运气格外差,要多睡好觉,冲淡霉运啊——嘿,来一句祝福吧,哥们儿,帝皇在上!” 帝皇在上,帝皇在上。说着帝皇在上,他的心里却想着当日的境况——他在想,死在厕所里的学姐,是否真如警察和塔都斯说的一般愚蠢,还是…和达西欧家的生意有所牵扯? 兴许,得问问帝皇才知道。 (四十八)收束 对冲刺阶段的高三学生而言,假期是奢侈的妄想,除非意外频发,他们才有机会多多休假。 譬如说,学校腾出一天的时间,替每一条走廊加装了铁护栏。这下,原本就死气沉沉的高三教室,更多了分焦虑的诙谐,特别是阳光开朗的早晨与午间,那道道分明的阴影透窗而来,真是像极了电视里的监狱风光。 还有,在医院里洗胃的倒霉蛋,也得空休了个小假。而那位往他水里倒洗衣液的女同学,同样是用不着到校——在这个时间段,闹出此等影响恶劣的丑闻,当然是被休学处理,可以说是与留级划上了等号,除非关系过硬,能快些转学,在新学校继续复习冲刺,稳固成绩。 可坎沙听埃尔罗说,没有学校乐意接纳一个会给同学投毒的学生,除非是那些收容了大量垃圾的乡镇中学。这么一说,他倒是想起来,半年前到乡散心时遇到的二流子学生。和那堆随身携带砍刀、只为抢钱去网吧的猪猡比,别说往同学的水杯里倒洗衣液了,就是直接倒农药,似乎也在接受范围之内。 “醒醒!别给我低着头,讲难点啦!你们几个瞌睡虫,快去厕所洗把脸,冷水冲个头!坎沙,还东张西望?说的就是你!去,快去快回!还揉眼眶呢,醒醒吧!电磁场的分不想要了?” 坎沙明白老佩姆是在骂他聊悄悄话,便识趣地向埃尔罗竖起大拇指,在同学们的哄笑中跑去厕所洗冷水脸了。 暖春不暖,冷水寒凉。水浇在头皮和脸颊,毛孔顿时收缩,肌肉收紧又放松,把疲累的酸爽送入颈椎、脊柱,让浑身的骨头咔咔作响。 可惜,黑漆漆的眼圈在嘲笑——瞌睡虫,永远清醒不了。 他得说,网络论坛里的刑讯文章全是瞎编乱造——冰水用多了,他都快适应了,那些间谍、特工还能遭不住这类刑罚?开玩笑。 没办法,他是三步并两步,回到教室听讲。这两周,在复习题与试卷的冲刷下,多数同学是神经紧张,开口就是求解、闭口就是不懂,再没有人提麻花辫自杀的事了。但是,总有人偷偷瞥向他,眼里是说不明的疏远,似乎在说这是个丧门星,还是少与他交往为妙。 现在,能和坎沙·杜拉欣说上话的,只有成绩优异的富达尔·瓦汀,以及一个拖全班后腿的埃尔罗·安古斯,至于塔都斯·达西欧?这家伙罕少来校听课,成日在外面浪荡,八成是去了哪里驾驶机车兜风吧? 而听完电磁场难题的讲解,他和大多数同学一样,为出题人的奇思妙想所折服——编这种鬼题的混账,就没指望他们能解答,是专门留给富达尔这种聪明学生冲高分用的。 他相信,假如给他一个机会,他定然握着出题人的手,亲切地问候这些人的父母亲属,再拆掉这些人的胳膊、拔了这些人的舌头,叫这群王八蛋永远失去折磨考生的权杖。 诚然,怒火是说笑,他可不愿为了几个不相识的混蛋,在监狱里酒足饭饱。看看吧,铃响之后,校门外的街道,挤满了多少餐车,飘摇着多少芬芳。他连最实惠的卷饼都没吃够,又怎么舍得与千千万万的美味辞别,一辈子吃不着好? 他排到队伍最末,好在吃卷饼的时候与老板闲聊:“学长,你这辆移动餐车,多少钱能拿下啊?” “我这辆?三四千吧。你要是瞧不上,还有一两万的可以挑呢。” “你这话说的,我哪敢啊,别说三千,一千我都嫌贵啊。” “八九百的,也不是没有嘛。毕竟是工具,将就着用,顺手就成。不过啊,学弟,听咱一句劝,以后你要是真想干这行,啥都能省,独独不可在原料上抠门——肉啊油啊,质量千万过关,不然,嘿,吃坏了顾客的肚子,名声臭了不说,还得换地转场,免得给条子蹲着抓啊。” “嘿,学长啊,你们可不是成日转战,跟巡警斗智斗勇么?” “瞎说,那是他们,不是我!他们见了条子要跑,我可不用——喏,你瞧,这是什么?” 老板指着的,是贴在餐车玻璃上的纸片。先前,坎沙一直当这是什么小广告。可今天贴近了细看,他才瞧见,这是写着“经营许可”的证书,还盖有章,不由啧嘴: “摆摊也有章?” “章?这不是章,是证,是命,是生活的保障!学弟啊,这证可不好考——哈哈,瞧你那怂样,吓唬你的啦。跟你们的考试比,这证算个逑东西,随便应付应付就过去了。记住,行行有行行的活法,行行有行行的证件,离了证件,寸步难行!” “想摆摊,先考证是吧?”见老板收拾起厨具,坎沙也不多打扰,笑着别过,“少打游戏多读书,免得出了学校找不到工作,骑着无证的餐车,和巡警斗智斗勇!” 沿着笔直的道路,他走到了工地对面。几栋高楼已具雏形,那些吊车和工人是半刻也不停,即使走入书店,那吼声依旧如雷贯耳,简直比机械的轰隆更为卖力。 他点了杯咸奶茶,在书店的二楼阅读那本蓝封皮的宣传册,沉浸在撰写者的意志里。 明明说着仇恨帝皇、憎恶帝皇、驱逐帝皇,可写本书的真理教笔杆子,所持有的观点竟与圣堂的教典有大量重合之处——说到底,不过是把那些神叨叨的文字转化为通俗易懂的大白话,便于理解而已。 教典里讲,他人赠我与果浆,我当还之以蜜糖;他人赠我与棍棒,我当还之以刀枪。 宣传册里说,能回报仇恨与暴力的,唯有更极端的仇恨与暴力;能回报恩情与援手的,唯有更感激的恩情与援手。 相似的桥段,不胜枚举,连坎沙都忍俊不禁,且读且叹:“一个意思,都是一个意思…鬼知道这人是真理教的头子,还是圣堂的探子。嗯,莫非神棍的道理都是一套?他们是互相借鉴?那,他们岂不是一家人?” 宣传册写得再好,坎沙也不会相信。他清楚,再有条理的文章,只要发自神棍,不论论点多好、论据多硬、论述过程多巧妙,其结果都是同样的诓骗。 绕来绕去,就是劝人信教;信来信去,就是等人听布道;听来听去,就是诓人捐钱—— 为看不着、摸不见的赎罪与祈福,捐出辛苦挣来的血汗钱。 喝完咸奶茶,坎沙来到工地前,听午休时间的工人是怎么大快朵颐、并赞美达西欧先生的慷慨大方。 这些天来,他们的薪水从未被拖欠,一直是当日结清,且相当丰厚,丰厚到上个老板拖欠的工资都无足轻重。曾经率领工人们到市政厅前静坐的老头子,是吆喝有家室的工友集合,去银行给老婆孩子汇款。听上去,他们的儿女多在外地读大学,成绩似乎还不错,足够他们自夸一句—— 生养了个聪明娃娃。 而年轻的和独身的工人,则是聚合到另一旁,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些难以启齿的低俗话。可笑这些单身汉,拿了钱,不想着攒,净想着玩——他们在商量,去某条以香艳闻名的街道,在钟点房洗好澡,叫老板娘安排个大屁股的好婆娘,彻底痛快一把,泄泄火,权当是犒劳。 对于他们的行程规划,领头的老人家是不留情地唾骂,那声音,估计在学校都能听到: “你们这些没正形的玩意!我看,你们就是搬的砖太少,还有心思折腾那老腰!当心废了活计,挣不到钱!你们以为那些娘们是好哄的?人家是看中你们的票子!没了票子,咱们这些干苦工的,人还能瞧得上?老实存着,以后回村,才有本钱讨个好姑娘!” 坎沙听得乐呵,感慨不管是城里还是乡下,男人的目标总是大差不差——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延续生活的梦想。 至于梦想是什么,有多少人会记得到?反正,有个大概的方向,总比蒙着眼睛乱转要强。 回到学校,他趴在课桌上,稍稍睡了一觉。他的头很沉,他的手臂很酸,他的耳朵很灵,他的眼睛很光亮。他看到,他在游戏里堂堂正正地打败了海芙,命令海芙回家跟父母团聚;他看到,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随塔都斯磨炼漂移的技巧;他看到,他靠着卖卷饼赚来人生的第一桶金,给母亲安苏妮买了件漂亮的项链,当作生日的贺礼;他看到,他站上搏击全明星的舞台,在万众高呼中与亚罗巴布和斯提亚诺过招;他看到,他成为达西欧家的最佳保镖,对着闹事的流氓拳脚相加;他看到,他在瓜田赌中好多瓜,雇了车才能运回家;他看到,他考了不错的成绩,被富达尔和黛丽娅在安苏妮面前好好夸了夸,再也不担心被责骂了… 他看到,摔成人肉果冻的麻花辫站在桌前,一拳砸向了他。 他醒了。 殴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麻花辫的青梅竹马,那个被他救过一把的男同学。突如其来的拳头,是他不曾提防的;厉声尖嗓的喊叫,是他从未想象的。 这拳头打得他生疼,比在警署挨揍还疼;这拳头揍得他发懵,比披着浴袍初遇海芙还懵。离上课还有半小时,教室里的同学零零散散,仅有几位女生捂嘴尖叫,唤来提前到校的老佩姆,把暴揍坎沙的男生拖开,呼喊其他老师给保安室打电话。 祸不单行。他踉跄地晃到走廊,隔着铁围栏看清了教学楼下的景光——沉寂了两星期后,麻花辫的父母是带着好些亲戚朋友,高举横幅,不顾保安的阻拦,愣是闯过了校门,在校园里高声喊着口号,让学校承担责任、让逼死女儿的无良少年认罪伏法。 教室里的哭吼、教学楼下的声讨,凝聚成重锤,轻而易举地将他击倒。自修习灵能开始,这是他头一回使不上力气、头一回想跑。 遇见流氓打劫塔都斯,他没有跑;被黑警在审讯室殴打,他没有跑;撞上吃刀讨钱的混子学生,他没有跑…可这次,他真的想跑,真的想扭头就跑。 跑得远远的,跑得快快的,就和喝醉酒的父亲一样,没头没脑地跑,跑到不知什么地方,跑到听不见这些人的指责和吵闹。 老佩姆和蕾西亚诺是揪着他进了办公室,给他母亲打了电话,又告诉他把门反锁好,等校长和保安压住场面,再来开门。 那之前,千万别出来。 打砸声、叫骂声、劝阻声、威胁声…千奇百怪的嗓音汇集一堂,几乎要把教学楼连根拔飞。他颤巍巍地接了杯凉水,往嘴里一倒,却忘记张口,泼得满身发寒。 寒冷让身体瑟缩,瑟缩让耳朵敏锐,助他听到校长是如何讲理,劝家长息事宁人;可死了女儿的父母,是不依不饶地批判,说都是学校教导无方、看管不力,才害得闺女赔了性命,非要校方交出惹事的学生,否则,他们就是住在这儿、睡在楼道,也要和丧尽天良的混蛋耗上。 “混蛋?骂谁是混蛋?你也不照照镜子,看清你是副什么嘴脸!死了孩子,你不找警察评理,不跟法官说情,到孩子们读书的地方闹腾?你但凡还有成年人的廉耻心,还有当家长的责任心,就不该牵着这么堆乌合之众,叫你家的孩子死了也不得安生!” 这声音,别说婴儿的鬼嚎叫,连电视里的女高音都压不住,要是窗户的玻璃不结实,恐怕都要给震碎成渣。而敢在这种时刻发声的,不会是别人,必然是坎沙的母亲——安苏妮·杜拉欣。 半晌,粗暴的中年男音打破了沉默:“你是哪来的?学校的老师?滚开,别碍事!我们的家事,你——” “闭嘴!我来,是给我儿子撑腰!怎么,不敢回我的话?有理你们不找警察?拉一堆大人来欺负孩子,你们不嫌丢脸,你们的女儿还知道羞耻,这里的学生还分得清对错,你们想怎么样?仗势欺人,以为靠着人多,就能逼着我家儿子扛黑锅?呸,教不好自家的娃,别只会怨老师怨学校,怨怨你们自己吧!滚回家,对着孩子的遗像忏悔,反省你们的过失吧!别在这里大张旗鼓,显示你们的厚颜无耻给谁看?给大家伙看笑话吗!” “泼妇!有本事喊你男人出来,喊你家野种出来!你说教导教导,我倒要看看,你家的公马是个什么德性,把你生的杂种养成这副——” 不等女人骂完,清脆的耳刮便扇在她的脸上。安苏妮抓着她的衣领,将她扯到身前,直把唾沫星子喷到她的脸上: “老娘的男人早上了天国享福!你有种在这里嘴贱,不如学着你撇出来的玩意,去上面找我男人唠!去啊?你敢吗?你怕丢人,不敢提自家的丑事是吧?告诉你,我可不是老师,我没心思关照你家姑娘的隐私,我就当着孩子们的面,把话挑明白了——你家的姑娘,是个磨皮的破烂东西!要找说法,找跟她磨皮的讨说法去!咋咋咧咧的,是当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当我儿子老实,扣什么锅都得背!呸!扒开你的烂嘴舔舔地板,尝明白了,这是学校!不是你的街坊!讲理讲不通,就想闹?滚回你家的骨灰盒里闹去吧!” 过于犀利的言辞,把闹事的人刺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终于,有年轻气盛的受不住气,拳头一握,便冲了过来,骂道:“惯着这个臭婊子了!收拾她!” 无止境的推搡冲撞,在办公室前的楼道爆发了。神奇的是,教室内的学生们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写题的写题,打盹的打盹,听热闹的听热闹,硬是没个人把脖子往外伸,好去看看大人打架是哪般的新奇样。 学校这边,保安的装备虽然精良,但人数太少,又疏于训练,明显没有应对冲撞的经验,尽是手忙脚乱,连自个儿都护不周全,更别说保卫他人。已经有两个年轻的小子推开拦路的老师,冲到安苏妮旁边,伸手抓住她的肩膀,抡圆胳膊就往她的脸上抽。 在巴掌打到她的前一瞬,两只手钳住了靠近她的年轻人,将那对试图施暴的胳膊叉起来拧了一圈,吓呆了所有人。 坎沙还是走出了办公室,将欺负母亲的人亲手教训了一通。 看着那对被拧成螺钉的胳膊,听着撕心裂肺的嚎叫,另一个想揍安苏妮的年轻人吓得屁股摔在地上,手脚并用地朝后爬。领人闹事的爹妈,先是倒吸一口凉气,再扯开嗓子大喊大叫: “杀人啦!杀人啦!动手杀人啦!小畜生动手杀人啦!” 那些追着他们来的亲戚朋友,也有样学样,抱在一块儿,拼命咆哮,恨不得张扬到整个麦格达都听得到。安苏妮是面色苍白,她顾不得整理被揪乱的头发,忙把坎沙往后推,叫儿子躲回办公室里,别再插手大人的争执。 警笛悠悠,以拿托警官为首的警员手持电击枪和电棒,快步上楼,以聚众骚乱为名,将闹事的人群驱逐出学校。 窝在办公室的坎沙,看着推门而入的母亲,没有从那张脸上找到期望中的欣慰,只见到异样的落寞、伤心和失望… 他听到,门外,老佩姆在和校长据理力争,要求绝不能给他作休学处理,这是有违师德的妥协。可校长的回答,是强硬的无奈——从他动手打人的那一刻起,事件的性质就起了变化。 休学,已经是莫大的仁慈。 他恍悟,为何母亲会这么失望——原来,母亲是想替他挨顿打,成为占理的一方。可他没有听话,没有如承诺过的那样不再跟人动粗。 他辜负了母亲的苦心,耽误了母亲的计划。 麦格达的上空,一架飞机穿过云层,向地面降落。飞机上,迷迷糊糊的少年打着哈欠,开心地拍了拍掌,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啊…伊利亚姐姐,你看,虽然航班晚点了,但飞机赶得快,把我们提前送到麦格达啦。” (四十九)寻求 少年到麦格达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用久违的视界搜寻海芙的具体行踪——珀伽的委托仍未结束,他务必见到那位离家出走的少女,劝其与父母团聚,或是用些强留人的手段,通知委托人来接走这不定听话的女儿。 目光所探之屋,仍是那装潢奢华的房间。在暖气的温衬中,披着短睡裙的女孩瘫躺在沙发上,噘着的嘴里叼了根牙签。她是百无聊赖地摸着手柄,和电视里的人物打得拳来脚去,有来有回。 看那整洁的茶几和地毯,不难猜出,某个常来陪她玩的大哥哥,只怕有要事缠身,无法同她打发时间了。这些改善的卫生习惯,多少透露着几分难耐的变化…或者说,难言的孤独。 谁不想有人陪伴、受人照顾呢?哪怕通晓家务,精于烹饪美食与整理衣物,赛瑞斯·文德尔也时常回忆学前的时光,那是奔跑在田埂间的快乐,那是被叔叔阿姨教诲的感悟,那是被姐姐戏弄又罩着的幽默,也是被妈妈捧在心头的动容。 他确信,陪伴与照料是最温暖的雨露,无论多紧张的关系、多疏远的陌生,只要悉心相随,总有一天,能够手牵着手,聆听那真切的倾诉。 对伟大的帝皇使者、慈眉善目的班布先生,他是如此做的。可他看到的,是恩威难测的恐怖;可他听到的,是匪夷所思的理由——人和人的观念差,比身份、种族、生死乃至力量的分别更为遥远。 班布先生的道理,他学不懂、受不来。面对慈祥的老人家,他真切地害怕了,他实在想回家了。 对优雅的格林小姐、笑颜庄仪的伊利亚姐姐,他仍是如此做的。可他看到的,是深邃似海的绿墨;可他听到的,是搬弄是非的邪说——共治区从不缺死亡的执行者,他不愿意行动,自然有人代为效劳。 想减少加害者的痛苦、想熄灭受害者的怒火,想为挣扎在淤泥中的鱼儿谋一眼清泉,那就主动出手杀人吧。 格林小姐的说辞,他知道是错的。可在北共治区,对那些受过苦的人而言,偏偏是错的,才是唯一有用的。 在规矩与常理由格威兰人所锚定的共治区,中洲人生而低等、生而不公,只有悖逆规矩与常理的谬误,方是成效显着的正解。 因此,少年也有了新的觉悟——待麦格达的旅行结束,他就要去向班布先生请命,还格林小姐自由。 生在贫民窟、又失去母亲,继而被蛮横的父亲幽禁的女孩,只有老师可以信任、可以托付,如此蛮横地剥夺她的自由,逼迫她与老师分离,不仅无法纠正她的心,还适得其反,令她屡施报复,背道而驰。 与其这般拧巴,不如开诚布公,等到和格林小姐的老师见了面,再斡旋两人之间,实心实意地谈一谈,定然会迎来在这里见不到的转机。 至于班布先生的怒火?如果班布先生是被否定则不忿的人,就让那怒火对着他宣泄吧。反正,听过共治区的悲苦后,再回顾温亚德的酷刑,又能有多恐怖呢?起码,他清楚,班布先生是讲理的人——只要他愿意承担提出批评的责任,帝皇使者的惩罚便不会波及无辜。 正如在多弗斯庄园,直面阿纳塔与齐约娜时一样,只要他敢于承受,冷酷的帝皇使者就会变回明事理的班布先生,不滥伤无辜。 一声悠悠的吟唱,将少年的寻求送入旅店的转转门中,踏进明亮的灯火。 是格林小姐在念些什么,似诗句,似长歌: “初春将过,呼啸的依旧是寒风。 万里灰土,摇曳的总归是欢声。 那北海的云朵,是时间的长钟; 那山脉的雪顶,是境界的孤峰。 我们走过枪火的阴影,我们走向光明的圣城,我们是傲然的行人。 天际山巅,是我们在血涌。金石路上,是我们的曲程。 我的家国,我的挚爱,我的敌人——苦难,使我们重逢。” “伊利亚姐姐,这是格威兰的…民谣?” “不,文德尔,这是朝晟的木精灵从军而创的诗作,由我的老师、迦罗娜·菲诺蒂传唱于我。” “哦哦哦!伊利亚姐姐的老师,是迦罗娜·菲诺蒂吗?我在书上读过她的故事,她是很伟大的军人,是传奇的圣恩者…” “也是帝皇使者的姐姐啊。” “啊?班布爷爷是梁人吧…” “亲如姐弟的邻家孩童,明白吗?还有死在温亚德的林博士,他们三人啊,是命运相系的故友,是一个难为情的姐姐和两个不经事的弟弟啊。” 难得听她诉说埋在心底的秘密,少年正想追问几句,却见她接过前台的房卡,头也不回地往电梯走。 少年提着行李,安静地追了上去。等他收拾完床铺、摆好洗漱用品,沙发上的格林小姐要来他的手机,在爆满的任务栏里查看于麦格达发布的委托。他则是沏了壶花茶、又替格林小姐斟上,再坐到茶几前,读朝晟的教科书。 手机里,承接委托的界面,“以血还血”的字样是不胜枚举,连格林小姐都要吹拂过茶水的香气,方可来一句锐评: “嗯,真是麻烦的地方啊,担得起被帝皇使者亲自调理的传说。从公告上看,当地的风气略有歪邪,文德尔,你瞧,前行之地特别强调,请麦格达的注册用户不要代他人发布以血还血的委托,如经查实,则借帝皇使者之名,严惩不贷。” 书要专心读,话要用心听。少年暂且把课本放开,听格林小姐分析麦格达的现况——受人威胁、因利所惑的人,实在太多。 以血还血的条件,过于具有诱惑——但凡是履历齐全的人,只要肯信赖前行之地,将所谓的“生命权”抵押给帝皇使者,便能用自己的一条命,去拼掉仇人的全部家室。只要事情做得隐秘,加上日后听从前行之地的指令,跟白雇圣恩者行凶完全没有分别,还不担心留着把柄,更安全可靠 莫大的诱惑,不乏有人想动歪心思谋利。譬如某些商业上的竞争者,就找些潦倒的穷光蛋、破产的投资者、将死的重病人,将丰厚的资金许给他们在乎的人,以此换他们去发布委托,去谋杀难以用常规手段扳倒的竞争对手。 连文绉绉的商业精英都如此黑心,就别说酷爱打官腔的市政厅老爷们了。毕竟在升迁就职的问题上,没有什么解决方案,能比对手暴命而亡更为稳妥。 当然,民间人士也不遑多让——做小本生意,想整垮隔壁店铺者有;出于帮派斗争,抢夺地盘者有;因口角斗殴,想叫对方下炼狱者有;遭受排挤,要同事全家死光者有;身受欺凌,只求班里的恶棍赔命者亦有… 真可谓是新开业的百货超市,商品花样繁多、琳琅满目不说,还掺了数不清的假货,且是交付完毕、概不赔偿的那种。 看得出来,前行之地的审核部门,可是给麦格达的人们耍得头疼。即使公告里表明,那些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折辱圣恩者的莽夫、那些胆敢顶替他人发布委托的贪心鬼与胆小鬼、那些故意耍帝皇使者开心的大不敬者,没有一个能逃脱圣恩者的当场制裁,可实际情况依然不甚乐观—— 铺天盖地的“以血还血”,照样在麦格达发布着。 由于帝皇使者尚未对此表态,前行之地的审核人员只得建议身处麦格达的圣恩者,在接取委托时务必谨慎甄别,以免给人钻了空子,叫居心不良者有机可乘。 “文德尔,你看,使者阁下的智慧,走入了丢掉指示牌的分岔路呢,”在调侃帝皇使者的时候,格林小姐的神情,是难掩揶揄之色,“你说,再来桩以血还血的委托,合适吗?” 不合适,不合适,少年是赔笑又摆手,好歹劝她重新挑选,在普通的委托里选一件就成。 在少年的坚持下,她从凶杀相关的委托中选出了描述较为温和的一件——死者是一名在麦格达市读书的女孩,警署方面已经宣布结案,凶手也畏罪自杀。 但委托人却心怀疑虑,不相信案情真有那么简单,便请圣恩者代为调查。说来可笑,这桩委托之所以能引起两位圣恩者的注意,是因为赏金还不足三万迪欧,且属最为罕见的查证类——多数圣恩者可没这份闲心与精力,寻人追物这种委托,算是他们接受的极限了,当侦探这种事,绝非他们的专长。 他们所精通的,还是暴力、处刑与暗杀。想办案取证?请联系律师和私家侦探。毕竟,他们并非王庭的贤者与圣城的使者,拥有洞悉过往的祈信之力。 所以,拥有视界的少年不怕麻烦,当即拍板:“就这桩!就这桩吧!伊利亚姐姐,我们——” “如你所愿,文德尔。不过,我们要从何方入手、好来搜集线索呢?嗯?文德尔小弟弟,请多思量。” “先、先问问委托人吧…” 与委托人通信后,少年得到了死者的信息,以及警方的公告、新闻的报道,最重要的,则是委托人和死者生前的悄悄话——委托人说,她是个漂亮、奔放又过度热情的女孩,从不在乎旁人的评说,即使女同学骂她是荡妇,她也置若罔闻。但有天,在激情过后,她却撕开衣服,抓着枕头边哭、边打、边骂、边笑。 在她的眼里,那些欢愉和刺激,消解为愤恨的绝望。就如某些学习差的孩子,在父母老师的威压下,明知道成绩考不好,也要埋头苦读,结果是考场上屡屡失利,无数次被教训、被责骂后,彻底无所谓读书与否、转而鬼混的姿态相仿… 在被跑不脱的手拍打后,自暴自弃的模样。 看过新闻的通稿和警署的通告,少年本想问委托人和死者可是恋人,又沉默地结束交流,专心凝望女孩的相片,让视界随她的容貌飘荡,升入时间的河流,溯源而上。 很快,少年看到了事件的开端。 那似乎是场数学考试。自信的姑娘奋笔疾书,最先写完考卷。在检查了三遍大题后,她得意地提前交卷,先从书包里拿出化妆盒,再将书包放回教室。 她跑出学校,借了家餐厅的洗手间一用,用成熟的妆容掩盖稚嫩,对着镜中的自己,兴高采烈地打了打气。接着,她拦了辆出租车,跑到一家光彩绚烂的酒吧,当着保安的面撑高胸脯,大摇大摆地穿了进去。 酒精,烟雾,舞蹈,音乐,灯光…这些迷乱的元素,在暴躁的音乐中结合,引得她好奇又害怕。她点了杯小酒,坐在声波污染较少的角落,不安地观察着,眼里是想走却不舍的留恋。 有个男人留意到了她,拿着包香烟请她分享。她慌忙回绝,任男人坐在对面,开始搭话。一言一语之间,男人很快问出她是初次来这家酒吧,豪迈地请了回客,请酒保拿来最昂贵的外国酒,只望她赏一次脸,满足这东道主的愿望。 见酒是当面开封的,男人更率先干杯,她犹豫再三,还是抿了口,好像在夸味道真好。她没看见,酒保在暗中朝男人比着手势,笑容放荡。 她昏过去了。再醒来,她被扒得精光,扔在不知哪家小旅馆的客房。她想跑,想尖叫,男人却给了她两个耳光,把一叠照片甩在她的脸上——那里面的神态和姿势,全无拒绝之意,享受极了,任谁看了都会说,她是心甘情愿的那方。 她完蛋了。在被男人折磨了个把月后,她被男人带到一家豪华的酒店,被那似是经理的人询问,在男人的示意下频频点头,表明是自愿来接活,并无人强迫。 当她在男人的恐吓中化好妆,在经理的告诫中走入三十三层的某间厢房时,少年的视界戛然而止——这里的装修风格,与海芙所在的房间完全吻合。 “文德尔,是在和谁闲聊吗?” “没有、没有…伊利亚姐姐,请多给我些时间,我好…理清这些线索,麻烦了!” 视界再动。少年看见,女孩陪着很多人睡觉,从抗拒到顺从,从恐慌到讨好。她的奖励,几乎都被男人拿走,如有不从,就是拳打脚踢。而经理和酒店的人,是偷偷地笑——他们早就明白,什么自愿、什么无人强迫都是笑话。 知道、知道…他们早就知道了。 女孩放弃了。既然抵抗不了,那就享受吧。客人的钱她挣不到,就从学校的男生入手——家境不错、又情窦初开,且毫无经验的男同学,数量可不少。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谁知道有多少个,反正少年记不清,数不完,也看不得。 如果一个有经验的中洲妇女与之同观,她会告诉少年,在青涩的年纪,这些男生总是好哄的。别看他们在网络和杂志上看那些害臊的文字,一旦实战,个个都是没舌头的哑巴,装一装,哄一哄,哪个分得清血流没流,都得乖乖地听女人使唤。 这位姑娘亦是这般对付他们,将他们收服为裙下之臣,游走其间,好不快活自在。她仿佛分了身,在酒店,是放荡的卖身女;在学校,是主导男友的女王;在男人身旁,是受辱骂的下贱工具;在老师和家长面前,是好成绩的乖女娃。 第三年,她看着没有退步的成绩表,又哭又笑——等考上,她就跑得远远的,离开麦格达、最好是离开共治区,到一处无人认识她的地方,烧毁这一年来的噩梦。 可男人将她按在床上,重击她的腹部,揍得她吐满床单。想跑?别做梦了,留在麦格达,当一辈子的婊子,才是她该接受的命运。 她口头应承着,却暗地买了袖珍相机,偷拍起酒店接待的贵客。特别是一位肥过老猪的中年男人,最受镜头的青睐,那男人是大腹便便,下巴堆得有三四层,胸口更有道诡异的伤疤,像是被什么利器捅过似的。 纸包不住火。在一个深夜,她约男人在学校对街的厕所见面,挑明了这些天的所作所为,要男人别再当她是条狗,从今往后各走各的道,不然,她就是拉着自己的命,也要把那些东西捅出去,带上男人一块去死。 不知为何,男人当场疯了魔,对她拳打脚踢,还把她捆在马桶上,勒她、劝她、哄她、求她,求她交出那些东西,不然死得不仅是她,还会是男人、是他们的全家。 可男人的手太重,鱼线勒得太紧,她压根说不出话。恰恰在这时,本该无人光顾的公厕外,竟有脚步传来,男人吓得忘了解开鱼线,拔腿就跑,和两个上厕所的人撞了个对面—— 令少年惊讶的是,其中一位,正是陪海芙打游戏的大哥哥。 这位穿着学生装的大男孩,是死者生前最后看到的人。他们应该是同校的学生,一个高三,一个高二,平日里上下楼道,或许从未碰面、或许擦肩而过,可当他们真正对视并相识,一个已是死者,一个已是报案人。 “报案人,坎沙·杜拉欣…家境平凡,成绩中上,没有不良记录…” “文德尔,决定好了?是想去拜访他吗?” 少年翻过坎沙的档案,从几则新闻中找到更惊异的线索——在接到坎沙的报警电话后,出警的警官竟然被警署开除,而逼迫死者卖身的男人,更是在警署前自杀,带着认罪书,帮当局结案。 “不,伊利亚姐姐,我们去找这个人…这个大胡子的警官、嗯,前警官。” 少年不知道,他此刻的决定,在坎沙·杜拉欣疾驰的命运之轮前开设了一百八十度的弯道,让那辆刹不住的车转向起始地,逆行而下。 (五十)代罪 格林小姐的态度,是一切由文德尔小朋友定夺。 当少年在网络论坛里搜寻新闻稿件、尝试着从中找出大胡子警员的信息时,她轻啄杯沿的茶温,挠有兴致地审视专注的少年,仿佛一个病态的饲主在欣赏笼里的小兔子。 不知下一秒,她是会将宠物抚摸,还是将之扔在地板上,一脚踏成渲染了红白的皮草。 在少年查阅完资料、向她回首致谢时,黑暗在眸里隐去。她的眼中饱含的,又是优雅、亲昵却生疏的墨绿——她贴心地问了句,问少年可否需要协助、需要她的携手同行。 “谢谢伊利亚姐姐关心,但我一个人能行——不是多么复杂的问题,我相信,我还是可以解决的。请休息吧,这个时间,伊利亚姐姐应该有倦意了,烦请睡个好觉!等查出线索,明天我们再…” “恭敬不如从命,文德尔。请留意时间,切莫夜不归宿哦?麦格达的治安,可是声名远播,在安全隐患的方面,漂亮的男孩子,要多当心啊?” 红着脸退出门后,少年算是卸了条扁担,真真松了口气。有时候,格林小姐的玩笑很是过分,某些话,虽不如故乡的朋友说得那样露骨,但论起糟糕的意味,似乎还要更多几丝。 诚然,对现在的他来说,与其思虑这些无关痛痒的调侃,不如赶紧买份地图,找明白警署的位置,继而弄到大胡子警员的住址信息。 夜晚的报刊亭早就打烊歇火。买不到实体地图,少年便在搜索引擎里检索,果然找到一张清晰的麦格达市区全图。然后,他仰望昏暗的星月,灵机一动,连攀带跃地登上旅馆的天台,那动作,比蹿腾在藤枝间的灵猫还迅捷。 他是在听,听那个洋溢着诱惑的声音—— 爬吧,跳吧,切勿压抑本源,追随本源的指引,去飞跃、去奔跑。 他不知道,那个声音是在蛊惑、还是在劝告,他只确信,今夜,搭乘出租不如用双腿赶路——去吧,去凭本源的力量奔跑,去追逐那陌生却熟悉的冲动,去化身月光下的清风吧。 冲刺、前翻又跳跃,他翻身摇过换气扇,他低头躲过晾衣绳,他迈过相隔数十米的大厦,他登临高低不齐的居民楼。 是本源啊,本源。本源在推动,本源在鼓舞,本源让城市的建筑收缩,沦落为乡间孩童的游戏——跳房子、跳格子。 看啊,千百米的距离,三五步足可接近,只要本源在运转,只要他随心而行,他就能尽情地奔跑、尽情地远去。 逃吧,跑吧,走吧,别管城府莫测的伊利亚·格林,别理会恩威难料的帝皇使者,使用本源的力量,走出麦格达,走出共治区,走过博萨公国,走回林海的家。 不,不行。 他拒绝了那个声音,落在警署旁的住宅楼顶,将黑夜的寒凉吸入胸肺,学着故乡的孩童,不论是尝了甜头还是跌了跟头、不论是沮丧还是雀跃,只要在田野里奔跑过,再对着天空高呼,所有的过往都会散入白云间。 “哪家的熊娃子?大半夜的,鬼吼鬼叫,要不要人睡觉了?我儿子高三了,还在复习哪!” 不适宜的呐喊,容易成为干扰他人的噪音。在此起彼伏的指责中,少年羞红了脸,向四周鞠起了躬,而后往楼下一跳,溜之大吉。 少年避开摄像头的视野,悄悄摸进警署,正凭视界回顾了大胡子警员的经历,便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在将身为报案人的坎沙·杜拉欣带回警署后,他竟然打了通电话,在警署外约见犯案的凶手,且于一阵交流后,不屑地说着什么,放凶手走脱。 之后,他带着一位年轻的警员,试图对坎沙玩出刑讯逼供的戏码,差点儿被坎沙撕掉了下巴。幸而某位大人物火急火燎地赶来,还了坎沙自由,再将他好好教训了一通。 而后,他的身影再不曾于此复现。倒是那位参与逼供的年轻警员,还留在警署工作—— 少年在警署里找到他,一手刀将之敲晕,再拖他到厕所里用凉水冲醒,继而捏着嗓子表明身份,很快便仗着圣恩者的蛮力吓破他的胆,不仅问出大胡子警员的住址,还收获了意外的情报——那位跋扈的大人物,是麦格达最豪横的地产商巴迈·达西欧;他的儿子,则是坎沙·杜拉欣的好朋友、塔都斯·达西欧;他家的某座酒楼,“雇佣”了不少招待贵宾的姑娘,颇负盛名… 这下,少年无需找当地人询问,借着不可靠的语言描述去寻找海芙所在的酒店了。 他又一次打晕年轻的警员,直奔大胡子的住房。看建筑的风格与方位,显然是警署统一规划的职员住宅楼。 见大胡子的家在最高楼,他心生疑惑——在共治区行走一年多,他听格林小姐讲过,对购买房屋的人而言,这种顶楼是最廉价、最无奈的选择,容易漏水不说,还冬冷夏热,就是空调和暖气全功率运作,也无法中和那难受的温度。 从视界里,他看到大胡子是多么可恨的黑警,照理说,应该和莫加厄的神探一样,有很多积攒来的昧良心钱,再落魄,也不至于买这种便宜不讨好的房子住吧? 先前,听年轻警员的意思,大胡子是有一对儿女在读书,配偶还是个麻烦的全职太太——这些人,哪里花得了钱?看看莫加厄的神探,养了个情妇,还能送父母妻儿外逃,嘴里都是千百万的赔偿。 莫非,麦格达的执法者都是黑心的混蛋,没法靠逼供获取职位和金钱吗? 考虑再三,他没有拧掉大胡子家的门把手,而是按响门铃,等主人来开门。 当不耐烦的大胡子推开门时,他清了清嗓子,用最诚实的大白话表明来意:“你好,我是前行之地的圣恩者,有事情想…” 在大胡子甩上门的一瞬间,他用手指别住门缝,硬生生将防盗门拉开。接着,他冲进屋中,将大胡子摔倒在地,捏住那扎手的下巴,有模有样地恐吓道: “安静!先生!我不是来…料理你的!我听说你是某桩案件的知情人,找你问明白些缘由就走不会刁难你!嘘——” 没等他说完,一个穿着睡衣的孩子走出书房,边揉眼眶,边哭丧着脸:“爸爸,奥数题好难啊,教我解啊…这?” 在孩子发出尖叫前,少年适时松手,让大胡子重获讲话的权力: “回去,回去,回卧室找妈妈去!告诉她别出来,千万别出来——也别打电话!去,快去!” 见父亲被一个博萨人模样的少年摁在地上,孩子露出了困惑的笑容,没有选择听父亲的话,而是向他们走来,问他们在闹什么恶作剧。 “回卧室,告诉妈妈,圣恩者来了。” 这次,大胡子的语气再无和蔼可言,而是命令般的呵斥、恐惧般的请求。在孩子驻足的同时,卧室的门开了,睡眼惺忪的妇人走了出来,而听到丈夫所说的“圣恩者”,那对迷糊的眼睛险些瞪成了灯泡。不消再劝,她立马抱起孩子躲进卧室,在一声声“别打电话”的呵责中应声,恢复了沉默。 少年将大胡子扶起来,引其在餐桌入座,尽量控制嗓音,好让质问显得严肃:“好的,谢谢你,先生。现在,请告诉我,一年前你经手过的那桩刑事案件,真相究竟…” 可缩着脑袋的大胡子,反而讲出一个让他毫无头绪的问题:“你们圣恩者,都是长不大的孩子?” “啊?何出…此言?” “我在书上看过,说是某些圣恩者青春永驻…” “未曾听…请不要岔开话题,先生,回答我的疑问。” “明白,明白,我只是好奇、呸,想不通…被摔在地上的时候,我还以为死定了,你们圣恩者都是铜皮铁骨,指头都夹不断啊,来麦格达旅游吗?风景不错吧?麦格达的乡间可是有不少农场、牧场,想吃水果吗?我去切——” “先生,你不用再瞟厨房的冰箱了。我想,你是在冰箱后藏了把武器?嗯,那应该是起不到作用的,你还是喝些水,平复平复心情吧。有茶吗?我替你沏。” “哦、谢谢,谢谢…” 开水冲茶,滤完再兑冰水。大胡子接过茶杯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不过,在灌完半壶黑茶后,寒冷的刺激抑制了肌肉的抽搐,理智重导了语言的逻辑,帮其再度开口:“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请讲,请讲…我一定倾力相助…” “先生,你还记得吗?大约一年前…” 听完少年的描述,大胡子顿感轻松,急忙替少年倾了杯茶,话里话外,都是讨好似的诚实: “感情您是问这档子事啊,您、哎,不对,圣恩者,你看我这张臭嘴啊,你这么年轻,不该用敬称,是吧?你听我说,这个事呢,全是我的过错,我当时急着结案,想、想…你明白吧?就是,我们这些担当公职的,想靠办案升迁,总得走些野路子,但你可以相信我,我真没走过几回,都是急着冲业绩、成绩、呸,功绩!迫不得已、迫不得已。我也是倒霉的,你不晓得,报案的是个硬茬子,他——” “我知道,先生,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你和凶手是熟人,熟到敢在案发后,到警署碰面,不是吗?” 喋喋不休的大胡子立时哑然。片刻后,他的关节又开始震颤,他的眼里泛起新的色泽——是种被活剥皮毛的牲畜,暴露在空气里的色泽… 一种赤裸裸的揭露,一种没有秘密可藏的惊恐。 “请不要撒谎,也不要隐瞒,先生。请将事实情况,原原本本地告知于我。” 再回答,大胡子好比直面上司的菜鸟,嘴里尽是老实的惊惶: “是、是…我交代,我愿意彻底交代。” 原来,早在坎沙·杜拉欣报案前,凶手就拨通了大胡子的电话,将行凶的缘由讲了明白——不怕死的臭婆娘,偷偷拍摄了市政厅的大人物到达西欧家的酒店享乐、甚至是皮肉交易的视频,万一曝光,这些大人物有没有事另说,包括他在内,所有牵涉其中的小角色,怕是难逃市政厅与达西欧家的铁拳,不死也要脱层皮。 大胡子果断行动,准备抓了报案的人顶包,再找回死者拍摄的证据,向达西欧家献殷勤——至于凶手的死活?他才懒得关心,有机会傍上大腿,才是改变命运的关键点。 他让凶手找到东西再来复命,他自己则去对付报案的倒霉鬼。谁知道,他不但没有抱住达西欧家的大腿,还扒掉了达西欧家的内裤——他怎么也想不到,进入警署后,就没跟达西欧家的少爷说过几句话的坎沙·杜拉欣,竟然是人家的好朋友,且身手比《搏击全明星》里的参赛者更为狠辣,差点儿掰走了他的下巴。 感谢帝皇,冒失的凶手找到了那台袖珍相机与储存卡,并将之交给他——趁着还没被警署除名,他以赔罪为名,动用最后的人脉关系,让自以为脱罪的凶手写了认罪书、到警署前“自尽”,给案件办了一个好的收尾,避免了被长官以得罪达西欧家为名、整到家破人亡的噩运。 “那张储存卡?在哪里?” “那种东西,谁敢留着,早就…” “先生,非要我点明它藏在哪里,你才肯甘心吗?” 拿到存储卡,插入手机确认完毕,少年躬身告辞,还警官先生一个清净。他得承认,对付这些不老实的人,模仿格林小姐的语态和话术是挺有用的—— 无需用视界观察,单靠语言,就能唬住这些人的小聪明,骗得他们自露马脚。 拿到证据后,少年联络上委托人,说明前后的因果,得到了失落的回答—— 达西欧家和市政厅的官员,不是他惹得起的。既然真相查明,还请圣恩者代为转告死者的父母,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女儿真不是新闻里嘲讽的荡妇。 要去传达吗? 不待少年思量,委托已然结束。资金到账的通知,表示他再也无法联系到不愿透露信息的委托人。想问委托人为何不找死者的亲属说明,想问委托人和死者的关系到底有多亲密…皆是泡影。 清楚了死者的冤屈,又不曾考虑“以血还血”…他猜,委托人和死者,并不是挚爱,或许,能算是朋友?而现在,他要去找死者的父母,将真相转告吗? 用不着咨询格林小姐的建议,他也明白,但凡是正常的、有血性、爱孩子的父母,在听完他的讲述后,都会千方百计地注册为前行之地的用户,通过“以血还血”,向那些伤害过子女的凶徒施加酷刑,作为报复。 以血还血,以血还血…在北共治区,在受格威兰人羁縻的土地,这是声张正义的唯一途径。 “唔,正义…怀特先生,请别讲幼稚的笑话。身为格威兰人,身为战胜者,骑在中洲人的头上,是我们理应享受的权力——连圣城的使者都欣然接受,我们又何必自作多情,拿正义批判自己?” 夜晚的酒宴,是初临麦格达的上校演讲的场地。作为合作人的巴尔托·怀特,唯有虚心倾听,随声附和,赞美军队历练出的智慧远非他能够企及。 “过分自谦是一种自负,怀特先生,”上校的目光流连于酒会的宾客之间,仿佛在欣赏那些艳丽的女郎。可巴尔托看得出,有种难言的失望藏在他的视线之中,“你的提案极具价值…看啊,我们几乎要忘了,美味的不仅仅是羊羔,看护羊羔的牧羊犬,也是膘肥体壮,滋味绝不比牛羊逊色,乃至更胜一筹。” “唔,道理虽如此,但…贵方真舍得对他们动手?” “哦,怀特先生,你是想问,我们有哪些难以取舍的忧虑之处?” 巴尔托很想说,和打着一口绅士腔调的人沟通,简直比听混小子们在街头对骂还头疼,不过他的发言,还是尽可能地保持住了礼貌:“是的,还望指教。” 上校收回那遴选女郎们的目光,举着高脚杯轻摇:“说说看,怀特先生。” “在我的故乡,猎户们对猎犬与牧羊犬,好似对自己的孩子一般亲昵。即使狗折断了腿、老掉了牙,不能再捕猎看家,他们也不会将之烹饪,反而会悉心照顾,当作是宠物,饲养至自然死亡。” “那是他们的心肠太软,怀特先生。参报格威兰陆军的第一场训练,我们这些人所学来的,就是万万不能手软——不管枪口下的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甚至婴儿,为确保安全,都应该扣动扳机,送他们上天国。” “您的意思是说…我们的首要目的,是确保自身的利益无损?” “当然,怀特先生。我们不是富足平安的牧场主,没有养宠物的闲情逸致。再者,前行之地的圣恩者,已经敢对我们的士兵动手,要不了多久,他们的手就会摸到我们头上,一拧,一摘——呜呼,连着脊椎拔出脖子,拿去领赏啊。” “圣恩者,相当可怕…我们的圣恩者呢?他们不来担任…您的安保?您可是上校,怎么说也…” “他们自身难保。华特先生,你不了解军队的圣恩者,特别是在共治区的这帮人,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惹是生非。当街凌辱妇女儿童,闹市行凶…全是不好摆平的大麻烦。没有我们暗中保护,记者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们了。这堆人啊,手握超凡的力量,既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还不当中洲人是人…哼,畜生,家畜,禽畜,随便糟蹋,不加掩盖、光天化日之下去糟蹋,替他们善后,难办的是我们啊。” “真没有应对圣恩者的秘方?” “有、有、有,奇迹护身,狙击手随行…听说过吗,怀特先生?军用的半自动狙击炮?专为圣恩者而生。炽热的化学弹头,会杀死他们的身体组织,防止祈信之力持续强化那可怕的肉体,从而钻入他们的脑壳,把疯了的大脑烧出焦香——就像伏韦伦人啃食牛羊的脑袋,多美味啊,不是吗?” “军方的消息,当真灵通,犹如神圣帝皇的耳与目,无所不知啊——” 上校将红酒淋在鹅肝上,享受地品味酒与脂肪融合的芳香,示意巴尔托去找酒会的东道主来——看着艳丽多姿的女郎,他着实忍不住寂寞了。 “哈哈,别紧张,怀特先生,去吧,告诉达西欧先生的好儿子,鄙人不胜岁月的煎熬,总要有青春年少的美人相伴,方能感受失去的活力,重振激昂的心脏啊…要是连这种小事都办不好,我可要跟达西欧先生谈谈,说说他这个儿子的待客之道,是多么不周全了。” (五十一)对错 当晨光驱散了阴霾,高三的学生们又要努力复了。在大家拼搏的时候,被勒令休学的坎沙却背上书包,和塔都斯来到走廊,在老地方聊那么一聊: “我知道,兄弟…谢谢,不麻烦了。学校有学校的难处,何况,我妈的意思是…不受他人恩惠?以免累积不幸的报应?嗨,都是神棍们晃点人的话术,她喜欢,就随她咯。算来算去,也不到半年,就当是休个长假,提前准备复读嘛。” “阿姨这思路,还真…”原本,想通过关系给学校施压、好帮朋友一把的塔都斯,也是苦笑着搭上他的肩膀,朝铁窗般的护栏外吐了口烟,尊重了他的决定,“不要紧啦,老东西…我爸妈还常去圣堂捐款,说是修圣堂的房子,能洗刷戾气和霉运,换来生意上的顺风顺水,赢一个幸福安稳的生活…这种时候,别拗他们的意思,赶紧跟着吹两句圣堂的好,就有零花钱拿啦。” “零花钱?嘿,我还是蹭你的饭吧。说来,这些天没见你骑摩托了,你心爱的座驾呢?” “送人啦!唉,我真想咒那些死小子的爹娘——真不要脸,飙车没赢过,不想想有没有技术问题,就知道盯我的雄鹰…哎呀呀,我就是半夜和人玩竞速,杀了他的威风,哪知道,他老子在土地资源部办事,人家一暗示,我爸啊,二话没说,拿了我的宝贝就送出去咯。还叫我大方点儿,说什么一辆两轮而已,再买一台就是——我可谢谢他了,他知道这玩意多难预定吗?能随便弄到手,我还要托人从邦联空运?” “兴许,他真不明白啊。哪个当父母的,会喜欢玩摩托——” “不,他明白,他什么都明白…”塔都斯把烟蒂吐出护栏,在他的肩头拍了拍,隔着教室、指着办公室的方向,发出轻蔑的嘲笑,“大人都明白。你喜欢的玩具也好,你藏着的小秘密也罢,只要能讨好合作伙伴,他们都会代你慷慨,拿你心爱的玩具当赠礼,拿你羞耻的秘密当笑料。” 仅仅三两句,坎沙便明白塔都斯近来有多艰难——他的父亲巴迈·达西欧,送走了他心爱的座驾不说,还在家庭聚会的时候,因为他表示不满,就当着他母亲的面,挑明了他和他阿姨的事情。 身为父亲的巴迈,在指责儿子不顾伦理、和阿姨睡上一张床的时候,那强忍笑意的嘴脸,比电视节目里、鼓吹格威兰新政的主持人更令观众捧腹。等塔都斯气冲冲地辩解,说他是失眠又害怕,只有阿姨会贴心地陪着他,哄他睡觉时,巴迈用一句话终结了交流—— 巴迈说,他要是有种,就该找他的母亲说两句,求母亲跟他睡一张床,而不是找人当代餐,当个没心气的宝宝,可悲又可笑。 这下,连隔岸观火的母亲都坐不住了。等巴迈洋洋得意地离开后,她甩了塔都斯一巴掌,不听女儿的解释,驱车回公司,让好好的家庭聚会彻底不欢而散。 有钱人的家事,坎沙无法评价。他能做的,就是在心里感叹,连妻子和儿子都能拿来开玩笑,巴迈·达西欧的性格,远非狂悖可以形容。摊上这样的富豪亲爹,他真不知该夸塔都斯投了好胎呢,还是撞了八辈子的霉运。 “回家吧,兄弟…我还要等我妈发落,再见了。” “再见,明年你读哪个班?我陪你。” “嚯,复读不是要进后面的复读楼?” “只要有钱,办法总还是有的嘛。等学校处理好了,你跟我说声,反正我也考不上大学,就等着出国了…再陪你玩一年啊,哥们儿等你。” 很多时候,朋友间用不着说谢谢。一个眼神、一个笑容,或者一次掌击,都能够表明朋友的心意。 没有功课和学业的制约,坎沙走在路上,步伐比往日轻快得多。即使书包沉重、肩膀酸痛,他的嘴还是嘟着、翘着,如孩提时吹着——吹口哨,哼小调。 用塔都斯的话说,这些中年人爱听的老歌,尽是土气的鬼嚎叫,损耳朵。可坎沙不会别的,他只会唱这些——这些在父亲死前,从电视中、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时代热曲,朗朗上口,节奏不比流行音乐差劲。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或许是婚恋的金曲,或许是校园的光阴,或许是出轨的哭诉,或许是时事的揶揄…又或许,是毫无关系的混曲,一句接一句,一句接一句,只图唱个开心。 他的脚步停在工地前。他倒不是想见识工人们是怎么卖力,只是在望街对面的书店——休学半年啊,买些课外读物,不过分吧? 过不过分,还得看安苏妮的意思,他这个当儿子的,最好别在母亲生闷气的时候挑事,先乖乖回家挨训吧。 今早,住了多年的小区相当安静,安静到他有些局促。他左顾右盼地找,不知是在寻哪些东西。等他走上楼,在某户人家的门前哑然失笑后,他才知道,在这里,没了邻里的聒噪,真是说不上的难受。 上学的时候,每每听到这户人吵架,他都恨不得破口大骂,如撞烂这家人的门板,把总爱打扰休息的家伙统统扔出窗户、摔成肉酱;可当他休起长假,听不到熟悉的吵嘴,无聊的念头油然而生,弄得他惋惜又自嘲—— 人都是这么贱吗?习惯了,就改不了? “妈,我回来了。” 回到家,看见摆好挎包和女士皮鞋,他试探性地问了句,果然得到了疲累的答复:“过来,妈想和你聊聊。” “嗯。” 他放下书包,老实听训。可他的母亲安苏妮,是久久不曾言语,无声又无声。很多时候,沉默比尖锐的批评更叫人难受。听不到预想中的指责,他的耳朵里嗡嗡的,像是老电视机的雪花屏,吵得耳朵发麻。 折磨并未持续太久,当母亲的还是说话了:“坎沙啊,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当它过去了,好吧?妈也不说什么,只希望这半年,你好好复习…去不去补习班,你自己拿主意,妈不逼你。” 听着母亲的劝告,他顿时一个激灵,险些从沙发上滑倒。 很不好,这熟悉的语气很不好。就像一年前他和母亲沟通时,全是你来我往的拆招,毫无选择与交流可言。 可他能说什么?是他不听话,是他要动手打架,爱管闲事、爱和人顶嘴,才弄得事态无法收场。哪怕母亲的态度倒退回一年前,他也要负起责任,勇于承担… 最少,要表态。 所以,他的回答掷地有声: “我去。” “好,坎沙,你从小就懂事听话,你不会让妈失望…你就当多读一年书,还不用走复读班,压力别那么大,好吗?” “好。” “还有,儿子啊,千万千万别再惹麻烦了,咱们经不起折腾啊。你也看到了,无理取闹的人太多了,那些领导啊,最想息事宁人,他们才不管谁是过错方,只听谁哭得疼、吼得响。记住,再遇上意外,你别理、别看、别管,只要你管了,你就是错的,就是理亏的,记住了?” 他看向母亲,怔怔地问:“妈,我做错了吗?” “错没错,不是你说了算,是管事的人说了算。去吧,休息休息…睡觉,睡觉。妈知道,这几天你睡不安稳,趁早上补补觉,修整些日子再学习吧。过会儿,我得回去上班,回来估计要晚上。饿了就买些吃,钱在鞋柜上放着,别心疼,挑好的下肚,就当犒劳犒劳嘴巴了。” 他点点头,沉默着回到书房兼卧室。他躺在床上,看着灰白的天花板,眼里是霉斑似的混沌。他很想回去问问母亲…他真的错了吗? 不是别人觉得,不是领导觉得,不是同学和家长觉得…他想知道,母亲是怎么觉得…母亲果真觉得,他有错吗? 恍惚之间,急促的脚步闯入书房,惊得他翻身一望,只见安苏妮脸色赤红,那本就严厉的眼角,张得更是凶悍。方才的慈祥和欣慰不知去了哪里,如今,母亲的眼里只剩失望… 比儿子在学校动手保护她的时候,更为恼怒的失望。 坎沙很快发现了点燃母亲怒火的引线,是握在她手中的电子产品、朋友的礼物、通话的工具—— 塔都斯塞给他的智能手机。 他咽了几口唾沫,几近放空的头脑飞速运作,硬是拼不出一句缓和气氛的开场白。最终,他下意识地说出一句不甚明智的话,懊悔到想抽自己的嘴巴: “妈,你翻我书包了?” “是啊、是啊,我啊,是想洗洗你的书包,谁知道啊,谁知道啊…坎沙,你学出息了,告诉我,哪来的钱买这样的物件?” “我没买…” “噢,是谁送你的吧?是不是达西欧家的小子?嗯?你的好朋友塔都斯·达西欧?” 他想张嘴说话,可嘴唇如同磁铁般吸紧;他想闭嘴吭声,可舌头如同打了麻药般僵直。简单的回复,他说不出口,只能沉默以答。 毕竟,沉默就是默认。 “你个没良心的小混蛋!我说了多少次、多少次,不要和他那种混日子的人玩在一起,你为什么不听?为什么不听?坎沙,你是耳朵起茧了?还是和你的死鬼老子一样,是头偏爱往死角钻的犟驴?为什么?从嫁到你们杜拉欣家,我一直在受苦,我一直在受罪!我劝他,他不理会,就要和那些狐朋狗友投资,糟蹋辛苦攒来的血汗钱!我劝你,你不听话,就要和旷课逃学的痞子鬼混! 手机、手机,你还在读书啊!高三了啊!你怎么能玩这种手机?看着我!你当我不知道,这东西怎么玩、怎么上网、怎么下载游戏?说,你是不是拿着这东西,看那些耽误学习的文章?是不是拿着这东西,看那些野蛮人斗殴的比赛视频?” “我…” “不用给我狡辩!我天天加班,在公司熬夜,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给你攒钱,等你考上好学校,就不用贷款付学费?我在外面有多辛苦,你在学校里就有多快活吗?手机、手机…你还玩过些什么?说!是不是跟他去过网吧、游戏厅,和辍学的小流氓一起耍乐子?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能学学好的?学学瓦汀家的孩子?学学富达尔·瓦汀?你知道每次见面,他的母亲黛丽娅说起他,是多骄傲、多自豪吗?我不求你和人家一样,能给当妈的脸上增光,我只愿你专心读书,别成了辍学的二流子,为什么你连这都做不到啊?!” “我…” “闭嘴!你不用解释、不用解释…坎沙,我还以为这一年,你在学校里读好了、变乖了,和小时候一样听话,知道体贴人了…我错了,我就不该奢求你们杜拉欣家的人有良知,正经事一件不做,就爱鬼混、就爱玩,不把自己当回事,拿自己的未来去混日子…你知道妈有多难受、有多想哭?妈告诉你,妈真的很想很想掉眼泪,可妈哭不出来…坎沙,你让妈太失望了,你让我太失望了…” “妈…” “别喊我妈,我不配当你的妈妈。如果法律没有规定,我得在你成年前、读大学前负担你生活、学习的费用,我得抚养你…我现在就把你扫地出门,你爱跟谁混跟谁混,爱跟谁玩跟谁玩…去吧,去啊,你不是和塔都斯关系好吗?你去找他啊,跟他在外面浪啊,去啊?有他给你撑腰,你想打电动打电动,想揍人就揍人,你就给他当狗,当条富家子弟的跟屁虫,去啊,去当啊?怎么还躺在床上,怎么还不动啊?” “我…” “还有密码?你还跟我设密码?密码是多少?给我解开它!我倒要看看,你都认识了哪些损友,和他们聊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玩意!” “不行,妈,不行…” “不行?好,拿着你心爱的宝贝,和他们继续约时间,玩到高中毕业去吧!” 手机摔在床上,门哐当闭合。安苏妮连头发都没有梳理,便甩上门,消失在楼道里。 坎沙坐起身,看着屏幕锁定的手机,伸手抓起它,紧握又紧握。 金属和玻璃的结合物,握在手里是冰冷、是尖锐、是愤怒、是懊悔。他好想再使些劲,捏碎这件让母亲失控的破烂,可一想到这是塔都斯的礼物、一想到这是多值钱的产品,他的手渐渐松开,任由手机滑落在床单上,随那屏幕黯淡下去。 他能怎么说呢?埋怨塔都斯的大气?别了,他真想回到一年前,声色俱厉地回绝朋友的慷慨,从而改变今日的处境—— 可惜时光无法逆流。谁能回转时间?不行,不能,无人可以。哪怕是威震大地的帝皇使者,也无法改变过去。兴许,唯有教典里的神圣帝皇能够满足他的愿望,给他一次重新选择的契机。 但他不信帝皇,他厌恶圣堂,他嫌弃教典,他宁可读那本真理教的宣传册,也不想跟不劳而获的神棍浪费时间。 觉,他没心情睡;手机,他没工夫拿。他走到客厅,从被母亲码放整齐的书籍里,挑出那本真理教的宣传册,带了些零钱,往公交车站去了。 不是找海芙,不是找塔都斯,他只想一个人清净。而留在城市里,到处是刺痛的熟悉,到处都能听到母亲的批评,不管是路人的交流、货车的喇叭、工地的吊机,还是新闻的播报,只要传入耳中,都会变成指责、都会变成嘲笑、都会浮现出母亲的声音,压在他的心尖,坠了又坠,不疼,但沉闷且冰冷… 还不如一刀扎进心里,剜出那颗讨厌的心。 他要去乡村,他不要待在这里——乡下多好,学校的保安身手矫健,教训闹事的学痞毫不留情;小馆的食品美味便宜,吃到反胃也用不了几个钱;田野的农夫清闲自在,白送人颗好大瓜也不抠门。 当他透过车窗,看到那些背着包袱的农家人时,他知道,公交车到达终点站了。 走啊,走啊,他顺着记忆,走向到访过的学院——那所监狱造型的乡镇高中,再一次映入眼帘。 “老板,来两个面包,一杯咸奶茶…冰的,冰的吧?” “好嘞,唉?你去年来过吧?娃娃,稍等…给你挑杯大的!” 吃着乡村式的烤面包,喝着盐味适度的奶茶,他忽然好想哭,好想哭着笑,好想笑着问老板,在农村开店的成本和收入怎么样。但他是捏着眼角,吸了吸鼻涕,把泪水强憋回去,一口一口地嚼起嘴里的松软,心事不明。 “娃娃,咋了的?脸憋的跟倭瓜似的,和谁怄气呢?” “没有的事,我…” “哎呦,你们城里的娃娃,啥都精明,独独扯谎这块儿,不如咱们乡下人机灵!来,跟老汉我唠唠,是有啥子烦心事?我猜猜看,是不是跟爹娘吵嘴了,生闷气了?” 他笑了,笑着捻走眼角的泪花:“算是吧…” “哎呀呀,吵架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跟你说,你们城里的娃娃,就是娇气惯了,见识少!嘿,搁在这乡里头啊,那调皮捣蛋的熊娃娃,要给爹娘逮到,压根儿就没地方吵,因为那皮带啊,直接叠成三叠,对着腚就抽啊,不抽断不停手,非要抽个鬼哭狼嚎的,才算完事!能吵嘴,是你们的福分!免得这皮肉受苦!” “老人家,这哪跟哪啊,算不得…” “哪里算不得?嘴上斗嘛,又没挨打,你怕啥?气啥嘞?爹娘不揍你,那是心疼!你想想,他们真个气了,还能忍着不教训你,不是疼你,还能是咋嘛!” “呼…行,是有道理…” “要我说啊,那家里长短总不缺,吵嘴打架,都是正常的,你别放在心上,转一转就过去咯。你看,楼上开网吧的,整得那些坏娃娃成天挨揍,那偷钱、抢钱都要上他家玩,给学校的人按住了,邦邦邦地锤完,回到家,还要继续收拾!卖瓜的孙儿就是,不学好,净学坏,不过也莫啥,多揍几顿就老实了。那真能气死人的,都是拳头解决不了的丑事啊!我听说,有个被征地的倒霉鬼,发现自家的漂亮婆娘跟人鬼混,气得拿粪叉收拾她,却给儿子拦着,急火攻心,两眼一瞪,就那么过去了…亲儿子不向他,偏向不要脸的婆娘,他咋个就想不开嘞?刚征了地,那可是多少的票子啊,都白便宜人了!” “嗯…嗯?”就跟听老佩姆讲公式般,他是频频点头。可老板的故事,忽而僵住了他吸奶茶的嘴,让他扭过头,干巴巴地挤出两句话,“哪户人家?不,姓什么?” “哦,我想想…瓦…瓦汀吧。” (五十二)家事 走出早餐铺,走上乡村的水泥路,走过牛、猫、狗看护的房屋…走了许久,坎沙仍未能走出瓦汀家的轶事。 他双手插兜,从高处远望农田。 那荒芜的野草上,越野车正在熄火中。坐在越野车顶的主人低着头看牛羊垂首咀嚼,正如远道而来的客人俯视着主人一样自在。 他从没有和黛丽娅阿姨讲过话,每次见面,都是跟富达尔进出校门,恰好碰到。他的眼睛告诉他,那是位美丽又亲切的女士;他的耳朵知会他,那是位慈爱又体贴的母亲。至少,他很羡慕富达尔,羡慕乡下来的小男生有着聪明的头脑、羡慕内向又易相处的好同学有个能亲自来接送其上下学的妈妈。他敢说,被爹妈忽视的塔都斯,也是暗暗嫉妒的——他看得出来,在描述富达尔回家,那种乘在自行车的后座、搂着黛丽娅的腰的场景时,塔都斯的表情,是一种难言的怀疑和自嘲。 假如让塔都斯选择,是开着摩托、乘着跑车独自飞驰,还是由父母阿姨守在校门外、步行来接送,他相信,塔都斯会选择后者,当一个刻苦学习的乖孩子… 不,想这些有什么用?有必要思考与他自身无关的问题吗? 他猛拍头,走到泥土路上的石块旁,用手擦走灰,颓废地坐下。 越想遗忘,越是在乎;越想忽视,越是聚焦。如今,他的脑海里不是摔成果冻的麻花辫,也不是声色俱厉的安苏妮,而是在他一个人立在校门口、莫名流泪的时候,递来纸巾,帮他抹去眼泪的富达尔。 成绩优异的富达尔、相貌讨巧的富达尔、母亲口中的好孩子富达尔、老师嘴里的好榜样富达尔…被多数男同学议论是娘炮、被多数女同学刁难调戏也不发脾气的富达尔,除了好哥们儿塔都斯、蠢四眼埃尔罗以外,唯一能和他说些交心话,叫他在放学时难得松惬的富达尔… 一个他羡慕,他嫉妒,他感谢又不敢深交的好孩子。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哭?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清楚,他和富达尔顶多算是同班的朋友,是那种一出高中、连电话和信箱都不会互存的普通同学,是考入大学后、注定走向平凡和成功两极的陌路人… 为什么要哭呢? 他拿手指捏走泪滴,放在嘴边舔走,哈哈大笑——他在幻想,在奢望,在祈求,祈求童年丧父的他能和富达尔一样,有个虽无学历知识、心却关怀备至的妈妈…有个不用为生计担忧,银行卡里有的是存款,又不似塔都斯那般富裕又畸形的家。 可他现在明白了,世上没有无来由的爱,哪怕是母亲对孩子——看似没有文化的漂亮村妇黛丽娅,兴许仅是出于愧疚,才对儿子送出无微不至的呵护。 要说还有哪里想不通,坎沙这个儿子,挺想回去问问妈妈,爸爸被货车碾死的时候,她有没有产生愧疚、有没有懊悔对丈夫的责骂与苛难?如果有,为何她的态度是如此严酷、语言是如此狠毒? “妈,你是不是把那些没对爸撒完的火,都引到我身上了?” 一句长叹,似笑似哭。叹完,他把外套一脱,系在腰上,趁着午阳未暖,逆着凉风迈步,仰天咯咯笑,走出谁见了都要感慨猎奇的节奏。 无人瞩目的乡间,他随便笑,随便跳,随便高歌随便哭。 他要唱,他要夸乡下好。谁说乡下不好?这里没有人、没有烦心的吵闹,没有叫人闭嘴的邻居,也没有扰人清梦的喇叭,如何不好? 云啊,从蓝天漂流吧;牛啊,在草丛里饱腹吧;狗啊猫啊,到庭院前看着他,听听城里的可怜人是怎么引吭高歌的吧。 听个狗屁。 快走到那片瓜地,他立时收口,看猜准了就送瓜的老农在不在屋。那一片片沙地,是爬满了瓜秧,绿油油的,彷如池塘的水草,是波荡的色泽。身处绿海里的老农,背着喷壶,在给瓜苗洒些什么。 见有人来到,老农擦了擦汗,朝他打了招呼,说他来的太早,这还不是瓜熟的时候,等入夏过来,才有清甜的大瓜供他掂量,好猜猜轻重。 “没什么…到时候我来…我来进货?种瓜挣钱吗?老伯?” “哼,挣钱?钱都让你们城里人吃了大头!算上暖棚的,我这么多地,累乎一年,能挣你们十万,都算帝皇眷顾,财运满棚了!” “晓得,晓得…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啊…” 听完老农唠叨,他借口歇脚,坐回吃过瓜的大石头上,在树影下听鸟雀饶舌。太阳正烈,丛丛树叶光影婆娑,他又看向忙碌的老农,问在乡间买块地要多少钱,却得到几声嗤笑——哪有闲地给人买的?乡里乡外,土地都是最金贵的交易品,买卖务必经过审批,不是收归市政厅,就是拍给地产商,拿去盖房修厂。他们这些普通的农夫,地不够多,没法学牧场主、农场主,靠高额产货以盈利,多是留块儿菜地自耕,其他地用来种水果,好攒些钱,帮外出打拼的子女存些老本,供没志气的孙子辈上学读书。 对他们来说,命运中最幸运的礼物,无非是帝皇发善心,于冥冥中安排当官的批些新项目,让地产商腾出巨款买走他们的土地,给他们脱胎换骨的契机。 “怎么,老伯,你不愿意住在这里吗?” “娃娃,瓜的斤两你都猜得准,人的心思,你咋就看不透?算了算了,我晓得,你们城里的娃娃莫见过世面,读书读昏头了——谁愿意住这烂地方啊,有钱,哪个不是买城里的车跟房子,闲了就去住?搁在这儿,电老跳闸,水老烧不热乎,每天忙死忙活的,还不如去城里盖房子挣得多!就是那个几个地多养牛羊、粮食多得要拿收割机拾掇的,也不想留——尽是堆老东西在过日子,年轻的都没影了!那茅坑里的尿、地里头的牛粪和羊屎蛋蛋,场子里的鸡屎,闻惯了也犯恶心。但凡卖了地的,谁不是住进城里享福?有户人就是,当家的给人买了地,一上头高兴死了,留对婆娘娃娃进城快活,嘿,他家的婆娘可得劲,男娃娃漂亮得像个闺女,我跟你说,多少乡亲…” “不用了,不用了,不用再讲了,老伯。这段我在那边听过,在学校门口听过…” 不待他苦笑,略显耳熟的尖锐打断了他的回复:“别闲扯啦!跟谁唠嗑呢?校里头要交钱,我回来拿点!两百,快给我取去!” 他转头一看,在瓜田的边沿,见到一个打扮精神的小伙。哪怕隔了老远,他还是能看清那副讨厌的嘴脸,以及掌背的刀疤——这家伙,就是去年那堆想打劫他,反被他夺了刀的死混子之一。 老农把喷壶一解,快步走到小伙的身边,拧着耳朵就开始数落:“钱?少诓我!还没放学,你咋个能溜出来?他奶奶的,一身烟味!你个小兔崽子,又逃课去网吧了?没钱,给人踢出来了不是?瞅瞅你的屁股腚子,鞋底印都没打干净!” 小伙一甩手,捂着耳朵,骂骂咧咧地跺脚,眼里血丝满布:“他娘的个,咋了?信不过我?钱呢?老子急用,快给我拿!” “拿拿拿,拿你祖宗!小崽子,你爹妈外面打工,我这里种瓜,供你读书,你晓得那学费多贵不?你不上课、不上课,不上课就罢了,还逃学去玩?网吧是个啥东西,打游戏的,跟那些弹珠子赌的一样,丧人志气!你咋不学学好,尽学坏?你看看人家瓦汀家的娃,成绩多好,好得都进了市里的高中!你个交钱上学的,还不知道珍重,成天…” “说说说,老子听你说他娘个蛋蛋!老子不想读书,非逼老子去,老子去,是给你长脸,是给你面子,你还不知足?玩玩咋了?去网吧咋了?老子今个儿偏就去了!咋的,钱你不给是吧?老子自己取!” “取你个龟怂!” “妈的个老东西,动手?当我不敢教训你?” 三言两语间,这对爷孙便扭打在一起。坎沙就在他们的对面看着,膝盖方起,又老实坐住——还是听妈妈的话吧。 别人的家事,他最好别管,尤其是跟他打过架的小流氓的家事。万一人火气上来,又动刀子,他还能当着老农的面,再给人一刀撂倒吗? “鳖孙,我拍死你!” 被推倒在地后,老农追着孙子进屋,在他摸钱袋的时候,举着铁盆,把他敲了出门。有物件在手,当孙子的难以招架,被砸得节节后退,退到墙沿,退到洗手池。终于,被逼向墙沿的他大吼一声,顺手抄起洗手池旁的砍刀,劈中不及躲闪的老农。 这会儿,坎沙可算明白,这种小流氓是怎么弄到那些刀具的——合着,就是西瓜刀啊。 “你个…” “闭嘴吧!” 他踢开铁盆,扔掉西瓜刀,从地上捡起钱袋,兴奋地抽出一叠叠纸钞。他正要把皱巴巴的钱塞进口袋里,却被一只手握住胳膊,疼得面色发青,怒而扭头,看是谁多管闲事:“哪个不长眼的——” “差不多得了,”坎沙直视他眼里的凶狠,用冰冷破灭那狂妄,“你听着,我今天心情不好——你要是再蹦跶,这次我不砍你的手,我砍你的头,嗯,砍你的脖子,明白吗?” 呆愣了几秒钟后,他可算认出面前的人是在哪里见过,手便一松,任钱袋落在染血的铁盆上,连爬带滚地飞奔而逃。 “咋…咋的…” 胸口挨了一刀的老农,是目瞪口呆,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想抢我的钱,我教训过他,嗯…老伯,电话呢?我叫个救护车?” “不用、不用…太费钱了,电话在床头,你打这个号码…是乡里的大夫,会缝针,马上能到…” “行。” 没多久,乡医骑着电动三轮车,急匆匆地赶到了。在架好老农后,乡医问要不要叫他儿子回来收拾这小混蛋,老农点头赞同。而后,他们谢过坎沙,在轰烈的马达声里,驾着烟尘隐去了。 见房门没锁,坎沙走入屋中。他踩着没贴砖的水泥地,摸着几近脱落的墙皮,端详起架在床头上的合影,抚过打了补丁的床单,又抬高手,触动靠电线挂着的灯泡,无声地笑了。 农户的家,农户的生活,比他还糟糕、还无望。没什么好羡慕、没什么好停留的… 回去吧。哭也哭了、笑也笑了,该不该明白的,统统都清楚了。回家,管他是睡觉还是看书,回家里享他人艳羡的福,总比留在这里给人看门好。 “像个傻瓜…” 走之前,他掩上门,最后施舍了一回好心。他走啊走,走过田野走过学校,走入站台走上公交,走进餐馆吃了份没肉的羊油炒饭,走回家等母亲回来,继续受指责,继续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里生活,度过高中的最后一个长假。 刚进门,他便听到手机振动的嗡鸣。他赶去卧室,见手机都快响空电了,正奇怪是谁这么急,一看号码,却是陌生的,连塔都斯的通讯录都未曾记录。 “你好?是谁?我刚回家…” “是坎沙吗?现在、立刻、马上下楼,有人接你,务必到酒店来一趟,你知道地方,十万火急…这是达西欧先生的要事,绝不能耽误,请立刻赶来,立刻——” 他记得,这声音属于那位保镖,正想问巴迈叔叔是要他办哪些事,电话唐突挂断。看着通话记录里一百多个未接来电,他心头一颤,似乎被无形的手探进胸腔,捏瘪了肺叶,怎么也吸不上气。 他奔向厨房,用冷水浇过脸,夺回了呼吸的控制权,又透过纱窗望向楼下,果然见到一辆黑到雅致的越野车——那漆黑的反光,是璀璨的深邃。他不懂,为什么最低调的黑色,反而能用最高调的方式,在低矮的老居民楼里彰显格格不入的档次? 不好推脱,不敢推脱,他看着通讯录里塔都斯的号码,还是没有打电话求朋友帮助——要真是巴迈·达西欧的意思,塔都斯也帮不了他。 不论他多么信赖塔都斯,他都清楚,巴迈才是那无可争议的一家之主。 开车的司机,他并不认识。他只是老实地受其审视,等核对好身份,便低垂头,十指交叉,在双膝之间局促地拨弄。 想知道他是被邀请去做什么,就需要将时间拉回上午。 准确地说,是早晨。 在坎沙被安苏妮教训的时候,达西欧家的酒店内,款待贵宾的宴会厅是一片狼藉。最珍贵的红酒、最稀罕的珍馐、最精致的餐具,悉数躺倒在格威兰风格的地毯、沙发与长桌上,破碎为贵族们追捧的金红与墨黑,讥笑着主持宴会的东道主是多么的铺张浪费。 顺着那些踩染酒水的脚印,追上电梯门前的足迹,不难发现,该是有几位客人受踩着高跟鞋的女郎所搀扶,在三十三楼离了电梯。 如果仔细辨认,很快就能找到那最稳健的足迹。假如追进足迹所没入房间里,就能直击夹在两位女郎间的上校,且从那白花花的短须里,看到心满意足的高翘——是比山羊的胡子翘得更高的得意。 香肩半露,水眸诱人。两位年轻的女郎甘当乖巧的小白兔,用纤指去抚平交杂皱纹的老年斑,用娇柔的脸蛋去轻剐坚硬的汗毛,用卑微的讨好去夸赞上校的凛凛雄风。 上校笑着捏住她们的脸颊,仿佛在说她们的侍奉堪称完美,仿佛在夸她们的身体是无可挑剔的杰作—— “我不满意。” 话从口出,错愕席卷她们的脑海。上校猛地起身,抓着她们的脖子,将她们的头当成沙袋,死死地撞在一起。不顾她们哭,不顾她们求饶,一个劲儿地碰撞,一个劲儿地奸笑,痛快得像是饿死鬼啃到一只活着的老鼠,比享受盛宴更为满足。 等房门打开,塔都斯的哥哥、巴迈的长子呆在卧室的门前。他被血迹象和赤身裸体的男人吓得手抖,险些忘了招呼人过去把还在呻吟的女郎送去医治。 听闻异动,巴尔托·怀特皱着眉赶来。他先是安抚好东道主的情绪,再催促管事的人带伤者退下去,最后,替上校拿来睡袍,询问大发脾气的贵客是哪里不满意。 “满意,我很满意…不然,我还要再宠爱她们几次,钓起她们的胃口,再享受最巅峰的快感…” 巴尔托口头讪笑,心里却是鄙夷——什么快感,无非是殴打没能耐还手的小孩和女人,真有本事,怎么不去圣城,当着帝皇使者的面发出挑衅? 但这种快感他倒是能理解。就像黑帮的打手在贫民窟横行、欺负没交保护费的穷鬼时,那种欢快的笑容一般,是身为同类同族,却能高高在上的权力。 请客的主人强忍恐慌,扶正眼镜,壮着胆子请教:“那么,您…” “麦格达的人真不懂事啊。客人不惜千里迢迢,远道而来,连几只雏鹰都舍不得拿来款待?你说,怀特先生,中洲人驯鹰的时候,会挑被人驯服的老鹰回去吗?” “不会,煎熬雏鹰,方有成就感…” 主人恍然大悟,登时换回笑脸,躬身致意:“是我招待不周,欠缺思量,请宽裕些时间,我马上…” “去吧,唔,越快越好。” 塔都斯的哥哥走出客房,不由松了口气。可等他唤来经理和领班,得到的回复却是惶恐的无助。 没了。 因为某次意外,他的母亲狠狠整治了酒店的管理人员,现在来干活的姑娘都是自愿的,压根儿没有雏。除非拿钱去学校问,或者托人看看哪家漂亮女孩缺钱,花些大价钱买来办事。 “不牢靠的东西!你们是怎么安排的?动动你们的猪脑子,现在找,来得及吗?!” 在这种时候,继承自父亲的血脉被激活,让他的怒斥更多三分威仪,吓得经理腿一软,磕磕巴巴地说:“好像、好像有,上个管事的被开除前,跟我们说过、是的,是的,塔都斯少爷的朋友,在这里养了个…小情人?小女友?还没碰过,应该是还没碰过,说是…” 不愿再听人啰嗦,他命令现任经理打通前任经理的电话,问问情况是否属实。 (五十三)强求 等坎沙走进酒店的大堂,塔都斯的大哥便向他伸出手,如巴迈那般和蔼又威压地笑了笑。 头一回和塔都斯的大哥面对面,他不敢怠慢,虽握手致意,却未曾发问…问对方的名,问对方为何要他速速前来。 “塔都斯没有告诉过你?看来,他还是不怎么喜欢我这个大哥…来,别紧张,我是卡麦尔·达西欧,巴迈·达西欧的长子,塔都斯·达西欧的哥哥——来,来,跟我走,我们先到楼上再说话。” 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经理和领班便守好电梯,恭候两位登楼。坎沙看到,在卡麦尔发号施令前,新来的经理就选中了楼层—— 见三十三楼的按钮亮起白光,他的心脏是咯噔摔落。在三十三楼,一间房住着海芙,一间房藏着塔都斯的好阿姨。 卡麦尔邀请他前来,莫不是听了父亲的指令,要他帮忙抓塔都斯的现行,给亲弟弟一个教训?总不能是海芙闯了祸,带他来施加教训? 在电梯上行的过程中,他任由卡麦尔搭着肩膀,胡乱揣度达西欧家的富豪存着哪类心思。他也想开口请教,可那只压着他肩膀的手,比塞满课本的书包还重,叫他舌头打结,免得说错话,白白得罪了人。 “到了,来,别紧张,我们走。” 在卡麦尔的引导下,他们走向一间房——错不了,是海芙的房间。房门口,守着好几位大汉,领头的,则是那位坎沙见过的保镖。在眼神与手势的命令下,保镖掏出钥匙,解开门锁,将卡麦尔护在身后,示意坎沙走在前排。 “去吧,别紧张、别急躁、别生气——别被怒火冲昏了头,小女孩的话,总是添油加醋,先听她哭一哭,再过来,听我解释。” 卡麦尔的话,说得坎沙云里雾里。不过,他还是如之照做,率先走入海芙的房间。刚进门,他就看到,多日未见的女孩正缩在沙发上、把脸埋在枕头里,止不住那恐惧的啜泣。 “海芙?” “哥…哥?哥!哥,你来了,你可算过来了,你、你为啥才来,哥,我该听你话,我该早些走,我害怕,我好害怕…他们好恶心,他们带个白皮的老东西来,色眯眯地瞅着我,要我陪他快活,好恶心…他扒我衣服,我、我咬了他、挠了他,他打我…我啃他指头,啃伤了两根,他怯了,他跑了,他撩狠话,要我好看、我我不知道咋办,你、哥,哥,哥你救救我…救救我…” 女孩的漂亮脸蛋上,两道尚未消去的巴掌印,在控诉施暴者的恶行。在确定海芙是离家出走,原本是在酒店里陪客的姑娘后,卡麦尔当机立断,不管她的年纪有多小、不关心弟弟的态度、不请示父亲的意见,就把上校送进了海芙的房间——再怎么说,也是在军队里历练过的老兵,不至于连个小姑娘都难以应付吧? 谁都猜不到,海芙的反抗过于激烈,败光了上校的兴致不说,还给人的指头咬出见骨的伤口。在揍了她几巴掌后,上校哈哈大笑,穿回衣服退出房,结束了侵犯,让卡麦尔好好解释这姑娘的来头——现在,上校是真有兴趣跟海芙好好玩一玩了。 “她才读初中啊,你们是畜生吗?” 听完海芙的哭诉,坎沙将她护在怀里,握紧拳头,不可置信地望向卡麦尔,讨要合适的说法。 “我知道,这种事情,对你而言难以接受…毕竟,她是你的猎物、是你的情人,对吗?孩——” “放你妈的屁!她是我朋友!孩子孩子,你看不出来,她才是孩子?你——” 保镖打断了他的咒骂。那声音,是开枪击穿流氓脸颊的冰冷,是无可挑剔的威胁: “注意态度,坎沙·杜拉欣。” “注意?注意你的妈,看看你妈还喘不喘得了气!你们叫我来是什么意思,以为我不知道?是要我来哄她,叫她顺着你们的意思去接客?呸!滚你们的蛋!你,听着,看你是塔都斯的大哥、巴迈叔叔的儿子,我才收着嘴不骂些更难听的;你,也听着,看塔都斯挺敬重你,我才不给你使脸色——看看你们干的破事,我不问候你们的全家,都是尽量克制了,你还叫我注意态度?你们是什么态度?让一个孩子陪格威兰人睡觉,你们还算人吗?!” 卡麦尔推开保镖,给茶壶接上水烧起来,然后走到了他的面前,低下头,姿态充满诚意:“不算,坎沙·杜拉欣,我得说声抱歉——没有请教你的意见,便自作主张,将她交给我的客人。” “我的意见?你们当她是什么?是卖给单身汉的充气娃娃,随便你们糟蹋?是,她是个孩子,不懂事,跑出家,可她就不是人了?她就要听你们摆布了?连问都不问,就送她到白皮的床上,你们还有——” “我们本来就没有良心,坎沙·杜拉欣。至于她?你忘了,她本来就是商品——用来款待你,却被你保住的商品。” “放——” “放屁,是吧? 来,先别急着讲脏话、嗯,爆粗口,听我跟你算一笔总账,好吧?你知道,我们所在的这间套房,是按什么标准装修的吗?我告诉你,是按招待格威兰大使的标准,用最好的黑檀木做家具,用琥珀与黄金做把手。你脚踩的地毯,来自格威兰,是由数十位最老练的布工亲手编织的佳品;你坐着的沙发,单是拆散卖木头,都能抵折近百万的现金。抬头看看吧,吊灯的水晶是天然的,反光的纹路是真金的。你们平时玩的游戏机,是这间房里最廉价的产品,不值一提,但那连接它的电视?来,仔细看看,这样的尺寸、这样的薄厚、这样的色彩与对比度,它的价格不会比你家的老房子低。 这样一间套房,友情价是多少?呵,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单是住宿一夜,不支付二十万迪欧,都辱没了它的设计。你呢,你在这里待了多久?去年,每逢周末,你都会来找她打游戏吧?怎么算,也是在这里待够三五天?按三天算,六十万迪欧,不过分吧? 她呢?她是实打实地住了半年多、嗯,将近九个月?二百七十天啊,就当是看在塔都斯的情面上,我给她折算百分之九十,只收一成的房费,都要拿走五百多万的巨款——至少,对你们而言,是半生都挣不来的钱,没错吧? 坎沙·杜拉欣,你说,你和她在我们家的酒店打了这么多白条,难道就不该思量我们家的难处,舍身帮我们一回?哪怕塔都斯求情,把你的开支都算在他的头上,那这位小姑娘——海芙梅艾·奥莉菲蕾尔呢?她的欠款,要如何结清?由你代还吗?坎沙·杜拉欣?” 不紧不慢、不骄不躁,冗长又简洁,弯绕又直接。坎沙听得浑身发抖,忽冷忽热,比怀里的海芙颤动得更严重。 吃着塔都斯的粮、蹭着塔都斯的车、住着塔都斯的房时,他从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而如今?他很后悔,很后悔没有听母亲的忠告,和塔都斯适当地拉开些距离——不,不对,如果那样,他还能认识海芙吗?还能帮到这个叛逆的女孩吗? “你胡扯,卡麦尔·达西欧——你在胡扯,”危险时分,他夺回了理性思维的能力,依照老师在学校里教过的数学逻辑,抓中了对方的漏洞,“主人请客到家,还要跟客人算吃喝行住的花销?这是做东,还是强卖?” 一转眼,方才自信满满的卡麦尔,脸色骤然阴沉。不过,他很快调整好表情,挑起那标志性的笑容,拿来烧好水的茶壶,替坎沙倒了杯热茶,声音是钦佩、无奈又恳切: “没错,坎沙·杜拉欣,我弟弟的好朋友,你的争辩不无道理。假如,在她与我的客人碰面前,我有幸与你沟通,相信,我宁愿冒着怠慢贵客的风险,也要还她自由,不出卖她的清白——但目下是不能了,坎沙,你明白吗?不能了。” “为什么?” “因为她的表现太突出了。混血儿,满嘴方言的口音,青春、活泼又不屈,我的客人、格威兰的贵宾、军方的人士相中她了,你明白吗?军方,格威兰的驻军,不把我放在眼里、不把我的父亲放在眼里,不把麦格达乃至整个北共治区放在眼里的驻军——格威兰的军官看上她了,你应该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吧?他们的士兵,敢在交谊舞会上当众侵犯官员的太太和小姐;他们的军官,敢逐年虐杀包养的情妇和妓女。 北共治区没有帝皇,也没有帝皇的使者,如果有,格威兰的驻军就是帝皇,驻军的高层就是帝皇的使者。我们没有权力、没有资本回绝他们的要求,相信我,要我形容的话,万一他们瞧见了我的母亲、我的妹妹,我的心情,会比你更崩溃——因为我清楚,不论是我还是我的父亲,都缺乏对抗他们的底气。在他们看来,你也好,我也罢,都是匍匐在巨象下的蚂蚁,区别无非是谁肥谁瘦,被咬一口有无感触而已。 所以,坎沙,作为塔都斯的兄长,巴迈的继承人,我请求你,将我的解释简化到她能理解的程度,劝她审明当前的情境,接受现实,把心里的厌恶和委屈抛到一旁,只要侍奉好军队的来客,金钱、职位、房屋任她挑选。 当然,少不了你的奖励,坎沙。你是单亲家庭,对吧?你的妈妈在我母亲的公司上班,总是熬夜不归,辛苦得紧。你愿意的话,往后,我可以动用关系,给你妈妈挂个闲职,年薪随便你划,不高过我的妹妹和母亲就行。 哦,我忘了,你是被休学了?放心,我们达西欧家的关系,能摆平麦格达的任何难题。别说回去读书,就是想留学、想免试,都在我们的能力范围之内。 如果不想读书,想带着你的朋友——嗯,海芙?想带着海芙离开麦格达,也是轻而易举。我们会给你足够的钱,方便你和你的母亲,以及这位小姑娘远走他乡,即使去格威兰、去博萨、去瑟兰、去邦联,也能靠着吃银行的利息生活,绝对轻松,不会有压力。 请考虑吧,坎沙,海芙,请考虑吧——不是考虑接受与否,你们要明白,你我都没有拒绝的余地,接受,是仅有的解决途径。 不要指望网络里说的那些…圣恩者?还是前行之地?没用的,圣恩者又怎么样?他们有胆子杀了驻军的军官,挑起战火吗?前行之地又如何?是的,我们扎根在麦格达,逃不脱他们的制裁,可你们呢?你们能逃过驻军的手眼吗?不行的,坎沙,海芙,不行的啊——请接受现实吧,答应我,不要胡闹,好吗?” 坎沙抱紧海芙,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抚着不知情况几何的女孩,斩钉截铁地说:“塔都斯呢?巴迈叔叔呢?我要见他们,我要先见见他们。” “塔都斯?呵,他在呢,这个时间,他恐怕在睡大觉吧?如果你坚持,我会去喊醒他,安排你们见一面,至于我的父亲——抱歉,恕难从命。他的情况非常糟糕,具体来说,是公司的情况非常糟糕。他正在公司待着,想办法应付那些发疯的股东,向他们解释银行与市政厅的陷阱是驻军的手笔,为的,是逼他吐出家当…” “我明白了,塔都斯在这里,对吧?” “对,想见他,不急于一时,我…” 坎沙贴在海芙耳边,果断地交代了句:“海芙,一会儿往卧室跑,记住先反锁门,再搬柜子堵门,明白吗?” “哥…” 不待海芙抹去泪花,坎沙已经松开了她,起身抓住卡麦尔的衣领,用最温和的方式,将之抛向墙角,摔得人惊声尖叫。 “小鬼头!你活腻了?!” 在坎沙对卡麦尔动手的同时,保镖怒吼着冲来,试图阻止他的暴力。可他的动作太快,卡麦尔又太轻,保镖没能接住飞出去的卡麦尔,反倒是给他抓住空档,先下一城: “腻你娘的蛋!打架还敢分心接人?大脑僵化了吧你!” 他以冲刺的方式前扑,将身体化为炮弹,把肩肘当作弹头,竭尽全力地撞上保镖的胸膛。毫无疑问,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胸骨和肋骨不可能扛住肩膀与肘部的坚硬。在骨骼断裂的悲鸣中,保镖同样飞向墙角,和卡麦尔落在一起,把没能守护成功的少爷给砸晕了。 坎沙·杜拉欣的学习成绩只算优良中上,可他在搏斗的时机掌握与灵能的爆发运用方面,是从未遇过竞争者的高手。要不是情况紧急,在一击败倒老辣的保镖后,他简直要握拳一跃,直呼自己比《搏击全明星》的冠军亚罗巴布还有本事,至少,看了那么多比赛集锦,他还从没见过亚罗巴布能一击致敌呢,更别说丢人的新冠军斯提亚诺了,那人啊,只会挨打陪跑,好容易拿个冠军,都是疑云重重、众说纷纭。 “去!” 让海芙跑进卧室后,他见保镖是难以爬起来,便拿起茶水壶,直冲门外,准备先找塔都斯,再联系巴迈,把卡麦尔的昏招揭露出去。他不相信,塔都斯和巴迈能放着卡麦尔出这种馊主意而不顾——不敢打巴迈的电话,卡麦尔定然没有请示过父亲。 只要带着塔都斯与其对峙,他必然一转颓势,带海芙逃离被侮辱的不幸。 “抓住他!” 门外的大汉可不少,别说群殴了,就是逐一来袭,他也遭不住。但是,茶壶在手,他有什么好怕的?热水泼出去,被浇中的人立马痛得跺脚,让出了逃窜的空间。他奋力一撞,顶开挡路的人,直奔塔都斯应该在的房间,连门都不敲,便一腿猛蹬,活生生踹蹦了门锁,也踹疼了脚底板。 但他顾不上疼,是忍痛跌入房中,一把推开卧室门,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喊道:“兄弟!兄弟!救命,救我命!十万火急——” 他呆住了。 卧室里的春光,是何等旖旎。塔都斯·达西欧正趴在阿姨的身上,和媚眼动人的阿姨一同看向他,变得恐惧、羞耻又震惊。 呆滞、呆滞,呆滞了近一分钟,塔都斯才尖叫着躲进被窝,不敢看自己的好朋友;塔都斯的阿姨,是哭着捂住脸,慌忙拿散落床沿的丝袜和衣裙遮挡身体;坎沙·杜拉欣是松开手,缓缓后退,脚一滑,趔趄后仰,一屁股摔倒在地。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塔都斯不是告诉过他,他不是亲眼见证过,塔都斯是把阿姨当作母亲看的,是想待在阿姨身旁,如同被母亲安抚一样,得到婴儿般的睡眠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交缠在一起?为什么他们不穿衣服?为什么他们的眼睛里、皮肤上、动作中,尽是《在云端》刊载的文章与写真似的,充满了男女间的情欲? 恶心…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坎沙捂住胃,忍不住那干呕的冲动。他真的好恶心,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恶心,他只知道脑子里是一团乱麻,是理不清、剪不断的混沌—— 在他呕吐的时候,保镖和大汉们冲进房,将他踹倒在地,拳打脚踢。 痛,痛,痛,比被大胡子警察用警棍殴打时更痛。可在反胃的恶心之前,痛算不了什么,他开始呕吐了,把消化一半的面包连着酸水呕吐,吐得干干净净,吐得殴打他的人都急忙收手退后,等待主人的发落。 “帝皇在上…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人教训…坎沙·杜拉欣,你很有能耐,我欣赏你…至于塔都斯?我的好弟弟啊,我的亲阿姨啊,你们真是让我大跌眼镜…啧啧啧,塔都斯,我得说,你比父亲还要吓人…至少,血亲是父亲的禁忌,你小子…哈哈哈,要是妹妹和母亲看到了,真不晓得她们会是什么表情啊。” (五十四)困境 被押回海芙的房间后,坎沙还在吐。即使吐光了胃液,他仍旧在干呕,就像失足的倒霉鬼掉进茅坑、吃了个饱后,恨不能把胃抠出来洗一遍,拼命地呕吐。 呕吐物淋满他的衣服,脏得连保镖都不愿接触。卡麦尔叫人架着他进浴室,拿花洒冲刷一遍,才重新拖出来,扔到地毯上等候。 等谁呢?自然是塔都斯。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等了不知多久,塔都斯可算换好衣服,来见爬到墙角躲着的好朋友了。 卡麦尔笑着退出房间,免得尴尬。没有旁人打扰,塔都斯该说些什么?就算穷尽语言上的天赋,他也没法解释坎沙目击到的场景——事实就是事实,再诡辩也无用,只会徒增笑料。 出乎意料的,他的狼狈、他的混乱,全在朋友的质问中逃跑了。 坎沙压着胸腹,低着头,语速慢得像是蜗牛在爬:“为什么?” “啊?” “为什么…你不是告诉我,她像你妈妈一样,你要她陪着,才能睡好觉?” “兄弟,这…”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会缠在一起,会像那些《在云端》里的男女一样,在床单上滚来滚去…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你是这么渴望母亲,你是这么爱母亲,你是这么回报、这么幻想、这么索求母亲的?” 塔都斯的脸色时青时红。好半天,他才跺着脚,往沙发上一坐,躲开朋友的视线,用高亢的声音讲出心虚的发言: “说什么呢你!什么母亲、妈妈,你傻了吧,兄弟,她是我、是我阿姨好吧!我们、我们…男男女女,搂搂抱抱,待久了,两情相悦,自然而然、自然而然就干些…男女之间的事…我…” “她勾引你,还是你强迫她?” “勾引?你给我放尊重点儿!坎沙!别蹬鼻子上脸!不许你侮…” 塔都斯的怒火尚未喷发,便戛然熄灭。因为听到他的回答后,坎沙扶着墙站起来了,哈哈大笑了,笑得相当欢喜、相当快活、相当放肆… 相当自由。 鼻涕、眼泪与口水融合在一起,描绘出他的笑容——正如一年多前的深夜,他在家中赶功课的时候,那种莫名其妙的哭泣、那种难以抑制的喜悦… 是一种似哭似笑的恍悟。 他就这样走过去,单膝跪地,扶着塔都斯膝,抬着头,苦笑着请求:“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兄弟,哥们儿,朋友,我不管,我不会管,我没权力、没资格管,我也不会问。我,就当没看到,眼睛瞎了,没看到,可以吗?要是你不信我,我现在就挖出这对珠子,送给你,好不好?” “你、你别过来!你坐下!你发什么疯——” “我是真心的,朋友,哥们儿,兄弟——你一句话,我可以挖了这对眼睛,保证不把事情说给别人听。你相信我、你相信我吗?” “别别别!你坐好!坐好!你怎么了这是,到底是出了啥状况?你跟我说明白啊?” 他听从塔都斯的劝告,把手指从眼眶上挪开,坐到沙发上,抽出纸巾擦脸,却还是控制不了哭泣的笑容:“没什么、没什么…真没什么…我好久没这样了,好久…好久…” 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塔都斯的心脏跃如擂鼓,慌乱得不知该如何劝慰。这个富家公子不明白,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哥们儿是怎么了——就算他真是雏儿,撞见男女爱恋的场景,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像个傻子似的奇怪吧? 这时,紧闭的卧室门后,传来了紧张的问候: “哥?” “海芙,你别出来,安静,我和朋友有话说…是的,看我这脑子,真是不灵光,连要紧事都忘了——兄弟,帮帮我,帮帮海芙吧,你的大哥、卡麦尔·达西欧,要海芙去陪客、陪睡,明白吗?陪睡,陪格威兰的老男人、军队里的臭流氓睡觉。 就当是帮帮我,救救她吧。你知道,我没有把她当什么对象、女朋友、小情人,她是我打不败的游戏高手,她是个调皮、叛逆又知错的孩子,她在改正错误,她有爸爸妈妈,她有未来的路要走,她是我的朋友、我的妹妹,她只是个傻里傻气的孩子。 你知道,我也知道,喜欢打游戏不是错,她只是没有爸爸妈妈陪着,如果爸爸妈妈陪着她,她就不会乱来、不会逃学旷课,她不该受这种罪、不该的,真不该的。 兄弟,我请你,我求你,你用用你的关系,给巴迈叔叔打通电话,或者,联系海芙的父母,快些接她走吧。” 坎沙的吐诉直白又真切,说得塔都斯是张口而不能言。 稍后,塔都斯一拍大腿,咬牙起立,同坎沙保证会解决掉这次的问题。即便卡麦尔拿阿姨来威胁他,他也不会退步,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威胁他的亲老子巴迈出手,把事情摆平。 而听完塔都斯的狠话后,卡麦尔的笑容,是无可奈何的玩味:“很遗憾,弟弟,我恐怕父亲没心思采纳你的建议…” “大哥,你非要我给爸打通电话,逼得咱们撕破了脸,你才肯退步吗?” “弟弟,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非常非常羡慕你…” “滚蛋,羡慕我?羡慕我是吧?把你的继承权让出来,把公司留给我接手,你乐不乐意?” “哼哼,弟弟啊,我真得说,爸妈和妹妹,把你保护得太好、太周全了。照照镜子,看看你是副什么德性——哪里还有公子哥的神气? 你以为公司是好经营的?你以为钱是手一划就飘来的?你以为土地是竞标了就能买到,房子是雇了人就能盖好的?唉,傻弟弟,天真的弟弟,对生意一窍不通的塔都斯啊! 去吧,来,拿我的手机,给亲爱的老爹打个电话,你就明白,他最近是有多焦头烂额了。” 看着卡麦尔递来的手机,塔都斯是将信将疑。不过,在坎沙的陪同中,他很快稳住心绪,拨打了巴迈·达西欧的号码。电话接通后,没等他问一声好,父亲的咒骂已然传达: “他们服软了没有?你吭声啊?不吭声就是没有?是吧,那你打什么打!打打打,这都什么时间了,安排好的人都到了,还打电话?给我拖好那些臭白皮,我要他们看看,我巴迈不是随便他们拿捏的善茬!” 刚讲完,电话便挂断了。塔都斯还没来得及控诉兄长的行径,坎沙还没来得及讲述自己的请求。卡麦尔反而释然大笑,打开电视,调到麦格达的新闻频道,请他们欣赏巴迈·达西欧的表演—— 在直升机航拍的镜头里,达西欧家的商业大厦外,巴迈是一只脚踏在窗沿,半个身子悬在半空,一手抓着支撑物,一手甩着文件,嘴巴是对着挂在脖子上的喇叭,高呼个不停: “逼死我!他们要逼死我啦!听好,都听好!还没醒悟的,还在做梦的,还在指望他们的,都给我听好啦!市政厅的,银行的,格威兰的王八蛋啊!他们不给我们留活路!想吃光我们的家底!看看我,我没跑,我信了他们,他们要拿我开刀了!别学我、别指望他们!不跑,就留下来等死吧!等着倒欠他们一屁股债,死得不明不白吧!” “他干什么呢?发神经吗?” 见父亲玩命似的发疯,塔都斯奔向门外,却给保镖拦住,强行按回了座位上。至于卡麦尔·达西欧,则是对着电视鼓掌,赞叹着父亲的勇气: “看啊,弟弟,你不得不承认,爸爸能发家致富,全靠这种不怕死的胆气。信不信,要是逼急了,他真敢蹦下去,叫咱们的客人没法收场?哦——电话来了,真快。你看,我们的官员总是欺软怕硬,采取些偏激的方略,才能遏制他们的贪婪,免得受其蚕食,尸骨无存啊。” 卡麦尔的调侃,塔都斯虽听不懂,坎沙却明白了几分——如果他没有猜错,是格威兰人在指使市政厅的官员,对达西欧家动手。 收到市政厅服软的消息后,巴迈·达西欧往后一倒,从窗户外落回会议室中。股东们急忙把他接住,再也不敢叽叽歪歪,生怕逼急了,又来一出跳楼卖惨的戏码。 “滚蛋!滚滚滚,还相信我巴迈的,还想有钱挣、有钱花的,都给我滚,我现在心烦,烦得很!你们的废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听!你们简直是群猪!猪猡!白皮鬼和市政厅整我也就罢了,你们还逼着我解释?你们是弱智,连他们的手段都看不懂?再说,我用得着给你们解释吗?滚!现在,统统滚蛋!我有事要安排…别再啰嗦,最后说一遍,滚,不然,现在就卖回我的股权,别再操心我巴迈的家事!” 对付七嘴八舌的股东,巴迈是真心的头疼。因为这群蠢蛋,全由他精挑细选,以此确保不会对他的掌控权产生威胁。可在公司陷入危机时,这些只知道吃喝玩乐的饭桶,简直比造成危机的格威兰人还能添堵——越是关键时刻,这堆屁事不干的人越爱吵嚷。他们生怕亏折了一枚硬币,半点风险都不愿意承担,只想着加紧跑路,或者逼巴迈多吐出些钱和消息,好换一个心安。 这会儿,知道是格威兰人在捣鬼,这群饭桶倒是学乖了。他们也不敢把巴迈逼得太急,万一巴迈真跳了楼,玩出鱼死网破,他们可真没法找人再商讨了。 现在,会议室的电话铃响个不停,巴迈的手机也在振动。他干脆拔了座机的电话线,只盯着手机的屏幕,屏幕亮了就点击拒绝,对那些小人物的来电不管不顾。 他在等,等有分量的人来协商——不是军方的传声筒,也得是市政厅的肥猪。 终于,他等到适当的号码,先骂了声肥猪,再接通来电,听人家是劈头盖脸地教训: “你是疯了?你把事情闹成这样,对你我有什么好处?啊?有什么好处?” “有什么好处?好处是我不会死!我不会破产!我不会穷困潦倒,成了街头讨饭的乞丐!这好处,我喜欢,风险再大,我也乐意!” “巴迈,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得罪了格威兰人,我们还有活路?” “我们?哎,不要说得这么亲切,我们俩很熟吗?市长阁下,咱们似乎没多少交集啊?几场酒会、几次宴席,不至于将咱们绑上一条船,成为同舟共济的好朋友吧?是不是啊?” “现在想撇清关系,怕是有些迟了?巴迈,别的不说,你的地是怎么来的,有人能比我更清楚?” “那还真是全仰仗您的手笔——狗嘴吐不出象牙,吞了我两回钱,留一块儿地基都没打的烂地,还要我给付过钱的人预留两栋房,要不是我精明,压根是赔本做生意,你还有脸提?” “巴迈,你是什么态度?注意——” 市长的气急败坏,让巴迈拍着肚皮,在会议室来回踱步,说得是喜笑颜开: “我什么态度?我向来是这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撕破脸的,没必要说客套话!我直说了吧,你个王八蛋是满屁股粘屎,拿命擦也擦不干净!我,虽然好不到哪去,可怎么说也强过你。别以为有格威兰的人给你撑腰,你就能翻着鼻孔跟我摆谱?我告诉你,没门! 我把话说明白了,想要我的钱?可以,但要有个度!要是想学屠宰场,把猪养肥了杀、抽骨扒皮,榨光所有的利益?做梦去吧! 你代我转告他们,转告格威兰人!转告那些军队的王八蛋,对,尤其是那个老变态,你告诉他,他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校官,架子比中将还大,狂得没边了是吧?要不是看在他当着传声筒,我一泡尿浇在他的脸上,叫他喝个畅快!” “巴迈,你别急,先消消火气,我们慢慢谈。你也知道,和格威兰人打交道不比做生意,他们——” “他们他们他们,别提他们了,我给他们送了多少协理治安的献金?他们还嫌不够?你问问他们,从我给他们做事起,到现在有三十多年了,这期间,有多少人捞够钱就跑,往博萨、瑟兰和邦联一钻,用真金白银逍遥快活,气得他们干瞪眼啊? 我可是一直没跑,也没有跑的念头,我的老婆孩子产业都在麦格达、都在共治区,我供的钱最多,吐的款最肥,拔的毛最旺,他们还不满意?牧羊的都知道留着羊剪毛挤奶,才能持久生财,他们呢?真是跟强盗学的,杀了羊吃顿肉,不管下顿是吧? 把我的话原封原样地转告给他们——要是连我都不放过,连一线生机都不留,就等着羊群一哄而散,叫他们捞不着半斤肉吃!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真觉得我们是蠢猪,刀架脖子了还不知道冲?就是死,就是跟他们同归于尽,我也要带头闹点事,带着所有人闹出个大乐子!我死了不要紧,只要事情闹大了,闹得全大地皆知,我看他们怎么向王庭交差?哈哈,还有他妈的帝皇使者!圣城就在麦格达南边呢,我看到时候,使者略有兴致,到麦格达一游,他们还怎么收场!哈哈哈…” 沉默半晌,电话那头的市长选择妥协:“行,巴迈,我再相信你一回。但是你要明白,凡事都要留有余地,否则,我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那要看他们肯不肯给我留退路了。” “我相信,格威兰人不至于那么愚蠢…风险和收益,总归要权衡,他们犯不着冒杀头的险赚你一笔…” “行,不过为表诚意,我有件事要托他们办…” “说。” “前行之地的人盯上我了——别嚷嚷,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圣恩者吗?是我跟你说过的,偷拍你玩野的小姑娘,她不是死了嘛,存视频的储存卡,给傻瓜条子留着了。前几天,有圣恩者登门拜访,吓得他交了底,交完,他怂了,想联系我的人求助——啧啧啧,你看,你们雇佣的警员,宁肯相信我这个揍过他的商人,也不敢请示你们啊。” “你想怎么样?” “我有圣岩防身,安全问题不算严重。但那毕竟是圣恩者,因此,我想要他们提供些帮助、以证明他们的诚意。” “诚意?你…” “给那个老变态说明了,他提过的那些狙击手和武器,我非常非常感兴趣,务必派遣一两个跟在我周围,如果圣恩者出现,砰——万物都清净啦。” “巴迈,你是真的傻了?杀前行之地的圣恩者是什么后果,你——” “什么后果?无所谓啊。他们能杀我们,我们就不能杀他们?这是正当防卫、自卫还击,于情于理,伟大的使者都会接受吧?何况,死在凡人的枪炮下,只能证明他们技不如人啊?哦哦哦,他们要是跑,另说,别开枪追击,做人总要留一线嘛,这样对大家都好。” “想绑架格威兰人,没必要通过——” “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傻瓜。他们怕什么?不就是温亚德海滩上,那座人肉堆筑的高塔嘛?他们不就是怕伟大的使者,有朝一日对他们动手嘛?只要开了枪,他们就和我们架上一个火炉,想跑也跑不掉咯。” “好,巴迈,我们日后再谈。” 通话结束,巴迈·达西欧瘫坐在摇椅上,手指如电视里的电报员,在木质的扶手上敲个不停。他的视线穿过玻璃,望向大厦外的烈阳。在那炽热的明亮前,他的眼皮收紧又收紧,紧到看不清光线,只能凭感觉接通新的来电: “喂,爸爸,你还好吗?” 关切的声音,属于塔都斯。巴迈心头一暖,疲惫地笑道:“小崽子,你爹我结实着,指望我扛不过去,好继承遗产?嘿,多做做白日梦吧!” “没事就好…爸爸,听我说,坎沙,你还记得坎沙·杜拉欣吗?大哥他…” 酒店发生的事情,由塔都斯详细讲述给了巴迈。听着小儿子的恳求,巴迈·达西欧闭上眼睛,敲击中的手指加快了节奏,那张左右他人安危的金口,懒洋洋地锚定了女孩的命运: “一个小姑娘而已,睡完了他嫌弃,给他再找一个就是。这种小事别来烦我,由你大哥决定…告诉他,先别急着送人去陪睡,等我的消息。” (五十五)生机 通话结束时,卡麦尔的嘴角在上扬,塔都斯的手在颤抖,坎沙的头在低垂。 可笑的是,这三人中,最为突兀的,不是求助者或加害者,而是代求助者传话的人。现在,两位对结局有所预感的人,则要开始他们的交流了。 卡麦尔放心地揉起脊背,缓解似是迟到的疼痛: “喏,坎沙·杜拉欣,你看吧,和父亲一样,我并不是能随口撒谎的人,我所做的,仅仅是阐明事实,分析利弊罢了。你不像塔都斯,并非缺乏天分的庸才,我很欣赏你——不是身手,是行动力。换成别人,那些…嗯,电视节目里的灵能格斗者?他们也许比你更专业,下手更迅捷有力,可面对我,他们绝不敢施加暴力,除非想进监狱,外加被告到破产?是吧?” 坎沙仍旧低着头,始终一言不发。卡麦尔屏退弟弟和保镖,令虎视眈眈的保安尽数出去,像是幼儿园的老师劝诫学生那般,坐在坎沙的身旁,悉心忠告: “你不懂啊,坎沙·杜拉欣。在共治区,我们这些有钱人,只是表面风光,背地的冷暖,有谁清楚?巴结官员、豢养流氓、注重安保、自守建材,千方百计地贷款,殚精竭虑地行贿——嘿,那叫协治献金、协理驻军维持共治区治安的献金,动听吧?这些格威兰人,不,你们口中的白皮鬼、白皮猪,虚伪得很啊!是吧? 但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拿我们达西欧家来说,我父亲发迹的根本,就是听话——不听格威兰人话的,要么暂且忍着,只等卷够钱,逮住机会逃到国外;要么,死,疯,从人间消失,嗯,社会层面上的消失。在格威兰人眼里,我们这些棕皮肤的中洲人啊,不论存不存在贫富的差距,都是任之宰割的家禽,海芙、你,我、塔都斯,还有我父亲,没有分别,真的没有分别。” 坎沙笑了,笑得细微而不可察,笑得悲哀又欣喜: “是吗?那,献身的怎么不是你们?丢命的怎么不是你们?受苦受难的,怎么不是你们?和我们比,你们的苦难,可真是没有排面——趴在金钱堆上,睡在女人窝中,葬在豪华的墓地里,等到割肉了,就让我们这些小老百姓顶在前面,说一句大家都苦,就想骗我们妥协?如果这是你们的苦难,那还真是让人嫉妒啊。” 卡麦尔也笑了。他笑着凑在坎沙的耳边,给出了抑扬顿挫的回复: “想知道为什么吗?坎沙·杜拉欣,因为共治区是不公平的,我们生而不公。假如共治区有公平可言,格威兰人就不会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假如我们之间有公平可言,我们就不可能牵着你们的鼻环,靠你们来分担背负的沉重。 不要相信课本,那些‘万物生而平等,生命旨在公正’的格言,连那些讲述者、书写者本人都做不到,又哪能取信于我们呢?真要说公道…你读过教典吗?坎沙·杜拉欣?如果你没有读过,可以买一本—— 哦,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圣堂的信徒,我也不相信帝皇,我不过是欣赏教典的佳句、赞同帝皇的箴言而已。 世间的公道,莫过于死亡。这是教典记载的、神圣帝皇亲口训诫信徒的警句,非常、非常有感染力。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感染力是指哪些方面,对吧?” 坎沙闭上眼睛,憨厚地笑道:“在死亡以外,从无公道可言。” “不错,真是个有悟性的学生——去吧,劝劝她,她当你是朋友?是哥哥?哦,还是唯一能依赖的对象?反正,只要你动些心思,她定是言听计从。不然,她要是连为你牺牲的觉悟都没有,你还珍惜她做什么?别告诉我,你是那种无条件宠女人的懦夫啊,坎沙·杜拉欣?” “用不着喊我的姓氏,卡麦尔,嗯,卡麦尔·达西欧——我不是你养的狗,也不是塔都斯的狗,我不清楚你嘴里的公道是什么玩意,我只知道,我不会听你的屁话,去祸害一个不经事的孩子。” “怎么,坎沙,你不害怕吗?你的母亲——” “我会杀了你,卡麦尔。我会逃跑、会藏身,会监视、会尾随你,直到杀了你。除非你二十四小时有人看护,吃喝拉撒都由打手包围,否则,哪怕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我都会追着、看着、守着,直到亲手杀了你。我看过新闻,你们的护身术,扛不住强悍的冲击,土炸药、硝化甘油,我会弄到、我会买来,我会永远抱着它们,永远地等着你落单,直到你粗心大意。” “我相信,坎沙,我相信你有耐心——少年的心气,总是我们这些成年人不能企及的啊。这样吧,我跟你打个赌,如果你赢了,我就放过海芙,怎么样?有兴趣吗?” “说。” “你家的房子,应该能抵折七十万…你母亲工作辛苦,存款想必是有的。你看,你去告诉你的母亲,说说你在这里的经历,让她拿出五十万——不多吧?嘿,看在塔都斯的面子上,我给你个友情价,十万,就十万,必须是你的母亲给予你的十万迪欧,不是靠塔都斯蹭来的钱哦?卖血、卖肾脏也不成,记住了?算了,只要你的母亲肯帮你一把,管你是撒谎还是坦白,十万迪欧的现金拿来,我不仅不会收,还会如数奉还,放海芙自由,如何?要是你没办成的话,用不着我多说吧?不过呢,万一你失败了,前面说的,那些给你、你母亲和海芙的歉礼,是分文不缺,我照赠不误,满意吗? 坎沙,这是稳赚不亏的赌约,我想,你没有理由拒绝。” 是的,没有理由。坎沙·杜拉欣的瞳孔收缩个不停。他沉默着走到卧室门前,和海芙交代好安全顾虑,再回望一眼微笑的卡麦尔·达西欧,便脱掉湿透的外套,沉默地离开了酒店。 在他消失后,卡麦尔哄然大笑,全然不顾弟弟和保镖的关怀,无奈地自言自语: “愚蠢啊,愚蠢…幼稚啊,幼稚。塔都斯,你们真是臭味相投、不,同病相怜的朋友。你们啊,根本不清楚大人的难处,更别说…猜透家长的心理啊。” 匆匆拦下出租、赶回家后,坎沙急忙钻进卫生间,洗了澡、拧干了衣服。在洗头的时候,他用洗发水抓了三回;在刷牙的时候,他挤出半指长的牙膏,刷了两遍;在搓肥皂的时候,他没有避开淤青,使劲地搓弄皮肤,只为彻底梳洗干净,在和母亲交谈时争取个最完美的印象分。 然后,他躺到床上,疲惫地合了眼——不,他猛然惊醒,跑回卧室,静坐在沙发上,等候母亲的到来。时间不早了,太阳快要下山了,安苏妮随时会有可能回家,他不能睡、不能躺。 他要等,等着母亲来,等着和母亲面对面地沟通。 分秒的流逝,如沙粒堆积,从秒堆成分,从分堆成小时,枯燥无味,且让人昏昏欲睡。他怎么也不敢睡,又拿出学校的老办法,用冷水冲脸,尽力保持清醒。 从太阳落山,熬到午夜的零点。终于,他在新旧交替的分界点,等来了忐忑的开门声。 “妈…你回来了?” “嗯。” 回应是没好气的吭声。安苏妮显然还在生气,不过,等她看到儿子脸上的淤伤后,消磨许久的暴怒再度兴起:“坎沙,你又打架?为什么不听——” “妈,我听你的话,我听你的话,我不是打架,我是被打,我没有还手,我随便他们打,我真没有还手——妈,我求求你,你听我说,听我说清楚来由,好吗?” 行,在关键时刻,做母亲的总是大度且理智的。何况,听孩子吐诉心事,真能算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对缓和母子关系、重塑家庭环境的难题而言,孩子的主动沟通,简直是最佳的切入点。 但是,等坎沙讲到海芙的话题后,安苏妮的眼睛瞪直接成了白炽灯,显得整个人都年轻了不少,而她的嗓门,更是突破了女高音的极限,高亢到足以冲散世间的一切杂音: “女孩子?酒店?认识一年?坎沙!你这个耳朵漏风的小混蛋,你早恋?!还是和妓——” “不,妈,她不是,听我说,她…” “不准狡辩!”安苏妮甩了儿子一个耳光,扇得他脑袋瓜嗡嗡作响,“那是什么地方?第一次见面就缠身上的女人,不是婊子又是什么?说,你是给那个小婊子灌了什么迷魂汤,敢来找我摊牌?是要带她进门?还是要公开关系?别告诉我,是不是要辍学打工,出去跟她住,当个铁乌龟,受苦受累地养活她,是不是?!” 不待坎沙解释,安苏妮已经揪着他的衣领,用出毕生所有的力气,将他甩在沙发上,跟父母教训学前班的孩子似的,对着他的屁股就打——不对,他们本来就是亲子关系。 总之,在抽了儿子的屁股蛋后,安苏妮似乎也察觉不妥,又揪着耳朵、帮他翻了个身,抡起巴掌,对着他的脸左右开弓,边打边骂。 能挡吗?能还手吗?不能。坎沙熟知母亲的脾气。他记得,父亲还没过世的日子,就曾跟他说过,要是赶上着苏妮正在气头上,千万别拗着她,她要骂就骂、要打就打,别顶嘴,也别还手,否则,容易从家人小打小闹滑落至无可挽回。 而父亲在醉酒后,没能控制情绪,和母亲激烈争执,乃至于气上心头、出门乱闯,最后丧生在火车轮胎下的惨剧,更是证明,父亲的忠告是金科玉律,违背不得。 果然,母亲的教训没有维持多久。坎沙的皮还没被揍疼,她的掌心就有些红肿了。疼痛多少帮她夺回些理智,让她捂着脸坐到沙发下,背对着儿子,失魂落魄地哭。 “妈,我没…嗯,谈恋爱,事情不是你想的那…” “闭嘴!你够分,坎沙!你长大了,你野了,你在外面瞎胡闹了,滚,滚滚滚,我不养你了,我没义务、没心情养你了!你爱去哪去哪!别喊我妈,你的事,我管不着!” “妈,我知道你是说气话,何况我不是…我像是能给女孩子看中的男娃娃吗?我又没继承你的好脸蛋,怎么能…” “闭嘴闭嘴!那些女人心思坏着,你哪里清楚她们瞅上你哪块肉!割你腰,挖你的心,她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会儿,坎沙倒是笑了,有些欣慰,有些悲愁。欣慰的,是母亲在说气话,终究还是舍不得他这个儿子;悲愁的,是母亲的逻辑不可理喻,非要等怒火消退,才能正常交流。 消气这种事,说迟也迟,说快也快。看母亲的哭声差不多停了,他清了清喉咙,用尽可能温和与客观的描述方式,细细讲解了和海芙相识的前因后果,包括今日受人殴打的缘由,也照讲不误。 听到他揍了达西欧家的大少爷,安苏妮一锤膝盖,扭头盯着他,举高的胳膊险险放平,差点儿又抽了他的耳光: “坎沙!你还和人打架!这种事,你不躲着,你瞎掺和什么啊!嫌命长?嫌你妈我不够苦,非要我胆战心惊才好?你——行行行,你说,你说,妈不打你,妈不打你…你不是小孩子了,妈揍不得你,揍不得你…” 听母亲的语气,他觉得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便把后来的赌约也挑明了说。安苏妮听得是眉毛乱跳,强勉撑着沙发坐好,老半天才严厉地询问: “儿啊,你不是和妈妈开玩笑吧?这什么匪夷所思的协约,我经办了多少文书,从没见过甲方主动吐肉吃亏的协定啊?你是不是缺钱花,编的谎话来哄妈?别怕,实话实说,缺钱了就讲,想买些玩具啊、自行车啊、课外书啊,这些钱妈都有,妈给你买,咱们家虽然拮据,也不至于让你省吃俭用… 不,不,你告诉妈,是不是在撒谎?是不是缺钱花了?是不是心情不好,想出去玩?你看,反正要休学半年,你要是真不想补课,那妈给你报个旅行社,送你去外地玩一玩,放松放松心情?要出国也没问题,听说瑟兰的风景好,博萨的物价低,你看,是想去哪里…” “妈,我没有撒谎,我说的都是真的、真的,你信我,没有半句假话,你信我。” 安苏妮骤然失声。她静静地看着儿子,眼神如着了魔一般,化为可怕的漩涡,将诚心求助的儿子打入冰窟: “妈…不行吗?我知道,十万迪欧不是小数目,但是,我想,最少要试着——” “儿啊,不是行不行的问题,”安苏妮握着儿子的手,讲出了语重心长的劝告,“也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妈相信你没有撒谎,妈相信你,但是,你要明白,那是达西欧家要的人,是驻军点名要招待的人。十万,十万,别说十万,妈就是掏空家底,卖了咱们的家,凑出个两百万,就能解决问题了吗?” 坎沙的手指在弯弓,快要勾成爪、快要聚成拳。可在母亲的话语中,那些脆弱的幻想被逐层撕碎,松开了他的拳头,诱出了他的泪滴。 “儿啊,这是命啊,她的不幸,是逃不掉的命啊。帝皇在上,如果祢能听到信徒的祷告,就请看看吧,看看富人和军队,是怎么迫害普通人家的闺女的吧…” “妈,够了,不用说这些了,我不想听…我去休息…休息。” “儿子,听妈的,男子汉别掉眼泪,尽量别哭,别哭啊…来,睡不着就到妈怀里,妈哄你,妈给你唱小时候的摇篮曲…别哭,别哭,儿子,这不是你的过错,你没有错,你尽力了。咱们杜拉欣家没钱没关系,挡不着他们的路,阻不了他们的恶行,那不是咱们的错,是他们的错,是他们的罪过。别哭,别哭…你说的女娃娃,你叫她海芙吗?你陪陪她,劝劝她,哄着她,宠着她,等事情过去了,带她来咱们家,妈把她当亲女儿看,好不好?看着妈,妈不会骗你的,好不好?” “妈,我、我…我想试一试,你、你就帮帮我,最少让我试一试、试一试吧…” 摇头,摇头,安苏妮的回答,是轻微又明了的摇头。 他抬起头,哭得像父亲去世时那般无力。他的眼里尽是泪水,看不见近在咫尺的母亲。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母亲好遥远好遥远,明明被母亲抱着,明明浑身都暖和,可那遥远是真切的,是无法接近的… 是如梦幻成影的空虚。 他挣开母亲,回到卧室,躲进被子里。他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听。如果要看,就看被窝里的黑暗;如果要听,就听耳鸣的噪音。 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会看到那遥远的距离。他唯一清楚的,就是得到的母亲回答后,有什么东西碎了。 是没能帮到海芙,希望成了泡影?不,不是,他敢说不是,他敢当着母亲的面、当着海芙的面、甚至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不是。 可…可到底是什么碎了?碎得那么清脆、那么动听? 他在期望什么?他在追求什么?他想帮海芙,想拯救海芙,想看海芙回家,想看海芙读书上学,在父母的陪伴下健康成长,成为一个… 他想成为,却无法接近的幻影吗? 他掀开被子,趴到书桌上,用演草纸捂着脸,吸走眼泪和鼻涕,无声地笑着哭泣—— 什么拯救别人、帮助别人,到头来,他只是想看到一个不能奢望的自己啊。 既然如此,即使母亲反对,他也绝不能放弃。 不为了海芙,不为了公道,不为了正义… 就当是为了他自己吧。 他拨通警署的电话,联系上或许是最后一个能提供援助的人…一个好人,一个好的警员。 电话接通后,他说:“拿托警官在吗?对,扎泽·拿托,请帮我转接他…谢谢,谢谢…拿托先生,我是坎沙,你还记得我吗?对,坎沙·杜拉欣。明天上午有空吗?我有很重要的事与你商议,十万火急,关乎无辜者的命运——对,是某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我见到了。请帮帮我,明天一定要来…请务必赴约,警官先生,我恳求你…我…我感激你。” (五十六)绝境 第二天,坎沙遵照约定,在一家甜品店占了座位,等待拿托警官到来。 他叫了两杯咸奶茶,给一杯插好吸管后,却没敢畅饮,而是警惕地观察周遭,连挂墙电视都不瞅一眼。没办法,他生怕运气不佳,被达西欧家的人撞了见,唯有万分谨慎。 很快,他松了口气,因为拿托警官如约而至。严肃的警员先生,是坐在他对面,挡住电视机,颇为感慨地问道:“坎沙,看你疑神疑鬼的,到底是出了什么情况?那家人又骚扰你了?他们…” “不,不…拿托先生,是别的事情…达西欧家的事情。” 收买流氓、开枪行凶、勾结格威兰人,还有逼良为娼…但凡是知道的,他都告诉了拿托警官。然后,他端坐又前倾,满怀期待地等待拿托警官的回复——这一桩桩恶行,当警察的,总有办法收拾吧? 可当警察先生露出苦笑,他的心登时凉了半截:“坎沙,你说的这些,其实都不是秘密。” “不是秘密?” “是的,不是秘密…倒不如说,在警署内部,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啊。” 不知不觉间,他的手放回腿上,把裤子的布料抓得变形:“拿托先生…那…你能给我、你能帮我拿些主意、新闻、记者,我上哪…” “坎沙,你听我说,有的事情,不是我们能改变的…还记得吗?你的那位学姐?就是公厕里…唉,当时,听到他们逼供你的消息,我就察觉情况不对,尤其是…巴迈·达西欧亲自前来,更是佐证了我的猜疑。你从警署离开后,我有查访过线索,可等我打探到相关的证据,我们的署长一个电话叫我回办公室,命令我别再追查下去——他说,如果还想保住饭碗,就别牵涉到达西欧家的皮肉生意,尤其是那些顾客,各个是招惹不起的角色。别说人证物证了,他们就是当街行凶,叫嚣着他们的大名,我们照样无可奈何…” “拿托先生,我明白了…打扰了,再见。” 看他讪笑着起身,警察先生的面色一凛,在他走出店门前喊到:“等等!坎沙,你误会了!我虽然帮不到你,但我有方法,兴许…” 一句兴许,重燃了希望之火,令他坐回原位,抓着警察先生的手,急得快要哭出眼泪:“什么办法?拿托先生,请告诉我,请务必告诉我。” “你会上网吗?坎沙?” “会,我会,我有手机…” “好,你知道就好,我还担心你们在学校读傻了,不知道网络是什么。” “拿托先生,你是说?” “放心吧,坎沙,我会帮你…这身警服,我穿了十几年,就像套了层皮,被绑在袋子里,越来越没个人形…孩子,你回去吧,我有我的主意。相信我,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曝光他们的丑行…” 他听明白了,拿托先生是要把搜集来的证据发到论坛上,通过网络来传播麦格达的丑闻——是啊,他真是傻了,怎么没想到借用网络的便利?想想吧,那些视频网站的播放量和评论数,是何等夸张的庞大。如果将他知道的写成文章,发送到… “别犯傻,坎沙,网络不是你想的那回事。那些富豪有的是人脉关系,你想靠一段文字和视频,在门户网站公布他们的劣迹?不可能的。他们会封杀你的账户、追踪你的地址、和谐所有的关键词,你的消息根本没法传播开来。你回去,回家去,这是大人的事,不该牵扯到你们…” “拿托先生,那你是要…” “记住,坎沙,北共治区和格威兰,都是他们的地盘,他们不会放任丑闻传播,威胁到他们的地位…就像一年多前,有个珀伽的圣职者,留下绝命书自尽,但那份绝命书,是被修修改改,才重新公布,没有起到半点作用。这就是北共治区啊,关乎格威兰人的负面消息,只会被剔除、封禁。咱们的南边就不一样了,南共治区是朝晟的地盘,他们是鞭长莫及。但是那里太封闭了,你就是跑到圣城,声泪俱下地哭诉,恐怕也激不起几朵水花。记住,再遇到这种事,你千万千万别自作主张,来找我,我会联系瑟兰和博萨的记者、网民,靠他们散播消息,尽量扩大事态,既保证你的安全,又增强影响力…当然,到最后,还是得看运气。用那些记者的话说,希望我的爆料算得上威猛…哼,算得上猛料吧。”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坎沙的嘴唇是嗫嚅着。最后,他实在无言以表感激之情,便起身鞠躬,却被警察先生按回座位上,只能通过点头来表达心意:“谢谢,拿托先生,谢谢…” “谢什么?我该谢谢你啊,孩子,你替我下定了决心…”说着,警察先生拍拍他的肩膀,释然地走到柜台前,挑起面包与小蛋糕,交由店员打包,“麦格达啊,共治区啊,太容易让人妥协了。妥协来,妥协去,我都要忘了,当年报考警校的志愿是什么…有时候,我会想,如果现在的我回到过去,还会对那些罪犯紧追不舍吗?他们也不是天生的恶贼,多少有自己的苦衷…缺钱,缺钱,想要更好的生活,可在这里,在我们的麦格达啊,钱与美好的生活,是靠正途来获得,是难以企及啊…回去吧,坎沙,这些事不该由你这个年龄的孩子来面对,我们这些爱妥协的大人,是要学习你们的幼稚,莽足劲儿拼一回了。回去吧,坎沙,回去吧…休学半年,功课不能落下了,书终归是要读的,读的好,你就能靠自己离开麦格达和共治区,想去哪去哪,多自由啊…” “拿托先生,谢谢…我,我想再歇一会儿…” “好吧,那我先告辞。” “拿托先生,你买这些蛋糕,是准备?” “哈哈,记得那个小家伙吗?他又偷人东西,被抓进警署关禁闭了,”警察先生按压着前额,笑得苦涩又落寞,“这回,还加入了街头的帮派,给他们偷违禁药品…坎沙,我有些后悔啊。他恨我,他瞧不起我,我帮不到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他…这次,他要送去青少年矫治中心,没个三四年,怕是出不来了。希望他能放下过去,开启新的人生吧…这些零食,就当是饯别礼,帝皇在上——愿他知错悔改,悔改啊,哈哈。” “我相信他会的,拿托先生,”终于,坎沙喝光了自己的那杯咸奶茶。他慌忙起身,将还没开封的那杯饮料端给警察先生,笑容逐渐融入阳光里,“来,解解渴,增添点儿动力…” “你们年轻人啊,少喝些这类饮料哦!热量太高,对健康不好…”话虽如此,警察先生还是接过咸奶茶,插上吸管品尝,感叹道,“我们读书那会儿,都喜欢喝汽水,冰镇的,不论冬夏…现在想尝尝,胃不行了,扛不住啊…这东西好,以前,我家里也会熬奶茶,加些糖,再放些海盐,能撑一上午不饿,你回家自己试试,这东西,真好做,不难。” “不难不难,比数学和物理课简单?” “哈哈,是的,那肯定简单多啦!你歇息吧,我回去忙…不会耽误多久,应该很快。” “我知道,我明白…谢谢拿托先生,再见。” “好,再见——下次见。” 笑呵呵地道别后,警察先生拎着一袋面包,喝着咸奶茶,走出了甜品店。坎沙则走向座位,打算再休息休息——若非他不信圣堂,他简直要学着母亲的样,念两句“感恩帝皇,赞美帝皇”了。 “你?” 店门口的呼声,停住他的步伐,引他转身回看,见到拿托警官呆立在门口、呆立在枪口前… 呆立在被他抓过的孩子前。 脏兮兮的男孩,双手握着手枪,对准拿托的胸口,扣动扳机。 一声,两声,三声…短短两秒钟,便清空了弹匣,让面包袋和咸奶茶摔落在店门口,让扎泽·拿托在混杂饮料的血泊里抽搐。 男孩伸出腿,对着躺倒在地的警察猛踹,朝那张难以置信的脸上吐口水、吐浓痰,然后捧腹大笑,笑得涕泗横流。接着,他看到店里的坎沙,立马掏向裤兜,摸出新的弹匣,笨拙地换弹,在顾客的躲避和行人的尖叫中,再度举枪瞄准。 闪躲,冲刺,避开瞄准线。坎沙的灵能爆发到顶点,动作迅猛如雷挺。在第二个弹匣被清空前,他抓起餐盘丢出,砸落了危险的手枪。跟着,他飞跃而去,一脚跺烂了那只想捡枪的手,顺势将男孩摔在地上、摔在拿托的旁边。 “为…为…” 他听到,血泊里的拿托在说些什么。他先看向拿托,又看向男孩,却被一口唾沫吐糊了眼睛。于是,他捻走恶臭的口水,掐着男孩的脖子,帮拿托问:“为什么?” 男孩的回答是一口新的唾沫。他不避不躲,任之喷上脸庞,两眼毫无眨动,死死地盯着男孩。从男孩的脸上,他看到一种喜悦、一种傲慢——一种大仇得报的喜悦,一种自以为大仇得报的傲慢。 他盯着男孩,视线逐渐冰冷,神情逐渐扭曲——笑啊,他开始笑了。闻着血腥味,闻着奶茶的香,他真的不想笑、不愿笑、没有心情笑,可他还是笑了。 笑啊,笑啊。他发现,无声的笑容才持续了几秒,男孩的喜悦和傲慢便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惊惶与恐惧,是挣扎与嘶喊的声音。 他收紧十指,掐得男孩脸色紫红,自顾自地问:“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男孩在咳嗽,在辱骂,在叫嚷,在求救…最后,开始哭泣。他懂了,他明白了。他松开手,让男孩重新喘息。他看着想爬走的男孩,又看着停止痉挛的拿托,合上那空洞无光的眼,站起身,走向还在努力爬行的男孩,说: “为什么…为什么?哈哈,为什么呢?因为你知道他不会伤害你,所以你放心地来伤害他,对吗?” 男孩翻过身,被他的笑容吓到发抖,裤裆一热,流出一股尿骚气。他则是踩着那滩尿,单膝跪在男孩身旁,摸着男孩的脸,大笑了三两声,笑出了绝望的泪花,笑红了无望的双眼,说:“是的,是的,没错…违法乱纪的孩子最该死…最该死…拿托先生,你看到了吗?最该死啊…” 他用手掌压着那张求饶的嘴,用五指盖着肮脏的脑壳,将那该死的头颅按向水泥地面,不断地增大灵能,不断地加强力气。 在如玻璃破碎的美妙音节中,他压烂了那颗愚蠢、得意又傲慢胆怯的头颅… 就像砸开一颗瓜,轻松又写意。 两轮枪击,惊走了过往的行人。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在奔跑、在悲鸣。他冲进一间公厕,洗净沾染的血液和脑浆,滑坐在洗手台下,抱头痛哭,哭得像一个画家失去了眼睛… 再无色彩与光明。 不多时,电话响了。他掏出手机,在陌生的号码中,听到熟悉的声音—— 卡麦尔·达西欧的嗓音,难掩挖苦与舒适之意:“坎沙·杜拉欣,我的提醒,你收到了吗?” 提醒,提醒…他笑了,他知道了,拿托警官的死,只是一个提醒。 “你个王八蛋…” “怎么骂,随便你啦,塔都斯的好朋友。我只是想警告你,赌约是神圣的,最好不要耍弄你的小聪明。做人,最难的就是诚实守信,别让我失望啊,坎沙·杜拉欣。” “我不会放过你…” “很遗憾,坎沙,你错过仅存的机会了——如果想要挟我,想杀了我,昨天,你就该动手。即日起,我相父亲学习,用圣岩的奇迹来保障安全。至于你的威胁?醒醒吧,你还不明白吗?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我们的监控之中。你的手机,你家里的座机,公厕外的监控摄像,会记录你的位置,会把你的行踪实时报备,会让你无所遁形。” “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你忘了那位好警察的忠告了?在北共治区,在麦格达,网络与通讯,本来就是我们的玩具。坎沙,老实回家吧,找你的好妈妈,聊聊钱的问题…” “混账…混账…你这个混账,你早就知道那是行不通的,你早就知道…” “哈哈哈,我有说过吗?何况,即使我知道,那也是我的本事,是我聪明,是我先你一步,把你当猴子戏耍啊,坎沙·杜拉欣?如果你放弃,愿赌服输,就回到酒店来,劝劝你的好小妹,我们的客人,急需侍奉啊?我可拖延不了太久,这周内,给我答复吧?塔都斯的好朋友?再见啦,愿帝皇赐你幸运啊?午安。” 电话尚未挂断,他便高举手机,似是要将这讨厌的电子产品摔成零件。 可他终究摔不下去。 他看着亮晶晶的电子屏,打开通讯录,找到塔都斯的号码,手指悬在拨通键上,迟迟不肯按落。 他又笑了。这次,是有气无力的嘲笑—— “你的电话也会被监听啊,兄弟。” 达西欧家的酒店内,上校吸吮着美味的炸羊脂,向刚结束通话的卡麦尔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年轻人,我收回先前的话——对你的的成见影响了我的判断力,你是位相当出色的导演,给我这个寂寞的客人上演了如此精彩的戏剧。” 卡麦尔轻拍手,唤侍者来替客人斟酌美酒:“戏剧?是喜剧还是悲剧?” “有区别吗?他人的悲剧,不就是我们的喜剧?我得说,这两天的节目,比我在珀伽的见闻更精彩。” “愿闻其详。” “嗯,就餐不便发言,怀特先生?可代为陈述吗?” 巴尔托忍着打哈欠的冲动,将圣堂的龌龊事又讲了一回。 卡麦尔是连连鼓掌,感叹圣职者颇有创新之能,且提出新的建议:“尊敬的上校,你看,这样如何?等我们的勇士回来,劝他的公主陪恶龙欢度春宵,我们可以绑着他,让他欣赏公主梨花带雨的丑态。我想,这样的话,恶龙的愉悦会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吧?” “年轻人,你的建议,我可以理解为一种讥讽吗?” “不敢,不敢。” “哪有不敢?你的胆量,可真叫人钦佩。出于尊敬与好奇,我接纳你的建议——怀特先生,你说呢?” 巴尔托喝了口红酒,始终保持微笑:“两位自有巧思,请饶恕我吧——我这种门外汉,还能有什么意见呢?” “我们的怀特先生,是个洁身自好的滑头鬼啊,”上校举杯相邀,请在座的所有人起立,“市长阁下,怀特先生,我们的东道主、年轻而富有创意的卡麦尔·达西欧,请饮这杯美酒,交融我们的心境吧。” 干杯后,大腹便便的市长率先抢问,笑得谄媚至极:“尊敬的上校,关于安保…” “不必这么客气,市长阁下,我们是老朋友了,不是吗?如此客套,未免显得生分,不合时宜,不合时宜啊。” “是是是,您说的是…” “安保方面,我自然不会拖延。放心吧,圣恩者有他们的极限,他们并非无所不能的神,依旧是血肉之躯,会痛、会怕、会死,也会权衡利弊。” 巴尔托眉头一皱,手里的高脚杯险些摔落在桌:“圣恩者?” “是啊,圣恩者。怀特先生,别紧张,不过是前行之地的圣恩者,来翻达西欧先生的旧账罢了,没什么可担心的。” “哦,是我多虑了…”巴尔托歉然一笑,与上校隔空碰杯,“圣恩者而已,算不得问题。” 酒过三巡,巴尔托借方便之机,在厕所的隔间掏出专用的手机,拨通某个号码,将事情的进展如实报告。 他的报告,让电话那头的人很是满意:“不错,怀特先生。是时候脱身了,回珀伽来,暂且休息——别慌张,新的任务在等着你。没必要和他们纠缠了,目前的态势,已臻完美,不需要我们再添柴加薪,他们也会在狂妄中引火自焚。” “你们早就料到有圣恩者要来?” “料到?必然的意外,哪用得着预料呢?何况,有没有前行之地、有没有圣恩者都不要紧,他们对自家的狗动手不成、反被胁迫,才是最关键的转折点啊。不过,怀特先生,连我都开始好奇,假如前行之地的圣恩者探明他们的交易,会不会成为催化剂,加速他们之间的化学反应?唔,就像酸与碱中和,两者同归于尽的反应——怀特先生,你的猜想如何?” “我没有猜想,”穿好裤子后,巴尔托不屑地扶了把头发,思量起脱身的借口,“硬要我说一句?那我得说,他们是彻底疯了。” “是的,疯了,疯了啊…就让你的同胞在灭亡的绝境前,享受疯狂的余韵吧,怀特先生。” (五十七)妥协 当富人与军人决定了坎沙·杜拉欣的命运时,他们所提防的圣恩者,却没有筹谋暗杀之法,而是在听委托人哭诉——听得眼皮痉挛、嘴唇如抽筋般颤动。 在了解案情真相后,赛尔找到了死者的父母,经过一番解释,将事实原貌告知于他们。谁知道,一听见达西欧家和市政厅的名头,他们的愤怒和悲哀登时惊走,连眼泪都忘了流;当少年拿出那张储存卡,他们更是面如土色,吓得惊声尖叫。 看那情形,他们几乎要滑下沙发、往地上一跪,磕着头求圣恩者发发慈悲——这样要人命的东西,实非他们所能保管,还请两位圣恩者行行好,把这玩意扔进灶台烧成灰,饶他们一回。 什么复仇、什么前行之地、什么以血还血,他们不想打听,也不愿打听。他们只清楚一件事——在麦格达,得罪市政厅和达西欧家的人,定然是凄凉收场。他们已经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女儿,被邻里亲戚挖苦为滥交者的爹娘,人丢尽了、脸丢光了,再叫他们指控达西欧家、投诉市政厅的官员?帝皇在上,他们实在不愿意赔上性命,去参加一场注定没有终点的奔跑。 等少年犹豫着是否要告退,格林小姐却发出善意的提醒,替他们解释了“以血还血”的委托项目,表示他们的条件是完美符合。 如果他们有意,身为圣恩者的格林小姐很乐意提供帮助,替他们注册前行之地的账户,教他们发布委托,再接受他们的委托,与少年共同行动,给他们枉死的女儿讨回公道。 说真的,有那么一瞬间,少年的心底生出了不该有的期望——得知女儿的惨痛后,这对父母,怕是没法拒绝复仇的诱惑,会听从格林小姐的建议,通过“以血还血”彰显公道吧? 不会,他们再三哀求,终是求两位圣恩者走出他们的家,许诺永不来烦扰。 少年看着掌心里的储存卡,实在想不懂、实在想不通,实在想不明白他们的反应——他们是冷血的吗?他们是不在乎女儿的吗?为什么明知女儿是无辜的、是受残害的,他们也无所谓复仇? 不去洗清流言蜚语,不去以命相博,不去抗争不公…少年很想问,为什么,他们连尝试的勇气和意愿都没有? 见他失神,格林小姐是捏着他的鼻尖,欣赏那茫然的窘迫,告诉他难题的正解——谁说父母一定要爱孩子?谁说人一定有勇气抗争?谁说为了复仇、为了倾泻怒火,人就能舍弃拥有的一切,头也不回地踏上绝路? 没有人敢如此断言。在北共治区,尖锐的仇恨、刻薄的压榨,每分每秒都在激生,可愿意到前行之地发布委托的,又有多少人?说是因为家人,说是因为守法,说是因为胆怯…多少人选择忍一忍,继续苦一苦,就遗忘了仇恨与压榨,活过沉重的一生。 果真是出于胆怯、出于守法、出于家人?不,不…格林小姐告诉少年,揭开那些虚伪的面纱后,真正的答案是生存。 他们想生存,他们想活下去,他们不想用未来换取一时的快意恩仇,哪怕别人骑在他们头上,用他们的嘴当马桶,他们都会默默忍受,在事后解释这一切都是为了生活。哪怕没有尊严、没有快乐,如机械和奴隶般运作,他们也要继续生活。 只要能活着,再多的苦、再多的罪、再折磨的不公,都在他们的接受范围之内。 认准了他们的心思,格威兰的驻军才敢作威作福——只要学聪明点,别成片成片地屠杀,哪怕看着同胞被饿死、被凌辱、被虐待,他们也会结出祈祷的手势,感谢帝皇的幸运眷顾了自己。 除非格威兰人的拳头砸在他们身上,他们永远不会相信… 别人的今时,就是他们的明日。 这对父母亦不能免俗,或者说,他们对女儿爱,战胜不了生活的欲念。当然,他们也许根本不爱女儿。毕竟,对有的父母而言,孩子只是一件挣面子的工具、只是一种寄托幻想的可能性。可要是你告诉他们,他们根本不爱自己的孩子,他们又会拿出一百种理由辩驳,仿佛他们真是天底下最慈爱的父母—— 因为在他们心中,爱就是他们自认的满足。只要满足了自身的需求,他们就是爱孩子、为孩子好。而孩子的感受和事实的评判,永远也无法改变他们的认知。 这些无法拒绝的爱,是完美的自我欺骗。 正因如此,在听从格林小姐的指示,承接了新的委托后,少年没有被委托人的眼泪干扰。他连视界都未曾开启,便用剪报和警署的通告驳回了委托人的请求: “嗯,很遗憾,这位先生、这位女士,你们的情况,完全不符合‘以血还血’的标准——请看,你们提供的报纸和新闻链接,呃,总之,不论是从警署还是新闻的内容看…不不不,我是说,就算单听你们的陈述,你们所认定的凶手坎沙·杜拉欣,连过失致人死亡的责任都不用承担啊…” 这组中年夫妻,一个负责掉眼泪,一个负责批判,可谓是无懈可击的搭配:“是他害死了我们的孩子!是他!他不嘴贱,我们的孩子哪会一时想不开,干了傻事…” “等等,有没有可能,是你们的女儿先责骂他,他是下意识回击?我是说,突然受人指责,再怎么好脾气的人,都会有些回应啊?尤其是…嗯,这个年纪的学生,压力通常很大,绝非刻意攻击——” “他逼死了我们的女儿啊!他是罪魁祸首!压力、压力,我们的孩子也才高三,也有压力啊!他就不知道留心、不知道避让吗?让女孩子骂两句又怎么样?他一个要成年的男人,连这点气量都没有,难道,还不算大大的过错吗?” “请您二位稍等…”再整理一遍资料后,少年拿起纸笔,试着帮他们捋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事情的起因,是你们的女儿和女同学…嗯,有着恋人的关系,然后,她的恋人与你们邻居的儿子发生口角,上升到持械斗殴…这时,坎沙·杜拉欣拦住你们女儿的恋人。再往后,因为学校的风言风语,你们的女儿心情不佳,而按照记者对学生的采访,坎沙是想去问候她,却被她呵斥着滚蛋,便顶了顶嘴,没想到——” “什么叫没想到?那种小混蛋,看不出我家孩子的心情多低落吗?他的嘴就是贱,少说两句话,能憋死他?你看、你看,连报社都写明白了,是因为他的措辞与态度不佳,刺激到我们的孩子…这还不能证明他有多可恨?” “请冷静,麻烦二位冷静…退一步讲,就算按照你们的说法,要他对你们女儿的死负责,那他的责任也是微乎其微啊?先不论别的,单说她心情欠佳这点,究其原因,难道不是旁人的指指点点吗?而传开她和同学有恋人关系的,是你们邻居的孩子与她的恋人吧?再者,你们也清楚她情绪低落,不该暂时申请休学,先确保她的精神状态,再考虑读书和考试的问——” 可惜,面对夫妻二人异口同声的怒吼,少年的分析被堵回了嗓子眼:“你指责我?你说我们有过错?帝皇啊,看看这无知的圣恩者吧,他难道是冷血的、没有同情心的鳄鱼吗?小姑娘,这位小姐,这位尊敬的女士,请别再让他说下去了,你看他,是多么苛责、多么冷酷、多么地吹毛求疵啊!” 格林小姐与少年相互而望,向委托人回以礼貌的笑颜:“我是他的助手。另外,请二位注意措辞,莫要对圣恩者进行人身攻击。” “你、你们…你们是来耍我们开心的吗?你们知不知道,我们兜了多少圈子,才打听到你们的平台、联络上你们的人手!那些警察,都是踢皮球的混蛋,明摆着包庇不要脸的小崽子,就是不肯给我们立案;学校的领导,也是一丘之貉,只肯给他个休学处分,连开除都不谈!还有老师!那头秃顶的肥猪,也偏袒那小混蛋!我们女儿的成绩不差啊!比那那小瘪犊子好不少!他竟然半句话都不提;那些、那些报社、记者更恶心,风头一过,他们就不报导了,再怎么求都不理!仁慈的帝皇啊,伟大的使者啊,你们的圣恩者、你们的追随者,是我们最后的指望了呀!求求你们发发慈悲,用你们的智慧和慈爱洗清他们的双目,指引他们前进吧!” 看着这对在啼哭中相拥的夫妻,少年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丝缕声音。在那恳求与控诉的悲泣中,他逐渐听到别的言语——是曾在耳边浮现过的、劝他逃跑、劝他回家、劝他放弃的言语。然而,今次的言语略有所异,仔细听、仔细听,他遂明白,那言语是在劝告、在诱惑、在唆使他发声。 发出辱骂的、嘲笑的、讥讽的音节。 笑他们,羞辱他们,变着法地挖苦他们…若是再强词夺理,靠转移话题来狡辩、靠涕泗纵横来博取同情,就伸出手,对着他们的嘴抽两抽。最好多使些力气,最好动用本源、动用祈信之力,扇烂两张蛮横的嘴,扇飞两条不明所以的舌头…这样,他们再也不敢、再也不能来无理取闹。 不不不。少年猛摇头,驱散那恐怖的劝诱,拉着格林小姐便往门外走。他就当是耳朵漏风了,听不见那些吵嚷和诅咒。总之,尽快脱离这是非之地,方为上策。 直到格林小姐的喘息渐渐急促,他才刹住脚步。 他停在昏暗的街道上,红着脸道过歉,买来纸巾和矿泉水,请格林小姐休息。 格林小姐的体能不甚健康,只一两分钟的路程,就跑得面颊如早晨的玫瑰,氤氲了细密的雨露。她休缓了好久,才背靠着路灯,喝着水,向那星空的残月,叹出美满的云霞:“文德尔小弟弟,是生气了?” 少年也靠着路灯,与她背对背地站立,垂头丧气地说:“我不知道、伊利亚姐姐,我…我想…” “与强词夺理者置气,于身心无益。豁达些,文德尔,人就是这样,常吃亏、常受气的人啊,一旦成为受害者、弱势者、不幸者,更容易陷入愚昧的傲慢,总要强势的人为他们负责,哪怕他们占不到分毫道理、哪怕他们才是过错的一方…就像今天的委托人啊,怎么样,文德尔,足够新奇吗?” 少年无法回答,只有苦笑以对。不过,他望着的非是夜空,而是通明的灯火,是不知香甜还是苦辣的千家万户。来北共治区一年有余,他承接了多少件委托,认识了多少情态各异的委托人,可今日的这两位,着实是超出想象,唬得他措手不及。 看来,麦格达的风气,远非珀伽与莫加厄能企及。在这里挑选委托,甄别真伪条例,实在过于艰难,费神而不讨好。还是尽快处理正事,再跟班布先生谈一谈,办妥格林小姐的麻烦再说吧。 “伊利亚姐姐,明天…嗯,后天?我们去找那名女孩、对,海芙蕾拉·奥莉菲蕾尔,我们去找她,怎么样?等她的父母亲接她回家,我们就离开麦格达,筹划新的行程吧…” “乐意之至,文德尔。” 在他们定好送女孩回家的日期时,一个电话打进了酒楼的座机,给忧心忡忡的女孩送来安定。 是坎沙。回到家的坎沙,拨通了酒店的号码,指明了他要与海芙通话。卡麦尔自然不会刁难他,任这对相识近一年的朋友,在屈辱与折磨前,享受最后的温馨与友谊。 “海芙吗?你还好吗?他们没欺负你吧?” “没有,哥,哪来的事,他们对我客气着嘞,没…” “海芙,对不起…我,我打不过他们,我劝不…” “没、没啥,哥,你别哭,我、我都晓得…” “你晓得?你怎么知道…” “他们,他们都跟我讲了。我、我晓得,白皮、不,不是,那格威兰的人,都不是好惹的主,哥,你放开心,别哭喇喇的了,多难听啊,不就是睡个觉、滚一滚嘛!咱俩刚见的时候,我不是还…哎呀,都过去了,莫得啥好提的了,他们也说了,会给咱们、咱们些钱,以后…反正有钱了,我就搬出去、我就能走了,我、我回家,给爹妈看,叫他们知道我、我挣了、挣了…” 他没有说话,也不再哽咽,因为他听到,海芙在哭泣。好久啊,好久啊,她不哭了,她笑着捻走鼻涕,说得是吭哧哧的,像个孩子般,口齿不清: “哥,我、我要是不回家了,回不了家了,我能上你那凑活不?凑活着住几年,我读书、我报课外班,我去、我去买游戏机和大电视,咱俩在你家,闲了打电动,该学习了你教我,你成绩好,你懂得多,有你训,我不怕走歪路…” “行,行,海芙,你到我家、你来我家,你要是不喜欢这里,不想待在麦格达了,我和我妈说明白,咱们搬走,去别的地方好好过活…” “嗯,嗯…哥,谢谢哥…” “不,海芙,谢谢你…谢谢你…” 他扔开电话,捂着头,放肆地大笑,笑得比一年前还狂妄,那喷洒的眼泪和鼻涕,比高一迄今流得都多。 从母亲送给他那枚戒指,并向他道歉后,他还以为再也不会这么痛哭流涕了。谁知道,还不到一年,他又是这么想笑、又是这么想哭,以至于响彻老旧的楼房,压过了楼下人家的吵闹。 他真想拉开窗户,对着黑夜吼两句,吼楼下的人又在吵什么玩意?不是全家和解,不是父母醒悟,不是女儿回头了吗?还吵、还吵?朝什么吵?吵什么吵?不知道他是高三的学生,不知道他讨厌这吵架的噪音,不知道他听不到噪音睡不着觉,听到了噪音睡不好觉吗?! “你们是聋子!是哑巴!他妈的傻瓜,你们听不听得到啊?!” 这咆哮夹杂笑音,不似发自顶楼,而是源于山巅,嘹亮地回荡着,令这栋楼的邻居、这座小区的住户、这片街道的过客都噤声不言。 听上去,就像一个被铁锁拘束的病人,且笑且高歌,咒骂给他吃药的医生是外星人假扮的,在用药物控制他的精神,令人不寒而栗。 毛骨悚然、毛骨悚然,没有人敢拉开窗户回怼一句,因为失心疯的人仿佛在说,哪个不长眼的来顶嘴,他就会登门拜访,把顶嘴的人全家杀个精光,连墙缝里的蟑螂都不放过。 安静了,都安静了…楼下的那家人再也不吵了,再也不敢影响他的睡眠了。果然,野蛮是恐惧的领导者,而恐惧是沉默之弓的引弦人。 咆哮完毕,他把窗户拉出悲鸣,继而翻滚在床,捶打着床垫,拼命征服弹簧的弹力,哭笑个不停。 难过什么?有什么好难过的?即将发生的悲剧,又不是因他而起,他何必过度苛责?他何必念叨着紊乱的语句,诅咒他自己? 他能诅咒什么?诅咒塔都斯,诅咒塔都斯是个没有话语权的公子哥,在关键时刻帮不了他半回?不不不,塔都斯尽力了,塔都斯已经全力帮他脱身了,是他不知死活,不听塔都斯的劝,要是他当个色鬼,当个流氓,当个心思不纯的坏小子,早些把海芙拿下,哪还有如今的闹剧? 算了,算了,诅咒吧,诅咒他自己吧。没用,废物,人见人嫌,只会打架、只会闯祸,没情商、没情欲,听老师的话、听母亲的话,当个远离女生、生怕摸一次手就丢失贞洁、影响到学习的傻瓜吧! 傻瓜,傻瓜啊,世上哪还有这样惹人发笑的傻瓜?哦,他拍床而起,翻到地上捡起手机,搜索《搏击全明星》的新冠军、斯提亚诺的新闻。 果然,傍晚的头条没有让他失望。斯提亚诺的妻子索菲拉,公然爆料斯提亚诺的用药史,证明她的丈夫才是《搏击全明星》里最热衷药物的作弊者。不仅如此,她还指出,在药物的影响下,斯提亚诺早就不是个正常的男人,因此,结婚十来年,他们仍未孕育出爱情的结晶。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斯提亚诺的冠军之荣,是靠着逼迫她去和那位热门的新人王共度蜜夜,才险险交换来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索菲拉的曝光,把斯提亚诺苦心经营的空中楼阁一击轰塌。特别是退役的前任冠军、已经荣获最佳搏击手之头衔的亚罗巴布,更是遗憾地表示,从未想过老对手是这样私德败坏的人。而他的粉丝也开始还击,在各大视频网站与论坛里更新消息,势要将斯提亚诺的丑事一件件扒出来,乐此不疲。 “好啊!好啊!他妈的,我的眼光就没错过!你个烂怂玩意,比老子更他妈的小丑!更他妈的小丑…”坎沙笑得翻来覆去,要捂住肚皮,才能止住鼻涕随眼泪飞飚,“你们这群贱人!蠢人!嘿嘿,嘿嘿他娘的蛋,都他奶奶的刷这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刷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去你们祖奶奶的,你们是各个生活美满,从来不烦心?你们知不知道,这些都是他们叫你们看的,你们只能看到这些!你们能不能看看身边,能不能看看别人,能不能看看周围啊…能不能来吼两句…吼两句…” 哭够了,笑够了,他累了。在没有热度的灯光中,他听见家门被开启,那是母亲的钥匙独有的扭动声。 安苏妮走到卧室门前,担忧地问:“儿啊,妈知道你心情不好,妈请了假,明天…明天妈陪你,带你出去走走,找些地方逛一逛,尽量忘了那些事…再不用烦心了,答应妈,好吗?” 他的回答,是不明的浊音: “嗯。” (五十八)明悟 早晨,坎沙在厨火声中苏醒,难得尝了回母亲的手艺。那餐盘里的羊肝牛肉,是家的味道,安抚了一夜的失落,回暖了不甘的心。 吃吧、吃吧…什么痛苦、什么绝望、什么愤怒、什么不甘…统统裹入羊肝和牛肉,在牙齿之间粉碎吧。 “儿啊,洗把脸。看,眼睛都睁不圆了,多没精神。” “嗯。” 洗漱完毕,他换好应季的运动裤与冲锋衣,牵着母亲的手,跟牵着挎包的母亲一同沉默着走下楼去。 有多久没和母亲散过步了?他自己也不清楚。上次陪母亲逛街,应该是父亲去世之前的事了。那时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父母要是跟在后头,就是手牵手,看他对着展柜里的玩具眨眼睛;父母要是走在前头,就是挽着胳膊,让他帮忙评审新款的服装;父母要是在他身边,就是把他牵在中间,慢悠悠地走向餐厅。 今天,他握着母亲的手,走在微醺的夏风中,总有种加快步伐、向前迈进的冲动。似乎,他只要走快些、走急些,就能走出街道、走过行人、走回过去… 走到父亲身边,找到了无忧无虑的自己。 但他放缓了脚步,因为他知道,眼前是不可能的梦境,那些低头赶路的人、那些打扫垃圾的清洁工、那些车流那些红绿灯,才是真实的景。 从小到大,他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见过的人越来越多,认识的朋友却越来越少。他没有时间、没有闲情与人交心。在校是听课、回家是功课、周末是补习,累啊,太累了,累得他不敢交朋友——如果没有陪伴和玩闹,朋友,会越来越疏远。 就像小学时的同班,一上高中,不消两年,便忘了长相与姓名,哪怕在初中的升学考试时碰面,也得犹豫再三,方敢开口问候。到头来,还得是塔都斯这种不着调的闲人,才有空主动来陪他,跟他混成好兄弟。 可往后,他还能和塔都斯做兄弟吗?哪怕塔都斯愿意,他也要撇过头,远远离去。在目睹了好兄弟的床笫之事后,他知道,一些事情永远也回不去了。特别是得到巴迈的回复、收到卡麦尔的提醒后,他愈发明白,他和达西欧家之间,有着无可企及的距离。 最好啊,他和他的好兄弟,是永远别再相见了。 忽然,他的脚步停顿了。因为他的母亲安苏妮,正立在一栋建筑前,笑呵呵地拉着他进去: “儿啊,到了,来…你看,还记得吗?以前啊,咱们一家是常来这里,你爸爸走后,我太忙,你又太听话,总闷着自己读书,我就没带你来过了…今天,算是让一切重来吧,来,咱们去听听,听听圣职者的宣讲,听听帝皇的道理…总能够明白些什么,不用那么伤心。” 他抬起头,才发现圣堂的方尖塔矗立在清晨中。看着黑暗的塔身,走入蔽日的阴影,他的心跳得急促,瞳孔放大又缩聚。最终,他还是没有抗拒母亲的好意,踏入了平日里就厌恶的圣堂之内。 大清早,来听布道的多是中老年人。那圣职者手捧教典,站在告洗台上,诵念经文的语调庄严无比。他陪母亲入座,闭目聆听,全当这些话是耳旁风——什么救苦救难的帝皇,真是全大地最扯淡的笑话。除非,在所谓的神圣帝皇眼里,中洲人的苦难算不得苦难,否则,谁也解释不通教典里的狗屁。 但他能拍拍屁股,拂了母亲的面,一走了之?算了,听吧,听吧,且听吧。说真的,圣职者的朗诵技巧尚可,如果拿去读真理教的宣传册,没准他乐意睁开眼,用心地听一听。 圣堂说,苦难是帝皇的考验,要勇于挑战,汲取苦难的营养,浴火重生;真理教说,苦难是命运的不公,要敢于摧毁,哪怕赔上所有,丢光身家性命。 圣堂说,忍耐是高贵的品德,精语忍耐者,往往能做成大事,收获成功;真理教说,忍耐是懦弱的借口,要踏破忍耐,豁出毕生勇气,就算必死无疑。 …… 够了,够了…他听够了,他对比够了,他真的不想再听圣职者的废话,哪怕会惹母亲不高兴。 “愿帝皇的光照耀你的路…我们是祂的孩子,我们皆是兄弟。愿祂的仁慈普照我们的太阳,驱散乌云,为我们送来幸福与和平…帝皇在上,礼赞帝皇。” “礼赞帝皇…” 见所有人都跟着圣职者复述,他也挖苦地随了一句:“嗯,礼赞帝皇。” 不多时,聆听布道的人走了大半,只剩些老头老太太在打扫桌椅。而他的母亲,则是结束祷告,邀他起身,走向那位忙着喝水的圣职者,恭敬地结好手势,说:“您好,这就是我的孩子,我昨天说过的,他小时候曾经来过…” “我明白,我明白,我还记得他,”圣职者放下水杯,不慌不忙地回了一礼,看向坎沙的目光尽是慈祥,“是个聪颖的孩子。孩子,这些年,你的成绩尚佳,生活也是顺风如意吧?” “是…” “不,孩子,我看得出来,你近来遭遇一些挫折,正处于困顿的时日。别害怕,在帝皇的庇护下,再不顺心的厄运,也会被驱散。幸运终将到来,追随你走向胜利。” 安苏妮频频点头,替儿子回复道:“感谢您的祝福。您看看,这些天,他是…唉,您说,要怎么办,才能早些帮他…走出去?” “不需要,不需要…命运是帝皇的安排,苦难是注定的坎坷。踏过坎坷,幸福就在不远处,愿他相信帝皇,幸福触手可及。” “来,坎沙,你来说说…” “不着急,孩子,不着急,帝皇的光辉从不能强求。待命运之轮转动,他自然会明白,该如何抉择。” “感谢您、感谢您…对了,我想…我听说,最近圣堂在翻修,需要…” “捐款与献金,代表的是虔诚与善意。倘若你有结余,自然可展现心意;倘若近来拮据,也不必勉强。记住,孩子,遵照命运的指示,万事皆会通达如意。” 于是,坎沙握紧拳头,看着母亲从挎包里取出两沓钞票,当着圣职者的面清点——不多不少,五百面值的钞票,正正好十万迪欧。在将捐款交给圣职者后,他的母亲还特意强调,等圣堂翻修后,一定要在新的纪念碑上留下他的名,以此向帝皇证明他有着善良的心,祈求庇护早日降临。 他没有说话,而是开心地笑了。他笑得很是开心,开心到母亲都被他感染,又向圣职者道谢,急忙带着他告辞。 在圣堂外,安苏妮握着儿子的手,欣慰地说:“坎沙,妈知道你能明白…看,妈不是舍不得那几个钱,妈是想…不想让你再蹚那浑水。达西欧家的人,不可信,与其跟他们浪费时间,不如往圣堂里献爱心,起码,能求得帝皇怜悯…” “我知道,妈,我知道…嗯,我心情好多了,我想一个人转转,好吗?” “儿啊,你不想让妈陪着吗?妈不说话,妈跟…” “妈,我真的很想一个人走走。你看,我这不是很开心吗?谢谢妈,谢谢妈妈关心我,替我招揽运气。但,我好想独自逛逛,妈,你放心,逛不了多久,下午、下午,下午我就回家,好吗?” 见儿子笑得开怀,安苏妮放心地暗叹一声,给他拿了些零钱,叮嘱他午饭吃些好的,别去买那些流动摊贩的东西吃,不卫生、伤肠胃。 走了,坎沙·杜拉欣双手插兜,大步迈进,如阵风般疾走而去。他走过车流,他无视红绿灯,他听不见司机的谩骂,他走过好多好多地方、走过好多好多人,走到母亲看不见的地方、走到母亲听不见的地方。 他走到学校门前了。 他捂住肚子,蹲在校门口,单手撑地,终于是放声大笑了。这回,他没有悲伤、没有流泪,他只想笑一回,好好笑他妈的一回。 可他张开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笑啊,笑啊,他真的好想笑啊,笑母亲、笑海芙、笑自己,笑自己的努力和哀求比不过圣职者的三言两语,笑这一年多的高中生活像一出该死的喜剧。 等喉咙艰难地鼓动,他可算能说出话来了。不过,他没有笑了,也不准备哭了,只是坐在学校的围墙边,抬头望着灰蓝的天,又找不见一朵能遮挡太阳的云。 他看向手上的戒指,那枚母亲送他的生日礼物、那枚他向海芙炫耀的成人纪念品,说:“是没有爱啊。海芙,我错怪你了。” 不,果真没有爱吗? 他侧过头,死死盯住校门口。忽然,他抓紧裤子,直直立起,守在校门前,等候一个可能有爱的家庭。 从早晨熬到十二点,温和的阳光已然灼人。摆摊的餐车在校门对面排好了,卖卷饼的老板开始打口哨了,其他的竞争者也在吆喝了,可他的头不曾扭动一度,仍旧是盯着校门,盯着奔逃般涌来的学生。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十分钟后,他远远望见了目标,是穿着短袖短裤,背着书包擦着汗,吃力前进的富达尔·瓦汀。 他知道,黛莉娅应该也来了,便背过身,走向一杆路灯。等富达尔把书包放进储物篮,紧紧地搂着黛莉娅的腰,坐着自行车离去后,他才回过头,追着这对母子的自行车,一路尾随,直到拐进巷道里。 这里距离学校不远,是走读的学生常来租房的地方。黛莉娅和富达尔,估计是最后回来的,因此,巷道里看不到别人,车位也算宽松。他见到,黛莉娅停好自行车,刚上了锁,便拎着书包,往楼梯口走。而富达尔是急着抢过书包,偏不要母亲劳苦,看得坎沙心头一紧,悻悻离去。 不,在他转身的前一刹,他看见,黛莉娅放下书包,微俯着腰,捧住富达尔的脸蛋,将晶彩的唇贴上那可爱的嘴,而后,忘情地深吻,直到两人气喘吁吁。 后面的事,他看不到,他不想看,也不用看了。一时间,塔都斯说过的话、乡村老板讲的故事、瓜田老农的碎嘴悉数涌入他的脑海。他恍然大悟,明白富达尔·瓦汀的父亲,一个活在别人口中的老实农民,是怎么在因征迁获得巨款后,只是知道妻子出轨,就气得撒手人寰。 不是因为儿子的包庇,也不是因为心胸狭窄,而是因为妻子出轨的对象,就是儿子。 正如目睹塔都斯和阿姨的春色时,一种难以言述的酸水泛滥在他的喉头,逼着他先跑向垃圾桶、又跑向栅栏井盖,对着恶臭的脏水,将早饭喷吐一空。这回,他吐得更凶,别说胃液了,就连黄水也流出嘴,滴落在井盖上,裹着倔犟的牛肉残渣,一并落入脏水里。 他撑起身,到便利店拿了包纸巾,没扔钱便走远,任店员怎么叫喊也不理会,在晦气的咒骂中消失了。 他走得踉跄,撞了人也没反应,不道歉不留步,拿纸巾擦了嘴就扔,扔得满地都是。 他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只能顺从肌肉的记忆,走向有母亲等待的家里。 快到学校时,他突然很饿,便掏出零钱,想着买张卷饼、不,多买几张卷饼,痛快地吃个一场。吃到老板满意了,把秘方一交他,他就能跑了,不用再读书、再受气了,爱去哪去哪,是的,爱去哪去哪——不用跟着母亲,不用带着海芙。 爱去哪里去哪里。 可校门的对面,是围成一圈的摊贩。摊贩的中央,则是被砸成破烂的餐车。 他挤进去,捡起一块儿碎掉的玻璃,见到许可摆摊的印章,问:“怎么了?” “还能咋了,遇上巡逻的,叫他挪位置交罚款,他说他有证,人说他个证有逑用,甩了他一棍子,给他车砸了,拿了钱就走了。这会儿人刚去医院,不知道咋样呢…妈的个,这世道啊,证也不好使哦。” “哦,是啊,不好使,不好使。” 他扔掉那块玻璃,笑着挤出人群,阔步远去。在路过工地时,他忽而刹住腿,望向紧闭的铁皮门。他想起来了,还有个朋友守候在这里。 在达西欧家陷入困境时,工人们的薪水实在没法日结,自然没有人卖力干活。中午时分,工人们都窝在宿舍休息,只有几个看护建材的躺在遮阳棚下。不过,听那雷鸣似的鼾声,恐怕只有开饭喝酒的铃声能把他们唤醒。 所以,坎沙熟练地攀着墙,翻进了久违的工地。 楼房已经成型,看上去,只要通电通水,就能拉出去贩售。在完整的楼宇下,他找到一捆散落的钢筋,焦急地坐了上去。他敢保证,这就是他和朋友约定的老地方,一块只要他前来、必能见到熟人的宝地。 果然,男孩坐到他的背后,声音里没有丝毫的责怪:“你来了?” “来了,嗯,来了,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最近,有看什么书吗?” “没有、没有,这些天,有很多糟心的事,我没怎么看、没怎么读过…” “你读过,你读过新的书。” “我读过?”他哈哈大笑,把后脑勺当成鼓在拍,全不怕工人们被吵醒,“你怎么知道的?我…确实读过,读过不一样的书、嗯,很奇怪、很有道理的书。” “嗯,蓝皮的小册子,真理教的读物,很有道理。” “是啊,很有道理…很有道理,”他用大拇指顶着下巴,用食指和中指揉着脸颊,舒服地给自己按摩,畅快地承认了,“刚开始,我想着歪理邪说嘛,没必要看,现在呢,又觉得挺有道理,还是能借鉴学习…” “为什么有道理?有什么道理?” “道理?还用说吗?学校的课本、书店的图书,都劝我学习,从不告诉我,麦格达到底有多烂,格威兰人到底有多霸道,有钱人到底有多恶心,普通人到底有多低贱、愚昧、迷信。可它写明白了,它告诉我,格威兰人把共治区当成牧场,把中洲人当成绵羊,还把绵羊教成一堆混账杂种,哪怕外面有狼在盯着,这群羊还要互相顶角,把别的羊往死里撞,在送给狼吃的时候,还要蹭一口肉。它教会我了,我们这些中洲人啊,皮肤是天生的棕,日子是活该的苦,嘴脸是真他娘的贱。明明知道是谁在折磨自己,明明知道是谁搞得共治区乌烟瘴气,不去斗,不去拼,就在那儿他妈的努力读书,给别人当工干活,累死累生,买房子、娶老婆,再送儿女去读书——读他妈了个逼的,哈哈,读来读去,照样是死狗一条…” “所以,要怎么办呢?” “怎么办?我不知道啊。用圣职者的话说——孩子,你的问题,只有神圣帝皇能回答啊。” “不,你撒谎,”男孩贴着他的背,平静地说,“你知道,你知道答案是什么。” “我知道?我怎么知道?你说,我又上哪知道去?”他猛地回身,抓起男孩,将男孩举得很高很高,高到挡住午阳,见不到任何光明。他的嗓音拉高了,高到工人们开始苏醒,“你说啊,我,上哪里,知道去?” 不知是不是太过黑暗,男孩的脸模糊不清,只有声音清晰可闻:“你知道的,坎沙,你向来是清楚的。” 他愣住了。 是啊,坎沙,你向来是清楚的。你爱见义勇为,你爱助人为乐…该怎么办,你难道不清楚吗? 是的,是的… 霎时间,他的眼里又有了光,那束光不是希望,而是一种喜悦、一种雀跃,一种明悟的喜悦,一种醒悟的雀跃。 所以,他把男孩抱到脸前,深深一吻,说… “谢谢你。” 男孩也回复了一句,那回答相当低沉,低沉到只有他能听清。 而后,他高举男孩,对着工地的钢筋,竭力砸了下去。 在轰乱的噪音中,他走向工地正门,一脚踹开拦路的铁皮,留着工人们叫骂,头也不回地走了。 几个工人冲到钢筋堆放的位置,却见几条钢筋像是被倒塌的吊车砸了,折出了角度。而钢筋之上,则是空荡荡的,没有灰尘、没有血肉,没有人存在过的痕迹。 在回到家之前,坎沙一直在念,念男孩的那句道别语… “坎沙,谢谢你自己。” 家门开了,门后,是焦虑的安苏妮。坎沙是笑着抱上去,告诉母亲他饿了,他想吃些好的,他想尝些母亲的手艺… 把早餐再做一遍就好。 等羊肝和牛肉制好,太阳已经倾斜向西。他打开灯,替母亲沏茶端水,请母亲先上桌。然后,他去端菜、盛饭,难得和母亲吃了回团圆的下午餐。 他吃得很慢很慢,仿佛不是在吃家常菜,而是在品味帝皇恩赐的珍馐。他小口小口地咀嚼,比跟着塔都斯蹭饭时还要细致。吃完,天色都黑暗了,他擦干净嘴,抢过碗碟,替母亲洗好餐具,然后来到客厅,深深地拥抱住母亲。 温暖、真切、紧致又不舍离去,安苏妮的心暖和到生热,以至于眼垂泪滴,幸福不已:“儿子,你这是…” “妈,我爱你…” “嗯,坎沙,妈也爱你…” “不,妈,你不爱我,”他笑了,笑得是那样的纯粹,“你不爱我。” “坎沙,你说什么?妈…” “妈,我说错了,我不知道你爱不爱我,我不知道…嗯,我不知道。” “儿啊,你说什么傻话,妈…” “妈,我真的好爱你,但我真的不明白,你是不是爱着我——妈,我不明白,我不懂,我分辨不来啊。你爱我吗?妈,我知道你爱我,小时候,你多宠我、多疼我,你只要看着我,我就明白,你是在爱我;长大了,你对我撒气,骂我,冷眼看我,说要把我赶出门去,我还是知道你爱我…你爱我,你只是嘴上说说,我…知道你爱我。” “妈当然——” “可现在,我不知道了,我看不明白了…妈,你到底是爱我,还是爱我带给你的满足?你真的爱我吗?爱我,为什么不相信我、不试着答应我,哪怕是不可能、不会成的事,为什么不给我机会,为什么呢?” “妈——” “妈,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坏人不讲信用,信不得。但是,你知道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带我去圣堂,为什么要捐那些钱…妈,我不爱那里,我不喜欢那里,我讨厌那里,我不相信那里,为什么,你还要带我去?” “妈是想——” “妈,你先别着急,来,深呼吸、深呼吸。好,现在,妈,请你告诉我,你把钱捐给圣堂,是觉得这样,就能补偿我,能体贴我的心?” “难道不——” “还是说,你只是想从我身上,获得弥补的满足?妈妈?母亲?” 他问出来了,他松开手了,他静静地凝视着安苏妮,乖巧地像个孩子,只等母亲诚实地回复一句… 可母亲在犹豫。面对儿子的真诚,当母亲的,始终讲不出最真心的话语。 犹豫,犹豫,再犹豫… 他知道犹豫代表着什么,他知道母亲撒不出谎,他知道母亲不会承认,他知道母亲会道歉,所以,他又一次拥抱上去,说…… “妈妈,我原谅你。” 一句话,安苏妮便泪眼婆娑,失声哭泣:“坎沙,妈…” “妈,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都是他们的错,都是他们害得你太累、太辛苦,把你逼得神经紧绷,把你变成了陌生的人、我不认识的人…” “妈会改,妈再也…” “嗯,妈,我相信,我相信你,”他贴上母亲的额,送出深沉一吻,托住母亲的脸,笑着说,“但是,妈,太苦了、太累了…在麦格达、在共治区,我们实在太辛苦了…妈,请等着我,我很想有你陪着,和爸爸拉着手,去走啊,走啊,只有咱们家,只有咱们一家三口,没有人打扰,没有人啰嗦…” “嗯,嗯,会的,儿子,会的,妈相信你,你相信妈,会的…肯定会的…” “嗯,妈,我相信你。如果有天国,我们就在那里重逢吧。” 说完,他的手轻轻一扭,柔和地折断了母亲的脖颈。 他把母亲抱回卧室,帮母亲合上那对饱含幸福的泪眼。然后,他躺在母亲身旁,像儿时躲在父母中间一样,用被子盖着嘴巴,甜蜜地睡去了。 入睡前,他给卡麦尔发了短信,说他明天会去酒楼,请卡麦尔安排车来接他… 只接不送。 (五十九)拯救 这次,他坐上车,再不像上回那样拘谨,而是双臂展开,翘着腿,仰躺着哼起歌来。即便接他走的司机投以诧异的目光,他还是独占后座,毫不在意后视镜里的形象。 到达酒店后,他见到守在门口的保镖,大笑着伸出手,在人家的肩膀上拍了两拍。而后,他听着保镖的警告,只晓得点头答应,哪管那张嘴说的都是些什么。 听完了,他叫路过的服务生拿瓶汽水。可惜,这里没有汽水,只有新鲜的果汁。所以,在保镖的鄙夷中,他喝着西瓜汁,等着卡麦尔来见他。 卡麦尔还真的如约而至。不过,身为东道主的他,并没有敦促坎沙与海芙碰面,而是表达了对坎沙明白事理的赞赏。 然后,卡麦尔邀请他、命令他参加今日的酒会。 又是一场奢靡的盛宴。陈列美食的银质餐盘,如士兵般正对为一列列,摆放在一排排加长餐桌上,任客人享用。而宴会厅的中央,还空出了歌舞场,有乐队奏鸣舞曲,有客人牵手环腰。看那些伴舞的女郎,身段是婀娜,仪态是讨巧;看那些起舞的宾客,不少是格威兰人。 他们跳着的舞蹈,是刻板的优雅,看得坎沙哈哈大笑,朝卡麦尔说:“看他们,巴掌明明往人屁股上拿,又总是收回去,胆子真差啊。哎,不,是…好虚伪,好虚伪啊。” 他的声音太洪亮,招得几位客人瞥来观望,颇为不满。 保镖按住他的肩,沉声警告:“注意态度,坎沙·杜拉欣…” “无妨,”卡麦尔命保镖退下,邀请他离开宴会厅,去招待贵客的包厢等候,还特意叮嘱道,“坎沙,现在,不能那么放肆了——明白吗?他们的怒火,哪怕仅有一丝咬住你,你都无法扑灭,直至焚烧为灰烬,永不能复燃,明白吗?” “了解,所以吃什么?格威兰的菜?那难吃得很啊?” 卡麦尔盯着他,眼睛眯得像是狐狸瞧见野兔,许久才给出回答:“标准的中洲厨师。坎沙·杜拉欣,如果你藏着什么歪心思,最好立刻发难,别弄得塔都斯也救不了你。” “塔都斯?他今天来吗?” “自己去看吧。” 进入包厢,他失望地摇摇头,听卡麦尔介绍,知道了肥肚子的家伙是市长,而留胡子的白皮是军队的上校。老大一张桌,算上他和卡麦尔,竟然只有四人——哦,最后一位客人抵达了。 不,是真正的主人,巴迈·达西欧。 和两位客人握过手后,巴迈走向他,搭着他的肩膀,语气是十足的欣赏:“不错,孩子,有舍才有得!女人嘛,放得下就过去了,又不是女儿老婆跟亲妈,有什么大不了的?对吧?” “嗯,叔叔,能别碰我衣服吗?我怕脏。” 一句话,包厢内的温度迅速降到零点。他是拨开巴迈的手,全不在意那难言的脸色,笑着在巴迈的肩头回敬两巴掌: “叔叔,我不是说你啊!我是说他俩,你瞧,这个肥头大耳,简直能掐出油来煎肉;还有那个,啧啧,眼里头阴得像雷阵雨,一看就是个猥琐的老不正经。叔叔,我猜得准不准?有没有猜错啊?” 巴迈的表情,比方才更为难堪:“坎沙,坐下。” “嗯,坐——什么时候开饭啊?叔叔?” 保镖走上前,按住他的双肩,示意门外的大汉进来帮忙:“你太不懂规矩了…” 可巴迈一挥手,让所有人退下,更是两手搭在桌沿,说得格外凝重: “孩子,人哪有事事顺心的?拿我们这桌来说,我真的能肆意妄为吗?我不行。你看他,你以为他是市长,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他也不行。来,还有他,格威兰人,军队的贵客,他就能心想事成?不,也不能啊。孩子,妥协没什么,谁都有妥协的时候,你要学会接受,好吗?” “嗯,有理。能吃了吗?我好饿啊,叔叔。” 在一种难言的气氛中,美酒、好肉与精致的餐点,悉数端入包厢之内。他不等别人开动,便撕掉一只羊腿,大口啃起来,边吃边说: “真好,就得带骨头的才好吃。嗨,你是谁来着?我听说你们格威兰人,讲究吃饭不吐东西,是真的吗?要是真的,这里的牛羊骆驼还有猪,你不是都没口福享受了?哈哈哈,这谁定的规矩啊,像个猪头似的,真好玩,是不是啊?” 见上校的目光闪烁,市长的视线立马向门口甩去:“要发疯,就出去发,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他全然不理会客人的批判,专心啃着羊腿,啃得满嘴是油。啃完了,他把骨头扔在桌上,拿衣服抹干净手,畅快地拍拍大腿,说: “肥猪,你声音真难听啊,还带喘气的?嘿,你心脏有问题吧?火气别太大,当心上头了,咚——交待在这里啦。” 在别人想要发难的时候,上校却示意大家安静,看向了桀骜的他,拿手指刮起胡子,玩味地说:“孩子,你想用愚蠢的言辞挑衅我?知道吗?在那狂妄之下,是无能的怯懦。” “是吗?哈哈哈,来,说说,我倒真想听听,我是哪怯了场,叫你觉得怂?” “达西欧先生,你没有告诉他吗?你还是太狡猾了,非要我当这个恶人啊…来,孩子,听着,稍后,待享用完这些佳肴,你要陪着我去三十三楼,看着你的朋友、你的女友是怎么在你的面前,被夺走初夜,羞耻、惊恐又难以抵抗,那是多么美好的折磨啊,你能想象吗?只怕,你从未见过——” “嘿,巴迈叔叔,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他仰头大笑,又撕掉一根牛肋排,咬了起来,“这就是个老种猪啊,哈,你有女儿吗?你有孙女吗?是不是跟女儿孙女也这么玩过?哈,总不会是儿子孙子吧,哈哈,你是狗、猪吗?是养殖场的猪狗,被人拿去配种,配出纯种吗?哈哈哈…说真的,你这还不够恶心人啊,我看,扯了你的小毛虫,从后面塞进去,从嗓子里拽出来,会不会让你更爽一些?” “放肆!” 这回,巴迈可不敢护着他了。随着保镖的低喝,厢房的门立刻开启,门外的壮汉迅速进入。所有人已经准备好,只等控制住这个不知死活的陪客者。 “唉,好吵…你好吵啊,你,好啰嗦啊。” 他一手抓着牛肋骨,一手握向保镖那压在肩头的腕,摇着头,将什么东西弄断了。 是手腕和牛肋。在同一时刻,两种坚硬的骨质,不论生熟,都碎在了他的手里、他的口中。 “成天护着人,肯定累得要死,来,好好歇着吧。” 保镖还没来得及叫痛,便被他单手抡动,砸断了餐桌。那些打手正想冲来,却见他拿起那条牛肋骨,捅穿了保镖的脑袋,在听到了笑嘻嘻的警告后,把刚掏出来的手枪扔在地上,拔腿就跑… “再不滚,就陪他睡去咯。” 一瞬间,厢房里静悄悄的。他拍拍手,走到上校身旁。在绕过卡麦尔和市长时,他不忘提醒:“别动,动了就睡觉哦?” 然后,他抓住上校的肩膀,拿小指头掏起耳朵,无聊地问:“怎么样,我的想法够有创意吧?有没有兴趣试试啊,老东西?” 上校的眼神又在闪烁,不过这次,是多了些恐惧的颜色:“你…是圣恩者?” “圣恩者?呸,不好听,他们怎么说?是叫…觉醒者?别打岔,我问你,有没有兴趣——” 上校担心,再敢浪费时间,恐怕是要头身分家了。于是,圣洁的金芒涌现而出,编织为两层奇迹的光盾,将坎沙的手弹开,为传送奇迹“天国之门”的启动争取时间—— 不消一秒钟,奇迹化为光沙,彻底粉碎。 “这是什么?是…教典里说的,护身奇迹?真有意思,真结实,真漂亮啊…”这次,他的手抓紧了上校的肩膀,抓得肩骨止不住地哀嚎,“别想着跑啦,来,说说,到底有没有兴趣啊?” 完全没有迟疑,上校踢开座椅,忍痛跪在地毯上,用尽语言的天赋,请求他的原谅、恳请他宽恕自己一回。 他就那么听着,听得心满意足,听得嘴角歪斜。他松开手,像老人逗狗似的,抓着上校的头,摸了又摸,感慨道:“你还真是贱啊。叔叔,你看,叫他们白皮、骂他们白皮猪,没差吧?行了,我原谅你了,起来吧。” 等上校颤巍巍地站直,讨好地缩着脖子后,他又拿住上校的肩膀,很诚心地说:“你看,我都原谅你了,你还怕什么?你就这么怂、这么贱,这么没种?哎,看得我心烦…去,回去坐着吧。” 于是上校挺直腰板,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落在座椅上。坎沙是捧腹大笑,看着巴迈·达西欧,笑得眼泪挂上眼角,说:“你看,叔叔,叫他坐还真坐,你说,白皮猪是不是——贱,啊?” 在巴迈回答前,他的手掌猛拍而去,把上校的脑袋夹成一片肉泥。 “呼…叔叔,你看,我真的原谅他了——这么虚伪的人,这么虚伪地活着,这么下贱、放荡地生存着,多叫人痛苦、多叫人难受啊。现在,我拯救了他,祝他获得…帝皇的宽恕?升上天国,和他最喜欢的小朋友去快活吧。” 他走了。在经过市长的时候,他一拍头,狐疑地回望着这头肥猪,问道:“刚刚,是不是你先挑的事?你的嘴怎么这么贱啊,你是长舌妇吗?不吭声能憋死你?你少说两句,我没准就走了,他也不用上天国享福了,你说,你这嘴是不是贱?是不是贱呢?” 稍许的迟疑后,市长扇起自己的嘴巴,点头哈腰地赔礼道歉:“我嘴贱、我多嘴!是我没长眼,看不透您是、您是圣恩者——不不不,伟大的觉、觉醒者!我、我是说惯了,跟那些人训惯话了,您千万别放在心上,您…” “呵,我才说了一回觉醒者,你就学会改口了?看来,你是真的贱啊。这样,我帮你一把,让你回你最喜欢的地方,继续打着你的官老爷架子,嗯…继续发号施令?怎么,我够大度吧?” “当然、当然!您简直是全大地最——” 又是金芒,又是光盾,又是破碎的光沙。他握穿两道奇迹的庇护,捏住市长的脸,咔吧一掐,便抓烂了讨好的嘴脸。然后,他拿桌布擦走手上的血,从地上抓起两片驼峰肉,蘸了椒盐就嚼,摇着手走出包厢:“叔叔,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不着急。” 当门轻轻合上,达西欧家的两父子凝视着三具尸体,一个正起衣领,一个掏出电话。相同的是,他们的喉咙都在鼓动——哦,是在吞唾沫,不要命地狂吞唾沫。 “嘿,等等——” 一声抱歉的笑,吓得他们双双起立。 是坎沙回来了。他先看着跌落在地的手机,又看着指节打颤的卡麦尔,挠着头走过去,搂着那快要散架的肩,诚心地说:“抖什么?你怕什么啊?瞧你这样,我还没感谢你呢——谢什么?当然是你教我的啊,那句…死才是唯一的公平嘛。怎么,你要说那是你骗我的,是胡话、假话?唉,你怎么能这样呢?真是…叫我失望啊,卡麦尔·达西欧。” “坎沙,不关他的事,那些事情,都是我的意思…还有他们的意思,”那眼里的玩味,让巴迈抢先开口,揽下所有过错,“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我们是中洲人,我们斗不过格威兰人、斗不过这些白皮,我只能帮着他们,替他们干丧尽天良的丑事。你要恨,就冲我来,他只是听我的话做事,他是迫不得已,他…” “卡麦尔,塔都斯的事情,你和叔叔说了吗?” 卡麦尔真想说没有,可实在鼓不出声音,只能疯狂地摇头,用最简单的动作,来回答这位搂着他的圣恩者。 “那阿姨呢——我是说你妈,你和塔都斯的妈妈,还有你的妹妹、塔都斯的姐姐呢?” 没有、没有,在父亲的困惑中,卡麦尔死命地摇头,回答他…说没有。 “好,你还真是个好大哥哦,我看走眼了,佩服、佩服…嗨,不过你说,你这么好个当哥的,怎么就跟条狗一样,帮着那些蠢猪咬我?嗯?为什么呢?是什么把你变成了这样?是你的父亲、亲爱的达西欧先生吗?” 摇头、摇头……哦不,是点头。卡麦尔看着父亲,哆嗦地点头,点得父亲相当心寒,也相当满意。 “唉,你看,卡麦尔…我其实…怎么说呢,我其实是很感谢你,很欣赏你的,你别不信啊,你看,就一两天的时间,你送给我多少礼物、教会我多少道理啊。可是你瞧瞧,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多让人惋惜啊…我不过是照着你教我的理做事,你怎么就想不明白、不能接受呢?难道,你都没胆子扛一扛你自己说的理?” 点头、点头,又摇头。 坎沙松开搂着肩的手,在卡麦尔的脸颊上拍来拍去,像是小孩子拍皮球,玩得兴起。拍乏了,他不由感叹道: “你看,说到底,你也是个虚伪的东西。活得这么虚伪,肯定很累吧,不过别担心,有的是和你一样虚伪的人,跟他们混在一起,你肯定会快活——行吧,就这样,我也原谅你啦。” 话音未落,他便卯足力气、扇在卡麦尔的脸上,将那惊恐的头颅从脖子上抽飞,狠狠地撞在墙上,碎成一坨粑粑样的玩意。 最后,他走向巴迈·达西欧,给这个帮过自己的人,送上最深情的拥抱,满怀歉意地低下头,说: “抱歉了,叔叔。我知道,你是有苦衷,毕竟你们大人总有难处,我们小孩子想不懂。况且,你也是个坦诚的人,我清楚。虽然我舍不得让你继续受苦,想帮你享享福…但是,你要是真走了,去了天国,真不知道是仇人多还是朋友多…算了,你看,反正到哪都是受罪,到天国了,应该安全些。你在这里的苦,就由塔都斯代你受吧——没办法,要怪就怪他恶心到我了,叔叔。” 这回,他的手法温柔不少,仅仅是掏出巴迈的心脏,便鞠躬告辞了。 在上楼前,他顺着音乐的源头,回到那处宴会厅——他踢开门,又反手把门锁拧烂,在宾客的哗然中迈开大步,学着《搏击全明星》里冠军庆贺胜利的招牌动作,当众狂奔欢呼。 “把这个神经病赶出——” 最先张嘴的人,第一个被他抓住。那是个搂着舞女亲热的格威兰老头。而在他的手里,老头就跟小鸡仔似的,只能扑腾着腿,试图踹开这个力大无穷的年轻人,且不去听他的笑声: “哈哈,你们还真专注啊!比街头喷漆的艺术家还上心!护场子的跑了,你们都不知道啊?来,陪我跳个舞吧!” 怎么跳?当然是一手抓着一个人,如甩鞭子般乱蹦。甩死一个,就再抓一个;拍死一个,就再找一个。不管是格威兰人还是中洲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不管是宾客还是侍者,不管是抵抗还是逃跑,不管是尖叫还是求饶,都被他当成鞭子抽、当成牛羊打,砸得血肉横飞,染得地毯更为暗红。 “停什么?你们继续吹、继续弹、继续奏啊!”音乐停了,他非常难受,暂且收手,请乐队的成员回到原位,再拍拍胸膛,向幸存者喊道,“来,谁会唱索菲拉的歌——就是大明星索菲拉啊!要女人来,女的来唱!你们,来!伴奏啊,来点带劲的,继续!” 几位女郎纵情高歌,乐队指挥忘我地挥动,他则是抓着逃不开的人,继续表演他的舞蹈,且跳且高呼:“好好好!再来、再来!再动听些!我还没有爽过瘾啊!哈哈…” 不知多久,他终于腻味了。他踢开锁死的门,走出痛苦呻吟的宴会厅,到电梯前,摁下三十三楼的按钮,吹着口哨,走到熟悉的房前。 他推开门,笑呵呵地四处打量,喊道:“海芙,你在吗?” 没有人回答他。海芙仿佛消失了,去了他看不到的地方。 “没事,海芙,你别怕,我知道你在…我知道你在这里啦,等等我,马上好…” 说着,他走进浴室,拿冷水冲了个凉,湿漉漉地来到客厅,往沙发上一趟,举起胳膊,看着母亲送给他的戒指,将这身上最贵重的物品摘掉,对着吊灯的光彩,迷恋地自说自话: “海芙,你说的对,你说的很对…我实在蠢,很多事情,还不及你想得通透。海芙啊,我们以后可能永远见不了面啦,你想回家吗?想的话,就拿着它——拿着它,去典当行换些钱,回珀伽去吧。不过啊,我是感觉,一个人去外面闯荡也不错,是吧?只要运气好些,遇不到狼心狗肺的白皮、碰不见狐假虎威的猪猡,生活没准不错,嗯,没准不错。” 说完,他将戒指放在茶几上,打开游戏机和电视,与无人控制的对手打了一局。之后,他走出房间,朝卧室的方向,送出最后的告别: “海芙,再见啦。” 他回到包厢,从四具尸体上找出了好些钥匙,再到停车场一一尝试,总算打开一辆跑车。他扯掉跑车的门,又掀开车顶棚,把跑车变成敞篷车。然后,他学着塔都斯的动作,插钥匙,打火,上档,踩油门,连磕带撞地离开了酒店。 他来到母亲就职的公司,说自己是塔都斯的朋友,直乘电梯,找到一些必须要见的人,说出必须要说的话,而后心满意足地离开。 见跑车被一群人围着,他拦了辆出租,告诉司机去学校。不过,当出租车经过市政厅时,他急忙叫停,随手抽了两张钱,便走上前去。 市政厅前,建筑工们又在静坐示威。他看了看横幅,又问了问,晓得是达西欧家十来天没发薪水,还成日说后面会解决。建筑工们忍不住了,又来到市政厅控诉——还是老样子,横幅一拉,旗帜一举,安静地抗议就行。 “你们是不是傻啊?上次,他们有理过你们吗?”他打了个哈欠,拍了拍市政厅的伸缩门,无视了门房安保的警告,笑嘻嘻地对领头的老建筑工说,“怂怂怂,怂得人人都瞧不起你们,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啦。听我的,去,砸了这门,冲进去教训他们一顿,告诉他们不办事就去死,事情肯定能成。” “你这娃娃,回去上学去!你哪里知道,麦格达是…” “是啥啊?说说看呗,老家伙。” “老家伙?你、你真是不懂礼貌!麦格达是帝皇使者杀过人的地方!是帝皇使者大开杀戒的…” “怕什么?帝皇使者?他在圣城,又不在这里,他能拿你们怎么样?” 说着,坎沙走到伸缩门前,抓住不锈钢的门杠,猛地一揪,直接把整道门拽了出来。本想来呵斥他的安保,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市政厅,听着他高声催促、叫那些吓傻的建筑工们跟他进来。 “你好,办事请预约排——” 话还没说完,窗后的办事员,便被他连着玻璃拉了出来,拖到建筑工们面前,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说啊,我叫你说啊,他们要怎么样才能拿到工资?说啊,怎么不说呢?唉…又一个死哑巴。” 在办事员清醒前,他一脚跺地,把头连着地砖一块儿踩碎。建筑工们哪见过这种场面,全部吓得要跑,他又把手一拍,不耐烦地说:“没种的东西,谁跑谁死,记住了?” 于是所有人都跟着他,跟着他走完市政厅的每一间办公室,看着他抓来所有的政府人员,然后一个个问话、一个个杀掉。 在圣恩者的力量之下,没有护身奇迹的死得最痛快。用奇迹护身的最倒霉,多受惊吓不说,还要给他逼问小金库和银行卡密码,把钱包掏个精光后,在自以为得救的欣慰中,突然被扭掉脑袋,死都不能瞑目。 最后一个活口是个女文员。他把人扔到建筑工们的面前,两手往墙上一擦,蹭走了沾染的血,满意地说: “呼…舒服了,你们也试试,真没啥难的。相信我,对这种和稀泥的东西锤拳头,那是真痛快——怎么,你们还不敢?怕什么啊,和我一起杀个痛快,不成吗?” 建筑工们在摇头、在摆手,在告诉他不成。他悻悻然捂住脸,踢开了求饶的女文员。不用他说话,建筑工们便让出一条路,无声地守在两旁,目送他离去。 在消失之前,他竖起大拇指,朝建筑工们慢慢地转。等转到大拇指向下后,他一甩手,大笑着跑起步,边跑边喊,喊啊…喊… “哈哈,都是群没种的阉鸡!乡下人、城里人都一个样,统统是耷拉尾巴的狗,活该舔白皮的屎吃啊!你们记住吧!躲得了富豪,躲不了官!躲得了官,躲不了我!躲得了我,也躲不过你们自个儿啊!哈哈!” 很快,他走到了校门前。看着安静的学校,他不由想起来,那刚和塔都斯结识的日子。 那会儿,他和塔都斯谈过,某些论坛里的“哲学家”,是怎么大放厥词,说所有人都是不贞洁的——出生在共治区,上学就会被学校侮辱,当官就会被上司侮辱,打工就会被公司侮辱…总之,北共治区的人,生来就要被侮辱,死了也要被侮辱,就没个清净日子可图。 当时,塔都斯把烟头一吐,说这人是在放屁,他怎么没有感受过半分侮辱? 那会儿,坎沙笑着赞同了朋友的论调。而现在,他想说一句不同的话… “还真没错,所有人都被生活玩成了贱妇啊。” 他站在校门前,招呼保安开了门,走进了校园。明明没有功课,明明没有书包,明明是轻松地走路,他却觉得肩头像压了无数的包袱,越走越累、越走越想哭。 最后,他坐在教学楼前,直愣愣地躺了下去。他望向校门处,望向黄昏的街,望向正在摆摊的商户,却只望到了夕阳。 属于他一个人的夕阳。 再也没有家,再也没有退路了,是时候往前走,踏出最后一步了。 “小王八蛋!你还敢进学校?赔我女儿的命来!” 刚进教学楼,他便和两个熟人撞上了——是自杀的女同学的家长。 拳脚落在他身上,完全是不痛不痒。他都想打哈欠,叫大叔大妈别再撒泼了,滚远点为妙。不过,当他掐住两人的脖子后,见那两张嘴还在叫骂,他不免产生了一些新奇的想法。 他将这对夫妻嘴对嘴按在一起,然后慢慢地使劲、慢慢地加大力气,直到把两人的头按成了一团,才高兴地松开手,打了个响指,往楼上去了。 听那激昂的嗓音,他知道,是临近考试,老师们在开家长会,给学生的父母打气呢。果然,当他敲开教室门,在全班同学与家长的愕然中走上讲台后,他得到了莫大的慰藉——塔都斯和阿姨在,富达尔和母亲在…都在,都在。 “你这个混蛋!你不配回班上来!出去!” 被他帮过,又因他而死了青梅竹马的男同学,是大吼一声,冲上讲台,不顾老佩姆的阻拦,向他挥出拳头。 在一片哗然中,他握住那只拳头,连着拳,把整条胳膊扯掉,扔在了男同学的脸上,不耐烦地说:“你省省吧,自己舔不到手,怨我?行吧,我帮你睡一觉,祝你在梦里随便操她——你俩是绝配,我说的。” 于是,他抓着男同学的脖子,将头连着脊椎拽出来,扔出了教室。 在家长和同学们乱成一团时,他嘘了声,对瞠目结舌的老佩姆说:“老师,叫大伙安静点儿,再吵再想跑,我只能把他们全杀了,嗯,全杀了。” 最直白的话,往往最有威慑力。在寂静中,他满意地走向富达尔和黛丽娅,将这对母子搂在怀里,又嫌弃地松开,捂着胃部,呕个不停。 “杜拉欣同学…” “行了行了,别喊我的姓…我是真没想到啊,可爱的瓦汀同学,你的爱好,竟然是趴那婊子妈的身上。说真的,我好想一拳打穿你,再打穿你的好娘亲,把你们串在胳膊上,揉那么一揉,搓成一坨丸子,帮你俩融为一体…不过,你放心吧,我还要谢谢你呢,我还想让你继续受苦呢,所以,今天啊,小可爱,可爱的富达尔、可爱的瓦汀同学,我不会动手的啦,因为你和你的好妈妈,帮我明白了一件事——那些父慈母爱,可能全是些忽悠人的屁话。 什么亲情啊,总归信不得啊,信不得。” 众人还没从血腥里走出去,又让违背伦理的震撼吓得失神。可是,在这老佩姆都头脑失灵的时刻,有一个人说出了要命的话: “坎沙,你是在发什么神经?” 是塔都斯。他护着他的女人、他的阿姨,如此质问着他的好朋友、他的好兄弟。而坎沙,则是一拍脑袋,快步奔向他,撑在他的书桌上,傻乎乎地笑。 笑完了,坎沙伸出舌头,舔了舔黏上脸的血,笑着呸了口唾沫: “兄弟,差点儿忘了你咯。” “你是——” “我是?我是坎沙、坎沙·杜拉欣,我刚从你家酒楼出来,知道吗?你爹和你哥啊,非要我劝人小姑娘陪白皮猪睡觉,还带着头肥猪,在那里胡说八道,坏我的心情——所以,哥们儿,对不住了,我把他们几个都杀了,嗯,都杀了。 你大哥,头给我抽飞了,就跟皮球撞上钉子一样,啪,爆了;叔叔他对我不错,我想着手法轻点儿,就掏了他的心——跟电影里一样,手探进去一掏,哧溜一下,就捏开花啦。” 塔都斯盯着他,盯着那笑意满满的眼睛,目光从困惑、到震惊,再到困惑,最终,说出一句惹人发笑的话: “兄弟,你是逗我玩吗?” “没啊,你闻闻,这味道还在呢,”他把手伸到塔都斯的鼻子下,弹了又弹,“闻闻,闻得出来吗?你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的血,怎么会闻不出来呢?不难吧?嘿嘿,不难吧?” 悲怆的怒吼,是塔都斯扑向坎沙的宣战词。不过,他的咆哮只能被坎沙压着,只能被坎沙压回书桌后、压回座位上,他只能听着坎沙是如何笑…是如何笑着告诉他: “不爽吗?生气吗?看不出来,你和他俩感情挺深啊?兄弟?果然,我猜的准没错,你啊,还是有心的人——但是,哥们儿,就因为这样,我才会恶心,恶心,非常非常的恶心。你这么有良心,为什么还要和亲阿姨上床?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塔都斯在吼、在叫、在挣扎,最后放弃抵抗,被他甩回位子上,躲在阿姨的怀里,哭个不停。见到好兄弟的丑态,他不得不鼓掌,用最恶毒的语言,说出那从未感受过的满足: “你们的事,我告诉你姐姐、你妈妈啦——嘿嘿,怎么办?好兄弟,你该怎么办呢?记住吧,你给我记住吧,你就是继承了你爹的公司,成了麦格达最阔绰的富佬,也要给我记住——你的家,永远回不去啦。 在痛苦里陪你的好阿姨,浪完你的下半辈子吧。哥们儿,这就是恶心了我的报应——这就是我对你的…惩罚。 你没有资格被我拯救,不能陪着你爹你哥上天国啦。” 终于,身为师长的责任与担当,让老佩姆打破了无人敢言的诡异氛围: “坎沙,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不,坎沙,你是…为什么会成了这样?” 坎沙摸着脸,一步步走回讲台。他只要路过,家长和学生们都浑身发抖,好似坠入冰窖,欲逃离而无处攀手。 “没什么,老师,真没什么…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咱们共治区,在咱们麦格达,进城读了书的要受苦,在乡下种地养牛的要受苦,考上了大学的要受苦,进了公司的要受苦,街头摊卷饼的要受苦,干警员要受苦,坐市政厅的也要受苦… 没爹的要受苦,没妈的也要受苦,有爹妈的照样要受苦,穷得种瓜的要受苦,把钱当骆驼骑的也要受苦…你知道,老师,我是看不惯这些的,我喜欢帮人一把,我喜欢见义勇为、我就爱助人为乐啊! 我想着,大家都这么苦了,还不知道拼一把,还不知道对白皮猪抽刀子,反而要互相迫害,把自家同胞往死里折磨,岂不是注定要受一辈子苦、还要把苦传给别人受? 既然这样,还不如换我来,帮大家伙一把,送所有人都去死吧。老师,你说,只要是死了、只要是上天国了,管他是真还是假,是不是就不用吃苦、不用受罪、不用活成狗杂种、不用活成贱猪崽子了?” “坎沙,你在说什么歪理?” “歪理?这是歪理吗?死不是最公平、最幸福的吗?活着就没有公正,活着就要受苦受难,只要死了,什么不公、什么折磨都没有了;只要死了,什么苦、什么罪都一笔勾销了;只要死了,就再也没有烦心事要思量了…这要是歪理,那什么是公理、什么是对的理? 是学校的理吗?老师? 读小学的时候,坏孩子欺负好孩子,老师都是各打一棒,只会叫我们别打架,哪怕被人打也别还手,不然就是打架斗殴,要被一起教训。 读初中的时候,想看些书,老师就说影响学习,没收了还要教育我们一通,说是心思要放在正事上——可读小学的时候,老师还说读书就是在学习、在求知,怎么到了中学,这道理又变了?这要我怎么信、怎么理解啊? 行了,行了…还有你,还有你教的理…老师,你教了我们什么?入学的第一天,你是多笑容可掬,说不管咱们班的人天赋有多差,只要跟着你走,你就有把握改造我们,把我们教成最有悟性的学生—— 高二了,你就天天骂我们,骂我们是群蠢驴,骂我们不开窍不争气。就像你说的,我们是不会读书啊,你看埃尔罗,他就是真不会;还有的同学,是能读、又读不懂,真的理解不了那些公式啊。你骂我们蠢,说我们傻,怪我们不努力,可我们是几点睡、几点起,你真的不清楚吗?非要我们扭上发条,二十四小时教室待机,才算是努力? 老师,你说要改造我们、帮我们蜕变,你的心里,其实是很清楚,读书是要天赋的啊?可为什么,你偏偏不理解我们的天赋,怪我们不长进?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真的拼尽全力了,我们真的用光悟性了…你真的有想过吗? 还有,老师,还有…你告诉我们读书能出人头地,可我看到书读好的人选择去摊饼;你告诉我们要跑出共治区,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而我看到了,我明白了,是因为有白皮猪在,有给白皮猪当狗的人在,是有给狗咬了一声不吭、不给狗咬就看狗咬人的人在…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不说明白?有这些人在,我们怎么逃出共治区、逃出麦格达?全年级多少人,两千还是三千?能靠考试出国的,能不能凑出十个?能不能? 你告诉我——我们怎么逃啊? 逃不了,是吧?逃不了啊…你看,老师,小学的时候,你教我们善良、教我们助人为乐、教我们见义勇为,可你们自己连学生打架都不敢管;初中的时候,你教我们读书,教我们读书才是硬道理,又不准我们读课本外的东西,好像只有课本是书;上了高中,你说没人惯着我们,没人会在乎我们…可这些,不都是你们教的?不都是你们放纵出来的?学生打架不管、欺负人不管、搬弄是非不管,谁哭得嗓门亮就向着谁,事实一概不论… 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我们长大了,进入了你们说的社会,还能信你们的理,坚持善良、助人为乐、见义勇为吗?不得哭、不得闹,不得拿出最不要脸的样子,去伤害别人? 你告诉我,老师,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信这些理,怎么信这些前后矛盾、衔接不到一起的道理啊?你不是教物理的,懂数学吗?数学不是要讲逻辑吗?你告诉我,这些学校、你们教的道理,到底是有什么逻辑? 你告诉我啊,老师,你告诉我…我求求你,你告诉我。” 看着这个哭成孩子的学生,老佩姆的瞳孔不断收缩。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他的学生,是真的疯了。 忽然,什么东西从他的脸前拂过,砸上坎沙的脸,把坎沙击倒在地。 是风…是风。是穿透护栏和玻璃、直击坎沙头颅的疾风… 是送来子弹的疾风。 “任务完成,目标已击毙…”学校对面,公厕的顶楼,一位穿着军装的格威兰人,正拉动枪栓,退出弹壳,“确认无误,圣恩者已击毙、重复,圣恩者已击毙。” (六十)宽恕 在坎沙驱车冲出酒店时,路边的赛尔站定住身,看向那辆远去的跑车,问同样停住脚步的格林小姐,那是不是一辆敞篷车。 谁又能知道呢? 等他们走进酒店,却发现背景音是哀嚎与悲泣、咒骂与祷告;而空气里,全是血腥的气息。 不需要开启视界,少年随着血液的足迹,追到了宴会厅,看见了终生难忘的场景——尸体、伤者重叠在一起,交织为新的地毯,盖住旧的瓷砖与编织品。 他下意识掏出手机,准备拨打急救电话。可一瞬的迟疑后,他请格林小姐代为求助,他自己则是走在伤者与死者间,搬出那些奄奄一息的人,同时开启视界,看看是发生了—— 坎沙·杜拉欣? 视界帮他看见,坎沙是如何在宴会厅里起舞,将这些人当成鞭子和牛马,抽成一片片肉饼。在尽情舞动后,坎沙离开宴会厅,走进电梯,按下三十三楼的—— “伊利亚姐姐!快!” 不能再等、不能再拖延。虽然尚不清楚是发生了哪些变化,他仍是带着格林小姐冲进电梯,直奔海芙所在的房间。 见门在开着,他的心悬到嗓子眼。他打开视界,看到坎沙走进房间,冲澡后坐在沙发,摘掉戒指、说了些什么。然后,戒指放在茶几上,坎沙走了,卧室里的衣柜打开了,海芙颤巍巍地摸出来,在房门后探出双眼,目送坎沙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后。 万幸、万幸,他赶忙冲进房,见到了正拿着戒指,蜷缩在沙发上的海芙。 “你好,是海芙蕾拉·奥莉菲蕾尔吗?我们是圣恩者,是前行之地的…我们受你爸爸妈妈的委托,来麦格达寻找你,请问…” 听到是父母请人来找自己,海芙抱着头,嚎啕大哭。他只能坐在海芙身旁,手忙脚乱地安慰着,听这个比他还大两岁的小姑娘,是怎么描述坎沙的情境。 真的需要描述吗?在聆听的同时,少年开启视界,将坎沙近来的见闻,收为一幕电影… 抗争、妥协、失败、杀戮、绝望、作呕、痛哭与大笑,还有惊悚的明悟…深爱地弑母。少年看到一出幽默的喜剧,一出以坎沙·杜拉欣为主角,一出以生活为主题、以疯狂为收尾的讽刺闹剧。 正如海芙所说的,她不知道坎沙是怎么回事,她只是听到那些惨叫,听到高昂的欢呼,听出那欢呼来自陪她打游戏的朋友。她很害怕,她躲进衣柜,她听着朋友的脚步、朋友的独白、朋友的道别,她听出来… 朋友变成了陌生的怪物。 “你、你们是圣恩者?你们是…圣恩者?我晓得,我听人说过,网络上的人都说,你们是有本事的、你们啥都能干,你们办事肯定能成,是不是?是不是?我、我求求你们,你们帮帮哥、救救哥,他、他真的、他真的好吓人,他不对头了,那不是他,我不、不想…我求求你们,要多少钱?多少钱…我有、有这戒指,这不便宜、这够了吧!够了吧…求求你们…求求您们帮帮他、救救他吧…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 忽然,海芙爬下沙发、跪在地上,握着少年的手,看着格林小姐的绿眸,拼命地哭诉、拼命地俯低头。少年急忙搀扶起她,告诉她没事,告诉她别再哭,请她在这里等候父母,而坎沙·杜拉欣的问题,会有人去解决—— “伊利亚姐姐,你能在这里陪着她吗?我…” 笑了,格林小姐侧过脸,发自内心地笑了。那笑容,像是早就预料到一切,那声音,是再无耐心的疲倦、是心满意足的讥嘲: “文德尔啊,不讨好别人,你就没法生存吗?” “我…” “出来,来,出来说吧。” 少年很是茫然,只得将海芙留在房间里,跟着格林小姐出去,将门合上,听她是如何评析自己: “文德尔,你这种人,的确是珍奇——这一年来,你误导了我多少回啊,叫我看不懂、看不透你的心。而今天,我终于明白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是为了讨好他人而存在,却视那讨好为善意与好心的…小丑哦?马戏团里,红鼻子的小丑…招人笑话的…小丑呦?” 少年听傻了。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格林小姐突然… “哎呀,文德尔,是真的不会生气呢。但,这恰恰证明,我的论断符合实际。文德尔,你知道吗?我真的、真的很讨厌你。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陪着我?为什么是你替代了老师的位置,成日盯着我,照顾我的起居、清理我的衣物——你洗过的衣服,每每穿在身,都跟粘了荨麻似的折磨,让我恶心。” “伊利亚姐姐,我、我…” “文德尔,你真的一无是处啊。当然,喜欢承接讨好的庸人,会觉得你是个好孩子吧?班布先生、伟大的帝皇使者,可曾有这么褒奖过你吗?有吗?告诉我啊,文德尔,有吗?” “我、我是…” “不重要了,文德尔,不重要了。去吧,陪着你想讨好的孩子,陪着可怜的女孩,陪着她,等待她的父母吧。怎么,你真想答应她,去拯救她的好朋友?请不要做些过于痴傻的白日梦啊,文德尔。那个男孩是死定了,他杀了多少人呀,哪怕他是遭受刺激,是疯了、是失去了自控的能力,哪怕他成为了圣恩者,他都要死、他都会死。如果你还想讨好、还想欺骗,就回去,陪着那孩子抹眼泪吧——我会处理好他的困境。 没有痛苦、没有遗憾…他会在我的祈信之力中,进入最甜美的梦境。” “伊利亚姐姐…” “文德尔,一些话,讲两回就够了。等我帮他安息,我们就分道扬镳,好吗?” 是的,不用再强调第三回了。 伊利亚·格林走了,赛瑞斯·文德尔回屋了。 文德尔啊、赛尔啊、少年啊… 他曾设想的道路,注定要行不通了。 在学校的对面,击毙坎沙的狙击手正在收拾他的武器。他替狙击炮退好膛,抓着那枚标注着“化学弹头”的弹壳,得意地在脸上划了两道,兀自吹嘘着: “圣恩者,哼,圣恩者…击毙前行之地的圣恩者,这回,领个战斗勋章,不为过了…” 他没有留意在放大倍镜里,学校的教室中出现了何等恐怖的景象—— 在老佩姆的注视下,坎沙·杜拉欣翻身而起。他摸着破了皮露出骨的头,看向穿出洞的玻璃,跃出教室站上了廊道。他的眼睛胜过最清晰的望远镜,成功抓到了在街对面、在厕所楼顶的士兵。 他握住封死廊道的不锈钢护栏,在一道道阴影里扭过头,朝同学和老师笑了笑,然后将监狱似的阴影掰断,飞跃而去。 很高、很高,这一跃,他跃过操场、跃过马路。他跃得很准,准到刚好坠落在士兵的身后,能回头笑一声:“还玩吗?”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士兵耳鸣。那嬉笑的声音逼着士兵转身,让士兵看向那中弹的脑袋瓜,看向那没有被洞穿的额骨… 圣恩者,但是第二巅峰。 这是脑子飞出颅腔前,士兵没能说出的遗言。 一拳揍中士兵的脸、贯穿士兵的面骨与脑勺后,坎沙端起那把狙击炮,照着被塔都斯拉去打游戏时的经验,装弹,上膛,对着天空开火。 炮弹飞得很高、冲得很远,却无法坠入云层。他摇摇头,将这把武器折成两段,准备回到学校,收完最后的场。 “嗯?” 他看到,一个金色的身影走入了校门。是个女人,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是个漂亮的格威兰少女。看上去,年纪和他差不了多少。他拍拍手,才想起来从酒店到学校杀了这么多人,却还没杀过白皮的女人。 “好啊、好啊…犯贱的猪狗,虚伪的白皮,今天,我的本源力量,可要把你们拯救个干净啦,哈哈——” 坎沙高高跃起,如一颗坠落的炮弹,砸在格林小姐的身后,挡住了她的退路。 不需要回头,空前的危险感催促着她下达命令——用中洲语、用祈信之力去命令来人。 “后退。” “有意思,有意思,”坎沙的身体一僵,步伐放缓了不少,“你是…会说我们的话?你是…觉醒者?哈,圣恩者、圣恩者…你是,白皮的娘们,不在家窝着,来共治区,来麦格达,看我们受苦…” 祈信之力在流逝,格林小姐是汗水淋漓,眼里的墨绿,已经是痛苦的狰狞:“后退,我命令你…后退。” “你,来看我们受罪?你也是…贱啊,贱啊。” 没有用,坎沙走到她的面前,抓住她的脖子,毫无怜惜之意。接着,坎沙先是摸了把她的脸,刮走好多汗水,又盯着她的眼睛,从罕见的绿眸里看出了痛苦,恍然大悟: “啊啊啊,原来会痛、原来用光了会痛…还真好玩啊,本源的力量——真是公平啊。” 坎沙松开手,随便格林小姐开口,只管挥出一拳,打在她的腹部。坎沙适时减少了力量的增幅,试着去“节约”一些。不过,在祈信之力的阻止下,凶猛的拳头失去了大部分杀伤力,只是揍得她趴倒在地,把带血的胃液吐到了坎沙的鞋上而已。 “唉,我的鞋…算了,看你身子骨弱的,一拳都经不住,我帮你锻炼锻炼吧,不用谢啊。” 一脚,坎沙一脚踹向格林小姐的胸部,踢断了试图阻挡的双臂,将她踢得滚了好几圈。跟着。坎沙吹着口哨走过去,又补上一脚,将她踢上操场的围栏、摔落在地。 “真不经练啊…垃圾白皮,”见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坎沙无奈地打起哈欠,抬起腿,对准她的头跺了下去,“上天国享福啦,相信我,只要眼睛一闭,就什么苦都没了。还能欣赏这些活着的蠢蛋怎么受罪,是不是啊——” 在他的脚踏落前,比炮弹更猛烈的硬物撞进他的怀里,把他扑飞出去。 “你听着,不要再发疯了,停手,跟我们走,海芙在——” 他看清了,压在他身上的,是个黑头发的博萨少年,漂亮得很、可爱得很,那脸蛋,比富达尔还讨人喜欢。不过,正因如此,他的力量再度汹涌,才不管少年说着海芙的名字,毫不留情地揍了过去。 在巨大的冲撞下,少年仍旧抓着他,带着他在地上翻滚,让他不由一怔,反压着少年,捧着少年的脸,死死盯着那双异色的眼睛,咧开嘴,笑得无比开心: “你、你和我一样、你和我一样啊!你的本源、你的祈信之力和我一样啊!你,是不是受了和我一样的苦、遭了和我一样的罪啊!说、说说说,跟我说说,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觉醒、怎么成为觉醒者、圣恩者的啊!” “别再发疯了!请冷静下来!你听着,海芙请求我们来帮你,她希望…” 被少年掰开双手后,他愣住了。因为那双眼睛像是澄澈的宝石,没有丝毫的杂质——没有痛苦、没有怨恨、没有恐惧、没有愤怒… 他笑了,笑得那样爽朗、那样高亢。他的眼泪如花,那神情和小学时那个被坏孩子欺负、受了伤又得不到老师帮助的好孩子似的… 是最纯洁的绝望。 “本源、祈信之力、圣堂、真理教、帝皇、天国…” 他说着少年听不明白的东西,用尽所有的力量,抓住少年的双肩,用出第一次和人打架时的经验,把头向少年的头磕了过去,说… “命运就是个不公的东西啊!” 血花四溅,他和少年双双倒在了校园的道路上。没有铃声,没有喧嚣,没有学生的吵闹、老师的批评… 真真正正的清净了。 夏风温暖,帮格林小姐恢复了神智。她趴在角落里,目睹着血肉缩放——血液与肉沫忽大忽小、且近且远,得双目她生疼。她无暇擦拭汗水,任之流入眼中,酸得难受。 她想说话,想求救,想喊老师救救她,可她开不了口,也说不出任何言语。她只能捂向脸再抱住头,却摸到了古怪的凸起——是血液在泵动。血液泵动着痛,给安然的面容刻上了青筋与皱纹。 她看到有什么站起来了,是少年,是文德尔。 少年擦走了眼里的血,对着坎沙的尸体垂首沉默,然后跑过来,伸出小小的手,将什么托抱在怀里。直到风景飞速逝去,她才明白,少年抱着的是她自己。 少年跑得飞快、不,是跃得飞快。没多久,她见到了洁白的建筑、哦,是医院吧。她没听到少年说了些什么,耳朵里,只有嗡鸣的回音。当脊背压住柔软、眼里充满光晕时,她知道是躺上了手术台,想撑着胳膊坐起身,却在医生的针头下睡了过去。 好久,好久,等她苏醒时,眼前是白净的天花板,隔壁是无人的陪护床。稍许的恍惚后,她笑了——路边的陌生人、花丛里的小动物,都能奢望有人来陪伴,但她没有。 她伤害了少年太多。送她治疗,应该是最后的关怀。不,用她的话说,对喜欢讨好人的少年而言,连关怀都算不上,仅是顺道而为吧。 在她自嘲的时候,病房的门开了,少年带着医生走到她身边,陪医生帮她换好吊瓶。然后,少年谢过医生,兑了杯温水,还取了颗药丸递到她唇边,说:“喝吧,伊利亚姐姐,止痛药,喝了应该就不疼了。” 她想问少年为什么回来,却发不出声音,干脆抿紧嘴,不想理会。但少年拨开她的唇,轻轻捏开一口紧闭的牙,放入药丸、倾入温水。 她试着吐出止痛药,她想咧开嘴,却撑不起往常那礼仪般的微笑…她的眼里,多了分迷茫的浑浊。她努力张开口,是想说什么话,而少年看懂了她的嘴型,那是某个单词… 不,是一句很完整、很倔犟的格威兰语。 “你是在可怜我?” 少年没有回答,而是注视她的面容。见她面庞的汗珠仍旧细密,少年爬上床,没有理会绿眸里的错愕和抗拒,帮她枕住自己的膝,揉摁起紧张的双颞,缓而轻、沉又疾… 有药物的效应、有按摩的缓解,痛苦慢慢消去。她却愈发看不懂、愈发迷茫。她明明看着讨厌的少年,瞳孔里又映照出了不同的身影。那些身影变幻不停,是在王庭的冷殿内,拥着她安眠的老师;是童年时,也曾在病床旁,安抚她不要恐惧疾病的母亲。 终究重叠在一起。 有这些身影陪伴,苍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茫然的眼眸也不再强睁。终于啊,名为伊利亚·格林的女孩合起乏力的双目,沉沉睡去了。 等她醒来,午阳西落,天色昏黄。她突然慌了神,掀开不知何时盖好的棉被,贴着靠背坐起身,又软软滑倒。幸好,少年闻声而来,扶住了她,并拿枕头帮她垫起腰背,好助她坐着休息。 她刚想说话,少年又跑开了,再回来,已经捧着碗飘散香气的汤:“喝口牛肉汤吧,伊利亚姐姐。吹温了,不烫的。” 嗅了嗅、看了看,她又撇过头,不发一言。少年深吸一口气,打开电视机,然后坐在床头,耐心地眨着眼睛:“伊利亚姐姐,你的身体很虚弱,喝点汤,会很舒服的。是不喜欢牛肉吗?要来些别的吗?还是要喝水…嗯,饮料呢?咖啡不行哦,黑茶倒是可以,我去买些吧。” “喂我。” “啊?好…” 在他们喂汤、喝汤的时候,电视里,播报起坎沙的屠杀行径: “近日,发生在麦格达的…经确认,犯案者为在读高中生…据知情人士透露,他酷爱电子游戏,有严重的暴力倾向,且通过网络接触…受真理教的蛊惑…受不当言论的洗脑…休假中的副市长发布呼吁,请市民减少在网络冲浪的时间…专家表示,监察网络论坛势在必行,必要时,要采取强制措施,建立审核制度,确保无资格人员不能上网…” 少年放下小汤勺,苦笑着感叹道:“伊利亚姐姐,看来,我们的赌约,是你赢了呢。” 喝完了汤,她的身体暖了许多。她没想到,她以为的有异食癖的少年,竟然真有这样的厨艺。舌尖的清汤,咸淡恰好、鲜甜适口,美味得让她不安。 少年明白,她是哪里不安,便说:“在医院的餐厅啦,我和他们说了声,就让我借用灶台了。这里的叔叔阿姨都很好心,还问要不要帮忙呢。” “哦,是这样…” 太阳落去,月亮升起,她再不言语。少年收拾好餐具,去卫生间冲澡。梳洗完毕后,少年将衣物挂到空调的风口,挽起长发,小心地请教:“伊利亚姐姐,你的衣服我没有动,是护士阿姨帮忙换的。现在,时间不早了,明早他们还要查房,我们早些休息,可以吗?可以的话,我先关灯,要是还想看电视——” “休息。” 上床后,少年伸了伸懒腰,关掉灯,裹进棉被里,说: “伊利亚姐姐,晚安。你的心事,我和班布爷爷说明了,过些天我就走了,他会接你去瑟兰、嗯,晨曦的。在那里,要和你的老师好好相处啊?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够再见面——晚安,伊利亚姐姐。” 黑暗里,她忽然颤了颤:“我冷。” “嗯?” “我冷。” “好,我调空调——” “我冷,我冷,我很冷。我讨厌冷,我害怕冷,我想要热,我想要暖和…。” “等等,我去拿热水袋——” “陪我休息。” “啊?” “陪我休息。到我的床上,到我的被褥里。” “这…” “我冷,替我暖床。” “不是,伊利亚姐姐,我是说…” “你赌输了。” 少年挠挠头,坐上她的床,揭开棉被的一角,尽快钻了进去。借着月光,少年偷瞥着她,见她仍侧着脸朝向窗外,除了耳与淌在枕间的金发,再不能看到任何。 不过,有件事,少年能确定。也因此,一个疑惑,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伊利亚姐姐,不冷啊?” 很久,她才说:“我冷。” 听出声音里的闷,少年老实收口,乖乖休息了。同一床被子里,隔着不足一掌的空气,烘热的温度非常明晰。她并不冷,少年也知道她不会冷,少年猜到她别有所指,却猜不到她想说什么。 是啊,她会想说什么?说抱歉说对不起?会吗?有用吗?假如有用,她何不开口?反正,应她的要求,少年就会乖乖离开。这个高傲狠厉的人、这个瞧不上少年的人、这个轻蔑善意的人,总该道歉了吧? 可是她仍未开口,或许,不管看上去多么成熟,哪怕像一方屹立于寒风之崖的孤石,她终究是女孩,会害怕、会羞耻。 可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应该道歉,道歉也必须诚恳…总不能,因为不知道能否取得原谅与宽恕,就怯于开口吧? 其实,少年是明白了,还正在酝酿起措辞,准备告诉她不必多想。但班布先生说过,伊雯姐姐也证明过… 女孩子的脸皮都有些薄,不好戳破。 少年还是收住口,只是陪陪她,陪她做个好梦。 或许,等分开后,两人天各一方了,她会在哪天想通,明白少年从未有过责备。 在这时,淡如清风的音,飘入少年的耳中,问… “为什么?” 少年摇摇头,虽晃走了睡意,却是不明白她在问什么:“啊?” “为什么救我?” “嗯,因为伊利亚姐姐遇到危险了,我…” “为什么不走?” “啊?这是什么话呀?伊利亚姐姐受伤了,很难受,很痛苦,我当然不能坐视——” “我骂你。” “嗯?” “我辱骂你、坑害你、嘲笑你是伪善者、讥讽你是靠讨好别人来获得满足的小丑。” “嗯,没关系——” “我挖苦你,我把你当成笑话,我从没当你是朋友。这些我都告诉过你,我明明告诉过你,我的确告诉过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这样对我?为什么?为什么?” 少年挠了挠头,还是那样怯生的可爱,还是那般自然的温和。虽然她未曾投来视线,但那真挚的声音,令她微微颤抖,出卖了逃避的心,戳穿了最后的高傲: “伊利亚姐姐,那些事不用放在心上。你之前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很多时候,我确实做得不好,尤其是不懂得考虑边际感,弄出了很多糟糕的误会。 伊利亚姐姐,你说得也没错,我是想回家,回到家人身旁,可是,伊利亚姐姐,我真的想帮助你,还有…这里的人,还有你,伊利亚姐姐。 我知道,我笨,不够敏锐,想不懂简单的道理,发现不了伊利亚姐姐是想做些不好的事,没能劝你,让你觉得我是个虚伪的人…可我想说,伊利亚姐姐,我是想,不论遇到什么情况,只要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们尽量做些好事,没做成,就去补救,补救不了,就去补偿…总之,我想尽可能帮帮他们,不论是对我们自己,还是对他们,不留遗憾就好。 我明白,伊利亚姐姐是有一些不好的回忆,会误解别人的好意。但我相信,大家的内心深处依然善良的,只是要用些时间去接触、花些日子去理解,就像坎沙…我没能帮到他,我很懊悔…我知道,如果我早几天…但我也清楚,如果他身边的人、他的朋友、他的母亲、他的老师和同学能理解他,他就不会… 其实啊,伊利亚姐姐,我知道这样说很幼稚,但我相信,我们的内心,到底是良善的,不管什么人,不管待在什么地方,不管遇到怎样的险恶,不管交际的是亲切还是陌生,在我们的最内里啊,想展露的,都是善意吧。哪怕有不愉快的经历,哪怕自暴自弃…我相信,只要我们加以关怀,总有一天,会忘掉曾经的不美好,能够对善意回以同样的爱心… 我相信,伊利亚姐姐会明白的,我相信,伊利亚姐姐能做到的。等我们分开后,我希望、我也相信伊利亚姐姐会记住我的话,明白——” “对不起…” 少年愕然了。 在少年的记忆里,这是她头一次展露软弱、也是头一次哽咽。 是的,她哽咽了。 “对不起…对不起…” 少年听清了,这是夹在抱歉里的抽泣,是控制不住的颤抖,也是不愿面对、不敢面对的悔意。 她说出来了,断断续续地哭出来了。哪怕只看侧躺着的背影,也能想象她的神情。 倘若少年有心去看,一定会瞧见滂沱的雨。 “没什么,没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没…” “我、我错了…我不该骂你、我不该、不该伤害你…我…我想错了…我讲错了…我做错了…” “不是,没——” “是、是…我、我…我…我才是蠢人、笨蛋…坏人…我…是坏人…” “没这回事的,没——” “我自作聪明,我只是、就是坏、单纯是坏得恶心…坏得让人恶心…恶心…” 恶心,恶心… 她一直重复这简单的词汇,一直躲在黑暗中,被口吐的词汇掩埋进冰冷里。曾经的高傲、自若和顽固,成了沉重的石砖,要将她永远盖住,永远地盖住,永远冻在以泪凝成的冰棺里。 但少年过来了,用童稚的音搬走那些砖、赶走那些词,融开了结晶的泪滴: “恶心?不会的。真的不会,我真的没有责怪过你。不是,伊利亚姐姐,你不要、不要再哭了,我、我原谅你!原谅你了!我、我原谅你啦!唉,伊利亚姐姐…不行就哭吧,哭没什么的,哭一哭就好啦。爷爷告诉过我,哭不丢人的,还能——” 不待少年语尽宽慰,她回过身,将这还未高过她锁骨的男孩子抱进怀里。许久,她都在啜泣、都在道歉,忘了恳求谅解、忘了少年承诺了宽恕。 就这样,她哭了好久好久,没了力气,睡了过去。可即便沉入梦里,她还在哭、还在道歉,还是用手臂紧紧捆着少年,生怕这孩子挣脱了怀抱、永远离她而去。 少年则是无措,不知该回以何言,更不敢有动作,生怕吵醒这需要安养的朋友,哪怕她并未当自己是朋友。 渐渐的,黑夜远去,黎明苏醒了。在晨光的笼罩下,少年感到她的脉搏,看清那近在咫尺的睡颜,看到湿润的泪痕,看到了歉意、看到不舍的心… 少年恍然大悟。原来在昨晚,他成为了伊利亚·格林的朋友。 听啊,虚弱的朋友正在呢喃: “别走…不要走…朋友…不要走…文德尔…别走…赛瑞斯…别走…赛尔…赛尔…不要走…” 不会,不会的… 少年说着不会的,并打开网,给不知在何方的老师发去消息,告诉班布爷爷他不用走了,因为格林小姐原谅了他。 而现在,他们是朋友。 是的,他们是朋友了。 静悄悄的病房内,这对初次相拥的朋友一齐归于梦境,在高升的朝阳中,走出了一年多的血色,走向破晓的晨曦。 (一)圣城 小时候,我带着弟弟妹妹们流浪在最富饶、最光明的圣都。 那些年,很多艺术家与圣职者受当时的帝国大元帅——奇罗卡姆·拜因·亚瓦伯所打压。他们藏在深巷里、藏在酒馆里,即使生活困顿也要为画布添笔、替帝皇辩经。而我们睡在深巷,常去餐馆收垃圾,不免听到他们的言语… 他们谈过,有位作家写了一部小说,讲述了一个难解的故事,却被奇罗卡姆斥为异端。这位作家不仅本人当众处死,所着的作品也被尽数追回、销毁一空。 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我记得,故事好像是说,有一个永恒者诞生在混沌中,他恐惧孤独,创造了有生命的血肉,成为了生命的主宰者。可是陪伴他的生命却在衰老、死亡中恐惧。生命因而向他索求永恒,他却厌恶永恒,更厌恶渴望永恒的生命,想要将生命毁灭。但畏惧死亡的生命吞噬了他,吞噬了他这个生命的主宰、唯一的永恒者。但吞噬他以后,生命仍未夺得永恒。生命便模仿他去创造,试图制造新的永恒者,探寻永恒的道路。 生命成功了,生命创造出了不会衰老、不会死去的木偶。可当生命感叹自身的创意时,木偶却消灭了生命,成为了孤独的永恒者。很久,很久,终有一日,孤独的木偶制造出新的血肉,制造出新的生命,制造出能够繁衍、思考却没有永恒的生命… 然后,恐惧死亡的生命质问木偶——我的造物主,能够赐予我永恒吗? 那些画家说,永恒是权力,木偶是指骄傲自大的奇罗卡姆,生命是说奇罗卡姆的《异种威胁论》,死亡是讽刺奇罗卡姆必然惨淡收场。所以,奇罗卡姆会深感愤怒,对一部不入流的小说大动肝火。 那些圣职者说,艺术家的想象力总是太过丰富,很明显,小说是暗指近年来高速发展的工业机械有朝一日会成为木偶般的弑主者,会将发明机械又奴役机械的人类赶尽杀绝。这和奇罗卡姆鼓励工业发展的政令相悖,难免招其记恨,被烧为灰烬、永不流传。 而我?我只当他们是傻瓜——什么小说、什么故事、什么大元帅、什么异种,说多了只会嫌口渴。他们要是有闲情,不如把那画布扔给我,让我拿去补弟弟妹妹的衣服;他们要是有精力,不如多打几份工,好多吃几顿饭,让我多几口残羹可捡。 但,当我看到他张开双臂,让凭空出现的罐头堆满深巷,让崭新的衣物被褥铺满大街…当我看到人血淹没了城镇,当我看到死亡笼罩了帝国…我忽然想起过去的故事,我想找到当年的画家与圣职者,我想问问他们—— 假如使者是神,那使者的造物,会将使者毁灭吗? 现在,我看着能赐予受难者永恒的帝皇使者,看着闭目安神的常青武神,看着前行之地的统领班布先生…我遂明白,仍能塑造血肉之塔、赐予生命永恒之痛的他,或许从未衰老… 不,他大抵是真的老了。 不,他衰老了吗?他颓弱了吗?他果真丧失力量了吗?谁能看破他的灵魂,谁能审视他的思想? 帝国时代的继承者?不,奎睿达家族的武神为他所消灭,灰都的贤者因他而沉默… 他不是愚蠢的永恒者,他不是无能的生命,他也不是痴呆的木偶,更非木偶所造的血肉、血肉新生的机械… 他是帝皇使者,是活生生的救赎,是不可避的天灾… 是行走在人世间的神。 能够吞噬神的,绝不会是神的造物… 而是神自己。 至于吞噬神的,会是神的祈信之力、还是神的意念…那并非我能明了的疑难。 我恨神?不,我爱神;我恐惧神?不,我敬仰神;我诅咒神?不,我赞美神。神带来了和平,神无所不能,神有夷平大地的伟力,神有再造万物的权能。 他分明是神,却止步于南共治区、停顿在如今的圣城,陪伴我们这些凡人。 他真的会老吗?我想,他之所以会苍老,全因为顾及我们…就像阿尔,明明不会衰老,却要打着老人的派头,让我们知道,木精灵也会受时间的熏陶… 可他又岂能明白,正因如此,我每每看着他,便是悲喜难言… 我爱神,但… 神真的爱我吗? 看啊,神醒了,他醒了,他回过头,将要发问了… 圣环殿的制高点,曾经是帝国的议政厅,是奇罗卡姆发号施令的王座,是四国瓜分帝国的会议处…而今,不过是班布先生休息的房间。 他扶着躺椅,转向来客,面上的疤痕都泛着笑意:“法普顿,看你那苦恼的眉毛,我就知道这一年来,前行之地的事务似乎麻烦了许多。” “统领,自‘以血还血’开设,我们的工作就加重了不少…特别是负责搜集、核对信息的人员,更是累得没工夫抱怨…” “直说吧,新招了多少帮手?” “十五万三千七百四十九人,嗯,这是昨天的数据,今日…” “不需要解释,我说过,你全权负责…资金不宽裕找他们要就是,他们的财政结余可宽绰的很,留着也是白白浪费,尽管拿去用。只要用在正途,就问心无愧…是吧?法普顿?” “是的,统领,”一声大笑,将无奈送出了皱纹,替法普顿的减去了些许风霜,似乎年轻了那么几岁,“问心无愧。”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演一出‘以血还血’的戏码?” “我相信统领的智慧自有深意。” “说说嘛…来,说说嘛…高招不怕捧,既有深意,替我吹两句也不失风度啊?是不是啊?哈哈。” “统领,是想要北共治区乱起来。” “嗯,说得好,为什么呢?” “钟情于混乱的,多是变数。” “变数、说得对啊,可是,我想要哪些变数?” “正如在格威兰施展雷霆手段,震慑王庭…统领想要的,是格威兰人永远退出北共治区,将南北收归一体——” “不对,法普顿,统一南北共治区对我而言有什么必要?” “对统领而言,是举手之劳;对中洲人而言…对特罗伦人而言,是负罪百年后,必须的挽救。” “法普顿,你是不是忘了我是朝晟人?” “不,我没有忘,我永远记得统领是朝晟的梁人。” “那…我一个朝晟人,何必为特罗伦人谋福利呢?” “统领,我想,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能回答…我只知道,假如没有挽救共治区的意图,温亚德的那些事着实缺乏缘由。” 面对这个诚实的部下、不掩饰的老朋友,他率真地笑了。他走到窗前,从巍峨的圣环之顶,俯瞰喧闹的圣城,将金石路与黑金炬尽收眼底,感叹道:“是啊,法普顿,是啊…人总要找些由头,不然,哪来过日子的念头?” “你宽恕特罗伦人了吗?统领?” “宽恕?嗯,不曾憎恨,何谈宽恕?以前,我是给愤怒冲昏了头,蒙蔽了理智,对特罗伦人一视同仁…你也知道,那年头,我不是什么正常人。她死了以后,我冷静了许多,我有时会等,等人来把我铲除…可你们没有,他们也没有…待我周游大地、重掌力量,我已经拎得清什么是迁怒、什么是复仇,嗯,所以,你们才会相信我,支持我独占南方,施行高压政策…” “总胜过瑟兰与博萨插手。统领,你我都明白,没有你的强硬态度,圣城以南的土地,早在他们的摧残下,糜烂成第二个北方了。” “我明白,法普顿,我们都明白…你是在夸我压榨得当,是吧?” “生命本就立足于剥夺与榨取之上。统领,你没有私欲,压榨自然最少。” “哈哈哈,法普顿,你在夸我是圣哲贤人?不敢当、不敢当啊…哎,等等,你是支持我把圣城的制度推广到北方吗?” 法普顿的笑容,是坚定的认同:“推广到全大地也未尝不可,统领。” 于是,在开怀的笑声中,帝皇使者与他的追随者拥抱着道别,重归宁静了。 等追随者离开圣环殿,帝皇使者俯视着那渺小如尘埃的身影,终是自嘲: “你相信我吗?法普顿,我不是说过,我自小就是蠢孩子、傻孩子、笨孩子…我的智慧,你们怎么能当真呢?你们当真了,我自己也信不得啊…信不得啊。” 他消失了。再出现,他已至圣环殿下、那尘封的竞技场内。而开启竞技场的两把钥匙,都陈列在竞技场的黑暗中。他拿起神圣之钺与帝皇利刃,从两件战利品上,看到了昔日的敌人,再见了那些愤怒、绝望与不甘… 重温了过往的本源。 他有多强?他的本源究竟登临多少道巅峰?这两个问题,令无数人魂牵梦萦。 遗憾的是,这些人兴许永远无法得到确切的答案…因为即使是他本人,也不清楚他的极限何在。 “来。” 一声令下,金芒照耀了沉寂的竞技场,驱逐了晕眩的黑暗。光明之中,新的人影在浮现… 他就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个人握住两柄圣器,向他走来,说… “了结我。” 这个人是谁?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是一个如他那般面贯斜疤的孩子…不,这个人就是他,是过去的他,是年少的他,是百年前的他。 是愚蠢、蛮横又强悍的他。 无用多余的准备,他携两柄圣器而来,将他湮灭于本源的海洋。 可他重现了。 金芒散落,圣器归位,竞技场没入黑暗,从前的他消失了。 他笑了。哪怕创造出另一个他、甚至是往昔的他,他这份意识,始终无法消磨。用元老的话讲,他是收获了本源垂青的幸运儿,注定在真理的彼岸沉沦。 为什么,本源到底是什么?送来本源的真理又是什么?既然是真理,为何会诞生如此扭曲、扭曲到践踏万物法则的本源? 是真神创造的本源,本就是这么病态;还是帝皇觉醒的本源,歪曲了脆弱的现实? 他不知道。 竞技场里,星沙飘散,不见了他的行踪。 他踏在金石路上,迎着黑金炬的光芒,穿过人流与车辆。这些年,圣城的风光现代不少,外接的线路多到不行,非要制备统一的封装板,才能将这些电线光缆收拢,规整地铺设在道路上。为此,沿街的人行道是多盖了一层石板,方能保证建筑的风格不受破坏,让古老的黑与金之花持续盛放。 不多时,他走到一家酒馆门前,却并未入店,而是听店里的客人,是怎么用朝晟话跟人吹牛——没错,这家店的顾客,多是朝晟的兵。这些兵啊,有男有女,有梁人有木灵,嗓音是天南地北,相差甚远,可听在他的耳中,又是异样的亲切… 哦,他听出来了,阿尔也在这里。是的,养护了他女儿的木灵也在这里,正和一个老家伙勾肩搭背,用着老呦呦的林海口音,说着相当标准的梁语,跟那些新兵蛋子吹嘘,他俩是怎么捱过帝国军队的炮火,从博萨杀进圣都;吹着吹着,他俩又是举杯一碰,撞得啤酒沫溅满了桌,神神秘秘地说起在前行之地的往事,把中洲人的暴动、认罪与屈服,说成是朝晟军队和前行之地的功劳;被问起帝皇使者的时候,他俩则一个劲儿打哈哈,叫新兵们学聪明点儿——圣城就在帝皇使者的脚下,哪怕同为朝晟人,有些事情还是不能摆到明面上谈。 没多久,一个女兵突然凑过去,抓着他们,是左瞥右望,盯得人浑身发毛。然后,女兵坏坏地笑着,问他们是不是当过情侣、是不是有了超出战友的情谊… 在响亮的脑嘣声中,女兵捂着头皮缩了回去。在酒馆之外的老人,也是摇头大笑——他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等阿尔和老吴各结了婚,成了儿女亲家后,他就明白,把木灵一律当成婆娘,是种因容貌而生的偏见,需要些时日相处,方可有所改善。 正在这时,悲惨的拗哭在远处爆发,引他悄然走去。他看到那金石路上躺着的碎尸与鲜血,听到那搂着尸块的女人是多么竭力地哭嚎: “天杀的!帝皇啊,祢看看吧,祢睁开眼吧!这些没分寸的货车,是多无情地碾过了我的孩子!他还在读二年级啊!他刚治好了血癌,才要回学校读书,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啊!为什么,为什么祢要这样惩罚我,为什么祢要派他们来伤害我!假如祢要惩戒,请将死亡施加在我身上!不要对我的孩子…不要对我的孩子…帝皇啊,帝皇!祢听到了吗!为什么祢要这样不公!为什么祢要这样残酷啊!” 立在一旁的司机吓得两腿发软,要扶着货车的才能站稳: “你、你乱说什么?是他不看红绿灯,突然闯过来的啊!我还能未卜先知,提前刹车不成?你、你别再提帝皇了!我报警、你们这些人,别看戏啦!我手机没电了,你们帮忙打个电话,叫警察来啊!再吵吵,万一提了些不该提的,你们也跑不了!” 不该提的?哪些是不该提的?围观的路人是窃窃私语,没有一个人把话说明。而在这时,哭红眼的女人,突然捧着尸块,跪在公路中央,用双膝碾出一道血印,发出让围观者一哄而散的哀嚎: “帝皇使者!帝皇使者!帝皇的使者!你在哪里啊!你不是帝皇的使者,要拯救我们的苦难吗?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出现、为什么你不阻止厄运来到?我追着新闻的报导,只求在你出行时沐浴圣光,治愈我儿的病症,可你总是不见、总是不履约赴行!我放弃了,我掏空存款,哪怕和男人分家,也要送他去最好的医院接受治疗,可为什么,他的病刚刚好,我们刚刚回到圣城,他还没来得及多跑两步,你就要厄运带走他?为什么?这不是你的圣城、你庇护的土地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给我们厄运,为什么你不履行使者的职责,救治我们的苦难? 帝皇使者!你在哪里啊!” “我在这里。” 平静的回答止住奔逃的人群,让女人缓缓回头,看向了站在司机身旁、凝望碎尸的老人。 在司机听来,老人的声音是平淡的威严,叫人心颤又胆寒: “我在这里,孩子,告诉我,不要撒谎,你知道,对我而言,不存在欺瞒与谎话——告诉我,孩子,是他无视交通规则,擅过马路的吗?” “是、是,使者,伟大的使者、帝皇使者,请、请您宽恕,我绝非刻意、这个孩子也绝非刻意,他可能是太兴奋,一时没管住——” “很好,感谢他吧,这位母亲。若非他有勇气彰告善良,我不会帮助你——记住,遇不遇见我,是你们的命运;而管教不好儿女,却是父母的失职,莫怨我、莫责备我…莫将自身的过错,强加于人。” 语毕,在路人的膜拜与赞美中,死去的孩子重现于货车之前。惊魂未定的孩子,只一愣便望见母亲,飞奔而去,冲进母亲怀里,哭诉不停… 母亲也在哭,一边哭泣,一边忏悔,请求使者降罪于自己,以示警戒。可使者回以沉默,静待她改口… 是的,她改口了,她忽然推开儿子,看着手捧的尸块、望着货车前的血肉,又盯着这个完好无损的儿子,视线闪烁着震撼与恐惧。她抓住儿子,问了好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听儿子一一回答,确定答案分毫不差后,她又推开儿子,捂着脸、抱着头,跪倒在地。她突然爬向老人,匍匐在老人的脚下,拼命叩首: “不、使者!伟大的使者、慈爱的使者!这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孩子啊!” “不是?他就是你的孩子啊。” “不、不…使者,这些、这些!”说着,她抱起散落的肢体,向使者哀求,“这才是我的孩子、这才是我的孩子啊!” “是吗?既然如此…” 在众人的惊呼中,尸体血肉重聚在一起,又组合出一个完整的孩子。 相同的样貌、相同的穿着、相同的回答、相同的声音…女人才不管先出来的儿子怎么哭泣,只是抱着尸体变回的儿子,向使者拜服。 “孩子,你满意了?那么,你…该归去了。” 在身影消去前,第一个儿子发出绝望的哭嚎,令母亲一愣,又坚定地撇过头,与众人共同颂扬使者的伟力。 直到使者消失,路人散去,警察接管事故现场,她才抱着儿子,茫然地坐上警车,仿佛不敢相信、不敢思考… 不敢猜测是对是错。 “对错?”走在街上,班布先生张开双臂,将途径之地揽入怀中,笑得慈祥可亲,“在圣城,帝皇使者…绝没有错。赛尔啊,你说…爷爷会有错吗?” (二)林海 假如开上车,通过检查站,只需赶过五百多公里的路程,就能进入格威兰的管辖范围,来到北共治区的麦格达市。 在麦格达的某家私人医院内,一位留着黑色长发的少年正向着医生和护士躬身道谢。等他表达好谢意,他看向身后那名金发的姑娘,露出鼓舞般的笑容。 在姑娘向医护人员发出的局促感谢声中,他结清了医疗账单,带着姑娘离开了住院楼。在他的身后,几位医生正窃窃私语,说哪怕是给疗养中的副市长手术、替麦格达最豪横的富翁巴迈·达西欧主刀,也不似这些天紧张。 要知道,帮前行之地的圣恩者医治病痛,可是难以想象的“殊荣”啊。 在病房耽误了些天,回到旅馆,有不少事要忙——首要的,就是先让格林小姐梳洗梳洗。在碎落的流水声中,少年收拾起行李,正等着帮格林小姐洗衣服,却见她换好睡裙,抱着拧干的衣物出了浴室。 片刻的沉默后,少年接过衣服,无奈地笑了笑——在贫民窟长大的人,哪能真忘了基础的生活技能呢? “文德尔,对不起…” 他告诉格林小姐,他不是生气,他只是认为,没有必要这样道歉——毕竟,照顾人是他的专长,在家里,他是帮妈妈做家务的,洗些衣服,不在话下。不过,内衣这些,他还是请格林小姐自行整理,他到底是男生,碰这些还是不太礼貌。 “嗯,谢谢文德尔。” 忙完后,太阳升到了最高点。少年拉上窗帘,往床上侧躺,打着哈欠,揉走眼里的泪花,准备午休稍许。可没等他攒好铺盖,幽幽的寒意就扎在他的背上,逼着他回过神,看到邻床的格林小姐,是怎么搂着膝盯过来,无言地催促… “伊利亚姐姐,空调很暖和吧…” “我冷。” 话说到这个程度,他又不忍心揭人的脸皮,只能钻到格林小姐身旁,充当起人体暖炉。至于暖的是怀抱,还是心?哪怕质问这个正搂着他的女孩,怕是也得不到确切的回复。 “对了,伊利亚姐姐,等衣服干了,你是想去瑟兰…还是去别的城市?” “瑟兰?” “是啊,瑟兰。伊利亚姐姐,你的老师不是在瑟兰吗?刚巧,我和爷爷说好,跟你去瑟兰走一趟,帮你和老师谈谈心,恰好…” “迦罗娜老师?!不要!不要…我不要…” 言谈间,格林小姐把他搂得更紧,呼吸得很是急促,心则跃动着不安。这害羞、惶恐与无助的模样,让他顿时哑然——这哪里还像平时的伊利亚·格林,分明是另一个伊雯姐姐。 难道人都是这样?平时再狂野、再成熟、再勇敢、再冷酷、再恶毒,只要在亲人与朋友身旁,就是毫无戒备的孩子,没了半分的坚强。 说句不恰当的,好比是森林里的花栗鼠,在和人类结识前,来讨颗花生,眼里都含着机警。可等它确定人类不会伤害自己后,它又能立着大尾巴,站在人类的手掌心,啃食刚找来的松果,甚至盘着尾巴卧下,睡得如婴儿般宁静。 信赖啊,信赖。血亲、密友与挚爱,都是值得托付的信赖。 可是,信赖不意味着宠溺。宠溺到头,信赖难免变质为依赖。身为伊利亚·格林的朋友,少年自然不希望友情有变质的一天,便对她说: “不行哦,伊利亚姐姐。瑟兰是必须去的,只是去谈一谈、谈谈心嘛,又不是吵架啊,对不对?” “不要…文德尔,我害怕…” “没什么好怕的啦,伊利亚姐姐。你不是说过,老师很心疼你,像母亲一样心疼你吗?相信我,只要是妈妈啊,不论孩子犯了怎样的错,只要你诚心悔改,都会宽恕你,容你改过的!” “嗯…嗯…那,文德尔,我…你,你能…陪我去吗?” “当然啦!等去完瑟兰,办好伊利亚姐姐的事,我也要回一次家,和…” 忽然,她的手臂又压紧了些:“文德尔,你的家,在哪里?” “在朝晟的西北,林海的…丽城?绿松村?伊利亚姐姐,你能听懂朝晟话吗?” “会不会…不会,精通部分,娴熟百分之…五十?” 奇异的语法,无声的尴尬,是最好的回答。不过,在少年想好打圆场的话术前,她提出了新的要求… 让少年毫无头绪、又不好回绝的要求。 她抱着少年,小声地恳求道:“文德尔,先和你回家,可以吗?” 回朝晟的航班,是先转达博萨,再飞往林海。飞机在涅玟落地后,白皮肤的格威兰人、棕皮肤的中洲人都急匆匆地走掉,似乎再待一会儿,就要和童话里的傻孩子一样,去往不可说的禁地,被邪恶的巫婆囚禁终生。 因此,格林小姐成了唯一的外国乘客——有班布先生帮忙,朝晟的入境手续不是问题。摆在她面前的难题有两道,一是语言,二是姓名。 语言的麻烦倒是好办,只要待在绿松村,不到城里走动,很难遇见说不通瑟兰语的梁人,哪怕她的口音是灰都的腔调,也很难产生沟通上的误会。 姓名的事情就麻烦了。要是学着精灵们,只靠音译应付,伊利亚·格林的称呼,是怎么听怎么拗口。思来想去,少年还是发挥起从梁语课上学来的文化,根据外貌中最醒目的特点,为她制定符合梁人语境的昵称… 还有什么能比那双墨绿的眼眸更惹人瞩目呢?看啊,深邃又澄澈,素洁又朦胧,多像是梁人钟爱的玉石…像是两珠翡翠啊。 翡翠,是的,翡翠…要化用绿色翡翠的名,作为她的昵称吗?晴水、祖母、墨阳…但这些称谓,未免过于严肃。不过,再加上对肤色的描述,譬如灼、莲、雪、玉… “墨…雪?墨…翡?阳…玉?晴…玉?晴…冰?冰…翡?” 听着她把梁人的词语、念成一字一断的短句,少年由衷地感叹,语言的逻辑真是没法互通——至少,对楔形文字和象形文字而言,其差距不亚于数学与文学,是入门难,精通也难。 不过,从她的回答来看,梁语的语感天赋,她还是有的。至少,她组合出的词语,听着都不差,不是吗? “是很好!不过,既然是昵称,这些…未免太庄重了,不够亲和、不够率性…就是,就是不够…可爱,嗯,可爱!不够可爱的话,大家在交流的时候,容易…” “你的…昵称?” “啊?” “什么是,你的,昵称?名字,朝晟的,梁人式的。” “啊…这个,是武,小武。” 少年在手机的图画功能里写下自己的称呼,方便她分辨同音字。她则是复述少年的昵称,说:“小、武…小,武…小武,小武…小武。小武,帮我…同类别的,称谓…” 当然,小武会帮她想出昵称,最适合她的昵称—— 白色的肌肤,像是牛奶;墨绿的眼眸,像是茶水…牛奶配茶水,应该叫什么? “奶绿!就叫奶绿吧,怎么样?很可爱的昵称吧?绝对是上口又好记的外号哦!” “奶…绿?奶绿…奶绿?牛奶和…绿色?” “嗯嗯,是绿色的茶叶,茶叶!绿茶!” “茶叶,茶叶…奶绿…好,奶绿好,小武,小武是很…体贴,体贴的,小武,我是…奶绿。” “奶绿!奶绿!奶绿姐姐!遇到和我一样,黑头发,嗯,但是黑眼睛,没有长长耳朵的梁人,就说自己的名字是奶绿!要是碰见有长长的耳朵、竖眼瞳的木精灵,就放心说瑟兰语啦。不过,如果用梁语称呼的话,记得叫他们木灵哦!像我的家人,都是木灵…不过,去了我家,没必要说梁语,拿瑟兰语交流就好啦,我相信奶绿姐姐,肯定是没问题的!” “嗯,小武好,好小武,谢谢小武。” 十二小时的休眠后,飞机直达丽城。小武没有通知家人来接机,而是带着朋友坐上巴士,往林海赶了去——他想要的,当然是要给亲人们惊喜。 两年啊,两年。他在格威兰和共治区逗留了两年多的光阴。还记得和家人告别时,他的脑袋还够不到母亲的下巴,如今,他却能高过朋友的肩膀。朋友的个子可不低,他明白是自己长高了,兴许回到家都能碰到妈妈的鼻尖?不不不,没准,他都能一手抵着姐姐的头,叫姐姐无法平视—— 现在,文德尔家一对迷你的孩子,只剩伊雯这一个矮冬瓜啦。 可朋友的鼻息却让少年侧目而视,察觉到了难言的焦虑。 她到底是罕见的外国人,从上车开始,打量过来的目光就没有停过。在朝晟,格威兰人比金灵还难遇见,可不得多看两眼,瞅瞅是什么模样? 为了缓解焦虑并打消好奇心,小武拍拍胸膛,自信满满地仰起头,说:“叔叔阿姨,她是游客,我是导游!林海的主人家,不能吓着客人哦!” 于是,在和善的笑声中,乘客们收回了各自的目光,说道起家长里短。小武松了口气,用格威兰语告诉朋友,说家乡的人们都是很友善的,他们的目光并不是冒犯—— 看,只消坦诚地谈一谈,表明不适,大家都会体谅旅客的羞涩,让气氛惬意起来。 “嗯,谢谢…谢谢小武。” 回到绿松村时,暮光已探出山头,把乡镇染得略微焦黄。在熟人们的一声声招呼中,小武带着朋友来到包子铺前,挑了个肉包与豆沙包,不过这回,他不用踮着脚付钱了。一看见他,老板娘便欢喜地探出臂膀,在可爱的脑袋上薅了两把: “哎呀呀,阿武啊!有两年没见啦!咋的,是去外地上学啦?不回家啦?呦,这…这是——咱家的,你瞧瞧,阿武真是去留学啦!嘿嘿,还带回来个大姑娘!你瞅这脸蛋,这鼻子,这眼睛,啧啧啧,绿油油的,跟油麦菜一样,多稀罕!要是娶回家当老婆,阿武,你就给咱们村长脸啦!” 他赶忙打着哈哈,自个儿啃肉包子,请朋友吃豆沙包,要老板娘别再拿他打趣了。可惜,老板娘是越说越起劲,全然不听他辩解,弄得他抓起朋友的手,撒开腿往家里跑,不顾那豁达的大笑: “呀呀呀,小苗苗还晓得脸红啦…” 等跑远了,他急忙解释,说那只是玩笑话。在绿松村,捉弄懂事的孩子,是大人们最擅长的解闷手段。而他的朋友,还是说着谢谢,似乎是没有听懂老板娘的捉弄。 正聊着,两人走出了梁人聚集的地方,来到了村落边缘,踏足搭满暖棚的田野。 他是左瞟瞟、右望望,向朋友介绍每亩地是哪户人家的。等瞧见一片果园,他自豪地挺起胸膛,告诉朋友,这是他妈妈的杰作——看啊,整齐的树冠,是多么繁茂。 而这些,全都是他母亲的功劳。 敲门前,他怕朋友忘了先前的交待,又提醒道:“伊利亚姐姐,说瑟兰语就好啦,相信我,不会有沟通障碍啦…” 话音方落,木屋的门已然敞开。开门的是打哈欠的艾丽莎。见到门前立着的是谁,她急匆匆地揉走眼眶的泪花,凑近了仔细瞧,半晌不说话。 “妈妈,我回家…” 没等儿子说完,分别多日的母亲,是一把抱住他,欢喜地尖叫。喊着喊着,艾丽莎又托着胳肢窝,把他举得老高,转了又转,晃得他眼花。 幸好,他的叔叔穆法赶了过来,问:“艾丽莎?有客人来访?呀,赛尔?伊雯、艾尔雅,是赛尔回来了!赛尔回家了!” 有叔叔阿姨到场,他终于被母亲放下,可算有机会向家人介绍新朋友是谁。他刚说完伊利亚·格林的姓名,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和雪球般砸到他身上,直接挂住他不放: “坏家伙!赛尔,两年零七个月又五天!为什么现在才回来?哼,不许狡辩!也不许低着头看我!怎么,以为长高了,就可以藐视姐姐吗?你——这是谁?” 格林小姐将双手叠在胸前,微微躬身,略有拘谨地自我介绍:“伊利亚·格林,赛尔的朋友。你是伊雯·文德尔吗?初次见面,请…” 伊雯眯紧了竖瞳,在客人和弟弟之间来回审视。然后,她一口咬向弟弟的肩膀,试图隔着衣服,用凶凶的虎牙留下印记。 在被父母扯开后,她还在张牙舞爪,活像是抢地盘时、准备打架的野猫。而她的叫嚷,更是让弟弟哭笑不得: “学习学习学习!满嘴跑火车!学会讲假话啦!哪里是学习,分明是去外面勾搭、相亲!相亲!呸!不对,那个老头子怎么说的,不是带你去读书吗?原来也是个谎话大王!我看他就是要拉郎配、拉郎配!学坏了!爸!妈!小阿姨!你们帮帮忙啊!没看到赛尔学坏了吗?!” 最后,还是阿姨把姐姐扛回卧室,噼里啪啦地教训一通,才叫她噘着嘴向客人低头认错。 等安抚好伊雯,久未团聚的文德尔一家,可算热闹了起来。三个长辈,要么和伊雯一样,也逮着赛尔,问他在格威兰和共治区见了些什么、学了些什么;要么请教格林小姐,问她是怎么和自家孩子认识的,又认识了多长时间。 虽然不明白该如何形容,但赛尔的直觉告诉他,家里的气氛有点儿奇怪。眼瞅着时间不早了,他便问叔叔,家里可备有蔬菜果肉,最好是林海特色的食材,好叫他来主厨,请朋友品鉴朝晟的美味。 “有啊,有啊,赛尔,你看,上午掏来的,正要挑来炸了,做成零食,给伊雯带学校去。怎么样,这可是比金蝉更宝贵的美食哦?你的朋友,会喜欢吧?” 穆法叔叔说得自在,赛尔却是苦恼。因为摆在厨房里的,是一大袋蜂窝——胡蜂的蜂窝。说话间,还有蜂子在往巢外爬。他可记得,在珀伽的时候,面对昆虫料理,格林小姐是打心里退避,今天… 从冰箱里取出羊肉、鸡胸后,他还是帮叔叔处理起蜂巢。反正是一道小零食,家人都爱吃,特别是伊雯姐姐,就喜欢暴食这种木精灵不能尝多的蛋白质,还是要炸了合适。 蜂子扔进酒壶,留着送给爱泡酒的梁人村民;蜂蛹挑出肠子,一条条撂在餐盘中。那堆叠着的蜂蛹,是糯米般的玉肉,白嫩又柔滑,只摸着就爱不释手。 素菜由叔叔安排,而他,要在炸制蜂蛹前,负责炖羊肉汤、做鸡胸。汤好办,林海的羊肉品质不俗,只要加些鸡骨头,等出锅前放条煎黄的鲫鱼给味,就是锅浓白的鲜汤。鸡胸则不好料理,幸好,他记得叔叔做过一道高难度的菜品,便凭着记性,在叔叔的指导下重现了那道美食—— 先是取好蛋清,蛋黄留在一旁,另作他用。然后是剃掉鸡胸肉,细细地切成姜蓉似的肉末。接着,加入土豆粉和蛋清,抓搅均匀。最后,控制好油温,将打好的鸡胸肉浆铺入锅底,及时捞出,拿水漂去油花,便大功告成。 当然,上桌前,还是要调些汤打底。他选择了科技的力量,用味精配绿菜,替娇嫩的鸡片增添风味。 等忙完了,他重烧油锅,将蜂蛹炸过两遍后捞出,用纸吸干多余的油,撒上香料食盐,端出了厨房厨房,再喊一声“开饭啦”,与家人朋友共聚在餐桌。 出乎意料,格林小姐最先品尝的,竟然是他端来的蜂蛹。伊雯也不甘示弱,拿着小勺子舀了好多,叭叭往嘴里拨。艾丽莎和艾尔雅,都夸赞着他的厨艺,以至于端来素菜的穆法都笑了——在大人眼里,自家孩子的手艺,永远是最优秀的。 听着真挚的赞美与诚心的请教,看着若有若无的羞赧,伊雯的怨气散了大半,和客人说上了话,问她是在哪和弟弟认识的。在听到是温亚德后,大人们面露疑色,问她温亚德的故事是真是假——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帝皇使者的血肉之塔。 不善的话题,赛尔是借着收拾餐桌的由头,巧妙地跳过了。而格林小姐自然理解他的顾虑,只讲事件,重点悉数跳过。 到最后,文德尔之家的大人们,只明白帝皇使者是在温亚德施展神迹般的天罚,却不知道,他们的孩子也在那里见证过。 在他洗碗的时候,一个不开心的童音钻出网,吵得他皱眉头: “赛尔!” “姐姐,怎么…” “你才十四岁!还不到十五岁!离成年还早着!不可以和女孩子…” “姐姐,这是什么话呀…我们是好朋友啊?不是叔叔阿姨、妈妈老师那样的恋人…” “小滑头!撒谎精!想骗过我的眼睛?门都没有!明明就是,明明就是!看你们腻腻歪歪的样,真是…” “腻腻歪歪?哪有的事?” “我说有就有!” “哪里的话呀,姐姐…是觉得我们太亲密了吗?可你不是见过艾斯特姐姐吗?我和她不是更亲密吗?怎么换成伊利亚姐姐,你…” “不一样!傻瓜赛尔!不一样!眼神!眼神!她看你的眼神就不一样!傻瓜傻瓜!”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还没问清楚,伊雯的通讯就结束了。这下,少年的脸,是比生吃了苦瓜还窝囊——两年多不见,姐姐是越来越像小孩子了,脾气闹腾得相当无理啊。 他打理好厨房,刚回客厅,就听到妈妈在给客人安排卧房——一瞬间,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因为格林小姐又在望着他。要是这会儿,还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他只怕是百口莫辩,要被家人以过早恋爱的名义关进小黑屋了。 幸好,格林小姐牵住了艾丽莎,歉然一笑:“谢谢阿姨关心,不用麻烦了,我睡沙发吧。” 在妈妈甩着头、说哪有主人让客人睡大堂的道理时,他欣慰地舒了口气,暗暗向格林小姐竖起大拇指—— 看来,这些天的陪伴,终究教会了朋友,教会了她去体谅别人。 (三)晨曦 晨光未至,梦乡被雨淋得冰凉,冻得赛尔睁开眼,看向侧卧在身旁的姐姐。他撕好卷纸,把纸巾铺在姐姐的嘴角,免得哈喇子继续淌、浸湿了整只枕头。 他悄悄翻到下铺,发现妈妈也是同样。有时候,他得说,梁人的俗语就是准——外甥随舅,侄儿随姑。姐姐这马虎的性格,怎么看都不像叔叔和阿姨,倒是与妈妈完全吻合。或许,这就是基因遗传的魅力吧。 当然,他并非暗指妈妈太幼稚,只是略微感叹,嗯,略微感叹。 他轻轻地走出卧房,还没进卫生间,便看到格林小姐坐在沙发上,过夜的棉被也早早叠好。 “文德尔,醒了吗?” “伊利亚姐姐,早——” 他忙热了牛奶和面包,请格林小姐先行饱腹。等进入卫生间,见到从酒店拿来的一次性牙刷,他不免拍拍手,暗暗夸朋友的心是够细致,替他省去不少麻烦。 用完早餐,朋友的请求还是拘谨: “文德尔,我想陪你走走…我们出去逛逛,好吗?” 虽说拘谨的格林小姐与平日相差甚远,可他知道,并非每个人都是自来熟,还是顺应对方的习惯为好。更别说,或许这拘谨才是朋友真实的内在——尊重,永远是最得当的态度。 既然如此,就尊重她,陪她逛逛吧。 看啊,朝晟的乡村,和格威兰的格调不甚相仿。没有大型的农场,牛羊也是散养,至于猪和鸡鸭、大鹅?猪多是圈在林地,往丛林边沿一望,就能看见母猪领着猪仔,在草丛和树荫处拱来拱去;鸡鸭不是在竹笼里,就是在菜地、草丛里闲逛,主人们并不担忧它们会走失,随它们在外面啄大青虫;鹅是最自在的,要么飘在小溪里、优雅地昂着长颈,要么走在青草间的村路上、大摇大摆,见了人便上去蹭。 这不,没走多远,这对赶早的朋友,就见到有个孩子拿着根茅草,在那里挑衅大鹅。小武唤了声,孩子便看过来,扔了茅草打起招呼,还问这金头发的姐姐可是城里来的金灵? 小武正介绍着朋友的昵称和国籍,调皮的孩子却哇哇乱叫。原来,被惹毛了的大鹅啄了来,咬住他的裤腿,还拿大翅膀扑扑地扇他。 等赶跑了鹅,他拉着小武的手到河边坐下,拿石片打水漂,抱怨阿武哥是去了国外耍、认识了新朋友,两年不回来陪大伙玩了。他说,村里的这帮孩子,除了他这种没到学龄的,是读书的读书、进城的进城。不到假期,没几个能回来。想和以前一样,一群人拥在一块,听故事、讲笑话、掏鸟窝、抓鱼虾,是越来越难了。 小武反是笑了。他告诉男孩,进城读书是必然的,城里的叔叔阿姨和男孩女孩,都是好性格、易相处,去了学校,认识了新朋友,就不会这样寂寞了——看,他的新朋友、格威兰来的奶绿姐姐,就是在学习的途中结识来的。 “阿武哥,那个…格、威…兰?好怪的名啊,真拗口。奶绿…奶绿姐姐?格威兰人,都是你这样白皮肤、绿眼睛,还有金头发的嘛?” “嗯,眼睛…蓝眼睛,比例占大多数。” 小武生怕孩子听不懂,忙替她解释,告诉孩子,多数格威兰人的眼睛是蓝色的,绿色的反而是少数。 “那…那里跟咱们这边一样吗?就是…好说话吗?” “好说话?你看,奶绿姐姐不就很和善吗?哪里的人啊,都是相同的,别说格威兰啦,就是共治区,好心的人、耐心的人都多了去啦。” “共治…区?阿武哥,留学留坏了,开口好深沉,我听不懂啦!不过,听上去,外面的世界,也不可怕啊。我听大人们说的,好像别地儿的人都是豺狼,恶得很,我还想去长长见识…听阿武哥这么一说,也大差不差嘛,就没必要去外面闯荡啦。” 聊完外国,男孩又谈起小武离乡时错过的精彩。比如,村里有哪户人家的儿女成了亲,摆了多少酒席请客,做酒席的师傅,当然由小武的叔叔担当。男孩可说,那顿饭吃着爽亮,尤其是汤,煲得清香,和爷爷奶奶那加了酱油的汤不是一个味道。小武则是告诉男孩,大家的厨艺各有风范,兴许,等他到了读大学的年纪,一年回不了一次家后,又会觉得爷爷奶奶的酱油鸡汤味道最好。 这一说,男孩又撇撇嘴,说阿武哥还是这样讨人喜欢,要是和姐姐换换男女就好了——小武走了后,每当他的姐姐教训村里的孩子,都没人敢去制止。 以前,笑他的姐姐是木灵老阿姨,顶多是被打屁股,但这两年啊,可就有罪遭了。要被按在大石头上,被揪耳朵、捏鼻子,被扒光藏着的零食,当着面慢慢嚼完,一口都不留下,就是要被欠完才能开溜。 他只能劝男孩,还是尽量少挑人的心刺,特别是对年龄看得很重的木灵幼童——嗯,哪怕他们的年纪都和梁人的叔叔阿姨相当了,他们也是孩子。强加那些搞怪的称呼,当然会弄得他们不愉悦,好不礼貌。 “还是阿武哥好,”说着,男孩突然贴过来,在他的胸前蹭了又蹭,“喊阿武哥阿武姐,阿武哥也不生气!阿武哥,好脾气!当姑娘,讨人喜!” 对此,奶绿小姐是摇着头,拍拍男孩的后脑勺,敦促他松手:“不礼貌…” 不等他们闹多久,没学上的小孩子都醒来了。他们是往河边赶,围着多日不见的好哥哥,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候交流。在稻田掐了几条黄鳝,在河里掏了几只泥鳅,谁捉了蟹子、谁捞了虾米,谁摘了野果、谁采了蘑菇…当然,摘野果和采蘑菇的免不了挨顿打,再也不敢进林子冒险了。挨打的时候,他们跟家长说啊,要是还有阿武哥看着,教他们远离危险的野菜,他们哪里会受罚呢? 千错万错,都是小武的错。到头来,他只能顺着孩子们的要求,介绍新的朋友——国外来的奶绿小姐,再把这两年的见闻稍加修改,隐去不合适的部分,当成是小故事,讲给孩子们听了: “在中洲啊,有个心地很好的孩子,搭救了落难的公主。可是,摆在他面前的,有三道难关——一是要把公主献给领主,用来换取信任的商人;二是贪图公主的美丽,要强娶公主的领主;三是不愿得罪领主,想着与事无关,甚至劝他顺从商人和领主的亲人、朋友与村民… 然后啊,他勇敢地拿起长剑,刺穿商人的心脏,斩落领主的头颅。他带着公主远走他乡,在辞别前,他向各位乡民送上忠告——面对不公,冷漠就是纵容,唯有奋起反抗,才能扞卫幸福…” 孩子们问他,这是不是中洲人的童话,他只能笑笑、不作解释。在孩子们继续闹腾前,家里的消息发来了,催他带着客人回来,享用正餐。 当他和朋友送别孩子们,走回木屋的途中,他的朋友捏着衣摆,小声地说:“赛尔,对不起,如果…如果不是我害你拖延了日程,先和你去找海芙,也许…” “伊利亚姐姐,那不是你的错。是驻军和官员,还有麻木的人逼疯了他,我们…” “可我是格威兰人,是王庭的…是我的国家、我的父亲…害得北共治区…” “唉,伊利亚姐姐,你不是说过吗?王庭的意志,又不能为你左右,别自怨自艾啦。只要认识到问题的根结,努力去改善,尝试去革新…牺牲的人们,会宽恕我们的过错。” “那,赛尔,你能宽恕我吗?” “说什么傻话呀?伊利亚姐姐,那些误会没干系的,我不是保证了嘛,早就原谅你啦!好啦,来,进屋吧,开饭咯——” 很遗憾,正餐由他的妈妈主厨,虽然烹制用心,但比起他和叔叔的老练,味道还是逊色一筹。 吃完饭啊,他的家人们,又拉着格林小姐聊天,是把他从小到大的事情,不论好糗,通通讲了一遍。譬如被男孩子们当姐姐,被女孩子们揉脸蛋,刚进城,就成了女同学心里的宝贝疙瘩,还有女学长同宿照顾… 越听,他越想拦住妈妈的话头——因为这些话题实在太奇怪了,怎么听怎么别扭。他不知道妈妈是想表达什么,可他听得出,妈妈是越说越亲昵,叔叔阿姨是越听越满意,而姐姐是越听越恼火… 就这样相处了些天,格林小姐总算松了口,答应去晨曦了。他也和家人说好,没两天就会回来——不,有班布爷爷帮忙,兴许早上出发了,天没黑就能回家吃晚餐。 在和班布先生通讯、表明格林小姐的意愿后,璀璨的金芒将他二人笼罩,跨越千万里的界限,把他们从林海变到了晨曦。 是的,晨曦。再睁眼,他们立足在巨树之上、白云之下。哪怕在电视里见过晨曦的全貌,赛尔还是两腿一软,头皮发麻——站在千百米的高度,小小的少年难免恍惚。这回,他要扶着藤蔓编织的围栏,才能稳住双腿,不至于坐倒。 说来也怪,按瑟兰的时间,该是夜晚,可这株通天的巨木顶端,竟然见不到闲逛的精灵。要知道,晨曦的巨木之顶,是露天的广场,即使最外围、最矮小的巨木,横截面积也有近十平方公里。在电视里,不分白昼黑夜,注定是人头攒动,可这里… 他遥望远方,眺望如山脉层叠的巨木,忽然发现,这些巨木的高度都有些低——不,并非是帝皇的造物太渺小,而是这些树木的位置与体量,皆在他所站的这株之下。 再迟钝,他也反应过来了,班布爷爷不仅送他俩来了晨曦,还把他们放在了晨曦的中心、巨木丛林的圆点与制高点… 寄居着瑟兰王室、托举着精灵议院的权之木。 错愕之间,寻找访客的招待者珊珊迟来。在确认过他们的身份后,金精灵们庄严地向帝皇祷告,接引他们走进绿叶与鲜花的升降梯中,来到权之木的内部。 权之木的内里,是永不凋敝的春意。花朵鲜艳,青草翠绿。枫藤似的蔓叶是墙壁,萤火虫般的星菊是吊顶。虽与外界隔绝,那星菊的光芒依旧耀眼,幽冷灼人。脚踩的地面,是压着木料的苔藓,松软得恰好,坚硬得稳固。道路中央,还有木质的轨道与列车,搭送赶远路的乘客。分隔道路的围栏,则是千姿百态的果藤和果树,结满了各式各样的水果,葡萄、蜜瓜、树莓、金桔、芭蕉…任人采摘,任人享用。这些树和藤,好像是权之木的新芽,即使没有土壤,依然生机勃勃。 对初入权之木的赛尔而言,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是一处帝皇赐予精灵的仙境,一切源于自然,一切归于和谐。 现在,他有些理解,为何神圣帝皇消失了千百年,却仍有亿万信徒将之崇拜——帝皇的城市,是自然与人力无法企及的奇迹,是伟大神力存在过的证据。 乘上专用的木车、等候一刻钟左右,赛尔总算来到目的地,见到了想拜访的人、不,是格林小姐需要相见的人、一位扶额叹气的混血者。 但房间里里,还有一位混血者,一位英丽而不失俊逸的男性。他正在办公桌后,处理着如山的文件,一见有人进门,便笑着说:“迦罗娜,你的客人来了,不起身相迎,聊表心意吗?” “我哪来的客人…”冷光刚从迦罗娜的眼里闪过,就化为雀跃之喜,“伊利亚?帝皇在上,你…” 等她与学生拥抱在一起,葛瑞昂提醒道:“还有一位小客人,嗯…赛瑞斯·文德尔?欢迎来到我的办公室。不要害怕,我是葛瑞昂·盖里耶,班布先生的朋友,一个借他之口,知晓你困惑的守望者。” 看着葛瑞昂伸来的手,赛尔正想说先前用视界见过他办公,却忽而呆住… 葛瑞昂·盖里耶?盖里耶…盖里耶… 盖里耶,正是格林小姐与他讲过的,瑟兰王室成员的姓氏。他没记错的话,葛瑞昂是朝晟的公民、朝晟的大使,而盖里耶这个姓氏,只会源于那位元老的盟友、从瑟兰跨海而至朝晟的欧达莱娅·盖里耶吧? 一念企及,视界忽然不受控制,将数百年前,一位身着银色铠甲的女性金精灵展现在赛尔的眼前。 她接过国王赐予的旗帜,执起议长亲捧的长枪,以自身的光荣与性命担保,必要率领瑟兰的海军去攻克新的土地,为效忠帝皇的同胞赢取无上的荣誉。 在她出发前,国王与议长亲自为她引路,深入权之木的根系,直达无光的地底世界… “孩子,别担心,他没有健康问题,仅是受本源影响——安心吧,不会危及性命。” 当听到葛瑞昂的声音,赛尔才发现,他是捂着头坐在地上,被格林小姐抱在怀中。而迦罗娜,则是看着学生,面露惊讶与欣慰—— 不到两年的时间,竟然让学生敞开心扉、解除防备,如此关心…这个孩子,到底是有着哪般魔力?不,他是做了些什么,能让伊利亚… 可少年却说着自己无事,更是多谢格林小姐关心,还勇敢地拉着葛瑞昂的手,跑出了门,叫她俩留在这里,好好谈心—— 谈心,是的,谈心。没等迦罗娜理清思路,少年已经比着手势、给伊利亚打好气,把门关得紧紧的,没留半毫米的缝隙。 该说些什么?该交谈些什么?面对窘迫的学生,迦罗娜更是紧张——当知道学生用祈信之力影响她的身体,让她产生了旖旎的梦境后,她就知道,再见面,定是尴尬无言… 是要安慰还是批评?是该严厉还是和蔼?对付由她悉心照料、视为女儿来抚养的伊利亚·格林,她是该和蔼地安慰…可当女儿对母亲、学生对老师产生了扭曲的依恋,就应该严厉地批评… 可这么做,真的不会伤了学生的心吗? 迦罗娜是摇摆不定。而在她纠结的时候,伊利亚·格林走上前,俯下自信的腰身、低下高傲的额头,那是在说… 老师,对不起。 迦罗娜的心结舒展了。她不再纠结或犹豫,只是将学生揽入怀里,那是在说… 老师谅解你。 在师生二人相拥着和好如初时,门外,葛瑞昂·盖里耶正俯视着少年,笑着回绝他的道谢: “不必在意。拥有两种本源,是理应被掩藏的秘密,不论我还是他,都有义务和责任帮助你。” 听到这番说辞,少年可算是松了口气。现在,他能确定,葛瑞昂·盖里耶果真是班布先生的母亲…不,是母亲一样的朋友。而班布先生叮嘱过他,要守好自己的小秘密,他可不愿意因为一时失言,就破了班布先生的规矩,惹得爷爷不高兴。 所以,拥有视界的秘密,他是不准备告知任何人——除非班布先生改口,他才能有所松懈。 而后,葛瑞昂问他是瞧见了什么,才会那么慌乱。他也没有隐瞒,将看见葛瑞昂的祖先、欧达莱娅·盖里耶出征的画面和盘托出。 葛瑞昂先是沉默,而后手抚心口,轻笑着摇头。听着少年的描述,他好像亲眼目睹了祖母的英姿,他好像又见到了被元老处死的父亲。 但最后,他的惆怅还是稀释在笑容里,正如雨碎落在海里:“那是过去的事情了。孩子,你知道吗?在出走故土、远征梁国前,祖母她最后觐见的,又是何人?” “我…” “是背叛了帝皇的继承者,生命圣典的主人,精灵的先祖啊…” 继承者、圣典、先祖…背叛? 陌生的词汇涌入耳中,新的视界却未曾开启。在少年愕然的时刻,那个鬼魅的声音又悄然而至,说… 身世啊…过去啊…往昔的阴影啊… 去吧,去吧,去吧… 到你出生的地方去吧… 到博萨去吧… 到那海滩去…到那黑暗里去吧。 (四)目的 应该相信这个声音吗?应该到博萨去,去母亲捡到他的地方,用视界探明曾经吗? 左思右想,他还是向班布爷爷请教,询问是否… 可班布先生貌似早猜到他在顾虑什么,满意地告诉他… 去吧。 建议胜似命令。他无奈地拜托葛瑞昂,请之与格林小姐解释,就说他有事要去博萨处理,用不了多少时间,便会回来。 应允了少年的请求后,葛瑞昂守在自己的办公室外,谢绝了秘书的晚茶邀请,目送乖巧的少年消散在金芒中,无声地感慨… 竹啊,你又有了哪些心思? 可班布先生、帝皇使者的想法,谁能猜到? 等少年走出光晕,却见到几位梁人卫兵警戒在周围——敢情,班布先生是把他扔到了朝晟驻涅玟的大使馆,将麻烦甩给别人接手。 说是麻烦,倒也好应对。他联系了母亲,好歹问出当时捡到他的城市在何方,然后,他请求使馆的人员帮忙买张机票,立刻到那里去… 去博萨与北共治区的交界处,到那以宜居闻名的博萨湾去。 帝皇使者的人,使馆哪里敢怠慢?再者,一张机票要不了多少钱。在应他的要求、给他兑了些博萨的钞票、办好身份证件后,使馆的工作者是怎么也劝不住他,只能任他辞别且言谢,拦了辆出租、奔着机场出发了。 坐上出租车,热心的司机说出还算流利的梁语、跟他搭起话,问他可是朝晟的游客。他说是,司机便叫他放心,夸涅玟、不,整个博萨的治安都好得很,就是遇见无赖了,喊几句朝晟的官话,保准吓跑这群人,绝没有格威兰那边的安全隐患。 他是嘴上陪司机聊着,眼睛留意着人家的相貌特点。要说博萨人和梁人,是真没多大的差异,硬要找些分别,可能就是博萨的太阳较烈,把这里人的皮肤晒得偏向棕黄。不过在朝晟的南方,很多城市的云层较为稀薄,梁人的肤色也会这样变化。 由此看来,上学时,历史书上所讲的那些“博萨人是帝国时代之前,向西方迁徙的梁人先民的后代”,并非是空口无凭。 在抵达机场后,他还请教司机,想知道博萨人是不是都会说梁语。司机的答复是肯定的——博萨的游客以朝晟人居多,为了保证旅游服务的水平,通讲朝晟的官方语言,是各服务行业的硬性标准。 换言之,要是不学啊,想开个出租车都没资格呀。 给完车钱后,他顺着指示牌找到入口,见机场通道外,好些人喊着奇怪的调调,像是在吆喝。他过去问了两句,可一听到他说的是朝晟话,那些人是赔着笑,连连摇手,招呼机场的员工把他劝走。 原来,这些人是在招揽误点的倒霉蛋去走什么“快速通道”。而他们说的,正是博萨本地的语言。那音节,听着很像中洲语,可仔细一品,语句的连贯性是两种风格。直到在员工的指点下,看了看指示牌上的博萨文字,少年才明白,博萨人的语言是借鉴了中洲人的发音模式,省去了文字的书写,或者说,音标就是他们的文字——而他们的造句习惯明显更接近朝晟,整体听感颇为别扭。 到博萨湾的航班是向西边去,逆着太阳而行。明明飞行了三四个钟头,一下飞机,却还是烈日当空。少年依着母亲的记忆,在乘客大厅拿了份地图,找到母亲当年下榻的酒店,乘着机场的出租赶过去了。 深秋的海岸,和盛夏是不同的景色。太阳很毒,风却是凉的,气却是清的。分明晒得人眼睛涩,又清凉得想多穿件马甲,保住岌岌可危的体温。 身在此地,视界的追寻更为明晰。恰如那年在班布先生的引导下、看见母亲闻着哭声,在深巷里找到婴儿的时候,如今,成为少年的婴儿回到了故土,找到改变他命运的公交站台,进入了成为他新生地的巷道。 垃圾,垃圾,巷子的深处,还是堆满垃圾。哦,不,不仅是垃圾,还有医疗废品——注射器、针头、吸雾器、吊袋吊瓶…在格威兰和共治区旅行过,少年自然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看啊,还有个骷髅般的人,正跪着摸索,捡起几根没被弯折的针头,喜不自胜呢。 见有人来打扰自己的辛勤,这人是抽搐着嘴角,将拾来的宝贝收在布袋里,一步一抽风,扶着墙撑出去了。 少年实在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只能顺着视界的指引,走向母亲抱走自己的地方,掏出挂在胸口的铭牌,盯着这张锈迹斑驳的金属片,试着追忆… 不,仿佛是早在等候他的到来,四周的建筑轰然碎裂,先如万花筒的影像般重叠,又似入水的彩墨般勾连,泼洒出崭新的画卷… 是他从未见过的古老画卷,一张逆行的画卷。 他看见,母亲放下婴儿、退出深巷。他看见,幼小的他躺在生母的臂弯,无助地哭泣。他看见,生母奄奄一息,扶着墙走出去,沿街乞讨…他看见,生母抱着他坐上偷渡的渔船,把他塞回肚子里。他看见,生母被船夫侮辱,却忍气吞声,坚持到北共治区… 是的,北共治区。他的生母逃出渔船,拼命退回海岸,眼里是得救的欣喜…再倒退,再倒退,他的生母从绝望到无助,从无助到疯狂,是拿着那张铭牌,逢人便说些什么…是的,逢人便说些什么,和路人,和医生,和官员说了好些东西,可这些人都摇头退去,还把她关进医院… 没错,好像是要证明什么…究竟是要证明什么? 终于,他看见生母的出发地,那是一处黑与金构筑的圆环之城。他的生母逃出医院趴倒在街头,浑身是血,手里捏着张铭牌,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睁得浑圆,像是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 然后,视界消失了。 他什么都看不到了,除了黑漆漆的巷道和满地的垃圾。 怎么会呢?视界怎么会终止呢?不由他控制,不随他的心意,不再注视他的生母… 不,不是那么回事,是无论怎么注视,都无法寻得生母的踪迹… 好像,她是凭空出现在那座城市。至于出现之前?她只是不存在的幻影… 一个看不见,摸不着,不知生在何处的幻影。 万幸,少年笃定那座城市是圣城——是班布爷爷坐镇的信仰圣地,也是南北共治区的分界中心。如果去圣城,继续用视界搜集线索,兴许…还能打探到生母的消息。 最起码,他要知道,生母是怎么被关进医院里去的。 在去圣城之前,他决定沿着生母的轨迹,好好体察过去,尽量看清生母的… 几声叽里呱啦的嬉笑中,一只被烟熏黄了指头的手掌搭在他的肩头。他一抬头,见是一个理着鸡冠头的青年挡了他的路,还不老实地吹着烟,轻浮得很。 想也不想,他只说:“我是朝晟人。” 在被男声吓愣了几秒后,青年把手一缩,跟见了鬼似的跑出巷子,中途还跌了一跤。他也没想到,在博萨,朝晟的语言真有如此的魔力,能让流氓避之而不及——只是被流氓误会成女孩子,还是太过唐突了。在博萨,梁人的相貌还是不够突出,如果换成格威兰人和中洲人,估计流氓是远远看了就要躲,才不会冒险摸过来,动手动脚的。 说回格威兰人…金发绿眸的格林小姐即使在晨曦,也会招人注意吧?假如有好事者拍了她的相片发到网络上,给王庭的人发现了,那该如何是好? 不,有葛瑞昂和她的老师在,那些意外是不会发生的。再者,少年很清楚,格林小姐是个多么小心的人,哪会冒失到给人抓住把柄呢? 可惜啊,名为赛瑞斯·文德尔的少年,不仅搞错了他自己的目的,更误解了朋友的目的… 他不知道,他此行的终点,是朋友的起点。 因为,在他拉着葛瑞昂走出办公室后,伊利亚·格林便向迦罗娜·菲诺蒂恳求道: “老师,我想与帝皇使者联系…不,我想拜见帝皇使者,可以吗?” “可以…等等,你要见他?”还没从学生成长的欣慰中缓过神,迦罗娜又被吓了一跳,“见他做什么?伊利亚,你知不知道…” “老师,有些话,我必须与使者讲明…”她握住老师的手,撒娇般请求,就像是哀求母亲买洋娃娃的小女孩一样惹人怜爱,“我想,我明白使者的目的…不,我明白他所求为何。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老师,百分之一百。” “他想要什么?”说着这话,迦罗娜着实难忍,便摸着她的头,牵着她坐好,笑得宠溺,“伊利亚,你不了解他。再说,从温亚德回去后,他安分了不少,没再捣…没再折腾别人忧心。他想要的,还能是什么呢?作为他的姐姐啊,我想,安葬完故友后,他想要的,仅仅是歇息吧…” “不,老师,使者另有所求,”伊利亚的目光未改,更多了分哀求,愈显可怜,“老师,请原谅我,我不能泄露使者的心迹…请老师相信我,我不过是与使者相谈,换得使者的肯定…请老师信任我,信任我这个坏学生,帮我最后一回,可以吗?迦罗娜老师?” 迦罗娜良久无言,手越握越紧。她感受到学生的脉动,感受到掌心的温度,她知道学生没有使用祈信之力… 她也知道,她这个当老师的,终究回绝不了学生的请求。 所以,她打开网,向那远在圣城的使者发去问候… “阿竹,你有空吗?” 她刚讲完要求,金芒就缠绕着伊利亚,以最直接的方式回应她的请求… 她明白,阿竹是在说… 娜姐,当然可以。 伊利亚·格林走出金芒,踏上了金石之路。居住着帝皇使者的圣环殿近在眼前,她只需向前迈步,就能见到携她来此的使者,与使者表明… 可是,她还没有走远,就听到了女人和孩子的哭声。她回过头,见是一个妇人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地向圣环殿前进,且行且哭嚎: “伟大的使者!请原谅我的愚钝!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给我忏悔和改过的机会,把我真正的孩子送回来吧!” 闻言,周围的路人是把头一扭,全当自己是聋子,任由女人嚎哭,不干涉、不劝阻。他们好像习惯了这种光景,深知其中的忌讳,哪怕是劝说,也不肯来上一句。 就这样,女人抱着孩子奔向圣环殿下的广场,和一些同样绝望的人俯首跪拜,区别仅仅是她带着一个可怜的孩子而已。伊利亚跟着她走去,停在圣环广场的边沿默默观望,与胆大的路人一并等待使者的降临。 当金芒闪耀于祈求者之上,所有人都结起手,向帝皇祷告——赞美使者,也赞美帝皇。当然,轻佻的异类也不少,看模样,多是些游客,有精灵、有格威兰人,还有几位嘟囔着朝晟话的梁人。不过,在这些不曾祈祷的人中,只有伊利亚·格林是仪态庄重的。 因为她明白,帝皇使者虽是超凡者,却仍是凡人。 当使者降落于大地之上,圣城的圆点、黑曜石的广场闪烁如太阳。如果这一幕是教典、是童话,那么,虔诚的信徒会争着扑上前去,亲吻使者的鞋尖、触碰使者的衣袂,以求神迹显现——凡是接触他的,皆能治愈百病、荣获幸运,不是吗? 但这是现实。 没有人敢伸出手,没有人敢扑上前。 因为神不一定是仁慈的,神有可能是暴戾的。 帝皇如此,祂的使者亦如此。 但是众目睽睽之下,仍有人奋不顾身地扑向使者,匍匐在使者脚下—— 那个女人拖着她的孩子,疯了似的握住使者的脚踝,泪流满面:“伟大的使者!敬爱的使者!全能的使者!请您发发慈悲,宽恕我的过错!” 使者没有说话,只是立在原地,连眼瞳都不曾往下瞟。 见状,她抱着哭闹的孩子,将孩子递到使者面前,哭肿了眼眶: “使者!我清楚,我清楚是我犯了不可弥补的大错,是我误解了您的好意,是我曲解了您的善心!我不该质疑您的伟力,我不该猜忌您的决断!” 听闻此语,好事的游客悄悄交谈,很快便说起来这女人的经历——原来,前些日子,她的孩子因为车祸去世,幸好使者路过,复活了她的孩子。可是,她却坚持被使者复活的孩子是假的,那堆被卡车撞烂的血肉才是真的。于是,使者将那堆血肉重聚,又给了她一个孩子,且带走了最先被复活的孩子。 这件事,还上了新闻,被圣城的居民赞颂,用以表明—— 得了,女人还在吼叫,说得是忘乎情形,什么人是有灵魂的,第一个孩子肯定是有着灵魂,第二个孩子不过是复制品;还有什么使者的决断不会有误,她每每回顾使者当日的眼神跟语气,便心惊肉跳,才想通真假的关键…听着听着,不少游客是晃着头,鄙夷地讥讽着,说是瞧见了一个精神病。倒是有围观者神情凝重,看那模样,像是哪里来的学者,正在甄别伦理戏剧呢。 众说纷纭之际,使者张开口,万籁俱寂。偌大的圣环广场,唯有他的余音: “我不曾暗示,不曾决断。我所做的,仅是实现你的愿望,孩子。” 女人迷茫了。她抱着孩子,不安地跪坐在使者跟前,像是迷途的羔羊,等待指引:“那…这真是我的孩子、我的宝贝吗?” “你说呢?” 语毕,使者张开双臂,消散在金芒里。那些祈求的信徒,是失望地磕头捶地,只望使者再度降临。可他们无法听到使者的回音,只能在绝望中盯向女人,眼里饱含绝望、嫉恨的怒火。 终究爬离而去。 祈求者走了,围观者散了,游客们也没事可做,便在广场闲逛,试图靠脚步丈量圣环殿的直径。而伊利亚则是走向圣环殿与大地接壤之处,向钢甲里的卫兵说明来意,得以进入升降台。 与其说是升降台,不如说是在圣环中滑行的缆车。浮空的平台,在帝皇的伟力下运作,稳重而迅速,没有丝毫不适感。约摸三分钟,平台停在圆环的制高点,也是圣环与天际的切点… 居住着使者的圣环殿为伊利亚·格林开敞,好比天国之门的奇迹,将她送入另一个世界。 而使者正坐在圆桌之旁,背对着她惬意畅笑: “看吧,孩子,我的预判相当准确——坚韧、阴毒、警戒心?在耐心的滋润前,终将消磨殆尽。看到现在的你,我还真是欣慰…一个作践别人,糟蹋善意,靠容貌、心机和祈信之力玩弄别人的孩子,一个渴望被关爱、又质疑关怀与友善的孩子…一个嫉恨别人分走了关怀,一个希望关怀成为爱情,永远停留己身的孩子…和那时的我,何其相似。所幸,你并没有与我对等的祈信之力,否则,大地昔日的祸乱,怕是要完美重演。而这些人啊,还能承受得起吗?” “尊敬的使者,正如你所言,我们是相似的人。正因为我们相似,所以我窥探到你的心意…” “哦?说说看,我倒有兴趣听听。这么多年,还从没有人对我说——嗨,老家伙,我可晓得你在想什么呢。” “你想要的,正是我所渴求的。” 使者笑了,笑得那道疤成了第二张嘴,有种骇人的欢喜。惊骇之前,身为圣恩者的姑娘,用出祈信之力稳固了情绪,才克制住颤抖的反应… 她顿时明白,帝皇使者还没有动用祈信之力。 真是无可比拟的恐惧啊。那博度斯卡之座上的男人,能有相似的魄力吗? 那不重要了。她手抚心口,用尽庄严与勇气,宣以回应: “尊敬的使者,我们都渴望自我,不是吗?” (五)自我 班布先生只是轻轻弹了一下手指,无形的压力顿时消失。他似乎对伊利亚格外欣赏,尤其欣赏那双善于发现的绿眸。 他说道: “孩子,你不必用如此委婉的措辞,你我都心知肚明——两个自私的人,何必相互掩饰?告诉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的姐姐把你当女儿,我自然也不会把你当外人。有什么要求,你就提吧。 当然,有些事情是不能考虑的。比如杀你的父亲,哈哈,我相信,这种故意使我难堪的请示,绝不符合你的风格,对吧?总之,你尽管开口。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暂时没有我办不好的事情。” 而伊利亚的请求,班布先生也早有预料。这位姑娘是俯首恳求,说: “尊敬的使者,我需要更强大的祈信之力。” “哦,你想攀登新的巅峰?” “是的。” “孩子,麦格达的劫后余生没有让你领悟到巅峰的奥秘吗?” “我明白,使者,我有所领悟。” “好,告诉我,孩子,你领悟到了哪些真理?” 伊利亚轻声回答道:“巅峰的秘密,无非是疯狂。” “是吗?”班布先生听后开怀大笑,笑得像被挠了窝的野孩子一样滑稽,“那你看看,我像不像疯子?像不像没头脑的精神病?” “像。” “不对,不对...哪里是像,你该说——你就是啊,老头子。” 当他站起身的一瞬间,圣环殿被一股鬼魅的气息笼罩。对于卫兵和办公者来说,那气息如同山川大海,是死亡和恐惧。但对于直面他的伊利亚来说,那气息… 是无边无际的祈信之力。 他的手掌压在伊利亚的头顶,语气中带着惋惜:“疯狂?不,那是情绪啊...像波涛一样起伏不定。明白吗?孩子,起伏不定。” 祈信之力的奥秘,他乐意讲给无知的孩子听。 如果只看表面,北共治区最新上映的纪录片《危机一百八十分》就能揭示祈信之力的真相。 这部纪录片通过电影特效和监控录像,还原了坎沙·杜拉欣在麦格达的暴行。这个尚未满十九岁的青年高中生在觉醒为圣恩者后,凭借肢体的力量以最残忍的方式杀害了五百多人。纪录片中,讲解员多次提到,这位学生觉醒祈信之力的原因与电子游戏、真理教和暴力有着密切关系。 按照他们的说法,坎沙·杜拉欣是在游戏和真理教的误导下,将本来冲动的性格推向了彻底的极端,导致精神崩溃,顺带觉醒了祈信之力,在麦格达上演了一幕人间惨剧。 但班布先生说,这完全是无稽之谈。如果精神崩溃就能成为圣恩者,那么地球上的精神病院都应该改名为圣恩者管理中心了,或者叫前行之地。 换句话说,所谓的疯狂与祈信之力的波动并没有直接关系。真正决定祈信之力的,是人们的思想和内心。 “明白吗?孩子,这是无法捉摸的情感。”班布先生坐回原位,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细心留意伊利亚的表情,“越激昂、越高亢的心情,越容易获得真理的眷顾。越充沛、越狂放的情感,越容易增长祈信之力。” “明智的使者,既然如此,那苦难深重的北共治区,理应是圣恩者充盈,为何——” “你真的不明白吗?苦难容易滋生情绪。但想象一下,当他们从出生开始就承受苦难,从亲人到朋友,从乡亲到邻居,从学校到公司,总有人在折磨他们,锻炼他们,培养他们的耐力。试问,经历了如此磨砺的人,已然达到忍耐的极限,又岂敢突破世俗的束缚,不顾旁人的鄙视,尽情地哭喊和怒吼,释放最原始的自我?” 他的话,伊利亚再清楚不过。 他想表达的是,从婴儿到孩童,从孩童到少年,从少年到成年,人类这种生命,注定背离真理的道路,与祈信之力渐行渐远。 正如所谓的帝皇使者... 不过是个失去家园的孩子罢了。 “言尽于此,孩子。现在告诉我,你还想拥有更充沛的祈信之力,还想攀登更高的巅峰吗?” 帝皇使者的质问,是伊利亚·格林最后的机遇。然而,谁也没想到,在这庄重严肃的时刻,她竟然笑了出来...那笑声,恰似赌桌上的赌徒,押上最后的砝码,成功逆袭一般... 喜悦、轻松、满意。 她狂拍着自己的胸口,险些喘不过气来,许久才恢复讲话的能力。她用最真诚的目光看向帝皇使者,用最诚挚的口气说道:“使者先生,请帮助我攀登第二巅峰吧。相信我,我会让您满意的。” “哦?” “我听老师说过,在我们脚下、这座帝国昔日的首都里,您历经险难,斩杀了第一元帅圣痕,夺取了他的帝皇利刃;在北海那边的风雪之城外,您曾展现伟力,毁灭了使天地悲哭的武神,夺取了他的称号和神圣之钺。伟大的帝皇使者,您是宇宙中最璀璨的星系,不,您就是我们的星河;而我,伊利亚·格林,舍弃奥兰德之姓的乌塔维娅,仅仅是颗渺茫的星辰。 如今,渺茫的星辰恳求浩瀚的星河——恳求您赐予我帝皇的圣器,以助我觉醒更为巍峨的祈信之力。满怀期望的星辰啊,必将燃尽一切物质,用最壮丽的光辉回报您。” 稍稍迟疑后,帝皇使者变得神情凝重。他抬起手,从金芒中拔出那把武器,扔给伊利亚,说道… “好形容。孩子,你想成为一颗氢弹,给死气沉沉的大地送来曙光?但临界之前,必有预警。来,向我证明,让我见识、让我确信,让我明白你所言非虚。” 伊利亚接住那柄利器,即使被剑刃割破掌心,依旧是面色不改。她的血冒出伤口渗入剑身,被那如双蛇盘旋的花纹所吞噬。随着血液的流失,她的脸颊逐渐苍白,但利刃仍未满足。那贪婪的花纹还在吸吮血液,仿佛是饥饿的水蛭,注定与满足无缘。 在使者的注视中,她改用双手反持剑柄,将剑尖落在肩头,只是略微施力,就斩断了肩胛和肋骨,径直破开了心脏。 这样狠辣的自杀,本应泼洒淋漓的鲜血,但血液尚不及喷涌,便被利刃汲取一空。在莫大的痛苦中,她看向帝皇的使者,重露那礼仪般的微笑,说… “使者先生,您满意吗?” 满意与否,不在于使者,而在于圣城的金焰。当利刃的花纹吸净了鲜血,她的身体摇摇欲坠,她的祈信之力干枯见底。但圣器仍没有满足,圣器渴望鲜血,圣器需要她的鲜血,圣器需要离开暗无天日的竞技场,圣器需要逃出帝皇使者的掌握—— 圣器选择了哺育鲜血的她。 圣城的黑金炬爆射火光,正如百年前那般激荡。圣洁的火焰笼向一处,笼向圣城的中央,在圣环的制高点凝聚,淹没被择中者。 金火焚烧,却未伤及她的衣物,反是缝合创口、给予能量,让枯竭之血再度涌流。 重获生机后,她长叹一声,将剑锋从心脏拔出,向使者行淑女之礼,转身告辞。 无需多余的问候。从使者的笑容与眼神中,她已然明了——她的开场,使者万分赞赏。 开场如此,后续的表演亦不能平庸。 她将帝皇利刃收入身体之中,向祖国格威兰进发。她要回康曼城去,到熟悉又陌生的灰都去。而冷冰冰的王庭?或许,等她联络上其余的演员,才会考虑重归王庭,在生父面前策划一场精彩的戏剧… 绝非一个人的独角戏,而是由她主笔的荒诞之剧。 其余的演员在哪里?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该如何争取。而她选中的切入点,则是分别于温亚德的老朋友、不,仅仅是熟悉的人。 熟人好沟通,不是吗? 被相中的露丝·舍丽雅还不知道,在她的监管与呵护中畸形成长的乌塔维娅殿下,会以何其狂野的心态回归故国。 现在,她只想告诉电话那头的戴维快些说明方向,不然,她可要迷失在康曼的旧区,找不到回黑水的路了。 可是戴维的声音,是哭笑不得: “别着急,小露丝…你也明白,接私活的圣恩者见不得光,躲在人口最密集的旧区,实属无奈之举——嗯,你别怨我,要谢,就感谢我们的前同事德瓦·格拉戈吧。没有他的介绍,我们还找不到这些销毁身份证件的疯子。 等等,我要提醒你,当着他们的面,千万别这么说。他们都是性格偏激的家伙,头脑多少有些问题,就和共治区的屠杀者一样,高官富豪、男女老幼都通杀不误,务必留心啊。” “我清楚。抛弃军衔和职位藏到旧区度日的人,能正经到哪去?如果还有余地,你也不至于——” “尊重他人的抉择,是他恪守的信条。正因如此,他才能获得你我的支持,对吗?” “对,但放一个圣恩者去瑟兰,于我们不利,说到底…” “已抵达目的地,露丝。争论,还是要放在正事之后。等任务完成,我很乐意在莎薇酒店预订包厢,请你好生训诫——” “油嘴滑舌,”她果断挂掉电话,走向街对面的餐厅,“到时候喊大伙一起来,把你吃破产。等你掏不出抚养费,看你还有没有闲情消遣?” 她骂着同事的短,随后与一群饥饿的下班人士一同进入了这家博萨主题的餐馆。她点了一份土豆泥配炒面条,并想再来杯果汁。然而,她注意到制冰机上有只蜘蛛在爬,于是她收回了口中的话,直接向服务生表明了来意: “我找阿格莱森,阿格莱森·谢诺…利尔特?明白吗?阿格莱森·谢诺利尔特。” 身为博萨人,服务生是不解地摇着头,还对着菜单比划,问她的炒面条要不要放辣椒和胡椒。 她从服务生手里拿来油笔,在菜单上写明那个人的姓名,并掏出面值五百的钞票:“你看,阿格莱森·谢诺利尔特,帮我见见他,这些就当小费,如何?” 可是服务生仍然摇头,甚至露出不解的表情,只是在那里比划手势,实在让她头疼。她不得不高举手喊来老板,以免浪费时间。 “阿格莱森·谢诺利尔特?”老板看过她写下的姓名,先是一怔,而后拍了拍还在辩解的服务生,笑着说,“错了,错了,这两个都是他的名字,却不能组合在一起。女士,记好了,你要按博萨人的习惯,把姓氏念得快一些、连贯一些,才能见到我们的老朋友嘛——陈立特,有生意上门了,熟人介绍,后厨谈。女士,现在可以喊他阿格莱森了,你们先去吧,这顿饭我请。” 她注意到,当老板念出那离奇的音调时,焦急的服务生像是被魔力所控制一般呆滞了下来。与此同时,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影渗出服务生的眼白,钻入瞳孔之中。这一瞬间,服务生的身姿挺直了起来,肩膀张开,腰胸挺拔,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焕发出精悍的神气。 “长官,上尉阿格莱森向您报到,”服务生向她行了标准的陆军军礼,引她走向后厨,在嘈杂的锅灶旁立定,“嗯,长官、女士,女士,是谁介绍你过来的?让我猜猜,是不是——” 不知怎的,露丝从阿格莱森的身上嗅到了危险与诡怪。 她实在不愿多聊,遂直奔主题:“格拉戈少校。上尉先生,相信你也听说了,在回国后,格拉戈少校在黑水任职,而我算是他的同事——” “怎么,想缉拿我归案?不会吧,黑水还帮陆军咬人啦?别是要我跟你们回去,补办身份证明,听候发落吧?” “上尉先生,我是来谈生意的。” “嗯,这倒是稀奇。还有黑水办不妥的差事?你们不缺圣恩者吧?格拉戈这种级别的,那栋破楼里不是坐了七八十个?难道他们反了,不听宣调了,想把奥兰德先生踹走,就跟博萨大公那样,灰溜溜地滚到瑟兰避难吗?哈哈哈…” “人手紧张。再者,我们终归是执法部门,有些事情太容易脏手,不方便…” “我懂,我懂,黑水来的小姐,我懂。就和厨房的排污管是一个道理,堵住了恶臭熏天,还往外冒黄水,可自个儿去掏,真没有人乐意。最后,只能叫辆疏通车,忍痛破费啦—— 是杀谁?在哪里?安保严不严密?要取回脑袋当信物吗?放心,地方不偏僻,我保证回来的时候,肉还是新鲜的、脖子一掐能挤出血。” “不是杀人,上尉先生,”露丝掏出手机,给他查看一系列失踪案的资料,“是请你帮忙找人…嗯,钓鱼。” “钓鱼?”看着黑水的独家资料,阿格莱森的手指忽然停顿,“什么鱼要拿圣恩者去钓?这活计我不接了,您另请高明吧。” “毫无挑战精神啊,上尉先生。放心吧,危险程度尚不及在共治区的学校投毒——嗯,请您体谅,我最近在看共治区的新闻,道德底线有些滑坡。” “共治区?那是个好地方,在那边,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想杀人就杀人,想操谁就操谁,就是干到自家人的头上,也没人警醒——行了,这活我包了,你们的诚意呢?黑水的人可不会抠门吧?要是跟税务部的家伙那样爱讲价,我非得跟伙计们聊聊,谈谈某个部门是多么小气。” “一千万,只要成功。” “订金呢?” “上尉先生,别欺负新客啊。格拉戈先生可说了,您是从不收取订金,才会口碑出众。总不能遇上黑水就改了规矩?传出去,我无所谓,反正我只是当差的,但是您呢?您的声誉,恐怕要大打折扣啊。” “玩笑话,玩笑话…来,互留号码?邮箱?方便联络啦,女士,不是搭讪啦。你这么可爱的格威兰姑娘,哪看得上咱们博萨人呢?” 留好联系方式后,露丝挥手告辞,把放凉的土豆泥和炒面送给阿格莱森,就当是见面礼。 阿格莱森咬着坚韧的面条,念起战友说过的话: “女人是最抠门的…呸,没谱的家伙,见了娘们就把我卖啦?说好了追长耳朵,结果又变心啦——成天说女人靠不住,自己也是个滑溜的不粘锅。你最好没跟他们说那里的事,不然…你就是跑到朝晟,我也要宰了你。” 阿格莱森并不知道,被他诅咒的战友正在瑟兰旅游。他更不知道,当露丝·舍丽雅拨通戴维的电话后,是多么如释重负: “帝皇在上——戴维,他上套了。” “嗯,听得出来。看上去,这位圣恩者的头脑有些简单…” “不,我看他像精神病,要么就是爱演戏。用剧院演员的话来说,就是太容易入戏。” “那很好,精神病人有刑事豁免权,到时候,很多罪名方便推卸,能够俭省不少资金。” “俭省律师费是吧?省下来干嘛?请客吃饭?还是…补偿受害者?” “那要取决于能否查明他们的下落。” “是吗…”露丝浏览着手机里的档案,对那些失踪者的种族栏感叹道,“混血者…究竟是谁,能躲过帝皇使者的眼线,还钟爱金精灵血统的混血者?” 而戴维的嗓音,罕见地庄重了:“露丝,那会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是啊,能瞒过帝皇使者,能驱使圣恩者为其效命,能以康曼城为中心、编织起一整张贩卖人口的网络… 若不是温亚德的戴蒙德家主检举,帮他们从失踪的圣恩者入手,他们恐怕还被蒙在鼓里,不清楚有个能量庞大的人逃脱了制裁、仍旧居于幕后。 会是谁呢?让我们望向温亚德的海岸,靠近那座被围墙隔绝的血肉之塔,随着监控受罚者的无人机飞过去,听清被帝皇使者塑在表层的人正念诵的话语…… “殿下…殿下…殿下…协助…解脱…殿下…解脱…” (六)敌人 无人机的通讯逃不过黑水的监听。从血肉之塔落地开始,多有好事者遥控无人机来拍摄,记录受罚者的哀嚎。然而,黑水却不加管束,反而放任这些人的摄影活动,目的不在宣传,也不在讨好帝皇使者,而是引人上钩。 今天,终于有鱼咬钩,泄露了关键情报——殿下,是哪位殿下? 然而,当戴维收到这则消息时,他竟没有丝毫喜悦。 王庭的两位公主分别是缇洁雅与乌塔维娅。不论乌塔维娅的逃亡,还是缇洁雅外面包养情人的丑事,对黑水内部的人来说,都不算是秘密。 至于那些绝望的受罚者,他们是想向缇洁雅求助,还是威胁她?戴维并不关心。他只知道温亚德海岸的居民已经保持沉默,不再提及幕后的串联者…… 为了转移注意力,戴维关闭了电脑,拿起一本科普书,躲进图书馆的阅览室,将烦恼留给同事们处理。 他选择的书是关于博萨人视角下二十年战争历史的。着者在前言中写道: “最好的朋友往往是愚蠢傲慢的敌人;最恐怖的对手往往是目光短浅的合作者。” 二十年战争初期,帝国军团无法攻克精灵的密苓要塞,进而夺取连接帝国与瑟兰的地峡。 糟糕的战事进展严重影响了大元帅奇罗卡姆的声望。为维持统治威信,亦为扭转战况的胶着,奇罗卡姆发挥了独到的战略眼光,抽出两支军团,将兵锋对准博萨公国。 而他挑起战火的借口更是挑不出纰漏——博萨大公已受朝晟背叛者的引诱。为扞卫帝国荣誉、光耀帝皇正统,帝国大元帅恳请博萨大公至圣都详谈,签订和平协议。 当时的博萨大公是受朝晟扶持,方能逼迫他的堂兄让贤,继而夺去大公之位的篡位者。自帝国宣战瑟兰,他已经领受朝晟的军需物资援助,不顾民众与官员的反对,积极备战数年。如果他真敢赴约,先不论能否走出圣都,就算帝国送他返回涅玟,只怕他也不能掌握大公之权了。 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咒骂奇罗卡姆,展现了博萨大公应有的态度。 当日,各国都以为奇罗卡姆会权且避让、待时机成熟方且开战。谁曾想,奇罗卡姆竟然公开宣战博萨,并提出一条不好回绝的绅士协定——他请博萨大公约定好会战的地点与时间,保证帝国的军团会如期而至。 就在瑟兰都派遣大使访问博萨,以便获得最新的事态进程时,大公的态度却遵循了奇罗卡姆的预演,按照最滑稽可能性去推进。他果真应允奇罗卡姆的请求,相约在两国边境来一场轰轰烈烈的钢铁决战。 在两国的军队开赴边境线时,格威兰人探查到更离奇的情报——帝国的军团没有分散、没有绕袭,就和博萨的军队一样,是大张旗鼓地奔赴目的地。奇罗卡姆似乎成了第二个博萨大公,愚蠢到惹人顿足。 但后续的战况,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人员充足且后勤无忧的博萨军队,在占据防守高地的情况下,竟然一触即溃,于两天之内溃散到编制全失的境地。 瑟兰的大使是这般形容——博萨军官的电台尚未发出战报,帝国的军团便将他们俘虏。 奇罗卡姆像是清楚博萨人的底细,将之玩弄于股掌之间。 直到战争结束,朝晟与格威兰夺得帝国的战报记录,世人才知晓奇罗卡姆的胆气何在——原来,奇罗卡姆从未关心过博萨大公获得了多丰厚的援助,也从未在乎博萨的军队列装了多大口径的火炮。 奇罗卡姆仅仅是告诉帝国的元帅,一个被朝晟人扶持上台的傀儡,必定愚蠢、无能,且怯懦。 如果他不够愚蠢,朝晟人就不会选中他;如果他不够无能,朝晟人就不会帮助他;如果他不够怯懦,就不会对朝晟人言听计从。 愚蠢、无能又怯懦的人最容易控制,最甘愿当一条忠心的看门狗——朝晟深谙此道。 可朝晟人又岂能想到,有朝一日,当强盗冲到家门前,这条没有分毫能耐的看门狗,到底会不会保卫主人的安危? 不,哪怕朝晟人考虑到了最差的情况,他们仍不会选一头可能弑主的狼来当看家犬。 而这,就是奇罗卡姆敢于用绅士决斗的方式,以最直接、最迅速、最招揽人心、最累积威望的阳谋去征服博萨的底气所在。 后续的故事,大地皆知——博萨的军队光速溃败,可以说望风而降。博萨的大公携着最受宠的几位情妇,乘船直达瑟兰的东岸,将偌大的公国拱手让给奇罗卡姆。 因此,在战争结束后,他的好日子也宣告结束。借帝皇使者与圣诰日引起的动乱,朝晟借鉴了格威兰人管理北共治区的经验,扶持新的傀儡政权,废除了博萨大公的独裁传统。 我们的前任大公再怎么懊悔万分,也只能变卖那些昔日难以入眼的金银珍宝,在朝晟保留给他的宫殿里奢靡余生,以荒唐昏庸之名,化身流传大地的笑料,成为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读完,戴维有诸多感悟。他拿出钢笔,在书页的空白处书写感想—— 最恐怖的敌人是朝晟,可怜的大公。 然后,他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送出嘲笑: “殿下,您是愚蠢还是精明?” 既然决心已定,他便买下这本书,坐上黑水统一采购的防弹轿车,点火发动。他看向观后镜,与他自己的目光相对视,终是无可奈何地笑了。 他掏出手机,刚拨通了上级的电话,又匆匆挂断,把前额舒展于苦涩之中。他清楚,就算他以生命与荣誉作担保,前辈也不会考虑他的提议——逮捕、审问缇洁雅殿下,是王庭所不能容忍的僭越之罪。 哪怕缇洁雅有极大概率认识那位替康曼城的贵族、富豪与精英牵桥搭线的中间人,哪怕前辈们准许戴维冒险审讯,只要缇洁雅矢口否认,咬定血肉之塔的负罪者在攀咬无辜,黑水的探员们又能拿堂堂的公主殿下如何?拖到地牢里,给她打吐真剂和睡眠抑制剂,再把电线接上神经,逼她就范吗? 要知道,帝皇使者提供的证据里,可没有缇洁雅殿下的影像记录。虽然傻瓜都明白,是使者怕伤及王庭的颜面才有所保留,可证据是行动的保障,没有证据是理亏的表现。 他们就是拿公主无可奈何,又能找谁倾诉?找帝皇使者吗? 戴维再不想这些烦心的事。他一脚踩下油门,将车开上公路,随着红绿灯的变换在车流间摆渡。他的心意正如红绿灯闪烁般摇摆不定。 到头来,他还是拨通前辈的电话,提出一个较为折中的方案—— 搜集缇洁雅殿下的污点,用以要挟或交易。相信,身为王庭的公主,她总归要考虑个人与王庭的声誉。假如她执迷不悟、坚持与正义对抗到底,那么,就把证据交给国王陛下,请国王定夺惩处与否。 而负责搜集证据的倒霉鬼,自然由戴维这个提议者担任。他的心情,就和行驶在堵车高峰期的座驾似的沉闷且无奈,却又释怀。 当他设想出高风险高回报的提案时,他就清楚,倘使他本人都没有承担风险的决心,还有谁愿意取用他的建议? 身为提议者,如果丢失了以身作则的勇气,只会失信于民众,沦为和血肉之塔里的罪人相仿的夸夸其谈者。 在向前辈许下诺言后,他果断改变了路线,摆脱了拥挤的道路。有时候,与其在行不通的近路上僵持不前,不如绕道而行,说不定还能省下时间来享受一杯下午茶。 等转入通畅的路线,他播放起肃穆的交响乐,把车速提到城区限制的极限,希望尽快赶回黑水总部,集结人手调查… 当他直行通过绿灯通行的十字路口时,一辆越野车从红灯后冲撞而来,不仅打断了他的思路,还把他吓出一身冷汗,逼得他猛打方向盘,用一侧的前车灯与对方相撞。 他在回旋中随车甩向路旁的建筑物,被驾驶位的安全气囊压得肋骨沉痛。 但他没工夫呻吟痛苦,因为枪声激响在道路口。黑水定制的防弹车窗只拦住了头两发子弹,而后即遭贯穿,任弹头射进驾驶室。万幸他反应迅速,侧躺着避开枪手的射界,靠合金车身保障生命安全。接着,他将副驾驶的车门打开,在路人的惊呼中采取蹲姿来移动。他摸到后备箱,套上塞好防弹插板的马甲,端起严禁在闹市区开火的步枪,发起还击。 经过一轮试探,他发现袭击者有两人,而他手里的步枪竟然没能打穿这两人的防弹外甲——是的,防弹外甲,是黑帮、富豪和官员都没法搞来的重装防弹外挂甲,还是格威兰陆军的款式。 还没等敌人进行火力压制,他就缩回轿车后方,用比考驾照时还夸张的速度来运转大脑,试图在理清线索的同时想出保命的战术。 他敢说,如果大脑可以超频,那现在,他脸上的汗水早就蒸发成水汽,扩散到不知哪里。 这时,一枚手雷从天而降,让他的注意力全面集中在现实问题上。大约两秒后,响亮的爆炸声惊退了最后的路人,两名袭击者迅速贴近那辆弹孔满布的轿车,进而确认是否击毙目标。 可浓烈的烟雾却在他们脚边的喷射。他们忍着鼻腔和眼眶的刺激,急忙扑出浓烟,但反击者已经瞄准他们的双腿,用简短的点射剥夺了他们的行动能力。 烟雾中,戴维摸着制式的防毒面罩,向自掏腰包买来的热成像瞄具送上最诚挚的敬意——作为冲锋在第一线的探员,哪里都能抠门,唯独武器和防具的开销容不得丝毫吝啬。 当然,优良的装备还需要极佳的训练水平。这也是为什么戴维能在两秒之内将手雷扔进后备箱,且从后备箱拿出面罩和烟雾弹—— 光花钱没用,还要舍得锻炼才行啊。 他解除袭击者的武装,电告警署,以黑水的名义要求警署派遣武装支援。但同事们的急讯让他没时间和接线员扯皮——不仅是他,留在康曼城的年轻探员多数都遭遇了武装袭击。他没有办法,只有将袭击者拖进轿车里,向警署强调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派人将其收押。 然后,他戴好头盔和面罩,把瞄具拆装到敌人的枪械上,开着敌人的越野车去支援附近的同事。 对康曼城的居民而言,这应该是他们记忆中最为灰暗的一天,那些萦绕在耳旁的枪炮,可要比影视剧里的战火深刻许多。两方人马的交火持续到深夜,或是激战在街头、或是对峙在楼道,更有甚者,还钻进下水道、玩起了躲猫猫。 警署的人哪敢掺和这种程度的交锋,他们的防弹衣连冲锋枪都扛不住,手头的武器更是以手枪和霰弹枪为主,顶多去狩猎野猪,对付装备精良的武装人员?还是请黑水和军队的人代劳吧。 当目送两名同事的尸体被抬出污水井,戴维坐到墙角,点燃了久违的香烟,与幸存者共同缓解烟瘾。他看着姗姗来迟的圣恩者,难以克制将烟头吐到这群人脸上的冲动。 最终,戴维踩住烟头,用鞋底碾灭了残存的火星,当着圣恩者的面放声讥讽: “看啊,我们的精锐是何其恪守原则,没有上峰的调令,他们宁愿坐视同僚流血牺牲,也不施以援手。瞧瞧吧,他们的神情是多么哀愁,想来是在向帝皇与死者祈祷,祈求牺牲者宽恕他们的过错——毕竟,遵守纪律才是第一要务,是吧?我们的圣恩者!感谢你们为我们受苦受累!” 语毕,他把香烟塞给负责善后工作的同事,走出了沉寂的战场,在警戒线之外回望血与烟落定。 望着那些讨厌的圣恩者,他忽然想起什么,急忙推开如胶布般粘过来的记者,跑到无人的空地,拨通露丝的电话,等候回音。 电话接通的刹那,他总算松了口气。而在露丝的描述里,他得知当时的情境万分危及,而帮助露丝摆脱危机的,是更加危险的圣恩者阿格莱森。 把镜头回调到露丝离开博萨餐厅的时候,就能明白她是真正意义上的好运缠身。在告别了卫生状况堪忧的博萨餐厅后,她捂着悲鸣的腹部,虽然犹豫再三,还是进入了隔壁的中洲饭店。因为临近下班的时间段,靠窗的座位都有人预定,她只好坐在最深处的桌位,点了份羊肉汤和洎兰海鲜饭,用以果腹。 她还没吃两口,口袋里的手机便嗡嗡振动。她刚接通电话,却被一个追逐打闹的孩子撞到胳膊,不留神摔了手机。她懒得理会这些毫无礼貌可言的小孩子,弯下腰捡起手机,在子弹划过上方的瞬间听到了同事的警告—— 有杀手,快逃。 不消多说,她立马弓着身跑向后厨,钻进贴有安全通道告示牌的狭路里。在下午餐的钟点,枪手白费了最精准的第一发子弹,很难再瞄准她的头颅或心脏——那些在店里尖叫的顾客,是最难穿透的掩体。 攻击露丝的枪手同样是一组两人的搭配。他们用手势统一意见,冲进餐厅鸣枪示警,用低沉的嗓音警告所有人滚出去。 清空餐厅后,他们的枪口对准了厨师和服务生,毫不费力地逼问出露丝的逃跑路线。并且,他们从帮厨的嘴里听到一个好消息——后厨的安全通道标识牌是应付消防部门检查的道具。构筑于帝皇之手的康曼城根本不可改建,店家不想耗费待客的空间,把原本疏散客人的道路用去堆放货物了。 那条安全通道是直达隔壁的餐厅后院,为方便员工租房而保留,根本跑不到别处,除非绕一大圈,走隔壁餐厅的正门出去。 两位枪手满意地点头,让这些厨师和服务生马上滚蛋。接着,他们一人追入通道,一人转向隔壁餐厅的正门,准备将露丝截杀在这里。 这些猎人的决策,身为猎物的露丝·舍丽雅怎么会猜不中?在抵达员工的住宿庭院后,她看不到前路,果断掏出手枪,打算原路返回,尽力一拼,用最快的速度击杀敌人,以免陷入被前后夹击的险境。 可惜,在装备的优势前,她实在没办法逃出生天。遇上厚重的装甲钢防弹甲,她的小手枪甚至留不下一道弹痕;面对进行扫射压制的全威力步枪,她唯有躲在帝皇恩赐的拐角,赞美这些阻拦子弹的墙壁——要是在别的城市,敌人的弹头恐怕早就穿烂了混凝土,把她射成滤芯了。 弹匣清空,扫射暂停。可她还没来得及探头,敌人便换好弹匣,转而点射,逼迫她龟缩在原地。她敢保证,这名枪手是军队出身的专业人士——假如使用这把制式步枪的是普通杀手,绝不会有这般娴熟的换弹手法。 她正想质问对方可是军人出身,却从拐角的另一头听见脚步。她咬紧牙,探身瞄准,正要打包抄者一个措手不及,又险险松开扳机,失声轻呼:“阿格莱森?” “嗯,黑水的小姐,有麻烦了?”说着,阿格莱森闪到她身边,夺过她的手枪并把玩起来,“啧啧啧,精致的玩意儿…小姐,不是我说,你们黑水的人舍不得带上好货执勤?这东西就是玩具啊,拿给娘们儿防身都嫌累赘——” “闭嘴吧!我上街还要塞把步枪到怀里?” “哎呀呀,抱歉啦,女士,聊正事吧。我来是想问…要不要帮忙摆平这些大头兵啊?” “你认识他们?” “认识?光看那持枪的架势,都晓得他们是哪来的吧?这样,我料理掉剩下的这个,你先付一百万的订金,不过分吧?” “订金免谈。我最多拿出五十万作为新订单的佣金。” “你们这些娘们都是小家子气。行吧,你的玩具借我耍耍,就当是验货——验验我的本事吧。” “哼,多谢…”露丝暗暗松了口气,却见阿格莱森的指尖有鲜血滴落,登时警醒,“等等,你刚刚说剩下的…” “上我店里的蠢蛋死了,头在这儿呢,”阿格莱森看出她的疑惑,伸手一掏,不知从哪里捞出来一个人头拎到她面前,“看,我出手保准无误,毕竟脑袋这东西难作假,最能保障咱们的信誉。” 等露丝一巴掌拍落那颗人头,阿格莱森笑嘻嘻地探出头,对着拐角那头的枪手喊道:“老哥,缴械投降吧。不然,我下手可没个轻重,要是落下终身残疾——” 作为对挑衅的回应,抢手扣住扳机,让子弹射穿他的头颅,砸上他身后的墙壁。 (七)警备 露丝本以为圣恩者要变成一具躺在地上的尸体,却看见他若无其事地迈步向前。这时,探员特有的敏锐观察力帮助露丝察觉端倪——他的头颅虽被贯穿,却未留下应有的伤口,仿佛不曾受子弹击中。 在露丝的观望中,他迎着弹雨走到枪手正面,随手夺过那把步枪,对着空气扫射一通,无视了枪手那对准他心口的副手武器,无聊地打着哈欠,奉上忠告:“行了,缴械投降吧。看在咱们都给军队效过力的情分上,你最好别再犯傻。要不然,我得拿女人的玩具废了你的手腕,叫你一辈子端不动枪,明白了?” 只需片刻的思索,枪手便屈服于圣恩者的威慑,选择缴枪跪地、抱头请降。露丝急忙上去将其控制,逼问其是受何人指示、在康曼城还有多少同伙在行动。但枪手始终保持沉默,哪怕刀剑抵上劲动脉也不松口。到最后,还是阿格莱森叫露丝罢手—— 从身手和装备上来看,这人并不是普通的大头兵,显然是负责执行特殊任务的精英。要逼这种人讲真话,还得拖进刑讯室,靠药物、电流和圣恩者来施压才行。 露丝也清楚当场拷问是没有出路的,随即请求总部支援。在得知她逮捕活口后,黑水总部命她原地坚守,承诺立即派遣圣恩者前来接办。她本想询问周围的同事是否需要帮助,却被总部严禁插手—— 所有人都会获得支援的,所有人。 现在,听完了戴维的描述后,露丝真想冲上去踹飞押走枪手的圣恩者。可她到底是忍住了,毕竟圣恩者确实前来支援,只是速率上稍有拖延。 刚刚熄灭的火气,又在阿格莱森的调侃下复燃:“我说,小妹妹,我的钱款还没到账那?你们别不是狗咬狗,没等老不死的脑溢血了就开始内斗吧?” “谈生意,你最好牢记沉默是金。另外,王庭的事少打听,尤其是在逃的军官——” “怎么,当我不知道?你们的顶头上司可是从军队调派来的啊,多少年前就训着你们了。这会儿,瞅你们狗链子松了,主动替你们换换血,不是人之常情?更甭说王座上的老东西,看看他在温亚德的样,才五十来岁的人,跟上百的老头一个德性。不过呢,对他们家族的人来说,早衰算是最省心的遗传病了吧?他爹是怎么下葬的来着?哦,我想起来了,行房的时候昏厥,在太平间剖开才发现心脏缺了块儿肉,肝肾还长错了位置,是不是啊?” “停止对王庭的非议,否则——” 阿格莱森目视着她眼里的寒光,不可思议地摇头叹息:“哎呦,小妹妹,怎么傻里傻气的?看你的把式,不像菜鸟啊?这些王庭趣事,你们的人不是照聊吗?莫非他们没跟你讲过?” “我们工作繁忙,没有闲情和花边新闻较真。好,资金到账,你的账户?” “我喜欢现金,走,小妹妹,陪我去取点儿票子吧。” “我衷心建议你换一个适当的称呼,我们不熟。” “不熟?嗨,以后还指望从你这儿揽生意,可不得混熟了再说?听我的,小妹妹,黑水和陆军的盘口阴着呢,你这种新手别牵涉太深,保不好折了小命,赔得老本都捞不回。” 虽然贫嘴能缓解气氛,但玩笑总归有限度。 因此,当露丝带着阿格莱森去银行提款后,他立刻扮起哑巴,不再对王庭的事情妄作评论。尽管外面枪声四起,银行仍然正常营业。银行办事大厅里传来紧急新闻的播报,警署发言人宣布康曼城暂时进入警备状态,市民被要求待在家中,非必要情况不要外出,直到警戒解除。 露丝把钱箱扔给阿格莱森后,懒得跟他打招呼,只叮嘱他等候指示,然后独自驾车回到黑水总部。她决定亲自负责从活口身上拷问出情报,这对于她这个缉拿者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她在医务室找到正在包扎伤口的戴维,也从医生那里拿了些碘伏和纱布,简单处理了擦伤,邀请戴维一起去审讯俘虏。 黑水的刑讯室位于地下三层,必须靠建筑自带的机械式电梯才能进出。在路过刑讯室的隔壁时,他们还跟待命的救护人员打了招呼,让他们随时准备实施抢救,留意告警铃声。 他们进入刑讯室后,第一件事不是问候被拘束的俘虏,而是确认摄影仪能否正常工作。确认完毕后,他们坐在俘虏的对面,将灯光聚焦在他的面部,照亮那双眯成缝的蓝眼睛,从中看到了无畏的冷静。 在他们发问之前,俘虏用一句话表明了立场:“我拒绝回答你们的任何问题。我只强调,黑水无权逮捕我。如果你们坚持追问,请联系军事委员会,相关人员会给你们答复。” “军事委员会?”戴维让钢笔在指尖飞转,像是在拿有趣的玩具打发时间,“号码呢?烦请讲明。” “你们自己清楚。” 露丝拍响桌案,让戴维专心地把玩钢笔,别再和这家伙浪费时间。然后,她不耐烦地盯着俘虏,开始在审讯薄上记录问讯: “姓名?年龄?国籍?身份证件编码?” “不便透露。” “我提醒你,不要拖延时间。军队无权涂抹入伍前的档案。用不了两天,我们就能核对完包括面部信息在内的所有身体数据,连你在幼儿园尿了几次床都能查证清楚。” “那是你们的事。我说过,任何疑问,请联系军事委员会,他们——” “少念叨你的护身符。别说是军事委员会,就算你念出议长和国防部部长的内裤颜色,他们也救不了你。在灰都持枪行凶,有预谋、成建制地袭击黑水的探员?你们是在藐视王庭与律法,威胁格威兰的国土安全。但凡你保留了一丝理智,现在、立刻、马上配合我们,交待你所知道的全部信息。” 然而,俘虏却看着手铐和脚镣,自顾自地嘲笑道:“藐视王庭与律法?黑水的先生和女士,在帝皇使者降临温亚德的那一天,王庭与律法不是被你们藐视干净了吗?” 戴维和露丝相视一眼,确信这人的来头不小。黑水的安全人员抗命不遵,取消传送奇迹、将国王置于险境,迫使国王与使者正面会谈的计划,是国王和黑水部长都不愿泄露的秘密。 即使他来自军队,也没有理由知晓。 正因为如此,两人更要撬开他的嘴,弄清楚他到底知道多少机密。 戴维把钢笔别在领口,走到他身边轻拍他的肩膀,用尽可能友善的语气劝道: “相信我,代人受过是条死路。你不说我们也清楚,你是在部队服役的军人。你不用否认,让我猜猜,共治区驻军的精锐?用你们的话说,是处理叛乱组织的特别行动队?你们配备着最精良的武器,阵亡率低到招人嫉羡,退伍费极其优厚,连抚恤金都高达普通士兵的五倍。 亲爱的士兵,优厚的待遇容易让人产生错觉,让人误以为自己是最独特的那个。但是,在指挥者的眼中,战士的待遇再高,也无非是价值偏高的棋子。在对弈的时候,如果棋手为了保住国王而舍弃小兵,还会产生犹豫和歉意吗?” “看来,黑水的人也没什么新意。这套话术,我们在中洲人身上用腻了。不懂礼节的棕皮往往会吐口唾沫,叫我们快些动刀。身为格威兰人,我不至于那般自轻教养,拿你们的真家伙来帮我开拓眼界吧。” “士兵先生,永远别轻视你的敌人。拿我来说,我的枪法和应变能力只会比你们的人更优秀,不然,我怎么能站在这里跟你谈心?我得承认,你们的搭配很合理,二对一,十拿九稳。可惜袭击我的两位太粗心,被我生擒。 一人失血过多,陷入昏迷;一人固执如你,在其他房间受审。他的口风很紧,不比你差,但你要明白,不是每个人都能战胜药物的作用,不是每个人都能克服幻觉的诱惑。你们两位之中只要有一人松懈,我就要遗憾地宣示二位的结局了——主动招供和被迫承认是两种态度,希望你考虑清楚。” “我们不在乎。” “我是在帮你权衡利弊,士兵。 我不知道你们是听信了何人的谣言,迷信了谁的蛊惑,敢在灰都公然行凶。灰都是王庭所在,是帝皇的征服之城、是格威兰的首府,不是共治区的叛乱地带,更不是你们训练射术的靶场。 就算从你们的角度来讲,我姑且当你们真心视我们为反叛者、不忠者、利欲熏心的小人、暗中勾连的私党,所以你们要替国王陛下尽忠,前来清理我们?帝皇在上,你们是在共治区待傻了,耳朵里听不得民众的声音?自温亚德的事件结束,我们的人四处奔波,处理积压的案情、协调自首的警察、安抚幸存者、争取死者的赔偿金—— 我们是什么口碑,你们在开枪前打听过吗? 你们不会以为黑水和你们当兵的一样,名声糟糕到不用在意?你以为说动你们来送死的人占理?去吧,叫他们把温亚德的事情通告格威兰,看看公民是如何评判。我告诉你,从征服之城的廉租房到南境的大牧场,从西海岸的庄园到高琴科索山下的工厂,没有人会苛责我们要挟陛下,他们就是埋怨,也是埋怨我们不把陛下逼得更紧迫些,嗯,除非他们是丧失荣辱心与判断力的蠢蛋。” 俘虏沉默片刻才低声回驳: “狂妄自大。格威兰属于王庭,不属于你们。” “格威兰不属于任何人,士兵,”戴维坐回审讯者的位置,重新旋转起他的钢笔,劝出了仅存的玩味和耐心,“帝国时代早已结束,灰土的领主是全体格威兰人,而陛下则是格威兰人的一分子、是格威兰人的领袖,却不是格威兰人的主人。假如想不通这点,我建议你重温教典与律法,从而备足论据,去圣城请帝皇使者驾临。毕竟从法理的角度讲,帝皇的代行者更有资格来统治我们,令我们回归最正统的帝国社会——如同主人鞭笞奴隶的社会,不是吗?” 这次,俘虏闭上眼睛和嘴巴,用沉默作为回击。戴维也不勉强,只是惋惜地叹了口气,在露丝取出电击器时送出最诚挚的忠告:“负隅顽抗的结局,是性命与名誉的双重损失。请自重,士兵。” 露丝为俘虏进行了简单的表皮杀菌消毒,然后用电针刺入他的神经干,开启电源,用痉挛和刺痛作为正餐前的茶点。 再坚韧的肉体也无法忍受电流的刺激。俘虏的肌肉疯狂抽搐,整个人在刑椅上颤动,眼球变成了纯白色,嘴边溢出白沫。当他接近极限时,露丝关闭电源,任恶臭弥漫整个房间。 经过一轮电刑,俘虏已经大小便失禁。露丝先是扯掉他的衣服并扔进垃圾袋,然后用水枪帮他清洁身体,顺便唤醒他的神志,以询问是否继续。 俘虏的回答仍然是沉默。露丝很乐意满足他的愿望,再次刺入几根电针,适当调整电压,通过电压的高低来控制惨叫的响度,直到他昏死过去。 露丝清楚,单纯的电刑无法打垮顽固的军人,还需要借助利器的切割和冷热的刺激,才能打开他的话匣子,让他供认指示者的身份。 因此,在进行了适当的切割和穿刺后,满身烫伤的俘虏被拉进隔壁的急救室,这让旁观的戴维惊叹不已,他直言露丝千万不要借机报复——现在注重公事公办,如果在刑讯中把俘虏折磨成了不可挽回的废人,那将是白费精力,还不如枪毙他来得省时省力。 露丝送给戴维一个烦扰的眼神,说:“好,那你替我,等他醒了,换你上刑。” “呵,免了。练手的机会难得,理应由你独享。我么,反正是经验充足,在旁协力就好,免得你把握不住轻重。” “哼,懒汉总能找出一万个借口…不过,你提醒我了,戴维。他到底是男人,如果我告诉他,要把他整成不可二次利用的垃圾,他会不会服软?嗯…认怂?” 谈话间,医务人员走出急救室,再三告诫露丝别一开始就下重手,要懂得起码的循序渐进。可露丝却说,循序渐进会帮敌人培养忍耐度与抵抗力,既然要动刑,就应该从最残酷的用起。 在征得医生的同意后,露丝穿好手术服、戴好医用手套,站在手术台旁边,冷冷地唤醒俘虏,告诉他别再拖延时间——黑水的耐心是有限度的,顽抗到底是一条死路,坦诚合作方存生机。 可俘虏的回应仍旧是沉默。 露丝失望地摇着头,让助理医师和护士重盖墨绿色的手术包布,把术位调整到他的胯部,贴心地调转镜头,将术况监视器的画面展示给他,还拿着手术刀在他的眼前划了两圈,遗憾地说: “知道吗?士兵?在从前,为驯化运货的马匹,商人会替它们行阉割手术,治愈它们的烈性。现代的宠物行业也证明,在割走分泌雄性激素的器官组织后,宠物的脾气会温良许多,且对主人更为依赖和信任。你说,像你这样死脑筋的硬汉,要是失去了雄性的象征,再经历一段时间的激素失调,态度能否有所缓和?” 不用问,俘虏也知道露丝要做些什么。他终究忍不住挣扎,甩得手术台乱晃。但随着一针镇静剂的注入,他逐渐丢失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唯有眼睁睁地盯着显示屏,见露丝替手术部位消毒,吓得冷汗直流,用一句诅咒打破了沉默: “疯婆子…他妈的疯婆子…” 撑到露丝慢慢剃毛的时候,他可算发出呐喊,要求黑水电告军事委员会的责任委员长。 露丝递还手术器械,将手术服扔给护士,与等候在门外的戴维击掌庆祝,宣告审讯成功。 俘虏供述,他分属陆军特别行动队的狼击小组,受军事委员会直接领导与指挥,专门在北共治区刺杀叛乱分子的首脑。大概半年前,他们收到军事委员会的指令,回国执行一项隐秘任务——处理影响陛下人生安全、威胁王庭治理的黑水叛党。 在发动袭击前的半年之中,他们进行过数十次演练,被要求在不携带爆破物的情况下,在最短的时间内、采取最具震慑力的方式消灭这些私自结党的探员。 但从今日的战果来看,他们似乎是过于轻敌。又或者,他们对付中洲人的经验并不适用于康曼城,大部分探员都逃过他们的追杀,更不乏戴维和露丝这类幸运儿诠释了何为绝境中的完美反击。 在把情况报告给前辈后,戴维当着士兵的面调侃道:“呵呵,军事委员会想帮陛下肃清叛逆?他们是吸了致幻剂,神智失常了?” 听到戴维的讽刺,士兵扭头吐了口唾沫,恨恨咬牙:“败类…你们根本不懂军人…尽管猖狂吧,末日就快来了…” 戴维想抽根烟笑笑,却想起烟早就送给了同事,便懊恼地找出瓶止痛药,给士兵塞了两颗药丸,语重心长地劝告起来: “行了,军人的忠诚不是格威兰最知名的笑柄吗?你们先是违反治理协议,在北共治区建设军工厂、雇佣中洲人做工。接着向国防部报高价,用格威兰工厂的定价采购中洲人生产的劣质武器,再将劣质武器向中间商兜售,放任中间商把军火转手卖给当地的叛乱势力。最后,由你们重新出马,说着将武装暴徒剿灭,却又放走不少人,好等他们死灰复燃,继续找国防部要钱。 你们以为没有人清楚这些事?还是说你们有恃无恐,觉得既然在前线卖命,多赚些灰色收入也无妨?而格威兰人都不会责备你们?哦,别告诉我这些都是高层的手段,与你们无关,除非你没从中捞过一威尔。 行了,等着休息吧,我们是讲信誉的,对待配合调查的聪明人,我们从不计前嫌。但你要保证,你提供的资料没有谬误。否则…” 忽然,戴维走出刑讯室,查看手机的短讯——关于今日的袭击事件,委员会表示一无所知,更不清楚狼击小组怎么会跑到康曼城。 为表诚意,委员会提供了他们的行动记录和具体战报,证明这堆人昨天还在北共治区和博萨的边境追捕叛军首领,千真万确。 (八)平定 用康曼城市民的话来形容,这些天里,王庭抛只是出了个皮球,黑水和军队就甘心当两只小狗,追着皮球扑腾,把最严峻的任务抛在脑后—— 从庄士敦一世平定南方的贵族后,格威兰的本土再没有爆发过战事,亦未出现过大规模的流血冲突。哪怕是二十年战争期间,帝国的军队也被牢牢限制在南方的防线以外,不曾深入格威兰的中央地带,遑论染指最富饶的北方、特别是格威兰的首府。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灰都内竟然会有难以平息的枪声,王庭之外竟然会爆出军人预谋袭杀黑水探员的丑闻。而王庭的态度竟然暧昧不清,既不批评也不指责。暧昧意味着偏袒,偏袒在民众中滋长了怀疑与不信任,导致谣言四起,引发新一轮的质问: 现任的博度斯卡、王庭的最高统治者——迪安莱克·奥兰德,真的如演讲时那般精力充沛、真的像与帝皇使者洽谈时那般明辨是非吗? 关键时刻,王庭选择装聋作哑,仅是发布某些与事无关的调查报告,期望广大市民学习黑水和军事委员会的精神,主动寻找其他发泄点进行议论,从而淡忘康曼城的交火事件。 通过转移焦点来戏弄民众,是屡试不爽的治理策略。可这回,康曼的市民选择声讨到底,发起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既然有人甘为先锋,哪还有傻瓜情愿被戏耍。格威兰的各大城镇,皆有居民模仿灰都的人举办抗议活动。 再者,有温亚德的血肉之塔作榜样,各地的新任官员生怕招致使者的惩罚,可不敢阻止或劝说示威者,而是随他们游行,将扎满苍耳的皮球扔回王庭,把麻烦推还最高统治者来解决。 当事态的天平逐渐倾斜至失控,一则令人窒息的新闻登上了所有报纸和网站的头版—— 黑水的部长向国王认罪,承认是他利用在陆军和军事委员会的人脉关系伪造军事动员令,调集三支特别行动队潜入康曼城,且提供演练场所以便其模拟刺杀行动。 舆论一片哗然。身为探员的管理者兼最高领导,黑水的部长为何必自断臂膀,制定以肃清属下为目标的阴谋?但部长的供词非常简短,他只是声明此事从开始只有他一人策划,绝未牵涉军政要员。当被讯问事发的理由时,他更是不加解释,直言是他本人对部分探员的忠诚度产生了怀疑,又不甘在退休前放任这些人坐大,因而选择了激进的手段来铲除部门隐患。 在经过激烈的争执后,法官裁定黑水部长触犯危害国土安全的法律,判决为绞刑处死。可国王却特赦其罪,改为剥夺其职位与军衔、撤销所有嘉奖与荣誉,勒令其限时还乡,永远不得返回康曼,且要佩戴监视器,定时向当地政府报备。 戴维没有想到,多日的审理、不分昼夜的刑讯,到最后会是如此滑稽的收场,活像是一出闹剧。他宁愿相信是国王调人来处理黑水,也不相信是部长走了这步臭棋。 普通人想不透彻,他这个黑水的探员还能看不明白? 部长的发言不仅将黑水包装成完美的受害者,更是把军方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举例说,格威兰的记者忽然对北共治区的军队起了兴趣,不但深挖军火采购的黑幕,而且大量报道士兵的劣行与军官的丑闻,使民众义愤填膺—— 这些军人花着纳税人的款项,或是在北共治区倒卖军火、收取巨额贿金,或是奸淫掳掠、残虐当地居民,毫不顾忌会损害同胞的声誉、影响全体格威兰人的形象。如今,他们胆敢把手伸向祖国,在国都进行“作战演习”,简直视法纪如无物,必须要强加管制—— 唯有严惩不贷方能镇压他们的叛逆之心。 从表面上分析,军事委员会的责任委员长迫于形势、选择引咎辞职,陪黑水的部长一同退出康曼的舞台;陆军的风评更是跌入谷底,成为大众眼里包藏祸心的罪人。凡是家中有人从军的,家属尽是连日电告,敦促他们尽早回国、跟军队撇清关系;凡是敢公开声援军人的,必然受到鄙夷,连博萨人开的饭馆都拒绝他们就餐。 反观黑水,探员们的际遇不可谓不夸张。只要他们出示证件,街头便利店的老板会赠送他们免费的饮品,莎微酒店的经理会向他们提供半价优惠。还有中洲人开设的餐厅,更会免去他们的酒水钱,赠与他们牛排羊羔,感谢他们惩治了嚣张跋扈的大头兵。不管是读报的老绅士、教书的老师、做家政的老太太,还是读漫画的孩子,都会向他们竖起大拇指,送给他们“英雄”的尊称。 英雄? 戴维望见同事们欣喜又骄傲的神态,内心不免涌出些别样的暖流。自他投身黑水,因忘情工作而受妻儿疏远,乃至领到一纸离婚协议后,他好久好久没有体会过这种热度。 恰似从前替他父亲的商店送货的司机在搬空车厢里的重物后,接过他父亲递来的啤酒、坐到商店门前,对着夏日的灼光擦走迷了眼睛的汗水、咬掉啤酒瓶的瓶盖,向太阳碰杯时的笑容。 一种付出终有回报的满足。 满足,满足,心满意足。戴维决定去感谢送来这满足的人,即便对方不大可能领情,甚至有概率轰他走。 他来到黑水的最高层,走过一扇扇禁闭的门,禁不住摇起头。按照部长的规矩,黑水管理层的办公室务必保持开放,以便接受监督。可现在,部长已经被剥夺所有职权,谁还会在乎他的威严、遵守他的规矩呢? 出于礼貌,他敲响走廊尽头的门,在得到许可后走入房内,望向寒酸客厅里唯一值钱的紫檀木桌,以及在木桌后收拾办公文具的老头子——曾经令腐败分子闻风丧胆的黑水部长。 老人忙着把钢笔和信纸塞进手提包,没空看来人是谁,仅仅是发出自嘲: “怎么,来检查我有没有偷盗黑水的资产?别了吧,这间办公室里的家当,只有这张桌子不是我出钱置办的。这些纸笔可都是我自费购买,没必要在告老还乡的时候给我难堪吧?” “我是来替您送行的,部长阁下。” 老人惊讶地抬起头,收紧那双精明的眼睛,用军伍出身者独有的锐利来审视他的神情。只待稍许,老人便认出他是戴维,便笑着叫他坐下,从手提包里翻出最爱的儿童软糖,邀他一并享用。 于是他嚼着软糖,听即将与黑水永别的老人聊些琐事: “戴维·赫斯廷,我记得你,你是6008年第一期的毕业生,和舍丽雅探员是同一届的,对吧?” “对。” “看来,我的记性和年轻时一样好,还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啊。” “您是圣恩者,注定永远健康。” “别捧我了,永远健康的话,我哪能生出白头发?赫斯廷探员、不,戴维,圣恩者也是人,也逃不掉生老病死的命,也有苦思冥想的时候。” “您自谦了。” “自谦?我说得是实在话。戴维,我可是被逐出黑水,丢人丢到了老家。我想,过去那些以我为傲的乡亲故旧,现在只会对别人说——嘿,瞧见那个老鬼了?把格威兰弄得乌烟瘴气的就是他。我只希望他们能赏我点薄面,看在我为王庭效过力、在战时抗击外敌的份上,让我有个无人叨扰的晚年可享。” “没有人会刁难从二十年战争时期走来的老兵。我相信,您会度过难关。” “那我先感谢你啦,戴维。早先啊,我听他们说,你这些年一门心思放在黑水的事务上,工作劳苦不说,还耽误了家庭的幸福,就给你安排了件好差事,令你去找咱们不懂事的公主殿下… 但戴维,我怎么也没想到,你盯着的不是殿下的踪迹,而是使者的动向。戴维,是你猜到林博士会追着她们去温亚德见使者的吗?” “我只是提了些微不足道的建议罢了。” “那你还真是个人精。这是跟谁学的?你的父亲?看来,你是遗传了商人的算计心。我最欣赏你的一步好棋,就是劝舍丽雅探员去温亚德与殿下见面。你是捏准了她的心思,轻易卖了人情啊。戴维,我都要回乡关禁闭了,没必要瞒我了,和我说说,你们总是这么拉人入伙的?我要劝劝你,这种手段品味太差,搭建不起稳固的桥梁,稍有差池便会倾塌,让你们的努力毁于一旦啊。” “您言重了,部长,我们不过是给志同道合的朋友提供些微帮助,好让她解开心结而已。我们从未逼迫或劝诱,只是把事实陈列排放,供大家自行选择。正因如此,舍丽雅探员才愿意主动加入我们的大家庭、与我们同进退,而不是愚忠由您这位赏识者把控的黑水。” 听闻此言,老人的眼皮猛跳了几下,不可置信地问:“你们都清楚?” 戴维把一颗软糖放在嘴里咬成两段,平静地回答道: “我们一无所知。我只知道您情愿将一生奉献给黑水,不忧虑有无儿女赡养晚年。您是廉洁奉公的领导者,忠于王庭忠于陛下,几乎没有私心——我认为,帮私生女的后代在黑水安排一件安全的职务算不上徇私,倒不如说是人之常情。况且她本人也毫不知情,我们又何必在意呢?” 老人捞光剩下的软糖,像小气的孩子般吞光糖果,咬得腮帮子鼓成了仓鼠,好久才吞咽入腹。 待老人再开口,那声音犹如落败的拳手,输得心服口服:“像你们这样的社团组织,在康曼有几个?” “数不胜数吧。否则,我们也不好光明正大地把您架空。您看,我们的诉求其实很简单——我们希望陛下肃清毒瘤,别再与之妥协。这些年,格威兰的风气有多败坏,您是看在眼里的。您平日嘱咐我们尽心办案,用一切力量清理污染格威兰的污垢,但陛下呢?我们追查得越深,陛下越是让步。 我们的努力不过是陛下谈判的筹码,我们的理想不过是陛下制衡议会、法院和军队的权术。所以,我由衷感恩帝皇使者,我感恩使者代陛下履君主之责,还格威兰一个澄澈的寰宇。 请您莫要告知他人,我个人以为,只要不牵涉共治区,使者就是最理想的监管者。哪怕我们都明白他是何等的极端暴戾,他也远胜被私心奴役的凡人,您说呢?” “立场不同,道理不通。我只能说,帝皇使者绝非你们幻想的贤人,他的行事逻辑不是你我能够揣测的,万万别学圣堂的蠢驴,真当他是帝皇派来拯救大地的英雄。” “您的忠告,我会铭记在心。” 对戴维的谦虚,老人释怀地肯首赞赏。接着,他将空空的糖罐放在檀木桌上,拿着手提包走出办公室,在透窗而来的阳光中追逐延伸的黑影,送出最后的临别赠言: “年轻人,当心那!” 戴维没有回答,只是环顾空荡荡的办公室。很久很久,久到确信自战事结束后便统领黑水的老部长是真的走了,他才模仿军人的姿势,向代人受过的老领导行礼致敬。 他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寒秋的冷风无孔不入,暴风雨的洗礼在静待重临之时。仍有一片乌云笼罩着黑水的天空,那判罚的雷霆蓄势待发,只等他们松懈怠慢,便会从他们头顶劈落,告诉他们自高处跌落才是真正的阴毒… 真正的无可挽救。 近来几天,得益于发达的通讯网络,康曼的丑事已经传遍大地,就算是博萨内陆的小城市,也不乏好事者议论在灰都打响的枪声。 在某所救济医院的大门外,一个拉着满车水果的小商贩在给甘蔗削皮的时候,还不忘跟看病的老头子吹嘘康曼城的消息。眼见不懂网络的老人听得迷糊,他只能作罢,转而把青翠的甘蔗先截成段,再放进特制的滚轮压榨机里,继而用廉价的饮料杯封装,便摆出一杯新鲜的甘蔗汁,仅售六十圆,清甜实惠。 按博萨银行提供的汇率来换算,这杯甘蔗汁的定价不到一威尔。而那些梨汁、苹果汁、葡萄汁的价格更是低到匪夷所思,至少在格威兰很难见到如此低价的果汁饮品—— 即便是瓶康曼城的纯净水,也比这里的鲜果汁要贵。 医院门口生意多,不少摊贩比卖水果和果汁的那位还忙。有个做炒饭的正在修他的煤炉,等修好煤炉,他先把铁锅烧热再倒入冷油,打了将近三十个鸡蛋进去并炒至金黄,又添入大量的熟米饭和腌鸡胸,淋上液体调味料,加入洋葱末和香芹,挤入大量的青柠汁和柠檬草,炒得医院门前果香飘飞,引来不少顾客。 排队的客人中,长发的少年最是惹人瞩目。不过呢,看着那精致的衣袍和异色的眼眸,人们的心底大致有了猜测—— 这人八成是朝晟来的游客,最好别招惹,免得麻烦嗅着朝晟人的气味缠上身。 少年付好钱后,领到一盒热腾腾的炒饭。在品尝博萨人的美食风味前,他绕到餐车侧面,用着较为生硬的博萨语和老板交流,向老板请教这家医院的看病流程。 听到朝晟人特有的口音,老板哪还敢装哑巴,立马笑呵呵地告诉少年,救济医院的办事大厅有专门的咨询台,里面的护士懂朝晟官话。若有疑问,只管请教就是。别看他们在医院门前摆摊,其实他们五年难得进医院走一回,生病了多是在诊所和药店开两盒药应付,真心不懂医院的规章制度。 道过声谢谢后,少年立在垃圾桶旁,把餐盒里的炒饭吞了个干净。虽然都是炒饭,博萨人和中洲人的手艺却截然不同。中洲人的炒饭以香料为主,重油多肉,要是不搭配清汤,入口难免生腻。博萨人的炒饭更注重果香,靠浓郁的柠檬酸来均衡口味,略泛甜味又不减咸辣,开胃且清淡。 在他的视界里,流落街头的生母在医院门前瑟缩,从一位相貌不同的老板手里讨要过类似的炒饭,还吞得险些噎住。 然后,他的生母走进医院,晕倒在地。 他在医院里兜兜转转,好容易才找到当年给生母打过点滴的老护士。他用极其生硬的博萨语说明来意,请老护士帮他回忆生母的情况,他定然不胜感激。 最后,还是咨询台的人来翻译,上了年纪的护士才听懂少年的话。但她无奈地表示,来救济医院的中洲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十多年过去了,谁还能记得少年描述的相貌和时间段,想起来是哪个人受过她的照顾? 直到少年支吾着说出某个关键词,她才拍掌惊呼,并和闻讯而来的大夫沟通一番。她带着少年到了病案科,要来一把钥匙,叫少年根据档案柜的时间自行寻找病例,便在其他护士的催促中忙着换药去了。 病案科的档案柜,比绿松村图书馆的书柜还多,活生生看麻了少年的眼睛。即使知道生母来此的大概时间段,想从堆积成山的病历里找出准确的那本,也要费上好一番工夫。 所以,他不好意思地摸着脸颊,隔着网向充当翻译的朋友先行道歉: “对不起,刘哥哥,可能要麻烦你劳心一晚上了…” 网的那头,刘刕正坐在床铺上翻看资料,面色去吃了黄连,苦得招人落泪。在小武请他当共享视野的翻译员时,他夸下海口,自吹通识博萨语,任何文书和口头交流都不是问题。但看到这堆积如山的病历,他的心口登时隐隐作痛——翻译这么多医学类词汇,他怕是要掉光头发,年纪轻轻就成了和数理教授类似的老灯泡,走到哪都头皮锃亮。 可身为朋友与年长者,他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坚持走言出必行的路。经过四五个小时的折磨后,他终于在眼花缭乱的文档里读到符合的身份信息,兴奋地念给小武听—— 姓名不详,性别女,年龄不详,国籍不详(共治区),自诉身体羸弱,进食有恶心感,自称低血糖,罹患痢疾…胎儿发育健康…时常语无伦次,自称来自圣城,为逃避使者和朝晟人的屠杀偷渡到博萨… 鉴定为精神状态异常,多种传染病与寄生虫病并发,严重营养不良,建议保守治疗(驱逐出院)。 (九)错位 向朋友表达谢意后,少年结束了通讯。他整理好一叠叠病历档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医院,找了一家附近的旅店落脚。他开始用手机查询一些关键词—— 帝皇使者、朝晟、共治区、屠杀。 片刻后,加载完成的检索结果让他皱起了眉头。所有包含这些关键词的信息都指向同一件事…… 在二十年战争结束后,因为圣诰日的延迟而爆发了动乱。 所谓的圣诰日,是帝皇使者向大地的民众作出承诺,让各国的信徒会前来圣城朝拜,使者则会根据情况实现他们的愿望。圣诰日结束后,帝皇使者向共治区的居民赠送了大量礼物——无论是美食还是美酒,无论是家电还是汽车,只要人们真心向使者祈祷,使者就会给予他们所需的物资。 这种荒诞的赠礼导致共治区的物资在短时间内变得极其丰富,传统的货币和商业贸易在共治区消失了。共治区进入了一个短暂的梦幻时代,仿佛是一个人人向往的天国。 然而,不知为何,在共治区的民众习惯了依赖使者的生活模式后,使者突然停止了赠予,即使人们因物资短缺而哭喊和争夺,使者也不再回应他们的祈求。 由于使者长期的恩赐,共治区的生产活动完全停止,而信徒们传播着使者受朝晟蛊惑的谣言,鼓动那些因为生活物资短缺而走上街头的普通人参与暴乱活动,试图用“武力“来引起使者的注意。 他们的结局非常悲惨。愤怒的使者屠杀了聚居在前行之地附近的所有民众,而朝晟的军队则采取冷血的镇压策略来平息局势。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死于使者和朝晟部队之手的中洲人数多到了千万之巨。 在南方血腥威慑的影响下,北共治区的中洲人选择了默默配合格威兰的治理计划,重新启动了停滞数年的生产活动。 这是战争结束后最残酷的屠杀事件,死亡人数比奇罗卡姆以清理异种之名迫害的受难者还要多。然而,没有哪个政客或主持人敢在公众场合提及这个丑闻。 似乎是出于对帝皇使者的畏惧,人们选择性地忽视与使者相关的屠杀事件,将其视为禁忌话题。直到西海的邦联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台网络服务器,开启了全新的网络信息时代,尘封的往事才有机会被写入百科网站,作为普通的历史资料供人们了解和传播。 屠杀平息后,余波仍未消散。许多民间人士自发组织起来,与共治区政府脱离联系,以游击战术在偏远地区活动。 然而,使者却保持了长达一个世纪的沉默,对武装抵抗的地区不闻不问,让朝晟的部队和前行之地的雇佣兵全权处理叛乱分子。 阅读到这里,少年更加困惑了—— 在圣诰日的屠杀事件结束后,朝晟和班布先生一直保持克制,共治区再也没有发生类似的悲剧。那么,他生母在病历中所记录的言论,到底意味着什么? 莫非他的生母单纯是一个失去理智的中洲妇女? 视界的异常否认了他的推测。他的生母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恐怖,被剥夺了过去的惊恐。她仿佛生活在现实之外,突然降落在圣城,只能慌不择路地奔逃,在无人信赖的狂乱中走上一条死路。 此外,如果他是生母在偷渡时受到凌辱而怀上的孩子,那为什么他没有继承分毫中洲人的血统,反而有这么一副标致的梁人面孔? 为了探明答案,查清事实,他必须去那座城市,那座黑与金的古都,那座梦中的迷宫… 由班布先生镇守的圣城。 第二天清早,他正忙着规划路线,却被家人的消息打断了思绪——家人催他回家商量去哪里旅行。 他答应了家里快去快回的要求,如果继续在博萨耽搁,伊雯姐姐又会打着哭腔责怪他在外面像个野孩子一样迷了心窍、不知道回家。 左思右想,他还是先预定了回朝晟的机票。经过一番沟通,他和叔叔阿姨商讨好旅行计划。等回到丽城歇息几天,他会跟着家人去晨曦领略精灵故土的风光,然后向北穿过密苓进入南共治区,在圣城游玩一段时间后再去找班布先生报到。 当他的航班降落在丽城时,一架载着他朋友的客机却飞往了博萨,沿着他走过的航线降落在涅玟的机场。 对于从小窝在朝晟的刘刕来说,首次出国的感受无法言喻。 试想一下,当一个自小被大人教育国外都住着吃人鬼的孩子长大成人,千里迢迢地走出国界,来到大人们用来吓唬人的异国他乡,却发现这里的人都是有着和他一样的黄皮肤黑头发,他的心情会是多么奇妙。 于是,他给临行前嘱咐他博萨人都是蛮子的舍友发去质疑:“我看这里的人都挺面善啊,不像你们说的…” 而他的好兄弟则不客气地回答:“乖儿,有种别讲梁语,试试能撑几天。” “儿你大爷,我是你爹!咱们丑话说在前头,我要是三天不说家乡话,回去了你得请我下三顿馆子;我要是三个月不说,那你就请我吃三个月的酒席;要是三年…” “三年?住那儿别回来了吧!酒席免了,给你喂高粱米差不多!也罢,你不是一直想吃我老家的烧鹅?你能憋几天,我给你塞几只,把你塞到撑、塞到饱、塞得挂炉里烤出来邦邦亮!要上早课了,你自己忙吧。我记得那边水果便宜,你多吃点,吃饱!” 玩笑开过,通讯结束,网沉没在脑海中。当刘刕看着机场里各色外国人时,他决定不再讲梁语。他想要锻炼自己的博萨语口语水平,以兑现他在语言课上的努力。 他按照指示牌的箭头离开机场,坐上直达市中心的班车。冷风吹拂着他,让他感到精神焕发。他听到一句句许诺在耳边响起—— 自从在学校图书馆结识了那位神叨叨的老学者后,他一直被老学者吹风。 老学者告诉他,要想研读被掩埋的秘史、探究失落的梁人文化、了解天武与世界的奥妙,就必须走出国门,去北方那个被遗忘的地方。 梁语中的狄洲,格威兰语中的遗忘之地,中洲语中的放逐之所,瑟兰语中的失落之岛…… 这片大陆受朝晟、博萨和格威兰的联合保护,必须经过严格审查才能获准访问。 在得到通达狄洲的许可证后,刘刕把老学者奉为师长,向他请教了通往狄洲的规章制度。他从老学者那里得知,只有博萨北海岸的军港有船只可以前往狄洲,而且每年只有两班船,错过就要等待。因此,他刻苦学习了一年的博萨语,为的就是能提前到达博萨,以免错过船只。 绝对不是找借口来抽出几个月时间玩耍,绝对不是。 当他再次回顾老学者给他发来的物品清单时,公交车已经到站。他拿起行李箱,来到路边的商店,买了一袋牛奶和饼干来填饱肚子。然而,他刚吃下一口饼干,就觉得舌头被刺激得难受,不得不猛喝牛奶来解腻。博萨人的饼干含糖量实在太高,吃起来就像吞下了一汤勺的白砂糖,如果不配饮品,压根尝不下第二块。 填饱肚子后,他按照物品清单去找手机店。如果想在朝晟之外生活,没有一部小武同款的手机将会很不方便。 他急忙拦住几个路过的年轻学生,问他们离这里最近的手机店在哪里。他刚道了声谢谢,一回头,就发现行李箱不见了。 他急忙四处环顾,仔细观察,只看到一对男女拉着他的行李箱转进了小巷。在光天化日之下,行李被人明目张胆地偷走,他怒吼一声,冲向小偷,三拳两脚就把那对雌雄大盗打倒在地,还吓跑了他们的同伙、一个想要拿刀威胁他的人。 然后,他看到一群人从小道外涌来,手持手枪对准他,命令他双手抱头蹲在地上。随后,这些人用手铐把他和小偷一起铐上,押上警车。在急促的警笛声中,他有些迷茫地坐进了警察局,被气急败坏的警员咒骂道: “混账东西!你知不知道,我们蹲守了几天才能查清他们的窝点?你斗什么殴,你急什么急?你有本事揍人,就不能先报警吗?你信不信我告你妨碍警务!“ 在警员的辱骂和威胁中,刘刕听明白那对小偷是某个贼窝的成员,警方已经盯上他们好几天了,只等他们行窃完回到窝点,就能查清他们销赃的路线,一举抓捕。谁能想到刘刕的反应如此迅速?他不仅衣衫飞扬地冲进去揍倒了小偷,还吓跑了跟踪小偷的同伙,导致警方几天的蹲守功亏一篑。 他正想解释说自己追回行李是出于人之常情,警员便大手一拍,震得茶水溅满桌面。看起来,今天他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必须亲身体验一下博萨警察是如何教训普通人的。 就在警员继续对他进行语言侮辱和威胁时,检查行李的人匆匆忙忙地冲进审讯室,把两份文件交给警员,还小心翼翼地低声说了几句悄悄话。 在看到文件上的公章后,警员的脸色时而青,时而白,最后变成了通常的黄皮肤。然后,警员的嘴角翘得与鼻翼同高,双眼挤成一对橘子瓣,脖子伸得像王八,腰背弓得像罗锅。 警员的嘴巴极尽谄媚之能,唯唯诺诺地像是阉了蛋的公鸡:“哎呀,这这这,您瞅瞅,您这怎么不早说呀。您只要说两句朝晟话,我们就明白了,哪还能麻烦您。唉,您看我这嘴巴,是我们自作聪明、我们没长眼、我们没眼力见!瞧您这身高力壮的样,肯定是朝晟的贵客啊,对不对?来来来,这里说话委屈了您,咱们先出去、先出去…” 说着,警员把两份文件递给他。他不用看都知道,这是盖有朝晟大使馆公章的旅外申请与身份证明。他接过文件,挠着头走向门口,又一屁股坐回原位,歪着脑袋仰视那点头哈腰的警员,诚心诚意地发问: “不是,我说不说朝晟话,和你们逮不逮我有关系吗?” “哎呦喂,您这话说的,我们是秉公执法的,吃的就是公家的饭,遇上这类突发情况,可不得逮了再说?” “我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不是朝晟人,今天就走不出这个门了,是吧?” “唉呀,话不能这么说啊。您相信我们,我们都是按程序办事,走流程!肯定不会冤枉好人的。您行行好,放我们这么一回,我们保证,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三思而行!成不成?成不成?” 言已至此,不成也得成。因为要是再听着警员的声音,刘刕就要捂着胃,把涌上喉头的酸液咽回肚里了。 他拒绝了警员帮忙收拾行李的好意,独自整理完文书和衣物,拦了辆出租车去找手机店。他仍然坚持不说梁语,全凭博萨语沟通,想要看看脱去朝晟人的金外衣后能踩多少坑。 当司机绕了四十多分钟才把他放在两街之隔的电子产品专营区后,他擦去额角的冷汗,思考着要是还装成博萨人,爸妈给的预算到底够不够用? 所幸,购买手机这类电子产品需要身份登记。他如释重负地掏出文件,坐看老板给他打了四个折的优惠,买到一部二手的格威兰产智能手机。在结完两万八千圆的现金后,他倒吸一口冷气,感叹小武的家境远比想象中富裕—— 刚出国就给孩子买智能手机用,真是阔绰啊。 听他说要去狄洲,老板一拍手,退还了大部分钱款,又替他挑了一部卫星电话,告诉他买台电脑才划算。 原来,老板招待过一些探险队,听人家说,那种风雪漫天的地方根本没有信号,普通的手机完全没用,想要保持通讯稳定,必须配备卫星电话和对讲机。而那里又没什么娱乐活动,要么待在科考基地听学术报告,要么背起行囊跟着大部队实地考察,容易给人闷出精神问题。 在老板的推荐下,刘刕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台掌上游戏机,花了半个钟头学会了基础的系统操作。老板给游戏机拷贝了大量的数据,自豪地夸口说自家的破解服务百分百稳定,机子随便开关电源都不会出故障。如果机子因为系统破解被锁死,等他从狄洲回来,包换包赔。 刘刕对于过于专业的词汇并不太懂,只能理解为老板在出售违法的产品。但是老板笑嘻嘻地倒了杯茶水,请他润润喉咙,并告诉他——在博萨,这些盈利算不得犯法,都是法律默许的生意。因为博萨又不生产游戏机和游戏,这些打发时间的电子产品和软件都是格威兰人的杰作。 而能坑到格威兰人,博萨人的心底就是十万个乐意。 说着,老板也拿茶润起喉咙,问朝晟的贵客有没有听说过灰都的丑闻。 刘刕初来乍到,自然洗耳恭听。得知格威兰人竟然在国都火并,他差点儿惊掉下巴,赶忙问老板这消息是否保真。 哪能不保真呢?也就是朝晟与外界隔绝,消息分外闭塞,才不知晓内情。这些天,网络论坛里都炸开了锅,一说是格威兰陆军叛上作乱,一说是黑水挟持君主。两方人马吵得不可开交,甚至有任职于军队的网民因为自爆军方的内幕消息被抓了现行,被军方以泄露机密的罪名被押上军事法庭,沦为人们的餐前笑料,被冠以“勇士”之名——这般不知深浅,非勇士不足以形容其愚蠢。 把电脑和游戏机塞进行李箱后,刘刕对老板的观点表示赞同。然后,他离开电子产品专营区,下榻于一家装潢比较正规的酒店,跟自家人通起话来:“老妹啊,咱们部队的风气咋样?” 他说的妹妹当然是李依依。经历两年的特训后,他的堂妹早已习惯了部队的生活,正忙着给装甲上油除锈,哪来的闲心陪他唠嗑,只说了句“没空”,便再不想回他消息。 刘刕苦口婆心地劝说,说出国以后从别人口里听来,只要是军队,风气貌似都不大端正——这么一说,李依依可不乐意了。她奉劝堂哥别污蔑部队的名声,不然,等她退伍回家,就折断堂哥的命根子,叫堂哥忏悔个一辈子。 半晌无言。 最后,刘刕叹了句“移风易俗”,也不管堂妹能否听懂,果断结束通讯。 他嚼着酒店提供的薯片,刚打开电视,就被尺度过大的电影吓得调台。检查完遥控器旁的说明书后,他才明白,博萨的电视频道是不分观众等级的,成人节目和普通影视剧混播,连动画台都会在晚间播放少儿不宜的内容。 出于钻研生理知识的求知欲,他把电视的声音调到透不过墙壁,认真观摩了演员的神态与动作,不由失笑—— 当着摄像机和摄影人员的面,这些人难道不会脸红吗? 他关掉电视,眺望涅玟的车水马龙,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博萨与朝晟之间,相隔的不过是林海的草木,可两方人的生活模式和生存态度,全然是天差地别。他不禁猜想,小武在格威兰的求学之旅会否亦是如此荒诞不经。 为什么博萨和朝晟如同两个世界?为什么朝晟能在数百年前创造出接近网络的「奇迹之网」? 他扶着窗沿,向太阳许下诺言… 狄洲的往事,他定会澄明。 (十)服役 刘刕还不知道,他刚刚断了通讯,堂妹就跟身边的战友要来除锈剂,在打理钢甲的同时吹嘘起在读中学的日子里是如何向这死板的堂兄反抗到底的。 在李依依的口中,刘刕成了仗着身板欺负她的书呆子,脑子里是古板的教条主义,胳膊腿上是天生的蛮横体力。换句话说,她的堂哥是承蒙老天爷关照,不仅孔武有力,脑袋瓜还没被肌肉填满,算是文武双备的全才。 她自夸每每交手,她都能在堂兄手下走过一整轮。虽然免不了被一个擒摔压得服服帖帖,但她可从没服软求饶。她还说,等退役回家了,她定要报把教官传授的格斗术拿给堂哥开开眼,不但要一雪前耻,更要叫堂哥败得心服口服。 她的战友忙着保养枪炮,谁知被她打了岔,不留神掉了枚销钉,气不打一出来,遂垂着眼角挖苦道: “省省吧!块儿头不如人,就别想着拳脚争锋啦!再说了,咱们的技法要配着军刺耍,你还能拿根擀面杖跟人约架?丢份!你呀,少吹牛皮,多练肌肉,再不济,读你的灵能培训手册,好好摸索里面的门道,别临阵扛不动钢壳,马力跑光就哑火!” 论斗嘴,李依依岂会容别人逞威风。她把钢甲架好,甩开胳膊给战友来了个屁股巴掌,抽得人面红耳赤,由她压着肩训话: “哼,当心你自个儿吧!咱是营里独一个首轮过测试的,你这种小娘皮,可是三战三败,前后来四回才告捷!我看,该给你来点儿特训,免得到时候考核不过关,又回宿舍眼泪巴巴的!” 她们谈论的测试,是朝晟外派军队实行多年的负重考核。讲真,军队的考核标准简单到了朴素的境地,无非是套进摘除圣岩的制式动力钢甲,凭借个人能力步行百米而已。 当然,简单的前提是钢甲的质量远低于军队规定的三百公斤。 想背负沉重至此的铁王八移动一百米,若是灵能的训练不过关,完全可以用痴人说梦来形容其艰辛程度。所幸,李依依是营队里首位、也是唯一一位首轮便通过模拟负重考核的训练兵。 这个来自林海的爽朗姑娘,用出众的力量和耐性压倒了全营的男女同胞。考核开始前,大家在开她玩笑,劝她故意弄砸成绩,从而将服役时间延后一年,届时再行抽签,兴许能分进海军空军,再不需要到陆军遭罪。等考核结束,所有人都对她刮目相看,同宿舍的女兵更是直言,像她这般努力的人,即使到了共治区那种地方,也能过得自在从容。 玩笑归玩笑,离别在即,李依依还是忍不住搂着战友,问她共治区的治安果真有传闻中那么糟糕?得到的回答却是多说无益、一去便知。 眼见战友这般不识抬举,李依依是气上心头,直拿黏糊糊的手往她脸上抹,用混成黄棕的除锈剂给她涂个丛林迷彩,然后被战友举着扳手追遍半个营房,才扒着围栏喘气,笑得泪眼生花。 在军营集训的两年终将成为回忆。考核结束后,大家便是天南地北,再难一聚。就让最后的团员满载欢声笑语,给最后的时光增添些家的惬意吧。 毕竟军营如故乡、战友如姊妹兄弟,不是吗? 当李依依坐进庞大的运输机时,她才遮住了脸,用袖口擦干了湿润的眼眶。对于一个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姑娘来说,最好把眼泪吞进肚子里独自承受,因为在家人面前哭鼻子太丢脸,不值得。 同行的士兵看到了,心里感到酸楚,无心开玩笑说她是个幼稚的小姑娘。大家都闭上了嘴,只等飞机着陆后各自报到,去看看被分到哪个军事基地。 降落在军用机场后,士兵们按照网上的指引找到了标示的接机处,被等候他们的军官安排上了装甲运兵车,开始与新的战友谈笑风生,讨论着将被分到哪个基地服役。李依依不甘落后,率先找到了她要去的接机处,向军官敬礼报到,然后霸占了靠门的座位,为了记住新战友的相貌和姓名,方便建立良好的关系,免得叫错了名字、讨得两方尴尬。 五辆装甲车总共可以容纳六十人,还有宽裕的间隔。如果舍弃一些舒适度,挤下一百多人也是轻而易举的。但这些冗余是为了给士兵装备钢甲留出行动空间,而不是无用的浪费设计,舒适只是额外的属性罢了。 李依依愉快地等了半个小时,等待着兴奋不已的战友们就座,终于能催促司机出发。和她同行的人都是大老爷们,看到她是个女孩子,没一个敢厚着脸皮打招呼。到头来,还得是她自己握拳敲胸、先来一阵自我介绍,人们才放松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各自的籍贯、姓名和外号特长,用军人特有的方式迅速熟悉彼此,打成一片。 她听口音就能知道大家是哪里的人。整整十人,竟然没有一个是她的老乡。 他们大多是从东北和西南的战区调来的,抱怨自己运气不好,被抽签决定了命运,都希望被分到海军或空军去进修,不愿意在陆军受苦。只有一个从东南过来的男孩不以为意,说他船坐得多了,还没见过坦克装甲车有多厉害,在陆军待五年是稳赚不亏的买卖。 李依依看着他的样子,觉得他书卷气太盛、行伍风太少,要是戴上眼镜,一点儿也不像在军营里训练了两年的士兵,分明是一个刚从军校毕业的参谋人员,稚气未脱。果然。只一问,连名字都是软绉绉的—— 喻文仓,家在东南沿海的袅亭,父母常年出海捕鱼,家境殷实,从小在学校住宿... 李依依摆摆手,说又不是来谈婚论嫁,没必要谈论家底。她刚把人的脸羞得红扑扑的,又勾起胳膊,搂着文仓的肩膀,问出海捕鱼有多辛苦,能累到回不了家。那亲密的姿态,比文仓豪迈不知道多少,仿佛她是爷们,文仓才是婆娘。 要知道,男人最怕在气势上被人压过。文仓立刻昂首挺胸,挣脱了她的臂膀,说起出海的生活有多不容易。因为渔船一开动,来回就要花上数月的时间。他家的渔船要向东航行,直到商州的海域边缘,才能开始捕捞,然后满载而归。 他们正兴致勃勃地聊着,司机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催促他们整装待发——目的地已经到达,全体列队。 刚下车,他们看到一座堡垒般的高塔屹立在眼前,散发着深灰色的冷光。看到这座新奇的建筑,他们差点忘了列队,幸好李依依大喊立正,才让大家重新集中注意力。 李依依带头整队,站在宽敞的演兵场中央,面对着那座高塔,思考着堆积如山的混凝土能够承受多少导弹而不倒。 见负责点名的教官尚未赶到,他们趁机嘟囔起这是在何处。四周是半塌的老房,爬满山虎和藤花,仿佛水泥石砖融入泥土,孕育着自然的生命。远处的高楼积满灰尘,与荒芜的光形成鲜明对比,宛如自然生成的奇观,非是人力所能建造。 荒废和生机、人工与自然交织在一起,将黑白缠绵至贯通,将光暗汇聚一体,创造出如梦似幻的景象。 正当他们沉浸其中时,悦耳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思绪。李依依抢先看向发声者,见那是手捧花名册的木灵。从木灵的服装气质来看,只怕是来清点人数的,想来该是他们的教官无误。 李依依听得出,木灵的朝晟语非常标准,带着小武被她欺负时的扭捏声色,哦不,只是标准的林海人口音而已。 点完名后,木灵绕着他们转了一圈,看到他们都是立正不动,哪怕蚊虫叮在鼻尖也不皱眉。木灵忍不住叉腰畅笑,笑得他们心头忐忑而不敢答话: “都是哪里来的?别紧张,放松、放松,深呼吸——欢迎大家来到共治区,来,介绍介绍?” 由李依依带头,喻文仓结尾,所有人扯高嗓门,吼出贯彻穹顶的呐喊,回音久久不绝。 他们很快发现,包括木灵在内的基地人员都像是在欣赏老套的脸谱戏,不禁面露尴尬。等气氛稍微缓和,木灵拿着花名册,像班主任训诫调皮学生一样,给每个新兵的脑门敲了一下。 所有人都被敲得目瞪口呆。在木灵的解释中,李依依迅速打散队形,带头跟着木灵走向塔楼,听其介绍塔楼的由来,惊讶得心跳加速。 严格来说,这里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朝晟军事基地,而是与私人组织合作的协从军驻扎点。换句话说,他们是气运加身,不用去军事基地受苦,只需要放平心态,与雇佣兵共同效力于统领…… 圣城的帝皇使者,也是前行之地的领导人,实际上是朝晟公民的无秋先生。 任李依依左思右想也想不通,立志参军的她怎么会被分配到前行之地下辖的武装力量。她还没来得及摆脱困惑,就被木灵引入住宿层,与文仓住进了一间房。 两人各自有一间卧室,共用客厅、厕所和厨房。房屋的装潢和面积与部队宿舍完全不同,宽敞舒适,就像家一样。 李依依正瘫坐在沙发上,突然拍了一下额头,一个翻身冲向门外,又懊悔地退了回来。文仓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了,她就气得跺脚,抱着头蹲在地上叫骂。 “我是来当兵的,来这里算怎么回事嘛!给棕皮当狗啊?他奶奶的,我要投诉、我要举报、我要改投——” 不等她喊完,文仓急忙竖起食指作嘘声,劝她坐回沙发。 “小声点!你没看见吗?刚才电梯口立了多少棕皮,保不准哪个就懂朝晟话!你这么大吼大叫,当心被穿了小鞋,没地方哭去!” “我不服气啊!凭什么咱们给棕皮鬼打下手?你说,凭什么啊?” “好了好了,别吵了,你先把声音压低!你没听那个……那个……那个耳朵长长的……” “木灵!” “是的,你没听那个木灵说,这是咱们朝晟人开办的组织,那些棕皮是给咱们打工,又不是咱们替他们当狗。再者,你看这里的氛围松得不像是军营,上下楼梯的人跟上班似的清闲,待这里五年,不比去别处受罪,日日高强度巡逻要强?你考虑一下,咱们是赚不是亏,是这个道理吧?“ 李依依顿然失语,好半晌才从文仓的逻辑里绕出来,恍然大悟道: “嗯,是这个道理...不对啊,我来部队是要训练、锻炼身手的啊!窝在这种地方,那不是野猪圈进笼,迟早被喂成废物?“ 喻文仓连连摇头,不可思议地反问道: “姑奶奶啊,来部队锻炼身手?大家不都是来部队长见识,想着出国开开眼的吗?想练身手,你找拳馆的师傅啊,来部队不是逆风走岔道,吃力不讨好?” “怎么了,你们的教官没教你们拳脚功夫?还有灵能手册...” “谁学拳脚功夫啊?都分到陆军了,玩装甲才是正道。灵能手册?够通过测试就行,练多了劳心劳力,你不嫌费劲?” 文仓所说在理,李依依被呛得哑口无言。陆军最强调装甲的调配使用,是在入伍之初便写明的教条。对于训练兵的培训和激励,旨在培养他们的抗风险能力,以应对装甲故障、能源不足的意外情况。但是,朝晟的军队靠着富足闻名于世,单兵武装极尽奢华,装甲的安全性与稳定性也是饱经考验,哪有意外给他们产生? 除非保养不力加圣岩空缺。但是真遭遇这种情况,生命安全方为第一要务,他们只会卸除装甲,脚底一抹油、溜个没影,又岂能背着钢甲移动,成为敌人炮口下的活靶子呢? 听着文仓的分析,李依依逐渐瘫倒在沙发,两眼空荡荡的,仿佛被破灭了梦想。敢情自投身部队算起,她的筹谋就是个笑话。想靠军旅生涯培养出过人的身手,纯粹是白日发梦。除非朝晟允许民间持枪武斗,否则啊,她要在擂台上降服堂哥,只能等回乡后找师傅苦修了。 她坐起身,抓耳挠腮地换上哭腔,听得文仓失声窃笑: “烦死了,这可咋整啊,难不成要在这地方吃五年闲饭?吃久了,我这心气没了;心气没了,干劲儿也没了;干劲儿没了,我就得跟胜利说白白啦...笑嘛呢,你笑嘛呢,落井下石啊,是不是?” “姑奶奶,你今年多大?” “二十一。” “我读书早两年,今年十九...那我就喊你姐?李姐?” “哎,小喻,有什么事啊?” “李姐,你练身手是想办妥哪档子事?” 还能是什么事?李依依也不隐瞒,把自小揍不过堂哥的屈辱如实吐露,说着说着就摩拳擦掌,恨得牙痒痒。而她的讲述,则是把文仓听得胆战心惊,几乎夺门而逃。 她大方承认,在中学二年级的时候,班上转来个水灵灵的可爱男娃,那小鼻子大眼睛,生得比木灵还俊俏。她尝试唬走班上的女同学,霸占小可爱的课间时光,把男孩当小松鼠一样又拈又吸,恨不能一口吞了人家。结果,她的堂兄总是及时赶来,以欺负小朋友为由狠狠教训她,害得她等到中学毕业也没把小可爱拿下,八成是便宜了国外的臭婆娘。 喻文仓急忙拿衣袖擦走汗水,示意她别再讲下去,还拉开身位,与她保持些距离,才缩着脖子感叹: “李姐,你是真野啊。小不点你都不放过?不怕蹲大牢吗?” 李依依给文仓气得哭笑不得,捂着肚皮强忍笑意,一本正经地说: “蹲大牢?想啥呢?龌龊!我是明媒正娶,等人长大了再说嘛。开玩笑开玩笑,我就是不服气,打小就揍不动我哥,使阴招掏蛋蛋都没用,憋得窝火!窝火,明白吧?每次打完架,我都给他押着到爹妈面前挨笑话,心口热燥燥的,他奶奶的,憋屈!真憋屈啊!” 眼见她挺高胸,用一只拳头砸得两块肉坨坨乱抖,文仓又红了脸,善意地提醒她女孩子要适当收敛为妙。谁知她一把抓在文仓的大腿上,不屑地歪着嘴,笑话文仓像个羞答答的姑娘——她都不害臊,文仓还有什么好怕的? 再怎么说,见了人的春色,文仓多少要给些补偿。于是他自告奋勇,答应当李依依的陪练,帮她保持住格斗水平,不至于在这里养废了身手,回国后再无一战之力。 提到打架,李依依的眼里冒出精光。她把外套一摘,利落地挪开茶几,摆好架势,勾手邀请文仓来比试。 仅是一轮试探,李依依便知道文仓的身手不凡。果然,他们二人的距离感都控制得当,格挡与出手的时机更是把握得万分谨慎,谁也奈谁不何。 最终,两人碰拳停战,释怀大笑。文仓问了她许多事,譬如她从林海的哪里来,她的格斗技巧又是跟谁学的。她只说家在丽城,打架的本事全凭天赋,是无师自通。 文仓好奇,李依依既然来自林海,肯定认识木灵,能否教教他如何分辨木灵的性别?没错,他说的就是那位教官,压根儿看不出男女,万一喊错了,岂不是平白无故得罪了人,日后该怎么得了啊? 谈到木灵,李依依可有的聊了。毕竟她的中学老师就是货真价实的木灵。她告诉文仓,分木灵的公母只需看那双耳朵,耳缘末端尖尖的是爷们、圆滑的是婆娘。 “是吗…”喻文仓恍然大悟,不由托腮感叹种族特征的奇妙,“还得是相处过才明白。不瞒你说,我老家的住客都是金灵,木灵这还是头一次见。” “哦?跟姐们儿唠唠,你们东南边的金毛兄弟,都有什么好玩的风俗嗜好啊?” “没有、没有,硬要说一件…那就是有年岁的金灵,都对咱们的元老讳莫如深。” “元老?” “对,开国元老。几年前死在永安的那个祖仲良。” (十一)殖民 在率领殖民军登陆朝晟的东南岸时,欧达莱娅·盖里耶从没有想过未来的她会落得一个枭首示众的下场。 当舰队用炮火掀翻了梁人的渔船,身着钢甲的卫兵捞起手足无措的渔民,将他押解至精通梁语的女将军身旁。捕鱼为生的梁人大字不识几个,哪见过这般阵仗,是有问便答,把半辈子的见闻都说与他眼中的金毛妖物,不求赏金富贵,但求自家平安。 但他浓厚的东南口音严重干涉了女将军的听力判断。到头来,他还得对着卫兵呈来的梁国全境图好生比划,凭手势和鸡仔啄米似的脑袋告诉这些怪胎,此地确实在梁国的东南海,处于郡城袅亭的边沿地带。 女将军示意卫兵暂且把渔民收押,进而回顾林海传达的奇迹通讯,同下属剖析梁国形势,决议进军何方。 从梁国的渔民麻布破衫里,她看到了凄惨过奴隶的羸弱贫穷。那萦绕鼻腔的鱼腥,连她这位经年渡海的将军都难以忍受,险将作呕;那饱受暴晒的皮肤,失去常人应有的活性,不仅皱巴似树皮,还戳满树莓似的孔洞。孔洞里尽是黝黑的脏污,只怕用针挑出来能长过瑶柱;那麻木的眼睛毫无生气,仿佛剧院里的木偶般任人摆布。 一言蔽之,梁国的民众生活得比奴隶更贫苦。仅此一观,她就能断言,由商人运输来的精美瓷器珠宝,不过是梁人受焱王鞭笞而产的绝品。谁清楚一件件绝妙的器具中,融入了多少工匠的血泪?这样的艺术绝唱,仅仅是人力堆砌的奇观,根本无法反映梁国的真实国力与文化水平。 因此,当士兵列阵于海岸,她拔剑立于桅杆下,以祈信之力斩断船帆,让她的旗舰搁浅在岸,以此告诸士兵,此行永不言退。 有渔民带路,她的士兵迅速占领沿海的乡镇。在抓到和木灵聚落互通的行商后,她命令这些人教授她当地的语言音调,且替她翻译从政府机关查抄来的文书律法。 可梁国的律法之繁多,实在叫她这名外国来客百思而不得解。拿袅亭郡周围的九个县城举例,九个县城竟然有整整九套律法,条款千奇百怪、名目各不相同。譬如被她设为临时军务处的县城大堂,所施行的税收律法便是闻所未闻的荒唐。 农民买卖农物所得钱财,必须十税三——按瑟兰与格威兰的计数法,即是要抽取百分之三十的重税。不光如此,农民要是想在县城内摆摊兜售物品,还要交占道税;商人要是想置办货仓,还要交居物税;商铺的货物滞销,要交囤物税;商铺的货物畅销,要交流物税… 一个县城已经怪异至此,她全然不敢考量梁国的其余郡城是何等荒诞。如果说格威兰和瑟兰视国民如牛羊,牧养以农场,哺育以草料,定时取奶剪毛,危机时再行杀伐,聊以充饥。那么,梁国的官员简直是将活人当作芥草野味,挥刀便斩,弯弓便射。引火取暖后烧成草木灰洗头,扒尽骨肉后晒成皮草常服,力求物尽其用。 放眼望去,民众饥瘦如柴木,官员猥琐如豺狼,少数富户则是鄙俗如圣城的职业乞丐,远远观之亦心生厌烦。 最重要的,是这帮人的战线出奇地一致。在她的一队士兵随意击垮两支前来交锋的“私人部曲”——亦即当地富人自发筹建的兵团后,不管是乡间的农夫还是海滩的渔民,不论是城镇的官员还是村落的大地主,皆是主动投诚,试图与她的士兵搭上话,全不惧她们一族异于常人的外貌。更有甚者,不知从哪找来通晓瑟兰文字的翻译者,洋洋洒洒写了篇称颂瑟兰王室的文书,由士兵转交给她,看得她扶额蹙眉,怀疑这些梁人是不是丢了脑子,蠢得像是深林里未开化的木灵,活脱脱一群没有家国观念的原始人,更无危机意识可言。 她不禁感叹。 难道受继承者统治的领土,注定是无缘常理的荒谬?假如瑟兰的先祖不曾沉眠,圣城的武神没有失踪,帝国的贤者从未出走,大地还会是今日这般繁华吗? 不过梁人的愚昧正合她意。此行,本就为拓土开疆,替瑟兰王室征服新的土地与人口。梁人越是愚昧,她肩负的重担越是轻松。无需多想,她命令亲卫兵挑一些不甚配合的官员富豪,用木车押运到各乡各县示众。然后,她又调来熟知瑟兰文字的行商文人,让这些人翻译她的政令,并誊抄百份传达至各县各乡。当然,在这些人各自翻译、誊抄完毕后,她亲自核对一遍,挑出意味深长的冷笑,让亲卫把某些歪曲原文的人押进刑房严加拷打,务必问出是受谁指示,胆敢曲解她的政令。 她的政令当然是遵照瑟兰的法律,宽松对商人和农民的税收标准,加强对坐拥大量土地的领主的压榨。不说别的,单是让这群人交待自家的户口和耕地面积,并向她的新政府纳税申报,就触犯了梁人大地主的逆鳞—— 甭说她这个南海漂来的金妖怪,哪怕是天武降世、焱王亲临,也没有大地主向统治者纳税交粮的道理。 事情发展如她所料。明里臣服的部曲残兵很快勾结在一起,从郡城引来真正的强军猛将,要将这帮糟践祖宗规矩的妖物驱逐出大梁。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两万步卒迫使流民在前开道,开赴被妖物占领的县城,向这些渡海而来的殖民军发起决战。饱食的士兵在阵前磨刀披甲,领到军饷的将士在营帐里举杯痛饮。他们的统帅举办盛大的酒宴,邀请美丽的歌姬招待御天士,恳请这些由豪强供养的御天士听从他的命令,在关键时刻出手杀敌。 营帐里坐着三十名御天士,他们身着厚重的甲胄,腰间佩带着钢锤或铁鞭。 因为有美酒和美人相伴,他们直言不讳地表示,即使刀剑在前,凭借御天士的能力,也能轻松开辟一条血路,将敌军击溃。 御天士的威猛不是自夸。他们的力量远超常人,即使是千百精兵,在十多名御天士的钢锤和铁杵面前,也是不堪一击,不比一触即溃的流民好到哪去。 统帅称御天士如铜铸的金像,定能击溃敌军的前锋,使金毛妖怪丧失斗志,任他们宰割。 统帅赞扬到此,一位御天士便卷起袖子,释放双手,将歌姬拥入怀中,用粗犷的胡须蹭着美人的肌肤,使她脸颊泛起红晕。他一手搂抱歌姬,一手握着鞭,举起酒杯畅饮,向统帅保证,让统帅不要相信出谋划策者的喧闹,只需要听从他的良策,明天就能克敌制胜。 统帅不会扫了他的面子,便恭敬地听取他的建议。 御天士嘲笑士兵毫无用处,认为凡人不管在哪处列队,都会阻挡他的进攻、扰乱他的心神。建议让士兵观战,等待他率领军队冲杀,待敌军混乱之际,再乘势而下,由两路人马合力围攻。 豪言壮语之后,怎能少了与之相应的誓言? 他慷慨陈词,表示如果他成为先锋,必定冲杀在前,攻破敌阵—— 胜则追敌灭尽,败则杀身成仁。 好豪迈,好诺言。统帅不由击掌称赞,更是按照他的建议,准备在明天决战时让士兵伏击在侧翼,由御天士率先出击。相信两方倾力配合,此战定然是必胜无疑。 有好酒壮胆,御天士得意到近乎忘形,竟当众扒了歌姬的衣裙,让她横躺在桌席之上,用酒淋湿她的身体,像是羊羔跪乳般吮吸她的肌肤。 歌姬实在难以忍受,发出银铃般的轻笑,如鱼儿在案板上弹跳。营帐里的将士被逗得起哄,直夸这位御天士豪放不羁,别有一番情调。 谁承想,案板上的鱼儿忽然失声叫痛。 那御天士似乎在嚼着什么,满嘴血淋淋又意犹未尽。众人望向在挣扎的小鱼儿,方才恍悟,原来是御天士活生生叼下鱼儿最肥的肉来。 不仅如此,御天士猛吞一壶酒,将肥肉生吞入腹,笑夸果然是好滋味。跟着,他起身拿来一柄刀,毫不留情地剜走了鱼儿的两块乳脂,喊来厨子,叫厨子拿去好生烹饪,他今天便尝尝厨子手艺如何。 厨子哪见过这般阵仗,险些晕倒在地。不过,厨子仍旧强撑笑脸,谢过御天士大人的钟爱,逃也似的退出营帐。而御天士的同僚无不拍手称快,你一言我一语地夸他是东南最豪爽的奇人,也学起他的手段,你抽刀来我舞剑,顷刻间便把昏死的鱼儿分食一空,好不快活。 见这些御天士化身茹毛饮血的野人,统帅也不免两眼无光,要猛地握碎酒樽,从而让青铜碎片扎进手里才勉强清醒神志。 临行前,他早早听郡守说过,晓得这群受地方豪强供奉的御天士从不将道德放在眼里。可他是万万没料到,这帮身怀奇能的御天士哪里是漠视世俗,分明是践踏为人的底线。 要知道,就算是行军打仗、剿灭流民时缺粮,不得不让兵卒杀敌充饥,那也是晒干了看不出形,哪里会生吞活剥,如同宰割鱼脍般心安理得? 当真是丧心病狂也不足以形容这帮御天士的残虐。 从触及天武之道、荣登御天士之尊的一刻起,他们已经不屑于怜悯凡人了。他们所惧怕的威胁,便是修习天元之力的兵士蜂拥而至,耗尽他们蕴藏的天道。但世上哪有悍不畏死的兵,哪有人甘心以死铺路,方便后来人独占杀死御天士的光荣与嘉奖,而自己连座坟都没人帮忙挖? 这般可笑的傻瓜,至少在梁国找不到。 第二天清早,三十名御天士起在公鸡打鸣前,趁天色灰蒙蒙方便摸向县城。嗅到他们散发的血腥味,路边的野狗都紧闭口齿,枯木上的乌鸦都没种嘶叫。他们远远望向城墙头,见站岗的不是没精打采的兵丁,而是持枪立正的金毛长耳,且有男有女。瞧见女的,带头的御天士禁不住眼睛一亮,看那面皮白过冬雪,毛发亮过金锭,虽然眉眼有些俊气,倒也不失为漂亮婆娘。有见地的便告诉他,这帮玩意瞅着像深林里的木妖精,保不准是人的亲戚,是千里迢迢来帮场的,没准有几分真本事,不如先回营商议再做定夺。 他哪里听得进去,只把铁鞭抡地上、砸起一片泥巴,平了众人的异议:“怕甚么!木妖精的远房,能有啥本事讲?随俺登上城墙去探清境况,杀一杀他们的锐气。顺风就屠他们个痛快,开城门迎友军;逆风跳出城去,掳两个舌头回营,尝尝这金毛鸡是何味道!走!拖拉的是孬种,不是汉子!” 于是御天士们掏出各自的武器,跟着他靠近城墙。可惜他们都没有留意,在他们争执的空档,城头的巡逻兵把一条竹筒样的竿竿放在眼前,老远就看清了他们的举动。 梁人的城墙,是内里垫土、外层堆砖,算不得坚固,他们抡着锤鞭便能敲进去,使镐子似的往上攀。倒不是他们吝啬,舍不得费些天道纵身飞跃,只是天道到底珍贵,能省则省,不必消磨在摸哨这类小事上。 他们刚登上城头,银亮亮的长矛便飞刺而来。那矛尖坚韧顽强,轻易刺穿了他们的铁甲,扎在他们的皮肉上。他们不晓得是如何泄露了行踪,更不清楚妖物们的冶金水准怎会如此高超,唯有运起天道,靠血肉之躯硬夺过敌人的矛枪,怒吼着撕破晨幕,开启血战。 出乎意料,这堆金毛妖物各个是修习天元的好手,比军营里的先登死士更为灵巧健壮。妖物们脱手退开,登时目露严峻,吹响随身的短笛,似是在呼唤援军。 援军?他们怎么会怕援军?身为御天士,他们自负蛮力无双,笃定这群妖物退得了一时、退不了一世,便用夺来的长矛乘胜追击,力求抓几个活口就跑。但前排的妖物们方且退开,后方的妖物已经列好阵型,举起鸟枪模样的器具射出一片弹丸,抽得他们皮开肉绽,连连叫痛。 带头的御天士疼得掷偏了长矛,直呼火铳岂能射穿他的皮肉铠甲。他正要竭尽全力冲破妖物的防线,却见六十道身影跃上城头,将他们围在中央。 再呆傻的莽夫也该看出来,是妖物们的御天士抵达战场。瞧那不善的眼神和冷亮的银甲,他们不需要带头的呼喊,立时冲向城墙外,试图杀出重围。 美梦罢了。 妖物们的御天士配合娴熟,采取以二围一的站位将他们分割开来,逐个击破。他们的武器碰在妖物的钢甲上,脆得像是屋檐下的冰柱,断得噼啪作响。他们的铁甲护不了躯体分毫,他们必须竭尽天道,以抗衡妖物的重击,才不至于三两下就给撂倒。 领头的御天士撑得最苦。出击前夸下的海口,迫使他力战到底,怎么也要争些脸面给同僚炫耀,免得归营后沦为笑柄,威严尽失。可眼瞅着同僚一个个被擒拿,回想到军营里许下的誓言,重温那胜则追敌尽灭、败则杀身成仁的豪情,他逐渐怒目圆睁,在众多妖物的包围中扔开断掉的铁鞭,仰天咆哮,然后扑通跪在地上,一头磕碎了泥砖,死气白赖地告饶: “降了降了!俺降了!俺降了!别锤了别锤了!给条铁链,俺自个儿捆还不成嘛!” 即使妖物们不懂梁语,可他那贪生怕死的丑态,放眼全大地也是通识无误。两位御天士懒得压着他,先后退开,掏出短笛吹响别样的音调。待一阵秋风似的回音飘过,妖物们用钢索捆好梁人的御天士,逐一押进县城的府衙。尤其是某些女妖物,是把鄙夷的神情毫无保留地扎在他的脸上,仿佛在说梁人的御天士就这点儿能耐——真窝囊。 他气得屏息凝神,暗自嘟囔:“娘的个,瞅瞅瞅,等俺脱了身,尻不死你们个贱婆娘…” 大抵是由于主动请降的缘故,他没有被押进大牢,而是脱了钢索,在几位妖物的看护中进入府衙后堂。原本给县老爷堆公文的地方,如今收拾得敞亮,还坐着位腰别剑鞘的金毛女妖。只看妖物们对这东西的敬重,他即敢赌咒,这风骚货色定是妖物的山大王。 没等他暗骂两句,女妖竟吐出标准的大梁官话,口音正得跟土生土长的永安人一样:“说,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派你们来送死?” 他喉头一紧,左顾右盼,正酝酿措辞,又听女妖弯着唇角送来讥嘲:“莫非是你?贪生怕死的御天士?未战至绝境便叩首请降,乡野流民都不耻于折腰啊。” 他冷笑一声,运起天道,身法迅猛如雷霆,势要将女妖擒下。只需挟持这东西,救了他的同僚,今日的败绩便不足挂齿—— 长剑抵在他的脖颈上,令他老实坐在案旁。 不知怎的,在剑刃出鞘的一刹,他已斗志全失。剑刃的杀气锋锐,似在警示他逃斗皆无用,负隅顽抗只能以死收场。 “来,说说,你们是哪里来的御天士?从永安来?” “对头,永安——” “焱王的神宫,养的下你这种庸才?谎话不过三,御天士对我们而言算不得稀奇。若是再空耗我的耐性…你最好斟酌斟酌你的下场会何等凄凉。” “袅亭周围三个郡,二十二个县,十五个乡的大东家凑出来俺们这帮人,还请那郡守抓兵丁——” “抓兵丁?不是募兵?” “募兵?给大老爷当牛做马的营生,屙的粪干巴巴,狗看了都嫌弃,可不得抓嘛?” “污言秽语,不愧是梁国蛮子…罢了,你口中的东家是地主?每处郡城最富庶的大户?” “那可不,家家良田万亩,渔船百十艘,银子扔出去,能人异士拼着命过来效劳…” “甚合我意,”女妖收回长剑,心满意足地向天武祈祷,“无上天武,予我钱粮。你,带着你那些弟兄,标明你们主子的方位,随我们一道进发。” (十二)成事 在清点堆积如山的粮米金银时,欧达莱娅愿以手中的圣器向王庭起誓—— 梁国真是一方梦幻的宝地。 前些时日,有梁人御天士指明方向,她的士兵得以直奔大地主的田亩而去。随军出动的还有精通两国语言的行商与文人。有这些人说明来意,沿路的乡民之中,主动带路者多达十之八九,可谓是争先恐后。 听了行商的解释,军官才明白这帮乡民是卖身为奴的佃户,在梁国的地位堪比格威兰南境的农夫牧民。他们平日里吃穿都靠老爷或管事的赏脸,一大家子人得住拿泥巴稻草糊的土屋,与猪猡混住。他们撇要撇给猪作食吃,尿要尿在墙上好刮硝,病了饿了别指望管事,就近割茬野草填肚子;要是割了野菜私自吃,让管事的知道,免不了挨顿揍:要是想去山上掏兔窝、林里摘野果?门都没有。老爷的家奴盯得紧,为的就是提防他们入了流民。 见这些金毛的妖物随手宰了家奴乡兵,却把他们唤来问话,他们端的是一个客气,有问便答。等摸清妖物们想拿老爷开刀,他们立马自告奋勇,给妖物们引起路,将乡团哨塔的位置逐个指明。当哨塔倾倒在火海里,他们怀揣妖物赐下的干粮跟赏银,恨不能磕破头皮,夸这堆金毛兽目的妖物是天武大老爷派来救他们于水火的神仙兵。 既如此,他们便求着有墨水的行商先生,替好良心的神仙兵起个好名。当通译的哪敢这么大胆,无不再三推诿,最后迫于军官目射的威光,才商量出不似木妖精那般诋毁的称谓—— 从今往后,梁人统统敬他们为金灵。而他们的远房亲戚,也荣获新号,改称木灵。 屠光乡团民兵后,金灵军官让乡民帮忙搬运粮食金银,留给他们稻种田地,宣读将军的政令,换取他们效力的忠心。 在阵阵跪拜中,军官命令运送钱粮的牛车启程,在马背上手书一封信,派传令兵先行回城向将军汇报战果如何。 至于地主家的丫鬟小姐和家丁?金灵皆是不屑一顾,要么赏给负责通译的行商,要么留在狼藉的庭院,交由懂事的乡民处置。无需通译,军官也能从乡民的眼里望到他们的结局——男的杀了,掏出心肝饱腹。女的么,体格结实的抓回家当老婆,能保住条命;骨子羸弱的当场弄死,省得颠沛流离。 乡民还是朴实,男人痛快宰了吃肉,老女人留给单身汉,小闺女留给儿孙,竟没弄出几声哀嚎。唯有冥顽不化的小姐挨了巴掌,痴痴傻傻地被精壮汉子掳了去,拿命去跟人学学种地。 无论男女,金灵士兵皆是叹为观止,不忍直视其惨状,而后专注于翻箱倒柜,找寻将军明令呈交的宝物—— 正当此时,有乡民挖出地窖,抱出方木盒盒跟士兵邀功。木盒开启,一枚枚包藏金丝的黑石块陈列其内,正是被梁人奉为至宝的天晶。 军官让通译告诉他们,但凡搜出相似之物并主动上交者,必有重赏。若敢私藏,不仅要抄没家中米粮,更要贬回奴仆,绝不姑息分毫。 于是行商挺直腰板,把分了婆娘米粮跟棉袄的乡民聚到一处,扯高嗓门吼道: “乡里乡亲!听明白了!咱们的金灵老爷体恤民情,二十税一!二十税一啊!上哪儿找这么慈悲的老爷呦!而且,金灵老爷不征田、不并田,荒年了,送你们救济粮,不收息,不滚利,绝不打着赈灾的名号偷你们的地! 金灵老爷们,只托你们办一件事——瞧见了!路上踢了这黑乎乎的石头,见里面掺了金丝的,快拿来呈给老爷,重重有赏啊!稻米牛豚,任你们挑!要我说,就讨辆小牛车,配对儿肥牛,公的耕地,母的拉车,逢秋赶集,挑多柴货进县里买卖,铜钱滚滚来啊! 何况啊,乡亲们,金灵老爷帮了你们这么多,送你们粮衣赏你们田,就求你们办这一件事,你们说,金灵老爷公不公道、慈不慈悲?这等慈悲公道的老爷有求于你们,要是不帮到底,那良心岂非叫狗给吃了? 咱丑话说在前头,寻不到的没心思的,您老专心耕地纳粮,老爷们不逼你;可要是拾到宝贝藏着不交,嘿,给我瞧见了,老爷们心慈不罚你们,我也得唾你们吃里扒外没良心,抄了你们的家,赶你们给别人种田去!” 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还得是大白话听着有理。这些天领了好处的,挥起锄头直咧咧,拿庄稼人的收成向行商担保,凡是捡了此类石头的,定是如数上交,胆敢私藏的就逐出乡里,别给乡亲们脸上抹黑。 金灵的军队前前后后奔波有小半月,才将十里八乡知名的大地主杀了干净。经此一役,他们是恶名远扬。以至于某些地主的家丁一望见金毛,便捆好自家老爷送上,以彰投诚带路之心。 如今物资充沛、敌情明晰,女将军便铺开地图,以剑锋指战,释放了困顿在县乡的战士,让他们结束磨牙利爪的休憩,全力攻陷郡城袅亭。 从梁人御天士嘴里,她得知袅亭尚有万余人留守,加上弃御天士而逃的两万敌兵,以及抓上城墙头充数的老百姓,起码有四五万人的守备。 为稳重起见,她派出五千人的先头部队为主力,令三千人的预备队紧随其后,以防战况艰辛;她还调出五十名御天士打头阵,意在速战速决,打得梁人丢盔弃甲,从而达到令其余郡城望风而降的威慑之效。 只看梁人的郡城是否如县城般一击即溃,又或是多抵抗些时日,逼得她另作谋划。 一天后,在袅亭郡内,郡守正大设酒席,宴请统帅与城中富户。酒过三巡,郡守朝天地各敬一杯,还未说些与情景相衬的陈词滥调,忽然泣不成声,声泪俱下地吐诉衷肠。 他说,从当代焱王坐镇大梁算起,约摸有六百年光阴。这六百年间,他们这些官员视焱王为君上,无不是勤政爱民,力求治下清宁,无风无雨。所取之税,无不愿用之于民,以保百姓安定;可惜永安的税金贡礼少不得,焱王的逆鳞触不得,金银珠宝终究要送入神宫,由那些焱王身旁的狗奴才挥霍。他们这些地方官,是看在眼里、苦在心里,难免要添设些名目,多收商税田税,在城里吃酒要听商贾骂他们的娘,下乡巡视能听农夫咒他们的孙,是心里憔悴,哀怨无处宣泄。 倘使能够,他们真想撂下肩上的担子,把官扔给那些农夫走卒来作,叫这些愚民好生体会他们的不易。即便如此,这些年来,他们也从未向地主富户征过税讨过钱,为的就是一个规矩—— 焱王跟梁人的祖宗许过誓,保入仕之人家眷皆免税役之苦。酒席间的富户,哪个不是家资巨万、良田千顷,哪个不是受了入仕为官的福荫。而今,妖物自海上来,不尊他们的规矩,践踏他们的祖训,把袅亭郡四周搞得乌烟瘴气,宛如人间炼狱。 倘若放纵妖物祸乱为害,他这个郡守不过递一封辞呈,告老还乡罢了。可在坐的诸位,能搬走袅亭的田亩,溜到别的地方图安生吗?为保一方安定,他陈述利害,乞请筹备赏银十万来犒劳将士,鼓舞士气,主动出击,尽早扼杀妖物之乱,以免困守郡城,不得善终。 郡守慷慨陈词,统帅泣不成声,富户们感叹战事艰难,便合计商议,统共筹集纹银三万赠与郡守,以充军饷之用。 郡守面色难堪,就差把酒桌一掀当堂开骂—— 三万纹银,顶个鸟用。 郡守清楚,平日里想从这堆富户嘴里抠条肉丝都是难上加难。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妖物占据九县,封死官道不说,还煽动刁民盯梢,瞧见信使便抓,害他们送不出一封求援的书信。至于天晶?可别,他们哪晓得如何诵唱天武经书,还得是永安书院的人才能驾驭天曜。 更遑论妖物屠杀乡绅地主的政令是人尽皆知,生死关头,这堆地主里的地主、大户里的大户还舍不得掏三两银子,拿什么指望他们守住袅亭、等候援军? 郡守看向同样气得摩拳擦掌的统帅,正要使个眼色,却听一声爆响炸在酒楼旁。他亲自走向窗口,打算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白日里扔炮仗,却见到酒楼外的街路多了个大坑,烟尘四起。他受一抖,刚合上纸窗,灰头土脸的小兵便爬进来,向他与统帅报信: “来了来了!金毛来了!攻城来了!攻城来了!金毛攻城来了!” 统帅急忙起身向郡守抱拳行礼,抽刀一扬,怒吼着奔赴城墙。富户们惴惴不安,几欲夺门而逃,郡守却猛挥袖袍,让众人坐好。 听炮声轰隆,富户们瑟瑟发抖,赶忙通知各自的管家回库里取银子,拿给郡守来犒赏将士。交完银子,他们又叽叽喳喳地催郡守派人探查战况,可郡守却憨笑饮酒,只说战事自有战士扛。 再说袅亭城墙坚固,不打个把月何以见分晓? 酒席继续摆,美酒继续开,好菜继续端。那药材泡煮的猪头红彤彤,那裹了蜂蜜的熊掌金亮亮,那花胶添稠、火腿作料的汤锅香飘飘,就是无人有心动嘴。富户们不是小口吮酒,便是捏弄筷子,心急火燎地朝酒楼外眺望。 可怜郡守关了窗,遮得众人一无所望。忽然之间,炮火稍歇,富户们登时立起,目光齐嗖嗖地聚到酒楼的扶梯上。郡守端起酒爵,举杯而不饮,直到惨遭重创的统帅爬上楼来,才把酒爵落在桌上,听明前方战况—— 破了,城破了。不足半个时辰,袅亭郡已被妖物攻破。三万守军、一万民夫,还有临时凑数的衙役奴工,不过交锋片刻,就败得斗志全失,悉数伏地请降。余下人马更是解除兵甲,替妖物开了城门,转而向敌军邀功请赏。 闻言,富户们无不哄闹,几个蛮横的已然提着衣摆喊来家丁,要推开官兵回家避难。可郡守拍桌而起,仅一语便呵斥众人坐下: “慌甚么慌!” 语毕,郡守扶住统帅,且抽出腰间佩剑,如是自嘲: “本官自出任袅亭以来,为民忧劳十载,尽心侍奉焱王,功不出众,过亦不乏。而今外敌当前,方知袅亭兵马羸弱,人心惶惶至此地步,此罪在我,本官虽死难辞其咎。 城既破,本官又有何面目苟活?将军请起,你我二人同往城门下,纵使身死家灭,也要痛斥那等妖蛮一遭。此去纵是登锋履刃求一死,也不失为坦坦荡荡的大丈夫!” 统帅双眼含泪,与郡守互相搀扶着走出酒楼。临别前,他们告诫官兵,定要护好富户们周全,但回家避难不可取,不如叫家丁们拿刀兵上酒楼,群聚一处,方能自保。 目送他二人从容离去,在场的富户无不感激涕零。他们派人回宅通报,在官兵和家丁的簇拥下守住酒楼,盘算起如何与金毛们协定为好。 要钱,他们给钱;要粮,他们给粮;要人,乡里的佃户家奴数不胜数,任金毛夺个精光也无妨。他们所需不多,仅是延续祖制,既坐拥良田又不担财税。为表诚意,他们大可以联名上书,请永安为金毛加官进爵,保得金毛合乎法理地坐镇东南—— 可当郡守向金毛拱手作揖,引一位披甲执剑的女金毛登上酒楼后,他们顿时哑然。只因郡守不屑地扫视他们,继而激昂献言,万分谄媚地说: “将军且看,人都在此处。如何处置,全凭将军安排。” 情势危急,不少家丁在主子的首肯下抽刀向前,更有甚者厉声咒骂: “娘的草鸡!贪生怕死!帮金毛引路,当心野狗刨你家祖坟——” 于是这人的头就滚在地上,沿着梯子一路滚出酒楼,惊得家丁们恨不得退到主子身后,不敢再出轻狂之词。 “聒噪,”女将军轻挥长剑,不沾丝缕鲜血,看得众人惊惧难言。她收剑入鞘,颇有兴致地欣赏起富户们身着的绫罗绸缎,从中找到几件雾纱,语调不免耐人寻味,“既和我们的子民通商,又为何鼓动流寇行猎杀之举?如今我等前来讨公道,竟敢刀兵相向…若遵梁人祖训,诸位要死上几遭方能折清罪责?嗯?” 郡守急忙俯身作答:“将军,此等卑劣宵小,万死亦不足辞其咎。不过按我等祖制,一不刑入仕之人,二不责书院文生…” “哦?正主不敢言,你竟求我宽宥?倒是好善心!” “将军,这当真是非我所愿。千百年来,梁国治疏乡里,全靠众位大人辛劳。我虽为郡守,平日里不过表面应酬,施行政令仍要与他们协商…” “怎么,是担心杀了他们,没人替我们经略地方?” “小人并非此意,只是祖制如此,总有其道理所在…” 女将军莞尔一笑,目生寒光,瞥得郡守心颤: “道理?你们的道理是焱王定的,焱王的道理是天武定的,天武的道理是活人定的。他们不愿折腰卖力,有的是人自甘投效。任谁在位,只要谋得一官半职,定期朝永安进贡,神宫的焱王,会在意协理东南者头发是何色调?” 郡守沉吟稍许,立时换一副形貌,言语间钦佩至极:“将军所言极是。从今往后,袅亭不论祖训,皆以将军为尊。” “以我为尊?不敢当,先办妥眼前事,再计日后形…” “我看,无需将军操劳。由我帮他们料理后事。梁人葬梁人,新官葬旧绅,于情于理,都恰到好处。” 女将军欣然退去。郡守昂首高呼,告诉酒楼内的官兵,金灵老爷不计前嫌,仍允他们在衙门任职,赏银米粮绝不拖欠。 官兵当场倒戈,立马押走富户的家丁,好拷问富户的家私所藏。郡守让他们暂且肃静,走向桌边轻满一杯酒,敬过每一位富户。 富户登时慌张,开始攀亲求情,拿郡守的亲戚、师父和门生情谊说项,可郡守面带遗憾,松手摔碎酒杯,示意官兵动手。 “且慢!”这时,一位胡子花白的富户不肯死心,蹒跚上前,贴着兵刃与郡守商议起来,“大人,十万纹银,即日送到府上,可能换我这一家老小周全?” 郡守摇头叹息,眼露不悦:“三舅爷,这种时候,你就是敢给,本官也不敢要了。” “且慢!”又有一名佝偻老人拄着拐立起来,两只眯眯眼极尽巴结之态,“大老爷!昨个月我刚娶了您的表侄女,咱们可算是姻亲啊,您不能见死不救吧?” 郡守已然不甚耐烦,侧过身向扶梯靠去:“表侄女?那不是你纳的第七房妾?妾者奴也,与本官何干?诸公若有遗言,请尽快交待,莫要让本官为难。” “且慢!大人,我儿与你同窗五载,看在…” 郡守无奈摆手,在刀光剑影中走下酒楼。他且听楼上人惨叫,慢慢品一楼的小酒,等血从楼顶滴落,才红着脸走上街头。只见城里安详,小贩照常吆喝,商户照常开门。原来是败兵受金毛押送,双手前后捆绑,只能老实行走在道路中央,没人好趁乱打劫。 他来到府衙门口,见那些跟木妖精做过生意的行商正向老百姓鼓吹金灵老爷的政令有多妙;那些自学外语的读书人还教着衙役张贴布告,顺带宣读政令有何变化。 别说顽抗外敌的人,连个恶心金毛的屁都闻不到。 他踏进府衙,再次拜见女将军。女将军正翻查府衙的文书,见他到来,伸指令他入座,问他西南方的战事可有什么新情况。 他不由一惊,慌忙回道:“大人还忧心西南?” “子民在西南鏖战,尚且水深火热,我身为将帅,安能无忧?” “将军仁善,下官钦佩…” 女将军不会跟他兜圈子,一语直中要害:“为何近年没有一纸书信自西南来?” 他是汗如雨下,好半晌才解释,说从流寇焚林以来,深林里的木妖始终处于劣势。但两年前,不知是何缘故,西南方向的郡县忽而失了声,信送不进去,消息探不出来,连个流民脚夫都抓不到。大梁的西南好似成了鬼地,只能进不能出,天晓得是出了什么幺蛾子。 女将军沉思良久,终究仰天长叹:“西北还是太激亢。” “大人,西北是…” “你来帮我议定姓名。往后行走大梁,总不能要我自报本名?别搬弄那些女人似的字词,我为军功王族,气派不容有失。” 郡守清楚,将军这是叫他别多问了。他果断卖出文章本领,帮将军定下梁人式的新名,格外博得将军赞赏—— 奡帝莱。 (十三)深意 若按计划行事,林海的人马应当等到奡帝莱攻占袅亭的消息再行联络,商议出兵的线路。但纵观西南如今的态势,好似铁桶般滴水不漏,想来该是林海抢先一步举兵南下,以助南岭的木灵亲戚渡过难关。 假如事实情果真如她所揣测,即便木灵们攻克西南全境,她也要兴师问罪。用梁人的老话来说,哪管你事情办得妥不妥当,只要不遵主家便是重罪一件,姑息不得。 对于木灵而言,主家不过是换了称呼,改作王族罢了;对于金灵而言,奴仆不过是改了名号,唤作子民罢了。总而言之,纵有万般理由,林海的木灵也不能提前南下,以免影响王族开拓殖民地的进程。 自先祖刺杀天武,金灵的王族便清楚,号称永存不灭的无上天武是真真消亡了。既能毁灭天武,先祖之力自然远胜其余继承者。这本是金灵趁势统一大地,荣登帝国新主的不二良机。可王族的先祖,竟然一言不发地沉眠于权之木的根系之中,任子孙万般祭祀亦不回应,仿佛了无牵挂,再不愿与尘世有何瓜葛。 得不到先祖的支援,金灵王族唯有靠自家谋划。他们先是派出忠心的信使,与迁徙至林海与东南湿地的木灵重建联系,继而自海路遣调御天士至梁国,令他们深入林海、静待时机。 如此,王族既护得林海木灵周全、再度赢取其信任,也借着御天士操持林海、在梁国的西北养精蓄锐。至于东南方的木灵,本就是从林海迁移而去,散落而居,无论居民数目还是富饶程度,皆是远不如林海。 再者,王族的舰队随时能跨海北上、直达东南,西南的子民,也就不那么紧要。按王族对他们的期望,他们只需守住寸土,吸引梁国官方的注意,给舰队充足的时间攻占东南,便是发挥出应有价值,可以说是死而无憾了。 但战事的进展与王族预计的局面略有不符。 一是偌大的梁国竟落后至此,兵弱民穷,军队好似虎狼,官绅恰如强盗。在王族的假想中,梁国再怎么衰微,也不该沦落到不如圣城治下的荒蛮沙漠,可事实却给了奡帝莱狠狠一个耳光——有焱王坐守的梁国尚不如封国博萨,遑论与圣城比较。王族的策略根本是谨慎过度,只要继续派兵前来,统治南方乃至全梁国都不是妄想。 二是堂堂焱王当真难以揣度,西南的流民烧了这么久林地,他也是不闻不问。如今西北的木灵南下占据西南,他还是不屑一顾,似乎永安城外的俗世纷争与他无干。早在制定战略时,王族内部就有两套方案—— 假如焱王排斥外族插手梁国事宜,他们便调转枪头攻打博萨;假如焱王并不在乎客人鸠占鹊巢,他们便徐徐图之、蚕食梁国。 而今回顾纷争,奡帝莱只叹家族有太多顾虑。她又听郡守诉说些永安的荒唐事,随即笃定焱王并非是不在乎外族,分明是不把子民放在眼内—— 是生是死都不关心,哪还有闲情思虑给永安上贡的是金灵、木灵还是梁人? 果不其然,郡守主动向她陈述这些年来在梁国朝廷的任职经验,说按照梁国律法、也就是写进神宫殿柱的天武圣谕的要求,各地方郡县级别的要员每隔三年需要亲自押送一次税银,顺带前往永安述职。不过自几百年前开始,这规矩就变了样,说是押运税银,实际是去永安上贡,贡的可不是慈眉善目的死人,而是喜怒无常的焱王。 运气好的,兴许能在神宫大殿目睹焱王雄姿,因贡品富有祥瑞之意而讨来封赏,提早告老还乡,无需在府衙操劳。当然,免不了有蠢材横行霸道惯了,在永安亦不懂得收敛,不诚心准备呈献焱王的贡礼,拿些市井小民都不入眼的玩意诓骗焱王,被神宫的甲士拖出大殿、乱刀剁成肉泥。 此等蠢材,郡守便见过一回。那是六年前他去永安述职,遇上一位受人推举的同级官员。对方不知永安的深浅,在进贡之时忘了备好赠予神宫的随礼,被神宫的官员穿了小鞋,丢了官袍不说,还平白遭人羞辱,手脚并用爬出神宫,灰溜溜地好像条丧家野犬,惹人发笑。 奡帝莱若有所思,目视杯中茶水,忽而开口:“你以为焱王如何?” 郡守瞻前顾后,许久方才回话:“将军是想知道,大梁官民如何看待焱王?” “但说无妨。” “那小人便直言不讳。” “无需这般恭谦,按梁人礼数称呼就是。” “那下官先谢过将军厚爱。 说来那焱王,倒是风流别致。下官在东南忧劳数年,不敢说阅人无数,倒也能自夸眼界非常。但下官哪怕走遍东南,着实再见不到型似焱王的奇人。 论仪表,焱王髭髯如狮,面貌似虎,双目燃白火,威严无论。敢于直视者无不心惊胆战,拿下官来说,朝贡时,下官不胜惊骇,直呼焱王乃天火化为人形,代天武行赏善罚恶之权,讨得稍许嘉奖。 论武功,焱王饲御天士于神宫,视之如家犬,踏刀兵铁甲如践薄冰蝉蜕,吞灼灼金水如饮玉液琼浆。要说御天士之能终有穷尽之时,我等凡夫尚有致胜之策。可若焱王动怒,纵使悍将千万,亦不足以挫其锋芒,唯有一死以平干戈,免得天火滔滔,祸及亲朋故旧,无端背负一身骂名啊。” “堂堂一方郡守,净说些家喻户晓的客套话?” “将军言重,言重,下官不过有感而发,略作慨叹而已。 毕竟我等地方官员,无非受人举荐,互为亲朋方能坐入这郡城府衙。袅亭繁华不比永安,我等所求不过言谈风松,不至于一言入神宫,招得君主怒。 下官未入仕时,曾在家中经研史书,有幸借阅豪族私藏,读得野史一二。据地方记载,焱王非是特指一人,实乃封号。自天武策定国疆,设永安于北方,焱王便为永安之主,一方面镇守大梁,以慑不臣之徒;另一方面,是要奉天武为人间共主,广播天音,彰显天武慈爱之心。 历来获封焱王者,尽是由神宫布告天下,开殿大试,广罗各方英雄,于永安一竞高低,务求胜者为王。而今这任焱王年岁久远,距今约有七百春秋,更无心通告各郡再启大试了。 据传当年焱王乃是一员乡野脚夫,是偶有奇遇,获天武垂怜,方才执掌一方天道。既升为御天士,他自然不甘于留守荒蛮,借大试之机遁入永安,宣战前代君王,历战十昼夜,终于将其斩杀,夺得焱王尊号,威震大梁。 初入永安之日,焱王尚有谦淑之德,尊天武圣诰,广爱百姓,治律清明,时人莫不颂扬。可自六百年前,天武失其光,焱王遂荒其德,置神宫如亭台,视郡县如私产,待百官如猪狗,凌万姓如牛马。 焱王不听谏言,不从民心,一意孤行,暴戾乖张。下官以为,将军乘风波而渡海,救万民于水火,堪配焱王尊号。” 闻听此言,奡帝莱甩手失笑,用那双兽瞳挖出郡守的狡黠: “哦?你是让我提剑入永安,与焱王比试,夺了他的尊号,名正言顺地统领大梁?” “下官岂敢。下官不过以为,总有弦外之音值得论道。” 奡帝莱手抚剑柄,目露欣赏之色:“焱王走不出永安?” 郡守俯身恭贺,语态谦卑至极:“将军明断。” “你是何姓名?” “下官本姓喻,单名光,字视云。” “梁人的姓名当真麻烦。罢了,喻视云,我以王族之荣宣誓于天武,你若尽心辅佐,我保你喻家成为东南第一姓。” “下官愿为犬马,万死不辞。” 就这样,奡帝莱从喻视云身上取得一张最重要的投名状。日后,她能以金灵殖民者的身份加入祖仲良组建的朝晟议院,有赖喻视云从中斡旋。她也没有辜负诺言,的的确确让喻视云争做一方豪杰,让喻家子孙遍布东南,让喻姓成为朝晟大姓。但她和喻视云都不曾料到,仅仅是四百年时光,喻家的子孙尽成普通百姓,连他这个老祖宗的名号和奡帝莱的往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而这些隐秘的历史,却被一位朝晟少年从先祖的武装里看到。 依照惯例,每逢瑟兰开国的纪念日,瑟兰王族会在议院请示后开放权之木供国民游览,主要目的便是展出先祖武装,以怀念当年祖辈统一瑟兰的伟大功绩。 但殖民地开拓的失败与朝晟的崛起,本就导致王族日渐式微;再加上二十年战争时期的失误决策,王族的声誉彻底跌落谷底。现如今,连共治区的人都敢在网络论坛里嘲笑瑟兰王族,说他们是向朝晟人摇尾巴的乖狗狗、日日忙着表忠心。 在这种情境下,王族索性允许外国游客进入权之木参观,恨不能将代表帝皇的伟大神树改造成旅游景点,多创造些财政收入。 所以,在陪家人重访晨曦后,赛尔才能让伊雯姐姐坐到肩上,凭着孩子的灵巧挤到展厅中央,亲眼看见那套古老的盔甲。 当他的目光投向那柄长剑,视界再度脱离他的控制,数百年前的人与事如走马灯浮现在眼前。那种万花筒般的灿烂险些又将他眩晕。 但这回,他站稳了脚跟,用一股倔强驱逐失控的视界。 因为他的姐姐还坐在肩头,他的妈妈还跟在身后,他的老师还挽着妈妈,他的叔叔阿姨还拎着刚买来的纪念品… 他不愿让家人担忧。 伊雯对盔甲兵器的兴趣并不浓厚,很快便没了新鲜劲儿,无聊地薅着弟弟的脑袋,催他快走: “赛尔,又发呆?走走走,银铁片有什么可看的,去那里去那里!美术展哎!都是画画的,肯定好玩多咯。” 不用姐姐多说,他逃也似地跑向别的展厅,再不敢多望先祖武装一眼,生怕再望见些不得了的秘史,譬如那把剑是如何回归瑟兰,欧达莱娅又是如何被处决,元老又是为何要对盟友刀兵相向… 幸好,他的老师普莱沙带领他走进艺术展厅,演绎起讲解员的角色来。展厅里的作品以写实风格的肖像画为主,反照着鲜艳的油光,看得参观者眼花缭乱。 普莱沙说,油画本来是发源自格威兰的艺术,但古瑟兰得天独厚的资源优势提供了格威兰艺术家难以想象的丰富颜料,使油画创作在古瑟兰发扬光大。 听着老师的科普,赛尔津津有味地欣赏起古瑟兰艺术家的创作。他很快留意到,但凡是油画和石雕,署名者都会在姓名后签上正三角图标;如果是木雕,雕刻者都会在姓名旁刻下倒三角符号。 赛尔不禁向老师请教,想知道这些标记有何含义。但普莱沙却面有难色,还得是艾丽莎求着他帮儿子解惑,他才将其中的隐情娓娓道来。 直至帝国时代结束,瑟兰精灵之间仍旧设立着严格的等级制度。金精灵享有优越的资源,将文艺创作视为他们的特权,严禁木精灵染指油画与石雕。但追求美好是生命的天性,木精灵又哪能一心投身农林事务,压抑对艺术的诉求? 不让碰油画石雕,他们就趁着农闲摆弄泥塑与木雕;不让创作戏剧文章,他们就在田野间吹响风笛、在云之森歌唱民谣。 有一回,某些身负贵族爵位的金精灵向古瑟兰的君主揭发某位木精灵雕刻师以大理石做原料的僭越之举,可时任君主亲自召来被捕的木精灵,请之雕刻动物木像,逐渐迷上了惟妙惟肖的木雕。再往后,君主更召集精通风笛与演唱的木精灵,耐心鉴赏了乡间风情的音乐,毫不吝惜赞美之词。终于,君主颁布政令,声称艺术创作不该被身份等级所局限,即便木精灵,也应拥有追求美术与音乐的权力。 开明的君主总容易受人掣肘。王族的成员与金精灵贵族轮番施压,迫使君主让步,规定凡是艺术创作,都需要有特殊的落款符号,以便区分创作者的身份。 听着听着,伊雯撇起嘴,笑得跟偷了糖的小孩一般得意:“啊呀呀,小老师还是没有说,这些三角是什么意思啊?” 普莱沙看着满眼期待的艾丽莎和赛尔,难为情地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解释道:“金精灵专用的正三角代表男性;木精灵专用的倒三角代表女性。明白了吗?” “啊?”伊雯失望地摊开手,两腿夹紧弟弟的肩膀,像是荡船一样摇头晃脑,好奇地追问起来,“画画的金精灵都是男的?雕东西的木精灵都是女的?” 此时,刚巧有一位格威兰的游客在文德尔家的正前方拍照。他该是听懂了林海口音的瑟兰语,一边寻找最佳的摄影角度,一边热心地解答陌生人的困惑: “不,恰恰相反,古瑟兰的艺术家以男性居多,很难见到女性参与文艺创作。贵族与王族成员的意图,是通过描绘男女性征的符号来羞辱木精灵。也有传言说是那位君主对木精灵雕刻家一见钟情,因而偏帮木精灵一族。 王族引以为耻辱,在贵族的鼓动下想出这种阴损的符号来讽刺他们—— 嗯,毕竟他们都是雄性。 这也是为什么今时今日,很多瑟兰精灵都习惯用一些充满性羞辱意味的语句攻击不同种的同性。比如长毛的金色公鸡、娼妓样貌的男人…这些直指性征外表的形容,可是别有深意的侮辱啊。 别看古瑟兰的金精灵瞧不起木精灵,声称木精灵柔弱不堪、毫无金精灵钟爱的健康美。但从历史记录和木精灵愈发趋近少女的相貌演变来看,金精灵还是遵从了原始的生理欲望,偏好让富有幼态美的木精灵繁衍生息…” 如果摄影师在快门声里回头看一眼,就能察觉他的悉心教导给朝晟来的木精灵一家送去了多么微妙的尴尬。 坐在弟弟肩上的伊雯或许听不懂那些名词,但她能看得出家人的神情有些古怪。连平素最正经的母亲艾尔雅都开始轻咳两声,和父亲穆法讨论起去哪里吃晚餐,试图淡忘因艺术而挑起的糟糕话题。 赛尔倒是很想了解相关的历史故事。可扛着姐姐的少年从老师的眼神中看懂了大人的顾忌——以他和姐姐的年龄,现在就接触这类过于露骨的知识,还为时尚早。 游览完王族举办的美术展,文德尔一家先是坐上木车,再乘着由藤条牵动的升降梯,来到权之木顶端的广场。 离开星菊的荧光,他们才发现权之木早早被星月笼罩。广场上冒出一株株光滑的绿植,绿植生有毛绒绒的蒲公英,蒲公英则播撒着耀眼的金芒,比混凝土都市里的路灯更为明亮。 有些蒲公英的纤毛随风飘散,在空中卷出优雅的流线,仿佛星辰皓月绘画出流光溢彩,引人驻足凝望。 赛尔瞧见,有些绿植下放有绘板,坐着不少描绘风景的画家,既有木精灵也有金精灵。他扛着姐姐走过去,想瞧瞧精灵们的作品勾勒得怎么样,却在贴近时嗅到了芬芳—— 这芬芳不似香水,反而沁泌着自然之气。细细嗅来,有松木香,有荔枝树的味道,还有胡桃的甜蜜与红花的苦涩。 油彩,是油彩在发散芬芳。 赛尔和伊雯站在一位木精灵身旁,观望他是何其谨慎地调和颜料、斟酌再三方才落笔,又急忙收回笔锋,对着画布使劲呼气,好似还没有想清楚绘画的主题。 他左顾右盼,像是想从同伴身上汲取灵感,但别的画家无非是在描绘风景,未免有些千篇一律。不多时,他的目光扫过两位小观众,瞬时定格在这对叠高高的兄妹身上。 他急忙合掌恳求,拜托两位小观众当一回模特,帮他完成这副油画人物速写。 一听到能当模特,伊雯兴奋到直摆腿,差点儿从弟弟肩头摔了下去;赛尔是急忙稳住姐姐,表示当然可以帮画家解围—— 可木精灵是抚着耳朵,不好意思地讪笑道:“哪里哪里,小朋友,画家可不敢当。我是在校的美术生,出来跟老师写生罢了。总之,感谢你们对艺术的献身哦?我的名字是达塞拉·埃温美尔卡,晨曦艺术学院美术分院的学生,很高兴认识你们,朝晟来的小弟弟、小妹妹?” (十四)猎人 这还是赛尔头一回见到油画是如何来速写的。他便安抚好雀跃的伊雯姐姐,安静地当好模特。等达塞拉画完他二人的肖像,他才扛着姐姐走过去观赏。 只见那是副深浅不一单色画,由碳黑涂抹星空,点缀以掺杂耀黑,人物则是以象牙黑与墨黑交相刻画,颇有些水墨的风采。 伊雯把一张小脸笑得红扑扑的,由衷地鼓起掌来:“哇哇哇,好厉害,黑色也能这么绚烂呀。” “是啊,就像乌鸦的羽毛,是流光溢彩的黑呢…”见叔叔阿姨在别处闲逛、母亲和老师在互喂零食,赛尔放心地点点头,和达塞拉搭上话,“埃温美尔卡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朝晟人?” 对于今夜即兴发挥的杰作,达塞拉也是相当满意。他正忙着替画作上层光油以防氧化,却给少年的问题逗到欢笑:“啊呀,真让我猜中啦?怎么,不相信我是蒙的?” 伊雯吐起舌头,不高兴地埋怨道:“不相信、不相信,哪能蒙得这么准嘛。” “其实是因为我认识一名格威兰的学长,他是很稀有的混血者哦——父亲是沿海地区的金精灵,母亲是生在格威兰的博萨人。三年前,他的母亲魂归天国,他的父亲便带着爱人的骨灰移民格威兰,在康曼城定居了。 他可是标准的格威兰口音啊,说起话来是低声细气的,生怕语音响亮、有失绅士风度。你们的口音啊,跟他相差太远,既然不是格威兰的公民,肯定就是朝晟的旅客了——我活了五十来年,还从没听过有木精灵情愿把国籍换成共治区或是博萨呢。 说来那位学长啊,跟我可是好朋友呢。不过去年,他跑到格威兰进修了,灰都大学艺术学院的表演系,那可是格威兰大明星的预培基地呀。临行前,我们还举办了欢送会,祝他早日登上荧幕。 但到了灰都之后,他和同学的联系全都断了,电话、社交账户也突然注销了,我们又没有他父亲的联系方式,问不明白是出了哪些意外… 唉,格威兰人里可不缺卑劣猥琐的好色之徒啊,他的相貌可是很俊俏,和朝晟大使有七分相似。在学院的时候就被留学生骚扰过,到了灰都那种泥潭,万一… 抱歉抱歉,忘了你们还在,一时失言,说了些不该说的笑话。孩子们,方便透露你们的姓名吗?刚好替我的画作提名。日后,我要是当上小有名气的艺术家,说不定你们还能在拍卖会上看到自己今天的肖像哦?” “文德尔!文德尔!我是伊雯,他是赛尔——不不,赛瑞斯啦。” 抢答完毕,伊雯高兴地爬下弟弟的肩膀,蹦蹦跶跶地找父母来欣赏她的肖像了。趁着姐姐走脱的闲暇,赛尔沉思片刻,掏出班布先生配给他的手机,凑到达塞拉的耳边,小声推荐道: “埃温美尔卡先生,你听说过…前行之地吗?” 在少年圣恩者营造的震撼之中,达塞拉注册了前行之地的账户,提交了一则寻人委托。而赏金数目与赛尔预想相符—— 晨曦的木精灵家底都蛮殷实的,能为他建设共治区的银行卡助一份力。为了联系上渺无音讯的学长,达塞拉出手就是等同于三十万迪欧的巨款,还是用境外储蓄卡支付,以威尔来结算。 达塞拉倒是自谦,说有心来晨曦钻研油画类的同学家境都不会贫寒。晨曦艺术学院里,只有表演系的学生之间有着较大的贫富差距,譬如他的那位学长。虽然学长家中不算清贫,但因为母亲年老体衰、终日靠医疗仪器延命,导致学长日常生活还是比较拮据。 而达塞拉曾资助过学长多达两年的学费开销,可以说是他的死党。因此,在失去学长的联系后,哪怕同学们传起流言蜚语,达塞拉也不愿意相信学长会因为还不起人情便选择逃避。 有生物学家说,木精灵的思维相比金精灵过于偏向感性。如果这位学者能听见达塞拉的倾诉,便会因为推论得到验证而露出欣慰的神情。 可现在聆听倾诉的人却是位懵懂的少年,他又岂能想通其中的门道。眼看家人的消息在网中跃动,他急忙打达塞拉的惆怅,像战士般拍响胸膛,一本正经地宣誓道: “请相信我,埃温美尔卡先生,我肯定会找到你的恋人,把他——” 谁知,达塞拉面色大变,几乎是惊叫着捂住少年的嘴巴,等无人留意他们了方才开口,无比严肃地发出警告: “嘘!圣恩者!恋人不是用来形容友谊的词汇!在瑟兰,这样的玩笑无论如何都开不得!” 少年被捂得喘不上气,无奈地抓开他的手腕,压低声音回复道:“啊?不、不是恋人吗?但埃温美尔卡先生,我怎么听…” “圣恩者,你是木精灵家庭收养的人类吧?你应该知道,带着有色眼镜审视木精灵是非常无礼的歧视…也罢,是我言重了,你先松开手,我的胳膊都被捏疼了—— 呼,谢谢你,圣恩者。 圣恩者,请听我说,我和学长是朋友也是至交,但绝不是恋爱中的情侣。请铭记我的忠告,别像那些打着留学的名头来晨曦猎艳的格威兰男女一样调侃我们的容貌与取向,我们是最推崇自然的异性恋者。再者,我已经有未婚妻了,若是让她听到这样的不敬之言,定要不顾我的劝阻来声讨你,哪怕你是孩子哦?”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与达塞拉大致交流一番后,赛尔才听明白,取向是瑟兰最严肃的话题。每年,都有好些格威兰、邦联以及博萨的留学生不分性别地骚扰学院内外的木精灵,毫无尊重可言,甚至还闹出过留学生侵犯独居老人的丑闻,惹得当地民众自发活动,举办了好几波抵制同性恋的抗议游行。 简单来说,拿同性开玩笑在瑟兰是种绝对的禁忌,不少精灵都是字面意义上的老古董,可不会像达塞拉这样有耐心听完少年的解释或者道歉。 少年先是表示感谢,再郑重地向委托人许下诺言,保证会尽快去康曼城寻找委托人的朋友——然后,他就被赶来的姐姐牵走,忙不跌陪家人探查晚餐地点去了。 达塞拉望着他的身影被人海淹没,缓缓整理起手边的颜料,却见一位金精灵扶着眼镜走来,抢在他之前欣赏他的速写: “完美的答卷,千篇一律是艺术家的禁条。他们都醉心于头顶那死寂的夜景,反而忘了跃动在咫尺的生命。如果是百分制,我应该给你的创意打上九十五的高分。可惜学院不允许我们评分,那么…我只好勉为其难,给你评一个特等了。” “教授,您过誉了,”达塞拉拿起画笔,在画布边角题下两位小模特的姓名,朝教授笑道,“感谢帝皇策划的际遇,在黑夜里让祂的圣恩者送来光明。” “圣恩者?” “是啊,这位孩子——您瞧,肩扛姐姐的人类男孩,是如假包换的圣恩者哦?” “原来如此——达塞拉,别拿我这种老头子耍开心了,何况是圣恩者这么严肃的话题。快去收拾帐篷吧,难得在权之木顶端露营,珍惜良机。” 见教授忙着去评析同学们的画作,达塞拉只能向着月牙自言自语,是七分犹疑、三分迷茫地说… 望圣恩者照耀的非是落日余踪,吾友。 远走的赛尔没有听清楚那一声缅怀,反是用手机让委托人发些朋友的身份信息过来,从而让他尽可能快地找到失联者。然后,他拨通伊利亚·格林的电话,想给阔别多日的朋友一个惊喜,顺带问问伊利亚有没有兴趣半夜加餐,却在运营商的长途提示音里听到令他诧异的回答—— 伊利亚去了格威兰。 现如今,伊利亚正待在初遇少年的海滨酒店,神情激越而声音轻柔地告诉惊讶的朋友,她有些麻烦需要回格威兰解决,叫赛尔莫要担忧。 她还说,她要为赛尔准备一件礼物——至于悉心筹备的礼物有多么的惊喜,要等到再见面方能揭晓。 互道晚安后,潦草的国际长途在提示音中结束。见委托人尚未发来有用的身份信息,赛尔便舀起一勺椰冻喂到姐姐嘴边,然后专心地品味其余的果蔬,且听听穆法叔叔是如何分析厨师的手艺,学习新的素菜做法。 晨曦的餐馆虽然消费水平偏高,其清淡的风格却是美味独到。珍贵的野生菌用来煲汤加鲜,上好的花蜜用来调味增香;浆果榨取的原浆甜美可口,时蔬调拌的凉茶酸爽开胃。 吃到晨曦的瑟兰菜,赛尔才明白为何格威兰人偏爱精灵的美食——清爽怡人、老幼咸适的味道,哪有人会吃不惯呢? 不过,与经营在格威兰的瑟兰餐厅不同,晨曦餐馆的菜单上提供着充足的肉食选项。从野兔到飞鸟,从驯鹿到棕熊,可以说是一应俱全。一部分野味是林海所不具有的,连伊雯都嚷嚷着要尝尝。可当一大盘驯鹿肉排端上桌,她仅仅切下两刀肉条,便捂着肚皮眼巴巴地望着赛尔,求弟弟帮忙吃光剩饭。 在家长的调笑中,赛尔大口咀嚼着鹿肉,算是明白姐姐的艰难。因为驯鹿的肉质与猪羊不同,肌肉纤维过于紧实粗壮,哪怕精心烹饪依然是口感平庸。而且驯鹿有一股无法言喻的异味,即便厨师去净鲜血、辅以烈酒香料,他那灵敏的味蕾仍然捕捉到轻微的腥臊。 他的疑惑,有身为厨师的穆法叔叔悉心解答。野味之所以难以控制腥臊,只因为没有做过阉割,受激素的影响,不仅肉质较差,腥臊味更是难以清除。 简而言之,若非是厨艺优越,否则野味是远不如精心养殖的牲畜好吃的。而要是一个厨师的技艺足以料理野味,那由他烹饪的精心养殖的禽畜只会更加可口。 能从叔叔身上学来厨艺相关的知识,赛尔是频频点头,把长达两掌的鹿肉排卷进腹中。他正听着姐姐揶揄他是大胃王,忽然感到手机在震动。一查看消息,只见是委托人发来失联者的照片和院校档案,就借口去厕所方便,试图启动视界探明失联者斐莱·奥洛罗的行踪。 当他睁开眼,他的瞳孔里尽是愕然。 第二次,这是视界第二次做无用功。他只能看到混血者奥洛罗进入康曼城,甩过那头金长卷发,用手指抚划高傲的额头,凭着英丽的相貌惹得路过的小女生投来心动的目光。 而在踏过灰都大学的石拱门后,混血者的身影倏地模糊在风沙中。与先前失去生母的踪迹突兀不同,这是种能见而不能寻的模糊。仿佛有人卷起了沙尘暴来遮挡他的视界,以免他看清混血者的方位。 他再次尝试,却连混血者来到康曼城的画面都不能看清楚了。这一来,他确定是有人在运用本源的力量,将视界阻挠在真相之外。 他捧了些冷水打湿眼眶,长吁了一口气,知道康曼城是非去不可。等走完圣城的路,他也该再访格威兰一遭。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是拜托伊利亚帮忙留意奥洛罗的消息。 当然,前提是伊利亚要到灰都去。 今夜,文德尔一家住进了宽敞的民居。没有想到,赛尔主动要求和姐姐住双人间,把单人间留给普莱沙和艾丽莎,羞得两人面红耳赤。见外甥这么懂事,艾尔雅欣慰地答应了他的请求,毫不留情地把妹妹和预备妹夫推进单人间,问他和女儿是想添个弟弟还是妹妹最好。 伊雯当然想要弟弟,因为弟弟肯定是和赛尔一样乖巧懂事的好孩子;赛尔是男女无论,只要妈妈和老师顺其自然就好。 等伊雯洗完澡,她又骑在赛尔肩头,撺掇弟弟和她一齐偷看小阿姨和小老师是如何进行生命的大和谐。 赛尔只能敲姐姐一个脑瓜,质问她是从哪里学来这些坏伎俩的,她却理直气壮地搬出学校的生理课,叫弟弟老实赔罪认错——教导生理常识的课程在小学就开始了,跳过小学直接读中学的赛尔当然不会知道。 两个孩子闹归闹,总归懂得轻重,不会去打搅大人们的私事。伊雯先看了会儿电视,又摆弄起弟弟的手机,玩了好长时间游戏。而赛尔却翻开床头的杂志,读起晨曦的故事期刊。 期刊某页的边栏写着一则童话。 说是很久很久以前,大地的中央是富饶的沃土,常有东方的商旅耗费数年景光从那里走过,来瑟兰采购木精灵的雾纱和果种。 富饶的东方引起了统治者的兴趣,金精灵派遣一位女使者前往东方。这位使者美丽而强大,她的金发耀眼,令女人们自惭形秽;她的容貌绮丽,令男人们甘心决斗以讨她一笑。 但东方却是战乱与天灾之地。黑发黄肤的东方人无心品鉴她的美丽,反而当她是妖怪,要吃了她来度过灾年。她的强大发挥了用处,她的铠甲抵挡了刀枪,她的长剑把所有的敌人斩杀。 她终究落败于一位强敌之手。 战胜她的敌人保留她的性命,让她追随在左右,见证混乱的东土如何屈服在空前的力量之下。 等她爱上他,他又赶走她,将她放逐回故地,等待必将到来的征服。 赛尔读得头昏脑涨,正想合上书休息,却被气鼓鼓的伊雯扑倒在床—— 原来伊雯玩腻了游戏,胡乱打开一些软件,好巧不巧看到了他和委托人的聊天记录,厉声责问他又要跑哪去撒野、是不是要和这种女人似的怪家伙约会。 他无奈地推开姐姐,疲惫地应付三两句,在狐疑的注视中睡过去了。 如果他有心开启视界、或是看一眼被姐姐读过的短信,便会明白他的朋友已经答应他到灰都去探查线索。 伊利亚·格林正盯着手机屏幕,笑出一种慵懒且狂热的沉醉,好似白日里对主人爱答不理的猫儿在午夜偷偷爬上床、踩着主人的肚皮咕噜噜地叫,用大大的眼睛紧盯主人的睡颜不放,以至于在漆黑中映射出野性的愉悦,亲昵到有些令人惊悚。 可惜少年的视界没有落在她的身上,自然不能像被猫儿踩醒的主人一样察觉异常。 若是赛尔看见伊利亚抱着枕头在床上翻滚的模样,想必会吓得汗流浃背。只因那脸颊上的红晕温度骇人,仿佛随时会燃成烈火又聚成一头野兽,扑过来将他裹入其中再吃干抹净似的可怕。 “文德尔,还是这么善良呢…”在入眠时分,伊利亚幸福地搂着枕头,绿眸里是溢于言表的幸福,“对谁都好心好意的文德尔,真是叫人可爱又嫉妒…生气又喜欢呢。” 当晨光袭来,伊利亚且做梳洗,又戴好一副太阳镜,欣欣然出了门去。 她唤了辆出租车,抵达帝皇使者构造的血肉之塔附近。血肉之塔虽然被围墙隔绝,却有好事者在公路旁搭了免费的观景望远镜,供慕名而来的游人欣赏那些堆叠在肉塔上的政商精英,以求提升周围商户的营收水准。 其余暂且不论,光是帝皇使者亲自创造的奇观,就使游人络绎不绝。即便血肉之塔血腥到有些倒人胃口,还是不乏商户推出相关的纪念品。 伊利亚相中一家最生意火热的玩具店,叫司机暂且等候,她自己则进店参观。刚入店门,她的注意力就被展柜上的雕像吸引过去——那是一座卡通风格的软胶玩具塔,塔上的几张大脸做得跟小丑的面具般滑稽可笑,完美地隐没了畸形的恐怖,成为店内的热销产品,连吓丢魂的孩子都吵着要买一件好回家玩耍。 她拿起一盒未拆封的软胶塔,贴在鼻头轻轻磨蹭了几下,满意地去柜台结了账。然后,她重新坐上出租车,让司机送她去一个难忘的地方—— 戴蒙德酒庄。 (十五)幽灵 从帝皇使者降临温亚德并宣告审判日的开始后,戴蒙德酒庄就产生了新的变故。先是戴蒙德先生宣布失踪多日的儿女被好心人送回酒庄,在警署和市政厅最艰难的时刻撤销了对他们办事不力的指控,也不再为难贵族学校的安保人员。 与此同时,戴蒙德先生的亲妹妹突然足不出户——作为酒庄的第二号人物,以如此古怪的方式淡出生意场,不免惹人遐想。有心人自然从失而复得的酒庄继承人身上来推敲戴蒙德家族的秘密,一时间众说纷纭。 至于关门大吉的多弗斯庄园,则像是不曾存在过的幻景,除了贵族学校里的孩子,没有多少人记得曾有家生意不温不火的小酒庄在温亚德开设过,更没有人关心多弗斯一家三口搬去了哪里。 只有邻居和庄园上作工的佣人会偶尔提及那美丽淑雅的女主人,说她代表多弗斯先生变卖了庄园、拍卖了多弗斯家的收藏品,与温亚德匆忙告别。听她说,多弗斯先生是提前去新城市置办房产。而多弗斯一家急着搬离温亚德的原因,怕是永远成谜。 想来,该是酒庄经营不善,图求去别的地方开启新的生活吧。 要说多弗斯家的庄园,实在缺乏鲜明的特色,只是作为普通的房产出售而已。可他们家的收藏品,却给温亚德的市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由第二帝国军工厂生产的奇珍异宝,大多数在战争结束后便被批量销毁,完整存世的少之又少,可谓是异常吸引竞拍者的眼球。 第二军团“祈信之子”的圣岩动力装甲、枪炮与勋章佩剑和军报文书是最先展出的,尤其是那件圣岩动力装甲,更是招致私人收藏家和军事博物馆争相竞价。即使用现代人的眼光来审视,这具装甲仍然有着夸张的防护能力,更何况拍卖师拿出鉴定报告,证明这具装甲保养得当、仍能够正常运作,竞拍者的出价便愈发疯狂—— 在禁售重武器与防弹器具的格威兰,能以收藏品的名义弄来这样一件兼具火力与防护的装甲,可谓是独此一家的买卖,错过便不再有。 而出价最高的,竟然是戴蒙德庄园的老仆人。虽然没人知道戴蒙德先生何时对军事文物起了兴趣,但拍卖场里价高者得,没有人会冒犯资金雄厚的买主。 当然,与第一帝国末代的武神铜像相比,圣岩动力装甲不过是廉价的玩具罢了。就算早就有人听说过多弗斯庄园的珍藏,可的确没人能猜到,杜森·多弗斯的祖父竟然留给儿孙了一件宝贵至此的真品。 铜像铸造年代为第一帝国末期,刻有奎睿达家族的刀剑标志,细节、年代与材质圣城藏书馆的古籍记录悉数吻合,鉴定为由末代武神亲自制作的纪念品。 最后,武神铜像以一亿两千万威尔的天价被神秘富豪拍走,害得温亚德市立博物馆的馆主当场晕厥,传为趣谈。 其余的拍卖物也乘势清空,只剩几件钢制的防盗箱留着捆绑销售。有关这些古怪的箱子,拍卖师遗憾地表示,这些商品采用了早年流行的一体式机关锁,加上卖主也不清楚密码是什么,想在无损的情况下开启它们实在有些难度,因此没办法让拍卖行来鉴定箱内储物的价值。 不过,根据鉴定师的描述,这些防盗箱也是战争年代的产物,经常充当帝国军官存放文件的保险柜,其本身就具有不低的历史价值,更可以供人研究。至于里面存放的文件记录了什么、又能抵折多少威尔的资金消耗,那就只有帝皇才清楚了。 这样基础价值不明晰的拍卖品很难激发人的购买欲,难免陷入流拍的窘境。可正是这几件流拍的防盗箱,却引起了伊利亚的兴趣。此时,她的唇抿过杯中的茶温,吐出莫测的暖雾,令招待她的主人惊魂不定,只有顺着她的意思继续讲解参与拍卖的经历。 这坐在伊利亚对面的,正是戴蒙德庄园的老仆人。原本家主不在,老仆人本想请客人另择时间登门,却无法抗拒客人的一声命令,鬼使神差地把客人领进了酒庄。他如同被警察提审的犯人,客人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客人问什么他便答什么。 老仆人唯有在慌张的麻木中向帝皇祈祷,恳请伟大的祂派人送来解脱。但客人的追问却让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茶桌上。不知为什么,对方突然关心起戴蒙德家的两位继承人,好奇两个孩子大概在哪个钟头回家。 他已经努力控制口舌喉咙,却仍旧以流畅的语言详细解释了自家少爷与小姐的情况。从两个孩子因姑母的阴谋被人贩子抓到伏韦伦的辛酸,一直讲到林博士送孩子们回家的惊动;包括戴蒙德先生放弃向警署检举,把戴蒙德女士软禁在庄园;还有出于提升庄园安保水准且威慑不法之徒的考虑,让他拍下那套帝国装甲的内情… 在审判日结束后,戴蒙德先生便让儿女休学一年,并加强了庄园的安保措施,希望能够治愈孩子们的创伤。他希望孩子们尽早忘掉庄园前化为光沙的林博士,走出大人们制造的阴霾,回到属于孩童的阳光下生活。 半年多前,高尔登少爷主动请愿回归学校,西尔维娅小姐也坚定地表示要追随哥哥,重新融入同学们之中、结交新的朋友。 听到孩子们要等下午放学才能回家,客人便笑盈盈地表示会等到那时候,还请老仆人收好她拿给戴蒙德先生的礼物,如果戴蒙德先生拒绝她的某些要求,就让老仆人拆开礼盒,请戴蒙德先生过目。 庄园内的佣人从没有见过老仆人哪都不去,就这么坐在一旁陪客人闲谈、还不时亲自替客人倾茶的。或许这位不愿摘掉太阳镜的女士是远道而来的贵客,要与酒庄做一笔长久的生意呢?因此,他们安静地做着各自的工作,煮茶的煮茶、烹饪的烹饪、备甜点的备甜点、接电话的接电话、清洁房间的清洁房间。 偌大的庄园静悄悄,若不是佣人忙碌的莎莎声,单看坐在沙发上养神的女客人与她对座的老仆人,仿佛在剧院里观赏一出经典默剧,却无处不渗透着幽默的寒意,像是鬼魅飘荡在观众席,令人们失去欢笑的动力。 伴随着摇铃与通报,那对可爱的兄妹踩着西斜的光影进入庄园。几位身穿便装的保镖紧随着他们,直到他们进门,且得到老仆人的示意,这些敬业的保镖才退出庄园。 很遗憾,如果保镖们多停留一分钟,他们便能听到少爷与小姐的惊呼,进而察觉到有位陌生的访客在会客厅等候了几个钟头、且浑身都写满了可疑的讯息。 而这位访客如猫儿伸展纤腰,笑出太阳镜也无法遮挡的明媚: “西尔维娅和高尔登?我的名字是伊利亚·格林,我来,是想找你们回忆些不太美好的经历…哦,抱歉,如果你们也体察到了林博士的良知,并铭记他的恩情,那么我便是有所失言,望你们多多包含?” “你认识伍德先生?不,你是…查案的探员吗?” 林博士就像一道无法接过的伤疤,黑水的探员已经来戴蒙德庄园询问过无数次,把两个孩子逼得神经紧张。西尔维娅刚想着客人可能是伍德爷爷的熟人,又猜测可能是探员过来质询。她正欲问明情况,却被哥哥拦住。 高尔登的目光瞥过老仆人,沉沉定在访客的太阳镜上,警惕地问:“你对卓姆爷爷做了什么?” 伊利亚赞叹般停顿片刻,方才回答小主人的疑问。不过她的回复,仍然令小西娅摸不着头脑,端的是弯弯绕绕、看似与问题无关: “呀,是个心思敏锐的孩子啊。嗯,高尔登小朋友,你对你们家佣人信任到了不容怀疑的地步?你就不考虑我是他的远房亲戚,或者是与你父亲有生意往来的…” “按照规矩,任何亲临酒庄的访客,卓姆爷爷都会提前通报我与父亲,”高尔登深吸一口气,把依旧处于困惑中的妹妹挡在身后,用沉着的目光望向老仆人,“卓姆爷爷,请告诉我,她是谁?为什么她的到访,你不愿与我通报?甚至还要特意避开安保?” 老仆人哪怕憋红了脸,也要张开嘴告诉少爷小姐快些通告安保人员来驱逐这个可怕的女人。可冲到嘴边的话,却在女人轻声告诫后主动缩回嗓子眼,生生撑肿了老仆人的脖子。 伊利亚饮着冷茶,幽幽地吟了句: “莫要答话。” 然后,她蛮有兴致地望向保护着妹妹的男孩,且扶正镜框且问道:“现在,高尔登小朋友,用你的观察力与判断力来回复我——我是哪里来的客人呢?” 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内,高尔登的眼前飞速闪过与老伍德相处的每一幕。他作出一个紧张却明智的判断,那就是放弃呼唤保镖,认真回答客人的问题: “格林女士,你是圣恩者,你是黑水来的圣恩者。” 他的回答令庄园内的氛围舒缓不少。伊利亚则是满意地摘掉太阳镜,用墨绿的眼眸邀请他入座,以便问答: “聪明的孩子确实招人喜欢。高尔登,你不用紧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她的问题无非是两位孩子与化名怀斯特·伍德的林博士同行的历程。从他们日常的交流到老伍德的窃窃私语,从老伍德生活起居的习惯到真情流露时的微表情,尽数过问了一遍。 听到老伍德曾在电话中、或是在卧房里呢喃过某些合作者,她的眼里逐渐沉淀起深邃的墨色。 受老伍德戏弄的帮派成员不必多论,那个偶尔出现在他低语中的神秘人才是关键人物。从高尔登与西尔维娅听来的私语来看,老伍德熟知的古代秘闻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神秘人泄露给他的。 令人奇怪的是,像老伍德这样一个徘徊在生死边缘的老头子,言谈向来不受拘束,平日里全随着性子开口。但即便他独处一室,念叨些没有边际的傻话,说伏韦仑的黑帮头子是故作高明的小老弟、笑话康曼城的大学生是胆大包天的小淫虫、诅咒格威兰的军官是虚伪下作的搅屎棍,也从不曾提及神秘人的身份,每每说到相关的事情,都是用“那人”作为称谓,连性别都不敢说明。 “那人?很好,感谢你的耐心,高尔登小朋友,”伊利亚颔首致谢,展露令西尔维娅都不禁脸红的笑容,“格威兰学校的课业繁重吗?” 西尔维娅探出头,怯生生地说:“我还好…哥哥下午要学习马术与剑技,差点儿在车上睡过去…” “贵族的课程真是古板啊。孩子们,去休息吧。大人之间的谈话,尽量别偷听哦?” 当两个孩子不安地走上二楼的卧房后,戴蒙德庄园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 戴蒙德先生谢绝了佣人与秘书的簇拥,唤老仆人来收拾他的礼服。但他足足在唤了三声,老仆人也没有过来打帮手。他略有生疏地解开纽扣,勉强抬高胳膊,别扭地脱掉礼服,交给赶来的女佣去清洗。等他从女佣口中得知老仆人正在会客厅招待访客,诧异占据了他的瞳孔。 他让女佣快些去处理衣物,他自己则快步赶到会客厅,看见了陪伴他长大的老仆人是何其平静地坐在沙发上,像是具被幽灵俯身的提线木偶,只能用双目来投射惶恐。 等戴蒙德先生看见访客的眼瞳,他便明白问题出在何处—— 王室的人竟然亲自登门拜访,这既是莫大的殊荣,也是闻所未闻的危机。 到头来,伊利亚·格林不过是以王室的名义提了些与黑水探员相仿的问题。最为重要的一件,即是戴蒙德先生雇佣圣恩者探寻子女的行踪。那位圣恩者可是他出重金从康曼城请来的查案好手,拥有十分奇异的祈信之力,号称是无孔不入。 但在查访一段时间后,这位无所畏惧的圣恩者宁肯背上违约的骂名,也不愿再牵涉这宗看似普通的失踪案。他甚至警告戴蒙德先生,假如还想维护几代人的苦心经营,就别再追查儿女失踪的事情,还不如趁着年纪尚轻再生一对继承人来的划算。 在审判日结束后,黑水的探员找上门来,询问那名圣恩者的消息——没错,连那位替他侦查情况的圣恩者都在回到康曼城后消失不见了。 黑水的人只是告诉他,帝皇使者让格威兰的风气焕然一新,让他不用过度忧虑安全问题。可他哪里听得进去,便加大了安保的花销,甚至出重金购入合法的军火,最大程度上地应对潜伏在四周的危险因素。 伊利亚平静地端起茶杯,望着泡发的绿叶,笑容里多了些戏弄的意味:“仅仅是这样吗?戴蒙德先生?” “是的,尊敬的…” “我与黑水暂且不算是同一路的人。” “既然如此,请恕我无可奉告。” “嗯,戴蒙德先生,你会告诉我的——让你买下那套钢甲的人,是否来自黑水?” “是…是?是…是!” 在失声泄密的惊愕中,戴蒙德先生总算明白老仆人的恐惧源于何处。 并非是因为访客流淌着奥兰德家族的血脉,而是由于她的另一重身份… 一位能力诡谲的圣恩者。 “戴蒙德先生,记得检视我赠与您的礼物,”既然得到想要的答复,伊利亚便优雅地戴回太阳镜,继而行礼告退,把虚魅的回音留这座庄园,“今日我们不曾交谈过生意以外的事情,对吗?” 戴蒙德先生亲自拆开礼盒,翻出那件软胶材质的血肉之塔,不过是稍作思考,便冷汗直流。他看向老仆人,从颤抖的膝盖里瞧出了同样的惊惶,唯有低声嘱咐: “卓姆叔叔,帝皇使者的来客切忌透露给他人,切忌。” 伊利亚·格林猜得不错,对温亚德居民、尤其是富裕的商人而言,帝皇使者的震慑力远非黑水与王庭能够比拟。经过这番恐吓,她相信戴蒙德先生不至于将她出面的消息透露给黑水或者王庭。 现在她要做的,是拨通电话联络那家拍卖行,询问几件防盗箱再次拍卖的时间。可工作人员却遗憾地表示,屡次流拍的商品会失去现场拍卖的资格,只能放在拍卖行的网站上,用网络竞价的方式出售。如果她实在想体验现场拍卖的气氛,不如考虑参与最近的一场拍卖会—— 她挂断电话,登入拍卖行提供的网址,成功检索出那四件捆绑销售的防盗箱。防盗箱的出售页面显示的浏览量非常低。相较于枪炮护甲这类紧俏货,这些第二帝国末期的古董铁箱实在诱惑力不足,至今仍没有人愿意出价,哪怕起拍价仅为五十威尔。 原因是运费自理。 即使同城运送,这么四坨大铁箱的搬运花销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还要看送货员有没有闲情来费劲跑腿。 伊利亚掏出银行卡,输入卡号和住址后参与竞价。不到十二个小时,竞价的时限就结束了,她成功以原价买下这四件平平无奇的防盗箱,外带支付给货运公司一百四十多威尔的搬运费。 这次,连她也要感慨格威兰的人工费未免过于高昂。等到第二天中午,四位懒散的搬运工才用推车装着防盗箱,一人按响门铃,一人手叉裤兜,另外两人拆着弹力绳,齐声催促着: “您好?您在我行拍下的商品已送达,请开门签收…” (十六)联手 等房门打开,伊利亚·格林示意三名搬运工赶快把箱子搬进客厅,在最后一搬运工的催促下签收货物。 当她写好自己的名字,三名搬运工刚刚走到她的身后。见状,她也不愿再兜圈子,便平静地扶正镜框,略为无聊地说: “假如搬四件箱子就需要来四个人的话,抓捕一个嫌疑人应该只用上一位探员吧?黑水的先生们?进来吧,我们最好心平气和地聊聊。” 四位伪装成搬运工的探员刚要掏出准备好的电击枪与麻醉剂,却在听到那句邀请后松开了抓紧武器的手,老老实实地在客厅坐好。 她则是坐在铁箱上,一只手撑着箱沿好来挺直腰,一只手像是抚摸着钢琴键、敲击出富有节奏的韵律。她的声音似是征服者位于由战利品堆积而成的王座上,让沉重的汗珠划过探员们的脸庞: “我想,应该还有后援在等待你们的信号?他们兴许正在门外,借用微型的通讯设备来监听我们的对话?如果是这样,那么,就请指挥者中止行动,不要迷信圣恩者与科技的力量。 因为我是第二巅峰的圣恩者,我的能力在你们的控制范围以外。至少常规的行动小组奈何不了我,强行动武只会徒增伤亡。” 片刻的沉默后,一位探员得到上级许可,复述起微型耳机里的内容:“说说你的条件,格林女士。” “我想与你们合作。” “合作?” “是啊,合作。我并不是你们蹲守的猎物,相反,我是位误入皇家园林的猎人,不过是欲望使然,产生了染指贵族专享的珍奇野兽的兴致罢了。” “格林女士,如果你属于不愿到王庭登记的圣恩者,通过民间组织或是私人关系接取委托,你应该具备基本的法律常识,理应清楚妨碍黑水执法的罪责有多严重…” “所以我来找你们相谈合作事宜了呀?想来,出海钓鱼的人在一艘船上遇见兴趣相同的爱好者,最感性的选择是竞争,最理性的选择是合作—— 两方达成交换猎物的共识,做到各取所需才是双赢的结果。倘若一时怄气,被攀比心和好胜心夺走理智,眼见自己所渴望的那条鱼咬中别人的饵,岂不是劳心费力却滑稽一场?” “恕我…直言,格林女士,你的鱼钩上可没有我们需要的猎物。” “总会有馋嘴鱼来咬钩的,正如你们今天一般冒失,不是吗?再者,第二巅峰的圣恩者是何等稀缺,甘心为黑水冲锋在前线的又有几人?我的条件还不够诱人吗,黑水的先生们?” 代为传话的探员擦拭着额头的汗水,挤出一个慌张却不失自信的微笑:“如何证明?格林女士?” 伊利亚默默地看着他,透过太阳镜品味他的慌张。直到探员攥紧裤筒也无法起身后,玩味的笑容才浮现在胜利者的嘴角: “失败的顽抗就是最好的证明,圣恩者。” “你有着相当奇特的能力,格林女士…有兴趣加入黑水,向王庭效力吗?” “你们的诚意在哪里呢?” “我们接受你的条件。假如抓捕到前来窃取文件的人犯,我们只要求先行审问线索,而后任凭你怎么处置,我们也不会干涉。” “成交。但我并不关心嫌犯是谁,如何处置他是你们的职权所在,与我无关。” “敢问格林女士,你的条件究竟是?” “往后我们再谈。” “这是让黑水开出一张空头支票,任你填写金额啊。格林女士,太贪心可不好,我奉劝…” “成交?” “成交。” 当谈判一方拥有诱人的筹码且足够精明时,只要他们肯交出筹码,对方自然不会学着商人和律师那样浪费时间。 既然有第二巅峰的圣恩者情愿投效,黑水很乐意与她达成协议,哪怕仅仅是暂时将她收入麾下,也比放任这样危险的人物游荡在社会边际要合适。 她得到了一套黑水探员专用的通讯设备,同时也知晓了防盗箱内的文件价值—— 那是杜森·多弗斯的祖父亲笔书写忏悔的日记与罪案文档。二十年战争结束后,杜森的祖父在格威兰陆军任职,组建了一支特别行动队,以研究文物的名义去搜刮北共治区内各博物馆与收藏家保管的金银珍宝。 当时,格威兰的军纪还没有败坏到如今的程度,搜集来的文物珍品都必须上交王庭,杜森的祖父只能和手下商议每次行动后,所有人都能从搜集品里拿一些黄金白银,当作是为王庭劳累后应得的津贴来留在各自的腰包里。 直到他从某位富豪的私人藏馆里找出一尊武神铜像。 通过奎睿达家族独有的印记来判断,他料定这件文物价值不菲,便起了私心,没有上报军方或王庭,而是将铜像锁进自己的保险柜。等到退伍后,他回到温亚德,用积攒的财富开办了多弗斯酒庄,与戎洲的兽族做起酒水生意,好不风光。 那件铜像则被他当成战利品摆放在藏厅,用以向儿孙吹嘘自家的底蕴。当然,他从没有把铜像是真品的秘密透露给任何人,哪怕他的亲儿子也不例外。因为他清楚只要自己还在世,这件宝贝就脱不了手。他打算等到临终再跟子孙揭开这一真相,把这件铜像当作家族宝藏传承下去。 可有一天,一封陌生的信件改变了他的主意——写信者细数他在北共治区掳劫财宝的罪行,还特地强调了那尊武神铜像被盗的过程,细致地仿佛是个隐身的幽灵,把他的一切卑劣都清晰地记录在案。 写信者以保密为条件,迫使他发动在军队里的人脉关系,借着经营酒庄的幌子向戎洲的兽族走私军需物资,逐渐发展到转卖生化武器、脏弹与违禁药品。 他想与写信者达成协议,不要让他们之间的生意牵扯到他的后代,可写信者的能量实在太过可怕,不过是稍加运作,便逼得他的孙子自愿参与走私犯罪。 那时,他已经老眼昏花,算是半只脚踏进天国的大门了。他知道自己改变不了现状,唯有把悔过之言写进日记里,随多年来的罪证一并封存,将罪过交由后人审判。 他的罪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那位写信人的称呼。他似乎无法记录与写信人的身份有所关联的信息,始终用“无名氏”代替写信人的真名。 他把无名氏称之为恶魔,他把无名氏的能力描述为不可抗拒的规则。他深深恐惧着无名氏,他也极度憎恨着无名氏,可他甚至无法保留无名氏寄给他的信件,也无法用笔写下无名氏的真名。即使想模仿无名氏的行文风格与笔迹,从而留给后人拘捕元凶的线索,他也是不能办到。 虽然他无法言明真相,但任何读过他日记的人,都可以看出字里行间的悔恨与恐慌… 伊利亚·格林无需猜测,便明白这位能量庞大的无名氏是一位圣恩者。 一位强悍到无法理喻的圣恩者,以至于突破第二巅峰,觉醒更为夸张的祈信之力的圣恩者。 黑水的人也承认,追查无名氏的行动屡屡碰壁。莫说直接的人证物证,就连间接的线索都难以发现。无名氏是个异常谨慎的敌人,几乎擦去了所有的蛛丝马迹。 万幸,有探员从戴蒙德庄园与当地警署的风闻里探听到多弗斯家族可能涉及人口贩卖的传言,几经周折,可算从某些获救的受害者口中打听出多弗斯家族存放“货物”的基地。但是多弗斯一家早在审判日结束后便飞出格威兰,跑到瑟兰境内,而多弗斯家族名下的财产,竟然是由前行之地的人代为出售的—— 前行之地的人只说帝皇使者与多弗斯太太有些交情,因此没有公开处死她的丈夫,为多弗斯家族保留了最后一分颜面。如果黑水的探员需要前行之地的协助,他们很乐意免费效劳,只需要确保靠拍卖多弗斯家商品得来的钱款不受管制便好。 那之后,黑水得以把多弗斯庄园翻了个底朝天,总算从收藏室的暗格里找出这四箱文件,解开多弗斯家族背后的隐情。他们与前行之地的人商议好对策,将四箱文件当作拍卖品曝光在公众的视线内,希望借此钓出心怀不轨的无名氏。 但是,即使防盗箱流拍数次,沦落到挂在网站里甩卖,黑水心心念念的大鱼始终也不来咬钩。他们蹲守了差不多两年时间,本来指望在今天抓到无名氏的老鼠尾巴,谁知道在酒店里等着他们的却是一个想借机投身黑水的圣恩者。 对于延误了他们的行动,伊利亚·格林遗憾地表达了歉意。同时,她也婉转地指出探员们的钓技太过青涩——不是挂了饵便有鱼儿来咬钩,钓鱼这种事,还要靠眼力与耐心。 换言之,既然这四箱文件落入她的手中,而她又平安无事,那条狡猾的鱼迟早要扑过来吓唬她、好抢走这顿零风险的美餐。 她从冷柜里给每位探员取了杯冰淇淋,谢绝了黑水从旁支援的提议。她向探员们的领导者保证,会用最温和的手段控制住必将到来的盗窃者,以便黑水审问情报。接着,她与四位“搬运工”挥手道别,回到房里研究黑水通讯设备的用法。 在激活新的手机后,她接通陌生的电话,再度听到指挥者的嗓音。她开通免提,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回复道: “安心吧,麦考夫先生,没有人能比圣恩者更了解圣恩者。半数以上的圣恩者是狂妄自大的莽夫,像我这样富有自知之明的?哼,反而是异类吧。” “你说的不错,格林女士,圣恩者的确热衷于自欺欺人。从今以后,由我负责与你联络,你可以叫我维莱——他们都爱这么称呼我。” “别了,麦考夫先生,敬称是必备的礼节。等候我的消息吧,而如果你们愿意节省时间,我想,你们应该查查奥兰德先生登陆温亚德时的贴身部队——他们是从旧港上岸的,肯定排查过多弗斯家的货仓。” “格林女士,海军的装备比陆军精良太多了。想请他们到黑水一叙,难度颇高啊。” “很乐意替你分忧,麦考夫先生。” “哦?那我先行谢过。但格林女士,我还是要提醒你,在安排明天的行程之前,我们最好先搬开挡住车轮的路障。” “耐心吧,麦考夫先生。我想,你会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我们拭目以待,格林女士。” 通话结束后,伊利亚·格林摘掉那副太阳镜,走到浴室里摘掉蓝色的美瞳,对着镜中的自己挑弯了唇,好似初绽的花朵般诱人。 今日的会面坐实了她的猜想——黑水与王族已经不是心志坚如磐石的死党,充其量算是迫于形势而同坐一艘船的乘客。 父亲的命令、王族的规矩、兄长的婚姻、纯血的后代… 过去那个关乎王族延续的乌塔维娅·奥兰德,已经不在黑水的紧要目标之列。如今的她不过是一个贪心的圣恩者,无用忧虑黑水的盘查,只需要走好第一步棋,向合作者展示足够的诚意。 那条抱着诚意之卵的鱼则在暗中观察,只等前面那条小鱼尝出了鱼饵安全与否,再去咬走那并不危险的饵料。 它又岂能猜到,那条试探鱼饵的小鱼才是真正的猎人?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当伊利亚躺进浴缸享受温水的滋润时,一个男人攀上了阳台的边沿,将手指伸进排水管道里,继而把整个拳头连同一条胳膊都塞了进去。 他的身体仿佛是一块扯不断的橡皮泥,硬生生从两指宽的水管里牵拉进屋里,在花盆旁盘成一团小丘。然后,这团如长蛇盘卧的物体倏地收紧,只眨眼的功夫就缩回了完整的人形。 如果有专注材料学的研究人员看到这一幕,定然会摇头悲叹祈信之力的实际效果是只有幽默电影才敢拍摄出来的奇妙场面;如果有孩子看到这一幕,定然会以为这位先生是在表演有趣的魔术,恨不能鼓掌欢呼;如果有警察看到这一幕,定然会举起配枪,咒骂他是个天生的盗贼。 情况也确实如此。这位男士已经摸到防盗箱的密码锁,把两只手沿着缝隙渗透进去,很快便解开锁死的箱门。他如法炮制,不到两分钟便打开了四件防盗箱,将所有文件装进随身的布袋里。 正当他背着沉甸甸的布袋,准备翻出船户离开时,换好睡裙的伊利亚走出浴室,眼也不睁地说: “未与主人别过便告辞,可不是绅士应有的教养,权且留步吧,小偷先生?” 于是阳台上描绘出一副极其怪诞的画面。堂堂窃贼竟然背着身退回客厅,而他正面的皮肉就像是见了吸铁石的磁力橡皮泥、不禁冒出了山峰般的凸起,向近在眼前的窗户逼近。 然后他猛然转身,大步跑回客厅,用复杂的眼神对视伊利亚的沉静,无奈地扔掉布袋,宣告投降: “女士,饶了我吧。在你们这些突破极限的圣恩者面前,我们这些天赋不足的小人物和凡人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指使者的身份?” “嗯,女士,您可能不愿意相信,但我实在无法透露那个人的信息。当然,如果你在祈信之力的领域超越那个人的高度,帮我挣脱那个人设置的缄默规则,我很乐意检举那个人的罪行—— 请您相信,我也是受人所迫。说来也难为情,我原本是口碑良好的私家侦探,专门在康曼城帮人收集配偶出轨的证据,挣些快钱。可做我们这行的,总是想着挑战自我,提升个人业务水平。我就头脑一热,接了件温亚德的拐卖案,掉进烂泥潭啦。 您行行好,放我这一回…这些文件肯定是副本或者伪造品?您让我带它们回去,我好交差,您也不会落得和我同样受制于人的下场、失去人身自由,可行吗?” 伊利亚没有理会他的恳求,而是掏出电话,与无声聆听的维莱说明情况,深表同情: “麦考夫先生,你们能请出第二巅峰以上的圣恩者来审讯他吗?如果不能,我由衷地建议你们将他交给我处置——哪怕受人挟制的圣恩者也是稀缺资源,尤其是如此全能的神偷。” 等维莱给出答复,伊利亚欣慰地放下电话,询问起窃贼的个人信息,沉吟般复述道: “胡特·唐卡拉,出生在康曼旧城区福利医院,拥有四分之一的中洲人血统,能够操纵身体的弹性,曾有过私家侦探的履历,结识多名拒绝登记档案的圣恩者… 唐卡拉先生,你们为什么不愿意去王庭就职?” “唔,就我个人而言,王庭的风评太过糟心。灰都的圣恩者私下里有种说法,那就是在王庭待久了,容易憋成傻瓜或者神经质。” “譬如?” “嗯,就我所知,有位圣恩者就是听从上级的命令去处理一帮人。等他杀光那些人,却从尸块里捡到一张大头照,那是他和他家人的合影。他恍然明白,原来这些人里藏着他失散多年的亲人,他便试着拼凑尸块,还原出亲人的形貌。可他扫射的火力太凶猛了,早就把尸体打得不成人形。于是他发了狂,打死了一同执行任务的队友,成了王庭点名缉拿的通缉犯,现在还躲在贫民区里发疯呢。” “令人惋惜的故事。敢请教他的姓名?” “打听陌生人的私事很不礼貌,女士。当然。您可以用祈信之力逼迫我讲述更详细的情况,毕竟那个人懒得庇护我的隐私,我也无法违抗您的意愿,全赖您决定。” “你请便,唐卡拉先生。我给予你尊重,你要回我以忠心。即日起,你若是听从我的命令,绝不与那个人联系,我便代表黑水特赦你的罪行。” “我有的选吗?” “我说过,你请自便,唐卡拉先生。” 与此同时,在康曼城的一家博萨餐馆的后厨里,阿格莱森叼着牙签站在舍丽雅探员的身后,偷偷挑起她的卷发,缠在指头上纺来纺去,漫不经心地说: “好吧,我同意…可是,小姑娘啊,战争结束后,军方可是收容了成千上万的帝国余孽,你们能查得过来吗?” (十七)生存 露丝被电脑里的文件吸引了注意,没有觉察阿格莱森手头的恶作剧,仅是随口回呛,用他从军的履历来讥讽他的言论—— 曾是军方圣恩者的阿格莱森,可没有资格取笑军方的丑闻。 阿格莱森反而是嗤之以鼻。他正忙着聚起露丝的金发,将散开的波浪编成两条长辫,得意与喜爱之色充斥着他的双眼。但两三秒之后,这股劲头像是添入显色剂的蛋白质溶液,忽然就变了颜色,好似见了鬼的惊恐,吓得他趔趄后退。可他的指头又是那么恋恋不舍,非要抓着手里的头发不肯松。 这一来,他便露了馅。在舍丽雅探员冰冷的回眸中,他把尴尬的贼手背在腰后,试图用之前的话题转移对方的注意,免得被人家声斥为流氓色鬼。 按照他的说法,军方收容帝国余孽的行为不过是合理的战利品收集流程罢了。在帝皇使者如雷霆般溃灭三支帝国军团后,指挥祈信之子的军官果断向格威兰人投降,而格威兰人也极大程度地保留了绅士的风度,他们仅仅是处决了授令屠杀格威兰平民的奇罗卡姆死忠派,并没有追责其余的士兵与军官。 当年,就有报社记者痛斥王庭过于宽容——何须放纵这些帝国的余孽,唯有送他们上天国方能彰显王庭的公正严明,从而震慑共治区里那些心怀帝国的恶贼。 但王庭的方针自有其道理。多年以来,奇罗卡姆治下的帝国培养出一大批军工科研人才,也在占领地区勘探出无数的石油矿藏,还有以清除异种为名进行的大量生物实验…更何况,帝国军团内的将官都是响当当的圣恩者,他们都算是立场灵活的军人,如果贸然肃清,未免有铺张浪费之嫌。 正因为这些顾虑,祈信之子的多数将官都被格威兰陆军收编,或是特聘为军事顾问,或是挂名军中,靠着替格威兰人劳心劳力来回馈王庭的特赦之恩。 所以,阿格莱森的意思相当明确——陆军不过是王庭养的一群猎犬,当这群猎犬剿灭了群狼以后,对于那些放弃抵抗的零散野狼,是赶尽杀绝还是收起来当看门狗,看的不还是王庭这个主人的意思? 舍丽雅探员是冷着脸听这家伙吹嘘,慢慢解开那对尚未扎紧的长辫。她的拳头握紧又松开,眼睛则瞟向了电脑屏幕,嘴里没好气地哼了两声: “老掉牙的情节,读过书的人都清楚。来,这些是温亚德那边的回访,在任务前认真读几遍,最好是背在心里,以免捅出纰漏。” “温亚德?” 阿格莱森凑到桌前,坐上了露丝让出的电脑椅。他滑动鼠标的滚轮,看得是津津有味,还不时吹两声口哨,感慨黑水的探员都是恪尽职守的好职工。 但在看到某些关键词后,他的神色突然一紧,以至于口头失言,叫露丝看起了笑话:“怎么,见到老熟人的名字就吓白了脸?陈、立、特先生?” “哈哈,哪有的事…哪有的事…要说这个胡特·唐卡拉,我们倒是有些交情。他这人啊,是不务正业,终日忙着处理那些男男女女的情感纠纷,拿别人的床底隐私来跟我们打趣,说什么丈夫撺掇妻子跟邻居上床,妻子带着丈夫找变态玩通厕所的把戏… 有一回啊,他还藏到旅馆的床底,拿专业的摄影器材从多角度偷拍了整场出轨记录,还剪辑成电影拿给委托人看,把托他办事的家伙给气了个半死。 要我说啊,像他这样糟蹋祈信之力的呆瓜,你们招来办事也是白搭。倒不如专心搞好眼前的生计,好早些跟我把账结清,我快活了你们也清净,总比现在你瞧我不爽,我瞅你分心要强吧?” “阿格莱森,做事要有始有终啊,嗯?再者,你的老熟人可是跟我们透了些猛料,这九年内,光是康曼城内,就有十几场无头悬案跟你脱不开干系啊?所以,别想着应付完差事早日携款潜逃了,只要拿出敬业的态度,发挥出圣恩者的最佳业务水平,过去的事情自然不会有人追究,包括军队的履历——军队的履历,记住了?” 原本是有来有回、互相拆招的讥讽,只等阿格莱森给出确切的答复,事情便算是了结。露丝正背过身打电话,忽地脊椎发凉,急忙回头望向电脑桌,在汗毛竖立的危机感中看着阿格莱森一巴掌拍裂了键盘,怒骂着飞扑了过来: “记记记、记你妈的头!臭婊子,敢威胁我?老子教教你什么叫乖乖听话!” 不容露丝掏枪,阿格莱森已经掐住她的肩膀、卸掉她的配枪,一手撕开了探员标配的黑礼服,一手揪断了腰间的皮带,哪怕被她一膝盖顶向胯部也不愿收手。 此时的露丝是惊讶多过恐惧。她看得出来,阿格莱森的眼里满是血丝,有如嗅到腥气的野兽,只望得到最原始的欲望。不过,她最意外的还是阿格莱森的力量,这股力量远超圣恩者能够驾驭的灵能,更接近祈信之力的强化效果。 但她亲眼见过阿格莱森的祈信之力,就是猜也能猜出那是与强化身体无关的能力,又怎么会在蛮力上压制住她? 可她的黑礼服已经被撕掉,内里的白衬衫也是岌岌可危,要是再思考这些无关的线索,恐怕今天她真要交待在这地方了。 于是她又一次提起膝盖,猛地撞向阿格莱森的胯部,厉声吼道:“阿格莱森!你疯了吗?收回你的猪手,事情就此揭过!” 可阿格莱森真跟疯了似的继续撕扯,完全不搭理她的吼叫和警告。这个男人仿佛不知道黑水的深浅,更不在乎侵害探员的下场,偏要顶着死刑的风险当一回风流强盗? 幸好,店主在事态无法挽回之前冲进屋里,一脚踹飞了阿格莱森。而阿格莱森即便撞塌了电脑桌也照样凶神恶煞,又一次直冲过来。 店主便把露丝挡在身后,只是高喊了一声“陈立特”,便让他呆立在原处。 他正想辩解些什么,店主便挥来一记重拳、揍得他捂着脸翻滚在地,叫得是吃痛不已:“打什么打!打什么打?打也别打脸啊,我还指望靠这张脸讨媳妇…” 店主是踹了他一脚,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露丝,满脸谦笑: “哎呦呦,黑水的女士,你别跟他计较,他这人没事就爱抽风。他抽风的时候都是言不由心,净爱胡搅蛮缠,就是头到了发情期的小型犬,见着洞就想拱,克制不住啊!他再发病,你喊…” 露丝推开店主的外套,一边系着衬衫的纽扣,一边蹲到阿格莱森的身旁,眯着眼睛念出那个博萨式的名:“陈立特?陈立特?陈立特?” 阿格莱森立马停止翻滚,并挪开那只挡着脸的手,滑稽地抹走了鼻血。他竭力笑出谄媚,求着露丝宽宏大量,饶过他这回,下不为例。 “陈立特、陈立特…” 露丝只忙着复述他的名,许久才以拳击掌,展出恍悟的神情,把灵巧的视线在店主与他之间跳来跃去,啧啧称奇: “这就是阿格莱森心灵银行保险柜的密码啊?难怪你要脱离军方的辖制,原来是舍不得暴露自己的秘密…放心吧,黑水做事向来以尊重和诚信为先,我们不会出卖合作者,绝不会。 别着急庆祝,阿格莱森。倾力合作的前提是你专心办好黑水的差事,不然,就算别人不追究你的过失,我也要控告你猥亵未遂。成交?” 阿格莱森可没工夫再擦汗了。他是连忙缩起脖子,巴结般告饶道: “当然、当然,全照你的意思办,善心善念的舍丽雅小姐!” 露丝勒紧皮带,捡起跌落在地的手机,拨通戴维的号码并走出后厨,叫了一碗酸辣虾汤为肚子垫底。她嚼起蘑菇和去壳鲜虾,颇为平静地鼓着脸,目视阿格莱森如何手捧尺码唛、跑过来向她保证会去最好的裁缝铺订制同尺寸的礼服。 然后,她不失风趣地向电话里说:“戴维,我们的圣恩者总算愿意做忠厚人了。” “露丝,先前的调查有些失误,阿格莱森·谢诺利尔特的身上存在着不可控因素,危险性无法得到压制,往后就换我来与他联络吧。” “戴维,有时候你真有些像贵族庄园里的老保姆,啰嗦得让人安心——算啦,这种情况我还应付得来。” “他是圣恩者,要是你有什么闪失——” “我拿捏住他的要害了,戴维。别操心啦,我在王庭里待了那么些年,又不是没见过汽车的乡巴佬,连红绿灯都不懂得怎么看。” “他可不是守法的司机啊,谁也没法担保他不会突然磕两管猛药,在闹市区把车速飙到八十迈…” 露丝要服务生拿来根吸管,叼着吸管吮起残余的虾汤。她两手托着脸蛋,眼里有那么些骄傲的色彩,似乎回到了在黑水训练营的那段时光,又成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 等汤色见底,她用吸管拨动锅底的海贝,翘着腿闭目沉思,自顾自地叹息道:“戴维,我好像有些理解乌塔维娅殿下了。” “哦?怎么讲?” “摆弄人心的愉悦就像驯兽师鞭打动物,有一种无法替代的成就感,容易上瘾,嗯,容易上瘾。” 戴维摇着头,耷拉嘴角挂断了电话,喜忧参半地向帝皇祈祷: “帝皇在上,女人真可怕啊。” 说完,戴维继续查找他需要的文档——有关圣恩者的详细档案。 据不完全统计,大致有百分之六十的圣恩者在王庭记录过个人能力信息。而这百分之九十的人中,有三分之一就职于军队,三分之一就职于黑水,还有三分之一在某些科研、医疗机构任事。 黑水虽然无权查阅军方圣恩者的具体档案,但仍有办法清查后两者的准确信息。登记在册的圣恩者之中,百分之九十九点五都位于祈信之力第一巅峰的水平,余下百分之零点五则属第二巅峰者。拿供职在黑水的第二巅峰者举例来说,他们统共只有六人,且拥有王庭加封的子爵爵位,享有极其高贵的身份地位。 他们直接听命于黑水的部长,其余人等无权宣调他们行动。而他们的档案信息也升格为机密,除部长以外无人有权查询。 如今黑水的部长之位仍在空缺中,他们的档案对戴维而言都不再是秘密,尽可随意查询。资料显示,他们有着恐怖的破坏力,完全不惧怕常规武器的威胁,可以轻松破除使普通圣恩者也感到棘手的困境。 亦因于此,当伊利亚·格林表明投诚的意图后,黑水现今的领导者同意接受她的合作——仅仅是因为第二巅峰的圣恩者太过珍贵而已。 但戴维关心的并不是这些人,而是更加神秘的第三巅峰圣恩者。受国王特许,他们得以将个人档案从国民资料库中移除,真正意义上地抹去所有信息记录,成为超脱法律监管的特权人士。 哪怕在王庭之内,也只有当今的陛下清楚他们的身份,有资格调动他们行事。 而这便是戴维最忧虑的。如果无名氏是在国王的眼皮底下做事,那么他的一举一动都没有理由逃过国王的审视。哪怕国王没去授意他勾结灰都的高官贵族、设置那些讨好格威兰精英的娱乐场所,至少也有默许之意;哪怕国王没有默许之意,也要承担起监管失察的无能之责。 揭发无名氏等同于指责国王无能,指责国王无能的后果,别说是戴维一个人,就算拉出整个黑水也无法承受。 浅显至此的道理,戴维的前辈们应该早已分析透彻了。现在,他必须等待前辈们的通知,从而看看引领黑水的幕后者有没有革弊出新的魄力。 看到传达而来的通知是“追查殆尽,切勿姑息”,他张开双臂仰视着天花板,向洁白的灯光赞美永不言弃的正义。 他随即忙起手头的要务,过滤那些仍旧下落不明的失踪者的信息。 由于帝皇使者的震慑,被贩卖为奴的受害者不论种族与生死,大多数都在审判日之后被兢兢业业的警员和探员查明了行踪。 并且,帝皇使者的雷厉风行并非尽善尽美。某些人被筑入血肉之塔后,他们的亲友竟然不肯认罪伏诛,非要顽抗到底。 更有甚者打起杀人灭口的主意。有一位食品行业的富豪的继承人,就把父亲豢养的奴隶扔进碎木机里搅成粉末,再做成压缩饼干,企图借助货架消除受害者存在过的痕迹。当一位市民从饼干里吃出人体组织并拿去医疗机构检验后,当地的记者、侦探与警察很快追查到他的头上,而义愤填膺的民众更是冲进他的工厂,把他和他的家属扔进流水线,用烤饼干的方式活生生烤熟了他们整个家族。 类似的事情在格威兰全境爆发了二三十起,警方和黑水秉持法不责众的理念,不追究当地民众的暴动,更称之为义举。 即便人们的报复如此沉重,受难的死者也无法复生。不多日,就有人对帝皇使者起了微词,批评帝皇使者既没有第一时间救治受害者,也没有坚持除恶务尽的原则,导致死亡人数没有及时得到控制。 这些批评倒是其次,戴维最关心的反而是极少数不知所终的受害者。这两天,黑水在警署的协助下统计了报案人提供的身份信息,发现一条惊人的线索—— 从四十一年前开始,每隔五年,便会有一名瑟兰国籍的混血者失踪。这些混血者的身份特征更是高度相近,他们都是由金精灵男性与人类女性诞下的男性混血者,皆是在旅游或留学途中失踪。 最近的一位,则是一年前失踪的斐莱·奥洛罗,灰都大学艺术学院表演系的留学生。他的同学和父亲先后在灰都的警署报案,可是始终没有结果。按理说,在经历审判日之后,灰都的犯罪分子已经销声匿迹,警员更是无胆搪塞,就连老太太的宠物走失这种小事都有警司督办。 一个相貌瞩目的混血者,不管走到哪里都应该是聚光灯的焦点,可他就像被一阵风吹散的云,毫无预兆地消失在了阳光里。 康曼的全体警员们卖力地检查了他失踪当日城市里的所有监控,发现他是受了什么人的邀请坐上一辆轿车,在下车后随司机的脚步避开监控,消失在了人海里。 根据他同学和舍友的说法,那段时间他有跟人炫耀过自己近来好运缠身,撞见采风的星探,等不及修完专业课程便要去影剧基地试镜,成为康曼城影视行业内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可经过警员的调查,发现康曼城内根本没有任何一家经纪公司派人与他接触。国民信息库里甚至没有与那个星探所匹配的脸部数据,完全无法通过比对查明其身份。 这可真叫警员们头疼。这种人八成是精通易容术,或者是在黑诊所动过整容手术,为的就是消除个人档案,如同隔绝指纹的手套,掩藏他们本人与雇佣者的身份。 而戴维敢向帝皇赌咒,这些混血者失踪的背后定然存在着一只胆大妄为的黑手。就算这只黑手并非最终的幕后主使,也定然与那位无名氏有着莫大的干系。 因此,他向露丝传达自己的判断,沉着地下达命令:“全力查明斐莱·奥洛罗的行踪,重要程度与遣使阿格莱森联络无名氏并列同级。” (十八)卖力 等阿格莱森钻进新城区的一家裁缝铺,凭借圣恩特有的敏锐洞察力报出舍丽雅探员的身材数据后,他心疼地交付好订金,被探员发来的短讯吓得冷汗直流。 按照黑水的要求,阿格莱森要在一周内排查斐莱·奥洛罗失踪当日所有出入街道的人,逐个询问有可能被他们目击的关键证据。 他真想骂黑水是闲到无聊。先不说事发至今已有一整年,路人们哪能记得详细的情况;就算有人记忆力超群,对一年前经过身边的混血者仍有印象,条子也早该排查过了,何必叫他去空忙活? 虽然心怀愤懑,但阿格莱森还是遵守契约精神,装模作样地走访了黑水提供的上百名目击者的住址,以私家侦探的身份把警员们的问题又提了一遍—— 最后一次见到那位混血者时,有没有看清楚他走进向了什么方位? 可能是因为被警员讯问过,目击者们的回答都颇为准确。等阿格莱森走出最后一名目击者的家门,他的笑容立马凝固为阴沉的黑。 他敢打包票,黑水是在拿他钓鱼上钩呢。 不过这本来就是黑水雇佣他的理由,他又能埋怨些什么? 他在黑水的提示下归纳了目击者的证词,来到失踪者最后进入的街道,对照警员的执法记录来询问周围的居民,终于走到一幢贴有封条的独栋前。 “康曼城大法院查封于6007年12月13日…” 擦掉封条上的灰尘后,阿格莱森绕着这栋三层矮房转了两圈,禁不住估算起这栋房产的价值。 在康曼,最难出手的就是这种没有庭院的别墅。工薪阶层的人买不起,有些家产的人住不起,消费能力充沛的人又瞧不起。阿格莱森倒是认为这种房子适合改造成合租屋,没准还能招揽一些年轻的租客。但他现在更乐意揭开封条,踹开遍爬尘螨的木门,好好检查屋内的装修设计。 不得不说,这栋房的修饰水准不俗,假如清理好灰尘,兴许还有几分年轻人酷爱的潮流。 阿格莱森并不奇怪没见过世面的混血者会轻易上当。毕竟他是在军队干过活的保守派,在他这种人眼里,只要是瑟兰来的精灵,甭管是金毛还是黑发,全都是住在森林里的野猴子… 就像偷渡去共治区的傻瓜一样,通通是无药可救的蠢猪。 恍惚中,他掐着虎口,把头甩成了溜溜球,仔细检查起屋中的家具排布,试想万一是他自己跟星探来面试,会有哪些符合情境的举动? 试想个屁。 他是杀手不是侦探,哪来的闲情去推理受害者的行为逻辑、还原狗屁的犯罪场景。他只管东蹿西蹿,找出这种房屋自带的地下室。 帝皇的建筑总是相似的,这类独栋都应当配备着地下储物间,只是通道的设置各有不同。这座房子的地下室通道则是藏在楼梯柜里,拉开盖板便能进入。 然后线索便断在了这间地下室。 莫说是头发,警员们连块头皮屑都翻不出来。再说帝皇的建筑不可能被损毁,犯罪者要是有挖开墙壁的本事,那阿格莱森只能建议黑水去圣城请帝皇使者来降服这无名氏了。 无非是用圣岩激活奇迹,或是借助圣恩者的祈信之力… 想到这里,他猛地立住脚,犹豫片刻后翻出地下室,踏进了洗浴间,盯着排水道来抓耳挠腮。 他似乎明白黑水为何要找他来钓鱼了,因为胡特·唐卡拉这个混蛋确实有重大嫌疑——不,他有九成把握同店里的老伙计们担保,胡特肯定帮那位无名氏办过某些见不得光的事。 假若能够和露丝的上级聊两句,阿格莱森倒是有些新奇的见解可以阐述——黑水的探员究竟有没有考虑过无名氏背后的另一重危机?如果无名氏仅是为个人私利促成这一系列悲剧,事情姑且算是好处理,因为王庭这套老旧的电路系统起码还有贤者这道保险丝,能够在温度异常的时候及时中断电流,避免火灾把格威兰这间安全寿命过期的房屋烧成废墟;如果无名氏的背后是现任国王或者整个奥兰德家族,那黑水的探员想过该如何善后吗?总不能以公开证据为要挟来逼迫国王退位,扶持新的君主登基吧?他们有考虑过国王请求贤者平息事端的可能性吗?总不能求助于帝皇使者,请那位精神状态不怎么稳定的老东西再帮格威兰一回吧? 万一事态真的走到那个地步,阿格莱森就得思考跑去哪个国家定居了——格威兰若是沦为南共治区那种高压地带,他还不如去遍地野兽的戎洲,和生有皮毛的兽族厮混在一起,图一个无拘无束。 可惜无法证实的胡思乱想只能空添烦恼。阿格莱森还不如想些办法打通胡特的电话,或许还能够从狐朋狗友的惊惧中分析出无名氏的具体身份,而不是被黑水的人当枪使。 当暮色统治温亚德,伊利亚·格林在海风中走上沙滩。她穿过了跃动青春的篝火晚会,别开了烟火飘香的露天餐厅;她侧身躲过冲撞打闹的孩子,她正眼劝退了意欲搭讪的男人。 最终,她蹲坐在无人逼近的阴影里,闭目聆听断罪之塔的呻吟。那既是求饶的卑微,也是争辩的傲慢;那既是痛苦的哭喊,也是幸福的嘶鸣。这时候,她的耳边响起软物坠落的反弹声,紧随其来的便是啃咬与涎水的异响。 她睁眼看去,只见一群流浪狗在分食从塔上跌落的血肉。这些血肉并非自然掉落,而是被好事者用气枪射击,在罪人的哀嚎中变作流浪狗的食物,在帮助枪手发泄脾气的同时发挥其应有的物质价值,好笑又可怜。 在巡警与游客的劝告中,几位射击者意犹未尽地收起气枪,相约等到狩猎季去丛林里打几头野猪或驯鹿。失去他们的大度施舍,本来还不相打扰的流浪犬很快抢夺起剩余的血肉。 等混合热血的沙粒被舔光,流浪狗的目光便投向观望的人。由于害怕被扣上猎杀犬只的帽子,没有警察敢处理这些流浪犬,致使它们聚集在海滩,被罪人的血肉喂出了野性、被食欲和凶悍唤醒了兽性,已然变成危害游客安全的不稳定因素之一。 可狗到底是狗,哪敢贸然袭击人类呢? 一头毛色油亮的狗慢慢靠近她,亮出发黄的尖牙,示威般吠叫。她把手伸向这只狗,轻轻地勾了勾指头,发出无声的呼唤。流浪狗小心地凑过来,将鼻头贴在她的指尖,嗅起这位陌生人的气味。 她耐心地笑着,既不害怕跳蚤蹦上衣服,也不害怕血腥沾染肌肤。流浪狗貌似是接受了她的气味,不再用牙齿和吠叫示威,而是学着宠物犬的乖巧姿态,贴着她的手蹭来蹭去,还不时两腿起立,站得高高的长长的,拼命甩着尾巴讨好她。她放心地摸着流浪狗的毛,掐起两只藏在毛发间的跳蚤,把流浪狗舒服得躺到地上打起滚、呜呜哇哇地哼叫。 不多时,流浪狗重新站起来,绕着她转来转去,叫声急促又讨好,透着股饥饿的渴望。她却是一言不发,依然抚摸着流浪狗的皮毛,没有从口袋里掏出狗粮或火腿肠,依然是抚摸、抚摸又微笑。 狗叫声越来越急促,她却仍旧无心驱逐,不曾喊出最起码的呵斥。可没有吃饱的狗越吠越着急,越吠越凶猛,尾巴不摇了、肚皮不露了、前爪也不离地了。 狗不再像一只通人性的宠物犬,而是化身为饥肠辘辘的狼,张开血盆大口咬穿了她的手掌。 跟在她身后的胡特吓得迈步冲上前,正要一脚踢飞这头疯狗,又在她的示意中不解地退下,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位任由野狗撕咬手掌的姑娘。 “想吃吗?吃吧,吃吧…吃得饱饱的,做回乖宝宝吧。” 胡特听出来,她是在吟唱着哪首民谣的曲调;胡特看得到,一道寒光划过她的手腕,把那只手从胳膊上切断。 流着涎水的狗嘴叼走了她的手,几只跟过来的狗撕裂了每根指头,把她舍弃的血肉肉吞食一空。 在胡特的凝望中,金火自她的手腕燃烧,焚烧掉伤口、生长出新的手掌。然后,她又一次伸出手摸上流浪狗的头,还捏住一只扑朔的耳朵,仿佛是在挑逗尝到甜头的野兽来继续攻击她。 如她所愿,流浪狗再度张开嘴咬向她的手,看那贪婪的凶光,是恨不得将整条胳膊拽走。可这回,狗忽然往后一躲,四条腿颤颤发抖,像是闻见了狮虎的气息般惊恐嚎叫,转过身飞奔而逃。 其余的狗也是有样学样,在惨淡的月光下四散开来,让凄厉的犬吠回荡在沙滩上,吓得游人和巡警毛骨悚然,纷纷向断罪之塔眺望。 胡特大概猜出了犬群奔逃的原因。他借助灵能赋予的反应力看清了微不可查的细节——在重新生出手掌后,蹿到格林女士身上的跳蚤都被金色的火苗烧成了灰烬。 刚刚那条流浪狗果真再咬第二口,恐怕也会是一个下场。 伊利亚站起身,笑容略有自轻之色:“唐卡拉先生,感化野兽是件考验忍耐力的工作,我还是缺乏宽厚的性情,没有一颗足够包容的善良之心…哦,金色的火焰暂且算是我们共享的秘密,唐卡拉先生?倘使你有疗愈创伤的需求,我很乐意提供医治方面的帮助。” “实在感谢您的体贴…不过格林女士,不是我自吹自捧,只是常规的物理攻击很难伤害到我,我想我大概是无缘体验那股…火焰?” “唐卡拉先生,我记得你的祈信之力是改变人体的弹性?不仅限于你自己?” “正是。” “这好像不太符合祈信之力的应用规则。” “唔,格林女士,你是指最常见的强化能力吗?那些门外汉编撰的科普读物是有谬误的—— 最多见的祈信之力并不是强化身体,我就认识一个能强化身体的圣恩者,不仅能鼓舞他自己,也可以给予别人蛮力。普通人口中的夯进或强化,应该是指…增强圣恩者的‘自身’,不止身体强度,还有反应力、耐受力。 拿我来说,我不止一次幻想,若我觉醒的祈信之力单纯是针对我本身,那么我理解的‘弹性’也许会更加灵活,没准连我的灵魂也能够收缩自如?哈哈。” “感谢你的倾囊相授。唐卡拉先生,我们是时候忙些正事了。” 语毕,伊利亚输入密码,打开围墙上的暗门,走上了断罪之塔的基座。胡特急忙跟过去,一脚踩在这弹性十足的基底上。奇怪的踩踏感引他往下一瞥,险些吓得脚底打滑——不知帝皇使者是出于恶趣味还是纯粹的警示之用,断罪之塔的基底是由一张张失去嘴巴的人脸拼接出来的。 他总算明白从共治区回来的圣恩者为什么爱吹嘘关于南方的流言了——说真的,帝皇使者的刑罚着实太过猎奇。别说那些心里有鬼的罪犯,就是他这种老实干活、又迫于形势做些昧良心事的优秀市民,怕是也容易给吓出心脏病来。 走得越近,筑成高塔的罪人吼得越激动。他们极尽讨巧哀求之能,请两位好心人赏他们一个痛快。这声声哭诉重叠在一起,好似恐怖片里幽灵发出的回音。 若不是看到格林女士笑靥如常,胡特几乎要哆嗦着膝盖翻墙逃跑了。他发誓,这堆蠕动的血肉要比任何猎奇恐怖影片的特效跟化妆更为惊悚——假若帝皇使者入主影视行业,想来全世界的特效化妆师都要卷铺盖回家了。 “给予他们弹性吧,唐卡拉先生。” 当他的神经紧绷到极限时,伊利亚如是忠告。 在他的预备中,伊利亚指向断罪之塔的顶端,让一道激射金火的锋芒割断塔顶的肉坨、沿着塔壁飞速坠落。 他赶忙立在肉球即将砸落的位置,及时接住惨叫的肉球,给这堆血肉注入祈信之力,免得这玩意摔成面条专用的肉酱。 与此同时,金火消去了肉球的伤口,免得团成肉球的人失血而亡——他们可是位于格威兰顶端的元凶首恶,对康曼城的丑闻必然了如指掌。 可当他们听清楚伊利亚的问题后,竟无一人呻吟痛苦,而是沉默以对。 因为伊利亚·格林笑着说:“请坦白吧——有关帝皇使者包庇的贵人,你们知道多少?” 他们不开口不叫痛,不出声不作答。是啊,他们本就位于众目睽睽之下,是万人唾骂的罪魁祸首,在帝皇使者的惩罚中饱尝痛苦的滋味,深知寻常的圣恩者无能挽救他们,他们又岂会断送仅有的希望,出卖唯一有可能解脱他们的贵人呢? 沉默显然不是完美的答案。伊利亚叹着气,苦恼又满怀歉意地看向旁观的胡特,说: “唐卡拉先生,你拧过毛巾吗?” 短暂的思考后,胡特禁不住汗毛耸立。因为他大概明白格林女士要采取哪些措施来逼问真相了。 伊利亚拧住肉球上的一张脸,借助胡特赋予肉球的弹性,去将这张脸捆在围墙旁的铁丝网上。然后,她抓着肉球的另一端,退开了好远好远,直到把肉球拉成一条长长的肉柱,她才嘱咐胡特减弱祈信之力的作用,继而宣告道: “扭转吧,无知者。” 恍若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从旁协助,用拧毛巾的方式将肉柱扭成一条粗麻绳,爆出清脆的粉碎声。是肉球里的骨骼在粉碎、神经在牵拉、肌肉在撕裂。有胡特的默契配合与金火的恢复效果,再加上伊利亚强制的命令,团成肉球的人在自身的肌肉力量中扭曲至变形,发出生不如死的惨叫,在折磨的恐惧中选择了屈服于人的道路。 那张捏在伊利亚手里的脸挤出些微的声音:“缇洁雅…缇洁雅…缇洁雅·奥兰德!” “嗯?” 那些被拧转波板糖的脸也赶忙告饶:“奥兰德…奥兰德…缇洁雅…奥兰德…” “哦。” 见她不太满意,有张脸慌乱地补充道:“奥兰德!缇洁雅…在灰都包养情夫…情夫…诺克·怀特…游船…他说过他的家族…边境的工业旧城… 高琴科索山下的… 伏韦仑!伏韦仑!” 很好,这才是伊利亚·格林需要的回答。 这些诚实的面孔目露哀求,但愿她心怀慈悲之念,别再用如此恐怖的刑罚来赠予痛苦。 所以她松开手,向汗流满面的胡特笑出欣然之色:“解除祈信之力吧,唐卡拉先生。” 在祈信之力的效果消失的一瞬间,被拧成一股绳的人体组织再无维持弹性的本领,干脆利落地炸裂成无数血沫,漫空飞舞。 鬼魅的火焰飘出她的身躯,以屏障的形态维护她二人的衣物整洁。胡特·唐卡拉抬起头,透过纷飞的血雨望向塔顶,顿时不寒而栗—— 被伊利亚·格林切割下来审讯的那部分血肉果然重生了。不过瞧那十几张嘴脸的悲苦神情,他们应该是没有经历拧捆之刑的记忆,只是在享受帝皇使者的噬骨之刑罢了。 在胡特走神的时候,伊利亚已经和维莱通完电话,平静地下达通知:“唐卡拉先生,我们该去伏韦仑了。” “哦哦…喔,喔。” “唐卡拉先生莫不是在思考存在的哲理?别了,那是穷尽一生也得不到的答案,是逐日之星永远无法触碰的烈阳… 他们是帝皇使者的囚徒,仅此而已。” “呵呵,谢谢格林女士答忧解难…” “所以啊,唐卡拉先生,你一定要遵从我的指令。否则,你所悲悯的苦难,兴许会成为卸不掉的包袱,永远垂在你的肩头哦?” 胡特猛吞口水,不敢再揣测伊利亚·格林与帝皇使者之间的关系。他只求神圣帝皇宽恕他这个小人物的协同之罪,尽早帮他逃出这位变态疯婆娘的手掌心。 (十九)活动 “伏韦仑?伏韦仑是个好地方…” 在珀伽的中央圣堂内,巴尔托·怀特也拿起了手摇电话,与真理教的人谈起了他的故乡伏韦仑。 听街区的老工人说,在二十年战争时期,伏韦仑作为格威兰的工业重镇,曾经创造过三天生产一百一十辆装甲车的历史记录。待战争结束,伏韦仑的军工企业转向民用市场,以质量过硬的汽车和摩托闻名大地。 那时候,开在博萨与北共治区马路上的汽车中,十辆有七辆是由伏韦仑制造。得益于不愁销路的市场,工人们不仅薪水丰厚,工作量还轻松无比。他们每天只用在工厂泡九个小时,就可以赚来在养活一家三口后仍有盈余去理财炒股的工资。 伏韦仑的姑娘一度是留黎安行省最幸福的女人,当她们出嫁,大度的父亲会送出一辆小汽车当作她们的嫁妆;当她们身为人妇,勤劳的丈夫不会让她们辛劳,她们只需要当好全职主妇、带好自家孩子,便能在周末张开手接过丈夫送来的薪水支票,一家人坐着小汽车去郊外踏青,呼吸新鲜的空气,以免迷醉在工业的尘埃里、错过了家庭聚会的时光。 但幸福总爱趁着人们享受它的时候悄悄溜开。随着工业生产的恢复,博萨制造的廉价汽车扰乱了整个外贸市场。某些博萨人甚至能用一辆报废的面包车底盘改造出一台极尽豪华的订制款轿车,且价格不足正品的百分之一。 哪怕质量堪忧的同时还存在着大量安全隐患,博萨人的产品还是成功霸占了本国的低端市场,且有蚕食中端市场的野心。 祸不单行,瑟兰的慢性子精灵们也修复好了战后的创伤,把目光投向国外市场。要说精灵们也是创意颇丰,他们自知产能不足以赶超格威兰与博萨,便走起中高端路线,发挥出经年累月而积攒来的艺术底蕴,搭配皮实牢靠的军用发动机,用创造艺术品的态度搭建出一条条制备轿车、房车的生产线,不仅深受各国的中等收入群体喜爱,更被富人视为足以比肩格威兰奢侈品牌的高档座驾。 此消彼长,格威兰的汽车产业瞬间堕入了萎缩期。首当其冲的便是工业老城伏韦仑,大大小小的企业卷入倒闭潮,数不清的工人成为失业游民,治安崩坏,犯罪团伙日益见长… 即使市政府竭尽全力,制定优惠政策、拨发贷款、提供运输便利,也无法逆转伏韦仑的衰颓之势。短短二十年,伏韦仑的人口流失率超过百分之三十,离婚率和犯罪率增长到全格威兰最高;伏韦仑的女人被骂作婊子、妓女,男人被骂作懒汉、毒虫;为避免劫匪拦路,伏韦仑的校车要搭配四挺机枪和两名保安;为防止帮派分子报复,伏韦仑的警员执勤要有步兵战车跟随。 混乱持续到王庭的探员与陆军下场。经过产业调整、强制复工和罪犯扫除行动,伏韦仑算是回归正轨,至少不再是一片法外之地。可衰落的经济难以复苏,黑帮的问题也无法根治,伏韦仑始终走不出颓唐的阴影。 它仍旧是格威兰东部最萧条的城市,哪怕春和日丽,街道上也不会有游客踏光而行;哪怕节日欢庆,万家灯火里也难有热情人的诵经。 而巴尔托的外祖父德都·怀特正是瞅准这治安败坏的良机方才闯荡出一片事业。 德都出身一家中等规模的小汽车厂,从小生活在富贵中,为人豪爽大方,结识了许多社会上的狐朋狗友。等他长到二十岁,他的父母认为是时候找个门当户对的女人拴住儿子的心了,便托人帮他谋求婚配的对象。 谁知道德都的行事风格过于招摇,门当户对的人家可不愿意把女儿许配给他,他的父母只好把眼光放低,指望着讨个普通女人来陪儿子过活,免得他败光家产,将来睡马路。 但德都的条件非常刁钻,他不要文化高的、家教好的,他只要长相漂亮的。不管父母怎么劝告,他始终认为脸蛋比知识更重要—— 换句话说,他可不想受制于人,在婚后被父母找的管家婆二十四小时盯梢,以至于失去行动的自由。 大部分家长终归是宠孩子的,德都的父母亦不例外。经过一番精挑细选,他的父母把目光瞅向一位大学升学测验落榜的女孩,不仅出资保送女孩升入一家不错的大学,还增添了儿子的开支,用来帮助儿子夺走未来夫人的心。 拿着父母的钱、追着年轻的姑娘,德都继续着他的慷慨大方,甚至带上他的朋友去酒吧和歌舞厅猎艳,玩得是夜不归宿。此时,他已经与未婚妻举行过订婚仪式,有人劝他要改改这花花公子的脾性,他却是满不在乎—— 伏韦仑的富裕家庭里,有多少已婚男士在外包养情妇,学生、妓女、舞女、明星换着来,可谓是夜夜笙歌。 而他?不过是到普通的娱乐场所释放压力,在正经的项目上适当消费罢了,谁又能苛责他行为不羁呢? 在大学毕业后,他的未婚妻按照约定与他成亲,把他的生活起居照顾得相当完美。但时代的浪潮砸向了伏韦仑,把怀特家族的工厂推入资不抵债的破产行列。他那对年事已高的父母经不住打击,先后离世;簇拥在他身旁的狐朋狗友也逃得没影,不给他半分机会借钱讨债;他的妻子也忍受够了他的放荡,把他视为社会的渣滓,带着爹妈和女儿来尽情羞辱他。 直到最后一威尔被榨光,房产和轿车都被法院裁判到妻子的名下,他才幡然醒悟。但他已经被妻子和女儿扫地出门,是一个身无分文、只能靠乞讨和做零工买便利食品的流浪汉,又该如何夺回失去的一切呢? 答案是老实有老实的优点,鬼混有鬼混的好处。德都·怀特是个慷慨大方的人,他在娱乐场所玩耍时从不打扰别人的兴致,还多次解囊助人摆脱尴尬,并与看场子的混混、保安结识为口头朋友。在他落魄的时候,这些不起眼的流氓和小人物反而没有抛弃他,主动拉他入伙、帮他谋得一份维持生计的活计来做。 德都努力回顾从父母那里学来的管理知识,妥善处理早年疏财积攒来的人脉,凭着一股狠劲吞并了舞厅周围的小帮派,又靠着父母在警署的故友联系上警方,主动配合警方清理不听话的顽固罪犯,逐渐成为伏韦仑势力最强、根基最深的黑帮首领。 在之后,德都垄断了黑市的人口与药品生意,旨在兼顾富人与穷人的需求,最大程度地赢取利益。而他的前妻在分走了财产后,因为过惯了有钱人的生活,很快便挥霍光了从他那里榨来的钱财,还无止尽地向家中索求金钱,既不愿与工薪阶层的男人结婚,也不外出务工,终于连带着女儿被赶出门去。 前妻想到了声名鹊起的都德,遂厚着脸皮来恳求他的宽恕,希望他不计前嫌,起码出一笔抚养费安置还在读高中的女儿… 而他的回应是极度绝情的惩罚。他把前妻扔进最低贱的窑子里卖身,只允许前妻招待那些忙碌一天后喝得醉醺醺的工人;而他的女儿则被他斥为冷血的野种,同样被他扔在没有警察管制的街区里自生自灭,靠着接客为生。 都德的意思很明确——他看不起女人、他鄙视女人、他厌恶女人,尤其是背叛过他的女人。他的的现任夫人与情妇吓得再也不敢插嘴他的事务,他几双儿女乖乖地闭嘴领钱,绝不与外人议论父亲的黑市生意。 而巴尔托·怀特便是出生在这种环境中。他在街区学校里受尽冷眼和谩骂,回家了也不敢找母亲诉苦——因为他的母亲忙着接客,可没功夫搭理他这个哭鼻子的小杂种。 他从便利店偷了水果刀、钢琴线和橡胶手套,以道歉为名约了一个带头欺负他的人去厕所会面。 那是他第一次使用暴力。用钢琴系勒住脖子的手感很好,用水果刀捅开动脉的感觉很柔滑。他创出两死三伤的壮举,闻名遐迩。 他的事迹传入德都·怀特的耳中。德都派人找到他,向他保证会带他脱离苦海,只要他通过一项毫无压力的测试… 他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外祖父的条件。至于测试,则要他那便宜的母亲帮忙了。 当母亲的从没想过救他这个便宜儿子,刚听到风声就逃到别的街区,却被都德的人抓了回来。他的母亲先是咒骂他的外祖父,咒骂这个父亲的冷血无情,又哭着说当年她还小,全是听妈妈摆布,才会用语言侮辱父亲、才会跟着妈妈离开,只希望父亲救她一回,别再惩罚她、折磨她,因为她知错了,她再也不敢犯第二回了。 白发苍苍的都德告诉巴尔托,这种女人的嘴是说不出一句真话的,就像是依附男人的蜱虫,吸光了血便想着寻找新的宿主。 看,这个既是女儿又是母亲的女人是全力演出,展现了刻在骨子里的的丑陋。身为都德的外孙,巴尔托只需要认同德都的观点,帮这个贱人解脱,就能成为他的追随者、他的仆人、他的亲人,走向前途无量的明天。 于是巴尔托关上门,成为外祖父最信任的左膀右臂。 但没有人知道,每逢深夜,母亲就会出现在他的梦里,用血淋淋的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叫他去死。为了摆脱噩梦,他试过很多方法,安眠药、杀人、睡女人,可都起不到理想的作用。 终于,在与多弗斯家族做生意的时候,他认识了一位温亚德的贵妇人,他被那丰绰的身姿、成熟的韵味吸引,只是春宵一夜,便梦不到那可怕的死人。 从那天起,他为戴蒙德家族的美人所着迷。就算对方拜托他处理自己的亲侄子与侄女,他还在幻想戴蒙德女士是深爱着他的,不惜瞒着祖父把那对孩子放在货仓,直到林博士驾临,用玩笑话唤醒了他的神智。 他自己也清楚,他们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而已。否则,他早就将戴蒙德先生的宝贝继承人推上手术台,卖给配型成功的顾客享用了。 真理教的朋友听得笑出了声,许久才回复道:“怀特先生,今天怎么有兴致跟我们谈这些事情?” 巴尔托坐在桌后,握着电话听筒的手无处安放。他是伏在桌上敲起头,无奈地说: “你们的消息比谁都灵通啊,隐瞒与否又有哪些区别呢?再说了,既然我们双方想精诚合作,理应不作隐瞒。” “你有心事啊,怀特先生。” “心事?谁还没有些无处发泄的阴影呢?长久以来,我认为外祖父是所向披靡的恶人、是稳坐伏韦仑地下世界的国王,可当林博士踏进我们的街区,我才清楚,如果一个人敢在你面前张牙舞爪,其原因可能并非是他太凶悍强大,而是你太怯懦弱小。” “恶人自有恶人磨,怀特先生。就像麦格达的蠢鹅一样,成天触怒路人的鹅总会咬到他们惹不起的对手,被一把撅折了长颈,再也啄不中人了。” “驻军可不是自傲的家鹅啊。据我所知,他们的报复行动应该要在麦格达…” “他们不会有报复活动的,怀特先生——他们已经无暇自顾了。有家可归的游子总是优先考虑故乡的安定,无心贪恋异国的繁华。毕竟那繁华由他们的上级享用,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群领钱巡逻的大兵,拼什么命呢?” “哦,但我听说军人首重服从…” “一味地服从?那是没有价值观的愚民时代才会出现的悲哀景光。怀特先生,不要迷信王庭的宣传,多数士兵都有着他们自身的善恶标准与道德底线,只是在进入军队、来到共治区后逐渐被同化,一步一步堕落为丧失人性的牲畜。 但这种套路已经不能骗人服役了。想想吧,‘怀揣理想的格威兰青年为了共治区的和平来投身军旅’的说辞,还能骗出几个新人踏入火坑呢?不能呢,怀特先生,再也不能啦。 现在愿意来共治区当兵的格威兰人,十个有七个是为了钱才来当兵,还有三个是走投无路才不情不愿地蹚这共治区的浑水。你不能相信这些人的战斗力和战斗意志,因为他们是没有信念的机器,他们的信条仅是维护自身的利益。 对于活跃在山村、乡野与贫民窟的勇士而言,格威兰的士兵与流氓无异。说句不甚恰当的,正如你们对士兵而言与平民无异是同一道理。” “明白了,战况顺利。” 电话里的声音异常自信,谈笑之间仿若亲临战场的将军正目睹部队推进,甚至有空与巴尔托开起玩笑,说: “谈不上顺利,至少在报纸里仍然节节败退,与往日无异。” “是吗?”巴尔托猛地盯向紧闭的门,因为慌张的脚步正隔着门响起,“格威兰的宣传喉舌,有几个中洲人愿意相信呢?再见,这边还有麻烦等我应付…” “有空多来谈心,怀特先生。” “当然,当然…请进。” 请示既然换来了应允,拜访者便推门而入,急急忙忙地冲到巴尔托身边,压低嗓音说了些断断续续的字词。 巴尔托听得是嘻嘻哈哈。他边摆手边走向门口,将门反锁两道后坐回桌后,请客人入座的同时宽慰道:“不急,不急,不着急——这里没有窃听器,也没有第三者,喘口气再说话吧,老先生。” 前来的是中央圣堂内负责招待驻军的老圣职者,先前劝巴尔托阻拦军人去孤儿院为害的也是他。而看他今日的神情,竟然要比当时更显恐惧,想必是有事发生。 恢复自控力后,老圣职者抢着倒了杯冷水往嘴里灌,急得打湿了胡须。之后,他手舞足蹈地向巴尔托解释昨晚发生的意外。 昨夜,当晚间的布告结束后,各街区的圣堂本来是照常打扫卫生,却纷纷迎来了来路不明的客人。这帮客人无不用围巾蒙面、拿大风衣藏着短管步枪。他们先是用枪口抵着圣职者们的头,和善地搬走圣堂的账目和藏款,继而把圣职者们捆到窗口吹冷风。 等到信徒们在早晨来帮工,才有人察觉事态不妙。可是在信徒们报警后,率先赶到现场的却是驻军的士兵。到最后,还是警署的人来通气,中央圣堂才收到消息。 一查一问,他们才清楚问题的严重性。 这批抢劫犯并不是流氓悍匪,全是叛乱组织的武装分子。半年前,他们还被格威兰人的特别行动队压制在荒芜地段,莫说是城区,就连乡村都流窜不进去。可现在不晓得是哪里出了岔子,他们竟然能携带着枪支深入市区,避过监控和巡警、闯入圣堂打劫了。 老圣职者是慌张得不行,一个劲儿地念叨着帝皇的威名,恳请巴尔托找军方的朋友说项,只求驻军千万别再迁怒圣堂的无辜者了。 巴尔托笑着站起身,保住老圣职者的肩膀,在他的背后稳重地拍了拍,诚意十足地保证他会去求情的。他再怎么说也是格威兰人,同胞卖他个面子也在情理之中。 劝走老圣职者后,巴尔托打开衣柜换好便服,再度联系上真理教的朋友,向他请示道: “我的任务完成了,相信不用多久,狗咬狗的好戏就要在圣堂与驻军之间上演了…现在,我到什么地方比较合适?” “伏韦仑吧。” “就不能换个工作地吗?” “那就麦格达?” “算了,还是伏韦仑吧,”巴尔托笑着揣好钱包,走出这座讨人嫌的中央圣堂,听着广播台的新闻自言自语,“家乡确实最能清心。” (二十)难题 当巴尔托坐上飞机冲破漆黑的云层后,璀璨的星河正在窗外流淌。那美丽的光芒吸引着他凝望,那俏皮的星星在对他说悄悄话—— 日落的夜空皆是星辰的海洋,只是多数人的目光不曾穿过乌云上。 乐意眺望夜空的人有很多,巴尔托仅是他们中平平无奇的一员。拿正在瑟兰旅行的赛瑞斯·文德尔来说,他也沉浸在星月的流光下,听星星月亮讲无声的童话。 在晨曦流连些时日后,文德尔一家告别帝皇的巨木,向云之森的村落进发。云之森的树木种类多样,有笔挺却无枝的高树,也有葱郁如波涛的矮树,可谓是千奇百怪到叫不出名号。这种时候,艾丽莎倒是宣讲起专业的知识,教着儿子与外甥女分辨植物的名称。 榕树、桦树、栗树,还有巨杉,云之森里最为宏大的便是巨杉。它们普遍有百米高,根部经得起四五十人环抱。巨杉犹如伫立在泥土上的自然之像,宣告着这颗星球孕育的生命有多么伟大—— 梁人称之为天与的行星,在精灵的语言中被唤作艾瓦曼。艾瓦曼的结晶丰富多样,人类、精灵、兽族甚至诡怪的异族都生存在她的土地上。每当太阳环照这颗九亿平方公里的星球,总有精灵感叹抒怀—— 时至今日,仍有苍翠的森林、广袤的海洋等待着生命的探索。哪怕寿命最悠远的精灵,也无望见证艾瓦曼褪去神秘的面纱、展露全貌的时刻了。 但,如果是帝皇? 按照古生物学家的说法,从第一条蛋白质诞生在水里开始,艾瓦曼的生命经过数十亿年的演变,才进化出巨杉这种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树木。而按照教典与诗歌的传说,几千年前,帝皇刚刚降临世界便能营造出伟岸胜于巨峰的晨曦城。 现代的科学更是证明,晨曦城的能源运作完全违反了已知的能量守恒定律,源源不断地诞生在虚无中,仿佛是汹涌喷薄的无底深渊,永无穷尽可言。 业因于此,崇尚自然的木精灵最为尊崇帝皇。他们视帝皇为自然法则,咏叹帝皇为艾瓦曼的守护者,献出最大的虔诚与敬意;相比木精灵,金精灵的态度就要暧昧许多。他们对帝皇的信仰更接近刻在灵魂里的惯例与恐惧,而不是某些狂信徒般的中洲人所怀揣的满腔炙热。 深入云之森的村落中,赛尔更能体会到精灵对帝皇的信赖。他们的木屋刻满了宗教式的符文,他们的胸前多有拇指顶额的挂饰;路边歇脚的长椅刻有经书与箴言,广场四周的石像刻有记录神话的浮雕;不少衣着老派的木精灵聚在一起,讨论着年轻时代的往事,讲述着触怒清规的盖里耶王族如何畏缩于帝皇的天罚下、将权力还归议院与民众。 有些眼袋不似他们乌黑的木精灵则是哼哧着抱怨,说议院的政客也是酒囊饭袋,特罗伦人杀入云之森就是议会的罪过。 这些说辞气得老人们连连摆手,叼着水烟教训起这帮诋毁议会的后生,直怨他们年岁浅,未曾见识议会执政前的瑟兰是何种景光。 喝着白树汁的赛尔只是立在不远处细细聆听,便明白是一群四百来岁的木精灵在教训三百岁出头的后辈,难免笑出些难言的微妙。 他摸着自己的脸,慢慢走出老人们谈天的花园茶座。他走到村落的边沿,来到一株表面粗糙的巨杉下。他手脚并用,紧扣树皮间凹凸不平的创口裂痕,只凭借这双手臂就将身体带动,灵活而富有力量,比生有尖爪的松鼠还要敏捷。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想爬树,他只知道心口痒痒的,像是有块冷冷的大石头在压着,务必忙些无关紧要的事才能忘却这沉压。他没有留意到,巨杉下还有些年幼的精灵在围观。这些年纪与他姐姐相仿的精灵们无不指手画脚,试图用惊呼阻止他继续危险的攀爬。 可喊久了,精灵们的嗓子也沙哑了,仍旧是拗不过聋子般的人类少年。他们互相对望,几个回村喊家长,几个收拾起落叶铺在树荫下,生怕树上的少年脚滑、摔个粉身碎骨。 在他们的忙碌中,少年总算达到巨杉的顶端,靠着树干休息起来。 少年就这样坐在横伸而出的粗枝上,把视线望向不远处的灯光,那是薄雾里的村落,也是家人们休息的地方。 他伸手摸向自己的耳朵,那是对标志的人类耳朵,并无精灵的纤长轮廓。他是在想些什么,以至于听不见孩子们的呼唤?他是在惆怅些什么,以至于望着家人们的方向又失魂落魄? 他摸着耳朵,摸着脸蛋,又摸过柔顺的长发,闭着眼躺在榕树的干支上,惊得树下的孩子们再度尖叫。他盯着黑漆漆的天,眼里迷茫无光。良久,他才张开口,吐出心底的困惑: “人啊,人啊,我是人啊…我不是精灵,不是精灵啊。” 是啊,他是人类,是标准的梁人,就算样貌生得再讨巧、发型梳得再规整,他也不是真正的木精灵啊。人类能生存多久?一百年到两百年罢了。可木精灵的寿命普遍在五百岁以上,且不会有身体机能的老化。看那些针锋相对的老年木精灵吧,若是不注意他们的眼袋,哪能瞧出这些靓丽精灵的实际年龄? 而身为人类的他却是不同。他会长皱纹,他会生白发,他会骨质疏松,他会双眼昏花… 等他冒胡子了,他的姐姐兴许才找到挚爱,产下后代;等他离不开老花镜、要赖在病床上维持生命了,他的外甥或外甥女估计还没能成年。 说到底,他真的能融入木精灵的家吗? 哦,那个古怪的声音又响在他耳边,用讥嘲的语气笑话他—— 不能啊,不能啊…傻孩子,傻孩子,愚蠢的可怜孩子,注定不能啊。 不适时宜的嘲笑恰好唤醒少年的神智。他猛甩头,自己抽起自己耳光,叭叭几掌赶走了萦绕在耳畔的讥笑。别担忧,别害怕,也别紧张,他只需要记住一件事,那就是家人们深爱着他,无论血缘年龄…更无论他是否衰老。 他张开双臂,向着月空纵情呼嚎,悠远又绵长。 这一声嘹亮后,黑夜的乌云似乎消散不少,点点荧光闪烁在暮色上,让少年眼里的黯然悄悄灭去了。 这时候,他低下头来瞧见慌张的精灵孩童,急忙扒住树皮,贴着树干滑落到地上。眼瞅这些孩子目瞪口呆地说不出一句话,他也是满头大汗,只好挠挠头撒腿便跑。 他跑回旅馆所在的主街,摸了摸咕咕作响的肚皮,把目光投向一家接着彩灯的小店,迈步钻进去了。 这家店的店主是位看不出年纪的木精灵女性,店里的陈列既像是小商店,又像是小酒馆。柜台的玻璃橱窗后,还陈列着一排排麦香浓郁的面包,看那粗糙的表皮,该是没有去过麸皮,做法比较原始。 少年拿钱买了两块面包与一杯热羊奶,拍着胸膛向店主保证不会浪费粮食,而后便找了空位坐好,瞒着妈妈吃起夜宵。 少年吃着淡口的粗面包,看着新的顾客或是买来啤酒,或是自带茶水入座消受。他得承认,瑟兰的木精灵村落是真心繁华,规模要赶得上朝晟的乡镇了。在绿松村的中心地带,商铺们都是早早闭门谢客,深更半夜瞧不见几多人家。但瑟兰的木精灵没有受人类影响,夜生活还是多姿多彩,别样的热闹。 面包吃到一半,少年掏出手机,向店主要到无线网络的密码,刷起近日的新闻轶事。 让他吃惊的是,北共治区爆发了诸多乱象。几座靠近边境线与山脉的城市都出现了由叛乱分子发动的袭击事件。珀伽的事态还算平常,这些人仅是殴打圣职者,抢劫圣堂的捐款箱而已。其余的地方可遭殃了,要么是炸弹扔进市政厅,要么是煤气罐射进警署。 最有创意的还要数莫加厄的某栋办公大楼,据知情者透露,是一群被开除的员工给人带路,引叛乱分子到公司里断了整栋楼的地线不说,还挖出客户信息,绑架了许多有钱人。在收到赎金后,他们没有撕票,而是让人质开车回城。可谁能想到,窝囊的警署侦查有误,误把人质当成绑匪,用路障把满车富豪摔成骨折加脑震荡,还用地雷误伤了赶到现场协助的驻军装甲车,被网民们投票选举为年度十佳笑话。 格威兰倒是没整出什么新花样。这些天来的新闻无非是黑水与军方斗法,而军方又永远是落于下风的那个倒霉蛋。 倒不是说黑水挖丑料的能力有多强,只是长久以来,格威兰的军方已经烂成一张渔网,浑身都是漏洞,随便谁来都能挖出几条劲爆的内幕。 这两天登上格威兰各大门户网站头版的消息,是有关军事委员会委员的性丑闻。据知情人士揭露,某位委员经常出入服务于上流人士的情色场所,即便在帝皇使者驾临温亚德的审判日,这位道貌岸然的绅士仍在厢房里舔妓女的脚,足足舔了有四十分钟,直到电视机里放送断罪之塔的落成才吓得他穿衣出房。 在黑水的正义讯问下,场所的服务者提供了当日的全套录像,更有好事者把视频片段泄露到某些网站里,招得网民们想尽办法剪辑,进行了无数的二次创作,招致全大地哄笑。 目前,格威兰的网民都在等着康曼城大法院审理该委员,期待着新委任的法官会以何种表情检查黑水呈交的证据—— 堂堂格威兰的军事司法部门,活脱脱成了人们嘴里的笑柄,不熬走一代人怕是无法洗脱这份耻辱。 相较之下,博萨的新闻就要欢乐很多。较为讨人注目的便是博萨的小偷,他们可以说是熟能生巧,不仅敢扒便衣警察的钱包,还敢顺走巡警的配枪。他们总是逍遥法外,气得市民无可奈何,可惜一位缺乏眼力的新手盯上了朝晟的游客,从游客身上顺走了几千圆的现金,惹得全城的警探竭力追拿,害得全城的好多窝点被警方一口气端掉。 可等这位倒霉的贼落入警方手里,朝晟的游客又原谅了他—— 原来这个贼瞅着人年轻,只顺走了钱包里的大钞,多余的都悄悄塞回了钱包。弄到最后,警方还给窃贼送了张锦旗,称他是“盗亦有道”,赠他免费的租房外加四年白饭,以示嘉奖。 类似的案件数不胜数。按他朋友在涅玟形容的经历来看,博萨的警员也不知是犯了哪些毛病,每逢本地居民财务失窃,总是变着法搪塞报案人,拿警署事务过多推辞过去。可一轮着朝晟的游客丢了几千圆,他们就和闻到薄荷的猫那般疯癫了起来,巴不得竭尽全力办好这么桩无关痛痒的小差事,反倒把重要的大案抛在脑后,显得之前警力不足的说辞像是个笑话。 至于瑟兰本地…瑟兰的花边新闻反而少见,没有几件丢人的丑事能挖。硬要说有,也就瑟兰头版的“反?罪者入境”的游行较为吸引眼球,看来瑟兰的木精灵确实深受猎艳者的烦骚,不堪其扰。 临走前,他又挑了些饼干和牛奶作为明天的早餐,回到下榻的旅店。他和柜台的招待打过招呼,知道家人们还没有睡觉,便放心地迈出步子,打算回屋休息了。 赛尔刚走到门前,艾丽莎就走出来,拉着儿子进了自己的房间。原来伊雯白天闹得太欢,刚刚已经趴在床头流哈喇子了,现在进去就怕吵醒她,惹得大伙都睡不着觉。 赛尔也乐得进屋,却见屋里的不是普莱沙老师,而是艾尔雅阿姨。他摸摸脑袋,好半天才明白妈妈到底是薄脸皮,不好意思跟人常住,还得把预备男友赶去姐夫那边才敢睡大觉。 艾尔雅早就梳洗完毕,正穿着睡裙在沙发上看书。见小外甥来了,她是无奈地揶揄起自家妹妹,说艾丽莎都把赛尔带这么大了,自己却还是小孩子性情,睡觉流口水的模样都和伊雯相仿。 艾丽莎正急着争辩,却见儿子坐在床头,直愣愣地盯着吊灯不放,似乎心事重重。她也不说话,就坐到儿子身旁,像从前那样揉着儿子的脑袋,等孩子自愿把心事揭开。 赛尔的问题是相当简单的。他半垂着头,有些茫然地望向母亲的眼睛,想要从那双单纯的竖瞳里找到答案。 “妈妈,瑟兰的精灵都生活得幸福。为什么共治区的人不能像他们一样简单又欢乐呢?” 艾丽莎先是愣住,而后抓挠起腮帮子。她那小小的脑瓜飞速运转,试图拼凑出最合理的回答。可思虑了半天后,她反而摸着后脑勺,满头大汗地傻笑起来: “赛尔,这问题有些难度啊…你看,妈妈没去过北共治区,不知道怎么比较为好…不然,问问无所不知的阿姨吧!艾尔雅姐姐——” 忙着看书的艾尔雅可没闲心接过妹妹的吹捧,果断回击道:“艾丽莎,闭嘴。赛尔,等你选读一些社会学与经济学的专业课程,相信你能明白…” “社会学?经济学?阿姨,大学里要学这些吗?” “是啊,总归是要学的啊。” “嗯…那妈妈也是农林大学的学生哎,妈妈怎么不知道呀?” 艾尔雅瞥向羞红脸的妹妹,没好气地说:“她?大概是工作后忘光了吧,年轻大学生的特色啊!不得不品尝。反正啊,按我当年在校内选读的课程来说,经济平衡这种事永远是个笑话,幸福就像砝码放在天平上,永远无法达到完美的公正平等,总会偏袒更富裕的一方。” “艾尔雅阿姨的意思是要从天平入手,才能改善不公的现状吗?” “道理是这个道理,赛尔,但天平是什么,你明白吗?” 赛尔不明白,艾尔雅也不愿意外甥这么早就明白。少年只能保持迷惑告别阿姨和母亲,溜到叔叔和老师的房间睡觉去了。 他知道,要是他留在房里,母亲肯定要和以前旅行时一样缠着跟艾尔雅阿姨睡觉——说到底,文德尔一家的孩童阶层,永远给艾丽莎留下了席位。 深夜,赛尔窝在穆法叔叔的身边,眨巴着眼睛想聊好多的话。他想问叔叔,当年母亲收养他的时候家人的反应如何;他还想问叔叔,为何木精灵婚后的姓氏都是随妻子,而不是和金精灵、中洲人、格威兰人一样随丈夫;他更想问叔叔,从收养他的那天起,文德尔之家有没有考虑过他会衰老的难题… 可到头来,他只是向叔叔请教美食的做法。 谈到最擅长的手艺,穆法便有的聊。他告诉赛尔,生在木精灵这样人均俊美的种族里,容貌姣好在追求爱情时并不是加分项,拥有一技之长方能争得他人钦慕。 而穆法的长处恰好是厨艺,用来征服女性的味蕾简直是不二的绝招。他还笑着拍拍外甥的头,担保外甥日后绝不愁找对象——既有脸蛋这个对人类而言最重要的加分项,也做得一手美味佳肴,何愁没有女孩子喜欢他呢? 叔叔的玩笑话,倒是让赛尔听出些别样的意味。正因为木精灵都拥有美貌,美貌才是他们眼中的无谓之物;但美貌对人类而言是珍宝,因此有不少人视美貌为择偶的第一要义,什么灵魂、智慧、长处与品德? 没有能勾引出兴趣的美貌,统统免谈。 相比木精灵,某些人类的恋爱会不会有些虚伪? 想归想,清楚答案的他只是哑然失笑。如果他保有这般想法,那他的观念就如先前的格林小姐那样扭曲了… 容颜可以是相遇的开始,绝不能是爱情的结束。 恐怕,这是那些来瑟兰猎艳的浪荡子永生无法接受的现实吧。 睡在叔叔怀里的少年并不知道,远在格威兰的伏韦仑,伊利亚·格林正盯着手机里的合影,眼含雾水,亲吻屏幕里的少年,笑出阵阵低吟。 她是在吟诵什么?不,她是在说… “文德尔,文德尔,乖巧的松鼠,黏人的小猫,真是可爱呢…” (二十一)火坑 第二天清早,胡特·唐卡拉顶着黑眼眶来到伊利亚的客房前。他思来想去,还是缩回刚刚摊开的五指,耐心地敲响门且送出问候: “格林女士?早安?我有情况报告。” 当手表的秒针走过半个圆弧,慵懒的许可声响在门后: “请进。” 用酒店通用的房卡解开门锁后,一卷怡人的风景画展开在胡特的眼前。伊利亚·格林半裹在羽绒被中、侧向着阳光品读杂志,好像绽放在枯墙边的一朵孤零零的山茶,与狰狞的荆棘格格不入。 假如能够,胡特敢用侦探的职业操守向帝皇起誓,若是忽略掉危险的信号,面前的姑娘确实是一朵无与伦比的独株—— 以绚烂蛊惑采摘的欲望,凭庄严喝退不洁的灵魂。 现在,这位姑娘仍旧读着杂志,一声唤回胡特的神思:“唐卡拉先生,烦您辛劳。” 辛苦是理所当然的。这些天来,胡特跑遍了伏韦仑的大街小巷,从市政厅钻到警署、从警署钻到下水道、从下水道爬进报社,又从报社溜到居民楼。在格林女士的指挥下,他跑得像是头被马刺扎穿屁股的野马,无论昼夜都不能停歇。 虽然格林女士表明是让他查访怀特家族的消息,可他始终被不详的预感缠绕,总觉得对方是在驱使他转移某些东西的视线,或是在用他钓出那个仍无反响的无名氏。 说格林女士信任他,他的心底是一万个不相信;可说格林女士在拿他当饵,他的理智又频频否定。经验与理性告诉他,对方的目的绝不是利用他,因为对一位第二巅峰者而言,他实在缺乏利用的价值。 硬要说有,那也局限于帮格林女士料理些不甚优雅的事务。 且谈回正题。按照胡特从一些警员与混混口中打探来的消息看,怀特家族的领导者德都·怀特可是个杀妻害女的恶棍。当年,他为了报复抛弃他的前妻,连无辜的女儿都要赶到贫民窟里去当站街女,原因仅仅是女儿曾经对他这个父亲作出过言语上的羞辱。 如果说狠毒是领导流氓的必要条件,那么关系与门路便是建设帮派的先决条件。借着父母在世时建立的人脉关系与信息资源,德都·怀特在王庭清理黑帮时主动投效,甘愿当一只咬脏肉的狗,靠着攀咬那些不听话的帮派做大做强,顺便替当地政府解决些不怎么老实的滑头鬼—— 例如因不满资薪过低而游行示威的工人、因工伤残废而拿不到赔偿金的倒霉蛋、因离婚而赔掉房子还要补贴抚养费的离异单身汉…每当有人试图在公共场合闹事、或者借助新闻媒体威胁政府与企业家的时候,德都就会接起电话,一摇手指便摆平这群不识时务的蠢汉。 坊间传闻,德都不仅善于帮伏韦仑的精英人士摆脱困境,还热衷于私底下做黑活,威慑对他颇有怨言的普通市民。 据说,有位事务所的金牌律师曾在新闻发布会上公开指责怀特家族的企业里收容着大量不法份子,甚至于把犯罪当成是生意、明码标价供客户挑选。而德都·怀特对此不作表态,仅是对来访的记者说“帝皇自有衡量正义的天平”。半年后,那名律师便修改了口风,主动邀请记者去发布一篇向德都致歉的信件,承认先前是自己失言。 但是一名喝醉的警员告诉酒友,是德都·怀特找人抓住律师住在外地的妻儿,又命人假装成搭便车的伤者、把律师劫到隐秘的处所,让恪守正义的律师选择叩头求饶,答应恢复怀特家族的名誉、且日后再不发布类似言论,他才宽恕了律师的过错,绕过无辜的家人。 没等这件事传开,走漏风声的警员先是因勒索窃贼的罪名被开除,而后又在路上遭遇抢劫,惊慌之中被一颗子弹打爆了头颅。可惜伏韦仑不缺死者、尤其是抢劫犯枪下的死者,因此人们并不在意他的死亡,反而在议论中坐实一条适用于小市民的准则—— 永远不要得罪德都·怀特,哪怕他看上去像只老掉毛的秃鹰。 此外,胡特还从酒吧里打听到,德都·怀特虽然看不起女眷,对自家的男丁却是异常宠爱。 拿他的亲儿子来说,他的三个儿子都是响当当的混账。老大夜夜笙歌,是个看见漂亮女人就走不动路的货色;老二阴损病态,偏爱和同父异母的妹妹一齐厮混;老三嗜赌如命,总是逼迫欠了债的赌鬼跟他赌肢体所有权。 德都的三个儿子性情如此乖张,下场自然好不到哪里去。老大向来见色起意,谁知道他竟然给下体支配了头,与市政厅要员新娶的老婆勾搭在一块儿,结果被人打折了命根子,惊吓过度,死在了男科病床上;老二和妹妹的丑事被人揭到德都跟前,就像手指头抠进喉咙,犯着德都恶心。然后他被亲爹一顿暴揍,打得眼珠子都蹦成了弹球。他委实害怕父亲再来奖赏,便弄了些刺激的药品,不等父亲宽恕便死在了妹妹的肚皮上,传为趣谈;老三是最受宠的一个,毕竟他只赌不会输的局,在两位兄长的衬托中显得过于正派,但从赌局上偷来的运气总有偿还的时候。某天,他命人抓来个神经质的赌鬼玩轮盘赌,提前把子弹换成道具弹,只等赌鬼心态崩溃举枪对准他,便可以尽情嘲讽,享受赢家的愉悦。可那赌鬼还是个神经质的毒虫,一口气扣光了扳机后,发了疯似的扑到他身上,硬是用嘴咬断了他的颈动脉。等救护车赶到现场,他早已流光血变成了半具干尸。 就这样,三个宝贝儿子都在德都的眼泪之下风光入葬。老大没有后代,老二存在妹妹肚里的孩子被德都强制堕胎,老三的儿子就成了德都最疼爱的独苗。 德都的亲孙儿名为诺克·怀特。得益于父亲与叔叔的前车之鉴,他的祖父特地请来专业的家庭教师与礼仪培训者,用最标准严苛的贵族礼节来教养他,把他培育为灰都大学生物学院的特优生,不失为一桩美谈。 人们说,应该是丧子之痛磨平了德都的狂暴心态,使他的行事风格趋于平和。这些年来,怀特家族再也没闹出过足以见报的笑话,算是收敛了许多。虽然所有人都清楚昔日的黑帮不可能转型成良好市民,但是抓不到致命的把柄,又有谁敢搭上性命去指控他们?伏韦仑的市民们都清楚,多年以来,怀特家族与本市的高层早就沆瀣一气,其间的利害关系难以捋清,或许有生之年都不能亲眼目睹怀特家族的覆灭之日了。 没准是见不得可怜好人受苦受难、罪犯逍遥法外,帝皇的正义之刃终于如教典中承诺的那般斩于堕落者的脖颈之上。温亚德的审判日扫除了海量的腐败分子,将黑帮家族的后台清洗一空。在帝皇使者的死亡威胁与王庭既往不咎的承诺中,各地警署大力鼓舞市民检举帮派团体,务求治愈沉积多年的弊病,既挽回他们在民众中的口碑,也把握在罪犯手里的黑历史一笔勾销。 但伏韦仑是个例外。 受过怀特家族迫害的人何其之多,借助网络与新闻媒体发声控诉者数不胜数,可警署总是敷衍了事。两年来,警员们仅是打捞些小鱼小虾,惩治替怀特家族办事的打手、皮条客和药贩子,从未针对以德都·怀特为首的帮派中高层展开过抓捕行动。 市民们对当地警署彻底失望,转而求助于行省层次的高级官僚。依照常理,格威兰现任的行省级别官员都是洁身自好的守旧派或者补缺上位的新生代,这正是他们博取民众支持,进而施展抱负、推行各自政策的绝佳机会,但他们反而学起伏韦仑的警署,靠装聋作哑来蒙混过关。 假若他们是不愿意在伏韦仑这种处于衰退期的旧城市投入精力,但伏韦仑内无关怀特家族的案件又被官方认真办理。因此,伏韦仑的居民做出许多猜测,一说诺克·怀特加入了某个战略意义重大的研究小组,王庭考虑到科研人员的重要性,权且放过怀特家族;一说德都·怀特交出多年来的积蓄,换来新任官员的包庇……连怀特家族的某某某成员是奥兰德家族的私生子女这类谣言都有人传播。 对此,伊利亚·格林唯有合上书抿嘴窃笑,话里有那么些乐见其哀的意味:“荒诞不经,唐卡拉先生,请讲述有价值的信息吧。” 胡特半捂着脸,愁眉难展。他试探般地看向位不好应付的女士,谨慎地说:“唔,有价值的消息…听说德都的孙子诺克·怀特要回伏韦仑来探望他的好爷爷,兴许能从他身上挖出点儿有用的…” “那你去把他绑来,由我问讯吧。” “啊?我?我去把他抓来?” “嗯,不然呢?唐卡拉先生,你要证明自身的价值值得我抗住上级的压力来保你无虞啊。” “唉,格林女士,你行行好吧,我哪有本事抓他?事情要是有这么简单,你们在灰都逮住他打吐真剂不就得了嘛…你不说我也明白,怀特家族肯定有些背景,即便是你们也不方便动手,我这种小角色——” 伊利亚侧过脸微笑,作出让阳光都有些瘆人的警告:“你是最佳人选,唐卡拉先生。去吧,小说里不是常这么写吗——只要聪明的侦探愿意动动脑筋,再严峻的难题也会迎刃而解。既然没有退路可走,办法必然是具备的,对吗?” 对,很对。 胡特收好本次活动的经费,悻悻告辞。在房门关闭前,他又一次看向沉湎于杂志的格林女士,再度确定了先前的感受—— 用不太恰当的话来形容,这位第二巅峰的圣恩者像是悬崖上的迎风石,如果冒失的游客敢于拍击,原本屹立不倒的巨石便会无情地碾过,将冒犯者砸成肉酱。 而奇妙之处就在于,这块危险的巨石被风雨冲刷为曼妙的雕像,似是端坐孤崖回眸俯瞰的丽人,永远在招揽过路者的目光。 胡特耸耸肩,犹豫地掏出手机,刚拨通电话便摇着头挂断。他恼火地摸着后颈,抱怨道:“女人真是阴险又狡猾啊…还有谁能帮帮忙?有谁能拉我一把吗?” 监控着他的探员把消息报告给维莱,维莱又把消息通知伊利亚—— 他刚刚拨通的电话,前缀区号是康曼城。 很显然,胡特是想联系灰都的老朋友来搭把手,帮他把诺克·怀特抓回黑水复命。但这种偷懒的念头无法绕过他的警觉和良心,他很清楚,假如一个电话喊来在野的圣恩者,只会拖这些老伙计下水,要么一块儿给黑水当狗,要么和他一样陷入生死不明的状态中—— 自他失手且叛逃以后,无名氏的报复还未展开呢。 纵使念不出无名氏的身份,胡特心中的恐惧仍旧难以掩藏。 试想一下,当奴隶背叛了手眼通天的主人,他怎能不慌张、怎能不害怕?他知道,如果主人的鞭子与刑具迟迟没有落在身上,那只能证明主人的怒火已经燃烧到寻常惩罚难以熄灭的程度,等主人想好玩弄他的手法后,等待他的折磨必将无法想象。 都倒霉到这个份上,他也没必要拉老伙计们来受罪——出事了一人扛着,总比全军覆没、害得人家骂他的娘要强。 但他又岂能猜到,他的老伙计中最没谱的一员竟然在金钱攻势下替黑水办事,主动跳进了这个他巴不得蹿出去的火坑。 让我们先把视线拉回康曼。这两天,阿格莱森在露丝的授意下前往灰都大学附近的瑟兰餐厅打工,专门配送学生的订单。 要说到木精灵的地盘干活,阿格莱森是相当不情愿的——他可管不住自己的嘴,瞧见漂亮的妹妹就想凑近去搭讪。但这群木精灵无论性别年龄如何,尽是少女相貌。他要是倒了霉踩中雷,花言巧语好半天才知道是在向老男人献媚,那不得把上个月吃的宵夜都吐出来? 可要是当个哑巴,那又比杀了他还难受,或许只有在共治区犯傻的时候…… 不,不… 他从没有犯过傻。 一眨眼,他的臆想便被落在桌前的包裹掩埋。一位系着围裙的木精灵绑好最后一件塑料袋,把打包好的菜品叠进配送箱,边舒着气边用抹布擦干净手,催促他去忙活: “孩子,这是新的订单…千万别看错电话和地点!不是送到宿舍区,是送到四条街外的别墅区,喔,看好房屋编号,32号…说是派对、聚会,都是群年轻学生,不好好学习,成天忙着庆祝,也不知道是在庆祝些什么,还指名要我去,我还要去帮厨,哪有时间送他们外卖啊。你去吧,快些准备好,车钥匙在收银台上边的橱窗,左手第二个抽屉——好好,孩子,快去快回,再晚些要堵车了!” 在木精灵的唠叨中,阿格莱森强撑着笑脸扛走外卖箱,骑上摩托车直奔目的地。相处了些天,他已然问出这位干杂活的木精灵是实在的女性,但又提不起半分不敬之心——人家的曾孙子出世的时候,他的曾祖父还在亿万兄弟里争取出生的权力呢。 换言之,他可没胆量跟一个啰啰嗦嗦的老奶奶调情。 四条街的路程说远也远,说近也近。对阿格莱森这位热衷于超速行驶的法外狂徒来说,约摸四十分钟便能赶到。 在核对完门牌后,他来到一栋豪华的庄园前,按响围墙外的智能门铃,懒洋洋地喊道:“先生,您的外卖到啦——请开门,请开门。出门拿的话请多带两个人,有些坠手哦!” 扬声器的那头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隐约能听到一些女性的惊叫与呐喊,洋溢着快活的气氛。当“欢迎”的单词出现在屏幕上,庄园的伸缩门缓缓开启,为阿格莱森放行。 他踏入庄园的第一反应,便是感叹钱才是真正的幸福。放眼望去,这座风格古典的庄园愣是张灯结彩,活生生改造成一栋嬉皮的建筑,绿植装扮成拟人的小丑,草坪堆满充气的卡通玩偶,地面还喷绘着抽象的涂鸦。 如果建造灰都的神圣帝皇知道自己的杰作被新时代的年轻人弄成这般模样,会不会气得一道天谴劈死王庭里的代行者? 如果用耳朵去听,那种激荡灵魂的金属敲击声更令人汗毛炸立。低俗的歌词、艳情的呻吟、性感的啼叫此起彼伏,阿格莱森都有些分不清这是乐曲还是现场的人声。 但有件事他能够笃定,那就是这座庄园举办的绝不是什么正经派对。 果然,当他踩过撕烂的外套、衬衣、短裙和内裤走到庄园后的泳池旁,便看到一群身着三点式的女学生正在泳池里冲刺,而一堆恨不得扒了内裤的男学生正打开起泡酒,把金色的酒水喷向泳池里的女孩。而女生们乐得张开嘴,隔空接住男孩子们送来的饮料,更有甚者喝得兴奋,竟然揭开泳衣,直接表演花式裸泳,招来一片喝彩声。 眼瞅着他们的欢庆派对,阿格莱森差点儿惊掉了下巴,连吆喝人签收的心思都丢得一干二净。如此别开生面的场景,他还是头一回见—— 还是该说,年轻人就是玩得野? 谁知道,一位醉醺醺的男生凑过来,顺手夺过他抱着的配送箱,恼火地说: “喂!哪里来的博萨佬?我们、我们不是说要、要善良、和蔼、美丽又羞涩的艾娜克赛斯婆婆?怎么来的是个博萨佬!博萨佬!嗨,我们被耍啦!艾娜克赛斯奶奶不愿意、不想陪我们度假、放我们鸽子啦!” 当一件女士内衣被扔到脸上后,阿格莱森才算是理解这群年轻学生在办什么聚会,不由挠着头慨叹,转身便走:“帝皇在上…连老奶奶都不放过是吧?你们是真该死啊…” 可几位学生围住他,硬生生阻断他的去路,还把一瓶瓶起泡酒递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起哄道: “博萨佬!乡巴佬!来了就是客人,没见过灰都的豪迈吗?告诉你,灰都才是真正的格威兰!灰都人才是最正统的格威兰人!灰都人,热情好客!不准、不准跑!陪我们耍到天黑吧!呜呼!艳阳高照,帝皇赐福!赞美帝皇!” 看着这群八成是磕大了的学生,阿格莱森把好几瓶酒抱在胸前,考虑起最安全的脱身路线。 (二十二)线索 稍加考量后,阿格莱森便放弃了强行闯关的想法。若是殴打大学生,登上新闻头版倒是其次,倘使影响了黑水的合同进程,害得他拿不到后续的委托费,那他可得把肠子都悔青了。 既然顾虑重重,他遂选择陪这帮毛头小鬼耍耍。自从叛出军队成为逃兵后,他好久没参与过如此刺激的聚会了。 当然,承接委托去杀人时除外。 他把五瓶气泡酒的瓶颈握在一处,然后爽快地摇晃,借助气体冲开瓶塞,在液体冲飞半空前一口咬住所有瓶口,仰头吞完所有的酒水与气泡,再把空瓶子交给围着的男学生,打了个意味深长的饱嗝,似是在嘲笑这些青年太过稚嫩。 但他的示威起到了反效果。 见到这般狂放的饮酒方式,接住他酒瓶的学生先是一愣,而后把酒瓶抛上半空甩成漩涡摔进草坪,继而振臂高呼,仿佛是在庆祝王者的加冕: “喔!呜呼!新的饮酒冠军诞生啦!是我们的外卖员先生——我们从博萨来的酒品之父!” 毫无顿挫,泳池里的女生捧起水花就往阿格莱森的身上打,泳池外的男生则是开起起泡酒、碳酸饮料和花炮朝天上打,搞得天空尽是扑鼻的酒香,洒在身上格外寒凉。 作为欢庆的焦点,阿格莱森被礼花和酒喷了一脸,活像是雨天滚进剪彩现场的流浪汉,浑身都是五彩斑斓的条纹。 此时他有两件事可以确定—— 一是康曼城的学生疑似有些不大检点;二是今天但凡来的不是他,而是店里的任意一位木精灵,怕是都走不出这栋庄园,非要把贞洁或者晚节交代在此地。 哦,即便是他,想要在派对现场维持贞洁依然是极其困难。已经有一位生着雀斑的活泼女孩跃出泳池,不作擦拭便湿哒哒地贴了过来,还拿来高脚杯请他共饮佳酿。他非常乐意顺其自然,喝完酒后与女孩深入交流,但在北共治区的某些经历却化为一柄流星锤砸在他的心脏上,敦促他搂着女孩的腰,适当地保持距离,委婉又直接地暗示道: “抱歉,小姐,我消受不起你的宠爱——我还要担忧生计,忙着送下一单呢。” 女孩生气地推开他,后仰着倒回泳池中,表演起蝶泳的花式来。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男生见状,笑呵呵地倒给他一杯没有度数的类酒饮料,邀请他到旁边歇息,还笑着告诉他放心,参加聚会的人都通过了医疗检测,任何携带致病抗原的人都被踢出邀请的名单外—— 除了他这位不速之客。 按照同学们原先的计划,大家是想拉餐馆的艾娜克赛斯来当特别嘉宾的。而木精灵向来保守,且不携带人类会传染的病毒,也就不用顾虑卫生问题了。 对方的坦诚让阿格莱森很难想出适宜的回复措辞。好半天,他才喝着饮料哼起共治区的民谣,漫不经心地说: “哦,那你们就不担心我有点儿毛病?” “怎么会呢?阁下的身体十分健康吧?再者,我们都注射过疫苗,做好预防措施啦…就算有人想怀上同学的宝宝当单亲妈妈,我们这些可怜的男性也要提防突然多出份抚养费要交,以免在快活的年纪背上家庭的重负啊,先生。” “嗯,我叫阿格莱森,你是?” “嘿,姓名不便透露,不便透露…” “你们是哪所大学的学生?总不会真是灰都大学的毕业生吧?” “很遗憾,正是——喏,看见了?到场的嘉宾中,百分之八十都是灰都大学的毕业生,以艺术学院的居多,尤其是表演系哦?我嘛,说来惭愧,我是生物学院的后辈,还在准备明年的论文,打算留校深读来着。今日不过是无法谢绝前辈们的邀请,来这里开拓眼界?” 阿格莱森抓来把薄荷糖,含在嘴里慢慢抿化,坏笑着摇头,不敢相信对方的坦诚:“开拓眼界?相信我,小兄弟,参与这类节目很容易上瘾,一旦沉迷进去,别说是论文啦,我看连毕业考试都悬啊。” 学生扶正鼻梁上的镜架,反驳以自信的微笑:“不敢苟同。总归是感官上的娱乐而已,想迷惑有所追求的人沉浸于疯狂的花花世界?难度颇高啊。” “听上去,你成绩很好咯?” “勉勉强强,在学院里位次靠前?偶尔能拿拿奖学金的程度罢。” “唉,真是羡慕你们这些大学生啊…我还没读完高中就滚出家找活干了,花了好几年才偷渡进格威兰——嘿,别紧张,我早就是合法公民啦。” “合法公民?靠缴税、生育还是参军?” “如你所说的,不便透露啦。反正格威兰的合法身份好拿,每年都有博萨人往这边跑…嗨,溜进来才发现,终归是家乡好,跑来这里打工干活,没有正式身份只能遭人白眼,还要给黑心老板克扣工钱,难熬出头啊。” “你说过自己是合法公民,那么苦难便是过去式——干杯,陌生的朋友,以帝皇之名祝您前程似锦。” “我该为你祈求帝皇的祝福才对——小兄弟,学业顺利啦。话说回来,艺术学院的学生都是这么…开放?灰都大学可是大地首屈一指的名校啊,也会存在学风问题吗?” “唔?该怎么说?即便是灰都大学,内部也分很多圈子…我们还要考虑日后的导师选择,免得遇见故意卡论文的老学阀呢。哦,还有人更倒霉,挑中朝晟的叛国贼当导师,牵连着全体同级生被黑水提审。” “有这种事?” “朝晟的…林博士?哼,朝晟人的名字太拗口,不提他了。还是说说我们奔放的学长吧——看啊,有思想家说过,能留下惊世杰作的艺术家难免有私德方面的缺损,艺术学院的前辈们更是视此为信条啊。 特别是表演系,所有人都清楚出了学院后要靠床上工夫征服导演和投资人,方能换取出人头地的机会,因此,他们宁愿在纯洁年代的收尾处举办一场派对,把平时不敢做的事、不敢说的话统统挑明白,和平时看对眼又不敢表白的人手牵手钻进包厢、嗯,帐篷也行,喏,那边的帐篷就是为此而搭设的。喜欢清净的往前走,庄园的房间充足,尽可以睡到明天日出。” “表演系的学生都这么…野性?没有洁身自好的吗?” “呼,罕见啊,罕见。家中富裕的倒好说,但这种人数量太稀少…况且,他们既然加入这个圈子,陪我们这些平民玩玩岂不是更能彰显慈悲?并非所有富人的家教都那么良好啊。 穷人家的孩子更别提啦,之前有个瑟兰来的混血者,多么俊朗啊,连文学院最富庶的女王都为他沉迷,想包养他却被无情回绝,给人家狠狠拂了面子。没过几天,不懂怜惜芳心的家伙便失去踪迹,学校里都传他是被抓走当成私人用品啦——玩笑话,帝皇使者在温亚德降下神罚后,有钱人都收敛着呢。 警察和黑水的人查了多少遍都没有消息,八成是人家自己和谁跑了吧。” 听到重要的消息,阿格莱森却沉默不语。稍后,他憨厚地贼笑两声,就着饮料吃完糖果,高举双臂站到泳池旁,边拍掌边喊道: “女士们!先生们!作为幸运而来的特邀嘉宾,我有个提议,保证让你们体验到别样的新奇。嘿,相信我吧,相信我这个博萨人一回,展示高材生与灰都人特有的慷慨气量吧!” 在一片欢呼中,学生们认真听取了阿格莱森的建议——他提议,男生们在糖果中刻上名字再塞进气泡酒或者碳酸饮料瓶中、在摇晃后对天喷射,而女生们便在泳池里张嘴叼咬,接住的糖果刻有谁的名字,便与谁手牵手共度良宵,图一个省时省力。 正如阿格莱森所预料的那样,这类有赌博倾向的玩法是广受好评的,追求刺激的人肯定会投出赞成票。 人们无不称赞他的创意鲜明,各自做起准备。男生们用钥匙或水果刀在糖果上刻好姓名,兴冲冲地对着天空喷射酒水饮料,期待梦中情人接过他们送出的邀请函。女生们也毫不客气,在泳池里仰起天鹅般的脖颈,纷纷咬住喷洒来的秘钥,只待配对成功便能去房里快活,为毕业典礼留下永生难忘的回忆。 看着叫嚣起姓名缩写、或惊喜或失望的男男女女,阿格莱森笑出了两排牙。在北共治区的时候,他也曾玩过类似的把戏,不同之处仅是把糖果换成子弹而已。 一颗颗子弹落在人身上,随机处死绝望的囚犯、折磨愤怒的叛军… 何其诱人怀念啊。 是的,子弹炸出的血花像玫瑰绽放的露水,诱得他伸出舌头品尝。这一尝,他品到了血的味道与香水的芬芳。待他回过神来,一位妙龄少女已经搂在怀中,在激吻中与他交换唾液。 少女是标致的格威兰人,蓝眸金发,肌肤柔滑,犹如妖艳的牵牛花缠在他身上,牵绊着他离开泳池、前往庄园的客房。 他盯着少女的眼睛,想从魅蓝里看到少女的过往——他深知,正如岁月的流逝会赋予美酒绝佳的风味,往事的沉淀也会给予女人独到的韵味。 假如不折煞风情,他愿意捧着少女的腿亲吻那洁白的脚背,问可怜的少女是经历了多少黑暗与秽乱,才能在最青春的年纪积攒出少妇般的阴郁和优雅… 迷人至此? 柔软的天鹅绒托起欢愉,金色的风光怜望空虚。激荡的暖流冲击他的身体,炙热的火焰熏袭他的灵魂。他好久不曾拥有这等快乐,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清心寡欲的时日有多久… 不,为何要清心寡欲?为何要像守寡的女人般郁郁不欢? 迷乱中,他捋起少女的头发,将柔滑的金丝缠在手指间。那丝缕的触感,比沙漠的流沙更细腻,比上品的绸缎更光滑。他将金丝勾至鼻息下,呼吸的节奏似贪婪似害怕。 他恐惧金丝弃他而去,他贪恋金丝是梦境的虚假。 不。 这果真是他畏惧的全貌吗? 他瞪大眼盯住金色的发丝,眼看金色褪为焦黄。那焦黄是病弱的征兆,是缺乏营养的预警,更是他畏惧的真相。 不…不…不会的,他是圣恩者,是堂堂圣恩者,连黑水的探员都要高看他一眼,还能有什么是他惧怕的? 他不相信自己会惧怕。他伸出手握住缠绵的金丝,捏紧金丝下的皎白,魔怔地复述着无人能理解的怪话… 是他自己也无法清楚的谎话。 欣喜而痛苦的呻吟钻入他的耳膜,却不能掰开他的双手。他沉醉在蛮横的力量中,他沉醉在祈信之力的压制中,他要脱离管制脱离规矩,他要… 醒来吧。 恐惧的朦胧说出了那句话,他松开手滚到一旁。床上?只有一位险些窒息的少女在大口喘气。 夹杂异味的尿液打湿了床单,熏得阿格莱森从错愕中回过神来。他看着差点儿被自己掐死的少女,赶忙穿回扔到地毯上的内裤,再去做人工呼吸。 恢复神智后,少女一把搂住他,欣喜地舔舐着他的耳垂,恳求着亲爱的炮友再施加一回暴力,务必帮自己再度体验那种极致的快感—— 阿格莱森只能尴尬地笑了笑,溜进卫生间冲凉。等洗完澡,他悄悄穿好衣裳,连配送箱都不愿去找,便急匆匆地逃出庄园,生怕这群不怕死的年轻学生再拉着他寻刺激。 要是出了人命,他哪担待得起? 很遗憾,因为在床上耽误太久,他没办法在拥挤的车流中狂飙。他只好忽视餐厅同事的未接电话,先跟露丝通报从学生口中听来的消息: “喂,听我说,你们要找的人似乎有点儿眉目了…” 等他啰嗦完,舍丽雅探员无情地浇了他冷水——斐莱·奥洛罗因为外表出众被女同学骚扰的事情,黑水怎么可能会放过? “哎,干他娘的。那你说,下一步怎么办?” “去找那个骚扰他的女生,以私人名义调查…另外,暂且不要暴露圣恩者的身份,等待我的通知…” “嗯?你监视我?” “监视?身为合作伙伴,有权监听你的手机可是合同前三行写明的条约。阿格莱森,借行事之便享受春色是你的权力,我无权干涉,但我由衷地提醒你…千万别和当日一样头脑发热哦?你的朋友跟我们透过不少消息,我们清楚你的难言之隐。 尽量避免陷入情绪不稳定的状态吧。如果耽搁我们的事务,要赔付的可不是违约金那么简单。” “哦,听你这话…像个管家婆似的,你是迷上我了吗?舍丽雅小姐?” 电话挂断,证明阿格莱森在口头上扳回一城。他骑着小摩托放着音乐,慢悠悠地抵达餐厅。刚进门,便被艾娜克赛斯婆婆拉到后厨,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通。 木精灵的嘴巴虽然唠叨,心思却是简单。在教训完年轻人的马虎拖沓后,她帮阿格莱森求得店长宽恕,免去了扣除薪水的惩罚。那之后,她语重心长地叮嘱战战兢兢的博萨人,劝他打起精神做好店里的工—— 临近灰都大学的店铺可是黄金地段,纵使外卖员的职务照样有的是人争抢。 阿格莱森能说些什么?他能挠挠后脑勺,腆着脸告诉老婆婆那群大学生在开成人派对庆祝毕业?还打算骗她这个老奶奶去共享欢愉? 他能。 听完阿格莱森的描述,艾娜克赛斯的脸红成了紫色。好半晌,她才用拇指反顶前额,向神圣的帝皇祈祷—— 愿帝皇挽救堕落的灵魂,万勿用欲望毁灭了这个国家未来的脊梁。 戴维·赫斯廷也抱有相近的感想。他明明在黑水总部检索灰都大学的学生与教学者的身份信息,偏偏通过监控看到了好几处糜乱的派对现场。在慨叹年轻人思维与开放性超前的同时,戴维的心中不免滋生出一个质疑…… 日后,等他们坐上高级官僚的宝座、成为各行各业的领导精英,格威兰的风气岂不是又回到了帝皇使者来之前的状况? 更重要的是,这种及时行乐、视风序良俗如陈规陋习的病态理念,究竟是何时蔓延到格威兰最高级的学府、从那些预备演员传染到其他学院的学生身上? 恍然之间,戴维拍桌而起,抓着鼠标的手迟迟不愿放下。 刚刚的一瞬间,他应该抓住了极度关键的线索。那好像是魔方的归位公式,又仿若迷盒的开启机关;那既是防盗门的双重钥匙,也是保险箱的多层密码。 只要理清那转瞬即逝的灵感,抓住那荡过眼前的蛛丝,他便能寻着蛛丝找到蜘蛛网,进而逮住那条吊在暗处的捕猎者… 那个如蜘蛛般警惕的无名氏。 是官员?是精英?是学生是富豪?不,不不不…就是学生! 是学生,是学校,是时间。是林博士进入灰都大学讲授生物课题的时间。 戴维拨通信息管理处的电话,厉声通告:“我需要林博士到达格威兰后的全部出行记录,立刻,马上。” 管理信息的同事从没听过他用过这么焦急的嗓音,便火急火燎地调取林博士的档案并发送给他。 拿到林博士的档案后,他检索起关键词,跳跃到林博士到灰都大学授课的时间段,果然发现了暗藏的猫腻,不由喃喃自语: “从十五年前开始,他进入灰都大学的头一年,生物学院的学风便有下滑的趋势,而他的出行始终处于监控中,他该是分裂出身体去和无名氏会面… 他一个朝晟人,怎么能纳入无名氏的法眼?难道…” 揣测着其中的关系,戴维不免汗流浃背。 真相太简单了,无名氏和林博士早有交集。 那他妈的无名氏,总不能是叛逃的朝晟圣恩者?不不不… 更可能是领受朝晟密令,潜入灰都加速格威兰高层堕落的特工。 若事实情况接近戴维的推理,事态便愈发失控… 帝皇使者进入温亚德的目的,是否都在计划之中?别人不清楚,黑水的探员可明白… 那个坐镇圣城的老鬼,是货真价实的朝晟人。 (二十三)软肋 汗水滴答,打湿了键盘与指尖。戴维用手擦拭脸上的汗珠,手掌反而越抹越黏。他只好掏出手巾对着脸一通乱按,再把手巾扔到垃圾桶里,又盯向垃圾桶,望着那张手巾笑出苦涩的味道,说: “笑话啊。” 与其相信帝皇使者是朝晟的先锋,还不如相信帝皇使者会在明天要求全世界臣服在他的力量之下。 至少,戴维想像不出一个真正拥有超凡力量的人何须听从平凡者的安排。 他会在乎培养皿里的细菌吗?不会,除非他还是指望靠这些细菌交作业的高中学生;使者会在乎大地上的凡人吗?哦,没人敢说不会。 悠扬的钟声解开了戴维的纠结。现在是下班时间,黑水的原则向来是无事不加班,可近年来,由于行政部门出现巨大的人事变动,黑水的探员们不得不激活超长待机的潜能,不分黑夜白昼地办理那些尸位素餐者堆积的事务。 幸福总是追随在不幸之后。 将近两年的辛劳总算在前些时候迎来收束。得益于沸沸扬扬的灰都枪战事件,幸存的黑水探员终究夺回了失去的劳休时间,再也不需要日复一日地加工熬夜。 但走出办公室的戴维神情并未松懈。他不过是走向厕所小解,与碰面的同事们打打招呼。见那些有说有笑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他的眼色泛起异样。 就像垃圾桶旁一只啃骨头的流浪狗盯着翻到炸鸡吃的同伴时,眼里会有的光彩。 难啃的骨头能是什么?答案就在催他出门的电话里: “戴维,今天又到了探视的时间,孩子想你了,过来看看他吧。” 格威兰的婚庆公司会告诉热恋中的情侣,婚姻是千锤百炼的黄金,能帮人们提炼出永恒的爱情;已婚人士会劝诫头脑发热的朋友,婚姻是生活而非爱情,且没有经历生活的磨损而不褪色的爱情;某些流浪汉会在接过好心人递来的面包或香烟后,支开他们的女伴,悄悄地送出忠告—— 朋友,结婚会让你走上我们的老路。 戴维把车停在便利店外,买来一包饼干两瓶酒,请睡在垃圾桶旁的流浪汉享受陌生的温暖。而流浪汉则是嚼着饼干,抚摸着窝在身边的流浪狗,语出祝福之音: “愿帝皇庇护你与你的善心…” 离婚以后,戴维很乐意为路边的流浪汉送去一些果腹的酒食。他清楚,如果他不是黑水的探员,而是私人企业的职工,体谅人的法官会把前妻与儿子所需的抚养费裁定出新的高度,让他在留够生活必需款后存不住半枚硬币,一切劳动所得都要交给前妻和儿子。等到他年老体衰被公司辞退,再也付不起抚养费了,法院便会剥夺他最后的价值,夺走他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遗产用来补贴他的前妻和儿子,让他永不翻身,唯有扔掉身份证加入流浪汉大军,成为在灰都街头乞讨的一员。 忧愁总在一瞬间。等戴维踩住刹车,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与前妻约好的地点—— 灰都最繁华的商业街里,既有便于儿童玩耍的游乐设施,也有充斥异国风情的餐馆酒店以供成人消费,可谓是最适合探视的场合。 说实在的,假如不是法律规定他这个血缘上的父亲必须在儿子成年前每月探视一次,他巴不得吃住都赖在黑水,哪情愿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浪费宝贵的时间精力? 他进入一家中洲人经营的餐馆,在向阳的位置见到玩着手机的前妻。他刚刚走过去,还没来得及唤一声前妻的名讳,便被一个小小的身影拦在身前,只能倾听那稚嫩的呵斥: “不准靠近妈妈。” 他俯视着挡住自己的儿子,尽力露出亲切的笑容,却从儿子的眼里看到更厌恶的排斥。在前妻唤儿子到身边的时候,他拍拍儿子的头,摸过那张相貌与自己有七分相像的脸蛋,释然地笑出了声,如同慈父面对调皮的孩子般满不在意,将注意力转向前妻: “雅奈尔,近来还好?” 前妻搂着气鼓鼓的儿子,笑容宠溺非常,眼里全无戴维的踪影:“承蒙照顾,戴维,我还是喜欢你像从前那样叫我雅拉…” 戴维接过服务员捧来的菜单,也不过问前妻与儿子的意见,便划好菜品嘱咐服务员盛菜:“对于没有婚姻关系的人来说,昵称还是太过亲近了,再说弗拉维他也不喜欢我这么称呼你,不是吗?” 当戴维喊出儿子的名字时,那种抵触的情绪又浮现在男孩的脸孔上。他依然满不在乎,象征性地问了问前妻还想尝尝哪些甜品,却从雅奈尔要求服务员加菜的话语中听出别样的意味… 今天,还有客人前来。 果然,在几声咳嗽后,一位瞧起来有几分面熟的男士从戴维身后赶了过来。男人径直走向雅奈尔,在弗拉维的欢呼中坐到他的另一旁,幸福的气息洋溢四方,俨然是三口之家的模样。 在新客人礼貌的微笑中,戴维倒了杯热茶,吹凉后独自饮用,恍悟般搓起下巴:“哦,这位是…我以前的邻居?” 雅奈尔握住男人的手,像是初恋的女孩般羞涩,支支吾吾地说不明白话:“我们以前的邻居莫森·雷斯特,现在是我的…我的朋友,他很照顾我和孩子,经常…” “嗯,明白了,男朋友。你是在我和雅奈尔离婚之前就去家里照顾她和孩子的吗?” 弗拉维靠在妈妈的怀里,如同向玩伴们展示收藏的玩具般跟父亲炫耀道:“家里的机器恐龙就是莫森叔叔给我买的!去超市的时候,我只是说了一回,莫森叔叔就叫柜员打包了!” “是吗?”戴维喝完茶,欣赏着无所顾忌的童言与神色尴尬的先生女士,不知是在感慨还是在调侃,“我还以为是雅奈尔送你的幼儿园毕业礼物,原来是邻居的心意啊。雷斯特先生,感谢你出钱实现孩子的愿望。在他心底,你肯定比我这个训斥他买玩具要有节制的人更配得上父亲的身份吧?” 莫森何尝听不出他话里的意味,便正色回复:“不敢,赫斯廷先生,我是在超市购物时与雅奈尔和弗拉维认识的。我很喜欢弗拉维这个孩子,热情、纯真又好客,不过买些礼物聊表心意…” “雷斯特先生,你用的钱是自己出的呢,还是雅奈尔给你的呢?” 刹那间,三个大人鸦雀无声。不谙事的弗拉维还吸着服务员拿来的酸奶,在母亲的示意中跑到儿童区和别的孩子玩耍。等孩子离开,雅奈尔的脸色登时难堪起来,她不顾莫森的劝阻,用严厉的辞色指责前夫的口无遮拦: “戴维!你怎么能在孩子面前说这些话?” “哦?你要我怎样?学着电影里的好好先生,对你和雷斯特先生送上祝福,祝你早日变成雷斯特太太,祝弗拉维早日变成弗拉维·雷斯特? 而我任劳任怨地工作,定时探视你们的幸福之家,哦,那是我在父母的帮助下全款购买的房产,真是令人感慨,谁能想到父母送我的礼物,到头来会成为陌生人的婚房?我倒成了慷慨的绅士,要遵照法官的公正裁判起立鼓掌,祝你们家庭美满了吗?” 莫森拦住想发难的雅奈尔,试着用严肃的语气夺回主动权:“赫斯廷先生,对女人撒脾气是懦夫行径。” 戴维不屑地摇头,说: “谁规定的?神圣帝皇吗?雷斯特先生,当一个小偷趁着主人不在家潜入屋中,把钱财据为己有还不罢休,更声称这套房子也是自己神圣而不可侵犯的财产以后,他就没有资格从道德的角度批判别人了,尤其是面对房屋的原主。” 雅奈尔推开莫森的手,近乎诅咒地声斥起前夫来:“戴维·赫斯廷!你简直是条冷血的毒蛇!你不懂体贴,永远只会用恶毒的语言狡辩,与你在一起,我从没有感受过快乐!帝皇在上,你哪里是人,分明是埋藏尸体的冰窖!待在你身边,得到的只有寒冷与阴森!” 莫森把雅奈尔抱在怀里,怒容满目地盯着戴维,又好言安慰道:“雅拉,别和他这种人计较。赫斯廷先生,我感谢你不加掩饰的冷酷,正因你的冷漠,雅拉才会…” “才会投入你的怀抱?用得着把出轨上床说得这样委婉吗?雷斯特先生?” 戴维站起身俯瞰着他们,举手喊来服务生,表示稍后请找这两位情侣结账。 而后,戴维叫服务生去招待别的客人,他自己则是看向前妻,眼里竟流露出些许怜悯的悲哀。 在前妻的错愕中,他两手一摊,如老师教诲学生般谆谆告诫道: “雅奈尔,你要明白,我愿意和你交谈的前提,是我将你视为一个健全、独立的人,而不是一头没有分辨对错的能力与讨论反思的逻辑的宠物。无论是爱情、友情、礼貌、尊重还是争吵,都是人与人之间方能存在的要素。 你会对一头漂亮的贵宾犬、优雅的金丝猫动怒,或是吵架辩论吗?至少我不会。 我能劝你的只剩这两句了。当然,以你的思维模式与思辨能力,我不奢望你能理解,但我还是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不会打扰你们的恩爱,也没兴趣干涉你们的三口之家,因为我不在乎。我和你之间的联系仅有法院裁定的抚养费而已,我没空、更没心思陪你惆怅往事,我只是提醒你… 想知道爱情可不可靠?那就去结婚吧。到那时,我用不着再付抚养费,你与弗拉维的生活资金便要靠雷斯特先生倾力支付了。 你愿意成为她的丈夫,与她白头偕老吗?雷斯特先生?而你,你愿意成为他夫人,为他忠贞不渝吗?可怜的雅奈尔? 还是说,你们甘愿承认自己分别是奸夫淫妇,图的就是我手里的钱?哦,那可太令人遗憾了,我恐怕要大笑两声以表敬意——” 戴维正转身离开,却见弗拉维站在身后,一双稚嫩的眼睛闪烁着愤怒与怀疑的光彩。他咧嘴微笑,手掌拍在儿子头顶,祥和又不失落寞地忠告道: “孩子啊,孩子,愚蠢的孩子,贪心的孩子,不懂事的孩子…弗拉维,我不知道你是没有继承我的理性,还是没到明悟智慧的年纪,总之,我祝你在莫森叔叔的呵护下买够你想要的玩具,在雅奈尔妈妈的陪伴下享受你应得的宠爱… 祝你不会多添位妹妹或弟弟吧。 哈哈,是我多嘴啦。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毕竟我只是个赚钱的工具,实在担当不起父亲的责任,没本事顾全工作与家庭。 反正啊,孩子,身为父亲,我真心祝福你——千万别遗传我的霉运,日后陷入与我相仿的窘境。 这是我最衷心的教育,希望你认真铭记。另外,假如你遇见麻烦了,记住,你没有一个在黑水工作的父亲。我们是陌生人,我提供的不过是你能顺利从产房诞生的载体,我来见你不过是法律的强制规定。除了血缘以外,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和你一样,戴维·赫斯廷并不期待与你再会,弗拉维。” 看见生父远走的背影,弗拉维拿着从儿童区带出来的小玩具,心里忽然空落落的难受。在他的印象里,戴维更像是一个定时回家休息的陌生人,永远把工作放到优先位置,天天早出晚归,不能像别的家长那样陪他去游乐园玩旋转木马,更没空陪他在庭院后的沙堆上堆叠城堡,即便休假在家也是闷在书房敲击电脑键盘,还严禁推门打扰。 在弗拉维记忆里最深刻的一幕,就是在最宝贵的周末时间,母亲好容易说动戴维陪着他去商场买玩具,戴维却严格规定资金上限与玩具数量,还用上个月已经买过玩具的借口来回绝,远不如莫森叔叔和母亲慷慨大方,吝啬得要命。 每当戴维检查幼儿园布置的作业,总是以最严苛的标准要求他改正;每当母亲备好饭菜,戴维总是打电话回家让他们先吃,似乎不想花费时间陪他们聚餐;每当幼儿园的孩子们手牵手走在父母中间,他只能在母亲的接送中回家。 幼儿园的朋友甚至问他,他的母亲是不是寡妇?而他的回答是冷哼——他那忙碌到不曾露面的父亲,与离世的死人又有什么分别? 因此,在莫森叔叔出入家中时,他选择帮母亲隐瞒,不向生父透露丝毫口风。等到母亲提出离婚协议后,在面对法庭调查员的询问时,他果断选择了陪伴自己的母亲—— 戴维·赫斯廷?他真不熟,他甚至不知道戴维的生日在哪天、更不清楚戴维在哪里工作。 当日,他看着戴维收拾书房与卧室的行李,没有半分不舍的心痛;今天,他直面戴维的笑容与背影,不知为何竟如丢了魂似的惴恐,好比坐着过山车倒悬在高空,喊不出一句指责或挽留的话语。 是因为戴维刚刚说过的那些话吗?是哪一句呢?弗拉维哪怕绞尽脑汁,也无法正面那个由生父挑明的答案… 如果他拥有更完备的表达能力,他极可能指着戴维的背影,用母亲说过的词汇诅咒生父的冷血无情… 但他不会知道,冷血无情的不是人,而是人对事实的阐述而已。 这稍纵即逝的感悟,是孩子敲开理性之箱的觉醒石。可惜,当弗拉维顺着生父的背影看向店外的街边,复杂的心绪却在一个身影前被惊愕冲击,转变为不可言说的空蒙,甚至有那么些怒火… 他看见,一位比母亲还年轻的女性正一手拨开卷发、一手拿着冰淇淋,好奇地舔着美味的奶油,沿着生父的视线望向他和他的叔叔与母亲。片刻的凝望后,那名女性作出豁然开朗的神情,伸手挽入生父的臂弯,还在经过落地玻璃时调皮地眨眨眼,对他与他的母亲送上笑容。 那模样,俏皮又幽默,可憎极了。 待生父与可憎的女人消失在玻璃窗外,他才有空回头欣赏莫森叔叔和母亲的表情。 雅奈尔的脸色阴晴不定,仿若雷阵雨前的乌云;莫森的眼光则是躲躲闪闪,尽说些宽慰人的老话,好歹把雅奈尔的好心情哄回去。 在这一瞬间,彻骨的冰冷钻入弗拉维的毛孔。他不明白该怎么形容眼前的场面,他只记得戴维曾在指导他识字时讲过一个词语… 虚伪,是虚伪。 在虚伪的恐惧下,他仿佛被生父的意念所支配,把不敢直面的答案当成问题抛给母亲和叔叔… 妈妈,你们还会要新的孩子吗? “戴维,对亲生儿子说这些会不会有些残忍?” 拐过十字路口后,露丝立马抽回自己的胳膊,在问明戴维与前妻、儿子的交流内容后如是感叹。 戴维却是竖起手指,漫不经心地晃了晃: “陈述事实矛盾,哪里算是残忍?瞒着他不说,哄着他不讲,期望他当个傻乎乎的乖宝宝,那才是残忍啊。” 露丝咬碎手里的甜筒,略显鄙视地摇摇头:“戴维,你是在帮他提前蜕变为大人啊。” “越早长大越能抵抗伤痛,不然啊,就要像某个深入王庭的笨脑瓜那样,直到走出幽禁佳人的宫殿才能长大咯。” “戴维,我刚帮你在前女友面前争回些薄面,你就这么揶揄我?你是欠收拾了?” “不敢,不敢,再者,孩子都这么大了,哪算是前女友,是前妻啊。” 露丝把手势比作枪,恐吓般地对着戴维发射空气子弹。在路过垃圾桶时,她扔掉甜筒的包装纸,颇有兴致地问道: “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她可不像是在闷在黑水的呆子能在工作时段接触到的人啊。” “老家的旧相识…嗯,说直白些,就是我父母介绍的。我们在同一所学校读的中学,在课间打过招呼,算是有一面之缘?据我父母调查,她家教良好,个人品行端正,便在我回乡探亲时安排我们碰面,硬是害得我把灰都的小庭院都赔出去作补偿啦。” “哼,她是家庭主妇吧?没有自己的工作、事业和交际圈,成日窝在家中,迟早闹出麻烦啊。我看过康曼城的婚姻调查报告,离婚率最高的就是这种全职太太把持的家庭,哦,有富豪丈夫的除外。” “是的,全职太太啊…养不起,我养不起,就算父亲掏空家底帮我吃些银行利息,我也养不起啊。她想要踢开我,就和踢开垃圾袋一样随意——孩子是她带大的,只亲她认她,法官只会判她夺得抚养权,分走我的房产和存款咯。” “感谢帝皇使者吧,他改善了法院的偏袒…嗯,起码胜过从前。” “是吗?哈哈哈,使者真应该早些来,多嵌些法官、律师到肉塔里示众…”谈笑之间,戴维自然地伸出手臂勾在露丝肩头,轻声警告道,“有人跟踪我们,七点钟方向。” 露丝摸向衣服内袋,头也不回地问:“嗯,早发现了,动手吗?” 戴维挠着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稍等吧,稍等…尽量避免暴露为妙。” (二十四)风波 露丝抽回握住枪柄的手,低声询问戴维有无购买圣岩防身,却听他甩手告饶—— 如今圣岩价格飞涨,买来消耗不如存放在保险库等待升值。再者,自枪战事件告一段落,各方势力至多存有蠢蠢欲动的念头,再无撼动国都的实际行动,不必太过顾虑安全问题,一件软质防弹衣足以应对突发状况。 露丝没好气地打开他搂在肩头的手,掐住他的耳朵作势要拧,借机凑到他耳旁小声商量对策:“戴维,开销艰难也不能因贪财置自身于不顾啊。我看,还是通知大家来帮忙吧。” “他们盯上我有段时间了,真想下手的话不会拖到今天。” “那你的意思是放他们跟踪你回家,监视你怎么吃饭睡觉然后回黑水上班?你的危机意识不会随着抚养费一齐送给别人了吧?忘记教官送我们的赠别语了?麻烦永远是早处理早心安,为了格威兰、也为了自己。” “我有我的顾虑。等大家闲下来,再安排人手反抓他们的行踪,更容易得到意外收获——哦,一家博萨酒店啊,难得在灰都见到博萨风格的精美装修,我还以为博萨人从不经营中高档餐饮店呢。” “博萨人的酒店…行吧,今天我请客。” 露丝微妙的表情有何寓意,她与戴维都是心照不宣。自她在阿格莱森的店里经过一番历险,她总是怀疑这些笑容满面的博萨人都在背地里弄些见不得光的交易。 鉴于博萨菜品的风味尚佳,她决定尊重戴维的意见,到这家酒店一饱口福。看装修高档至此,想必不用担心阿格莱森的店里会出现的卫生问题。 酒店的感应门缓缓开启,四位服务员站在地毯两旁,躬身欢迎客人光临。虽然没有类似于莎薇酒店的专业乐队演出,但高质量的音响里播放的博萨流行曲也不乏异域风情。 两人不择包厢,而是在角落就餐,陪其他参客共享厅堂里的火热气氛。何况服务员的态度与厨师的手艺远非路边小馆可比。服务生推着小餐车,为客人榨取新鲜的果蔬原浆,调配以鲜煮的牛奶与蜜饯,或是打为冰沙,或是兑为饮品;厨师负责制备独门美食,先端来新鲜的虾汤,再以快刀剥去海虾虾壳、削为薄片,配合鲜切的鲍鱼片汆烫,交替着叉在木签上,入口层次多变,绵软包夹弹牙,虾香裹挟肉鲜,引得食客啧啧称奇。 “再来一份吧,”露丝看了遍菜单上的海鲜时价,一手持起一签肉,两口便吃鼓了腮帮子,津津有味地催着服务员加菜,“正规酒店的食材就是新鲜啊,戴维。多来些犒劳自己吧,我买单。” 有吃白食的机会,戴维乐得把握。他拿餐叉挑起一只带尾壳的虾仁,且嚼且感叹: “唉,博萨人喜欢吃这些甲壳动物却不去干净壳,我们又把用餐时口吐食材视为冒犯,但有时候,移风易俗才能体验到原汁原味的菜品特色啊——露丝、露丝,擦擦嘴,汤水都挂到下巴上啦。” “呼——对美味佳肴要保有尊重,我是说…狼吞虎咽是最尊重的最高形式,戴维。康曼城的伙食真好啊,相比之下,王庭的御厨简直是…” “嗯?宫廷御膳不是由最专业的名厨把持操劳吗?” “戴维,你在灰都见过格威兰人开的酒店餐厅吗?至少我没有。从前我爱找木精灵开办的酒家解馋,现在才发现…唔,博萨人的海鲜汤也蛮不错嘛。” “瑟兰餐厅是不错,离婚之前我也常去,成为别人的提款机以后?消费不起啦。露丝,在王庭工作的时候,你攒下的积蓄不少吧?” 当然不少。在王庭深宫监护公主殿下可是清闲又高薪的美差,否则露丝的钱包又怎能容许她这么大方?特别是当知道帮过她的老朋友被前妻和孩子捆死、连顿美食都不便品尝,她并不介意略微破费,偶尔请朋友开荤。 探员不宜饮酒,他们便用酸奶来解海鲜汤底的咸鲜,聊起工作方面的进程。 露丝这边,阿格莱森已经按照原先策划的路线接触到灰都学院的交际圈,等他查探到斐莱·奥洛罗的失踪案后,以他圣恩者的本领与暗藏的秘密,被无名氏留意到不过是时间问题。 届时,不论无名氏打算拉拢、收服还是杀他灭口,都容易露出马脚供黑水侦缉。毕竟,目前灰都之内属黑水势力最盛、风评最佳,黑水有信心一举抓住无名氏的破绽,步步紧逼。 黑水有的是时间和优势,无名氏可没有。 戴维这头,对于旧案的翻查已经接近尾声。据温亚德的探员回报,他们在戴蒙德家族的配合下捕获到一员至关重要的人物,且招揽到一位强大的圣恩者。目前他们已然到达伏韦仑蹲守关键目标,相信很快便能有所收获。 露丝吃得最急,吞掉的食物也最少。她轻拍着胀痛的腹部,叫了杯中洲黑茶来消食,说回阿格莱森的事情: “圣恩者?戴维,说真的,圣恩者之间的分别似乎并不比我们这些普通人的职位差要小啊。寻常圣恩者不过是反应力出众,只要装备精良,我们还有反扑的余地。但像他那样的祈信之力,仿佛把身体变成虚影,我们无法攻击他,他却能肆意针对我们…最让人头疼的是他的异常状态,此先我从未听说过能靠这种方式改变祈信之力的人物…” 戴维趁机享用起汤锅内垫底的扇贝海螺,听那语气,确是久违海鲜的芳香: “黑水的密档就像扇贝的眼睛,能帮我们探视到隐藏最深的秘密。露丝,在应对圣恩者的演习上,教官就强调过,再强大的圣恩者也只能拥有一种祈信之力…哦,帝皇使者另说。 上峰能相中阿格莱森,大概也是从格拉戈那里听说了他的隐秘。对一名强大的圣恩者而言,没有什么比拥有两种祈信之力的圣恩者更有诱惑力了。谁不想攀登祈信之力的更高峰,如帝皇使者般驾驭一方土地呢? 露丝,还记得处理圣恩者的要诀吗?” “忘不了,保持距离,屏息静步,时刻瞄准脑袋,争取一击毙命——” 一名服务生匆忙赶来,用一封躺在餐盘里的精美信函打断了她的陈述。戴维听着服务员的解释,不慌不忙地拿起信函,把目光转向那位送来信函的陌生人。 若要普通人望一眼,他们只会认为那是一名相貌平平的男士,除去估计他的年龄在三十岁左右外再也猜不出有价值的信息。 但戴维的眼光相当毒辣,仅是远远一望,他便从异常发达的胸肌和生茧的手指中看出了男人的身份。 常年持枪的指茧和异常增生的乳腺,都证明男人是陆军的士兵。戴维先是示意露丝切莫声张,然后他把信函摆在桌面,用指尖抚摸信封内里,检查起有无异物填塞。 他笑着拆开信函,吹起了欢快的口哨,完全不在乎朋友那几欲击毙他的眼神:“安全。小露丝,不是说过别紧张吗?他们还不至于蠢到把在同一个地方把同一出戏码演上个两回,我们不嫌烦,灰都的民众也要觉得无聊了。” 露丝尽力按捺住踹他一腿的冲动,压着火气催促道:“废话少说,他想谈什么条件?” 在读完信件的内容后,戴维的瞳孔急剧收缩,语气似是哭笑不得:“条件?不…他是来找我们谈生意的。” “谈生意?” “是的,”戴维把信件递给露丝,一只手向那位男士作出表达同意的手势,一只手给总部发去消息,“他想找我们买人。” 读完这封信件,露丝瞟向男人的目光里多了分不可明说的意味。 男人自称代表某位高级指挥官而来,想用某些特殊的物品交换落进黑水手里的特别行动队成员。而他所说的特殊物品,竟然是海军护卫国王登陆温亚德时在废弃的军事旧港抓到的人。 戴维在等候前辈的指令,而前辈的指令既迅速又简洁… “他们想谈,那就和他们谈吧。” 酒店不是适合谈话的地方,想要去无人打扰的清净处所,还是搭乘游船飘荡伯度河最为可靠。作为东道主,男人的出手相当阔绰,径直把两张当晚的游轮头等舱交给戴维与露丝手里。 见到船票上印刷的风景照,露丝可谓是娥眉锦簇。这标志性的风景她再熟悉不过了,落座于夜空下的了望塔与城墙沿河而去,不是禁锢乌塔维娅殿下的孤塔还能是哪里?想到要去伤心地重游,她难得愁眉不展,头一回软着性子与戴维商议: “嗨,能换个搭档陪你吗?” “关键时刻,还是尽量别让慷慨的客人起疑吧?”戴维婉拒了她的请求,玩笑般地交代起注意事项,“穿戴最好的护具,从行动处拿一盒特制的水底子弹,免得他们潜泳?” “潜泳?我看,真出了事,当蛙人的也是我们…” 抱怨是无用的。露丝回到总部的第一件事,便是和戴维领取装备与药品,做好完全的准备。当然,监听的设施也在行动物资之列,但傻瓜都猜得到军队的人不是蠢驴,哪会放任他们监听录音? 果然,在通过游轮安检时,安检员用娴熟的手法捻走了两人藏在内衬里的窃听器,微笑着帮他们登船并送行。 这艘游轮航速适中,绕伯度河行驶一个来回大概要消耗掉一整天的时间。那个伪装成安检员的军人虽然拿走了他们的窃听器,却并未没收他们的通讯设备,想来是通过警告的方式表达诚意。 戴维站在甲板上打量伯度河的沿岸风光。他戴着太阳镜望着飞翔的布谷鸟,兴奋地像个孩子,又吹口哨又连声高呼,吵得同伴捂起脸不愿理会他的话语: “他们是诚意十足,只是叫我们别动歪心思…嘿,露丝,你瞧到了吗?那艘游轮?有玻璃穹顶的那艘游轮?” 露丝顺着他的手势望过去,果然发现一艘熟悉的船,不由撇着嘴说:“以前经常见,怎么了,有什么稀奇的?” “哼,那可是帝皇使者送给陛下的影视合集里最知名的取景地啊。想想吧,在距离王庭最近的了望塔外,一群视法律道德若无物的贵族和富豪在日月的光辉下聚众宣淫,简直是在挑衅王庭的权威。露丝,你说是挑衅权威的快乐诱惑他们那样做,还是…” “他们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他们有能力那样做。” “说的在理。露丝,你的理论知识是从哪里学的?在训练营的时候,教官可从不教我们这些,永远只会重复一句老话——忠于格威兰就是忠于王庭。” “王庭内部有海量藏书,宫廷教师也乐意分享秘史…算了,别提她,那都是过去式了。” “露丝,走出训练营后,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教官只告诉我们忠于格威兰就是忠于王庭,可从没教过我们忠于王庭就未必忠于格威兰了。任职初期,我为王庭恪守不渝,总是怀抱希望劳心劳力,赢来的却是破碎的婚姻和滑稽的家庭关系。我时常思考,明明我们学来的道理是格威兰优先于王庭,但等我们开始工作,继而接触到社会各阶层的人物后,所有人都在提醒我们格威兰只有一条铁律,那就是王庭的利益优于一切。 我们背负着监察、执法的双重特权,独立在监察和司法机构外,我们是悬在这些管理民众者之上的利刃,我们是在威慑他们的不轨之心、敦促他们履行各自的义务,治理好格威兰。 但盯梢盯久了,我便明白,我们不是在警告他们忠于格威兰,而是在威胁他们忠于王庭。他们很精明,他们清楚只要不去破坏王庭的利益,再怎么侵害公民的权益也无妨。我们盯得越紧,我们抓得越狠,他们便愈发狡猾,愈发维护王庭的地位,愈发向民众索求他们所需的东西… 到头来,他们从不曾认为自己有错,只是懊悔自己还不够精明,落进我们手里,肥了奥兰德家族的王庭而已。” 他语速渐低,眼底的辛酸难以言喻。露丝不懂朋友的怅惘,只觉清爽的河风顿时一变,成了萧瑟的秋风。她背靠着栏杆,看康曼城逆着河流远去,不愿直面那略为残酷的事实: “戴维,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这里没有外人。” 戴维撑着护栏,笑了又笑,酝酿了多少措辞都无法宣泄。那些泛在喉头的苦涩终究缩回肚子里,憋成一句不堪的自嘲: “我们是帮凶啊,露丝。” “别这么说,戴维。但凡替王庭办事的人,有谁不曾受到蒙蔽,有谁能一眼看穿事物的本质,有谁能洗脱帮凶的罪名。所有人都有羞于启齿的过去,没什么好自责的,掀开那一页,撕掉那一页,把它投入火中焚为灰烬。执着往事没有意义,谱写尚未落笔的新篇章才是正途啊。” “征途未卜,且看命运吧。” “哼…愿帝皇安抚你的良心。” “安抚?嗯,多来几顿美食盛宴,抚慰我罪孽的灵魂吧。” “做梦。指望傍着我天天蹭饭?戴维,你是吃白食的吗?” “言重啦,我看天色不早了,待会儿就去宴会厅,若有花销,就劳烦小露丝破费啦?喂喂喂,别甩脸,等上了岸,周末我请你到莎薇酒店来顿好的,酒菜任你挑选,我保证买单。” “嚯,那我还要感谢你有心了?”露丝刚刚笑着对戴维的肩膀挥出一拳,就警惕地望向不远处。看见姗姗来迟的邀请人,她立刻端正身形,换上办公专用的冷峻脸孔,“谁请客谁买单,准备敞开胃吃光免费的晚餐吧,饿死鬼。” 戴维摇着头如是说:“免费?世间哪有真正免费的东西呢?” 约他们来此会面的男人不置可否,仅是按照礼数邀请他们赴宴。三人刚来到宴会厅,露丝便从最密集的人堆里认出了几位演员与名媛的身影。她禁不住感叹帝皇使者的足迹还未消去,灰都的人们便恢复了往日的娱乐活动。 戴维还不及发声,作为邀请者的男人便抓起一把摘好的葡萄,粗鲁地塞进嘴里,不吐皮核地吞入腹中。这狂野的吃相招得路人躲避,人们极快为他让出一片空地,生怕被他打扰到雅兴。 他却是面带鄙夷之色,目光一扫而光,犹如屠夫审视禽畜,吓得轻声批评他的人收起轻蔑的态度,远远避开了去。如此,他才放心地张开嘴,笑出一口烟熏色的黄牙,说: “人一旦惯纵太过,就容易拎不清自己的斤两。他们都忘了,没有我们这些人在外面打杀拼命,他们哪能骑在棕皮的头上作威作福?” 戴维倒也不矜持,用牙签叉起一块鱼排便嚼。他咬着食物的嘴巴讲得虽含糊,讥讽的语气却是分毫不减: “说得好。你不如搬出陆军百年前的荣耀,告诉沉溺享福的人——听着,若是没有我们打退邪恶的帝国,你们早就沦落到中洲人的境地,在牲畜不如的‘格威兰区’当牛做马啦。” “行了,黑水来的赫斯廷先生,我们不是到这里吵嘴皮子的,”男人端起一碟水果花盘,不耐烦地拉过一把椅子做下去,翘着腿吃了起来,“栽在你们手上,我们的精锐输得心服。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还是要告诉你们,军方对他们的调动并不知情。不过呢,我们有办法帮你们查出幕后的主使者是谁。你们也不会相信自家的部长蠢到拉我们的人到灰都讨你们的命吧?” “说下去。” “护送某人到温亚德的时候,我的上级捞到些有趣的活口…一些是受人指使的黑帮,一些是没来得及被蛇头处理的可怜人。折腾这些人的家伙可是受灰都的某位大人物指使,在交谈中泄露过不少消息。 用这些人换回我们的战士,贵方愿意吗?” (二十五)合谋 听明男人的条件后,戴维露出了遗憾的微笑:“贵方的消息还真是不灵通。黑水可不是纰漏百出的无能部门,岂能错漏真凶?何况,你们又怎么知道我们手里的线索是否充足?” 男人对戴维的讥讽嗤之以鼻,仍旧粗鲁地吃着东西讲话: “充足?要是证据充足,康曼城还会平静得像潭死水吗?你们的行事风格连我们都要敬佩三分,还能拖拉到现在,放真凶逍遥法外?再说了,找到失踪者起码能替你们长脸,不比收着那几个死鸭子嘴硬的刺头要舒服?” 露丝拿起颗葡萄在掌中把玩,不屑地呛男人一声: “的确,军人的口风比谁都紧。但刑罚恰恰为此而生,专门对付嘴硬的顽劣人士。没有人可以保证自己能扛的过去。” 男人把餐碟扔回桌上,用桌布擦干净嘴,漫不经心地说:“没错,这正是我们来此交易的原因。多余的话就不必再说了,还麻烦两位表个态,这桩买卖到底能不能做成?” 戴维收起轻浮的态度,平静地回复道:“我需要请示上级。” 男人摊开手,又一次笑出满嘴黄牙:“随您的便,赫斯廷先生。” 戴维掏出手机,沿告示牌走向卫生间的方向,同样微笑着嘱咐道:“露丝,陪好我们的东道主…我马上回来。” 进入卫生间后,他立马向前辈发去短讯,请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他本人不太赞同现在就交出那几名俘虏,因为那些俘虏的嘴里还有极其重要的情报没有吐露—— 有关军方在北共治区的军火倒卖、军费侵吞、抢劫屠杀等劣行的证据,特别行动队的精锐是咬紧牙关,即便吐真剂打进静脉也不松口。这些人拎得清轻重,对彻底交待等同于失去价值的道理有着深刻的认知,哪怕刀剜肌腱也甘当哑巴,只等有人来捞他们回家。 如今看来,他们的等待与缄默是值得的。想来军方的高层定然是欣赏他们的硬汉气派,才会想尽办法帮他们逃离黑水的魔爪。 开玩笑罢了。戴维很清楚,军队里的硕鼠只是不愿意这些士兵在酷刑下屈服为污点证人,把北共治区的丑事一件件抖出来而已。军方的脸皮已经快丢到肚脐眼上了,再丢,就要掉在地面上任人踩踏,沦为谁都能踩一脚的破烂垃圾。 纵使戴维陈述利害与俘虏的价值,他的前辈仍然下达了不容抗拒的命令。 他能做的便是回到宴会厅,颇为不悦地答应男人的条件—— 黑水会与军方交换“人质”,时间由军方决定。 得到满意的回复后,男人哈哈大笑,握住戴维的手猛晃个不停:“合作愉快,赫斯廷先生。” “合作愉快。” 话是这么说,戴维的眼神可不甚欢快。如果目光能射穿实质物体,想必男人粗野的嘴脸已经被射出无数个窟窿,变成那种寡妇在亡夫葬礼上戴的黑纱巾了。 约好交易的时间后,他和露丝再没工夫陪男人耽搁,果断告辞。他二人兜兜转转,恰好来到游轮上的音乐厅,便占了后排的座位,且听钢琴演奏家以指尖谱写出优美的旋律,再鼓着掌退出音乐厅去。 直到走出欣赏音乐的地方,戴维才重新开口:“露丝,你知道那首钢琴曲的出处吗?” “不懂,我只听流行音乐…”露丝揉着眼眶,哈出几滴疲倦的眼泪,很是不满戴维眼中的惊讶之色,“怎么,谁规定在宫廷里工作就要精通古典音乐啦?那是死板的贵族教养,我最多在旁边陪她听听…” 戴维先是陪笑,而后模仿演奏者的节拍拍起手,哼唱般自问自答:“是《赞美帝皇交响曲》的钢琴独奏,露丝…寓意着失去帝皇的世界陷入混沌,道德与法律的沦丧引人哀叹,祈求神圣帝皇如破开乌云的旭日般归来…” “我猜神圣帝皇不过是个强悍的圣恩者罢了,如果祂真是神明,哪有闲心经管凡人的俗事呢?戴维,别想那些烦心的事了,上峰的决定不是你我能改变的。不如看看伯度河的风景,向路过的渔船唤一声,问问随船垂钓的人鱼获如何?” 面对朋友的安慰,戴维选择用憨笑表达感谢。正如露丝所说的,既然事情并非他们能够决定,他们还不如享受免费的船票,在这里痛快地玩上一天。 在游轮回程前,他们逛遍了游轮上的娱乐设施。戴维到棋牌间大显身手,靠着过人的反应力压准赌博机的图案,赚来一笔小钱;露丝则是去游戏厅体验年轻人最爱的飙车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之后,他们还一同访问了游轮上的成人舞厅,欣赏略为露骨的舞蹈表演。还有位身穿红袍的舞女坐到露丝的大腿上,紧贴着露丝扭动她那性感的腰身,把露丝吓得面红耳赤,不得不把钞票塞进她的腿环里来打发她快走。 对此,戴维只好抿一口果酒,感叹酒色之欲贻害无穷。然后,他们便回房休息,只等游轮回到起始的码头便去总部报到。 按照黑水的惯例,负责交接人质的依旧是他们二人。他们知道工作繁重,没办法忙里偷闲,便去地下监狱找到可怜的俘虏,向这些人传达天籁之音—— 老兄,军队的好伙伴来捞你们啦。 几天后,戴维和露丝把几名俘虏押上车,准备去约定好的地方完成交易。临行前,戴维还不忘和受过他审讯的士兵打趣,说日后再相见千万别记恨刑讯室里的事情。颓废的士兵也难得抽搐着嘴巴一笑,说那毕竟是公事而非私人恩怨,都在体谅的范围之内。 如果事情能按照既定的轨迹走下去,戴维便可以在交接完人质后休个短假,请露丝去莎薇酒店品鉴瑟兰精灵的美食了。 但命运总爱向老实人开玩笑,替平淡的生活添一些过于辛辣的调料。 戴维和露丝正要坐入各自的驾驶座,却有人抓住他们的肩,把他们拉到一旁交待新的任务—— 交换人质是幌子,他们要做的是拖延时间,配合圣恩者抢夺人质。 下达完最新的命令,来人递过两件装备箱,催促戴维和露丝快些换装,以保证生命安全。露丝倒还好说话,仅是犹豫片刻便开始穿着防弹衣;戴维却是面色铁青,久久不曾答复。 短暂的沉默后,他一手把装备箱扔到脚下,一手指着来人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们是疯了?从军队手里抢人是什么后果,你们考虑过吗?” “戴维,我们也是听令行事。若有不满,就在行动结束后电告上峰——” “谢尔德,不要以为你比我早两年走出训练营,我就不敢骂你。你们脑子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我还不清楚?你们无非是舍不得到嘴的肥肉,想当强盗吃两头。我提醒过你,这些人的嘴巴闭得严,就是留着他们也问不出军方的把柄!你们这样做,只能招来军方的报复!我们承受不起!” “假如他们真敢施展报复行动,他们就是对抗格威兰、对抗王庭。到时候,即便没有这些人佐证,他们也会彻底丧失公信力,再无法对我们构成威胁。” “哦?是的,我们、我们,哪里是我们,分明是你们啊。你们躲在总部受圣恩者保护,确实不会受到人身威胁。但我们呢?我和露丝呢?谢尔德,我敬重你是前辈,希望你不要昧着良心撒谎。说句实话吧,你要我们在前线卖命的时候,有没有为我们的安全犹豫过哪怕一秒钟?” “戴维,我们需要为格威兰谋取最大的利益。” “到底有没有?” “相信黑水,相信我们。我们会尽量保证你们的安全。” 事已至此,戴维只能低头苦笑,把箱子里的保命装备穿进身底再套回礼服掩饰,头也不回地送上鄙夷的答案: “戴维·赫斯廷会遵守命令。露丝,我们走。看看吧,他们连块圣岩都舍不得啊!” 谢尔德叹了口气,一把拦住他,从内衬口袋掏出块圣岩塞进他的手里,满怀歉意地鞠躬行礼:“陛下的态度你是知道的,我们的经费已经被削减太多。戴维,这次委屈你了,但请你相信我,我不会容许志同道合的朋友被置于险境,哪怕违背上峰的命令。” 听闻上峰一词,戴维瞳孔骤缩,不由把圣岩握紧。如果可以,他真想捏碎手里的这块破水晶,因为倘若他能够做到,那便证明他拥有了超越圣恩者的力量,足以无视风险,保证他和朋友的周全。 但那是不可能的幻想。 他能做的唯有拍拍前辈的肩膀,发出落寞的自嘲:“谢尔德,当你坐在安全的办公室里,选择让我们承担风险时,你有没有感觉到…你与那些被逐出黑水的中年干部越来越相近了?” “戴维,身在哪个位置,就要做哪个位置的事。否则,黑水只能乱成一锅粥啊。” “到头来,还是我爬得太低?行吧,我谅解你的难处,也请你以私人的名义再捐赠一枚圣岩——别让舍丽雅探员用她自己的钱去替你们冒险,除非你们真进化成畜生了。” “感谢你的提醒,戴维,”听闻他的劝告,谢尔德是一拍脑瓜笑出十足的歉意,忙把一枚圣岩交到露丝手里,“黑水没有付费上班的荒唐道理,愿帝皇佑你们胜利。” “那我也愿帝皇保佑你升迁顺利,前辈。” 说完,他与露丝各开一辆轿车,在保持通讯通畅的同时朝目的地进发。在发车前,他还回过头向俘虏微笑以表示友好,仿佛他们只是去找老朋友喝下午茶。 几辆车行驶到半路时,有一个陌生的号码打通了戴维的手机。他刚接通电话,便听到了熟悉的嗓音:“赫斯廷先生,地点有变,按照我说的路线行驶,了解?” “了解,”戴维借助对讲耳麦把消息通知所有人,“更改行车路线,由我领头,保持间距。” 任何时候,都要保留适当的防备之心。 男人借助电话操控他们的行车路线,先是让他们摆脱主干道的车流,再让他们转入一条几乎没有车的道路。最后,男人要求押送俘虏的车辆赶在前头,其余几辆车原地等候。 戴维如实照做,开着车和露丝驾驶的那辆车先行离去,把坐满武装人员的护卫车甩在脑后。他能做的便是祈祷稍后把男人拖延住,直到支援抵达为止。 很快,两辆车转入一片荒废的住宅区。见这里视野开阔,还有着不少方便作掩体的矮楼,戴维的心脏险些要悬到嗓子眼。 形势再险峻不过了。即使支援抵达,他们也很难全身而退。军方的准备不可谓不周全,他们这些想要从老虎嘴里抢肉的人能怎么办? 答案是尊重帝皇安排的命运。 气氛最焦灼的时刻,也是男人现身的时机。他走出一栋废弃的白房子,给下车巡视的一个热切的拥抱:“赫斯廷先生,别紧张,信任和安全是两码事,我们总要考虑意外发生的可能性嘛。” “排场真大啊,有必要用这么多人招待我们?” “好眼力啊,赫斯廷先生。不过你放心,他们都是可靠的士兵,不会有什么小动作。来吧,先看看我们的可怜精英受了多少苦?” “当然可以。但我需要先核实你们带来的人是何身份。” “赫斯廷先生,您请。” 戴维随男人进入屋中,见到了一众被蒙着眼睛的倒霉鬼。这些人多是年轻的女性,既有格威兰人也有博萨人,更不乏棕皮肤的中洲人。其中更有一位耳廓介于人类与精灵之间的混血者,还有一头批覆长毛的人形野兽。 戴维惊愕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这是西海那头的兽族女性。他虽然在书上读过兽族的种族信息,但从没在现实中亲眼见到兽族的模样,更别说知晓兽族也存在换毛季这种冷知识了。 他顺着男人的手势,把目光投向另一堆受缚的人。 这群人多数是参与人口贩卖的黑帮流氓,少数是试图在温亚德埋伏林博士的帮派打手。当日登陆温亚德后,护送国王的军官本想毙了他们,但男人的上司却留了个心眼将这帮人保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验货归验货,谈话还是要在外面谈。戴维贴着墙站好,鄙视之情溢于言表:“这就是军人的操守?连受害者都不放过,羁押了这么长时间?传出去,你们的脸面往哪放?” 男人打起了无聊的哈欠,勉为其难地评析了戴维的观点: “脸这种东西是卖给同一阶层的人用的,拿去诓下面的蠢人,有百害而无一利。赫斯廷先生,我给予了你们足够的尊重,还望你履行契约打开车门,还我们的战士一个自由啊?” “恕我不能苟同。脸是留给自己看的,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脸都不要了,谁又能知道他会对别人做出什么来?” “人各有各的道理,赫斯廷先生——你疯了吗?” “不,我没疯…”顷刻间,戴维掏出麻醉枪,把一管药剂扎进男人的脖子里,“能不能安全脱身,就指望你了。” 男人的瞳孔急剧放大,用来抓住戴维手臂的胳膊渐渐没了力气。戴维刚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挟持男人拖延时间,可还没等他喝退那些围上来的人,一阵强有力的痛觉就捆死了他的手臂。 男人目露凶光,只凭单手便将他抛向轿车砸出一片耀眼的金芒,还咬牙切齿地说: “赫斯廷先生,不要脸算不得问题,可失心疯就要另说了——你们的领导是磕多药发神经,派你们来送死?” “我们都是奉命行事,没工夫揣摩他们的深意…”戴维狼狈地翻起身,靠着车门站在枪口前,打开耳麦发出命令,“圣恩者,露丝,撤离。” 可惜男人不会给他们逃跑的机会。他不过一挥手,士兵们的子弹便打爆了轿车的轮胎,把黑水的探员困在原地。 见露丝冲出来护住戴维,男人冷哼一声,走到他们身前拔掉还插在脖子上的麻醉枪,猛抡几拳砸碎了露丝的护身奇迹,笑出如怪物般的恐怖表情:“赫斯廷先生,我们不愿意把事情闹大。我们带人走,你们自便。” 戴维把露丝推开,轻轻摇了摇头,回以礼貌的微笑:“恐怕不行。” “太遗憾了,永别吧,赫斯廷先生。” 说完,男人伸手抓向他的面庞,势要把他的脑袋捏成一团橡皮泥。 危机时分,有道火光自男人的手腕穿过,把有祈信之力强化的手臂穿成两截。 跟随男人的士兵还没来得及调转枪口,便被子弹的风暴逼退入白房中。露丝则趁着男人被阵痛夺取行动力的宝贵时间抓住戴维的手,拉着他钻进另一栋废弃的房子躲避敌人的反击。 子弹从窗口射入,逼得他二人扑倒在地,匍匐到墙壁后躲藏。确认避开敌人的射界后,戴维打开耳麦,向负责支援的同事送出亲切的问候: “你们是去墓园挖父母的坟地了?拖到现在才跟上来,是生怕收不到我们的殉职通知——” 但他的咒骂被错愕中断。 因为同事表明支援还在赶来的路上,让他们继续坚守、切莫放弃。 在戴维苦思冥想是何人来搭救他们的时候,枪火声已然停歇。他借用观察镜探视屋外的情况,只见几个市民打扮的人借着掩体与军方的人交火,用精准到超乎常理的枪法打得士兵们不敢抬头。 不仅如此,这几人还叫嚣着让不识抬举的敌人快快投降,除非他们想逐个死在圣恩者的枪下。 圣恩者?是的,凭借远超普通人的反应力,圣恩者用起火器来定然更为恐怖。但他们是哪里来的圣恩者?支援不是还在路上吗? 兴许是看出戴维的不解,露丝掏出手机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劝他先平复呼吸要紧: “是阿格莱森店里的人。开车的时候,我告诉他们有流氓搞了批军火,雇他们来帮忙,看来果然有这个必要。你别慌,花不了几个钱。 哼,我真想不到收钱办事的打手比入职黑水的圣恩者还可靠。等回到总部,一定要投诉那帮混蛋消极怠工…” 后面的话,戴维已经听不太清了。他只想作出祷告的手势向帝皇感慨—— 谁再说金钱不是万能的,他必然跳起来赏那人一个清脆的耳光。 (二十六)寒冬 有数位圣恩者提供火力压制,戴维与露丝不仅轻松地坚持到支援赶来,还能对自家圣恩者投出嫌弃垃圾似的目光,以表鄙夷之情。 在圣恩者的威慑中,负隅顽抗的军方人士选择缴械投降。断掉胳膊的男人也被注入镇静剂并押上了黑水的救护车。即使被锁在病床上,他的眼神依旧犀利得可怕。 戴维把头探入救护车中对视那虎狼般的双目,满怀歉意地鞠躬道歉:“今天的意外单纯出于工作原因,并不是我们热衷于背信违约,还望海涵。” 男人尚未表态,救护车里的圣恩者已经不耐烦地让戴维出去,还把车门关紧。 戴维也懒得陪圣恩者较劲。他从一位同事的手里要了根烟,本向着黄昏吞云吐雾,终究踩灭烟头,转而帮忙打扫战场。 可激烈的争执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快步赶向一栋小楼,只见是露丝在和雇佣来的圣恩者商讨欺诈赔付的事宜。 阿格莱森店里的人都是老油条,一见黑水的人手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便反应过来是露丝拿谎话拉他们下水。露丝也不狡辩,直言那些“流氓”全是军方人士,气得这帮圣恩者眼前一黑,险些摔了个倒栽葱。 他们全是叛出军队靠干黑活谋生的圣恩者,就是给他们熊心豹子胆,他们也不愿意和军方有所牵连。今天,他们却被骗得落进黑水与军方的火并事件里,自然是恨得直骂娘。若不是因为职业素养良好,恐怕他们已经问候起露丝的双亲了。 露丝是理亏的一方,的确不好辩解,就随便他们狮子大开口,打算靠金钱的褒奖来息事宁人。 在听到领头的圣恩者索要三百万威尔的补偿与六十万威尔的佣金后,戴维拍拍露丝的肩头,用不可置疑地语气慑服了他们的贪欲:“感谢你们的帮助,黑水会支付你们所需,保证分文不减。” 领头者正是阿格莱森的店老板。见戴维搬出黑水来压他们的气焰,他的态度不再咄咄逼人,为难的脸色里更多几分告饶的意味: “行行行,黑水的长官,看在舍丽雅女士算咱们老朋友的情分上,赔偿金就免了!也请您高抬贵手,别赶着咱们跳火坑啊!想必你也明白,我们这些弟兄都是自由惯了的野性子,各个受不得拘束,替黑水办事容易慌神,没个靠谱的能使唤。到头来出了岔子,黑锅还得你们背啊!” “那今天就算是私人交易。” “对对对,当然是私人交易——麻烦先跟那帮戴墨镜的知会一声,放我们回店里啦。晚上人手紧缺,厨房和柜台都要有人照看嘛!” 有戴维打招呼,封锁现场的探员便开闸放行。露丝也是如释重负,急忙把佣金给他们转过去,看得戴维是满面愁容: “那可是六十万威尔啊,都不见你心疼半秒?露丝,我丑话说在前头,这些年我手头拮据,这笔钱,怕是要等孩子成年了才能还清咯。” “少贫嘴了,记着我的人情就行。再说,用六十万威尔保住我们两条命,性价比还不超群吗?” “性价比当然超群——嘿,你瞧,他们催我们回总部报到啦。走吧,露丝?临行前,谢尔德那个混球可是说过黑水没有付费上班的道理,要是不报销你的开支,看他往哪搁那张脸皮啊!” 而今戴维提到那位前辈时,已然毫无敬意。朋友的怒火,露丝虽然有所体会,却又酝酿不出安慰的话语,终是默默坐上副驾驶,陪他背向晚霞而行。 露丝望向后视镜,只见橙黄的云朵像是畸形的野兽,沿着公路吞噬所有的光明。他们就这样行驶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把夜幕牵向黑水总部,把夜色带给整座灰都。 当轿车驶入黑水总部的停车场后,露丝却没有打开车门,而是看向疲累的朋友,犹豫再三后下定决心,严肃地问道: “戴维,现在可以告诉我,上峰究竟是指谁?” 面对如此简单的疑问,戴维竟然沉默不语。他握紧方向盘的手逐渐松开,踩着刹车的脚慢慢抬高,最终将整个人躺在驾驶座上,仰头看那漆黑的天窗,说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露丝,到底是我信错了人,还是坐上领导者之位的人必然不可信?” 稍许的缄默后,露丝的心里也大致有了猜测。她靠在车窗的玻璃上,用黑暗掩藏闪烁的视线,良久才给出朋友需要的宽慰: “我只知道你没有错,戴维。” 戴维笑了,笑得疲惫又欣慰。是啊,对与错的挣扎是上位者用来绑架他们的阴谋,纵使良心再受谴责,他们务必认清现实,方能识破奴役他们的诡计。 沉默的休憩时光被电话铃驱散。戴维刚掏出手机,一见到呼叫人的标注,紧锁的眉头便舒展开来。 温亚德方面的人送来了好消息。 早些时候,受命前往伏韦仑市调查怀特家族的人马得到了不小的收获。而这一切,还要归功于两位圣恩者的努力。 不过要是让胡特·唐卡拉说一句,他会毫不迟疑地朝黑水的人脸上吐一口唾沫,叫这帮混蛋去洗洗眼睛,好看清楚到底是谁在出力。 但他实在没有分心的余地。目前,他正用半个身体包裹着昏迷的诺克·怀特,沿通风管道蠕行,尽可能不发出丁点儿的声音,以免搜寻主人翁的安保人员朝天花板开一枪,打得他当场坠落,跟皮球似的弹来弹去。 现在,他只想回到几年前初访温亚德的那天,谢绝戴蒙德先生的重金委托。如果他不去温亚德调查两个孩子的失踪案,他就不会纳入无名氏法眼;如果他没有纳入无名氏的法眼,也就不会成为无名氏的走狗,被安排去窃取保险箱里的证据;如果他没有去偷窃保险箱里的文件,也就不会被格林女士逮住,沦为替黑水干苦工的奴隶;如果他没有沦为黑水的奴隶,也就不会裹着一个小白脸爬进通风管里阴暗地蠕行。 经过多日的盯梢,再借助祈信之力的奇妙效果,他成功地潜入诺克最常出入的某家饭店,提前缩进包厢的衣橱里。等诺克屏退保镖单独享用美食了,他才悄摸摸地爬到诺克身后,先用炸弹摧毁诺克的庇护之盾,再给诺克扎了针麻醉剂,然后用祈信之力改变诺克的身体弹性,如橡皮泥般钻进通风管道里。 破门而入却无果后,保镖们封锁起饭店的出口,靠着定位器寻找主人的行踪。胡特只得挤出诺克身上的一切电子产品,通过最小的运动幅度朝通风的方向逃离。 他爬到出口,朝风扇扔去一颗炸弹,靠闷雷般的爆炸破坏了扇叶。接着,他发挥出超越本能的速度逃出通风管,在恢复人形后把诺克扔进后备箱,踩足了油门往马路上蹿。 没等他跑出多远,追赶他的车队便呼啸而来。他从储物格里掏出手枪,正欲打开车窗鸣枪示威,却被一颗贯穿后视镜的子弹吓得当起缩头乌龟。 诺克的保镖仿佛不把法纪放在眼里,直接在大街上表演起电影里都不敢拍摄的公路追逐戏。他们的枪法奇准,直瞄驾驶座射击。胡特若不是凭借祈信之力弹开弹头,只怕早已被穿心而过,成为一具有碍观瞻的尸体了。 眼见他能抵抗住步枪的射击,保镖们立即转变策略,把枪口对准飞转的轮胎,用精准的点射打爆了轮胎橡胶,让胡特的车乖乖地抛锚在路边。 皮实的小轿车撞在消防栓上,爆出一片水花,召唤来晴天大雨,帮过路的行人体验了一回冬日湿身的刺激。 在遮蔽视野的水花中,保镖们围住了干道前后的通路,再朝天空开火,让所有人抱头趴在原地。可怜的市民们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在枪支的威胁下如之照做,方便这些丧心病狂的黑衣人去检查那辆撞在消防栓上的小轿车。 一位保镖用枪托砸开车门的玻璃,却没有发现绑架者的身影。另一位保镖打开后备箱,但其中也是空无一物。他们四下张望,把视线投向敌人唯一有可能逃生的窗口—— 他们冲过去揭开井盖,跳入下水道里继续追击狡猾的敌人。 但他们又岂会想到,他们才离开一分钟,两片压缩到极致的橡皮布便从轿车的底盘下脱落,在市民们见了鬼似的尖叫里重塑为人形。 胡特·唐卡拉引以为傲的祈信之力能把身体的弹性发挥到极致,如同卡通动画里的搞笑人物被压路机碾成面饼一般,自行拉伸为薄如皮障的人体组织压缩片,继而吸在轿车底盘上,成功瞒天过海。 胡特拎起仍在昏迷中的诺克,大摇大摆地坐进保镖们的越野车,与警笛声擦肩而过,惊险又不失优雅地全身而退。 他在藏身地换乘提前备好的二手车,等确认无人跟踪,才带着诺克前往黑水的临时行动中心,也就是格林女士暂租的公寓。 “优秀的临场应变,唐卡拉先生,”看到神志不清的诺克·怀特后,格林女士为胡特鼓起掌,送出貌似诚挚的祝福,“如今看来,携你前来伏韦仑果然是明智的决定。” “有必要用这种方式考验我的忠诚吗?格林小姐?”胡特近乎虚脱般躺在沙发上,用靠枕压住脸,冷汗湿透了特制的工作服,“给我准备一些圣岩,我哪还用得着逃命?黑水用人也要保留起码的信任吧,再折腾,您不如把我剁碎了冲进马桶,叫我迎来真正的解脱吧!” “信任是通过考验的奖励,唐卡拉先生。何况圣岩的价格居高不下,黑水的经费日益缩减,连报销房租都要经过层层审批,着实令人忧虑呢。” 听着格林女士的难处,胡特笑出八颗牙齿。他可不信黑水有胆怠慢第二巅峰的圣恩者,除非负责指挥的领导被金钱迷晕了眼,一不留神贪污了全部的行动经费。 “唐卡拉先生,暂且休息吧。我相信黑水不会辜负投诚者的赤胆忠心,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我会向黑水申请充足的奖励。” “那我先行谢过你帮我争取权利?金牌律师格林小姐?好啦,请别那样审视我,玩笑话而已,莫要在心上,我看看…离麻药失效还有约摸半小时,需要我从旁看护吗?” “当然,双人审讯是黑水的规矩。请相信我无意与你难堪,唐卡拉先生。” 他是个明白人。既然格林女士无意给他难堪,那么他就得尊重对方的权力——任何审问出来的情报,都要经由格林女士把关后方能上报黑水,他?他只能模仿街边乞讨的聋哑人,做一个演技高超的哑剧演员罢了。 趁着墙上的挂钟还在摇摆,胡特享受起拼命后的休息时间。他模仿起电影里死人陈列停尸间的姿势,用枕头当殓布,躺在沙发上稍稍打了个盹。若非迷糊的呻吟传进耳朵里,他真想就这么睡到明天中午,重新当一回旷课睡懒觉的大学生。 见格林女士搬过椅子坐到诺克的对面,胡特先是举双手示意,而后把指头钻进耳朵里。 格林女士把嘴角挽出贴心的弧度,轻声叮嘱诺克·怀特切莫逃跑。他只需要把目睹的一切当作模糊的梦境,再诚实地面对梦中人的训诫,便能妥当的苏醒。 诺克想调整目光的焦点来看清神秘的梦中人,但眼球偏要违抗他的命令,可劲地往别处瞅,帮他体验到了重度近视患者的艰难。他才不相信这是什么狗屁大梦,试着活动嘴唇念诵帝皇的经文,好去激活寄宿在体内的天国之门,但舌头也跟他玩起了忤逆的游戏,就是不替他说出一句经文。 再慌张,他也明白自己是落进了圣恩者的手里。他不由把心脏擂成战鼓,思忖起如何应付圣恩者的问题。 但梦中人的第一道疑问,就给他那清醒的大脑灌入五十度的烈酒,遮盖了他的理性: “你爱她吗?怀特先生?” 她? 诺克自然清楚“她”是指谁。这位被公主殿下圈养的情人脑袋瓜骨碌碌地转动,他打算冷哼一声,说自己怎么会爱上一个控制欲强盛到要派人监视自己的变态女人。 他确信,如果他这般陈述,梦中人定然不会怀疑——要知道,若不是他讨好又争取,连启用天国之门的主动权都要交由公主掌握。 他正值大好年华,相貌英俊而气质灵动,眼底又有穷乡僻壤的人独具的淳朴,成绩还无比优异,理应混入同学们的交际圈,流连在青涩的学妹与火辣的学姐之间,当一个经过露水情缘后足够令那些愚蠢的女人在新婚之夜仍记挂着他的恶劣坏小子。 可在结识公主殿下后,他的美梦算是泡汤了。公主虽不是那种气度狭隘到只允许他独爱自己一人的刁蛮女人,但他的浪子生涯必须按照公主的规划来改变——想耍一夜情就免了,他能做的不过是去公主安排好的娱乐场所,在公主殿下的监视下享用专业女性服务者的侍奉。 起初,他还沉溺在这种生活中而不能自拔,但当他的导师留下死亡的质问后,他便看着帝皇使者在电视里筑起血肉的塔,整个人都被莫名的恐慌包围。 空虚,是空虚,是纵欲后的失落带来的空虚。 他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正如祖父所希望的那样,他理应走出家族的阴影,开辟一片光明的未来。可现在呢?即便他成功挽救了岌岌可危的家族,随便偷听一个知情者在背后的议论,他都能预料到那是何等的嘲讽… 诺克·怀特?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而已。 他恨得咬牙切齿,立时要跟梦中人摊牌。可话到嘴边,他又像丢了舌头似的说不明白。 梦中人是在问诺克爱不爱“她”,但诺克想回答的却是恨不恨“她”。 这到底是埋在灵魂深处的真心话,还是逃避现实的不甘心,连诺克本人也分不清了。 所以,他嗫嚅着说出最真实的想法: “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最好的回答。梦中人翘着腿探出身,将手肘顶在腿上托起面颊,颇具兴致地凑近他,似是在审视他的迷茫。 目视着如同被雾纱阻隔的梦中人,他生出了心惊肉跳的错觉… 审问他的,不会是公主殿下吧? 格林女士不会留给他时间思考,无情地唤醒昏睡的胡特来负责审讯:“唐卡拉先生,该由你履行探员的职权了。” “我?” “嗯,你。假若是我,我会选择实时转播审讯过程,这样更容易赢得黑水的信任。” “格林小姐,那你是要?” “散步吧,或许?讯问结束后择一处隐蔽的地方还他自由,暂且别把他交由黑水处置,还不到最恰当的时机。” 被甩在房间里的胡特搓了搓惺忪的睡眼。他盯着仍处于迷离中的诺克·怀特,是越盯越气,便把手臂甩成长鞭,对着诺克使劲抽了一顿。 因为这个小白脸,他这辆破烂的摩托车又在脚踩出的山路上攀行了好一截。 寒冬结霜,山路湿滑,安全驾驶已是奢望。而在东方的博萨,一位身裹羽绒衣的朝晟青年正在经历更冷冽的凉风。 刘刕坐在码头的候船厅玩电脑。他头戴一副耳机,边浏览着音乐软件里的评论,边发挥所学的博萨语知识,翻译评论区里的诗词: “渴望爱的孩子悲天悯人,吝啬爱的幼童残暴不仁。贪婪真爱者偏私如哺乳之婴,无心施爱者茫然如断乳之母…狗屁不通。现代诗果然都是蹊跷又搞笑的玩意,还是打两局游戏再说。” 船来之前,他没来得及点开评论区的详情,也没有看到那句点赞数最高的回复… 老人们都笑话当代年轻人是长不大的孩子,咒骂我们一辈子都没法从索取爱的婴儿进化到给予爱的父母。但他们又怎能理解,是沉重的压力给我们绝望,让我们不愿成长为大人… 今日,就让我们带着这份幼稚,扭转可悲的现实,为黎明的到来点燃第一道火花。 ——发布自共治区。 (二十七)出发 刘刕打开一款主打多人对战的射击游戏,摩拳擦掌后哈着水汽,誓要在登船前好好与博萨的菜鸟玩家一竞高低。 他刚开启一局,还没来得及走出出生点,便在“游戏结束”的提示文中气急败坏地点开投诉栏,选中对面那个开局就用作弊器杀光他们这方人马的混蛋连发了三封举报信。 等冷静下来,他再不想被联机游戏败坏心情,便进入视频网站里观看狄洲的纪录片,重温登陆那片冰原的注意事项—— 狄洲的土地终年被冰雪覆盖,平均气温低达零下三十度。靠近内陆的高原山脉更是寒冷难耐,气温时常低至零下六十度左右。要在这样极端的环境中进行科考活动,最重要的就是做好保暖措施。 他自然明白保暖的重要性。 往年,林海冬天的气温方至零下,他堂堂一个大老爷们就冷得要二十四小时吹空调还不愿意出被窝,更何况,此行要去的是比冰箱更冻人的狄洲冰原。他已经采购到好几套经过权威机构认证的防寒服与雪地靴,连登山杖和破冰锤也没有落下,以备不时之需。 可是光做足装备的功课还不够,登船前的三道规定更是务必牢记: 一是出行必备氧气罐,不得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涉足内陆高原或山脉;二是不得随意离开驻扎城镇或科考基地,若要外出活动,必须保证跟随五人以上的团队,且随身配备对讲机与卫星电话。一旦团队中有人失去联络,同行者必须立即向所属地管理部门求助,否则便要承担严重的法律后果;三是若无科考队指引或当局审批,严禁与原住民发生肢体接触,任何关乎原住民的摄影与问话记录,都必须在专业科考队的陪同下进行。 哪怕已经看了好几遍纪录片,刘刕还是给影像里的怪物吓得瑟缩寒毛。要他说,单是隔着屏幕就如此骇人,真要到了狄洲,在半夜三更去野外散步,想和人打招呼却见到这种类人的玩意,不得跟见了鬼一样拔腿就溜? 没错,狄洲的原住民是一种比兽族更古怪的类人生物。他们大体趋于人形,如人类般靠着双足直立行走,同样有胳膊有嘴有眼睛。 但他们没有常规意义上的皮肤,而且生着六边形的鳞片,在苍茫的雪地里还能散发如同乌鸦羽毛般的油光;他们亦缺少耳朵与鼻孔,不知是凭借什么器官来呼吸。配上那漆黑的眼睛,乍看之下,就像切碎的肥皂球生出了人的眼睛和嘴巴,越看越毛骨悚然;最令人吃惊的,便是他们屁股后面还生着一条尾巴。这条尾巴比他们的躯体还长,末端部位的鳞片能张开许多小孔,继而从小孔里生出密密麻麻的尖刺,甩成一柄夺命流星锤,好不骇人。 如果说这些东西是天与星演化出的生命,恐怕连拿嘴舔鼻涕的小学生都不会信。在纪录片里,科考队借用第二帝国统治者奇罗卡姆发明的名词,将狄洲的原住民称为异种。还有科考队员掏出教典与历史资料,力图证明他们是教典里所记载的自星空降临的恶魔,引得同伴们啼笑皆非。 不知为何,刘刕看着科考队员们捧腹大笑的姿态,总能捕捉到少许微妙的违和感。 要让他形容科考队员们的神情,实在与他给舅姥爷出殡的时候有些类似。那会儿他还在读小学,因为图个新奇,才跟堂妹到乡里替舅姥爷守灵。出殡前,每人都要捏几粒稻谷或水果糖,朝棺材里的老人撒上一把再捡回两三枚保留,说是能招来老人的在天之灵,保佑阖家平安。 扔稻谷的时候,他往棺材里多看了几眼,只见舅姥爷的脸是灰白的,眼睛是紧闭的,胸膛的起伏是看不见的。就那么一眨眼,他发现棺材里的人好似盯着他看,就隔着那双没了血色的眼皮盯着他又不说话,叫他膝盖直哆嗦,寸步难移。 可一想到堂妹在身旁,刘刕自觉绝不能给她看了笑话,才硬撑着拾回一粒稻谷,背着手走出了灵堂。等他调整好心态看回身后的堂妹,才见这家伙吓得面色惨白,牙关还在打颤呢。 对,正是如此——科考队员们的脸色,跟他强撑着胆儿取笑堂妹的表情大同小异。 说白了,就是见着死人后明明怂得腿软,还要壮着胆凑过去瞧个仔细的丑样。 纪录片播放完毕,登船的时间也即将到来。趁着停留在大地的最后一段时间,刘刕刷起了各国媒体近来发布的新闻,以免乘船后与时代脱节。 海面与冰原可没有网络信号覆盖,他只能靠单机游戏硬熬过去了。 最近较为轰动的新闻,多是出自西海的商洲邦联。邦联的总统宣布对戎洲开放免税优待,以增长两国的贸易便利,向世界宣表他们之间的赤诚合作之心;而戎洲的兽族酋长则是鼓励国民开采矿石,从而换取商人们手里的货物,开拓更美好的生活。 评论区里,有很多格威兰人挖苦兽族是被邦联用一根胡萝卜钓着走的蠢驴。不少人都发送了同一条链接,链接指向一篇调查报告。这篇报告指出了戎洲各地触目惊心的现状—— 拿酒精来举例,在戎洲,酒精饮料已经彻底取代了饮用水的位置。从幼童到老人,无不是购买邦联倾销的廉价酒水以解渴,家家户户都见不到烧水的器具。虽然兽族原本就保持着原始的生活,但连洗衣烹饪都用酒水而非纯净水,也未免太耸人听闻了。 格威兰网民指责邦联毁灭了兽族的社会发展与生态环境,邦联网民声称他们只是提供性价比最高的商品——当酒精的价格低过纯净水时,哪个兽族不愿意泡在酒精里呢? 刘刕看不懂这些鬼佬的商业谋划,转而查看共治区的时事新闻。 不看不打紧,这一看,他的心立马提到嗓子眼儿上。 据瑟兰的新闻社报导,就在前两天,一群自称真理教战士的武装分子在珀伽发动了袭击。他们攻击了格威兰人的驻军,造成多达数十人的伤亡后迅速撤退,然后逃入废弃的矿山里,不见了踪迹。对此,格威兰的军事顾问先是发表讲话安抚民众情绪,继而调动两千人的部队追踪叛军。他以王庭与帝皇的名义起誓,定要在一个月内把这些破坏和平的邪恶势力扼杀在矿山里。 但议论此事的网民都在变着法的挖苦格威兰军队——丧失执行力的废物大头兵除了欺负当地居民外,还能有几分本事?共治区的叛乱分子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驻军们早就经不住他们的骚扰,请示委员会成立了特别行动队以平息事端。 过去,这些特别行动队打得叛乱分子抬不起头来。今年,他们不知是出了哪些意外,迟迟没有作战的迹象。 如果他们真是和网民们传闻的那样,被军事委员会调回本土驻防,那共治区就有好戏看了—— 一时半会儿,格威兰人上哪去训练新的作战精英呢? 据传,气急败坏的驻军以某些乡镇的居民涉嫌包庇叛军为由,表面上展开了大规模的抓捕行动,暗地里却给无辜的居民扣上叛军间谍的帽子,靠污蔑与拷打强行定罪。网民说爆料这则消息的随军记者是出于迈不过去的良心才选择将之曝光,已经被驻军遣送回国。经此一事,驻军的风评可谓是跌破谷底直达地心。他们不仅引得全大地冷嘲热讽,还被踪迹难觅的叛军屡屡扰袭,不得安生。 看中洲人的战意如此高昂,刘刕不由担忧起堂妹的人身安全,就试着发起通讯问问她近况如何,却只听到三两句没心没肺的冷嘲热讽,便没好气地结束通讯。 他听着广播的提醒,登上那艘停泊在港口的轮船,正朝天一叹忧心,却被海鸥的鸟粪啪脏了肩膀。虽说出行淋鸟粪、诸事必不顺,但他并不是个迷信的人—— 何况上了船,想去退票也来不及了。他还不如找到自己的房间洗洗外套,免得进入狄洲后无法风干衣服。 轮船上寒风刺骨,共治区里烈阳胜火。李依依杵在一堆战友之中,抢先拿小瓷缸搂过一扎啤酒,灌得是不亦乐乎。打出几个酒嗝后,她把喻文仓揽了过来,醉醺醺地笑话自己堂哥是个地理白痴——连南北共治区都分不清,进了极地不是自寻死路? 文仓真的很想告诉她圣城已经算是位于北共治区之内,遑论他们所驻扎的地标比圣城更偏北的小镇。可眼瞧着李姐跟战友们乱吹牛皮,他再三斟酌,还是抽搭着嘴皮子以保沉默,生怕扫了大伙的兴致,惹得教官发脾气,回去后就延长他们越野跑的时间以示惩戒。 念及此处,他的视线立时瞥向了教官。这些天的观察帮他明白,出身林海的木灵教官就算脾性和善,可要是他们故意刁难,人家还是乐得即兴发挥,给他们塞几双小鞋穿的。 这位教官只管自己叫阿尔,具体的姓氏则不好透露。身为木灵,阿尔从外貌上就有天然的优势——不管怎么看,都比部队的大老粗教官们讨人喜欢。何况他待人实诚,从不定折腾新兵蛋子的奇葩规矩,还自掏腰包请这堆小屁孩到圣城的酒馆买酒吃肉,俨然有长辈招待晚辈的气派。 文仓不敢打听他的年龄,倒是李依依有种摊牌,借着酒劲死死皮赖脸,愣是问出阿尔生在哪年哪月。大家一算这岁数,只觉教官比自个儿曾曾祖父年纪都大,玩笑的心思便缩了不少,敬畏的态度更添了许多。 阿尔还是体谅梁人青年的难处,也不为难他们,只招手叫老板的儿子过来添菜,替年轻人加一只滋补的烤全羊。 老板的儿子约摸十六七岁,服务态度好得不行,听完便笑嘻嘻地跑腿去了。上菜时,文仓还从他嘴里听出一口流利的朝晟话,不由啧啧称奇。他也不藏拙,直言是阿尔常带人来照顾店里的生意,几代人熬下来,再难学的语言也得吹得朗朗上口不是? 这么一说,李依依也起了兴趣。她又凑到文仓旁边,催着老板儿子唠唠教官的糗事。可人家哪里会上当,三言两语便把话题扯回自家跟木灵的情谊上。他说,自第二帝国覆灭、铁拳军团驻扎圣城后,阿尔就是他们店里的熟客了。那时候,他们家还是酒水专营店,不卖烧烤牛羊。但对门的烧烤店老板在避难时躲进他们家,等风头过去了,干脆与他的祖先合营,才开起了这家专供朝晟贵客消费的餐馆。 至于那位先辈避的是什么难,老板儿子只有打着马虎眼,端起空空如也的餐盘撒开蹄子就躲。 对此,李依依唯有再灌一口酒,翻着白眼鄙视人家:“真是,有啥忌讳的,直说嘛…” 阿尔眯起眼睛敲着酒杯,发出了随意又不失严肃的警告:“嗯,李同学,本地人有自己的难处,莫打听。记住了?” “同学…同学…嘿嘿,咋的个,还充起教书匠啦?来,让咱看看老爷爷的身子骨是不是跟村里的妹妹一样软啊——” 李依依正伸出贼手压着阿尔的胸膛,便被阿尔用一个脑瓜崩弹得两耳嗡嗡,哭嚷着缩回头认罚。阿尔弹弹发痛的指节,没好气地训诫她下不为例,继而为服务员让出位置,方便人把全羊端上桌分割。 羊肉的滋味,李依依是记不太清了。她只明白第二天清早从卧室醒来时,自己的脑瓜还隐隐作痛。不过对她而言,印象更深刻的还要属教官那柔软又有弹性的胸肌,手感可比她自个儿的脂肪还好,摸了只挨一脑崩,简直是特赚狠赚。 酒醒了就该滚去操场训练。等她厚着脸赶去报到,却见阿尔正在教大伙如何使一门新式的武器,便立马应承罚跑二十圈的要求,脸不红心不跳地跑完步回来进修了。 这款新颖的装备形似铁饼,名为爆裂飞盘,抛出后会极速旋转,首次落在地上会自动弹起一定高度,二次落地才会爆炸。借助高速旋转与一次弹跳,飞盘的投掷距离远超手榴弹,且装药量胜过单兵榴弹发射器,威力感天动地。 这不,刚巧轮到喻文仓练手,李依依是兴致勃勃地从旁观望。只见那飞盘旋向标靶,炸得硝烟四起,连水泥路障都给掀翻了两周。她直呼刺激,是自告奋勇想要一试身手,却被教官呵斥着去扔塑料飞盘练手,跟条狗似的跑来跑去,累得扑哧呵呵,算是排空了昨晚干下肚的酒精。 熬到中午,她可算捡起属于自己的飞盘,在教官的指引中把飞盘向标靶抛掷而去。一声爆响激荡靶场,清空了整日的乏累,叫她先后举起文仓和教官,发了疯般欢呼雀跃。 挣脱了她的怀抱后,阿尔阴着脸侧过身,表示这么多年来从没见过她这样疯疯癫癫的女孩子,简直是有失体统。文仓却帮她打起圆场,说她平日里就是这样闹腾,估计是在老家学坏了,一时半会改不过来罢。 阿尔拿起一瓶运动饮料,检查过瓶盖后恼火地叉起腰,没好气地训斥道:“老家?她是林海人吧,林海的人能皮成她这样子?瞧瞧,她还有点儿女娃娃的样吗?” “教官啊,话不能乱说。你看,如今提倡男女平等,女孩子野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嘛…” “嗯?你小子老是替她说情啊?该不会…” “哪里哪里,您折煞我了,舍友之间互相照顾不是情理之中嘛。常言道,战友情谊比金坚,是这个理吧?” “呵,男娃娃面皮薄可不行,用梁人的话说,难讨婆娘哦!” 说完,阿尔也不集合休息,直接宣布解散。文仓表示不太理解,认为这有违朝晟军纪。但阿尔却说他们是在前行之地效力,军纪的作用微乎其微。 “教官,军人不是首重服从?规章松懈,往后执勤——” “执勤?当这里是北边啊?安你的心吧,南共治区的治安是首屈一指的好,用不着你们上阵拼杀呦。你们啊,老实待在基地里,该训练了训练,该消遣了消遣,别妄想端着枪上战场了,你们这帮小屁孩去了就是九死一生,哭鼻子都没地方。” “教官!军纪涣散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呦呦呦,急红脸啦?怎么,他们说军人首重服从,你就信以为真啦?来,我叫你回咱们吃饭的地方,端起枪把他们全拾掇喽,你能听吗?” “教官,你这不是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驳斥长官还谈服从,回去睡你的懒觉吧!” 阿尔哈哈大笑,抱肘就走。文仓则捂着脸直叹气,强忍着不说出心里话——这哪儿是军队的教官,分明是幼儿园的赖皮孩子,叫人怎么得了啊? 临走前,阿尔忽然回过头,郑重地提醒道:“对了,告诉跟你同宿的女娃娃,去圣城玩的时候,别过问不熟悉的事。当地人的私事,人家愿意说了自然会说,不愿意说就别刨根问底。记着,人人都有自己的顾虑,你们体会不了啊…” “记住了。” “没点儿精气神,怎么回话呢,干劲溜到哪去了?” “记住了!” “这才像样嘛。还有,要是听见下水道里有东西哭嚎,别理会,就当是撞了鬼了。算了算了,圣城的忌讳多着呢,以后再说道。打饭去吧,今天有白树汁解腻,去晚了当心抢不到!” 虽然很想问问圣城下水道里到底有什么玩意,可见教官讳莫如深的姿态,文仓还是乖乖闭嘴,奔向食堂吃红烧肉去了。 他不知道,要是掀开井盖看到下水道里的东西,别说红烧肉了,就是山珍海味也咽不进口。 (二十八)治安 当航班准点抵达城郊的机场,晦暗的圣城迎来了新的游客。 即便圣城曾是第二帝国的首都,即便圣环殿曾是奇罗卡姆施发政令的中枢,即便这里曾是以迫害非人种闻名于世的魔窟,从瑟兰来此旅游的精灵仍然很多。 崇敬帝皇的他们视圣城为信仰的起始地。看啊,哪怕圣城饱受第二帝国的毒害,发散光芒的黑金炬仍是矗立如常。那纯洁的光明胜过太阳,似朝圣者匍匐于山顶而膜拜的朝霞,是退散苦寒的灯火,也是安抚创伤的良药。 就算是不信帝皇的朝晟旅客,也难免被信徒们的虔诚所打动。他们收回对帝皇信仰好奇又嗤之以鼻的态度,开始称赞这些信徒的祷文念诵得多么动人,也开始欣赏帝皇的城池修筑得多么奇伟。 文德尔一家便是朝晟旅客中颇不起眼的团体。与瑟兰的精灵不同,定居朝晟的他们只把帝皇当成旧日的神像,而非需要崇拜的伟人。 从朝晟建国至今不过四百年,见证朝晟建立的精灵还尚未被岁月熬走,他们的子孙已然舍弃了故园的精神符号,再不敬畏帝皇。 最古板、最长寿的精灵是出于何种缘由才选择将祂舍弃?答案或许只能写在历史的暗角,默默被人遗忘。 兴许哪天,世上会再出现一个赛尔这样拥有视界的孩子。可等他无意中触动自身的力量,进而窥见隐秘的往事后,他还会有揭开真相的勇气,把尘封的过去暴露在阳光下吗? 对赛尔而言,着实没有那等必要。历史是铭刻于人心的公义,纵然历经浪打千帆的摧残,亦不会折损原貌,终将由谨记它们的世人所传唱。 所以,乖巧的少年做起中洲人的手势,向一座屹立于道路交汇处的黑金炬祈祷。 假若世上真有帝皇,少年便请求祂维护人们的善良——不再压迫,不再伤害,不再奴役也不再疯狂,好让努力生活的人把握住希望。 待他许下心愿,欢快的伊雯再不想耽搁时间,拉着他就往黑金炬上爬。要不是大人们严厉呵斥,伊雯还真想叫弟弟去攀登这古怪的火炬,再摸一摸那流金般的光彩,看看它们是火焰还是熔浆。 攀登吗? 姐姐的提议,在赛尔心底荡起阵阵涟漪。据传神圣的火焰是觐见帝皇的阶梯,投身入其中便能实现心底的愿望。 那么,是否攀上黑金炬的顶端再踏入金火,就能面见消逝的帝皇,请之守卫世人的幸福,荡平世间的丑恶与不公,让梦幻般的天国盛世成真呢? 他把手伸向黑金炬的底部,触碰到难以言说的冰凉。这冰凉不似钢筋水泥,也不似石灰墙皮,却像是刚解冻的牛肉,寒湿又粘手,直叫人想掏出刀划两道,从而一试帝皇建筑的奥妙。 不知何故,在联想到牛肉的触感后,少年的心头猛地抽搭。他立马缩回手,踉跄地后退了几步,险些把转悠在身后的姐姐撞倒。 因他少有这般失态,母亲忙带着男友赶过来,问他是不是和几年前一样发了烧,身体抱恙?他则是拍拍心口,笑出无伤大雅的歉意,只说自己是失了神有所恍惚,其余之事闭口不谈。 在安抚好母亲的情绪后,他借着姐姐馋嘴的话茬主动担当探店的重任,尽快远离黑金炬而去。当走出那晦暗又锃亮的光晕时,他回过头,先是心有余悸地眺望缠绕金纹的炬身,又把目光调向掌心,重温那怪诞的触感,心中顿生疑难—— 这无声的黑金炬,不会和温亚德的断罪之塔同出一辙,都是由血肉筑成的吧? 现在思虑这些容易影响用餐的口味,少年还是暂把疑问抛在脑后,打算等夜间独自散步再一探究竟。 中洲人的餐饮风格,他已经在北共治区品味良多。今日,他自告奋勇,替家人搭配好膳食种类,可谓是有荤有素,甜咸皆具,清腻平衡。等享用完正餐,他还点了份沙蝗作为零食。 服务生可是夸下海口,说圣城蝗虫都来自附近的沙漠,而店里挑的可都是抱卵的成虫,尤其肥美。果然,他的伊雯姐姐方嚼碎一只,便直夸味道不输河里的小虾,吃得是不亦乐乎。他则是细心品尝蛋白质变性的芳香,问服务生圣城有哪些景点值得一看。 服务生不加思索地吐出数个圣城地标——圣环殿、处刑场、藏书馆与博物宫。他还开玩笑,说如果不考虑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处刑场和下水道是圣城必逛的景区。 当然,玩笑只是玩笑,处刑场这种地方实在不是小孩子能鉴赏的。就算伊雯使出浑身解数,甚至赖在爸爸身上撒娇,也无法和弟弟一探处刑场的奇观。她气得扭过头,不理父母的调笑跟训斥,摆明着非去不可。 幸好,赛尔同样对处刑场感到好奇,便帮着姐姐劝说起大人们,试图同往那里观望。他的论据相当合理——这都是什么时代了,哪会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处刑呢?所谓处刑场,大概是帝国时期的老旧地标,仅是作为历史遗迹向世人开放吧。 在外甥的游说下,穆法征得了妻子的眼神许可,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女儿的提议。伊雯急忙跑到路边,摆着手拦下一辆的士,蹦蹦跳跳地闯进副驾驶的位置,叫弟弟陪她先行探路。 听清精灵小姐所说的目的地后,司机的瞳孔聚聚张张。他表情微妙却一言不发,只管打开计程表赶路,等收好车费便踩着油门开溜,连拦车的客人都顾不得载。 赛尔暗叫不妙,顺着指示牌打量起所谓的处刑场。这里的游人虽不稀疏,情态却甚为古怪。他们不是缩着脖子就是四下张望,仿佛是科幻电影里被外星人监视的小白鼠,陷入了神经兮兮的窘异状况。 按梁人的话说,活像是白日撞鬼,害得人魔怔了起来。 “赛尔!赛尔!快过来!中洲字母我看不懂啦。” 他正沉思,伊雯已经立到一座石碑前,手舞足蹈地唤他来翻译碑文。 他跑到姐姐身边,依着姐姐的指示逐句讲解碑文的含义。这段碑文是说,忤逆不孝的罪人做出弑父杀母之恶行,被使者楔定于此,以达警示之效。 详细的情况亦有刻录。某年某月,某位不愿工作的懒汉向父亲索取钱财无果,恼羞成怒之下殴打父亲,致使父亲死亡。他的母亲试图拨打急救电话,却受他推搡而摔倒,因脑出血抢救无效而死亡。在断定他的罪名后,使者把他嵌入这块石碑之内,判他永世遭受齿轮碎骨之刑… 翻译到此处,赛尔瞥向原本兴致勃勃的姐姐,见她已是哑然失色。即使心有不详的预感,伊雯仍旧催促弟弟翻译剩余的段落,并依照文字的提示将手摸上石碑侧方的一处轮盘,稍加力气便让轮盘旋转,开启了石碑的机关。 这方石碑犹如精妙的钟表,在机械齿轮的转动中缓缓展开,把内藏的联动机构表露在外。在那复杂的齿轮滑槽与杠杆间,包裹着不可名状的固体润滑剂。这些润滑剂的颜色多为血红与苍白,细看之下还包藏着动脉与静脉,流淌着生命的血液。 石碑变形完毕,转为一座解剖图般标致的人形浮雕。姐弟俩哪里见过这场面,不由捂着嘴退步,可退得越远,他们看得越明白—— 这座蕴藏着精巧机关的石碑,确实束缚着活生生的人。 哪怕这个人再不是人类的模样,还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也无法用神态表达情感,但抽搐的肌肉仍旧体现着他的活力,证明他是沉浸在痛苦中的人。 齿轮碾压着致密的骨骼,滑槽拉扯着柔软的神经,杠杆敲击着肥硕的内脏… 机械与血肉谱写出一曲交响乐,在机关归位的奏鸣曲里把石碑复为原貌。 伊雯拍起胸口,竭力咽回涌入喉头的胃液,在弟弟面前维护姐姐应有的威严。但赛尔却跑向了别处,如那些着了魔的游客一样查看起别的石碑。 不,不仅是石碑,还有薄如蝉翼的皮鼓。每当游人伸手敲击鼓面,鼓中就会传出声似象群的悲鸣,彷如异次元的怪兽藏匿在鼓中,被战胜它们的伟大使者煎熬折磨。 皮鼓上写有细密的文字,同样讲述者受刑者的罪孽。这位被使者扭转为鼓皮的罪人是一位靠皮肉生意玩弄男人,进而破坏他们家庭的恶女。使者裁定她败坏社会风气,便将她压缩为两张鼓皮,将为她抛妻弃子的蠢货包在鼓内,让他们的血肉永远亲昵在一起,痛苦无垠。 赛尔不顾姐姐的呼喊,自顾自地狂奔起来。他跑遍处刑场的每一个角落,看到了数不清的奇观。帝皇使者貌似热衷于将罪孽深重的犯人制作为艺术品,用过目难忘的形式来惩戒这些人的罪过,不容讨饶。 石碑与皮鼓已经是较为仁慈的刑罚,那些结合了电力、化学与物理学的“展品”最是令人窒息。 最为残酷的,便是一具具隔离在展柜里的人体。这些人被腐烂的畸形所充斥,又在腐烂到丧失生机后重获生命力,继续着腐烂的过程。他们要么呻吟着痛苦,要么在麻木中抽搐,就像电影里的活尸,令人不寒而栗。 这些倒霉蛋是某场核泄露事故的负责人。他们在知晓核电站故障后拖延时间,隐瞒不报达数年之久,导致数百万的居民被辐射尘埃毒害。当勇敢的记者检举了他们的愚蠢行径后,帝皇使者消去了无辜者所受的辐射,继而剥夺这些人的行动能力,再把他们囚禁在隔离辐射的展柜里,用强度适中的辐射源持续照射他们,让他们清醒地体会肉身腐烂、意识模糊的痛苦,且永世不得死亡。 展柜外,还有不少学生平淡地拍照保存宝贵的辐射病程记录。他们还感激使者的伟力,若没有使者,他们上哪去研究如此稀少的病例呢? 赛尔不用想也明白,这该算是最痛苦的刑罚。比起这类眼睁睁目睹躯体腐烂而不能解脱的酷刑,还有一堆独特的展览品陈列在不显眼的地方,正受着学生们的鉴赏与议论。 这些展览品都是个头矮小的骨架标本。在南方,年龄低幼不仅不是免死金牌,反而要罪加一等,皆由帝皇使者亲自裁决。而被判决为死刑的少年犯,就能真切地体验到帝皇使者的仁慈之心。 使者不会放他们永世沉沦痛苦之中,他们如何害了人,使者便以相同的方式处死他们,然后剥离他们的血肉,把他们的骨架标本集中摆放。接着,使者会安排记者来报导、随机抽选高中及以下的学校来游览他们的罪行与死亡时的丑态,用来警示学生莫要在校园内干违法犯罪或欺凌他人的勾当—— 一旦落入使者的审判庭,不知敬畏法律与道德者便会落得惨淡收场。 在姐姐的哭喊声中,赛尔总算回过神。他拼命奔向姐姐,护着姐姐逃出这座少儿不宜的处刑场——不,这哪里是处刑场,这分明是帝皇使者独创的犯罪者警示基地,是独一无二的酷刑博物馆。 迟到的大人们还没来得及踏入处刑场边缘,就给两个惊恐万分的孩子拉回车上。文德尔一家硬是六个人挤进一辆出租,催着憨笑的司机师傅载他们去博物宫游历。 半路上,司机谈起了博物宫的传说。 教历史的老师都说圣城的博物宫曾是奎睿达家族的宫殿。这个奎睿达家族可不简单,早在帝皇治世的第一帝国时代,奎睿达家族已经独占武神的殊荣,把武神的传承垄断在他们家的血脉之间。帝皇消逝以后,他们更是成为足以与圣堂并驾齐驱的势力,统治着相当于如今共治区百分之四十的领地。 直到奇罗卡姆·拜因·亚瓦伯在圣堂的斡旋下登临大元帅之外,采用雷霆手段打压异己、拉拢盟友,奎睿达家族的气焰才日渐消退。即使如此,奎睿达家族仍在奇罗卡姆执政的第二帝国里占据一席之地,是唯一一方能以私人身份推举帝国元帅并掌握一整支神圣军团的势力。 在帝皇使者行走大地并摧毁第二帝国之后,奎睿达家族更是理智地向格威兰人投降,既替帝国保留了唯一一支神圣军团,也替他们自己赢取了最后的筹码。 毕竟执行战争的指挥者不算战犯,就算他们的士兵在交战区杀戮平民、侮辱妇女,公正的军事法庭也会通告全世界,说那都是士兵的过错,与他们这些无辜的指挥者无关。 在司机的嘲讽中,文德尔一家来到了圣城的博物宫。这是一众典雅的圆顶建筑群,点缀着圣职者方有资格使用的金色纹路。博物宫的门票虽不贵,却不太舍得为儿童优惠。气鼓鼓的伊雯因为要买成人票与售票员争吵了好久,非要弟弟哄她才肯进馆参观。等真正走进博物宫,她立马被金灿灿的珠宝服饰吸引得挪不开眼睛。 奎睿达家族的藏品相当奢华。拿某代武神爱妻所着的婚裙来说吧,这件婚裙由黑天鹅的羽毛编织出主体,辅以金丝交织出骨架,挂上白珍珠与紫宝石增添色彩,造价不可估量;再看武神后代使用的家具,无不用上等的檀木,装饰以黄金、琥珀与黑水晶,也不怕半夜点亮油灯时被晃花了眼,跌个头破血流。 赛尔的兴趣与伊雯不同,他更愿意欣赏奎睿达家族收藏的武器。优雅的弯刀与硬朗的钢戟是侍卫的搭配,宫殿的主人偏好华美的艺术品。他们热爱异种精钢堆叠锻造出的花纹,钟情于扭转钢铁时形成的图案,设计出了图形繁杂如宗教画作的美丽刀剑。 其中,以末代武神的先辈最具大师气派。这位锻造天才是奎睿达家族倒数第二位武神,按照他生平传记里的记述,他并不是个热衷祈信之力的战士,仅是因为父亲斥责他沉迷无聊的钢铁锻造,他才前去挑战身为武神的曾祖父。在击败曾祖父后,他不得不遵守帝皇的训诫,亲手杀死曾祖父并夺走武神的名号。 那以后,他虽为自己赢取了武神的荣誉,且无需再担忧父亲的训诫,但他始终为杀死亲人所自责。于是他沉溺在锻造技术的钻研中,彻彻底底地成为了一名铁匠,直到他的子孙中诞生出一位新的挑战者,在正面对决中击败了他。 他本应在决斗败北后死于新任武神的剑下,但他恳求后代满足他的愿望——他要为打败他、解脱他的英雄铸造一座铜像,他想锻造出形似帝皇利刃与神圣之钺的陪葬品,他想在归往天国后继续精研金属之道。 新的武神容许了他的请求,等他完成愿望方才赐他死亡。这位宽容的武神正是末代武神,一名被抹去名字的叛逆者,一名深入遗忘之地的罪人—— 当少年望见两柄由武神仿造的圣器时,他看到了两位武神交战的过往。他们受金芒覆体,拼斗到祈信之力枯竭,威势足以分割大地与天空。等他们决出胜负,落败的前辈会心一笑,对胜利的后辈送上一句难以理解的忠告…… 爱上外来者的代价是折磨,我的子孙。 少年看见了,胜利者的身边站着一位灰发灰眸的女性。她不卑不亢地祝贺着新任武神的诞生,对旧武神投以饱含怜悯的目光… 不,不对。 这位灰发的女士相貌太过亲切了…这不正是元老的爱人茉亚吗?不,不…少年敢确定她们并非同一人,她们虽有着吻合的外表,眉眼间的神态却是天差地别… 想要明白她们之间究竟有着怎么样的故事,少年唯有借助视界去探查了。 (二十九)神代 视界又一次摆脱他的控制,将他拉入通向往事的时光隧道。他像是坠入无底的晶石洞窟,在重力加速中失控。即便他抓住一方凸起的晶石,那晶石也会融化成绚丽的油彩,不能延缓他的坠落。 一刹那,油彩的绚丽与晶石的闪光搅拌在一点,汇聚为纯粹的黑。 不,这黑暗并不纯粹。黑暗的海洋里有着无尽荧光,这些光芒闪烁着悲怮,仿佛在谱写一曲长歌,为迈向死亡的勇士壮行。光芒渐隐去,清晰的球体浮现在不远方,它们或是形如熔浆,或是冷如蓝冰,或是缠绕着圆环,或是包裹于阴暗… 它们是教科书里的天体,唯有卫星与天文望远镜方能查勘。视界到底是跟随谁在宇宙里飞行,竟然能清楚地穿越天体的轨道,直奔那颗蔚蓝的星球? 星球的大气层被一颗流星击穿,却没有燃起应有的火焰。这颗流星虽自天空坠来,却是以近乎静止的姿态平稳落地。流星降落的地方是一片苍茫的草原,旱獭在掘地求生,羊群在躲避孤狼,狐狸在寻觅野兔,牧人在驯化犬马。 当流星落地后,动物们纷纷停止捕猎与逃亡,痴痴地眺望流星的方向。身穿兽皮的牧人则是高歌欢唱,跳起了豪迈的舞蹈。歌舞告落后,他们冲回帐篷里,请部落的巫师去解读天降的神石。最终,年迈的巫师涂抹上神秘的颜料,拿着法器引领众人前往流星落地之处,亲眼目睹了神石的全貌。 神石漆黑至极,似乎吸收了所有的光,不论从哪个角度观望都像是张扁平的圆形图画。巫师用手抚摸神石,绕着它行走一周,方才确认它是真切的球体。 巫师掏出怀里的药瓶,将一些粉末吸入鼻腔,而后杀死用来献祭的牛羊,把鲜血涂抹在衣袍上。他念诵着繁复的祷文,迈出奇异的舞步,用挂满骨铃的权杖摇出怪响,最终接过一碗热血,泼在从天而降的神石上。 鲜血本该是漆彩,理应遮挡神石的黑暗。但鲜血方落神石便隐入其中,激不起丝毫波澜。 巫师哑然。在少许的迟疑中,他再度触及神石。这一回,他仅是稍加施力,就把手指推入神石之中,难以自拔。 惊惧交杂喜悦,欢呼容纳尖叫,巫师就这样在无助的挣扎中被神石吸入。无论巫师如何哀嚎,牧民都只是跪地膜拜,全不在意神明吞噬了他们的祭司,难道献祭祭司也是祭祀的一环? 吞噬巫师之后,神石忽然褪去无光的暗淡,普照出黑色的光辉,引起了牧民的欢庆。散发黑光的神石有如星空的巨眼,不管窥探它的人是从何处观察,都会望到黑暗中心那明亮的瞳孔。 牧民的祈祷尚未结束,神石的光便消散不见了。正当他们讨论是否该再挑出祭品来换取神明的回应时,神石已经替他们崇拜的神明作出回答… 神石骤然融化。漆黑的液体流淌在青草与土地上,所过之处尽成黑色的汪洋。牧民还未有反应便被流体淹没,在惊叫中化为相似的溶液,继而吞没其余的同胞。 黑暗吞噬的不仅是人类,还有青草、土地与牛羊。任何生命与无机物都是黑暗的食粮,凡被触碰便为之同化。黑暗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蔓延开来,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席卷这颗蔚蓝的星球,把富有生机的天体变为星空里的黑暗。若是黑暗持续扩散,它必将吞噬天体所属的星河,乃至星河所属的宇宙,直至万籁俱寂。 黑暗逞凶之时,光明自远方来。这缕光自大地而起,破开乌云直指黑暗,在天空上构成璀璨的神像,制定了不容挑衅的戒律… 光容许黑暗生活在大地上,却不容许黑暗侵害光所福泽的子民。 光芒归去,黑暗静滞。黑暗的流体冒出万千触须,发出无声的悲鸣,似在控诉光芒的愚昧。可黑暗终究无法战胜光芒,唯有遵照光芒的旨意去形变。 黑暗的流体先是凝聚为青草野兔与牛羊野马,再是塑造成巫师牧民。可光芒仍不满意它的退让,仍旧敦促它去改变,训斥它变作生命所不容的样貌。 于是黑暗的流体构成奇形怪状的生物,形似人类却生有鳞片,貌似野兽却双足行走。它们中的小部分组成了结合牧民图腾与野兽特点的庞然大物,生出伟岸的肌腱与遮天蔽日的翅膀,冒出獠牙犄角与吞食万物的血口,而后向天空咆哮,挥舞巨翼挑战太阳,却不能冒犯那道无情的光芒。 它们正是神话里的巨龙与魔鬼,自天而来,于地而生,无惧烈阳的辐射,却惧怕神明的辉煌。 巨龙盘旋在天际,魔鬼横行在陆地。它们的禁区是神的国度,那些无神明庇护的文明难以逃脱它们的魔爪。幸而诸多觉醒力量的勇者挺身而出,将它们驱逐到已成荒原的北土。它们抛却玩弄猎物的把戏,转而严阵以待,成功镇压了勇者们的抵抗。 它们势将消灭神之国度以外的生命,但神明的慈悲阻止了它们的暴行。神明不允许它们侵害大地的原住民,把它们限制在北土,把它们的战场与食槽锚定在大地中央。幸免于难的文明统治者们对神明感激涕零,约定逐年派出军队前往中央战场,名为清剿恶魔,实则以人作为恶魔的饲料。 恶魔与巨龙不甘止步于此,又不敢违抗神明的威严,只得在战场纵情杀戮。它们用机械的动作屠杀士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是在宣泄怒火还是在达成目标。 末日不达,救赎终至。绝伦之恶诞生于杀戮战场,天命之人降临在绝望天堂。祂为黑金所笼罩,若人们望向祂,那黑金便会化作人们最爱的形象。 无人能知晓祂的真貌,但世人皆知—— 祂比恶魔更为憎恶,祂比巨龙更为雄壮;祂踏出一步,天地为之震颤。祂目送一视,勇气为之雪藏;祂的威仪,胜过往日所有觉醒者相合。祂的权能,超越恶魔与巨龙所能想象。 祂比兽族更悍勇,祂比人类更狡黠,祂比精灵更长寿,祂比神明更… 强大。 祂踏陷杀戮战场,开辟山原为海洋;祂抹去恶魔的意志,赋予巨龙灵魂去思考。祂证明了自身的伟力,遂把目光投向西方,抵达神的国度,挑战不可言述的至高。 祂打倒了旧日的神明,祂升格为无上的帝皇。恶魔与巨龙的驱使者在深空呐喊出无望,怀抱必死之心袭向帝皇,终为帝皇的伟力所溃灭,消失在黑暗之中,永不得返现世,注定被放逐至终焉的虚空。 在毁灭了星河外的敌人后,帝皇虽怜悯敌人的恶魔与巨龙奴仆,却不容许它们继续为祸大地。因此,帝皇以海为刀,将容纳它们的北土分割到极寒的远方,是为遗忘之地。 祂何其伟大,又何其难解。 祂好似不在乎星河外的宇宙何其广阔,更不在乎大地外的世界何其瑰丽,祂的福佑局限于大地之内。大地的子民中无人理解祂的深意,他们所能做到的,便是感恩祂的救赎之道,在口口相传中念诵那一句—— 礼赞帝皇! 第一帝国的时代就此开启。帝皇在大地设置四座宏伟的城池,分别是圣城、灰都、晨曦与梁人的永安。祂说,每座都城的主人便为祂的继承者,享有治理行事之权。而继承者务必是最为精悍的勇士,足可力压群雄,以证其骁勇无双。 成为继承者亦不能偏安懈怠,更要时刻准备好接受后来人的挑战。若是战胜,则保有地位;若是战败,则交付生命。唯有卫冕不败者方能沐浴帝皇的圣火,让祈信之力攀登上巍峨的巅峰。 而奎睿达家族的末代武神,则在战胜先辈后接过圣器,向圣器的金暗之焰许下自己的愿望… 武神恳请祂赐予巨龙真正化为人类的能力,让巨龙有资格诞下人类的后代。 祂应允了。祂不仅应允武神的请求,更赋予恶魔和巨龙自由的思想与躯体,令这些天外来客能够与大地的原住民相爱,而非野兽般相杀。但它们何时能走出遗忘之地,便要看它们的机缘造化。 得到帝皇的祝福,武神与巨龙的婚礼空前盛大。他们恩爱如童话中的王子公主,受尽世人的羡慕。 直到那一天,贤者告知武神噩耗—— 帝皇赐予精灵先祖力量,然后陨落在那叛逆的力量下。厌倦生的帝皇归于寂灭,再能不回应世人的祈祷。从今往后,圣岩再非无穷尽的能源,大地将陷入绝望的动乱,各大都城会先后割据一方,原本友爱和睦的各族文明注定刀兵相向。 而这一切,都是他们所不能逆转的规律。 但武神偏要抗拒规律。他不接受贤者的说辞,他崇敬守卫大地安宁的帝皇。他认为必须有统筹万物帝皇,方能延续帝国的繁盛。他不相信失去帝皇的人们能靠自己战胜欲望,他不相信丧失信仰的人们能靠自己维持和平。 他站上了贤者的对立面,将贤者驱逐出圣城。他要用他的武力终结大地的混乱,成为挽救帝国的新帝皇。 但他的能耐仍不足,他的本领仍不够。他能胜过的仅有东方的焱王,他需要更强的力量以战胜贤者,他需要更澎湃的祈信之力以击杀精灵先祖,他必须踏上强者的征途。 纵使前路漫漫且希望渺茫,亦当孤注一掷,达成理想。 但深爱丈夫的巨龙向焦虑的武神透露了帝皇的秘密… 虚无圣典,正存放在分隔恶魔与龙族的遗忘之地。 武神欣喜若狂。他不顾家族的反对,毅然携带三支精锐近卫军与数十名圣恩者前往北海那头的遗忘之地,甚至连家族的战将都追随他而去。这一来,奎睿达家族陷入了外强中干的窘境,险些遭到圣堂吞并,若没有武神迫于圣典间的斥力而留下的那本杀戮圣典以及家族长辈拼命挽留的帝皇利刃,他们怕是会沦为圣堂的走狗,再无荣誉可言。 踏入茫茫灰雾的武神毫不在意家族的艰难。他告诉依偎在身畔的爱人,待他夺取帝皇的虚无圣典,再加之本身掌管的杀戮圣典,他有信心再攀登一道巅峰。届时,登临第四巅峰的他拥有双重圣典的加持,实力更胜第六巅峰的强者,定能君临大地,重铸帝国的荣光。 但深爱他的巨龙却提出与之相悖的建议——祈信之力是真理的谬误,是不应存在于现实的力量。这力量是侵吞法则的癌症,更是危害宇宙的毒瘤。他应当思虑的是广袤无垠的星空,而非一颗平凡且渺小的星球。 武神不相信祈信之力会背负着如此深重的罪孽,执意要见到圣典再行思量,与夫人决裂当场。 武神的夫人重化龙型,扇动双翼远去,用悲鸣之风冲淡了天际山脉的白云。她回到栖息同族的冰谷,诞下新的后代。她的后代虽破卵而出,却非异形怪物,俨然是位健康的人类女性。她想把自己的姓名赠予女儿,名之为伊迪布兰·守卫。但新生的女儿却是抚弄着自己的发丝,良久才轻启朱唇,呆滞地喊出婴儿的语调… 妈…妈…妈妈… 她无措了。直到同族发出低吼来催促,她才明白这是帝皇的玩笑。她无奈地喷吐鼻息,把女儿送出这片即将蒙血的灰雾,以武神的交情为由,恳求灰都的贤者将女儿抚养长大。 贤者自是答应了她。 她在无声的欣慰中辞别女儿,重入那片必将掀起血雨腥风的灰雾。 武神已经挥动神圣之钺,斩开了阻隔圣殿的天际山脉。在武神的力量前,巍峨连绵的山峰不过是孩童们用塑料板就能切开的太空沙,挡不住圣钺的丝毫锋芒。但巨龙的双翼足以令日月无光,巨龙的吐息足以融化钢铁、冻结熔浆,巨龙的信念无可阻挡,巨龙的灵魂无惧死亡。 不,不,巨龙已经不能够做到了。 神圣帝皇赋予了它们灵魂与自由的思想,却又不肯移除它们的造物主刻入它们体内的终极目标。它们会恐惧,会害怕,会逃避,会求饶。它们不再是吞噬物质便能复生的兵器,而是脆弱又复原缓慢的血肉之躯。 它们抵抗不了武神的攻势,如遭遇猎手的野鸡般冲天乱舞,败退得一塌糊涂。但武神的情况亦不容乐观,龙族的躯体更胜普通圣恩者,龙族的力量不容小觑,龙族的意志正在复燃。他拼尽全力杀入圣殿,所耗之巨连神圣之钺亦不能及时补充。 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他急忙把神圣之钺嵌入圣殿来开启机关,而后直奔圣殿中央。在冲上的圣殿高台后,他面露欣喜之色,因为虚无圣典已近在眼前。 在他触及圣典的瞬间,他的爱人从天空俯冲而下,用尽毕生的能量把他推向圣典弥散的灰雾。 他来不及缓解与圣典的交融,被圣典夺走神智,沉眠在圣殿的高台上。 他的战将用尽全力打倒巨龙,想去拿起他的神圣之钺,用无所不能的圣火唤醒他。可神圣之钺一旦离开,圣殿便再度封锁。 想要带出被灰雾笼罩的武神?即使战将是仅次于武神的强者,可要他越过帝皇的圣典触碰武神?那必然是痴心妄想。 战将令幸存的战士们束缚住背叛武神的巨龙,用神圣之钺吸取巨龙的能量,让寒冰覆盖圣殿,继而构筑起城池堡垒。战将自封领主,以武神的名义统领遗忘之地内的生灵,只待武神领悟圣典的奥秘,他就能再度追随武神征战,逃出这终年苦寒的受难地。 战将等待了几个百年,赛尔没办法从视界里看到。他能看到的,是战将受朝晟前行者的埋伏却杀出重围,然后拿起神圣之钺恢复创伤,直言无敌的狂傲… 然后一个面贯斜疤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笑嘻嘻地挑衅道…… 来玩玩。 那道疤痕的位置过于醒目,以至于赛尔一眼就瞧出他的身份——没错,是班布爷爷,是伟大的帝皇使者,也是现任的常青武神,更是平易近人的班布先生。 而他的身后,则跟着一位灰发灰眸的女士。赛尔实在太熟悉那相貌,禁不住对着历史的过客说出不会有回答的问题… “你为什么在这里,茉亚?” 离开博物宫的时候已是深夜。回到旅馆后,赛尔最先洗完澡卧上床。他碾转翻侧,久久不能入眠,连替姐姐垫纸巾接哈喇都忘了。 他悄悄钻出被窝,蹑手蹑脚地走出旅馆,找到最近的黑金炬,等附近无人再猛跃并攀爬。他跑在垂直的建筑上,仿佛是追赶羚羊的猎豹,快到身形模糊,眨眼间便抵达黑金炬的顶端。 他看着圣洁却没有温度的金火,只是伸出手指勾了勾,那金火便缠绕过来,引他踩入光芒的深处。 似万千蟒蛇缠绕猎物,金火把少年拘束在此。而后,金火卖力地渗透他的皮肤,却屡屡被排斥在外,始终无法融入他的躯体。 寂静之中,金火腾空而起,向茫然的少年作出一张笑脸… 没错,是卡通漫画里才会有的滑稽笑脸。 而后,金火飙射而去,飞向了更遥远的南方。 少年先摸索完身子,确认躯体无恙,而后困惑地翻出黑金炬,重重落在地上。他远望圣城最高处的圣环殿,思考着现在拜会班布爷爷是否恰当,却不知那股金火已至晨曦,且扭曲为更诡异的笑容,流入了权之木的根系,直往那沉眠着先祖的地底空洞飘去。 (三十)再会 出于保护孩子心理健康的原因,文德尔家的大人们决定缩短在圣城的旅程,等参观完圣环殿就回到朝晟去。 但赛尔却有着不同的安排。他趁着吃早餐的时间把普莱沙老师从母亲那里借来,详细地向他描述了处刑场里的场景,请教他一个问题… 帝皇使者的处置,到底算得上妥善吗? 普莱沙能说什么呢?面对身高已经赶上自己,心智却依然如孩童般简单的学生兼未来的儿子,他不好直言成人世界的残酷,唯有用孩子们能接受的童话来劝解他… 有一个厌恶犯罪的国王热衷于抽出利剑,亲自处死他所见到的违法者。有智者劝谏他,说这样残酷的行为会让人民恐惧他并逃出他的王国。当所有的人民都逃跑后,他这个国王又该去统治什么呢?一方无人的荒土吗? 国王恍然大悟,虚心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宣布从今往后再不当街处死犯人。百姓们如释重负,夹道欢庆国王的仁慈。 等到老国王辞世,年轻的王子登上了王座。 新国王发现百姓们道德败坏、大臣们骄奢成风,急得焦头烂额。他广布告示,力求找出一位能想出应对措施的智者,更不惜重金答谢。于是有智者到王宫拜见他,说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常手握佩剑当街处死不法之徒。人民对老国王又惧又敬,才使得王国法治清明。如果他想要整顿王国的风气,就要学习他的父亲,通过严刑峻法来矫正人们的品德与行径。 国王茅塞顿开,带着忠心于他的卫士走上街道,根据百姓间的传言去抓捕顽劣的无赖与贪婪的大臣、缉拿无耻的荡妇和通奸的情夫,将这些人吊死在集市的入口。他既得到了赞赏,又收获了敬畏,不出几年就恢复了社会应有的风气,让王国欣欣向荣。 等他去世后,他的儿子登基为王。 新国王巡视继承来的国家,却发现大街上的人们都把手缩在袖子里,非必要情况都不肯露出双手。一位商人掉了一枚银币,路人们既没有提醒商人也没有去争抢,而是纷纷避开,仿佛那枚银币携带着诅咒的噩运。他好奇人们为何会如此拘束,便以国王的权力命令一位乞讨者解答他的疑难。 乞讨者说,老国王的规矩太过严厉。人们若是去捡银币,则会因为贪昧之罪服刑;人们若是提醒商人,无法索要奖励不说,万一被商人攀咬是小毛贼,反而百口莫辩。无论人们怎么对待那枚银币,最好的结果都是得不到任何回馈的冷漠,最坏的结果则是锒铛入狱。既然不清楚结果如何,人们便选择了最为慎重的方案,把两手插进袖子里,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尽量避免招惹麻烦。 他若有所悟。待回到王宫,他便着手修改老国王制定的法律,放宽了刑罚的度量范围,采取宽厚仁慈的政策抚慰百姓。这么一来,他的臣民们可算从法律的重压下解脱,不必再战战兢兢地袖手度日,整个王国的风气亦是焕然一新。 当他病逝后,他的儿子坐上了他的王位。 时值饥荒之年,这位新国王驾临大臣的家中参观,却见大臣的家仆用鲜美的葡萄酿造酒水,大臣的厨师用五只羊羔的后腿肉拼出一盘菜。他没有责罪大臣,转而巡视子民的家园,只见富人们宁肯把粮食放到发酵也不肯折价卖给穷人,穷人们饿急了便去哄抢偷盗,甚至公然冲击卫兵。 他头痛欲裂,实难冥想出治国之法,只好广邀智者来出谋划策。在跪拜以表敬意后,智者说出了让他哑口无言的方略…… 不需要普莱沙讲述,赛尔已经先行抢答——智者的方略,自然是让国王学习他的祖父,用严厉的刑罚治理国家。 老师搭着少年的肩膀,示意他看向圣城的中心,也就是稍后他们将要去参观的圣环殿,用耐心去开导他的困惑。 老师告诉少年,事物的发展有一个演化的过程,即便是法律也要遵守这一规律。帝皇使者是睿智的人,他的做法自然有其道理。或许他的思维有些守旧,没能跟上社会发展的变化,但时代的洪流不可抗,总有一天,他会觉察到旧的法律不再适应新的时代,并根据现实情况制定新的规则,从而改变法律与社会脱节的现状。 听完老师的教导,少年就像故事里的国王那样开了窍,顿时明悟了南共治区的症结所在。谢过老师的教诲后,他赶忙跟着老师回到早餐店,吞完发凉的烤肉卷饼,然后哄着吃圆腮帮子的伊雯姐姐走路去圣环殿参观,免得消不了食肚子疼。 中洲人有句谚语,是说人走得越快,就离故乡越远,离圣环殿越近。 那漆黑的半圆环建筑横跨整座广场,直径长达三千米,其间雕刻的金纹繁杂而不失和谐,犹如直照人心的烈阳,令目视者为之失色。远望而去,亦能从中看到心悸的炙热,好比胆怯的食草动物听闻猎食者的咆哮,受天敌的血脉压制,被刻在基因里的恐惧所支配,想要逃跑却不可挪动分毫。 对死亡的恐惧与对力量的敬畏相结合,诞生的正是神圣的威压。纵然再狡猾、再毒辣、心理素质再强的犯罪者,只要笼罩在这股威压之内,必会双膝发软,如朝圣者一般匍匐在黑晶石似的圣环广场上,于痛哭流涕中承认所犯的一切罪过,不求受害者宽宥,但求使者原谅。 而使者的处刑场无时无刻不拷问着他们的灵魂—— 忏悔有用吗?忏悔并不能减轻他们的罪责,忏悔只能替他们谋取一个不那么痛苦的死法。 业因如此,匍匐在广场上的没有犯罪者,都是祈求使者降下雨露的信徒。他们希望使者治愈他们的疾病,他们希望使者复活他们的至亲,他们希望使者挽救他们的财产,他们希望使者净化他们的心灵。这些聚在一起的信徒比广场的晶石地更显黑暗,乌压压的像是蚁群,与游荡在广场边缘的观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文德尔一家不敢太过逼近,只远远地聆听信徒们的低语。那些信徒中,一位手捧异物的母亲最是惹人注意。她托举着一条黑黝黝的干块,疯疯癫癫地张合嘴皮,不知是在嚼些什么闲话。赛尔凭借着圣恩者的超凡视力好生端详了几分钟,才从两处空洞里瞧出干块的原形—— 是尸体,是一具干枯的尸体,是一具风干如熏肉的尸体,也是一具孩童的尸体。 这位母亲好似被恶魔夺走了魂魄,一味地托举着孩子的干尸,念诵着使者的伟名。她请求使者再给予一回怜悯,把真正的孩子还回她的怀抱里。 是啊,不会流泪、不会哭泣的尸体怎么会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该是战胜了病魔的勇士,活泼而富有动力,而非终日沉默的怪胎,不晓得撒娇不晓得学习,连被高高举起也发不出声音。 少年松开姐姐的手,告诉母亲自己想去厕所方便,实则直奔圣环殿的入口,凭借圣恩者的身份得到卫兵的许可,在通报完毕后登入升天的平台,无视了人们的惊讶敲开了那扇最压抑的门。 门背后是发音标准的梁语,那老迈而不倦怠的音色,正是使者的嗓音: “小武,你来啦?多日不见,爷爷想你喽。” 少年推开门,只见无秋正靠窗而坐。他一边俯瞰匍匐在地的信徒,一边饮用热茶,好不悠闲自在。他似乎听不到人们的哀求,又或者… 他不在乎人们的想法。 再见和蔼的无秋爷爷,小武是别扭又不安,好半天才开始问好。无秋也不怪罪他,反而问他此行是来说哪些话。他沉思片刻,先是把老师讲给他的故事转告给爷爷,再乖巧地坐到一旁,等候爷爷发表见解或感想。 听完他的故事,无秋放下茶杯,背朝窗户遮住了沉没的阳光,懒洋洋地说道: “小武,没有结尾的故事算不得新奇,尤其是这类想写成一个圈儿来骗读者的,实在太俗套。来,听爷爷编两嘴,替这群没头脑的国王思量思量。 咱们说,听了这聪明人的妙招后,当国王的头脑一热,拔出剑来就砍了他,还骂这种聪明人都是靠一套说辞给老祖宗挖坑、好来蒙混领赏的王八蛋。跟着呢,国王让卫士们跟着他去大臣家里,先把有钱买葡萄酿酒的官杀了个精光,再把不肯低价卖粮的商人富户砍成无头苍蝇,最后杀一批饿疯的人,叫他们速速来领救济粮,别再打砸偷抢。 敢偷藏救济粮的,国王就杀他全家;敢趁机哄抬粮价的,国王就杀他全家;敢批评国王行事暴戾的,国王就杀他全家;敢吹捧国王英明神武的,国王照样杀他全家。人们被国王吓怕了,试着向国外跑,可国王一个都不放过,敢跑的人统统都杀。 最后连国王的亲卫都看不过去了,想要替老百姓说几句好话,但国王哪肯惯着他们,仍旧痛快是一刀杀。 忍不了压迫的人团结起来反抗国王,还是被杀了。在杀光这些反对自己的人以后,国王忽地发现,再没有人在他耳边唠叨了。现在,国王说什么人们就做什么,国王做什么人们都说好。他的王国不再动荡,安稳地像是挂在天上的月牙,谁的手也摸不着。” 少年听得是目瞪口呆。足半晌,他才甩醒了发蒙的脑袋,谨慎又谨慎地说:“爷爷,这会不会有些太偏激了?” “小武啊,你还是没明白爷爷的意思。爷爷是想告诉你,人这种东西就是贱,只要你拳头够大心够狠,敢把屠刀挥到他们的头上,杀得他们摇尾巴学狗叫,那么,就算你干过的事丧尽天良,他们都会摆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保不齐还要跪在地上高呼一声万岁,夸你是神明,吹你是在积德行善呢。” “爷爷,这分明是你…” “是我不对?是爷爷不对吗?”笑呵呵的无秋打断了少年的反驳。他那笑容极尽慈祥,连挂在鼻梁上的伤疤都是那样的和蔼可亲,“你说,是爷爷做错了吗?不会吧?爷爷我怎么会是一个暴戾乖张的人呢?你说是吧?” 少年无言以对。 无秋貌似很满意他的态度。众所周知,沉默是暧昧,暧昧则是偏袒,偏袒更是包庇,想来没有人敢忤逆他,恐怕是受过他照顾的孩子亦无那等胆量。 但下一秒,少年的顶撞掷地有声,似一记耳光扇在他的脸上: “不,爷爷,你错了,大错特错。没人有权左右他人的思想,哪怕是爷爷你也一样。” 无秋站起身一步步走来。他往下瞥着柔顺的少年,见那双眼睛闪亮如故,色彩依旧是难言的倔强。他抬起手摸上少年的头颅,既像是在估计小家伙长高了多少,又像是在盘算该施展何种惩罚。 他突然哈哈大笑,童心未泯般举起少年凌空飞转,像个疼爱孙儿的老人家似的兴致高昂。接着,他放下满头雾水的少年,用花白的眉毛蹭蹭少年的额头,满怀歉意地感叹道: “小武,原谅我吧,爷爷对不起你啊。去吧,继续去圣城逛吧,不管是去藏书馆还是去医院,都没人敢刁难你。不论你想问什么、你想找什么,他们都乐意帮忙。 去吧,小武,这是爷爷对你的补偿,也是他们的冀望。去吧,去吧…去多陪你爱的人寻开心吧。” 当关门的吱呀声遮蔽了余音,偌大的房间内又只剩他一个人被仰望。他回到窗边俯视广场上的人群,当他的视线掠过那位神智不清的母亲时,他抱肘轻嘲: “人啊,哪怕事实摆在眼前,也爱给自己留下一线希望,就算明知是假的也好,也甘愿受骗,不为别的,只为心里能好过些罢了。 他们都说我是无所不能的神,以为我能逆转生死,殊不知连我自个儿也不清楚,被我杀了又弄活过来的人孰真孰假… 爱信不信,由着他们去吧。难不成还要怨到我头上,怨我生了副狼心狗肺?哈哈哈…” 老人的自嘲,少年已经听不到了。他在家人的催促中赶回集合地,乘车去往圣城的藏书馆。等参观完藏书馆,他是该与家人辞别,趁早调查生母出现在圣城的谜团,继而直飞康曼城去完成委托了。 待宏伟的藏书馆浮现在眼前时,他不由把村里的图书馆拿来与之比较。可与这座古老庄严的广阔建筑相比,绿松村的小图书馆就如同白芝麻落在大冬瓜的藤蔓下,一眼就能瞧出规格相差多大。 走入其内,便能看到圣城藏书馆的书客何其之多。上到戴着老花镜的爷爷奶奶、下到个头不过大人腰学龄前儿童都坐在各自的位置阅览书籍。样貌非是中洲人的游客则沿着指示牌往高处走,找寻一些在本国见识不到的孤本珍册。 伊雯嚷嚷着要读故事书和画册,艾尔雅和穆法拗不过她,就陪她去找中洲人的儿童读物去了。赛尔则放着母亲与老师享受二人时光,自己一个人跑去别的阅览区挑选感兴趣的书架。 冥冥之中,他的脚步迈向藏书馆的深处,慢慢引着他来到收藏瑟兰典籍的区域。这里的读者多是金精灵,不是忙着翻阅书籍,就是踩着书梯环顾书架,听不见一丝叨扰别人的杂音。 这么一来,少年也管好嘴巴,近乎是蹑手蹑脚地穿梭在书架间的过道上。约摸半小时后,他在最角落的书架前停下步伐,踩着书梯摸向放在最高层的图书,花了许久才看懂封皮上的文字。 这是与瑟兰历史有关的古书,因采用独特的艺术字体而难于辨认。他找到座位翻开书,半蒙半猜地解读书中的内容。 这本书描绘的是盖里耶家族的崛起史,且提及了精灵先祖的秘闻。着书者称,盖里耶家族并不是因史学界公认的教派传播而兴起,其兴盛的真正原因在于诞生了一位前所未有的圣恩者。这名圣恩者觉醒于帝国时代之前,还未受帝皇恩典便拥有着纵横大地的力量。在以女性的身份成为盖里耶家族的家主之前,她曾是讨伐恶魔的先锋队的一员悍将,亦是唯一从炼狱归来的生还者。 帝皇降世后,封盖里耶家族为统率瑟兰的王族,而她则被精灵们推举为新时代的引领者,更被冠以先祖之名,成为坐镇晨曦的不二强者。 她的声威之盛,强到令她千年未逢人挑战。但她与另外三位继承者有所不同,她不仅缺乏治理封国兴趣,更是把王冠扔给后代承戴。 她终日漂泊大地,虽足迹远至北海西海,却自言绝不游历东方。据着书者在盖里耶家族的朋友所称,先祖曾告诫后代,假如有一日她踏向死亡,后代们应该将她的棺椁竖直而葬,让她的尸首背对东方。 先祖的子孙后代猜测,她是与梁国的继承者有着血海深仇,因而才会立下如此遗嘱,但着书者却不能苟同。 身为求实务实的史学家,着书者曾亲自去往梁国的都城,见证了梁国继承者更新换代的旷世决战。从梁国学者的口中,他得知梁国的继承者是变动频繁的高危职业—— 被梁人称作“御天士”的圣恩者对继承者的宝座有着狂热的渴望,宁死也要挑战那位称霸天下的君王,可以说是前仆后继,永无消停可言。 这么一个不知换了多少人担任的继承者,岂能招来先祖的厌恶?其间的隐情,怕是要如无头悬案般隐入历史的长河,永无揭露之日了。 读完这本书后,少年试着调动视界查探先祖的往事。可在他的视界深入晨曦城之后,却没有从权之木的底部瞧见他想要的真相。 与之相反,空荡荡的地底世界再无先祖的踪迹。那理应悬浮着的金精灵不见了踪影,如无光的黑暗般无迹可寻。倒是守卫她的研究者疲于奔波,正跟一些将军、贵族与政客打扮的精灵与人类解释些毫无道理可言的事实… 名为先祖的继承者,大概从沉眠中苏醒过来了。 (三十一)投资 关心先祖的人是极少数,忙碌生活的人才是大多数。当吃饭工作与安全都成为问题时,谁还有心思去挖晨曦地底的机密文件? 至少伏韦仑的居民没这个工夫。他们生存在格威兰的最东境、居住在最萧条破败的旧城市,所指望的仅仅是靠低水平的薪资与物价谋生。看啊,人行道上得不到清洁工的打扫,破裂的地砖、塌陷的路面数年没有人维护,车流量最高的十字路口没有交警执勤。 好多条干道上,小轿车的时速甚至敢飙上一百公里,只因放眼望去,压根儿找不到与他们竞速的对手。这些道路正如夹住它们的建筑群一样缺乏临幸者,空旷似寒冬的湖面,瞧不出些许生机。 但行驶在这样的马路间,又别具一番情调。若是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在空荡无人的城市里疾速前进,仿如昏庸的古代君主喝令国都子民禁足不出,而他本人则驾驭起马车穿行闹市之中,用骏马的铁蹄和包铁的木轮把所有障碍物碾个粉碎,好不快活。 独占寂静之城的快感,巴尔托·怀特也深有体会。以前他总是围着外祖父转悠,不是处理帮派杂务就是安排货物的出路,即便坐着小弟们代驾的豪车,也从没有静下心来体验过伏韦仑的荒芜。而今他亲自握紧一辆二手皮卡车的方向盘,听着音乐光盘储藏的流行乐,边踩油门边点头,顺带接通电话,与共治区的人商讨他们之间的生意。 “怀特先生,格威兰的音乐相当悦耳,可惜响度有些骇人,恐怕不便作伴奏之用,很容易喧宾夺主啊。” “抱歉,一个人的旅途太孤独,难免沉醉他人的音符。” “在严肃的交流中复述歌词有些不合时宜,怀特先生。” “恕我怠慢了。还是说回先前的事吧,这次需要我兑多少威尔供你们取用?伏韦仑的银行可狡猾得很,藏满了黑帮和警察的眼线,想要大额交易最好还是托人拉拉关系,免得钱还没提走就被保安套上麻袋抓进小黑屋啊。” “还需要拉关系吗?怀特先生,你本人不正是最牢靠的关系?” “您未免太高抬我了。莫非要我抛头露面,引来我家老头子的报复才算合了你们的心意?丑话说在前头,我家那个老东西精神不太正常,对待背叛他的人悉数是往死里整,对生人是如此,对亲人则更绝情。 我不是同您说过吗?我的母亲还是受他的要挟死在我手里的呢。您看,要是遇上伏韦仑最臭名昭着的黑帮老大德都·怀特,我这个外孙的身份不仅不是通行证,还是道催命符呢。” 巴尔托没有撒谎。自回到伏韦仑后,他一直是隐秘出行,去趟超市要贴两道假胡子,散个步都得故意瘸着腿,生怕给有心人认出相貌,第二天就躺在哪条下水道里充当耗子和流浪猫的饲料。而真理教的人也算是体谅他,直到近来才命令他去银行活动,让他尽快把真理教搞来的迪欧兑换成威尔,以供组织活动之需。 以供组织活动?巴尔托才不信这些人的鬼话。一个在北共治区活动的组织真想在当地发展,哪用得着把辛苦抢来的票子兑成国外的货币?他们图谋的无非是在国外攒些资金,等在共治区混不下去了,便跑到格威兰享福。 但巴尔托懒得揭开真理教的面具。留一条后路是人之常情,他这个在黑道混过的蠢货不也想着捞一笔大的溜到国外去吗?拼死拼活替别人发家卖命可是猪狗都跳不进的圈套,唯有自作聪明的人才会中计。 他凭这丝直觉吃定了真理教的软肋,一开口就是抽成的条件: “我会尽力而为。但是,考虑到其中的风险,我想我需要适当地提高佣金的比率,合情合理吧?” “你知道的,强迫合作伙伴冒着生命危险去打白工不是我们的风格,怀特先生。我们不是格威兰的企业家,能无耻到编借口叫员工替他们赚钱的同时还感激他们提供的工作。想按多少比率的抽成收取佣金直说便是,我们都有得商量。” “伏韦仑的赌场替外地人洗钱,通常要抽取百分之三十作为服务费。考虑到我们是老朋友,虽然找人办事有掉脑袋的风险,但我这个人向来喜欢替朋友分忧,就来个对半的折扣,百分之十五,不算多吧?” “让你拿性命作赌注,百分之十五当然不多。我倒要感谢你的慷慨了,怀特先生。出于尊敬与合作的诚意,我们会提供人手来保卫你的安全——当然,如何应用我们的威慑,就靠你自己琢磨了。 你是聪明人,怀特先生,我相信你不至于令我们失望,对吧?” “当然,蠢人不配与你们同坐一席。请给予我一定的权力来调动贵方的护卫,只要那么些小小的权限就足够了,我家的老东西最爱疑神疑鬼,有我拿捏他的疑心病,再加上一些恰到好处的武力威胁,他定然会对我马首是瞻的。” “伏韦仑的事情由你做主,怀特先生。但我要提醒你,你的外祖父新添了一张坚实的后盾。这张后盾不仅能让他的家族在风口浪尖中全身而退,还有底气以他的名义在闹市区激战圣恩者,即便满城风雨也不知收敛。”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明白啦——虚张声势的把戏是有极限的,唬得到老百姓却唬不到你我啊。” “务求稳重,怀特先生。此次共需兑换八千五百万威尔,你的一千二百七十五万存在哪里我们不干涉,可余下的资金必须提现,用尽可能隐蔽的方式送到高琴科索山。如果有人跟踪,你可以让护卫将之处理,但一定要处理干净,干净到没有丝毫痕迹。 至于接头的地点,我们会在地图上标记好位置,时间则取决于你。当然,我们是希望你能速战速决的,时间就是金钱,容不得半分浪费。” 听闻此言,巴尔托猛踩刹车,险些晃得皮卡散了架。他停在路边,摸着下颏沉思良久,问出了满腹狐疑: “把钱送回共治区?你们不是耍我开心吧?” “当然要送回共治区。钱放在格威兰有什么用?我们需要的枪炮药品和人脉都需要钱来打点,而现在,他们已经不愿意收迪欧办事了——迪欧就是他们印的。目下这光景,迪欧还能有多少价值?威尔已经是他们的首选。 不过费些周折搞来他们要的钞票,怀特先生,你不会介意吧?” 巴尔托拔掉车钥匙,拉起手刹靠着车座躺倒。他没有急着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先拉开天窗,又用小臂压住被阳光刺痛的眼睛,从眼皮挤出来的黑暗里看见了许多陌生却熟悉的色彩。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在黑暗里依然清晰的颜色,只能随着模糊的感觉去观望。 似乎有一片油彩融化在黑暗中,继而涂抹在瞳孔里,然后被吸入视线的漩涡,轮转出超越黑暗的光泽。 可待他挪开了胳膊瞪凸了眼球,阳光又消退了这难言的色泽。在电话的噪音里,他捂住嘴,用尽心气改变了刚才的决定: “我们是在做生意,对吧?” “当然,怀特先生。” “虽然我不喜欢那个老头子,但他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有次货仓的心脏供体暴病身亡,我想着退还买主的订金,但他狠狠教训了我一通,逼我搜遍伏韦仑的贫民窟,愣是抓来个条件合适又没人留意的流浪汉去配了型,还倒贴了买主一笔。 他告诉我,做生意就像开赌场,不仅要恪守诚信是金的规矩,还要领悟舍得投才有得赚的硬道理。他也说得没错,但凡抠抠索索、靠出千作弊诓人的赌场都做不大,也做不不长久,能经营成一方势力的庄家,终归要公平诚信。” “但说无妨。” “做生意就是投资,投资就要大胆豪迈。若是连起码的慷慨都没有,谋来的也不过是蝇头小利。想赢取更高的回报,出手可不能寒酸。 我很想大度一回,全额免去这次提现的佣金,但我到底是跑了腿受了累,不讨些报酬开销又承担不起,这样如何?我按千分之一的抽成来收取服务费,就当是殚精竭虑后应得的犒劳,你松坦我舒心,能行吗?” 电话的那头同样是半晌无言。 很久之后,意味深长的笑声冲出听筒,荡起了车内的灰尘,帮他踩下了加速的油门: “巴尔托先生,你是个目光长远的人。” 皮卡车飞驰而去,把握住方向盘的他则是会心一笑,挂断了不会有回应的通话。 毕竟,他和真理教的买卖成交了。 刚行驶到热闹的街区,皮卡车的发动机就开始三停一顿。巴尔托清楚伏韦仑的修车行有多么爱宰人,便打电话叫拖车行的人拉着座驾等他找人来修。 而后,他拦了辆的士,在司机的抱怨中继续赶路。的士司机是眼力独到,聊了三两句便猜出他是在外国待太久的本地人。他也不掩藏,承认自己在共治区工作了些年,口音和礼仪习惯一时半会儿还改不回来。见他承认,司机是摇着头向帝皇感叹,直言他不该回伏韦仑来,原因是伏韦仑这两年来的情境还不如往日开明。 当帝皇使者在温亚德惩戒全国的罪人后,伏韦仑的人民多数振臂高呼使者万岁。他们期待王庭会贯彻使者雷厉风行的行事方略,把荼毒伏韦仑毒瘤一网打尽。谁承想,王庭的官员虽然清理了大大小小的帮派组织,却偏生不肯动声名狼藉的怀特家族,反而放任他们吞并其他帮派的产业,让他们在短短半年内接管了伏韦仑所有的黑道生意,以至于伏韦仑的风气比整改之前更为败坏。 讲到动情处,的士司机拍响了方向盘,愤懑又无奈地诅咒道: “这么说吧,现在的年轻人谁不想往外面跑啊,跑去外面打拼,就是赔光本成了流浪汉,那也比耗在这里强!住在这块破地方,堪比到私人监狱里坐牢!怀特家族的人就跟那些丧尽天良的狱警一样,把我们这些老实人当成奴隶压榨啊。” “那你怎么不跑?” “我?我倒是想跑,可我一个高中毕业的中年人,房产存款和保险都在这里买的,要是往外面跑,和从头再来有什么区别?如果搁在年轻的时候,跑就跑了,反正还有时间打拼。这会儿我闺女都读初中了,真往外面跑,哪来的那个精力啊。 再说了,不在伏韦仑读完高中,过去减免的学费都要退还呢!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啊,年轻人,将近三十万,得跑多少公里才能赚回来啊。” “依你讲,住在伏韦仑不是没有丁点儿盼头?那你的女儿怎么办?长大了还不是要在这里工作,嫁给别人当老婆,生了孩子…” “那不行,等她读上高中,非得给我考上灰都的大学不可,再次也得考到温亚德去,反正不能留在伏韦仑这盘发霉的土豆泥里。” “可要是考不上呢?” “考不上?嘿,那就只好念一句帝皇在上——找个家境靠得住的好小伙嫁了吧!” “难说啊!” 话谈到此处,下车的地点也到达了。巴尔托付过车钱,等司机找好零才打开车门告退。等的士载起盯手表的上班族离开后,他才对着阳光展开零钱,然后把这些假钞扔进了垃圾桶,向老旧住宅区的深处走去了。 熟悉的住宅区虽有熟悉的居民和小流氓,也有不熟悉的游荡者和盯梢人。巴尔托熟练地沿着小道拐进围墙和楼房间的夹道,踩着从高层抛下的垃圾前进。没走两步,他就看见一张长出了两只脚的脏棉布,便过去踢开棉布,见到几十只耗子就和蚂蚁搬家似的往外面冲。而棉布下的流浪汉则是困惑地撑开浮肿的眼皮,抠着鼻孔问他有何贵干。 他一言不发,只是用脚尖勾回棉布并帮流浪汉盖好。 能在这种地方活得舒坦的人,多少有些影响身体价值的重大缺陷。他敢料定,这个邋遢的男人之所以没被拉到手术室抽血割肾,肯定是因为患有不治之症。 对待这种可怜人,还是抱有怜悯之心较好。说不定一时的善良能换来帝皇的垂青,赢取神圣的嘉奖呢? 得了吧,还是遵照帝皇在教典里的训诫,今日先解决今日的麻烦,万勿思虑明日的问题。 于是他走到看守单元门的门卫跟前,按住了门卫伸向枪的手,笑嘻嘻地摘掉了胡须,朝空中吹了两口气,嘘着嘴悄悄地说: “嗨,兄弟,看看是谁回来了?” 慌乱终归是短促的。门卫很快把手插进裤兜里,确认周围无人后识相地压低了嗓门,气冲冲地警告道: “巴尔,你早不回晚不回,赶这档子跑回家?发你妈的神经呢!这两年老头子正四处找你,只等扒了你的皮!听我的,现在贴好你的胡子立马滚蛋,看在帝皇的份上,我发誓今天没见过你,快滚吧!” “滚?兄弟,别念叨帝皇的份了,你还不如扯扯咱俩的情分呢。我看,只怕我调头走不出两步,你就招呼着人来逮我请功了吧?” “咋说话的?咱俩好歹也是一块宰过牛的过命兄弟,我还能害你不成?” “我可不信。我还记得上次请你去酒店按摩,你硬是扯皮扯到嘴抽筋,死活不肯来解闷啊。连一块儿睡女人都不敢,叫我怎么信你啊?” 眼看话已说尽,门卫的手再度摸向了桌底的枪。巴尔托不慌不忙地敲响警报铃,凑到门卫胸朝对讲机喊出自己的姓名。接着,他告诉对讲机那边的领头人,他逃脱了温亚德警方的追捕从共治区凯旋而归,今日是要来与怀特老爷子谈谈生意,希望兄弟们不要因一时冲动而误了大事,先放他到天台的“宫殿”和老爷子见个面再说。 能混到领班的位置,对讲机那头的人还是能掂量出轻重的。没多久,巴尔托便得到了他想听的回复——看在血缘的关系与帝皇安排的命运上,他的外祖父德都·怀特同意与他会面。 门卫比出祈祷的手势,幸灾乐祸地说:“不开窍的巴尔呦!愿宽厚的帝皇赐你好运,保你安全无虞吧!” 巴尔托把墨镜扔到门卫身前的桌上,头也不回地别开赶来的打手们,踏上通往天台的阶梯: “好运?世上哪有什么好运呢?不过是谁多倒霉一阵,谁少倒霉一阵的分别罢了。” “有道理,看来遗憾才是生活的主旋律啊。” “哦?你这话还挺文艺。” “文艺?和参加伯度河处女航的导演编剧那样文艺吗?没钱而已!” 在打手们的包围中,巴尔托仰头大笑。他明白门卫说的处女航是指被堆塑成断罪之塔的傲慢者们用来消受声色犬马的污浊游轮,也清楚门卫并不相信自己是在外面拼出了一片新天地——不是混得穷困潦倒,谁情愿在逃出老怀特的手掌心后腆着脸返回来?到头来,还不是没钱可花,唯有回老家求亲朋伸以援手这条路可行。 在来到天台,目睹不知何时又装修一道的违建别墅后,他瞥了跟在身后的打手们两眼,说出了令人找不着头绪的问题: “朋友,你们打拼来的钱,都流到哪里去了?” 打手们是你瞅我观,没一个明白巴尔托在问些什么,尽是抱臂而立,目送老怀特的亲外孙走进那栋能够裁定伏韦伦百分之九十的人之生死的别墅去。 (三十二)交易 巴尔托不得不承认,老怀特的别墅装潢已然不输以拜金为主题的电视剧里的私人宫殿。换句话说,就是用千奇百怪的艺术品与画作填充墙纸,拿黄金和琥珀点缀家具,采买风格显目的奢侈品补齐空缺。 在去往书房以前,他高举双手,老实地配合搜身,继而向老怀特的保镖会心一笑。两年前,这群人的职位有三分之一归他管理,他也算是跟这群人混得比较熟。他只需要抓抖手巾袋的边沿,想讨好他的保镖便会争先恐后地请他做客,邀他去最好的酒店享用美食与按摩女郎的服务。 而今天,保镖们的眼眶里全是不屑的蔑视、哦,还有同情的可怜。看他们那熟练到成为习惯的搜身动作,以及搜身结束后仍旧严阵以待的站姿,巴尔托就清楚,这两年来钻进书房的人怕是都成了枉死鬼。 门后的书柜像是层层屏风,必须弯绕而过方能见到主人的真面目。巴尔托抬起头,望着天花板走出这座迷宫,不等迷宫后的外祖父开口便拉过椅子坐下,说: “老板,别来无恙?” 老怀特的面貌依旧近似恶狼。那一道道皱纹里爬满了阴鸷,那藏在短胡子下的嘴唇更是狠毒。见任务失败而叛逃的外孙竟有胆量回来,还摆出副无所畏惧的神情面对自己,他那张嘴里的狠毒仿佛凝聚成毒钉,通过射钉枪般的舌头刺入外孙的灵魂中: “巴尔托,你请罪就是这种态度?” “那不然呢?要我跪在地上先喊声礼赞帝皇,再抹着鼻涕跟眼泪扑向您,一口一个亲爱的外祖父,顺带刮自己耳光抽肿了这张脸,抱着您的腿请您宽恕?别人不知底,可我清楚,犯在您手里,就是把舌头甩成风扇也求不了情啊。” “不试试,怎么知道?” “既然如此,仁慈的外祖父,我说我是由于不可控力才把最好的伙计们折在了温亚德,而我本人受帝皇护佑,幸运地逃过一劫,只因风声太紧才不敢在国内逗留,不得不跑去共治区避祸,您信吗?” 老怀特仅是按响桌铃,保镖们立即从壁橱后的暗门里冲出来,听这位脾气不善的老板下达命令。 而老怀特的命令极其简明。他不耐烦地说: “巴尔托,谎言与狡辩的代价永远是死刑。” 保镖们按住巴尔托的肩膀,准备押这位错失所有生机的蠢蛋去天国觐见帝皇。但巴尔托却打起哈欠,拨开了保镖们的手,自行起立,说: “我还有权争辩吗?这里是您的王国,您是伏韦仑的无冕之王,但凡您能开开心心长命富贵,所有人的生死全顺您的意也无妨。您看,您现在多威风,料理我都不需要请大家伙议论罪名,连戏都懒得演了。 您告诉我,我那些坐庄的长辈们都藏到哪去了?总不能是主动销声匿迹,把打理家族的义务原封归还了吧?” “巴尔托,你明白我不喜欢听人啰嗦——就和窗边的喜鹊一样讨人嫌。” 老怀特的意思,几位保镖自然是心领神会。他们正要把各自的拳头甩向巴尔托,却在一阵冰凉的刺痛中下意识地后退。他们伸手去掏怀里的枪,可手刚触向胸膛,摩擦的痛楚便提醒他们低头,从而使他们看清腕部的创口是何其骇人—— 他们的手利落地消失了,留下得只有手腕处那到平滑到完美的切口。那骨髓的光泽,可谓比切割机修整的火腿更诱人垂涎。 用不着保镖们惊呼,老怀特的脸色已经难堪到了极致。可他的怒火反而褪去几分,他的语气也和善了不少: “巴尔托,有本事了?傍上圣恩者的大腿,找我来示威了?你们几个,别哭鼻子了,丢人现眼。捡起你们的手去医院接上,趁它们还没坏死吧。” 分明走光了闲人,书房里的氛围却愈显凝重。老怀特猫着腰撑在桌上,是左顾右盼,和老顽童一般寻找起圣恩者的踪迹。巴尔托是修整衣领,任由他拖延时间,等他坐回原位才开口: “行啦,老板,别望了,中洲来的圣恩者警惕心过盛,你望遍这座屋子他们也不会现身。除非…您能说动护着诺克的贵人替您解围。但我想,人家没必要对一个陌生的老头子上心,抽调看护诺克的人手来帮您,尤其是在诺特倒了次血霉以后,对吧?” “你的门路很广啊,巴尔托。不,我应该问——中洲人都是这么神通广大,连王庭的消息也打听得到?” “那可不,我的中洲朋友本领何止超群,完全是令人叹为观止。否则,我又怎么敢孤身回乡探亲,替病危的亲人问诊探病呢?” “病危?巴尔托,玩笑话别太过,哪怕有圣恩者跟在你身旁,我也——” “您也有办法逃脱嘛。再怎么说,我的老板也是伏韦仑如今第一等的权贵,备些圣岩防身也是合情合理的呀,是吧?” “行了,巴尔托,你可不要说千里迢迢地赶回家就为了在我跟前炫耀?再显摆你的臭口气,我可要闭门送客了。” “外祖父啊,外祖父,遇见高您一筹的人时,您老是这么好脾气。看在中洲朋友的面子上,我就长话短说吧。我特意跑来找您,自然是想同您做生意。” “做生意?和气生财的道理都不懂,你还想做生意?真是丢尽了我的脸。” “唉,先动手的可是您啊——”说着,巴尔托走到老怀特的身前,对视那双幽冥般的眼睛,慢悠悠地咬出了几句真话,“像您这么凶相毕露的人往往有着最软弱的内里,好比是灌满水的皮球,一戳就爆,死无全尸啊。” 老怀特的指节勾成了鹰爪,几乎要抠穿珍贵的红木书桌: “说吧,你又在打哪些鬼主意?” “还记得林博士吗?您曾经最害怕、最讨厌最厌恶的林博士,其实算是个好心人。他还忠告过我,叮嘱我对您这样舔血为生的人来说,血亲是随时可以抛弃的利用品。而今,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对诺克而言,您这位老不死的祖父,也是能够抛弃的血亲呢?” “如果你是来挑拨离间的,那就滚吧,巴尔托。” “外祖父呦,我是在劝您留条后路啊。学赌徒把宝押在一桌并非明智之举,再不济也得策划备选方案保命,最次也得多攒些存款养老,对吧?而您看,我刚从共治区回来,我向您保证那地方近来很乱,而越乱的地方越有商机,越有商机的地方越能攫取金银,给您的小金库再添一笔巨款啊。” “巴尔托,你真当我听不明白?你不过是想拿我的钱给你自己当启动资金吧?” “有这方面的因素,但您毕竟是我的外祖父,我怎么也不会亏待了您啊?您看这样好不好,先抛弃成见,听我帮您分析分析?” “说。” “在我们南边的邻居家里,我们格威兰人有先天的肤色优势,刮油水什么的都是轻而易举。近来,北共治区的局势不甚明朗,动乱的态势愈演愈烈。 单说珀伽的黑市吧,药品、蔬菜与干粮罐头的价格持续走高,市民们还忙着抢购。就算黑市商品溢价高出超市标价五十倍,他们也不敢讨价还价,因为超市里十天见不到人来补货,黑市的商人脾气又大,容不得他们废话,总摆出一张爱买不买的臭脸叫他们自行权衡。 您想想,要是您不计前嫌,接受我的诚意,与我的朋友合作,把伏韦仑周边的物资先送到高琴科索山下,再翻过边境线送去珀伽,岂不是一本万利?” “说得轻巧,你能跟我保证他们有本事瞒过边境卫队?你能跟我保证他们有资本压住地头蛇?你能跟我保证他们有能耐开拓销路,霸占北共治区的市场?我猜,就是你嘴里一个小小的珀伽,他们也摆不平吧?” “外祖父,这倒是你的眼界狭隘了。中洲人的社会虽与格威兰大有不同,但基底的运作逻辑还是相通的。他们的市政厅借着地痞流氓的手,变着花样为自己谋利,早就丧失了公信力。您可别推脱说不不明就里啊?怀特家族是怎么爬到如今这个地位的,没有人比您更清楚了吧?” “照你的说法,他们的官员就是当地的帮派大拿,哪能放纵你们割开他们的钱袋子,偷走归属他们的市场?” “亲爱的外祖父,妙手正在于此。因为我的朋友不屑于偷,而是执枪拦路,非抢不可。中洲人的老爷们手里只有钱,没有警卫军队,他们要是敢拿着枪炮自卫,没等我的朋友们动手,王庭的驻军就巴不得抢先宰了他们,把他们的肥油吮个干净。 我想这个道理您不会不明白。小时候,您跟我讲过,拿枪进山林的猎户不怕野猪狼群,独独担心前头探路的猎犬起了反心。自家养的狗要是调过头咬自己一口,那滋味比被野猪拱了屁股还难受,没错吧?” 老怀特捋起精干的胡须,笑容意味难测:“你就笃定我敢相信你?” “您别跟我幽默了。听黑帮头领谈信誉,还不如听妓女谈贞烈去。有钱赚,大家是朋友;没钱分,拍手散伙。您总不能跟钱过不去吧?” “那取决于他们的诚意。” “您看看我就明白了,中洲人出手都很大方,绝不会亏待您。” “说说你们的打算。” “趁着银行没有停兑,帮我们把迪欧兑成威尔。就按赌场洗钱的抽成,十分之三?您如果不满意,十分之四也在我们的接受范围内。当然,和共治区的黑市相比,这些钱不过是毛毛雨,舍不舍得取决于您—— 您要考量我们的诚意,我们自然也得测试您的赤心。” 老怀特起身踱步,逐渐舒展开面上的皱纹,而后笑着拍响巴尔托的肩膀,再用最热切的拥抱作为回应: “好小子,你不再是贪财好色的小鬼头了,真给我长出息啊。” 巴尔托是拍着他的脊背,掷地有声地还以颜色:“彼此彼此,您不是也放低了身段,只把虚伪的排场扔给别人看,再不用来恐吓家人了吗?老爷子?” 老怀特先是畅笑几声,继而鼓掌唤来管事的仆役,吩咐他们快些操办宴席,替自己这位凯旋而归的好外孙接风洗尘。 在伏韦仑的宴席中,牛羊是必不可缺的主菜。而被伏韦仑人视为上品的牛羊,分别是谷稻饲养的肥牛与草滩地放养的小绵羊。 一头肥牛身上最珍贵的部位,往往是里脊与肩颈。谷稻喂养出的油脂均匀地分布其间,构成了大理石般的纹路。在剔除多余的脂肪后,将之切割为标致的肉块,经由低温慢煮后,用迷迭香与大蒜煎炒黄油,再辅以伏韦仑独有的香料淋脆肉块的表皮,再搭配吸过油的薯条与炸土豆,便能制备出由蛋白质、脂肪与淀粉构成的盛宴。 绵羊的处理则要简单许多,无非是以蜂蜜炮制羊皮,用地炉焖烤为皮脆肉嫩的焦糖色美味。兴许是受南边的中洲人所影响,伏韦仑人也酷爱香嫩的羊肝。他们把羊肝列为优于羊肉的头等佳肴,与牛肝共陈一盘。羊肝绵密如果冻,牛肝粉面似芋泥,当这两种相近而不相同的肝香交错入口,满意的不仅是鞠躬告退的厨师,更是大饱口福的食客。 将刀叉拿起又扔掉后,胡特·唐卡拉拿起了品汤用的调羹,把餐碟里的肝脏一块块舀上舌尖。见桌对面的格林小姐并未对自己的吃相抱有成见,他便放心地运用祈信之力,把嘴巴变成了像皮球,包起食物细细挤碎,从而充分地品尝美妙的滋味。 伊利亚捏起银叉,小口轻咬多汁的牛肉。她明明是在啮咬着用餐,却如以舌梳毛的黑猫般优雅专注。她依次品鉴了酒楼里的招牌菜,用肯定的眼神给予了厨师高度的评价,然后把满桌佳肴推给唐卡拉先生,请之悉数刮光,切莫浪费。 她不说,胡特也不会客气。好容易吃一顿美餐又不用掏钱,受气受累的圣恩者岂能不多报复报复她的钱包? 胡特还真就充分发挥了祈信之力的妙用。他将胃部的弹性扩张到极致,愣是把肚子塞成了啤酒桶,装完了餐桌上所有能吃的东西。看他那神情,好似唯有拉开嘴巴用嘴包住整张餐桌,先仰抬脖子吞掉碗碟,再呸出无法消化的餐具,他才能收获饱腹的快乐。 胜过饿死鬼的吃相,终究还是让伊利亚扶额失笑: “唐卡拉先生,大可不必这么着急。瞧,这里没有人与你争食,今日的膳食是你应得的奖励。” “我只是不懂,格林小姐——千辛万苦逮住的人,干什么平白无故地放回去?” 胡特说的人,不是诺克·怀特还会是谁?他冒着生命危险才抓来的公主情夫,还没审讯出个所以然,便被伊利亚以上级的命令为由放了回去。他就是气得牙痒痒,也得乖乖地揍晕诺克,把这家伙在安全的地方扔下车。若要他自评的话,他想骂自己是个听命跑腿的蠢蛋,与其再被黑水折磨,不如往高速路上一躺,等大卡车送他去天国享福算了。 “有时候,放敌人回去一次,比俘虏他千万次更有价值。” “啊?您不是说笑吧?难道我还得再请他来做回客?真要那样,您不如赏我个痛快。就当是您心善,见不得人受苦,您行行好,让我歇息歇息吧。” “歇息?活在世上的人哪有不受累的呢?何况死后的世界有的是时间歇息。人生在世,可别贪图安逸、受了怠惰的勾引,唐卡拉先生。” 胡特把嘴一歪,连连陪笑,直夸她说的对,人死后有的是时间歇息,活着的时候还是多努力努力,尽早为抓捕无名氏献出一份力—— 待无名氏落网,再休息也不迟。 “您替无名氏办过多少事?唐卡拉先生?” “呃…我真的很乐意回答你的问题,格林小姐。但您请体谅,我…” “他是何等巅峰的圣恩者?第三?第四?还是第五?” “无可奉告,无可奉告…” “总之胜过我,对吗?不仅如此,他还御下有度,对待您这类受情势所迫而归顺的敌人,亦是万分信任呢。” “没有的事,我…” 伊利亚挽起一头金丝,解散了精灵式的环辫,打起了搭在单肩的结:“他是个相当傲慢的人啊,唐卡拉先生。帝皇使者究竟是不曾察觉他,还是任他表演小丑的把戏?又或者说,他其实是前行之地的一员,始终向伟大的使者效忠吧?” 胡特既不敢回答,也不能回答。那前后蠕动的嘴唇是在出卖他的心迹,还是在掩藏无名氏的真身? 伊利亚一吻高脚杯,稍啄了些美酒入喉,悠悠地补充道:“他总不能是朝晟人吧?唐卡拉先生。” “抱歉,我当真是无可奉告。” 下一秒,焦灼的空气成功被手机铃声降温。胡特从未觉得黑水的提示音是此等绝妙的天籁。他虔诚地向帝皇祈求,希望解围的铃声能多来些,他真的不愿再被表面温雅、实则咄咄逼人的家伙折磨了。 “唐卡拉先生,有好消息,黑水替我们安排了新的任务。” “饶了我吧,我还没吃饱饭呢,你看,肚皮空空——” “怀特家族似乎迎来了一位从共治区前来的客人,我们应该留意他们的动向。” “遵命,”言谈间,疲惫占据了胡特的瞳孔。他的声音透着悲哀的无力,“马上照办。” 可伊利亚的声音,却如一颗醒木钉般敲入他的心: “安心歇息吧,唐卡拉先生,这次换我去。” (三十三)尊重 在伏韦仑唯一一家有资格招待贵宾的酒店里,诺克·怀特正尝试着与站岗的保镖沟通,从而争取外出清爽的机会。但保镖们不仅拒绝了他的提议,更面无表情地帮他锁好门,还告诉他想散心就尽早回康曼城,如果他非要在这里闲逛,提高大家的工作难度事小,丢了他的性命事大。 保镖们说的不错,圣恩者的袭击证明了伏韦仑并不安生,而袭击者主动将诺克释放这一行为更是充斥着挑衅的意味。对方似是在提醒他们处于何等危机四伏的环境中,警告他们快些撤离。 可惜他们的护卫对象另有图谋。 在死里逃生之后,诺克固然想跑,但他更想查明事件的真相——哪个不怕死的圣恩者能越过保镖的防线把他抓去斥骂一顿,又将他毫发无损地扔上大街?难不成是他的导师林博士从炼狱里爬回人间,不远万里来同他逗乐?这种傻话,连喝酒喝到脑溢血的酒鬼都不会信。 他能推断出的最合理的缘由,便是他的情人在借机敲打他、试探他、测验他是否仍然如缠绵床笫时那般忠贞。 想到此处,他不由摇头苦笑,像根蔫萝卜一样撑在茶桌旁,打算沏杯热茶冲淡心里的苦,但又始终听不见水沸腾的声音,一看热水器方才发现加热温度被限制在了四十度。他只是愣了片刻,便跑到洗浴间放水,用手一探,果然也是温而不烫。 他想用拳头堵住出水口,可又猛地抽回胳膊,近乎抓狂般狰狞了面目。 但狰狞的持续不超过一秒。当一滴水花溅上他的脸,彻骨的寒冷唤醒了他的理智,具体来说,是对情人的敬畏帮他找回了绅士风度。他不清楚有多少双眼睛在隔着摄像头保护他的安全,他只明白不讨喜的行事作风除了招来厌恶外再得不到任何回馈。若是他的粗鲁暴躁入了情人的眼,他可说不准人家会不会摆起灰都贵族的架子,用嫌弃的目光讥讽他,用绝情的眉挖苦他,用妩媚的唇批判他,说乡巴佬终究是乡巴佬。 在莎薇酒店的包厢内,戴维·赫斯廷恳请服务生快些上菜,而后打开电视,观赏起收视率最高的恋爱喜剧。 这部电视剧的男主人翁出身乡下,凭借自身的努力赢得了灰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开学的第一天便得罪了身为议员千金的学姐,与她成了对欢喜冤家。在最新的剧集中,主人翁的农场主父亲来到灰都探望给他争光的儿子,却因身上那股难以清洗的家畜异味而受到众人白眼,还被不知情的女主角当成是没见识的村夫。幸好,来学校演讲的议员本来因为提词机故障而陷入尴尬,主角的父亲主动扮蠢捣乱,借机推迟了演讲的时间,博得了议员的好感与谢意。而议员亦在演讲末尾大方承认自己记忆力不佳,不擅脱稿演说,更是主动拉主角的父亲上台,感谢这位农夫的好心,还告诫学生们歧视他人的出身或文化水平是种傲慢的愚昧,为本周的剧集谱写了完美的谢幕礼。 等结尾的预告片跳出来的时候,原本沉默观影的戴维忽然拍腿大笑—— 当议员知道女儿的恋爱对象是农夫的儿子时,他的脸色堪比掉进沼气池里吃了顿饱餐的倒霉蛋。跟着呢,他跟个泼妇似的跳脚呐喊,命令女儿绝不准和灰都外面的乡巴佬谈婚论嫁。 这么一来,连昏昏欲睡的露丝·舍丽雅都被逗笑了: “还以为是烂俗的故事,想不到竟然有些新意,算是神来之笔啊。” “哈哈,能火起来的电视剧不容易落于庸俗。况且他们陈述的是事实嘛,刚来灰都工作时,就有人跟我说,来灰都打拼的苦命人哪怕买了十座靠近王宫的庄园,在土生土长的灰都人眼里,他们还是来灰都讨饭的乡巴佬哦。” “胡扯。我也是到灰都打工的,我怎么没见人歧视过我?” “小露丝啊,你是在王宫里打工,谁敢歧视你?至于出了王宫以后嘛,你看看我不就懂了?黑水的勋章是抵挡歧视的最佳护盾嘛。要是骂服务生、流浪汉、小白领和生意人是乡巴佬,他们顶多挨顿毒打,没准还能讹来笔医疗费。可要骂我们是乡巴佬…” “那他们最好祈祷从没违反过格威兰的法律,”露丝揉着腹部,无精打采地瞟向厢房的门,肚皮里的咕咚声清晰可闻,“戴维,你点的是什么菜?不该是分子料理吧?” 戴维举手告饶,按铃催促服务员上菜: “分子料理?哦,我想起来了,是把草莓摘去粒打成浆,又炮制回原形栽回颗粒,重新做成草莓的菜品?放心,那太昂贵了,我消费不起。” “你老婆…你前妻割走了你多少财产啊?真有必要这么拮据?” “我都情愿睡在办公室省房租了,肯定是身无分文啦。” “真好,这就是爱情啊。” “不不不,这不是爱情,是婚姻,小露丝。” “有区别吗?” “有啊,爱情是感情,婚姻是生意,结婚证是包装成爱情的合同文书。 不过呢,就我个人的观察而言,家庭条件差距太大的恋情注定没有结果,即使青春的热血与荷尔蒙的吸引力从中作梗,煽动恋人们战胜了父母的阻挠,等他们要靠自己工作养家后,不一样的生活习惯、不相近的消费观念、不一样的爱好与价值观会无情地浇灭他们心中的热火,让他们直面现实,从异性的吸引中幡然醒悟,回去走各自的老路了。” 敲门声打断了戴维嘴里的大道理。匆忙赶来的服务生先是弓腰致歉,继而用最快的速度盛放餐碟器具,还望客人海涵。 待服务生告退,露丝舀了碗椰子煲出的清汤,把吹凉后的汤水一勺勺地滑入口中,顺带劝戴维开饭:“空着胃可没精力干活,先吃饱了再聊吧。” 可戴维只是取了碗奶冻,挖一勺到嘴边又迟迟不动。露丝都快吃光自己的餐碟了,他还是望着银匙里的白色胶体,始终没有开动的意图。 露丝抽来餐巾抹光嘴,撑着脸斜视着他,没好气地问:“遇到麻烦了?” “露丝,我近来阅览了与北共治区屠杀案相关的资料。发生在麦格达的大凶杀,你听说过吗?” “听过,圣恩者做的,可惜了,一位第二巅峰的圣恩者生在了一块儿烂地方,没能实现他应有的人生价值。” “没有吗?我不能苟同。他动这一回手,比窝囊一辈子更顶用。就像我们刚刚看的那部热播剧,如果我是那位主人翁,在同学们嘲笑我的父亲是位浑身臭气的农夫后,我要做的是去枪店买一把步枪,锯短后藏进书包,再自制几颗炸弹放进学校,给所有人一个大大的惊喜。” “戴维,你该请假休息了。再折腾下去,你的精神迟早要出问题。” “不,我的脑子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清醒。我们都是人,生而没有分别,理应平等相处,互相尊重。但偏有人制定了规则,划分各种等级挑拨我们互斗。 灰都人又怎么样?灰都人就不是人?灰都人就能嘲笑其他城市的人,骂乡村的农民是没见过世面的蠢鹅?说不定他们从父母手里继承来的房子还不及农民牧场里的牛羊值钱。 可有钱又怎么样?有钱了就能摆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态,朝他人施舍怜悯?我得承认,那位演员的演技很好,他诠释的角色简直是议院老爷的完美写照。” “戴维,用不着跟一部电视剧置气。” “不,我非说不可。议院的人说到底还是王庭的人,而王庭的人又怎么样?王庭的人就能颠倒黑白、明目张胆地奢靡无度,把格威兰弄得乌烟瘴气?姓氏是奥兰德又怎么样?奥兰德家族的人就能把王庭视为管家、把我们视为棋子?他们是生来高贵、有权摆弄我们的命运?假如是教典里的帝皇恩赐了他们高贵的权力,那他们为什么不向圣城低头,请更高贵的使者驾临灰都统治他们的国土? 我算是看透了,王庭里的人不论口头上吹得多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他们是一群贱人的本质。而我们偏偏忠于他们,我们偏偏要替贱人办事,我们偏偏要受贱人的摆布而勾心斗角,把国家的大事降格为他们的家事,把格威兰的法律拉低成他们的家规。 露丝,你说,我们为什么要蠢到听他们的指令?我们为什么不能学习中洲人的先进经验,把仇恨公理与惩罚结合在一起,谁折辱了我们,我们就抽刀向谁?” 露丝放下手里的汤匙,犹疑了许久后拿来茶水漱口。喝完茶,她不经意地张望着四周,问:“戴维,说句实话吧,王庭最近又怎么了?” “老套的公权私用罢了。露丝,您能想象到吗?我们好不容易盯上诺克·怀特这条线,千辛万苦才争取到上峰的授意,务求努力查实缇洁雅殿下的罪证,但我们的直属领导却抽调黑水的探员和圣恩者去充当嫌疑人的护卫,更瞒着我们这些跑腿的小兵,企图蒙混过关…” 戴维讲述得越多,露丝的心跳越重。根据戴维的说法,缇洁雅公主竟然越过国王私自命令黑水派出圣恩者与安保人员护送她的情夫回故乡一游,且务必保障她情夫的安全无恙。这般无理取闹的要求,戴维的领导谢尔德不仅没有拒绝或揭露,反是暗中应允,派出最精锐的人手护卫一个小白脸的安危。若非戴维留了一步暗子,瞒报了维莱·麦考夫在温亚德收编到的两位便宜圣恩者,且安排两人在伏韦仑隐秘行动,不得向维莱以外的任何人报备记录,否则,他至今都要给领导蒙在鼓里,当一个疲于做无用功的冤大头。 听完戴维的陈述,露丝一拍餐桌,把所剩不多的清汤都震出了碗中。她指着戴维的鼻子,措辞激烈到险些失控:“你他妈…你疯了!隐瞒不报,私自行动,勾连结社…哪一项罪名单独挑出来,都能判你坐二十年牢!” “小露丝,你说的这些罪名,谢尔德他们都犯过,哦不,他们还要多加三项——顶撞上级,抗命不遵,忤逆王庭。比起他们,我的罪责何尝不是鹅毛细雨?” “滚蛋!他们想拼打高位,他们想讨好王室,那就遂了他们的心意,叫他们乐此不疲吧!你又不是他们那样的贪权小人,就算模仿他们的手段恶心别人恶心自己,你也爬不到他们的位置,又何必瞎操这些心?” “因为我受够了他们的气,我不服,我恶心。我后悔自己追随的是一个嘴上家国情怀,实际爱慕虚荣的俗人。我恶心自己相信了他的鬼话,真以为一个人要坐上了足够高的位置才有能力去改变不公。 我看明白了,露丝,格威兰与北共治区没有本质区别,在王庭权贵的眼里,我们都是牧场里的牛羊,不同之处仅在于格威兰是他们自家的牧场,他们需要做些表面功夫来粉饰太平。而北共治区是他们从邻家抢来的地盘,自可以多盘剥虐待,无用受困于道德秩序。” “好好好,你说得好,说得对!但你能做些什么?告诉我,你又能做些什么?别对我说像个小孩子一样胡闹就是你的底牌?拜托,你醒醒吧,你弄得这出乱剧,在他们看来,还不如受了父母气的小学生往沙发里藏的大头针来得危险!” “他人赠我与果浆,我当还之以蜜糖;他人赠我与棍棒,我当还之以刀枪。” “戴维,你也学神棍念起教典了?别了,凭你这副德行,诓不到信徒来捐钱。” “那我该如何?追随谢尔德的步伐,信服他的格言,奉行拯救他人需要先保全自己、改变社会需要先身居高位的那一套处世哲学? 算了吧,我还不如膜拜帝皇,请祂赏我些力量,让我有充沛的祈信之力,能够在我看不顺眼的地方大杀特杀。这样一来,虚伪无耻的人统统都下了炼狱,格威兰就真正清净了。” “行了,说说你的计划。” “正如我刚刚所说的,纯粹是以怨报怨,把我受过的恶心、把我遭过的罪挖出来喂给他们尝一遍。” “你的用词能稍微雅致些吗?刚吃完饭,你也说得出口…” 戴维捏着调羹,让这件精巧的银质餐具在指尖飞旋,玩味地笑出了声:“我刚准备开动,你自便喽?小露丝?” 她正翻起白眼,想骂戴维越发地没个正形,但话到嘴边又无法出口,反而憋出了一种狐疑。这狐疑又发酵为惊讶,萦绕在她的咽喉,酸苦难忍。 露丝可算反应过来,戴维安的是什么心—— 他是摆了回暗藏杀机的宴席,吃定了自己。 犹豫之中,阿格莱森的电话拨了进来。露丝算是松了口气,急忙借口躲到卫生间去,一边怂恿阿格莱森去灰都大学摸索情报,一边斟酌是跟戴维同流合污还是自保清白。 通话没持续多久,阿格莱森便嗅到了异样的气息。他敢说,电话对面的女人不是月经失调就提早进了更年期,再闲扯定要挨一顿臭骂,得不偿失。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继续打包配送用的外卖箱,还没装好一次性餐具,便又听到了令人头大的啰嗦: “和恋人吵架啦?哎呀,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有斗嘴较劲的工夫,不如多攒攒钱,多去帝皇的城市旅行,等你们见识到了神圣的奇景,莫管是争执还是怄气,你们都提不起劲啦。 去吧,工作要专心!再漏掉外卖箱,当心经理开除你。” “嗯,多谢艾娜克赛斯婆婆关心。帮我在老板面前美言几句啊,好容易找到的活计,万一丢了,我得把肠子都悔青了。” 应付完多话的老精灵后,他抱起外卖箱跑出了餐馆,骑着小摩托直奔灰都大学的生活区而去。 见到巡逻的门卫后,他笑嘻嘻地行起了军礼,讨好地请人放行:“行个方便啦,东三区一零五栋。他们叫了份土豆番茄牛肉汤,等他们出来取,早就凉成糊糊,又要害我拿差评啦。” “行,时速不能超过二十迈,否则罚单一张,懂?” 门卫吹声口哨,便替阿格莱森开闸放行。他们成天见这博萨人来送菜,混都混熟了,自然无心刁难。再者,东三区都是独栋,能住进去的全是富家子弟,他们更不愿得罪,即便校规不允许外人进入生活区,他们也懒得遵行。 “二十迈…二十迈…”阿格莱森把车速降到与行走无异,细细观察起生活区的建筑分布与路线设计,顺带轻嘲两句,“有公制不用用旧制,说公里时会死啊,他奶奶的鳖崽子。” 送完外卖后,他装出不认路的模样,慢慢拐到了斐莱·奥洛罗曾经居住的宿舍楼。与四人合住的独栋别墅相比,七层高的矮楼明显寒酸了许多。即便是同出帝皇之手的建筑,亦不能摆脱档次之分。 或许这并非它们的原貌,而是经由后人之手修缮出了奢简之分? 阿格莱森可没空走神。他停好摩托,以腹泻为借口请管理员通融,成功地溜进了宿舍楼,悄摸摸地钻到了目标曾居住的宿舍。 由于学生失踪,这间宿舍已经被警方贴了封条,许久未有客光顾。阿格莱森刚撬门而入,便给尘埃呛得鼻腔发痒,险些打了喷嚏。他搜罗起斐莱的书桌与床铺,却找不出被遗漏的线索,不免感叹灰都的警探还是有些真本事,并非像往日打交道时那般废物。 他推开窗户,俯瞰静谧的宿舍区,只见学生们多是捧着书到草坪上沐浴阳光,静悄悄地不出一语。 但静谧很快被不协调的欢笑所打破。一群着装奔放的青年男女有说有笑地穿行过草坪。沉迷于起书籍的学生戴起耳机开启降噪模式,等他们走后才不屑地摇起头,难掩讥讽之情。 见这帮人奔着脚下的宿舍楼而来,阿格莱森立时明白,是艺术学院表演系的学生回宿舍休息了—— 不妨留在此处,刚巧听听他们聊哪些事情。 (三十四)洁净 阿格莱森握紧拳头,用翻涌的热血来牵引祈信之力,让肉体陷入超常的状态里。他以最快的速度撬开无人的宿舍,把窃听器安装到灯管或床底,接着避开学生们的脚步,一溜烟地冲刺下楼,跟管理员道过谢后便开着摩托回店里了。 等他做完餐馆的工,灰都的钟楼已经敲响了七道晚钟。他好歹从精灵老婆婆手里讨来了两份盒饭,在上班切莫迟到的叮嘱中回到自家饭店休息。他一只脚才迈进店门,手底下的老伙计们便翘高了嘴,揶揄他是给黑水的娘们迷了心窍,连家里的营生都不操心了。 等钟楼传出十二道连续的回音后,他的饭店可算是闭门谢客了。趁着所有人收拾后厨的空档,他难得拉高嗓门,教训起众人的不是: “滚蛋,老子还不是在给你们这帮傻儿子擦屁股!人家诓你们两句,你们就跟哈巴狗似的凑过去当打手啊?” 管事的胖老板顶了一句:“那不是你的熟客么,鬼知道她敢找军队的人火拼啊?” “猪!带你们出来混,真是操碎心都不顶用。我看,明个大家就收拾好行李,带着老婆孩子跑路吧!各奔东西,就这么定了!” 一听要分家散伙,这堆人马上服了软,边劝着阿格莱森消气,边倒起了各自的苦水——胖老板的女儿刚在贵族学校待了半年,要是换地方读书定然影响学业;厨师长的儿子刚讨了个老婆,正指望着好大爹资助一笔首付,在灰都旧城区买间婚房;领班投的股票指数正在上涨,急着加仓赚钱。 总之一句话,大家的生活都在蒸蒸日上,没人愿意承担跑路的后果。阿格莱森也懒得和他们扯皮,随口敲打几句便回屋休息了。 他喝着厨师长赶工烹出来的柠檬海鲜汤,翻出耳机设备来过滤接收到的消息。在两倍速的快进中,几间宿舍内的语音记录重叠在一起,像极了网站里的热门搞笑视频。他不得不回忆一些不甚愉快的画面,尽量调动另一种祈信之力,让耳朵的灵敏度足够分辨录音的内容。 住在这几间宿舍的都是入学不久的新生。他们热衷于交流课堂上的见闻,议论哪个当红明星的演技最深入灵魂,哪个名不符实的大牌演员最没有营养。照他们的观点来看,格威兰影视行业的竞争过于激烈,随便哪家签约的三线演员都有着过硬的水平,想要出人头地,没有投资人青睐可万万不行。 一个尖嗓子挖苦相貌不出众的舍友,劝她莫要考虑在格威兰打拼,能到小公司混一混、演些不温不火的配角就是她日后能攀达的最高峰了。没有上镜的脸蛋,要想混出名堂、踩上灰都剧院的红毯,可谓遥不可期。 被挖苦的女孩不甘示弱,直言脸蛋好看而缺乏演技的人适合去当模特,反倒是演技精湛而外貌平凡的人还能争当实力派,有机会在领奖台发表获奖感言。 其余的舍友当起了和事佬,劝她俩散散宿舍里的火药味,多听听学长学姐的忠言,提早安排出路为妙—— 在格威兰,当上一线明星的难度不亚于觉醒为圣恩者。根据前辈们分享的经验来看,她们最好的出路是等毕业后参加模特走秀,等稍有名气后再向影视行业转进。如果不想与影视城的老人们高强度竞争,到博萨发展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以格威兰人的身份,只要去了博萨以后多说些博萨人的好话,哪怕是不入流的演员和时装模特亦能签到天价片酬。 被挖苦的女孩问瑟兰的影视行业竞争是否激烈,大多数舍友直劝她别多想。因为瑟兰的精灵既有着先天的外表优势,又不乏年岁熏陶出的气质与经验,她要到瑟兰谋生,还不如跑到共治区去拍戏,穿起中洲人酷爱的珍珠舞娘装、当一个片酬居中的花瓶,可比到瑟兰品食永无出头日的龙套盒饭幸福得多。 女学生们的唠叨,比精灵老婆婆的啰嗦更叫阿格莱森头疼。他有些控制不了手指的力度,总想着一把捏碎套在脑袋上的耳机。如若不然,他老是能从代表博萨与共治区的词汇里听出别样的意味。 仿佛是黑色的发丝滑过他的指尖,在空中飞舞为炙热的血,在迷茫的空虚里毁灭了他的世界。 不,那不是毁灭,那仅仅是他的幻觉。 幻觉有损身心健康,他更情愿把注意力转回新生们的追梦之旅,听这些女生们谈谈校园内的奇闻异事。 在另一间宿舍里,有女生在挖同学的黑料,说谁谁谁爱在拉拉队跳热舞、靠卖弄胸脯前的两坨肉挑拨男生们打架斗殴;而对户的某某某更是风评低劣,据传自高中时期便同时勾搭四五个亲密伴侣,且男女不忌,更闹出过厕所堕胎的丑事,若是没家里向学校与报社施压,只怕连高中的毕业证都领不到手;至于新生里最扎眼的一位漂亮姐姐,其实是连基础测验都没能通过,非要靠父母向学院捐一大笔回馈金才有资格跟她们共处一室的低能之辈。 他听得连连称奇,不免感慨格威兰的演艺圈如果都是这么帮浪子小姐在撑场面,他还不如去看共治区的音乐频道,听索菲拉唱歌跳舞呢。就是看《搏击全明星》里的那帮药罐子拼拳拼到断骨,也比沉迷难脱脏乱的演艺圈要强一百倍。 聊着聊着,女生们便谈论起了瑟兰来的留学生。说起这堆混血者的容颜,她们无不艳羡,言语之间难舍嫉妒之情。 是的,瑟兰来的留学生多为混血者,不论性别如何,都被安置在女生宿舍楼混居。校方的解释是瑟兰精灵的教养值得信赖,但学生们哪会轻信?给一群混血者男女混住的特权,无非是由于他们丧失生育能力,闹不出在校怀孕的丑闻,丢不了学院的脸而已。 学院内常有传言,说是混血者们表面清高,实则是堆未经人事的雏儿,稍加摆弄便抵不住诱惑,很容易迷醉于灰都的灯红酒绿,学业尚未攻克就傍上富豪明星,连毕业典礼都懒得参与。 若非亲身体验过她们的毕业典礼是个什么玩意,阿格莱森真要信了她们的鬼话,以为斐莱·奥洛罗是跟哪个有钱人跑了。 不过她们的谣言到底有些根据。往年,表演系的混血者常有失踪,直到帝皇使者亲临温亚德方有改善。想来,是某位钟爱混血者的要员受了惊吓,乃至于老实巴交,有所收敛了。 真相有这样滑稽吗? 阿格莱森才不信。如果那个钟爱混血者的人是背负奥兰德之姓的王族,在帝皇使者未对王族有所惩处后,他不得变本加厉地当他的浪荡子弟?如果他并非王族,而是与王族关系匪浅的超绝圣恩者,倒能解释的通… 熬到半夜,阿格莱森总算听完了女生们的八卦。他整个人瘫在床上,连卷铺盖的闲心都丢得一干二净,勉强在入梦前叹了几句: “这王八犊子究竟是什么来头,就爱挑骡子开荤?他不是受过谁的气,有创伤后遗症吧?” 他的哈欠还没有打起来,住在隔壁间的领班忽然踢开门,单穿着条内裤滚了进来。一看他神情没有异常之处,领班才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翻身爬回走廊上,半骂半笑地问候道: “创伤后遗症?陈立特,别犯病啦,实在不成我去搞点吗啡给你,见效快,保你睡得安稳。” “去你妈的,要裸睡滚回你的被窝,少搁老子这儿玩行为艺术。” “阿格莱森,不是我说你,压力大了就放松放松,别把黑水的事压在肩上,找空接几件私活,就当是稍稍解解压。实在没招了,去舞厅摇个舞娘过一晚,释放一下情绪,别把自个儿逼得太紧了。 咱们都指望你领头管事,你要是倒了,这一大家子人可都死翘翘啦。珍重啊,老哥。” “行,那你明天去海鲜市场进点天鹅贝和蛤蜊,挑最上品的买,钱从你的工资里扣,给我补补营养,不为过吧?” 成功占了伙计的便宜后,阿格莱森不耐烦地反锁了房门,抱着后脑勺追赶那稍纵即逝的睡意。可惜,无论他怎么翻来覆去,逃跑的瞌睡虫就是不肯再度临幸。 他坐到书桌前,拉开窗帘仰望夜空,只见月亮躲藏在星光后,像是给乌云咬了一口,半残不缺地悬在那里,轮廓明明清楚,颜色又朦胧得莫名。 他的一只手摸向心口,另一只手无从安放,如同落了水的旱鸭子般乱抓一气。月亮的皎洁似是勾了他的魂魄,诱着他瞧见了别样的光泽。那光泽近乎金,足以搂在指尖,给指纹以顺滑的细腻。 从那金色的光丝里,他看到了总爱冷脸相迎的舍丽雅探员,忽然生出一种危险的冲动。他想着若是下回碰见,不如延续上次的暴力,叫瞧不起他的臭屁女孩体验到何谓人心险恶,反正黑水还要依赖他钓大鱼呢,放任他享用一次女性探员的身体也在允许范围之内吧? “呸,”他赏了自个儿一耳光,把焦躁的狂热强压回心脏里。要不是任务所迫,他才不想动用强化肉身的祈信之力,害得自己欲火难息,“去舞厅玩玩吧,不…用得着去舞厅吗?学校里的妹妹不是质量更高,还不怕传染病?” 敲定主意后,他快活翻上床,盘算起明天该拿哪种借口向精灵老婆婆作搪塞的理由,好去灰都大学猎艳了。 倘若他知道,多亏了他今次的灵机一动,黑水的僵局得到了意料之外的进展,恐怕他得厚着脸皮拨通舍丽雅探员的电话,叫对方多掏些钱来打赏他了。 但穿梭灰都大学生活区的结果并不如意。跑腿跑得再多,他也不过是和巡逻的保安混个脸熟,出来拿外卖的学生们是瞧都不瞧他一眼,就算他厚着脸皮搭讪,学生们也不会入了他的盘算,顶多仪式性地赏他几张零钱,打发他快些走。 他知道,灰都大学的高材生们眼界高,瞧不上他这个博萨来的外卖仔。他总不能脱了裤子在校园里裸奔,以此彰显祈信之力的奇妙效用,争取再参加一次庄园派对吧? 玩笑罢了。区区小事,如何难得倒有心人?他专心监听新生们在宿舍里的闲聊内容,不多时便逮到了机会。某天傍晚,一听到女生们说学长邀请她们这一级的新生到某庄园参加晚会,他就知道机会来了。 他特意写下晚会的地址,只等第二天自告奋勇,好以替精灵老婆婆送外卖为由,趁机溜过去耍耍乐子。 晚会与上回的派队举办地同在一条街附近。太阳尚未落山,庄园已是张灯结彩,打扮成了青春洋溢的欢乐屋。 见此情景,阿格莱森先是暗自叫好,再特意把电话关机,既免得被店里的老精灵嚼舌头,又省得给黑水的偷窥狂监听。 他抱起空空如也的外卖箱,按响了庄园的围墙外的通话铃,用鸭舌帽挡住了半张脸,说: “你好,你们的外卖到了,开门送餐或亲自取餐,请…” 见门禁如期解除,他由衷地感谢学生们的信任——说白了,没经历过社会风波的孩子就是好晃点。 由于帝皇的建筑布局大体是相通地,所以他连路牌都不用看,便娴熟地走上了草坪上的鹅卵石小道,满怀深情地走向了泳池的方位。路过停车场时,他瞥见了好几辆用货车改装的餐车。 那喷在车厢上的漆彩写明了承接的业务,包括家庭聚餐、公司聚会、学生派队与各种野营晚会。他不禁联想到自家的餐馆,揣摩起承包此类娱乐派队的可能性来。假如业务办得好,他没准能在挣钱的同时享享艳福,堪称双赢。 他刚走到泳池外围,几个眼尖的男生立马围了过来,把他拦在外面。为首的那个左看右看,猛地摔掉了手里的酒瓶,推着他就往外面赶: “是你?去去去,今天没打过你们家的电话,别想着混进来!” “小兄弟,你们玩你们的,我就蹭个饭,不干别的。” “滚蛋!博萨佬,上回就是你搞得人尿了一床,当我不知道是吧?再不出去,我喊保安啦!保安——” 男生怎么也没想到,他一提阿格莱森的光荣战绩,立时有不少男女两眼放光,硬是推搡着挤走了他,帮外卖员打扮的博萨人解了围。 年轻人极尽东道主之宜,阿格莱森又哪好意思回绝人家的好意?他笑呵呵地脱掉外衣,如同鲶鱼般鼓溜溜地滑进泳池里,仗着健硕有力的体型逗弄起开放的女学生们,惹得观众们吹起口哨且拍手叫好。 玩够了、闹够了,他也集中起视线,挑起了能看对眼的人——男性勿论,美女优先。太成熟的不好,这种女孩火辣过度,反而失了羞涩的质朴,往往索求无度,有可能压疼了他的腰;太青稚的也不好,这种小妹妹发育不足,手感生疏,技艺亦不精湛,还要连哄带劝,容易乏累了他的心。 找不到看对眼的人,阿格莱森不由怀念起上次的床伴。他不晓得那名姑娘去了何处,亦没问过芳名,想从一堆吵吵闹闹的学生里找出老朋友,确实具备一定的挑战性。 他推开几个缠到身边的男学生,把目光眺向了泳池外围的女孩们。在这意乱情迷的荒唐派队内,这些不愿湿身的女孩自有其魅力,时常吸引到不死心的坏男孩前去讨好谄媚。 谄媚的焦点是位着装相当保守的年轻女孩。她顶着太阳镜躲在遮阳伞下,身上的泳衣都是带裙遮腰的款式,似是不甘泄露半缕春光。莫管男生们如何献媚表演,她终不肯赏以颜色,仅是与身边的朋友说笑谈天。 阿格莱森留意到,当女孩摘掉太阳镜的时候,那对晶蓝的眼眸表露着不屑遮掩的厌恶。而她的态度也极其警惕,男生们送来的酒水是一概不沾,能被她送入口中的必须是朋友递来的未开封的罐装饮料。而她的朋友也偎在她肩头说话,好像是在劝她别理会这些臭男人和烂荡妇,她要是不喜欢,下次谢绝便可。 这一来,阿格莱森的兴趣登时翻了五番。他敢向帝皇赌咒,这受人追捧的女孩定是哪家的大小姐。看那泳装的款式和项链戒指的成色就能明白,他的猜测绝不会有差错。他试着荡出无趣的泳池,也去富家女的膝下讨碗闭门羹吃。 在嘈乱的喧嚣中,受祈信之力强化的耳朵帮他留意到了坏学生的龌龊。他观察到,富家女的一位朋友和先前那几名搭讪失败的男生拐进了派队角落,从裤裆里掏出一支注射器,把预备好的药水打进了易拉罐底。 通过摇晃确认没有泄露后,满脸鄙夷的女孩换回了亲热的笑容,几经周折,仍旧把添了味的饮料送到了朋友手中。 稍尝两口,等待几分钟,富家女便揉起眼眶。她想起身又昏昏沉沉地迈不开步,唯有扶着额头受着朋友的搀扶,说些含糊的语言,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到庄园的休息处。在半路上,之前被她拒绝的男生们贴了过来表示乐意代劳,她的朋友们竟然顺了这些家伙的意,把意识模糊的她扔到了不怀好意的男生之中。 目睹了某些学生们幸灾乐祸的表情后,阿格莱森咧嘴微笑,迈步跟了过去。 落在狼群里的羊羔倘使被狮虎叼走,那可没理由埋怨狮虎的仁慈之心不足了。 (三十五)错觉 阿格莱森一路尾随他们摸进了庄园的客房前。见时机成熟,他也不愿拖沓,是大步上前拍响了一位男生的肩,在对方那惊愕的目光中腼腆地表明了意向: “朋友,俗话说见者有份,再来人越多玩得越野,就赏脸带我一个呗?” 四位男学生只用目光交流了半秒,便一同喷出唾沫星子叫他滚蛋: “你算哪根葱?” 他挨了口水也不急,仍旧笑嘻嘻地商讨合伙的可能性: “用注射器往易拉罐里打药可不是什么上流人士的礼仪啊,大学生们。你们也不想事情传出去,搞黄了学业再吃几年牢饭吧?赔本的买卖要规避,年轻人——” 话还没讲完,就有一名男生从内裤里摸出了几张大钞并狠狠地甩上了他的脸。钞票的气味不甚清香,熏得他连连干呕: “喂,不至于吧?我像是穷到陪人遛鸟的死鬼吗?” 随着几张钞票飘落在地,四名男生心照不宣地放好昏迷的女孩,摆出教训人的架势堵住他的退路,火气颇旺地警告道: “欠收拾了,博萨佬。” 言毕,一只坚硬的拳头砸上了他的鼻梁。速度不快,力度倒是十足,全没有纵欲过度的虚弱之状。他品味着鼻梁上的碰撞感,聆听着碰撞之后的清脆异响,硬是不让半步,任由男生们殴打而不还手。 不,他们也还不了手。因为最先砸中阿格莱森鼻梁的男生突然握着手腕惨叫,其他人看过去,才明白是他的指骨给博萨人的鼻梁撞得反折,而博萨人的鼻子还是如商讨条件时那般高挺。 阿格莱森没有废话,而是抓住了一名逞凶者的拳头,借胳膊为连杆,压着他跪地求饶。尚有行动力的两人相视一望,立刻砸开消防箱取出灭火器,朝博萨人的脊背抡了过去。可砸中博萨人后,他们的手腕反被震得发麻,一看,才发现灭火器都变了形。 再蠢,他们也反应过来,眼前的博萨人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圣恩者——哦,说不定这家伙是女孩的保镖,找借口来收拾他们而已。 他们放弃抵抗,连滚带爬地溜出休息处,甚至没有胆量回头望那么一眼。看他们的速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逃命,全然瞧不出打架斗殴时的狠劲。 “哼,灰都大学的学生就这素质?真就把脑子连着子孙虫一块儿射出去了啊。” 他扛起瘫坐在地的女孩,哼着胜利的小曲踏进了无人的客房。等反锁好房门,他算是有闲情欣赏女孩的身姿了。美好的身体曲线诱惑着他的手掌,朦胧的睡颜勾引着他的视线。他得承认,有钱人的保养手段的确远胜歌舞厅的应召女郎。光看这皮肤,分明是牛奶炼出的软冻,即使未涂粉底也瞧不到粗糙的毛孔,摸起来就跟他在故乡照顾妹妹时、捏起妹妹的小脸蛋一般可爱可怜… 他提起颤抖难平的手指,缓缓触向了女孩的脸,勾起那诱人的金发,放在鼻头深深呼吸。 是这样,就该是这样。他又不是什么守法绅士,是时候释放压力,舒缓心情了。 他摸上女孩的泳衣,粗暴利落地撕裂了天蓝色的胸带与泳裙,把昂贵的面料扔到吊灯上遮光,准备开启属于他的梦幻盛宴了。 恍惚中,他看见女孩的嘴唇在嗫嚅,似是在哀悼、在祈求,在哀悼丧失感知的痛苦、在祈求帝皇施以庇佑。 他可管不了那么多。他自己的快活才是头等大事,搭救别人?若没有做好失身于人的准备,就别来参加这种宴会。否则千算万算,终究逃不过帝皇的排布,迟早踏入命运的陷阱,摔他个狗啃泥。 怨不得别人,要怨,就怨她自己是个傻蛋,怨灰都大学的交际圈风气糜烂吧。 他扒光了女孩身上最后一片遮羞布,正要做些前戏来逗弄,忽然听到女孩说… 请帮帮我。 帮帮我…帮帮我… 帮帮我。 他仿佛困在深远的谷底,被幽冥的回音束缚在泥潭中。在哭嚎般的哀求里,他望见了不相似的火光,那既是枪林弹雨后的血肉炼狱,亦是生机尚存的残破人体。无论血肉之花里的幸存者如何哀求,无论他如何阻止凶手开火屠杀,无情的子弹依旧贯穿了无辜者的身躯,把棕的黄的都扫成了红的。当天地都染成了血色后,他颓然跪倒在尸山血海之前,眼睁睁地看着凶手踩烂受害者的头颅,目送凶手发出阵阵欢笑,且在一堆烂肉中搜刮有价值的战利品。 他醒了。 他发现自己躲在墙角,把房间里的家具砸得一团糟。哪怕床上的女孩依然美如白璧,他也提不起享受的兴趣。他扯烂窗帘盖住女孩的身体,然后提起裤子走出房间,徒手扭烂了门锁,勉强替人守住了贞洁。 可惜他没能留意到,有架无人机悬浮在窗外。无人机不仅用闪闪发光的摄像头抓拍到了女孩的裸体,还拍到了他光溜溜的屁股,将两者共处一框,构成了字面意义上的绝妙镜头。 在阿格莱森走开大约十五分钟后,一排轿车赶到了学生们所在的庄园。数十名孔武的壮汉撞开了庄园的门,直冲进女孩所在的休息处,护着几位女仆进去替她更衣,而后赶走前来质问的学生们,急匆匆地驱车离去。 与此同时,处于康曼城新区的警署大楼里,一位警官认真地听取着客座上的绅士的指控,面露难色地提出了建议: “洛戈森先生,容我直言,想在短时间内抓捕偷拍者对我们而言是不可能的任务。你看,但凡我们的动作有所泄露,第二天,灰都公报的头版就会刊载这么一则消息—— 《洛戈森集团理事长收买警察阻止记者偷拍女儿和外卖员在聚会上野战》。” 这名绅士的眼里迸射出警示之光,让警官不敢直视,唯有讪笑着听他教训: “格威兰的警署养着的都是尸位素餐的废人?我想,我应该找朋友在议院多多提案,以削减警署的开支,避免浪费公民的税务了。” “洛戈森先生,您要理解我们的难处啊?这不是我们的问题,是记者的问题。这两年不比以往,记者的腿迈得比喷气机还快,哪里有事他们往哪里跑,要想拦着他们报导花边新闻,他们又要搬出温亚德的… 呃,断罪之塔来恐吓我们,叫我们找不出借口批判他们的丑行。 请务必信任我,都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了,我又怎么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当一条推脱友人求援的僵尸呢?” “我出四百万,只要你能摆平。” “我尽力,抹掉网络论坛里的消息对我们而言不是问题。至于纸媒那边嘛…您认识黑水的探员吗?托他们去打打招呼,应该能控制住事态。再不行,您亲自与他们谈谈,我认为灰都的记者和主编都是识时务的聪明人,不至于贪图一时的头条而毁掉令千金的名声、与您为敌。” “你明白,我要解决的是胆敢索要封口费的流氓恶棍。” “帝皇在上,洛戈森先生,他们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从邮件发出时我们就盯上他啦,一个爱好偷拍的私家侦探而已,很好处理。但近年的风气您也清楚,最好还是走法律程序,把他扔进私人监狱里关个二十年,切莫动私刑啊,万一事泄,我们遭受不起。” “黑水的人冥顽不灵,请他们出山基本无望。你承诺的事情最好尽快解决,否则明年的献金…” “康曼城的警署总部旨在扞卫公民的权利,即使不相信我们的专业,也要尊重我们身为警员的荣誉,洛戈森先生。” “是啊,愿帝皇予你荣誉,老朋友。” 在受人搀扶登上了漆黑的座驾后,洛戈森先生把新的地点告诉了司机,亲自朝灰都公报的大楼赶去了。 作为格威兰保守派内私人资产名列前茅的百货公司的掌门人,洛戈森先生罕见地动了怒火。他是想破头皮也猜不到,堂堂灰都大学的校风竟会堕落至此。假如要他参与议员选举,他必然把整顿学风、严查影视娱乐产业的提案列入最优先级。尤其是对荒淫无耻的表演系学院,更是要率先重拳出击。 再有那个羞辱了他女儿的博萨佬,也是断断不可饶恕。这些博萨佬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偷渡客,除了污染格威兰的街景外没有任何长处。他宁可自掏腰包给灰都的流浪汉建立再就业的培训机构,也不愿意雇佣时薪微薄的博萨偷渡客。当然,如果来应聘的是合法移民,他还是乐意节省成本,顺带帮老实人解决就业问题的。 他这般畅想着未来的选举口号,在秘书的引导下会见了神色慌张的报社老板。他委婉地表达了来意,希望对方动用灰都公报的人脉关系拦截可能逃出警方眼线的桃色相片,且开出一张支票示意报社老板填写。 但他怎么也没猜到,报社老板会谢绝他的心意,转而提出了不知所云的要求… 报社老板说自己在伏韦仑的市政厅有位朋友,而近来伏韦仑生活物资短缺,市民生活艰难,极大影响了当地的社会稳定。如果洛戈森先生能说动旗下的供应向伏韦仑低价出售几批物资,那么他很乐意把住灰都新闻界的关口,以此回馈洛戈森先生的善心。 洛戈森先生虽然听说过伏韦仑的经济萧条,但也没想到那边会陷入此等窘境。他遂答应了报社老板的条件,还与其握手道别,却不曾察觉对方在送走他之后近乎虚脱地瘫软在办公椅上、口中还念叨着帝皇护佑周全… 回到家之后,私人医生告知他,他的掌上明珠误饮了时下流行的致幻药物,需要一定的时间方能恢复清醒。他听得目光阴沉,便叫医生与佣人退下,独自守在女儿身边,心疼地握住女儿的手,向帝皇发誓他会让学院里的混球得到应有的惩罚。 但在格威兰,性侵未遂的罪名还没有敲诈勒索严重,别说坐牢坐不了几年,就是真判了重罪被送去私人监狱服刑,交些保释金便能安全脱身。但要是雇佣打手处以私刑,倘若东窗事发,以王庭现今的风向,必然把涉事人员逐一严办,非弄得他伤筋动骨不可。 走法律程序出不了这口气,使违法手段又风险太高、得不偿失,他该如何处置,才能报复伤害他女儿的流氓恶棍呢? 突然之间,一道火花打响了灵感的闪电——要是借矫正德行的名义,由他出资牵桥搭线,将这帮恶贼送到圣城去活受刑,岂不是既赢取了宽容仁慈的名声,又替女儿达成了报复吗? 心动不如行动。他立即联络相关人士,向之请教这一方案的可行性。在经历一阵商讨后,他满意地挂断电话,嘱咐女佣们照顾好小姐,他要同重要的朋友会晤,面谈将要与圣城做的生意了。 在圣城的某座医院内,赛瑞斯·文德尔从发黄的档案袋里翻出了生母的病历。在昏广的灯光下,发黄的纸张非常不便阅读,他唯有打着手电方能读出褪色的字迹: “什么是感官剥夺治疗法?” 通过手机查询后,他才了解到,感官剥夺疗法是南共治区的精神病院推行的一种康复手段,其原理为利用传送奇迹生效时,所处于传送奇迹中的活体对象会短暂地丧失对肢体的控制能力,继而进入类似于睡眠瘫痪的窘迫状态。经过这种丧失感官控制权的状态后,精神状态异常的患者往往能恢复情绪稳定,且保持极长时间平稳心态,直至复发为之。 换言之,一个人若是长期置身于传送奇迹中,就能体会到肢体控制力与感知力被剥夺的痛苦,彷如受了鬼压床似的折磨。 而伟大的帝皇使者更是借鉴了朝晟军队里特种作战所用的连续传送奇迹,成功开创了长期剥夺病人感官的疗法,凭此来矫正一些情绪异常的精神病患者。他在圣城的各大医疗中心安置了充足的设施,只需要将患者投入其中,便能让患者进行感官剥夺治疗,用长达数小时甚至三两日的感官剥夺来稳定患者的情绪,保证能把狂躁、痴傻甚至暴力的患者都变成配合治疗且遵从医嘱的积极病人。 而他的生母也经受过这一非人道的治疗。 依照病历所记录的内容来看,赛尔的生母是一名游荡在圣城街头的精神病人。在某天深夜,她不顾浑身沾染的鲜血,逢人便说使者在杀人灭口,吓得路人们避之不及,最终招致两名巡警将她拘捕。从她身上采集到的血液样本有着惊人的检测结果—— 覆盖她体表的血液至少来自三十名不同的人。介于她语无伦次的情况符合受惊后精神失常的症状,警方推定她牵涉到传闻中的新兴教派“真理教”的献祭仪式,因而送她前往这座医疗中心接受治疗。 可在剥夺感官的设备中度过了近一周的时光后,她的回答仍旧是那堆叫人心惊胆战的旧话。她以她的性命向帝皇宣誓,她亲眼见到使者联合朝晟人在圣城进行无差别的屠杀。警方被逼无奈,唯有草草结案,将她扔在医院自生自灭。 警方不是没有想过相信她的说辞,把她当成是穿过时空隧道的幸运儿来处理。但等警察认真笔录她叙述的信息,再到她所说的地址查证陈年旧档后,却发现她说的东西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 身份档案查无此人,姓名年龄压根对不上号,她讲的姓氏倒是与某户人家相符,但名字又无甚关联。况且那家人的祖先都葬在墓园,有详细的生卒年月可以查询,从没记录过她这位祖宗的名讳。 最终,警方推测她不过是个精神失常的游民,在流浪的过程中听了些市井传言,将之整编为自己的故事并信以为真罢了。 于是她被关在医院中,接受各类药物治疗长达一年之久。当医生诊断她病情好转,已然能康复出院时,她却趁着放风时间勒晕护士逃出医院,彻底不见了踪影。 如今看来,赛尔查到的最有价值的信息,还是警察局在他来到医院前翻出来的旧卷宗。记述的内容说明,他的生母自称珀仑尼雅·潘达拉,家在圣城第十七环一三四五道八零三号,是土生土长的圣城原住民。 事已至此,再耗费精力也无益处。他决定到那里走一遭,不论结果如何,都是时候辞别圣城、去向北方了。 动身之前,赛尔拨通了伊利亚的号码,问她斐莱·奥洛罗的委托进展到何地步了。在得到真相近在眼前的承诺后,少年由衷地答谢了她的努力,并表示自己会尽快到康曼城与她汇合。届时,他们二人默契合作,定然能迅速找回失踪的混血者,帮晨曦的委托人了却一桩心事。 聊天之时,少年听见有人向伊利亚请教问题,开心地询问她是不是结识到了新的朋友,而她的回答是稍显慌张又故作镇定的默认。少年欣慰地感慨,说她终于也跟寻常人一样敞开心扉接纳新人了,还恳求她在会面后把新朋友介绍给自己认识,说不准他们三人还能协力承接前行之地的委托,生财有道呢。 等他与伊利亚煲完电话粥,出租车恰好驶达了目的地。他且看着手机里的圣城地图,沿着路牌穿行在规整的居民楼之间,前前后后摸索了半个小时,才在本地人的指引下找对了路,找到了圣城第十七环一三四五道八零三号的门牌。 待他按响门铃后,一位睡眼惺忪的少女推开了门,困惑地打量起眼前的外国少年,用蹩脚的博萨语问:“嗯…你找谁?” “抱歉打扰了,请问这里是潘达拉家的住宅吗?” “当然啊,门牌上不是写着吗?” 赛尔沉思片刻,打算用生母的姓名作敲门砖:“珀仑尼雅·潘达拉…是的,珀仑尼雅·潘达拉,请问你听说过她吗?她可能是潘达拉家的某位祖辈…” 听清少年的说辞后,少女的精神为之一振。她环抱双臂靠墙而立,笑开满口健康的牙齿,俏皮地答道: “你来找珀仑尼雅,却连珀仑尼雅是谁都不知道?” “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请问她是…” 少女无奈地伸起懒腰,作势要把门合上: “我就是珀仑尼雅啊,小弟弟。” (三十六)老友 不等少年摆脱惊愕,房屋里传出一位中年男人的声音:“珀娜?推销宽带费的又来了?给他们说,想要咱家换网又不半价优惠,免谈!” 少女没好气地揉着头,憋了好半天才懒洋洋地喊道:“爸,不是啦,是有外国人来做人口统计啦。” “外国人?” 几分钟后,寂静的空气被浑身汗液的中年人熏成了机油味。男人叫女儿回屋待着,自个儿俯视起不安的少年,问他是要自家做些什么。 待少年解释来意后,他郁闷地哼了声,转身便要甩上门。到头来,还是少年许诺愿意用金钱补贴耽误他被耽误的时间,他才允许少年坐到客厅,解答起少年的疑难。 原来,约摸二十年前,圣城的警局是派人上门问过他话,害得他的父亲提心吊胆了好一阵。警察来到他家,主要是为了询问他的父亲是否认识一个神智失常的女人。那女人不仅自称为珀仑尼雅·潘达拉,还说自己是潘达拉家的人,打小便住在这里,而父亲便是他。他的父亲听闻警察的消息后,是笑得合不拢嘴,因为他那会儿还是个高中学生,连女生的手都没摸过,上哪去给他添个二三十岁的好孙女来养老?见警察不信,他的父亲还带警察翻了家谱,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家从没有珀仑尼雅这么个人,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待他高中毕业,他选择去技术学院学一门手艺,到车行干起了修理工的营生。工作没两年,他就与亡妻坠入爱河,有了爱情的结晶。在他替女儿起名字时,他的父亲已经有些老年痴呆,见到了孙女只懂得说好。当他和妻子为女儿的名字起了争执时,他的父亲忽然念起了珀仑尼雅。 在中洲语里,“珀仑尼雅”有着彩虹之意,他的妻子认为这寓意美丽的词语适合当女儿的名,容不得他反对,当即决定了女儿的姓名—— 珀仑尼雅·潘达拉。 讲完过去的故事,男人点了根香烟,喝了口水润嗓子:“行了,小朋友,你是博萨来的记者吧?你要问东问西写故事写新闻,我也答复你了,钱呢?可别不守信,给博萨人抹黑啊。” 眼瞅着再问不出什么,赛尔遂把兜里的现钞都给了他。拿到钱后,他的态度缓和了很多,甚至喊出女儿替客人泡杯热茶来送行。见到父亲手里的钱,珀仑尼雅的眼里都笑出了星星,更搂着他撒起娇,求他分点儿票子供自己去麦格达参观索菲拉·阿努尔的演唱会。但父亲无情地拒绝了女儿,只叫女儿赶快把笔记本电脑拿来,他还得看看今天的股市行情。 珀仑尼雅搬来电脑,气呼呼地摔上了卧室的门,抱怨声清楚到隔墙可闻:“炒股炒股,一个子儿都赚不来,养老的钱都赔进去了。妈就是给你气过去的,死老头。” 男人没有理会女儿的诅咒,而是两眼冒光地盯着屏幕上的红绿线,时而捂着心口,时而拍桌叫劲,全然无视了身旁那位啜饮热茶的外国少年。 喝完杯中的茶水后,赛尔摇摇头,走到卫生间倒掉了茶叶,如释重负地走出潘达拉家的房子。为了调查生母的往事,他从博萨跑到南共治区,可终究是一无所获,白忙活了几个月。 世上之事本就无法样样顺心如意,多他这一道挫折与遗憾又何妨? 罢了,他是该放下生母的事情,尽早赶到康曼城办好在晨曦接受的委托,顺便与朋友再会了。 他捂着空荡荡的肚皮,到大街上寻觅能够帮他饱腹的餐厅。他不知转悠了多久,才在一家焦香沁脾的店铺前收住了脚步。这家店的招牌写着酒肉专营,门后尽是客人碰杯的声音,似乎生意尚佳,想来口味不差。 他走进店里,却发现不少客人生着黑头发和黄皮肤,嘴里嚷嚷着的还是标准的梁语。 言谈之间,少年能听出他们是朝晟的兵。虽好奇他们为何跑到圣城度假,但少年更急着填饱自己的肚皮,便跑到柜台,问忙着算账的老板还有没有空位可坐。 “哎呀,小弟弟,包厢都给人预定完了,散桌…我瞧瞧,没闲着的啊。要不你等等?来,店里有果盘小吃,稍微侯一会儿就有空位置喽。” “好吧,我等等——” 他接过老板递来的果盘,刚要找把凳子歇息,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捏住了肩头,寸步难移。 不待他回头望是谁来拦路,欢喜的嗓音就宣告了来者的身份: “小武!哈哈哈,跑来玩不跟姐姐我说一声?可给我逮住你了!” 逮住小武的还能是谁?自然是跟战友们来开荤的李依依。方才小武进了店门,她便有心留意。等认清了小武的正脸,她是乐得难以自制,便偷偷潜了过来,把小武抓了个正着,硬是抱着久别重逢的小可爱去战友们中间炫耀,边说着还揪起小武的脸蛋,跟抓弄猫猫狗狗似的折腾起来。 听完两位年轻人的故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子灌了瓶黑啤酒,搭着木灵阿尔的肩,醉醺醺地笑翻了天: “一个旅游,一个当兵,能在圣城撞上面,可谓老天保佑,难得啊难得。我看,娃娃哎,你俩得干这一杯,谢谢老天爷,也谢谢你俩的命,是不是啊,好兄弟?” 阿尔捏住他的手腕,利落地抢过了他的酒瓶,毫不留情地扔进了垃圾桶里: “老吴啊,诱骗未成年人饮酒怎么判来着?倚老卖老惯了,欺负到小娃娃头上了?老板,上一碗醒酒汤,我教你煮的那道!” 趁着木灵解围,小武抓住机会挣脱了李依依的臂弯,挪到了无人敢招惹的木灵身边。有阿尔护着他,李依依再不好造次,唯有催着他自我介绍,跟好脾性的教官谈谈老家的趣闻。 “你也是林海的老乡?还住在木灵的村里?家里的姓氏是哪个,说说看?没准我们还是远亲呢。” “是‘文德尔’。” 谁晓得,听到他的木灵姓氏后,阿尔笑得直打老吴的脊梁骨:“啊呀,老吴,他还真是…小娃娃,咱俩算是同族啊,你的父母是哪家哪户的后生啊?羞啥子嘛,木灵可不扯谎,我还能诓你?” 尽管小武很想说他可从没见过言谈如此梁人化的木灵,但他仍然乖乖介绍了家里的情况,把妈妈、叔叔阿姨以至于活在大人口中的外公外婆都提了一遍。而阿尔也掰起了自家的族谱,跟他攀起了亲戚。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硬要较真的话,阿尔还真算是他的远房亲戚,不过辈分高了他三辈而已。 聊着聊着,阿尔摸了摸他的头,满怀冀望地感叹道:“相遇即是缘啊,来,小李她叫你小武,我也照着她这么喊,小武你不介意吧?” “没事没事,这本来就是我的名字嘛。” “小武啊,来了就是客,看你一进店就急着吃点心,怕是饿急了,来,盘子里那条就羊腿归你了。敞开吃,别生分,你和小李都是林海出来的,算是咱们同乡,要是没撑圆肚子,可就是不给我面子了啊?” 主人热情至此,小武又岂能拂了他的美意? 受李依依的撺掇,战士们不仅帮小武拿了套新餐具,还唱起了军歌,庆贺教官、战友能在离家千万里的异地碰见同乡、故友。他们的热情太夸张,甚至让小武心生尴尬,揣测起是不是酒精泵动了他们的热血,叫他们一个个都比自己更精通自来熟的深意。 要说谁喝得最高,那必定是面目棕红的老吴。好面子的老吴灌了太多啤酒,光厕所就跑了三趟,每次回来都自叹不胜酒力,然后又经不住战士们的劝诱,咽得是一口比一口起劲。喝着喝着,他吹起了水,搬出年轻时的光荣事迹来恫吓大伙。 他和阿尔可是走过烽火岁月的老人,一入军营就打了场硬仗,凭本事扛住了帝国精锐的压力,哪怕把伏击战打成了绞肉战也不认怂,愣是耗尽了敌人的胆气,配合前行者的总长宰了位气焰嚣张的帝国元帅,斩夺军旅生涯的第一血。而这帮躲在圣城享福的小年轻恐怕熬到退伍都打不了一场硬仗,竟敢与他一竞酒量的高低? 阿尔把脸一捂,直骂老吴批了张不知羞的老狗皮。老吴是笑嘿嘿地吐起酒嗝,念起了老家的谚语——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听完教官和老吴的战绩,李依依赶忙斟了两杯酒,恭恭敬敬地请两位前辈再分享几件光宗耀祖的往事。 老吴接过女孩递来的酒杯,得意地吹见了底。他正说起圣城两个字,却被阿尔一拳砸中大腿,疼得酒醒了七分,慌忙讪笑几声,拿保密协议作为借口搪塞过去,再不提圣城的事情。 他把话茬拉到小武身上,调笑起少年的样貌,说木灵的周遭该是有什么力场,连木灵养大的儿郎都白净得不输女娃。阿尔鄙视了他一眼,质问他跟自己混了这么些年,怎么就没滋润起来,还是一条干巴巴的老山参? 说完,阿尔搂着小武的肩膀,叫他别在意老吴的玩笑,说这个老不正经喝醉了就爱嚼舌根,理了他他非要缠你半天,不理他他就比粘死了嘴还难熬。 肩膀这么一搂,阿尔便碰到了小武挂在脖子上的细绳,他爽朗地笑了笑,从胸前勾出一张铭牌,说这是他跟老吴早年弄来的小玩意,这些年来一直在当项链挂着,而小武的项链又是什么材质,可否拿出来给他们开开眼界? 等小武掏出贴身的装饰品后,阿尔的目光为之一炬。他抢过那块黑漆漆的铁片,对着灯光细细用竖瞳打量其间的文字。他想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最终滴落了眼泪,唤老朋友来看看遗失多年的纪念品。 看清刻在铁片上的文字后,老吴的心里有着千言万语,可说出来时又只得一句: “缘分就是命啊。” 他顾不得忌讳,向小武和战士们道明了铁片的来历。 当年,他和阿尔是沾了统领的光,率先进驻圣城,在圣城以北的废弃城镇开辟了前行之地。作为征服者,他们享有特权与盛名,见识到了在朝晟绝难消受的光景。可惜统领受人蒙蔽,先是举办圣诰日,再是无节制地实现中洲人的心愿,毁了已渐步入正轨的帝国,毁了帝国人的好胜心、自尊心与劳动力,终于诱发动乱,致使他们拿起枪炮平叛,用平民百姓的鲜血灌注了新时代的和平。 “这玩意就是丢在那里。那时候,我套上钢甲端起小炮,跟随大部队踏上街头,对那些饿急了饿疯了受骗了的人说——回家吧,回家去吧,再惹是生非,我们就开火啦。” “那…那吴爷爷,你们…” “我们杀了不少人。一百、一千还是一万?年纪大了,记不清了。总之啊,莫跟他人讲,莫跟他人提,特别是当地人,跟他们说这事儿,等于要他们的命。 我扛不动了,你们继续,我歇息会儿…歇息会儿。” 喝醉了,老吴是真喝醉了。他斜着身一躺,不偏不倚地压到阿尔的大腿上,鼾声震天地睡了过去。 阿尔似是习惯了他的轻浮,悄悄抽走他手里的铁片,赛回了小武的手里,说: “缘分和命运是一样东西。拿着吧,就当是我们这些老家伙送给你的护身符,好照应。” 小武沉默了半晌,坚持物归原主。他帮老吴挂上这块铁片,谢过众人的款待,以要事缠身为由离开酒馆,往灰都赶路去了。 他刚走,李依依便开启了消息轰炸,问他为何不多玩几天,是急着要跑到哪里去。在得知他得到格威兰办要紧事后,李依依虽气得抓耳挠腮,仍旧提醒他圣城没有直达格威兰的班机,想去格威兰要先穿过边境线到北共治区,否则跑断了腿也出不了边境。 容不得小武道谢,李依依逼着小武答应,回了林海定要到她家里聚一聚,不然就等着给她抓起来打屁股蛋,谁也救不了… 没等她将话题引入更糟糕的方向,小武果断终止通讯,去车站订票,乘坐大巴赶往北边去了。 距离圣城最近的北共治区中转站,正是处于沸腾喧哗中的麦格达。或许是屠杀带来的伤痛太过沉重,触及了反弹的底线,因而在索菲拉·阿努尔宣布莅临麦格达且举办演唱会后,这座城市的压抑一扫而空,连天空都盎起潮色,把愉悦的氛围铺洒至人行道上的每条缝隙。 人们忘记了大半年前发生在酒店、市政厅、学校的暴行,也忘记了施展暴力的坎沙·杜拉欣。对麦格达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而言,碎头而死的高中生仅仅是个失心疯的圣恩者,他杀的不过是帝皇选中的恶霸歹人,他戛然而止的命运只是茶余饭后的笑谈,实在上不得台面。 看啊,麦格达的市政厅焕然一新,新的官僚文员奋勇争先,替城市的运作贡献了十足的气力。洒水车冲刷了路面的灰尘,清洁工扫去了路旁的垃圾。热情的歌迷张灯结彩,自发购买横幅礼花,把机场围得水泄不通,只待索菲拉前来献唱,便会扑去索要签名,没准还能一亲芳泽,即便被保安扛走也值回本钱。 塔都斯·达西欧同样是索菲拉的歌迷,但他并没有冲锋在前,而是待在他父亲生前的办公室里、躲在阿姨的怀里。 公司的账目生意订单原材料他都不关心,他只知道,他的父亲和大哥永远回不来这里了。他的母亲到底体谅他这个仅剩的儿子,未因他勾搭亲阿姨的事情而置气,反而把他父亲的公司交给他打理,更让他的阿姨从旁协助,算是默许了二人的关系。 他把头埋在阿姨胸前,嗅着嗅着便笑开了花,却慢慢笑出了阴恻恻的哭声: “说啊…你说啊…你说了又有什么样?神经病,杀人狂,死疯狗,你能拿我怎么办?你又能拿我怎么办?” 阿姨搂着他,像哄小孩子睡午觉那般轻拍他的头颅,等他的哭声平息后,又叫他枕着自己的膝,言语里满是宠溺: “你喜欢的明星要来麦格达演出,会馆的贵宾包厢已经预定好了,打算去听听吗?” 他闭上眼不说话,微微点头。 “塔都斯,如果你愿意,还是先去商学院进修几年吧。公司的事有我和你母亲经管,你全当是散散心。教典里说,离伤心地越远,悲恸就越轻盈。等到你有了坚韧的心灵,再来战胜不堪的回忆,定然能越过艰难困苦,开拓人生的新境地。” 他还是不说话,摸摸摇头。 连达西欧的家沉浸在悲痛,其余受害者的家人能好到哪里去?事件爆发后,不少人在寻找坎沙·杜拉欣的亲人,力求让他的家人体验同等的悲痛。可当这些人听说凶手亲自杀死了唯一的亲人、亦即含辛茹苦养大他的母亲后,他们悉数闭上了嘴,转而到市政厅集会抗议,在讨要说法的同时索取相应的赔偿。 至于坎沙·杜拉欣的同学,则是对此事讳莫如深。他们大多考取了外地的高校,暂时逃出了麦格达。少数成绩较差的,只能进入本地的大学,他们忍受着闲言碎语,等熬到毕业再思量外出闯荡的事情。 唯有一人考试落榜,考不过本地次级院校的分数线,跑到技术培训学院混日子去了。 这个人正是埃尔罗·安古斯。他的舍友都睡在床铺上谈论索菲拉的门票有多难抢,他却戴着耳机认真做笔记,写下一条条骇人听闻的语录… 世间的公道,莫过于死亡。 (三十七)盛况 抢到门票后,埃尔罗的舍友们谈起上哪去吃晚餐。他们象征性地问过埃尔罗可否共用宵夜,在看到埃尔罗顶着那副耳机摇头表示拒绝后,便快活地出了门,留下空荡荡的房间供埃尔罗独自深入学习。 他们找到家烤肉店,叫了半架羊排和两扎啤酒,议论起了埃尔罗的孤僻。 要说凭本事考到技术学院的人,绝大部分都是学门手艺混日子,平时该玩就玩、该睡就睡,等考试前熬夜补习,再不济请代课老师下顿馆子,便把课业应付过去了。但埃尔罗是成日抱着笔记本,走到哪里写到哪里,功课学得比高三学生还认真。 况且他这个人稀奇古怪。临考前要借他的笔记观摩重点吧,他死活不借;上课时请他帮忙代答问题,他憋不出一个响屁;在宿舍邀他打游戏,他挡着电脑屏幕不给人瞧一眼,搞得像是在看成人动作电影,见不得光似的。 可他们总归同处一间宿舍,但凡有心刺探,哪有挖不出的隐秘?处了一学期后,他们也看明白了埃尔罗是在忙些没用的东西。这家伙貌似在用功读书,实际是刷着聊天软件,听宗教人士解读教廷典籍,尽学百无一用的老套玩意。 不过呢,他们听对面宿舍的人说,埃尔罗是市立中学出来的差生,跟那个杀了几百人的圣恩者是一间教室上课的好同学,两人关系还处得不错。据传。当日圣恩者发神经的时候虽饶了他一马,却当着他的面活宰了人,想来是把他吓出了心理阴影,害得他堕落成如今这副德行。 这群学生的非议八九不离十。可惜他们误判了埃尔罗的学习内容—— 埃尔罗可不是在听圣职者宣讲教典,而是在真理教的广播、聊天与视频平台交流对北共治区时事的见解,分享麦格达的物价增长与风气变化。 同学们笑他是个神经兮兮的书呆子,他笑同学们不懂共治区的社会环境。让他上手修车他不会,让他开挖掘机和吊车他也不会,但让他争论大地的政治格局,他能从天亮聊到天黑,喊哑了喉咙也不停。 他对聊天频道里的教友们说,麦格达的物价算是稳定,水电费用上涨不到百分之十,牛羊肉的斤价只涨了五迪欧,蔬菜反而贵了近一倍,水果的价格也是不遑多让,翻了近乎两番。 可屠杀事件过后,新上任的市长发布了一系列利民新政,按月向成年的市民发放消费津贴,以挽救屠杀造成的恶劣影响。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等待安抚的受害者家属还在市政厅前抗议示威,把街道都包了圆,让讨要欠薪的工人都挤不进去了。 有教友问他,索菲拉·阿努尔的演唱会门票难不难抢,他遗憾地表示自己不爱听歌也不追星,对演唱会的盛况概不知情。教友责备他不够明智,没能认识到演唱会不仅反映了人们对明星的狂热,还能体现当地的发展水平。 他如梦初醒,赶忙承认错误,跟舍友打听了门票的销路,亲自去会馆拍了照片,又跑到机场录下一段视频,朝教友们展示了机场周围是如何水泄不通,感叹起麦格达的市民怀揣着何其蓬勃的热情。 但一位教友发出的讯息,令他拉开窗户,对着星空发出嘲笑。 那行文字是这么说的: 中洲人就像是小狗,打断了腿之后见到个飞盘,立马忘了疼痛,就算瘸着腿也要追去叼一嘴,自顾自地玩上好几年。 看完,他叼了根牙签,边掏着牙缝里的牙垢,边敲击键盘回复,说: 人都是健忘的,上高中时,读了化学忘了数学,读了物理忘了化学,读了数学又忘了物理;好容易学懂点儿知识,一进了技校,又把高中学来的皮毛都忘干净了。 人啊,连老师鞭策在脑子里的知识都能忘,更何况是他人的辛酸苦辣呢? 反正死的又不是他们自己。 关闭聊天窗后,埃尔罗掏出翻盖手机,给塔都斯发了条短信,问他这个大忙人有没有空出来一聚。 睡在阿姨膝盖上的塔都斯能怎么回复呢?他高中时聊得来的就剩一个傻瓜埃尔罗了,他总不能花钱从驻军手里买来坎沙的尸体、烧成灰后装进盒子里带出去聊天吧? 聚一聚就聚一聚,反正公司不是他在打理,白皮畜生也被杀破了胆,不敢再逼他们家交钱献金。 从某种角度来看,他还该感谢坎沙玩了回大的,把威胁他们家安全的白皮揍成了落水狗。如果他父亲和大哥在天国鸟瞰大地的现状,明白他们的两命保住了全家的资产,会不会向他的好哥们儿伸出援手,把那家伙拉出炼狱呢? 拉他妈的胃胀气。假如天国和炼狱真的存在,他恨不得给圣堂捐十笔救济金,好让父亲和大哥在天国吃饱喝足,每天把坎沙从炼狱里提出来上一次刑。 第二天中午,他在预定好的餐厅包厢里见到了好同学的身影。看到埃尔罗的笑容依旧是那么憨傻,他不由忘了郁闷,同样用笑容回应对方的邀请: “近来可好,好兄弟?” “别别别,千万别…”埃尔罗抢过菜单,随手划了几勾便喊服务员上菜,“我一听你念这个词啊,眼睛里就有坎沙在抡拳头,血腥腥的,吓人得紧。” 塔都斯捂着肚子,险些笑岔了气,好半天才眯着眼睛,不容置疑地说:“别提他,晦气。” “朋友,看开点儿,事情都过去了。再说,没他帮你当打手,你也不能像今天这样快活啊?要我说,你继承来的公司股份里,有五成该算作他的奖金,是不是啊?” “埃尔罗,你想讨打就直说,没必要拐弯抹角地作践我。这样,打断你一条腿,我赔你五百万医疗费,乐不乐意?” “玩笑玩笑,真的是玩笑啦…好同学,今天我是来找你吃饭,劝你开开心,绝不是给你添堵。” “埃尔罗,我有句话要劝劝你——不会讲话就闭紧嘴,不吭声没人当你是哑巴。” “我懂,我懂。出了高中,我才明白老佩姆说得没假——除了关系亲的,谁有那个闲心劝你?你能跟我讲道理,说明你把我当同学、当朋友,而不是当成狗腿子,当成解闷的哈巴狗,对吧?” “屁话真多。” 这对好同学是吃着小菜且互相攻击,聊得愈发欢乐。等塔都斯受廉价酒精的冲击而昏昏沉沉了,埃尔罗才挑明了他的来意。他说自离了高中后,他就在网络上搜刮一些赚钱的妙招,近日总算给他摸到了几条门路。可他的抠门老爹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能赚来钱,反倒赏了他几个巴掌,叫他在技校好好学手艺,少给家里添乱。 塔都斯开了瓶汽水,慢吞吞地傻笑起来:“哼,你爸讲得没错,信你能做生意,不如信市政厅的王八蛋打心眼里爱民惠民。话说回来,你家的生意不是挺红火?扔点儿小钱逗你打打水漂都不行?” “嗨嗨,我家那是小本经营,再红火也经不起折腾,何况这半年进货价飞涨,钱是越来越难挣了。我看,我爹都愁白了眉毛,没准啊,我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就等破产跑路呢。” “借钱周转啊?要多少你直说,别太过分就行。” “周转周转,周周转转还不是干老本行,铁定亏本。我是这么盘算的,我先拿你一笔,当作是启动资金,走我寻来的门路试试水。万一挣了钱,你没兴趣插手,我就还你的本金;万一亏了本,就跟你说的,小意思打打水漂,图个乐呵。你说,我这主意成不成?” 塔都斯抬起头,把汽水一股脑吞了光,借力往埃尔罗的脸上打了个深邃的饱嗝: “借钱给你做生意?你账都算不清吧!我宁可叫两个姑娘伴舞,都不会在你这儿当冤大头!” “哎,朋友,这就是你的问题了。听我一句劝,你要是还对女人兴致勃勃,就说明你对时事不够上心啊。” “一毕业就学网民把政治笑话当春药了是吧?有话直说,别婆婆妈妈的,跟谁学的?” “我这不是在网络论坛里认识了些朋友嘛,人家教我的,说是跟好大哥讲话,就该这样服服帖帖,要给人伺候舒服了,才能博来好感,做成生意,你说是吧?” “呸,你问问他,马上问问,就问他是从哪听来的鬼理?” “我问问啊,稍等…他说是从一本书里读来的,书名是…《下属的修养与行事艺术》。” “我可信他妈的鬼。这书名该改改,就叫《狗腿子的自我觉悟》。埃尔罗,你少看这种古灵精怪的东西,你也说不来他们的骚话,跟以前差不多傻头巴脑的就行了。” “行行行,都依你、都依你。不过,你还是信兄弟一把,帮兄弟渡过难关,反正又折不了你几个钱,就当去游戏厅玩赌博机,行行好啦,塔都斯。” “贫嘴贫嘴…贫你奶奶的嘴,就这么多,拿去!” 塔都斯掏出钱夹,稍稍捏了捏厚度,便把整个钱夹都扔给了埃尔罗。埃尔罗笑开了花,连捧带亲地打开钱夹,点清了两万多的现钞后恭敬地将之奉还好同学,也拿了瓶汽水一饮而尽,接着夸下海口,保证能赚他个三十成的盈利。 “三十成?我爹在世的时候都不敢说有三十成的利润…你小子别不是在钻法网,搞些违法犯罪的勾当吧?” “哪敢啊,那事情过后,麦格达的条子都成了神经质,在大街上逮住个不顺眼的就要盘问半天,恨不得挖出祖上三代,核对是不是骨子里的良民呢。” “你爱咋整咋整,别拖拉我就行。服务员,服务员?买单!我请客!我买单!” “大哥,你喝昏头了!你的钱在我这儿,你拿啥跟人家买单啊,签支票吗?哈哈…” “签签签,谁爱签谁签!刷卡不会吗?猪头!” 在亲切的笑骂声里,埃尔罗付好了账。塔都斯则是走出餐馆,叫司机保镖们别跟着他,他要和朋友散散步,稍后再论回公司的事宜。 冬日已至,麦格达的夜晚格外清冷。偶有结冰的水柱挂在车底窗沿,讨人上去踢一脚、掰一手,捡起来当作飞刀投掷,终是砸在墙角粉碎殆尽,消融为刺骨的寒气,再无迹可寻。 二人弄碎了沿路的所有冰柱,慢慢走回了煎熬三年的市立中学前。正值高三的学生上晚课,学校对面的小摊人满为患。学生们顾不得排队,争相往前挤,抢到吃的便给钱,拼了命地跑回教室,生怕上课铃响起,被老师罚到教室后面站着自习。 有手表和电话的学生则是看了眼时间,不紧不慢地啃起宵夜,被人流推进了校园。他们踩过校门穿过通道,爬上阶梯走上扶梯,机械般地回到教室读书刷题,仿佛校园始终是这么平静,仿佛学校始终是这么安宁… 仿佛教学楼下从未有人厮杀或哭泣。 塔都斯捂着肚子,眼眶酸得像沾了洋葱汁:“饿了,再吃点东西。” 埃尔罗抠起耳朵,把视线转向正在收摊的餐车上,说:“嗯,再吃一顿。” 在埃尔罗的引导下,两人来到一辆修补过的餐车前。埃尔罗抽出两张零钱,请脸上添了好几道疤的老板来份牛肉和羊肝卷饼,不用找零。一听他们是脱离苦海的高中毕业生,老板便不推脱,熟练地炒起料摊起饼,和他们聊起难忘的校园光阴。 老板说当学生的日子是最幸福的,除了读书什么都不用想,出来打工做小本生意,麻烦是一件接一件,弄不好还要被条子刁难,平白无故就挨顿打,连医药赔偿的钱都讨不到几个。 埃尔罗从旁附和,说高中毕业后,去到高校的时光是仅有的自由岁月了。假如他进了社会找不到工作,只能去扫大街洗盘子捡垃圾,那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他是想都不敢想。 塔都斯选择保持沉默。他在高中混了三年,没人敢管他,没人能管他,也没人有心思教育他。三年的时间里,他都做了哪些有意义的事?是和狐朋狗友飙车赛摩托,还是到游戏厅打电动争输赢?亦或是带坎沙去胡吃海喝,顺道去酒店找阿姨舒心舒心? 可当美味实惠的卷饼咬进嘴里,那些滑稽的往事再不要紧。他越嚼越凶、越咽越快,没几口就把卷饼吞了干净,连塑料纸上的酱汁都舔进了胃里。他擦擦嘴,摘掉腕表塞给老板,不顾对方的错愕,两手插兜便走远了去。 埃尔罗慌忙追上他,却听他说: “挺好吃,挺好吃。” “那是自然,大哥你高兴最重要。这周不是有大明星的演唱会嘛?我记得你可爱听她的歌了,打不打算去?” “索菲拉?去啊,我订的贵宾间,有独立包厢,说是隔音效果不错,事后还能优先见到她,抢先要拥抱签名呢。” “哎呀,羡慕死你啦。” “羡慕个屁。想去直说,带你一个不是问题。”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阿谀奉承…少拍马屁吧!还真想当狗腿子啊你?恶心!” 骂归骂,笑归笑,二人仍旧约好了碰头的时间,准备等演唱会开始后再聚一次玩玩。 由于索菲拉·阿努尔的演唱会空前盛大,麦格达的机场、长途汽车站和火车站的人流量过高,远超它们所能符合的极限。为此,市政厅采取紧急措施,在演唱会前后限制交通出行,以免发生诸如踩踏、冲哨之类的恶性事件。 刚到麦格达的少年很不幸成为了牺牲品。他订购的航班被延迟到一星期以后,想转其他城市的班机?门都没有。现在离开麦格达的公共交通路线近乎瘫痪,唯一的办法就是搭乘私家车。可是一看网友们在社交媒体上的诉苦,少年便乖乖地选择露宿街头—— 上一批想走出麦格达避风头的倒霉蛋,已经在高速路上塞了三天。与其跟交通状况赌运气,不如等演唱会结束再坐飞机。 诚然,露宿街头着实不可取。他还是准备花高价租一顶帐篷,找处清净的地方熬过这几天再说。 大抵是猜到了他的难处,李依依联系上了他,把先前托人抢到的演唱会门票转赠于他,还求他到会馆后开启视野共享,好帮营地里的朋友们见识见识中洲人里的大明星有多奔放热情。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少年便应允了李依依的请求,背着帐篷睡袋去会馆占位置了。等到大明星驾临的那一天,他把行李存放到保管处,早早找到视野最佳的位置,当起了转播用的摄像头,与朋友一同欣赏中洲风格的歌舞表演。 当热烈的掌声与欢呼炸响,索菲拉·阿努尔浮现在聚光灯下。她的舞装由水晶片与珍珠链构成,反射着夺人心魄的晶彩光辉。她的腰身曼妙如蛇,肩颈的灵媚胜过天鹅,舞步开合大度,仪态炙热如火。 她的服饰暴露而不低俗,她的舞姿性感而不艳情。她像是匹驰骋草原的母狼,正在追逐仓皇而逃的猎物,用最原始的步态彰显她的力量,用最狂野的身姿表露她的感情。 纵使相隔甚远,少年的朋友依然看呆了眼,如半醉的地痞流氓般滴起哈喇子,痴痴地说若能搂这娘们的腰,且在那屁股上揉个一揉,就是被挂到操场上暴晒也值当了。 她还没发完痴,激荡心弦的歌曲便从索菲拉的胸肺里爆发出来。那感觉,就像是音波荡入了颅腔,引得耳膜、眼睛、大脑都与之共鸣,随之喷发热血,随之燃烧激情。千千万万的观众们为之呐喊高呼,唱出与索菲拉相似的歌曲。 在这一刻,场馆里的全体人员似乎都获得了帝皇亲吻过的歌喉,发出了天籁之音。 当真是苦痛已逝,盛况难平。 (三十八)快活 在少年下方的观众席上,塔都斯和埃尔罗一手举着荧光棒、一手甩着鼓掌拍。他们彻底融入了粉丝们的节奏,化作起伏欢呼的人潮。 而塔都斯更是难耐澎湃的热血,不出意料地被索菲拉的舞姿迷住了视线。他解开领口的纽扣,把袖子撸到肘部,极其卖力地摇摆着荧光棒,用高亢的嗓门抵抗起音响的冲击,好不快活。 埃尔罗拍了拍他,见他没有回应,便凑到他耳朵边,大声喊道:“看吧!跟你说来演唱会图的就是吵闹,躲包厢里呆着哪有埋人群里叫嚣爽啊!” “闭嘴吧!你吵着我听歌了!” “嘿嘿,能听得清就好!我还怕你聋了,听不到声响啦!” “滚蛋!来,哦呦——这首我常听,跟我唱!” 瞧他在兴头上,埃尔罗也不打扰他,也跟着那些歌迷粉丝的调调一同哼了起来。但他到底是来凑热闹的,对演唱会的热烈程度不甚上心,没多久便耳膜生疼,脑袋瓜也嗡嗡作响,不得不借口如厕而逃出观众席,暂时到隔音较好的厕所喝口热水休息休息了。 他刚撒完一泡黄尿,才在隔间里抽了根香烟,便透过门缝看到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厕所。他掐灭烟头,作势带上耳机,看起来是在听歌,其实是在偷听这些人的悄悄话。 得益于军用耳机的专业拾音降噪效果,这帮家伙的交谈被他听了个清楚。 原来这几个人是索菲拉的前夫斯提亚诺的铁杆粉丝。当索菲拉在新闻发布会上爆出斯提亚诺逼迫她以情色交易贿赂搏击选手,从而赢取比赛冠军之后,斯提亚诺便被《搏击全明星》没收了所有荣誉,惨遭扫地出门。 连老东家都为这件事情感到丢脸的时候,斯提亚诺的粉丝仍在社交平台上四处拱火,攻击包括退役冠军亚罗巴布在内的所有搏击选手,指责他们不仅没有起到匡正比赛风气的效果,还在过往的比赛中给斯提亚诺施加了太多的压力,因此,他们必须为斯提亚诺的过错承担一定的责任。 斯提亚诺的前妻索菲拉·阿努尔当然也躲不过他们的口水战,又被他们批判为背叛丈夫的恶妇,又被他们控诉为出卖身体的婊子。他们的论点可以概括为一句话—— 起斯提亚诺身边的人都有错,唯独斯提亚诺本人没有错。 由于这群粉丝的言论实在太过清奇,看戏的网民们甚至想不通他们到底真是斯提亚诺的拥趸,还是别有用心的竞争对手雇佣来抹黑斯提亚诺的网络水军。 最近这个月,他们才算是消停了些。但等索菲拉举办演唱会的消息坐实后,他们再度活跃了起来,以麦格达刚刚发生过屠杀事件为由,攻击索菲拉是个不分轻重的冷血老女人,即便索菲拉的公关团队拿出麦格达市长的邀请函说明缘由,他们依旧坚持造谣并抹黑,通过断章取义的手法回旋各大门户网站之间,好似利于不败之地,仍然处于优势局面。 埃尔罗知道坎沙生前爱看《搏击全明星》里的野人打架,也略微了解过热门选手斯提亚诺的履历。说真的,这位万年老二的故事有种别样的幽默,偶尔重温还能开胃下饭。特别是在前几天,斯提亚诺竟然当着新闻媒体的面表示圣城是他的第二故乡,如果圣城的《角斗王者》愿意接纳他,给他一个浪子归乡的机会,他定会毅然投奔,为南共治区的观众燃烧他最后的热血与力量。 遗憾的是,在场某位记者是索菲拉的歌迷。这位记者质问他,在他被踢出《搏击全明星》之后,他的经纪人曾主动联系格威兰的赛事组织,替他筹办了一场酒会,希望有格威兰的金主收留他,而他为了讨好格威兰的贵客,不惜声称格威兰就好比他的第二故乡。 记者斗胆请教,假如他在圣城吃到闭门羹,他会不会向博萨发展?若是博萨人挽留了他,他会不会再发表一段感言,把博萨夸成他的第二故乡? 斯提亚诺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他非得咬破嘴唇才能张开嘴,谦逊地表示自己是个四海为家的人。 这段采访视频放出后,斯提亚诺沦为了共治区网络里的头等笑料。他还跑到前妻索菲拉的演唱会公告下点踩,跟脱口秀主持人抱怨前妻是个好胜心过旺的女人,把矛头指向了前妻身上。大概是心领神会的缘故,他的粉丝在聊天频道约定,等演唱会举办之日,他们要一齐买好最前排的座位,把臭鸡蛋扔到索菲拉的舞台上。 可聚集在厕所里的人却证明,他们的约定就是个笑话—— 多达几千人的聊天频道里,履约前来的总共就他们五个,其中还有一个是买了票又错过了退票时间、想来现场倒卖赚回住宿费的倒霉蛋,因为另外四个人答应平摊他的花销,他才肯进入现场,只等扔完臭鸡蛋便回家。 但观众席上的歌迷千千万万,他们统共才十双手,买的还是最后排的票,就是扔出完美的抛物线也砸不到舞台上的索菲拉。哪怕他们发挥出超常的臂力,真真砸了索菲拉臭鸡蛋,他们恐怕也逃不出粉丝的围攻,最起码也要被揍得鼻青脸肿。 可要是这么回家,他们岂不是白搭了门票钱、车钱和住宿费,花自己的钱替索菲拉捧了场?到头来,他们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便跑到厕所商量对策,约好了等演唱会结束,趁索菲拉和歌迷们互动时躲在人群里,悄悄扔了鸡蛋就溜,想来不容易被抓包。 埃尔罗是听得直掏鼻孔。他实难料到这般没谱的馊主意,竟会通过五个成年人的表决。要他说,他自己已经够笨够呆瓜了,可与斯提亚诺的狂热粉丝一比,他忽然生出种优越感,彷如考试不及格的初中生见到蹲在校门口对答案的小学生竟然算不通一位数加减法那般得意洋洋。 埃尔罗装作没有发现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厕所,而后找到还在替索菲拉加油打气的塔都斯,对他说明了偷听到的内容。 塔都斯收起荧光棒和鼓掌拍,气得笑出声来:“干他娘的,埃尔罗,你又乱嚼什么胡话?哪有人能傻成这样?难道斯提亚诺的粉丝都是智障儿吗?” “难道不是吗?” 简单的反问,令塔都斯哑口无言。细细想想,一个明明自己滥用激素药物却又批评他人使用激素药物、一个凭本事输掉比赛却又控诉裁判判决不公、一个威胁妻子用身体贿赂对手却又责骂妻子不忠的的奸诈小人,他的支持者与爱好者能有多高的道德情操与智力水准呢? 再想想他们在聊天频道演出的喜剧般的效果,塔都斯不难明白,今天到场的那几个奇人勉强算是低能儿,没到场的倒是实打实的狡诈劣徒。 塔都斯该如何处置即将到来的突发状况呢?冲上舞台对索菲拉说她前夫的狂热粉丝真要用臭鸡蛋袭击她吗?只怕还没爬上舞台,就被保安当成失控的歌迷给扛下去了。若是让跟班们联系索菲拉的经纪人,或是让保镖们进到场馆里提前逮人,难免有些冒犯的意味… 哦,他差点儿忘了,他还有贵宾间的通行票呢。 他急忙起身离座,火急火燎地挤开歌迷们,往距离舞台最近的一列包厢挪过去,还不忘拉同学一齐跑: “埃尔罗,咱们走。” “走哪去?不先打个电话喊人…” “喊你的大头鬼啊,我还有贵宾席没体验呢。走,跟我到包厢里待着,按流程,演唱结束后歌手要先会晤贵客,趁着要签名的时候把事情转告她不就成了?你可酝酿好措辞,别见了美女就舌头打结,说不出该说的话啊?” “大家都是老同学了,我的语言表达能力有没有问题你还能不清楚?你说咋办就咋办,都依你。” “少废话,走啦。” 钻到包厢的位置后,塔都斯出示了贵宾专享的同行金票,便带着埃尔罗坐上了贵宾的席位。这里视野极佳,更备有酒水饮料,还配备独立卫生间供人方便,与拥挤亢奋的观众席相比,根本是两方天地。 光有喝的不够,塔都斯还叫工作人员去找了小零食和扑克牌,跟埃尔罗边吃着薯片边打着牌,享受着热情似火的现场音乐,度过了一个热闹却不喧嚣的假日。 待最后一首曲目歌唱完毕,七彩的炫光逃离了舞台,聚光灯改为平稳式的常亮,以便歌迷们看清索菲躬腰致谢的身姿,预备好签字薄或外套,祈祷帝皇能让索菲拉的芳名印在他们的心上。 索菲拉需要先行感谢的,是坐在那一列贵宾间的客人。例行常规的握手礼与场面话,是她送给贵宾们最好的礼物。等她走入塔都斯所在的厢房后,她的眼里跃出了棕色的流沙—— 能坐在贵宾席位的,基本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男人,这等年轻的俊奇青年,当真是她首次见到。 埃尔罗迅速站到一旁,幸灾乐祸地欣赏塔都斯的窘状。这家伙方才还嘱咐他别犯了毛病又磕巴,自己却慌成了大哑巴。 塔都斯憋得面红耳赤,难吐一字以缓解尴尬。直到索菲拉体贴地挽起他的手,他才焦急地攥住对方的纤腕,生怕梦里的丽人受了伤害。 索菲拉示意安保人员切勿动粗,耐心倾听了他的话,而后叫经纪人尽快控制斯提亚诺的笨蛋粉丝,眼含诚挚地妩媚一笑,谢意尽在不言中—— 我该如何答谢你的英勇呢?忠诚的骑士? 塔都斯落在索菲拉手上,简直是刚读小学的男孩子见了漂亮温柔的女老师,完全给人拿捏住了。 想想吧,一个男孩子努力表现以求接近老师,可真等他来到办公室,在老师的夸奖中拿过满分试卷、被老师询问想要哪种奖励后,他的脸蛋又红成了猴屁股,扭扭捏捏地说不出口。等他努力开了口,声音又跟蚊子似的细微,除了叫老师偷笑外表达不出半分心意。 塔都斯到底是见过风浪的公子哥,终究鼓起勇气讲出了他心中最浪漫又委婉的告白语: “我想开着我的雄鹰5000载你去别墅,在那里和你一起看日出,听你道声早安。我有这个荣幸吗?” 工作人员面面相觑,索菲拉本人更是困惑地眨眨眼,似乎难以理解塔都斯的邀约。而埃尔罗的脑海里浮现出那本《下属的修养与行事艺术》,率先领悟了塔都斯的意图。 他迅速闪到两人的侧位,兴冲冲地翻译出准确的表意: “索菲拉、大明星、不不不,阿努尔小姐!他不是这个意思,他的意思是说他想和你上床睡觉!” 话从口出,祸自腿入。塔都斯对着他的鞋尖猛剁了一脚,老脸涨得比喝多了酒还红: “埃尔罗!闭嘴!” 眼见塔都斯的小跟班龇牙咧嘴地在厢房里单脚蹦,索菲拉哑然失笑。她半撑在塔都斯身上,调皮又不容回绝地送上一吻,硬是等对方喘不过来气了才松口离去。她从经纪人的手里接过一张名片,用名片刮走了勾在唇角的唾液,将名片温柔地塞进了塔都斯的腰带间,含笑告辞。 埃尔罗见状,连忙咬紧牙关挤出笑容,恭贺好同学喜遇艳福。 塔都斯仍在抚摸嘴唇,应是在回味方才的深吻。听到埃尔罗的奉承话后,他耷拉着脸,从钱夹里抽出一张支票,签完姓名后甩给埃尔罗,叫这小机灵鬼视情况开销。 而厢房里的场景,赛尔都靠着视界的力量尽收眼底。在感叹明星们生活开放的同时,他替朋友要到了索菲拉的签名,心不在焉地跑出了场馆。 只等航班恢复运作,他便能飞往康曼城,见识与晨曦齐名的灰都是何风貌了。 灰都的太阳正向西斜落,刚巧到达下班时间。在车流高峰期间,戴维虽然堵在一排排私家车之中,表情却看不出丝毫焦躁。不仅如此,他还笑弯了嘴巴,向电话里送来喜讯的前妻恭贺道: “雅奈尔,我由衷地祝福你成为雷斯特夫人。你与莫森的婚礼预定在何时举行?如果你们有心仪的物什,我很乐意破费相赠,当然,前提是价格合理,不能太昂贵啊。” “不必了,戴维。我们好聚好散,做不成爱人还可以当朋友…再怎么说,你也是弗拉维的亲生父亲,我们总还是要来往。” “有理有据。具体的婚礼地点呢?假如有空,我会去参加的。” “就在下周末,你的休息时间,下午三点,莱明顿街的圣堂旧址,仪式结束后会去酒店…” “难为你还记得我的工作表。放心,我不会迟到。” 戴维刚要挂断电话,他的前妻突然压低了嗓音,莫名质问道:“你的小女友呢?你会带着她过来吗?” “嗯,看她有没有空吧。哦,我忘了,在那之前,理应先征得你们的邀请——” “你乐意就好。” 他的前妻仿佛是赌气般挂断电话,把他逗得哭笑不得,唯有打开天窗向阳光慨叹:“呵,女人…” 手机的短讯提示音让他暂且把惆怅扔在一旁。短讯由维莱·麦考夫发送而来,详细报告了两位圣恩者在伏韦仑探明的情况。如无意外,北共治区的某方势力已然勾结怀特家族,准备将大量生活物资经由边境运送至珀伽,趁着那边物价飞涨以牟取暴利。 维莱的意见是放长线钓大鱼。目前来看,与怀特家族合作的中洲人并非叛乱组织,不过是贪财之辈罢了。但能在共治区干黑市、做走私的组织,多少与官方有所牵扯。 抓这种小鱼小虾既治不了本,也定不了怀特家族的罪,更无法作为炸裂性的丑闻来撕破王庭的遮羞布。因而戴维同意了维莱的观点,命他抽调可靠的人去盯梢,尽快把两位圣恩者派到灰都来,以配合黑水总部追查无名氏的任务,再见机行事。 获得许可后,维莱关心起灰都的事宜来: “还没有无名氏的线索?” 此时,拥堵的路段恢复了流动。戴维轻踩油门,用尽可能慢的车速通过瘫痪的十字路,陡然变道,拐入较为通畅的线路: “我相信会有的,会有的,很快就会有的,没人能犯罪不留痕,没人能受猎犬追逐而不失方寸,他迟早露出马脚,除非他的祈信之力堪比帝皇使者,令我们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吗? 嘿,面对露丝·舍丽雅审视罪犯的目光,阿格莱森是缩着脖子坐定,头一回体验到无可奈何的窘迫。 露丝扭过头,用鄙视垃圾的眼神挖苦起他:“阿格莱森,你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吗?” 他装出了畏缩的憨笑,尽量规避舍丽雅探员的视线:“不就摸了个小姑娘两把,又没塞进去,有啥大不了的…” “哦,那你去跟她的父亲解释,看看洛戈森先生会不会相信你是守法绅士,饶你这一次呢?” “这怨不得我啊,我只是去交友派队蹭饭,哪想得到他们敢对大富翁的女儿下睡奸、呸,断片药。” “阿格莱森,你懂的还不少啊?说说吧,你用相似的制品祸害了多少女孩的贞洁?” “呸!我敢以圣恩者的荣耀向帝皇起誓,一个都没有!” “是吗?那你还真是正人君子哦。” “行了行了,别扯闲经,要我怎么做,照直说!” 露丝挑眉坏笑,从文件夹里找出一叠资料,递给阿格莱森阅读:“不是我要你怎么做,而是你准备怎么做啊,阿格莱森…洛戈森先生打听到你的消息了,雇佣了总计十位精悍的圣恩者来逮捕你,你好自为之吧。” (三十九)周旋 阿格莱森强忍着怒火,把祈信之力附赠的冲动压制在胸腔中,跟乖宝宝讨零食吃一般巴结起来: “你看,舍丽雅探员,我是在给贵方办事,做的可是公务啊。而这又是在公务期间发生的意外,并非我的本意,你们总不能弃我于不顾吧?这要是传出去,以后谁还敢接黑水的单啊?对不?” “对,很对。所以,阿格莱森啊,我们会尽快安排你和洛戈森先生的人当面洽谈,相信凭你的口才,一定能解释清来龙去脉,让洛戈森先生握住你的手,奉上奖金感谢你的见义勇为呢。” “舍丽雅小姐!你行行好,帮我应付过去吧,随便编个由头,譬如说我送外卖时被大卡车撞成植物人了,或者抽烟饮酒过量,没留意终身瘫痪了。总之是废了残了,遭过帝皇降的罪了,不该再受他拷打了。你就大发慈悲,替我求个情吧!” 露丝捋起耳边的发丝,微笑着下达了最后通牒:“没门,阿格莱森。记住,在交易成功前,务必听从我们的调令。” “都说了这是意外嘛!都发生意外了,哪还能履行合约…” “意外也是合约的一部分。放心吧,阿格莱森,据我们所知,洛戈森先生没打算活埋你或是阉了你,他只是想抓你到圣城去,送给圣城的精神病院受刑——” “受什么刑?” “你说呢?” “不会是感知剥夺吧?” 犹豫片刻后,阿格莱森猜出了正确答案。而露丝却是笑而不语,被他的慌张逗得愈发开心,乐得以沉默应答他的问题。 仅仅十几秒,阿格莱森已是汗如雨下。他攥着裤子的手指抖得像是在敲键盘,声音倒是顽皮依旧: “哈哈,你真幽默啊,舍丽雅小姐…” “嗯?我像是有幽默细胞的人吗?” “不像吗?哈哈哈。” 说完客套话,阿格莱森低头、咬牙又握紧拳头。充血的静脉仿佛老树根,爬满了他的每一寸皮肤。再开口,他的态度立时回转了一百八十度: “你要是不帮我拿个主意,我先把你干了,再带上钱往邦联跑。只要我翻过西边那片海,管他是有钱还是有势,又能拿我怎么办?” 露丝懒得跟他计较,只是抛给他一道嫌弃的眼光: “我看你不像是圣恩者,倒像是匹发情的公马。目标尚未浮出水面,我们可没有闲心找你玩整蛊游戏。” “什么意思?” “洛戈森先生雇佣的圣恩者预计在五天后的傍晚围堵你,具体时间大致在餐馆闭门后。嗯,洛戈森先生是位守法的好公民,尽量避免惹人耳目…” “你们不是想我在街头陪他们打一架吧?” “不然呢?阿格莱森,难道你认为黑水是请你来当调查员的?去吧,我们的人会在暗中保护你,你只管施展拳脚,将你的祈信之力展露给你的敌人,记住,是两种祈信之力,两种。” “你们这是要我死啊…” “你死了,我们的钱和辛劳就都打水漂了。必要的信任是合作的基石,阿格莱森,格拉戈先生是与你同生共死的战友,他都选择给予我们信赖,你又何尝不可?” “他?一个精虫上脑的老嫖客,他信谁关我屁事。舍丽雅小姐,我会与贵方合伙办事,无非是因为我正气凛然,见不得蛀虫毁了格威兰这座大坝——格威兰要是完蛋了,我费劲吃苦的移民史就成了笑话啦,你懂吗?” “我懂,你是一名恪守荣耀的骑士,正直的阿格莱森。” “哼,明白我是正人君子就好。这次我勉为其难,替你们当回打手,下不为例啊。” “嗯,下不为例。” 临行时,露丝从冰柜里拿了瓶冰饮,钱也不付地驾车远去。等送走这位瘟神,阿格莱森的脸垮成了大倭瓜,把厨师和店长看得心惊肉跳。他俩把店里的活交给旁人打理,拥着阿格莱森去后厨讲话,非要问出黑水的人又下达了什么刻薄的命令。 阿格莱森气不打一出来,他干脆跟伙计们摊了牌,说肯定是黑水泄露了他的消息,既把他卖给大富翁作人情,又用他作打手去吸引注意。被他骂的最狠的则是德瓦·格拉戈,若不是那个混球把他拥有两种祈信之力的秘密告知黑水,他又岂会落入黑水的法眼,被这堆王八蛋半诱导半胁迫地骗入圈套内? 厨师听得忧心忡忡,谨慎地提起建议:“那退了他们的钱不干了,能成吗?” 店长顺了块炸鱼排,悲哀地向帝皇祷告:“现在想跑,已经来不及啦。愿帝皇护佑你一帆风顺,阿格莱——” “你们可少说两句,要是黑水的事情被外面人听到,你们也脱不了干系!”阿格莱森心疼地抢来鱼排,只在袖口蹭了蹭,便一口嚼进胃里,“对了,你们俩过来,手势摆正,向帝皇发个誓,万万不能向别人透露我的秘密。” “放心,咱们是什么关系?要是没有你,我俩还在过刀口舔血的日子呢!你安一百个心吧,不管是什么人来问,我俩肯定是死不松口。” “要是人家拿了你们的软肋呢?” “我俩哪有软肋给人拿捏啊。” “放屁,你儿子,你女儿,还有你俩的老婆,真落到他人手里,你们能收得紧口风?” “放心,出来做事,兄弟当先。即使老婆孩子给人抓了去,我们也绝不会说。” “唉,你俩还是靠谱的。对了,过几天我可能要遇点儿事,黑水的人我实在信不过,我总感觉他们要卖了我。时间我写下来,你们带好家伙什,找个视野开阔的地方架住枪,万一我跑不脱了,你们看着办,别惹出人命就行。” “这我们在行,你就安心去吧。” 交待好五日后的行程,阿格莱森算是松了口气。等他忙完店里的事宜,精灵老婆婆的电话又催得他头疼—— 再迟到,这个周的奖金就泡汤了。 伟大的帝皇曾在教典里说过,勤俭节约是永恒不变的美德。对阿格莱森这位守财奴而言,再少的钱也是钱。工他反正打了,奖金他必须得领,少一威尔都不行。所以,他冒着贴罚单的风险超速行驶,险险在打卡时间赶到了那家瑟兰餐馆,挨着老婆婆的训斥换好工作服,给懒得起床的大学生配送外卖了。 今日的灰都大学仍旧充斥着对立的元素。刚出宿舍的人或是晨跑锻炼,或是直奔图书馆,或是占着草坪安静地饮茶看书;刚回生活区的人不是眼眶乌黑,就是浑身烟酒气,即使相隔老远都熏得旁人眉头高皱。 送餐中的阿格莱森倒是习惯这些人身上的气味。爱玩爱浪的人离不开烟酒,喷再多的香水也遮不住那讨厌的异味。他深知,烟酒这种东西得抽进自己的肺、灌进自己的嘴才能身心愉悦,若由别人点燃、饮用,所飘散的味道就是鬼见鬼嫌。 他到了宿舍楼下,点外卖的学生却不愿起床取餐,宁可多付二十威尔叫他上楼送饭,也不肯下楼吹冷风。跟管理员解释过后,他提着餐品飞速爬了五层楼梯,找到对应的宿舍,敲门唤人来取。 他怎么也猜不到,打开宿舍门的竟是位同胞——黑色的头发与眼睛、偏黄的肤色,来者不是博萨人,还能是朝晟人? “呦呦,没想到灰都大学里也有老乡——”阿格莱森的话还没说完,对方便夺过他手里的外卖包,顺手塞给他两张十迪欧的零钞,一声不坑地关门谢客。如此一来,他只得伸个懒腰,嘲弄似的感叹几声,聊表不满,“出远门了还瞧不起自家人,能不能学学中洲人互帮互助啊,整日你避我我避你,也难怪白皮最看不起咱们博萨来的缩头乌龟,没种好欺负啊!” 他骑上摩托,穿梭在各栋宿舍楼之间,花了半个多小时才送完了箱子里的外卖,赚了大概一百多威尔的“跑腿费”。他发现,愿意付跑腿费的基本全是懒得取餐的留学生。连宿醉无力的艺术生都能扶着墙亲自取外卖,而这帮年轻人是宁肯多掏钱窝在宿舍,也不想动动腿爬趟楼梯,真不怕躺的太久,开始发霉长蘑菇。 送完外卖,他本欲离开校园,却在半路碰到一位有缘人,不由放缓车速,喊得喜笑颜开:“嘿嘿,朋友,我是阿格莱森,没忘记我吧?” 他所说的朋友脸上戴着金丝单边眼镜,腋里夹着两本厚实的教科书,正是阿格莱森第一次参加“交友”派队时遇到的生物学院高材生。 善于学习的人往往有着出众的记忆力,哪怕仅是一面之缘,这名学生亦对阿格莱森的相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友善地伸出手,用以回应对方的笑容: “很高兴再见到你,辛勤的外卖员。可惜校内严禁举办不雅集会,否则,我很乐意讨一张邀请函,为你驰骋风流场的勇气助几分绵薄之力。” “别,千万别,你们大学生啊,开口老是文绉绉的,听得人头痛啊。” “人人都有各自的语言习惯,戴有色眼镜看人不可取啊,阿格莱森。” “了解了解,你们学校的某些小年轻啊,是玩得真花。我看,格威兰的未来,还得是你们这些用功读书的有志青年才能维护喽。” “不然,还有勤劳刻苦的移民为格威兰的富饶贡献力量呢。” “移民?是我这种千辛万苦跑来卖力的打工仔吗?难不成是留学生?你可别诓我,我都见识到了,咱博萨来的留学生跟吸了迷幻剂一样瘦骨嶙峋,见了老乡都无心搭理。” 听他提及博萨留学生,男生遂扶正眼镜,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他们啊?哼,看起来出手大方,似乎人人家资巨万,其实都是中产家庭出来的普通学生,靠父母支付的大笔学费来灰都混一张文凭。平日足不出户,上课了就组队开电脑游戏,等考试了也不受院系领导刁难,卷面成绩零蛋照样过关。到灰都待四年,相当于在生活区租四年高价房,掌握的知识半只手都能数过来。想留在学院里进修,没那个本钱;回故乡找工作,白搭了四年学费。他们还不如留在博萨,或者跟家人挑明他们的现状,想办法打份工,好歹自食其力算了。” “哦?就没有一个认真读书的?” “认真读书的与他们混不到一处,早就搬出留学生住宿楼,与志同道合的人住了。阿格莱森,如果受了他们的脸色,不必置气,凭劳动定居灰都的你,有的是本钱藐视他们。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告辞了。地质系的同学被抽中外出勘察,我要去送送他们。” “嘿呦,那再见了,多谢开导。” 男生还着急去图书馆占座位,阿格莱森不便挽留,打了招呼便赶回餐馆,继续送外卖了。 忙活一整天,熬到晚钟敲响九道,久违的休息时间总算到了。阿格莱森闲来无事,又不愿回自家店里整理监听内容,便主动留下,帮艾娜克塞斯婆婆打扫卫生,从而在明天开门时讨个好彩头。 他涮了五道拖把,用清洗剂把地砖拖了两遍,来来回回刮擦了三次玻璃,才码放好清洁工具,准备收拾回家。 “谢谢你,年轻人…”水池旁,艾娜克塞斯娴熟地拧干抹布,用围裙擦干了手,真诚地向帝皇祈祷,“愿帝皇保佑你休憩得当,永不迟到,晚安。” “哪里的话啊——九点下班,扫完地半小时,回家半小时,上床睡觉保底十一点钟了,明早九点还要过来,睡不够啊睡不够啊!” “年轻时苦一苦,晚年定会享福…” “可别,婆婆啊,您都多大岁数了,还在这里打工。我们人类活不到您那么久,干一辈子也不顶用,还不如偷懒耍滑,就这么颓废过去吧。” “年轻人缺了什么都行,独不能缺了心气啊。何况,我是在店里做工久了,习惯陪大家上钟了,不是缺钱才…” “不信,我不信。婆婆,不缺钱来这儿受累,咋可能啊?” “一件事做久了,就容易成为习惯。我在灰都有两套房产,银行里还投有黄金和圣岩,莫说享清福,周游世界也足够了。但我待在灰都太久,走不出它的边际线了。你啊,还年轻,多攒些本钱,出去闯荡闯荡,总比我困在一个地方脱不开身要强啊…” “两套房?新城区还是旧城区?” “都有吧,每边各一套。” 阿格莱森立正站好,严肃又不失风趣地问道:“婆婆,您看我这个人怎么样?” 艾娜克塞斯刚套好羽绒服,被他的提问唬得摸不着头脑,许久才说:“偶尔懒,偶尔勤快,干活倒是不生疏,再多些上进心就好。” “改改改,您说的我都改。您看这样如何?以后我跟定您了,您要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您要我暖床我绝不溜号,保管给您侍奉得跟女王一样,您看——” “帝皇在上,让这些年轻人正经一点儿吧!”艾娜克塞斯气得抓起扫帚,对着他的脑袋敲了两把,“要是在瑟兰,你这么说是要被拖出去挂树的!明白吗!”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婆婆你比格威兰的女高中生都漂亮,我心动也在情理之——” “收口吧!没大没小。精灵可与你们人类不同,过了适婚期,我们就没有世俗的欲望了。少用勾搭女孩的那套对付我,要不是看你今天工作认真,我叫店长罚你奖金!” 就算告饶又告饶,死皮赖脸的阿格莱森仍然在精灵老婆婆身上吃了回瘪。他不免幻想瑟兰的年轻精灵是何性格,假如他跑到那里,能勾搭一位适婚期的美人,享受到妻子青春永驻的福分吗? 远在东境的伏韦仑,巴尔托检查完一车车的货物,捂着头直叹气: “难难难,我知道难,但外祖父你也明白,药物固然不容易采购,可这类紧俏的商品价格必定最高。还是有劳您多费心,设法周旋吧!我相信您能找到办法,也相信您不会让我们失望。” 德都·怀特眯紧眼,笑得如狐狸般狡猾:“那要看你们的路线是否安全了。慢走,不送。” 巴尔托也不同外祖父客套。他坐上某辆卡车的副驾驶位,按照中洲人安排的线路敦促司机出发。这些装满货物的车队行驶在伏韦仑,可谓是异常扎眼——多少年了,伏韦仑都没有出现过相仿的景象。 有些老头子撑在窗口,把长龙般的货车队伍看作是年轻时搬运汽车的重型大卡,以为是伏韦仑的产业一夜之间复兴成功,便直呼帝皇万岁,吵得孩子与老伴哭笑不得。 见到怀特家族出示的证书,检查站的边防人员不做为难,放任他们驶出国境线、沿着蜿蜒的道路攀过高琴科索山。等翻过这条山脉,他们便会进入由驻军坚守的北共治区,需要自行解释货物的来龙去脉了。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颠簸了整整五个小时,巴尔托终于见到了驻军把守的哨卡。车队停摆后,士兵端着步枪上前,让他们出示货物清单与出关证件。巴尔托取出有伏韦仑官方盖章的文件,待士兵们抽查完毕,便要继续赶路。 可核实完文件的士兵没有吹哨放行,而是冷冷得顶着他:“先生,在共治区物资紧缺时进行大宗交易,有哄抬物价的嫌疑,我想,纵使你们证件齐全,我也很难允许你的车队入境。” 闻言,巴尔托脸色一变。藏匿在他身后的圣恩者跃跃欲试,只等他发话,就要先发制人了。 他是左顾右盼,挡着外人的视线,从怀里掏出一方木盒,当着士兵的面打开来。木盒里,两枚漆黑的圣岩流淌着璀璨的金光,登时勾住了士兵的视线,把那张冷脸变成了笑脸: “全体都有,开闸放行。” (四十)解难 五十辆重型卡车装载着足足五千吨的干粮、罐头与盐糖果蔬,驶入了珀伽城郊的某座仓库。从外观上看,这座仓库年久失修,怕是存放不了任何货物。可等守门人核对完来者的身份并开启仓库的大门后,那阴寒的冷气告诉巴尔托,内在丰富远比表面光鲜更具有价值。 在工人们卸货时,巴尔托分了看门人一根烟,到空地去吞吐云雾。他问看门人商品存放在这儿安不安全,看门人却叫他放一万个心,还说这里证照齐全,专向几家大型超市供货,任谁也查不到他们头上来。 他还想聊聊珀伽近来的治安情况,却被一通电话叫到了僻静的地方。他知道是真理教的老朋友来向他道谢了,便谦逊地推辞两句,说: “你们想走什么门路出掉这批货?以你们敢在城里劫持圣堂高层的行事作风,我猜全珀伽的地头蛇和政要见了你们都得退让一步?但要是走他们的道,他们岂能放着油水不刮,白白替你们销货?” “你的顾虑不无道理,我们也考虑到了这一层面的问题,但不借着他们的手,我们也找不到更合适的销路。” “你们不是最讨厌这些人,终日为推翻他们做努力?怎么现在反倒帮他们赚钱了?吃亏的可是你们,肥了的是他们的腰包。相信我,赔本的买卖做不得。” “何必计较那些蝇头小利呢,怀特先生?假如一时的亏损能换来竞争对手的垮台,何乐而不为?总之,市民急需的生活物资我们送来了,更多的生活必需品亦会在日后跟进,他们没有理由再坐见物价飞增,借此从人们的手里搜罗钱财了。除非…” “除非他们给眼前的金银闪昏了头,把脑袋埋进珠宝堆,冒着被憋死的风险去体验受钱财掩埋的快乐,对吧?” “与聪明人聊天总是愉悦的,我们期待后续的合作,怀特先生。” 巴尔托吐掉燃尽的烟蒂,打着舒畅的哈欠踩灭了星星的火点。可不论他多么用力地碾压泥土,烟头的灰烬依旧是闪闪发光。他爽快大笑,向倔强的烟头认了输,说: “等我回伏韦仑,该催催老家伙吐出值钱的药剂了。镇痛药和消炎药,抗生素和维生素…哪样最值钱,哪样油水最多,就挑着哪样运,是吧?” “是。车队的事我们自会安排,目前来看,五十辆重型卡车还是远远不足,即便是五千吨的面粉小麦,也只够一百万人吃十天,光是珀伽的常住人口便有一千一百万之多,这么些东西,撑过一天都难。” 难,确实难。在书桌前埋头苦读的海芙蕾拉虽不清楚城郊的隐情,却能从父母的交谈中得知城里的糟心事。 自回到珀伽后,贪玩的海芙彻底改了脾性,再不跟社会上的小混混小太妹去游戏厅了。她求着同学和老师发来复习题和知识点提纲,拼命补足落了两年多的功课,等到这一届初三的学生升学了,好跟他们同考,力求摸到市立高中的招收线,夺得晋入高等学府甚至国外学校的资格。 她忘不了坎沙的那句忠告——去外面闯荡也不错,是吧? 反正啊,别留在麦格达、别留在共治区就好。 但父母近来忧心忡忡,不免让她关注起珀伽的经济与治安问题。这半年多来,格威兰驻军打击叛乱组织的力度有所下滑,叛乱分子已然潜入市区,不时干些打劫官员、富豪圣职者的勾当,偶尔还玩票大的,比如用爆破物袭击银行保险库、为拦截运钞车在闹市区上演枪战的戏码。 有传闻说,这堆破烂事全要赖在真理教的头上。这一教派建立于帝皇使者获封武神名衔之前,百年来默默无闻,近十年方才兴起。他们与盗匪和叛军勾结,在边远地区发展壮大,时常袭击驻军与无辜的乡民,风评极差,是恶贯满盈的恐怖组织。 但网络上却流传着不同的说法。很多人声称真理教是一支以扞卫中洲人主权为纲领的正义之师,从不做迫害平民百姓的勾当。新闻媒体所宣讲的诸如屠杀平民、绑架富豪、炸弹袭击和银行抢劫的黑锅,都是各地的黑帮和驻军做的孽,真理教只是在替万恶的格威兰狗腿子背锅。他们还发出了很多录像,力证在边远地区枪杀平民的恶行出自驻军的手笔,与真理教无关。 支持他们的人占极少数,反对他们的人占大多数。他们发送的视频多因举报被删除,他们的账户也因违反社交平台的规定而被封禁。人们不相信叛乱分子会专注于攻击驻军和政府要员,正如人们并不相信驻军和官员一心为了他们而去平叛。 这几日来,人们对真理教这类叛乱组织的怨恨更是沸腾到了顶点。根据市政厅与圣堂的通告来看,由于叛乱分子日益猖獗的恐怖活动,产粮地、工业区的供给量飞速缩减,部分交通要道亦不再安全,物资流动与商品运输成了无法解决的难题。在这种情况下,很多富裕的城镇是有钱也买不到生活必需品,导致食物药品的价格节节攀升,且屡屡断货,千金难求。 从父母对菜价的议论里,海芙听出了难掩的忧愁。按他们的说法,这两天,白菜和香芹的价格竟然涨到了两百迪欧一市斤,且每每上架便被哄抢一空,有些抢到菜的人还令摆地摊,把价格抬高到两倍叫卖。 这哪里是在卖菜,分明是在抢钱!菜不吃了,去买肉吧,肉的价格更令人触目惊心,彷如名牌公司限量款的奢侈品,唯富人方有资格享用。只靠米面应付,米面的售价也远超往昔不说,营养不均衡就是个头疼的问题。幸好,海芙的家里还备有两盒维生素,她的父母每天劝她吃一颗,父母二人则是平分一颗,将就着对付过去。 最近,珀伽人都是节衣缩食,等候驻军赶快把叛乱平定。有人放开风声,说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格威兰富豪心地善良,向共治区捐赠了一大批生活用品,其中一部分已经越过边关,进入珀伽城区了。如果进展顺利,今天他们就能买到平价的粮食跟蔬菜,没准还能奢侈一把,配两盘水果和烤羊肉,犒劳犒劳煎熬了大半年的舌头。 海芙听得揪心,便提早结束今日的功课,自告奋勇替父母去超市排队买东西。当爹妈的哪舍得迷途知返的孩子苦着累着,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出门,但她还是拿锻炼身体的理由说服了家长,小心揣好钱包,向市政厅指定的超市进发。 她走在街道上,见行人比往年少了好多,连白日飙车的摩托青年都不见了踪迹,怕是被昂贵的油费赶回了家,与营养补充不到位的普通人一齐开启了待机模式,免得精力过盛,受不住节衣缩食的生活。 正走着,一位面熟的女孩与她擦肩而过,惊讶地唤出了她的名字。她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离家出走前收留过她的好闺蜜,禁不住想拥抱过去,可又不能张开双臂。 最后,她释然地笑了笑,跟闺蜜握手问好,说一声许久不见。 闺蜜问她这两年是跑到哪里疯去了,连回信的电话都没有拨过。她没提麦格达的事,只说是到外周游一圈,不仅长了见识,更认识到了自身的幼稚,知道自己的无理取闹有多愚蠢。 现在她回家了,能不能靠着努力让一切从头再来,就看运气了。 闺蜜说她总算从小公主长成了大人—— 她读初中那会儿是多么叛逆,爸爸妈妈都不让自己与她多往来,生怕自己被她带坏了。 记得她失踪的时候,同学们似是早猜到她会跑路,个个如占卜家般推测她将会迎来哪般悲惨的人生谢幕礼。她真该回学校走一遭,洗洗人们的眼睛,让所有人都知道海芙蕾拉·奥莉菲蕾尔如王者归来啦。 她推推闺蜜的胸,叫闺蜜少开玩笑了—— 同学们都升入高中,就像那散落的花朵,终将融入各自的泥土,如何故地重聚呢? 闺蜜告诉她,高中的日子不好过。习题集、试卷册堆积成山,老师也是二十四小时摆脸色,压抑得跟被家里关禁闭没有区别。 怕是珀伽的生活越来越艰难,老师们也不好混,遂把气头出在学生身上,找借口发泄罢了。 听到这些熟悉的话,海芙面前的闺蜜似乎改了容颜,是那么的雄壮又憨傻,叫她想捂着鼻子哭泣—— 坎沙没错,高中的学业是会把人累出病。 可高中总还是要去的,正如粮食总还是吃、生活总还是要继续的。 她问闺蜜是想到哪里散心,闺蜜却压低了嗓音,悄悄说自己是准备去找黑市贩子,帮感冒的母亲买些消炎镇痛的药品。 她忙拦着闺蜜,说今天有批物资运到了珀伽,不妨去正规药店等一等,或许能买到便宜的药剂。但闺蜜怎么也不肯相信市政厅会这么好心,硬是告诉她几个能够置粮买盐的地方,好叫她在家里揭不开锅时有法子填饱肚皮。 闺蜜的谏言,海芙虽未当真,倒也记在心里。等她赶到想去的百货超市,却见超市门口排起长龙。原来为了响应市政厅的号召,避免出现哄抢事故,超市施行分批进入、限量采购的策略,每隔十分钟开放二十人入内。 瞧这百米长的队伍,海芙知道自己是有的等了。光排队,她就耗去了一个多小时,中途还跟父母通电话报了几回平安。当她熬到踏入超市的大门后,她最先做的便是问清米面和蔬菜放在哪片区域,而后推着购物车飞奔过去。但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一排排空荡荡的货架,没有实惠的商品可买。看着青翠的生菜虽诱人垂涎欲滴,但三百五十迪欧一市斤的价格又令她望而却步。挑来挑去,她只能买包三公斤的精装面粉,舍去了五百多迪欧的钱。 难得出门一趟,她切身体会到成年人的压力源于何处。难怪她前些天听父母谈到有送她去格威兰读书的打算,如今去国外留学,说不定真比留在共治区要省钱。 太久没吃过蔬菜,海芙恋恋不舍地推着购物车,在果蔬区转悠了老长时间,把一包发黄的小甘蓝拿了又放,终是忍不住抱怨两句: “唉,不都说新进了一批便宜菜,咋还是贵的个乖乖…” 超市的工作人员听了,把两手一摊,轻蔑地回复道:“净说瞎话,大闺女。这光景能有便宜菜?要真有了,我先抢完,哪轮得到你们来争。” 海芙不好与对方计较,匆忙地去收银台结了账。待她提着面粉走出超市,看门的员工拉起警戒线,大声宣布上午的货品清空,请大家自行解散,或是等到下午的运货车来了再买。 没等海芙暗自庆幸,不安的市民们顿时躁动起来。一时间,规整的队伍乱成一团,冲在前面的人想挤过警戒线,非要超市的员工给他们个说法,不能让他们白白罚站。员工是见惯了这等场面,便拿起喇叭高喊自己只是个打工的,实在做不了主,况且珀伽的物资短缺是个不争的事实,超市能进到货还是靠上面的人赏脸,还望大家互相体谅,别浪费宝贵的精力来为难他这种小角色,保留体力熬过艰难的时段才最要紧。 经他这么一劝,人们的火气消去大半,逐渐散开队伍,准备回家拿各自的主意去了。 事态即将平息,一位顶在最前面的中年男人却趁着员工不注意,夺走了他手里的喇叭,朝着散伙的人们喊道: “靠你娘的个蛋!大家且留步,听我说,我跑出租的,今早到郊外换班的时候,亲眼瞧见,那几十辆大卡车咵啦啦进了他们的仓,把一箱箱东西往里面卸!那就是人家捐的救命粮,对不?!” 中年人语出惊人,原本散去的人群重新聚到一处,吓得员工拉住中年人的手,试着夺回他手里的喇叭:“你胡嚼什么!再瞎嚷嚷我报警了!” 中年人趁势逮住他,把喇叭凑到他嘴边,厉声呵斥: “你们看!大家都看看!他做贼心虚!你说,你是给有钱的打工的,他们的仓库里囤没囤货,你能不晓得?我看,你是收了他们的好处,替他们圆场,饱了你的肚子,害得大家伙一起挨饿! 来,对着所有人说,格威兰人捐的东西都给他们藏到啥地方了?” 这员工也是硬气,被勒住脖子也不改口,毫不逊色地与中年人对骂起来: “藏藏藏,藏你妈的肚子里藏!你个娘日的怂逑这里胡说八道,就是趁着大家饿肚子发昏,想带头惹事,找由头砸了门闯进去,趁乱抢东西!我先把话撂下,你就是砸烂超市的门,也搜不到半颗能吃的白菜!没货就是没货,挨饿就是挨饿,大家一起挨饿一起苦,忍住这两天就过去了,你要是想害别人背个不光鲜的犯罪记录,我第一个囊死你!你收了这条心吧!” 看他如此硬气,中年人恨恨发笑,掏出一部手机高高举起,然后将之传给后面的人观摩: “靠你娘的,不认是吧?好,大家别听他的,来,这是老子的手机!各位看清楚嘞,早上刚录的,新鲜热乎!看看,是不是他们家的仓库、是不是他们家的制服?” 一传十,十传百,明晃晃的铁证撕碎了员工的谎言,往熄灭的民怨上淋了壶热油,登时烧得火光冲天。在人们群情激奋,试图强闯超市洗劫生活必需品的时候,中年人却高喝不可,暂时控制住大家的愤怒,转而把超市里的员工都押在人群中,逐一对质,说得他们浑身颤抖: “我替人开车,你们替人卖货,你我都是出来打工的,累死累活讨口饭吃,一大家子都指望我们过活,难处自然懂得。我们知道,放不放货与你们不相干,那是你们老板的事、是你们老板主子的事,本不该把你们为难,但你们何必维护他们?何必替他们撒谎骗人、替他们作恶? 你们知不知道,他们这是把你们推进火坑,自己在清凉处喝茶看热闹!大家饿急了饿坏了,第一个就要拿你们出气,你们是替他们当了受气包跟替死鬼,被他们卖了还帮他们数钱! 好在大家都是明白人,有气对谁撒还分得清楚。听我一句劝,别给那群王八蛋打掩护了,有事说事,别弄虚作假,否则惹急了大伙,你们哪个受得起哦!” 超市的员工面面相觑,默契地把目光聚集在同一人身上。中年人立刻走到这人身旁问他是做什么的,他磕巴半天,说自己是管货品上架的,而其余员工咬定他跟货运司机混得好、知道的内情最多,叫中年人快些询问他事实如何。 随着中年人握拳高举,哄嘈嘈的人群瞬时安静。在场的所有人都死死盯着这位货架管理员,盯得他汗流满面、盯得他双膝发软、盯得他有问必答。 “超市里还有吃的用的没?” “没、没没,超市里真没了!但、但仓库里头有…” “真有?” “真有、真有!说是个慈善家捐的,刚翻过高琴科索山运过来,光罐头就一千多吨呢!” “运来了为什么不放货?” “他们说、我听他们说,是有人要他们扣在仓库,趁着东西涨价,定时卖,赚够钱再说…” “有人有人,有人就能放着我们挨饿?有人就能放着我们买高价粮吃?” “我们也做不了主啊!他们、他们说反正出了事有人兜着,我们除了照办还能怎么样…” “你说的仓库在哪呢?想清楚了再回话,别诓我们。” “西北城区一三五路第七干道,有个废弃仓库就是…” “好!算你有良心!大家都听到了,格威兰人捐的东西都在那里放着,该怎么办,大家自己斟酌!反正我受不了饿付不起钱,再说那本就是我们的东西,自该由我们去取!帝皇若有眼,帝皇也得同意!” 拥挤的人群迅速解散,不知是奔着哪里去了。海芙仍拎着买来的面粉,目瞪口呆地吞下唾沫,拼命赶回家,找父母说明方才的见闻。 平安无事的珀伽,恐怕要小小地动乱一次了。 (四十一)公事 一回家,海芙就向父母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再三确认女儿所述句句属实后,她的爸爸妈妈一人安抚着她,一人掺面摊饼,吃了顿忧心忡忡的午餐。等他们开口说话,议论的非是共治区的民生问题,而是关于女儿读书的事宜—— 留在共治区前途渺茫,如果海芙有勇气挑战未来,他们甘愿变卖家产,送海芙去格威兰读书。 但要走出共治区,哪有那么简单?自时局动荡,北共治区的移民审核越发苛刻,可以说是尽了一切努力去减缓人口流失的速度。走正规途径移民,不仅需要申请者本人背景清白,还得出钱打理关系。再说留学生,多数留学生前往格威兰后便不愿意回共治区工作,因此留学之路亦是困难重重。 若是不走正规渠道,走陆路翻过高琴科索山前往格威兰东境的城市吧,那边的经济状况又不甚乐观,且黑帮猖獗,生活多有不易;若是走海路的话,注定逃不开蛇头的白眼、虐待和勒索,弄不好一条命搭在船上,被抛进大海,成为鱼儿的养料。 尽管如此危险,北共治区的偷渡客依然你争我抢地讨好沿海地区的蛇头,怀揣着发家致富的梦想往格威兰走一道。有毅力的人不信任贪婪的蛇头,就自行探路,在暴风雪与缺氧的双重折磨中翻过高琴科索山脉,到同乡开设的店铺里先混份工作,等摸清了当地的环境后再往大城市走,用命当赌注,赌自己能在他乡闯出一片天来。 在那之前,他们还要经过重重考验,摆脱非法移民的身份,升格为格威兰的合法公民。王庭倒也体谅他们的难处,推出三条利好偷渡者的政策—— 一是缴纳名为“非法所得与身份迁管诸项开销”的税款,这笔税款所要求的并不算多,只需偷渡者证明自身健康无疾病后,向王庭呈交五十万威尔的钱款即可。因为身体检查属于自费项目,这笔税款的实际消耗接近五十五万威尔。能掏出这笔钱的,不是家境殷实,便是辛劳打黑工,省吃俭用才攒了钱换个合法身份,图求以后找个好工作,把亏欠的钱补回来。 二是与拥有合法身份的公民结婚并孕育至少一个后代。能通过这种方式拿到合法身份的人,都有着脸蛋的优势与察言观色的天赋。当然,也有好心的前人为拮据的老乡提供了便利条件,结婚生个娃,然后一拍两散,除了要对方承担抚养孩子的资金外,整体耗费仍比直接购买合法身份要实惠不少。 三是主动前往王庭征兵处,投身格威兰陆军,熬过四年便能带着一笔打了折扣的退伍费快乐打工了。说得这般轻巧,但傻瓜都清楚格威兰的陆军是个什么鸟样。连格威兰本土人进去都要挨老兵的拷打和虐待、保不齐屁股开花,遑论位于歧视链底层的中洲人了。而若有女孩想走这条路留居格威兰,老人们只会劝她火速找个老实人生个孩子,大不了日后离婚再寻第二春,也比主动投入淫窟要强。 诚然,不敢去格威兰冒险的人,还能朝博萨或南方跑。但到一个没准不如北共治区的地方去闯荡,为何不留在原地,当一辈子牛马呢? 在飞往灰都的航班上,伊利亚端起醺热的茶杯并抿起一阵涟漪,对低头看报的胡特·唐卡拉说: “谁知道呢?格威兰是座诱人的城堡,未曾见过它风光的人挤破头往里钻,生活在它内部的人却看着无知的来客,在受苦的同时嘲笑他们的痴傻。唐卡拉先生,你是怎么来到格威兰的呢?” 胡特赶忙翻过报纸,看到报纸背面《共治区又一桩物资哄抢事件的内幕》的新闻专栏后,乖乖接过格林小姐的话茬: “呃,用博萨人的话说,我命好,投对了胎。我妈是坐北海的船,借着旅游留在灰都,跟同乡打听到我爸的小餐馆,去他手底下干活,一来二去就结了婚,生了我…” “你是如何成为圣恩者的呢,唐卡拉先生?” 沉默半晌后,胡特谨慎地询问道:“这是请教还是质问,格林小姐?” “你自裁决。” “我想是儿时的霉运吧。上小学的时候,我跟同学们玩捉迷藏,自作聪明地钻进了通风管里,等大家都找不到我了,我却发现管道太紧,我没法爬出来了。我卡在铁管里,想后退却退不出去,想前进又拐不过弯。当上课铃敲响,我急得要死,不顾一切往前扭,整个人反弓了起来,脊椎咔咔响,胸腔敞不开气。 我的眼睛是越瞅越模糊,越瞧越黑暗。我嚎不出声也抖不了腿,我好像看到帝皇就在正前方,在向我招手。我就继续往前面挤、继续往里面钻,像…对,像条蚂蟥,格林小姐,你知道吗?标本室里的蚂蟥,下水道里的水蛭。我想我生来就是条水蛭,所以我钻出了厕所的通风管,掉到了学校的围墙外。 等长大了些,我遇到几位混社会的朋友,被他们灌了酒拉出去打群架。混混抽出砍刀劈在我肩上,我一个激灵,登时醒了酒,反手抽晕了对方,我才明白… 我是受帝皇青睐的圣恩者了。” “你很幸运,唐卡拉先生。” “幸运?不敢当啊。有了这般能力,再加上年轻气盛,我不想在学校耽搁青春,毅然开设自己的事务所,做些见不得光的营生。吃了几回亏之后,我发现还是当私家侦探最安全,收入也高。 你知道,格威兰的婚姻法偏向女人嘛,就差明文规定让丈夫出钱养奸夫的野种了。有些男人忍不了这口恶气,就花钱雇我搜集证据,免得被法庭判处为冤大头。如果法官不近人情,害得他们破财,我就会代他们散播见不得光的私房照,叫心怀鬼胎的人都身败名裂,非整容远走高飞不可。” “听上去,你是为正义执言的勇者,唐卡拉先生。” “您过誉啦,格林小姐。你呢?你的祈信之力从何而来?你又是怎么突破桎梏,达到第二…” “隔墙有耳,头等舱内也请谨言慎行,唐卡拉先生。” 话都说死了,胡特只好把嘴一撇,专心读报纸打发时间。报纸头版与娱乐版的新闻都不大具备吸引力,反是境外版的消息更有阅览的价值。前往珀伽的记者拍摄到了一组震撼人心的相片,内容是群情激愤的市民们持械闯入某座仓库,继而哄抢囤积在仓库内的生活用品。 相片里,人们与其说是饥饿失控,不如说是愤怒难平。他们的眼里燃烧着烈火,烈火闪烁着憎恨的悲怆,令前来阻挠的保安下心虚中退让,避之而不及。 珀伽的物价飙升已三月有余,当地政府不仅无所作为,似乎还乐于维持食物药品短缺的状态,从往日廉价的生活必需品上赚取百倍甚至千倍的利润。记者了解到,珀伽的市民根本不能指望市政厅的办事效率,非要从二手贩子与黑市商人手里抢购昂贵的生活物资才能喂饱饥饿的肚子。因此,当他们听说格威兰富豪捐献的救援物资被市政厅和连锁百货的老板联手扣押、且作为普通商品上架销售后,他们的忍耐力达到了极限。只等有人担当先锋的重任,他们便坚定追随,合力打破商人与官员的防线,抢回本属于他们的救命粮。 胡特无声地感叹起中洲人何时这么强硬,又失声大笑,捂着肚皮向格林小姐道歉,连称自己失态,万望宽恕。 他心里明白,他笑的是头脑失灵的自己。从小生活在灰都旧城区的他很清楚,比起博萨人,中洲人算是有骨气的了。这群人善于抱团取暖,不太惧怕博萨人视为豺狼虎豹的官员与警察,更是小流氓和黑社会的亲爹。早年在家里的餐馆洗抹布时,他的爹娘遇见收取保护费的黑社会,无不忍气吞声,至多讨价还价,争取少破些财消灾便是了。 可有天,每月上门收钱的流氓没了影。一打听,他才知道,帮会成员向一户打黑工的中洲人索要了不少安家费后还得寸进尺,想要敲诈出更多的钱财。谁承想,这户平平无奇的人家拉来了上百个同胞,把帮会的打手跟管事人全剁碎了灌进水泥,直接沉到伯度河底。 经此一役,康曼城的大小黑帮见了中洲人就躲,毕竟他们只是来混口饭吃的打工人,没那个胆量跟一堆不怕死的棕皮鬼玩命。而博萨人呢?老乡见老乡,最先想的永远是坑老乡一笔狠的,而不是拉着老乡上岸。互相举报在博萨偷渡客之间是家常便饭,警署查到的关于博萨人伪造身份证件、税单的案子,十有八九是破获于因博萨人内部分赃不均与工资克扣而引起的检举报复。 但博萨人的分裂也有着他们独到的优势。合法的博萨移民颇受王庭信赖,多数都能在基层谋个职位,当一当小文员和临时巡警。少数本领过人的,更能爬上议员的宝座,在议会占据一席之地。而他们当上议员后要办的头等大事,必然是提议用更刁钻苛刻的规定来审查并管理博萨的移民,主打一个卖同胞换荣誉,毫不担心故乡的祖坟会被别人铲平。 所以,胡特才会为自己的脑抽风开怀大笑。人们只知道共治区的偷渡客路途艰险,却不明白博萨的漂泊者何其惨烈。 胡特对伊利亚说,他们家的餐馆曾收留过一个痴呆的傻子,听送他来的朋友讲,这家伙是跟着姐姐、姐夫乘船从北海绕到灰都,希望到传说中黄金遍地的古城发家致富。刚上船,他就因为姐姐被船老大玩弄而动手打人,结果给小弟们砸断了两条肋骨,险些疼死过去。幸好他的姐姐靠身体贿赂打手,换了块黑面包喂给他吃,又叫他姐夫捞水泼他的脸,才把他从昏睡里唤醒,免得他被巡查的打手们当成病号扔进海里去。 他熬到伤势痊愈,听懂了亲人的劝告,试着习惯船舱内的规矩,对虐待、侮辱的暴行视而不见,少挨打多吃饭,保存体力,以图熬到靠岸的日子。他们一家人都相信,只要小船停泊在格威兰,所有的苦难都会变成过去式。 但偷渡的船太老太旧,发动机总是故障,功率难以拉满。不少人吃不到新鲜的蔬菜,熬得浑身血点,虚弱又暴躁,一言不合就动手打架。后来,他才从打手们嘴里听说,这些人是得了坏血病,迟早死在船上。每到半夜,打手们都会定时进入船舱,接着扛起无力反抗的病号,把他们扔到海里喂鱼。 暗无天日的船舱里看不到生的出路。有心干事的人便拉帮结派,力图夺取船只的控制权。他选择加入一位同龄人的团伙,只因这人下手毒辣而不留情,像是那种能成事的狠人。可惜一个跟他们不对付的偷渡者向船老大举报了他们的阴谋,嚼着一块白面包、喝着一瓶纯净水,在船舱里欣赏他们受罪的可怜模样。 船老大先绑起带头的那个,扯了裤子撒出一泡老尿,帮刺头洗了个澡。听刺头说事情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主意、与他人无关后,船老大便让手下用铁链拴住刺头,挨个折磨起刺头的手下,最后挑中了哆哆嗦嗦的他。 船老大命打手们把他倒吊起来,抓来他的姐夫和姐姐,叫想开荤的手下尽管对女人使花招。这帮打手心领神会,便掏出看家的本事,用最能折磨人的工具把他的姐姐活生生分了尸,然后掏出内脏塞给他和他的姐夫品尝。他的姐夫发了狂,顶着子弹扑倒船老大,生生咬断了船老大的脖子。 打手们刚毙了他姐夫,那个默不作声的刺头却挣脱了铁链,抢了两把枪,把惊慌失措的打手统统杀光。接着,刺头放了他,给手底下的人发了武器,宰了出卖同胞的叛徒,借着一股不能熄灭的怒火,把船上的流氓全部倒吊着扔进海里,硬生生溺死了他们。 等刺头杀了个痛快,才留意到吃了亲人血肉的可怜人已经成了傻瓜。而船只已经沿着既定的方向搁浅在岸上,他遂扛起傻瓜逃出这艘渡过了炼狱的船舶,偷了衣服和钱便转进灰都,去投奔同乡了。 伊利亚端起茶杯饮下苦凉的水,平淡地问道: “唐卡拉先生,那位不幸者尚在人间吗?” “他死了。生活不能自理,店里的人又没法时时照应他,听邻居说,他有天到马路旁吃软糖,看见一辆巴士开过去,忽然着了魔,追着巴士可劲儿地跑,在十字路口被跑车撞成两截,肠子流了一地,当场就没了气。” “追赶巴士?巴士上有他的熟人?还是喷绘着他熟悉的广告?” “您可真会猜,一料就中啊。那趟巴士上的确喷有广告画,是一位女明星手举金色的起泡酒,旁边题着一句‘灰都的黄金静候您的莅临’,没错,大概就是这样吧。” “哦,忍受痛苦,饱尝折磨,追逐的黄金不过是由广告而生的误译,此时解脱,不失为一种幸福。” “所以啊,格林小姐,我不相信善恶有报,也不相信命运有帝皇安排——好运往往接踵而至,噩运常常形影不离。 有人生来是富豪的继承人,有人生来是满身传染病的弃婴;有人生在灰都的别墅,有人生在学校的厕所;有人生来是贵族王族,有人生来是棕皮黄肤。这世上哪有公平和报应可言啊,从出生的一刻起,这辈子的命就注定了九成。 若没有不可替代的能耐,再努力也是徒劳。” “你们家的那位朋友呢?送他给你们照料的‘刺头’?莫非他也看见了巴士的广告,患上癔症,一蹶不振了?” “他倒混得挺好。我爸常说,别看他年纪轻轻,眼里却有道狠劲儿,是能把小命勒成裤腰带的猛人。他入了王庭的部队,替陆军卖命,靠杀人放火闯出了名声,还觉醒了祈信之力,成了无人敢惹的圣恩者。 后来嘛,他貌似在共治区遇到些糟心事,主动逃出陆军,放着待遇优厚的闲职不干,做起了杀人越货的买卖… 说笑嘛,说笑嘛,其实就是接黑活的圣恩者。温亚德出事之前,这类黑活的油水足着呢。替选举人刺杀竞争对手是佣金最高的,替王庭偷文件、抢情报其次,出价最低的是帮派悬赏。每每遇到寻常武力不便处理的困难,抠门的黑帮大佬都会骂手底下的人是饭桶,出钱请圣恩者摆平麻烦。他们的开价其实蛮高,但跟议员富豪的出手比,还是寒酸了些。” “你和他的交情似乎不错,唐卡拉先生。” “我们到底有几面之缘,又同为圣恩者,交流门路接生意干活是稀松平常的嘛。” 伊利亚望着杯底的茶叶,似笑非笑地挑弯了唇角: “是吗?他有做过买卖奴隶,替金主销毁罪证的勾当吗?” 出乎意料的,胡特果断给出答案: “我相信没有,那不是他的作风。” 伊利亚笑而不语,仅是将视线转向窗口,提醒他俯瞰云层之下的城市—— 帝皇的征服之城、格威兰人的灰都抵达了。他所说的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稍加调查就能知晓。 (四十二)预兆 对生活在康曼城的格威兰人而言,近来的格威兰似乎无事发生。自军方的丑闻草草收场后,也就前些天灰都大学的校长发表的有关学风整顿的演讲冲上了新闻热搜。 在一家传统的瑟兰餐厅里,戴维往咖啡里加了好几勺糖,听隔壁桌那几位读报的老绅士议论灰都大学的新闻。老人们提及灰都大学的校风,无不痛心疾首,逐个批判起格威兰学院对留学生的政策过于惯纵,导致移居格威兰的人才质量一年不复一年且不论,光是掏钱来买文凭的人引发的风气败坏就是得不偿失。 老人们说,在他们年轻的时候,能来灰都留学的尽是预备精英。这些人全心全意钻研学业,等到进入各自的领域后,皆能发挥出应有的价值,令格威兰的经济、科研水平呈欣欣向荣之态,胸怀的涵养远非如今这群混吃等死的痞子可比。看看现在这帮留学生吧,每日成群结队地离开学校,把学业抛在脑后,沉湎于聚众享乐,多行脏乱污秽之事,夜夜笙歌,毫无风度可言。 说到动情处,老人们以茶代酒,举杯痛饮,斥责到格威兰来的留学生应当先学习格威兰的礼仪,待做到修身养性、培养出高尚的道德情操后,再进修专业知识。否则,即便从他们手里赚来不菲的留学金,对格威兰的社会风气与人才培育又有何益处可言呢? 戴维喝光了杯里的咖啡,吐出一口砂糖亦掩不住的苦涩。他把食指对准老人们的绅士帽,势要隔空将之弹开,用若有若无的声音评判道: “格威兰的礼仪?买卖奴隶,在伯度河的游轮上开设高雅怡人的舞会吗?嗨,先生们,或许我们的新生代仅是懒得搭上遮羞布,再不顾忌世俗的眼光,敢于同冠冕堂皇的先辈们直言不讳了!值得褒奖啊!值得褒奖… 替帝皇索要他们应得的奖励吧,帝皇在上。” 他不管老绅士们可否听见了他的挑衅,一心迈步向前,赶回他在黑水总部的办公室,打开电脑继续整理重要的卷宗档案。当看到伏韦仑枪击案的通报后,他不觉笑出一双门牙,先用小指的指甲挑起牙缝里的残渣,再用大拇指将之弹进垃圾桶里,无聊地活动起颈部,扭得颈椎咔咔作响。 不知怎的,一双大手按在了他的肩上。在办公室门被反锁的杂音里,谢尔德的嗓音鼓动了他的耳膜: “戴维,颈椎的问题拖不得,坐久了办公桌,容易得颈椎病不说,脆弱的头发也会日渐稀疏。听我的,你该去私人俱乐部接受疗养了——哦,用博萨人的话说,是按摩店。” 戴维没有回头,也不能回头。他任由谢尔德的双手架住他的肩膀,懒散又不悦地答了话: “嗯,博萨人的按摩技巧相当高超,我曾接受过他们的推拿,他们把按摩推拿称为正骨,经手一番后,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疏疏松松的,身体仿佛都轻了大半,随时可以飘起来。” “戴维,往伏韦仑派的人都查出了些什么?这可是由你们负责的行动,为何迟迟没有上报?” “正在整理,喏,如果你不来查岗,大概能在下班前梳理出报告吧。” “戴维,热爱工作虽值得表扬,但休息与娱乐仍是不可或缺的。主动加班的奖金再多,也要有健康的身体消受才好,是吧?” “别,别,别。不多攒些钱,怎么能早日买套安身房?一场婚姻犹如山洪雪崩,卷走了我闲散的本钱啊。哦,要是你能允许我透支十年的薪水,我很乐意把午休枕转送新人,按时回家躺床睡觉。” “戴维啊,你知道黑水严禁透支工资。规章制度不可违,我不能为你破这个例。但我可以代表个人慷慨解囊,帮你付个首付订金?” “钱我借不起,除非你在利率前敲个负号。” “戴维,你是我见过最遵纪守法的探员了。从前我有位学长,在担任探员的第五年与妻子感情生隙,陷入离婚的风波中。但说来也怪,他的妻子在最要紧的时刻扔下一封和解信,说要去外面散散心,等冷静后再回家协商离婚事宜。 办案的直觉告诉我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但他的妻子究竟去了哪里,我们又找不到半条线索,尸体、血痕,统统无迹可寻。还是我仔细调查了他的行车路线,发现他定时在伯度河畔钓鱼,便叫人沿河撒网打捞,历经千辛万苦,才算拼凑出约摸百分之十五的人体组织碎片,基因鉴定与他的前妻完全吻合。 原来自他发现妻子出轨后,就已经预料到了离婚的结果。他筹谋一年,通过麻醉的方式迷晕妻子,再将其剁成碎块,用搅拌机打成肉酱,调成鱼饵扔到河里,几乎销毁了最关键的证据。 当我拷着他回到黑水时,他满脸不在乎地认罪伏法,承认自己技不如人,逊色一筹。他当时反问我,是遵纪守法、任离婚分割走他的财产好,还是违法乱纪、赌上他的性命宰了不忠的荡妇值? 你说,戴维,到底哪条才是我们该走的路?” 那双手在向戴维的斜方肌靠拢,且力度愈发沉重。但戴维貌似感觉不到对方的力量,依旧用不耐烦的语气回话: “谢尔德,伏韦仑的黑帮假借慈善的名义向共治区走私紧缺商品,一路畅通无阻,哨卡边防悉数放行,肯定是有人从中包庇,兴许是个揪狐狸尾巴的好机会。” 谢尔德的手劲松缓了不少。他抓捏起戴维颈部的肌肉,当起了按摩师的职业来: “揪尾巴?揪狐狸的尾巴?戴维,你的建议真是恰当。尽快整理好文书报告,我们会调集人手搜查证据。如果王庭的人甘当流氓歹徒的保护伞,确实是个有份量的新闻啊…”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这里面的水很深啊。根据线报反馈,这个帮派的能量颇大,足以当街枪战,追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戴维,你有何见解?” “他们不仅躲在王庭的福荫下,还与中洲人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能成为圣恩者而又不效忠于格威兰的中洲人意味着什么,你我都明白不过。他今天敢召这种人护卫左右,明天就敢撕掉慈善的皮囊,公然往共治区倒卖货物,给抛洒热血的战士们增添平叛的难度,对吧?” 谢德尔收回手,在戴维的颈部轻轻砸了两掌,语重心长地下了嘱咐: “伏韦仑的事可以放一放了。戴维,听说你的前妻要结婚了?恭喜你甩脱了无底的拖油瓶,恢复自由人的身份啦。假如有法律援助的需求,我代你问问律师事务所的朋友,替你请位口碑不错的律师,能挽回些损失是一些,心动吗?” “别了,谢尔德。和平分手是我能期望最佳结局了,别再为落幕的戏剧强行续写下一步了,弄不好狗尾续貂,害得我心烦意乱,找你要精神损失费作补偿呢!” “那再见,戴维。” 门锁解开,谢尔德告退。在办公室的门轻轻合上后,戴维摸着酸胀的颈部肌肉,释放出藏在毛囊里的冰冷汗珠。 在黑水的眼皮底下玩公事私办的把戏,随时有掉脑袋的风险。身为黑水探员的戴维·赫斯廷自然清楚其间门道,他毫不怀疑谢尔德会在他露出破绽的时候双手发力,一把拧断他的脖子,再批一条出差办公的通告,让他自此消失于人间,渺无音讯。 可惜谢尔德坐了太久办公室,只顾着摆上司的架子,竟然忘了试探口风时最重要的是打消对方的警惕心,下意识地反锁了门,功亏一篑。 戴维掏出手机,翻看起曾经与谢尔德的通话记录,不免露出自嘲的笑容。他借私人频道拨通露丝的电话,半分打趣半分严肃地问: “嗨嗨,小露丝,脱离苦海的婚礼迫在眉睫了,可怜可怜你的好朋友,为保住他的薄面,请陪他去杀杀前任的威风,我保证他会感激不尽,邀你到莎薇酒店再饱口福。” “戴维,你能正经些吗?谈这些琐事用得着开加密?说吧,伏韦仑又出了什么事情?又或者对无名氏的调查有所进展?” “唉,真是绝情啊,就不能安抚安抚好朋友受伤的心灵,为他长几分志气嘛?” “别啰啰嗦嗦,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露丝,走出训练营后,我怀抱着满腔热血到康曼城就职,谢尔德以前辈的身份联系到我,请我加入他们的组织——你知道,我这个人其实不太看重交情,当他们的死党亦是出于对上峰的信任。 在校的时候,我有幸见证他的英姿,当我看他带着面具施展剑术而不伤人的风度、当我听见他慷慨而诚挚的演说后,我便明白,我与格威兰最有希望的领导者同为一代人。我相信他有革除弊政的魄力,也相信他有整治腐败的决心,因此我加入他的结社,哪怕他不知有我这号人,我也甘心押上身家性命,陪他对抗昏庸的君主与官吏,挑战精英构筑的旧秩序。 谢尔德信任他推崇他,我也信任他推崇他,但当他赶走老部长且把黑水揽入麾下,他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与那些守旧的官僚别无二致。谢尔德倒是认清现实,始终不渝地遵循他的命令,即便有违初衷也不犹疑后悔。 正因如此,我明白了,指望当权者自我革新是大梦一场,不现实啊。” “他们有所察觉了?” “不,还好。两位圣恩者到达康曼城了,你那边务必策应好,尽量掩藏他们的行踪,以防不测。” “他们从伏韦仑打探到哪些消息了?” “虽然有些风险不值得承担,但我还是该告诉你,他们算是宝贵的人证——想想吧,王室的成员掩护黑帮流氓以慈善的名义向共治区走私物资牟取暴利,多赏心悦目的新闻标题啊。” “呸,管好你的嘴,把口才留着跟你孩子的妈显摆吧,”挂断电话后,露丝夺过阿格莱森手里的数据卡,插进手机里检查录音,略为恼火地翻了他一个白眼,“偷听探员的电话要承担法律责任,你准备好了吗?阿格莱森?” 阿格莱森深知,当女人无故发脾气时,作任何狡辩亦是徒劳无功。因此,他拿耳勺掏起耳朵,懒洋洋地歪着头哈气,说: “没没没,我耳膜刚发炎,什么都听不见哪——你刚说啥来着?大声点儿!” “算你识相…不过阿格莱森,你是不是听了太多桃色新闻,头脑糊涂了?学生们谈论去何地举办交友舞会这种腌臜事算是有价值的情报吗?” “怎么不算啊,堂堂灰都大学,校风败坏至此,学校领导为了保留脸面,肯定愿意掏一笔封口费,帮学生掩饰过错吧?” “嗯,言之有理。你去讹吧,讹完了再以黑水的名义诈他们一诈,岂不是更加妥善?” “急不得、急不得。听我的,舍丽雅小姐,脾气大的姑娘不好找夫婿,照我老家的话来说啊,没人敢接一头母老虎进家门哦?” “废话少说,阿格莱森,你不会真的沉迷于偷听女大学生的私房事了吧?等等…还有参与内部集会,以饮用对方的尿液替代宣誓仪式?你这些天都在忙什么?” “唔,别在意,开始是有点儿分心啦,但从他们的话里,我算是听出些门道来了——我仔细听了听,再认真想了想,忽然发现有件事说不过去。到灰都留学的人这么多,怎么偏偏是博萨的学生沉迷酒色,整日瞎跑乱蹿呢?人瑟兰来的学生多正经啊,管他是精灵还是混血者,上课都按时去,聚会统统推掉不参加,就咱们找的那个谁来着,口风就不错,富家小姐想包养人家,人家还不乐意,拂了别人面子,直言要靠自己的努力去闯荡演艺圈呢。” “所以呢?” “所以我说,博萨人是真不行啊,当然,格威兰人也不是什么好鸟,不包括你和你的朋友啊,舍丽雅小姐。我送外卖都送出经验来了,这学校里的学生啊,还是格威兰人居多,但素质是真下流。他们怎么说来着?高中毕业了,呸,甚至初中毕业的时候,他们就搞个什么纪念聚会,喝两杯小酒,找个看对眼的把初夜交出去。你说,这叫什么事嘛? 开放,开放,他们叫这是自由开放,我看,这是叫放荡。从小睡睡睡玩玩玩,人情世故还不懂,就滚起了床单,等这样的人坐到高位,引领着格威兰前进,那我们还有个屁的指望啊。他们能到伯度河开游轮都是心善了,不把窑子开在王庭里,算是有良心啦。” “攻讦王庭不如专注事业,阿格莱森。” “走调了,跑题了,抱歉了,舍丽雅小姐!我只是有些后悔,费那么大劲儿跑来这么个地方,搭上了从前的一切,换来的是什么?是祈信之力吗?嘿,我宁可舍了这该死的力量,免得给你们当饵垂钓。” “后悔有用的话,人们就不必向帝皇请罪了。” “是啊,所以,还是看看发愤图强的中洲人吧。你发现了吗,舍丽雅小姐?但凡到格威兰来的中洲人,都恪守家乡的道德标准,远离堕落的深渊了。” 一道光芒从露丝的瞳孔里闪过。阿格莱森看得出,那是捕捉到破绽的惊悸,便趁热打铁,干脆挑明了事理: “兜兜转转,被排除在灰都大学交际圈外的还是中洲人。舍丽雅小姐,你找上我办事的时候,我同你开过玩笑,说帝国的余孽太多,你们查不过来。如今看,正是一字不差,悉数应验了。” “无名氏是中洲人?帝国的旧军官?” “我可没这么说,纯属猜测。但说句心里话,我想不到第二种推论了。他对中洲人是变着法的维护,靠歧视与文化的高墙把同乡排挤出格威兰人的文化圈,既让他们受格威兰人欺压,又让他们洁身自好,悄无声息地繁衍后代,蚕食格威兰的土地?是个好把戏吧?” “我看,你是读了太多网络奇谈,被阴谋论洗脑了。” “话不能这么讲,凡事皆有可能嘛。你听说过布谷鸟吗,舍丽雅小姐?布谷鸟可不是什么好玩意,它们爱把蛋下在其他鸟的窝里,骗不知情的鸟替它们孵蛋。要是那些鸟敢抵抗啊,它们就要啄破小鸟的蛋,霸占小鸟的巢咯。” “危言耸听,不如谈后天的任务。” “那是,正事要紧。何况中洲人和布谷鸟是两码事,是格威兰人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是王庭压榨着他们的血汗,把他们当廉价劳动力与商品倾销地…是不是啊?舍丽雅探员?” “多想想你明天的处境吧,阿格莱森。足有十位圣恩者等着对付你呢,即使我们从旁协助,你也得做足准备,打起十万分精神,设立应急方案…” “计划赶不上变化,到时候看情况再说呗。我这边没毛病,两种祈信之力交替运用,寻常圣恩者能奈何得了我?倒是你们啊,可别马马虎虎,跟门外汉似的迟到又失误。 是谁的同僚支援不及时,还得靠我的名字骗我的伙计们出手协助?你这个探员都信不过黑水的办事效率,我还能祈祷些什么?别把我卖了就感恩戴德咯?” 露丝合上微微张开的嘴,无精打采地叹了口气。到头来,她还是拿走了阿格莱森收集的录音,叮嘱其谨慎处事,安全优先。 “那肯定,我比你们更清楚,对能力强横的圣恩者而言,两种不同的祈信之力意味着什么…”阿格莱森盯着自己的影子,先把叉水果的牙签戳进掌心,又笑呵呵地将之拔出,不带一丝血迹,“这也是你们中意我的原因啊,可怜的探员。” (四十三)查证 灰都的风貌,赛尔还是初次见到。这里的建筑以灰白为主,路面与房屋的材质近似细腻而不光滑的玉石,无论是走起路还是抚摸,都仿佛是在受黄沙搀扶,不容易失足摔倒。 灰都内最惹眼的地标,当属屹立在各处的伟岸钟楼。它们的指针没有分毫误差,必定在同一时刻摆荡到同一角度,牵动内部的机关,使悠扬的钟声在穹苍下飘荡。 看啊,在钟摆摆动第十二道之后,那些走在街道上的老绅士会摘去他们的礼帽,向提醒他们午休时间已到的老朋友躬弯僵硬的腰,仪式性地行礼祷告,念一声礼赞帝皇。 赛尔曾用视界追忆过朝晟元老闯荡灰都的岁月,清楚从前格威兰人的祈祷姿势并非是精灵式的拇指反顶额头,那为何放眼望如今,他们都用精灵的手势去夸赞陌生的帝皇? 思虑不宜过度,正事方才紧要。赛尔思来想去,还是先通过前行之地的平台讨到几张证件,再凭这些文书预约了灰都警署,以瑟兰方面名义申请警方的协助,最好是警方提供收集到的材料,方便少年圣恩者进行调查。 尽管他不太理解为何要用瑟兰使馆的名义来寻求帮助,但他还是按时抵达预约到的警署,出示身份文书并与接待他的警员洽谈。照理说,隶属南共治区的私人机构用瑟兰作借口要求介入格威兰本土的案件,灰都警方怎么也不得允许其插手。但看到前行之地的标识与圣恩者的信息档案后,两位警察迅速盖章过审,并登入警署的电脑调取案情记录,将相关的资料打印成集交给他,如恭送瘟神般为警署不报销住宿费与茶水钱而道歉,请他多多担待。 他猜,大概是班布先生在温亚德的行事风格太过骇人,导致与其挂钩的组织在格威兰官方看来胜过洪水猛兽,唯恐躲避不及。 可这样也好。借助帝皇使者的威信,无足轻重的少年能弄来第一手资料,免去了很多麻烦,还真有些狐假虎威的意味。 赛尔第一个拜访的,是失踪者斐莱·奥洛罗的父亲。爱妻早丧,独生子又不知所踪,灰都的警署又百无一用,作为父亲的金精灵再焦头烂额也没有用途。加之灰都的物价高昂,他实在无法在城区久居,只能住进郊区的廉价旅馆,以便时刻关注案情进展,尽早得到关于儿子行踪的通报。 可当前行之地的圣恩者找上门并说明来意后,他的表情又相当精彩。一听到是儿子的同窗好友达塞拉出资请少年寻人,他更是愁眉难展,言语之间透露着懊悔之意,说若他早知康曼城凶险至此,还不如劝儿子留在瑟兰,跟达塞拉成双成对算了。 少年是费尽口舌,才勉强打消这位金精灵父亲的忧愁,令他相信了儿子与朋友间的情谊是纯粹的友情,进而把话题引回正轨,让他好生回忆斐莱失踪前的异常情况。 照他的说法,儿子罕少与他谈论不开心的琐事,唯一有所提及的,便是每月发送生活费时跟他埋怨过的校园风气。读书的时候,他的儿子貌似常受浪荡子的骚扰,还惹出过富商千金用玫瑰花铺道,请他儿子接受示爱的闹剧,在大学里闹得沸沸扬扬。但康曼城警署方面用信誉担保,那些人与他儿子的案情并无关联,请他莫要多疑,耐心等待调查结果便好。 可是有位格威兰的朋友给予他一条忠告——在格威兰,唯有官员与警察避讳的信息才具备真实的可能性。因此,他恳求无所不能的圣恩者代帝皇使者行使正义,从那些警察亦不敢过问的人的身上找出真相。 反复来反复去,赛尔得到的还是资料里记述的陈旧内容。他终究是要到灰都大学探视一番,看看能否从学生们的口中问出更有价值的线索。毕竟那里是斐莱求学兼生活的地方,与斐莱距离最近,熟悉斐莱的人、斐莱留下的痕迹也是最齐备。 灰都大学生活区的门卫实在不好应付。即使看到少年持有的警署特批搜查令,他们依旧保留着卫士的骄傲,坚持请示大学的领导,要求少年先到办公楼去一趟,待见过校长与安保主任再说。 办公楼的布局彷如迷宫,若没有标识牌与地图,想找到校长的办公室不知要用多久。即使进入办公室,赛尔也需排队等候,隔着木门聆听校长畅谈学风建设、把老师与教务系统的人员训得连连称是,直到钟楼报时才得见其真容。 这位校长是名古板的女士,看外表大致在四十岁左右。看清少年的相貌后,她略为惊讶地端正镜框,虽再三确认少年出示的搜查令有合法的公章,仍是狐疑地拨通警署的电话,沟通许久才唤来身形精壮的安保主任,让他带少年到生活区走一趟,就当是去例行公事。 “嗯,尊敬的女士,我认为从斐莱·奥洛罗的宿舍中查出新的线索是天方夜谭。呃,我的意思是说,为了尽快挽救失踪者,我希望能得到您的许可,走访与死者有过接触的校内人员,这样…” “出于对瑟兰使馆的尊敬,容我称呼你为文德尔先生。文德尔先生,或许你是瑟兰警务系统里的探案天才,但这并不代表你有权插手本校的事务,尤其是打扰本校学子的学业与生活。对于留学生失踪案,我深表遗憾,但灰都警察总署已经多次取证调查,至少讯问过两百名学生与校内职工,且不说二度提审是否能得到你们想要的结果,单论受审人员的心理康复与学习精力、工作态度的调整,都严重拖缓了本校的学风整改进程。” “您是想说——” “很遗憾,我不能为一个没有希望挽救的学生耽误了这么多学子的学业进步,我能容许的行为只有揭开宿舍的封条,由你细致复查一道,以弥补缺漏。” 少年沉思了许久,过滤出答复里的所有漏洞,正要依据在警署学到的执法条例来反驳,脑袋瓜里忽而蹦过一个词语——踢皮球。 对,弯弯绕绕一大圈,不还是在踢皮球吗?假如陷入你兜我转的困境,不知要浪费多少口水与时间。 于是他抚摸着不安的良心,故作镇定地掏出手机,出示了成功说服警员的身份文书,再一次借用了班布先生的威慑力,当起了仗势欺人的卑鄙之徒。 看到前行之地与帝皇使者的字样后,女校长的面容在短暂的一秒钟内经历了由冷漠到惨白、由惨白到置疑、由置疑到炙热的三重变化。但她的职业素养着实超群,她既没有为刚刚的傲慢道歉,也没有尝试着阿谀奉承,而是把招待少年的任务了当地抛给安保主任,叮嘱他务必遵从少年的命令、尽全力配合少年查案。 然后,她用不容回绝的语气令安保主任带着少年去处理事务,还礼貌地起身,将他二人送出办公室。 没走出两步,少年便用灵敏的耳朵听到了办公室里的祈祷与哀求声,被校长人前人后的两副面孔逗得不知所措。而安保主任轻蔑地笑了,还示意他看向贴在通告栏的文件,好心地说: “别在意,文德尔先生。灰都大学的上一任校长事涉情色丑闻,两个月前才被撸光职务。我们的新领导是个推崇复古的守旧派,善于左右逢源,真本事嘛大致没有。再由着她这么折腾,学风能否搞好另说,学生的平均成绩定是要下降了。” “是这样啊,谢谢你…你也是圣恩者?” “当然。从第一次生产大衰退过后,格威兰的校园暴力冲突屡次升级,常有学生携带枪火与炸药到学校里回馈亲爱的同窗好友。灰都大学虽无这等前例,总还是要考虑最糟的状况、预备应急措施。包括我在内,学校里统共有十五位在职的圣恩者,即便他们多数挂着闲职,处理紧急事件还是绰绰有余。” “您是指,斐莱绝不是在校园内遭人掳走的?” “没错,你大可以相信我的保证。我们与大学管理层分属两套系统,严格来讲,我与校长的职位平级,无需受她摆布。她不愿帮你讯问相关人士,无非是害怕得罪几位富豪与参议员的子女而已。” “谢谢您。我了解到斐莱的部分经历切实涉及某些家境不凡的学生。可要是在帝皇使者驾临温亚德后做绑架囚禁的勾当,未免任意妄为了。” “查漏补缺总是妥当的。如有需求,我即刻通知他们的家人安排会面时间。现在,先到宿舍方去看看吧,兴许有警方遗漏的线索在等待有缘人的来临。” “有劳您了,请问我该如何称…” “大可不必,由第二巅峰的圣恩者所发出的敬称,我这种普通人可消受不起,文德尔先生。” 再入生活区,门卫们倒是风骨依旧,全然不晓得与主任同行的少年亦是圣恩者。二人登上楼,驻足于失踪者曾居住的宿舍门前。安保主任刚要开门,少年却拦住了他的动作,并轻快的揭掉封条,神色凝重地告诫道: “有人来过。” “我马上让他们查监控。” 少年很想说暂且不用,可考虑到祈信之力的保密因素,他还是回了声谢谢,转而用视界回顾宿舍的侵入者,很快就发现了同样来此寻找线索的阿格莱森。见这位博萨人既是圣恩者,也与黑水的人有过金钱交易,他推测出这应该是黑水雇来的帮手,便不多计较,等安保主任回来后留存了阿格莱森的影像资料副本,核实一番后声称这仅是名好奇心过盛的外卖员,与案情无关。 安保主任显然不打算饶了某些玩忽职守的人,冷着脸笑道: “随意闯入学生宿舍,连封条的警告都不顾,确实符合他们的作风。” “理由合适的话,灰都大学的生活区是能自由出入的吧?” “严格来说,校外人员非必要不得进入生活区,奈何懒鬼躺上床就起不来身,连去趟教室都成问题,更别说到门口取餐了,哼,那恐怕比叫他们选修两门体育课还难。” 少年且听着安保主任打趣,悄悄用视界回望斐莱的住宿生活。在灰都大学,特别是在艺术学院表演系专业的修学者之中,混血者的英丽容貌最是能招蜂引蝶的花朵。不过斐莱本人是洁身自好,常用精巧的话术婉拒同学们的邀请。暗地里,他对格威兰的演艺圈嗤之以鼻,甚至在日记本里写过格威兰的戏剧市场已经失了灵魂与精髓、被一群出卖肉体与色相的下流胚霸占的犀利评语。 但来到康曼城闯荡,必要的应酬又推卸不得。正规的舞会酒宴,他还是要出席的。也正是在某场上流人士举办的舞会上,精通瑟兰传统舞蹈的他入了某位富家千金的法眼。但他对爱情的态度似乎别样严肃,面对有钱人的金钱攻势,他的回应是极其冰冷的拒绝—— 正因于此,他让洛戈森家的大小姐颜面无光,以至于同学们挖苦他是否取向有问题。可后来,斐莱又用恶劣的措辞叫骚扰他的男人滚去黑诊所绝育,令学生们议论纷纷,都指责他缺乏自由开放的思想精神,过于歧视少数群体。 其他的?再看不到了。照学生们的议论来看,斐莱每逢假期就去校外工作,说是勤工俭学,为日后的事业筹备资金。但他走的是演员的路,筹备资金又有何用?看看他的学长吧,尚未毕业便与模特公司的人去海滨度假;瞧瞧他的同级生,不少都跟前辈和星探滚过床单;瞅瞅他的学弟学妹,积极性更是无与伦比,整日沉迷声色犬马,基础课、专业课能逃则逃,实践表演时都不一定能到齐。 看遍斐莱与其余学生的不同之处后,少年终结了视界。只见一道光透过窗帘映入房中,打在他的脸上,贯通了他的瞳孔。他隐约看到了案件的关键,但又抓不住稍纵即逝的灵感,无法明悟其间的症结。 他苦恼而万般无力,只能先谢过安保主任的帮助,待学生休息了再行讯问。 安保主任与他指明了食堂与图书馆的方位,且送给他一张校园卡,好叫他有地方落足。辞别前,他要少年发来一份电子档案,从而让学生们找不到推辞的借口。查阅档案时,他不经意地说: “文德尔先生,攀登第二巅峰的要诀是什么?痛苦、愤怒、欢愉、爱情还是折磨?” 痛苦、愤怒、欢愉、爱情、折磨? 不,这些复杂而深沉的感情,少年何时经历过?他该怎么回答对方的无心之问?是无言以答,还是搬出在共治区的见闻,说一句绝望或是暴怒…亦或是纯粹的自我? 他侧过脸,挽出诚挚的笑容:“应该没有。我生下来就拥有祈信之力,不曾听说过要诀,也没有见过所谓的攀登…突破?” 安保主任哑然无声,等到少年消失后,才不可思议地感叹道: “是这样啊。” 说来也怪,灰都大学的食堂,经营的多是瑟兰与博萨风格的餐饮。最受欢迎的还是中洲风格的烧烤简餐,学生们酷爱牛排、羊肉配脆米炒饭,再淋一勺浓稠的肉汤,香味四溢,妙不可言。 可赛尔想尝的是格威兰本土的美食。他在温亚德和共治区待过不少日子,这两类餐饮品鉴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几经询问,他才顺着食堂清洁工的手势找到了一家挂有“传统美食”招牌的店铺。见这家店生意不甚红火,他带着忧虑拿了份菜单,看来看去,把每种菜品都点了一份。 非是他犯了馋虫,而是菜单上的菜品总共就三道,分别是炸薯条、南瓜派和牛奶膏。 没几分钟,厨师就端着他要的食物,火急火燎地跑到桌边,摩拳擦掌地送出恭贺——身为今日第一位来就餐的食客,所有菜品不限量,随叫随加。 少年用炸薯条蘸了番茄酱,嚼了没两口便面颊抽搐。原因与他,糖量太高,吃着膈应。南瓜派的甜度好不少,可味道又无惊喜之处。牛奶膏倒是叫他过目难忘,但那炒成米糊的黏稠物体,是怎么看怎么倒胃口,不如改叫牛奶浆糊更得当。 他用完餐,向厨师竖起大拇指,尽量笑出勉励之色,匆匆逃离格威兰的传统美食,与灰都大学的学生们共同转投异域风味的怀抱了。 他刚走进一家主营瑟兰菜品的餐厅,便有好几道目光投来,其间的意味难以形容。胆大的人永远抢先行动,不待他要来菜单,就有位打扮惹火的女生凑过来,说什么也要邀他同桌。 从对方清澈的视线里,他看到了一种猎人似的自信之火。这样的邀请,他哪里敢接受,便委婉地找了借口,说是有朋友相约,还望海涵。 搭讪失败,且是败在一个博萨来的小弟弟手上,女生还没回到原位,便受到了朋友们的奚落。恰在此刻,一位风度翩翩的男生劝女孩们莫要刁难国外的小朋友,倘若有损学校的形象,谁都担待不起。 有人解围,少年算是松了口气。他微笑着挠头行礼,表达了感激之情。 等风波平息,那位男生唤服务员来结账,非要替素未谋面的少年买单。不管少年如何回绝,他都坚持己见,强行替少年付了钱,还顺手塞给少年一张明信片,似是位豪迈而不失仪态的热心人,定要结交新朋友不可。 但少年留意到,当他掏出明信片时,周围的学生都换上了鄙夷不屑的眼神,真不晓得是在蔑视些什么。 (四十四)证据 到了约定好的时段,少年提前在空置的会议厅守候,只待与赶来的安保主任道声好,便按名单来讯问重要人员。一撞见那不甚友善而强压不悦的神情,少年不难理解,他们是受够了警方和侦探的骚扰、把讯问当成是徒劳无益的麻烦了。 幸好,大部分人爱靠容貌裁定第一印象,而少年恰恰有容貌上的优势,足以让多数学生和职员耐着性子回忆那位不合群的留学生有过哪些意外之举。 但他们讲来讲去,陈述的内容还是老一套,与警署提供的档案资料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少年非要熬到警署未曾详细笔录的几位学生进门,才听到了些新颖的消息。 首先敲门的是位染烫着彩虹色卷发的时髦男士,据资料记述,他是某位议员的幼子,酷爱刺激的赛车竞技,偶尔受表演系同学的邀请,为大家提供明星模特作为聚会上的意外惊喜。有学生透露,他对洛戈森家的千金一见钟情,因而与斐莱结下梁子,在公众场合大放厥词,骂斐莱相当于养在草场的战马、不如阉了那没用的小伙计,起码还能温驯点儿,不容易讨人嫌。 他坐到最前排中间的位置,翘起腿,拨弄着头发且问道:“呵,警署的人还请小白脸站台?圣恩者呢?去厕所嘘嘘了?” 少年端正坐姿,认真地拿起笔开始记述,回答说:“我就是圣恩者。” 时髦的公子哥放落翘高的腿,心有不甘地歪嘴认错。少年不陪他浪费时间,直接切入主题,询问他与斐莱的私人恩怨,以及他可否清楚斐莱失踪的内情,或是听闻过有关的线索。他也不回避,老实承认他和斐莱有过口角之争,虽有咒骂羞辱的念头,绝无实施迫害的行动—— 他父亲当上议员时,恰逢帝皇使者在温亚德垒奇观,他可无胆给父亲惹事,害得全家死无葬身之地。再者,斐莱这种故作清高的混血者虽招人厌,又没真刀真枪地夺他所爱,这点儿轻重,他还是能拎清楚。 通过视界的窥视,少年被他的风雅生活秀得无话可说,遂谢过他的配合,请下一位学生进来问话。 进门的是名看似文弱的男生。他一见到公子哥跨步而出,便礼貌地侧身别过,眼角尽射鄙夷之光。少年对照名单,确认他是格威兰某学术领域大拿的关门子弟,一度与斐莱关系密切,但又唐突地成了仇敌,未免耐人寻味。 他夹着书入座,神情文静到有些冷漠:“你是圣恩者?圣恩者的觉醒也取决于天赋?” 只一问,少年就懵了神:“啊?天赋?请问这个主题是与我们的谈话有着重合之处吗?” “没有,单纯是发自私人兴趣。我热爱美丽的事物,包括与之相关的一切。而你的脸与身材符合我的幻想,我不过是想借无关的词汇切入其他话题,请见谅。” 他的回复很直白,直白到匪夷所思。不等少年反应,他便承认了与斐莱的恩怨。在斐莱初入大学殿堂时,他为混血者的外貌所吸引,与之发展为交心的好友。在友情达到一定的深度后,他向斐莱坦诚自己的取向与爱意,却遭到了斐莱的嫌恶,还被指责为不知羞耻的异类。因此,他与斐莱交恶,再无瓜葛。 他站起身,向讲台走去,专心审视起少年的脸庞,像是在观赏艺术品一般沉醉: “文德尔先生,灰都的风气是开放的,生命的爱恋是先天注定的,人们的取向即便不受尊重,亦不能被歧视。所以,我厌恶他,再不想了解他的任何事情,如果你要从我这里探听他失踪的线索,我大概是无能为力。” 少年给他盯得浑身发麻,禁不住后仰且缩头:“呃,感谢你的坦诚。祝你找到心仪的另一半,愿帝皇佑你…” “帝皇应该不会庇佑忤逆祂教义的人。请务必告诉我,文德尔先生,你成年了吗?按格威兰的律法?” “啊?没有,你…” “真遗憾,我还想赠你一张明信片,相约日后再见。容我请教,如何能像你一样锻炼出优美的形体又不影响面部的线条呢?如果这也是天赋,未免太让人羡慕了。” 拐来拐去,少年才从他的口中问出,在灰都的学院间,明信片相当于约会的请柬——用通俗些的话来讲,拿过明信片就等于同意了人家的约炮邀请,迟早要与东道主共寝一室。 在表达惋惜的同时,他慎重地告诫少年,假如学校里的人不问年龄便塞他明信片,最好是拨通警署的电话,告诉警官们有人在骚扰未成年人。这样做的话,不仅会让这些不遵纪守法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还能获赔一笔数额不菲的精神损失费。 在这位热心科普校园礼节的男生鞠躬告退后,少年眼里的迷惑如蛛丝般垂出瞳孔,缠成渔网裹住了他自己的头颅,遏制住了道别以外的发言冲动。他生出种错觉,猜想斐莱·奥洛罗是否受够了灰都大学的朵朵奇葩,干脆自作主张地旷课逃学去了? 玩笑话,猜想还是谨慎为重。等消化掉上一位学生带来的冲击余波,少年不觉喝光了整瓶矿泉水,而新的受审者业已坐在后排的最高处,兴致盎然地打量着他的身段与脸蛋,仿佛电影里判官与嫌疑人立场颠倒的镜头,寻衅的意味十足。 这位叫阵者是个装扮俏丽的女孩,从头到脚都挥洒着青春的气息。从档案来看,她没比少年大几岁,属于去年升学季刚考入艺术学院的新生。据其余学生们供述,她与斐莱的关系颇佳,是极少数能跟斐莱玩到一个圈子的异类。而她的母亲则是着名的投资人,不仅并购了多家线下影院,更是各大院线的超级金主。对部分表演系专业的学生而言,她是条急需抱紧的大腿,可她却不爱出席同学办理的聚会活动,因而被安上一个鬼灵精怪的外号,叫大家无从入手。 她两手撑着座椅,高高地挺起胸脯,抢在少年前面开口:“圣恩者竟然不全是雄壮威武的男子汉,还有这么可爱的小朋友啊?” “谢谢夸奖,但我的年纪不能算是小孩子,请…” “小弟弟心气高,扮大人爱桀骜。来来来,姐姐家里有赛车模型跟遥控战舰,都是专人订做,错过了不再有哦?” 似曾相识的语言模式,让少年极快地排布出整治她的杀招: “请自重,事涉瑟兰的子民之人身安全,倘若再有轻怠,我只能电告令堂,阐明事态的严重性了。” 果然,小鬼还得大人磨。一提到母亲,她的态度立时恭敬了起来,更可怜巴巴地捏起裙角,央求少年别跟她的母上大人打小报告。眼看她当回了乖乖女,少年也不为难,便问她斐莱在失踪前可有什么异常。 讲到混血者朋友,她的神态落寞了。依她说,因为母亲太过严厉,她不敢与多数同学玩到一起,只能和家教较好的人聊两句闲话。作为混血者,斐莱是少数愿意接近她、带她在商业街散步的前辈,且不来攀她母亲的关系,还同她挖苦同系的学长,说那些毕业就卖身的学生都是酒囊饭袋,毫无道德操守可言,更缺乏另觅出路的头脑。她向斐莱提过母亲的人脉,试图帮斐莱在毕业后签下合同,到母亲旗下工作,但斐莱不仅回绝了她,还神神秘秘地说自己定有办法。 提到斐莱失踪前后的状况,她就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哪里有异常。当日放学后,斐莱照例外出散步,一去不回,还是她先发现,去向安保人员打的报告。事后,她有动用私人关系调查取证,但侦探给出的结论与警方大致相同—— 无迹可寻,力不从心。 少年送走抹眼泪的女孩,准备讯问名单上最后一位学生,即洛戈森百货有限公司的继承人,大富豪的掌上明珠洛戈森小姐。但推门而入的不是照片上的冷面女郎,而是满脸歉意的安保主任: “刚得到通知,洛戈森小姐抱恙在家,需要修养一段时间,近来是足不出户,恐怕无法来校了。我想,登门拜访较为适当,就是有劳你打辆车——洛戈森先生不怎么搭理校方,我也不好打扰,还是你亲自出马为妙。” 经历共治区一游,少年明白各人有各人的难处,遂谢过安保主任的帮助,往洛戈森庄园的方位进发了。 听到他要去富人聚集的庄园区,的士司机开起了玩笑,跟他说谈生意还得租辆豪车方显诚意,特别是瑟兰手工雕琢的古典款最能体现身价。聊了没几句,司机就认定他是到那里探望亲戚的,还给出了貌似完美的推理—— 连辆私家车都没有,又没到合法务工的年纪,还是个外国人,除了找在庄园工作的亲友去碰面,还能有多余的解释吗? 对司机的推论,他不置可否,只问这些庄园里居住的是何等人物。司机便跟他吹嘘,说早在庄士敦一世重整王庭纲纪之前,黎谢图街就以建筑奢华、名流荟萃闻名格威兰的每一寸土地。前两年,光是此地一栋无主的次等别墅,成交价就高达一亿威尔,还要定期缴纳高额的保养税与房屋税,非身家亿万的富豪不得居住。 从前,这里是格威兰的富翁陶冶情操的后花园,而今,这里是大地富豪投资的保值品。司机说,黎谢图街上的住户不尽是格威兰人,博萨人与中洲人很多,尤其是博萨来的有钱人,出手极其阔绰,买一栋租一栋不说,还请一些不专业的园丁把庄园的绿植修剪得奇形怪状,更美其名曰植艺,这里剪开那里折去,叫人看得半懂不懂。要不是王庭发布限购令,禁止博萨人持有多处高价值房产,这些人指不定要买光整条街的庄园,把灰都捣鼓得乌烟瘴气。 少年要承认,不论是哪个国家的出租车司机,只要乘客没有交流障碍,他们全是健谈的陪聊大师兼活地图,能说出一百条不重复的市井传闻。上到王庭的宫闱趣事,下到旧城区贫民窟里的老鼠全餐,他们都能讲得头头是道,让旅途中的气氛活跃起来。 由于这条街不允许外来车辆驶入,少年便出示身份文书,花了足足二十分钟才步行至洛戈森庄园的门庭前。 他算是明白了,与其说这里是条街道,不如说是专门为富豪设置的聚居区。且看洛戈森庄园的面积,虽是没法与温亚德的多弗斯庄园相比,但论奢华的程度,普通的葡萄酒庄是望尘莫及。 庄园的门卫是训练有素的安保人员,哪怕批覆礼服依然藏不住魁梧的身材。他们极快核实了少年的身份,在征得主人的同意后开门放行。 洛戈森先生事业繁重,平日里,庄园一直由他的管家打理,接待客人的重任亦由管家承担,纵然是以瑟兰使馆的名义来讯问女儿的圣恩者,他也没空回家款待。 至于留学生失踪的悲剧,管家本人深表同情,但他以个人的信誉与信仰担保,他家的小姐绝不是因求爱受阻就踩法律红线的愚蠢之辈—— 身为家族企业的继承人,理性是必须保有的底线。 少年的眉头越听越苦涩。他急忙打断管家的解读,质疑起话语中的暗示:“您的意思是,如果帝皇使者未曾去过温亚德——” 哪知道,年迈的管家模仿着他的表情,调皮地吹起胡须,笑呵呵地引着他走到小姐养病的卧房前,说: “您对洛戈森家族可能存在误解,文德尔先生。我家老爷是位保守到极致的灰都人——只怕翻遍格威兰,也找不出第二个与他一般正派的老绅士了。” 正派与否,见面谈一遍就清楚。 洛戈森小姐的卧房采取了诡怪的基调。这并非是说家具的档次有所欠缺,而是指装修风格与庄园的典雅截然不同。试想一下,在一座采取红棕、熏金、烤蓝为主色调的古典建筑里,藏着一间被粉色与纱白妆点的卡通公主房,犹如城堡里修建了现代育儿房,多少有些扦格难通。 蜷缩在被褥里的洛戈森小姐面色苍白,似是刚遭受一场大病,仍未痊愈伤痛。不过少年的眼光未有在她的面容上停留多久,而让那床羽绒被吸走,只因那独特的色调与灰都机场的某家奢侈品专营店的商标有些想像。 少年稍稍调动视界,便看到这床羽绒被运送到庄园前的标价是何其骇人——十万威尔一张的铺盖,他这辈子都没见过。 他两腿发软,刚扶着木椅落座,又在视界的警示下如兔子那样向前蹦去,生怕用屁股压坏了比班布先生租一天酒店还贵的木凳子,无力赔付。 可他一跳起来,视线又倏地拉到脚下,整个人都被踩住的地毯吓得六神无主。这正是阿纳塔同他讲过的那种手工编织物,售价极其骇人。 他想搀着立柜,又飞也似地缩回手;他想拉住窗帘,又惊厥般地抱紧肩头。最后,他选中了价格最低廉的墙纸,贴着墙壁稳住身形,总算是缓了口气,便掏出纸笔,准备开始讯问案情。 可洛戈森小姐坐直了腰,端的是笑意难平:“你果真是瑟兰官方的圣恩者?嗯…文德尔先生?我有理由怀疑你是博萨来的小飞贼,如果你不能给出让我满意的解释,我想我只能摇铃告警,让他们武力逐客了?” 少年一回过神来,就急忙掏出文书证件,强压着颤抖的肌肉、编起了违心的谎言:“抱歉、抱歉,初见…初见您这样美丽的女士,我有些失态,这也在情理之中!” “文德尔先生,没有人告诉过你撒谎是需要天赋的吗?请坐吧,莫把戏言当真。” “不不不,感谢通融、感谢通融,我站着就好、站着就好。请问你还记得瑟兰的留学生斐莱·奥洛罗——” “我为他的气质与样貌所打动,追求未果,再无交集。假如你相信谣言,那么这即为我们之间仅有的冲突。何况,就我个人角度考虑,我并不认为被拒绝是一种耻辱,他就像是谈判桌上的对手,有着抵御金钱诱惑的品德,值得敬重。” “请务必将事实告知于我。” “嗯?圣恩者都是这般机灵吗?文德尔先生,请走近些谈话,以示尊重。” “不,我…” “这是谈判的先决条件,请勿推诿。” 少年迈起小碎步,如临深渊般踮到洛戈森小姐的床脚处。而她的眼神却敦促着少年往前走、再往前走,一直走到床头。 她品味着少年的窘迫,笑得是那么称心: “条件成立。文德尔先生,事实是我的朋友对奥洛罗先生心存爱慕,而我不大信任外来者的品格,便用金钱攻势代朋友小小地测试他一通—— 结果令人满意,我亦不再担忧。后续的事件,我还是从同学的议论里听说的。如何,文德尔先生?我已陈述实情,能否请你替我解惑?” 少年看着未写下两行字的记事簿,用笔帽苦恼地敲响了头。他很想反问,为何洛戈森小姐的口语习惯和肢体仪态与格林小姐如出一辙,难道贵族的教养套用的是一套模板,务求使人头痛吗? “还请讲,我尽力而为吧。” “为什么进入房间后,你的膝盖始终在抖?” “嗯,因为…因为这里的物品太金贵,我担心有所损害,就——” 洛戈森小姐再难忍耐,一手遮口一手捧腹,笑出了两滴泪珠:“难道你的祈信之力是鉴定物品的价格吗?文德尔小朋友?” “呃,我不是小朋友,我快成年了…” “你不是瑟兰官方的圣恩者,你是代何人来问话的?” “我没有代谁来过,严格来说,我的职业类似私家侦探,是合法的——” “哦,前行之地的圣恩者啊。文德尔先生,想必你已经知道奥洛罗先生的为人,他放不下精灵血脉的那份高傲,他得罪过的人太多了。谁清楚他是不是在街头扇过某些流氓的耳光,在散心时被迷晕了绑走?哦,休息时间到了,请自便,文德尔先生。” “感谢你的配合,再见。” “嗯,希望我们再见时,不会重复今日的幽默,”待少年告辞,洛戈森小姐拉响铃铛,勾出雀跃的笑容,好比小女孩瞧见橱柜里的洋娃娃,秋波如火地对仆人们说,“前行之地的圣恩者雇佣均价是多少,尽快帮我查清楚。” (四十五)黑水 走出巨富云集的街区后,赛尔立马拨通了伊利亚的号码,与她分享在灰都收集到的情报,顺便问问她在哪里活动,有无空档找家口碑尚佳的餐馆,然后一道行动,合力找出失踪者的下落。 伊利亚先是为赛尔的到来雀跃轻呼,并送上祷告与祝福,继而无奈地表示她这边还有麻烦要处理,暂时不宜抛头露面,但假如赛尔当真是十万火急,她会优先赶来援助。至于菲莱·奥洛罗的行踪,她搜集到的线索与赛尔是大同小异,零零散散而没有价值可言。 听到伊利亚那边的调查也是陷入瓶颈,赛尔捂着脸蹲在街边,一筹莫展地哀叹起自身的愚钝——早知如此,他就该在接受委托后第一时间赶到康曼城,追赶随时间风化的证据。可现在后悔,未免太迟了。谁清楚菲莱是给哪些人绑了去,在不见天日的密室里受怎样的折磨? 手机的麦克风里,伊利亚的声音好像童话电影里的旁白,温柔似云朵,又不失鼓舞人心的勇气: “赛尔,别把责任揽上自己的身。案情太久,加之凶手行事缜密、能量庞大,王庭的查案人员未能在案发后立时侦明案情,若不是你在晨曦结识他的朋友,只怕这又是一起无头悬案。而今你努力调查,能让真相浮出水面固然是最好的,倘使不能,也不要苛责自己,请务必牢记,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只需要尽力而为,不留遗憾就好了。” 少年深深吸入了街头的空气,让温润的气体扩张了胸肺。他把自怨自艾的颓废劲儿随口吐向半空,重拾斗志,坚定地握拳捶胸,敲得胸膛梆梆作响,好似擂鼓进击: “伊利亚姐姐,谢谢…但是,我还是想帮到他,有没有最稳当的办法、不,是最有概率找到菲莱并救出他的计划?请帮帮我,伊利亚姐姐,你向来是聪明的,请帮我拿个主意吧…” “找黑水。” “黑水?” “格威兰的警署素来以办事效率低下而着称,尤其是灰都…嗯,康曼城的警员。康曼城虽是格威兰首府,但治安之混乱、贫富差距之深远,都非是温亚德那类靠贸易为经济主体的临海城市能望其项背的。若没有帝皇使者出手矫正格威兰高层的歪风邪气,想来此地会给你更多的惊喜。” “唉,其实我已经体会到了。” “嗯?赛尔,是有谁骚扰你了?” “骚扰谈不上,只是有些意外吧…”他也不多隐瞒,将近日的遭遇统统说给伊利亚听,仰望着蓝天,且笑且无奈,“伊利亚姐姐,我才刚来灰都啊,我是外国人,还是主动表明来历的圣恩者,通常来讲,该是易于勾起大家警惕心的高风险人士,就像在共治区的时候,被人当成是丧门星躲来避去的吧?可他们…示爱、约、约会什么的,是不是有些开放过度了?班布爷爷施加过惩治还没多久,他们…他们姑且还是守法公民,懂礼貌讲规矩。菲莱遇到的可是无法无天的坏人,他会经受什么样的事,我都有些不敢想…” “哦,原来是这样啊。赛尔,不必理会他们,康曼城受先进自由的思潮所影响,民风历来如此,你专心做好眼前的事便可,我相信帝皇不会阻挠善良的正义之士,烦恼与挫折自会远你而去。” “愿帝皇保佑你,伊利亚姐姐。” “记得去黑水,你是前行之地的圣恩者,你与帝皇使者有密切的关系,他们没有理由闭门谢客。赛尔,你谨记了,善用帝皇使者的荫庇,那是敲开康曼城暗门的引路石。我敢断言,即使幕后黑手埋下陷阱,在见到帝皇使者的名讳后,他们也要仓皇退让,恨不能以死谢罪。” “多谢指点,伊利亚姐姐!”挂断电话后,少年愁容满面,悲哀地叹了口气,“爷爷他真的会帮我吗…唉,看命吧。” 他走了好远才看见一辆出租车,便急忙拦了上去,叫司机往黑水的总部开。一提黑水,能言善辩的司机师傅瞬间压死了嘴皮,不超车也不超速,稳稳地抄近路行驶。他没心思考虑黑水的威慑力,而是打开网,向一位朋友请教在康曼城见识到的奢侈品。 他问博览群书的艾斯特·蒂莉科特,为何灰都富豪家里一条保暖的被褥,价格能超过共治区普通人的一套房屋?那床被子是有科技的加持,能够恒温控暖、改善体质并预防疾病吗? 金精灵刚耐心地与他解释了奢侈品的概念,他又抛出了新的疑难。他不懂,当日在温亚德,他以为多弗斯庄园生活已然非常富足,而像班布先生那般不计较价格的消费者,怎么想也能算奢靡浪费的极少数了,可才到灰都的富人区拜访了一回,他的腿生生吓成了开合不停的火钳——和洛戈森家的派头相比,多弗斯庄园简直是乡里人的自建屋,班布先生简直是简朴到可爱的守财奴。他本盘算着攒些钱回到共治区开创自己的事业,帮那里的人找到安稳而富足的工作,可当他见证了真正的阔绰手笔后,不解与忧郁随之而来… 为什么大部分中洲人过得那么苦,灰都的小部分有钱人活得那么富足?家产丰硕至此的富翁,如果有着美丽的心灵,不追求此等夸张的排场,将购买奢侈品钱的抽出一部分去改善共治区的民生,难会不会比为自己消费更快乐呢? 艾斯特沉默了半晌,再开口却是顾左右而言他:“你读过元老的传记吗?” “元老的传记?” “大学的图书馆设有专门的历史档案室,只允许入内阅读,严禁带出。格威兰的书店和大学图书馆应当有译本或抄本,你可以试着借阅,读完,你自会懂。” “啊?是…” “在创建朝晟后,元老勒令投诚的财主富商与大地主交出囤积的钱财粮食,用来缓解饥荒、引进先进的技术与知识,却遭到了一致的反对。连他的战友都搬出先贤的经典,合以灰都新王庄士敦一世推行的新政,内外交攻,从而告诫他财产神圣而不可侵犯,哪怕是一国的统治者,也没有以劫富济贫为由洗劫他人的权力。若是推行理胜于情的法度,闹得富户人人自危,往后谁还敢去积累钱财、带动朝晟发展?” “那最后,元老是怎么处理的?” “元老说,既然如此,日后屠刀砍在头上,跪下来求饶也无功。” 虽然少年一时半会儿还理不清其中的逻辑,但他知道,简明的答案往往是掷地有声,便匆匆追问: “无秋先生用的也是这种方法吗?” “私以为有本质上的区别,但殊途同归。总之朝晟的历史不适合口头谈论,你自行领会最得当。” 与艾斯特的通讯告一段落,借阅元老传记的计划也排上日程。当然,目前他还是得付好车钱,先去黑水总部拜会拜会才是紧要。 司机主动找零,等他关紧车门就踩住油门起步,立时溜了个没影。单从这点来看,他便明白黑水的权威达到了令人敬畏的程度,假若能得到黑水的支援,想必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乍看之下,黑水总部形如共治区的政府大楼,不过立柱攀绕浮雕、王庭徽章高悬门户上,令人望而却步,不敢怠慢分毫。而站岗的卫兵更是采用黑红为主色调的醒目护具,从步战车的座舱内探出骄傲的上半身,似是在招呼那些别有用心之徒放马过来,好与他们正面大战一场。 用深呼吸平复情绪后,少年走过步战车之间的通道,走入拱门后的黑水大堂。他稍作观摩便找到空闲的办事窗口,取出自己的文书证件,说: “你好,我是前行之地的圣恩者,我想得到你们的帮助。” “这里是政务检举窗口,重大案情请至甲类窗口排队,普通…前行之地?” 办事员咽回了耐心的讲解,在核实过文书可靠性后拨通了内线电话。仅是三分钟左右,就有一位和气的中年男子从走廊赶来,顶着稀疏到反光的头发,亲切地握住他的手,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那样拉着他朝电梯口走,笑呵呵地露出八颗牙来: “赛瑞斯·文德尔啊?来来来,别生分,我早就在温亚德的线报中认识你了。安心吧,恩人的孩子也有恩情要偿,黑水知恩图报,有求必应,一定让你的爷爷无话可说。” 少年明白他意有所指,以缄默配合他的牵引,登上大楼的最高层,主动反锁了采光最美的办公室,恭恭敬敬地说明了来意,以供他尽快决断。 听到少年是为了留学生失踪案前来灰都,他的目光昏暗了几度,瞳孔聚聚张张,笑容愈发勉强,终是忍不住十指交叉,用生涩的指节重合出激动与恐惧的音调: “孩子,你必须告诉我,你此行前来,是出于你爷爷的意图吗?” “您可能有些误会,我和…” “你不必多说,我们的探员在温亚德关注过你与帝皇使者的日常生活,我们也清楚帝皇使者是血统纯正的朝晟人。我猜,你就算不是他的后代血亲,也是他呵护有加的学生乃至继承人,所以,别再隐瞒你与他的关系,请告诉我、务必回答我… 究竟是不是帝皇使者命你来的?” “不是,我为救人而来。” “当真?” “班布爷爷与此事无关,他也无心涉足渺茫的灰都。他的焦点永远落在圣城、永远止步于南共治区,这样的回答,您满意了吗?” 男人松开双手,如释重负地仰面喘息。接着,他挺腰坐起,爽快地鼓掌又拍桌,再抓得头皮屑洒遍地: “那就好,那就好,我由衷感谢你的诚实,文德尔先生!实不相瞒,留学生的案件与灰都内的某位大人物息息相关。他手眼通天、无所不能,我们通过长期努力,将将在去年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可谓是艰难无比啊。” “他是圣恩者?” “聪明,文德尔先生,还是该夸一句前行之地的情报系统不输王庭?唉,看来电视剧里的讽刺并非无中生有,我们的王庭已然千疮百孔,连远在天边的南共治区也能拿到黑水的第一手信息呀。” “谢谢你证实我的推论。还有,请不要再卖关子了,他,到底是谁?” “抱歉,我们也不清楚。他起码也是第三巅峰起步的圣恩者,黑水代号为无名氏——这可不是官方代号,是我们为方便称呼而自行瞎掰的名字。 格威兰的权力构架独特,像无名氏这种力量超群的圣恩者,身份档案属于绝密,唯陛下、也就是国王有权查询,我们黑水无法检索这类人士的信息,即使知道他就在灰都、没准住在哪栋庄园甚至久居王宫内部,我们也是鞭长莫及啊。” “你们并没有停止对无名氏的追查?” “执行正义是我们的操守,黑水为正义而生,为公平而存。” “我该怎么称呼您?” “大家都叫我谢尔德,不带‘先生’这类前缀。还记得在温亚德的小艇上吸引你们注意力的两位探员吗?哦,那位抛下工作不顾,和爱人私奔的圣恩者德瓦·格拉戈,他的入职手续还是我递交给部长签字的。他是真搞得我下不来台啊,黑水的圣恩者不老实执行任务,和那秋风里的落叶飘去瑟兰养老,传出去可不好听啊。” “我倒是尊重他们。能舍弃过往的一切从头来过,不说是可歌可泣,也要有莫大的勇气来定下决心。” “看来文德尔先生没有被帝皇使者养成极度偏激的保守派啊。还是说帝皇使者的立场并非我们理解的那么守旧,他其实是一位与时俱进的变通高手?” “莫要再刺探了。如果您真如自己所声称的一般正气凛然,还请告诉我无名氏的线索,我会尽全力查出他的真身,与你们一同将他绳之以法。” “年轻人要有耐心嘛,”谢尔德打开电脑,飞快地滑动鼠标滚轮,不厌其烦地推销自家的光荣伟绩,“我知道你肯定对黑水有信心,不然你也不能甩开警方来找我们合作。嗯,负责督办无名氏一案的探员仍在灰都,今日请假参与社交活动…喏,需要我召他们回来与你详谈,尽早完成交接程序么?” “劳烦您知会一声,就说我亲自去找他们吧。休息时间必不可缺,耽误了他们的假日,容易闹得不愉快,不便发展默契。” “好,容我过问…嗯,地址在莱明顿街八十三号,是座旧圣堂,供人举行新婚典礼,去参观参观灰都的婚礼仪式如何?机会难得,错过不再有,文德尔先生。” 不消多说,少年已经记下具体地址,打车赶去会晤负责无名氏一案的探员。 少年坐上红白相间的小汽车,摇落车窗玻璃静观康曼城的街边风景。正值下班时段,车流拥挤,告别办公室的上班族们有序地在站台候车。他们衣装清一色是灰黑的礼服,古板而修身、陈旧却优雅。一位运动衣配铆钉裤的时髦青年排在他们身后,头戴大耳机、手端饮料瓶,像极了时装店海报里的流行明星。青年的屁股后面,则是位牵着狗的老绅士,他把拐杖和绳子绑在一起,另一只手频繁地摘着礼帽透气,不知舍不得把帽子收起来,还是无处安放那顶高高的装饰品。 当一位博萨人也来赶公车时,老绅士牵着的沙皮狗吠叫了两声。博萨人不悦地瞥了狗几眼,吓住了这没礼貌的宠物,而后向回头施以关切之色的老绅士露出嬉皮的笑容。可等老绅士看向正前方,鄙夷的眼神攒高了他的鼻翼,看他蠕动的嘴唇,是在说一个轻蔑的词汇… “博萨佬?” “呦,小哥是听谁说的?”司机听见了他念叨的词语,蛮热情地盯向后视镜,不觉侃侃而谈,“这可是公然歧视的辱骂专用语啊,别当他们是在夸人。我们灰都人热情好客,最看不惯这种自视甚高、成天瞧不起别人的下水道老鼠。要是有人当你面这么说,相信我,直接给警察打电话,就说有人戴有色眼镜侮辱外国游客,保管叫他痛哭流涕,在法庭上求您宽宏!” “谢谢,没这回事,康曼城的居民都很热情…”少年知道是自己失言,只好苦笑着绕开这个话题,“司机先生,外国人想在康曼城找工作,算得上容易吗?” “这个呀,怕是有点难度哦。灰都…哎,我改不过口,你体谅体谅,反正是一个意思嘛。灰都这边,政府机关不爱招外国人办事,进去了也就当当文员清洁工啊,活累薪水薄,很难混出头。至于那些公司企业嘛,就看老板和股东怎么当家了。这群有钱的大佬啊,不少是学贵族规矩学傻的老年痴呆,连柜台小姐都不要外国人做,只挑白皮肤蓝眼睛的老大娘上工。要我说,他们还不如到平民窟跟移民区找找,你们博萨的姑娘和共治区的女人,有不少惹火得很啊,放在门前招揽客人,可比白花花的肥婆婆养眼多啦…小哥?小哥?你在听吗?” “抱歉,请讲…请讲。” 他有在听,他当然在听,但他听的是心灵的声音—— 他怎么会大意至此,遗漏了摆在眼前的破绽? 按照学生们的供述,斐莱是相当傲慢且不合群的,他不会像普通的表演系学生那样谄媚星探,用色相交换开拓事业的契机。但他又没有向父亲表露过归乡的想法,更是与关系融洽的学妹说过要在灰都闯荡出一片天地…那么他能找的,不是只剩下非格威兰注资,又在格威兰有一定影响力的影视或者模特公司了吗? 范围顿时缩小,答案昭然若揭。 再加上黑水的情报网与信息系统,少年相信,挽救失踪者,指日可待。 (四十六)婚礼 两辆小轿车平稳地开入莱明顿街八十三号,相邻着停泊熄火。下车后,两名碰拳打照面的司机娴熟地挽起胳膊,如恋爱中的情侣般走向婚礼的举行地点。 他们不是新娘新郎,也不是负责开婚车接送嘉宾的司机,而是请假来参加前妻婚礼的戴维·赫斯廷,与帮他赢一回面子的露丝·舍丽雅。 再理智雅量厚脸皮的男人,也会在某些奇妙的方面保留孩提时期的小气与淘气,万一有人伤到了他们的敏感点,不消片刻,他们便会成为跟父母怄气的小孩子,非要挣一口气才罢休。 哪怕这口气幼稚到让旁观者哭笑不得,他们也毫不介意。 看戴维正趾高气昂,露丝也不好说出心里话,免得扫了这家伙的雅兴。她转而观赏起这座专门为婚姻而存留的建筑,让目光从红蓝玻璃与紫水晶上划过,落到那方正如碑的高顶上。那高顶是座钟,它挡住太阳的毒光,用阴影呵护着人们的皮肤,只待分针和秒针重合在零点,便让时针走到对应的刻度,敲响那宣布仪式开始钟声。 戴维看出了她的好奇,顺着她的视线望向了圣堂入口处的两座雕像,乐呵地摸了摸下巴的胡茬:“头一次来圣堂?” “嗯,我还以为自王庭不允许传教后,圣堂都改造成社区集会所跟幼儿园了。戴维,婚礼的流程是怎么走的?分享下你的经验,不准装吝啬鬼。” “喏,瞧见了?那两座雕像?他们是帝皇的使者,当然,不是圣城的那位。手执金剑的那一座代表婚姻的忠诚,祝福新婚的幸运儿拥有永恒如黄金的贞洁之情,若有背叛,他的剑将会惩罚不忠者;手提祖母绿项链的那一座代表爱情的神圣,祝福热恋的爱人们孕育爱情的结晶,若有遗弃,他的项链将会变为绳索,吊断冷血动物的颈椎。” “唔,我不太懂宗教相关的艺术品,可这种蕴意着恐怖与刑罚的雕像放在婚礼上…似乎并不合适?” “按帝皇的教典来说,祝福与诅咒是孪生子,总是如影随形。一个人若是不做亏心事,何必惧怕报应来敲门?何况格威兰的离婚率和财产分割法烂成了今日这样,难免有人怀念宗教的震慑力,渴望那个出轨通奸者会被吊在大树上直至腐烂的坏时代再度来临呢。” “哼,鬼话连篇,”话虽如此,一想到戴维离婚后光速清空资产的窘状,露丝的话锋又钝涩了下去,“太文明不好,太野蛮也不行,还真难办啊。” “瞧,他们开始铺地毯了。雪白的羊绒毯意味着爱情的纯洁,新郎新娘要手牵手踩上白毯,在圣职者的指引下穿行而过。而入座的亲朋好友恰好鼓掌,向他们投以艳羡的目光。接着,圣职者会启动机关,打开向阳的天窗,让黄昏的余晖穿过高悬的三棱镜,散为七道不同的彩光,六道去点亮六盏水晶灯,余下的那道红光照明教典,由圣职者宣读帝皇的福音与警句,完成幸福的婚礼。” “听起来还挺浪漫啊…” 戴维耸耸肩,拉着露丝抢到了靠边缘的位置,似乎不太想给前妻难堪。但他对仪式的解读又别有寓意,语气反是平静无波: “浪漫吗?取决于各人的见解吧。我在图书馆买过格威兰版的教典,未经庄士敦一世修改的原版。那里面说,白色的羊毛布是初血的画卷,三棱镜的红光是背叛的红染。古代的格威兰圣堂,以此法教育丈夫鉴别妻子是否为处子,如果不是…红光指代何意,无用我多言了吧?” 虽然面色嫌弃,露丝却未甩开他的胳膊,而是起了讨论的兴趣: “啧,我看你是越来越流氓了。帝皇是神,神会在意贫瘠的灰土地上,那些将要配种的男女是老油条还是雏儿?” “帝皇不在意,但他的传教士在意啊。你看,从庄士敦一世算起,王庭对教典的修改不下三十次,可以说是尽力剔除了落后、愚昧的内容,尽可能美化宗教的存在,符合社会发展所改善的新价值观。二十年战争结束后,王庭终于察觉宗教的危害——如不剔除,兴许哪天格威兰就会走第二帝国的老路,蹦出来个富有号召力的宗教狂人,拖着格威兰陷入泥潭,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在我小时候,老家的圣堂都被改造成了公共集会点,圣职者也是严禁传教,他们只能在电视上、在广场间、在学校里充当心理疏导师,讲讲不如童话深刻的宗教故事。这些宗教人士啊,彻底被无害化处理了。灰都能为他们保留一席之地,多半是考虑到风俗不宜大改,索性把他们向婚礼司仪的方向发展,互惠互利啊。” 戴维正唠叨着,一位圣职者便端着餐盘走来,请客人们拿些糖果点心解馋,静候佳音。戴维抓了几颗巧克力糖,用代可可脂润滑起舌头,向客人中的熟面孔们招手致意。见这位冤大头果真出席他前妻的婚礼,熟人们无不暗自议论,夸他胸怀海量,竟能不计前嫌,来当贺喜嘉宾。露丝懒得管他显不显摆,只问他仪式过后要去哪里吃庆婚宴,还是要客人们自行解决晚饭问题。 “是在中洲人经营的酒店吧,离这里不远。我们结婚的时候挑的是家瑟兰风格的餐厅,人均消费太高,菜色虽然精致,可惜吃着肉疼…”苦水还没有倒几杯,电话铃便吵皱了戴维的额头。看见来电人的号码后,他松开露丝的胳膊,低沉着嗓门小声说话,只让露丝一个人听清,“谢尔德,别说是有事召我回去…她在我身边,我乐意代你传达…前行之地?前行之地的圣恩者?你脑子是灌了腌鱼汁吗?你…跟着班布先生的那个孩子?把他的相片发给我…行了,我们会等着他的,有事再议。” 露丝抱肘坐正,挑高了眉角:“又有麻烦了?” 戴维点点头,凝重地打开手机,核对探员们在温亚德记录下的第一手资料,咒骂着攥紧了手机,那架势,仿佛要把无辜的电子产品握碎在掌中: “该死的,他没开玩笑…帝皇使者怎么会关注小小的灰都?莫非无名氏真是朝晟的人?不,不对…谢尔德把他甩给我们作甚?就不怕我们接待不周,惹出更大的乱子?” 自问自答,胡说八道…到头来,还是露丝一巴掌落在他的肩头,逐走了他的惶恐与焦虑: “他能把人送到你手里,就说明事态尚在掌握中。” 戴维一拍头顶,捋整齐了刚刚抓乱的头发,恢复了往常处变不惊的仪态: “也对,他那种人还能弄出什么花招?就算有,见招拆招便是了,我还能怕了他不成?” “嘘,戴维,小点儿声,你把圣职者的声音都盖住了。” 此时,一位胡子垂过裤腰带的圣职者捧着黑封皮的教典,走到礼台上朗诵帝皇的诗歌。是不是帝皇着作先不论,那悠长的拖音回荡在圣堂中,着实令人颅脑生颤,容纳于肉体内的灵魂似要为之高潮。客人们陷入绝妙的共鸣佳境,深深地沉醉在飘扬的诗句中,无法自拔。 圣堂入口处,一位匆忙赶来的少年悄悄推开门,站在拱顶下聆听声响。他左看看右望望,抬高头又背过手,既像在找人,又像在观察建筑的结构。待圣职者的朗诵结束,他热烈地鼓起掌,却在客人们的回望中羞红了脸躲到一旁,再不好意思打扰圣职者的仪式程序,当起了安静的看客来。 在一众土生土长的格威兰人间,那头黑色发太过夺目。他的外貌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很多双眼睛都在凝视着他。几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发现他是在观察圣堂的装饰品与墙壁的雕纹、穹顶的绘画,便含蓄地揣测起他的身份。老人们猜他是来灰都旅行的游人,多半因好奇心而不请自来,只为一观格威兰最正统的人文景观。为了看清他那学生样的姿态,一位老太太戴起厚厚的石头镜,惊喜跟地跟老头子说这孩子的眼睛像是家里的银狮,可爱乖巧得紧。 比起这些含蓄的老人家,年轻人倒是放得开。几位坐在同排的年轻人一商议,就派出社交小能手,三步并两步地跑到他跟前,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这对佳人的外国网友、特意前来送达新婚祝福了? 少年挠挠头,尴尬地笑了笑,说自己是新娘朋友的朋友,听说有婚礼举行,想来蹭蹭光。见他的格威兰语说得如此流畅,年轻人在背后偷偷比起胜利的手势,邀请他和伙伴们同坐,好替他讲解格威兰的婚礼仪式有何特色习俗。 但聊了没两句,热情的年轻人们就带歪了话题。有女孩问他是不是戴了美瞳,他才说了没有,又有男孩夸他的眼睛像是银狮一样讨人喜欢,简直是一双天生的鸽血石配车菊蓝。他竭力打断跑偏的议论,请教热心的大哥哥那银狮究竟是什么。对方自豪地扬起头,告诉他银狮是一种可爱的宠物猫,过去凭洁白的长毛与异色的鸳鸯眼被宫廷贵妇视为宠儿,如今是灰都最流行的品种猫,以性格温雅、对小孩子富有耐心而广受养猫人的欢迎。 少年的艰难处境,坐在前排的戴维尽收眼底。他挑弯嘴唇,同露丝开起玩笑,说: “我们的贵客到了。看,那双眼球多漂亮,连圣堂的玻璃都相形见绌,假如做成标本卖给有收藏癖的富豪,肯定是比宝石还抢手的紧俏货。” “戴维,少说些变态的话好吗?他看上去只是个孩子。” “孩子?我可不信。能追随在帝皇使者左右的人,哪怕真是个孩子,也必定不简单——嚯,听,是钟摆运动的声音,新娘新郎要入场行婚礼啦。” 露丝融入了戴维的节奏,与他同时回头,看向在礼花中走上白羊毯的新婚夫妻。雅奈尔打扮得相当漂亮,周身氤氲着幸福的气息;莫森是用发胶抹了个大背头,看着也颇怀英气。弗拉维也穿上了儿童款的礼服皮鞋,赶在他们前面跑向那位年迈的圣职者,还不忘偷瞟亲生父亲两眼。戴维则是微笑如常,搂着露丝向这一家三口挥手打招呼,成功博得了雅奈尔的欢心,弄臭了莫森和弗拉维的神情。 显摆要有个度,若是显摆过头,那就成了当场寻衅,在这个喜庆的日子弄得大家都不开心。戴维见好就收,不仅低声谢过了露丝的仗义相助,还告诉她按照婚礼的仪式,接下来该是庄严的誓词时间—— 圣职者质问,新人们回应,至于弗拉维?他要躲到圣堂的宣告室里,领取代表洗涤旧恩怨、迎来新爱情的圣水,用手指点起水,洒上母亲与继父的额头,送去属于他的祝福。 哦,年迈的圣职者一手指着教典,一手单竖大拇指、且用大拇指蘸起灰烬似的香料,每问一句便将香料洒上半空,让朦胧成为圣堂内的主旋律: “祂是神圣帝皇,是照亮了宇宙的真理,是驱散黑暗的光明。祂是公正的唯一,永存的法理。莫森·雷斯特,你同意吗?” “我同意。” “祂惩戒背叛,祂嘉奖忠贞,祂赞美爱情,祂责难异心。雅奈尔·蕾西卡,你同意吗?” “我同意。” “信服祂的必脱离罪孽,尊崇祂的必受福荫;叛离祂箴言的必入万苦之海,践行祂道理的必登天国之门。忠贞是祂的教条,变心是祂的禁忌—— 莫森·雷斯特,你笃信吗?” “我笃信。” “雅奈尔·蕾西卡,你笃信吗?” “我笃信。” “皈依祂的不容叛离,叛离祂的再无福音—— 莫森·雷斯特,你皈依吗?” “我皈依。” “雅奈尔·蕾西卡,你皈依吗?” “我…皈依。” “莫森·雷斯特,你愿用余生守护雅奈尔·蕾西卡,爱她所爱,敬她所敬吗?” “我愿意。” “雅奈尔·蕾西卡,你愿用余生陪伴莫森·雷斯特,忠他之人,爱他之心吗?” “我愿意。” “莫森·雷斯特,你愿娶雅奈尔·蕾西卡为妻吗?” “我愿意。” “雅奈尔·蕾西卡,你愿嫁给莫森·雷斯特,成为雷斯特夫人吗?” “我…我愿意。” 圣职者合上教典,打开新人们手中的礼盒,从中取出一条宝石项链、一根金腕带,分别替妻子与丈夫佩戴,欣慰地宣告道: “可爱的孩子,我代帝皇恭喜你们结为夫妻。现在,请你们亲吻对方的手背,等候自己的孩子弗拉维·雷斯特,祈求他送上最后的祝福,庇佑你们永生幸福团圆。弗拉维·雷斯特,请上前来,为你的父母、你的监护人奉上你的爱意吧。” 话音落地,回声久悬。人们的目光聚集在宣告室前,等待羞赧的孩子结束婚礼仪式。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圣堂里静悄悄的,静到人们都能听见头顶的钟塔运作产生的机械响动,但弗拉维仍旧没有出现。长久的安静酝酿出了噪音,大家叽叽喳喳地讲起闲话。年迈的圣职者示意大家安静,颤巍巍地走向宣告室,在询问而不得回答后揭开宣告室的帘幕,却没见到孩子的身影。 所有人都看到弗拉维进入了宣告室,却没人留意他在何时消失。新娘新郎赶上前检查,只在宣告室里找到盈满圣水的铜碗与儿童专用的安全手机。年迈的圣职者喊来年轻的学徒,叫他们赶快去寻找孩子的行踪。慌张的新娘挽起婚纱,在新郎的陪同下冲到圣堂外大声呼唤,依旧是没有任何回应。 “戴维?”露丝把手探入怀中,打开了手枪的保险,“这是你送给他们的惊喜吗?” 戴维抓了抓后脑勺,学着露丝摸向自己的配枪:“呃,我真不清楚。他没准是犯了小孩脾气,从哪里翻出去用袖子抹鼻涕了?” “走。” 露丝犯起了探员的职业病,警惕地走到宣告室里面,检查有无暗道或机关门。戴维则拉住年迈的圣职者,询问起圣堂的结构布局。看老人家急得近乎虚脱,戴维忙倒了杯水,又往水中捏了把糖果的碎末,算是帮他恢复了些体力。 露丝在宣告室里提膝顿地,戴维在帮助圣职者回忆圣堂的布局。终于,圣职者一拍大腿,想起来从前压根儿没有宣告室这个东西,那间屋子本是用来如厕的恭房,是圣堂衰微后为响应王庭号召,才将之改造为替人们疏解心结的密室。 露丝敲响一块地砖,叫戴维找件工具来打下手。戴维倒是痛快,他只掏出证件,让客人们稍安勿躁,配合黑水探员行动。而后,他掏出手枪走进宣告室,对准露丝瞟着的地板清空弹匣,一脚把它跺成碎片。 失去阻隔,下水道的熏天臭气冲进两人的鼻腔,令他们面露难色。戴维掏出手电筒照明,发现恶臭的通道深不见底,便看了眼更为头晕的露丝,说: “报警吧。” 在露丝翻他白眼之前,那个受帝皇使者疼爱的少年挤进宣告室里,捂着口鼻表明来意: “你好…你们是黑水的探员…戴维·赫斯廷与露丝·舍丽雅?请问发生了什么事?需要我的帮助吗?” “哦,正是,”戴维做起手势,暗示露丝不要开口,自己却和善地拒绝他的热心,“赛瑞斯·文德尔,多巧啊,初来乍到便有案情为你而生,准备好展现圣恩者的本领了吗?来,入口已为你开启,你先请?” “有暗道…下水道?这是什么建筑布局啊…”少年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而是俯望漆黑的通道,脱掉了外袍,准备好跳进去,“你们放心,我应该追得上,等——” “不必了,”露丝拉住他的手腕,冷冷地直视他的双眸,“来找我们有什么目的?” “啊?等等,先救人要紧啊…” 戴维拍拍露丝的肩,示意她别对少年动粗,自己则看向乱成一团的宾客,漫不经心地收回配枪,啧声连连: “用不着了,别误会他,我大概知道是谁在捣鬼了…” “谁?” “你们在讲什么啊?有人被抓走了,先——” “用不着也没必要,”戴维给了露丝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继而握住少年的手,卖力地顿了顿,“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儿子,我的亲生儿子,懂吗?他的安危,我自有分寸。现在…还是想着怎么应付心神大乱的新娘兼母亲吧。喏,露丝,文德尔先生,你们瞧——我们的新郎莫森·雷斯特倒是看不出焦虑啊,也对,踢走了拖油瓶,不开起泡酒庆祝都算是隐忍达人了,有演技啊,有演技。” (四十七)事发 戴维的口气不容置疑,逼得少年无言以回应。他叫露丝和少年去一旁休息,他自己则走出宣告室,推开想要扑到他身上的前妻兼新娘,化身为例行公事安慰受害者家属的执法人员,冷淡地说: “警方已介入调查,很快就会有结果,保持冷静吧。” 雅奈尔的眼睛哭成了大丽花,像是在流淌着血泪: “戴维!那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啊!” “我知道,我知道…当着雷斯特先生和亲朋好友的面,旧事重提还是免了。等待通知吧,灰都的警署效率不低,排查嫌疑人——” “你这个冷血的魔鬼!你是黑水的探员啊!你——” 戴维握住雅奈尔的手腕,将失控到试图捶打他的新娘扔进新郎的怀里,再从胸袋里掏出证件晃了晃,略显遗憾地摇起头来: “正因为我是黑水的探员,我才要恪守规章,按流程行事。放心吧,若是警署缉拿不力,我很乐意记他们消极怠工一次,接过他们的工作,尽快找回弗拉维,安心吧,雷斯特夫人,哦,还有雷斯特先生。” 说完,戴维弯腰行礼,不顾晕厥过去的雅奈尔和神情复杂的莫森,吹了声口哨,让露丝带着少年跟过来,尽早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他笑呵呵地打开车门,邀请少年坐上自己的小轿车: “由我当你的司机吧,哦不不不,不是副驾驶——文德尔先生,在格威兰,客人应该在后排入座,因为后排最安全。不用谢,我们出发吧。” 打响发动机后,他把手机架在方向盘上,边和少年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边与露丝打字沟通,论起婚礼现场的意外。 “你做的?” “你猜。” “猜你的头。现在去哪儿?” “带他去你的接头处。” “带他去阿格莱森的店里?那有什么用?让他给我们当督战队吗?” “差不多吧,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嘛。” 因闲话谈得太多,少年遂正身而坐,试着讨论关于斐莱·奥洛罗的案情: “赫斯廷先生?我听说你负责督办斐莱失踪一案,掌握着大量的嫌疑人资料。我已打探出无名氏是位威能莫测的圣恩者,具体身份仍旧成谜。经过调查,我怀疑他可能是靠着外国企业诓骗留学生,进而…” “思路惊人啊,文德尔先生,这些收集线索与推理案情的本领,是帝皇使者教给你的吗?” “姑且算是吧…赫斯廷先生,请相信我,我愿向帝皇起誓,到灰都来查案纯属我个人所愿,与班布先生没有任何关联…” 戴维目视前方的道路,见绿灯离转为红灯尚有三秒钟的时间。但他没有踩油门抢道,而是降低车速,恰好在红灯亮起时停在斑马线前,平静地反问一句: “孩子,知道我为什么相信你与我儿子的失踪没有瓜葛吗?” “因为是你找人劫走了他?” “也许是吧?”闻言,戴维仰头大笑。他笑到红灯变黄、笑到后方车辆的鸣笛骂娘,才点火开道,“不过呢,就我个人的角度而言,我实在不好怀疑一个让他跳粪坑他就跳粪坑的孩子是个心机深沉的坏蛋,姑且信你一回啦?”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你的孩子真被人劫走了?那你怎么拦着我?你不怕他——” “我不怕他出事,我说了,或许嘛。倒是你啊,文德尔先生,难道你是那类极其稀有的圣恩者,能读懂人心,乃至窥探过去吗?” “不,我只是阅览了你的个人信息…” “嗯,最好是那样吧,兴许我该电告上级,哦,就是那位头顶灯泡的谢尔德,问问他有没有把我的档案发给你,以便我们深入交流,把默契度磨炼到满分呢?” “我…” “嘘,我猜猜,你是不是打算说我的资料其实是前行之地发给你的?也对,毕竟帝皇使者神通广大,他手下的能人异士数不胜数,弄来黑水探员的档案不算难事,尚在合理的范围内,可信度很高。” 一席话说完,戴维见少年几近坐立不安,不由笑出了得胜者特有的惬意,诚心劝告道: “文德尔先生,你缺乏编造谎言的天赋,要是遇见花言巧语的精明鬼,当心被骗得团团转不说,还要提防着小心心都成了透光镜哦?” “谢谢提醒。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一家正规营业的博萨餐馆。那家店的主人服务于我们,是位能力独特的圣职者,有着极佳的契约精神。近一年来,他从灰都大学里刺探到了不少消息,恰好能作证你的推论。而且,他即将为我们的佣金献出仅存的绵薄之力,用他的祈信之力作为诱饵,引无名氏上套。” 在戴维的耐心解释下,少年清楚了阿格莱森是何等罕见的圣恩者——这个从博萨来的男人,极可能是全大地唯一一例拥有两种祈信之力的特殊案例。 而无名氏的力量最少有第三巅峰的高度,对这种能力超脱凡人的怪物,最具诱惑力的珍宝不会是低级的权欲情色,而是突破巅峰的契机。假如有一道登临祈信之力更高层的阶梯摆在他眼前,哪怕乞丐都能看出那底下埋了捣蛋的机关,他也会如饥似渴地踩上去。 轿车驶入康曼城旧区,停在一条人流兴旺的街道口。在露丝停好车前,戴维的手掌落在少年的肩头,力道仿佛有千万斤重: “现在,文德尔先生,清楚你该做什么了?我才不信伟人的宠爱是天降甘霖,不论你是为使者或第三方的利益而来,还是真的为一个普通的留学生到灰都冒险,我都建议你坦诚相告。 争取我们的信任,是你能全力参与追缉无名氏的行动的最佳保障。” 少年哑然。直到露丝下车的一刻,他才攥紧衣棱,铿锵有力地许下承诺: “我明白,我会慎重考虑。” “时间不等人,文德尔先生,早决断早安心啊。” 此刻,阿格莱森正在兼职打工的瑟兰餐馆里卖力地装箱。他累得满头大汗,哀求着心善的老奶奶赏一瓶冰镇饮料解渴: “婆婆啊!大慈大悲的艾娜克塞斯婆婆啊!可怜可怜勤劳的孩子,来杯冰柜里的琼浆玉液,帮他解解渴吧!” 俗话说得好,再古板的女人也怕遇到没脸没皮的缠人精。艾娜克塞斯边叹着气边拿钥匙解开冰柜门,取了瓶未开封的白树汁递给他: “今日第五瓶!下不为例!再死皮赖脸,我让店长从你工资里扣钱!” “嗨嗨,那不如…把婆婆您喝过的那杯送我呗?瞧瞧,放在那儿多浪费啊…” 艾娜克塞斯习惯了他的不正经,挥起抹布对着伦了两道,叫他出去送餐,别拖到菜凉汤冷,害得客人又来投诉。 他骑着小摩托去履行外卖员的职责,顺便哼起了博萨人的小调,用格威兰人听不懂的语言嘲笑灰都的大学生: “觉睡到天亮,屁股托起阳光,学分绩点从不想,日日组团假日长。我们的好学生志气杠杠,抬高嫖资冲击消费榜!嘿呦,嘿呦,年轻人,怎么得了啊…” 没人管他是如何鬼哭狼嚎,甚至有行人侧目倾耳,聆听起博萨风格的“乐曲”来。 阿格莱森菜是怎么回馈这些音乐鉴赏家的?举起一只手,行一个标致的军礼,单手操持着摩托,冒着被交警抓包的危险展示车技。 送空配送箱里的菜和汤、受够门卫保安的冷眼光、见惯了蜗居在宿舍楼的假学生、看多了去图书馆占座的真学生后,他把油量拉到最猛,飙到分割新旧区的伯度河畔,找了一处无人叨扰的绿茵地,抱着头躺在草坪上,听河风阵阵,望天际苍茫。 他揪了根绿草,连着根放到嘴中,嚼出了清凉的生机,看到了不存在的故乡。 电话响了。 “老大,我们安顿好了。我核算了一下,要是地方没问题的话,咱们总共五个人,你吸引火力,我们打黑枪,吓退他们应当不难。” “嗯,不难。你说,我如果穷惯了,不往格威兰跑,老实在家里熬着,等长大了打工擦盘子通下水道,生活会不会比今天要好?” “这是什么屁话?待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要女人没女人,要薪水没薪水,要指望没指望,难不成真跟半道辍学的倒霉蛋一起穿个雨衣胶鞋,钻污水井里用手掏大粪?跑格威兰来,罪是受了,钱不是问题了。真窝在老家,咱们还能是圣恩者,还能混得这般自由自在,连白皮军哥的脸色都不用瞧?” “有理,有理…待在家里,哪能当上圣恩者,哪能获得祈信之力呢?有理…有理…原地候着,等他们来吧。” “收到。老大,别抽风啊,你可强调几回了,别真见了血,闹得咱们没法善后了。” “放一百个心吧,老子顶多把他们揍出屎,没闲心取他们的小命。” 阿格莱森按下挂机键,把手机扔到一旁,向着云里的太阳嘿嘿傻笑。笑着笑着,他捂住双眼,用无人能听闻的声音对死去的人说—— 还不如留在老家好。 故乡是回不去了,灰都是必须留下的。就和好伙计说的一样,留在灰都还能找女人寻开心、还能赚大钱图刺激,停在博萨?为了口饭卑躬屈膝,活得连条狗都不如,不值当。 所以,他捡起手机,随手拾了块扁石头,朝伯度河里飞掷而去。那石头打出了二十来个漂亮的水漂,才沉入了遥远的彼方。 “回不去啦!操你妈的祈信之力,操你妈的狗屎帝皇。” 跑了一天的摩托,送了一天的外卖,晚九点的钟声敲响,餐馆闭门歇业,员工们清洗归家。艾娜克塞斯还是留在店里拖地,阿格莱森还是帮她擦拭桌凳与门窗。 不过今天,阿格莱森却向她要了钥匙,主动请缨替她干活,笑嘻嘻地推着她出了餐馆,还说不用她请客吃饭,只需在明天多赏自己几口饮料或者一个香吻就好。 然后,阿格莱森两手各持一拖把,飞旋着转干净了地板,把餐馆打扫得烨烨生辉。等完事了,他甩开抹布拖把与吸尘器,打开外卖箱,从里面取出了几枚投掷物、一柄方尖锥,收进口袋别上腰间,反锁店门走到路上。 他徘徊很多步,也不见有人现身,便叹了口气,转而去打响摩托。可油门扭了几转,摩托仍旧未能启动,他遂会心一笑,继续点火继续加油继续扮驯鹿,在发动机的轰鸣声里等候猎人在黑暗里开枪。 枪?不,不是枪,是形似动物园麻醉用具的飞镖。 这枚特制的飞镖钉上他的后颈,内藏的针头无情地伸出,扎穿了皮肤肌层,注入了超量的浓缩麻药。在足以晕倒五头成年公象的药量前,没有人能安然无恙。 对付圣恩者,最有经验的永远是圣恩者的同类。想活捉一位圣恩者且不弄出动静,暗算阴招可谓屡试不爽。 他拔掉飞镖,从车上摔下,踉踉跄跄地走向飞镖射来的位置,却双膝一软,颓然跪倒在地。见猎物中招,黑暗里的猎人吹响口哨,近乎得意地打开对讲机,对预防不测的搭档们表达了遗憾—— 没有乐子可玩了,等着拿人领赏吧。 一辆加长轿车驶出巷道,四名全副武装的蒙面人走向阿格莱森,作势要扛起他押入车中,车里隐约有拘束服在等着他这位囚徒。 “跟爷爷我玩?你们还太嫩了。” 在发声的同时,阿格莱森往后一闪,抖落了怀里的投掷物,炸出了震耳欲聋的爆响。不仅如此,还有一朵绚丽的火花绽放大街上,像是篝火晚会的烟花般漂亮。 四位圣恩者猝不及防,落入震爆弹和燃烧弹的陷阱之中,唯有运作祈信之力抗衡伤害,尽快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其实震爆弹的干扰力并不严重,燃烧弹的伤害也不可怕,但当火焰包裹住一个人的全身时,又如何能奢望他们冷静处事,不受任何影响?单是火焰遮挡的视野与噪音产生的耳鸣,就能夺走大部分人的神智,遑论是在生死攸关的战场。 四人空档大露,阿格莱森不作保留,掏出方尖锥冲回去,对着四人的下体各来了一记重棍,暂时剥夺了四个冒失鬼的行动能力。他踏着火焰走上前,向那辆加长轿车勾了勾食指,送出了最热切的挑战书—— 来吧。 来,事已至此,岂能不来?不过先来的是更多的麻醉镖。这些造价高昂的东西跟射钉枪似地打在阿格莱森身上,试图用更多的药物麻痹他。但他不耐烦地挥手打掉了十几枚飞镖,好似在拍掉挂上衣服的荨麻,还摇了摇头,用行动告诉来人,这套把戏对他无效。 一枚子弹穿过他的膝盖,射向了他身后的公路,又被帝皇的不毁路面反弹到半空,飞到了看不见的地方。他拍拍裤子,示意那位狙击手睁大眼看清楚他到底有没有受伤。那位狙击手放下枪械,听取了对讲机里的命令,转移到更隐蔽的位置,配合余下的五名队员尽快拿下他。 五位圣恩者与他迎面对峙,领头的那位看向匍匐在地的伤员,略带欣赏地进行劝降: “投降吧,你的祈信之力还能免疫多少轮攻击?我承认你赢了一局,但你错失了最后的撤离机会。再等几分钟,祈信之力就会帮他们克服痛苦,让他们再度屹立,用最凶悍的拳脚限制你的自由。而在那之前,你又如何招架我们?” “顺风局,顺风局,”阿格莱森握紧了方尖锥,嬉笑着大步上前,好似他才是优势的一方,“顺风了还不让打黑枪的家伙现身,你们是在等什么呢?” 不需要命令,五人默契冲刺,战斗一触即发。与阿格莱森不同,他们不屑用无聊的冷兵器,因为在祈信之力的加持下,他们的皮肉比火车的轮胎更坚韧,他们的筋骨比钢铁更刚强。他们的速度比猎豹更快,他们的反应比鹰隼更疾,他们的拳与肘瞄准的全是非致命关节,务求夺走阿格莱森的行动能力而不伤其性命,可以说是专业至极。 对于他们的努力,阿格莱森采取原地不动、立正挨打的策略以还击,顺带嘲笑一声: “有什么用呢?” 的确没用。无论是打向肝脏的拳头还是横向下颌的肘击,都轻飘飘地穿身而过,如打中空气一般未受分毫阻拦。只试探两轮,圣恩者们便撤身防守,借对讲耳麦沟通应敌之法。统帅行动的那位圣恩者更是摘掉防护面罩,露出了被棕色皮肤覆盖的面孔,还按摩起脸颊的肌肉,由衷地赞美道: “好啊,好啊…奇异的能力,物理伤害几乎无效。倘若不是受合约牵制,我倒是想邀请你加入我们的团队,为伟大的统领效力争功。” “嚯,你们是前行之地的佣兵?” “没错,所以放弃抵抗吧,委托人无意夺你性命,只是在合法的范围内回馈你应受的刑罚。痛苦之后即是赎罪之路,在那之后,回灰都或是加入我们由你决定,你没有理由推辞。” “我加你的野爹啊,你们喜欢把人送到精神病院玩什么花招,以为我不知道吗?要打架就打架,别他娘废话。” “好,同为圣恩者,我尊重你的决定,另外,我提醒你,你的能力不是没有破绽,”圣恩者重新戴上面罩,冷冷地下达作战指令,“全体都有,不要被他的肢体动作干涉,目标是他的影子,出击。” (四十八)失联 影子? 另外四名圣恩者未曾迟疑,坚决听从队长的调配,用脚重踏、用膝猛跪石质路面,把力量施加在无形的影子上,撞出一阵无厘头的闷响。阿格莱森虽被逗得喜笑颜开,却也不敢久留,收起方尖锥便溜之大吉。 圣恩者的队长并无意外,而是冷静地宣告了新的战术: “同时攻击他的身体与对应部位的影子,同时。” 圣恩者们再度行动,改为两两一组,一人横臂扫向洒的胸口,一人提腿鞭踢他的大腿外侧,另外二人则是瞅准时机,在影子重叠的一瞬间踏下重步,配合近乎完美。 奈何光影的变动太大,阿格莱森只不过借助灵能加快动作,就扰乱了他们的节奏。他们的拳脚攻势虽然得逞,对影子的打击却有极大误差。 从灰都建立起便存在的路灯辐射着幽魅的火光,再加上近代以来人类附加的电路照明设备,街道上的光疑似有些太明亮了。多重的光源致使阿格莱森的影子不甚显眼,稍有位置与角度的变化就有极夸张的拉伸效果,实难捕捉到准确的攻击方位。 可圣恩者们拥有祈信之力。祈信之力的加持成效远胜灵能,任凭阿格莱森的身法多灵巧迅捷,他们都能靠着超凡的反应力与行动速度先其一步到位,将之追入避无可避的绝境。 以灵能对抗祈信之力,是《搏击全明星》的历史最佳选手亚罗巴布也无法达成的壮举。纵使阿格莱森同样掌握祈信之力,想以一敌四亦是无稽之谈。 几次变阵,几回磨合,圣恩者们的节奏已然同步,用不着几秒钟,阿格莱森就得被擒住,再无余力挣脱。 在胜利的曙光前,过度集中的注意力代表着对外部环境的松懈,圣恩者们也难免俗。阿格莱森的伙计们屏息敛声,待老大把敌人引入最开阔的地段才扣动扳机。 四发炮弹齐飞射,打断了两条腿,擦伤了两条胳膊,令两位圣恩者摔倒在地,使阿格莱森悍然反击。 “拜拜啦!后会无期啊黑水的老弟!我们才是最专业的!你们?不够格!” 阿格莱森厉声嘶喊,让狂野的祈信之力喷涌而出,助他拔出方尖锥刺穿一名敌人的胸肌,桶穿一边的肺叶贯出背后。这一手仿佛雷落大地,快到敌人猝不及防—— 灵能有可能烈如霹雳吗? 管他有没有可能,圣恩者的力量与自负都不允许他轻易言败。他反肘砸向阿格莱森的小臂,并出尽全力踩向脚下的黑影,果然如队长预想的那般撞响了关节断裂的声音,用一臂换下一臂。 阿格莱森的面目再狰狞,也没有闲工夫哭痛。他拔出方尖锥,一脚蹬开这名不怕死的敌人,在伙计们的火力掩护下飞身跃上房顶,隐入夜色里。 他走后,双方的狙击手都没有开火追击,而是默默收枪,结束了这场失败的伏击战。 前行之地这边,四位下体受创的圣恩者恢复了行动能力,在队长的指挥下捞起断了腿的同伴,简单包扎一番便驱车逃跑。等接到报案电话的警员赶来现场,留给他们的只剩遍地血花。 借助暗藏的监控摄像头,戴维一行在不远处观赏到了战局的全部经过。露丝喝了瓶罐装咖啡,感叹起阿格莱森还真是个有能耐的家伙。戴维则无心回话,而是全神贯注地描绘圣恩者们的路线图,找准了他们的藏身之处。 唯有朝晟的少年失声惊呼:“他真有两种祈信之力?!” “早说了嘛,我这个人以诚信为本,怎么会无的放矢呢?”戴维哈哈大笑,顺手把钢笔于指间腾挪,旋转得好不快活,“露丝,电告阿格莱森继续隐秘行动,切勿中断联络,一有情况,即刻通知,我会尽快支援。” 露丝搓了搓眼眶,疲惫地哈出几滴泪珠:“支援?你哪来的支援?喊总部抽一群圣恩者当预备队吗?” “不是还有你么?来,贷我个一两千万,我雇些斗殴小能手,时刻准备逮捕无名氏归案——” “你去死吧,把我卖了都换不来那么多钱…安静,阿格莱森来电话了,还是我跟他谈?” “保持单线联络。露丝,你先出去,我有私事与文德尔先生商议。” 关门前,露丝蹙眉警告道: “戴维,别耍滑头。” 戴维合掌俯身,谢过露丝体谅。等门关紧,他解开礼服的纽扣,双手插兜借衣服扇风,看上去倦怠难消: “文德尔先生,你看,哲人们常说女人是难奈何的罂粟花,不无道理吧?” 他这一问,仍在回放录像的少年如筛糠般打颤,慌忙撑起笑脸回复: “呃,赫斯廷先生,我还没有情感经验,怕是爱莫能助…” “文德尔啊文德尔,还是叫你赛瑞斯合适?这是谁给你起的名字?你的父母吗?你知道赛瑞斯这样前后颠倒而意义不变的姓名,在格威兰的语境里意味着什么?” “我不清楚,但我恳请您直言不讳,别再用委婉的暗示法来沟通了。” “看来,你是真不懂格威兰人,更不懂我们这些效力于王庭的人。有些话我不说你不说,其中的意思你我双双晓得;可要是了挑破了公开谈,反倒会你装傻我充楞,把时间白白耽搁了。” “您要表达的是看破不说破?可我们是合作者啊,这些事但说无妨吧?” “你慌张什么?文德尔先生,难道使者没有告诉过你言多必失吗?” “请赐教。” 戴维指着显示器,把画面定格在阿格莱森回击的时刻: “你的表情控制能力太差了。我早就和你说过他有两种祈信之力,你又何必这么慌张呢?” “耳闻不如目见…” “你不是在惊讶他有两种祈信之力,而是在奇怪拥有两种祈信之力的人为什么会如此羸弱,对吧?不论他是通过何种手段二度赢取帝皇的青睐,根据圣典叠加巅峰的规则,十名普通的圣恩者即使携带最尖端的单兵武器,与他正面对决也是不自量力。 正如麦格达那名心神错乱的第二巅峰者屠戮平民、战士一般,寻常的圣恩者哪有还手之力?对吧?” “你们——” “感谢王庭与前部长的努力,黑水的情报网十分灵通。再者,就算距离圣城再近,麦格达也分属北共治区管辖,依然处于我们的统治范围内。 别害怕,我也刚刚托朋友弄来的资料。现在,我相信你此行不受帝皇使者指派,换句话说,自温亚德分别后,他就不曾插手你的生活了,没错吧?” 少年无话可说。再丰富的谎言、再可怜的狡辩,在事实佐证的推理之前都是沸腾的开水,迟早逸散一空。 他承认自己败在了对方的业务本领之下,还望戴维敞开天窗说亮话,把条件挑明了讲,他定然尽己所能,满足戴维的需要。 “好好好,借用臭名昭着的奇罗卡姆羞辱格威兰外交大使时所说的一句‘俚语’——格威兰人的语言就像是肠道里的屁,憋得越久就越臭越长。明人不说暗话,我要求你听从我的指令,最好是赶在无名氏咬住阿格莱森之前,与前行之地的雇佣兵交手。 借口嘛,就说是维护灰都治安、逮捕法外狂徒吧。切记,不可暴露身份,我会提供最精良的道具帮你伪装。看过谍战电影吗?薄如皮层的类肤质头套,罩在脑袋上就能改头换面,另有变声器供你挑选音色—— 不过,离帝皇使者到访温亚德已经两年有余,你的身高嗓音都有较大变化,理论上是没有穿帮的风险。” “你是让我展露祈信之力,引诱无名氏抓捕我,令我和阿格莱森策应相帮?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假如无名氏盯上阿格莱森,他的身份早晚要暴露,我作为暗棋以备不时之需,更能兼顾全局,以防不测吧?” “你太天真了,孩子。你不是暗棋,从拜访我的上司谢尔德开始,你就暴露在无名氏的视线内了。” “黑水里有无名氏的内应?谢尔德是叛徒?” “内应一定有,是谁暂不可知。我怀疑的人有不少,谢尔德排不上号,最有嫌疑的那个嘛…过来,凑过来讲话—— 我们内部称他为上峰,连谢尔德都不过是他的忠犬、他豢养的一条猎狗,明白吗?坦白说,我认为在我向谢尔德申请进行调查后,我的大部分行动都处于他们的监视中,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你不用管上峰是谁,你只需要知道,我曾经也是忠于他的一员。但现在,我很难不怀疑他是学到了某人执政的精髓,打算通过我们的活动抓住无名氏的把柄,便于拉拢无名氏来丰满他的羽翼。 知道吗?我真想轻吻你的手背,感谢你雪中送炭——帝皇使者的孩子啊,一个朝晟人啊,一个拥有无法屏蔽的奇迹之网的第二巅峰圣恩者啊,一旦无名氏踩中陷阱,那精钢锻造的锯齿便会咬死他的腿,让他插翅难逃。” “你不是刚说黑水里有人泄密?我——” “大人的世界没有那么简单啊。你是放在明处的捕兽夹,在他们看来,任谁踩一脚都是抚了使者的逆鳞、必死无疑,也包括我。谢尔德劝你来找我,无非是变相威胁我,让我学会审时度势,理解他的苦衷、体谅他的难处嘛。” 少年冥思苦想,才记起亲吻手背是格威兰人传达爱情的礼仪。他虽明白戴维是想来形容感激之情上升到了何等程度,却仍旧暗自感慨—— 兜圈子的表达形式大抵是刻进格威兰人基因里的天赋,一时半刻恐怕难以消磨。 沉思太久,不回答则无尊重。他遂拳锤心口,庄重地向戴维鞠了一躬: “随时候命。” 戴维摩挲起下巴,蹭得胡茬莎莎作响。正摸着,他突然双手拍脸,扇得自个儿容光焕发,如同一头卸了骑士的战马那样松懈: “文德尔先生,我不清楚你是愚蠢还是生来耿直,可万一我有你这么个孩子,我和我的父亲怕是会欣慰又头疼吧。 另外,耿直在格威兰语里表褒义,并无冒犯。” “何时动手?” “不急,后发方能制人——哦,我的好上司来电话了,有兴趣听听?” 少年点点头坐到电脑桌旁,查看起探员搜集来的线索证据。戴维则是打开免提,把音量降低至不会产生回音,而后按下接通键,说: “谢尔德,人我见到了。不过我诚心劝一句,想拉近与帝皇使者的关系,不如换个方式,别这么俗气。” “戴维,你对我的成见太深了。第二巅峰的圣恩者能提供多大的助力,难道你没有清醒的认知吗?” “那我还要为冲撞上级说一声对不起了?谢尔德,我们不妨把话说明白些,你到底是想逮住元凶,还是想捏住谁的小尾巴呢?” “话不能乱说。戴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一个人坐在哪个位置上,就该履行哪个位置对应的职责。你埋怨我攘权夺利、尽做些两面三刀的勾当,殊不知我也有自己的难处,不比你们轻松。有时候,我真想回到走出训练营的时候,做一个无拘无束的自由人,远离风雨忧愁啊。” “行吧,各自体谅。谢尔德,我有两个方案,一是让文德尔先生切身参与后续的侦缉,配合我们拿住他的疏漏,借帝皇使者吓破他的胆,让他方寸大乱;二是让文德尔先生寻找洛戈森集团雇佣的袭击者,给洛戈森先生一个深刻的教训。我想,这种内部问题内部消化的提议,文德尔先生也没有理由拒绝。” “很好,戴维,你自行定夺吧。” “我自行定夺?我什么事都自行定夺,那还要你这个上司干什么?” “你身处一线,最了解灰都民众的意见。让你定夺,是信任你的体现,不要辜负了我们的期望。去吧,尽早下决心。” “哦,感谢信任,谢尔德。” 电话挂断,戴维看向满头雾水的少年,笑出了现眼的丢人态: “孩子,学到了?不要以为这种人是酒囊饭袋,只会用近乎智力障碍的话术应付下属给出的选择题。他们只是浑身抹油的滑头鬼,不愿意肩负任何风险,把抉择之后的责任推给下属承担罢了。” “要等多久?” “我尽快。你待在这里,暂时不要走动,也不要用公共网络发送关乎案情的信息。等我筹办齐你的装备,我再回来找你,明天,不,明早。切忌外出与电子通讯,如今稳重为先,浮躁不得。” “我明白。” “另外,若是露丝问起我们之间的谈话,你就说我在跟你讲解无名氏的侦缉档案。” “明白。” “露丝?歇够了吗?进来讲话。” 门打开时,露丝正拿着手机,眼神无比凝重。她望向笑容轻浮的戴维,把手机屏幕里不断累积的通话时长展现出来,说: “失去阿格莱森的联络了。” “什么时候?” “刚刚。” 八分钟前,阿格莱森刚拨完伙计们的电话,叫大家先回到店里等他。他自己则是靠着墙,运转起加强肉身的祈信之力,把断裂的肘部骨骼捏回正位,再撕咬外套缠定臂膀,让随肉体增强代谢痊愈能力尽快修复创伤。 做完这一切,烦人的手机又在裤兜里振动。不用看,他也知道是没有好脸色的舍丽雅探员又来催命了。他两指捏住手机,接通电话后把手机往肩头一夹,忍着痛懒洋洋地骂道: “你们也看到了,刚才多险啊?为了你们,我前后跑了半年多,挨多少白眼谩骂,今天还无故断了条胳膊,他妈的,医疗费不能我出,必须加价!” “加到多少?一千一百万?” “成。” “预约灰都最好的骨科大夫也花不了五十万,别贪得无厌,阿格莱森。旧区的黑诊所很多,先找一家去包扎好,费用由我们报销。另外,这些天注意隐蔽,我有预感,不等消息传开,就会有人找上你。 如何与他们周旋,靠你自由发挥了。” “哼,预感?女人特有的第六感吧!女人的鼻子比爱偷腥的猫还灵,看来这话不假。” “埋怨无用,阿格莱森。我们付钱你做事,公平交易风险难免,忍忍吧,实在讨厌我,我申请上级,立马换个人与你联络。” “别、别,别!我还指望您发发善心,赏我点人间春色呢!” “调戏女士不是好习惯,阿格莱森。” “舍丽雅探员,你知道吗?在博萨,在我小时候,在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流行着一些以圣恩者为主角的小说…说什么圣恩者刀枪不入,浪迹在大地上,见世间有欺压不公便奋力拼搏,当官的有钱的一律都打倒…得罪的人多了,就有人算计他,给他的酒里下毒药。 嘿,这毒药说来真怪,既不是蛇毒也不是河豚毒,配得是一堆兽角草药…喝进肚子里,是该瞅准肝肾胃,把人药个肌肉痉挛吧,可它没有啊,它没有啊,它竟然、竟然有解药啊! 哪来的解药啊,狗屁不通!但他偏生那么写了,我能怎么着?我就绕着她的头发…缠在指头上,软软滑滑的,我跟她说…说解药… 解药是他娘的什么?是他娘的找个没破膜的女人睡一觉!我干他娘…我读不出口,给妹子笑话了… 后来,我悟了,拉不出屎的东西,他根本没见过圣恩者!他写他的妈!写他无中生有的婊子妈啊!” 阿格莱森在吼些什么,露丝压根听不懂一句。 因为那是博萨人才会说的话。 她试着命令、劝解并祈求,但阿格莱森的声音还是那么狂暴。终于,似是有什么物体摔在地上,失控的宣泄戛然而止,扬声器里只余电流在滋滋哀嚎。 (四十九)显露 在阿格莱森脱身后,头顶军盔的领班掀夜视仪,打开对讲机询问架在另一窗口的饭店老板: “撤还是等等?” 老板的骂声在加密频道回荡: “不撤等谁?等死?” 阿格莱森的四个伙计拆分各自的狙击炮,将违法的凶器塞入渔具包,而后分乘两辆车,赶在警车包围现场前逃回店中。 灰都没有夜晚可言,钟楼的第十道晚钟不过是夜生活的开场曲。他们出门鏖战时,留在店里的服务员和帮厨都快要跑断了腿,却仍然惹得食客连连抱怨。 厨师长赶忙戴好白帽系上围裙,赶到后厨教育忙昏头的学徒,骂他们怎么连虾线都没挑、虾壳都没剥,这样恶心的虾汤,哪配当博萨的招牌菜?倒进下水道里,灰都的大耗子都嫌味儿不足。 领班忙着收拾餐位,店长忙着给客人赔礼,承诺会再上一盆精致的虾汤,附赠两条柠檬烤鱼作为赔礼。还有个伙计则是跑去架烧烤炉,生火烤肉,向客人推荐起博萨的野味盛宴。他现杀了一只豪猪并分割上炉,用烈酒和香料粉把肉里里外外抹了一遍,看得男客人背手称赞,吓得女客人捂脸惊呼。 “豪猪?来一份,要带皮的。” 一位黑头发的客人挤过大惊小怪的灰都食客,嬉笑着如是说。 老板刚安抚好客人,便从烤炉的方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急忙用衣服擦干净手,提起腿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人家的肩,连晃了好几道: “妈妈哎,稀客来了!胡特!你小子死到哪儿去了?你爹妈上门找了几次,老大就差跟他们说你给仇家砍歇菜了。怎么,跟老哥唠唠,这几年到什么地方发财了?肉敞开吃,挑皮最脆的屁股肉上!这顿我代老大请啦!” 胡特也不作客气,被老板拉到小包厢里歇息去了。他谢绝了珍藏的茶水,开了两瓶廉价果酒,兑在一起后请老板先端杯开席: “嗨,别提了,发个屁啊,都是赔本的买卖,一毛钱没挣到不说,还搭进去了半条命。看看你们这,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天天有酒有肉,羡慕啊!” “羡慕?咱们是表面光鲜,背地的冷暖只有自己知晓。这两年风声紧,刀口舔血的活不好干,光指望店里的生意,哪够一大家子人开销啊。” “阿格莱森呢?他不是跑得最起劲,怎么没他的影?又跑去接活了?” “哼,活嘛,总是要接的。我看,他是给学校里的骚娘们迷了心眼儿,被黑水的女人哄得团团转喽——进来!” 不用说,是服务员端着豪猪肉和汤菜甜点,来替老板待客增香了。胡特要了杯鲜打果汁,把小青柠往豪猪肉上一淋,咬得酥皮嘎嘎响,唇齿尽是酸爽蒜香。 他吐出骨头,话里略有担忧: “我听说了。圈子里传他贪黑水的钱,给人家当打手。” 店长一听,便用酒灌肥了啤酒肚,喷起了博萨人才能理解的方言: “可不是么!这黑水的钱可不好挣啊,那里面什么人啊?上一个当家的就是块老树皮,半滴水都攥不出来,更何况榨油滑锅。我告诉你,从他收了先头费开始算啊,他给那小娘皮跑了足半年腿哦? 妈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看上人家了。这店里的生意他也不管了,成天往外跑,还去那什么大学开趴。那灰都大学里的都是什么人,非富即贵,那样的趴,是他能蹭的么?这不,招欠了灭门的大户,惹来索命的阴差,还要我们合伙扛。 唉,陈立特啊!” “唉,您消停消停,语速慢点儿,我反应不过来啊!” “哼哼,你们这些移二代,生在白皮的地盘,就把自家乡话丢垃圾箱了?有事直说吧,老弟你难得回来一趟,麻烦要不大我就替你办妥了。” “实不相瞒,我是太久没回来了,这不顺道来看看老朋友…陈利特呢?呸,阿格莱森呢?他人呢,这么久还没见着,不会真去开趴了吧?” “不好说啊,老弟。干咱们这行的啥都能松,可这口风不能不紧。等等吧,他忙完了自要回家,到时候给你俩加两个菜,保你们喝到半夜半。” 老板没想到,他刚说完,胡特的神情登时为之一振。那模样,就好比是半年未曾如厕的病号治愈了便秘、慌张张坐上马桶似的舒畅,一转眼额头不皱了,眉毛展平了,笑容满面了,精气神十足了。 胡特端起酒瓶,忙给老板斟满一杯,扔开餐叉上手抓肉,肉啃完了再喝汤,把汤底的贝壳跟海螺都捞起来,砸碎了壳吮着肉吃。 老板盯着他,实难猜想胡特是在外历经了多少沧桑,竟生生从圣恩者的赖皮磨难成了饿死鬼的惨状,遂自作主张,多加了道辣椒油炸羊腿,替他开开胃口,权当是代老大犒劳。 “不用了不用了…不,多来两道菜好,多来两道菜好…”胡特吃得语无伦次,催着老板跟他一起当馋猪,“等阿格莱森来了,继续!好酒好肉伺候着!我掏钱!” “这可是你说的哦?来,接着端菜!” 在酒精的刺激下,两人四手齐上阵,敲断了羊腿骨吸净了髓,熬到凌晨还不罢休。由于等得太久,老板几番拨打阿格莱森的号码,却是无人接听。胡特开口调笑,说阿格莱森没准真去找女学生了,大概正在不可说的好地方消遣快活。 老板没闲心陪他嘻嘻哈哈,只叫他先在店里候着,说自己该出去招待客人了,过会儿再来陪他醉到天亮。 胡特吸干了杯底的果粒,自顾自地吱了声: “不用了,有人照顾他。” “狗日的,你替黑水做事?” 话刚骂出口,老板就揪住了胡特的衣领,使劲将他从座位上拔走。可他除了把胡特的腰拉长到坐着也与自己一般高以外,再无手段来对付这家伙了。 胡特看了眼崩开线的外套,心疼地举手求饶: “黑水不黑水不重要,老哥,你信我,事情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里面的斤两真不是咱们能掂量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我是有口难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但我猜,他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他的本事金贵着呢,我这种小角色比不了啊。” “东拉西扯,放屁都他娘拐弯!跟白皮混久了,真当自己是格威兰人啦?呸!他们打心眼里瞧不起咱们,你还给他们打掩护?” “老哥,消停消停吧…”胡特好说歹说,可算是劝松了老板的手,成功坐回椅子上修整起外套来,“好多眼睛盯着呢,可不止黑水,估计哪个勾搭王庭的老怪物也上着心呢!他的两种力量就是保命的锦囊,我呢?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圣恩者,没了跑了再找便是,处境真不如他强。” 闻言,老板那被酒精冲红的脸顿时没了血色。他的手指毫无节奏地摸着裤子,摩擦出一种赶时间数钱的恐慌。他猛地起身,先推开门左顾右盼,又摸回包间里把墙角餐柜桌底翻了个遍,而后抓着耳朵,凝视起胡特: “那是什么人物,我们能入了他们的眼?” “谁知道?嘿,帝皇才知道吧。哦哦哦,我也知道,但我说不了写不下,那就是不知道了。总之啊,老哥,不关你的事,碍不着你攒钱多买两套房。管那个王八蛋是哪儿的人,是朝晟的也好,是格威兰的也罢,咱们都不用操心,黑锅自有人去背,担子自有人去扛。” “你不是在说前行之地的…” “没那回事,我听人说了,你们刚跟他们打回架,是吧?没有伤亡嘛,大家都是为朋友拼一把,又没搞出收不了场的烂摊子,他们没理由刁难你们。再说,这店里有几个软柿子啊?就是气昏了头打上门来,那也要考虑伤亡情况吧?” 老板抠着鼻孔下方的皮肤,捻去分泌个不停的汗水,话里的狐疑之意更胜先前: “你门路挺广啊,老弟。” 胡特耸耸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哪里有什么门路,无非是困在黑水、无名氏之间,绞尽脑汁去夹缝求生而已。 哦,还漏了个保不定是给前行之地当差的女人。 在来老朋友的店里蹭免费餐前,胡特随伊利亚在灰都的大街小巷里徘徊。他们在布谷鸟的聒噪中走进一条灰蒙蒙的长道,发现好些不怕死的大耗子在垃圾里啮果核。 只要他们不走近,耗子们全不害怕他们的脚步。胡特正为是否要驱赶老鼠发愁,忽然有一位流浪汉从街道深处走来。只见他手持医用止血带做成的简易弹弓,捏着小石子当弹丸,瞄准最肥硕的那两条耗子,邦邦两发便打得它们翻滚似风扇,扰得其余的小耗子当即哄散。 流浪汉捏着尾巴提溜起两条硕鼠,拉开蓬松的大衣,把它们挂在大衣内层的破洞上。然后,他舒了口气,向两副生面孔拉来了更内里的一层保暖布,推销起自己的特色小零食来—— 一条条熏得漆黑油亮的老鼠干整整齐齐地挂在保暖布上,晃一晃噔噔相撞,像是老鼠大兵们迈腿走正步,骇人却富有朝气。 胡特神色大变,拼命摇着手催促流浪汉闪开。但格林小姐立在原地,一句话让他的心凉了半截: “不妨尝鲜吧?唐卡拉先生。” 哪怕百般不情愿,胡特也掏出了二十威尔,买来一条个头最小的熏老鼠干。流浪汉则竖起大拇指,夸戴墨镜的姑娘定是正统的灰都老人,又乐呵呵地走了去,接着推行他的灭鼠大计。 胡特用纸巾捏着老鼠尾巴,扔不得也存不得,左右为难: “呃,格林小姐,他夸你识货呢。我好歹也是在灰都生长的,我可没听人提过灰都有这种…美食?” “博萨人不吃老鼠吗?唐卡拉先生?” “老鼠还能吃?老师父母都说老鼠脏,吃了要害一身病,我们哪敢碰啊。田鼠倒是另说,风干的田鼠更胜白兔,是一味下酒菜啊。” “果然啊,博萨人的聚集区财富水平较高,本土的破产者反而不如你们幸福。” 胡特没话说。理就是这个理,能不远万里跑来灰都定居的外国人,混得再差也有不愁温饱的底量。而那些失业破产的本地人,能按时领到救济金就不错了,哪有资格和移民比较?如果可以,他们没准会候在移民开的餐馆附近,帮服务员扔回垃圾,换一份残羹剩菜烩成的盒饭。 “我来吧,唐卡拉先生。” 伊利亚拿过胡特手里的老鼠干,挑了些纸壳拢成堆,指引金芒燃起火光。她把老鼠干扔进火焰中,拿断了的晾衣叉来翻面,让胡特帮忙拆纸盒子添火。烧了几分钟后,她打灭了火,拨出烧成木炭色的老鼠干,找了间厕所,在洗手台上刮干净了老鼠肉,请胡特品尝。 别说,要不是胡特清楚这玩意是用什么制作的,他真可能受那香气的诱惑去撕条腿吃两口。不过他再想拒绝,一看到笑靥如花的格林小姐,他就没了推脱的借口。 他硬着头皮享受怪异食品的滋味,再恶心也不敢表露,除非他想跟握住自己小命的女人撕破脸。 经过明火焚烧,老鼠肉干的水分几近流失一空,口感有如中洲人烘烤的牛肉干,主打一个顽劲耐嚼,久啃不烂。定要将之含在嘴里,靠涎水泡软了才能咬松。这口肉一咬开,先覆上舌尖的是干货特有的芬芳,随之而来的是不可言明的风味,反倒没有胡特想象中的腥臊异臭,有种干鹿肉混野兔子的芳香。 既然如此,为何不去吃兔子打驯鹿呢? 胡特硬撑着一口气,狼吞虎咽地吞掉了手里的半块鼠干。他按下抠嗓子眼的冲动,捧了些水漱口,向格林小姐露出贴心的微笑。可当他看到格林小姐拎着老鼠的小尾巴却半口未进后,乌云笼罩了他的面庞。 万幸,伊利亚吐词如莺,劝住了他破口大骂的冲动: “唐卡拉先生,美味吗?” “口味独到,嗯,正统的灰都美食…” “唐卡拉先生,真话往往最难讲。想想吧,一个折磨你、侮辱你、责骂你的人与你如影随形,二十四小时咬着你不放,你若努力,她讥讽你吃力不讨好;你若纠结,她挖苦你首鼠两端。她否认你的一切努力,贬低你的存在价值,这样恶心卑劣的人,纵然生有好皮囊,又有几人能忍受她、接近她、体谅她,爱慕她,而不是骂一声贱人多作怪,远远逃开?” 胡特能怎么回答?当然是举双手投降: “可别了,我既没那个福分亲近,也没胆量暗中非议您。我说句心里话啊,您这种姑娘有的是人爱,改改小脾气,给别人留些余地回旋,光凭你这小脸蛋和身段哪家公子哥不喜欢啊?” “喜欢?喜欢这张脸、爱抚这层皮?”伊利亚盯着凉了的老鼠干,从尾巴开始细细咀嚼,“如果那是爱,还不如遵从最原始的欲望,耐心吞了他吧。” 吞完老鼠干,伊利亚轻压心口,叹出一口长气,继而查看手机里的短讯,对胡特转达新的指令:“到时间了,去监视阿格莱森的情况。” “收到。” “好,现在去阿格莱森的餐馆里等候指令,如有异常,随时向我汇报。” “去他的店里?我?” “是啊,熟人好讲话。” “那您是要——” “坦白说,我认为无名氏的祈信之力始终在生效,有你在身边,往后的行动没有秘密可言。” 胡特张大嘴,揉起那双瞪圆的眼睛,半天对不出一句话。他想问格林小姐的指令可是认真的,又怕错过了重夺自由的良机,便用袖口擦拭了双手,学着新区那些散步的老绅士往头顶一拿,却没能摘去那顶不存在的礼帽,唯有手持空气鞠一躬,撒腿开溜。 伊利亚目送胡特的身影远去,才捂着腹部半蹲下来,把老鼠干连着发黄的粘液吐进了垃圾堆里。她边呕边笑,笑得相当舒爽。吐完了笑好了,几只布谷鸟从房顶落到地上,叼起呕吐物就飞走。她目送鸟儿高飞,捏断了挂在嘴边的胃液,把酸臭的流体甩在墙上,手指是按着墙壁蹭了又蹭,摩擦出一道道金火,把那肮脏的物体焚烧至无形。 她背朝金色的火光,踏过在高温中尖叫的鼠群,走入无边的黑暗。金火托她登临高台,帮她行走在屋台房顶上。 她看见,阿格莱森跪倒在小巷,包扎好伤口后接通电话,近乎呐喊着爬起来又摔倒,浑身抽搐而不能走动。 这时候,一个叼着香烟的流浪汉走过来,朝阿格莱森的肘部替了两脚,却被他摔在墙上又抡在地上,挨了无数的拳头,脑袋被锤成了一片吐司面包。但流浪汉的身体仍在活动,甚至有余力锁住他的颈部,把他压倒在地的同时掏出麻醉针朝地上的影子一扎,坚持到他失去意识为止。 完成这一切,流浪汉的身体逐渐僵硬,在阿格莱森无意识的扭动中碎成好几段。这时候,伊利亚才看明白,那流浪汉并不是活人,而是一座栩栩如生的蜡像。 又一座造型为警察的蜡像走出来,扛起昏迷的阿格莱森,掏出一个小木盒,对着木盒里的圣岩露出了瘆人的微笑。 但蜡像没有启用圣岩激活奇迹,而是背着阿格莱森跳进下水道,不知朝何处进发。 伊利亚抬高手,对着掌心吹出暖流,让一朵金色的火花跟住流浪汉的步伐,飘向那晦暗不明的远方,说: “帝皇的火啊,且去探望吧。” (五十)暗潮 北方的灰都康曼暗潮汹涌,东部的伏韦仑也在劫难逃。怀特家族的打手们收到了德都·怀特的命令,四处抓捕瘦骨嶙峋的毒虫。不管毒虫们是死是活,悉数被扔进麻袋里溺死,再拉进宠物罐头厂打成碎末,压为猫粮狗粮上架出售,部分还拉上货车运向高琴科索,想来是送给北共治区的人们当救济粮了。 “天杀的!巴尔,转手五十次的长途车小厕所都没那么臭啊!”跟巴尔托混得来的兄弟们请他去喝酒,顺便坐在桌对面,向他大倒苦水,“以前我还不清楚,为啥老人们叫这些人冻海蟹,现在我明白了!他们跟半死不活的螃蟹一样,壳子还是完整的,里面的肉早就发臭了,不冻起来哪有人买哦!” 对于外祖父的残暴手段,巴尔托只能鼓掌叫绝: “让你们干这些活,啧啧,老板在想些什么?主动筛选消费者,过滤爱赖账的失信人吗?” “帝皇才晓得!我猜猜,哼,肯定是指望着小诺克的婆姨来走一趟,提早整顿市容吧!你看,条子们都拿了市政厅跟警署的双料奖金,开洒水车洗大街了,八成是有贵人来访。” “诺克的情人?你们真能猜啊,也许是好朋友呢?” “朋友?呸,谁不知道他给人当小白脸啊?不是贵妇人和谁家大小姐,还能是哪个油皮大腹的中年绅士?康曼城的有钱人什么德性,我们又不是没听说过。他要是讨了个好媳妇还好说,真给老男人盯上了啊,那我得向帝皇许一次愿,祝他自求多福吧!” 巴尔托笑不露齿,帮喝高的打手再添一杯烈酒。其余的人不嫌事大,继续起哄大家多喝两瓶,好好通通这些天在罐头厂嗅来的臭气。饭店老板还特别派了个聋哑的服务员来送餐,生怕听到黑帮的秘密,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谈着谈着,有个人反锁了包厢的门,率先凑到巴尔托耳旁打听老怀特往棕皮的地盘销了多少货、赚了多少钱。巴尔托不多说,只竖起三根手指,叫他们自行琢磨。 “光这个月,就有三百万?” 巴尔托摇摇头,暗示他们再猜猜看。 “三千万?帝皇在上,好歹分口汤给我们喝呀!” 巴尔托先是往发声者的胸口砸了一拳,而后重新竖起指头: “没志气,再猜,往高了猜,猜啊。” “三个亿?帝皇不公啊!我要是有三个亿,先跟大家伙一分,每个人卷他个五六百万就跑,谁他妈还留在这里受累!” “三亿是每两周的盈利,纯利润,不算本金。” 霎时间,包厢内只剩音箱里的金曲在回旋。许久之后,一名打手才扶起脱臼的下巴,在旁人的帮助下把关节复位,嘟着嘴抱怨道: “天杀的帝皇!这可比糖丸赌场赚钱多了!不对,给外地人洗钱的抽成都没这么高吧?洗钱最高也才拿七成,扣了本钱只剩五六成,顶多赚他个三倍。这粮食跟药真能值这么多钱,往别的地方一倒就有五六十倍的利润?” 巴尔托不屑于剖析利率,倒是有心思给兄弟们解释盈利点: “糖丸和赌博,只有上了瘾的人才喜欢,制作成本和风险还高。粮食呢?药呢?面粉肉食和罐头的成本能有多少?消炎药感冒药止痛药又能值几个钱?这世上有的是可以不赌钱不当瘾君子的人,但有几个人是不吃饭不生病的神灵?” 打手们若有所悟,连连称是。几番交杯换盏,他们挪了座位,全拥到巴尔托这边,求好兄弟捞他们一把,带他们浑水摸鱼、赚些零花钱。巴尔托叫他们稍稍安静,然后拨通了真理教方面的联系电话,问对方能否捎带些好兄弟一起发财,还以自身的信誉为他们作保,担保他们值得信赖。 还能怎么说?但见巴尔托挂断电话,举起高脚杯邀请众人共饮葡萄酒,预先恭喜大家有财可发。不过他丑话说在前头,事情是瞒着老怀特办的,如果有人告密,除了害得所有人都赚不到钱以外,再也讨不到别的好处。饭局结束后,那位最先开腔的打手搂着他的肩膀,怎么说也要请他消费一回。他笑口大张,跟着朋友去了最近的酒店,先行洗浴再待女郎来按摩。 在姑娘们进门之前,朋友喊退了浴池周围的服务人员,拿冰毛巾擦起了冷脸,让酒醒了五分,低声说: “我看这两年老头子是变本加厉了,最近几个月更是只进不出,活脱脱开血汗工厂的守财奴,这样下去,谁还愿意给他卖命啊。” “酒桌上的言语不能传进他的耳朵里,盯紧一点,安全第一。” “他们敢告密?除非活腻了!有钱不赚凭道义卖命,傻子才信那套。” “稳重为先吧。这个星期,他有没有交待你们做什么?” “还是那档事,抓些毒虫宰了,再给赌鬼送几封牛血信,叫他们都老实点,不要在紧要关头惹事情,要是掉了老头子的链子,有他们的罪受。” “好极了,我看为了诺克的脸面,他完全是昏招百出。但他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招待好灰都的贵人,他的位置就是稳当当的,无人能够撼动。他盼了多少年啊,盼星星盼月亮,求神明拜帝皇,只愿洗白家族的黑产,做一个努力振兴伏韦仑经济的实干家。” “诺克那家伙到底在康曼城认识了什么人啊?能让老头子混得这么招摇?我看他现在都敢蹲在市政厅天台拉屎了,放到前两年,他哪有这个底气啊。” 巴尔托倒了杯冰镇啤酒,对着胸肌中缝倒了下去,闭上眼睛享受降温的舒爽,且回复道: “女人,很有能耐的女人,生下来就是大富大贵,我们这些东边的乡巴佬没胆想啊。” “那还真给他捡到漏哩。女人啊,还真厉害。别气馁,今天有的是女人给咱们泄火,打骂皆可,只会叫爽,不会抵抗呦?” 巴尔托正要泼他一手水花,又想到在麦格达时那位变态的老上校,眼神不由一黑,抓起浴袍系在腰间,说自己先回房休息,稍后各玩各的最好。 他走了,他的朋友独自留在浴池内,不解地抠起后脑勺: “妈妈的,以前喊我出来一块儿玩我还答应,现在拉他出来一起爽还要住单人房?有格调了啊?” 片刻后,巴尔托躺在床上,眯着眼抱头打盹。门铃响的时候,他只喊了声进来,便有一位双峰傲人的金发波浪妹提着工具盒走进来,问他要不要先用精油涂背,再来些脚踩之类的按摩。他的视线则是投向女郎的胸前,仿佛要探索深沟内的无穷奥妙。女郎识趣地脱掉外衣解开胸罩,正要贴上来的时候,他却说: “穿上,穿上才好看。” 等女郎穿回衣服,他点了根烟,刚放到嘴边又杵进烟灰缸碾灭。女郎搂起短裙,半翘着腿勾起高跟鞋,用高亮的厚黑丝磨蹭着他的小腿,问尊敬的客人是否偏爱衣物在身的玩法,但他只是笑了笑,翻过身趴下,催促道: “专心按摩。” 女郎的手指隔着精油揉捏他的肌肉,舒缓了他的疲劳。他屡屡感受小腹的冲动,却没发现那里有烈火燃烧,更提不起任何兴趣尝试别的玩法。若是在从前,他定要和性感的尤物玩上个一天半夜,撕得那双黑丝袜破开窗漏白肉。 如今呢?再提不起劲儿啦。真不知是身体乏累了,还是心思专注于其他事务上,以至于想到男女之事,竟无过去的那股热情,好像沉迷钓鱼的中年人一般回归了儿时的童趣。 康曼城会爆出什么大事,北共治区的暴动会持续到何时,才是他关注的童趣。 在北共治区的南面,麦格达市的某栋办公楼里,埃尔罗·安古斯参观着塔都斯珍藏的机车模型,对照起搜索引擎检索的词条,才明白这些是产于何年的老玩具,不由感叹了一声: “我爷爷收在阁楼里的自行车都比这玩意年轻啊。” “玩意?那叫古董——哎!别碰!弄坏了没地方修!那他妈比真车还贵啊!” 埃尔罗立马收回手,心有余悸地关上柜门,隔着玻璃观赏模型老爷车的细节,连连咋舌: “比真车还贵?那怎么不买台真车?开出去飒一圈多威风啊。” 塔都斯正在把玩一台摩托车的模型,把宽阔的轮胎压在手掌上推动。听到埃尔罗的疑问,他没好气地翻了白眼,骂道: “真车能摆在柜子里吗?能托在手上、放在桌子上滑来滑去吗?” “是啊,但这么精密的东西很容易坏吧?坏了没地方修怎么办?你不心疼吗?” 闻言,塔都斯呆滞稍许,恋恋不舍地把车模放回展柜中。他拿手巾擦除了印在漆面上的指纹,又拿手持吸尘器对着柜里乱吸一通,不太笃定地回答道: “呃,应该还是有手艺人能修复的吧?世界广阔,奇人辈出,修个模型估计不难……” “那你怎么不接着玩了?” “埃尔罗,闭嘴!”塔都斯气得拿吸尘器怼住他的脸颊,生生吸出了一圈红印,“去练练口才和交际艺术吧!你说起话来还不如楞头巴脑的奶牛猪开窍!” “哎呦,饶了我吧,我就爱实话实说嘛…对了,你上回说的那台雄鹰5000是哪辆?我还没见过呢!” “喏,在这儿…别乱搔,这是我请人订做的,刚到没两天那,我都没舍得玩。” 埃尔罗拿起放大镜,照着大致一比十二的模型细细观察,好奇地追问起来:“那天玩得咋样?” “哪天?” “那天啊,你不是说要漆着两轮车带索菲拉兜风吗?” “去你妈的两轮车两轮车,这是摩托!是竞速摩托!” “哎呀,重点又不是这个。那天,你真带她去飙车了么?” “飙个屁,演唱会结束,我请她去我家酒店了…” 见塔都斯的嗓音尖得像是蚊子扑闪翅膀,埃尔罗心领神会,同样压低了声音问: “大明星的手艺活怎么样?” “还好吧…呸,什么手艺活,我又不好那口,我们直接滚床单了。” “嚯,还是你有种啊,换我来,我估计都拔不出枪,估摸得缩着卵逃了。” “哼,也不看看我是什么人?身经百战,还能怯场?不过埃尔罗,你没必要这么怂吧?香肉摆在餐盘里,你还下不了口,非要人亲自给你喂嘴里不成?” 埃尔罗颓废地靠墙滑倒,生无可恋地仰望着白色的灯光: “大概是我缺乏实战经历,又自信不足吧!” “嗨嗨,知耻而后勇嘛。别害怕,要是你有兴趣,我托人给你找个姑娘试试水?哦,还得看你喜好如何。要水灵的还是成熟的?要姐姐样的主动型还是小妹妹样的可爱型?说嘛,说了都能找呦。” “好吧,我喜欢那种白底子贴绿纹,一面印着荆棘花与高塔,一面印着数字的漂亮妹妹…” “这他妈的不是钞票吗?你是受帝皇赐福,把命根子退化成第二大脑了?不是,你当是在看童话故事呢,能拿钱往许愿池一扔,变出个魅力四射的舞女,心甘情愿给当你一辈子的仆役,生七八十个宝宝啊?” “别了,塔都斯,我还年轻,还没有发财,不能把精力浪费在女人身上。” “省省吧,看你那贼眉鼠眼的样,还想着发大财呢?我上次借你的钱,你赚回本了吗?先别说,让我猜猜,是不是赔了个精光?” “你一说我想起来了,这不是今天找你来还钱嘛…”埃尔罗一拍脑门,掏出新买的手机盘弄起来,“给个银行账户吧?我给你转账。” “还真赚了啊?赚了多少?” “不多,九万五吧…” “九万五…不对吧?我他妈才给了你两万啊?你这净利润奔着四倍去了?你小子到底在搞什么鬼?不是帮人销粉去了吧?” “粉?呸,害人害己,还要枪毙的啦,我可不敢。这几个月,往北那边的公路铁轨不是出了问题,常给匪徒劫道嘛,他们缺粮少盐的,肉都没得吃了,把物价炒得老高咯。” “多高啊?” “一颗莴苣八十多,一斤羊肉四百多…” “开玩笑吧?吃的东西卖这么贵,那不是纯抢钱吗?不对啊,交通不是都断了,这菜跟肉从哪运来的?他们本地能产的话,还能贵成这样?” “听说,啊,听说啊,我听人说,是从格威兰那头运来的。貌似是有个开连锁百货…洛戈森百货?” “洛戈森?那可是格威兰排名前十的大富豪啊。” “那没跑了,就是他。他捐了一批物资到珀伽去,但是嘛…嘿嘿,有人不愿意分发给市民嘛,反倒私自扣着倒卖,想要空手套白狼呢。” “嗯?你跟这帮人勾搭到一块儿去了?你可留心了,要是你不注意走漏了个人信息,当心真理教的人蒙面闯进你家,朝你被窝里来两枪。” “没可能,没可能啦,他们哪有网上传的那么神通广大啊?我看,他们能跳到现在,还不是瞅准了格威兰人各怀鬼胎,每次出兵都不会把他们赶尽杀绝。照我看啊,等他们再猖狂一阵,待格威兰人捞够钱腾出手,他们就得遭殃咯。” 塔都斯想说些讥笑埃尔罗的话,但喉头又生涩难耐。他终是叹了气,拉着埃尔罗从墙角起立,向玻璃柜里的倒影说道: “钱不如权,权不如枪啊。格威兰人又怎么样?格威兰人就了不起、就战无不胜了?从前他们是怎样对付叛匪,等他们的枪管堵了、枪机卡了,叛匪就怎样对付他们。” “是啊,说到头,还不是比谁拳头大。” “拳头再大能大过圣恩者?圣恩者的拳头能大过帝皇使者?” “说不准呢?万一有人的拳头比使者还大,共治区不就翻了天啦?” 塔都斯走出收藏间,掏出烟盒递给埃尔罗一根卷烟,在遭到拒绝后将烟剪开,点燃了吐出圈白雾,复吸入鼻腔,发出了失魂的低语: “希望是这样吧。” “塔都斯,你银行卡卡号呢?给个户头也行啊,我还没还你钱呢!” “算啦,送你了,你就当是创业有成的奖金吧!不过埃尔罗,我不管你是走哪些渠道赚钱啊,我提醒你,安全第一,千万别引火烧身,目下这光景,牵扯到白皮的买卖都容易玩火自焚。 为了些钱把命搭进去,不值当。” 埃尔罗口头应承,暗地里却查看起手机,继续参与某些真理教频道的讨论。 埃尔罗同教友们说自己的朋友是位值得争取的富家公子,假如拉他入伙,定能得到极大的助力,曝光驻军的丑闻、获取共治区政府内部的第一手消息。 一位教友的忠告让埃尔罗陷入沉思—— 共治区的安稳,并不在共治区的傀儡政府发布了哪些政令,而是灰都的王庭有多腐烂奢靡。 几天后,在康曼城的黑水总部,戴维·赫斯廷用冰袋敷着额头,裹着棉被缩在电脑椅上,喝着消炎药擤了把鼻涕,请同事帮忙带一份便餐,昏沉沉地用电脑旁的座机跟露丝煲电话粥: “文德尔先生的出行就麻烦你照顾啦…不碍事,小风寒罢了。昨天的木偶剧表演他还满意吗?不满意就预定灰都大剧院的包厢,带他看看话剧吧…行,我就知道,小孩子能专注多久嘛,挂了挂了,劳累你喽。” 打完电话,他拆开同事捎来的盒饭,没舀几勺,便从面条下挖出一张字条—— 审时度势方有后路,赫斯廷探员。 戴维挑了挑眉毛,用火机烧没了字条,吃着盒饭咕哝道: “傻瓜。” (五十一)咬钩 戴维在忙些什么先不提,露丝却要为他的决策劳力操心。 露丝只扫视了一遍戴维弄来的仿真面具和衣物,便将这些装备扔回行李箱,继而亲自替文德尔先生化妆。 化妆用具和粉料落在女人手里,好比丙烯颜料和毛笔主动躺进了画家的调色盘,足以描出一张人皮,能帮任何人换了新面孔,保管放在亲妈面前都认不出来。 “坐稳,别动,转向镜子,闭眼,不许睁开。” 露丝先给少年打好妆底,再拿眉笔仔细挑了两道,再添了眼影和唇彩,最后戴上蓝色的美瞳、贴些假睫毛,再把黑发落成的瀑布烫染成金丝卷,略点两片雀斑,就巧妙地造出了一副标致的格威兰少女面貌。 化妆时间结束,少年却难以正视镜中的自己,遂看向身为化妆师的露丝,谁料她志得意满,似是为这副妆容打出了满分。 少年着实难以忍耐,便半抬右手以表意见: “舍丽雅探员?这样浮夸的妆容与隐秘行动的原则有所冲突吧?” “安静,”露丝无情地喝止了他的反对意愿,压着他的头重新对准镜面,专心打量他的身材,不满地摇起头来,“练得太精壮,可惜了。肩膀要是再窄上十来寸,稍微束束腰,就是没有破绽的完美换装啊。” 闻言,少年立刻去拿卸妆油,又在露丝的警告中乖乖坐回原位。露丝不容他康熙抗议,极快地从衣橱里挑了片粉色坎肩掩盖住他的骨架缺陷,又遴选了一套较为蓬松的蕾丝长裙,硬是逼着他套了进去。 这般打扮后,朝晟来的少年摇身一变,成了位刚刚嫁作人妻的高挑佳丽,除去双手的指节显粗外,外表堪称无懈可击。 但文德尔先生不大满意露丝的手法。他走一步闪一腰,非得卷起长裙才能恢复正常的步伐宽度: “不是,舍丽雅探员,穿成这样,我怎能施展拳脚?请别再恶作剧了,快把赫斯廷先生的道具箱拿过来吧——” “你是在怀疑我身为探员的专业伪装手法吗?” “哈哈,您误会了,我只是——” “颠倒的性别能彻底打消他人的疑虑。不要质疑我们的经验,文德尔先生。再者,打架的时候动作张扬些,衣物自然就开裂了,既不影响你的身手,还能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何乐而不为?” 少年仔细思索,发现她的话并非胡诌,便不再抵抗,而是询问行动的地点包括后续的联络方案。 露丝把康曼城的新版地图挂在墙上,在旧区的一条老街标明了前行之地的圣恩者藏身的方位。为保证此次行动的隐蔽性与安全性,她推崇戴维设计的方案,让少年在紧急时刻通过网联系在共治区的朋友,再让那位朋友拨打专线转告戴维。 至于如何料理前行之地的圣恩者,则要靠他的演技了。诚然,他可以借助使者的威严,串通那些圣恩者演一出动作戏,前提是他能确保圣恩者们不会泄密。 临行前,露丝把一枚变声器粘在他的咽喉部位,特别叮嘱他压低声音,莫要学恐怖电影里的蠢蛋们去大呼小叫,并送上了诚挚的祝福: “马到成功,文德尔先生。” 他还能怎样回答?只有模仿淑女的仪态,行礼致谢: “哈…哈。共勉吧,舍丽雅探员。” 昔日的灰都,如今的康曼城,帝皇赐名的征服之城。它在千百年的光阴里见证了无数统治者的更替、送走了一代又一代的居民。它养护的生命每时都在变动,它的格局却成永恒。 隔离新区旧区的伯度河,既是富人穷人的分界线,也是治安稳定度的切割点。硬要分个先来后到,其实旧区里住着的才是正统的灰都居民,新区里的富豪精英与白领则是外来的新贵。 从庄士敦一世再造格威兰之后,战败的南方贵族和忠于他的支持者都被迁入王庭周围的豪华园区,以便接受王庭的辖制与监督。久而久之,这片园区竟成了地位的象征,新兴的工厂主和企业家蜂拥而来,围绕着贵族的住所置办房屋。 历经数百年的发展,新区就此形成。仿佛住进新区便能实现地位的跃迁,从蓝领变为白领、从白领升为股东、从股东封为贵族,进而受到外人的敬仰艳羡。 与新区相反,旧区以百分之五十的城市面积承载了灰都百分之九十的人口。这里没有消暑的庄园城堡,亦无清爽的湖泊园林,有的不过是城郊的工厂废地,以及人满为患的民房矮楼。 同是出自帝皇手笔,建筑面积与开阔程度却有天壤之别。究竟是神圣帝皇有失公允,还是人们侵吞土地的能力太过超前,恐怕无人能判断准确。 某条灰尘弥漫的街道上,一位衣着考究的绅士踢着塑料瓶步行。他不时观望路牌,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一栋民房。开门的是位耳背的老太太,根本也听不清他要找的房客住哪一间。 他唯有拨一通电话催房客出来接他,勉强摆脱了这位谨慎的房东太太。这位房客拥有深棕色的皮肤,步伐稳健而双眼炯炯有神,活像是休憩中的金雕,明显是位不好得罪的狠角色,正是埋伏阿格莱森的那群圣恩者的领队。 可见到年轻的绅士,他的态度是万分恭敬,甚至主动担起引路人的角色,只求这位救星尽快治疗他的同伴。 绅士察看了几位圣恩者的伤势,真心实意地摘掉礼帽奉上赞扬: “帝皇有眼。能忍受这等痛苦的圣恩者,必然是帝皇使者的信徒。” “信徒未免过誉,我们只是他的追随者,”圣恩者的领队比出祷告的手势,向绅士低下谦卑的头颅,“望您施以援手,我们定将恩情铭记于心。” “钱财到位是我的行医准则,守序排队是我的人生信条,但对你们…可以破例。” 绅士不过是用手触碰伤者的皮肤,那缺失的肢体便自创口再生而出。短短几分钟,卧病在床的伤患人员就恢复了行动的能力,个个生气勃发。 看起来,他们无不跃跃欲试,定要找那阴险的对手再战,力求一雪前耻。 绅士没有闲心偷听他们的计划,稍作寒暄便鞠躬告退。言谈间不难听出,为了请他来给伤员疗愈,前行之地折损了不少钱财。就算圣恩者们逮住阿格莱森完成任务,他们的佣金至少也要打个对折。 何况,阿格莱森的行踪尚未查明。守株待兔不可取,杀上门去风险更高。圣恩者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还在商讨对策,房东太太的洪亮嗓门忽然冲破了防盗门,吵得他们心尖震颤: “三号房!三号房的客人!尊夫人来找你回家啦!” 领队倏然私立。他轻嘘一声,慢步走到房门后,隔着猫眼观察是何人来访。只见门外是恼火的房东太太,房东太太的身后则躲着位羞涩的姑娘。单看她的相貌,比电视机里的明星模特还有味道,可惜身材过于逊色了,加之少女气太重,缺了股成熟的韵味与性感的魅力。 他还没来得及多瞅两瞅,房东太太的唾沫星子就糊住了猫眼的玻璃: “唉唉唉,你们中洲人不是最崇敬帝皇吗?听老太太我一句劝吧!别再赌钱啦!出来跟朋友鬼混,留着好太太独守空房,小心给人偷了家哦!” 长出新腿的圣恩者笑得幸灾乐祸: “我就说不该租她的房子,这种耳背的老太婆嗓门最高!” 刚治疗好下体的圣恩者把头一歪,急忙穿好裤子: “妈的,搞什么鬼?” 领队不跟他们计较,而是揉揉眼睛,再审视一遍访客的外貌,颇为无奈地说: “是个找老公的怨妇,谁想个法子打发她走人?” 狙击手藏起枪包,快速抽出扑克牌摆在桌上,大胆调笑: “露个脸叫她滚回家吧,除非她想陪咱们睡一觉。” 其余的圣恩者心领神会,马上坐到桌旁,卷出现金往身前一拍,装作心浮气躁的牌友,起哄领队开门迎客,看看他何时藏了个婆娘到家里。 在房东太太找出备用钥匙前,领队抢先开了门,摆出无所畏惧的架势,把嘴向房里一撇,示意这位姑娘认真看看她的丈夫可否在赌桌旁。哪晓得,她调头拦住了气哄哄的房东太太,说家丑不宜外扬,笑着劝老太太下楼休息,然后回望门内的男人,再靠进门口扫视屋内的赌徒,寻找起她所说的丈夫。 “行了,女士,我的牌友里没人有娶格威兰姑娘当老婆的福分,您指定是叫人耍啦。快回去吧,愿帝皇护你的丈夫归家,咱们这边还在兴头上,别扫了我们的雅兴——” “没找错人,”看清屋内的人数后,姑娘松了口气,挡在门前不退半步,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在灰都的公共场所悍然行凶未免太猖狂了,置王庭的颜面于不顾,视黑水的规矩若无物。所以,前行之地的先生们,请改悔吧。” 假装打牌的圣恩者们瞬间停住手头的动作,绷紧肌肉蓄势待发,只待领队一声令下就能出手。 但领队的表情却说明他不太想惹麻烦。他用眼角的余光观察楼梯口的位置,见无人蹲守,立时让开身位请姑娘进屋: “不必把事情闹大吧?” 姑娘踏进屋内,替他反锁好门,眼神是不容商议的坚决: “适当的教育不可少,否则,黑水的公信力何在?” 领队正想讲些什么,便感到有硬物撞上了腹部。他下意识出拳反击,却把拳头挥了个空,整个人如同与超载的卡车相碰,笔直地飞了出去,撞塌了赌桌和钢架床,连带着三个来不及躲闪的圣恩者砸在墙壁上。 在另外六名队员掏出冷兵器应敌时,他强忍疼痛掀起衬衣,看见一道清晰的手印压在肚皮上。这道手印硬生生把他的腹肌压陷了两厘米,恰如印章拓印泥那样的方正规整。 他的大脑进入了短暂的混乱状态,本想支配他的咽喉发声,又在难言的躁动下僵直了他的舌头。因为圣恩者们的军刀和电棒压根落不上姑娘的身,只劈砸到半空便被姑娘徒手抓断掰弯,硬度和坚韧性还不如夏日的巧克力棒强。 他看着可怕的姑娘一手抓一人,像是扔鸡仔似地把人都抛到他的身上。不到一分钟,包括他在内的十位圣恩者都被当成沙包甩了三四回,堆在墙角叠起人墙。 不用他下达指令,圣恩者们已然清楚前来的是何其可怕的对手——一位第二巅峰的圣恩者,绝不是他们这些人能靠配合拿下的。 丢完这些人肉沙包后,姑娘拉来一把凳子,坐下来送达黑水的警告: “下不为例,先生们。” “没门,没门…”领队推开压在身上的人,跌撞着爬起身,气喘如牛,“前行之地的圣恩者不容失败…不容失败,不得违约。” “你们想拘捕谁,尽情去拘捕就是。我们希望的是诸位在动手前考虑好影响,不要为图方便就在显眼的地方开枪。” “了解。” “灰都的交火事件历历在目,市民们的神经需要放松,”姑娘拍落裙摆的灰尘,起身告辞,“记得赔偿市民的家具损失,另外,那位先生,别想着组你的枪,化学弹头难伤到我,自重。” 姑娘走后,压在人堆下的狙击手高声叫骂,让上面的混蛋们快挪开去,再不放他出来,他的肋骨得断掉了。而他出来后,马上翻出抢包,从夹层里取出一枚雕刻着花纹的订制炮弹,呼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叹: “她怎么知道?” 领队一个手势,就有人翻出探测仪器检查房间,在床靠背的缝隙里找到了一台微型摄像机。他们面面相觑,无心抱怨懊恼,只是遵从愿赌服输的规则,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领队让大家收拾好东西,尽快换一处地方藏身。他本人则是擦了擦汗,心有余悸地打开手机里的软件,向组织报告此行的失误与见闻,在熄屏后诅咒一句: “黑水有这么厉害的女人?来投奔统领不好吗?” 在圣恩者藏身处邻街的一家咖啡厅里,展示过疗愈之能的绅士不知怎的换了身时髦的叛逆衣装,戴着一台印有动漫人物的大耳机,通过电脑监查房间内的战况。 虽然影像的传输随着摄像机的毁坏而中止,但他已经保存了自进入房间后拍摄到的视频。他首先感谢帝皇给予他幸运,其次调侃黑水帮了他大忙——若非黑水的人唐突出击,前行之地的人早晚会觉察不妥,难免怀疑到他的头上。 而今,他学着那位狙击手,说出满腹的疑惑: “她怎么知道…不,黑水招募来了如此厉害的角色,我们怎么不知道?” 他点开邮箱,把视频与猜测发送给某个神秘的联络人,而后合起笔记本电脑,把咖啡杯远远抛进垃圾桶里,沉思着走向店外。 时间不早,恰至午休。公交车班班满员,的士多人拼车,他选择徒步赶路,省得耽搁时间。在耳机的伴奏中,他哼着交响乐的曲调,熟络地在旧区的大街小巷里抄起近路,甚至不曾低头看方向,彷如回到了生养他的故乡。 可一个人杵在小道的出口挡住了寒冷的日光,让漫长的黑影压盖在他的脸上。 他把耳机挂在脖子上,起劲揉弄眼眶,忍不住后退两步,又认命地刹住脚,摇着头嘬嘬嘴,生涩地怪笑: “你是如何留意到我的?” 姑娘一步步走近他,用轻盈的步伐逼得他大气难出: “收取南共治区组织的经费,替他们的人员疗伤…享誉灰都的圣恩者,为何甘当国贼?” “小姐,这帽子我扣不起啊。 我知道,黑水的原则是违法必究,但你想想,那是前行之地的人马啊,拒绝了他们,等于是拒绝了帝皇使者,会让使者面上无光吧?你们不也是警告为主,灵活地后撤了底线,改为与他们议和?我的处置又有哪里不当呢? 何况,我是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不论国籍、种族与尊卑,我都有义务助人战胜伤痛,重塑健康,是吧?” “狡辩无用。走吧,待回到黑水,你有的是精力为自己辩护。”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非要我指明你是受何人指使去监视前行之地的活动吗?” 闻听此言,男人眯窄了眼皮,底气充足地甩出回答: “如果黑水能指明那个人的身份,你又何须来叨扰我?直接抓那个人归案更妥当啊,对吗?” “你无处可逃。” “是是是,我无处可逃…我岂能逃出第二巅峰者的手掌心呢?不劳您操心,我自会跟您去黑水报到。不过,我保证,你们还是查不到那个人的线索,那个人相当谨慎且人脉广阔,有很多朋友不愿意那个人暴露身份,很多很多,明白吗?很多很多。” “等回黑水了再废话吧。” “冒昧了,请教姓名?” “文…温黛儿。” “美丽的姓氏,颇有精灵的风格。温黛儿女士,你是黑水的新人吧?” “沉默是金。” “哦哦哦,别无他意,我只是出于善意提醒你…你可能看错人了。” 语毕,他抡起拳头砸向墙壁,狞笑着展示那淤青的指节,悉心留意姑娘的神情变化。当他看到姑娘的视线飘忽了刹那后,他更是纵情大笑,在被击晕前送出劝告: “你不幸入了某人的眼了,受帝皇垂怜的天才女士。” (五十二)商谈 落入无名氏的法眼会如何收场,阿格莱森应当有资格发表意见。 被注入麻醉剂后,他的眼里尽是模糊的黑白剪影。这些黑白色时而散为烟尘、时而聚为图片,令他想看而看不清晰。他痴傻了许久,忽见一张带着红油彩的相片飘扬在高空,赶忙奋力蛙泳,追逐遥不可攀的那抹红。 他是一条畅游在烟雾之海里的人鱼,努力而不明前路,只有向那与众不同的红色进发,才有希望告别迷途。 可他值得越紧,那抹红色逃得越快。他摸不到追不及,愤怒地呐喊而发不出声音,便无力地捂住眼口鼻,滞留在烟海里哭泣。 他不奢求时,那抹红色反不再逃窜,而是慢慢向他贴近。红色在飞驰,烟雾在蒸腾,冰冷的黑白世界渐起温度。当红色来到他的身边,他擦去了没有眼泪的泪痕。正在他要看清红色掩藏的面貌前,沸腾的烟雾将他淹没,不顾他的挣扎将他拉回现实的国度。 他睁开眼,扶着粗糙的浴池坐起,回头一看,方知梦里的温度来自浴池里按摩用的增压出水口。他极快翻出浴池,不顾赤裸地找起洗浴厅的出口,先摸过一间盐浴屋,再穿过花油与牛奶交融的润肤池,又通过一条蒸澡的长廊,才见到了更衣室与出口。 更衣室里摆着的是一套黑底棕纹金边的三色睡袍,他拿起睡袍比对,发现尺码正合身,毫不客气地穿衣在身,一肘顶开出口的玻璃门。待做完这一切,他惊讶地看向手肘,才察觉折断的肘部毫无痛感、健康如初。 既然对方待他以礼数,他也不好蛮横闯关。他解开浴袍走回原点,舒舒服服地洗了个豪华浴,还在水雾蒸腾时暗嘲主人品味不足—— 若有美女共浴一场,岂不是死而无憾? 想归想,他可不愿遭人轻视。况且他是个有着契约精神的圣恩者,在与黑水的合同到期前,无名氏的款待再周到,那也是暗藏杀机的糖衣炮弹,贪恋不得。 当然,占占便宜仍是上上良策。 他泡了许久,泡到头脑发昏口渴难耐,也等不来那个催他出浴的话事人。他恼火地捧起洗澡水洒上天花板,咕囔着埋怨: “闷死了,人呢?非等我自个儿请见?” 正说着,哗啦啦的杂音管住了他的嘴巴。该是有人行走在水雾里,从那迷蒙中走来拜会了。 看洗浴厅的入口处,是窈窕的身姿独步在春风中,阿格莱森顿时兴致盎然。他把双臂架在浴池边,展示着厚实的胸肌,尽显爷们儿本色,誓要羞红女郎的脸。 等那女郎来到浴池边,他的小兄弟瞬间成了蔫萝卜。因为这女郎固然身段魅人相貌妩媚,却不是活人,而是座双目无神的蜡像,看得人肉跳心惊。 更要命的,是蜡像张开口,发出机械般的声音,音色还不男不女: “请用早茶。” 阿格莱森端起茶杯,见杯里的饮料显着咖啡的棕。他先抿了两口,尝到了咸甜交替的奶香茶气,不似格威兰人习惯的奶茶或甜饮,反而接近中洲餐馆的风味。 “你是中洲人?”阿格莱森索性抢来茶壶,对着茶嘴吹光了整壶饮料,玩味地摸索起蜡像的衣物,“甭管性别咋样,你的祈信之力是真好玩,能让死东西动起来,乍看之下和活人一样灵。我还是见识太少,不留神踩了你的套,要有下次,我肯定一拳敲碎这脆壳。” 蜡像勾出了鬼魂似的笑容,收好茶具倒退着走出洗浴厅,隐没在混沌的气雾里: “不会有下回了,阿格莱森。” 阿格莱森耸耸肩,继续躺在浴池里享受水流的冲刷: “拭目以待吧,我相信我的运气。” 他深切体会到泡澡确实能抖擞人的精神并消去肉体的酸乏疲惫。等他换好睡袍再度推开那扇玻璃时,他的大脑里已然盘算起这栋建筑的面积,更明了自身的大致位置—— 奢华宽广至此的建筑,必须是新区的贵族庄园。看来黑水的推断准确无误,无名氏的身份切实不凡,非达官显贵不能企及。 玻璃门外,是架在水上的廊桥,连通着洗浴之处与苍翠的林园。原来他所在的地方是位于湖心的小岛,他浸泡的热水是天然的温泉。如此一来,庄园的坐落范围又缩小了一圈,若是他向舍丽雅探员报告,黑水只需核对灰都的建筑全局图,不到一个小时就能排查出无名氏的秘密花园藏在哪里。 做梦罢了,向黑水通风报信已是奢求。他毫不怀疑,就算他跃出廊桥跳入湖水,无名氏也有办法让他乖乖上岸。事已至此,祈祷探员的敬业态度与业务水平过关,是他仅存的余裕。 走穿廊桥,修剪得体的玉树红花迷乱了他的眼睛。他敢说,无名氏定然是按最高的薪资雇佣的园艺师,才能把花园打理得如此葱郁,甚至看不出园林的边际、望不到围墙的高低。 但低沉的兽嚎告诉阿格莱森,无名氏必然在花园里养了些匪夷所思的怪物。 他散着步,忽然听到花树结成的墙里有着异样的响动。他拨开枝叶看向树墙的那头,只见一道身穿白纱的倩影背对着自己坐在喷泉的兽雕上,正努力扒掉束脚的金丝低跟鞋。他在电视里看过类似的装扮,隐约记得这是瑟兰王室的女性成员祭祀祖先时所穿的圣洁纱裙。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集中在那人的脚上。倒不是那只脚有多白净诱人,也不是金丝鞋的造型何等惹火性感,而是他历战百回的经验发出提示,帮他看穿了不妥之处—— 女人难生出那么大的脚码。他能打包票,这绝不是个女人,定是男的来着。 接着,他看见那人脱掉脚上的金丝鞋,把一张纸条塞在鞋里,用力抛掷出去。抛完,那人把另一只鞋踩掉,抓起来就砸进喷泉里,光着脚跨起大步离去,暴露出显然是男性独有的雄姿。 虽然没有看清对方的脸,但阿格莱森从躲在金发里的耳尖上看出了端倪: “斐莱·奥洛罗?莫非…” 阿格莱森止不住寒噤,猛地捂住自己的屁股,暗中咒骂无名氏是头发了情的公象,哪管迎面而来的是雄犀牛还是公河马,照骑不误。骂完,他细细一想,貌似他的身材和外表与混血者截然相反,遂擦干冷汗,如释重负地探索起花园的弯道曲径。 花园的布置更胜迷宫,绕得他晕头转向。他还得发挥圣恩者的本领,蹲踞后起跳,跃过林木的墙,奔往主楼的方位。等他接近那栋建筑,他在窗口看到了斐莱的身影,斐莱也望见了他。 数秒钟的迟疑后,斐莱拉开窗户想向阿格莱森说些什么,但有人扯住了他的头发,无情地把他拽回房中。相隔的距离不远,加之窗户敞开,阿格莱森能听到男人特有的咒骂与哭腔。很快,他被人按在窗口,上半身探出窗,下半身留在房中。虽然脸上还有道紫黑色的巴掌印,但他没有放弃抵抗,反而用手肘向后顶去,试图砸开在身后施暴的变态。 倘若这不是男人出演的肉戏,阿格莱森还是挺有兴致观赏的,但如此粗鲁野蛮且违反繁衍规律的行为,多少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禁忌回忆。他憋了一肚子火,刚要开口呵斥几句来杀杀逞凶者的气焰,斐莱却被拉回屋中,窗户也一并关上,这下,庄园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野兽的咆哮声在回荡。 干多了讨人命的黑活,阿格莱森是见怪不怪,只仰天叹了句: “果然是混得越好玩得越花啊。” 说完,他向房子的大门踏出一步,又收回刚迈出去的脚,可依旧没能脱离犹豫的怪圈—— 等等,他真的还要走进去吗?可要是打起退堂鼓,那肯定会给人看不起。但走到如今这一步,他还有选择的权力吗? 他推开厚重的宅门,抚摸到了光滑的油漆,看到了细腻的纹理。他不关心这两片烂木头值几个钱,他只想问问花钱修缮庄园的主人要用何物与他交易。 绒毯覆地的客厅虽辉光炫目,却是空无一人的寂静。他左顾右盼,见这栋房里摆设了不少一比一的铜雕与大理石像,原型多为贵族女性与浴血战士,姿势则选取为将动而不动的一瞬,充满死物不该拥有的力量与生机,想必是出自大师之手。 他刚要开口呼唤庄园的主人,忽然有几座蜡像走出各自的厢房、捧着衣装围在他的周遭。不用问,他也明白是来替他换衣裳,遂把睡袍扔飞在旁,接受蜡像们的服侍,被冷冰冰的蜡块们穿上了博萨贵族的古老服装,那形象,和历史书插图里逃到瑟兰避难的博萨大公有九分接近,仅在胡须长度上存有差距。 “哦,你家主人还挺讲究的啊?”穿着束手束脚的衣服,阿格莱森连替脊背挠个痒痒都成难事,忙在蜡像们退下之前索求帮助,“别急着走啊,帮我抓个背?他总不会吝啬到只雇得起你一个仆人吧?” 蜡像们没有理会他,仅是低眉退去。稍后一座少女模样的蜡像回到客厅,手中多了柄鹰爪造型的长武器,以此帮他舒缓皮痒,且慎重提醒道: “圣恩者的佣金有多高昂,刚收够一千万汇款的你再清楚不过了。” 他肌肉一僵,险些要抡出重拳砸碎身后的蜡像。但他克制住了祈信之力的波动,耐着性子与蜡像拌起嘴,话里话外无不指向庄园的主人,可得到的永远是沉默。待他找不出新的话茬,蜡像便揖手告退,独留他一人在房间内晃荡,既不通告他主人何时有空接见,也不透露主人常去哪间房,像是舍不得书写结局的编剧那般留白,把庄园呈给他自由探索,好让他回味无穷。 阿格莱森才懒得走动。他把纽扣一解,往沙发上垫了两层枕头,鞋也不脱地躺倒睡大觉,还把鼾声呼成雷鸣,哼起了故乡的曲调: “你拖沓我也拖沓,你深高我也深高。你摆大阵我耍横,我耍横来你蹲号。蹲得个三天半夜半,看是你垂泪还是我叫好…” 不解风情的午钟掩盖了他的梦呓。作仆人、厨师打扮的蜡像们纷至沓来,如丛丛云雾涌没山峰,拥着他前往举办宴会用的舞厅,看得他眼花缭乱。 不过三五分钟,上百道珍馐沿舞厅的夹道铺开,有鱼肝开胃,有龙虾甜口,有松露调味,有火腿赋咸香。至于甜品饮料更是样式繁多,连阿格莱森这个开餐馆的都认不出来多少道。而蜡像们恭敬地伺候在旁,或是青春靓丽,或是成熟丰满,或是纯洁无欲,或是眼含春光。它们不再是死气沉沉的雕塑,而是能工巧匠倾入心血的艺术品,时刻诱惑着客人来宠幸。 阿格莱森忽然明白小时候读的童话故事里,那荒淫无度的国王有多么幸福—— 但凡是美食,就要由他的口舌品尝;但凡是珍宝,就要入他的宫殿收藏;但凡是美女,就要随他的欲望飞扬。 这是何等快活的日子,那格威兰的统治者、王庭的君主、王座之上的博度斯卡能享受到吗?这是何其世俗的花园,那圣城的使者、南方的主人、再世的帝皇能想象到吗?如果对一个人说,他即将成为这栋庄园的拥有者,怕是用帝皇的权柄与他交换,他也会沉湎其中、无心思量。 阿格莱森抓起一颗饱满的樱桃,咬入口中品尝味道。可他瞳孔一缩,立刻将嚼到半途的樱桃吐到地上。他不信邪,又拿起一颗樱桃咀嚼,又苦着眉头吐掉。他再去尝其他的水果蔬菜,更是连连作呕,直嫌舌头辣。 这些外表诱人的果蔬有着怪诞的味道,该甜的苦、该酸的咸、该香的涩,该辣的反而甜、该苦的反而香、该涩的反而酸。他只好倒杯烈酒漱口,把洗去异味的酒精吐在蜡像的胸衣上,免得打湿了地毯,衬得他有失礼数了。 蜡像耐心地向他介绍,说这些果蔬是新某家农业科技公司培育出的最新产品,旨在以相反的口味凸显食用者的品味与身份。而他则掏了掏耳朵,表示自己没有那么高雅的格调,这种屎一样的珍奇食品还是留给贵客享用为妙。 蜡像不屑置辩,因为有人会震住无礼的客人。 一个年轻而无朝气可言的声音从扩音喇叭里传出,说出了令客人汗流浃背的玩笑话: “您说得很有道理,格威兰的富人本就被王庭养成了一群品味低下又自视甚高的虚伪之徒。 阿格莱森…不,或者该称呼你为——陈立特?陈立特啊,陈立特啊!陈立特啊!博萨人的优点是贪婪,缺点是过于贪婪。帮黑水追捕我的时候,你可曾想到,黑水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 阿格莱森抖得如同神经退行的老人家,不知是恐惧无名氏的语言,还是在恐惧语言背后的力量: “看来你的人脉真的很广。” “感谢您不吝褒赞。其实,我更应该感谢负责行动的探员,如何查阅军方的档案一直是个难题,想了解你们这些无故叛逃的圣恩者,难度不亚于祝福疑神疑鬼的国王陛下。感谢他们寻觅来了你,感谢他们送你入罗网。 而你也应该感谢他们,阿格莱森,感谢他们的保密工作与通讯话术优良,迟迟没有暴露你的祈信之力是何原貌。” “照你这么说,这还是我与你谈判的资本了?” “是谈判的资本还是生存的资本,取决于你的态度,阿格莱森。” “你在用原声和我交流?” “你大可以如此理解呀?毕竟,我向来是不爱遮掩行事的,亲身待客方显真诚,否则,我又如何结识许多对我死心塌地的挚友呢?” 阿格莱森很愿意骂一句“放他妈的屁”,但他开口时,提出的却是一个较为礼貌的问题: “你是…中洲人?还是朝晟…” 无名氏开怀畅笑,以摇铃之声宣告他们的对话且须告一段落。而一众蜡像齐整地行揖手礼,请明智的客人继续享受午餐时光,如有需要、还望告明。 阿格莱森撕掉一座蜡像的女仆吊袜,擦干脸上的汗水,恢复了往日的得意洋洋: “来个女人陪我共享盛宴,怎么样?” “那要看您需要什么样的女人,”蜡像们齐刷刷地望向他,异口同声地说出一致的长句,“我们乐意提供任何身体方面的服务以帮您舒缓内压弥补空虚,尊敬的客人——阿格莱森。” “我没有恋物癖和恋尸癖,来几个活人行吗?” “庄园里备有各国风情的美人供您挑选,请看,我们每一位都是以她们为原型塑造。但她们的性格并非服侍客人的类型,您若是怜香惜玉,往往是自讨无趣,无福消受美色玉体。” “好家伙,方不方便透露给我,来庄园里的贵客都受到了同一规格的礼遇吗?” “大致相当。” “包括你吗?阴沉的木偶剧师傅?” “从肢体动作分析他人的工作类别是侦探与黑水的职业病,而主人对黑水与侦探没有好感,阿格莱森。” “看来,总是有人来找你们的麻烦啊,来来去去的,你们能应付过来吗?” “无需主人操劳,自会有人摆平那拦在车轮前的螳螂。” 阿格莱森鼓掌大笑,笑得蜡像的面部满是唾沫星子: “明白了明白了,你是螳螂我也是螳螂,没错吧?” “对大部分人而言,最难能可贵的品质是认清时务并放低姿态,用无所谓的尊严换取光明的前途。成为主人的朋友,便可踏上金银浇筑的康庄道;坚持与主人为敌,只能踩过腐烂在峭壁上的独木桥。” “不见得吧?我不相信他一无所惧,我不相信没有能治他的人。” “两年前,帝皇使者驾临温亚德的那一天,是主人仅有的焦虑时间。近来,有位不甚聪明的第二巅峰者试图用祈信之力窥探主人的行迹,也不过是让主人略陷踯躅。 而你,阿格莱森,你与黑水的小动作… 甚至不曾让主人亲自过问。 屡加冒犯的客人,你明白现今的处境了吗?” (五十三)翻脸 近日的灰都风平浪静,黑水总部内无人加班通勤,成天泡在办公室里不出门的人只剩戴维一个。同事们猜测是独生子失踪带来的焦虑敦促着他监督警署加快办案速度,再加上流感病毒造成的酸乏无力,可谓雪上加霜。 对现在的他而言,空旷的办公室或许是仅有的静心宝地。 阿格莱森的位置虽然不可查,但他并没有灰心丧气。相反,他喝着热咖啡,打起十万分精神检索灰都的外资公司档案,试图找出被错过的关键信息。 根据斐莱同学的供词,外资的演艺公司悉数排查,确认洗清嫌疑,他的工作压力因此减轻了三分之一。余下的经纪人公司、模特公司的所有资料,都由他独自整理。四百家、五百家甚至是六百家公司的电子档案,涉及注资人、大股东和成立时间的一切信息,在一只鼠标、一张键盘、一台屏幕、一双眼睛构成的审查小组里排除又刷新,经过五个昼夜的颠倒,终于筛选出几家嫌疑最大的公司。 这些公司的底细戴维也清楚,全是资金流动较大的空壳公司,用来帮团伙洗钱、转移资产,黑水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怎么进行深究。要说这些人有本事顶风作案,戴维是第一个不信的。他们即便真长了能耐,也长不出那颗行事的狗胆。 难道要请示谢尔德,要求谢尔德派人逮捕这些皮包公司的幕后老总,严加拷打讯问? 在手机的振动提示里,戴维握着鼠标,把光标挪到关闭的按钮上。他是要放弃了无结果的筛查,应付前妻的催命电话了。 不,他没有关闭档案库,而是改变了检索的关键词,先从合法的外资公司入手,再遴选其中受格威兰人注资的那部分,最后选定由格威兰股东把持的几十家,核查这些股东的背景与人际关系,排除掉榜上有名的格威兰富豪及其亲属与收养的继承人和私生子女,可算是看出端倪。 几位既非生于贵胄之家,亦未担任过王庭职务、未涉及过上层交际圈的隐形富豪成功入选嫌疑人名单。戴维略加思索,把这些人的资料打包发给可信的同僚,嘱咐他们快些查明这些人旗下的不动产,然后向上级报告,申明自己的观点,等待指令。 可他等来的是没有明说的拒绝: “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就无稽之谈,先发拘捕令,再邀他们到黑水做做客,问清楚他们的资金是从哪里来的,再核实一番,有问题继续查,没问题道个歉,例行公事嘛,他们会理解的。” “准许。” 平静了没几天的黑水又一次忙碌起来。几位隐形富豪先后被送入黑水地下的审讯室,面对探员们准备好的质疑,证明他们的资产来源没有问题。 他们似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冷静又不耐烦地回复探员们的疑问清淡,称得上是对答如流。而他们的答案则出奇地一致—— 他们中的一半都有个断子绝孙的远房亲戚,一不小心就继承到了亿万家财。他们中的另一半则是好运连连,要么买中一支无人看好的垃圾股,在股价飞涨后理性地抛出,完美地逃过潜伏的股灾;要么在家里遭灾后买彩票,幸运地在免税期中了一等奖,做到了字面意义上的一夜暴富;要么在寻宝探险时挖出了珍贵的古董,随随便便就拍出了数亿威尔的高价,名利双收。 戴维整理完他们的口供,在同事们的簇拥中举手告饶: “亲戚是死绝的,股票是捡漏的,彩票是合法的,古董是卖出国的,这是把咱们当税务局呢。来来来,多来几个人,他们的跟班、哦,秘书和律师不是在休息厅守着吗?走,把那些最善于狡辩的秘书和律师请到隔壁间,用同样的问题多请教一遍,再核对核对细节,要他们好好解释清楚。” 负责审问的探员们疑惑地对望几眼,推出一位帮戴维带过盒饭的人传达他们的忧虑: “赫斯廷先生,没有审问其他人的指示吧?” “有啊,既然谢尔德说了准许,那就是审问谁都行喽,快些去吧,机会难得啊。哦,我也是太久没上过阵了,刚巧生了小病,也跟你们去活动活动,出些汗好痊愈。” 有了戴维的承诺,大家放心地走到休息厅去,邀请那些等候雇主的秘书或律师到审讯室一叙, 他们无不是强烈抗议,更有甚者掏出了手机,但探员可不管他们情不情愿,直接把他们押进电梯直达地下,开始新一轮的问讯。 在一间审讯室里,文质彬彬的律师摘掉没有度数的眼镜,向擦着鼻涕的戴维发出申诉,声称拘捕令里没有处置雇主以外的人员的内容,要求探员们谨遵法纪与查案章程,莫要节外生枝,得不偿失。 戴维没有搭理同事的疑惑,仅是把裹着鼻涕的纸巾捏成团,揉着头颅两侧,拖着浓重的鼻音反问了一句: “你是在威胁我吗?” “我在扞卫自己的合法权益——” “钱是谁的,房产是谁的,那家模特经纪公司是谁的,说清楚吧。” “那些资金和产业都在王庭登记过,是注册在案的合法资产,你们完全可以找相关部门核对,何必在我这里耗费时间呢?” “回答我的问题。” “我已经回答过了,相信我的雇主也给出过相近的答案。我重申一遍,你们无权审问我,你们的拘捕令里没有…” “回答我的问题。” 律师的视线好似钓鱼竿,在两位探员间来回挑拨,最终停留在戴维的脸庞: “你慌了?你们根本没有获得许可,根本无权提审我吧?我劝你们好自为之,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冒险…” 戴维一只手压住同事的肩,一只手又拿了张纸巾擦起鼻涕: “回答我的问题。” “我要求查看你们的拘捕令或是上级领导的直接指——” 戴维拿起写口供用的钢笔,拔掉笔帽,将钢笔当作飞镖,在同事反应过来之前将钢笔甩入律师的嘴里。 他竖起指头嘘声,走到律师身前,等律师从嘴里拔掉染血的钢笔后,拧断了律师的手指,用笔帽盖住笔尖,然后掏出放在口袋里的鼻涕纸,往律师的嘴里一塞,再掐住律师的颌关节,用钢笔捅着纸团,把两样东西一并送入律师的胃里,说: “回答我的问题。” 律师掐着喉咙,用手指抠起舌根,试图呕吐出会要了他小命的异物。但他的行为让戴维很不满,于是戴维不顾同事的劝阻,抓着律师的头发揪起他,在他尖叫的时候把他拽到桌旁,将他的上颌对着桌沿狠狠磕下,砸光了他的上颌牙,说: “回答我的问题。” 疼痛到一定程度后,肾上腺素会帮助身体压制痛苦,好让受伤的人把握生机,及时逃生。 律师扶着桌子,用求饶的目光看向另一位探员。果然,那名探员不能再念及同僚情谊,立刻按响告警铃,通知所有人情况有变,立刻到他们所在的审讯室来。 戴维并不在意同事的警告,而是俯身半蹲在律师身边,最后一次说: “从找钥匙到开门再到制服我,需要一分钟时间。在这一分钟内,如果你选择沉默,或者回答得不那么清楚,我会抓着你的嘴,把你的头从脖子上扯下来,明白了吗?” 律师惊恐地扑向前方,却被戴维从后抓住。他只能用嘴咬住戴维的指头,可他的上颌牙已经掉了个精光,咬来咬去也只是含吐,除了弄疼牙床外起不到任何用处。 “钱是哪来的?” “别…人给…的…” 戴维的同事正要冲过来拉开他,可他锁紧了律师的脖子,逼迫同事退到门口,继续问: “谁给的?” “王…庭的…人。” “王庭的谁?” “王庭的人…王庭的人…” “谁?”说话间,审讯室的门已经被打开,戴维立刻加大臂力,把律师的嘴角掰开一百八十度,撕裂了律师的脸,即将折断脆弱的颈椎,“最后的机会了,想清楚。” 直面死亡的恐惧,代价是大小便失禁,以及一个破开喉咙的名词,含糊又清晰。当听到那个人的尊称后,冲进屋里的探员步步后退,仿佛听到的不是人名,而是鬼魂的索命咒语。 戴维放开律师,把自己的手腕并在一起,示意同僚们为他戴上手铐。无论他走向谁,谁都会后退着躲开,逗得他哈哈大笑。直至谢尔德乘电梯赶来,众人才将他拘捕,接着把昏死的律师送进医务室里。 三分钟后,戴维看着手腕上的镣铐,坐在送别部长的办公室内与谢尔德对视。这间房里还是只有一张紫檀木桌,不过多了些金贵的文具。从品牌上看,它们应该是上层人士的赠礼,否则谢尔德至少要透支十几年的工资才能买得起这些质量不如垃圾的手作奢侈品。 谢尔德绕着他打量了一圈,踱步到桌后,一屁股墩在桌子后的那把靠背椅上,把牙齿咬得咔嚓咔嚓,像是齿轮在碰撞: “戴维,你的脑子犯了什么毛病?你的大脑皮层是不是抽了筋,把你的脑白质都挤成奶酪馅饼了?” “没啊,我好着呢,”戴维盯着手上的镣铐,摇出了愉快的节奏,“谢尔德,你看,如果我们遵循法律规定的流程,花费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用扯皮的方式去调查案情,还不如逮个小角色揍一顿有效力。” “你殴打的是格威兰的合法公民,且是位有律师执照的职业律师,和那些在大街上杀人的大头兵、在下水道里抛尸的流氓是一个概念吗?” “没区别,哦不,他还不如咱们的英勇战士呢,连一顿揍都撑不住。唉,要是当时那几个当兵的跟他一般不耐揍,你应该能挖出更多军方的猛料吧?” 谢尔德摸着油光锃亮的头皮,如同看傻子般看着他: “戴维,你知道什么叫程序正义吗?”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也知道,假如我遵照你的指示,牢记法律提倡的程序正义的原则,就是把他们轮流押在审讯室一年都问不出个结果。你看,跟款待那些大头兵一样用拳头劝说他们,比磨时间要强太多了。” “戴维,你这两年的压力是有些大。我理解你,离婚了没了房子存款,熬到前妻再婚不用交抚养费了,儿子又被人绑走,督办的案件还迟迟得不到进展,换谁挑起你的重担都要压弯了脊梁。 这样吧,你先休个假,带薪休假,你儿子的案件你就别操心了,我亲自去警察总署走一趟,让他们拿出最敬业的态度,就是把灰都的天翻过来也要帮你把儿子找到。” 戴维的注意力依旧在镣铐上。不锈钢制品的冷光映在他眼里,反射出迷人的色泽,照着他的嘴唇说出不着边的话: “暴力永远是最高效的手段啊。” 谢尔德的脸色镣铐反映的目光更冰凉: “你问清楚了?你问明白了?” “嗯,大家都听见了,不过我想即使你鞠躬请教,他们也会说没听到吧?” “你打算做什么?你还想做什么?” 戴维把胳膊砸在桌上,学着谢尔德早先的表情,笑得可亲可憎: “你说呢?你拉我入伙时都说了哪些慷慨激昂的词汇,需要我帮你复述一遍吗?” “戴维,你该提前退休了。你的退休金,黑水会按照部长的级别发送,回老家休养吧,对你对我对他而言,这是最好的结果。” “谢尔德,别拿他压我,他不配。” “他不配,那还有谁配?戴维,时刻保有尊重之心,而且他是怎样的看好你,你却辜负了他的信任,论不配,也是你不配。” “你说不配就不配吧,我无所谓。但我倒是好奇啊,谢尔德,你口头说着尊敬尊重,你心里是在敬重他的人,还是他送给你的地位呢?” “戴维,疯也疯够了。我以前辈的身份郑重地劝你一句,回老家待着冷静冷静,有些问题,你陷进去的时候想不通,等你走出去了,就是豁然开朗。 这样对谁都好,别害得大家替你承担责任。” “谢尔德,我也以后辈的身份善意地提醒提醒你啊,我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我肯定是无所不用其极,怎么恶心你怎么整蛊你怎么来,是吧?” 谢尔德拍案而起,双目射出火光: “你…” “你一把文德尔先生踢给我照应,我就跟他摊牌了,我保证拼尽全力帮他找人。他还真是个好孩子哦,答应依我的吩咐行事,跳屎坑都不带犹豫的哦? 这不,我特意嘱咐露丝,一定一定要把文德尔先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最好是漂亮到跟那种交际花似的,那样就没人认得出来他是谁,然后啊,我就能把他送去跟无名氏的人碰一碰,摩擦出火花。 谢尔德,不是我笑话你,可你在这个位置坐了太久,头脑都老化了,就急着甩烫手山芋,人家的底细还没查清就敢往我手上扔啊? 嘿,你看看,我这么一筹划,他肯定要跟无名氏来个亲密接触。而我也没有隐瞒啊,我把计划都告诉他了,但为了找到那个失踪的留学生,他欣然同意了,没有半分迟疑啊,谢尔德,他虽然没有经验,但我感觉,他比你更像是从黑水训练营里走出来的老人,至少他还有当个小傻瓜的勇气,痛快地失去踪影啦。” “几天了?”谢尔德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桌对面拉过来摔在地上,用膝盖压住他的后颈,发了狂一般怒吼,“几天了几天了?我问你有几天了?!” 哪怕被压在膝盖下,戴维还是嬉笑着,不咳嗽一声: “慌什么?你慌什么?你别忙着问我,先解开我的疑惑—— 到底是无名氏本人喜好美丽的少年郎,还是无名氏的保护者钟爱这一口?” “我干你妈!戴维,你知道你捅了多大的漏子?你他妈的,你是跑腿跑傻了,把脑浆从毛孔里跑出去了?你是、你是他妈的一条风干鱼啊?你脱水了是吧?你想拉着我死,我陪你死,我陪你去死,我给你道歉,我跪下来以死谢罪,但你弄得这是什么花把势啊? 你不怕陛下殿下陪你送死?你不怕灰都的民众陪你冤死?你不怕你的父母、你的儿子因你枉死? 你告诉我,是刚刚才发生的事对吧?迟一些也没什么!你跟我讲清楚,我马上想办法找人去活动,都还来得及啊!” “临了自乱阵脚,”戴维拿脑袋敲了敲地板,开心地压扁了一侧的脸,高高兴兴地唏嘘起来,“我儿子在你手上我都懒得搭理,你说的这些人关我屁事?” “不为他们考虑,也为你自己考虑吧!你是始作俑者!你是明知故犯!你是你是你是罪魁祸首!你罪加一等,使者来了,等他来了,你以为你轻松得了?他不会宰了你,他没有我们这么善心!他会把你扔进滚筒里,用离心力甩匀你的脑浆,甩得你口鼻喷血,再把你弄活过来,搬到医学院作无麻醉解剖!你不会死,你不会轻易地死,你会被种满蘑菇灌满细菌,你会尝遍无人能想象的痛苦,你会后悔在出生前跑过了你的几亿兄弟,你会恨不得现在跟我坦白,然后吊在路灯上自尽!” “我哪管得了那么多,使者怎么生气我又猜不到,到时候随他开心啦,”戴维往上一拱,把谢尔德顶翻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说吧,和无名氏搭线的是谁啊?是你还是我们的领导、领导我们走向胜利的殿下啊?” (五十四)明白 谢尔德捂着屁股,搀椅子腿踉跄爬起,眼里的疯狂涣散一空,留下的只有了无杀意的怨恨: “你没疯也没傻,你清醒着呢,戴维·赫斯廷,你明白着呢!” 这回,换作戴维揪起他的衣领,向他那双失了神采的眼睛喷射怒火: “我怎么没傻?我怎么没疯?我没办法不失心疯啊,谢尔德。 当我知道我舍命追随的人竟然为了个比妓女还浪荡的妹妹而舍弃法度不顾,我凭什么还相信他口中的王庭?我凭什么相信他领导下的格威兰能够焕然一新? 让我们的探员为一个臭婊子养的黑社会出身的小白脸拿起枪在大街上和自己人打一场枪战,就是格威兰的美好未来吗?帮着一个风流成性掏空了身子的老不死隐瞒私调特别行动队在首都枪杀我们的同事,就是格威兰人期待的开明新政吗? 去他妈的吧。他流着和他老子一样的血,他也好公主也罢,这群奥兰德家族的脏男乱女都是彻头彻尾的自私鬼,一谈到政事改革与腐败打击,嘴上说得再动听,手一碰到他们自家的金库,那些畅谈理想时的高谈阔论立刻成了永不履行的绅士协定! 多少年都等不来的机会啊,格威兰好容易处理了一大批敛财无数的坏种,可结果呢?我们查没的资产都成了他们的私产,不是为了国际声誉,他们或许都不愿意掏受害者的赔偿金!干死了上一批富豪和政客又怎么样?下一批爬上来的人还是照样吃喝玩乐,他们做不成一件实事,只会在演讲时夸夸其谈,在立法议会上提议新增狗屁的垃圾税、规定市民一天上厕所最多冲几回水,免得大家发现他们是什么都不会干的饭桶!等他们演不下去被打倒清算,他们的钱袋又落到奥兰德家族的藏宝库里,又能搞出什么利国利民的变动?像是伏韦仑,复兴复兴复兴说了多少年了,复兴的迹象可曾重现吗?呸! 前几天,议院还请了一堆小姐太太和自诩文明的先生来参会,声泪俱下地发表演说,请求王庭加速死刑的废除。傻子都看得出来他们是在替谁卖屁股,一看见他们为强奸犯、杀人犯抹眼泪却懒得瞧一眼受害人的档案与照片的虚伪表情,每每听见他们鼓吹文明与人性时赞颂法治进步的得意神情,我真想化身为他们口中那位主管圣城的野蛮人,把他们和他们的父母朋友以及老师金主抓起来,让这些人的嘴巴和屁股赶紧换个位置,用屁股吃饭用嘴排泄,看看他们还会不会用余生吹捧我的仁慈。 而奥兰德家族呢?还在旁观还在看戏,他们乐见这群人卖惨,他们愿意庇护这群忠心他们而践踏民众的狼犬,反正吃到大头的必定是他们奥兰德家族。 这种统治者,可能为格威兰的民众考虑吗?不可能!他们高喊的法理和国家荣誉就是个屁!只要他们过得纸醉金迷,格威兰的民众哪怕死绝了也没关系!他们的格威兰永远不会水深火热,他们的格威兰永远欣欣向荣!是吧,谢尔德?” “戴维,你能分得清主次轻重吗?王室再烂,那也是我们格威兰人自己的事,要由我们格威兰人自行处理,把帝皇使者的人牵扯进来是什么意思?你是要当卖国贼,让格威兰变成南共治区那种人间炼狱吗?” “哦,那还请教前辈,我该如何扭转格威兰的颓势、除掉格威兰的顽疾?劝我的朋友与热血沸腾的后辈们将信任倾注在继任的君主之上,祈祷格威兰迎来一位如庄士敦一世那般力挽狂澜的明君?” “戴维,如果有一艘船行驶在伯度河上,就算它破败老朽,甚至漏水腐烂,只要它还能保持航行,身为船员的我们所应该做的不是拆散它,而是修补漏洞、替换船板,在有生之年维护它的平安!把希望寄托于外人,无疑是引狼入室,更何况你引来的是帝皇使者,是头杀不死打不败的魔狼!” “有理有据的形容啊,可谢尔德,你这套谎话骗不到我,骗不到我的哦?你无非是想劝我学习你的处事之道,在发现症结以后自欺欺人,走你的路,借鉴你的经验,模仿你的行事风格,当一个用病情不重为借口而不去及时切除病灶的庸医,坐看病变的细胞用十年、二十年乃至几个世纪去蚕食病人的身体,拖到他无药可治为止。只要你死在病人之前,就没有人会指责你是庸医误诊,反倒夸你延寿有方,名利双收,不是吗?” 说完,戴维松开手,把谢尔德扔回他的位置上。谢尔德握着扶手,想要撑着身体站起来却无力挺直腰杆。他看向俯视着自己的戴维,忽然明白自己是被这把椅子抽走了灵魂,失去了辩论的勇气与技巧,已经不可能反驳戴维的那套歪理邪说,唯有委曲求全才能避免事态恶化。 于是他重新开口,即使他唇干舌燥: “戴维,你不是条冷血的鳄鱼,你不会弃父母亲友于不顾,你不会把我们逼上一条死路。人是感性动物,人不是死讲道理的执法机器,帝皇使者不例外,你也不例外。 好比你愤而刑讯逼供,殿下他也无法割舍血缘的温情。那到底是他的父亲,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他不是纯粹的政治动物,他下不了诛杀血亲的狠心。况且,假如他是这样一个薄情寡恩的人,我们还会为他所打动,相信他会引领格威兰走上正途吗? 戴维,不要像某些缺乏政治常识的人一样渴望放在童话故事里都显得可笑的圣贤君主。最权威的帝皇没有善良,最暴戾的使者没有智商,即使你推崇的庄士敦一世,亦不如耍了他的朝晟元老,而朝晟元老在朝晟造下的罪孽,绝不比使者少。 戴维,领导者不可能尽善尽美,总有他们自身的缺点,总难抵抗人性的蛊惑。我不求你谅解我,但请你理解殿下,他是王庭仅有的希望。 戴维,你不是一个偏颇到祸及无辜的极端主义者,跟我说实话,人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走丢的?我会派出所能调集的任何武装人员,翻遍灰都也要找出无名氏的藏身处,大不了和老部长一样,在清扫毒瘤后告老还乡,不再掺和灰都的纷乱就是了。” 谢尔德的忠告,戴维可有记在心里?不,他仍旧是置若罔闻。他扶起自己的椅子,坐下来仰望被明黄色刺入的天花板,让视线随着那抹黄光探向窗外,看向那沉入东方的夕阳,在八点的晚钟敲响时说: “你真不清楚,就去问昏聩的君主或是沉默的殿下吧。” “戴维,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你问我?我还能说什么?无名氏会赖在哪棵树的荫蔽下,你想不到吗?” 谢尔德苦笑一声,拿起内线电话向灰都的黑水探员们发出通告。他命令所有人全副武装,即刻以王宫为中心开始排查新区的住宅,且优先调查归属王庭的地产,特别是那些面积庞大的庄园。 听完他的指令,戴维也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没有请示国王或殿下而闹出如此阵仗,不明白内情的还以为他是在挟持王室成员,逼老国王退位让贤呢。 无论结果如何,摊上个老迈而恋权的现任统治者与年轻而念旧的继任统治者,谢尔德的政治生涯都算是完了。但就像他所说的,在格威兰倾覆的风险前,一个人的事业微不足道。 前提是戴维没有耍他。 被戴维耍得最狠的当属阿格莱森。倘若认识谢尔德,如今被挂在庄园刑房里的阿格莱森定要告诉他,他手下的探员都不是好鸟——拖延成性且不论,骗人都不带脸红心跳的。 刚进庄园里做客的时候,阿格莱森还是无名氏热情款待的贵宾,这才过去没几天,他却成了奄奄一息的囚徒。看啊,生锈的铁链绑着他的脚踝,把他倒吊着摇晃。那铁链的材质并不坚韧,围度也并不粗犷,对身为圣恩者的他来说,调动增强肉体的祈信之力去挣脱束缚恢复自由理应不难,可他好似被捏住嘴巴的鳄鱼,无力张开血盆大口亮出凶器,进而摧毁拘束他命运的刑具。 他是怎么落到这般田地的?还得从两天前说起。 在蜡像借无名氏的权威发出恐吓以后,他的心跳反而平缓了许多。他就猜到黑水的人准备了多套方案,绝不会把宝都押在他身上去玩孤注一掷的豪赌。现在,他要做的便是拖延时间,拖到无名氏自乱阵脚、拖到黑水的人杀入庄园解救他。无名氏再厉害,还能藐视王庭内的贤者,跟黑水的人硬碰硬不成? 时间,时间,他自觉用不了多久时间,遂抓紧时间享受在别的地方绝对体验不到的贵族生活。期间,他差不多逛遍了庄园的每一个角落,也在脑子里描绘出这座庄园的地图,丈量出庄园的大致面积。约摸一百五十公顷的庄园内,多的是他不能涉足的禁地,譬如某些明显是在招待贵客的房屋,以及散发出骇人兽嚎的囚园。庄园里分明没有监控摄像头,但总有一座蜡像在他踏足禁区前拦住他的脚步,似乎有人时时刻刻注意着他的行踪,把他的小心思尽收眼底,让他没有自由可言。 正因于此,阿格莱森仿佛被拷上了无形的枷锁,在沉闷中远离了自由。而人一旦闷起来,即使面对培养多年的爱好也难以提起兴趣来,特别是他这样一个境遇不凡的圣恩者。他向蜡像提出的唯一请求,便是多来些美食与好酒,至于心心念念的女人?真见到蜡像送来的几位笑容僵硬的姑娘,他腹中的躁热之火立时沿着动脉燃烧,煽动着他挥出拳头,煽动着他去把蜡像碾成粉末。 这天,他正在花园里闲逛,却见一栋小楼里走出一位中年人。中年人坐上轿车,与蜡像握手道别,语气回味无穷: “她简直是灌不满的魔壶啊!代我向你的主人问好,请转告他,共治区的形势严峻,该抽手脱身了,要是被他的老乡们套牢,可是一威尔都提不出来。而且那群人的声势太旺了,得抓紧时间敲打一下,若是放任他们做大,陆军那边会很麻烦,我们这边不好交差,大家都会很难堪啊。” 蜡像俯身道谢,目送轿车载着中年人走掉,然后转向阿格莱森藏身的树丛,再扭头离去。 阿格莱森禁不住抹了把汗。他刚要转身跑开,却见一座蜡像不知何时立在自己身后,恭敬又冷漠地邀请道: “是时候品用下午茶了。阿格莱森,今日是主人第二次与你谈话。往后我们是朋友还是敌人,就取决于你的语言艺术了,自重吧。” 阿格莱森一言不发。他把手背在腰后,随着蜡像的指引回到最初的那栋房。这回,他没有在二楼的窗口看到受辱的菲莱·奥洛罗。他不由猜测无名氏会否清走了无关人等,将要与他促膝长谈。但等他走进房内,播音器里的男声却提醒他,无名氏依旧是那个藏形匿影的狡诈小人: “亲爱的阿格莱森,距你初至寒舍已足三日。我认为,三天的时间足够性格最迟疑的人下定决断了。朋友还是敌人,任你抉择。” “朋友?我当不起。您想从我这种小角色身上得到什么,不妨直说吧?但凡不是要我的小命,我还是很乐意卖您个人情的。” “朋友本就是利益的结合体。你是圣恩者,是叛出军队靠攫取佣金为生的圣恩者,你所渴望的是什么?是铺天盖地的钞票,还是价格稳定的房产?如果你爱白银,我会赠予你白银;如果你爱黄金,我会奖励你黄金。你想要不动产,新区房屋均价最高的地段任你挑选;你想要动产,债券、股票和基金随你选取。” 阿格莱森可不愿接对方的橄榄枝,天晓得那是不是空头支票?他解开袖扣和领带,沿着过道走向舞厅,边走边伸起懒腰: “其实吧,我这人不爱钱,接私活就图个刺激…” “你想杀人,我的牢房里有的是凶徒给你杀;你想战斗,我的园区里有的是圣恩者与凶兽陪你玩耍。你想要成就感,我乐意提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供你挑战;你想要愉悦感,在我的庄园里,饮食、暴力、肉体、权力的快感任你享受。阿格莱森,你想要什么?” “愉悦感?唉,快感嘛,快感没这么低级吧?我这个人无拘无束,不爱给别人当狗…黑水不够格,您更不成。” “快感本就是最低级的追求,亦是人无法战胜的本能欲望。进食的欲望,繁衍的欲望,求知的欲望里,兴许只有求知算是超脱本能的高级追求。我见过太多政客、商人与精英,而财富、名声与肉欲是他们永恒不变的渴望。越有权力、财富与智慧,他们越是渴求权力、财富与智慧。泱泱千万人,又有几个能战胜本能?阿格莱森,你能吗?” “你呢?无所不能的无名氏?” “倘使我无所不能,坐在圣环殿上的该是我,而非那个滑稽的朝晟人。我渴望的是智慧、是知识,是祈信之力的进步,是巍峨深远的巅峰。” 在舞厅外,阿格莱森停住了脚步。他摸着鼻子,想笑而不能够,好半天,他才双手插兜,对着架在墙角的播音器昂起了头: “看得出来,祈信之力是你的真爱啊。我们这些普通的圣恩者,究其一生也难达到你的高度,你都厉害到被王庭奉为座上宾了,能在灰都只手遮天了,有必要…” “没人不想更进一步,阿格莱森,将你的祈信之力展露与我,让我知晓你的全貌。” “两种祈信之力,两种祈信之力…知你娘的个卵哦!想看我有几分本事?自己来试试吧。” 说完,阿格莱森准备踢开舞厅的门,却猛地向后跌去,在地毯上翻了好几圈。他捂着隐隐生痛的脚踝,不可思议地看向舞厅的大门。就在他踹向那扇大门的一瞬间,他的肌肉和祈信之力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硬是牵拉着他顿在原地,导致他重心不稳的同时还肌肉僵直,险些害得脚踝脱了臼。 无名氏的测试开始了。阿格莱森不信邪,卯足力气冲向大门,在撞击之前飞身前跃,试图突破可能会停顿他的那股怪力。但大门外仿佛安装了隐形的超级弹簧,在他撞过来之前便把他弹飞出去。 他撞在墙上,疼得咬牙切齿,竭尽全力发起第二轮冲刺。不过这回,他主动在门前刹住腿,转而用手贴向门,缓慢提升着力气,试图用温和的方式把门打开。 不管他使出多少力气,木门都纹丝不动。是有一股夸张的反作用力顶住他的手掌,让他的手掌无法推开木门。虽然没读过高中,但他好歹上过初级中学,他知道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可推搡木门的感觉告诉他,此定理不通用—— 面对这扇木门,他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都是排斥他的斥力。他用出的力气越大,受到的斥力越夸张。 他拍拍手,掸走了身上的灰尘,再一次摸向牢不可破的木门。他的手指好似幻影,缓缓穿过木门的阻挠,继而带着他的胳膊、他的肩膀和他的全身进入舞厅。 而他的影子还立在木门外,与没有影子的他分割在两个空间。 无名氏笑了。那笑声掺杂着狂热的情感,好比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重返青春,就差跪在地上膜拜,感恩帝皇的奇迹给予自己新生: “阿格莱森,现在告诉我,你的两种祈信之力究竟是从何处来?” (五十五)坦白 阿格莱森打开门,重新连起了影子与身体,呼出一口比事后烟更为畅快的浊气,且尝着味道古怪的昂贵果蔬,给出他的回答: “论祈信之力,我算不上有天赋。我猜,大地上能胜过你的圣恩者,恐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对你来说,多一种祈信之力又有什么用?赢不了你的照样赢不了你,被你踩在脚下的也不会喊得更痛,折腾自己又何故?” “全当我是求知若渴吧。” “那你听好了,谦逊的无名氏——想要全新的祈信之力吗?那就耗光你的力量、挑断你的脚筋,从格威兰爬到博萨,挑一条运猪崽的烂船,吃烂菜叶子和死鱼,饿了抠脚皮当小零食,渴了给人干屁股换口水。 这么撑五六个月,你渴望的祈信之力也许就主动投诚了吧!” 数秒钟的无言后,开怀的笑声在舞厅里震荡。那些安装在暗处的传声器共同发音,演奏出一曲由愉悦谱写的炼狱之歌: “我虽对格威兰人的礼节嗤之以鼻,但我也不得不同意他们的观点——很多时候,礼貌的程度能反映一个人青年时期受到的教养。” “谁信这套啊?定规矩的格威兰人吗?论起规矩来,他们嘴上说得头头是道;一看到好脸蛋和翘屁股,蛋蛋就取代了他们的大脑,连哄带骗、用买用强。什么教养和礼仪?用来遮皱纹的粉底,反正我不信这套。” “没错,阿格莱森,恰如一些相貌平凡而自认靓丽可人的女性,不过是在化妆品和图像修改技术的洗脑下开始自我欺骗的蠢人罢了。 详尽地描述你的觉醒之路吧,作为感激,我不会用庸俗的谢礼来回馈你。你不愿踏入陌生的领域,我自不愿强人所难。 你爱财富与冒险,又不愿意舍弃当前的生活,不如听我的安排,施行两全之策,如何?” “哦?说来听听。” “黑水的一千万佣金,你照收不误。事后,我会派人清洗掉你进入蓬荜后的记忆,即使黑水的人让圣恩者配合吐真剂来审问你,也查不出任何线索。” “乖乖,这是要我分文不赚还白受罪啊?世上哪有这么赔本的买卖?我可以不做吗?” “耐心,阿格莱森。待黑水消除怀疑放你回家,会有客户委托你处理一些易如反掌的小问题。而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你一不留神就注意到了有关彩票公司的内幕消息,随便找家彩票站,便用五威尔买中税后一亿威尔的票号,合法合理合乎手续,无需承担任何风险。 你若嫌寒酸,还有股票黑幕、文物卖场供你挑选。不过呢,考虑到近年资金周转不易,缺钱的地方太多,我的出价上限定在五亿威尔。” 阿格莱森捏起一块炸牛排,搭着奶油蘑菇汤嚼了起来,打了个轻快的响指以表夸赞: “好数字,刚巧是我资产的十倍。你要是定太高了,我还不敢要了。” “承你美言,我们能不能当一回地下朋友,只看你愿不愿意省察事机了。我由衷地劝诫一句,与我为敌者虽不至于粉身碎骨,倒也不能说过得快活。 何况,你也清楚,你的力量局限于第一巅峰,有很多手段能帮你吐露真情。” 阿格莱森握住一瓶葡萄酒,用食指对准瓶颈,倏地弹断了堵着木塞的玻璃颈,把沉淀了多年的佳酿一口气吹干。这浓烈的酒精足以让一个老酒鬼跳上酒桌扭着腰胡言乱语,却不能令他的面孔多一分血红。喝完酒,他掐断一根粗卷烟,用火柴引燃烟草,吸到卷烟燃尽才喷出浓雾,说: “我不喜欢掮客。开赌场的卖糖丸的是在舔血挣钱,坐办公室的是拿脑子挣钱,当官开厂的是凭祖辈的福荫坑钱,而掮客…呵,皮条客,皮条客是给人当手套,借着别人逞威风,明明是条狗,却嘶得比狼还凶,比坑人的混球还可恨,还可恨啊!” 传声器里,无名氏的嗓音很低,低到电流的躁动成为了舞厅内的主旋律: “阿格莱森,你想表达什么?” “我和皮条客没得谈,仅此而已。” 话音散去,舞厅内一片寂静,只剩阿格莱森咀嚼食物的声音,粗鲁而豪放至极。而这寂静,终究是让无名氏打破: “阿格莱森,你知道吗?我从不怀疑格威兰所宣传的‘先礼后兵’的外交措辞,因为我很清楚,凡是有思想的生物,无不能先苦后甜,却难以由奢入俭。” 阿格莱森抓起一只井盖大的螃蟹,把足有小臂粗的蟹钳放在嘴边,连壳带着肉咬碎,嬉笑着说: “试试看喽?” 出乎意料,回应他的并非怒火,而是欣喜的欢笑。无名氏笑了好久,歉意满满地祝贺道: “我欣赏你的顽固。阿格莱森,临近休息时间,用膳结束后便回到卧房吧,期待你回心转意,稍后再谈。” 说完,传声器悉数关闭。阿格莱森摇摇头,专挑昂贵的菜色品尝,等吃饱了用家乡话暗骂一句: “尽他妈学白皮的坏毛病。” 果腹之后,他相中了一瓶曾上过新闻的价值两千威尔的矿泉水。这水装在蔚蓝色的水晶瓶里,乍看如海涛般晶莹,是使者降临温亚德前某家奢侈品公司请来艺术大家设计的贵族用水,据说单是卖出空瓶就值回售价。他开启瓶口,先谨慎地舔了一舔,再微微灌了一小杯,最后索性端起水晶瓶喝个精光,再吐些漱口水回去,嫌恶地吊起了眼皮,嘲笑道: “还不如自来水接了净水器。” 可能是他得罪了主人的缘故,再没有烦人的蜡像替他引路。他痛快躺回卧房,把衬衫扔到衣架上,望着渗出黑暗的启明星,惬意地合上眼睛。 一阵冷风穿门而入,吹得他挺身而起。 卧房的门豁然敞开,一位抱头痛哭的女人滚进房来。她蹬着紫色的尖头高跟鞋,腿上罩着透亮的黑色丝袜,上身穿着白色的短裙与蓝紫色的针织衣,还捆了条酒红色的围巾,活像是公司里的女领导,飘散着年轻向成熟转化的风韵。光是看着她,阿格莱森的脑海里就浮现了好多可怕而诱人的场景,比如十年后嫁作人妇而受他摆布的露丝,比如阅尽男色后藐视般鄙夷他的的洛戈森千金… 可现实里的阿格莱森不仅没生出兴趣,反而脸色大变,急忙上前搀扶起在苦痛中挣扎的女人,再三确认了对方的容貌,问道: “斐莱·奥洛罗?” 没错,被装扮成礼物送进房里的正是失踪的混血者。他哭诉着呻吟着,像是体内有螺旋桨在翻搅脏器。他忽然扒着阿格莱森的肩膀,像个低贱的站街女似地哀求: “帮我,帮帮我…帮帮我!” 不容阿格莱森质问,斐莱的手已经摸向他的隐私处,径直解开了裤子上的松紧带。他反手一拧,把斐莱压在地上,顾不得系腰带,催问道: “喂喂喂,发什么春呢?是给人灌了过期春药了?他妈的醒醒啊,别瞎啼啦!” 他的辱骂和敲打没有丝毫作用,反而让斐莱愈发的狂乱骚动。若不是性别先天注定,他都想朝帝皇感叹一句—— 男人发起骚来,还真没女人什么事了。 可目下的光景容不得他分心。随着斐莱的嚎啕与嘤咛,他的心脏越扑越重。那不是生理的欲望,而是祈信之力的热火,是殴打、施暴与摧残的记忆。 他的心脏在痉挛,他的身体在颤抖。这比被露丝激怒时更糟,因为他看见了本该遗忘的往事,他又闻到了船舱里的血腥与粪臭,他又听到了那对夫妻和少年在向打手们求饶,他又回到了离别故乡的那个黄昏,回到了亲吻父母与妹妹的额头、发誓会在异国闯个出人头地的海岸。 他的手掌不受控地发力,在祈信之力的鼓动下握住菲莱的头,就像捏碎一颗葡萄般,把颅骨抓烂。 千钧一发之际,滑在他指尖的发丝好比是帝皇赐福的锁链,牵制住了那头名为祈信之力的心魔。他把菲莱甩到墙上,给自己下巴结实地来了一拳,揍得双腿软软晃晃,暂不用担心祈信之力失控的麻烦了。 “救救我…杀了我…杀了我吧…” 恍惚间,在献媚与求助中切换个不停的疯狂人声唤阿格莱森看向菲莱。 只见菲莱匍匐在地毯上,时而如成人歌舞厅里的职业舞娘般撅高臀部伸长舌头,用比自甘堕落的街头女郎更低贱的神貌来卖弄风情;时而四肢发力到面部青筋凸起,用堂堂正正的男儿之姿恢复直立。他时而尖声尖气,发出女人似的浪荡之音;时而亢声怒吼,诅咒寄宿在他体内的怪物。 到头来,他还是精疲力尽,唯有用最后的力量向阿格莱森伸出指头,索求解脱… “杀了我…帮我…杀了我…杀了我。” 阿格莱森不再迟疑,而是绕到他身后,挥出手刀重击他的后颈,让他暂时昏睡过去了。 阿格莱森看得出,即使在昏迷中,菲莱的睡容仍挟着难以启齿的风尘贱气。他把菲莱安置到床上,抬高头看向房顶的传声器,用比视线更阴沉的嗓音质问无名氏: “你在玩什么把戏?” 传声器里的男音逸散着安闲的欢愉: “赞美帝皇,为世界创造出精灵这样美丽高傲的种族;赞美瑟兰,为大地留存了此等品质高佳的学徒。所以我始终无法苟同奇罗卡姆的观点,与消灭背叛帝皇的异种相比,欣赏他们肉体的美、感受他们顽强的魂才更有意义。” “神经病?” “噢,你不懂,阿格莱森。那些因家境而堕落、因感情受挫而出卖身体、因一针注射剂而把服侍客人变为本能的女人,见过便是腻味。定要家境尚可、家风优良、品格极佳的俊杰男女才有摧残的价值。他们会抵抗,会反击,会抓住一切机会逃离,让体验过奥妙的顾客乐此不疲。” 阿格莱森沉默了。沉默之后,他咧嘴大笑,不过他的笑容并不快乐,反像是揭去面皮的人魔,可怖至极: “放眼我见过的掮客,还没一个有你这么恶心。” “不吝盛赞啊。你知道吗?阿格莱森,再新奇刺激的体验,终有乏味的一天。若是顽抗的人不再顽抗,转而认命等死,顾客的乐趣就大大消减了。往常,我们会顺从他们的意愿,把他们扔进焚尸炉,让他们化作哺育花园的灰烬。可前些年,我结识了一位能力超群的圣恩者。 他的祈信之力太有趣了。想想吧,阿格莱森,两个平生不存在交集的人,一个是钟鸣漏尽的老头,一个是牙牙学语的婴儿,只要以他作为媒介,便能传输一方的记忆。待上百年的记忆灌入脑中,婴儿再不想爬在摇篮里啃奶嘴,而是想用这具稚嫩的身体开启人生的第二春。当然,也可以将婴儿的记忆送给老人,而对蹉跎了一世纪有余的人而言,襁褓里一两年的光阴又算得了什么?” 阿格莱森恍然大悟。他望向还在被褥里呻吟的菲莱,心中的惶恐越发膨胀。但他仍强作镇定,笑对无名氏的威胁: “玩得开已经不足以形容你们了,我看,你们全是该下炼狱的畜生。和你们比,那座肉塔里的混球都显得太绅士了。” “急躁是恐惧的预警,阿格莱森。你很清楚,我有的是办法消耗你的祈信之力,再让那位精通记忆传输的圣恩者帮你明悟处境。格威兰人的风气相当开放,他们就像终年处于交配期的海豚,不分性别地交融,不以繁衍为目的,而是千方百计地娱乐感官。在某些公共厕所里,常有人在隔间的木板掏出小洞,然后守在另一头,成日向前来试水的同类们服务。这种人的聚会方式,更是望而生厌,连我见了都要呕出三升血。你说,阿格莱森,假如找来这么一个、两个、九个甚至十个满身传染病的东西,把他的记忆灌输进你的脑子里,帮你体验他几十年来的狂野人生,你,还能面不改色地挺直腰板,而不是磕头告饶,用着比奥洛罗先生还悲哀的丑态,求我宽恕吗?”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仅是联想菲莱方才的模样,阿格莱森已经是汗如雨下。汗水淌湿了他脚下的地毯,那情境,活像是落入虎笼的小孩子当堂失禁,渗出了听天由命的无力。他吞了口唾沫,低下头握紧拳头。他笑了又笑,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这种感觉,和在军队的时候一样。是失手屠戮至亲后,从尸堆里捡起儿时怀抱妹妹的照片后,那样天旋地转的… 滑稽。 他抬起头,先对传声器竖起大拇指然后猛立向下转,说: “我日死你的妈,傻卵。” 气愤、恼怒还是惋惜?隔着传声器,没人能猜到无名氏会流露出哪般神情。能听到的,只有大门关上前,传声器里玩味的宣判之语: “试着坚持下去吧,阿格莱森,你要是连一天都无法忍耐,恐怕会令我失望啊。 另外,你最好谨记,对我来说,你并非唯一的选择…明白吗? 倘若你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那个,那可是大错特错。 ‘非我不可‘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典型的博萨人思维,多少年仍未改正,可叹可怜。” 无名氏所说的还能有谁?自然是伪装成女性的文德尔先生,哦不,现在应该称他为温黛儿小姐。 抓到了那位圣恩者的分身后,他遵照戴维先前的吩咐,用内线电话把真相报告给露丝——这名圣恩者的祈信之力与朝晟的林博士类似,都是控制身体分裂,而他抓到的不过是一个没有祈信之力的分身。他正在尽力搜寻本体的位置,希望探员调动监控,给他充分的协助。 他触摸着昏迷不醒的分身,用视界追逐本体的方位。很快,他看到一条颇为繁华的商业街,便向露丝描述商铺的招牌名,借助黑水的监控系统锁定了本体的详细位置,随时可以将其缉拿控制。 他正要起身赶路,又对着趴在一层垃圾上的分身犯了难: “那这个人…这个复制人、不,分身该如何处理?” “稍等…我已申请专人前去接洽,他是最有力的证据,至少能坐实某位专替高层富豪疗愈的圣恩者有勾结前行之地的嫌疑。原地待命,支援十分钟后到,路况良好的话。” “了解。” 电话挂断,温黛儿又朝分身的后颈敲了一掌,免得这家伙过早苏醒。他夺过分身的笔记本电脑,稍用视界回顾便看到了密钥,再掰开分身的眼皮,通过了视网膜检测,浏览起电脑里的信息。 戴维的猜想果然没错,针对无名氏的搜索行动早就没有隐秘可言。电脑里储存着从阿格莱森初至灰都大学送外卖起的所有监控录像,简直比黑水的系统更为齐全。不仅如此,阿格莱森和露丝的通话还被录了音,甚至,连阿格莱森是怎么和店里的精灵老婆婆开玩笑,这群人都用窃听器收录了下来。 这就是无名氏拥有的能量吗?为无名氏办事的圣恩者,怕是远比入职黑水的要多。 在温黛儿试着打包文件、把文件发送到黑水的保密邮箱时,街道口传出了易拉罐和塑料瓶爆裂的乐曲。 是一辆黑水标配的小轿车碾过垃圾驶入街道。四位戴着墨镜的探员齐齐下车,出示证件表明身份,作势要扛起分身回总部报到。 见文件传输完毕,温黛儿把笔记本合上,交给他们一起带走。不过在最后一位探员上车前,他忽然抓住探员的胳膊,低声喝令: “摘掉你的墨镜。” 探员露出绚丽的笑容,将墨镜扔到地上,显出那双不会转动、亦无反光的瞳孔。 不消废话,温黛儿一拳揍穿了探员的腹部,把探员打成两截蜡块。而轿车已然点火发动,飞速向后退去。他不会放跑这些扮成活人的蜡像,干脆用手抓进了轿车的前盖,把腰向后一挺,硬是把轿车摔了个底朝天。 车门打开,两座没有被压瘪的蜡像翻滚而出,端起麻醉枪向他射击,阴鸷地复述道: “你,你,你,就是你…” 特制的麻醉镖刚刮破他的衣裳便被弹飞,连镖头都撞变了形。此时,那座断成两截的蜡像突然扑上他的背后,在被他击碎之前自行碎裂,让藏在蜡像内的几十枚金属小球黏上他的身。 在他反应过来前,小球释放出了浓烈的白雾。这些白雾不钻鼻孔,而是沿着毛孔渗透皮层进入血液,在短短二十秒内让他失去力气,缓缓倒地。 昏迷的分身也从车里爬出,朝浓烟鞠了一躬:“那可是放倒五头座头鲸的麻醉药啊…第二巅峰者的天赋,真让人艳羡又嫉恨啊。” (五十六)困境 常规的麻醉剂用来外敷麻醉,一般需要半小时左右方能达到局部麻醉的效果。这新颖的麻醉气雾着实厉害,生效速度之快令人赞叹,就是不知道起效时间能维持多久, 只见一座蜡像敲碎自己的腹部,从中取出连着气管的呼吸面罩,准备罩住温黛儿的脸。细看之下,有一件不锈钢桶埋在它的腹部,想必其中储满了高纯度的吸入式麻醉剂,能让任何圣恩者溺入无法调动祈信之力的梦魇里。 虽然露丝在微型耳麦内告诉温黛儿最好是用演技瞒天过海,但自认缺乏表演天赋的少年实在装不下去了,只等两座蜡像靠近便抓着它们往地上一拍,摔了个稀巴烂。 看到帮手被消灭殆尽,分身不由得握拳跺脚,兴奋地自言自语: “用祈信之力强化身体,靠增强后的代谢能力快速度过麻醉期?能力为夯进的第二巅峰者的身体素质是常人的多少倍…哼,他们的嘴里就没一句真话,可恨、可恨啊。” 分身的判断没有错。那血红的肤色与斗大的汗珠,是代谢活动剧烈的最佳证明。温黛儿很想用袖子抹一抹汗水,可又不敢破坏出发前刚补的妆,便甩落汗液,一步一步地向分身走去。 分身是大气不敢喘,忙双手抱头下跪投降: “我认输,我认输——您的耐力远胜我的预期,我再没有手段能暗算您了。我愿意配合抓捕,随您回黑水,交代我所能交代的一切内情。” 温黛儿掐住分身的喉咙,模仿着露丝的语气讯问:“你们的联系方式?” 分身举起左手,把掌背朝向他,苦着脸回答:“监听植入物嘛,没什么新奇——” 他拧掉分身的左手,一脚把抽搐的手掌踩成烂泥,在露丝的嘱咐中作出骄傲地表情,直视分身的双目,用傲慢渲染痛苦: “还想拖时间?在等谁?” 就算临近窒息而双腿乱蹬,分身还保持着遗憾的笑容: “巅峰…并非无敌…您的…请勿…淑女…两道巅峰…你我…蝼蚁…主人不必亲自出面…你…” “不必亲自出面也能收拾我?”他盯着分身的嘴唇,替分身念完了虚弱的心声,然后甩开昏死的分身,转向轰鸣阵阵的街道入口,故作矜持地立在原地,被露丝催着说出了羞耻至极的话语,“今日…本…小姐、乐意奉陪。” 假如可以沟通,他必要问问舍丽雅探员设计的都是什么台词,念起来简直是在读儿童卡通片的剧本,让他尴尬得想挖口井沉下去。他可没从格林小姐的口中听到过如此幼稚的语言,他敢说,这必然不是格威兰年轻女性的习惯用词,肯定是舍丽雅探员的个人癖好,居心叵测。 露丝通过监控捕捉到了他的苦恼,严肃地命令道: “耐心,文德尔先生,克制情绪是演员必备的素养,闯不过这关,你怎么和无名氏拖延时间?笑场的话,立刻打道回府,刚好洛戈森家正在出重金请你当他们家小姐的贴身保镖呢。 保持缄默,提高警惕,不许顶嘴!注意六点钟方向,下水道入水口,又来人了。” 封闭下水道的井盖直飞高空,一双冷钢色的巨爪扒在井口,带动它的主体爬上地面。 温黛儿揉了揉眼睛,看了两回方才确认赶来的新敌人是头精钢制造的雄狮雕像!没错,它没有关节的接缝,应当是件铸造或铣削出的艺术品,比真实的雄狮还长了一米。那迸发的鬃毛闪烁着冷冽的寒光,那凶残的狮头凝聚着百兽之王的力量。 即使是第二巅峰的圣恩者,温黛儿也不禁一颤。但他没有退缩或让步,而是鼎立原处,全神贯注地留意钢狮的态势,随时能够爆发祈信之力,把这头钢铁怪兽拆进废品回收站去。 他是处变不惊,露丝倒有些焦虑不安,劝他先观察为妙: “是那名蜡像师在操纵它?当心,蜡像师可能是第二巅峰的圣恩者… 不,不可能,除非他的能力是控制雕像而不分材质。但活动笨重至此的物品,他的祈信之力…” 敌人不容他们商议。钢铁雄狮飞扑而来,以挑衅般的粗犷战术发出邀请,请第二巅峰的圣恩者进行正面对决。 战况紧急,温黛儿难以分心听取露丝的建议,唯有将祈信之力的脉动鼓舞到顶点,让肩肘成为破冰船的船艄,去撞开迎面而来的冷血怪兽。 在他触碰到钢狮后,并没有爆出坦克对撞的巨响。一种柔软而温暖的触感传上他的肩部,在惯性的作用下蔓延到他的全身,把他包裹进了温润的血海中。 不,不是血海,而是蜡海,是液态的红蜡挥洒出的海洋。所谓的钢铁是以假乱真的金属漆,所谓的雄狮是裹在蜡片与隔热膜里的浆液。 铺天的蜡液浇灌在他的身上,带来少许别扭的错觉——他不是害怕,只是没法理解对方的策略。若说这是陷阱,效力还不如上热油淋他来的有威胁,还是用顽童设计的恶作剧来形容这陷阱更为贴切。 蜡的热量迅速散去,从流体凝结为固体。盖在他身上的蜡约摸厚两厘米,别说困住他了,想封死健硕的普通人都很困难。待蜡层凝固,他立时运作祈信之力,准备崩碎干扰视听的障碍物,再与露丝商议行动方针。 但他无能为力。 这层蜡似乎拥有着魔力。他施加的力量越庞大,蜡层便用更夸张的力量来挤压。他不断加大力度以破碎蜡层,可换来的却是体表成倍暴增的压迫力。一时间,他忽然回到了林海的绿松村,再见了还没有进城上学的自己。那天,他帮村里的孩子兜蜘蛛网,带着大家去湖边粘蜻蜓。一个心急的孩子捉来第一只蜻蜓,得意地把蜻蜓握在手里向朋友们炫耀。可等孩子把蜻蜓放进塑料瓶时,蜻蜓已经扑不了翅膀,没有力量飞行了。见孩子哇哇大哭,他帮孩子擦掉眼泪,把蜻蜓埋进土里,告诫大家留意手中的力度,因为对小动物而言,握在人类的手中,就是被捏住了命运。 如今,握住命运的手成了蜡层,被握住的蜻蜓成了他自己。 随压迫而来的是氧气枯竭的无力,无力之后是源自身体本能的求生欲。掉进湖泊里的旱鸭子挣扎得越强烈,越难漂浮在水面。拥有祈信之力的他反抗得越激烈,那股压迫越空前。趁着理智尚存,他压抑住身体的本能,尽力减缓身体的活动幅度,屏息沉思脱身之策。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肺里的氧气还够他支撑多久?还记得那个分身用座头鲸夸赞过他的抗药性,假如时光能够倒流,他定在热蜡覆体前拼命呼吸,说不定能轻松打破鲸鱼的深潜记录,荣获陆地动物中的闭气冠军。 怕什么?破开它,用祈信之力碾碎它。 久违的声音在他耳边浮现,讥讽起他的怯懦与畏惧。听起来,他只需硬着头皮强推祈信之力,这层蜡就会回复原有的脆弱,在绝对的蛮力前如昙花绽放,而后凋零。 呼吸自由了。 他尚未反抗,封住鼻孔的蜡块便脱落了。他下意识地呼吸又憋气,生怕有人用麻醉气雾令自己昏迷。他试图用视界看清自己的状况,只见街道里仍旧一地蜡块,分身还昏迷着,没有新的敌人也没有陷阱。他急匆匆地呼吸起新鲜空气,忽然在氧气流入肺部时觉察到不妥… 舍丽雅探员呢? 视界拢向躲在藏身点的露丝。她并未遭受袭击,反是在调取监控画面,通过对讲机朝少年传达指令,看口型,是在安抚他保持冷静、万勿慌乱。 见她无事,少年安心了。 短暂的安心就像暴风雨前的雷鸣,惊醒少年的理性——为什么,为什么听不到舍丽雅探员的声音? 他耳道里的微型通讯器显然失灵,敌人正在附近。 视界回到他的身边,帮他看到一团鬼影。这团鬼影行走到他身后,掏出一盒宝贵的圣岩,发出璀璨的金芒,携着些东西消失在闪光里。 待金芒褪去,他才清楚,消失的是裹在蜡里的自己。 是天国之门的奇迹吗?要用视界紧追身体吗?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待囚禁的他红蜡脱落时,他会看到自己位于何处。 压迫的感觉消散了,蜡块在他的力量下崩裂解体。重见天日的他却没有见到光明,而是在阴暗的狭廊里看见了一排排烛灯,在干燥的气息里警惕地敲击墙壁,暗暗窃喜。 通过建筑的材质,他判定自己还在灰都之内。现在,只需要辨认建筑的特点,先用网将之传达给圣城的朋友,再托朋友把消息送给黑水,即可宣告尘埃落定。 他走过狭廊,一道向底下延伸的阶梯出现在眼前。难道他被送进了某栋建筑的地牢中?灰都有多少建筑设置了庞大的地下室,足以改造成地牢呢?沿阶梯下行,干燥的空气愈发焦灼,焦灼中弥散着微微的怪味,像是蜡烛燃烧时的浊气… 不错,正是一氧化碳和二氧化碳两种气体。 阶梯的尽头,是精炼石蜡的旧式作坊。不,不是石蜡,是模型蜡,是班布先生跟少年讲过的那种精密的模型蜡。绿色的蜡块刚凝固成型,便在机关的驱使下掉进锅里,运向下一条生产线去。下一条生产线在制备什么?是一座座姿态扭曲的蜡像。这些蜡像的原型多为女性,表情痛苦而神态鲜明。看样子,她们是经受了莫大的折磨,在绝望中成为了完美的艺术模特,帮助创作者雕刻出栩栩如生的张力。 凄厉的惨叫唤回了少年的注意。他追寻着声音的源头,在错综复杂的生产线里穿行。很快,他来到一间热气腾腾的房,只见那口融化了模型蜡的大锅被运入房间内,而一位不着片缕的女性早被投入锅中,在滚烫的蜡浆里尖叫,即将沉入锅底。 呆滞片刻后,他两腿发力凌空飞踢,把蜡锅踢成粉碎,从蜡浆里抱起了烫红皮肤的女人。他猛地吸气吐气,借此帮女人降温,但无济于事。他抱着女人飞驰,寻找起生产线的出路,却在门前看见了一方方形如蜡锅的巨大蜡块。他急中生智,把女人放在一块蜡上翻滚,尽快吸收多余的温度。待女人安全了,他才仔细观察起这些巨型蜡块,只见内里隐隐裹藏着混沌的形体,便把双臂硬插进去,愣是将蜡块掰成两瓣,亲见了活埋于蜡中的原型。 蜡里裹着的是一个女人。她一手朝天高举,且扭转且前伸,近乎要挣裂小臂的肌肉。她的另一只手捂住口鼻,面容悲怆而惊惧。她的脚尖高踮,好似踩着云跃起。她看起来就像是见到帝皇陨落的少女,想要触碰消逝的神明却遥不可及。 但凄楚动人的真相,不过是被投入滚烫的蜡浆,在高温与窒息中挣扎的遗容而已。 少年惊愕失色,全力砸碎了所有的蜡块,见到了十几位动作各异的受害者,总算理解了那些蜡像的制作方法——先用蜡制造模具,尽可能保留人求生时的姿态与受难时的悲苦,再切开蜡的模具取出尸体,灌模后再翻模,便能得到灌注蜡浆、铜水都不会融化的新模具。 业因如此,这里的每座蜡像都是独一无二的孤品,毕竟无人能复刻死亡的魅力,帝皇使者除外。 少年打开网,在联络人里找到了班布先生的梁人姓名—— 有用吗?有用吗?帝皇使者不是神的代行者吗?他在温亚德展示过的神迹,不是表明了他获得了洞察万物的伟力吗?为何他对灰都的灾难视而不见,为何他对灰都的罪孽置若罔闻?他果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对他人皆不在意? 少年收起网,抱着幸存的女人走向蜡像作坊的出口,不敢再想班布先生的事情了。 出口的阶梯朝上而行,走过三四层楼的高度,旭日的白光迷花了他的眼睛。他还没有看清周围的环境,源于野兽的咆哮便吓得他一个激灵,抱着女人飞身后跃,险险避开了喷射而来的腥臭。待他定眼观察,只见他所处的地方是座由钢筋封顶的动物园,蹲伏在他面前的是头浑身肌肉的超大型雄狮。这头雄狮的身体长得像是蟒蛇,肩高比公象还要宏伟,似乎一爪挥来就能把他拍成肉泥。 该是受了熟肉的诱惑,巨狮的兽瞳死盯着他怀里的女人不放,张开血盆大口便蹬地扑来。他心神一凛,只把女人放在身前,自己则半跪在地,似是视听失察,不知道咫尺之间有凶兽来袭。 在狮牙接近他的瞬间,他动了。 他手推地、腿立起,先借着起身的力量踏步扭身,再靠腰力抡出一记上勾拳,砸穿了狮口与狮舌,贯通了巨狮的颅底,将巨狮串在胳膊上甩动半周,狠狠砸落在他的另一侧,把狮子头锤成了爆浆巧克力豆。 他把巨狮的尸体甩到一旁,打算带着女人尽快逃离。寻常圣恩者或许会给巨兽吓破了胆,他可不会。看到此类畸形膨胀的怪物,他的脑海里飘过的尽是当年林博士虐杀元老时的丑陋身躯,焦躁至心烦意乱,难以控制重拳出击的恶意。 沉重的踏步声中断了他的思绪。他忙把女人挂在较为安全的树梢上,循着震动感警戒来敌。这比工地上夯地基还奔放的巨响告诉他,这头怪物不会那么易于处理了。 即使做足心理准备,当那头怪物冲弯钢筋踏来时,他也着实吃了一惊。这玩意光肩高就有十五六米,初看像是头放大的公象,可那蝎子的尾巴、犰狳的鳞甲以及长了蟒蛇头的鼻子,无不在说明这是头由无数动物缝合而成的怪兽! 这回,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条巨蟒组成的象鼻便横扫过来,死死缠住他的腿,把他当成是弹球一样摔来摔去。他顾不得思考退路,立马借着腰力弓背抱住腿,轻松扯断了捆在腿上的蟒蛇,翻身落地。 鼻子被拉断后,暴怒的怪象不仅没有退缩,还抬起一条腿,重重向他踏来。虽是没有祈信之力加持的血肉之躯,但那粗硕的骨骼和夸张的体重,仍然压得他头晕目眩。 怪象抬起腿时,象蹄处已经拓出了人形,可它不知恐惧,反倒更暴怒地抬高腿,如打桩机般轰炸少年的身体。 少年可不敢继续硬扛怪象的踩踏,不仅翻滚着躲开,还差点儿失声喊起了妈妈。怪象不留时间给他喘息,张口狂奔而来,震得他几乎站不稳腿,只能向侧方闪避。 可怪象的嘴里钻出几条触须,把他拦腰一卷,无情地拉进嘴里。 这张嘴的腥臭程度远胜方才的巨狮。而且,这张嘴里还喷射着灼烫的酸水,仿佛某些有特殊能力的兵蚁用来保护蚁穴的分泌液,令人皮痒难耐。而这夸张的咬合力不知是取自哪种野兽,令刚刚扯断触须的少年叫苦不迭。他勉强撑开象口,挪到怪象的咽喉处,估摸着位置无误了,便奋力往上抓去,迅速撕开怪象喉咙处的血肉,摸到坚硬的颈椎骨,挥拳凿穿了骨层,揪中内部的神经,无情地扯断了怪象的肉体指挥中枢。 怪象轰然倒塌,砸扁了动物园里的植被和树林。少年撕开象口,却见到几头巨狮在分食同类的尸体,以及被挂在树梢上的女人。 他再度握紧拳,誓要杀光这堆人造的怪物,却从动物园的广播里听到了掌声与喝彩的男音: “沐浴鲜血的淑女,哪怕动怒也是窈窕可爱。但温黛儿小姐,你有考虑过剩余的祈信之力还能供你挥霍多久吗?” 闻言,他不免一愣—— 坦白说,他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五十七)游戏 广播的响声如同魔咒,令几头狂躁的巨狮乖乖后退。它们远远地包围着温黛儿,凶态近失,像哈巴狗似地滴着口水哈气。 面对第二巅峰的圣恩者都不曾卑微的怪物们在恐惧。这意味着那个藏头缩尾的男人即使靠广播传音,所具备的威慑力仍非少年可比。 “无名氏?” 少年的疑问令男人开怀大笑: “无名氏?黑水可怜虫们的命名灵感,真是稀缺到令人怜悯啊。还不如模仿灰都的老绅士,采取旧派文风,以代表无名的具体人名‘庄恩·杜伊’称赞我,这才配得上格威兰人的语言习惯。” “畏畏缩缩的胆小鬼。你若保有圣恩者的荣誉,就来与我堂堂正正地比拼吧。” “果敢的挑衅,”广播里的男人换上了风格迥异的腔调,声音既似歌唱,又似讥笑,“可怜的美人呦,我该如何回应你难测的芳心?暴力有损绅士的节气,好印象难以树立…或许我该小小地惩罚这只小天鹅,让天鹅明白骄傲是好色者让渡给美丽的权力?” 刚刚逃出怪兽之口、浑身淋满鲜血与粘液、闻遍了死尸恶臭的都没有呕吐的少年,头一回从活人身上感受到了何谓恶心。假如让他选择,是去灰都大学接受同性的骚扰和示爱,还是继续听无名氏的广播,他会毫不犹豫地跑到灰都大学做婚姻取向调研,毕竟学生们的底线还坚守在法律道德之间,而无名氏? 一个无耻之徒而已。 他的回应不是语言,而是蹲低的身子与裂成两瓣的裙子。传播声音的喇叭挂在动物园顶部的铁栏上,与地面的距离大概是四十米。想结束这吵闹洪亮的广播,普通人只有借助枪械或者弓弩,但他是圣恩者,他的身体比常规的热兵器更为可信。 他双腿生力,从原地跃起。他的起跳速度堪比推进中的火箭,他的质量远超坦克射出的炮弹。他就像是巨型战舰发出的穿甲弹,凭借势不可挡的动能粉碎了聒噪的喇叭,且破开了手臂粗的铁栏,直达数百米的高空,而后坠落。 他很清楚,迟疑不决会导致困在庄园里的受害者变成一具具无法查证的尸体。在下落的过程中,他观察着庄园的地形,将醒目的地标特征记录在网里,然后发送给驻扎在南共治区的好朋友,为罪人的伏诛拉开序幕。 待他落回地面,烟尘四起。先前还蔑视他的巨狮们早吓得伏地不动,如臣服新狮王一般蜷缩四肢,连低鸣以表不满的勇气都已舍弃。 对于野兽们的畏惧,无名氏升起了新的喇叭,继续广播无赖似的感慨: “您瞧,畜生再怎么进化,依然战胜不了畜生的本性。生存的欲望刻进了它们的基因里,遇到无能抵抗的强敌,它们的本能反应是在逃跑与屈服之间二选一。您的速度超越了它们,它们自知逃跑无用,潜意识里的最优选自然是向您表臣服。 如果剔除它们的理智,减小它们的脑容量,选育最愚蠢好斗的品种,它们又会困在敌我不分的怪圈,沦落为受血腥味操纵的鲨鱼。您说,如此野蛮的兽类,又怎能当作是宠物养在园中呢?” 少年可不把话中的威胁放在眼里,仅是立在原地,向那恶趣味的喇叭握紧拳头,用无言回击语言—— 来吧。 无名氏二度大笑。听得出来,这回他笑得很开心。笑完,喇叭里的音调都降低了不少,正巧符合他那阴阳怪气的声线: “可悲的姑娘啊,你不如外表显现的那么睿智。虽然冲破围栏向外落去并不可行,但那至少能表明你的努力——连脆弱的蜡层都能成为拘束你的囚服,你真以为自己能战胜我的祈信之力?去吧,乖狗狗们!给我们的客人少许教育吧。” 一声口哨后,匍匐的巨狮们像是被马刺喇了屁股,近乎崩溃地仰天咆哮,向客人发起自杀式冲锋。 少年的神色依然无惧。能被他一击解决的猛兽哪怕蜂拥而至,照样是脆弱的纸箱,引发不了质变的效应。 可当他侧身闪开攻势,再举高手臂砸向一头巨狮的脖颈后,他被无形的斥力弹得往后一仰,险些摔到了后脑勺。 一头巨狮趁势扑来,向他的头颅咬去。他挥拳直击巨狮的下颚,又给斥力推开了胳膊。他被斥力推飞了老远,狼狈地滚了十几圈才重整旗鼓。他马上明白自己不能与野兽们肉搏,便抱住动物园里的樟树,硬生生绞断了一人粗的树干,把整棵树当成标枪投向距离最远的一头巨狮,观察起树干被推飞的情境。 在树干即将撞上巨狮的时候,两者之间的稀薄空气似是成了弹性系数无限的弹簧,只一刹便吸走了树干和巨狮各自具有的动能,全不讲理地把能量反馈到树干所在的一边。树干瞬间被弹成弓形,飞旋着弹向别处,留下受惊的巨狮在原地无能嘶吼。 见状,少年深吸一口气,犹如定下了决心。他不再提前躲避野兽们的撕咬,也不迎击锐利的爪牙,而是等着一头巨狮冲来,立刻扭腰踏步,灵巧地贴住狮身,轻柔地摸上巨狮的后腿。待皮毛的触感传达到掌心,他才用恰到好处的力量抱住狮腿,先扭腰再踏步,以自身为圆心,拖着巨狮的一条腿原地画圆。 他越扭越快、越转越急,让巨狮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眩晕。他是要靠眩晕麻痹野兽,用非暴力的手段平息战斗? 不,眩晕是破坏的前奏。在离心作用下,巨狮体内的血液不断涌入脑部,炽热的鲜血从狮头的眼眶、耳朵、鼻孔和喉咙飙出。直到一对充血到膨胀的眼睛脱离了眼眶的保护、连带着神经挣出狮头,少年才停止回旋。 少年把这头死期将至的巨狮抛向剩余的野兽,警告它们退开。其实以动物的智商,很难理解“旋转”的行为会带来多大的伤害,可瘫软如泥的同类用实际情况告诉它们,它们的主人没法再用奇异的力量保护它们了—— 如果被那个小小的猎物抓住,它们的下场必是和同类一样瞪着双没有眼球的眼眶去死。 害怕了,它们害怕了。一番拼斗后,原始的兽性占据了上风,驱使它们第二次向客人兼猎物臣服。即使臣服的结果是被主人处死,它们也心甘情愿地接受。 至少能多争取一些生存的时间,不是吗? 广播里的赞美证明,巨狮们的怯战似在无名氏的意料之外: “真聪明啊,小姑娘。用不以伤害为目的且无伤害之效力的动作接触它们,阻拦你的祈信之力便无从排斥。当它们落入你的手中,再用旋转期间的离心作用间接让它们自行崩坏,规避了外来攻击的破绽… 唉,引以为傲的力量被轻松破解,的确令我头疼呢。” 少年单手叉腰,用冷峻的视线望向讨厌的喇叭,然后抓起旁边的断树朝上投掷,又砸了一回无名氏的传声筒,用重复的行动传递了新的意念—— 即使你本人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会用相同的手法将你击杀。 为了回应他的强硬态度,第三台喇叭缓缓升起,送达了无奈且怜爱的最后通牒: “温黛儿小姑娘,你很聪明,但你未免太小看我,太轻视我的祈信之力了。” 少年正要抓起死狮砸坏悬在天上的新喇叭,却在看向死狮后呆立不动。 巨狮的尸体在痉挛,狮头部位更是弹跳出了残影。那失去了眼睛的眼眶里,淡红色的神经在生长、不,那不是生长。 如果说生长是稚嫩的树苗拔地而起,是一个植物由纤至粗、由矮至高的完整发育过程,那么巨狮眼眶底部的神经,则是以完整神经才具备的粗细状态一层层向上堆积,就像是一株生长完成又被砍伐的树根扎在地上,沿着布满年轮的横截面向上延伸,先复生主干再长出枝叶,完全没有道理可言。 少年倒是明白了其中的逻辑——无名氏的祈信之力并没有再生巨狮的身体,而是把巨狮受到的伤害排斥出去。是的,干枯的血管里,流失的血液凭空出现,充斥血管的空气被新鲜的血液挤出。衰竭的脏器有了血色,停跳的心肌重新泵动,视神经推出眼球、眼球推出空气… 就像是倒放残骸被蚂蚁吞噬的录像一般,死亡被祈信之力踢出了尸体,生命力涌入了巨狮的身躯。 这一回,少年可没有闲心击毁新的喇叭了。无名氏得以送出忠告,劝他斟酌眼前的形势,免得自讨苦吃: “乖狗狗们,退下吧。如你所见,温黛儿小姐,让宠物款待贵宾不过是解乏的恶作剧。在这座庄园里,最强大的武器是我的祈信之力,而你?还无力支付挑战我的入场券呢。 行了,恐吓女士绝非绅士所为。看在你的份上,庄园里的娱乐活动权且暂停吧。当然,如果您瞧不上我的好意,我也没有办法,只好继续生产宝贵的艺术品啦。” 赤裸裸的要挟,少年唯有接受。接下来,他要循着无名氏的指示走出动物园,参观招待客人的楼房去了。 而他在跃上高空时鸟瞰而来的地形,已经通过露丝转告于戴维。现在,戴维解除了手铐,向谢尔德复述由他提供的消息: “主楼三栋,次要房屋十七栋,配备着湖泊与迷宫花园以及钢筋围盖成的怪兽乐园,总面积不下于三百公顷。谢尔德,放眼灰都,规格相仿的庄园一只手能数过来吧? 该调集人手发动总攻啦,前辈!” 谢尔德虽是面如死灰,眼瞳里却闪耀着无谓的疲惫。向行动人员发出通告后,他摘掉了军用耳机,看向地面的富人区,释怀地笑了: “戴维,我们已经走上绝路了。不管是我,还是殿下都没有回头路可言了。 不成功便成仁,是吧?” 戴维同样俯视地面,看着全副武装的探员们驱车向新目标区域集结,赞同道: “嗯,不成功便成仁,前辈。” 此刻,他们乘着直升机在高空飞行。他们的下方,是伯度河以北的康曼城新区,数千名实枪核弹的黑水探员刚刚结束对黎谢图街上的富豪住宅的排查,在装甲运兵车和坦克的护送下开始转移。 送走了上门讯问的探员后,洛戈森庄园的管家拨通了老爷的电话汇报家中的事故,而后回到住宅,向小姐传达老爷的命令: “小姐,灰都不能再待了。老爷安排了天国之门的奇迹,请你暂时去温亚德避难——” 洛戈森家的千金正在用电脑浏览前行之地的讯息,闻言不免皱眉: “避难?方才来的那些是军人?” 管家的笑容相当苦涩:“倘若是军方的人,倒还好说话。” “是…” “是黑水的探员,小姐。” “看来传闻是真的啊…年轻的殿下忍够了霸占王位的老父亲,终于要亲手夺走博度斯卡的宝座了。” “起先交火的时候,便有谣言说是陛下调动陆军精锐进入灰都,想要击杀那些忠于殿下的年轻骨干,谁料到事与愿违,常年在外作战的军人根本不是熟悉灰都地形的探员们的对手。 陛下也许是真的昏聩过度了。他的指令不仅破坏了军人在格威兰民众心目中的形象,还让陆军高层推出一众代他受过的无辜者,更是令黑水的老部长引咎辞职。” 关于宫廷内部的趣闻,洛戈森小姐是挽起笑颜以表轻蔑: “一箭三雕,既损害了军队的威信,又聚拢了儿子的势力,还丧失了自身的权威性。年纪是人类难以逾越的高峰啊,罹患早衰症的陛下更是如此。” “走吧,小姐,我们这些下人足够见证灰都的风波了。” “那位文德尔先生呢?打探到他的消息了?” “嗯,小姐,此事不如暂缓…” “告诉我。” “小姐,老爷虽然和帝皇使者的组织保持着长久的资助关系,但很多内幕消息他也不好索取。更何况老爷刚刚请了圣恩者来灰都处理你的事情,算是欠了那边一个人情——” “我早说过对付那个外卖员是白费精力,况且他算是我的半个救命恩人,就非要刁难他不可?” 见小姐赌气似地别过头,管家站到她身后,语重心长地劝道: “老爷有他的难处。您的安全不仅是个人问题,更关乎着洛戈森家族的荣誉——任何冒犯了洛戈森家族的人,都必须施以严惩。假如懈怠一回,往后来找麻烦的人定然络绎不绝啊。” 洛戈森小姐微吐兰息,随管家去往预备着圣岩的后花园,准备到父亲安排好的地方避难去了。 可在花园深处等着她的,是一地昏迷的仆人和花丛里焚烧而出的灰烬。那灰烬构成了字迹,诱导着管家念诵出写在教典里的帝皇箴言—— 欲竞夺他人之宝,先审明自我之轻。 洛戈森庄园里的管家与小姐面面相觑,王庭深宫里的男人们也强不到哪去。如果文德尔先生用视界看向此处,不难发现这便是庄士敦一世接见朝晟元老的那间书房,而这间书房的新主人,自然是在温亚德出现过的老男人—— 一个白发苍苍、皮肤布满老年斑的格威兰国王。 在祖先用来招揽能人奇才的书房里,现任国王却赤裸着身体,反趴着接受两位女性的身体养护。服侍他的女性明显是聋哑人,任他如何嘟囔,用来挑他毛孔的针头都不曾留情。 聋哑女在替国王的皮肤做美容。国王的背部爬满斑纹,乍看黑成了深棕色,可只有离他最近的聋哑女能看清楚,那深棕色的斑纹是嵌在毛孔里的油脂粒。人体分泌的油脂堵塞在他皮肤里,把白色的皮肤充成了棕色。随着两位聋哑女挑动针头,一颗颗葡萄核大小的黑色颗粒钻出毛孔,且勾出一条条蛆虫般的油脂柱,让棕色的皮肤回归了格威兰人特有的洁白。 他的健康状况真的非常糟糕。即便不修习灵能,即便不是圣恩者,皮肤失去弹性也该是九十多岁的老人身上才会出现的症状。而他的年纪还不满五十岁,看来外界关于他早衰的流言并非无的放矢。 掏空淤积的毛孔排泄物后,他惬意地翻过身,在两名聋哑女的搀扶中擦拭身体,更换红底银纹的袍服,头顶金色的桂冠,接见心急如焚的臣子们: “陛下,情况万分危急。今天早晨七点,黑水的人员公然包围王庭,以搜查为理由闯入官员、富豪的家园,连搜捕何人的借口都懒得编造了。” 身为议事厅里的焦点,国王拄着一柄权杖,被仆人们扶向议事厅制高点的那台王座——名为博度斯卡的统治者之位。 疲倦、老迈而无力的他,只是坐上去靠着玛瑙背垫,神情便为之一振,仿佛大病初愈的年轻人,重夺了年轻的活力与远望的野心: “他还是动手了。唉,难道儿子与父亲之间,注定没有和平过渡的方式可言吗?” 大臣们口头不好评价,心里却澄澈如明镜——格威兰的历任博度斯卡,几乎没有一个人自愿退位让贤,无不是在遗传病或者传染病爆发后被儿子逼退二线,郁郁而终。哦,上一任博度斯卡是个例外,他是因为患了严重的性病而被多嘴的大臣传出去,导致颜面尽失,才把王座传给了现任的君主。 现任的君主显然不打算学习他的父亲,把身下的王座赠予自己的儿子,而是听大臣们谏言,采取措施平定事态: “陛下,目前看,最稳妥的方法是离开王宫,暂避锋芒。您的安全胜过一切,请先移驾南方,再调令军警逮捕作乱的黑水叛党吧。” 国王出人预料地暴怒了。他用权杖敲击地面,碰撞出刺耳的雷鸣,反问道: “你是劝我学习那位亡国的大公,把博度斯卡的权力与荣耀抛掷于地吗?” 大臣们惶恐不安,无言以答。待雷霆之怒平息,他们叽叽喳喳地表起忠心,吵得国王头痛欲裂,挥手道: “够了,立刻通知海军,调派陆战队进入灰都实施抓捕行动。任何反抗的人员,就地击毙。” “陛下,这…” “再放纵他们胡搞,格威兰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国王撑着权杖,艰难地站起身,走下王座的台阶,“我明白你们的顾虑。在灰都大规模交火这种事,责任太过重大,没人能承担得起。放心吧,身为一国之君,我有责任主动扛起大旗,不为你们负责,也要为灰都的民众、格威兰的子民树立好形象。你们尽管下命令吧,势不容缓,越早处理风险越低。” “陛下,请慎重…” “好了!我到底是博度斯卡、是格威兰的主人、是军警密探宣誓效忠的领袖!哪怕秋后算账,我也不至于落到被清算的地步… 我总归是他的父亲啊。” “陛下英明。” 国王闭上深黑色的眼皮,自信满满地说: “另外,传奎睿达先生入宫,就说…我又需要他帮忙疗愈了。” (五十八)脱身 设想一下,在盛夏的夜晚,一个人躲在破了洞的蚊帐下,在风扇送来的清凉中挥动电蚊拍,试图消灭扰人美梦的蚊虫。狡猾的蚊虫一只接一只地被他电焦,最后一只蚊子也无处可躲。恰在此时,一声吆喝转移了他的注意,原来是卖冰棍的小贩蹬着自行车路过。他甩下电蚊拍,衬衣都不穿地冲出房间去买解暑的凉品,留下幸运的蚊子停在电蚊拍的握柄上享受逃生的欣喜。 阿格莱森就是这只劫后余生的蚊子。在他搭救斐莱·奥洛罗的当天夜里,冷脸的蜡像便邀请他进入地牢,让他体验主人的诚意。 现在,摆脱了倒吊的他该求饶还是逃跑?答案是两者皆非。他能做的就是踢碎一具狗仗人势的蜡像,然后坐上锈迹斑驳的刑椅,让剩余的蜡像快些开始动手,最好别让他失望—— 俗套的酷刑可起不到矫正或恢复记忆的效果。 蜡像们用铁链捆紧他的身躯,先给他扣上一顶插满电线的帽子,再开动电源,且慢慢增大电流,让电流计数表的指针向右偏移。 随着电流的增大,阿格莱森的手指渐渐握紧电椅。哪怕牙关咬出了骨骼挤压的机械摩擦音,哪怕面部肌肉绷扯出了斗犬的凶横,哪怕双臂潜意地挣脱铁链,他也没有吭声叫疼。 开关下拉,电流归零。阿格莱森的身上冒出一条条白烟,那是人体受电流加热后从毛孔里喷出的蒸汽。 一座教师装扮的蜡像抚摸着他的脸,念出了不掩羡慕的赞美: “人体,脆弱的人体,软弱的人体,我们赖以生存的人体。就算施展着灵能的精锐战士,耐受的极限电流也不超过普通人的五倍。而你,经过常人三十倍电流长达五分钟的电击,还有余力控制喉咙,不向我们求饶… 夯进的力量,诱人成瘾啊。” 蜡像的抒情式长白,逗得阿格莱森吐了口唾沫,痴笑个不停: “你不是个掉光牙口的老癞皮吧?哦哦哦,我跟那谁去看过木偶剧的表演来着,听剧院的人说啊,年轻人都不爱看这么传统的剧目,能提木偶线来献丑的都是找不到学徒的老师傅。 我说,你今年高寿啊?莫非是那种坐着轮椅上路,爬楼梯得靠好心人搭桥的——” 蜡像没有答话,而是拨开开关,把电流强度提高了两倍。如此猛烈的电击,阿格莱森的身体怎么扛得住?痛感终于压过理智,令他口吐白沫,让他的眼角鼻孔耳道的毛细血管破裂,使他的头发冲天立正,好像烫头成瘾的非主流青年,有种走在潮流前沿的抽象美感。 过高的电流会杀死受刑的囚犯,是刑罚里最下等的招式,不到最后关头时候上不得台面。气急败坏的蜡像却没有这种顾虑,因为它知道,唯有痛苦和死亡的威胁能够唤醒圣恩者的求生欲,压抑圣恩者藏招的念头,帮助圣恩者释放本性,展示他们接触的… 真理。 痛感是身体的预警,亦是死亡的前言。绞痛的身体告诉阿格莱森的大脑,现在的电流不是他能硬扛过去的,不管他乐意与否,人体最基础的生存欲都要他调动第二类祈信之力,欺骗那勾引死亡而来的电流了。 新的祈信之力涌现,电表的指针归零。阿格莱森气喘吁吁,凶暴的表情肌多了些虚亏少了些刚毅。蜡像则摘掉了那顶电击帽,将帽子戴上自己的脑袋,再看向电表的指针,若有所思地笑了: “与我们猜测的一样,你的身体藏在里影子里。而且,你并不能同时调用两种祈信之力,你的祈信之力,是靠切换——” 阿格莱森没有闲情听蜡像啰嗦。他抓住铁帽离身的宝贵机会,猛地挣断了铁链,抡起铁链鞭蜡像的面雕,把烦人的家伙敲了个粉碎。其余几座蜡像也不例外,于电光火石之间被他砸成了蜡块。完事后,他擦掉眼角渗出的血迹,把铁链往形椅上一甩,咳了口血痰,骂道: “废物…凭你想整死我?回去练个半辈子再说吧!” 有座蜡像的头部还剩一半完好,艰难地发出笑声,那瘆人的声音,活像是风吹过铃: “你在变换祈信之力时…有明显的…情绪转换…你的自制力下滑了…你失控——” 阿格莱森一脚踢碎了半残的蜡像头雕,向地牢的出口走去: “傻狗…尽放臭屁。” 他不想在这座地牢里停留多一秒的时间,因为这里有着一股他讨厌的臭味。那是鲜血和烂肉发霉的臭气,他越是呼吸,心中对鲜血的渴望越强烈,若是再待下去—— “陈立特,你想搭船出海吗?” 在地牢的出口,一位身着船长制服的男人挡住了他的去路。男人挡住光,举起一条丝巾,让风把丝巾吹到他的脸上,笑着说: “家乡的海风,感动吗?” 是的,这是博萨渔民出海前的风俗——让海风带走裹缠厄运的丝巾,希望帝皇保佑他们一帆风顺,皆可满载而归。 在坐上偷渡客的渔船前,阿格莱森也是这么向家人辞行的。 不宜回顾的记忆挑断了理性的琴弦。数秒钟的呆傻后,阿格莱森竭力前冲,不顾一切的挥出重拳,砸向那个扮成船长来挑衅的小丑。 熟悉的回弹,熟悉的斥力,熟悉的碰撞,熟悉的昏迷。在阿格莱森察觉到痛楚前,他的意识已经飘飞到天际,游离于肉身之外了,连诅咒一次憎恶的船长都成了奢求。 待阿格莱森被捆上一张手术床,船长脱掉了海员帽,向跟在身后的贵宾露出无趣的笑脸: “看见了?温黛儿小姐,温柔是美人享有的特权,对这类不识好歹的客人,我还是乐于施展暴力的。” 少年没有吱声,仅是用关切的眼光看向阿格莱森。他在报告里看过,这位圣恩者同受露丝指挥,目的是借调查之名揪出无名氏的狐狸尾巴。 现在来看,阿格莱森的行动可谓成效显着——能让无名氏亲自动手款待,他所拥有的祈信之力确实精纯。 不过少年的注意力没有为阿格莱森停留太久。他的目光扫视着地牢,在那些紧锁的牢房里寻找着另一位目标。 “哎呀,瞧我这记性。我都忘了,你们想找的人是谁了——请见谅,他实在无足轻重啊,无法与您二位相提并论。” 船长一弹手指,一扇牢房的门应声开启。少年快步冲入房中,只见斐莱缩在墙角,咬着小臂不肯松口。而他的另一条手臂,则是布满齿痕,深可见骨。 少年扑上去,拨开他的头发检查他的伤势,急切地询问道: “斐莱·奥洛罗?是你吗?你是斐莱…” “斐莱?”听到陌生人念出自己的姓名,斐莱痴痴地抬起头看向少年,但他的表情不似相片里高傲的阳光,反倒像是个刚堕完胎的年轻妓女,“是我…我是斐莱…不,不是我,他不是我…” 不等少年追问,斐莱忽然握紧拳,猛地砸向自己的肚子,边吐出胃液边咒骂道: “滚开!给我滚!滚出我的身体…我是斐莱,不是你?你?我…我是…” 他越喊越着急,越着急越是挥拳自残,越自残越是埋头哭泣。哭到最后,他一头撞向墙壁,碰得整张脸鲜血淋漓,如同不会思考的婴儿般抱腿蜷缩,呢喃着无人理解的奇怪独白。 少年愣了许久。面对状态诡怪的受害者,面对他答应过替委托人找来的朋友,他经不住关节发颤,面目通红。他是在羞愧、在懊悔还是在憎恨?羞愧他自身的无能,懊悔他的拖沓,憎恨—— 他回身飞跃,两脚蹬向船长的脸,却被斥力无情地弹开。船长稍鞠一躬,左手旋转着海员帽,右手拉响墙角的通讯铃,漫不经心地说: “不值一提的实验,消除后遗症并非难事,冷静、冷静,别被他们打破了心境。对抵达我们这种高度的圣恩者来说,凡人再楚楚可怜,也不过是易于替换的洋娃娃嘛,你总不会和洋娃娃共情吧?软心肠的小姑娘?”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喏,请看——现场演示,马上开始。” 无名氏一鼓掌,一位套在防护服里的医生便推着一台手术床,把一坨昏睡中的肥肉摆在了阿格莱森身边。少年定睛一看,只见那坨肥肉是个吃成皮球的男人,明明留着浓密的络腮胡、生着油腻的体毛,却穿着儿童款式的服装,脚上还套了条糊有黄斑的棉袜,叫人望而反胃。 “阿格莱森…”船长刚走到阿格莱森身旁,就嫌弃地捏着鼻子,不悦地瞄了医生一眼,话里话外难掩恶心,“你们怎么搞的?屠户杀牛前都要先沐浴一遭,医院的流程还不如屠宰场卫生吗?” 医生耸耸肩,无声退后。船长懒得与他计较,便拿住阿格莱森的脸蛋,笑呵呵地唱起摇篮曲: “扬帆起航啦,不知归家的水手,快快苏醒~甜蜜的梦乡不是故乡,是噬魂的恶灵呦。” 分明是缺乏力度的握持,阿格莱森的脸皮竟生出了空前的剧痛。剧痛唤醒了他,当他睁开眼,眼见的是一片黑。那股强压仍在持续,仍在持续激增。好比是一台失灵的潜水器在坠入深海,慌张的乘客只能盯着压力计数器上的数字,互相拥抱、祈祷,在玻璃与舱体破裂前赞美帝皇,期望出现神迹。 不,不,不行,强化身体的祈信之力绝不能抵挡这股压力。阿格莱森立刻采用第二种祈信之力,让身体遁入阴影里。但他躺在手术台上,那股压力隔着身体直击他身底的影子,让他避无可避。 他喊不出声,唯有切换回原先的力量,奋力一腿踢向压住他的那只手。但斥力弹开了他的腿,他的腿刚敲向手术台,又被手术台弹起来。 弹来弹去、弹来弹去…他成了一条橡皮带,在船长和手术台构成的禁区里弹来弹去。很快,他的再也负担不起祈信之力的消耗了,痛苦压迫着面骨,脆弱的骨骼在碎裂的边缘挣扎,死亡压下了胜利的天平。 船长松开手,还阿格莱森自由。他俯下身欣赏阿格莱森濒死的表情,嘴里嘟囔着含糊不清的话语,好像是让那旁医生快些开始动手,向温黛儿小姐演示他们推出的新奇酷刑。 阿格莱森努力缩聚瞳孔,总算看清了船长的面容。那是一张符合中洲人相貌的脸,年轻、红润而富有光泽,但那双眼睛却饱含风霜,没有与容貌相衬的光彩,仿佛是干枯的灵魂夺走了青年的身体,令人不寒而栗。 正思考着,一根冰凉的针刺入阿格莱森的鼻腔,捅开薄弱的颅底,扎进了无力的大脑。 酷刑,即时上演。 少年想冲上前去阻止,但船长捏住了他的肩,不容他移动半步。他眼睁睁地看着医生用奇怪的器具插入了阿格莱森的鼻腔,且用一模一样的工具插入了那个胖子的鼻孔。 然后,医生举起两件工具的末端,把两条冰冷的钢针对准防护服,沿着颞骨刺入自己的脑中。 刹那间,手术台上的阿格莱森和胖子翻起了白眼,抽抽得像是发了羊癫。执行手术的医生也强不到哪儿去,眼球都跳起了踢踏舞,见不到瞳孔在何处。大致五分钟后,医生拔掉插进脑袋里的钢针,甩着头坐到一旁歇息,以手势示意船长自行检查效果如何。 “感觉不错吧?阿格莱森?” 等阿格莱森再张开眼瞪向船长时,他的眼神已经失了早先的煞气,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扭捏的软糯,叫人看着便汗毛耸立,就跟… 就跟躺在他身边的那个胖子完全一致。 圣恩者到底是圣恩者。阿格莱森很快变了表情,恨不能咬断船长喉咙似地吼道: “你妈的东西!老子剁了你!” “哦吼吼,百折不挠的博萨人啊!看来,单纯的秽乱记忆很难与偷渡的美好时光相比,还得加大尺度呢。温黛儿小姐,明白了吗?没有比记忆更能摧残精神的酷刑了。 我的灵感源于某部科幻电影。那里面的主角每天都被机器洗脑,被灌输着全新的记忆,开启全新的生活。那时,我就想,人格和自我的确是记忆累积而成的产物,如果从记忆方面入手,再坚韧顽强的受刑者也得抛弃尊严,求我赠予他们痛快的死刑吧?” 少年在发抖。他不是因恐惧发抖,而是为愤怒激颤,一拳砸向船长的下颌: “你…你们哪还是人!” “唔,真可爱,”船长不曾理会他的拳击,任由他粉碎自己的下巴,然后排走下巴受到的伤害,若无其事地凑到他耳边,轻嗅他头发的香气,“一摸到你的骨相,我就明白,你是如假包换的美少年呢。哦,别害怕,我可不是如狼似虎的饿汉,我自认比格威兰人要有绅士风度的多——前提是您尊重我,毕竟尊重是相互的,只有地位对等的人才有尊重的资格与资本。莫要逼我失礼啊,小姑娘?” 少年虽打起激灵,仍不忘一脚扫烂对方的两条腿。船长怜爱地掐住他的下巴,扭过他的脸强迫他去看后续的手术,说: “肉身清没清洗我管不着,如果你连专长的记忆都处理不干净,别怪我略施教训啊?朋友之间,小打小闹也是合情合理的,你不会小气到半夜偷偷向帝皇检举我的恶作剧吧?” 休息好的医生连连点头,表示他会尽力的。他重新插上钢针,让阿格莱森和胖子又经历了一次舒爽无比的记忆传输。等传输结束,他喘着粗气拔掉钢针,干脆就坐在地上调息。 要用一个最恰当词语来概括阿格莱森和胖子的表情,那必须是“迷茫”。他们目光呆滞,好久才恢复了常人该有的疑惑,接着一个咒骂、一个求饶,一个骂无名氏是狗娘养的无能软蛋,一个求神通广大的圣恩者饶过自己这个忤逆了帝皇教义的杂碎。 船长听得面露愠色,只把手里的海员帽甩向那个胖子。伴随着犹如咬烂甜筒的清脆响声,胖子的肚子和脑袋被软质的帽子劈成两半。而船长则是捏紧了少年的脸蛋,近乎贪婪地把鼻子埋进柔软的金卷里,似劝告似威胁: “何必紧张?何必震怒?何必为低劣的凡人伤心?像他这种母胎里变异的劣质品,生在古代要被淘汰,也就是生在虚伪的文明时代,才有运气生长生存,直到污了我们的眼睛。” 讲完,船长松开手,还少年了自由。船长走向宁死不屈的阿格莱森,只探指一敲便晃得他脑震荡到昏迷不醒,再催促医生开启新的手术: “时间是释放奇迹的圣岩啊。来吧,让我看看叛逆期的狼犬都在脑子里藏了哪些宝贝的回忆。” 说完,他拔出胖子尸体里的钢针,用手一捋便擦拭洁净。接着,他把那根针插进自己的鼻孔,再笑嘻嘻拿起作为转接器的另外两根针,也不管医生乐不乐意,径直把针插进了医生的脑袋里。 相同的过程,相同的抽搐,不相同的是接受记忆与输送记忆的人体。船长好像很享受记忆被扰乱的感觉,露出了和电影里注射了超量吗啡的瘾君子似的幸福表情。 时间一到,他立刻扯出针头,朝天呼起气,简直像是和无数美女激战十天十夜后那样大汗淋漓。完事后,他捧着脸,如顽童一般嘻笑,嘲笑阿格莱森的记忆: “哎呀呀呀,帝皇在上啊,黑船可真不好坐啊!当鸡做鸭都没难逃一死,还得是靠拳头杀得他们跪地求饶呢! 你还真是个软弱的人啊,费尽心思跑到格威兰,受了那么多的苦和罪,到头来…却发现格威兰人比你们好不到哪去!愚昧啊,愚蠢啊,愚蠢到惹人发笑啊!博萨人!这个世界本就如此,从来都不是比谁过得好,是比谁过得烂啊!连这点都想不明白,难怪杀了几个亲人就崩溃了呢!” 阿格莱森鼓动着仅有的祈信之力,一拳抡向船长的脸蛋,仍是被飞速弹开。他强忍痛苦,拼着手脚折断也要挥拳殴打这该死的家伙,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终归是倒在墙沿,咬着牙咒骂,不知是在咒骂无名氏还是他自己: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无名氏鉴赏着阿格莱森无助的神情,一边鼓手叫好,一边起舞庆贺。他跳的是博萨人的舞蹈,他唱的是博萨人的童谣,他说: “冷血的哥哥啊,扔开我和爸爸妈妈,走上致富的海路。 爸爸妈妈抱着我,翻山越岭,踏上寻回他的旅途。 我要越过高琴科索,再见多年未见的哥哥,问他在格威兰舒不舒服? 哥哥呦,哥哥呦,躲在一群白皮中,举枪开火,对我说——不。” “不不不不不不…不!” 船长懒得听阿格莱森如何争辩,想来是已经玩腻了。他闭上眼,感受祈信之力有无波动,终是失望地叹了气,走向呆立在旁的少年: “太脆弱了,太脆弱了…即使感同身受,体会到了他的痛苦,以我的阈值,还是不够。我想,我是很难靠精神分裂得到另一祈信之力了。能帮我的,应当还是你啊,‘小’姑娘?” 少年侧身踏步,集中精力预判船长的步伐,只待敌人放松警惕,便一脚踢烂他的头颅—— 可他的脚步停了。 船长抬起手,看向手上的腕表,原来那是带有屏幕的通讯设备。看见表盘上显示的文字后,他的面色顿时一凛。但他很快恢复镇定,还不耐烦地拨动腕表的按键,用语音回复道: “帝皇恕我冒昧,我没心情掺和他们奥兰德家族的家务事。告诉他,在事态平息前,我不会去王宫当打手,他们的事,让他们内部消化去吧!” 讲完,他把腕表摘下,在手里捏了个粉碎。跟着,他把针头重新插入鼻孔,一手抓着本来给阿格莱森用的钢针,一手向少年伸去,不容分说地捏住少年的下巴,把钢针捅向少年的鼻腔: “不痛哦,乖孩子…听爷爷的话,真的不会疼哦?” 任少年百般击打他的身体,受创的部位都会在一瞬间补完。他的动作无法被阻止,他的手无法被暂停,他手里的钢针即将刺入少年的鼻腔,捅穿颅底扎向大脑了… 吗? 一股金火飘荡而来,将钢针焚为灰烬。坐在墙角的医生则是抓紧脖子反拧,自己扭断了自己的颈椎。 无名氏收回手,蛮有兴致地看向从出口的阶梯上走来的女人,听她用朝晟话念了一句: “小武,走。” 没有迟疑,少年一手拖起阿格莱森,一手抱起斐莱·奥洛罗,顺带向无名氏踹了一脚,借助反冲的力量飞驰出地牢。 听明白朝晟人的梁语后,无名氏的脸色来来回回晕染了七次。等平复好心绪,他抚摸着下巴,半嗔半笑地说: “哎,幸好我为人机警,没有中招啊。但乌塔维娅殿下,我这种闲人,不劳你登门造访吧?难得回国一趟,不去探望你的好大哥,向父亲表孝心也行啊?总不是怨我抢了你老师的工作,帮你家的老头延年益寿,找我这个无辜的医者来发脾气了吧?” (五十九)失望 伊利亚平视着外貌与年龄不符的中洲男人,笑容可掬地数落起他的履历: “鲁哈迈·奎睿达,奎睿达家族的现任家主,第二帝国祈信之子军团的统帅圣恩,在圣战末期抢先投降,以杀戮圣典换取豁免的变节者。 也难为你和林博士臭味相投了。你们虽在灰都熏陶一世纪,仍未能洗去独属懦夫的病态心理,改变不了自私自利者的本质,称之为生死之交,想必最是恰当。” 船长脱掉了水手的外套,笑出了八颗白牙,活像是个陪孙女玩猜谜、输了又耍赖的老人家: “不敢当,我们俩算是不打不相识吧?当年甫一交手,我就在他手上吃了回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呀。多年后,我们同在异乡,同样寄人篱下,生出些共同话语也是源自那情不自禁的悲凉啊。 哎呀呀,眼神稍稍和善些吧?公主殿下?您总不会把血肉之塔的罪责都归结在我头上吧?那能怨我吗?没有你们格威兰人产生的需求,我这个供给方哪有存在的市场呢?” “你该领死的,奎睿达先生。” “是吗?我倒持有相反的看法。乌塔维娅殿下,您是奥兰德家族数百年来唯一觉醒祈信之力的血脉子孙,更是当今陛下的亲生女儿,是王庭刊记在册的公主,您有权登上博度斯卡的宝座。 哦,倒不如说,只有您配得上博度斯卡的权杖与桂冠。” “死到临头,却当起了游说者?我该说中洲人的幽默细胞总是激活得不合时宜吗?” “死?哈哈哈,您别开玩笑了,谁能让我死?谁能让我去死?”鲁哈迈张开双臂,绕着地牢环行一周,似在拥抱积压在这里的冤魂怨灵,“死人吗?能死在我手上的,现在原地复生也是徒劳,来多少都是再死一次的渣滓。姓氏为奥兰德的贵人吗?莫说笑,我的财富,我的人脉,我所掌握的祈信之力,我的价值,在某种程度上,并不输于一国之君。” “您夸夸其谈的姿态让我想起了一年前的自己——盲目的人总是出奇自信。” “自信?你是说自负吧?哼,第三巅峰者,屈指可数的圣恩者啊!仅次于圣恩者里的那位无冕之王,试问坐拥这种天赋、这种力量,我若不自负,怎么对得起辛苦磨砺的祈信之力?怎么对得起神圣帝皇的恩赐之宜?您也是天分超群的第二巅峰者,我想,您理应能体会到我说的自负是多么陶醉的醇香——” “您真是个傲慢的狡辩大师呢,奎睿达先生。” “嗯,先入为主的偏见要不得啊,乌塔维娅殿下。您应该也听说了,您的那位兄长当够了王储,已经调动黑水的人手包围了王宫,看样子是打算提前登基了。如果您是他的竞争者,不妨随我去客厅饮茶,待他与您的老父亲两败俱伤,再摘取胜利的果实;如果您是他的支持者,不妨就此退去,让我取得文德尔先生脑中的秘宝,完成突破。” 伊利亚的目光划在鲁哈迈的脸上,比锐利的刀锋更为冰凉。 鲁哈迈困惑地皱起眉毛,再度敞开怀抱表达投诚之意,然后将双手作倒三角之形,开始宣誓: “我鲁哈迈·奎睿达向帝皇起誓,无论您是何立场,我都会矢志不渝地追随——这样,您总能饶我一马吧?” 伊利亚抱肘挺立,不用语言而用动作回馈对方的心意,以看待死尸的眼神鄙夷着他,无声地回复—— 不行。 “没办法啊,没办法,不知客人所需的商家,太容易左右为难了。宽宏大度的乌塔维娅殿下,您的需求究竟是什么?请务必告达我。” 在伊利亚发表意见之前,匆匆归来的少年拦在她的身前,一无所惧地直面鲁哈迈的视线。少年张开双臂,如捕食猎物的棕熊般横当于先: “伊利亚姐姐,让我来!他是赢不了我的!” 鲁哈迈挑了挑眉毛,把手背在身后,歪头以示意少年请自便。 少年一来,伊利亚即刻换了容颜。她笑着摸上少年的脑袋,谈吐间好似帮妹妹梳理头发的姐姐: “是吗?文德尔还是那个胜券在握的凯旋之星呢。同样的,他也不是我的对手,请相信我的执行力吧。” “啊?但是——” “退下休息吧,这身衣服很适合你,是我梦里的装扮。不过对于男孩子来说,还是太羞耻了吧?去更衣吧,给我十分钟,十分钟。” “十分钟?” “送他上天国,限时十分钟。” 明明是无厘头的笑话,从伊利亚的口中说出,竟成了然的承诺。少年尚在清醒懵懂的思维,还没来得及捋顺她为何如此自信,便在一阵奔放的大笑声中重新戒备起来。 是鲁哈迈·奎睿达在发笑。他捂着肚子,像个初次阅读幽默漫画的小孩子般笑出了眼泪。可他的脸全不似纯真的孩童,而是挤出深渊般的皱纹。那皱纹排布如鬼魂的形貌,提携着一张笑出全口牙的大嘴喷出老年人的恶毒: “你们两个…是争输赢的捣蛋鬼吗? 我可没有心情陪你们玩过家家!毛头小鬼不知天高地厚,想讨苦头吃?爷爷我不介意抽得你们屁股开花!” 伊利亚没有因这头恶鬼的讥笑而胆怯,少年亦相同。鲁哈迈揉捏起变形的脸皮,恢复了绅士该有的仪容,伸出手向他俩一勾,懒得再用喉咙传声—— 要死,就一起来吧。 “去吧,去救助那些幸存者,抢在他的手下消灭证据前。至于我这边,请安心,他伤害不了我,”伊利亚按住少年的肩膀,无奈地叹了声,“依照贤者与先王的约定,外人不得在灰都伤害王族。千百年来,能够漠视贤者的唯有帝皇使者一人,他?用中洲人的话说—— 他还不够格呢。” 少年恍悟。是啊,他曾用视界看过元老在灰都的历史,怎么忘了这条重要的潜规则呢?贤者坐镇的领地,可不容外人胡来。 鲁哈迈想要伤害伊利亚,得先扪心自问,问问他自己能否扛得住贤者的威能。 鲁哈迈不阻拦离开的少年,而是拨响每根手指,懊恼地朝地板嘟嘴吐气,笑眯眯地说: “我讨厌当季军,我讨厌被超越,我讨厌被轻蔑,或者说得通俗点儿,我讨厌被人骑到头上,管他是凭天赋还是道具。 可以说是先天的优越感在作祟吧?我瞧不起生在帝国时代,只因出生时间领先于我便得到帝皇加持的贤者。 凭空降世的帝皇使者?我对他也没什么好感。你们尊他为武神、帝皇的使者、圣恩者的无冕之王?嘿,我却清楚,他是夺走武神殊荣的外人,他是人形的天灾,是一个想窝在妈妈怀里吃奶的小屁孩啊。” “自负而不能胜过领先你的人,心理扭曲在所难免啊。你是引诱圣恩者的恶魔,你勾结精英人士并蛊惑他们堕落,你煽动格威兰人的欲望之火,你败坏格威兰人的道德修养。假如你的祈信之力足以支撑你复活,你就死上千百回,为你的罪孽赎过吧。” “唉,当代的年轻人!别看太多网络上的阴谋论啊?把我说成是万恶之源前,你有没有考虑过,我只是以中间人的身份在格威兰的上流社会周旋,受他们的暗示,根据他们的需求而挑选姿色优等的男男女女呢?瞧瞧温亚德的血肉之塔吧,我不当这个中间人,也有的是人抢着来当。 不信吗?让格威兰人堕落对我有什么好处?帮我的老乡们摆脱辖制,独立崛起?别开玩笑啦,我还指望他们继续当苦力,替格威兰的繁荣操劳一代又一代呢,我可是定居格威兰的圣恩者,哪怕和他们流着相似的血、哪怕和他们生着相仿的皮肤,我也没那个雅兴回去当重振帝国荣光的‘特罗伦’人了。 你看,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圣恩者和平凡者不是同路人啊。人宰牛杀羊,拿猴子和小白鼠做实验之后,需要为它们的死负责吗?何况在人与人之间,还有权利、地位堆筑的壁垒,保护着像奥兰德家族这样凌驾法律之上的特权阶级。 我嘛,算是一条乘风起势的渔船吧?你要是拿正义和法律作借口来掀我的小船,我得替令尊好好教育教育您枉己正人的德性为什么最讨人嫌。” 伊利亚并未回应他的讽刺,而是解开长辫,像是披散着金色的星焰,端的是漫不经心: “奎睿达先生,这是您的家园,您最后的避风港吧?” “嗯?” “您今天发动了几回祈信之力呢?” 鲁哈迈用双手摁压颅侧,头痛地倒吸一口凉气。他捡起切开了胖子尸体的海员帽,先让染黑了帽子的血液滚到空气中,再戴正帽子去斜视那个不通礼数的女人,说: “也许他们说得对,你只是个被博萨人的血液污染的野种。虽然我的力量略有损耗,但教训你还是绰绰有余。” “暴露本性了啊,奎睿达先生,”伊利亚把手伸向肩头,握住从肩膀里生出的剑柄,慢慢将之拔出,让寒冷的剑芒霸占了鲁哈迈的目光,“你作的那些恶,我并不关心,我只知道…你死了,有人会很开心吧?” 看见剑身那双蛇盘绕的花纹后,鲁哈迈的神情泛起了憎恶的嫉恨。他控制不住颤抖的嗓音,几乎是贪婪无底地奸笑道: “帝皇利刃、帝皇利刃,圣痕啊圣痕,你从奎睿达家族抢走的帝皇利刃啊!你送给朝晟人的战利品啊! 哼,你这小鬼,难怪瞧不上我啊,感情是投靠了他,给他看家护院守小孙子了!他出手倒是大方嘛,一柄最为致命的圣器,不能白白送给你吧?可要是你以为靠着这件死物就能打败我,你的想象力就丰富到堪称喜剧了。 想要战胜我?回娘胎里再修养个三十年吧!当然,你可以逃得远远的,等你的短命鬼老头魂归天国了再去抢你们家族的圣器,那么一来,你的胜算勉强能有个五成吧!至于现在… 杂种小婊子乌塔维娅,展示你的祈信之力吧。” 伊利亚两手举剑而微微颔首,毫不理会对方的语言羞辱,冷漠的视线上瞟而去: “我很讨厌别人叫我乌塔维娅,那不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伊利亚·格林。” 话说尽了。利刃的寒芒顺光突入,刺破了黑暗,飘洒出美过桃红的血花。 在阿格莱森当家的博萨饭馆里,胡特用一把小军刀割开花面狸的脖子,整得鲜血如水枪激射在墙。厨师见状,立马帮他按住花面狸,用粗鲁的手法掐得花面狸无力挣扎,好用铁盆接住温热的鲜血。 等可怜的小动物停止了呼吸,胡特把手放进热水盆里搓了又搓,感叹着错开尴尬: “哎!这刀真快啊!你们用着不怕伤手?” 厨师把杀好的花面狸扔进铁桶,倒满开水汆烫了几分钟,徒手剥起茂密的兽毛,不屑地说: “傻瓜!生手才会割自己指头!还有,这种野味啊,最喷香的就是那盆血!你搁墙上涂的鸦,最少费了半碟菜,二十威尔保底!” 正这时,老板闯进后厨,提着一个塑料桶走到厨师旁边,拧开桶盖深吸几口,恋恋不舍地说: “这叫什么话嘛,咱们自家人吃饭,用不着算钱!别斤斤计较了,邮购来的老家烈酒,运费比采购价还贵!省着点儿用啊!” 厨师眼冒金光,先拿碗尝了两口酒,再朝着油腻的电灯泡呼了口气,那神貌,简直是销了魂。喝完,他倒了小半桶酒备用,刷刷几刀便剖分了花面狸,把吃不了的肺叶肠子胆囊扔到垃圾桶喂野狗野猫,挑出蛋蛋和肝肾,连剁成块的肉一起打了花刀下水煮。待把肉焯干净了,他舀了碗酒把半熟的肉洗了一遍,彻底除了腥臊,然后大火下猪油,爆开十几种香料,炒出了通鼻的热辣香烟。趁着火势旺,他把肉倒进锅里一通翻炒,再淋了一碗酒,浇得锅中烈焰翻腾。 明亮的火光,照出了胡特、店主、领班和厨师心满意足的面孔。这一年来的疲惫和压抑,在热辣为主调的野味佳肴入口的瞬间,通通升为了天外的流云,随风而去了。 领班拿了条腿,心虚地张望了半天,怂包包地问: “咱们偷偷开大餐,老大回来了不会生气吧?” 闻言,厨师不由一愣,而后盯着胡特,说:“请客吃饭嘛,老大不会那么小气吧?” “不会,吃!放心吃!敞开了吃!”店主叉起花面狸的脑袋,边啃边吮,“心胸狭窄的话,他还能算老大吗?开顿荤而已,他不会在意的啦。” 胡特没说话,一个劲儿地“嗯嗯嗯嗯”,尽捡没骨头的肉吃。他们还开了五瓶小酒,撕了包薄荷糖,吃腻了便嚼两颗,再嗦嗦带肉的骨头,快活至极。 他们正吃得爽,店门外忽然传出敲打的声音,以及警察特有的官腔: “开门!开门!” 店主忙打开抽油烟机,厨师把食盆藏进保温柜里,领班则对着后厨猛喷空气清新剂。胡特擦干净嘴,含了一把薄荷糖,跟着店主去开门,果然迎来了两位面容焦虑的警察: “磨磨唧唧的,唉,你们博萨人啊!离下班时间只剩二十七分钟,还不打开店门迎客?这怎么能招揽生意呢?” 店主忙掏出两根烟递过去,不卑不亢地笑道: “这话说的,我们这什么营业时间,你们还不清楚啊?都是老熟人了,来,这位是我的外甥,刚从老家过来,准备到灰都打拼事业呢!刚巧进去搓一顿,认识认识,混个脸熟?” “别了,有烟抽就行…你们啊,赶快把歇业的招牌挂上吧,今晚没客人了。” “搞什么?哎,我们有营业牌照的啊?合法的啊!” “不是这回事…新区出事了,你们不知道?” 店主瞪大眼睛,忙凑过去打听:“怎么?又有人街头火并?” “不好说,不好说…情况看着比去年还严重。你知道吗?我的朋友在总署任职,他跟我透底了,说黑水的人啊,七千五百多个,穿得比大兵还厚实,坐着装甲车开着无人机,把新区的富人街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派出好多坦克包圆了王宫呢!” “他们想干嘛?要政变啊?” “嘘!可不敢乱说!”警察竖起食指,把店主拉到一旁,神神秘秘地谈起小道消息,“黑水的人太丧心病狂了!你知道吗?咱们用的手机电话,本来是由警署负责监听录音的,可在上次袭击事件后,他们就借口警方办事无能,光明正大地把我们的职权夺了去!” 店主翻起鼻孔,鄙夷地摆摆手: “你瞧你这话说的,给谁监听不都一样嘛?” “这差别可大着呢!我们再怎么搞,还不得按规章办事?他们呢?他们不走流程的!你看看今天,几百辆装甲车啊,他们什么时候运进城里的啊?恐怕早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今天动手呢!” “他们还能干嘛?逼老国王退位吗?” “不然呢?拥立新的君主,居功至伟啊!我看那,灰都要变天了!这几天别上街啊,形势好了再开门,万一有人拉着你们搞什么游行示威,全推掉,别把命搭进去了!” “感谢感谢!”店主合起双手,低头致谢。等警察走了,他立马挂好歇业的招牌,把胡特拉进后厨,抽了半根烟才向大家摊牌,“我看,老大八成是搭进去了。早跟他说黑水的人亲不得,他不听劝,是吧?跟你们说啊,上回我进屋,他还扒拉那娘们的衣服,手直往——” “说说说这些没用的顶个卵用,你倒是拿个主意啊?”领班一着急啐了块硬骨头,呛得直咳嗽,“噗噗噗!运气太背,周年不顺啊!” “拿啥主意?等呗!”厨师抱着头往后一躺,任由苍蝇围着灯泡转悠,“听天命吧!求帝皇让老大乘着雷霆回归吧!帝皇伟大!帝皇有善心!” 他们七嘴八舌一说,胡特的脸色就像是煮焦的粥,突出一个难熬: “大家话都谈到这份上了,我也不好袖手旁观。稍等,我问问情况怎么样了,好吧?我尽力,我尽力,大家也别难为我,都是博萨人,他们白皮是信不过我们的。” 在众人鼓励的眼神中,胡特打通了电话。他清了清嗓子,严肃地开了口:“我要打听个人…阿格莱森,他在替黑水办事,你们肯定有他的消息…不在伏韦仑、不在东边!就在灰都,就在灰都!跟他连线的叫个什么来着?” 店主赶忙作出口型,无声地提醒。胡特一拍脑壳,忙补充道: “舍丽雅!舍丽雅探员!露丝·舍丽雅!姓名公开的,帮我查一查…什么?哦…人在哪呢?弄完了?马上回来?啊,行…谢谢啊,谢谢——” “怎么了?” “他们说…”胡特挠挠头,难以置信地说道,“阿格莱森忙完了,正在回来的路上呢,叫咱们不急。” “行,不急不急,”大家伙都安了心,端出野味,打算在阿格莱森回来前吃完再说,“快些干饭吧,收拾好骨头喂狗,不然老大回来要骂娘了。” 早些时候,阿格莱森平复了祈信之力枯竭的痛苦,在一辆车里睁开了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他胳膊上插着吊针,人躺在床上,好像是在救护车里。他捏紧喉咙,干涩地吞起唾沫,接过了坐在床边的人拿来的矿泉水瓶,猛灌了两瓶才缓过神来,看向替他换吊瓶的舍丽雅探员: “是你啊…” 露丝伸出三根指头在他眼前摇摆:“来,看看你面前有几根手指——” “我好着,你们忙完了?” “忙完了?事情多着呢!人这一辈子啊,逃不过忙碌的命,谁知道哪天才能休息…” 阿格莱森听得出来,她很累,不是累在身上,而是累在心里: “抓住…无名氏了吗?” 露丝捏着耳垂,避开了阿格莱森的视线:“你见过他了,伤痕累累啊…他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敌人吧?” 阿格莱森忽然明白了什么,欢快大笑: “他还真是头魔鬼,不过是头死鬼…死得不能再死了啊。是谁弄死了他?帝皇使者还是你们的作战精英啊?” 露丝沉默了。她低头看着手机,眼里有道不尽的千言万语,可望向阿格莱森时,她只能低头叹气: “无药可医啊。阿格莱森,黑水的努力,果真有用吗?我们做了这么多、流了这么多的汗水,到头来,还是奈何不了高高在上的圣恩者,只能祈求另一位圣恩者把他解决。” “高高在上?别冤枉好人啊。我也是圣恩者,我有摆出过高高在上的架子吗?” “你们不还是有特权吗?偷渡、屠杀俘虏、灭口目击的记者和平民,当逃兵…只因为你是圣恩者,所以能一笔勾销,不是吗?” 阿格莱森看着露丝,理应愤怒的目光却饱含着怜悯。他清楚,露丝不是在揭他的伤疤,而是在倾诉,把一些不能向朋友哭诉的心事说给他这个陌生人听。 他伸出手拍在露丝头上,像是童年时抚摸想听童话故事的妹妹那样微笑,笑出了贫穷的渔民在苦寒季节吃到一锅热鱼粥后所有的幸福: “那是你们定的规矩啊,我们能怎么办呢?揭竿而起吗?” 救护车里如同春天般寂静。阿格莱森拔掉针头,拧开门下了车,在关门前拍拍后脑勺,焦急地说: “记得转账啊。” “早转过去了。” 他关上门,走在街上却不见一个行人。分明是下班时间,往日车水马龙的街道竟无鸣笛,看来,在他昏迷的时候,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 “该回家了,”他伸了个懒腰,双手插兜,一步一踮脚,走得格外嚣张,“先回店里…不,先回店里吧。” (六十)谢幕 告别舍丽雅探员后,阿格莱森第一时间回了店里。他撬开了代表歇业的卷帘门,占了张受大学生们欢迎的桌子,在柜台里翻出精灵老婆婆藏的备用钥匙,从冰箱里取出两瓶白树汁,不顾冰冷的刺激,把沁甜的液体送入胃里,呼出了积郁的闷气。 “不许动!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当小偷?” 他快睡着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他回头一看,果然是艾娜克赛斯婆婆穿着睡衣举起一把电击枪来抓贼了。 看清他的脸后,艾娜克赛斯大吃一惊,立刻收回电击枪,走上前拍起了他的脸蛋: “阿格莱森?这几天你到哪疯去了?电话不接,短信不回,薪水也不来领,店长都去警署报两次案了!” 他疲累地笑了笑,不作回答,仅是反问: “婆婆,瑟兰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瑟兰?保守但安逸…不,你问这个做什么?先回答我的问题!” “婆婆啊,你们瑟兰的精灵,会鄙视偷渡来的外乡人吗?” “帝皇在上,每个种族都享有平等的权力,谁会歧视别人啊!但是瑟兰的移民管理很严苛,偷渡客会被驱逐出境——” “挺好啊,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成功,早早放弃,哪会有后来这堆烂事呢?神圣帝皇,祢真的很爱开玩笑啊…祢就是这么筛选信徒、筛选祢的圣恩者的吗?” 艾娜克赛斯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却能感到他话里的笑意。 他应该是在笑话谁,是笑话他自己,还是笑话博萨的偷渡者和格威兰的海警?亦或是笑话些过失… 笑话所有人酿造的过失?也许吧。 “婆婆,再见了,有机会了,我会到瑟兰走一趟…我会听你的话,去帝皇督建的城市长长见识…”他摸向口袋,却没摸到一张能结账的纸钞,便笑得十分赖皮,“就从薪水里扣吧!等在晨曦、圣城还是朝晟人的首都再会了,我再请回您啦。” 没有停留,挽留无用,阿格莱森走出打了大半年工的瑟兰餐厅,向店门口鞠躬行礼,谢过这家店附赠的艳遇。他拉下卷帘门,隔着门告诫精灵婆婆在家安养,在晚钟里踏上回家的路了。 熟悉的街景,熟悉的垃圾堆,熟悉的老鼠和流浪猫狗,却少了熟悉的食客和熟悉的音乐。街口安静得吓人,见不到一个清洁工或者上下班的白领。路灯和墙壁上倒是张贴了警署的告示,叭叭叭扯了一大堆,反正是叫居民放学收工下班后待在家里,千万别外出犯险,特别是在夜里。 读完告示,阿格莱森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发自内心地拍掌表扬: “真敢闹啊,黑水的兄弟。” “果然,浪子还得归家嘛。” 一声感慨似是回答,从后悠悠飘来。 阿格莱森脊背发寒,立马鼓足力气,头也不回地往自家店的方向狂奔。但五个彪形大汉拦住了他的去路,配合着追赶他的五名队友,不由分说便把他压在地上,对着他的脖子和影子狂扎麻醉剂。他刚从祈信之力枯竭的昏睡里恢复,哪还有余地应对十个养精蓄锐的圣恩者?只见他被圣恩者们用小孩子叠沙袋的方法压在底部,憋得呼吸困难,勉力在麻醉剂生效前喊出一句: “他妈的东西,输不起…” “我们的委托还没结束呢,胜败乃常事,输赢无所谓,能完成任务就好,”待他失去意识,圣恩者的领队可算是卸下了重担,敦促同伴们开始处理后续事宜,“拘束服穿好了,还有雾化吸入器。走吧,最后一班飞机五十分钟后后起飞,别掺和格威兰人的政事,别留下来过的痕迹,给组织添了麻烦,就是给统领捣乱,属于大不敬。” 大不敬这个词,也适合形容包围王宫的黑水探员们。他们的人数接近三千,全员配备着重型步枪,有七十辆步兵战车和二十辆老式坦克压阵。 在枪口和炮口的威胁下,那些身披依仗盔甲的卫兵光速放弃了岗位,跑到王宫内部坚守新的阵地。他们擦拭着久未保养的火器,发现枪械内部都锈成了一团实体,倒是不用担心走火问题,只需遵守陛下的命令,等待海军派出陆战队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便好了。 不管是军事委员会的长官还是议院的参议员,都收到了国王的邀请函,被命令到王宫内一叙。可他们的回答是相当明智的——只要议院的参议员或者委员会的长官先进入王宫,他们定然紧随其后,聆听陛下平息叛乱的良策。 说白了,最忠心国王的黑水部长都成了替罪羊,给国王背锅的陆军将士都声名扫地了,再也没有人愿意在这种危机时刻为国王站队,替他的昏聩和无能承担牵连的责任了。忠于国王的海军将领或许在集结士兵向灰都挺进吧?如果他们对君主的忠诚无可置疑,那么,他们理应赶在黑水的人逼宫完成前赶到灰都,捻灭这场动乱的火苗。 书房里,国王面色铁青,因为内务员刚接通海军的内线电话,得知陆战队尚在集结中,大致要十二小时才能来到灰都。 他不由破口大骂: “一堆饭桶!他们在集结什么?集结起来泡茶吃点心吗?” 一位大臣合起双手,沉重而无奈地劝说起来: “陛下,消消气,我认为如今的态势,还不至于闹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您看,那些作乱的探员、叛徒始终不敢进入王宫,说明他们还是心存敬畏,他们畏惧陛下的威严,他们敬重陛下的品德。陛下登基近三十年,格威兰在陛下的治理下飞速发展,生机蓬勃,只不过前人积攒的矛盾,在近几年集中爆发,引发了小小的不良反应。当前,陛下仅需要安抚挑拨他们生事的领导骨干,尽量把眼前的危机干预过去,一旦海军进入灰都,陛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哦?你要我和他们妥协?你要我向他们承认错误?你要我说,是我用人失察,才养了你们这帮只会夸夸其谈,成日讨论救助流浪狗、保护森林、限制汽车储油量、规定蹲马桶没有擦马桶座要缴多少罚金的饭桶吗?!” 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无不是有口难辩。他们总不能承认自己是饭桶,承认自己提过的那些建议纯粹是为了应付差事、好让自己看着不像是白拿工资的闲人吧?那样的话,他们不就等于自愿替陛下背起骂名,要被怒气冲冲的黑水探员们抓出去枪毙了吗? 国王气得猛烈咳嗽,喝了碗侍女端来的蜜茶才缓过气。他吐出一口脓痰,撑着权杖挺直腰板,往书房外走去: “罢了,把你们骂成腌海燕也没用。帝皇在上,庇佑忠于祢的子民吧——奥兰德家族永世崇敬祢,望祢的光辉洒遍失落的土地。” “陛下…” “走吧,与我同去看看,看看这些年轻的密探是受何人蒙蔽。不要惊慌,站在我的身后,贤者的余威会保护你们。” 国王作出承诺,大臣们不想答应也不行了。他们唯唯诺诺地跟在国王后面,像是一排追着鸭妈妈的小黄鸭,屁颠屁颠地走出深宫,来到了无人看守的宫门之后。 看到停在宫门外的坦克,他们的心肌险些抽了筋。别的不说,单是那门口径超过五点七尺的主炮,就能撕碎他们的护身奇迹,在他们拨通电话让亲人或安保公司启用天国之门前把他们射成焦灰。趁着国王不留神,已经有不少人偷偷掉队,扭头跑回王宫内殿,借助传送奇迹溜之大吉了。 对某些人而言,和真正的生命比,政治生命的价值还是太卑微了,不是吗? 国王走到一辆坦克之前,用权杖敲击地面,向着围住他宫殿的探员们下达旨意: “退下!” 探员们保持立正的姿势,无人正眼看向他,皆是紧抓怀里的步枪、不肯后退一步,全不把他们在训练营里宣誓效忠的王庭的主人、格威兰的君主、国家的领导者放在眼里。 国王握住权杖的指节白到发青。他二度敲响地面,正欲开口训诫,却被一个神情憔悴的秃头男子拦在了身前。 是谢尔德,他挡着不肯认输的国王,发出了无力的叹息:“陛下,回去吧。” “回去?”国王扫视着不肯让步的探员,背过身,却发现大臣们都跑了个没影,唯有冷笑着揶揄,“回去写逊位诏书,承认是我让格威兰衰落至今天这副德性的吗?把我幽禁在深宫里,看着你们接受他的封赏和提携,取代我的亲信,取代我的势力…把我的经营变为泡影?” “您哪还有亲信呢?”谢尔德拍着反光的秃顶,无奈地酝酿最委婉的措辞,免得惹怒了国王,让对方犯了老年人必不可少的犟脾气,“看看吧,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在您的身后了,这座王宫可以属于任意一名奥兰德家族的子弟,而不是与您绑定。” “那就让他来,让他亲自从我手里拿走他想要的东西,让他夺走我的权杖,让他摘取我的桂冠,让他亲手杀死我、杀死他的父亲。” 谢尔德咂咂嘴,用大拇指和食指搓起嘴唇上方的胡茬,嗓音是无尽的空虚: “事实上,殿下对我调动人员的内情一无所知…我是瞒着他进行的。您明白了吗?今天,我是没有退路的,我身后的同僚们都是回不了头的。” 闻言,国王的眼中难藏憎恶的喜悦。他恢复了胜券在握的威仪,用权杖狠狠地震撼了大地:“唤他来!我与他当面说清。” 谢尔德先回看身后的探员们,再看向国王,头摇得坚定不移:“不行,陛下,不行。” “那…你就杀了我。” “弑君?我怎么敢呢?” “哼,怕是有心而无力吧?” 谢尔德没有答话,而是盘腿坐在原地,敞开怀抱迎接夜空上的新月,说: “贤者在您的后方,对我们这些子民来说,您就是无敌的。今天,您大可以抛却您的祖先创造的荣耀和威信,杀死我们这些叛逆的子民,拉着格威兰坠入万劫不复的悬崖,沉入炼狱。您若是自私到不计身后事的昏君,就拽着格威兰溺毙吧,我们会在路上陪着您。” 国王险险跌倒在地,幸好有侍女搀扶,他才用双手撑着权杖重新屹立。他咬着牙,铺在脸上的粉彩盖不住粗大的毛孔,修饰用的阴影藏不了深沟似的皱纹。他的脖子胀成了水桶,头却伸不出去,唯有挣扎着吐息,一词一停顿,比倾家荡产后翻盘的赌鬼更为疯狂: “想骗我?想威胁我?想恐吓我?!我平生最容不得猖狂之徒。你想挑拨我和儿子的关系吗?你想夺取拥立新君的功绩吗?你这个贪婪无耻的官迷,你该吊死在街口,吊死在集市里,以正视听!你——” 枪响了。一梭子子弹射向了国王,不,是射向国王脚踩的地面,然后被弹得漫天飞舞,惊呆了所有人。 在枪声中,国王慌张后退。他退了好几步,才想起体内有奇迹护身、宫廷内有贤者保佑,便刹住脚步,试着向前踏去。可他看见,那位年轻的探员果断清空了弹匣,在换弹之后瞄准自己的脚下,继续倾斜火力。 退、退,再退。他退到两条弹匣驱逐出的地方,推开扶着自己的侍女,大喊一声“够了”。可探员不管不顾,仍旧换弹开火,对准他脚下射击,毫不顾虑对国王的攻击是否会招来贤者的惩戒。 “戴维!”谢尔德拍地而起,一把抱住戴维怀里的步枪,喊得是目眦欲裂,“你疯什么?” “让开,”戴维推开谢尔德,瞄准国王的脚下,继续开枪,“我又没对着他打,怕什么?他敢往前走,就是自己往枪口上撞,是自寻死路啊,前辈。来,大家干看着做什么?一起为伟大的君主奉上烟花贺礼啊?” 随着探员们齐齐扣响扳机,谢尔德绝望地抱头蹲地。他知道,瞒着殿下的计划泡汤了,如此骇人的阵仗,不消十分钟,殿下就会赶来现场,与陛下对峙于宫廷,上演一出子弑亲父的好戏了。 戴维射得正嗨,他头顶的军用耳机里忽然传出露丝的声音: “戴维,突发情况…” 他赶忙停火,钻到比较安静的装甲车里对讲: “怎么?” “乌塔维娅告诉我,她…她想…她想让…殿下到王庭,她稍后也会到,她说…她说她想一家人团聚,和陛下促膝长谈…” 戴维先摘掉耳机,拍拍耳朵缓解压力,才回复道: “呼,行吧。她那边完事了?第三巅峰的圣恩者,被她拿下了?” 自然是如此。 地牢里,堆满碎尸的鲜血足有半米深。伊利亚走在血湖里,用帝皇利刃对准了靠在墙角的鲁哈迈,撕掉自己粉碎的下颌,让圣火把身体治愈如初,满意地感受着新生的祈信之力,说: “你已经穷途末路了,奎睿达先生。慈悲的帝皇爱照顾弱者,必在濒死时点醒灵感,赐下祈信之力的突破——还真是善良呢,伟大的神圣帝皇和祂的使者。” 鲁哈迈鼻息沉重,已然丧失了早先的傲慢。他的手微微颤抖,他的头低垂不起,似是在思考自己输在哪里。 “强大的力量总会迷乱使用者的认知,对此,我有充足的发言权,”回想在麦格达的濒死经历,伊利亚挽起长发,用利刃割去受血液玷污的部分,维持着体表的洁净,“奎睿达先生,你的祈信之力缺乏主动出击的要素,永远是借力打力,永远是防守反击…应对以肉身作战的圣恩者,您确实是难以克制的劲敌,但遇上我,还真是您此生最深沉的不幸呢。” “臭婊子…你不过是仗着我不敢下死手,你这个——” “不懂得尊重老年人的死丫头吗?谁叫您在无关的事务上浪费了那么多的祈信之力呢?如若不然,您撑到招来帮手也并非天方夜谭那。” 鲁哈迈捻走嘴角的血丝,笑得释怀又落魄: “行啦,小女娃,我有帮手吗?一群威逼利诱来的怂包,你一进我家,他们便作鸟兽散了。今天,我是死定了,能对我这个死到临头的老先生说说,为什么非要宰了我不可?少搪塞我啦,满足满足老家伙的遗愿吧。” “你不该骚扰他,你不该惊吓他,你不该给他看那些当入炼狱的场景。” 鲁哈迈捂着脸,笑得涕泗横流: “他妈的狗屎帝皇!祢果然是个爱整人的贱种!他妈的,我就说…我就说祢怎么会向着她,原来…原来这是个没过青春期的痴迷恋爱型少女啊!看我败在这种人手上,祢觉得很好玩、很有趣是吗?祢还真会拿捏祈信之力,真会看圣恩者的笑话啊…死了妈妈的帝皇和使者,嘿。” 伊利亚提剑刺入圣恩的肩膀,宽慰般安抚道: “牌好的时候,赢的是运气。牌不好的时候,赢的是技术。” “作弊就别说得这么高雅啦,连荷官都帮你,我还有权计较输赢吗?”鲁哈迈并未被肩头的疼痛影响,反是笑得更欢快了,“算啦,爷爷我好心提醒你啊,小娘皮…如果你说帝皇和使者慈悲,那是你不懂帝皇和使者。如果你说帝皇和使者善良,那是你不懂帝皇和使者的受害者。祂我不敢说,但他这个人,我还是稍稍了解的…当他靠杀人发泄怒火的时候,人们都觉得他邪恶,半个字不敢吐;待他让人活受刑、靠折磨别人的内心为乐时,人们反而夸赞他温柔可亲了。你从他手里讨来了圣器,代价呢?小杂碎啊…代价可不会像你想的那么轻啊…他会盯着你,等着你,等到恶果结成,再来摘取,譬如让那个小可爱知道,你有一颗多丑陋的心——” 话未说完,利刃的光芒便切开了鲁哈迈的肩膀,让他的头连着肩颈沉入血水里。伊利亚踏上地牢的阶梯,释出金火焚去了激战时喷射的血肉,微笑着念出送给圣恩者的悼词: “多嘴的畜生,学散文家抒情吗?不过,你的聒噪,倒像是窗外的布谷鸟向河风奏鸣…让人怀念又憎恨的时光啊。” “布谷,布谷!” 与此同时,少年踢开了一间放置有咕咕钟的矮楼,抓出了一个用皮带抽打小女孩的老头子,把他扭送给忙于排查庄园的探员。幸存的受害者悉数上了探员开来的救护车,在月色里送去医院接受治疗。而那些尸体、蜡像和焚尸炉里的余烬,会有人去寻找他们的亲友在哪里。 在一辆救护车外,少年看到了斐莱的父亲。他想走上前去招呼一声,又羞愧得难以启齿。 幸好,伊利亚来了。她揉揉少年的头,告诉少年她会救治斐莱,接着便去到救护车里,用祈信之力展现了奇迹——那些受辱的记忆、药物的创伤和身体的幻痛,统统在她的命令下被遗忘了干净。 看着恢复健全,对失踪之后的事一无所知的儿子,父亲目瞪口呆,进而单膝跪地,称善心的圣恩者是帝皇派来的天使,他会用余生铭记今日的恩德,当然包括那位寻找到儿子的少年的努力。 她伸出手,挽着少年离去:“走吧,小武…” 来灰都近一个月,少年罕见的松懈了。他笑着握住朋友的手,待向委托人发去消息后,不好意思地说: “在格威兰还是说格威兰语吧,伊利亚姐姐…” “好的,文德尔。” 回看王宫,当直升机在轰鸣中落地后,戴维把脑袋探出观察舱,观赏匆匆赶来的王子殿下将如何把气急败坏的老父亲赶下博度斯卡的宝座。 王子走到国王身旁,想扶着他却被顶开,得到了一句憎恨的指责: “看看你手底下的这帮密探!他们多忠心啊,忠心到对着王宫开火,让王庭颜面扫地了!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卫士,这就是你教出来的精英!格威兰的未来,怎么能交到他们这种人的手里呢?” “父亲…”王子握住国王手里的权杖,神情复杂,“我们回宫再谈吧。” “谈?今日,你必须跪下来请罪。要么他们滚蛋,等待我的宽恕;要么你坐上博度斯卡的位置,宣他们有功无过吧!” “父亲,您非要以死相逼吗?” “死?真是个孝顺的儿子啊,你已经预谋到要杀我的地步了?那就动手吧!还等什么?还等什么?来啊,杀了你的父亲,率领你的亲兵,带着格威兰陷入动荡,再无安宁吧!” 话虽是这样讲,可国王握着权杖的手始终没有松动。数千道视线齐刷刷地投向这对站在王宫前的父子,等候儿子下定决断。 最终,儿子松手了。父亲夺回了那柄权杖,面目里的得意和狂喜再难遮掩。做儿子的王子转向噤声的探员们,诚恳地单膝跪地,作出了他的请求: “各位的支持、各位的努力、各位不惧死亡的勇气,我纵是身死也难偿清。但格威兰容不得动荡,格威兰不允许动荡,奥兰德家族营造了近五个世纪的繁华不能就此凋零。 请各位…回去吧。” 万籁俱寂。 戴维冲出装甲车,先拔出一把手枪砸在王子的脸上,又跑过去把他抓起来往地上一摔,在同僚们的拉扯中放声狂笑: “堂堂国家大事,竟成了你们父子俩的闹剧?难道格威兰的法理与民情,能够如此儿戏吗?公员私用,包庇血亲,胆怯无能,临阵退缩!贪婪无底,奢靡无度,宠信圣恩者,祸害国民… 来啊,数数他们两个的罪行!他们该死多少次来偿命!就因为他们姓奥兰德,就因为他们是统治者和继承人,就因为有个瞎了眼的老古董给他们背书,你们都哑巴了?都不敢上了?连揭他们短的种都没了?” 拉住他的探员松开手,跪在地上的王子侧过脸,拄着权杖的国王眼睛眯得阴翳,没有人敢回复他的质问,没有人敢接受他的抨击。 戴维不理谢尔德他们的劝阻,非要钻进一辆坦克,用榴弹炮炸了这两个贻害格威兰的王族。 紧要关头,露丝扯住了他,示意他看向赶来的客人,那位多年无踪的私生公主。 “不能,赫斯廷先生…”在父兄惊讶的目光里,伊利亚摘掉太阳镜,向戴维露出了礼仪式的笑容,“有些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你若问他们,他们反会诚惶诚恐,坚称自己从没有过这种僭越的念头,着实可哀。就像你我都明白各自的底细,却迟迟不肯挑明,对吗?” “是啊,让我看看您从帝皇使者那里学来了什么,又丢失了什么吧…”戴维撑着坦克的履带挡板,让指着他的谢尔德滚到一旁凉快去,“乌塔维娅殿下。” 看到她,国王猛拍胸口,忍不住咳出血来:“你这个…不肖女!你们这些——” “您看,父亲,事已至此,您必须退位让贤了,”伊利亚抱肘挺胸,一步步走向衰老的父亲,那气派不似谦卑地劝说,根本是绝情地命令,“你把格威兰打理得一团糟,治安败坏,军队糜烂,富裕的地方生活奢靡,人们竞相炫耀奢侈品;贫困的地方黑帮成群,人们连生命安全和基础工资都难以取舍。而北共治区,更间接地凝结为人间炼狱,在驻军和格威兰的压迫中日趋疯狂。您不是合格的君主,把王位让渡给兄长吧,如果您不介意——” “你想说,你也敢于承接博度斯卡的权杖和桂冠吗?你记住,你是个混血的杂种,按帝皇的圣谕,你——” “父亲,你看,你总是这么顽固,其实我们都清楚,你不过是用顽固扞卫教条,用教条守护利益,”伊利亚瞥向跪坐在地的兄长,惋惜地感叹道,“只是没人敢于揭穿你的真面目,除了无视帝皇的使者。” “你!” 她不想再听无聊的辱骂了,遂挥手道别: “你自戕吧,父亲。” 话音刚落,国王便在错愕中倒抓权杖,用下巴抵住权杖的底部,再发力,便用权杖贯穿了自己的天灵盖,甚至没来得及启用护身奇迹。 格威兰的君主,王庭的主人,继承帝皇册封之位的国王,就这么用博度斯卡的权杖当众自杀,用代表权力的圣器捅烂了自己的头,把那代表地位的桂冠顶离了天灵盖。这死法是凄惨还是悲怆?无人敢答,亦无人置疑他的死是否恰当。 而国王的女儿呢?杀了父亲的伊利亚·格林呢?哦,她拔出权杖摘下桂冠,既没有搭理仍旧在错乱的兄长,也没有对惶恐而兴奋的黑水探员们发表弑君后的必要演说,而是走向呆立在探员中的少年,把桂冠和权杖像是玩具般掂了掂,亲切地笑了: “看,文德尔,格威兰的权力,都集中在这里了。 那些残虐无辜的人,那些贪婪暴戾的人,在权力之下,都要认罪伏法,用最适合他们的死法向受害者们赎罪,包括高居议院的议员、包庇罪孽的法官、偷奸耍滑的警长、卖毒涉赌的黑帮、压榨劳动力的股东、生产劣质品的工厂主… 还有横行北共治区,让那里民不聊生的驻军,都要臣服在我的脚下,受我的制裁,还世界公正与清明哦?” 不知怎的,少年有些害怕。他似乎又看到了在麦格达的时候,那个讥讽他、挖苦他、嘲弄他的格林小姐,而不是在病床上哭泣、在林海陪他走遍乡间的奶绿姐姐。 “伊、伊利亚姐姐…你这样是不对的,你——” “只要陪在我的身边,不要再去找那些烦人的家伙,不要再被他们骚扰,不要再胡乱地散播爱心,不要再关切他人,而是永远卧在我身旁,当我的小猫咪…你的愿望,就都能实现了。” “不,这不合——” “不,这合情合理。 文德尔,你没有理由拒绝哦?用你们梁人的话说,一个人活在世上,能实现他的价值、彰显他的品德的,只有他的行为,而不是他的心迹。你只需要陪着我,就能实现你的理想,用最快速、最稳定、最低成本的方式去建设那不可能的梦想乡,帮到那些你穷尽一生也挽救不了甚至接触不到的人。 而我,很不幸,我是个自私卑劣的人,我不容许我在意的人把心分出去,哪怕是分给亲人和朋友也不行,因此,我需要你的献身,你的陪伴,你的…承诺。 文德尔,你就当自己是献身给帝皇的纯洁少女吧,牺牲一定的自由,为无数人换来神圣的福音,你,会答应的吧?” 少年答不答应暂且不表,听到这番言论的戴维已然张掉了下巴。他看着这个方才还雷厉风行,此刻却病态到让人难评的公主殿下,脑海里浮现的只有一句话—— 奥兰德家族大概真没一个正常人了。 所以,他扔掉耳机,拉着同样发傻的露丝往人群外跑去,就像揪着朋友躲避高年级生殴打的小学生一样,舍弃了所有的负担,什么同事、什么上司、什么狗屁的婚姻和梦想都踢飞了开,又气又笑又急,只顾着边跑边喊,他是在喊什么呢?他在喊走走走,他在喊跑跑跑,他在笑话这些烦人的傻瓜,要这帮人自己玩闹去吧!是的,他告诉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公主、王子和尸骨未寒的国王,告诉他们爱怎么玩怎么玩,爱怎么闹怎么闹吧… 他的笑声,还在人群里回荡: “嗨,小露丝,走走走!我们不玩了总行吧?哎,我们不闹了总行吧?哈,我们不求你们了总行吧!” 在遥远的圣城,端坐圣环殿内的武神兼使者憋不住笑,揉起了笑出眼眶的泪花,开心地抠着耳朵,兴致勃勃地说: “还以为是家国悲剧,怎么成了家庭闹剧呢?倒也算得上别开生面吧…小武,你该如何回应呢?给爷爷来些惊喜吧。” 少年并不知道有人在遥望着他。他的视线落在戴维的背影上。那奔跑在星光下而舍弃了一切的背影后,有好多人在追逐。仿佛是跑过了夏天的孩子们,仿佛是目视孩子们奔跑的父母。 有追赶妓女的嫖客,还有失去未来的职员、搬弄黑白的神探和没有挂念的老人,市侩的警员和发疯的坎沙也在其中,连餐馆里的服务生、开出租的司机、阿纳塔和齐约娜都在向那道背影奔跑… 跑向了朝晟与格威兰之外。 形形色色的人,不同年龄的人,肤色相差甚远的人,都在这时站到他背后,帮他握紧了拳头,让他温柔而坚决地挡在伊利亚的身前,将群龙无首的探员们护在身后,回绝了看似无懈可击的邀约: “伊利亚姐姐,你是知道的,凭着对一个人的情感寄托去控制那么多人的幸福,就像是建造一栋没有地基的大厦,早晚会轰然崩塌。如果你执迷不悟,就与庄园里的那些人没有区别了。 我不会允许那种事发生,必要的时候,我会用我的拳… 矫正你。” (一)雪原 当极地的寒风割痛了眼皮与眉毛,守在雪地车外的刘刕接住一片雪花。他吹走那片冰晶,无声地仰望天空,思考出行不顺到底是老天爷的安排不周,还是自己的运势太差。可要是让他回答,来狄洲冒险后不后悔?他定是哑然失笑,走向那条阻拦了雪地车的天堑,无视科考队员们的警告,往深渊里踢一脚雪,苦着脸叹气—— 后悔?不,他只恨没敢在那时冲出雪地车,近距离观察斩断了雪原的… 神迹。 几天前,他乘坐的轮船逃开了海鸥的鸟粪季雨,驶入了大海雀才能生存的遗忘之地——狄洲。狄洲的海岸是一望无际的雪与冰,像是博萨小贩卖的解暑冰沙,白茫茫的松软又干净。那修建在冰沙上的码头,大约是挖开了冰层凿穿了冻土,方能稳住地基吧? 下船倒不像登船那么赶时间。停在码头的船只有不少,大多数都是巨型的货轮。从船员的口中,刘刕听到,狄洲的矿产和石油气非常丰富,格威兰、博萨与朝晟三国都在此地开设了采矿场,且修建了两条海底管道,把狄洲的天然气越过海洋输送到大地。 背好行囊后,刘刕拖着行李箱下了轮船。他在码头上回望停泊的货轮,不免感慨万千——矿业与石油业是狄洲的主旋律,像他这样来狄洲考察的人,不过是渺小的旅者,终难留下值得纪念的足迹吧。 他正惆怅着,永不消停的网蹦出了脑海,发来了催促的消息: “二层一零三道是您的出站口,请尽速前往,与接送人员会面。” 他摸摸背包,想起在海上航行时,魂牵梦绕的电子游戏统统不能联网对战,而祖国的奇迹之网一直追随着他,似是堂妹缠着小武般始终不渝。难道科技终究无法战胜非凡的伟力,在信号传送上都宣告了败北吗?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的铃声刺得他一激灵,慌忙摸索起厚实的防寒衣。掏了半天后,他猛拍脑勺,才记起来卫星电话还放在背包里,便抖肩一滑,就地解开拉链,取出那部比上课铃还吵的手机,在感叹店老板没吹牛皮的同时接通电话,用博萨语反问道: “谁啊?大清早摇铃,赶着投胎呢是吧?” 谁料到,电话那边的人劈头盖脸一顿骂,说的还是味正腔准的朝晟话: “投你个头!少念你那鸟语,快到出站口找车!下船下了半小时,还没见你的影呢,小子!再啰啰嗦嗦地就把你撂这儿,看你熬不熬得到下一班车!” “喔喔喔!是司机师傅啊,我马上到…不是,你不能加了联系人,在网里喊我吗?用得着打电话?” “不是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入乡随俗啊,懂不懂?你出了国,不玩玩人家的高科技,那不是白跑一趟,浪费感情嘛!” 言之有理。刘刕也不跟这位大哥计较,忙是沿着告示牌找到出口。在码头外围,停了十几辆造型奇异的雪地车。这车没有轮胎履带,是在底盘上横着安了两根螺丝钉一样的粗壮钢柱,还两边儿都是尖头,一边尖头对着车头,一边尖头对着车尾,真不晓得是靠什么原理在陆地上运动。 他张望了半天,可算找到了正确的车牌号。只见一个蓄着络腮胡地大叔杵在那辆大型雪地车旁,正瞅着腕表叼烟骂娘呢。细细听大叔的口音,该是永安再往东北方靠的人士。一看到他奔过来,大叔把烟吐进雪里,拉开储物箱,帮他搬着行李,可劲儿地教训起来: “你瞧瞧、你瞧瞧!磨磨叽叽的像个啥样!你是西北那块儿的吧?” “林海来的。” “我瞅着不像啊?那林海的人不是急赤急赤的,傻愣愣的蛮爱抢时间,火烧鸡尾巴似地跑路么?咋兄弟就你肉肉唧唧的,半天找不到地儿啊?” “那都是谣传、谣传!咱们林海来的娃,都是慢性子——” “别唠嗑了,上车!大伙都等得急眼了,走,上路!” 爬进车里后,舒服的暖气诱着刘刕摘掉了防寒帽。他反锁好车门,打量起车厢的内构,却发现车里没有椅子,全是上下相叠的卧铺,统共十八张。而坐在床铺上的乘客,无不是探出头察看这位迟到的搭车者。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他心里就犯了嘀咕,因为车上十七个乘客全是外国佬,有两位老绅士、一对带了双儿女的小夫妻,以及十一个看似结伴出游的年轻人,就是没有朝晟的老乡,连个肤色发黄的博萨哥们儿都见不到。 他挠着头,尽力露出憨厚的微笑。等钻进了自己的铺位,他也探出头,压着嗓门请教: “等会儿,师傅,咋没一个老乡?” “来搞科研的都外国人啊,就没几个朝晟的,”大叔灌了口热水,开始发动引擎,声音拉得比点火声还高,“瞧清楚了?十八个上车的,算上你,来旅游的是七个,余下十一位是‘灰都大学‘来的科考团,这车是人家租的,你们啊,算是凑数的哦。” “师傅,咱们都是梁人,不用练外语吧?” “啊?你不懂格威兰语?得,那完犊子了,这趟就我一个能陪你打发时间了。” “不怕,我带了笔记本跟游戏机呢。” “嚯,年轻人挺新潮啊?出国多久啊,连游戏机都享受上了?可别玩物丧志,耽误了大好年华啊?我看啊,少打点儿游戏,趁着这几天跟车上的朋友们学学格威兰语,多掌握一门语言学门好说话,知道吧?” 刘刕刚找到电器插板替掌机充上电,听了这话,不由得一阵头疼: “我说师傅,您不是教过书吧?这口气跟我中学老师太——” “没,没,没。还有,别师傅师傅地喊,我姓徐,喊我徐哥就行,师傅听着跟啥大巴司机似的,体现不出咱这手艺精湛!” “哦…徐哥啊,你这雪地车不好开吗?” “不好开,不好开——出发喽!” 话音未落,一阵强烈的推背感把刘刕往前一甩,是雪地车全速开动了。他忙凑到玻璃上张望,却给翻涌的雪花挡了视线,什么也看不到。眼见此景,他稍加思索,便明白了那对螺丝钉样的钢柱是怎么带动车辆前进的—— 真就是靠螺丝旋转的推力,牵着这么重的一辆车在雪海里爬行。 狄洲的旅途就在凿穿雪原的轰鸣中启程了。为了避免两个人独聊的尴尬,徐哥还是同意了刘刕的通讯申请,在网里向他介绍乘客们的身份,偶尔充当免费翻译。 听徐哥说,那两名绅士都是小有家产的老顽童,约好在儿孙成家后合资出游,试着在有生之年周游世界。他俩没坐轮船,而是买了条小货船跑来这里探险,差点儿没在半路给海浪打翻了;那对夫妻则是格威兰南边的小牧场主,由于孩子们在小学结业测验中取得了好成绩,故而满足孩子们的心愿,既乘了回船,又见到了稀罕的万里雪原,其乐融融;余下的那些人,则是灰都大学地质系的学生,很幸运地抽到了来此地勘察的名额,也算是借着学校出资举办的实践活动来极地游玩一遭。 旅行者们都没有想过,即使是朝晟研发的全地形防寒车,陷进雪原这种地方,前进的速度仍旧是缓慢的。雪厚的地方,时速还能达到六十公里,若是碾上了冻土,前进速度会下跌一半。他们每天都沿着雷达的指向前进,争取赶在天黑前抵达堡垒般的极地前哨站,才能洗漱更衣,吃桌热气腾腾的好菜,而不是靠速食米饭和面条充饥。 徐哥告诉刘刕,他们的终点站在一座冰堡,想到冰堡,最快也要在雪地里摸索个五天。徐哥还给刘刕看了冰堡的照片,冰堡正如其名,是一座用冰块建造的城市,其中修建有狄洲这方贫瘠的土地里最喧嚣的娱乐场所,为深入更后方的天际山脉的挑战者提供住宿与补给。 如果用格威兰语或者瑟兰语表述,冰堡的正式名称是“凛风”。据说,帝国的末代武神曾在此处沉眠,而帝皇使者在一世纪前唤醒了他,与他展开了鬼哭神嚎的厮杀,从他手中夺走了武神的殊荣,登极为新一任武神,亦即如今的常青武神。 “人吹呢,说那天人莫测的武神是咱们朝晟的人?骗鬼呢,”说到这里,徐哥点了根烟,端起吃剩的面汤扒拉了个精光,把开车的酸乏随一声饱嗝打出,“他真是个梁人啊,咋不把那些碍事儿的家伙都屠屠了,好让朝晟统一天舆啊?你看过他那视频不?搁格威兰人西海岸的录像,瞧他那干巴巴老廋廋的样,哪有半分咱们梁人的英武神气?胡子都陪着头发一块儿白啦!” 刘刕唯有笑笑,不作回答。他猜,徐哥大抵是上学时不爱读课外书,不曾读过赵无秋的传记。即使现在去补读,要一个成年人相信久居外国的武神是自己的同胞,难度怕是有些艰巨。 虽然不爱读书,但徐哥的口语水平相当地道,人也是非常热心。在他的帮衬下,刘刕和语言不通的格威兰人聊得火热,第二天就能跟他们聚在过道里打牌。就算路面偶有颠簸,既把牌局震得一团糟,还磕得所有人尾椎骨生痛,这群年龄文化国籍各异的旅行者依然借着扑克牌打成一片,聊得不亦乐乎。 一来二去,有位学生便拿瑟兰语和他说上话,还颇为紧张地询问他,朝晟人可是跟传闻中那样,都在脑袋瓜里植入了全天候监控的奇迹? 他能怎么说呢?无非是照搬教科书和老师的答疑,说打出生起,那个能够通讯、监察、审理的「网」就从父母的基因里遗传给了他们这些后代。网就像是悬在每个朝晟国民头顶的一架无死角摄像机,记录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时刻监察他们有无违反朝晟的法律法规。 说话间,车厢里的乘客都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了此生难遇的朝晟人自白时间。听完他的讲解,好几位学生都换上了不可想象的神情,全然无法理解朝晟人怎么能忍受隐私权被侵犯的奇耻大辱。哪怕他说,网的记录除非涉及重大案件审判否则不会公开,且无人有权查询,学生们仍旧是不敢相信朝晟的官僚系统不会在网里面留个“后门”。 两位老绅士则是批评学生们太娇贵,既没有经历过动荡的年代,也没有在某些治安混沌到足以令帝皇垂泪的地区开过眼界。要他们二位说啊,格威兰就该把监控系统设置得更为完善,把官员的衣食住行、学生们的进修实验、工人们的工作态度、夫妻间的私生活统统记录下来,交由科幻电影里的人工智能审查,把那些贪婪而尸位素餐的官僚、偷懒而不修学业的废人、怠惰而缺乏拼劲的工人、放荡而不知羞耻的男女全部关进专门的教育基地重塑其道德情操。 从牧场过来的一家子听不懂瑟兰语,而是在别人争吵的时候沏了一壶红茶,由可爱的小兄妹端着水杯给大家敬上,扑灭了愈演愈烈的硝烟。 刘刕憨憨地笑了笑,拿指甲刮了刮孩子脸上的雀斑,暗自夸奖起外国人的心态—— 真是自由啊。 网的问题,他这个生在朝晟的梁人没有想过吗?不,只是生在哪里,必然在哪种环境里发育,外人眼里的咄咄怪事,对本地人而言,兴许只是生活的习惯,必不可缺吧。 入夜,大家都在前哨站里歇息,刘刕却睡不着觉,去休息处打了壶热水,冲了碗方便面吃。吃的时候,他想打开网,跟大学的舍友们聊聊狄洲的奇景,可等他翻起联络人,心里指向的还是高中时的同窗好友。他真的很想知道,去部队混日子的堂妹能不能在共治区搏个风生水起,可忆起堂妹的标致性臭脸,他又释怀大笑,倒不如找小武问问寻找生母的冒险走到了哪一步。 他换好防寒服戴好面罩,和守门人说想在停车场逛逛,便打着手电踩进了风雪中。前哨站里停了不少雪地车,还放了两台体积更宏伟的大家伙,看标签,貌似是抢险救援的专用车辆。转了一圈后,他关掉手电筒,掏起一把雪,隔着手套将雪攥紧攥实,直到把雪握成坚冰,他才松开手,任由硬物坠地落响,向雪与星空间的风送出一封孤独的信函。 距离冰堡还有两天的路程,车厢里的辩论赛是一场接一场。十一位学生批评两位绅士是典型的老派保守人士,两位绅士嘲笑十一位学生是用自由包装堕落进而欺骗帝皇的可悲新生代。由于牧场来的一家人听得半懂不懂,无法肩负裁判的重任,便由刘刕这个朝晟人操着瑟兰话来调停争端。 用两位老绅士的话说,兴许是帝皇有眼,见不得相亲相爱的乘客们如此吵闹,便在黄昏时分送了他们一份礼物,让他们有事可做,不至于用嘴皮子消解无聊。 哼着小曲儿的徐哥不过接了通电话,立时肃正态度,连声应好。挂断电话后,他不再给刘刕当翻译官,也没心情在两方辩手间拱火了,而是征求乘客们的意见,让大家举手表决是否改变路线,去救援一辆搁浅在冻土里的雪地车—— 由于意外碰撞,那辆车的油箱产生严重破损,车内温度急剧下降。考虑到乘车人员的生命安全,最近的前哨站发布求援广播,调动距离最近的车辆去接纳受损车辆的乘客。 而他们的雪地车,恰巧是距离事故车辆最近的两辆之一。 话刚说完,两位老绅士相视一笑,像撞见高年级生欺负低年级生的学长似地举手同意。十一位学生不甘示弱,争相举手以表态。那对夫妻则是询问了儿女的意见,在听到孩子们说了句助人为乐后,欣慰地举手赞同。 眼见格威兰人如此争气,刘刕自然不会折了朝晟的份儿,直接更衣换装,催着徐哥发车,别跟他来时一般拖沓。 徐哥哈哈大笑,把车头转向雷达上求援的信号,说: “大兄弟,真会给咱们朝晟长脸!行,去了冰堡请你搓顿烧烤!” 事故车辆搁浅的位置,在路况最差的冻土地带。 他们的雪地车凿穿软硬掺半的冻土,挺进到事故车辆方圆八百米的位置。徐哥告诉大家,再往前的冻土地里可能埋了岩石,贸然闯入会损害底盘。为了避免救人不成反陷泥沼,他想带着四位乘客步行去接人,其余乘客留在车里等他们回来便好。 刘刕是第一个去扛行装的。格威兰来的乘客反而起了争执,吵了老半天后,两位老绅士压服了那群都想下车帮忙的年轻学生,带着一位最强壮的男学生跟着司机去搬装备。 徐哥打开车顶的探照灯,从背包里摸出个条状的罩子扔给了刘刕: “来,雪镜戴好,用完了记得还啊,这玩意儿贼金贵了,借你使使,甭弄坏了嚓。” “徐哥,咋让老人家来打下手呢?万一跌了跟头——” “人家在车里也是这么争的。那学生说,老家伙就要留车里,险有他们年轻人冒,再说人家都是地质学的,专业,是吧?可俩老先生说了,那冒险的事儿,他们这种老头子最喜欢搞了,年轻人就该留车里,保障安全为重,还说格威兰的未来都压在他们这些新一辈的肩上,有危险的事,他们这些老家伙顶缸就成。” 刘刕戴好雪地镜,背着一代标记位置的长杆,跟在徐哥身后,挡在两位老绅士跟学生前头,边走边插杆,免得迷失了回来的方向,还不忘朝后面的人竖起大拇指,用瑟兰语夸道: “心气高昂,朋友!” 两位老绅士拄着雪地杖,同样用瑟兰语回应他的赞赏: “朝晟的朋友,别把我们小瞧了!我们年轻时能用标枪撂倒野牛和雄狮,这身肌肉硬朗着呢!” 雪原里的路程推进缓慢。飘摇的风雪像是牵住后腿的缰绳,拖延着他们一行人的速度。约摸二十分钟,他们才算走到事故车辆的附近,唤着一车人背好行囊跟他们走,去他们的车里暂避风寒。 这开车的是位博萨人,还跟徐哥认识,一见面俩就攀谈起来。博萨司机心疼地抚摸着搁浅的座驾,叫他们先走,自己在这里等待救援车。徐哥听得推了他一掌,骂他一辆车子哪有命重要,催他快些出发。博萨司机拗不过大家,选择在队伍末尾殿后,边走边怨是他自己车技不精,才碾着岩石弄坏了车,要知道,那横行雪原的宝贝可是他的心头肉啊,难分难离,修起来不知要耗费多少天,真叫人心刺挠。 等他们沿着标记走回自家车旁,留在车里的人已经备好了点心和热牛奶,替遭受意外的旅客们压惊。 虽说人员超载,但徐哥对着自己的驾驶技术自信到自负,规划好路线便打响引擎,争取在两小时内赶到下一处前哨站。 刘刕则跟一位瑟兰来的旅客挤了同铺。 这位学者是标致的男性金精灵,看外貌挺年轻,不比中学的艾斯特学姐老成到哪去。虽然他们都会讲瑟兰语,但在雪地里受了惊吓的金精灵显然太乏累,刚坐进卧铺便打起盹,倒弄得刘刕这个救援者不好开口说闲话了。 被救的人累,救人的人也累。刘刕打了个哈欠,用帽子遮住脸,忽视了颈椎健康,低头就睡。他刚逮住一条瞌睡虫,还没来得及做春秋大梦,雪地车便急急一刹,抖得他脑门磕车顶,疼得直咧咧。 他往外一爬,只见徐哥趴在车玻璃上,整个人都在哆嗦,还边哆嗦边骂:“什么玩意儿?什么玩意儿?他姥姥的什么玩意儿啊?” 他翻出铺位,冲到驾驶座旁,顺着徐哥的视线看向车辆正前方,同样惊掉了下巴—— 一个长耳朵金头发的女精灵,正批着银月色泽的铠甲,立在狂风呼啸的雪原上。 雪落于她身旁,旋即融化,似是在恐惧她铠甲散发的光芒。 车厢里,跟刘刕同铺的学者戴好眼镜,在望见窗外的同族后双腿发软,险些从铺位里滑落。 因为那身铠甲,是王族在权之木展出过的先祖武装。 (二)升天 两位老绅士见状,是把眼眶摁个不停,想下车看看是不是自己眼花。相比之下,学生们的决策就显得专业许多,他们正从背包里翻找相机,打算给这位女精灵来个留影纪念—— 为何她能不着防寒服而生存在零下二十度的风雪中?为何她身穿造型古典的盔甲?为何雪花无法飘落到她身旁? 答案显而易见,她是位圣恩者,而且是电视节目里的特邀嘉宾所不能比拟的圣恩者。 在全体乘客集体默想是否该劝司机师傅绕路而行时,一名女学生冲出雪地车,小心地端起相机,对准不远处的女精灵按下了快门键。 咔嚓。 相机独有的提示声,给车上三十七个人里唯一一个保持警惕的人扇了道回神的耳巴子。徐哥如梦初醒,忙拿家乡话摇着刘刕拦着女学生,连外语都不炫耀了,急得跟再慢半拍车子就会炸了似的。 太迟了。 当女学生按下快门的一刻,那位侧身而立的女精灵已经望向了他们的车辆。她只是抬手,就有些金沙浮现在女学生的周围,裹着相机消失于虚空中。再出现,金沙飘飞在她的身旁,把记录了她身姿的相机送到她手上。 女学生吓呆了,傻傻地看着她摆弄学院分配的高级相机。探索了两三分钟后,她再挥手,让金沙把相机送还原主,然后拔出别在腰间的宝剑,嘴唇启启合合,应是在说些寄托了心念而又不愿被人理解的私语… 她举起剑,将剑对准雪地挥砍一周,而后收剑入鞘,全身融入金沙中,消失在雪原上。乘客们着实不明情况,既没人开口催司机发车,也没人劝司机改道,似乎都在消化方才的异象,在揣测她来自何方。 满坐寂然时,推开车门的女学生惊呼一声,原来她的相机没有损坏,完美地录下了方才的经过。而她这么一喊,平稳的雪地车陡生震动,震感比引擎点火和车辆急刹时更为猛烈。 “抓稳了!” 震动仍在持续。徐哥只觉不妙,操着外语高喊一嘴,便用最快的速度打火倒车,头也不调地全速后退。不得不说,军用车辆的设计就是好,倒车与前进的时速完全相当,成功在天崩地裂的震荡中帮他们原路逃跑。 直到余震消退,徐哥才熄了火。他先望了眼车窗外漫天飞舞的雪尘,再汗流浃背地察看被甩得东倒西歪的乘客,使唤着刘刕帮他扶人,免得有人给压伤了。 刘刕搀起几名摔倒的学生,戴上尚未归还的雪镜,在徐哥的喝止中拧开车门锁,踏入了茫茫不见五指的雪尘中。这尘是雪与冻土碾成的灰,比博萨的雾霾还阻碍视线。想清楚它们生成的原因?那就要往前走,待落去的尘埃揭晓真相了。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见他是头听不进劝的倔驴,徐哥只能招呼大伙留在车上,揣起手电跟雪地杖下车追他。他们在雪尘里走了多少步? 五十步,一百步,或者更多步。一个在前走,一个在后追,一个大声喊,一个听不见。直至雪尘四散、真相披露于尘埃后,赫然横断雪原的天堑才止住了刘刕的脚步,也让徐哥收回喊声,默默骂了句日他娘。 摆在他们眼前的,是一道深渊般的沟壑。内部雪尘飞扬,深不见底,目测宽达百米,长度遥不可察。无需质疑,这必是那精灵用剑斩出的天堑,似警告也似示威,不… 更确切地形容,是在诠释她的强大。 雪尘归于天堑,视野逐渐明朗。地质系的学生们再按捺不了激动,拖着行李箱来到雪原上,架起各类仪器来扫描探查。眼见浇不灭他们的好学之魂,徐哥也没有办法,只喊着刘刕看好他们,别叫他们滚下去变成速冻食品,自己则掏出卫星电话,向前哨站打个报告。 在徐哥打报告的时候,刘刕讨了口热水醒神,并往天堑里吐了口唾沫。他目送下落过程中便结冰的口水,不禁想向老朋友们显摆今日的奇遇。 可惜他明白,哪怕是最好相处的小武,在听完他的阐述后,八成都要摸摸他的额头、看他发没发烧。 午夜时分,大伙都挤回了雪地车里,议论着那劈开雪原的女精灵的真实身份。说到情急处,人们往往都选用本土的语言来表达想法,而刘刕还是没法听懂多数乘客的格威兰语,至于跟他同铺的金精灵?妥妥的闷葫芦,半晌一言不发。他只好找上在驾驶位嚼饼干的同胞,想知道这趟路有可能走下去吗? “兄弟,做白日梦呢?”徐哥扔给他一包压缩饼干,嘬着盒装牛奶答话,“这路,是车能走的么?你怕得生双小翅膀,学那大雁扑棱两下,才飘得过去哦。” “那咱们就在这儿干等?” “等等呗,油不太够了,等他们送点儿来。直走肯定是走不成了,绕道嘛也不定绕得过去。唉,看上面咋安排吧,再不济,还有…” “还有啥?” “问问问,你搁这儿玩你问我答呢?我又不是教书的,你问的话我咋答?等吧,反正上面人有的是主意,怠慢不了咱——” 手机铃打断了徐哥的训导。他赶忙接通电话,听着那边的人安排,笑得是喜上眉梢。电话打完,他吹了两声口哨,招呼大家睡安稳觉,说是前哨站安排的帮手三小时后就到,保管把大伙接过沟对面。 为了到时能起得来床,刘刕翻回床铺里,把挡板一拉,打算缩在角落里睡大觉了。可他发现,同铺的精灵先生捧着个相机不放,盯得是全神贯注,连他钻回窝了都没察觉到。见状,他好奇地凑过去,只见人是用蓝牙收取了女学生拍的视频,在仔细观摩同族女性斩开了雪原的英姿。 很快,视频快进到了女精灵挥剑的片段。在金精灵对照视频解读同族的唇语时,他学着人的口型,念出了抑扬顿挫的瑟兰语句—— 神啊,你终于挣脱了祂的禁锢,从囚禁希望的牢笼中归来了吗? 金精灵按下暂停键,惊讶地盯着这个偷窥自己的朝晟乘客。刘刕则慌忙瞟向别处,用傻笑稀释起冒犯,在对方戒备的眼神中缩进被子里,回味着刚刚的瑟兰语… 能分割雪原的精灵,毫不亚于传说中的神。而她所挂念的神,又会是何方神圣? 在他半只脚踩进梦乡时,同铺的金精灵不再扮哑巴,几句话便扰了他的好梦: “那是我们的祖先。她既是帝国时代已久负盛名的圣恩者,也是王族的开创者。现今所有的金精灵都应尊称她为先祖。” 他虽听得迷糊,仍是一把扒掉盖着头的被子,消化开了对方的坦诚相告,小心翼翼地请教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是内向型性格,不爱讲话呢…像这种关乎种族秘史的重大消息,你不打算瞒着么?要在车里说开了,用不了几天,恐怕就闹得沸沸扬扬了。” “隐瞒没有意义。现在是信息时代,格威兰人拍摄的视频马上会传回大地,届时,有心人只需在网络上检索瑟兰王族于权之木祭奠先祖的影像,那身独一无二的铠甲和开天分地的伟力,就是揭露先祖身份的力证。” “嗯,可那总归是回去后的事了嘛,我们还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少天呢,反正先谢谢啦。” 说着,金精灵揭起自己的被褥裹到身上,解脱般长舒一口气,恢复了波澜不定的表情,冷清清地说: “不必客气,这是对你们冒着风险来徒步搭救的谢礼。” 见对方找回了生在骨子里的自信,他抓挠着腮帮子,忍不住笑漏了嘴,连连道歉: “抱歉抱歉,我不是否认你的观点,我只是想起了我的学姐。她是你的同族,平日里对我们这些朋友啊,也是跟你一样冷言冷语的,难得玩闹说笑一回吧,她又把是非对错分得太清,比维持纪律时的老师还苛刻。你们金精灵的性格向来如此较真吗?” 金精灵讶然睁眼,不可置信地回答且反问: “是。你说朝晟也有金精灵?” “对啊,人口有三千多万呢。不算混血儿的话,总数排在朝晟的末位,虽然少见,总还是能遇到的。” 金精灵没有正视同铺的他,而是望向他肩旁的车窗,让那对野兽般的竖瞳扩张为标准的圆形,语出了使他如坐针毡的话: “从欧达莱娅将军帅领五万殖民军登陆东方算起,至今不到五个世纪,短短六代人的光阴,经历了旧势力的征讨与元老发起的政敌清洗,人口竟然能增长到千万级别,果然是一方超乎想象的土地啊。祖先啊,生活在朝晟的体验,是苦难还是幸福呢?” 他很想壮着胆子问问对方说的那些故事背后的详细历史,可见到对方合上眼睛歪过头,他识趣地拉上窗帘、关掉铺顶的灯,试着重巡梦乡之道。 彻夜未眠。 生怕他这个跑得欢的二愣子起不来床,作为司机的徐哥还特意拿家乡话吵了吵他: “起床啦!起床啦!再当懒虫就赶不上末班车喽!小兄弟!” 一夜睡不着,刘刕的脸色可不大妙,听了他的话,更是心烦不已: “醒着呢醒着呢…咋了,真喊了直升机搬咱们过去吗?” “算是吧?生物力学直升机,你不出来见识下?” “生物力学?睡懵了嚼胡话呢…”他披好防寒服,却见同铺的金精灵已没了踪影,车里也是一片空空,连那对领孩子的小夫妻都不见了,顿时红了脸,加快了收拾衣装的速度,顺便埋怨了句,“嗯?你故意的吧?给大伙看我笑话呢?老乡不坑老乡啊,不讲人情,真是…” “听他们瞎掰掰,出门在外,不逮着老乡坑还能坑谁呢?”徐哥笑呵呵地送了他一盒奶,让开过道催他下车,还热心提醒道,“待会儿别跟没见识的乡巴佬一样乱嚷嚷啊,吼得太响亮就丢了咱朝晟的脸,可让人看扁了。” “掰扯啥呢…”喝完牛奶,刘刕把吸管吐进垃圾桶,往车门外不屑地一踏,刚踩着雪地便白了脸,不仅仰着身差点儿摔倒,还失声吼道,“妈妈呀!” 候在雪地车外却吓坏了他的,当然不是那些好奇心旺盛的乘客,而是被乘客们围观着拍照的生物动力学直升机—— 三头生着蝙蝠型巨翼的怪物。 它们的躯干好似水牛,腿像是马,爪子如同猛禽。它们的尾巴是角蜥与蝎子的结合体,它们的脖子比蟒蛇还粗壮灵活,它们的头接近鳄鱼,牙齿犹如掠食性巨鲸。它们的下巴有着鲶鱼般的胡须,它们的头顶生着两对羊角。 最引人注目的则是它们的鳞片,鳞片的颜色是纯粹的红或蓝,随身体部位不同而稍有差别。鳞片的尺寸堪比大陆龟的龟壳,在缝隙间散发着丝丝热气,让人难以揣度支撑着鳞片的躯体有多么强壮。 “大惊小怪,来之前没做功课吗?”徐哥一巴掌扇在他背上,成功拍醒了他,“瞧仔细了,外头没有的物种,冰天雪地里的珍稀动物,你奶奶半夜说故事提到的龙啊,落到跟前驮咱们过悬崖了!” 刘刕也是缓过来了,忙从背包里翻照相机留影,边拍边问: “这是生物力学直升机?” “不然嘞?人马力大得很,军用运输机吊不起来的东西,它们能吊;直升机飞不上的山,它们能飞。你要是能行啊,到了冰堡后,找赵小姐聊聊,她能安排一头载你过天际山!” “它们还背人爬山?” “是啊,你是前行者就成,就外头说的‘圣恩者‘嘛,免费载你升空,比坐热气球还爽啊。” “逗我玩呢?我有那本事我自个儿就登上去了,还要它背?”刘刕收起相机,从储物箱里拉出行李,瞅准了一头拖着个大铁箱的龙,试探性地问了句,“坐那东西,能成吗?起降不得把屁股震麻了?” “二逑,那是油箱,加油用的。它们一个运油,一个拉人,一个搬车,分工明确着呢。走吧,蓝色的那头是载人的,没瞧见它挂了大缆车?越过这道沟,继续开车,下一站马上到。” “成吧…等会儿,你说的赵小姐是…” “你这兄弟真是,事咋这么多?等到了再说。” “到了再说?”刘刕拉着行李,走入那辆缆车改造的挂箱,向同样心声不定的临时铺友笑出了门牙,打气似地学着徐哥的口音骂道,“乘龙上九天啊,奶奶的个。” 这会儿,他倒有心打开网,给老朋友们分享见闻了。可没一个人同意他的视野共享邀请,不是在忙就是在睡觉,到头来,还是最不可能接受邀请的学姐共享了他的视野,随他见证了极地世界的神秘生物,在飞向晨曦的航班上鸟瞰波动千万里的翠绿云涛,幽幽感叹道: “旅行真好。” 极地的清晨,正是太阳落于晨曦城的时段。当月亮从云之森升起,曾委托前行之地的圣恩者赛瑞斯·文德尔去格威兰寻友的木精灵坐在权之木的广场,看星星洒在天上,不由在胸前合起双掌,敬畏战胜自然的帝皇。 看他的虔诚至此,一位折叠完画板的同学邀他同回学院,好去迎接从朝晟来的交换生: “达塞拉,快些回宿舍吧。他们发来消息了,那班飞机半小时前就落地了,我们只剩一个钟头的时间来准备迎新典礼了。” “嗯,走吧。既是学院的要求,自要招待好朝晟的来客,彰显东道主的风范…”达塞拉平铺着画布,将没有用光的颜料封存好,“来的全是美术生吗?” “听他们说,都是理工科和文学系的学生吧?朝晟似乎不大推崇艺术创作,少有专修美术的学生来晨曦修学,只图科技发展而忽略文化事业,朝晟的政策真令人忧虑啊。” 想起为了演艺事业跑去灰都的好友,达塞拉长叹一声:“人各有志,国情不同啊…” 回到位于权之木中段的晨曦艺术学院后,达塞拉加入了筹备迎新事宜的同学之中。他们一边修剪着刚采摘的鲜花和月桂叶,一边把常春藤与金雀花的花瓣包进掏空的竹筒里,再往竹筒底部塞入能迅速释放气体的灰苞菌,制备出了代表友谊的花束与礼炮。还有人去收集了新鲜的白树汁,调入上好的蜂蜜与百香果,再混入提前制好的椰奶冻,准备为朝晟来的新同学们送上自然风味的果汁饮料。出力的不仅仅是木精灵,一些擅长舞蹈的金精灵们自告奋勇,穿上了王族祭奠先祖所着的同款纱裙,脚踩金丝舞鞋,排演起了圣洁的舞蹈,势必向朝晟人展示瑟兰的典雅文化。 所以,当朝晟来的交换生初入晨曦,尚未从通天巨木的伟岸中缓过神来时,艺术学院的学生们便用花朵的芬芳和果汁的甘甜消解了他们的惊悸。在金精灵翩翩起舞、木精灵们奏乐伴唱后,朝晟的交换生们很快进入状态,或腼腆或开朗地与精灵们交流,对他们热烈的迎接表达了深切的感谢。 在同学引导交换生们熟悉学院的路线与环境时,达塞拉留意到了一位格格不入的女性——在一众黑发黑眸的梁人间,金精灵的样貌还是过于突出了。 于是,他深呼吸了一阵,从侧方绕道而去,向队伍末尾的金精灵小姐送上一杯新鲜的白树汁,微笑着求教: “朝晟的金精灵也会来瑟兰留学吗?” “会。请问姓名?” “达塞拉·埃温美尔卡,艺术学院美术系的学生。” “艾斯特·蒂莉科特,”金精灵小姐含了口白树汁,品味许久后吞入咽喉,面色难察地回复道,“被分配到医学院心理专业,饮料的口感和我朋友家里的不同,风味独到。” (三)学院 待迎新的歌舞表演结束,朝晟来的交换生们纷纷谢过精灵们的热情好客,随之参观艺术学院的建筑布局。而艾斯特却是兴趣索然,她请达塞拉描述通往医学院的道路,她想趁早熟悉那里的环境。 既是东道主,达塞拉自愿领着客人走一遍医学院的路。晨曦医学院设于艺术类学院的下一层,搭乘公用的木质扶梯即可到达。相比盛丽如花园的艺术学院,医学院的修缮未免流于古旧,连学院内部的引路牌都生了霉斑,那休憩用的草坪公园也无学生光顾。偶有几个走出教学楼的学生,也少了上层的艺术生们所燃烧的热情,至多疲累地笑笑,就算是与素未谋面的交换生打过招呼了。 心理系教学楼的方位太过偏僻,达塞拉也是废了番工夫方才问到具体位置。见艾斯特在观察医学生们的神态,他的眼神不免泛起些同情,更多的则是钦佩: “晨曦的医学院并不算知名院校,可学风从未松懈,学业亦是繁忙。他们的课程表终年满排,压力巨大。长此以往,他们只好把精力集中在学习上,罕少留意院系间的活动,请体谅——这是环境所致,绝非刻意轻怠。” 艾斯特收回相机镜头般的目光,拉着行李箱跟上了他的步伐,应和道: “了解,背记专业词汇害的。” “唔…失礼了,蒂莉科特小姐,有人夸过你语言风趣么?” “朋友们常说我缺乏幽默细胞。” “嗯,用医学生们的话来说,在成年前,金精灵的左脑远比右脑发达,而左脑负责的理性思维容易影响你们的语言与情感表达。不过呢,随着年龄增长,沉寂的右脑会日渐活跃,帮你们涉猎感性的美好。” 艾斯特点点头,语气该是在道谢: “届时,分泌旺盛的多巴胺能帮我学习瑟兰的传统艺术吗?” “呼呼…会吧?”瞧她认真的模样,达塞拉禁不住低头掩口,强忍了笑容,“蒂莉科特小姐,这是移居朝晟的金精灵们从梁人身上学来的东方式幽默吗?” “生来如此。” “好吧,是我冒昧了。啊,请看,心理系的教学楼——” 耸立在他们正前方的,是一栋六棱锥形状的木塔。它的高度恰恰抵着天花板上的星菊,好似连接了荧光植物与绿草的桥梁,每一面都没有开窗,而是各雕刻一只巨型的竖瞳。那竖瞳浮雕里泛滥着神秘的气息,好不怪诞难测。哪怕是在以巨木内部为生产生活地的晨曦,此类无窗建筑也算得上风格鲜明。 达塞拉拨开告示牌上的藤条,辨认出了“心理系学院”的字迹,略显窘迫地咳嗽两声: “实不相瞒,我也是头一回听说医学院开设有心理专业。这里的气氛未免有些…” 与他不同,艾斯特的眼里荡起了好奇的水纹: “瑰异离奇,我也是第一次接触心理相关的院系。” “啊?你在朝晟主修的并不是心理相关专业吗?” “在朝晟,我是理工科的学生。在递交留学申请后,瑟兰方面婉拒了我的请求,理由是瑟兰政府不允许外国人进入理工科院校学习前沿技术,因此,我选中了晨曦大学最冷门的学院里最冷门的专业,以此提高通过率,方能以交换生的身份来到晨曦。” 听艾斯特这么说,达塞拉不由一窒,因为连他这位晨曦原住民都不曾去过理工科的院校。那些院校虽然同是分属晨曦大学的名下,但校区都设置在城郊,尽数采用现代化的建筑,毫无传统木质房屋的美感,让他望而生厌。他听同学们聊过,据说那里的学生和教授几乎全是金精灵中的佼佼者,无时无刻不在探索前沿科技的开发与应用,倘若从政府的角度考虑,的确不宜开放深入交流的通道。可要说禁止盟国朝晟的学生入内学习,未免有些过度警惕了? 见艾斯特忙着寻找木塔的入口,他急忙上前搭手,顺带挑明了自己的疑虑。艾斯特并不多言,只是指着脑袋,让他自行理解。 稍加思索后,他便明白了艾斯特想要表达的含义: “监视的网?” “是。” 想到朝晟奇迹之网的传闻,热心的达塞拉也难逃沉默。是啊,哪个审理者会放任一个二十四小时无死角监控周身环境的朝晟来客留在科研重地呢?那不是将无数研究者多年的心血拱手赠给朝晟吗?就算从私人角度出发,一想到自己的隐私会暴露在邻国的监察下,谁也免不了心惊肉跳。 “入口在地面,”在引路人走神的时候,艾斯特找出了藏在草坪里的木板门,毫不费力地把它提开,“谢谢你的指引,要去看看吗?” 恭敬不如从命。他领着艾斯特踩过对钩性的阶梯,登上了六棱锥木塔。木塔里面,房门大敞,密集的星菊黏满了天花板和墙壁,把走廊和房间照得透亮。他们逐一察看房间,没能见到半截人影,即使轻声问好亦无人应答。 所幸,有细微的噪音在安静的木塔里回荡。沿着声音踩上楼梯,踏得发湿的木头吱呀呀地响,仿佛下一秒楼梯就会裂开,让来访者掉进从黑暗里冒出的食人花之口。 一层,两层,三层,四层…在木塔的第七层,那噪音不再细微,清晰到达塞拉能辨别出那是马达的嗡鸣。他率先走进有马达运转的教室,只见一个戴着大耳机的博萨男生坐在讲台上,正专心致志地拼接电路元件,全没注意到有人来访。 艾斯特跟上来,示意达塞拉别出声,因为她需要先行审查教室的环境。放眼看去,这里的座位都布满了灰尘,唯有男生堆在桌上的电路原件和图书是洁净的。那皱巴巴的书册题写的书名尽是些稀奇古怪的拼接名词,什么《方程式和彩票》、《物理新解》、《量子领域与鸡蛋返生》、《祈信之力生成黑洞》、《帝皇使者是永动机吗》… 看起来与心理学毫无干系,真不晓得这位男生是在研究哪些命题。 艾斯特走到男生面前,勾指敲响他的耳机,把他从对电路的沉浸研究中拉回现实: “你是学生?” 被打扰到的男生本来气得张牙舞爪,可看清两位来客的精灵式面貌后,他两手一抖,摔落了手头的电表和接线板,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高声喊道: “老师好!” 他这么一吼,教室里的灰尘立时激荡,呛得达塞拉连连咳嗽。艾斯特倒是早早遮住了口鼻,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周,追问道:“破败的教室,教授在哪里?” “呃?教授…”听得出来,男生的瑟兰语不甚流利,“我们系只有两位教授,都离职了啊?” 艾斯特还未发话,达塞拉已掏出手帕捂住嘴,给他的回答愁弯了眉头:“离职?” “是啊。去年,两位教授分别罹患了精神分裂和被害妄想症,这里已经大半年没开课了,离职手续还是…” “你们系的学生呢?就你一个人?” “呃,不止我,总共有一二三四…”说着说着,男生竟然掐起手指计数,中途还数错了两次,“十七个人,他们还在宿舍补觉吧。” “你们系的主管在哪?” “主管?哦哦哦,生活老师!听前辈们说,他已经转职五年,到下层的文学院工作了,应该还没人来顶位吧?” 达塞拉捏起手帕,扇走了往身边飘来的灰尘,难以接受医学院里存在着这一方犹如抽象艺术的福地,情绪比将要来此学习的艾斯特激动多了: “教务长呢?” “教务长?啊啊啊,教导主任!他啊,他几个月前还来讲课,教我做永动机实验呢!唉,上个月,他没了踪影,等我们找到他,发现他在实验室躺了两三天,怎么也喊不醒。大夫说他成植物人了,可能要等重孙子出生了才会高兴地跳起来吧!” 博萨男生讲得越生动,达塞拉的脸色越青白,好似阴雨后的云彩,色泽难堪。他偷瞟了一眼艾斯特,却从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容上看到了微微的笑意。 笑意如太阳,他心底的乌云立即被这旭日扫走。他的脸羞红成了熟透的苹果,尴尬到无地自容。他看到,艾斯特藏起了稍纵即逝的微笑,扶着头同他慨叹: “独树一帜的人事管理,贵校的资源倾斜很严重。” 语毕,艾斯特拿起博萨男生堆在桌上的图书,迅速浏览内容,可把男生吓慌了神。他忙弓腰屈膝,想扑去抢夺又没胆子动手,只能语无伦次地争辩: “老师,我们这是、这是没主课,教授都结课了,不是违规占用教室!主任都说了,要勇于质疑前人,勇于打破教条,他还把办公室改成了实验室,在那里并联脑神经。而且,我的实验有了重大突破。一旦成功,世界的格局、就艾瓦曼的科技水平、大地的工业体系都会迁跃一个层次,能够让我们闯荡星河,开启大宇宙时代!” 争着争着,这人的腰杆挺直了、嗓门扯高了,卑微的灵魂有了底气,贫弱的身躯有了力量。他抓起三角板跳到桌上,摆出了一个健美运动员展示肌肉的姿势,让那身黄色的短衣短裤挂在树枝似的胳膊腿上。 这怪诞的发言、神经质的动作,使达塞拉的眼神愈发凝重。趁着博萨男生自我陶醉的时候,他把艾斯特拉到教室门外,说起了低微的耳语: “蒂莉科特小姐,我怀疑他是心理系教学科养护的病患,没准刚从病房逃出来,在教室里妄想自己是科学家。 我们暂时不要理会,先去找医学院的教务人员问明情况吧。” 很遗憾,达塞拉的提议,艾斯特果断谢绝,达塞拉只能跟她回教室。她从讲台里翻出了一张图纸,又从课桌上拿起一件以胶带、钢索和弹球构成的仪器,面向博萨男生,平静地发问: “这是你的实验成果?” 男生收回了中彩票般的傻笑,落回地面,骄傲地挺起胸膛: “是!老师!这是我在教授的帮助下,研制出的永动机失败品!” “失败的原因?” “说来惭愧,我忽略了帝皇离世的因素的影响,试图通过吟诵教典的方式激活奇迹,创造一个没有阻力的真空区域,从而让在真空中往复运动的弹球带动引擎做功,持续生成能量… 可惜在如今的时代,制造真空的奇迹已经不能存在了,这是我的计算失误,我承认自己的过失!” 艾斯特听得再有滋有味,达塞拉也受不了这样的胡说八道。他强忍掀桌厉骂的冲动,耐心指出了博萨男生的实验漏洞: “且慢,真空与往复运动有什么关系?你说的往复运动,是指弹球落地又弹起来吗?” “是啊,哪里不对吗?” “我不是理工科的学生也知道,让弹球弹起来的能量就是变换的重力势能啊!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你真的制造出了真空,那也只是抵消了空气的阻力,让弹球来回多运动几次啊?又怎么能无止境地生成能量呢?” 听到这番驳斥,博萨男生如同看傻瓜似地鄙视着他: “老师,你是理科白痴吗?落下去的能量和弹起来的能量方向都不同,小孩子动动脑子都明白是两回事,哪能一概而论呢?” 以脾性温良着称的木精灵,被这番毫无逻辑可言的粗暴理论反驳到瞠目结舌,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 艾斯特无视了他的呆滞,捡起一张草纸摊在讲台上,请博萨男生讲解那些看不出意义的鬼画符: “请说明后续的实验思路。” “老师,你看,”男生兴冲冲地拿起铅笔,在草纸上扒拉了起来,“在真空弹球永动机实验失败后,我冥思苦想,终于在梦里得到了帝皇的提点——永动机的必须要素,就是用不完的祈信之力啊!” “请解释你的猜想。” “老师,你看你看,祈信之力是凭空出现、凭空作用又凭空消耗,最后凭空复原的,恰恰符合永动机所需的奇异能源的复生条件啊!假如我们抓起一位圣恩者,让他全程使用祈信之力踩单车发电,累了就休息,休息好了再发电,完美的永动机不就出现了吗?!” “在休息的过程中,圣恩者需要进食,进食恰恰是在补充机体能量,这并不符合永动机的运行条件。” 这条反驳把男生说急了。他傻了半晌,才开始用快到模糊的语速来争辩: “老师,你要从宏观的角度分析啊!那些吃进肚里的食物,产生的能量可以忽略不计,完全不影响祈信之力的发电效果!” “你说的踩单车发电,是指某些医疗机构备用的人力发电机,发电量太小且不稳定,用你的理论来描述,相当于电量可以忽略不计。” “那…那就多找几个圣恩者。一个不够就十个,十个不够就一百个,一百个不够就一千个、一万个!哲学家说过,量变会引起质变,只要圣恩者够多,且轮班倒,一定能产出足够的电量,供全世界消耗啊!” 艾斯特用红笔在草纸上打了个大大的叉,无情地捻灭了男生眼里的希望之花: “先不谈产出供给全世界的电量需要多少位圣恩者踩单车,你该如何让圣恩者听从你的指令,放弃他们的生活与工作,全心全意投入到为世界发电的伟大事业中去?” “那那那那…”男生不晓得如何反驳,顿时憋成了口吃,结巴了许久才喊出惊人之语,“那就让帝皇使者去命令他们!帝皇使者是圣恩者中的无冕之王!圣恩者听从帝皇使者的命令,是理所应当的!” “怎么让帝皇使者听取你的建议,命令全世界的圣恩者去发电?” “教典里说了,帝皇爱世人,据此推论,帝皇的使者肯定也爱世人,想必他会为了全世界的幸福,采用我这个天才的提案吧!” “那为什么不去让帝皇使者踩单车,替众多圣恩者们发电?” 这回,男生彻底傻了眼,想得挝耳挠腮也想不出怎么回答,只是支吾了句: “那会不会…有些冒犯啊?” “身为天才,难道连为了全世界的幸福而冒险的觉悟都没有?” 清冷的语气好比一根根烧红的针,无情地刺在男生的心上。他一咬牙一跺脚,趴在讲台上,像条蛆虫般扭动身体,挣扎了老半天,才大义凛然地站直腰板,从书堆里翻出一本黑皮册子,咕哝道: “要理智,理智!死了就啥也办不成了…诅咒,巫术,操控人心的神秘仪式…用这些控制使者,让使者为爱发电…” 达塞拉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抓起艾斯特的手,近乎恳求地拉她出门: “蒂莉科特小姐,不要再逗弄精神病人了,我们先去医学院教务处…” 话还没说完,便有一个瘦长的身影挡住了教室门。来的是位高瘦的格威兰男生,他一进教室,就直奔那位沉浸读书的博萨男生,卷起一叠草稿纸就敲这家伙的脑瓜,骂道: “黎思德,你又在这里发神经了!看看看,就知道看你那些古典巫术指南!教导主任扔垃圾桶的东西,你硬是给捡回来了,不嫌脏吗? 两位老师,别生他的气,他从博萨来,和教导主任混得太久,成天钻研这些神秘学的歪理,把脑袋转坏了! 说你呢!别看了,跟老师道歉!” 发呆的达塞拉总算松了口气,讪讪一笑,恢复常态: “唉,蒂莉科特小姐,看来我先前的猜测偏差不大,心理系专业还是有正常——” 没等达塞拉说完,被称作黎思德的博萨学生就扑倒了来教训人的格威兰男生,气呼呼地夺过草稿纸,反抽起这人的脑瓜: “胡言乱语!你们这些圣恩者才是脑袋拧了发条的怪人!我要打倒你们,让你们踩单车发电,通过造福全世界来偿还你们的罪孽!” 格威兰男生虽被打得还不了手,仍是用拇指反顶额头,像模像样地念着怪话: “哦!帝皇啊!伟岸而不可仰望的神圣帝皇啊!给祢的圣恩者无尽的力量,帮他战胜邪恶的巫师学徒罢!” 在高喊一声“帝皇在上”后,格威兰男生反压住黎思德,和他在地上扭打起来。他俩的斗殴手法像是两个抢男人的泼妇在商场撕衣服揪头发,哪有半分圣恩者的强壮? 原本指望着靠格威兰男生扭转学校风评的达塞拉,在绝望中强撑窘迫的笑颜,抓着艾斯特跑出了怪人云集的心理系教学楼。他请求艾斯特务必去医学院教务处一趟,先了解心理系的情况再下定论,千万别影响了心中对学校乃至晨曦的印象。 谁料到,艾斯特扶着行李箱的拉杆,笑容是纯粹的满足,谈吐之间尽是真挚的谢意: “我认为贵校的心理系有着极高的研究价值,不枉此行。” (四)银狮 几经周折,达塞拉总算领着艾斯特来到了医学院的办公楼。他摘掉了“有事请进”的挂牌,敲开了教务处的木板门,见到了一位仰躺在木椅上休息的木精灵。 从对方乌黑的眼袋与尖锐的耳朵来看,医学院的教务主管是名年过三百岁的老先生。听到有人来访,他慢吞吞地挺起身,从电脑桌上摸到一副厚厚的石头镜,细致地审视起二位访客的面容,疑惑地嘟囔道: “没有啊,没有预约…” 达塞拉轻咳一声,介绍起身旁的金精灵来:“您好,这位是朝晟的交换生艾斯特·蒂莉科特,她被调剂到了医学院的心理系专业…” “心理系专业?”主管挠了挠头发,沉默了足两分钟才拍手回话,“我知道,我知道…不可能啊?心理系专业的教授都因病修养,因为没有多余的教务人员顶替他们的岗位,半年前,心理系专业就停止招生了啊?这件事已经向学院上报过了,如果是别国的学生,是不会被分到已停招的专业里去的。” “但事实是蒂莉科特小姐成为了该专业的新生——这是相关证件,烦您过目。” 艾斯特适时拿出瑟兰教育部门批示的文书,请医学院主管好生检查。主管接过这叠文书,打开电脑核对资料。在输错了两次账户密码后,他苦思良久,迟迟才敲下悬在键盘上的手指,幸运地解锁了电脑,轻松又惊讶: “不对啊,确实是心理系的交换生,容我看看,是不是教务系统出问题了…” 看着看着,他那滑动鼠标的指头僵住了。他摸着脑后的长发,脸部的肌肉止不住歪斜,话里满是尴尬: “抱歉,我是填好了申报材料,却忘了点击提交…你看,草稿还保存着呢…” 窘迫的笑容让达塞拉膝盖一软。若非扶着办公桌,他怕是要滑倒在地了。闹出这么大的乌龙,晨曦的颜面先不管,光是学院的荣誉就会招人笑话。他先向艾斯特行礼致歉,再朝主管合掌恳求,说: “还有补救的余地吗?” 主管急忙打开新的管理界面,迅速打印好申请单,手忙脚乱地翻出签字笔和印章,把这些一并交给艾斯特处置: “好处理,好处理…蒂莉科特小姐,鉴于您情况特殊,且过失在于本院工作出了差错,我现在就可以帮你办理好专业转移的手续。 医学院开设的所有专业,您可尽情挑选,只希望你能宽恕我方的过错…” 艾斯特拔掉笔帽,用笔尖描过基础医学、药学、临床医学与口腔医学的选报栏,却始终不肯落笔,害得达塞拉和主管的心脏咚咚直跳,就差抱住腿哀求她了。 她没有选择新的专业,而是盖好笔帽,将签字笔递还到主管手中,平静地说: “我想在心理系就读。” 主管瞪大了眼睛,险些甩掉了镜框。他急忙扶正石头镜,恳切地劝告道: “可是孩子,心理系没有教授授课,在那里是学不到知识的呀?” “心理系还有十七个学生,多我一个无伤大雅。” “这…孩子,听我说,本院有些难言之隐…” “请说明。” “嗯,本院的教学资金常年短缺。您或许有了解过,在瑟兰,医疗器材和尸体标本的价格都是较为昂贵的,每届学生消耗的物资都是笔不小的数目,而学院方面下达的资金…无法和艺术学院与文学院相较量,本院的收支情况往往是入不敷出。 为了解决资金短缺的问题,我…我自作主张,吸取了灰都大学的先进经验,开设了心理系专业,让一些退休的老教授重回院里工作,专门招收从博萨、格威兰来的留学生。 由于进入心理系专业的要求相当低,那些留学生只需要缴纳可观的学费和住宿费,便能换来毕业证与文凭…” 达塞拉猛拍桌案,不可置信地喊道: “这不是买卖文凭吗?晨曦学院里绝没有供这类恶劣行径生根的土壤!” 艾斯特拦住他,示意他平复心情,而后走到桌案后,帮捂着心口的主管摁压脊背,冷静地告诫他注意老人家的身体: “我说过,贵校的资源倾斜略为严重。” “谢谢、谢谢体谅…”主管大口喘气,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药瓶,吞掉几颗药丸后在艾斯特的搀扶下躺回摇椅上休息,虚弱之中仍不忘劝说,“孩子,还是选一门合适的专业吧,本院的教学人员资质尚可,虽比不上知名的院校,好歹…” “我想在心理系就读。” “为什么?” “心理系的学生是稀世珍奇,我认为他们有着极高的研究价值。” “荒谬!”达塞拉顾不上礼数,硬是强插一嘴,“那些沉浸在自我世界的不学无术之徒,哪里值得研究!” 艾斯特的笑容依旧平淡: “埃温美尔卡先生,朝晟缺少这类学生。或许对你们而言常见的不学无术者,恰恰是我从未遇到的瑰宝,当然,此处的瑰宝是贬义词。” 达塞拉顿感语塞,遂不作争辩。而服了药的主管却缓过神来,怎么说也不让这位朝晟的交换生到那种地方浪费年华。见他脾性执拗,艾斯特明白是老年人独有的顽固心理在作祟,便用了些威胁性的语句传达了自己非去心理系研究不可的意向: “抱歉,老先生,如果您坚持要我重择专业,我难免会产生失落的心情。即使是金精灵,受失望的烦扰,也会滋生理性滑坡的情绪状态。届时,如果我言语有失,将医学院内的秘事泄露给他人,想必贵院的风评会急转直下。 我相信您也不愿意走到那一步,老先生。请允许我进驻心理系,观察奇异的人类样本吧,权当是满足我的私人愿望,望您许可。” 主管连吞唾沫,挣扎着爬起身,颤巍巍地抓起打印好的申请单,将之投进碎纸机中,屈服般地嘟囔了一声: “好吧,好吧…但是,你必须住在其他院系的宿舍楼,心理系的那些学生太过火了,出于安全考虑,你不能和他们同宿,无论性别。” “我同意,谢谢您的忠告,请问何时安排我入住贵院生活区?” “稍等…” 没几分钟,主管便替她办理好了住宿的手续,语重心长地嘱咐她,切勿和那些资质骇人的心理系学生过多接触。 可在达塞拉的帮助下到宿舍安置好了生活用品后,艾斯特打听起了心理系学生的留宿楼层。 虽说二人的接触不过短短半日,但达塞拉已经看穿了对方的秉信,也不好阻拦,只是随她往留学生的宿舍走一回,免得又遇见什么行迹可疑的人,产生不必要的惊扰。 四间宿舍,只有一间的门敞开着。为防不测,达塞拉率先入内察看,只见五张床上,有两张对着发霉的铺盖,其余三张叠满了杂物。两张干净的书桌上各放了一台科幻感十足的笔记本电脑,桌前还配了游戏专用的人体工学沙发,地板上则粘满了灰斑和塑料纸。 沿着地板反射的光芒看向阳台,有几只脸盆随意地摆在角落。脸盆里全是袜子和内裤,看形状已经是结成硬块,隔老远都臭气熏天。 尽管是这么一间无卫生可言的宿舍,依然存在着亮眼的珍宝。在临门的书桌上摆着一只铁箱,箱子里睡着只毛发绵长的白猫,呼噜噜地翻着肚皮,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艾斯特捏着鼻子走进宿舍,打开箱门逗弄白猫,却唤不醒这可爱的小家伙。她沿着白猫的大尾巴一路朝头摩挲,嘴角勾出了罕有的温柔,看得达塞拉面红心跳—— 在这个年纪,懂得微笑的金精灵真的很少。 忽然,抚摸猫的手停住了,因为她摸到了异常的硬块。她拨开猫毛,在猫的脖颈处看见了一枚电极形状的器材,只轻轻使力,便把这东西从猫的身上拽下来了。 箱笼里的猫立刻睁开眼,浑身痉挛着抽动,吓得达塞拉立马拽回了艾斯特的手。抽搐了约摸十几秒后,这只猫恢复了正常,它钻出笼子四处张望,最终把目光停留在艾斯特手上的元器件上,一个扑闪便用爪子勾掉了那东西,将之挠了个稀碎。 “喔喔喔!醒来了,醒来了,主任的宝贝醒过来了!” 两人正警惕着猫的利爪,一个拎着两袋零食的博萨胖子冲进宿舍,弯腰便去抱那只气恼的猫。可是猫嫌弃地瞥了他一眼,缩着爪子拍向他的肥手,竟在他的掌心砸出淤伤,疼得他捏住腕跳脚: “哎哎哎!这个月都是我在照顾你啊!你这小畜生,怎么还不领情?” 他这一喊,猫往前一跳,硬是把他撞飞到了床上,压塌了好些杂物。这与躯体不符的力量哪像是猫,简直是发情期的雄虎!猫压着他,咣咣扇起他的脸,扇到他眼冒金星后才反身跳开,轻柔地蹦到了艾斯特的肩上,讨好般舔起了她的耳朵。 “你跑什么跑!”这时候,又一个博萨的矮敦子跑回了宿舍,对着撞进杂物里的舍友张大了嘴巴,“你、你…你们是谁?你们打他作啥?” 艾斯特指向肩头的小动物,让矮敦子留意胖子脸上的掌印: “猫打的,不是我。” 矮敦子忙跑去查看胖子的伤势。看胖子脸上的伤痕确实是猫爪的形状,他蹲在床上沉思了好一会儿,而后两掌合拍脑瓜,兴奋地蹦了起来,顶得上铺直晃荡: “哦哦哦哦哦!主任主任!你成功了!你终于成功了!我们的实验大功告成啦!动物的祈信之力开发测试,圆满结束!” 达塞拉目光一沉,拉着艾斯特便要离开这里,发言都有些焦躁了: “呵呵,又一个精神失常的。” 他们难走脱,因为胖子的吵闹唤醒了隔壁宿舍的同学,把他们挡在了房间里。僵持之际,一个戴眼镜的中洲男生走进来挡住了达塞拉。看到艾斯特肩头的猫后,他稍显惊讶,不过并未多心。在矮敦子的乱叫中,他把目光转向胖子,却给揍肿了脸的胖子吓了一跳,算是开口了: “这…这是打架了吗?呃,请问两位…” 介于这是第一次从心理系学生的口中听到礼貌用语,艾斯特牵住了达塞拉的手,劝他调整好心态,礼貌交流: “别急躁,他是正常人。” 果然,眼镜男打着哈哈劝退了看热闹的同学,采取了略带骄傲的自嘲式回复: “不敢当,按主任的标准来评判的话,我才是本专业唯一不具天赋的庸才吧…” 难得碰到可以正常交流的心理系学生,达塞拉的怨气也散了大半,便在男生的邀请下赶走了还在发疯的矮敦子,顺带给胖子敷了些止痛的草药,挑了三把没落灰的凳子坐下谈话。 原来,心理系专业的教导主任一直在带着学生弄些奇奇怪怪的实验,是该专业的教务人员里独一个能和这堆怪胎学生欢乐玩闹的。 他是名上了年纪的金精灵老爷子,平日专爱倒腾外人眼中的弱智实验,还手把手教系里的学生们研究关于永动机、巫术、诅咒和精神共振的反智伪科学,称得上是乐在其中。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能帮他重回恋爱年代的事物,除了数不尽的奇妙实验,就剩陪了他几年的宠物银狮了。 是的,蹲在艾斯特肩头的小猫,正是格威兰流行的宠物猫“银狮”,以柔长的白毛与异色的双瞳讨人怜爱。这只银狮是教导主任最疼惜的宠物,上课时得拖着,做实验得背着,生怕给坏心肠的人捡回家。 一个月前,教导主任没来按时上课,学生们只当他是回家休养,可一连几天见不到他的影、打不通他的电话后,学生们才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开始寻找他。 最后,还是黎思德踢开实验室,在手术台上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教导主任。找到他的时候,他全身都接满了奇怪的传感器,数量多到实验室里的电线都在他旁边盘成了蛛网。大家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拆开那些实验设备,把他搬了出去。 同样躺在手术台上的还有他的宝贝银狮。喊来救护车后,经医院检查,他的意识陷入了障碍,也就是成了常人所说的植物人。得益于学院的保险措施,他能躺进病房里接受免费的看护,可银狮就不行了。因为联系不上他的家属,且为了防止他醒来后伤心过度又晕了过去,大家便制作了简易的输液与喂食工具,维持“植物猫”的生存。 而胖子,则负责打理银狮的卫生问题。这一打理就是一个多月,本以为银狮会和教导主任般一睡不醒,哪想到今天唐突地复苏了不说,还获得了打倒人类的蛮力。 谈到此处,眼镜男摘掉眼镜,用衬衣擦拭着镜片上的皮屑,满脸的不可思议: “主任成天对大家说,他一定要突破祈信之力的局限性,让智慧程度不高的动物也有成为圣恩者的资格,从而打破人类对艾瓦曼的统治…” 达塞拉峨眉一陡,抢问道: “打破人类对艾瓦曼的统治?” “呃,二位可能不清楚,我们的这位教导主任,是彻头彻尾的… 种族主义者。 他是经历过二十年战争、也就是第二帝国的伪圣战的老一辈了。他时常跟我们讲,说什么艾瓦曼的争端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人类挑起来的,还说不管是格威兰人、特罗伦人,哎,就是中洲人的古称,以及博萨人、梁人,反正甭管是哪里的人,只要是人类,灵魂深处都有着无法熄灭的欲望之火,而欲望必然扩张,无止境膨胀的欲望必然带来毁灭,所以… 所以他想让动物们觉醒祈信之力,终结人类对艾瓦曼的主导,最好是让大地为木精灵所统治,因为他常说你们木精灵是最美丽温柔的族群,骨子里的温良谦逊,最适合接管这颗生机勃勃的星球…” 达塞拉又一次听懵了头脑,张大嘴巴而说不出话。艾斯特却听得兴致盎然,把肩头的银狮抱到腿上,且抚摸着它追问道: “他渴望成为木精灵?” 眼镜男条件反射般缩着身子拥抱自个儿,脸色比生吞苦瓜还难看: “我曾经提过类似的问题,然后嘛…就被他抡起编织电线追着打。” “你看,埃温美尔卡先生,”艾斯特把银狮放到达塞拉的膝上,从口袋里掏出便利册写起笔记来,“毫无疑问,心理系汇集了晨曦学院的瑰宝,值得研讨。” “埃温美尔卡…”眼镜男复述了这个姓氏好几遍,终是一拍大腿,指着达塞拉兴高采烈地吼道,“是晨曦艺术学院的创办者之一、也是闻名大地的美术大师啊!连第二帝国统合前的圣城都有他留下的壁画吧?我记得、我记得…对,奎睿达家族的好些艺术品,什么堪称世纪珍品的婚礼服装和肖像画,都出自他的…” “嗯,难怪你万般关切晨曦学院的风评,”艾斯特看向低头不语的达塞拉,体谅般地搭了搭他的肩膀,“祖辈的荣辱,不可遗忘。” 远在圣城的北郊,一位露了脊背的梁人姑娘正趴在沙发上,朋友每往她的背上抹一手药膏,她便咬紧牙嚎叫: “我是他祖宗!他娘的个,他就是刁难我李依依!哼、哼、哼,我上学的时候,老师都没罚我晒过太阳!轻点儿、轻点儿!裂了裂了!皮裂了!” “李姐,不是我说你,”替李依依抹药的,定然是她的好哥们儿喻文仓,“你这,随人看什么演唱会,熬了一宿没合眼,还在房里发痴,听得人心揪揪…差点儿害得我也没睡着,跟你一样晨练迟到了。” “那能怨我吗?能怨我吗?周末、休息日、睡懒觉的好时光啊!他突然搞什么、什么紧急推演,演、演他个祖奶奶!他就是故意的!纯属是针对我!”晒得皮开肉绽,李依依疼得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她恨恨地咬住靠枕,锤着沙发赌咒,“他个娘娘腔,别落到我手里…给我拿住了,我非生吞了他…” “李姐,你省省吧,你前些天还跟我说木灵力气大,难打赢呢…再说了,最近北边儿的烂摊子越铺越大了,咱们搞搞临时演习是有必要的。你想想,万一这里出了灰都枪战的事儿,闹一闹暴徒抢银行炸大厦的麻烦,咱们总得表面应付一下吧?” (五)疾病 李依依可不信中洲人不怕死——南边儿是大统领的地盘,大统领是什么人啊?白皮的老国王见了都得陪笑,那群打着宗教当旗号的傻子连跟白皮大兵正面对决的胆量都没有,还敢跑来大统领的地盘闹事吗? 文仓不能苟同,向李依依这个大老粗科普起了近年烧糊了北方的野柴火,也就是奉“真理”为教义的新奇宗教。 这些天,他在前辈们的教导下买了台电脑,深入了解外国互联网的各大论坛,体验了奇迹之网所不具备的信息交流方式,打听到了形形色色的网络传说。 最令他上心的一件,便是真理教的发源与兴起。照某些网民的说法,真理教的成立时间远早于信徒公示的年份,他们是建立在第二帝国战败后的一个特殊时间点,亦即帝皇使者公告大地,命令中洲人停止骚动的广播演说发表后。 当年,帝皇使者的性格较为豪放,不仅在广播里直指战败者没有任何权益可以争取,更用富有攻击性的朝晟语言问候了全体中洲人的母亲。经过这番恐吓,中洲人的抵抗活动多数就地消解。 为了安抚中洲人,避免再生暴乱,各国政府制定了宗教改革的方案,从中洲人的信仰中心圣堂入手,瓦解中洲人的抵抗意志。 其中最令各国得意的方针,便是让圣职者们重新解读教典,批判帝国大元帅奇罗卡姆的“异种威胁论”,让中洲人相信帝皇使者的出现是神圣帝皇降下的天罚,是用来整治他们歪曲教典、发动战争的天灾,是他们自己寻来的天谴,不可忤逆,更不可违抗。 就这样,受各国的明助暗援,名为“圣罚教”的教派趁机起势,吸收了海量的信徒,蛰伏数年,引发了一场大的暴乱。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帝皇使者举行的节日“圣诰日”谈起。不知出于何方考虑,使者以实现愿望为名义,广召大地民众前往圣城以北的小镇。有人说,这是朝晟在背后斡旋,试图提高使者的号召力与影响力,稳固对中洲人的殖民统治。 但事情的发展脱离了人们的设想,在圣诰日后,使者凭借深不可测的祈信之力无中生物,将无尽的生活物资赐予敬仰他的信徒,使得南北共治区产生了人人不需工作便可享受生活的繁荣假象。果然,当使者突兀地中止他的给予,停滞多年的生产活动直接让共治区的运转陷入崩溃。 而圣罚教借机发难,掀起一场规模庞大的暴乱,逼迫各国军队下场镇压。据不完全统计,死在这场灾难里的人比二十年战争期间的牺牲者还要多。这件事过后,朝晟方面联合瑟兰,肃清了南共治区的圣罚教余孽,把那些领导骨干悉数炮决,做到了除恶务尽。 而格威兰方面就没那么轻松了。北共治区的地形复杂,存在着大量的山区与荒原,对圣罚教的剿灭行动迟迟得不到落实。残存的圣罚教徒与格威兰陆军斗智斗勇,辗转数十年,分散为多个新教派,而真理教正是这些遗毒里发展最强盛的一支。最近两年,他们已然改变了作战方式,由偏远地区向大城镇渗透,绑架富豪、抢劫银行、爆破办公楼… 可谓是猖獗无边。 听着听着,李依依背上的晒伤缓和了,便眯着眼盯住文仓,赶快劝他打住: “停停停,咋听你话里有话呢?你东拉西扯的,不是想跟我说,这帮迷信的跟咱们朝晟有莫大的干系吧?” “哎?这是你自己想的哦?我可没说…” “说说说,说你个大头鬼!有屁就赶紧放,别憋到最后窜稀,哄人空欢喜一场!” 文仓挡着眼镜,笑得相当无力: “李姐,咱们能稍稍文雅点儿吗?” “文你个蛋。奶奶我就这脾性,心直口快!” “是脏字连篇吧?” “嗯?” 眼见她的眼底汹涌杀气,文仓立马调转话锋,谈回了正题: “那群网民都说啊,咱们的统领就是圣罚教的幕后老板,专搅得北边不安生,恶心格威兰呢。” “放屁,他能讨到啥好?损人不利己啊?傻瓜!” “嘁,格威兰人难办了,朝晟就舒坦了呗。李姐,你怎么连这道理都想不通啊?难不成中学没认真读书——” 不等他说完,被戳中痛处的李依依就抓起靠枕就往他脸上甩,连胸衣都忘了绑,吓得他躲回卧室,好半天不敢吭声,暗叹林海的女孩不会都疯得像野马吧? “读读读,成天读这些莫名其妙的,全爱当书呆子…”发完脾气,李依依疼得趴回沙发,翻着白眼往天花板瞄,从裤兜里掏出部手机,看起电影解闷,“还秀你的小电脑呢,姐姐我早整了好货啦。再说呢北边儿北边儿的,闹来闹去关我们啥事?还不是跟白皮鬼子相爱相杀…” 跟格威兰人相爱相杀?北共治区的中洲人可没那个奢望。看啊,在麦格达市的一家国立医院内,排队候诊的病号们漠视了格威兰旅客的插队行为,随便他闯进诊室找医生开药。 见没人敢教训这家伙,埃尔罗·安古斯便捏着票号坐下,失望地刮了自己一耳光。训斥了自身的怯懦后,他拼命摁压着胃部,疼得牙痒痒,不用说也知道是犯了胃病,只等医生的镇痛良方呢。 等格威兰人走出诊室,等时间过去一个多钟头,喇叭里可算是叫了他的号。他打着嗝走进诊室,一进门便把额头拧成乱麻。 因为这间房的照片,他曾在真理教教友的交流频道里见过,看那缺了角的饮水机、生了锈的铁栏杆、栏杆里的一盆花,以及栏杆外枯死的老橡树,绝对不会有差错,定是有教友在这里拍过照片,没记差的话,还是张炫耀新戒指的手部特写… 会是大夫吗? 他忘了胃疼,坐下来观察诊室里的两位医生。他对面的医生头发花白,胡子稀疏,手都起皲皮了,年纪就对不上;在旁填写病历的,是个秀气的女生,看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而那套在中指上的戒指,恰能跟照片对上。 他实在想不到,竟能在麦格达的医院里遇到一个聊天频道的网友,更别说对方还是个年轻的女医生。要是这时候他去打声招呼,会不会有些唐突?可要是他选择当哑巴,会不会有些不礼貌? 男大夫的问题打断了他的思绪: “来,说说,为什么来啊?哪里不舒服吗?” “胃疼、胃疼…” “以前疼过吗?” “没,就…”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就今天,早上跟朋友去吃了顿好的,吃完了贪嘴,喋了袋雪糕,中午就疼起来了,吃…” “去,亚迪菈,替他看看疼在什么地方。” 填着病历的亚迪菈慌忙收起笔,插了五六回才把笔帽插好。她撑着桌面站起,腿却一闪,差点儿摔到墙角。见她如此失态,男医生阴沉着脸,没好气地训了句: “毛毛躁躁!这样怎么给人看病?” 亚迪菈怂巴巴地弯腰鞠躬,焦急地辩解: “请、请原谅,我中午没睡,有点儿头昏,刚刚站不稳…” “中午没睡觉怎么了?我中午不是也没休息吗?护士站的那个新人,从昨晚熬到现在,一餐都没吃,不还是打起精神去换药了?不要找借口,这个点大家都累,累不是态度涣散的理由!你要是端正不了态度,连培训的关都过不了!” 男医生训斥的声音太大,吵得埃尔罗耳朵疼。直到人眼里打起泪花,他才收了口,叫亚迪菈快些给病人诊疗。 一通触压后,亚迪菈确定病人疼痛的部位正是胃部,再加上刚刚描述的饮食习惯,便下了应激性胃炎的诊断结论。看她诊断正确,男医生终于满意地点了头,给病人开了两味药,务必餐后服用,一周内忌食刺激性食物与饮品,待状态改善后再来复查。 “大夫,我这胃炎是怎么得的啊?我过去…” “你以前的饮食没有问题,是最近吃得太好又胃口变大,硬生生撑出来的毛病!尽量少食多餐吧,否则啊,吃饱了还得犯。” “啊?吃饱了就犯?意思是没法根治吗?” “不然呢?你应该还在上学吧?唉,你们这些年轻学生啊,多是高中的时候把肠胃虐待了,离了高中想解放嘴巴奖励舌头,身体又受不住那么好的伙食,在给你们报警呢!这病真没法根治,少食多餐、忌口辛辣冰凉是唯一解。” “可是,跟同学朋友出门,总得…” “你这个年纪还有应酬?”男医生摆出一副不甚相信的表情,看向了又回去写病历的亚迪菈,“你们在学校的时候,也有饭局这个说法吗?” 亚迪菈下意识地盖好笔帽,起立答话: “没,没有…也不是没有。” “模棱两可,当医生最忌讳的就是言语不明!唉,你们这些年轻学生啊…”男医生叹着气,给病人下了最后医嘱,“多备些药吧,吃大餐前先喝一些,能缓解症状。” “谢谢大夫…”埃尔罗拿过处方单,为下一个病人腾出了位置,在买好药后打开手机,守着聊天频道,看亚迪菈会不会发消息,“真吓人,这都什么科室啊,搞得像老佩姆训话…” 为了规避网络警察的追查,真理教的聊天频道采取了巧妙的伪装,用大量的普通网民帮教徒打掩护,伪装成了普通的聊天频道。埃尔罗吃完药,等到晚上九点,也不见那个疑似女医生的网友发送消息,不由怀疑自己的猜测是否出了错,转而查看其他人的聊天记录。 翻着翻着,一个埋怨父亲炒股的网友引起了埃尔罗的注意。 这名网友对频道里的人说,他的父亲在股市里亏了近四分之三的存款,把祖父和母亲的遗产都糟践了。他是百般劝说,让父亲早早卖了那些坑钱的股票,拿钱买些黄金或是圣岩。但父亲非要看网络论坛里那些股民编的故事,还坚信自己的眼光没有问题,早晚和故事里的股票传奇一样身价暴涨,一夜致富。 现在,他跟父亲讲什么都没用。他说那些故事是编的,父亲竟然笑话他不会上网,还反问他别人编这些故事能得到什么好处。他说南共治区的股市就没几个人能赚到钱,父亲总能举出几个靠股市发家的本地人,还强调这不是个例,说自己的眼光不输这些人,只是需要时间来证实罢了。 “嚯,这还是个南方的股民?稀罕啊?” 埃尔罗这个不玩股票的人都知道,南共治区的股市是个笑话,说常年走低、有进无出都是好的,有多少冤大头想投资理财,结果投进一万亏三千,追投五万亏两万,加仓十万折六万… 亏着亏着,他们就被股市套牢了。他们倒不是想赚钱,只是祈求能把本金拿回来,可惜亏掉的钱只会越来越多,哪还有赢回本金的机会呢?每年,南方都有不少因炒股破产的可怜虫徒步到圣城,爬在圣环殿下哭求使者管理管理股市这个无底洞,但使者从未投来怜悯的目光。 兴许那位帝皇使者不屑于挽救股民,反正股市和赌场的区别不大,都是有人亏才有人赚,愿赌服输嘛。总不能是伟大的使者对经济一窍不通吧?假如在网络上发送这种大不敬的字词,北方的网民还好说,南方的网民怕是要缩在衣柜里祷告,请心慈手软的使者宽恕他们的一时失言了。 埃尔罗和频道里的网友一起劝这位可怜人,让他早日戳破父亲的幻想—— 南共治区的股市肯定挣不到钱,及时止损才是王道。他没回复别的,只说这个学年的学费都是父亲动用了压箱底的医疗储备金才补齐的,言外之意就是骂不醒,着实没奈何了。 这时候,那位疑似女医生的网友结束了沉寂,问他父亲究竟亏了多少钱,他说按北方的算法大概有个两百万迪欧。这名网友一看,立马发了张住院楼里病人躺满过道的照片,说自己要是有两百万的活期储蓄,早逃出这家烂医院去格威兰享福了,还会留在共治区给人当苦工吗? 见她出现,埃尔罗故作羡慕,夸医生的收入高。但她发了个流眼泪的表情,说自己到现在才吃了顿早餐,连口水都没喝到。就这,主任还安排她今夜换班,替请假的大夫值夜班,只给她留了三十分钟的时间跑去食堂买饭,也不怕她半路心律失常,没吃到饭就昏死过去。 虽然确定了她就是那个名叫亚迪菈的女医生,但这种场面,埃尔罗还真没见过——这主任摆明了是在刁难人吧?在工地打灰的好歹都能睡觉吃饭,这连觉都不让睡、饭都不留时间吃了,是把她当机械人使唤,生怕她死不了? 亚迪菈的回复倒有些自怨自艾。北共治区的医疗资源一直吃紧,不像南方那样设施齐全、人员充足,她所在的科室里,人人都是一个顶三五个人的活在忙,何况她是刚结束实习期的医学生,熬过培训期才能领到医师资格证,按传统,她这种培训期的倒霉蛋就是给科室当苦力的,自然要替最累的夜班、干最重的体力活,这些都是科室里的医生们尝过的苦头,她不尝一遍反而不占理了。 再者,护士站的那些人比她还遭罪。好多都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才出学校就进来当护士,头一年月薪不到三千,全指望年终奖金过活,一周六天班,说是三天夜班三天白班,实际六天里五天是全天值班,家都回不去,吃饭要靠医生去食堂带,睡觉要睡在病房对门的宿舍,六个人挤一间八平米的房。熬不住的去睡个半小时就得被摇醒,因为人手紧缺,偷懒不得,所以,她们时常在厕所或宿舍爆发出家里死了人似的哭嚎。 每当听到护士们撕心裂肺的哭泣,她对科室和主任的怨气便散了——和这些年纪比她还小一茬的小妹妹们相比,她的工作不那么苦了,她的精神也不那么乏了。 看到她的自我感慨,埃尔罗不知该如何评价,网友们也选择沉默以答。在这满坐寂静的时刻,一位真理教的教友发送了简短而明晰的嘲讽: 中洲人总是善于自我满足的,一见有人比自己还受罪,含在嘴里的苦涩立时香甜了。 不用看,埃尔罗也猜到频道里的网友肯定得跟这位言辞犀利的教友吵到天亮。此时,止痛药和胃药的终于起效,让他那呻吟了半天的胃美美沉入梦乡。在舍友们打游戏的噪音中,他戴上隔音的耳机,向梦境边缘的自己提出疑问—— 同样是胡吃海塞,塔都斯的胃怎么没发炎? 如果让塔都斯回答,他会呆愣几秒钟,然后告诉埃尔罗,大概是他自小吃这些长大,胃已经适应了丰盛菜肴的折磨吧。 有关食物的问题,塔都斯从没有在意过。对他来说,酒店的高档酒也好,便利店的汽水也好,喝着都使他身心愉悦,没什么两样。他不想学着那些卖弄礼仪的人去品酒,当什么美食大家,他只相信他的舌头不会欺骗他,正如他胯下的雄鹰5000一样用速度来愉悦他一样,只会凭事实说话。 夜晚是体验发动机极限的最佳时间。他骑着那辆从远西海运来的订制款摩托,甩脱了紧追不舍的保镖,到麦格达的城郊等待无人的月亮。道路两旁是荒荒野草,月亮之旁是星星点光。他点了根烟,把烟雾送给这些最文静的观众,再扭动刹车、踏下启动杆,弹射起步,掀飞了那些凑近观看的无根枯草。 七十迈、一百迈、一百五十迈…两百迈!他是不喜欢用格威兰人的古典计数单位的,可讨厌的厂家和富豪总爱用这些格威兰人自己都不用的单位凸显所谓的贵族气质。 管那么多干什么?理他们做什么?他们能追上塔都斯的速度,在他耳边唠叨吗? 不行,不行。那就随他高兴,随他乐意吧。那么,三百二十公里时,就是他正在前进的速度。他还想拉到更快,他还想飙到更高,因为迎面刺来的风可以带走所有烦恼,可以帮他忘掉父亲和大哥的尊容,可以帮他打碎坎沙那魔鬼般的傻笑。 三百五十,三百八十…四百!四百二十,四百五十,四百八十!速度让他忘了所有的烦恼,让他接近飞翔,飞翔在荒郊的公路上。 临近记忆里的弯道,他开始减速,最终在拐口前停下。过弯?算了吧,油量还剩百分之三十,是该回家了。 他正倒车调头,一道极其夸张的破音声从他来的方向追来。那是一辆造型奇特的摩托,不属于百科图鉴里的任何一款车型,但那狂野的速度和小巧的车身,比他的雄鹰5000更为奔放… 简直像是扒光装甲的坦克与跑车扔到同一赛道。 (六)救世 这辆车减速打弯,向塔都斯表演了完美的漂移转向,与他并列相停。 这名骑士摘掉头盔,露出了整齐的背头,掏出一包烟却摸不出打火机,便笑得和刚毕业的学生那样礼貌:“借个火,朋友?” 塔都斯递出自己的打火机,接回了对方递来的一根廉价烟。他们虽朝相反的方向吐出烟雾,却都把烟灰掸到了右边,在摩托之间落成一条线。 塔都斯先抽完烟,好奇地问:“好车,你从哪搞来的?” “自己做的,”他把烟蒂攥成团,用纸巾包好后放进衣兜,“驻军摩托拆出的发动机,耐操。” “啊?这东西有通用的框架吗?” “没有就切钢自己敲咯。” “这…兄弟,自己敲的钢材,强度能过关么?” “不过关就增加厚度啊。” “那不会影响推重比吗?” “太重就再切掉,焊接加铆接,舍去外壳,仅留骨架。” 塔都斯嘬了嘬舌头,惊叹道:“能工巧匠啊,兄弟。” “不敢当,业余爱好者,认识些开小改装厂的朋友,偶尔参与设计罢了。” “你是文员吗?我看你的衣服…” “是文员,”信息提示音响起,他掏出手机回了条消息,招手告别,“谢谢你的打火机,明天还要赶早班,先回了,下次再见。” “留个名字?我叫塔都斯,下回我们比比谁起步快?” “鄙人鲁格曼。想跑过雄鹰5000?我怕得向帝皇许愿,求一张能飘出星河的魔毯了。” “鲁格曼吗…”目送在引擎轰鸣里远去的背影,塔都斯扔掉了手里的烟蒂,以低车速回城休养,“市政厅的文员改车上道,真够野的啊。” 塔都斯的猜测没有错。鲁格曼的终点不是家,而是夜不熄灯的市政厅大楼。他把摩托停在围墙外,招呼保安放行。门房里的保安显然认识他,没有开启金属探测器,也没有拿挂在墙上的防暴枪,而是笑着开门,还跟他道了声晚安。 他去了会议室。早到了下班时间,可会议室里仍坐满了中年官员。他们都是逃过屠杀的幸运星,因为老上级死绝了,又没有人来麦格达赴任,便糊里糊涂地被提拔到了高位。前任副市长更是捡了大便宜,荣升为市政厅的新主人,有权在深夜召开紧急会议,商讨重大事项。 可奇怪的是,他竟然要等鲁格曼这个小小的文员到场,才清清嗓子宣布会议开始。 鲁格曼是恭谨地架好一台摄影机,坐到角落旁听,亲自笔书会议的重要事项。而他所用的信纸,赫然印着格威兰陆军的军徽。 市长的开场白浑厚有力,不过底气稍显不足: “大家都知道,自阿努尔女士莅临本市,血腥的阴霾总算消褪了。 本月的市场调研显示,我市的消费水平大幅度回升,已然赶超暴乱发生前的最高点。这,很不容易啊,首先要感谢体育部门的干部,是你们扛住压力,说动阿努尔女士把演唱会设在麦格达。其次,则要感谢交通部门的职员,保障了麦格达的基础路况,没有让交通瘫痪太长时间,展示了我市行政人员的执行力有多么强大呀。” 这话明褒暗贬,交通部门的官员明显挂不住脸,没法厚着脸皮应声了。市长很满意他们的态度,便把手抱在会议桌上,揭开了会议的主题: “当然,各位同仁,我们切不可因暂时的进步而放松警惕。真理教的暴乱活动,相信各位都有所听闻吧?今年,他们的行事愈发猖獗了,竟然在珀伽煽动平民哄抢物资,闹出了百人级的践踏伤亡。当然,这毕竟是他们暗中指示,珀伽的同僚们只需要配合驻军,让一些认清现实主动投诚的教徒当众忏悔、披露披露事实真相,再做一场特别节目,请人气高的主持人精说细讲,事故的责任该归谁承担,也就明了了嘛。 可真理教的人很狡猾啊。他们深知皮肉伤乱不了共治区的形势,唯有伤筋动骨才能实现他们的野望。就拿珀伽来说吧,我的朋友在那里的警署任职,单上月,由真理教实施的针对圣职者与官员、富豪的绑架案、枪击案、爆破案就不下二十起。他们很清楚,想要打倒一个抵抗力稳定的人,最好的办法不是从皮肤层传播病毒,而是直接瘫痪这个人的大脑。 他们在对我们的行政人员出手啊,同僚们。珀伽那边已经是人人自危了,在黑市上,军火的价格被炒得和圣岩一样高,让我们的保护神们趁机大赚了一笔呀。” 一位官员举手发言,视线不时往墙角的鲁格曼瞄: “市长先生,不太适合在这种场合谈论驻军吧?” 市长喝了口茶,开怀大笑: “不打紧,不打紧。问题总要放到明面上才谈得清楚嘛,不然,叫各位来是干什么?闲聊吗?” “市长先生,姑且…” “好了,容我说完。 真理教的攻势日益疯狂,北方的城市交通干道已经被他们拦截了四个月,物资转运只能靠飞机和火车轨道。我把话说明白了吧,已故市长是从哪调任的,你们不需要我来科普吧?驻军的大部分兵力都在北方设防,几十年走过来,北方民众的怨气不可谓不大,因此,不论驻军使出多少手段,剿灭真理教的日程都不可能提前,弄不好,他们的势力还要扩张!别看我们依托着南方的邻居,靠发达的经济保障了民众的生活幸福,避免无知者被真理教蛊惑,但北部的情势再得不到控制,我看真理教的势力迟早伸向南方。 为此,我提议,由监管部门的人员牵头,先补贴机修作坊以添置淘汰的机床,让他们制造一些基本的防身器材,囤积以备不时之需。接着,该请我们的工业专家出场,联合几位有投资眼光的企业家,于本市开设几家大型拖拉机厂,产量必须拉高,质量么,要达到军工标准。” 一听到军工标准,满座立时哗然。 一位官员忘了举手,向着市长大喊大叫: “市长阁下!自第二帝国投降,共治区分为南北后,格威兰方面明令禁止中洲人修建兵工厂,一经发现,皆以蓄谋备战的罪名严惩,从不宽赦,且罪责牵涉甚广,亲友下属不论知情与否,都以同罪论处。您今天公然宣讲,说要在麦格达的新工厂推行军工标准,是把在座的各位置于何地呢?” “置于何地?当然是为我们争取一个安全的境地!驻军就是个贪婪的牧民,北共治区就是他们的羊圈,对他们来说,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刚被驯化的牧羊犬,而真理教是馋嘴的狼群,每天都会来吃他们的羊羔。可惜啊,他们怕我们的牙太尖,在护着羊的时候尝到了血的芳香,变回了爱吃羊的狼,拔了我们的牙,让我们被狼群撕咬。等狼把我们啃得奄奄一息,他们才慢吞吞地扛着猎枪,瞄准咬着我们的狼,根本不在乎会不会一枪连着我们一齐端掉。 诸位,真理教的侵入在加速,驻军的压力在增长,我们的安全岌岌可危!再睡狗窝,当一头被鞭子打怕的没牙狗,我们的下场不会比曾在这间会议室里坐过的人好!你们难道忘了,一个小小的高中生,一个发了疯的圣恩者,是怎么大摇大摆地闯入市政厅,把你们的领导杀了个精光的?你们难道没有打听过,上一个坐着我屁股下这把椅子的倒霉鬼,是怎么给人砸烂了脑袋瓜?哼,而我们的牧羊人,竟然是受制于一个商人的威胁,才不得不派出狙击手为他防身,还只给那个疯子的脑袋打中一枪! 如果我们掌握了自己的力量,无视格威兰人对灵能训练的禁令,招募好勇斗狠的乡民,挑选忠诚可靠的警员教化他们,建立一支为我们所用的安保队伍,这些悲剧还能发生吗?” “市长阁下,话虽如此,驻军的怒火,我们怎么能承受得了呢?” 市长笑眯眯地叉起手,言辞充满了信任的温度: “那就有赖各位通力协作了。 驻军的手没各位想象的那么长,做好保密工作,不难瞒过他们的情报网。再者,他们都让真理教烧的焦头烂额了,还有精力投在我们身上?” “市长先生,您先前谈到的人员问题…” “我已经和署长商议过了,他会抽选品行端正的警员,并请来最专业的搏击选手,教会这些人最通用的灵能训练法。连搏击爱好者都能精通的灵能,警员里的精英没理由一窍不通吧?” 那位一直唱反调的官员,再度反驳了市长的话: “恕我直言,市长阁下,您的想法固然是好的,出发点固然是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但这种事情要涉及多少人啊,人越多,保密的难度就越大。一旦有人走漏消息,我保证,驻军会在第一时间开入麦格达,将我们的家小全部拿下,到时候大家都成了阶下囚,再远大的理想也是一团泡影啊。” 市长也不生气,反倒走到这位官员身旁,和善地拍响了他的肩膀: “你啊,就是缺乏了打破常规的精神,墨守成规,不知变通。你说我的方案有问题,那么你来,你坐到我的位置上,替大家出谋划策,定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怎么样?” “不不不,市长阁下,我没有您的远见和才华…我仅是表达个人观点,那就是身家性命攸关的决策,还是要从长计议为好。” “你也知道性命攸关,别人就不知道吗?谁会冒着被枪毙的风险,去给格威兰人通风报信?谁会呢?开修理店的小老板吗?卖水果的老农民吗?还是刚被敲完竹杠的企业家?总不能是你吧?” 官员膝盖发颤,不禁从椅子上滑跪在地,向帝皇起誓他绝没有泄密的念头。市长大度地安抚了他,坐回原位继续演说,并向大家承诺,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驻军都会自顾不暇。格威兰本土的麻烦与真理教的袭击,已经够驻军吃一壶了。他们要抓住这宝贵的空挡,用最快的速度建设属于麦格达人的兵工厂和预备队伍,届时,只要他们手握军事力量,就有了与驻军谈判的砝码,不愁丢了这身富贵荣华。 详细的事宜与规划,商议到凌晨四点才结束。各怀鬼胎的官员们向市长鞠躬行礼,陆续离开了把残月挂上旗杆的市政厅。待全体参会者退场,市长关上门,走向坐在墙角的鲁格曼,发出了亲切的问候: “材料处理好了?” “音频和视频都处置完善了,”鲁格曼把屏幕转向市长,展示修改过后的会议录像,“文书方面没有问题,他们不会起疑心的,舅舅。” “唉,到最后,还是自家人靠得住,”市长挪来把椅子,和外甥坐到一块儿,苦恼地感叹道,“我们这些老东西,弄不懂高新的科技,一定得靠你们帮忙,不然,指不准还有多少道山要翻啊!” “舅舅,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唉,你小子…别谦虚了,太谦虚,反而是一种傲慢。请你的朋友们吃顿好的,叫他们休息几天,放个假。我虽然不懂录像,但我清楚,修改这么长的视频肯定工作量庞大,就当是代我谢谢他们帮忙吧。” “明白,我会向他们传达您的关怀。” “另外,刚才那个刺头儿,你留意到了吗?” “我记得他是文娱部门的长官,似乎和格威兰人走得很近。” “嗯,这个人不能留了,但也不好动…得想个办法,让他自行出走啊。” 鲁格曼立刻会意,在笔记本里敲下一行文字,主动请缨: “舅舅,需要我说服他吗?” “不行,你不能碰这些事,你舅舅我有的是方法治他…”市长搓起手,仰头感慨道,“可哪种手法最漂亮呢?” 市长还在沉思,鲁格曼已经把修改好的视频发给驻军,并封装了手写的会议档案,准备留档。临走前,他特意道别,顺便请教驻军的问题。 他好奇格威兰到底埋伏了几股暗潮,竟会让军队疲于应对? 市长自然不会瞒着他这个外甥,便告诉他,格威兰的执法机构“黑水”揪着王庭的丑事不放,大概是从那批被贪墨的富豪捐赠物资里咬中了要害,非让王庭承认罪责不可。其实早在一年前,黑水的人就蠢蠢欲动,导致王庭暗中抽调陆军精锐回康曼城平叛,却演变成当街激战,还被黑水反将一军,丢失了陆军的威信与支持王庭的黑水部长。 不出意外的话,王庭内部的矛盾已经积攒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试想一下,一群本来效忠统治者的秘密警察,忽然反咬一口,不揭开统治者的腌臜事不罢休,还持有大量重型军火,天天在统治者脚下巡逻,连首都的民众都公然支持他们的行动,这又怎么能叫统治者不萌生出解决他们的念头呢? 鲁格曼沉思片刻,追问道:“舅舅,您认为,格威兰人会用哪种方法平息事端呢?” “平息事端?平息不了啊,”市长撑着膝盖,疲惫地离开了座位,眼眶隐隐有些泛黑,“这是利益争端啊,是你死我活的武装斗争啊,就像驻军和真理教的人一样,永远不可能握手言和,必然是洒血收场。” “您怎么看待真理教呢?” “问起这个来了?你这小子,想听实话吗?” “请赐教。” “说句心里话吧,我很敬佩他们,在经历了帝皇使者的屠杀、朝晟和格威兰的联手镇压后,他们竟然没有屈服,而是碾转在矿山荒野,不屈不挠地和格威兰人拼斗到现在。你能想象到吗?假如有一天,帝皇使者对他们起了兴趣,无聊时到北共治区走一圈,也许一个不高兴,就把他们赶尽杀绝了。可就是头顶悬着这么一尊喜怒无常的死神,他们照样无所畏惧,即使下一秒可能就要面对死亡,他们还是坚持进行成功概率微乎其微的反抗,不顾后果,不求幸福,图的是什么呢? 是‘特罗伦’人的那种骄傲吗?是以帝皇继承人自居的帝国国民的信仰吗?我看不懂,我也看不透。 你说他们是自负吧,他们又把希望抛在那个凭空捏造的「救世主」身上。那救世主是个什么东西,他们解释得了吗?说什么从帝皇的禁锢里归来,说什么是因为帝皇的暗算才被封印,都是些骗人的玩意,不过是给绝望的人一线生机,哪怕假的也好啊。” “您不相信他们说的救世主吗?舅舅?” 市长摇了摇头,走出会议室: “相信?我连帝皇都不信,我还信他?他要是和那本宣传册里吹嘘的那样有本事,他怎么不提前醒来,帮我们把那个魔鬼似的使者根除了?说白了,就是假的。” “如果是真的呢?” “真的?开玩笑!不是假的,那他藏着干嘛?不就是对付不了使者嘛!既然对付不了使者,那他跟假的也没什么区别,唉,都是人编出来自我安慰的虚像啊。” 鲁格曼作低头沉思状,待市长离去后从内衬里掏出一本蓝皮的小册子,失望又体谅地感叹了。 相信帝皇,相信使者,相信格威兰人自生动乱,相信他们的勇气和信念,相信了这么多超凡的神明,相信了这么多好比天方夜谭的力量,为什么不肯设想救世主是真实的存在… 为什么不敢奢望救赎之路存于心中? (七)反制 鲁格曼的家是间毛坯房,门口摆着鞋柜雨伞,屋里还是水泥原色。他的床安在阳台上,床前另有一台电脑。朝阳的白光打过玻璃,关注着他进入真理教的聊天频道,发布了新的关键词: 警戒,未来态势严峻,首重个人安全。 随他的消息而醒来的,百分之九十是一群不明就里的网民。见他又在发些奇怪的消息,大家便揶揄他又在说些废话——连不会用电脑的乡下农夫都知道北方的动乱日渐失控,他这个聊天频道的管理员的消息未免太不灵通了。 之所以会这样嘲笑,是因为这些人不是他的受众。像大梦初醒的埃尔罗,在看到消息后便找他私聊,才能问出幕后消息… 包括前行之地在内的组织都警惕起来了。在北部的教友转移各国注意之前,他们最好按兵不动,静待时势生变。 “前行之地…” 宿舍里纵有窗帘挡光,埃尔罗却是睡意全无,抖得钢架床吱吱响,吵得睡梦中的舍友翻身嘟囔。他呆望着坏掉的电风扇,攥紧铺盖,痴愣地躺下去呢喃: “不是说他们的人在外奔波吗?突然又操心回共治区了?没个准信啊…教友。” 毛坯房里,鲁格曼停住拉上窗帘的手,既像是俯视街对面的商业城,又像是仰望云后的白日。当鸣笛声刺破沉寂的马路,他才合上窗帘,在新一天开始时闭了眼,呢喃着入梦: “朝晟的士兵,会有多狠毒?” 或许是为了回应真理教教徒的期待,半月后,急促的广播摇醒了整座前行之地。 “注意,这不是演习。注意,这不是演习…” 养好伤的李依依抢在喻文仓前起床叠好被子,边笑话他是瞌睡虫,边往他太阳穴抹清凉油提神。他能怎么回应?无非是埋怨李姐昨晚在那儿秀什么大明星的签名,硬拉着他看了半宿演唱会录播,然后被不善的眼神封住嘴,乖乖走楼梯去操场集结。 待所有人到操场站好队,广播关停了。没了广播的逼迫,在此地养成的散漫驱使他们聊起悄悄话。大伙都在议论出了哪些事,唯有李依依在跟别人吹嘘,说大明星的签名有多难要,等回国后定要给老家的人秀上一秀。 文仓虽然背手立正,还是没忍住插了句话: “李姐,您消停消停吧。你回老家跟他们谈‘索菲拉’,他们知道那是谁吗?” “呆子,知道了还有什么好秀的?要秀就秀没听过的,猪脑瓜啊你!” “嘘…车来了。” 一声口哨,操场上的士兵们悉数收声闭嘴。十辆步战车刹在他们面前,为首的那辆后门大开,放下一台印有铁拳标志的漆黑钢甲,在清点完到队情况后喊出他们熟悉的音调: “点到名的,列装出发!” 毫无异议,铁拳制式钢甲里的必是亲爱的木灵教官。他总共点了八十人出列,到最后才念到了李依依和喻文仓。文仓正要敬礼复命,却见李依依猛锤心口、直往车里冲,便火急火燎地跟上去,想劝她收敛性子,别乐昏了头,找不到东南西北。 可等文仓看到车里的钢甲,再理智的建议都飞到九霄云外了。他摸着这台圣岩动力的旧式单兵护甲,比阅读兵器图谱时更为激动,一刹那变回了那个在商店里见到坦克模型和枪炮玩具的小学生,简直望眼欲穿。与文仓相比,李依依反倒稳重了许多,毕竟她在军区的时候背着这玩意捱过负重训练,不算新鲜。套进钢甲时,她还同文仓打趣,说钢甲内部这么宽松,教官那娘们儿似的个头怎能稳住重心,不得被晃成嫩豆腐? 没等文仓回话,教官的消息便通过网跃入二人的脑海: “激活圣岩的口令是‘炮兵一队炸你姥姥’,机枪弹链卡好,保险拨上,依令行事,出发!” “勾八口令还挺幽默啊?”李依依都给这段话整尴尬了,便钻进钢甲里,抢在发车前闭合头盔,骂道,“炸你姥姥…” 车里的战友们也随之起哄,既发消息又笑骂:“炸你姥姥!” 文仓也合上头盔,向网发送了口令,颤抖地活动起五指,感受到了机械推动澎湃的力量。他有一种错觉,那就是现在他的一根指头比之前全身的气力都大,能勾起他举不动的杠铃、能戳烂他打不碎的砖块,就算李姐再来臊皮讨打,也能将其翻手撂倒。 这就是圣岩吗?这就是奇迹吗?这就是国家禁止民间私藏的武器吗?尽管名称拗口,可天武的宝石所储藏的动力,当真比石油、电池要劲爆。 李依依端起口径二十毫米的重机炮,先给这件杀器装好弹箱,再把弹箱卡上背部装甲,上膛后关闭保险,以免走火。 等大伙整理好了手头的枪炮,沉迷于体验钢甲动力的文仓才觉察到不妥之处。他掀开头盔,一脸茫然: “我枪呢?” 所有人都被问住了,貌似武器箱里就七把枪炮。还是李依依去复查一遍,才翻出两根能伸缩的电棒和一堆手铐。她向教官报告,却听教官解释: “没他的枪。 八人队伍,一人负责制暴抓捕,其余人等应对突发情况。备好拘束器和镇定剂,必要时刻麻醉敌人,抓回基地讯问。” “不是,教官,意思是我打头阵?”文仓打开电棒,对着噼里啪啦的电流发呆,“探路就给个这?遇到人肉炸弹就玩完了吧?” “人肉炸弹?他们哪敢!就是遇上了,你把电棍功率开最高,扔出去砸人不行吗? 牢记服从指令,严禁私自行动,务必保障安全!” “教官!”李依依强行插入通讯,指出了另一个隐患,“咱们的枪咋都没瞄具?连道激光都没有,盲射吗?” “打开网,看看你眼前,是不是有个小点儿?那就是你的准心!为防敌人抢夺枪械,出勤时一律由网辅助瞄准,别跟我顶嘴,那准头不知道比你们这帮新兵蛋子强到哪里去了!” “教官…” “噤声待命!” 罕有的强硬态度,让全体士兵老实保持缄默。一路上,就文仓还忙着摆弄两根电棒,不时哀怨悔恨,直叹不如躺床上等明个罚站算了。 看他愁眉苦脸,李依依拍了拍身旁的重机炮,夸下海口: “没事儿,奶奶我是你坚强的后盾,随时随地提供火力支援。” 看她全不把重武器当回事,一位战友吓得挪了挪屁股,尽量离她远些: “李姐,您收敛点儿吧,别整走火咯。” “走火?就这玩意?老娘拆装了不知多少把,还玩不懂它?我自个儿走血了它也走不了火,晓得吧?” 这厢笑笑,那厢骂骂,他们的车队在出发四十分钟后抵达了目的地。下车后,李依依才觉察到,车队在半路就分散了开,改为两两一组、十六人行动,不知是要去对付什么强敌。 他们这队人是在一座寻常的小镇行动,路人见了他们的钢甲,都是惊恐到不能言语,低着头匆匆跑开,甚至不敢与他们对视。 这时,他们还是稚嫩的新兵,还不清楚对中洲人来说,刻在他们钢甲上的拳形标记等同于死亡。等他们明了百年前的往事,知晓了过去的血腥镇压,再想抽身事外,已是深陷泥潭了。 “一号领头,全体都有,三角形排开,一号警告路人退后,其余人保持缄默,非必要时刻不得开火。目标九点钟方向的街口,即刻进入!” 木灵教官共享着他们的视野,当起了战地指挥官。而听到让自己冲锋在前的命令,文仓可算明白为何偏偏是自己来当矛头—— 全队就他一个懂中洲话的,他不带头谁带头? 他依照指示打开头盔内置的喇叭,尽量用温和的语言让路人退开。可喇叭扭曲过的沙哑声线,在路人听来无异于恶灵的咆哮,不是抱头蹲伏就是举手趴倒,更有甚者尿湿了裤子、满嘴求饶。 李依依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当场吓尿,不禁碎嘴: “妈的个,至于吗?” 教官叫他们别管路人的失态,专心往街道里钻。他们一路走来,七拐八弯,踩烂了垃圾踏碎了地板砖,终于绕进了街区深处,来到了富有共治区特色的街内城寨。 当地的警察早早守在一间房外,见到这群钢甲人赶来,无不是见了救星般擦汗祷告。为首的警员收起那把小手枪,跑到文仓跟前汇报情况,说是经线人举报,有真理教的教徒借这所学校打掩护,暗中生产化学武器与炸药,为避免恐怖活动带来的恶性影响,他们不得不向圣城求助,请来了比闪电还赶时间的朝晟军人去对付真理教。 “学校?” 确认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后,文仓傻了眼。他的拾音耳机里萦绕着阵阵童音,没料错的话,这是网络节目里讲过的那种穷人家的孩子才会来上课的街区学校。 那阵阵童音是朗朗书声,教室里的孩子是真理教的护身符。像他这种上靶都凭运气的毛头小子,怎么处理得了毫无底线的真理教?怎么确保不会误伤到小朋友? “肉肉唧唧的,等啥呢…”李依依耐不住性子,透过门缝往教室里一瞧,顿时大惊失色,“日,全小屁孩?这咋抓?抓他们回家打屁股蛋?” 文仓没工夫和她拌嘴,因为教官下达了新的命令——进入教室,控制好无关人群,从教室后门去杂物间,逮捕真理教教徒。 “一号破门,二号跟随,三号四号原地待命,五号六号去后方包抄,七号八号守住出口,即刻行动!” 教官的排布合理,不容置疑。但文仓没有撞破教室的门,而是收起电棒握住门把手,轻轻推开脆弱的木板门,尽可能温柔地打断了读书声。 面积跟基地宿舍差不多的教室,竟挤了约摸九十个孩子。书桌上的课本在讲识字拼词,黑板上的板书在写字母表格,明显是在教一年级的学生写字认词。 见到黑色的钢甲,教书的女老师呆呆地松开手,任粉笔跌断在地。孩子们却是不明状况,眨着一双双大眼睛,好奇地观望闯入教室的冰冷钢人。被孩子们看着,文仓局促到近乎窒息。他好像回到了那个在花坛里抓知了的课间,刚逮住知了便听到上课铃,慌张地往教学楼跑,结果进错了教室,被一道道陌生的目光扎得耳根红。 如出一辙。 文仓张开五指,示意女老师莫要慌乱,请她告知孩子们保持安静,有序从正门撤离。女老师连连点头,撑起勉强的笑脸,结结巴巴地告诉孩子们下课休息,统一离校,不用收拾书包。 孩子们很聪明,只把课本收进抽屉,便静静地绕过文仓,逐个走出教室。靠近他的时候,不少胆大的孩子伸手摸了摸他的钢甲,问他是不是动画里的机械人,他只能隔着头盔微笑,用中洲语说… 也许是吧。 “有两手啊,小文子,天生当爹的料…”守在他后面的李依依有样学样,随便这些小孩子摸自己的钢甲,发挥起活跃气氛的天赋,“行啦,安全安全,前——” 在两人最放松的时候,教室后排的一个孩子扭头就跑,甩起瘸着的腿便冲出后门,停顿了他们的说笑。 “追!走直线!全速给我追!” 教官的惊怒,哪怕隔着网也让人心惊胆战。文仓再不敢马虎,开足马力直奔后门,撞烂了书桌踩裂了课本,把门连着墙一并怼穿。可那瘸腿的孩子跑得很快,已经滚杂物间大声叫喊,给教徒送去了警告。 “小逼崽子,惯着他了!”李依依也追了上来,问绕后的队友走到了哪,“别慌,都围过来了,直接进门儿干!” 文仓冲上前,只一拳便砸飞了杂物间的防盗门。他没闲心感叹钢甲的马力惊人,抽出电棒就闯进去,对着屋里三个正抄家伙的男人大喊: “不许动!把枪放下!” 可惜没人理他。 眼见这帮教徒端起枪炮,文仓再不敢留手,先冲上去给最近的那个开了瓢,再抓起这人抛向另一个拿枪的,最后甩出电棒,利落地砸昏了最后那个负隅顽抗的,招呼李依依来打扫战场。 电光火石间,李依依还没解开保险。她收起机炮,由衷地夸道: “利索啊!小文子,回去请你吃条羊腿!” 文仓还没回话,教官的警讯就闪入他的脑中: “打起精神!还有一个,三点钟方向!” 还有一个?是那个瘸了腿的孩子吗? 不,杂物间角落里,蛰伏许久的敌人出手了。这是个健壮的中年男人,其貌不扬,可他扑来的那一刻,趴在地上的瘸腿孩子合掌祈祷,像是信徒祈求帝皇的力量。 他的拳头落在文仓的胸膛,硬是把三指厚的钢甲敲崩了口,砸得文仓倒飞出四米远。 若没有缓冲层保护,文仓的胸骨怕是早碎成了渣。打倒他之后,男人一腿揣向李依依,却在炮口的威胁前伏地前冲,作势要夺过危险的机炮,继而去一拳砸穿钢甲的头盔部位。 千钧一发之际,包抄的战友们赶到了。在网的辅助瞄准下,他们尽情开火,逼得男人侧身躲避。尽管反应神速,男人仍旧被打断一条胳膊,无处可藏。 劫后余生,李依依顾不得谢过战友,而是开火扫射,吼得钢甲都发颤了: “日他奶奶了,硬茬子这是!” “呃…”文仓艰难地爬起来,抽出另一条电棒,劝大伙留个活口,“是前行者…抓,抓活的!” 在交叉火力下,中年男人身负重伤,断了条胳膊伤了条腿,腰间的肉也被炮弹刮走一条。可他面无惧色,更拾起那根砸晕了同伴的电棒,看样子是要鱼死网破,非杀出条血路不可。 危险的预感,让李依依心跳得像敲大钟。她才不听文仓的话,扣紧扳机就不松手了,扫得弹壳满地乱撞: “抓个屁!妈的,干他!” 确实,对他们这帮新兵蛋子来说,活捉这种敌人的难度,不亚于叫狼群拿下一头公老虎,压根是痴心妄想。原本停火的两位战友也心领神会,架着敌人就开火扫射,定要将之击毙当场。 胜券在握的一刻,爆炸的冲击波掀飞了两位战友,震麻了文仓和李依依的天灵盖,把奄奄一息的中年男人从他们的炮口下救活,卷起了滚滚浓烟,粉碎了房内的玻璃器皿,满地狼藉。 是那个瘸腿的孩子。 是他抓起一包炸药,点燃后抛向两台开火的钢甲,用剧烈的爆炸救了中年男人一命。他被爆炸的能量掀到置物架上,瞎了一只眼,断了一条手,腹腔里插着两根钢条,嘴巴吐着血沫。 那血沫看傻了李依依,让她忘了开火追击。因为这血沫里有好多泡泡,红红的亮亮的,就跟她上中学时逗小武用的泡泡胶一样,美丽极了。 或许消逝的预兆都是同样的吧? 既目睹濒死的奇景,倒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喊得再撕心裂肺,两位幸存者也无心关注他了。只见挂在置物架上的孩子抓住钢条,推着身体拔出,跪立着捡起新的炸药包,一手拿着打火机、一只断胳膊夹着炸药,向两位幸存者慢慢走来。他张开嘴,像是在说些什么,可他的声音模糊空灵,只能吹出一朵朵血泡泡。那些泡泡飘到地上散成血花,淌出了一片红色的海洋,写明了他无法说出的话… 他是在控诉啊。 情况危机,教官的命令一道接一道,催李依依开火,催李依依射击,催李依依阻止他。可李依依的手指勾不下扳机,是可劲儿地僵直了。 拿枪的人不愿开枪,网的准心对得再准又有何用?瘸腿的孩子已经试着打响火机了。他一遍遍搓齿轮,一遍遍引火,一遍遍护住微弱的火苗,终于燃起绚烂的火光,准备把火苗接到引线上。 开火,开火。开火! 不管教官如何命令,李依依还是杵在原地发傻。在军区的牛皮吹大了,在基地的瞎话扯多了,真正到了要开枪杀人的时候,她反而拿不稳枪… 哪怕下一秒死的可能是她。 文仓怒吼一声抛出电棒,把几斤重的钢锻品当成飞镖,重重砸在孩子的脑袋上。一瞬间,脑壳的碎片粘着血浆,在孩子的脖子上开了花。扔出电棒后,他不顾奔逃的中年男人,飞身把李依依扑倒,在炸药的烟火中闯入白昼,陷入无边的明亮。 (八)前菜 炸药的威力不俗,替杂物间铺上一层灰渣,掩埋了不知生死的士兵与教徒。 爆破声消停后,警员们才鼓起勇气前来支援。他们吞咽口水,刚盘算起前行之地的兵死在自己的辖区是个什么后果,一只钢拳就击破了石灰渣,叫他们直呼帝皇青睐。 是文仓。第二包炸药的引爆距离较远,对他造成的冲击不算严重,除了轻微的脑震荡和耳鸣外,并无影响。被他拉着伏地的李依依也差不多没事,但那两位被第一包炸药糊脸的战友就不容乐观了。摘掉头盔一看,他俩的耳朵都在渗血,估计是耳膜穿孔;再瞧那浮肿的皮肤,即便用上止痛药和抗生素,不赶快送到医院,也是生死未卜啊。 看清他俩的伤势后,李依依已经听不懂教官在念叨哪些鸟话了。她把头盔撸掉,将人架到救护车上,撞开讨好又道歉的警员,钻回步战车里脱钢甲。她随手抓起一瓶水,对准嘴灌了半天,喉咙却干涩如旧。 一模胸前,她才发现上衣都湿透了,原来是喝水忘了张嘴啊。 等文仓回来了,她还在对着空瓶子发呆。直到文仓告诉她兄弟们没大碍,只是脑震荡严重了些,休养一两周就好了,她才把瓶子攥成球扔出车门。 随着车门关闭,她整个人都被抽干了魂,任文仓怎么打趣也吱不出气。而听两位蹲门的战友说那男的走暗道逃了,她的眼珠子更黑了,暗幽幽的缺了道光。 看她如此消沉,文仓也不多说,当了一路的哑巴,陪她缄口销神,默默走完归途。 回到基地,他们经过一系列体检,由军医确认过伤势,便领了止痛药和安眠药,可以回宿舍休憩了。但按照规定,文仓在行动时击杀了孩童,要先找教官做做心理疏导。李依依只能自个儿回房,趴沙发上看手机,哪管放的是电影还是脱口秀,哪管人讲的是哪国的鸟语,统统记不进去,独自发呆。 她最痴傻的时候,网里的消息戳醒了她的神经。 是小武来问候了:“李姐姐,在吗?” 在吗?当然在。搁在往常,她肯定要酿一肚子坏水,说些荤话逗小武难堪。可今天,她没了过去的精神,只是回了个“嗯”,等小武接下话茬。 小武想拖她办件事,说自己要跟格威兰的公务人员联络,又苦于学不通电子产品,想请她留个心,帮忙代写封邮件,发到指定的邮箱就好。 “嗯,好。” 受过小武的道谢后,她结束了通讯,眼里的阴翳越发清楚。那是道幼小的身影,坐在课桌前,乖巧得像只小松鼠,被捧着脸蛋也不焦急,是小武初来班上的模样。可等她凑近一看,那张脸却染了血渍,喷满了血泡泡,面皮棕得发紫,哪里还是她的小心肝,分明是那个夹着炸药的小孩。 没错,是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把炸药点燃的小孩。 轰。 仿佛再见炸药的火光,她立时从沙发上弹起,浑身冒虚汗,身子比绕着操场疾跑了五十圈后更为酸软。 她正想去冲个凉,门开了。 文仓回来了,还带着教官一同来了。 “别敬礼了,又不是在演习…”身为他们的教官,木灵阿尔只打声招呼,便毫不拘谨地入座谈话了,“不碍事吧?” “小伤,不碍事,”她笑了笑,勾起胳膊展示二头肌,“您来是咋地?罚我写检讨?” 文仓忙打起圆场,免得屋里火药味弥漫: “没,没没…我喊教官来的,是…” “是我安排不当。让新人对儿童开枪,确实不合情理,但你要记住,”教官顿了顿,仰头望天花板。他的眼里似是有千军万马,又像有溪水潺潺,“枪对枪,总要死一个。执勤时不要有心理负担,碰见不要命的,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你就当是在打靶,打一个会还击的靶,不管打了几环,先保住命再说。” 李依依有所感悟,反问道: “是吗?那我能不能跑?” “跑?能跑哪去呢?跑了当逃兵?” “不当,不当。” “去圣城散散心吧。你也别生闷气,要怨就怨我们吧。我们的情报不准确,一没侦察到前行者,二没料到他们会给儿童洗脑…”教官拍拍她的肩,从口袋里抽了张票放到茶几上,摆手告辞了,“本想着带你们多玩些天,把这几年应付完就回老家,现在看啊,这世道不太平喽。咱们的前行者忙得很啊,不是去灰都跑腿拿货,就是在北面打打杀杀,给咱们挣声望呢。你们这批小娃娃啊,怕要遭两年罪才能回国了。” 在教官出门前,李依依忽然想到了什么,高声质问: “他呢?他不管事的?给人治病都不来?” 教官僵在门口,不回头也不看她,半晌才唉声嘲笑: “统领啊? 他向来是不掺和基地事务的。这些年啊,他喜欢坐在圣城,往下瞧那些求他救命的人,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 跟当年一样啊。” 教官走了。李依依拿起桌上的纸票,一看,是那家烧烤店的优惠券,能免费兑只全羊。但刚见识过人肉爆米花的她,有这个胃口去吃顿美的吗? 改天去吧。 等两位战友出了院,她联系上当日外出执勤的人,一道去圣城解压,既庆祝伤者凯旋而归,又泄泄闷火,免得憋炸了胸腔。 两个受伤的倒霉蛋自吹,是有了他们的前车之鉴,基地方面才控制住了后续行动的伤亡情况。这两天,住院的伤员少多了,他们听邻床的人说,唯一一队在执勤时出现重伤员的,还赖一个不会扔爆盘的呆瓜把爆盘扔到队友脚下,当场炸晕了三个人,害得抓捕对象全跑了。 聊到别人的糗事,大伙都打开了话匣,一扫多日的阴霾,七嘴八舌地谈起了新闻时政。 这些天,网络论坛里最热门的话题,便是有传言说格威兰的陆军将领哗变,不听王庭的调令归国维护治安,而是借口和真理教交火到了白热化的地步,留在北共治区不肯撤离,坐等国家生乱。 究其原因,还是有灰都的居民拍到了黑水探员包围富人区和王宫的录像,一时间,什么秘密警察造反、议员胁迫王室让步、外国势力收买内鬼行刺的论调满天飞。最为可信的,还是一些网民从温亚德事件后,格威兰高官的职务变动分析出,可能是王储被他的政治势力强推上位,没准过几天老国王就要写逊位诏书、通告格威兰了。 现在囤积好庆贺新王登基的礼花去倒卖,不定还能赚些小钱。反正啊,网民们都在看格威兰的笑话,连格威兰人最瞧不起的北共治区网民,都能在聊天频道里嘲讽他们的领导者是个昏聩无能的早衰色鬼,还不如请帝皇使者统理格威兰,早日清澈格威兰的政坛、复苏滑坡的经济形势吧。 聊着聊着,就有人问李依依,她不是有个朋友在灰都旅游,能不能透透消息,坐实一下网络里的传闻?李依依只能呵呵一笑,说这两天联系不上人,说不准是在大使馆避难呢。 文仓倒不关心时政,更在乎近日流传于网络的视频。视频里,一位身穿铠甲的金灵无视探险者的惊呼,用剑斩开了绵绵雪原,给极地的冻土留下了深不见底的伤疤。有些瑟兰的网民分析,说这位精灵极可能是消逝在传说中的精灵先祖,还集体呼唤瑟兰王室的宣传账户来辨明其真假。而王室方面宣称他们保持观望的态度,暂不参与网民们的争论,为视频的可靠性又蒙上一层面纱。 听了他的消息,大伙直骂他没去过电影院。但凡多看几次格威兰人拍的科幻电影,就能明白再清晰的镜头也能用电脑捏造,哪能保真呢?何况,分割大地的壮阔手笔,怕是送了格威兰一座人肉宝塔的大统领都做不到吧?有这样的同族给自家站台,那瑟兰的王室成员何必闪烁其词,说东道西却不认账呢? 受大家围攻,文仓不甘示弱,直喊李依依给自己撑腰—— 她的堂哥不是到极地旅游了么?发条消息问个真假,不难吧? 别人在这里吃肉谈天,李依依却是吞了小半桶酒,脸红成了瓜瓤。听文仓求自己帮忙撑腰,她也不废话,找准联络人就申请通话,开口便骂: “三刀!在雪地里玩得爽吧?我问你,那个,你打雪仗了吗?那雪是硬的还是软的?砸头上疼不疼啊?” “你喝酒了?军营里让喝酒吗?我给叔叔婶婶报信了啊!” 性子再野人出了再远的门,也怕爹娘来信唠叨。被堂哥一吓唬,她的酒醒了三分,立马狡辩刚刚是在说笑,只是受舍友所托,找堂哥求证那个视频的真伪而已。 听堂妹这么说,刘刕也不猜疑了,大方地保证视频没假,因为他就是在场的目击者之一。谁料到,他嘴里的实话却被堂妹的战友们当成是瞎吹嘘,害得堂妹在快活的起哄中憋紫了脸,连声谢谢也不道便断了通讯。 他不用到现场也晓得,堂妹指定是又发脾气了,无奈地哈了口气,感叹道: “发啥神经呢?进了队伍火气还变大了?这以后能嫁得出去么?” “咋地?家里有人当兵啊?”驾驶座上,徐哥叼着根没点火的烟,笑容可掬,“小兄弟,我可给你说啊,这当兵也要看地方,分到棕…中洲人的地盘啊,那趁早卷铺盖走人吧。那地儿老吓人了,吃人不吐骨头,待上三年,不疯也傻喽。” “这话说的,有那么离谱吗?” “有啊,我可有个亲戚认识个不走运的,被选到什么军团去共治区服兵役,哎呀反正,他就把心一横,给腿撅折了,安心留国内当个伙夫,算是应付过去了呗。” 刘刕很想说那不是伙夫是炊事员,但也不好伤了徐哥的面子。这些天的路程,要是没人家陪他唠嗑解闷,他早闷出内伤了。如今翻过天渊,目的地近在眼前,还较什么真呢?伤了和气,不好。 他正寻思着,雪地车忽然一甩,炫技似地靠在一块冰岩前。徐哥则是操起朝晟味儿的格威兰语,祝贺乘客们结束路程: “到咯!先生们女士们,你们心心念念的凛风城,极地的娱乐中心冰堡,近在眼前!” 说完,徐哥点烟下车,对刘刕说回家乡话,催他快些收拾行李,别磨叽了。 下了车,刘刕才明白,横在车旁边的可不是什么冰岩,而是高达三十米的冰墙!这片冰墙一望无际,不知有多远多长,看构型,与格威兰的骑士电影里的城堡没什么两样。单从这一点看,所谓的冰堡名副其实,不愧为冰块所筑造的城池,宏伟壮观。 徐哥再三告诫他,进了冰堡后,想离开就要出示相关方面的批文了。他倒是不怕,来之前他做过功课,到时候想出去就找个科考队搭伙,说是采风就成。问明了登山的流程后,他搬下行李箱,收好徐哥坚持送给他作留念的雪镜,跟随大队忐忑地走过冰墙。 他惊讶了。 墙外是冰天雪地,墙内是闹市缤纷。仅仅是一墙之隔,温度便有天地之差。身上的防寒服捂得他燥热,脚上的靴子汗得他走路打滑。冰堡里的人无不是衣物单薄,多的是喝冰饮舔雪糕的游客,要是再来些蝉鸣跟栀子花香,他都要怀疑自己是回了老家,钻进丽城广场的冷饮店消暑度夏。 看人家吃得清凉,他肚子里的馋虫也犯了瘾,勾得舌头都快给口水泡发了。他向接待人员讨了份地图,去预订好的旅馆洗了顿澡,换了冲锋衣和运动裤,沿着地图找吃饭的地方了。 闲逛的时候,他不忘欣赏城里的建筑。说来真叫人惊奇,单是外围的冰墙也就罢了,这城里的房屋,百分之九十九也是坚冰修造。拿他住的地方说吧,他还特意揭开地毯,看清了地板的材质也是冰块。这冰块模着贼冷,可一抽手,空气里的热度就把凉气抵消了。 到底是什么原理,能让冰和热共存?莫非那位常青武神参与了冰堡的修建,吓得冰自愿改变了熔点吗? 他的沉浸式思维,给一缕浓香驱到九霄云外。 是汤的味道,是蒸汤的味道,是家乡的味道。 他睁大眼睛,顺着香气望向街对面,还真找见了一家印着“朝晟”招牌的餐馆。看客人进进出出,想必口碑不俗。 他立时决定,在冰堡的第一餐,就拿家乡菜打牙祭吧。 进了门,他一望收银台,便见到了相貌标致的梁人小妹妹。他还没开口,对方先抢着说“迎客来”,听口音,地道的林海人,错不了。 这下,可真遇到老乡了。 一听他问有没有空位,小妹妹欣喜地喊了声“哎呀”,问他的家在哪座城乡。听他说是丽城,小妹妹满眼的欢喜,直呼爸爸妈妈有客从老家来访。这一唤,还忙着招呼客人的大叔大妈围过来,要他唠一唠丽城的近况,他是叫苦不迭,直指瘪了的肚皮,求这家人绕他一马,先让他填个肚子再说。 小妹妹正给他寻座位呢,大叔大妈却犯了难。感情刚到饭点,店里生意火爆,座无虚席,再没空位了。 没座位可怎么吃饭那?他抠抠脑壳,说不然来碗酸菜面,大不了他蹲门口尝个味。可这家人太热情了,非说今天是别国遇同乡,怎么也不能轻慢了,定要请他搓顿美滋滋的方能作罢。 甭说多的,刘刕心里门清。这是多年出门在外,指望留着他话到深更半夜呢。他便说自己倒乐得白蹭一顿,可馋虫不饶人,他还是先找家店犒劳下胃为妙,大不了改日再叙—— “我们同桌吧。” 耳熟的瑟兰语,让刘刕抽身的计策遗恨落败。发声的就是那个跟他挤过雪地车的金灵。跃过那道人造天渊到了前哨站后,他们就分车开道了,没想到刚进冰堡又碰了面,大该是缘分既定吧。 他讪笑着坐下,主动敬了杯茶聊表谢意。金灵是不太在意这些礼数,反而主动问好: “我的名是亚德瓦尔,晨曦学院历史系的学生。敢请教?” “呃,你会梁语吗?” “不会。” “哈哈,那我总不能用瑟兰语的音标来音译姓名吧?” “你的名字在梁人的文化语境中寓意着什么?” “呃,是匕首之类的武器吧?” “好,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称你为‘维奥威夫’吗?” “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单词的意思不就是小刀一类的利刃吗?当名字的话,也太不含蓄了吧?” “直率本就是姓名的主基调,”亚德瓦尔镇定地喝了口茶,从容地解释起来,“我的名字是单词‘武士’的变种,好多精灵的名字都是由职业名称或者植物、地名演化而来的。一些受格威兰上流社会追捧的精灵姓氏,如埃温美尔卡,本意就是‘刻绘晨光的画家’;如达奈尔,本意是‘巍峨的群山’。外国人听来高雅的姓名,不过是陌生的音节在通过耳膜催眠意识罢了。在晨曦,我见过不少傻瓜把朝晟的文字当成是沟通帝皇的魔咒,他们将你们的语言撰写在身上,以求感应帝皇的圣威,可他们写的文字,本意都是些侮辱自己是白痴的俚语。” “啊?那还真有些缺德啊…”他如何也想不到,同铺时还装哑巴的金灵,今日竟健谈成风,遂帮服务生端菜上桌,介绍起家乡菜的做法,“你看,这是我故乡的传统汤品,逢贵客或节日,需提前一天准备食材,取猪的腿垫底,用母鸡增味,加入一些当地特有的菜干花干,辅以盐糖,不加水,纯靠蒸汽烹熟食材。在蒸制的过程中,食材本身含有的水分会与凝结的水蒸气汇聚回锅中,成为最鲜美的肉汤…请品尝吧?” 话是这么说,他却先给自己盛了一碗。不是饥饿在作祟,而是家乡的味道在唤他回家。离国近半年,他先是到博萨一游,体验了季风中转站的鲜美果蔬,而后渡海向北,追溯季风的源头,吃够了冰雪干粮。逆风而行千万里,落到同乡甚少的他乡,最想尝的,依然是家乡的菜肴。 或许不管走出多远,人总归是要回家的吧。 见亚德瓦尔吃得太急,把脸塞成了大馒头,他不由对店主一家的厨艺心悦诚服。酒足饭饱后,他趁着亚德瓦尔漱口,纳闷地问起了刚才没敢打听的事情: “你是研究历史的大学生?我看科考队里都是地质系的,历史系的学生来这里,会不会有些…” “恰恰相反,来遗忘之地勘察的人,多是历史系出身的教授学者…”亚德瓦尔翻了他个白眼,轻松看穿了他所学的专业,“自从帝皇使者击败奎睿达家族的武神后,相关的遗迹里每年都会出土大量的历史文献,向业内人士揭露帝国时代的秘辛。而收集这些资料的研究所,就在天际山脉尽头的联合科考基地。你也是为了那些传说故事来此冒险的吧,朝晟的维奥威夫?” (九)熟人 刘刕承认,他是在大学里受到一名学者的怂恿,才来极地挖掘非公开的历史资料。而身为朝晟人,他对外国的历史常识可谓一窍不通,只好诚恳地请求新结识的金灵朋友,希望对方分享一些有助此行成功的知识点。 金灵为人爽快,随口告诉他前往联合科考基地的要诀—— 装备齐全,组队出发,凭脚力翻过天际山。 是的,想去科考基地研究珍贵的历史资料,必须舍弃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凭双腿翻越冰山雪壑。这条不通人情的规矩由科考基地的建造者制定,其理由是让求知者牢记真相来之不易、务必对历史保有敬畏之心。 听完,他目瞪口呆地追问道: “开玩笑吧?上了年纪的人、身体素质不过关的人还去不了?” “是啊,”亚德瓦尔尝了口店家自酿的甜酒,麻得直捋舌头,“我的导师在年轻时来过五次,如今他力不从心,再难攀登雪山,就推荐我来尝试挑战,替他看看有没有更珍奇的考古资料被新人发掘出来。” “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登山途中发生意外?” “没有后援,除非路过的队伍及时搭救。每年都有多达两位数的攀登者倒在雪路里,成为一座替后人指明前路的冰雕。” “呵呵,富有浪漫主义情调啊。不过,我听人说,驮我们过了险关的龙类,貌似也能载人上山?” “没错,前提是你是圣恩者,”亚德瓦尔的酒量不佳,仅是饮用低度数的甜酒便热得冒汗,“难为生在寒冷地带的人类了,酒精的确有产热祛寒的功效…维奥威夫,这是你们家乡的流行饮料吗?” “不算吧,也就老人爱喝,”答完话,他又添了碗汤,就着猪蹄吮嚼,“唉,这哪里是规定,明明就是恶作剧啊。都是圣恩者了,还用得着骑那些龙?氧气瓶都不用备就能跑到终点了吧?” “所以说啊,你们朝晟人的心思难以琢磨。她定下如此苛刻的规矩,很难不让人怀疑她是酷爱欣赏人们在冰雪里受难的窘态…” “等等,这不干朝晟的事吧?还有,你说的‘她’是谁?” “与你们朝晟无关?”闻听此言,亚德瓦尔的金瞳收缩成了两道利刃,似是要剖析他的灵魂,“定下这些守则的人,正是联合科考基地的主人,一位如假包换的朝晟女性啊。” “当真?” “当真。格威兰人称她为葛丽芙,你们朝晟人是如何称呼她,我就不得而知了,”说着,亚德瓦尔从腰包里掏出水烟壶,惬意地走出餐馆,“听说朝晟人向来热情好客的,今日有劳你买单吧,维奥威夫。” 他没想到金灵里还有这种厚脸皮,只得推辞掉店主一家的热情留宿,硬塞给收银员小妹妹一些博萨纸币当饭钱,撒腿开溜。况且,他没记错的话,车上的格威兰旅友玩辩论赛的时候,好像有提过“葛丽芙”这个单词。 徐哥翻译时解释过,这个单词的意思是哀愁。 莫非那位管事的赵小姐,是个多愁善感的老女人,定要见旅客、学生和研究者遭罪才能心绪良多? 他逃出餐馆,见金灵正守在路口,等着跟他结伴去管理处办理登山的手续呢。 他们坐上一辆雪橇车,奔着办事的大楼赶去了。雪橇车开得不快,他们闲聊了一路,趁着冰堡里有网络信号,上上网冲冲浪,各自看看大地的奇谭趣闻。果然,那些格威兰学生拍的视频已经火爆网络,好多人都在讨论女金灵的身份。最令人费解的,便是有人借机宣传起新式宗教,说自帝皇使者降世后,强横的圣恩者俞来俞多,而今更是疑似出现了一位如使者般足以无视现有热武器的精灵族怪物。 假使有一天,这些圣恩者团结起来,奴役没有觉醒祈信之力的凡人,自帝国崩塌后延续千年的文明结晶,会不会毁于一旦?因此,这些网民警告大众,说开发新式武器并限制圣恩者特权的议案应当得到各国的协力推广,迫不容缓。 金灵只当这些网民是智力发育迟缓。圣恩者又怎么样?和大众的生活相干吗?看看圣城的使者,在新世纪里才整出了多少花活,还从没插手过格威兰与南共治区以外的国家地区。 正如帝国古书里记载的一般,越强大的圣恩者,越是藐视凡人的生活。他们好比是被帝皇贬下天国的受刑者,无时无刻不想回归帝皇的福荫内,对俗世的精神物质需求趋近于无。 刘刕不能苟同金灵的观点。因为他正在拿游戏机的浏览器阅览灰都的新闻,已从大报社的公告里得知,格威兰的海军陆战队接管了灰都的防卫工作,正与黑水、警署协商,要求他们释放国王,还王宫内的官员以人身自由,且退出对政事的干涉,即刻回归监督者的本职工作。 作为回击,黑水方面则出示了关于军方勾结一名中州裔圣恩者借海运买卖奴隶的证据,通过大量的证人口供和文件档案来讥讽海军与陆军是一丘之貉,没有资格要求黑水让步。 但有网民抓住黑水不肯移交国王的漏洞,猜测要么是国王被软禁时发生了意外,要么是国王早就逃出了灰都,海军只是在编造肃清黑水的借口。看情形,海军将领并不服从王储的调令,不铲除黑水誓不罢休。再闹下去,灰都的戒严时间怕是会持续更久,与之并发的恶劣影响会更严重。 金灵对他的看法表示赞同。 今日,瑟兰的大使馆已经向旅居灰都的国民发出通告,让瑟兰公民在必要时刻联系大使馆,以保护人身财产安全。 话虽如此,金灵却认为格威兰的军官不至于膨胀到在灰都展开军事行动,得罪议院和军事委员会的后果且不论,单说素质较高的海军士兵,就不大可能受军官蛊惑在本国的首都开火,除非格威兰的军队真的烂到骨子里,踏上自取灭亡的死路了。 “格威兰发生政变的话,你们瑟兰会持观望态度吗?”听人这么说,刘刕想起了格威兰收留博萨大公的历史往事,不由打趣道,“还是挑选一位王室成员,鼎力押他上位,借机增进两国的合作关系?” 金灵用关爱儿童的眼神瞥向他,先喊停了雪橇车司机,收好水烟壶才讥讽道: “到了,下车。我们何德何能扶持亲近政权?连征讨东方的殖民军都被贵国同化吸收,论豢养忠犬,你们朝晟才是说一不二的专业户,瑟兰怕是学习五百年也望尘莫及啊。” 刘刕拿出自己的小钱包,想付车钱却听博萨司机说冰堡里交通工具免费,便感叹道: “住在这里真不错啊。另外,朋友,你好像对朝晟有着很深的成见?这不是我的错觉吧?” 金灵指向人头济济的旅行与科考管理处,难得眯弯了眼角: “鄙人只针对朝晟,不敌视朝晟的国民。” “我该夸你分得清群体与个体的差异吗?”被调侃的刘刕也不懊恼,反是把目光集中在管理处的大楼上,因为这建筑的造型和图书馆里的丽城老相片太接近了,不过材质换成了冰而已。这样想着,刘刕随金灵走进办事大厅,在排队的时候问谈了之前的话题,“方便的话,能透露一下敌视我国的缘由吗?” 金灵不说话,而是从衣袋里取出包干果,拆开后递给他一片,他才嚼两口,便有股清凉的气息直冲颅脑,让他直呼过瘾。等他吃完干果,金灵才扇了扇鼻前的空气,略有嫌弃地回答: “维奥威夫,多备些薄荷糖吧,过多的肉食容易引发口臭,不大礼貌。 而你问我为何对朝晟缺乏好感?答案太直白了。晨曦的商贸、房产乃至科技公司,绝大多数都由朝晟政府做第二股东,进驻了不知多少朝晟人。你们朝晟人走到哪里,奇迹之网就扩张到哪里,我们这些本地人毫无隐私可言,一言一行都暴露在贵国的监视下,学术、研究、生产的成果都逃不过贵国的借鉴。 若非贵国的封闭式体系导致理论知识自成一派,瑟兰的求学者恐怕无人能夺取科研奖项。” “嗯,绕来绕去还是绕回网上了嘛…”听金灵这么挖苦,刘刕真有些恼火,不甘示弱地回击了,“照这么说,你跟我走一路不是自讨苦吃?还是说你不怕隐私暴露,给我的网看个精光也无所谓?” 这回,金灵的语气像是在怜悯智障人士: “同是男性,你会在意上学时和调皮的小朋友们争比谁尿得最远且时间最长吗?” 犀利刁钻的反讽,呛得他险些上不来气。他支吾了半天,目光躲躲闪闪,回话也没了底气: “只是盟国的注资嘛…小心眼啊你们。” “注资?是挟持,是间接控制,你们的元老从格威兰学来的经济绑架。那些木精灵不在乎,反以为朝晟是制衡我们金精灵的盟友,哼…”说到要紧处,金灵摇了摇头,抬手示意他往前走,“如果我们丧失了主权,他们的权益又有谁能保障呢?好了,维奥威夫,递交申请吧,我们一道出发。” 刘刕哼了声,拿过办事柜台前的油笔,写起了申报攀爬天际山的文件。斗嘴并不妨碍他接受金灵的组队邀请,最起码,两个没有交流障碍的人结伴同行,能为孤独的雪山之旅增添几分生趣。 办事员是位朝晟青年,用浓厚的南方口音告诉他三个工作日后出结果,届时会用网通知他来领取登山许可证。这三天,他们刚好在冰堡逛一逛。刚巧,他听一些工作人员说,每逢月末,冰堡里必然举办盛大的晚会,其中最精彩的节目则是由龙类和异族表演的马戏,据说每年都要吓哭不少随大人来玩耍的孩子,让胆小的孩子们连做好几年噩梦呢。 而两天后恰好是举行晚会的时间。本着不看才不看的精神,刘刕在夜里喊金灵出门看表演,别再研究那本登山手册了。 这个夜晚,冰堡喧闹非常。无论是旅客、学生还是研究员、探险者,统统走上冰堡的广场,约摸二十万人汇聚一堂。为了清晰地观赏演出,望远镜、摄像机和无人机齐上阵,更有甚者拖来了类似潜望镜的设备,得以坐着看清非人生物的演出。 凭着一身蛮力和巧劲,刘刕拉着金灵抢到了前排的座位。说是座位,其实就是铺了石板的冰台阶,坐着屁股发寒。他俩刚因占到位置松了口气,就在更前排看到了两位自带折叠凳的熟人—— 雪地车上的两名格威兰老绅士,竟比年轻人更懂抢座位的要诀。 刘刕只喊了句,两位绅士便注意到他们,立时收起凳子挤了过来,还跟顽童似地握紧他俩的手,直呼是帝皇策定的命运帮他们四人再会。 诚然,刘刕得用瑟兰语才能和两位旅友闲聊闲聊,索性沿用金灵翻译的名字,以维奥威夫自称了: “老先生,你们也是要登天际山?” “是啊,洛…” “不是洛,是刘…算啦,亚德瓦尔先生帮我起了个好名字,你们就叫我维奥威夫吧。” 言谈之间,两位老绅士也表明他们想登山。维奥威夫和亚德瓦尔都有些担忧,劝他们还是以身体为重。对他们这个年龄的老人而言,在氧气稀薄、平均气温低于零下二十度的山脉里行走八十多公里,无异于自杀式冒进。 尤其是挡在科考中心前的一道高山,连多少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都望而却步,他们又怎么能克胜海拔,把胜利的旗帜插上山顶呢? 两位老绅士先是感谢他二人的关怀,而后科普了好些高龄登山者的成功案例,说天际山脉不难翻越,因为他们可是一往无前的最佳拍档,上能滑翔下能深潜,区区高山?小菜一碟。 看到两位骄傲到翘起胡子的老绅士,维奥威夫不禁想起了家乡的俗语—— 人越老就越幼稚,越活就越童趣。 为免两位老顽童折戟天际山,维奥威夫还是不放弃劝告,甚至谎称自己都盘算好熬不住风雪半路回头了,力求让两位老人认清登山的艰难,以安全为重。 “嘿嘿,维奥威夫,用你们朝晟人的话说,我们隐藏了一套必胜的绝招…”维奥威夫没想到,两位老绅士抬起指头,对着胸膛敲了敲,“我们使用了天国之门的奇迹,还备有足量的圣岩,撑不住了就设置传送点,先回来休养,等恢复活力了再继续,不会有安全隐患。” 这一次,轮到亚德瓦尔吃惊了: “足量的圣岩?” 一位偏高的老人撅起嘴,用小指拨动绅士胡,揭起好朋友的短来: “嗯,大概有六百枚吧?也不算多,三十年前采购的了,当时圣岩的均价不到一万威尔,我劝他多买些当投资,可他这个吝啬鬼只收了不到两百枚,现在要靠我匀给他才够用呢,哼。” 六百枚圣岩? 维奥威夫差点儿把下巴拉到脱臼。他没记错的话,格威兰的圣岩参考价是七万威尔一枚,实际价格不低于八万威尔。换言之,这两位老绅士随身带着近半个亿的宝物来旅行,还决定将这半个亿花掉,目的仅仅是为了征服天际山脉,这未免… 亚德瓦尔用拇指反顶额头,深沉地叹息了: “帝皇啊,祢的财富分配未免太率性了。” 两位老绅士谦逊地介绍起自己的发家史,说他们是在格威兰的工业黄金期在各地投资,又在博萨和瑟兰的商品冲击市场前敏锐地脱离市场,赚足了养老的钱,专心周游世界了。他们让亚德瓦尔不要灰心,只要品性正直再攒些本金,帝皇赏赐的幸运终将生效,譬如说有几家瑟兰的车企就值得入股… 见亚德瓦尔专心学习老绅士的致富之道,维奥威夫只能感叹他是朝晟人,难以理解金钱的诱惑。 说实在的,朝晟的圣岩价格很低,便宜到令人发指,但购买必须提前申报,且需授权才能激活。还不如借实习为名,跟工科的同学去一些工业园区玩玩,体验装卸用护甲里的圣岩有何等澎湃的动力。 他们的交流和畅想,被刮地而来的飓风吹得零落飞折。这股风压劲势太强,抢走了不少轻盈的编织品,两位老绅士的帽子也不能幸免,随着一张张围巾、手帕和面纱旋上了天,陪着气流且歌且舞。 广场上的观众齐刷刷抬头,想弄明白风从何而来,却在看到鼓风的巨翼后失声尖叫。 十二头翼展近七十米的龙,首尾相追地绕成圆环,在百米高空为观众们送风乘凉。它们或红或蓝,色泽接近金属质感,若是细细抛光它们的鳞片,相信美观度要比跑车的烤漆更胜一筹。观众们的尖叫刚刚平息,它们便俯冲而下,产生禁锢行动的气浪,淹没了女士们与孩子们的哭腔。它们急停在离地三十米的高度,先经红龙喷吐烈焰描成圆圈,再由蓝龙吹出寒流冻结火焰,只瞬间便铸出名为烈焰花环的冰雕。冰雕抛掷在地,先由红龙炙烧为水雾,再经蓝龙轻佛冰息,便凝为点点冰晶,随风散落观众席,似霜雪近浓雾,朦胧而沁人心脾。 孩子们不再哭喊,女士们不再尖叫。巨龙们合力对地喷吐,用冷热之息制出一座火焰冰山,发出悠远绵长的吟啸,令伏在它们背上的表演者飞身跃下。 这些表演者身泛黑光,挥着一条长鞭。它们用长鞭的末端勾入冰山,像是失手后握住登山镐的攀岩者一样降速滑落。此时,观众们才看明白,它们并非身着奇装异服的人,而是生着六边形鳞甲,屁股长有尾巴,没有面貌的怪物。 相比特征鲜明的巨龙,这类似人而非人的生物更使观众恐惧。它们忽然抽出尾巴,用尾刺对着冰山瞎锤乱打,打得冰渣飞溅,惊得孩子们捂住眼睛。它们的击打愈发热情,观众们的惊呼愈发强烈,因为它们并不是在胡乱破坏,而是把冰山雕刻为冰堡的标志性建筑!没错,它们用冰山雕刻出了冰堡管理处的大楼,还在楼上先后刻出不同的文字,传达它们的想法—— 凛风欢迎你们,远道而来的朋友。 不是怪物,不是异种,它们是表演者、是艺术家。待观众们鼓掌叫好,它们再度挥舞尾巴,把楼房捶打为大开面的阶梯,迎接从天际山方向赶来的第十三头巨龙。这头巨龙同体晶蓝,它悬停在半空,好让它的乘客踩在阶梯的最高点。这位乘客是名年轻的女性,容貌姣好,可她的头发与眼眸竟是银灰色的,外貌特征不属于任何已知人种,让观者敬而远之。巡视完广场的盛景后,她抬起一根手指,巨龙们缓缓落地,随她向观众们布告,说… 今夜,畅游凛风。 听她会说梁语,维奥威夫皱眉了。因为她的口音太标准太耳熟,极典型的林海老人腔调,不会有差。 在表演者们用碎冰雕刻小礼物送给观众留念时,她鞠躬后退,消失在黑暗中。 (十)为难 听人说今夜冰堡的消费一律五折,亚德瓦尔劝维奥威夫先玩个通宵,等明早再补一觉。但维奥威夫深知,正因所有人都抱着与亚德瓦尔类似的想法,今夜的娱乐活动必然与拥堵相伴,遂谢绝了他的邀请,先回旅店休息了。 冲完凉,维奥威夫躺上床,默念着新朋友给自己起的新名字,侧头望向窗边的月影,感慨出国真是件麻烦事。差异甚大的文化、语境虽送给了他崭新的称谓,但每每听来便别扭荒唐。 像小武这类家庭情况特殊的孩子,是如何灵活切换语种与名称的?总不是靠时间去习惯吧? 他伸手捏向窗外的月亮,以免月光照亮梦乡,喃喃梦话… 为什么你总招人惦记呢?小武? 第二天中午,熬黑了眼圈的亚德瓦尔被维奥威夫的敲门声吵醒,晕乎乎地跟他去取通行许可证,若是没他提醒,都快忘了用薄荷糖消去熬夜开荤发酵出的口臭,唯有不好意思地惋惜一声: “维奥威夫,你错过了夜间的美食街…金黄的烤猪,表皮酥脆而肉鲜汁多;熟成的鹿肉,香味独到而娇嫩暖口;重料的雪兔,吃得大家舌头生疼而欲罢不能…” 维奥威夫拍了拍肚皮,安慰起空荡的胃部: “听着像朝晟的菜色,我大不了回国再吃嘛。而且,饮食要适度啊,朋友,你腹泻了对吧?昨天的座位那么冷,你还暴饮暴食,不利于消化系统健康…” “偶尔一回,再者,错过了还要再等一个月…” “到了,走,取证去吧。” 雪橇车开到管理处,他二人再度走进办事大厅。维奥威夫猜,亚德瓦尔的生活估计有些紧巴,才会如此计较吃饭的开销。能有这样一位活宝同行,翻山的路途想必不会寂寞了。 领到许可文书后,亚德瓦尔的倦怠一扫而空。他一手将纸张压在胸前,一手反顶眉心,感恩帝皇用以照耀他的幸运星—— 他们两人撞了大运,被安排与那两名老绅士加四位职业登山者同行。有金钱与专业经验的双重推动,想必他们会通行无阻,把失败率降到最低。 没等维奥威夫一道高兴,办事员的神情忽地一僵,讲起了亚德瓦尔听不懂的梁语。 这回,刘刕不用再喊外国语了,用家乡话反问: “我不准去?这是个什么理?” 同为梁人,办事员目光闪烁,惶恐之意无需言表: “对不住,对不住,先生、兄弟、大哥…大哥,你消消气,不是我们卡你关,是…是…” “是什么是?听口音,你也是西北的,有理你就说,没理你就解,到底怎么回事,总得给我套信得过的说辞吧?” “您得先去见个人…” “谁啊?架子这么大?” “赵…赵小姐…” “她人呢?” “十三楼会议室…” “哼,昨晚上那个?还小姐呢,我看,她怕是个老妖婆吧?” 谁都没想到,他一句无心之言,吓得办事员没坐稳、翻了椅子摔了屁股。办事员把胳膊钻出窗口,攥住他的手,求他千万别在大庭广众下非议人家。他顿感糊涂,不懂办事员怎么慌成这样,可听人凑到耳边说的悄悄话后,他释怀地憨了—— 原来是赵无秋的女儿啊。 难怪呢,他就说,偌大的极地雪原,凭什么唯朝晟人马首是瞻。感情领头大佬是武神独女,不可不尊。 他让朋友稍等,自己非要上楼去问个明白。他是哪里得罪了神通广大的赵女士,不准登天际山? 他不管办事员的哀嚎,坐上电梯直奔十三楼,一巴掌推开会议室的门,阴着脸走向靠窗喝茶的女人,却在对方望过来的瞬间换上一副较为和善的面孔,提肩缩头,整个人的气势都被压过一截。 原因在于,赵小姐的眼眶里是野兽般的竖瞳,比金灵更锐、比木灵更黑,近似夜里的龙目,剜得看她的人森寒摄骨,连留意她样貌的余裕都丢得清清澈澈了。 先发制人的战术落空,刘刕只好等她饮口茶,听她问些不着调的话,没心思再瞧她的眼瞳: “林海人?” “是。” “家在丽城辖区?” “在市区。” 刘刕越听赵小姐讲话,越觉着自己先前的揣测没错。这声音没毛病,彻头彻尾的年轻姑娘;可语气呢,老气横秋的,与公园里下棋喝茶的大爷大妈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好,聪明娃娃,说实话就得赏。就这吧,你在城里的用度,我通通报销。 爱咋玩咋玩,爱咋吃咋吃,想住套房住套房想睡洋楼睡洋楼,时间到了,我使条龙载你回家,保你学分拿得风风光光。” 刘刕不接受她的条件,说得是手舞足蹈,就差卖惨装哭,拿学业跟登山挂钩了: “姐姐哎,我是来爬山的,不是来耍闹的。” “山?别爬了,我说的。谁都能爬,独你不能。” “说啥呢?我有学校的申请书,拿了教育局批示,手续齐全,凭什么不准我爬?” “能不能爬,你自个儿门清,用不着我废话。” 刘刕气得伸出拳头,搁她眼前晃了两晃: “我清楚?我清楚个屁!甭仗着你年岁大欺负人,我告诉你,少给我为老不尊,你是娘们我照样教训不误!” 赵小姐笑了。她抓住刘刕的手腕,靠蛮力握松了那只示威的拳头,亮出了口里的四颗尖牙: “熊娃子,掂量掂量这是谁的地盘儿再虚张吧。” 她的力气大得匪夷所思。刘刕挣不开手,被她单手甩出门去,空翻半圈踩着墙落地,才没摔个七荤八素。经此一斗,刘刕想起了从小就爱挑衅自己的堂妹,差点儿犯了犟牛脾气,险些冲回去和她再比一场。 可一想到那阴森的尖牙,刘刕的胆气立时散了。刚才,他看得清楚,这老妖婆,嘴里的尖牙跟他南方舍友挂链上的鲨鱼牙一样带着锯齿,保不准是武神跟什么怪物生的后代,根本就不是人! 刘刕有预感,要是真冲上去干架,他连两个回合都招架不下,便躲在门外放狠话: “这片雪原这座城,那座基地那条山,我还走不得了?难道它们都刻了你的名,跟你姓赵啦?呸!” “呵呵,好娃娃,胆儿可不小。搁别人在我跟前撒泼,非给挂单衣扔出去冻一宿,你嘛…”赵小姐放下茶杯,摘掉丝巾手套,现出了爬满手臂的湛蓝光纹,“算有卵。这样吧,我不勉强你,你要能光着身子绕城墙跑一周,我就批你一张通行证,成么?” “成你…成你爷的个成!你涮我开心呢是吧?” “我说了,不勉强。反正规矩是我定的,我这个人向来不食言,全看你胆子生得多大。你不敢嘛,事情就好办,玩到时间回国去,老师、学校那边儿都不会料理你,包你转系。 行了,我忙得很,没事甭添乱,闲人勿扰。” 刘刕还想顶几句嘴,可护着他的门已经无情地关上了。他着实不明白,他是哪儿招惹了这位活阎罗,连走趟雪山的资格都要被黑掉了? 刚回办事大厅,等待多时的金灵又喊起了外国名,叫他头痛: “维奥威夫,我们何时出发?我刚刚联络了两位格威兰的朋友,他们说最好后天…” “你们走吧,我走不了了。” “走不了?” 他把会议室发生的事如实告知亚德瓦尔。在听到冰堡的主人葛丽芙是帝皇使者的独生女后,亚德瓦尔可算明白他为何垂头丧气。 的确,无人敢于对抗使者的权威。使者的女儿不准他去科考中心参观,他就是磨烂鞋底也找不到第二条过天际山的路。 他讪笑两声,说不管事出何因,今日是朝晟人为难朝晟人,亚德瓦尔这个瑟兰的公民有幸看闹剧了。他让亚德瓦尔赶快找两位老绅士说明情况,不必等他,按时出发就好,至于亚德瓦尔的感想? 很遗憾,他们两位做不成临时队友了,改日再会吧。 他没想到,当亚德瓦尔拨通电话后,提出的请求竟然是连着他俩的名额一并取消。在谢绝了两位老绅士的挽留后,亚德瓦尔走到他身边,重重拍响了他的肩膀,音色冷静到听不出苦恼: “既然帝皇安排我们一道走过天际山,我就勉为其难,帮你渡过同胞设置的难关吧。” 愣了好一会儿,维奥威夫才竖起大拇指,由衷地敬佩了: “喔,够朋友!但真不必了。连圣恩者都没法忍耐的极寒,我哪有能耐消受啊?” “唉,活用头脑啊,维奥威夫,”亚德瓦尔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轻蔑地仰视天花板,仿佛在鄙视那位刻意给人难堪的葛丽芙女士,“她只说让你赤身跑,没规定不许借用工具吧?”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维奥威夫恍然大悟,比发现老师没有布置作业的孩子还高兴,“不对,要什么工具才能对付外面的冰天雪地?既不影响我脱衣服秀肌肉,又不妨碍我纵情狂奔?有点儿难度啊…你是不是想让我叫个车去城外转一圈,同时在车里裸奔?这里的交通工具都受她管辖,她怕是不会同意啊。” 亚德瓦尔一手竖起食指摇了摇,一手摊在他的面前: “朝晟的朋友,智者常言,伟大的创新源自于你所善用的普通材料。来,先给我取五百圆吧,哎呀,别当守财奴了,你钱包里有不少博萨人的钞票吧?给我五百圆研究经费,包你没有后顾之忧。” 从晨曦学院来的亚德瓦尔会用哪种材料解决朝晟朋友的困境?兴许,他的校友会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 心理系专业的教学楼里,热衷研究永动机的博萨留学生黎思德正坐在讲台上。他手捧一本笔记,摇头晃脑地朝同学们授课,腔调有模有样: “弥尔蒙主任曾讲过,当雾纱的目数在一千以下时,它就是赋予木精灵肉体朦胧美的柔顺丝织品;当雾纱的目数超过三千时,它就是格威兰臭军丁们身上那塞满了插板的战术防弹衣。 所以,朋友们,相同的材料,因为制作工艺不同,成品的效果差距十分夸张!我们不妨大胆假设,由于现代的材料达不到帝国时代的工艺水准,导致摩擦消耗的能量过大,从而阻止了永动机实验的成功! 我提议,我们应当悉心品读帝国时代的古文,用圣岩再造完美的材料,进而制造出造福全人类的永动机!来与我一并努力,实现主任的伟大遗愿吧!” 被银狮殴打过的胖子举手反对,说黎思德用词有误,因为主任并没有去世,不该用遗愿形容主任的梦想。胖子的舍友矮敦子倒是兴致勃勃,直夸黎思德是领悟了主任思想真谛的鬼才,请求他务必讲下去。 他们三位沉迷永动机,其余的学生也不闲着。有一个男生盘腿坐上课桌,念着些通灵感应之类的疯言疯语。在他后方,两对近视眼正在研究奇迹效应,是手牵手念诵经文,尝试着以精神力量取代圣岩,从而激活奇迹。五道尖锐的声音则在教室角落回荡,听起来是在争辩哲学问题,譬如先把一个人对半劈开,再用祈信之力把两半身体都复原,最后创造出的两个人,到底哪一个才是本尊。 这些学生的言行举止,朝晟来的交换生艾斯特·蒂莉科特均记录在册。写完众人的讨论重点后,她看回讲台,发现黎思德因获得了矮敦子的夸奖,正得意到挺起鸡胸、挥动着两根瘦竹竿似的胳膊,大声讲授从一本帝国古书里学来的智慧。 恰巧,黎思德所说的那本书就放在艾斯特手边。她拿起一看,成书时间不超过八年,尾页更标注有“科学幻想”的字样,便举手打断了黎思德的演讲: “纯文学读物,参考价值低。况且你的假设脱离现实,即使帝国时代存在完美材料,如今的科技亦难以复现,或者因复现成本过高而无法量产,总之,对你的永动机研发起不到任何帮助。” 检查过着书时间后,黎思德坐回矮敦子的旁边,与矮敦子紧紧相拥,比那种收到获奖通知又看到收件人一栏写的是自己死对头的老学阀哭得更为绝望。哭着哭着,他俩对视一眼,同时擦干眼泪转向艾斯特,反驳她的观点—— 谁说文学读物缺乏参考价值?要知道,中洲人的电视节目里,常有些梦见古董埋藏地的幸运儿真从梦中的地点挖出了价值千万的珍宝。万一作者是通过睡梦或者冥想得到了古人或帝皇的指引,重获了被历史遗漏的宝贵知识,又害怕被邪恶的科学家抓去解剖大脑,才谎称自己是胡编乱造呢? 总要考虑一切可能,对吧? 二人的论据,艾斯特虽懒得反驳,盘腿而坐的高个子格威兰男生却不能置之不理。他睁开双眼,脱掉上衣露出脊背,把脊背上的纹身炫耀出来。看情形,艾斯特猜测,他该是要用纹身的内容来驳斥二人的观点,果然听到他说: “哈哈哈哈,异教徒就是异教徒,愚昧不堪!来吧,看看东方正统的帝国教派所传承的帝皇真言,洗涤你们肮脏的灵魂罢!” 诡谲的纹身,着实吓到了诡辩的黎思德与矮敦子。却见高个子的背上纹着一副梁人风格的图画,画的是一群人在膜拜供在香炉后的牌位,而一位形貌庄严的老人带领一队士兵围住了他们。艾斯特上前细看,发现这副图的下方纹有两行梁文,显然不是帝皇真言: 崇神拜鬼迷信者,祖贤谓之杀无赦。 她小心地拍下这副纹身,准备回去查找其出处。正当此时,黎思德与矮敦子已然扑倒高个子,熟练地开启混战,你掏我裆下我揪你耳朵,我撕你嘴巴你戳我屁股,精彩到让教室里的学生们边吃零食边叫好,没一个人去拉架。 趁他们斗殴,艾斯特拿起黎思德的那本笔记,见笔记侧面写着“弥尔蒙”的名,想来这就是那位成了植物人的心理系教导主任。鉴于这本笔记颇为有趣,不似黎思德口述的那么疯癫,她遂拍下了其中内容,待休息时间再行钻研。 等她拍完照,三个学生的斗殴也结束了。黎思德虽是获胜者,却两眼空空,一副泄了气的衰样。不过在凝视了几分钟高个子的纹身后,他又有了灵感,到后排的书堆里翻出梁人着作的书籍,向大家科普梁人的巫术,说是可以考虑用梁语写好名为“符咒”的纸张,借助“符咒”让幽灵依附到发动机上。接着,只要叫幽灵当动力源去做功,就不必消耗现实的能量,新的永动机便大功告成了! 兴许是听厌了他们的胡言乱语,下课铃颤颤地敲响了。艾斯特走出了四棱锥形的教学楼,乘坐木梯到上层的艺术学院,刚进食堂就见到了守在珠帘后的新朋友达塞拉·埃温美尔卡。他们对桌而坐,吃了些清淡的便餐,艾斯特说想去去更高层的商业街逛逛,好买些新衣服穿,达塞拉自然奉陪。 陪女士逛街可不是轻松的差事。拿艾斯特来说吧,说是她要挑衣服,可她转来转去,老是拿达塞拉当衣架,尽给达塞拉选些可爱或性感的女款纱裙。 达塞拉婉拒了她的好意,请她专心于自身试衣。要说瑟兰的服饰风格,倾向于华丽或纯朴的两极,主要推崇黑、白、棕、绿的四色搭配,偶尔点缀银金。而适合艾斯特这类金精灵的衣装,自然是以黑色为主调的长款连身纱裙。达塞拉劝她捏起一件搭在身前,果然,半透明的黑纱下,白色的肌肤若隐若现,更显端庄美丽。至于贴身的衣物,达塞拉则建议她选取亮黑的长纱袜,再配黑色的蕾丝臂套,想来会增添忧郁端庄的风范,缓和金精灵的冷峻气质。 待挑好合身的衣服,艾斯特却捧着它们,将它们递到达塞拉跟前,恳求道: “请换装。” 达塞拉哭笑不得,说什么也不肯穿这些女士的服装。可他拗不过艾斯特,只好掀起外袍脱去长裤,试了试长长的纱袜。 艾斯特鼓掌轻叹,感慨木精灵的体貌永远最适合欣赏,当然,若能多些人类男性的健壮与宽厚,美妙的程度定会更高一筹。 他们试衣服的时候,一位还原着高阶魔方的金精灵幼童走迷了路,闯进了女装专区。看到达塞拉正褪着黑纱的大腿后,幼童的脸红成了提子,可留意到达塞拉尖尖的耳朵后,那红扑扑的脸蛋添了分羞恼。 这孩子张开口,毫不掩饰地骂道: “道德沦丧的野猴子,还学女人卖弄风情,真是不知羞耻!” (十一)胁迫 达塞拉顿住脱纱袜的手,缓缓看向这口无遮拦的孩童,不可置信地问: “孩子,你说什么?” 达塞拉的惊愕,让金精灵孩童更加羞恼。他捧稳了手里的魔方,侧目而鄙夷出不屑: “哼,我又没说是谁,你干嘛对号入座?野猴子到底是野猴子,切中痛处就焦急了,无——” 达塞拉撕掉脱到一半的纱袜,连裤子都顾不得搂,便冲去揪住孩童的耳朵,愤怒地扇他屁股,揍得他哇哇嚷嚷。 闻讯而来的店员忙拦着达塞拉,劝达塞拉别对小朋友动粗。可这位小朋友呢,是越挨打越要骂脏字,尺度之大令店员在内的围观者不忍倾耳细听。 达塞拉的脸活生生气成了紫色,便单手抱起这家伙,找了处座位把他按上去揍,连教训声都随打屁股的巴掌起了节奏: “小孩子怎么了?听听,他的语言表达能力多出色啊!他哪里是童言无忌,明明是缺乏教养!小鬼头,知不知错?悔不悔改?还——” 达塞拉没料到,这孩子虽哭得痛彻,却迟迟不肯收口,骂得愈发难听: “野猴子!野猴子就是野猴子,在晨曦住上五个千禧年仍旧是野猴子!” “你、你、你这无礼的…” “野猴子野猴子!生来就长了婊子脸的野猴子!天性就是当娼妓的野猴子!” 面对赤裸裸的人身攻击,达塞拉勃然大怒,不再理会店员和路人的劝阻,两手各揪住这小鬼的一只耳朵,扯得这熊孩子哭痛亦不松手: “我揪断你的鸡冠!污言秽语的金毛小鸡崽!” 真到小鬼头耳朵快被揪伤的时候,旁观的艾斯特无奈地上前阻拦,友善提醒达塞拉蓄意伤人的后果是锒铛入狱,尤其受害人尚未成年。受艾斯特阻拦,达塞拉渐渐重拾理性,不跟这小屁孩怄气,转而向慌张的店员弯腰道歉,赔偿方才被他撕毁的商品。 但这小鬼竟出人意料的嘴硬。哪怕捂着屁股哭鼻子,还在那里念叨些攻击性过强的字词,生怕达塞拉不来教育他第二回。 艾斯特示意达塞拉莫搭理他,先屏散了围观的人群,再拉着这孩子去墙角聊悄悄话。达塞拉虽奇怪她要如何训诫没礼貌的混小子,又不好贴近偷听,遂远远观望。 但看艾斯特每念一句,那孩童的脸就红一分,反驳的气势亦逊一头。可在他出言反驳前,艾斯特总会说一句简短的话,让他的神情又愠怒一丝。如此往复九回,他忽然放声大哭,抱着魔方就跑,不知缘何抛弃了先前的倔强。 结完赔偿金后,达塞拉请艾斯特离开这处不快之地。散步到医学院的校门前时,他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请艾斯特言明究竟是使出何种魔法,才治服那个毫无素质的坏孩子。 直白地讲,艾斯特并不知晓童话书里审问灵魂的魔法,她不过是把事实强调九遍—— 看见达塞拉脱黑纱的时候,孩子的脸羞红了。 为免达塞拉无法理解,她还贴心地解释道: “脸红代表羞涩,羞涩代表欲望,很显然,他产生过名为喜爱的欲望。 我的提醒,让他正视现实。之后,他的理性会承认,他确实对你的身体生出爱慕之情;而他的潜意识却抗拒,不肯接受对男性的躯体觉醒欲望的事实。 矛盾的感情造就羞耻,驱使他在懊悔中逃避。” 有理有据的解释。达塞拉瞠目结舌,痴愣了许久才撑起笑容道谢,感谢艾斯特帮自己出气: “您的语言艺术达到了令人悲哀的高度,蒂莉科特小姐…” 叮铃铃,叮铃铃。 不解风情的电话铃扰乱了达塞拉的致谢礼。他拿出手机一看,眼神略有惊慌,只背着艾斯特悄声回了几句,便挂断电话告辞。 “再见,埃温美尔卡先生。” 其实,达塞拉一掏手机,艾斯特的敏锐视力已经看到联络人的标注是未婚妻。但她并不在意对方的掩饰,毕竟掩饰的背后总藏有千百种辛酸的理由。 艾斯特走上宿舍楼,遇见了一名找她送东西的同学。是那个戴眼镜的中洲男生,除她自己以外,心理系仅剩的理智人士。 眼镜男来送的是一大袋养猫工具,他怕是把弥尔蒙主任留在实验室的猫砂、猫粮和猫爬架都搬了过来。他劝艾斯特先别买新东西,因为猫这种宠物最恋旧,若换了粮食或玩具,有概率发生绝食或应激反应。 艾斯特感谢他的好意,与他一并搬运沉重的宠物用品。他们忙碌时,那只银狮正卧在阳台的窗户边晒太阳,睡得沉稳安静,仿佛受了诅咒的公主,在获得爱人的亲吻前永不苏醒。 累了好长时间,眼镜男总算安装好了猫食盆和猫爬架,洗洗手,去向睡着的银狮打招呼了。待银狮哼出咕噜噜的催眠曲,他接过艾斯特倒的白开水,坐下歇息,开起玩笑: “唉,蒂莉科特小姐,有劳你当猫奴啦。主任醒来后,定会赞美你是个有爱心的好人,替你发一张免去末日审判的赎罪券呢。” “善良是利他行为,是智慧生命繁衍的保障。” “嚯嚯,您的想法太天真了。假如人人都有良善慈悲的心肠,我们中洲人何必受格威兰大兵的窝囊气呢?蒂莉科特小姐,要是和愚蠢的人同处太久,很容易把别人的愚蠢误解为好心,望你多多警觉,别被大伙的‘智慧’污染啦。” “用愚蠢来形容,欠缺礼节。” “那该怎么说?总不能夸同学们天资独特,比初生的婴儿更接近白纸吧?” 艾斯特替他添了杯温水,给出了巧妙的答案: “不如说,每个人看世界的角度不同。” 这话呛得眼镜男直咳嗽。待缓过神来,他拍手称快,直夸艾斯特妙语连珠,颇具弥尔蒙主任的遗风。 提到弥尔蒙主任,他的话匣子立时敞开。依他讲,主任在昏迷前,从乡民手里买来好多猴子,说是要当实验耗材,又没提过是要做哪类实验。现在,那群猴子还养在教学楼里,得大家轮班投喂才照顾得过来。 这两天,喂食的同学受不了猴子的臭味了,正商议着杀两只烤来吃。他听说朝晟的美食文化超前,而艾斯特恰从朝晟来,不妨拿些主意,替大家想想猴子这种动物要怎么烹饪最开胃。 “猴子?”艾斯特歪歪头,想起商场里那个孩子口中的高频词汇,“猴子是瑟兰居民的常用俚语?” “不不不,字面意义,就是个单指动物的名词,说是俚语,不够格。 不过瑟兰的风气陈旧保守,猴子在他们的语境里,已经是侮辱性极强的名词了。” “愿闻其详。” “您也了解过吧?瑟兰这个国家,是以种族分工,进而确立社会地位的。 拿木精灵来举例吧,他们不是崇尚自然,爱住在林木之间,从事农林业的工作么? 恰好,猴子这玩意就是农林业的害虫,生得快还贪吃,走到哪里扒到哪里,上好的水果啃一口就扔,给果民农民造成的损失比老鼠麻雀还严重。而且这些畜生啊,还没有羞耻与伦理可言,同类之间厮打、侵犯、虐杀都是每日必演的节目。 你看,这群牲口身手跟木精灵一般敏捷,且刚好是木精灵的死对头,用它们来羞辱木精灵,不是恰恰戳中痛处?” “心理系的学生,专精的是农林业知识?” 眼镜男高举双手,连连告饶: “哎呀,蒂莉科特小姐,我是中洲人,还是从北共治区来的中洲人。在你们朝晟,留学也许是一张申请表、一份成绩单就能办理的轻松业务;可在北共治区,留学是少有的能改变我们命运的险途啊。 我成绩勉强,家境凑合,爸妈掏空了半辈子的积蓄,送我到瑟兰读书,我能够荒度光阴,陪同班的傻子们玩上个五年七年,拿着没用的毕业证和文凭回乡打工吗? 他们家的活利没准养得活十个废人,我们家的存款,能让我吃到中年都算帝皇有眼了。 趁着时间松宽,考个双学位,谋些真本事傍身,才能游出苦海,定居格他国啊。” “你是哪里的人?” “珀伽,临高琴科索山的次级工业城市,正闹暴动,可以关注我爸妈的聊天频道,每日更新消息哦?” “从地理上分析,你去格威兰更合适。” “想去,学费太高,没钱。” 闻言,艾斯特闭目颔首,手抚诚心以致歉: “我未涉猎过北共治区的民生问题,请宽恕。” “不打紧,再说这也算不上冒犯,哼,我们北方的中洲人是受格威兰人虐害,与你们朝晟无关嘛。 格威兰过来的高个子,你有印象吗?他是正统的灰都人,家中长辈还是海军的老资历呢!可惜他是个傻子,不然早就被安排进了军事学院,授勋又授勋,变相继承祖辈们为他打拼的军衔,能在最近的军事行动中参与到接管灰都的军人集团,威胁那些官僚富商来支持他们建立一套新的军人政权了。 好在他是只呆头鹅,沉迷你们朝晟梁人的巫术而不能自拔,把生活费都用去收集梁人的古书典籍了。不然啊,我真想揍他一顿出出气,替我的故乡鸣不平。” “北共治区驻军分属格威兰陆军,海军和陆军似乎是两套系统。” “海里游的和地上走的终究是一路货色?格威兰的兵头能有什么区别?下海泡三天,也洗不走他们那仗势欺人的流氓臭气。” 按眼镜男的说法,北共治区沿北的地方对驻军的怨气空前高涨,斥责其无能者有,声讨其贪婪者有,可不管民众的怨气积累得多稠密,他们仍要指望驻军遏制真理教的活动,祈祷生活回归正轨。 假若帝皇灵验,他们甘心用十年的寿命向帝皇许愿,求帝皇向格威兰的王庭劈下雷霆。当然,不包括眼镜男和他的父母,他已经游上浅滩,随时能脱离那片苦海,至于他那些苦溺于苦海的同胞?自求多福吧。 送别眼镜男后,艾斯特在记事簿上添了几笔,预备在闲暇时去找那名格威兰男生,试试能否借阅些古书作参考。跟着,她打开新买的电脑,把拍摄到的照片拷贝进磁盘里,先浏览弥尔蒙主任的笔记。 大部分笔记字迹潦草,颇有医生开药单的风格,辨认难度偏高。但上个月的研究日记书写较为工整,没有阅读障碍,她便先行浏览这一部分了: 6020.2.15 去了趟南城辖区的乡村,村民们热情好客,用猴肉来款待我。猴肉的味道尚可,不如木精灵们辛劳浇灌的果蔬。那些水果饱含着他们的爱意,那些蔬菜侵染了他们的汗水,入口时,浓郁似蜜饯,芬芳似月季。我的味蕾不是在品尝食物,而是舔舐他们的肌肤,啜吮他们的汗珠,哦… 木精灵,我爱木精灵,多么美好的生命啊! 6020.2.16 他们讨厌野猴,用陷阱和猎枪残杀这些可怜的动物。猴子不过是受食欲支配的未开智者,又有什么过错呢? 但这些野猴的天性着实顽劣。它们糟蹋了香蕉与苹果园,连葡萄藤都扒断了不少。它们好不尊重木精灵们的劳动成果,在果园里扔满了仅仅咬了半口的苹果。 它们太贪婪可恨了,即使未开智,也不容原谅,该杀! 6020.2.17 电告黎思德,让他帮银狮换换猫砂。这孩子是人类里少有的蒙昧者,尚未被好战的欲望侵蚀,值得挽救。 村民们深入树林,寻找猴群的活动地。我安装监视器,观察猴群们的生活。 令我吃惊的是,在这片充满掠食者的深林里,猴群的吵闹程度远胜满树的蝉聒。吵闹的多是幼猴,它们一旦抓不到母亲、喝不到母乳,便会发出尖锐的噪音。 帝皇啊,它们难道不害怕唤来天敌吗? 果然,世界上最庞大的鹰类——翼展近四米的云森巨鹰飞来了,并抓走了一只最吵闹的幼猴。失去孩子的母猴没有伤心,反而脱离留守领地的队伍,去当哄抢果园的先锋。 经过巨鹰袭击,留守领地的母猴们更加焦虑,而粘在它们身上的幼猴依旧拼命嚎叫,似是在主动吸引天敌。母猴们万分惊恐,多数在拼命哺乳,安抚幼猴。极少数攀上高树或峭壁,把幼猴从胸前摘掉,推落地面,反复执行,直至幼猴死亡。 何其荒诞的物种。孩子召唤天敌,母亲杀死孩子,这符合自然淘汰的规律吗? 6020.2.18 一位村民解答了我的困惑。 哭泣本是一种自然机制。像精灵与人类的婴儿,也会通过吵闹来逼迫父母注意他们,让父母尽快满足他们的需求。 而猴子的天性亦如此,或者说,在大部分哺乳动物中,都存在着类似的生存博弈。而我观察的猴群,正是母子博弈的典型案例。 与站在生物链顶端,没有天敌威胁的人类、精灵不同,幼猴的哭吼就是在吸引捕食者,用此威胁母猴为幼猴付出、无条件满足幼猴的需求。但受生存的本能驱使,总有母猴无法忍受幼猴的威胁,遂起杀心,通过杀死幼猴来结束折磨般的哺乳期。 某些幼猴,哪怕成年,仍旧不肯断奶,赖在母猴身上,与母猴争抢食物。如果母猴不照顾它们,它们便以自虐式的尖叫吸引天敌,强迫母猴分给它们食物。但母猴已经不把它们当孩子,任它们撒泼亦不理会。而公猴,特别是猴王为了族群安全,会用暴力手段扼住它们的嘴,杀死它们而后分食,淘汰掉遗传给它们的不合格基因。 真是丑陋的演化啊。对待此等野蛮无智的动物,我终于可以放下心理负担,动用老朋友批示的经费了。 6020.2.20 花了不少工夫,总算将四十只猴子运到晨曦。用高压水枪清洗后,它们更暴躁了,只好用鼓风机烘热风,让它们安静。 两只性格各异的猴子,狂躁猴记为甲,安静猴记为乙。 注射镇静剂,尝试开颅手术,失败,学院的骨锯质量不过关,中途断裂,先让黎思德去买两把木工锯替用。 剪开脑膜,甲苏醒,再注入镇静剂。确认大脑状态完好,剖开脊椎部位,用钻头打碎脊椎骨,取出脊髓,接入乙,调校仪器。 失败,甲死亡,乙可重复利用。 灰都的圣恩者过于依赖祈信之力,无法提供有价值的研究资料,暂停联系吧。 6020.2.23 尝试大脑移植手术,乙情况良好,丙凶悍野蛮,不得不先捆起乙,再注射过量镇静剂。 动脉缝合是难点,当然,只是对以前的我而言。 手术非常成功。镇静剂效力消退后,移植丙头的乙变得凶悍,移植乙头的丙变得乖巧。 脑电波的数据非常珍贵,分享给灰都的圣恩者,交换些材料吧。 6020.2.27 大功告成! 无需取脑或者脊髓,改用插入式衔接器链接己、庚的脊髓,仪器运转稳定,监测到脑电波的明显变化。 可惜性格混乱,暂不清楚如何单向传输。 为了骨锯损坏的事情,老朋友找我道歉… 你何必抱歉呢?该向你认错的是我,我是个顽劣的虚伪者,我没有正视内心的勇气,我没有无视世俗的果决,我不配得到你的抱歉… 我不敢表达心意,我不敢帮助你…我要靠你的荣誉、你的援助才能回到学院,做这些难以启齿的实验… 我… 艾斯特正看到关键处,电脑却黑屏了。她低头一看,发现是醒来的银狮在腿边蹭来蹭去,无意中碰到了关机键。 她替银狮开了盒猫罐头,重新开机浏览照片。而银狮跳上膝,卧上腿仰望她。她摸了摸银狮蓬松的毛发,不再看疯主任的实验日记,改为搜索格威兰男生的纹身,成功在灰都的某家图书馆的网站里找到了纹身原图。 这幅画出自一本格威兰医师在朝晟的行医手记,手记内容没有制成电子版,阅览的唯一途径是在购物车里下单。鉴于这本书是传世量稀少的古本,其定价高达一万两千威尔,且邮费自付。 她打消了买书的念头,打开网联系赛尔,想问问赛尔有没有空去那家图书馆走一趟,却迟迟得不到回信。 她正思考着是否要发起语音通讯喊喊赛尔,一条新闻从电脑右下角的通知栏里蹦了出来—— 事发!国王失踪,灰都事变,格威兰海军最高统帅宣布接管灰都防务。专家预计格威兰将进入紧急状态,直至国王复出。 (十二)追击 往北数万公里,胡特点起烟,朝寥寥无人的店门外吐了口闷气,替兴盛千年的灰都迎接第一次寂寞。而沉寂灰都的罪魁祸首,正是以国王失踪为由宣布全城戒严、实行宵禁与出行限令的海军,好不霸道。 胡特所在的聚集移民的旧街道,是海军陆战队队员们巡逻的重点。他们以六人为一组,在步战车的掩护下抓捕非法移民与黑帮组织,几乎无往不利。面对重火力武器与高级防弹甲,往日团结的偷渡客们唯有束手就擒,黑帮亦是认罪自首。 而整顿治安的结果,是生意热火的商铺有三分之一关停,旧区能照常营业的店铺不足四分之一。胡特明白,偷渡客们是成批钻进贫民窟和下水道,只求躲开凶神恶煞的海军士兵,无心打工干活。而他爱莫能助,唯有在士兵们冲进对门的便利店时向帝皇祈祷,保佑那家店的同乡躲得足够隐蔽。 “老实点!” 大街上,一位套着面罩的士兵走出便利店,踢了脚偷渡者的屁股,把抓来的人往押运车车上赶。押完犯人,他的目光扫过胡特刚刚站立的位置,用大拇指对准店门,喊道: “这家店很可疑,查一下?” 他的队友端起手里的家伙,跃跃欲试。可领队的中尉呵斥一声,阻止了他们的计划: “那是圣恩者的店铺!想让大家陪你下炼狱吗?蠢猪!” 白挨一番训斥,面罩男悻悻归队,踹开装甲车的门,不甘示弱地抱怨: “哼,圣恩者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干的坏事不见得比黑帮少!若是畏惧力量就饶过他们,我们还有资格以军人自居吗?” 闻言,他的队友赫赫耻笑: “书呆子,你又把上面的谎话当作信条了?真以为我们是来改善灰都治安的啊?我们上街时,那些老头老婆子比见了吃老鼠的乞丐还嫌恶!” “闭嘴!”中尉拉上车门,怒吼着训斥他们,“服从命令,保持缄默!永远牢记,军人的价值是执行力!” 在车内变得沉默之时,一位军衔为中士的壮汉操着东部口音回话,用语言扇痛了中尉的脸: “吓唬谁呢?混账东西。你不是以为早服役一年,就能用中尉的军牌割掉大家的舌头吧?” 中尉握紧腰间的教棍,面色不善地笑道: “伏韦仑佬,你欠抽了?” “欠抽了?是你们这些把谎言讲成真理的人欠抽了吧?还卖弄你们的语言艺术,把政变说成维护正义呢。唉,你们到底是撒谎撒得自己都信了,还是已经不晓得脸红了? 这样的你们,这样的我们,和他们声讨的黑水探员还有什么区别?” “注意你的言辞,中士。” “有句话是怎么讲的?哦,陈说民众的心声,最能羞辱政客——” 中尉抽出教棍指向中士,可中士满不畏惧,反一把握住教棍,将之夺来并拧断。中尉哪受得住此般挑衅,不由面目赤红,把手指扣上扳机,放出狠话: “你想抗命吗?士兵?” “抗命,抗命,就地枪毙,”中士爱抚着怀里的步枪,松弛有度,没有丝毫紧张,“您枪毙我吧,亲爱的中尉,亲爱的队长!” 挑起话头的面罩男当起和事佬,拼命消解剑拔弩张的氛围: “开什么玩笑,两个混蛋!哪管抓的是偷渡客还是圣恩者,灰都的居民都会感谢我们的。” 其余的队员也劝他们灭灭火,毕竟目前是非常时期,待陛下重回王宫,再争论上级的对错也不晚。 “不晚、不晚…”灰都的晚钟浑厚有力,为中士起头,替他哼唱的伏韦仑民谣奏响伴奏,揪紧了每个士兵的心弦,“日暮的高琴科索山,永无夜晚…” 嘶。 一声急刹搅扰了他的曲调。 本就窝火的中尉打开对讲机,骂驾驶员的驾驶证是花了多少钱买来的。驾驶员语无伦次,只说前方有人抗议示威,请他决断如何处置,是否联络… 中尉骂他多嘴,猛地顶开观察舱舱盖探视情况。 原来是一群举牌子的流浪汉堵住了道路。他们不吭声不说话,用歪歪扭扭的文字表述了古怪的需求: 释放非法移民,恢复旧区商铺的营业,立刻,马上。 “开什么玩笑?”中尉开启扩音器,不耐烦地喊道,“讨饭的家伙,海军执勤归队,统统滚蛋让路!” 没有流浪汉让路。他们仿佛全是聋子,听不出中尉的语气有多暴怒。 是的,不止队员里的硬点子胆敢顶撞他,连最底层的蟑螂都视他如无物。中尉的脸色再度赤红,他竭尽仅剩的理性,不是下令开火,而是呵斥流浪汉们散开: “你们是嗑药磕多了吗?想替非法移民求情,就去找议会的人示威吧!” 中尉实在想不到,这条指明去路的台阶,竟没有一个流浪汉愿意走下去。流浪汉中的领头人咳了口痰,带着浑浊的肺音说: “你们把他们抓走,我们就没饭吃了,不找你们放人,又该找谁呢?” “操!你们是从哪个化粪池里冒出来的蛆虫?你们天生没长脑子的吗?抓他们还影响你们吃饭?编借口也想得合理些吧! 听好了,我最后说一次,不论你们是收了谁的钱来拦道,都不该阻挠海军执勤!现在,立刻,马上退散!” 骂完,中尉却痴呆了。因为流浪汉们仍无挪动的迹象,反是用一种看傻瓜的眼神注视着他,令他如芒在背,恨不得躲回车里当缩头乌龟。 值此僵持之际,那个伏韦仑出身的中士看不下去了,毫无尊重地把他拽回车里,顶替他的位置对流浪汉们讲话: “先生们,我清楚你们的意图。搜捕偷渡者,关停违规店铺,看似是在改善灰都的环境,实则起不到任何效果,反倒让你们失去了重要的食物来源,让你们没法捡饭店的剩菜、吃便利店的过期罐头了。 我知道你们想笑话我,骂我这个身披海蓝色迷彩服的人上人哪里清楚你们的痛处,而我要说,我是从伏韦仑拼出来的苦孩子,我的父亲是个赌鬼,我的母亲是条毒虫,我自小就是和垃圾为伴,吃过下水道的老鼠,捞过粪池里的鲶鱼,我并不是在嘲笑你们的痛苦,因为我感同身受。 但先生们,如今的情势并不是我们这种小人物所能操纵的。我们不过是受棋手摆弄的棋子,和你们一样没有尊严,更没有自由。即便我们同意了你们的请求,放这两车的人回家,明天,就会有更多更冷酷的士兵再来实施抓捕行动。 帝皇无眼啊。 我们的指挥者不在乎你们的死活,同样不在乎我们的感受,他们想要的是失踪的国王,他们想找的是博度斯卡的权杖与桂冠。为达目的,他们不惜一切手段,愿意牺牲任何事物,包括尊严、荣誉、羞耻心、民望与你们的未来,当然,除了他们自家的性命和地位。 所以,干扰我们没有任何意义。你们应该找我们的指挥者,找我们的将官元帅沟通。他们会在哪里呢?灰都以北的海港,还是伯度河上的军舰?别管他们位于何处,那都是不准你们登临的黄金岛,是他们决断威兰命运的私人王国。 请不要难为我们,先生们,散开吧,退开吧!为我们的离去送行吧!” 他每说一句,中尉的脸便煞白一分。最后,忍无可忍的中尉要去制止他的胡言乱语,却被沉默的面罩男伙同其余士兵按回原位,便沮丧地放弃抵抗,任由他撕开海军的兜裆布。 真情流露的请求使示威人群松散了。一位流浪汉走出外围,掏出弹弓,亮出衣服里所剩无几的老鼠干,无奈发问: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士兵先生?饿死吗?还是学共治区的人去抢仓库?亦或是走回驱逐我们的家,求前妻和别人生的野种行行好,把房产存款和抚养金还给我们,帮我们撑过这段最艰难的日子?” 中士清了清嗓子,苦笑着举手投降,告饶般喊道: “不行吧,不行吧,不行吧先生们! 这样,去黎谢图街吧!去黎谢图街求那些心善的富佬们赏你们一口饭吃吧!反正我们的好将官不敢得罪他们,还在尽力争取他们的支持,暂无限制他们行动自由的举措,表演得稍稍可怜些,他们应该会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送你们些果腹的零食吃吧?” 富有实用主义精神的方案,既传达了中士的坦诚,也沉静了喧闹的街道。 寂静持续了整整一分钟,给心领神会的流浪汉们充足的时间退入深巷,为劝走他们的中士让开一条生路。 待中士缩回车内,中尉露出一副坐收渔利的表情,先用想活剐人的目光刺向这个伏韦仑佬,又幸灾乐祸地笑道: “你做了什么啊?忠诚的中士?你在劝无业者围攻我们的大富豪,破坏格威兰仅存的中坚力量啊!” “哦,连口粮食都不愿送人的中坚力量,能有多可靠呢?归营吧,长官。” 中尉懒得跟这家伙斗嘴。在他眼中,涉嫌煽动流浪汉的伏韦仑佬已经是具死尸了。可他刚拿起对讲机喊车队出发,还没坐稳屁股,便重重地顿在座位上,差些就断了尾椎骨,再没心情向上级打小报告了。 剧烈的冲击拔地而起,把装甲车震起半米高,摔得乘客们头晕眼花。不等中尉敌袭,全体士兵都受条件反射的控制,进入警戒。 中尉不敢探头,打开监视器察看车外的情况。街道上浓烟滚滚,好似炸药释放后的余韵,是炸弹吗?不,是有重物砸落地面,撞出比爆炸更刺耳的巨响。 中尉调整镜头焦距,才看清那是一块井盖。 从下水道里冒出的浓烟,从天而降的井盖,无不说明敌袭是中尉在庸人自扰—— 沼气爆炸而已。该是哪个流浪汉藏着坏心思,往下水道里扔了烟头,继续归营吧。 他正欲下令,一则紧急通讯在军用频道里活跃起来: “全体注意,全体注意,避开下水道,避开下水道,重复一遍,终止行动,避开下水道,立刻归队!” 传令者的语气惊恐万分,令中尉顿感不妙。果然,接二连三的爆破声在他们四周响起,无数的井盖牵着浓烟直冲高空,犹如火炮齐射,用恶臭的硝烟把灰都从沉寂里唤醒。 为防臭气熏人,看热闹的胡特赶忙关死店门,回到二楼向店主他们报信,却发现这几个家伙正沉迷电脑游戏,是个个头戴耳机,对店外的事不闻不问。哪怕胡特跟他们说有流浪汉在下水道点火炸海军陆战队,他们的态度依然是无所谓,反而喊胡特开机组队,陪他们打一局团队竞技赛。 胡特望向窗外的浓雾,从雾中寻到了自己的倒影。那是没有拘束的愉悦,是无需陪同流着博萨人血液的同胞们受苦的自由。他笑了笑,朝清冷的月亮竖起大拇指,感谢帝皇给予自己祈信之力,在多事之秋保住珍贵的安闲。 店主的技术最逊色,才开场两分钟便被敌方玩家击杀,就和胡特唠起闲话掩饰尴尬: “嚯,看情形,全灰都的下水道都起火了?我在灰都待了这么多年,这种事情也是头一回见啊。” 他们没聊两句,厨师操控的人物也败下阵来,只剩领班还在负隅顽抗,以一敌三,边走位边阴阳怪气: “呵,你们又送人头,这把交待咯,投吧投吧,下一局。” 厨师正在气头上,受领班一激,把手柄一甩,咬开啤酒瓶猛灌: “屁嘞,是对面太猛,你们都不来搭救,抱团取暖都不懂,还打他个死人头啊!” “谁晓得你俩直接进对面点?我怎么救?陪你们帮对面上分吗?” 眼瞅着他们又要吵架,胡特急忙转移话题,问店主有没有收到阿格莱森的消息,要是还没有准信,他去托黑水的人查一查。 店主耸耸肩,嚼着猪肉干新开一局游戏,听声音是没念想了: “黑水?黑水自身难保啦,瞧瞧那群疯狗,谁不知道他们是在搜黑水的领导,我看,再有两天,他们也该撕破脸去扒拉那些小探员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权威就是用来打倒的,今日的权柄,明日可能就成笑柄啊。这不是风水轮流转,换到海军老爷们坐庄喽。” “抓黑水的人,应该不干我事,”有闲情自我安慰,看得出来,胡特颇为乐观,“可阿格莱森会去哪儿呢?我总不能一直赖在这儿蹭吃蹭喝啊…” “没事,小钱,从老大账里扣,不打紧嘚,”危急关头,领班达成了一杀三的壮举,欢喜到乱蹦乱跳,“来来来,胡特,你也组一把,戴耳机,开!” 领班扔来的游戏耳机是昂贵的货色,有着极佳的降噪效果,消去了大部分噪音。胡特戴好耳机,正在训练场里找射击手感,突然被一声爆响刺痛耳膜。 他以为是游戏音调得太高,便没多管,接着熟悉游戏操作。他没有留意到,在那一瞬间,房里的四个人都面露痛苦之色。而这,证明那声异响绝非源自耳机,而是发于现实,生于屋外的街。 烟尘滚滚,押运车与装甲车倒扣在地,囚徒争相爬到车外,却被先行脱身的士兵喝令趴在地上,不得动弹。靠着热成像确认过队友的方位后,士兵们虽惊魂未定,仍坚守住阵型,防止囚犯逃窜。临阵调度的中尉则目不转睛地扫视浓雾,喉头猛吞口水而不发一声,似是在笼里嗅到毒蛇气息的小白鼠,惊惧到心跳不定。 中尉清楚,他们的车不是被爆炸掀飞的,而是被硬物撞飞、被怪力抛飞的。看看吧,那坚固步兵战车侧面的一道人印,是第二轮爆炸时撞翻他们的元凶留下的痕迹。 是谁有如此夸张的力量,是谁有如此悍勇的速度,是谁如此凶猛而无声无息?哪怕头顶热成像,中尉依旧搜寻不到符合条件的目标,只能在浓烟里后退又后退,缩到墙边请求上级支援。 联络员的回复永远是收到,永远是原地待命,气得中尉想问候上级的娘亲。这鬼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留了,再叫他出来抓人,他定要递一份退伍申请,就算当逃兵也在所不惜。 惊惶之间,浓雾的雾气腾腾升空,呈云状直摇星夜之上。它们仿佛获得生命,成群结队离开灰都,还无措的人以澄澈,还灰都以静谧。 在囚徒们的惊呼中,中尉掀起热成像,随囚徒们的视线看向不远处,竟望见一位身着银甲的女性金精灵在仰天吐息。 那些浓烟似是被她驯服,随她的吐息飘散在夜色里。 “变魔术?” 中尉还在思考她的身份,她却拔出腰间的长剑,对准在街边倾翻的装甲车,用瑟兰语说… 现身吧,依凭。 中尉抱紧枪,傻愣愣地望向装甲车,却看到装甲车缓缓离地,显出躲在车后的人影。黑暗中,他没法识别那个人的面貌,只能隐约窥见撑裂袍服的体态轮廓。 那是一具健硕得恰到好处的身体,肌肉线条分明,光泽鉴如铜金,比雕像更孔武,比画作更锐利,照耀出不似凡胎的力与美,崇高到让他想跪拜… 跪拜那伟岸的身躯。 中尉瞧见,那个人单手抓起装甲车,把装甲车当成铁饼飞抛而出。其速度快过他动态视力的极限,即便激起灵能也无法看清。 在被音爆与气浪冲倒后,中尉不禁思考装甲车的速度达到了多少,是一马赫、两马赫、三马赫四马赫还是五马赫? 不管速度有多高,附加在装甲车上的动能都是毁灭性的。那个被装甲车砸中的女精灵,怕是尸骨无存,剩不下一捧灰烬。 装甲车止住了,无声地悬停在女精灵的身前。 万籁俱静。 月亮挣脱了乌云,把寒冷的光投向她。黑影笼盖着她的五官,阴森的月光泄露了她的杀意。 她抓起装甲车,随手一挥,坚固的钢质车体遂自行崩解,裂成无数碎片,洒落遍地。 中尉呆傻了。单凭一次挥击,靠瞬时加速度让装甲车自行破坏,需要多恐怖的臂力?再看她的脸,如同寄宿在小丑面具里的恶魔般冷酷;再观她的眼,金色的竖瞳内射出寒光,似崇山峻险,不可战胜。 “撤、撤…撤退…” 中尉傻傻地催促着,才察觉现场只余他一人,囚徒和士兵?早就逃之夭夭了。 他滑坐在地,趁月色晶莹,望向那个抛飞装甲车的人,从散乱的长发下望到一双异色的眼睛。那双眼左红右蓝,好像镶在博度斯卡桂冠上的宝石,圣洁无缺。 精灵先祖收起长剑,垂怜青年的目光蕴怀真情: “随我走吧,依凭。” (十三)成功 清澈灰都、摇碎装甲车的不是别人,正是精灵先祖;而她所说的依凭不是别人,正是赛瑞斯·文德尔。 且看今日的赛尔,体魄远非初入灰都时的精瘦,好像一夜之间破茧成蝶,从稚嫩的少年蜕变为矫健的青年。若是没有那双独特的眼瞳与洗不脱的稚气,想来连他的母亲也没有把握呼唤他的姓名,与他相认。 他握紧拳,肌肉如浪潮波动。蓬勃的力量在煽动他回应,炽热的血流在敦促他出击。不应迟疑,他瞄准百米之外的精灵先祖,蹲踞、飞跃以回击。当他冲撞而至身前,先祖用手抵住他的肩,乍看像是呵护婴儿的父母般拥抱他,实则强压他的攻势,并将他放归原位。 说来复杂,但上述动作发生在一毫秒之内。从趴在墙根的中尉的视角来看,那就是在赛尔作蹲踞姿势后,先祖瞬移到他面前,跟老母亲教训叛逆期的孩子一般强拉着他立正,用旁人不能理解的语言说… 走吧,依凭。 赛尔并未回答,亦未回应,而是审问犹豫的自己—— 何为强敌? 对挑战过无名氏、亦前帝国元帅鲁哈迈·奎睿达的赛尔而言,那个无法伤害的敌人最是棘手,堪称强敌。而精灵先祖?不,她不是敌人,她是战局的掌控者,她不是较量胜负的砝码,她就是胜利的天平。 她简直是驾临温亚德的帝皇使者,无需遵守规则,无需畏惧强权,因为她就是强大的本身。 只因她每回出手,都犹如静滞了时间,既不能目视也不能触及,唯有随她摆布调整站姿,恰如曾经让赛尔处死杜森·多弗斯的班布先生那样… 不可忤逆。 赛尔的回应,随拳风而至。在风压冲击面部前,先祖便走到他身后,帮他收起拳头舒张五指,再走回他的正前方,不厌其烦地说… 走吧,依凭。 好比影视作品与卡通动画中暂停时间的超能力,足以屈服任何敌人的斗志,令他们俯首称臣。作为目击者的中尉萌生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对战这名女精灵的话,出动航母上的战机也好,发射护卫舰的导弹也罢,就算呼叫核潜艇倾泻核弹头,全部是徒劳无功。她可以逃离一切武器的杀伤范围,她可以戏弄所有怀抱敌意的莽夫,她是圣恩者之上的圣恩者,她是俯瞰众生的慈母星! 无人能够反叛胜似神灵的圣母。帝皇啊,请祢给予那位青年忠告,让他投降,让他放弃吧,让他遵循她的引导,听取她的命令,随她而去,饶过受二位圣恩者波及的凡人一命吧! 寂然无声之时,他捏紧双拳,摆出格挡的架势,颤抖着咬出心声: “我能看见你了。” 语如惊雷,震得先祖迷惘了稍许。而他抓住稍纵即逝的良机,跃入下水道逃跑,以免再度危及灰都的居民。 “进展神速,依凭,”先祖躬身跪地,手抚灰都的路面,慈爱地喃喃自语,“想要远我而去吗?依凭?” 见先祖不曾在意自己,中尉如释重负,决定回营后就砸断自己的腿,宁死不陷入灰都这方沼泽。 可中尉的如意算盘被一声怒吼摧残殆尽。忽有烈烈金火蹿出下水道,在先祖背后凝为人形。金火隐去时,愤怒的姑娘姗姗现身。她的发是流金,她的眼是墨绿,她手执的剑有双蛇花纹,她的逼问掷地有声: “他在哪里?” 先祖回过身,穿过利刃拥她入怀,无视她的暴怒与斩击,悲悯地宽慰道: “试着看破魅惑吧,孩子。” 说罢,先祖消失了,只留伊利亚·格林执剑乱舞,对空气发泄情绪。 在逃回营地,向上级报告事发之际的境况时,中尉没有说他看到一位疑似有奥兰德家族血脉的女士在原地发疯,只是用被气哭的女性圣恩者来描述伊利亚的反应。 根据他的说法,“气急败坏的娘们”就是最确切的形容语。可他隐瞒了后续的故事,闭口不谈伊利亚是怎么留意到他,并向他这位个陌生人倾诉挫败感的。因为他笃定,假如他泄露倾诉的内容,死亡必会从天而至。 当夜,伊利亚以剑拄地,撑起落败的意志。她忘记擦拭尚未干涸的泪痕,自嘲自笑地望向墙根的中尉,声嘶力竭地呐喊。 宛如灰头土脸的小女孩看到橱窗里的布娃娃,把一个月的早餐费攒进猪猪钱罐,坚持到月末促销才跑去商店购买它,却目睹一位贵妇人随口吩咐仆人拿下最后一件送给女儿当考试奖励,自己只能在店员的道歉声中逃跑… 多滑稽、多可笑,多让人欢欣喜悦啊。 金火绽放,她与火共卷入下水道,在狂笑中退场了: “是吧,天真的士兵先生?是吧,在窗帘后观光的市民?是吧,各位观众?是吧,无能为力的草包!我这个失败者的笑闻,能赢来你们赞誉的掌声吗? 嘘,切莫打破今夜的噤寒,诸君,我们有缘再会!” 她的嗓音太高亢,以至于传入阿格莱森的店里,气得刚打进决赛局便被淘汰的店主甩下耳机,推开窗户就骂: “娘的个,哪个没公德心的?大半夜吵什么吵,生怕巡逻的不来逮人,唱你奶奶的高音呢?” “关窗、关窗,估计是哪家小姑娘给白皮吓哭了吧,”胡特紧张地端着手柄,配合队友架点蹲人,“唉,这些当兵的啊,满口荣誉信念,实则按肤色跟地位处事,见着我们这些没穿白外套的人啊,就犯了疑心病,恨不能给咱们上测谎仪,问问咱们有没有用劣质油,有没有老实交马桶蹲洁税呢!” 谈笑间,领班已经绕后成功,一举三杀赢得胜利。他摘掉耳机,用指甲抠牙缝,比坐牢十年后重抽一口烟的烟鬼更惬意: “嘁,他们也就欺负欺负普通人了,遇到咱们?大气不敢喘一个!” 胡特也举拳庆贺,感谢他又带自己赢了一局。聊着聊着,胡特见窗外的烟散了,又谈回了老话题,问他们阿格莱森可能去了哪里,要不要先试着联系联系。 店主和厨师劝胡特别在意,说老大向来我行我素,没准正藏在哪儿看脱衣舞,懒得回店里跑腿呢。领班也趁机分享阿格莱森的糗事,自称偷听过他的梦话,说他近来对一位木精灵老婆婆颇起兴致,八成是忙着死缠烂打,把店里的好伙计们忘到九霄云外了。 看他们三位如此调侃阿格莱森,胡特面上轻松,内心却隐隐不安。被无名氏和格林女士轮番役使出的危机感警醒他,阿格莱森的失踪绝非贪图玩乐那么简单,想想吧,阿格莱森和黑水脱不开干系,而黑水的探员们静默多少天了? 背后的隐患不小,务必留心。 很遗憾,如果胡特没有与格林女士分别,而是同她去王宫一睹国王暴毙的遗容,谜底大概就解开了。 当天,赛尔握紧拳挡在探员们的身前,坚定地拒绝了伊利亚的条件,场面一度令人窒息。包括黑水的临时领导谢尔德在内,全是气喘吁吁而不发一言,等候奥兰德家族迄今最具天赋的圣恩者下达指令。 得到少年的回绝后,伊利亚的笑容还是那么的仪式性,似乎万事尽在她的预料中。她抛弃了手捧的权杖和桂冠,把两柄由格威兰统治者独享的圣器当作垃圾扔掉,向少年伸出手,发出了不容否决的邀请: “我们走吧,赛尔。” 祈信之力随声而来。这幽幽的话语富有磁性,那磁性飘入少年的耳膜,流通于少年的血管,劝谏他、诱惑他、命令他满足伊利亚的要求,迫使他懈怠意志,放弃方才的豪言壮语。 幼稚啊。 在他迷离之际,那个渺茫的声音如是嘲笑道。转瞬间,涌入他体内的祈信之力被排空,飘绕他耳膜周围的声音被驱逐,强制他的命令再无用。 明明重夺意志、明明重定心念,他却错愕非常。他不好描绘那种感觉,要他直白地说,就好像伊利亚的祈信之力被排斥出了他的身躯。 比少年更错愕的,当属祈信之力失效的伊利亚。就在她的力量即将生效的时候,一股熟悉到不会认错的斥力抗拒了她的能力—— 是凋零在她剑下的鲁哈迈·奎睿达所拥有的斥力,那股足以排斥祈信之力的斥力。 她看到,少年只抬起腿轻轻蹬了蹬地面,便不受控制地反冲到半空,险些没能安稳落地。她即刻明白,少年没有熟悉瞬间增长的力量,这恰恰说明,这股力量绝非使者或圣器赐予,而是源自少年本身。 “难怪,难怪使者格外看重你…”她从肩头抽出帝皇利刃,使无穷金火给予自己动力,“但赛尔,我拥有你所缺乏的道具,为防你超出我的把控范围,我不会再攻击你。但是,他们的安全,你,无法保证吧?” 少年站稳脚跟,震悚而犹豫:“伊利亚姐姐,伤害无辜者,我不会…” 在伊利亚展出莫测的笑容,将利刃对准围观的探员们时,远方飘来了空灵的嗓音,欣慰之至: “我不会置之不理。你很好,依凭。” 先祖悄然而至。 一弹指,她便熄灭了金火,夺来帝皇利刃,回顾半晌后将之归入伊利亚体内,慈祥地拨开她,抽出自己的剑掷向少年,把少年刺飞出千万米,朝吃惊的探员们说: “回家吧,无辜的人群。” 所有探员都不明白有何事发生。在他们的印象里,一个女精灵凭空而来,击飞了扬言要保护他们的少年,然后劝他们打道回府… 开什么玩笑?国王的尸体仍在吹凉风,受惊的王储仍在揣度对策,王宫内的大臣仍未表态,议会的议员们仍未选择站队,在生死关头叫他们回家喝下午茶? 恭敬不如从命。 探员们或驱车或步行,规规整整地逃离了王宫这片是非之地。临走时,谢尔德搀扶着王储,命人收好国王的遗体,把象征王权的圣器带回黑水总部,独留被王庭除名的公主殿下与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怪物对峙。 “你…” 先祖不容伊利亚发问,无视她的暴躁与狂怒,呵护羊羔般抚摸她的头颅,忠告道: “从魅惑中解脱,孩子。” 再出现,先祖已踏至万米外的钟楼。赛尔被她的剑射入钟楼高处,虽未受创,仍旧意识模糊,全然不理解现状。先祖拾起自己的剑,细细察看他的面容,抚过他的眉眼,触过他的肌肉,在他清醒时又出一剑,将他拍向另一座钟楼,慈爱地道歉了: “依凭,你太年幼。” 根本不能看清她的动作,根本不能防御她的攻击,少年被她当成网球,以剑为球拍去击打。 不断被击飞,不断被加速,少年不能反抗,不能制止被动的飞翔。他刚刚获得的新力量柔弱不堪,被先祖的剑无情地战破,排斥不开哪怕一次抽击。 无助,无所适从,无能为力… 他任凭其抽打,在加速过程中用视界看清攻击者的相貌,实在不明白唐突苏醒的精灵先祖为何会盯上他,念诵着不知所云的词汇并袭击他? 越飞越快,越飞越远,他终于战胜了迷茫,抓住钟楼的凸起处停止运动,在克服高速造成的眩晕感后看向先祖,问出自己的困惑: “为什么?” 先祖摇摇头,用剑描画他的体型,回答道: “认清自己,依凭。” 不消先祖提醒,他突然掐向自己的喉咙,摸到了改变他声音的象征—— 喉结,是喉结,他长出喉结了。 他看向手足四肢,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长大了一圈,鞋子不知掉到何处,原本宽松的袍服和长裤被撑成了紧身衣,筋肉分离明显,指节圆顿厚重,而脸… 他用视界看向自己的脸,险些没认出变换不大的鸳鸯眼,遑论找见一道稚嫩的面容线条。如今他的相貌虽未褪去孩童气,却明显踏入成人的领域,就像是… 就像是… “尚有差距,依凭。” 容不得他细想,先祖挥剑抽击。这一回,他可不是乖乖挨揍的网球,而是看出先祖的动作,险险躲开的反击者。 他躲开剑势,抬腿踢向先祖的下颚,不解地喊道:“你想做什么?我…” 他喊不下去,因为先祖不不见踪影,踢击落空。他的背后阴风阵阵,是先祖举剑挥击,又一次击飞他,又一次道歉: “忍耐吧,依凭。” 借助超高速摄像头,躲回藏身处的露丝·舍丽雅拍到先祖出手的细致过程。她抓起戴维的衣领,高声吼道: “戴维!戴维!赫斯廷探员!有外敌侵入灰都!别吊儿郎当的了!醒醒!” 戴维叼着根没点火的烟,眼里像有涓流朵朵,又像有硝烟落日。他把香烟别回耳根,趴在电脑前打哈欠,语气十足宽心: “啊,啊,圣恩者,圣恩者…伟大的圣恩者,伟大的圣恩者…圣恩者的战斗,与我们何干?小露丝,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去温亚德看海,去——” “别傻了,戴维!现在是临阵脱逃的时候吗?情况危急啊!” “危急吗?没有吧?你看看,小露丝,睿智的贤者毫无反应,说明问题不算严重。别留在灰都陪他们演闹剧啦,我们走吧。 卷起存折出远门,无拘无束的自由人…” “呼,戴维,别闹了,这不是你,”露丝抓住戴维的肩膀,无力地晃了晃,禁不住眼含泪光,“海军在向灰都挺进,陛下暴亡而无人接替,那些死忠派会借机发难,逮捕、处死我们的朋友和同事,消灭想要改变格威兰的斗士,延续老一套旧制。戴维,醒醒吧,我们该行动了。” “我们能做什么呢?小露丝?”戴维笑开嘴,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官僚和军人嘛,人尽皆知的共生关系,给他们一个向心力,他们就会团结合作,向权力聚拢。我们的王储是个废物,我们的公主一是婊子,二是精神病,等海军接管灰都,随便挑一个扶上位,格威兰就稳固了,我们就能好好旅行了…” “戴维,你到底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从王储和谢尔德身上领悟到了一些哲理。 当你开始崇拜一个人的时候,无论你崇拜的是王族、圣恩者、政治家、军事家、科学家、明星、运动员还是有钱人或者单纯的成功人士,都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 因为崇拜必然释放盲目的光辉,让你错失认清太阳的机会。 没人是靠得住的,没人是值得挽留的。谢尔德是个拍马屁的混球,我们的上峰、我们的王储是个把国事排在家事下的孝顺儿子,崇拜上峰、效忠王储的同僚们是不通现实的追星族… 没有必要再争再斗了,我们走吧,露丝。” 露丝哭了,哭得泪眼婆娑。她蹲在电脑桌下,有生以来第一遭落泪。她哭了好久好久,等戴维递来纸巾,才强睁红肿的眼睛,失望地求戴维解答: “你在乎的只有成功吗?” 沉默,如闻惊雷。 戴维扶起露丝,颤抖着叼起香烟,点火开机,联络起灰都之外的探员,用键盘敲击出答案—— 只要保住民众,终有一日成功。 “露丝,你说的没错,我们该行动了。 海军的兵痞们不是想要长脸,在全格威兰的民众前耀武扬威吗?我们不妨帮他们一把,让他们把海军的底裤秀出来吧。” (十四)生产 靠近南北共治区分界线的麦格达市,一家播放着柔和乐曲的酒馆内,塔都斯·达西欧无聊地刷着手机,啐了两片薄荷糖,念着网络新闻,满脸愉快: “洛戈森集团雇佣安保公司驱赶在黎谢图街示威的流浪汉?不愿送同城的陌生人一口新鲜饭,倒乐意捐赠大批粮食救援共治区的外国人?不愧是慈善家,与众不同哇。” “先生,您的‘秋日黄昏’调好了,请及时品尝。” “哦,谢谢。” 塔都斯端起水晶杯,从调酒师特制的冰块里看见了迷蒙的蓝天。滑入舌尖时,这杯格威兰风格的饮料果香清纯,对得起鲜榨的葡萄与苹果;淌过舌根时,微微的苦直涌鼻腔,更衬得酒味浓郁。 果然,是黄昏时秋风的味道。可这股味道的价值在何处?每个放学后的下午,塔都斯只要张开嘴,就能从风里尝到相似的苦香,何必从酒里回味? 塔都斯忽然笑了。因为他忘了,他从来不用等老佩姆放学。 且品苦酒,从格威兰的新闻里寻乐吧。 今晨,格威兰海军宣称黑水的临时部长谢尔德涉嫌谋杀国王,勒令黑水方面在二十四小时内交出谢尔德,如若黑水执意窝藏,海军会采取武力手段拘捕所有嫌犯。 比起粗暴的军方,黑水的回复足够明智——先听王储调令,缓和对峙的态势再谈判。 海军会听取黑水的建议吗?即使最乐观的格威兰网民亦陷入悲观。灰都居民拍摄的视频与照片,无不证明海军早在数日前便展开搜捕,殃及大量旧城区的移民。海军对待移民的态度极其蛮横,连平日里叫嚣着“棕皮鬼、黄毛猪滚出格威兰”的种族歧视者都选择沉默。这些人向来是逞口舌之快,真遇到肤色不同的人,他们顶多采取言语攻击,可没胆子学海军士兵,用棍子抽断别人的腿、用枪托砸烂别人的头。 在流浪者都举旗声援移民时,幸灾乐祸的网民只会沦为众矢之的。 想想吧,一群数量庞大、如老鼠般苟活在下水道与贫民窟的人,一群与垃圾堆为伴、靠过期食品和剩菜度日的人,一群不怎么上网、没钱购买通讯工具的人,能够在海军霸占灰都时自发组织活动,为平日里送他们罐头和剩饭的移民喊冤,那些坐在家里等候事态平息的人,那些躺在庄园里享受仆役服务的人,那些用他人的温饱饥寒为自己谋取利益的人,有什么脸面辱骂流浪者是社会的寄生虫、有什么底气批评移民者是非法的偷渡客? 看到一段段海军陆战队殴打移民的视频,塔都斯不由握紧水晶杯,喃喃自语: “在这里喝酒,会不会太奢侈了?” 听到这位富公子的呢喃,调酒师放下手头的工作,笑呵呵地讲起自己的故事。 在大学住宿的时候,调酒师老是听到骆驼的叫声,被吵得几夜睡不着觉。最初,他以为是楼上的学长有什么怪癖才成天外放骆驼的录音,便和舍友商量去登门拜访,请这位学长稍加收敛。可刚到楼上,他们就嗅到了粪臭,敲门一看,帝皇在上啊,那是录音吗?那是一头真骆驼,把整间宿舍都挤满了! 塔都斯差点儿把喝进喉咙里的酒咳出来: “呸!呸呸呸!不是,在学生宿舍里养骆驼?这不符合校规吧?” 调酒师早料到他的疑惑,苦笑着解答: “是啊,当时,我们也向学院领导提出了相同的质疑。先生,你猜猜,领导是怎么回复我们的?” “快说说。” “领导说啊,规矩是管普通人用的,而养骆驼的人就是定规矩的人,哪用得着遵守我们的规矩呢?” 塔都斯听得挝耳挠腮,唯有讪笑两声以冲淡气氛: “再来一杯吧。” 调酒师肯首微笑,笑容可掬。对某些酒精爱好者而言,看手法娴熟的人调酒亦是享受。塔都斯欣赏着调酒师的动作,看那些液体晃荡而不融合,如瓶中的沙画逐层分色,又在调酒师放入晶蓝的冰柱后相汇聚,沿冰柱渐变为枫叶色的枯秋,不由鼓掌喝彩,再饮一杯。 客人的褒奖是最佳的荣耀。调酒师擦拭着玻璃器皿,盯着塔都斯的腕表问: “先生,您也看搏击全明星吗?” “呦呵?你怎么知道?” “你的腕表是亚罗巴布同款,格威兰名家名作,全球限量一百枚。” “嗯,我算是亚罗巴布的粉丝?算是吧?”塔都斯看着新买的腕表,想起来亚罗巴布确实在发布会时戴过类似的款式,便爽快承认了格斗迷的身份,“你呢?最喜欢的选手是——” “我不看搏击全明星了。” “啊?为什么?” “呵呵,被我的前女友伤了心啊!她说,爱看人光膀子打架的都是野蛮人。” “瞎说,我也爱看,谁不爱看?上千万观众都是野蛮人?哥们儿,你甩得好,这种女人要不得!” “是她甩了我。” “哦?” “她啊,傍了位同样爱看搏击全明星的留学生,跑去格威兰潇洒了。” “你没骂她两句?” “我问她,我们看的是同一出节目,难道他就不算野蛮人?” “她怎么说?” “她说他当然不算,因为他有钱。” 塔都斯摇摇头,又点一杯秋日黄昏,送给调酒师饮用,安慰道: “去她妈的吧,哥们儿。” 铃声响起,塔都斯接过电话,甩出三千迪欧的现金,让调酒师不用找零,在姐姐的催促中出发,代表达西欧家族随新任市长出游,参观参观麦格达的乡镇小工厂,看看本市下层工业的建设进展如何。 到达市政厅后,塔都斯换乘市长安排好的双层巴士,认出好多位赫赫有名的企业家与大富翁。看情况,新市长把麦格达的有钱人都请来做客,暂不清楚安排这种身份的人乘坐巴士究竟用意何在。 作为最后到场的嘉宾,塔都斯坐在一层车厢末尾,百无聊赖地刷起手机,浏览起网民们正在讨论前搏击冠军亚罗巴布受退役军官邀请、到格威兰表演的话题。 北共治区的网民对亚罗巴布的行为非常失望,斥责亚罗巴布丢失了中洲人的荣誉,一味讨好格威兰人,忘却格威兰军队给家乡造成了多少伤痛。但亚罗巴布不仅没有道歉,反而公开表示自职业生涯结束后,他已经移居格威兰,不必对北共治区的观众负责,还望北共治区的网民注重涵养、理性发言。 这番言论,如打翻冲浪板的巨浪,反转了亚罗巴布的路人缘。可在格威兰的搏击爱好者都开始指责谈亚罗巴布立场摇摆的时候,仍有北共治区的粉丝不忘初心,苦苦为亚罗巴布声辩,很难不让塔都斯怀疑,追星的结局是否大同小异?莫管是歌星影星体育明星,一旦踏入追星的怪圈,就会丧失理性,既看不清明星的本质,也审不清自身的本分。 说回来,塔都斯还要感谢索菲拉·阿努尔陪他一度春宵。要不然,他还真要认为大明星是贞洁烈女,忘了影视圈是何其肮脏的行业,压根不比自家的生意干净。 “诸位,午安!” 雄厚的中年人嗓音唤醒了沉湎于春梦的塔都斯。在秘书和保安的簇拥中,市长登上巴士二层,戴好耳麦发表演说,踏下出行的油门,开启今日的参观之旅。 簇拥市长人群里,鲁格曼赫然在列。塔都斯注意到他,向他比起剪刀手。他则向市长打声招呼,夹着笔记本坐到塔都斯身旁,嘘声示意安静,以便记录市长的发言: “各位,在午休的时间请大家出门,实属无奈啊。相信大家都很奇怪,到场的客人无不是钱权两手抓,多少都有些自己的小团体,用来看家护院,维护个人安全嘛。 为什么,我偏偏要大家走出高级轿车,挤进这辆普通的巴士呢? 其一,自然是感受生活。我们之中,有不少人是靠着运气跟狠劲才爬到如今的位置,吃过苦,受过罪。朝晟人说得好,追忆苦水方思甜味,我们不能忘本啊!更何况,体验大众的生活,才能明白他们需要什么,从而开拓市场,刺激商业发展,适时调整政策嘛。 其二,是纪念那。纪念什么?纪念我们麦格达终于不用从北方采购大型车辆,我们有能力制造自己的巴士、卡车! 各位胯下的巴士,是小镇里的工人用铁板、钢架和报废的发动机一点点焊、一点点敲、一点点钣出来的!这证明,本市推动基础工业发展的方针没出差错,得到了充分的落实啊。 为纪念工人们的辛劳,让各位了解到麦格达的基础工业建设有多红火,烦劳各位暂忍颠簸,随我到各乡各镇一游,切身体会麦格达人努力的成果。 发车!” 听完市长的唠叨,塔都斯坐立不安。用废旧材料拼出来的公交车,谁敢坐?万一半路散架,都凑不出一具完整的尸体啊!不过呢,看到气定神闲的鲁格曼,塔都斯勉强稳住心态,总之市长敢上车,起码说明质量没问题,至少是没有检查出问题。 鲁格曼看出他的忧虑,礼貌地笑了笑: “质检合格,达西欧先生。” “不用,喊我名就好…塔都斯,塔都斯·达西欧,”塔都斯解开衣领,打开头顶的空调吹风,意外地感叹起来,“不是样子货啊,能制冷?” “造车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困难,尤其是人工成本低的麦格达。受过基础的培训后,好多休耕的农民都会用钢板压主梁,制造巴士和货车。” “这…这质量经得住折腾么?麦格达的路况一般般啊…” “没问题,将就用。和流水线肯定没法比,胜在千车千样,人工磨合。” “我该说一句帝皇在上吗?零件都不通用,怎么维修?” “自己敲自己焊,不行就修补翻砂,再车床加工。达西欧先生…” “塔都斯,塔都斯,我受不了这种称呼,不像是在喊我,像在喊我的父亲…” 鲁格曼俯首致歉,耐心解释道: “塔都斯,工业产品的标准可以放得很宽,旨在实用。况且,市长阁下是打算通过金工培训,替未来的拖拉机厂预先培养好人力资源,以免无人可用。” “传闻是真的?”再不懂轻重,塔都斯也压低嗓音,跟鲁格曼打听起消息,“市里真要办兵工厂?” “拖拉机厂而已。” “开玩笑,拖拉机厂?造坦克轻轻松松!弄不出热成像和电脑,造两辆装甲车还不容易?说说说说,型号敲定了吗?图纸搞到了吗?生产线…” “保密。” “咳。” 眼见问不出底细,塔都斯失望地起玩手机,待巴士鸣笛后揉揉酸痛的屁股,随大部队参观麦格达的乡村工厂,感受蓬勃发展的工业项目。 塔都斯想见识见识轮胎的生产,便向村民打听出轮胎厂的位置,喊着鲁格曼同路。 人生首次拜访乡下,塔都斯藏不住好奇劲,看什么都新奇。可他谷物认不全,蔬菜分不清,瓜种叫不对,所幸公鸡母鸡还辨别得出来,不至于给鲁格曼和村民们看笑话。 路过一片瓜田时,塔都斯看到一位肚皮带疤的老农在啃瓜乘凉,便想买一块儿尝尝鲜。听说他俩是来参观轮胎厂的,老农索性送了他俩一瓤瓜,只求他俩跟轮胎厂的鳖孙说说,别把垃圾往田里倾了。 听情形,要是轮胎厂的人再乱丢垃圾,他的瓜都要被熏窜味,卖不出去了。 塔都斯拍着胸膛跟老人打包票,领着鲁格曼直奔轮胎厂。看到厂牌,塔都斯惊呆了,这哪里是工厂,分明是泥巴糊出的小作坊!没有砖头跟水泥,轮胎厂的厂房是用泥浆裹麦麸,糊层塑料布搭出来的!才到门口,那种侵犯天灵盖的恶臭就让塔都斯头晕。还好鲁格曼早早备下面罩,和门卫说过一声,带着塔都斯入内参观。 地面上,墙壁上,都黏满了肉眼可见的橡胶屑。不时有人用铲子收集橡胶屑,扬得空气里尘土漫卷。而且厂房里的温度很高,工人们多穿短袖、打赤膊,尽数汗流浃背。而生成高温的元凶,是几台用来修复轮胎的机器。一些工人在修补破损的轮胎,用稠密的黏液把橡胶皮往补好的轮胎上粘,之后放入那种机器内,提高温度加热轮胎,给参观者以几分烤全羊的既视感。 厂房里还设有广播,放送麦格达的民谣,清闲欢快,与汗水打湿的泥土地迥然相异。见有人来访,工人们只瞧一眼便继续工作,修轮胎的继续修轮胎,切橡胶的继续切橡胶,铲废料的继续铲废料。 情况如此,塔都斯再想替老农问问垃圾倾倒的问题,此时也说不出口了。因为这些工人压根就没做防护措施,连口罩都不戴就在粉尘弥漫的厂房里干活。 他们连自己的健康都不在意了,还有闲工夫操心自然环境的问题吗? 塔都斯走到一位修补轮胎的大叔身后,看他用小铲刀给修补后的轮胎刻胎纹,听他哼歌唱曲,好不欢愉: “哦~哦~姑娘姑娘我想你,我努力赚钱来养你,你却嫌我不陪你;我与你居家养孩子,你又嫌我莫养你,我哪有吃白饭的福气! 哎呀,我的姑娘噫,我拿情调换力气,莫法养你又陪你,日子久了你嫌我莫趣,总想着偷人寻刺激。 谁能谁能兜着你?帝皇来了也看不住你。你啊呀,姑娘呀,你怨世上多骗子,你恨偷心的汉子,可你有莫想过呦,咋就骗人的汉子他留得住你?” 塔都斯可算知道坎沙哼的鬼嚎叫是跟谁学的了。再听下去,他怕耳蜗得返厂重修,便赶忙拍拍大叔的肩膀,用疑问阻止大叔唱民谣: “大哥啊,这轮胎修了还耐用么?” 被打搅到的大叔很不高兴,头也不回地说: “莫见过修车的?我跟你说,城里跑的多少车用的都二手货,修了不知几回喽,出过事么?” “不是,大哥,这车胎都裂了…” “从里头补啊,缝完贴皮么,一烧就得行。” “那外头咋补?粘得牢靠吗?” “硫化哇,简单的。我说兄弟,你莫上过学么?那教化学的师傅不跟你们说咯?硫化剂一抹,高温一压,轮胎就完完整整的一个,门新!” “不是,我知道,我是说质量…” “莫问题啊,我修了十来年,莫人找我售后的。” 塔都斯打消了疑虑,对大叔竖起大拇指: “哦,那确实可以啊!” 鲁格曼走上前,问大叔修一个轮胎能赚多少钱,大叔哼着歌,说六十到一百二迪欧,可挣钱了,劝他俩也学学这门手艺,保准不愁吃喝。 塔都斯回过身,怔怔地望着打磨轮胎的大叔,只见他仍旧忘情工作,疯狂吸入橡胶粒,似乎有一副橡胶质的肺,才对橡胶没有排斥反应。塔都斯注视着他忙活一个小时,才修好一只货车轮胎,从管账的人手里要来八十迪欧零钱,跟拾到宝贝似地把钱塞进裤腰带,继续补下一个轮胎。 他忙碌一天能挣到多少钱?去看一场索菲拉的演唱会,喝一杯特调的秋日黄昏要多少钱?塔都斯不敢比较,也不会比较,默默随鲁格曼离去,参观塑料回收厂和玻璃厂,期望那里的工作环境会有所改善。 痴人说梦。 无论是哪家工厂,招募的乡民和工人们都是不戴口罩,在塑料融化的废气里工作,在遍地玻璃渣的熔炉旁打赤足。他们收购的垃圾多是外国货,来自格威兰、瑟兰与博萨,有毒有害,回收困难。可他们把这些垃圾视为珍宝,重新融化塑型吹制,造出一件件精美的塑料或玻璃制品,没有怨言,亦没有悔恨… 晚间的归途中,塔都斯听不懂市长那些慷慨激昂的演讲,望着车窗外的残血,轻声细语: “为什么呢?” “因为那是他们生存下去的唯一真理,”陪他散了一天的鲁格曼如是回答,“市长在劝说大家入股拖拉机厂,有兴趣买一股吗?” 买,买买买… 来之前,塔都斯的姐姐和母亲就同他说过,目前格威兰人没心思搭理麦格达,讨好市政厅的人就是第一要务。总之,市长说什么他就买什么,市长拉人入股他就入股—— 侍奉好官僚,方能打通财路啊。 回城后,塔都斯留了鲁格曼的电话,驱车回到那家酒吧,又叫了几杯秋日黄昏,醉醺醺地喊朋友出来聚聚: “喂,埃尔罗!接电话了?来玩不,请你喝两盅…” “不,不…”埃尔罗捂着隐隐作痛的胃部,专心留意聊天频道里的内容,等待女医生亚迪菈分享今天的医闹纠纷,“胃疼,胃疼啊…” (十五)恐惧 亚迪菈在聊天频道里说,她从没有这么对小孩子产生过这么强烈的畏惧感。 虽说来医学培训的这三个月,她碰到过的熊孩子不胜其数,可最讨人厌的一个,也就是把厕所水龙头拧到最大,往流感病人身上泼水,在被教训的时候骂她是“死八婆”而已,跟今天的那个孩子所带来的恐惧比,不值一提啊。 事情还要从早上查房说起。儿科那边的培训生因为神经衰弱而被迫旷工,人手不足,便向亚迪菈的导师借了几个学生,说是培养他们的临床嗅觉,其实就是充数,防止病人投诉儿科的医生怠慢患者。 刚在消化内科查完房的亚迪菈,很荣幸被导师送去培养临床嗅觉了。但进入儿科的病房后,她怀疑导师是想摧毁她的听觉—— 儿科的病房,比正午的街市还吵闹。这里的患者全是小孩子,哭嚎不肯吃药者有,叫嚷不愿打针者有,撒泼不想用开塞露者亦有,一人一个耍赖法,可谓百鸟争鸣。 亚迪菈听一名刚结束培训的新聘医生说,在儿科查房时,患者本人的麻烦容易处理,难对付的实属患者家属,况且该院的病人多从村镇来,家属的习惯难免粗鲁。拿靠窗那床的老太太举例吧,她跟大夫打口水仗,骂医院是想坑她家的钱才骗她孙子住院。因为镇里的圣职者已经向帝皇许过愿,保证她孙子的大血管炎已经康复了。甭管医生解释何谓恢复期、风险期、观察期,她都坚持要在今天办理出院手续,而大夫则同意她的孙子出院,不多挽留。 有网友发出疑问——对儿童来说,大血管炎是非常危险的病症,大夫怎么能随便患者出院呢? 亚迪菈的回复耐人琢磨——各位马上就能明白,为什么说尊重患者是医院财产与医生安全的保障。 最后一间病房里的患者都是乡下的病号,恢复良好,即将出院。大夫草草查了遍房,叮嘱一位老太婆别给刚康复的外孙喂荞麦糊,便放亚迪菈回消化内科写病历了,全然没有想到三个小时后,他会躲进亚迪菈的宿舍里逃避家属殴打。 事故发生在午饭时段。那会儿,亚迪菈整理好病历,刚脱白大褂,要去食堂打几份盒饭,却见一堆凶巴巴的乡民冲进门诊楼大厅,叫嚣着让儿科的值班大夫滚下楼赔命。护士和保安们还没弄明白情况,这帮人就抄起家伙开砸,把取药窗口、挂号处的玻璃全抡裂了,还掀翻长椅,轰走其他病人,嚷嚷着别给黑心医院赚钱。 赶完病人后,他们对路过的护士和医生动起粗来,谁批白大褂就打谁,气势汹汹。亚迪菈见势不妙,忙溜去食堂吃饭,吃完了给导师同学打电话通气,等这帮人被保安赶出医院才回科室,从躲进自己宿舍的大夫口中打听事情的起因。 大夫是声声叫苦。 据护士和同房病患的家属讲述,清早查完房后,那个老太婆没把荞麦糊倒掉,而是盛到饭盒里,告诉她家的孩子中午再吃。那个小孩倒是俭省,特意把饭盒藏到枕头下,还求他们别跟护士打报告。同是乡里人,他们清楚,要是倒了这碗饭,老太婆回来肯定要念叨孩子不懂事,便向护士隐瞒,谁承想,这一瞒就瞒出条人命。 吃午饭的时候,老太婆催孩子取出饭盒,也不加热,便催孩子舀出结成块儿的荞麦糊吃。孩子没咽几口就俯在窗台咳嗽,脸憋得紫青。他们想喊护士,但老太婆叫他们别惯着孩子,说连点儿冷荞麦都吞不下去,长大了还怎么吃苦? 于是,待护士长来病房检查,这孩子的脸已经肿成牛肝,吸不进一口气了。 监控显示,孩子已经憋死至少半个钟头,大夫再怎么抢救都没用。老太婆就杵在病房外傻等,等大夫宣布结果后,默默地走近病床,忽然抓起放在床头的饭盒,把饭盒里的荞麦糊甩到大夫脸上,大骂是没良心的医生害死她的外孙。 大夫被打得猝不及防,只好让护士们先架住老太婆,待其情绪稳定再谈话。大夫一走,老太婆马上打电话,直哭外孙死得冤枉,让女儿赶快带家里人来医院商量。 说是商量,实则是闹。女儿和女婿一来,老太婆立马变了口风,不提外孙被荞麦糊噎死的事,把责任推到大夫身上,怨大夫检查不仔细,怨护士换的药有问题。起初,科室里的人都以为老人家是没法接受外孙死了的事实,在掰扯胡话呢,可当大夫出示监控,向她的女儿女婿解释孩子死因后,老太婆却用两句话惊艳了所有人—— 噎死孩子的荞麦糊在哪里?大夫凭什么污蔑她外孙贪嘴? 把脸冲干净的大夫随即明白,这不是来讲理,是来讹钱了,立马报警求援。但警署以不便介入医疗纠纷为由,让院方自求多福。跟着呢,女儿女婿也理解老太婆的用意,公然叫嚣大夫谋财害命,拨电话把乡里的亲戚全喊来医院,非要大夫偿命不可。这帮人一直闹到下午才散伙,虽耽误得儿科一天未开张,倒也帮儿科护士们睡了个好觉。 某些网友认为亚迪菈的说辞有夸张成分,始终不相信乡下人的心思有这么肮脏,更斥责亚迪菈涉嫌诽谤。但亚迪菈陆陆续续上传十几条视频,力证事件真实性,网友们便斥骂那个老太婆不是东西,竟然用孩子的生命当闹事的理由。 针对他们的讨论,亚迪菈的回了条啼笑皆非的消息: “你们当乡下人是痴呆?人家精明着呢!反正人是死了,死了肯定救不回来了,不如想着废物利用,怎么从死人身上赚回这些年喂进去的伙食费再说呢! 瞧瞧,这才叫商人,无耻、无情、唯利是图,配得上辛苦讹来的赔偿金和精神损失费!” 熬到深夜的埃尔罗总算听完了这出闹剧,打字追问: “没了那碗饭,还有录像和人证呢?证据确凿,他们敢无理取闹?” 亚迪菈怕是见儿科的护士们休息,而自己还在值夜班,发言的侵略性略高了些: “你是上初中还是幼儿园啊,小朋友? 证据,有用吗? 这么跟你说吧,学校里那么多欺负乖学生的小杂种,哪个不是明知故犯,老师会管吗?一个道理,你总能理解透彻吧?回去读你的书吧!记住了,社会和学校没两样,争取好好学习,换个社会生存,别在共治区受罪了! 嘿,帝皇祝各位学业进步,早日定居格威兰!夜班去了,拜拜。” 玩笑般的回复,却使某些网友气炸了锅。他们不管亚迪菈已经下线,单方面批评亚迪菈态度消极,成日在聊天频道里传播负能量,话里话外都洋溢着对格威兰人的崇拜,肯定是在歪曲事实,编造谎话抹黑中洲农民。 看他们这么激动,埃尔罗知道,那位言辞犀利的教友又要出来吸引火力了。 果然,一则消息霎时清净了聊天频道: “看,太阳明明落山了,偏有人不许大家说夜晚来了,仿佛只要没人说天黑,他的世界便永远明亮。 他不容黑暗藏身,他足以照耀全宇宙,何其伟大!” 埃尔罗无心观赏网友们对这位教友进行人身攻击,点开教友的头像发起私聊: “要发展她吗?” 教友的回复简明扼要: “列入发展对象。适当接触,先做观察。” 埃尔罗松了口气,关掉手机,在脑内排练起和亚迪菈搭讪的场面,看看有什么借口能把这位怨气颇重的预备女医生拉进真理教。 第二天清早,埃尔罗特意请假去医院,借口买胃药来接触亚迪菈。早晨的病人较少,不难排队,但来看病的多是坐公车赶来的老农民,口音浓、嗓门大、时间拖得长,埃尔罗便透过门缝观望,打发无聊的时间。 诊室里,熬了通宵的亚迪菈面相疲惫,对着一位老农夫痴痴傻笑,似乎听不懂对方的口音。她的导师失望地叹口气,叫她好好学学方言,否则日后难以与患者沟通,亲自示范怎样用方言问诊。 不问不打紧,一问,导师险些撅断了手里的钢笔。农夫自称这些天用村里机修厂的废机油做菜,头几天没感觉,这两日开始头晕,大便还发黑。导师向农夫解释,机油润滑车辆部件用的,不能用来做菜。农民却坚称废机油里有金沫沫,金沫沫吃进肚里,理应能让身体和金属一样结实。 遇到如此顽固的患者,导师急忙调整坐姿,告诉农夫这套理论是瞎扯淡,如果吃金属能让身体和钢铁一般牢靠,吃木头岂不是能让人和树木一般长寿? 农夫恍然大悟,直骂村里的鳖孙满嘴喷粪,说些补充金属元素的胡话来诓他这个没读过书的老汉。骂完,农夫又问有没有办法把金沫沫从机油里滤出来,这样就能放心做菜了。 不管导师怎么解释机油不是给人吃的,农夫都认定机油和菜油差不太多。导师便劝农夫先戒一个星期的机油,看看大便是不是恢复正常,再决定要不要继续用机油做菜。农夫摇摇头,碎碎念念地推门而出,言语之间似在笑话城里人不懂过日子。 守在门口偷听的埃尔罗不知何言以对,唯有表示顺从,进诊室找亚迪菈开药。 刚进去,埃尔罗就看到导师在坐着训话,批得亚迪菈立正缩头,战战兢兢地接受教育: “你看看你,纯纯的麦格达人,竟听不懂麦格达的方言,遇到乡下的病人,哑火了吧?” “老师,我也不想这样,但是学校没教过…” “学校不教你就不学了吗?学校还不教洗衣做饭扫地板,哦,你还能学新闻里的天才,连生活自理都不掌握啦?要虚心学习! 等你结束培训,下了临床,那要遇到多少讲方言的啊?哦,你总不能把人家都推给别的诊室,让同事替你分担吧?奖金还要不要了,投诉还管不管了,效益还争不争了? 唉,年轻人要耐心好学,多学多看!来,下一个…” 埃尔罗揉着胃部,装出副忍痛的表情坐下去,还没开口,便给一个推门而入的老人抢走答话的机会: “大夫,检查结果出来了,您看…” “别插队…是你?来,我先看看,”导师请埃尔罗稍等,接过老人的报告,神情逐渐凝重,“老人家,我跟你说过了,结果就是这么个结果,咱们医院没有能力看这个病,有能力治这个病的,就那么几家,你跟家里人商量商量,改天去预约吧。” 老人默默拿回报告单,向导师鞠躬后退出诊室,轻轻关上门。亚迪菈沉思片刻,忽然想起老人是谁: “老师,他上个月来过,不是…” “胃癌晚期,没救了,去几家私立医院碰碰运气,多活个把年吧!”导师好像忘了埃尔罗这个病人在场,当面给亚迪菈传授为医之道,“你啊,要学会看人下菜碟,对付他这种老实人你就实话实说,对付鬼精的就说我院无能为力,踢给别的医院接手就行。” “老师,这不太…” “别想着医学院教你的的伦理和道德了,通通是狗屁,还不如忽悠他们去圣城膜拜使者来的有用。 嗯?这位先生看着面熟啊?去,你给他看看,想想开什么药合适。” 埃尔罗搬出老一套说法,开了些药便告辞了,没有多打扰亚迪菈。从亚迪菈的眼睛里,他看到了无法明说的疲惫与迷茫,至于那是初见生死的空虚还是理论与实践不符的恍然?不得而知。 埃尔罗向教友报告了他的见闻,被教友告知需进一步观察亚迪菈再作决断。他重新看回聊天频道,把关注点放在那位南共治区的网友身上,听这位网友抱怨父亲炒股票。 “智障会起飞的话,股市就是飞机场嘛…”在圣城第十七环一三四五道八零三号,珀伦尼雅用着一台卡顿的台式机,跟网友们倾吐父亲的顽固,“炒炒炒,炒什么炒,下个学期的学费都没啦。” 客厅里,一声熟悉的怒吼让珀伦尼雅唉声叹气。她来到客厅,但见父亲猛敲笔记本电脑的键盘,气得揪心疼: “妈的,搞什么?还用得着看指数啊?你直接宣布我们股民是韭菜,抢我们的钱补贴军需得了!” “爸——又怎么啦?” “珀娜,我的钱又让这群王八蛋坑走了!他们、他们不是人啊!报销朝晟的驻军开支时多大方,轮到我们赚些运气钱,就挖坑等我们跳! 加仓加仓,加他的鸟仓!使者就是被这些羊羔子蒙蔽了,就该抓他们进刑场,处死以示正听!” 不用多问,珀伦尼雅晓得,父亲再度错过卖出的最佳时机,第无数次被股市套牢了。她穿上运动鞋,暗暗向父亲比起小拇指,出去打工攒学费了。 圣城的餐馆不要帮工,健身房不许发传单,娱乐场不准贴小广告,想赚钱只能在官方设立的平台找活干,据说这套规矩是使者从朝晟学来的,有保障但麻烦。 珀伦尼雅在平台里找到一件薪资不错的工作,说是在圣城的精神病院做零工,薪水高且日结,具体情况面议。她坐公交赶到目的地,在偌大的院区里转悠好半天,可算找到一栋偏僻的建筑,向守门的保安出示证件,找护士长了解工作内容。 护士长在一楼徘徊,见珀伦尼雅到来,高兴得直拍头,感恩帝皇: “呼,感恩使者,感恩帝皇,这一个没有爽约。来,小姑娘,你是哪里的人?” “本地人啊,简历上不是写过了么?” “本地人?”护士长背着手绕她转了一圈,狐疑地探出头,“听口音,咋像麦格达那旮沓…家里有人从北边儿来的?” “我是圣城人,土生土长的圣城人,”珀伦尼雅强忍着爆粗口的冲动,笑盈盈地比起剪刀手,“口音是跟爷爷学的,他也是圣城人,不知道从哪学的外地口音哦。” “嗨嗨嗨,那就好,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是外地的,我跟你说啊,闺女,外地人不准到这里打工的,被查出来要遭殃的!” “大姐,您安心吧,我是原汁原味的圣城人。看看看,看证件,证件做不了假,您好好瞧瞧,没问题吧?” 检查完珀伦尼雅的身份证,护士长终于舒了口气,领她上楼,亲切地攀起家常,夸她这个年纪的姑娘还勤工俭学,未来定是贤妻良母,还问她有没有对象,有无兴趣跟院里的年轻大夫交个朋友。 “大姐,先工作,先工作…”珀伦尼雅忙摇一手遮脸,侧头以躲开护士长的目光,“您还没说,在这儿是要…” “哎呀,没啥难的,就给人喂饭送食,照顾照顾他们么…”登到三楼后,护士长掏出钥匙,解开一层厚重的机关门,向珀伦尼雅展示一排排古怪的大箱子,“这些娃也怪可怜的,有娘生没娘养,逃课去网吧,抢钱偷东西,屡教不改,被学校送来管教,唉…乖是乖了,人也呆了,丢了那股机灵劲儿喽。” 一听护士长讲解,珀伦尼雅便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由使者亲自打造的“感知剥夺疗养仪”,旨在治疗精神病患,后被推广至用以矫正惯犯,效果卓着。 来这里工作,意味着照顾一群惯犯或精神病人的饮食,与哀嚎为伴,难怪会薪水日结,想必不少人干个两三天就告饶跑路了,不日结招不来帮工啊。 护士长忙着科普给病人喂食的注意事项,腰间的对讲机忽然震响。护士长打开对讲机,直呼收到,带着珀伦尼雅下楼熟悉流程: “来了个新病人嘛。走,去看看,要想打长工,你得习惯他们呼叫,随叫随到。别慌,病人不多的,有时三五天都见不着一个…喔,咋是军车啊?” 是的,停在大楼下的是辆军车,车体印有拳形徽章。四名士兵举枪护送,一名士兵推着一架手术台下车,一名士兵走向护士长,用口音奇特的中洲语传达指令: “你好。特殊罪犯,圣恩者,刑期一年,由前行之地炮兵一队交付,请签字接收。” 珀伦尼雅瞄向手术台,发现手术台上躺着一个昏迷的博萨男青年。而护士长是处变不惊,在签字接收囚犯后,向珀伦尼雅炫耀: “闺女,别学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似的,圣恩者算啥?咱这里关了不知多少个!五楼往上关的都是圣恩者,再牛皮哄哄的家伙,躺进机子里都是乖宝宝!你看,这还是从格威兰逮来的,有排面啊!” “阿格莱森,博萨人,逮捕地康曼城…”珀伦尼雅接过士兵们递来的文书,困惑地摸摸下巴,“抓来圣城做什么?不嫌路费贵吗?” (十六)疑难 就这样,珀伦尼雅糊里糊涂地换上护工服,旁观阿格莱森被关入疗养仪的全过程。疗养仪的内部罩着层透明玻璃,空间恰好能容纳一个人站立,无拘束道具以捆绑犯人,兴许是靠材料强度去囚禁圣恩者的吧。 护士长嘱咐珀伦尼雅,每日下午六点是犯人们的放风时间,她只需要开启疗养仪自带的传声器,登记犯人们明日的饮食需求,再去护士站领取前天预备好的食物,给犯人们喂食便好。 她不太想在关押圣恩者的楼层工作,但护士长亲自打开一台疗养仪的喂食通道,给她演示了一遍喂食流程,借此表明这些圣恩者人畜无害,叫她放心工作。 看到护士长,网络传说里恶狠如魔鬼的圣恩者默默啜泣,像叼着奶嘴的婴儿般懂事,并无吼闹之意。珀伦尼雅惊奇不已,正咨询护士长圣恩者为何会这么温驯,尚未被关进疗养仪的阿格莱森睁开眼,用博萨语骂了句: “日他娘。这下门缝夹鸡蛋,玩完了…” 珀伦尼雅吓得扭头就跑,护士长淡定地拉住她,扯着她到阿格莱森身前,亲切地说: “妹子,你简历上有说格威兰语精通?帮忙跟他聊聊。” “聊?” “咱们是治愈心理疾病的医院嘛,收押犯人也是改造为主。每日放风后,我们这些医护人员啊,都得当话痨,替他们疏解疏解心结,才好帮他们改过自新嘛。” “聊…咋聊呢?” “好办,我说一句你译一句,他回一句你翻一句,走个流程的事,轻松。” 珀伦尼雅直面阿格莱森,把背在身后的手腕攥得生疼,打起十万分精神担当翻译官: “您好,阿格莱森先生,您知道…” “废话真多。不是在圣城还能在哪儿?我老家吗?” “嗯,我相信您对自己的处境有着清醒的认知。那么,请您耐心聆听,容我讲讲本院的规矩?” “讲。” “疗养仪每日下午六点钟关闭,九点钟开启,分别有一个小时供你饮食、看电视,与医护人员或病友交流感悟。期间,请对医护人员保持尊重,倘若进行语言或肢体上的攻击…” “呵呵,谁有那个胆子?”阿格莱森挣开绑带,主动钻为他进敞开的疗养仪里,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我早醒了,朝晟兵押我的时候就醒了。我又不傻,能在圣城闹事?不劳您二位提醒,在下就一条小命,会好好珍惜的。” 他自愿治疗的态度,令护士长欣慰地鼓掌: “看,妹子,这就叫明事理。开机吧!” 在护士长手把手的教导下,珀伦尼雅转动摇杆,激活疗养仪的能源。一转眼,矗在玻璃罩里的阿格莱森脸色大变,跟痴呆儿似的双目深邃,仿佛在远望辽阔的星空。 关好阿格莱森后,护士长带珀伦尼雅认识几个刺头,让她平时多注意这几人的言行,最好是登记在册,以供医生制定诊疗计划,延长其疗养期。 珀伦尼雅连连称是。这所收押圣恩者的精神病院,比她想象中安全,为什么会人手紧缺?可能是疗养仪内的圣恩者面容呆滞,如同车祸现场尚未断气的尸体,令人忌惮吧。 在珀伦尼雅熟悉医院路线时,押送阿格莱森来此的军车驶入圣城繁华区,放下一队脱去装甲的朝晟士兵去逛大街。 李依依和喻文仓赫然在列。圣城的正午太阳烈,李依依撸起袖子擦汗,文仓扇报纸送风,在满街的中洲人里格外醒目。 常言道,行伍出身的人自有一股戾气,何况两位见识过炸弹贴脸的老把式。路过的中洲人隔老远都能嗅出三分血腥,不敢正视而对,尽是侧首躲闪,唯恐撞个满怀,讨顿毒打。 李依依把外套搭在肩头,目光四处瞟,怀疑起路人的成分来: “嘁,躲什么躲?小文子,看到没,我才望一眼,手揣兜里的就眨了五回眼,可疑!越瞅越像是信教的,你说,他是不是信真理教?是不是娘…教官嘴里的异教徒?” 文仓把衣服系在腰间,热得直捏喉结: “李姐,少疑神疑鬼啦。这是圣城,由咱们的常青武神坐镇,异教徒来这里潜伏,是嫌活得长了?还有,积点儿口德,除非你又想罚军姿跑操场。” “哼,他耳朵再长能长到这儿来啊?说他怎么了?娘娘腔一个,木灵本性,实话实话!当他面我也这么讲!” “唉,李姐啊!教官人挺好的其实,我看,有人要打你小报告喽…” “让我看看,哪个能行的当反骨仔啊?”李依依慕地回头,揪住文仓的耳朵大吼一声,“就属你最能!还能不能?还能不能?” 两位活宝一闹腾,夏日的炎热立时消退不少。大伙忘了流汗,笑他们俩是对欢喜冤家。文仓懒得陪李依依活跃气氛,催大家快些赶路,进饭馆吹空调,莫给太阳烤焦,沦为野狗嘴里一块肉。 大家劝文仓别过度警惕。目前,圣城仍是安全地带,堂堂圣恩者都甘当小绵羊,乖乖待宰,遑论普通人为主的真理教徒? 李依依却当起另类,替文仓站台。因为她从对门宿舍的兄弟那里打听到,这些天抓来的教徒没人松口,动刑都不管用,非得打针才讲实话。 士兵们纷纷表示赞同。信真理教的人往往认死理,早剃光了软骨头,很难说埋伏在何处监视他们的动向,陪他们躲猫猫。他们还是低调出行,尽早归队为妙。 谈笑间,李依依顶开门,走进凉风瑟瑟的老店,熟练地拍出一张优惠券,亮出大嗓门: “一头肥羊三打酒,上大席!” 熟客前来,老板自然是腾出大桌子招待。李依依借口中午刚开业、店里人稀少,劝老板陪大伙吃两餐,趁机给老板灌酒,好打听打听教官的丑事。老板却一个劲儿地打哈哈,总把话头牵到热门新闻上,带着其他人聊起北共治区的小流氓。 北共治区的年轻混混是经久不衰的话题了,尤以中南部为盛。这些地区远离驻军看守,治安较差,有大量在读混混与街溜子合伙结社,勒索、斗殴乃至刀战枪击都做得出来,下手奔着要命去,凸出一个有恃无恐,仗着年纪轻来欺负老实人。 前些天,一桩在网络里火爆的凶杀案就发生在北共治区中部的莫加厄。 几个小混混买来砍刀和土枪,在老城区约架,误伤两名路过的路人。本来叫个救护车就能解决的事,他们却生出歹念,竟把两名奄奄一息的无辜者抛进下水道,杀人灭口。 事后,他们不知悔改,叫嚣道若是打电话喊救护车,他们一定会被关进管教所;若是成功隐瞒,则安稳无事,不用蹲牢受罪。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如搏一把,做事做绝,多为自己考虑。 网民们义愤填膺,要求莫加厄警方严惩这些小流氓,但法院的判决还是老三样: 及时收押,四年教育,不入档案。 有网民在警方的通报下讽刺,说受害者家属若想声张正义,最好预约前行之地,来次“以血还血”买他们的命。 这条存活时间不到一分钟的消息,被网民们制作成表情包,以各种形式疯狂转发,传染程度堪比污水管爆炸,无人不晓。 包括喻文仓在内,所有士兵都难以理解北共治区的判决,一时争论不休。老板吹了声口哨,向士兵们科普北共治区的法律漏洞—— 沿用格威兰系法律的北共治区,对青少年的纵容近乎无限,或者说是表面上的无限。 李依依听得生厌,便嚼着烤猪皮,试图结束这一话题: “行啦行啦,一帮小逼崽子,欠皮带抡了,有啥好聊的?搁朝晟啊,犯了错就要受罚,伤了人理应赔罪,杀了生自该偿命,天经地义的事儿,还纠结法不法律? 得,纠结到后面,买凶杀人了吧?真就脑子抽筋了!” “姑娘啊,这就是你阅历不足啦,”店主劝住其余哄吵的士兵,给他们科普格威兰人的黑料,“你们朝晟人有句老话,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格威兰人也不笨哦,他们为了‘管教’混小子,推广过教育营…” 士兵们异口同声地喊道:“教育营?” “是啊,教育营,专门收监年轻人,用体罚来矫正他们劣根性的集训营呀。 上世纪中期,此类教育营开遍格威兰,关了好多因过度顽劣而被父母放弃的坏种,只需几年,就能帮他们重塑人格,效率相当之高呢。 后来,有记者深入调查,曝光了教育营的成功经验—— 用训练条件反射式的方法,强迫他们日夜观看偷窃、暴力和流氓行为的视频录像,同时用教棍体罚他们、用电流刺激他们,让他们对这些行为形成潜意识的抵触心理,当父母的乖宝宝,社会的好公民! 至于屡教不改的人和犯罪情节严重的人,管教者们会特殊关照他们,在联络到受害者家属后索取些幸苦费,把他们弄死在教育营里,烧了埋掉,随便写份报告,说成是体质差病死了、胆子小逃跑了,十几年都没有被人揭穿呢!” “不对啊,你刚说了那个记者…” “那个记者啊?他在一位营地管理者的家里找到一条腰带,一条用尾椎穿成的腰带,以此为铁证,揭露了教育营的真面目。 说来惭愧,我年轻时一直认为这故事是我父亲编的。我读小学的时候,老和班上同学打架,父亲用这个故事吓唬我,我没当真。等我接触到网络,一检索相关信息,才知道好父亲没骗我! 那条尾椎骨编成的腰带收藏在留黎安行省的犯罪博物馆,去格威兰旅游不容错过哦?” 众人听得惊心动魄,文仓却端起啤酒灌了口,还打了个酒嗝,不以为意地说: “你们知道,南共治区是怎么处置年少重犯的吗?” 老板露齿默笑,把回答的机会让给别人。可惜,无人知晓答案,大家是默契地摇头,听文仓分享南共治区的小故事: “有个杀了三位同龄人的小鬼头,在逃跑时被受害者的家人逮住。 他没受到任何私刑,而是被愤怒的人们绑到圣城,捆在黑炬下。武神的卫兵用粗糙的砂纸蘸上辣椒水,去磨他的皮、蹭他的肉…” 众位听得兴起,李依依却一拍桌子,指着刚呈上来的烤全羊,翻起白眼作呕吐状: “行了,吃饭讲这些,不嫌倒胃口?聊聊下饭的成吗?” 老板割了块羊尾油,笑得狡猾。他劝士兵们吃完饭后去处刑场逛逛,可李依依提不起兴趣,非跟他扯军队和宗教的事,弄得他下不来台,只得借口去厨房催菜开溜,一去不返。 “没趣儿,聊聊嘛,有啥不敢的…”李依依叼着一条小羊腿,把关节窝里的软骨拿门牙刮进嘴,满脸的不高兴,“唉,小文子,中洲人都怕事喔…” “谁说的?谁说中洲人怕事?” 所有人都怔了一怔,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口。明明是不屑的老人腔,明明是纯正的梁语,发声者却是名拄着拐棍的中洲老头。他瞥过一众便装出行的士兵,找到嗓门最大的李依依,失望地抬起头,叹息一声: “嗨,别的朝晟女娃,是头发长见识短。你呢,头发短见识也短。” 李依依气得吐掉羊骨头,幸亏有文仓拉着才没冲过去理论,恨得嚼穿龈血: “老…老爷子,你咋说话呢?” “你晓不晓得,中洲人以前叫啥子?特罗伦人!继承人!帝皇的继承人,你们天武大老爷的继承人!能怕事么?” “哼,不怕事干嘛绕话?问东答西的,不是怂是啥?” “他不晓得,你问他白搭!” “哦?他不晓得?听起来,大爷你倒有见地了?” “那是,拿你们的话说,我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饭还多…”老头拉把凳子坐下,从冰柜里取了瓶汽水,拿牙咬开瓶盖,慢悠悠地讲起从前,“想当年,组织力差劲儿的博萨人啊,跟条蛇一样沿公路摆开,不然就躲在城里聚团取暖,被帝国大军打得满地找牙。就和你这种爱放狠话,又没舔过血,真撞上狠人啊,吓得一动不动的小姑娘一个样呦——” “放屁!说谁没卵呢?!”李依依急红了脸,狠命向老头扑去,力气大到众人差点儿没拦住她,“朝自个儿胯捏一把,看看你的老卵还行不行!告诉你,老娘就是没带把,也比你有种!血谁没见过啊?我——” “李姐,保密原则啊。” 文仓只是在她耳边念着一句话,就逼得她窝起满腔火坐回了原位。看她气焰衰弱,老头一改挑衅的口气,也不刁难她了,转而心平气和地劝道: “你们这些朝晟的娃娃啊,争强斗勇是把好手,可手上沾血的后果是什么,你们有考虑过么?听我一句劝吧,混混日子,摸过这几年等回家,别当啥急先锋,成天冲前面争做标兵,啥信教的坏蛋啊,那都不干你们的事儿,扔给高个儿顶着吧。” 老头这么一劝,李依依的怒气也消了。她重新变回了彪悍的林海姑娘,吐着舌头请教: “嘿,您的梁语挺地道哦?跟谁学的?” 此时,老板走来桌边上菜,在见到老头后大吃一惊: “曾祖父?你咋过来了?” 士兵们惊呼:“曾祖父?” 老板自豪地向众人介绍他的曾祖父—— 阿尔教官与老吴头的好友,本条街口碑最佳的烤肉店兼酒馆的创始人,经历过帝国时代的老人,送走几十届朝晟驻军的热心店主,桑登。 “我的乖乖,老人家,您不是二十年战争时期的老兵吧?”李依依嬉皮笑脸地凑过去,给老头敬了杯酒,趁此打听教官的糗事,“咱们的教官跟您啥时认识的啊?他仗打得咋样?真跟他吹的那般勇么?” “他?”老头不胜酒力,往事脱口而出,“他打过仗吗?” 老板忙打起圆场:“打过,打过。别喝啦,您再喝两杯连天都要吹破了!” “打过,是,打过…他打过圣城的倒霉蛋。唉,那年月,圣罚教…就你们抓的真理教,在圣城闹事呢,他进来打,哇,他跟老吴头举着枪,噗噗噗,见人就射,打得可欢实了! 要我说,太过火了!哪有那么多坏人,都是给教义骗瘸了的傻瓜,除除首恶就行了,何必动枪…再来一杯,满上!” 听曾祖父说起不能见光的陈年往事,老板吓得心惊肉跳,连牛肋肉都没心思切割了,扛起曾祖父就跑,把客人晾在一旁。 李依依不带手套,徒手撕掉一条牛肋骨,抱着就啃: “唉,真不懂他怂个啥,吃吧?” 酒足饭饱后,大伙就地解散,逛街的逛街,看电影的看电影,回基地的回基地。李依依和喻文仓走到一柱黑金炬下,背靠质感冰黏的炬体,仰望金色的火光。 金色的火照亮圣城的路,引导人车来往。看着这些受金光指路的中洲人,文仓忽地唉声叹气,不知在感慨什么: “难怪网友说,南方的人来圣城才有出路。你看,李姐,圣城的人口占南共治区的六十分之一,却享有南共治区近一半的教育资源。他们不去圣城还能去哪?留在小地方读书,找不到好工作,去校门口开餐车卖卷饼?” “有话说直白点儿,我听不懂弯弯绕的。” “我是说,武神脚下是地上天国,其他地方是人间炼狱,他们改信真理教,为真理教卖命,为真理教当人肉炸弹,图的不过是后代能少吃些苦… 能让后人幸福地生存在世上啊。” “我书读得不好,想不通大道理,”李依依轻哼一声,抱肘而笑,“反正这地方挺好。小文子,为了维持现状,多杀真理教罢!手软不得啊!” 她的话比烈日更灼心。文仓无言以对,不禁眯着眼看太阳,悄悄问太阳公公,从它诞生的一刻起,世间的生命可曾真正地平等过? 旭日解答不了的疑惑,风雪或许能给出回答。 在极地的冰堡里,刘刕看着金灵制造的御寒工具,愁眉苦脸地脱光衣服,钻进去哀叹一声: “颇有行为艺术的既视感,朋友。” (十七)风雪 金灵为刘刕制造的,是以报废车辆零件为骨架、以聚酯薄膜毯为外壳的封闭式跑步机,成本不超过两百圆,外型方正简洁,颇像是小孩子用纸板拼的扭扭车。 聚酯薄膜毯刘刕是了解过的,这种由商洲邦联宇航局研发的隔热材料,光泽接近铝箔,坚韧而轻盈,有着极强的保温或抗晒效果,在极限运动爱好者之间广受好评,质量定没毛病。但跑步机的内构,刘刕实难放心—— 一堆焊起来的钢架,一台借来的加热器,一箱租来的电瓶,能战胜冷酷的极地吗? 他的怀疑,深深刺痛了金灵洋洋得意的成就感: “维奥威夫,你可以质疑我的收费标准,但你不能质疑我的设计与加工——我的技工证上,盖有高级焊工的荣誉章。” “你不是历史系的学生吗?怎么又成高级焊工了?”维奥威夫踩动跑步机的滚轮,检查这玩意能否灵活转向,“亚德瓦尔啊,我不是不信任你的技术,可是焊接的强度能顶得住——” 遭受质疑的亚德瓦尔猛瞪双目,用刀刃般的竖瞳威胁维奥威夫打消疑虑: “顶得住,没问题。要相信我的电焊功底,朋友。需要焊接的部位,我都磨了坡口,保证比这些废铁出厂时更耐用。” “你还知道这是废铁啊…”维奥威夫苦笑一声,熟悉起跑步机的方向操作,“测测速,算算绕城一周要多久。” 经过估算,亚德瓦尔预计维奥威夫的长跑耗时在三钟头左右,加之水粮负重的影响,以及必要的休息时间,至少也要延长至四小时以上。 “哼,轻轻松松,再险的山道我都征服过…出发!” 无需演练,维奥威夫迈步疾行,在人们困惑的目光中踩着防寒跑步机冲出城门。亚德瓦尔则拨通救生员的电话,提醒他们时刻关注维奥威夫的位置,假如跑步机故障,定要及时救援。 这天,在冰堡的城墙根,一个安有滑轮的木箱匀速前进,两辆雪橇车紧追其后,黑压压的游人挤上城墙,为挑战冰堡之主的朝晟青年加油打气。 管理中心十三楼的会议室,银发灰眸的赵小姐通过无人机观摩某人的行为艺术,稍有改观地哼了声: “倒有志气。” 总计三小时四十五分,维奥威夫重入城门。他兴奋地撕开聚酯薄膜毯,举臂欢呼,却吓得为他道喜的路人们掩面而逃。直到拥向亚德瓦尔反被一掌扇开,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没穿回内裤。 两天后,在两人获得登山许可、背好行囊踏上山道时,亚德瓦尔每提及这件事,仍是懊悔当初找他组队,笑得跟想活剐了他似的: “这下好啦,你‘火’了,维奥威夫,名气盛大到没人愿意与我们同行呢!” “太激动了,一时忘情…”维奥威夫戴好雪镜,用来掩饰窘迫的表情,“朋友,你不会还在生气吧?” “生气?怎么会呢,我们金精灵向来是雅量宽柔的。但是吧,万一好事者拍的相片流传到瑟兰,产生微妙的误会,导致我身败名裂,我想我只好去朝晟割开你的咽喉,拉你陪葬了。” “朋友,不至于吧?瑟兰再保守,能保守得过朝晟?再不成,你就说和我不认识,是上大街看戏时被一个变态博萨佬袭击了嘛。” “呵呵呵,狡诈的朝晟人,”亚德瓦尔懒得跟他争辩,同样戴起雪镜,手拄登山杖,走上由冒险者踏出的求知之路,“对瑟兰的环境不甚了了啊。在瑟兰,如果说爱上木精灵同性会惹人非议,那么被怀疑和人类同性有染?就去云之森自刎喂鹰吧。” “为什么?” “因为没有一方墓地愿意安葬你啊,裸奔狂人。” 维奥威夫不与他争辩,专心挑战天际山脉的风雪。飘飘雪花掩埋了前人的足迹,让绵延的山谷多多曲折,在茫茫的山峰里拓出条条的长路,指向那望不见的尽头。横穿雪原时,雪地车外尚有狼群追逐驯鹿,可天际山的山谷里没有动物,没有白狐钻雪抓雪兔,没有雪鸮站在枝头待月出,稀寥的雪花是数量最多的运动者,岩间的苔藓是孤独的植被。如果旅行者想要摘掉手套感触苔藓的脉动,立在岩石旁的告示牌会让他们敬礼远去—— 替后人珍惜天际山脉的最后一抹绿吧,旅友。 一日走通天际山是不切实际的。旅行者往往是沿着路标走,争取在阳光溢出峡谷前赶到休息营地,钻进帐篷里生火取暖,煮包速食面补充热量,祈祷帝皇消停明日的风雪,帮他们多赶一天路,在后一个营地的睡袋里梦回故乡。 早到营地的旅行者也难享闲暇。营地配备有简易的风力发电机,要靠每一位留宿的旅行者们自发维护,方可保持运转。为清除压停扇叶的积雪,维奥威夫费了好大工夫,才算接通风力发电机,为掌机充充电,打打游戏消磨时光。 听到电子游戏的声音,窝在另一朵帐篷里的亚德瓦尔蹭了过来,用两包巧克力租取掌机,孜孜不倦地挑战起关底大怪兽,屡败屡战。 他沉迷游戏的兴奋劲儿,好比小学生初次摸到电脑。维奥威夫是越看越起疑心,总觉着他不像晨曦的大学生,更像没开过眼界的乡下老农,便聊起瑟兰和朝晟的问题,旁敲侧击地探出他的身份。 原来,亚德瓦尔的父亲是某支小贵族的旁系子弟,曾从祖母那里继承到一家小工厂,不说养尊处优吧,起码不用操心衣食用度。可三十年前,朝晟鼓动瑟兰政府发起优化轻工产业的政策,他父亲的小工厂被主家的人强制收购。他父亲试图做些小生意,又缺少商业眼光,那点可怜的积蓄逐渐被时代的浪潮吞没。到他读书之时,家境已然微寒,他得学些手艺活,帮人改车修车,再厚着脸皮找主家的人贷款才交得起学费,恰因于此,他对害父亲失去工厂的朝晟难有好感。 维奥威夫先表同情,而后尴尬地请教: “什么是主家?” 亚德瓦尔赏了这家伙一个鄙夷的眼神,耐心科普金精灵家族关系。从神圣帝皇陨落后,统治瑟兰的盖里耶家族为扩张领地,推行一套精英继承制。简单来说,就是在后代中选取最优秀者作为继承人,称之为“主家”,余者则沦为旁系,无权分割财产。 在古代,主家的身份通常由勇武决定。在迈入工业时代后,日渐成熟的智力测验替代了蛮力与勇气,贵族或富豪们会从晚辈里选出智力水平最高者,作为继承人培养,哪怕是亲生子女,但凡表现不够优秀,也无权继承他们的财富或权力。 到亚德瓦尔这一辈,他的父亲指望他夺得主家的继承权,谁料到现任主家的孙儿是个货真价实的数学天才,年方三十就自学完大学数学的所有课程,被晨曦最年高德勋的数学大拿收作亲传弟子,打碎了他父亲种在他身上的翻身梦。 维奥威夫不甚接受瑟兰的继承法,一时张口结舌: “呃,三十岁?这也不年轻啊?” “不年轻?换算成人类的学龄标准,相当于三年级小学生,令人窒息的天赋啊。” “不,我是想说这套继承制度,太不近人情了吧?” “不然呢?再先进的制度,也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落后于人。坚持这套继承制的,就剩顽固的老贵族了,不甘被时代抛弃,不甘成为教科书里的资料,不甘被遗忘,渴望长存啊。” 渴望长存吗? 维奥威夫听着帐篷外的风声,嚼了块巧克力,从风中,他听到这颗星球的倾诉,那凉风哭泣的山谷是亿万年地壳运动的赞歌,歌颂由运动造就的山谷;从巧克力中,他尝到可可豆的自白,那柔滑的脂肪是自然演化的结果,研磨于植物进化的果实,是成长的象征。 世界是运动的,生命是进化的,没有事物能够长存,包括长存本身。 第二天早晨六点,维奥威夫摇醒昏睡的亚德瓦尔,说:“生命在于运动,赶路吧,朋友。” 这天的风比昨夜还凉。风从山口来,逆向而涌,不识趣地迟缓旅行者们的速度。而前人们插下的路标在与风搏斗,摇摇欲坠,艰难万分。风太大,亚德瓦尔有些迈不动腿,维奥威夫便走在前方挡风,顺手夯实摇曳的路标,免得后来者迷失方向,困在虬结交错的雪谷之中。 维奥威夫不掏工具,硬凭拳头把路标锤进雪里一尺深。缩在他身后的亚德瓦尔目露惊羡之色,话里照旧揶揄: “喔喔喔,野兽般的气力啊。灵能是朝晟大学生的必修课程吗?或许我该夸朝晟人天生尚武,把对力量的渴望刻进了基因里?” “该起疑的应该是我才对,”维奥威夫沿着路标走,走一截路便锤一拳头,恰好释放热量升高体温,“灵能这么便携的工具,好比是随身揣台千斤顶,你们为何弃之不用?是灵能违背科学规律,容易诱发超自然崇拜么?” “哼,哪有那么高深,纯粹是灵能影响社会稳定,易于造成暴力冲突。” 涉及理论盲区的知识,维奥威夫便耐心听亚德瓦尔传授。各国对灵能培训的遏制,要追溯回二十年战争结束的年代来说起。第二帝国战败后,各国政府发现,在战争时代,普及灵能训练确实培养出了超量的优秀兵源,可战争平息以后呢?普及灵能的唯一后果,暴力冲突的全方位加剧。 设想一下,两个未锻炼过灵能的人在街头空手打架,其结局顶多是断条肋骨和腿,打石膏休养几个月的问题。而两个锻炼过灵能的人徒手搏斗?他们的力量足够撕掉对方的下巴,他们的速度足以撞断照明的路灯,轻则终身残疾,重则一命呜呼。再考虑到锻炼过灵能的人攻击普通人的情况,灵能这种超自然力量的危险程度更显严峻。由此,包括瑟兰在内,各国政府选择将灵能培训移出课程表,不鼓励民间开设灵能培训机构,把灵能的培训限制在格斗赛事与军队之中。 长此以往,全民皆习灵能的风气逐步减弱,何况治安水平上升、生活压力加剧,时至今日,已经没多少普通人把灵能当作爱好,若有人羡慕修习灵能者的身手?看看《搏击全明星》里头破血流的专业选手吧,他们的惨状会帮崇尚暴力的热血降温。 “你们呢?维奥威夫,朝晟的学校有没有保留灵能课程?” “没,全凭爱好。” “哼,我原以为是你们朝晟做幕后推手,侵蚀各国的武斗意志,好趁他国折断脊梁后锁定要害一击制敌,独霸艾瓦曼,把我们这些丧失进取心的种族培养成木精灵那样的——” “喂喂喂,别当我是不会上网冲浪的乡巴佬啊,你们和木精灵的那些恩怨,我可是品读无数回了,尽量不要自曝短处啊,好朋友?” “废话真多,带路!” 风紧天寒,他们一日走一站,白天行路夜晚修整。越往天际山脉深处,雪花越繁稠,不少路标都被积雪埋没。维奥威夫不再拿登山杖,改用雪锹撑地,不时撅两铲子,让深路标重见天日。他好像不是初游者,而是生长在这条山谷里的原住民,熟悉每一条蜿蜒的线路。多裹了一层保暖服的亚德瓦尔老实随他探路,走两步便嚼口巧克力,也不怕山爬完徒增一成体重。 跌撞七天后,天际山脉的主峰如巨擘天降,直插山谷的尽头。维奥威夫张开怀抱,拥抱这高耸的山峰,感谢祖国的网为自己指明道路。 亚德瓦尔幡然醒悟,感情朝晟的网有着导航功能,遂勾住他的肩膀,笑得是直喘粗气: “朝晟人就是活地图嘛,永远不会迷失…方向…好向导,好向导…维奥威夫…” “你不是因为这个才和我组队的吧?”话虽如此,维奥威夫的嗓音却颇为自豪,“休息两天再冲刺吧。枉你们金精灵以瑟兰的征服者自居,身体素质完全靠不住嘛,多锻炼吧,朋友!” 维奥威夫架着没精打采的亚德瓦尔,找到山脚下最后一处营地,替亚德瓦尔煮了杯黑茶,就着维生素和蛋白粉吃。 维奥威夫算是看出来了,亚德瓦尔的家庭背景没作假。他的确是家境贫寒课业重,打工攒的钱都交了学费,身子骨虚弱,稍稍有些营养不良,刚走通山谷便有些难以维系,想翻越最艰险的高峰?缓和几日再说吧,等后来的旅行者赶到此处再启程,最是安全。 “呵呵,你们朝晟人还怪热心的…”亚德瓦尔喝着维奥威夫煮的营养汤,苍白的面色添了些许红润,“你们的热心是学校教养的吗?还是父母培育的?” 维奥威夫舀了勺热汤堵住他的嘴: “不能是与生俱来的吗?少说话吧,还有精神打游戏吗?免费出借,限时活动哦?” “谁要蹭你们便宜…你们朝晟人总是包藏祸心,借口讨伐帝国…插手瑟兰政务…借口经济发展…吞并他国产业…借口维稳…蛊惑别人…灵能…坏家伙。” “傻孩子,脑袋脱线了这是,”维奥威夫坐看迷迷糊糊的亚德瓦尔沉入梦境,给自己煮了包方便面解馋,“阴谋论看得太多啦,朝晟怎么会是个邪恶的阴谋之国呢?我们朝晟人啊,是爱好和平、弘扬团结精神的正义之士,要学会改观,纠正刻板印象啊,朋友。” 安顿好亚德瓦尔后,维奥威夫翻出相机,准备拍摄些留影以作纪念。高峰遮挡了阳光,乌云驱逐了太阳。他打起手电筒,在昏暗的山脚找到一方巨岩,跳上岩石仰拍巍峨的山峰。他打起哈欠,感叹天际山脉不过如此,手接一片雪花,把雪花吹落岩苔,静待太阳沉入大地。 光愈沉愈暗,天愈降愈阴,风愈打愈紧,气愈割愈急。这风雪来势是一日胜过一日,风打得人脸疼,雪砸得人脚痛。是天际山脉的环境如此,还是有人从中作梗?会是冰堡主人的父亲替女儿出头,要旅行者知难而退么? “小小雪山,岂能阻我前途?” 维奥威夫正用梁语朝天宣发豪情,一朵冰碴便砸上他的雪镜,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还没来得及擦拭雪镜,一阵小拳头噼里啪啦敲疼他的背。他抬头一望,粗硕的冰晶铺天盖地,呼啸的狂风掀起积雪,山谷里冰碴四卷,割出裂解之音。 雪暴、雪暴,不,是冰雹,是冰暴,是席卷冰雹的暴风雪! 他拾起相机,迈步狂奔,飞也般跑回营地,用安全锁和山钉固定住帐篷,把发电机搬到有遮挡的地方,从应急箱里扒出所有能用的物资,钻回帐篷里锁紧拉链,把聚酯薄膜毯贴遍帐篷四处。 做完这一切,他擦了把汗,联络管理中心的人员,向冰堡报告天际山脉忽降暴风雪的消息,得到专家的建议,原地观察,注意防寒保温,尽可能留在营地,等暴风雪过去再决定是回是进。 “还回得去吗?”维奥威夫静听冰雹抢地的闷响,头一遭向帝皇祈祷,祈祷暴风雪早些平息,“别给我们活埋了啊,他奶奶的…” 他刚歇好,亚德瓦尔却翻腾起来,半梦半醒地咕哝着: “难受…包裹,我的包裹…” “行行行,要啥呢朋友?”他打开亚德瓦尔的背包,疲累地翻找起来,“止痛药还是巧克力啊?咖啡算了吧,再煮袋黑茶——” 在亚德瓦尔的背包里,他翻出一袋意想不到的东西。他立时明白,这家伙平日里的异常表现是何缘由,包括这家伙近两天虚得要死的谜底,也水落石出。 他两指捏着那包卫生棉,哭笑不得地挠着头,难以置信地打量着亚德瓦尔毫无起伏的身材曲线: “不是,朋友,你是女的?” (十八)攀登 当亚德瓦尔醒来的时候,维奥威夫递来未拆封的卫生棉,倒着钻进睡袋里避嫌。等了好久,亚德瓦尔始终没说声结束,他无奈地拔出头,却看到亚德瓦尔在悄悄地拆保温毯,连忙概括帐篷外是何情况,接着又钻回睡袋里,请亚德瓦尔自便。 “出来…” 闷了几分钟,维奥威夫算是听到天籁,忙不迭抽出睡袋,用似能看透一切的目光在亚德瓦尔身上游走了两遍,刺得亚德瓦尔两腮发红,恨恨地啐了句: “看什么?没见过——” “朋友,你真是姑娘吗?” “嗯?维奥威夫,你什么意思?” “声音我能理解,按人类的标准,你还在发育期,中性自是难免,再者女生男音并不罕见,但你的身材是?我可从没——” “如你所说,维奥威夫,发育期,很难接受吗?” 维奥威夫噘着嘴,用若有所悟的口吻回呛: “是吗?个体差异有些大啊。我有位学姐,同是发育期的金精灵,身高比你还矮不少,已经有向葫芦发展的趋势了。 呃,葫芦,格威兰词汇,你听得懂吗?瑟兰有葫芦吗?” 桃红从亚德瓦尔的脸颊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挽亲和的笑容,随笑容钻入维奥威夫体内的,是比暴风雪还冻人的嗓音: “一定是你们朝晟的食物偏向肉类,又激素含量太高,诱使青少年早熟了吧!” 维奥威夫豁然明朗,用梁语自责: “忘了,她营养不良啊…” “维奥威夫,你在说什么呢?故意用别人不懂的语言当面打谜语,不符合朋友间友好交流的原则吧?” “没啥,人感慨的时候忍不住说句家乡话嘛,”维奥威夫点燃火炉,往里面倒了包自带的方便面,还加了两根香肠,白添一枚压箱底的卤鸡蛋,“来,补充营养吧,这顿我请你。” “哼,让我当乞丐?做梦吧!别,你给我,你别吃!我有东西跟你换…” “不用,请你。” “维奥威夫,一位格威兰的思想家说过,人不能随便接受施舍。一个人可以穷家境穷思想甚至穷教育,可如果穷了人格,就不配称之为人了。” “呃,那来包巧克力吧?” 亚德瓦尔捂住最后一包巧克力,终是战胜不了香味,心疼地把巧克力扔给维奥威夫,狼吞虎咽地叉起面条,羡慕起对方的伙食: “显摆家底的方式那么多,你们朝晟人偏偏爱选最没格调的那种…” “家底?我有什么家底?我曾祖父是贫农,爷爷是工人,爸妈是水厂职员,普通家庭!”维奥威夫拆开塑料包,把半融的巧克力塞进亚德瓦尔嘴里,煮起他的那份早餐,“要说有钱啊,我们高中有个小弟弟家里真有钱,刚出国就买智能手机,格威兰的那款,单价两万八千圆,开果园的就是挣钱啊…” “狡辩,朝晟的普通家庭?中产家庭吧!花钱大手大脚,哪有节衣缩食的觉悟啊…” 吵了半天嘴,维奥威夫才明白亚德瓦尔是在指学费问题,便耐心地解释朝晟的学费由政府承担,不需要学生的家庭支付。亚德瓦尔直呼不可能,在瑟兰、在格威兰乃至博萨,从幼儿园开始,供养孩子读书都是笔巨额开支。 拿瑟兰来说吧,想进晨曦上学,从幼儿园读到大学结业,起码要花两百四十万加隆币,换算成他国的货币,相当于三百二十万威尔或一千两百万圆,足够榨干一个温饱之家的存款,让原本温馨的家庭陷入贷款与学业的双重炼狱。 再缺乏经济常识,维奥威夫也能从天文数字里感受到亚德瓦尔的恐惧,质疑如此高昂的教育成本到底是为教书育人,还是为赚钱生财? 这一次,亚德瓦尔没有辩解,倒羡慕起朝晟人的幸福,感叹道: “维奥威夫啊,教育是神圣的,而教育这个行业并不神圣,甚至是最具趋利性的。提高教育成本的结果是什么?缺少学习天赋的穷人接触不到高等知识,陷入无知的怪圈,在无知中幸福;具备学习天赋的穷人可以贷款读书,被巨大的压力逼迫出潜力,在功成名就后歌颂曾经的苦难,告诉年轻人努力能改变生活;至于富人?不论有无天赋,都能向学院提供高额的学费,养活无数教师的家庭、提供数不清的科研经费… 这样一举多得的现状,也就你们朝晟的元老会选择改变吧?” “元老?” “朝晟建立后,元老力排众议,在借鉴格威兰制度的大环境下,做了严禁宗教信仰、学费入公账、剥夺议会监察权三件大事,标志着朝晟议会成为「奇迹之网」的奴隶… 怎么,明明是朝晟人,却不了解自己国家的历史?维奥威夫,老师没有教过你吗?” 维奥威夫迅速消化掉亚德瓦尔的话,两三口吞光放凉的面,尴尬地岔开话题: “关于历史,他们通常是讳莫如深的。我去看看雪多深了,你注意保暖,药在红色的箱子里,疼了就吃两片吧。” 他揭开保温毯,解开拉链,一脚踏进没过膝盖的积雪里。在向管理中心报告路况后,他抡起雪锹挖出一条路。 不是折回冰堡的归路,而是通往山脚的险途。 积雪太深,想打道回府是不可能了,迈过高山抵达科考中心,尚有一线生机。他承认,亚德瓦尔的那番话激起了他的求知欲,他定要阅览科考中心的历史资料,挖掘那段被朝晟元老埋没的往事—— 为何要把「天曜」改为「奇迹」?为何要把「天元」改为「灵能」?为何穷尽手段去消灭梁人对无上天武的信仰,害得世人不知天武而敬帝皇?所谓议会是网的奴隶又何解? 为何…为何? 他想知道,他真的很想知道。翻飞的雪锹,抛射的积雪,笔直的雪路,无不印证着他的好奇。 短短两小时,一条两人宽的小道便延展至山脚的巨岩处。他摘掉雪镜擦试雾水,借寒冷为身体降温,扛起雪锹返回营地,轻蔑地对天一望: “贼老天,怕了吧?今个儿练手,明儿我再来,千万别怯战啊,天武大老爷?” 两天,两天,这两天里,维奥威夫把铲雪的速率提升到了新的高度,而亚德瓦尔忍过了生理期的阵痛,风雪也有所缓和。维奥威夫再三检查登山包,带足氧气罐、兴奋剂等救生用品,煮掉最后两包泡面来壮行。 喝完面汤后,亚德瓦尔下意识找起巧克力,却只翻出两包压缩饼干,忧心忡忡地走出帐篷,不舍离开营地: “维奥威夫,在暴风雪过后挑战险山的勇气,并不值得赞扬啊。” “没办法啊,”维奥威夫戴好雪镜,灌光含兴奋剂的饮料,挥起雪锹在前开路,“雪压得太厚,短时间内融化不开,想铲出一条回去的路,两人齐上也来不及,更别说半路降雪,那就得被活埋了。” “我也可以帮忙…” “你歇着吧!相信我,雪你铲不来的,跟我走雪山,生还率最高。 你也说过这趟旅程没有后援,我们能在营地耗多久呢?储备的物资撑不过半个月,难熬啊。 可恨的混蛋,没有她刁难的话,我们早出发两天,刚巧错过这场暴风雪不说,还能蹭蹭有钱人的护身符,保住安全… 拖累你啦,朋友。” 亚德瓦尔往他胸口锤了一拳,爽朗地笑了: “蹭你饭的谢礼,不必客气,领路吧,朋友。展现朝晟活地图的魄力,抄近道赶路! 不过啊,我丑话说在前面,万一我扛不过去,原谅我回营等死哦?” 维奥威夫收好雪锹,抽出登山杖,踩上雪山的第一道斜坡: “怕什么?你就是有高原反应,我也能驮你过去。少瞧不起灵能修习者的耐力啦,朋友。” “驮?”亚德瓦尔难忍笑意,撑着膝盖调侃,“你是高地牛么?” 维奥威夫不解释,仅是笑着伸出手,携她上路。 登山难在何处?陡峭的坡度、狭窄的通路是其次,再陡峭的坡也可以爬上去,再狭窄的路也可以挤过去。但随海拔升高而骤降的氧气含量,是任何登山者都无法战胜的自然机制,犹如仍未被证明的数学猜想般不可挑衅。 幸好,现代科技开发出作弊手段,让登山者借用氧气罐呼吸,绕过大自然的阻拦,克服低氧的难关。当然,相比于朝晟的奇迹之网所具备的导航功能,这项文明的成果反而微不足道。本就坎坷的山路,在雪层覆盖后越发坎坷,藏遍了滑坡、断崖与绊脚石,等着粗心大意的登山者一脚踩空,成为雪山里的新路标,警醒后来人。 走到半山腰时,类似的遇难者已有四人之多,他们或坐在山洞口,像是中途休息;或躺在冻土地,像是仰望天际;或侧睡在悬崖底,像是排演儿童话剧;更有人脱光衣服蹲在山岩上,化身沉思者,像是在玩行为艺术。他们的姿势栩栩如生,仿佛是在向旅行者们问好,似乎随时能陪旅行者们走完余路,但他们都是被寒冷定格在雪峰上的牺牲者,是在用生命警醒其他的登山者… 挑战自然、揭秘历史的代价是性命。 维奥威夫端起相机,替这些倒在雪山上的前辈们留影。亚德瓦尔则是气喘吁吁地提醒他,早年的登山者缺乏科学指导,未做足演练便冒然攀登,冻死冻伤者不在少数。而在冻死前,身体会欺骗大脑,给大脑以炎热的错觉,诱骗人们脱掉服装,死得更快、更短、更无痛。所以,在登山时,不论感觉多燥热,哪怕感到身体要被闷熟了,都不能脱衣乘凉。 一旦脱掉这身保命的铠甲,雪山的寒风会吞噬掉仅存的生机。 “我不至于那么愚蠢,”维奥威夫盯着腕表的海拔计数器,高兴地吹起呼哨,“嚯,五千米,距离下山的拐道只剩两千米了,亚德瓦尔,还缺氧吗?” “两罐氧气,用完了…”亚德瓦尔牵着他的手,爬上近乎垂直的山坡,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有六罐…够用吧?够用吧…” “够,营地一半的氧气罐我都背着呢,”维奥威夫拍拍半人高的超大登山包,拉开面罩透透气,“哦,真爽。这就是海拔五千米的风吗?不过如此。” “面罩!不许摘…”亚德瓦尔开罐吸氧,在原地坐了许久才恢复活力,“帝皇啊,为何要将祢的故事埋藏在这里…这样的考验,未免太严峻了。” “是你太虚啦,朋友,”维奥威夫搀起她,撕开一包压缩饼干帮她补充能量,“别怨你的好帝皇了,忘了吗?把科考中心设在雪山后的,是我们朝晟的讨厌鬼啊。” “哼,没错,说得好,朝晟人都是讨厌鬼,面慈心黑,面慈心黑…” “哎哎哎,别以偏概全,我不就是个热心人么?” “你?你也是个精修厚黑之道的小人。哪有正经人问女性经痛是怎么治疗的?你难道不知道怀孕是根治经痛的唯一方法?下流胚…” “我不会辩解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嗯?” “因为思维定式很难改正,朋友。” “滚吧!上路,赶路!” 这两千米冲刺的每一步,都比五千米的攀爬更废人力气。风割外套,雪沫砸向雪镜,寒意侵衣而袭。酸胀感充填了每一块骨骼肌,好比不作热身就去跑马拉松,是不断分泌的乳酸在逼迫身体停止运动。维奥威夫清楚,这是海拔在作祟,稀薄的氧气支撑不住运动符合,他也得动用氧气罐了。 最后两千米,亚德瓦尔一口气吸掉五罐氧气,被维奥威夫硬是架上拐口,连声叫绕。现在,她每呼一口氧才能说一句话,口气都被鼓胀的肺部压软了,看维奥威夫的眼神也多了分敬佩: “厉害…厉害…感谢你…朋友…” 维奥威夫吸干一罐氧,比出胜利的手势,请她喝两口存在保温杯里的功能饮料,说: “别放松,上山容易下山难。绕过这条路,我们就能看到科考中心了。胜利近在眼前,千万不能松懈,走,越早走越安全。” “嗯。” 走过拐口,往后皆是坦途。可惜,维奥威夫才迈出两步,熟悉的风声又卷雪而来,手指粗的冰渣又随风而落。莫大的风力吹得维奥威夫站不稳腿,而亚德瓦尔即使两手拄登山杖,也一个趔趄,险些滚下山坡。 维奥威夫飞身一扑,把她扯回身边,高声怒骂: “操!早不来晚不来,耍我呢?” “别!别吼,雪崩…当心雪崩…” “崩不了!趴着,握紧登山杖,等我!” 暴风扑鼻之时,维奥威夫解开登山包,翻出万能的雪锹,踩中一片坚实的雪地,飞速铲出一个坑。他把聚酯薄膜毯往坑里一扔,先拉着亚德瓦尔跳进坑里,再用聚酯薄膜封住坑口,制成简易的避风所。忙完这些,他忍不住大口喘气,正想拿一罐氧缓解疲劳,跟亚德瓦尔吹吹牛皮,却在摸向背后时表情一僵—— 该死的,他光顾着挖坑,忘了把登山包带进来了! 他解开聚酯薄膜,跑回拐口找背包,可狂风早把背包吹落山坡,滚到人力难及的谷底。 这时候,问候老天爷的娘亲已经不顶用了。他垂头丧气地跳回坑里,重新封好聚酯薄膜,向亚德瓦尔抛出一个尴尬的眼神,问: “朋友,你的氧气还剩多少?” 见他无功而返,亚德瓦尔明白发生何事,慌忙清点余下的氧气罐: “四瓶?四瓶吧…” “够了,够了,给我留半瓶…够用了,休息吧,暴风雪不会长久的,很快就消停了。” “抱歉…维奥威夫,是我动作太慢,耽误你的…” “别说傻话了,”维奥威夫往后仰靠,弹了她一个脑崩,“是我耽误你才对。没我费事,你早跟他们过雪山啦。” 亚德瓦尔拿开手里的氧气罐,想尽力节省一些,又在说两句话后喘不来气,只好边吸氧边打趣: “呵呵…呵呵…难怪总有精灵冒着违背自然原则的风险跟人类通婚…人类的求偶天赋很高嘛…” “少说两句吧,省着点氧啊。再说,违背什么自然原则?自然界还有马骑驴生骡子呢,别歧视混血者啊,虽然我还没见过…” “没见过混血者?朝晟的梁人…很保守嘛…” “朋友,保守的似乎是你们啊。我们要是保守派,你们晨曦算什么?极端老保人士?” “去,去去去…是你们害的,都是你们朝晟害的…” “怎么又成我们害的了?” “打压格威兰…经略南共治区…阉割瑟兰的工业…垄断博萨的经济命脉…说朝晟人爱好和平…鬼信啊…” 她越讲越晕,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睛。维奥威夫忙摇醒她,给她灌了口兴奋剂提神,免得她真睡过去了。 在咆哮的风里,在堆落的冰渣与雪花下,聚酯薄膜毯内的热量不免有百分之十逸散而出。雪停的时间不容错失,他们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一旦昏睡,他们的下场要比山岩上的沉思者更凄凉,没有人能看到他们的尸首,他们会沉在积雪里,以垫脚石的形式长埋拐口,用千千万万年去仰望别人迈过拐口,做一对永远跑不到终点的参赛者,毕生都是半途的看客。 一个小时后,天气依然令人汗颜。亚德瓦尔又吸光一罐氧气,神智愈发的模糊。半梦半醒之间,她缩到维奥威夫身旁,不知是说真心话还是玩笑: “走吧…走吧…你走吧…我看见妈妈了…爸爸他不怪我了…我想陪陪他们说话…好久没有这样了… 好久…” 到最后,她发不出声音了,维奥威夫只得靠嗫嚅的嘴唇,依稀辨出她在说什么… 代我走完余下的路吧,朋友。 维奥威夫摘掉手套,脱下外袍替她披上,穿着打底衫撕开聚酯薄膜,把她裹起来背好,在零下四十度、海拔七千米的高处,不吸氧不保暖,任毛发被风暴冻僵,迈腿狂奔,以冲刺的速度通过拐口,且跳且翻,向山下的科考中心疾驰。 冷吗?不冷,不冷,如亚德瓦尔解释过的那样,他甚至还嫌热呢。气雾飘散出他的毛孔,汗水凝结在他的表皮,他不冷,他嫌热!保持这个势头,一路跑下去,直达目的地,朝冰堡的主人开骂! 骂她是个狗娘养的,定的什么破规矩?明明能骑龙过山,明明能借助交通工具,明明能提供救援却美其名曰生死考验…再?两个巴掌,看她日后敢不敢犯贱! 这就是他倒在雪地里,昏迷之前所期望的幻境了。 (十九)原始 在心理系教学楼的大教室内,沉迷永动机的博萨学生黎思德又在传播他的歪理: “诸位,想象力是足以扭曲现实的! 我把想象力分为三个阶段,分别为初阶、中阶、高阶。 大部分人的想象力都处于初阶水平,譬如说在炎炎夏日,空调停机,一个人听到房外有小贩叫卖冰淇淋,哦,他的心痒得直刺挠,嘴里似乎含着冰淇淋,在奶油与白糖的勾引下涎水飞流。 而中阶水平的人是什么样的?你们有探究过癌症的成因,了解过不被学术界承认的病例么?容我细细道来。据说在格威兰的一位医生曾进行禁忌的人体实验,他欺骗自己的病人,谎称病人们患上癌症,向病人们免费提供不含有害成分的淀粉片与胶囊糖果,观察病人们五年内的身体情况,悲剧就此发生了。这些擅自被他列入实验对象的原本身体健康的病人,五年后,患癌率高达百分之三十!而这,正是因为病人们相信了他的谎言,虽然服用的是无害的安慰剂,但常年沉浸在患癌的恐惧中,健康的身体渐渐病弱,无害的安慰剂变成了胜过放射源的毒药。东窗事发后,这位医生为自己狡辩,声称是患者过于逼真的想象力伤害了他们的躯体。哼,身为医生,他能不知道想象力的可怕效果吗?所谓的想象力,正是医学中最不稳定、波及层面最广的‘心理因素’的别称啊!” 矮敦子举起手,兴致勃勃地发问: “那么,高阶的想象力又是什么样的?” “问得好!私以为,高阶的想象力,就是帝皇赐予圣恩者的祈信之力!同学们,我们不妨大胆假设,祈信之力是想象力具象化,影响到现实的产物!圣恩者的能力千奇百怪,我…” 格威兰的瘦高个合上梁国的巫医之书,举手发言: “黎思德,你见过圣恩者吗?” “见…没有!” “哼,既然没有,你还敢妄谈祈信之力?把帝皇对信徒的回馈归于想象力的效应,你的信仰太不纯粹了,简直是杂质的聚合体嘛!” 黎思德掷出黑板刷,抓起扫帚冲向瘦高个,一头短发炸成了豪猪的尖刺,吼得是怒火冲天:“混账,我要宰了你!” 准时的下课铃救了瘦高个一命。在旁听生艾斯特的提醒中,黎思德不情愿地走出教室,去实验室收拾那些倒霉的猴子了。 插入钥匙拧开门,粪臭素与尿素芳香熏人,戴着口罩的艾斯特还好,黎思德是拍着喉结连呕几口才险险适应。黎思德按下开关,在白炽灯的光芒中找到几滩黄绿相织的排泄物,立马打开水龙头,拿洗车用的水枪清洁实验室,顺带教训随地大小便的元凶—— 关在铁笼里的二十多只猴子。 “吱吱吱吱!” 水枪剐皮而过,猴子们上蹿下跳,吼出老鼠般的悲鸣。教训完这堆不讲卫生的牲口,黎思德请艾斯特帮忙搬一袋玉米,给猴子们喂喂餐,等养肥再杀来烤肉。 待解决完猴子们的伙食和如厕问题,黎思德紧皱的眉头总算舒展了。他自愿担当解说员,向艾斯特科普弥尔蒙主任弄来的研究设备,吹嘘这些花哨古怪的仪器何其顶用。在他的嘴里,由电线、针头、磁铁、老板凳拼凑出的电椅,是帮人开悟、进而迈入哲学之境的智慧密钥。他还拿自己举例,感谢弥尔蒙主任曾推荐他使用这项设备,他才能看透世界的本质,走上研发永动机、拯救世界的天才之道。 艾斯特应付着黎思德的讲解,把焦点转向实验室的文件柜。可文件柜空空如也,早被人搬空。艾斯特失望地摇着头,回击黎思德: “让学生做人体实验的素材?不违法吗?” “不会啊,自愿的怎么会违法呢?”黎思德抓起一根电棍,戳进笼子里安抚躁动的猴群,“叫叫叫,树耗子叫!讨人嫌的畜生,把我们的秘密基地都拉成茅屎坑了!” 黎思德折磨猴子之时,艾斯特从角落里翻到一张执勤表,在“6020.2.20、6020.2.23、6020.2.27”的签字栏里找到黎思德的姓名。确认黎思德常给弥尔蒙主任当副手后,艾斯特放回执勤表,面无波澜地走回黎思德附近,问: “你帮弥尔蒙主任做过实验吗?” “我?”黎思德关掉水枪,呆呆地摸起鼻尖,“有啊,不止我,大家都爱看弥尔蒙主任操刀,解剖动物呢!” “你帮主任做过哪些实验?” “嗯,太多了,入学以来主任干啥都带我,最近么,就和它们相关啦,”黎思德指着铁笼里的猴子,嫌弃地干呕一声,“正因如此,我才讨厌这堆恶心的树耗子啊。” 根据黎思德的回忆,上个月,弥尔蒙主任从晨曦外围的村落里买回好多猴子。学生们甚少接触野生动物,便轮流换班,自愿帮主任照顾猴子这种马戏团、动物园里的宠儿。但深入观察后,大家才领悟到,猴子是乖巧聪颖的反义词。它们遵照严格的等级制度,把贪婪暴力的野性宣泄到了极致。 学生们投喂给猴子们的食物,多数猴子只捡不吃,定要等猴王尝过最美味的佳肴,它们才敢吃掉自己手里的那份残羹。若有猴子偷吃,猴王便凶性大发,撕咬拖打,不把馋嘴者打成残废不罢休。 有学生不忍普通猴子被猴王折磨,遂用电棍惩罚猴王,保护受虐猴不遭侵害。但学生们一走,猴王变本加厉,率领公猴们围攻被保护的受虐猴,咬断它的腿和尾巴,几乎夺走它的性命。学生们通过监控认识到猴王的残暴,便推荐教授先用猴王当实验素材,记之为“甲”,把甲开颅剥髓,且让猴群们旁观。 学生们本指望通过处死猴王甲来威慑蠢蠢欲动的公猴,让它们别再当欺压同类的坏猴王。可惜,在现实面前,学生们的设想落得个一败涂地的下场。猴王甲的死亡根本没有削弱公猴们的野性,它们只用一中午的时间,便用尖牙利齿对决出新猴王。新猴王比猴王甲更狂躁暴力,是能顶着电棍的恐吓咬伤偷吃者的疯猴,让学生们无从应对。 学生们的沮丧,弥尔蒙主任都看在眼里。主任教导学生,猴子是野生动物,能驯化野生动物的是皮鞭,而非文明。于是,主任为每只猴子都制作了一条电击项圈,嘱咐学生们日夜轮班,一旦看到有猴子欺负同类,就释放电流。 果然,无数次的电流攻击,迫使新猴王放弃了优先进食权,老实吃学生们扔给它的食物,不再抢夺其余猴子的口粮。有些公猴以为猴王是病弱受创,便蠢蠢欲动,欲争当新猴王。可不管公猴们是挑战猴王,还是欺负同类,项圈都会释放电流,建立起完美的条件反射,把它们驯服成温驯的羊羔,让它们无胆向同类施暴。而虐待小猴的母猴、紧粘母猴的小猴也在电流的刺激下改变了天性,再不上演观众们喜闻乐见的母慈子孝的戏码,一改叽喳聒噪,成了见到学生便大气不出的乖乖仔,讨喜之至。 讲完,黎思德从裤兜里攥出遥控器,给艾斯特示范项圈的妙处。方才还受水枪惊扰的猴子们,一遭电击,立即用手脚并抓铁笼,如胶布似的互相粘连,简直是烂胶搅和牛皮糖,争当狗皮膏药。这会儿,黎思德就是把水压调到最高,冲得猴子们脸红过屁股,猴子们也半声不吱。 黎思德关掉水枪,得意地秀起二头肌,吓唬战战兢兢的猴子们: “看,效果很好,代价不大。后遗症嘛,大小便失禁,难得清理。 蒂莉科特小姐,你别听班上的中洲佬嚼舌根啊,猴子就是猴子,畜生就是畜生,指望畜生拯救世界,完全是白日做梦。弥尔蒙主任早已放弃靠野兽打败人类的妄想,转攻祈信之力,研究想象力与祈信之力的…” 艾斯特凝望黎思德的双眼,在那对痴傻到纯粹的眼睛里解剖真相: “永动机的研发,暂时搁置了吗?” “没办法的事啊,我前面不是说了,想研发永动机,难点还是要先攻克祈信之力,那套朝晟古人的鬼画符我试了,招不来鬼魂。 唉,鬼魂永动机的研制太不切实际了,老实解析祈信之力先。要试试帮猴子洗澡吗?蒂莉科特小姐,机会难得…” 艾斯特谢绝黎思德的邀请,以找格威兰的瘦高个借书为由告辞。她走出门的一瞬间,铁笼里的猴子猛然惨叫,她回头一望,原来是黎思德在用电棍分离贴着母猴不放的小猴,并无过火的举措,便在黎思德对野猴的咒骂中离去了。 回到宿舍后,她在记事簿上新添一笔,为黎思德打上“说谎者”的标签,出发借书。但她的行程被一通电话变更。是达塞拉境遇不顺,想请她出来喝下午茶,排解生活方面的烦恼。 下午茶的地点设在权之木以外。艾斯特提前一小时出发,如期而至。这株巨木里的居民以木精灵为主,罕有金精灵现身。餐厅的装潢亦显古朴,墙壁是类树皮的棕,修饰以藤条与牵牛花,似有盎然春意。地板铺着青松草皮,踏感舒适,像行走于球场。穹顶则刻着浮雕与墙画,纵使不出自大师之手,也不失精致典雅。 “蒂莉科特小姐,这边。” 在达塞拉的呼唤中,艾斯特虽来到角落的餐位,视线仍聚焦在穹顶的画作上,颇有兴趣地猜测起画作的主题: “精灵探出手,握向身前的帝皇。帝皇的目光朝准太阳,垂落的左手弯起食指,等待精灵的触碰。可近在眼前的帝皇,仿佛远在星空之外… 一步之遥,远胜一生。” 达塞拉安然失笑,赞赏之意自在言外: “正是。这幅画名为《帝皇救世》,取材自教典古本第一篇章。蒂莉科特小姐,素闻朝晟断绝国民对帝皇的信仰,教典这类宗教书籍,你有在朝晟研读过么?” “有,作为参考资料在大学图书馆存档,自由借阅。” “嗯,看来我们外界对朝晟的传言偏差过大啊。却不清楚内容有无篡改?瑟兰流通的教典是未曾修改的原版,格威兰版的删改已能算少了,共治区的教典分出好多版本,互相矛盾啊。” “第一篇章,恶魔自天外来,帝皇出而救世。 恶魔降临大地,行到之处草木枯萎,不分老幼,不辨男女,不论强弱,凡活物者,皆吞食为粮…” “是的。然后帝皇生于大地之上,用万道金芒驱散恶魔,予恶魔以心智,划定恶魔的边界,剥夺恶魔的自由,逆转了生灵涂炭的未来,成为艾瓦曼的生命共尊的神圣帝皇。” “既然是《帝皇救世》,为什么画作中的帝皇遥不可及?” 达塞拉扶膝端坐,略有自豪地讲解道: “实不相瞒,这幅《帝皇救世》的作者正是我的祖父。祖父他年轻时,深信帝皇是热爱世人的唯一之神,但第二帝国的钢铁军团粉碎了他的信仰。当日,苍白炽焰与帝皇利刃两支军团攻破密苓要塞,一度荡平云之森,直入晨曦城,连王族的根基权之木也未能阻挡帝国的强军… 祖父目击帝国的士兵们残杀他的同胞,他万般祈祷亦不能得到帝皇的回应,心如死灰。在帝国军团撤出晨曦后,侥幸偷生的他去户外采风。 在烽烟未熄的云之森里,他站在断桥上,眺望一片残木,见那焦黑的林地里,幸存的狐狸在追逐松鼠。松鼠的性命岌岌可危之时,云森巨鹰乘风而降,叼走即将得手的狐狸,不经意地救了松鼠的性命。 那天,他回到晨曦重读教典,从古老的故事里品味出新的含义—— 帝皇救世人,非因爱世人。 就像一个农夫在耕地时不留神踩死了猎捕蚂蚁的避日蛛,纯属无心之举。” “无心之举,”艾斯特接过服务员端来的甜奶冻,先行品尝,“今日的下午茶也是无心之举吗?” 达塞拉不得不先谈正题,不禁面露苦涩,愁眉难舒。听达塞拉讲,他原先有位至交好友,因留学的缘故前往灰都,偶然失去联络。他雇佣一位圣恩者去打探好友的行踪,总算在前些天得到情报。通过好友亲人的途径,他确认好友是遭遇意外,产生不轻的精神创伤,便打算出资接好友回国调养,谁承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的未婚妻竟吃起了醋,闹得他很不愉快。 谈到未婚妻,达塞拉的眉头快蹙成了荆棘丛。看得出来,他相当头痛: “唉,蒂莉科特小姐,你可能有所不知啊,我的未婚妻是… 家父与朋友开玩笑,约定后代是异性则签订婚约,可家父的朋友老来得女,她比我年轻二十岁不止,过于淘气了,闹得我心烦意乱啊。 这两年,她的脾气越发古怪,见我和仆人、保姆多聊几句,就明褒暗贬地讽我作风不正,常把我捉弄得下不来台。 仅是善妒倒罢了,但这两天,真不明白她是读了哪些不健康的读物,指责我和好友的关系不清不楚,是超出友情之上的…禁忌恋人? 那些低俗的小说里是这么形容的吧?你有读过类似的女性读物吗?蒂莉科特小姐。” “没有,不感兴趣。如果你要谈感情问题,我想这涉及到我不熟悉的领域了。” “唉,没有经验之谈,给予些局外人的观点也好啊,蒂莉科特小姐。” 面对眼巴巴诉苦的达塞拉,艾斯特静心微笑,说: “话讲清楚就好。” “咳咳,蒂莉科特小姐,你可能还没谈过恋爱吧?说句冒犯的话,在恋爱关系中,固执与偏见是女方的特权,我们这些男人,只能以加害者的姿态卑微求饶,当一个受气包啊。” “我没有恋爱经历,但我应该明白恋爱的感觉。” “哦?愿闻其详。” “看到一个人后,沉寂的心脏怦然悦动,想要拥上去亲吻他。他顺从的话就呵护他、占有他,吃了他;他抗拒的话就远离他、偷窥他、跟踪他,侵犯他。 恋爱,大概是这样的情绪吧。” 达塞拉听得目瞪口呆,连舀进嘴里的珍珠海鲜汤都忘了咽下,讲话时险些呛进喉咙,辣得直咳嗽: “蒂莉科特小姐…您的恋爱观着实奔放,有种狂野的原始感。” “见笑了。我描述的,是中学时的学妹对同班同学的占有欲。我想,您那位年纪尚轻的未婚妻,应当是迈入人类所说的青春期,内心压抑的疑虑与不安适时爆发了。” “疑虑与…不安?”达塞拉喝了口药茶润喉,表情似是不能接受这套说辞,“小朋友而已,会…” “小孩子的嫉妒心是最旺盛的。正因为自身尚未发育,不能以爱人的身份与你共处。想靠近你,爱护你,黏着你,必须用小朋友的身份,借撒娇来达成目的。 这样一个嫉妒心决堤的小姑娘,看到心爱的未婚夫、青梅竹马的大哥哥和成熟性感的女佣保姆搭话,又对至交好友牵肠挂肚,怎能不心生醋意,当一位可爱的小妒妇呢?” “蒂莉科特小姐,感谢您的开导。看来,你这位未成年的金精灵,却比我这个将成年的木精灵更懂得何谓通情达理。” “惭愧。” “可我该怎么同她解释呢?” “用少女能理解的形容来点醒她吧—— 如果陪伴也被视作爱情,那父母兄弟之间的爱情含量未免太高了。 另外,没收那些影响三观的爱情读物,尤其是禁忌恋人类型的,害人不浅。” 愉快地结束下午茶后,艾斯特推辞掉去达塞拉家做客的约请,赶到心理系宿舍楼找到格威兰的瘦高个,表明来意。瘦高个是相当的大方,尽显格威兰海军世家的慷慨本色,从满柜藏书里找出纹身原图的那本古籍,而后回床盘坐冥想,说是要继续感应帝皇的奇迹力量。 艾斯特祝瘦高个好运,赶回宿舍给银狮换猫砂,想给图书拍照存档,却惊讶地发现相机的储存卡丢失了,不由陷入沉思。 “喵。” 银狮跳上艾斯特的大腿,撒娇般蹭起电脑主机。艾斯特沉默片刻,放下相机打开电脑,在银狮地陪伴下浏览今日新闻,把目光定格在头条上,轻声念诵: “交涉失败!海军在缇洁雅公主的支持下追捕黑水代部长… 灰都,再鸣枪炮。” (二十)开眼 在移民聚集区的博萨餐馆二楼,老板摘掉耳机,专注地分辨此起彼伏的枪声,已然握不稳手柄: “这帮人是脑子起泡,在灰都打防空炮?他们是想拆了自家的首都吗?” 听闻暴乱的喧嚣,领班失去了追击对手的心情,退出即将胜利的游戏对局: “拆?帝皇安的房他们咋拆?别忘了,黑水配有直升机和无人机呢!海蓝衫们搬自行高炮救场,不能说意外,只能说天性抠门,舍不得上制导武器。换我来,先使单兵导弹锁无人机,多炸几台助兴!” 厨师技不如人,又丧失两位队友,输掉距胜利咫尺之远的晋级赛,气急败坏地甩飞手柄,一手挡眼一手握拳,差点儿没问候两个好队友的娘亲: “你俩个龟儿子能稳重点儿吗?没听过人打炮?还导弹射无人机,一发赔五十万?真学你打仗,三天就给格威兰打破产了!” “去,老子有的是钱!”提到钱,领班先是一阵后怕,又露出小人得志的快活神情,“得亏我抛得快,提前清仓,又买了跌,昨天一天,格威兰的证券指数跌了一百个点,哈哈,保持这个势头跌下去,跌他个三五周,老子不得发达了,还接什么黑活,天天游戏野味,办他!” “哼,买跌买跌,跌的都是别人的血汗钱,吸血虫!”口气再怎么恼羞成怒,厨师眼里的羡慕是藏不住的,“妈的,我那个孝顺儿子还催我给他买婚房,我买他姥姥个腿!说什么有钱人赔本卖房筹钱跑路,看看黎谢图街的,哪家不是灯火通明?洛戈森家的那个千金,还邀请名流去庄园避难,收买人心呢!连地产商的促销手段都识不破,我真想把那个混小子塞回他妈肚子里,返厂重造!” “兄弟,这厂可不兴返啊,”老板点火起烟,吐雾过肺。他的嗓音疲态尽显,肥胖的脸蛋爬满惆怅的皱纹,“你儿子算顾家的了,我闺女?嘿,进贵族学校一年多,给有钱的小杂碎盯上了,不是我半夜堵路,怕是要被野猪拱了!唉,她们这些小屁孩,说什么情呀爱呀的,真是电视剧看多了,做起公主梦了!” 对此,胡特是穿起黑斗篷,顶上工人帽,系好围巾,照着镜子打理头发,良言相告: “欠拾掇了,揍一顿比啥都顶用。我出趟门,饭前回来,记得留我一碗海鲜汤。” “揍?你舍得揍自个儿的心肝肉吗?”老板戴回耳机,叹出一个老父亲的沧桑,“自家的莴苣总要便宜外面的猪,唉。” 领班重新匹配游戏,笑嘻嘻地甩给胡特一包烟: “出门留神啊,避着海蓝衫,免得他们应激走火!” “了解,你们保重,祝晋级顺利。” 胡特叼着未点燃的香烟,走上空寂无人的街道。因海军的戒严与搜查,车水马龙的移民区无人赏光,关门的店铺十之八九,开门的店铺也不指望来客消费,全赖邻里之间相互扶持,熬过难关。 胡特走进小巷里,检查流浪汉们的临时聚落,只看到一床床破烂的棉被与防水布。这些保温物品冷得发灰,应是多天未使用,想必流浪汉们觅到好居所,用不着再御寒遮风。 胡特纵身一跃,跳进下水道。灰都下水道的出入口点位,胡特背得滚瓜烂熟,在下水道里赶路,是避开海军陆战队的不二选择。 胡特点燃香烟,用烟味遮盖恶臭。管道上的老鼠很胆大,探着头来吞吸二手烟。臭水里的鲶鱼冒出触须,吃掉烟蒂,咕噜咕噜地缩回水里。胡特步如流星,在鼠朋鱼友的目送下奔赴目的地。 走到半路,一丝异香钻入胡特的鼻孔。他放缓速度,顺香味拐过岔路口,看到一缕炊烟与简易的灶台,以及蹲在灶台前生火烤鱼的流浪儿。 对常人来说,以臭水垃圾为食的鲶鱼,腥味浓烈到难以想象。可在流浪儿的嘴里,它们却是难得的珍馐,是能补充蛋白质的极品菜肴。 陌生人的到来,没有令流浪儿们意外。他们忙着给烤鱼撒料,再把鱼肉剥下来煮汤,搅进奇怪的草药,喂给一名肤如枯皮的老妇人吃。 胡特走上前,见老妇人面如古铜色,眼圈泛黑,嘴唇发白,下意识地问: “生病了?” “别碰她,她有肝病,”一位流浪儿拦住胡特,不准他靠近,“传染。” “哦…”胡特急忙退开几步,用围巾绑住口鼻,“药用光了?” “不然呢?多少天没打散工了,钞票没有一张。再说,你们的店都关停了,没处换过期药了。” 胡特知道,这些流浪者是看不起病的。他们是被医院排斥在外的群体,王庭不定期举办的义诊是他们唯一能享受到的医疗服务。 可王庭的义诊停办多少年了呢?自二十多年前,那位风流君主与贫民窟的女医生一夜风流后,所谓的义诊再没有举行过了。流浪者们只好依赖移民区便利店与黑诊所收来的过期药,靠劳动、钱钞或人情与移民们交换药物,用止痛药麻痹肉体的煎熬。 而今移民的店铺多数关门大吉,流浪者们也失去了仅有的医疗资源,便将矛头对准海军与富豪。重病人与孩子留守下水道,尚有行动能力的去黎谢图街游行示威,用威胁、恳请乃至乞讨的方式索求生活物资,或者逼迫海军让步,早日恢复移民区的周转,别把权力斗争的恶果赐给他们这些社会的边缘人去品尝。 胡特留下两张大钞,告知流浪儿们艰难时可以去他们店里借些粮食药品应急,不自觉放轻了脚步,默默消失。 再现身,胡特推开井盖,抵达灰都大学附近的商业街。他撬开一家瑟兰餐厅的卷闸门,从柜台找到店主的号码,拨通电话打听阿格莱森的消息。 对于常期迟到、旷工,还在工作期间与客人发生过肉体摩擦的博萨雇员,店主实在没有好印象。但胡特的措辞诚恳,他便告诉胡特,店里的员工艾娜克赛斯也许知道阿格莱森的去处。 在询问过艾娜克赛斯当日的情形后,胡特确信,店里三个猪队友对阿格莱森外出风流的推测是信口开河。联系到前行之地的圣恩者曾发动的袭击,胡特隐约感觉到,阿格莱森的处境不容乐观。 依洛戈森家族的财力和人脉,暗中拘禁阿格莱森可以说是易如反掌。之前阿格莱森能反将一军,是依赖黑水的背景与情报系统,出其不意而巧夺胜利。现如今黑水事涉国王身死的风波,能否从海军手中全身而退都存疑,莫说看护阿格莱森,或向胡特提供有关情报。 说到底,他们二人同属黑水编外人员,一是情势所迫替黑水打工,一是收钱办事、账结人走,黑水没有义务为他们的日常安全负责,就算要负责,也得等灰都安定再说。 “唉,等灰都安定了,黑水有没有实权还不一定呢…”说着,胡特打开冷柜,顺了瓶白树汁解渴,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去问当事人吧,痛快些。” 胡特提到的当事人,自然是洛戈森家的千金小姐。坊间传闻,在海军向灰都开进时,洛戈森小姐不知何故,竟拒绝了父亲的要求,不去外地避难,而是留守庄园,广邀灰都大学的师生与社会名流入园避难,被一些灰都大学的女学生在校园论坛里讥讽为贪慕虚名的毒蛇。 无论洛戈森小姐是出于哪种原因才留在灰都,今天,胡特定要登门拜访,揪出阿格莱森的下落。 从正门进,就从正门出。胡特锁好卷闸门,回到大街,正要再次进入下水道,一位狼狈逃窜的青年却抢在胡特前面掀开井盖,直接滚进下水道,扑通一声摔进臭水滩。 “闪开!” 未待胡特有所反应,一队身套海蓝衫的士兵追逐而来。为首的队长粗暴地推开胡特,瞄准下水道清空榴弹弹轮,留下两人留守原地,率领其余三人戴好防毒面具,开启热成像爬进下水道拿人。 “你,干什么的?双手抱头,趴下!出示你的证件!” 两名海军士兵怀疑到了行迹可疑的胡特。他们完全不给胡特辩解的机会,便用镇暴枪对准胡特,勒令胡特接受检查。可他们的命令自相矛盾,对格威兰人秉性有深刻认知的胡特立马看破他们的意图—— 类似灰都警察刁难中洲人的老手段,埋雷等中洲人踩,用来规避执法记录仪的监察,好用警棍赏中洲人苦头吃。 很遗憾,他们挑错人了。 胡特在趴地的同时延展双腿,让双腿从匪夷所思的角度绕到他们的视觉盲区,蟒蛇似地勒住他们的脖颈,只几秒钟便绞晕了他们。 胡特把他们搬进巷道,夺走他们的耳机,收听队长的命令。队长说黑水的探员已被逮捕,让他们准备接应,警惕黑水来劫人。胡特稍加思索,便脱掉一位士兵的装备给自己换上,跳进下水道和队长碰头。 下水道里,催泪弹与烟雾弹的浓烟仍未散去。当胡特走到队长身前,队长惊恼不已: “让你们原地待命,你下来干什么?不对,怎么就你一个人?他——” 胡特用胳膊缠住队长的腰,把队长当成链球,砸翻了另外三名强押探员的士兵。在打倒这些人后,胡特果断将他们绞晕,扛起昏迷的探员逃向安全处。 醒来后,探员没有表达感谢,反而更加警惕: “你是哪边的人?” “顺道而为吧,”胡特脱掉军服,换回原来的行装,“我算是你们雇的临时工?在温亚德入的职,由维莱探员经手,你听说过他吗?” “他在伏韦仑办事。” “那就没错,在伏韦仑劫持公主情人的正是在下,”胡特抬起右手,向探员表演控制身体弹性的能力,“我是出门找人,恰巧撞见他们抓你,随手之劳,不必客气。” 探员的瞳孔为之一缩,戒备的神态转为劫后余生的松懈: “谢谢…来根烟?” “刚抽完,免了。他们果真动手了?不怕舆论?” “舆论?他们自认为是匡扶王室正统,找来缇洁雅殿下为他们背书!该死的,上峰就不该包庇这个荡妇,让我们给她的小白脸当保镖,现在可好,她反捅我们要害,这下是芒刺在背了!” “还有多少探员在被追捕?” “不清楚,我是出门买菜时中的招,帝皇知道他们有多狠,在我家埋伏。万幸我留了心眼,在家里安装了监控…” “他们不该抓你啊,要抓,也该抓大老板…” “你说谢尔德?谁晓得他和上峰躲到哪去了!”念到谢尔德的名字,探员忍不住吐了口血痰,看来是被催泪弹伤得不轻,“每天的命令全是静观其变,以待战机,待他的臭脚!你们圣恩者是没人敢动,大可以居家观察,我们这些普通人就遭殃了,再拖延下去,还有人要遭那堆兵痞的黑手…你去哪?” “说了,找人,”胡特背对着探员,身影融入黑暗里,“出左手直走,第三个路口左转,再右转走两个路口,往上去是瑟兰移民聚集地,他们应该不会去那边查人。” “谢谢了。” 胡特没有应声,在沉默中直奔黎谢图街。赶到大致的方位后,他想顶开井盖爬出去,却感到井盖被重物压死,不得不发动祈信之力,沿下水孔钻过井盖,探查黎谢图街是何情形。 压住井盖的,是一辆漆黑的装甲车。装甲车旁站立着多位荷枪实弹的安保人员。他们尽皆怒目而望,用手里的霰弹枪和防暴棍指向警戒线外的示威者,用冰冷的态度告诫这些举着横幅的流浪汉最好早点滚蛋。 聚在黎谢图街街口的流浪汉有多少?数不清,计不全,黑压压如同搬家的蚂蚁,密麻麻像是北海的磷虾。他们被安保人员驱逐了无数回,仍不愿放弃抵抗,而是重聚街口,再高举破烂的横幅,舍弃生物为交流而进化的声音,用行动传达他们的意志。 胡特目睹流浪者们的意志,羞愧感油然而生。从小,他的父母、邻居、朋友都叮嘱他,身为博萨移民,不要轻信警察,不要依靠王庭,不要出卖老乡。因为格威兰的公务人员不会向着靠钱买来身份文书的偷渡者,他这种博萨人注定是灰都圈的底层,即使搬出移民区,也逃不脱旧区的界限,永远买不起新区的房产。 自打成为圣恩者,离家独干后,他忘记了许多童年学来的道理,唯独没有忘记他的肤色垫在灰都的基层。 替无名氏效力的时候,他没有反抗;被格林女士抓现行的时候,他没有反抗;从黑水的保护中绑人的时候,他只顾着逃跑,他都快忘了,为自己争取权益的感觉是怎样。 对这些或因离婚破产、或因失业负债、或因大病垮台的流浪者,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必开口说,他很清楚,到场的每一个人,都比他自己更有勇气,更有资格承接帝皇的馈赠。 “帝皇啊,祢看见了吗?”胡特自嘲似地伏在地上,避开摄像头与安保人员的监视,爬进洛戈森庄园,“在祢的城市里,苦难肆意分生。” 同于黎谢图街,洛戈森庄园内却铺张风光。花园里,明星政客挽手同行。厅堂里,学生导师品酒饮茶。街外示威的流浪者似乎与他们无关,毫不骚扰他们的胃口,读书者仍读书,调情者仍调情,攀谈者仍攀谈,庆贺者仍庆贺。 胡特陡然生出一个念头—— 格威兰再乱些,也未尝不好。 通过窃听仆人们的交谈,胡特在广阔的庄园里锁定了洛戈森小姐的位置。洛戈森小姐与客人们不是同道中人,她懒洋洋地半躺在闺房里,欣赏出卖她的朋友如何求饶,然后让管家把录音拿给朋友的监护人,请对方的家族反思对孩子的教养。 驱走失魂落魄的害人者后,管家难掩忧心,向她送出劝告: “小姐,这一周来,到黎谢图街抗议的人群肉眼可见地增多了。老爷的脾气你是清楚的,他宁可把救济金发到北共治区,也不会给破产者们留一口冷饭…” “慌什么?安保公司的人又不是摆设,他们的业务水平经得住考验。” “小姐,您要知道,同情流浪者的人远比支持财产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人要多。 我用望远镜勘察过,示威的人群里不仅有流浪者与拾荒者,一些移民、工人与老年人都聚在外围,支援他们声讨海军…” “唉,失败者终究是失败者,海军的指挥舰在北海与西海漂流,向我们喊话又有何作用呢?” “小姐,您应该清楚,向我们施压等同于向议会施压,向议会施压等同于向军方施压,”管家的神情忧虑难藏,仿佛在畏惧什么索命的幽魂,“和陆军不同,海军做不到自给自足,不尽快平息事态的话,那些想借机拥立新王的将领,恐怕要被士兵的怒火反噬了。” “父亲的意思是?” “家主决议听之任之,把烂摊子丢给军方接手。” “我所做的,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不是吗?”洛戈森小姐闭起眼,为懒散的容仪添了些无趣,“同情那些失业者不是我的工作,打发他们走吧。” “小姐…” 管家欲言又止,唉声叹气后鞠躬告退,通知安保人员再驱逐示威者一回。洛戈森小姐打开电脑查看监控,只见催泪瓦斯射进人群中央,安保人员用防暴棍砸肿流浪者的脸,在心里估算今天的伤亡人数,悲哀且无奈地拉开窗帘,向阳光吐诉疑虑: “何必呢?” “不必赶尽杀绝吧,姑娘?” 不知何时,胡特钻过门缝,立在她的背后,冷冷地说。 可洛戈森小姐的惊讶,比胡特想象中要少: “圣恩者都有潜行的癖好?” “看来我不是第一个来找你聊天的盗贼了。长话短说,与你接触过的圣恩者、名为阿格莱森的外卖员,被你们弄到什么地方了?” “看来,你不是军方的人啊,怪盗先生?他啊,被我的父亲送去圣城,免费接受帝皇使者的治疗——您应当听说过那种疗法,应当吧?” “有钱人这么小肚鸡肠?” “提醒居心叵测者少动我们洛戈森家族的心思,变相的自我防卫而已。” “行吧,我在此替阿格莱森向你问好,”胡特瞥了眼监控里的暴力镜头,推门而出,“恕我多问,你们上哪里雇来这么多冷血的打手?” “金钱可以诱惑帝皇以外的所有人,圣恩者。” 消失之前,胡特释怀大笑:“是吗?多谢赐教。” 重回下水道的胡特没有注意到,在安保人员动手殴打示威者之后的第五分钟,一团速度远超火箭的物体撞向一位刚用棍子砸断捕鼠人大腿的安保人员,在轰乱的人群中迸出一条血路,砸穿一辆装甲车后才摔落在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庄园里,负责下令的管家惊魂不定,“快通知小姐撤离!海军或黑水的人开炮——” 是吗? 不,那团撞破装甲车,令暴动陷入死寂的物体,不是榴弹炮或穿甲弹,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金沙浮现在这个人的身前,凝为精灵先祖。先祖向静谧的观众们颔首致歉,抓起这个人,消散于刹那之间。 再出现,先祖押着试图挣脱的文德尔,走在一家闭门的图书馆里,停在一排陈列古籍的书架前,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太顽固,依凭。” 不容文德尔反击,她取下一本发黄的古书,拉开文德尔的眼皮,强制其阅读古书里的文字,说… 视界,开启吧。 (二十一)相逢 (一) 那年,我在医学上的研修困入至高的瓶颈期。放眼灰都,无人的医术比我精进。自医好大公府的梁国文书祖先生后,最难固定的肋骨折裂亦难不倒我了。我清楚,在医人这方面,能赢过我的必是非人的圣恩者。 于我而言,失去挑战性的工作是日复一日的无趣。我每日活跃的精神,无非拿去劝大公用吗啡替代铅粉来提神,以免大公英年早逝,损我声名。 无知肆虐的日子,我走进一家书店,在角落里见到一摞要送去废纸厂的医学生手稿。我追忆从前求学的艰苦岁月,不禁摸来一张阅览,诸如“医人”“救人”“爱人”的字眼跃入目中。我想到自己这些年的颓废与自傲,霎时羞愧难当—— 医术大成之际,我竟把为医者的天职与良心抛在脑后了!帝皇在上,何等的卑哀! 我只觉有千万双眼在鄙视我,便买走手稿,似抢到肉的猎狗般躲回家去。 第二日,大公创建的特务组织“黑水”的一员负伤而归。他同那位文书都是梁国来客,人生得憨厚,言行通俗而不低俗。我用碘酒消毒,替他缝合创口,闲聊间谈起何地的病人至多。我本以为他要提圣城治地或博萨公国,未猜到他反说是梁国。 说梁国的病人多,我是不信的。历代大公收藏的瓷器皆从梁国来,釉质似光润珍珠,色如雨过天晴,纹片廖若晨星。梁国有如此能工巧匠,必是富硕之邦,岂会多病多灾,缺医少药? 他向着帝皇起誓,用性命担保梁国是方穷乡僻壤。与他的畅谈,勾起了我对东方的兴趣。我从大公府辞职,自学梁国官话,筹措路费,不期探访东方。 我走时,携一枚口琴、两箱医书、五箱药物、两箱玻璃器皿以备用。我原是要走陆路,越高琴科索山,过博萨入梁国,可才爬到半山腰,我便呼吸困难,不得已乘船绕道。 传闻北海的迷雾会吞噬船只,船夫不愿载我北航,推我从南走,渡到圣城治地,再行路至博萨。而圣城辖理的中洲人,虽以帝国继承者自居,实则蛮盗横行,猖獗无惧。我被劫了两回道,赎了三次命,白搭一年跑回海港,改走瑟兰,在第四年方以军医的资质乘坐瑟兰王族的军舰,随他们远征梁国。 漂泊海洋的末年,我用干菜治好金灵士兵的坏血病,受船长褒扬。我不求别的,只望船长将我的箱子换进隔水的货舱,万不可让它们受潮。船长应允,告知我七日后便达梁国,届时兵士若有劳损,望我倾力救扶。 医者仁心,我亦应允。但三天后,梁国的海盗竟朝我们开炮,伤了船体。我听说货舱受损,急忙下去捞我的箱子,不慎跌入水中,被海潮卷走,幸而我的箱子捆得如木筏般坚实,借助它们,我得以翻到海面,没有当场溺亡。 金灵兵士没来救我,我乘着箱筏漂流五个日夜,因喝海水昏睡不醒,再睁眼,已被一群黄脸瘦汉们架上篝火,将要烤熟了祭天。我吓得哇哇乱叫,用梁国官话表明身份,奈何他们不甚理解,反添了两叠柴,给火烧得更旺了。 我本以为自己死透了,谁知一位端着大公鸡、穿身破布衫的教书先生听懂了我的话。他捂着赤红的鸡冠子,告诉乡亲们我不是妖怪,好歹熄了火,给我解了绑缚。 乡亲们喊来乡长,闹明白我是个医生,用他们的话来说,便是大夫了。乡长给我划了块儿地,跟我说村子离县城近,劝我留村里行医。 我本犯了难,可见乡亲们磨刀霍霍,我思忖着若不应允,怕是要遭镰刀割头,便诚挚地答应了。 待腾出荒弃的茅草屋,我向乡长打听那个教书先生,乡长却说他不是教书匠,是个东南方的书生,十二年前去永安考书院,落榜不第,花光回乡的盘缠,遂就近居留,平日里教孩子识字、读官府公文、代写书信、识读地契欠条,赚些糊口钱,每三年入县城,书一张自荐信,向县太爷索个荐举之名,期许再入永安。但永安的书院,是好考的么?六年前,县太爷给他叨烦了,顺了他的意,举荐他去考永安大试。考完,花榜见不着他的名,他灰溜溜地爬了回来,念着“人穷志不短,才贫情不疏”,兀自奋战。 我不明白梁国的体制和文化,可我约摸猜到,他是想当官。 从乡长口中,我得知乡亲们喊他“老孙”,而我也得了个“甘大夫”的头衔。而我所在的地方,不在梁国东南,更靠北些,临近永安。 不紧要。我来梁国本就为行医,既已至此,随遇而安。 (二) “甘大夫,俺家男人栽地里头了,你救救他吧!” 我问清前因,得知村妇的男人因生蜱虫,竟吞蓖麻,以形治形,便拿上催吐药跑到田里,给他灌水再催吐,往复三回后喂入泻药,叮嘱村妇好生照料他,多给他灌温水,等跑一回肚就康复了。 “药药药,药到病除!甘大夫,你地药真地神了。你是老天爷派地药王爷下凡,救苦救难来了!” 村妇送我一只腊鸡代药费,我口头推脱,胃里馋虫乱蹿。自到梁国,三年过去,牛羊吃不着,鱼儿叉不到,难得开荤,怎能不幸甚美哉? 我走了一路,把腊鸡当成宝贝,时而举起,时而抛高,引得野猫家狗追我等骨头吃。我刚回茅草房,还未生火煮水,捧着公鸡的老孙便赶过来,拎一坛米酒找我蹭食: “啊呀,甘大夫,救人回来了?” 我晓得,老孙是斗鸡赢了钱,打壶好酒来找我闲话了。听乡亲们说,老孙原也有风雅趣好,纸扇舞得漂亮,还吹得一手好箫,可怜越混越穷,手头的宝贝悉数变卖,用去打点县里师爷,求人说好话举荐他。 老孙舍了纸扇竹箫,独没舍这只老公鸡。每逢乡里开鸡坑,老孙都稀罕地托起公鸡,给人炫耀蹬子跟喙,把老公鸡吹成十里八乡的常胜将军。 这时,必有人揭老孙伤疤,说: “老孙,你家将军上回打胜,是两年前地事了!” 老孙则紧抱公鸡,生怕公鸡给众人羞跑,喋喋不休地说: “屡战屡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屡败屡战!胜败天注定,斗志总决心!” 接着,乡亲们便会哄堂大笑,擂响腰鼓开坑斗鸡。要说老孙的公鸡,是鸡中的高龄老人,甭说赢一场,光全身而退已是不易。可这鸡狡猾得紧,逃得颇有水平,总等累得对手打鸣,再补一爪子,能赢则赢,不赢就逃。而老孙也不责难它,输了便抚抚它的红冠子,抖出两枚铜板便去了。 谈起公鸡今日的雄姿,老孙笑得像个顽童,主动帮我填火起灶: “嘿,甘大夫,你没去押注,真真可惜了!凡是押了的,都赚五番往上。大伙都服了我,敬我的常胜将军!” 我把腊鸡煲进锅里,割了韭菜和荠菜汆水,打算就鸡肉解咸: “老孙,你今年还去永安考书院么?” 老孙把公鸡栓在门口,眼光立时黯淡了: “考,怎能不考了?为人之道贵在持之以恒,遇困顿则言放弃,何异于半途而废呢!” 我问老孙,考书院究竟是图了甚么。老孙勃然变色,向我道些咬文嚼字的东西,什么书者天理也、理者正道也,直教我头脑发昏。 说来解去,老孙斟了碗酒,畅悠悠一饮而尽,在灶火的明亮中笑得穷酸: “甘大夫,梁人的难处,你不通的。 当不了御天士,务必向郡里哈腰,在书文上下工夫,工夫不到家,便要务农,半辈子去不了一趟县城郡府,无缘春楼酒席了。 太平年尚可,赶上闹灾,那还了得?西南的木妖,闹得郡里绝了书信;东南的金毛,杀得财主举家北逃。咱们北边独善其身,已是天大的福分了。 拜谢老天爷,保我安家立命! 说回东南郡里,想出人头地,是天大的不易。说是有人推举,便递呈永安,交焱王批印,怎得想,那郡里的老爷,哪交焱王批示,永安的焱王,哪管郡里的糟心!莫不是看出身品相,由老爷赏个一官半职,就地吃粮! 在那儿头空耗,终是虚度年华,我就乘舟而上,征战北地,考那书院,入神宫伺候焱王,争命里的富贵。可恨考官庸俗,不具识珠慧眼… 莫议莫议,再战三年!” 我明白了,老孙是真想出人头地,便把两条鸡翅膀分给他,祝他“一飞冲天”。 老孙嚼着翅尖,把那骨头吮净,分给公鸡吃,用茅草擦嘴,醉醺醺地走出去,唱道: “甘大夫,你会用梁人的字语了!多病催凉秋…多病催凉秋…” 我忽然想起什么,从箱子里翻出口琴,在老孙走后吹起灰都的乐曲,泪流注地。 (三) 新到任的县太爷为官实在,老孙刚往县城孝敬,他就安排老孙至永安考书院了。可遗憾,老孙辜负了他,又一次榜上无名了! 老孙走时,把老公鸡付我喂养。来看病的乡亲们日常不便说老孙笑话,逮着老公鸡就嚷: “常胜将军,你家主子又做老爷梦了!” 听乡亲们说,老孙初来村里,有人怜他落魄,铲他一勺饭吃,他却请人把饭掷在地上,待捡起来再吃,说拾来的不算乞,不影响入仕,还背他的书囊,讲些“正人不食冷炙”的道理。乡亲们冷了他的灶,刻意攮他两月,他才收起排场,乞食种菜了。 乡长也劝过老孙,何不讨块儿山地,耕些麦谷;或拜师猎户,打几只狸子野兔吃?再不济做渔夫,靠老天爷赏饭。老孙答曰: “穷者短其志,富者笃之。” 这一来,乡长亦不规劝老孙了,由得他摆块儿菜田,套田鼠、采野菜充饥。 如此,十八年! 老孙回来了,一回来便破口骂,骂西南的流寇之首是祖贼,骂东南的金毛领袖是奡妖怪。 永安的书院布告了,因祖、奡二股贼寇东西合流,陷了大梁半壁江山,大试录额砍半,而老孙恰在中间偏后一位,本该入书院吃官粮,意外落榜,岂能无怨? 我宽慰老孙,说乱世出英雄。老孙责我不懂,说乱军所过之处,必是白骨遍野、瘟疫横行。我把老公鸡还与老孙,谋思怎的能抵御瘟疫,却听娃娃们哭嚷着躲来。原是郡里抓兵丁,抓到我们乡了! 老孙说着些“君子不避兵刀”的话壮胆,托我看好老公鸡,去拦郡里抓人头了。我心不安,把老公鸡锁在屋里,尾随老孙帮人。 一到村口,我便见到,一伙布甲褴褛的流氓用刀胁着老汉,要睡他的婆娘,抓他儿子从军。乡亲们举锄头柴刀在后,老孙孤身在前,一手搭住兵丁的肩,说: “暴民者,天诛之…” “诛你老母!” 这兵满口南方话,操刀便砍向老孙。老孙急急一跌,捡石头砸刀,竟给刀口崩出火苗! 这劣等的兵器,野蛮的人,便是梁国的军队么?我再不疑灰都的闲话有假,梁国是病入膏肓了!且说那刀口虽崩,还有矛、锤、拳、脚恭候老孙,若是捅着了,怎得了!见乡亲们唯唯诺诺,我夺过乡长手里的锄头,大喝一声,冲向兵丁。 哪知兵丁见了我,如见了鬼似地惨叫,刀也不要了,带头就跑。我们追了他们五里地,信他们跑不回来了,才回村论道,猜出他们是东南的败军,给金毛杀破胆了,见着我,误当我是金毛,六神无主了! 老孙跌了骨,住我屋养伤。替老孙正骨时,老公鸡蹲在他手边,屙泡稀粪,熏得他叫好: “甘大夫,它通人情哩!若不亲我,怎会在我跟前拉稀了!” 我问老孙,可晓得金毛是何物,老孙说他在永安的书院看过,金毛是海那头的人,是木妖精的主家,尚未开化,不足为惧。我又问老孙,可听过灰都在哪方,老孙犯了难,非我追问,才答起话。原来在永安的书院里,我等格威兰人是“灰土蛮夷”,体毛如猿,不讲人话,无男女之分,靠劫人的姑娘生娃! 我同老孙说,格威兰是好地方,灰都是格威兰最富庶的地方,有极好的火器,极好的牛肉,极好的糕点,极好的大夫。老孙慕了又漠了,说话间竟失了神,怨着书的人不该骗他,害他丢相。我劝他宽待,说不了几十年,梁国定然和灰都同样。他肯首称是,又问我格威兰人何故吃牛了?牛是耕地之宝,无端吃了,地由谁种呢? 我猜,老孙是听不懂蒸汽耕田机的,便用天武搪塞过去——我格威兰人的帝皇,在梁人口里,便是天武大老爷了。 我称天武老爷的宝物能替牛耕田,老孙拍床而起,大呼这宝物是他读过的天晶,而后忍着骨疼,慢慢躺回床上,向我龇牙歉笑了。 (四) 东西合流后,金毛声势浩大,破竹般打到北方,理所当然打到我们村里,与我们交涉了。 我晓得金毛的语言,被乡长推去答话。 金毛的队伍里,梁人比金毛更多。管事的金毛拉一位野牛样的梁人副官,要我翻译由他们的领袖祖先生、奡将军规定的新政,传告乡里,落实到每一户人家。 他们的队伍,名为“朝晟军”,意指太阳初生。他们的新政,亦得民心,什么分富户的地产、呈天晶换金银、给人注入天曜以千里传书… 村里没有富户,田普遍贫瘠,不用分;天晶,乡亲们没见过;天曜,乡亲们没用过,老孙听说过,我用过。 朝晟军的士卒们,让乡里人聚集排队,用一块天晶融进大家额头,再教大家用心传话。听到旁人的心里话,不少乡亲吓得直叩头,只当耳边是阴差索魂,等确信自个儿也成了传声的阴差,乡亲们才挺直膝盖,啧啧称奇,说脑瓜里比斗鸡坑还吵吵。 融入天曜后,我不甚理解,这么些天晶,朝晟军是打哪儿弄来的?士卒们说,是西南的祖先生供他们用的,务求一人一天曜,人人交心话。 有天曜千里传信,朝晟军的人行事之速率奇高。等给乡亲们融完天曜,新的政策便传达了。祖先生下达最高指令,禁止民间赌博,斗蛐蛐、斗鸡一律不允,乡民们要把精力投在耕田上,还要抽出精力修什么厂,铸蒸汽机耕田、合化肥养地。 我大惊失色。化肥和蒸汽机,是灰都最尖端的人才掌握的技术,这祖先生是如何学来、改良并推广的?莫非这祖先生,正是大公的文书,代大公远征梁国了么? 试过化肥与蒸汽机的样品后,乡亲们说金毛好、朝晟军强,改用金灵和天兵称呼他们。而老孙抱着老公鸡,呆巴巴地念着天武的经书,说斗鸡之乐,自古以来有之,不应取缔。 士卒们和老孙好生说道,那野牛样的副官路过了。听过他们在争论什么后,副官忽地掴了老孙一耳光,扇得老孙眼珠子迸成蛤蟆。副官抓起老公鸡,不听士卒们劝架,一手揪断老公鸡的脖子,生饮鸡血,骂道: “贱种,论什么了!再多话,扯了你头炖汤!” 后来,我才听说,这副官是名御天士,是奡将军俘虏的亲信,仗着奡将军的关系霸道惯了,不把祖先生的军令放在眼里,跟着他的士卒们亦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等他走后骂他是个逼养的东西。士卒们自发给老孙一些银币作赔,让老孙找金灵主官告状。 而老孙捡起老公鸡的头,抚着那鸡冠,咕嘎大哭,往山头的野树林跑。 我听士卒们说起这事,顿感不妙,便去野树林救老孙,果然,老孙已吊在槐树上,两腿将直了!幸好,老孙打的结不紧,我用镰刀割断吊绳,给他灌气,救回他的性命。 老孙醒了,不说别的,挖个坑给鸡头葬了。老孙说,这鸡是他辞乡来时孵出来的、生了蛋又孵的后代,是他唯一的老乡。 我知道,老孙是袅亭郡的人,考不进书院,当不上官,没脸没钱回乡,鸡是他最后的慰藉了。我咽不来这口气,拉着老孙去兵营告状,但老孙说什么也不肯,还劝我官比民大,御天士比官大,那当官的御天士,比天还大。我便独自找主官告状,主官对这位御天士同是深恶痛绝,应允我会把事件上报朝晟军议会。 我大为震撼。 议会?这祖先生,连大公的议会也照搬了么? 我分神之际,主官通告我,朝晟军在招“干部”,也就是文职人员,专用于写布告、教识字、授医术、编科书。我自揣没有育人的天赋,但想到老孙的志向,便去通告老孙,说朝晟军在招官,吃官粮的官。 老孙重振旗鼓,奋战备考。朝晟军的干部考试结果,是用天曜直传本人的。成绩出来时,老孙浑身颤抖,嘴皮发白,离晕厥只差一步。 果不其然,老孙又落选了。 但老孙不气馁,他夸金灵老爷们比梁人老爷们公平,可惜还是缺了识人之明,他会努力发光,让金灵老爷们看到他的特长。 听老孙的发言都新派起来,我便为老孙吹了曲口琴,祝他下次必过。我问老孙,可还要养鸡么?老孙惭愧笑笑,说金灵老爷们把那个副官撤走了,还放他去考试,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他不能忤逆青天大老爷的良政,即日起,戒赌,养鸡只为煲汤。 (二十二)告别 (五) 人们都传,奡将军主外战,祖先生主内政。祖先生管得很宽,连畜牧豢养都制订新规,严禁人畜同住一屋,也不许乡民用粪喂猪,粪尿要留着窝肥制硝,统规朝晟军调度。 纵观梁国全境,落入朝晟之手者十之八九,惟永安独悬北地,受朝晟军包围,准出不准入。祖先生与历代作反者不是一条心,他似是想将那高高在上的焱王亦败了来,开创新天地。 我不晓得祖先生何来如此勇气,想来是靠天曜传信,荟聚各路人才,众人拾柴火焰高罢。 有鉴于此,我也向朝晟军献了一份绵薄之力,把携来的医书译为梁文,内容尽量通俗易懂。朝晟军感谢我的帮扶,推倒我的茅草屋,把新砖窑产的第一批红砖拉来,为我垒了新房,挂了“药房”的牌匾,替我招揽生意。 受朝晟军提倡,乡亲们有病便治,我的药房生意兴隆。村里的砖窑亦正式开张,红砖自产自销,便宜耐用。三年过来,村里的泥房草棚统统推倒,换成一栋栋小砖房。 乡亲们再不往猪圈里屙屎,猪也再不吃人粪,改食泔水。猪杀的时候,膘能有三指厚了,比往年肥一圈。 乡亲们说,赖朝晟军发的粮种好,赖祖先生育的番薯大,而我知道,那些作物是格威兰的特产,被金灵们运到梁国,经木灵们育种改良,易于耕种且产量高。 由此,乡亲们的衣食皆大大地改善了,独老孙还守着一块儿烂菜地,靠野菜野味应付过活,怎也不肯务农烧砖。劝得久了,士卒们也嫌了,背地里怨老孙冥顽不化,是个彻底的守旧书痴。 老孙的顽固,使我忧心忡忡。想到朝晟军的金灵军官里,有不少是我渡海时的故人,我便觅到一位好说话的,为老孙修间鸡舍,以图激发老孙的专长。 鸡舍建好,老孙三叩老天,感恩天武大老爷赋他气运,祈愿祖先生万世常春,请我烤田鼠聊表谢意。 我原以为有了鸡养,老孙的夙愿能消减稍些。哪料到,老孙照旧苦读。他用不起油灯,黑灯瞎火时,便抓萤火虫,夜读祖先生撰写的《朝晟人事任免新规》,研习朝晟军的干部考试有多少要领。 两年熬来,老孙的眼眶更乌黑了,可每年一度的干部考试,老孙无不流利地铩羽而归。士卒们都说,朝晟军的干部,学的是取材施政,讲的是畜牧谷粮,老孙呢,终日读死书,分不清大麦水稻,认不全野菜菌菇,猪不懂煽、羊不知放,能称道的独养鸡这门手艺。 可方今禁赌,鸡养的再雄赳赳,吃进肚里,撇出来不是一个样? 我晓得,老孙是劝不来的,便由着他自学考试,不多干预。因天曜入体,书信的交流极快地方便了,我得以印证,奡将军即是当日携我至梁国的海军将领“欧达莱娅”。 据悉,她在老孙的故乡袅亭登陆,收服郡守旧部,两年便占领东南全境,遭逢西南的祖先生,却投诚合作,屈居人下,甘为朝晟军的二当家。 我与老孙说起这事,老孙竟摇竹签、卜龟甲、观星象,算得奡将军为九九至尊之命,生来该主国事,遗恨她生而为女,阴阳倒转,失了君王气运。而祖先生,命合九五之数,先天王者,与奡将军一遇,反夺奡将军气运,铸就王者之誉。 换言之,老孙是算到,祖先生要诛除旧王,入主永安。而奡将军与祖先生,正如鸡啄蜈蚣,一物降一物了! 我不通梁人的命数,但我理解,老孙是在扮占卜家了。老孙问我灰都的人可会算命,我思来想去,貌似是有贵族迷信这套,便对老孙说,若他去灰都,境遇或许比留在梁国好。 老孙罕有地谦逊了,说人不同命不同,格威兰人的命数,岂能给梁人算了?我哈哈大笑,买他一打鸡蛋,回屋试烤蛋糕,改日请老孙做客。 不待我做出蛋糕,一则短讯经天曜传遍大梁国土—— 永安的焱王,死了! 朝晟的军士们举族欢庆,莫分金灵梁人,皆举朝晟大旗,高呼祖先生伟大,奡将军神勇。当日,纸刊的大报贴遍村里砖房,详述焱王之死,供乡亲们阅览。我刚揭掉一张,未读完开头,老孙抓着张同样的字报,跌撞进我家,开口便问: “甘大夫,焱王死了,你听说了么?” 我自是听说了。老孙气喘喘地坐好,指着字报念道: “弑焱王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儿娃郎,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老孙摊开字报,混沌的眼仁发着不置信的光: “不行的,不行的,按规矩,谁杀了焱王,谁就是焱王… 祖先生不自己杀,真叫外人杀,他、他如何取信于民了?他不当焱王,却把焱王赠给别人当么?这合乎天武之道,合乎无上至理么?” 我噤了半钟,答道: “兴许是祖先生不准当焱王了。” 老孙大张呆口,痴痴地望着桌上的字报。我疑心他的舌头是打了结,便去察看,他却把字报卷在怀里,失了三魂七魄地怪笑,一步一步挪出我家,在门口猛回头,丢了什么似地念道: “焱王,死啦!” 后来,我听军里的士官谈起,祖先生宣布废除焱王古制时,永安城乃至梁国各郡,都有书生投河上吊,怎的也要祖先生推出位新焱王,为各地的军士增了许多麻烦。 军士们说,其实朝晟议会有过争论,有半数人支持奡将军反对祖先生,力求存留焱王之位,促成君王与议会的双向监管。 可祖先生用一句话封死了他们的嘴—— 没有焱王这口马桶,你们就拉不出大粪了? 我不知这句话是挑衅或是侮辱,但用来描摹老孙的背影,甚为恰当。 (六) 焱王覆灭后,梁国不再,祖先生以朝晟为国号,结合瑟兰与格威兰的体制,废除爵位户籍,严禁奴仆之风,鼓励各地修路屯粮,借飞速传达讯息的天曜做到了大公都不敢妄想的事—— 无徭役,皆雇佣! 我能理解祖先生的底气何在。有天曜传讯,贪赃枉法者无所遁形,政令执行的效率达到一个空前的高度。 可祖先生后续的一系列新政,我却摸不清是何用意了。 祖先生列出大量禁忌,纳妾、多妻、青楼、狎妓、兔爷等不必说,跪拜、敬称乃至劝酒都归为糟粕。凡是有以职位自称、打官腔摆排场的,听闻者皆可举报。 我是认为祖先生矫枉过正了。不少礼节文化是刻在梁人骨子里的习惯,就似木灵与金灵的主仆尊卑,非一朝一夕而成,既不是一蹴而就,又如何一朝倾覆呢? 老孙更是牢骚满腹。他说这些都是祖制,祖制必是对的,对的必是好的。既是好的,哪轮得着祖先生变革呢? 我起了兴致,求老孙谈谈这些祖制好在哪里,老孙却念起经书,说什么宗法尚严、悖祖之人死不足惜,叫我一头雾水。 等通报一来,承诺宣讲新政者优先录用为干部,老孙又不谈祖制了,成日去学堂复述祖先生的新规矩,为乡里乡亲讲解新政好在哪里。 我因置办物什,去县城走一趟,但见书生干部对祖先生略有微词,而农夫劳工则无所谓。听过老孙授课的乡亲们议论新政,说祖先生管的不是他们,而是昔日的老爷,业因此,他们绝不反对,反正老爷吃苦,他们便享福。 乡亲们好比是矿井里的耗子,时政嗅觉比高级干部都灵。果然,不出一年,第二波新规又布告全国了: 对新政阳奉阴违者,严惩不贷,检举者,有奖! 首先落网的,是昔日保举过老孙考书院的县太爷。朝晟攻来时,他率部投降,主动开门献地,可过去一年,他时常议论新政,说祖先生是学的蛮夷之法,祸害了梁国的百姓,被捅到上面,由军队抓捕了。 给押到菜市口巡街时,他痛哭流涕,悔不该诋毁新政,被老百姓丢的烂菜叶和臭鸡蛋喂成肥猪,因获书生与干部求情,艰难保住一条命。 联名上书保县太爷的人里,当然没缺了老孙。幸而老孙不曾考中书院,否则,依他的体魄,哪遭得住这般折腾! 经此一事,老孙对祖先生的怨气更盛。他批祖先生是不坐焱王位,却行焱王事,搞一言堂,弄得朝晟空穴来风,干部人人自危了,长此以往,还有谁愿意考取干部,替朝晟效力呢? 老孙的言辞太放肆,我忙灌他稠酒,给他喝昏了去,免得生祸。不知怎的,我隐约有种惶恐,或许我们用来传信的天曜,是祖先生的耳目,能帮祖先生监察我们的言行,以辨是非! 我如何想不到,查完干部里的逆党后,祖先生的大手竟抓向助他称雄梁国的军队了。先有坊间传闻,说那位杀败焱王的少年御天士于视察我郡的途中暴亡,没几日,官方的通告便坐实了他的死讯,好不心惊。 调查的人马不日到了。等人问到我家,我才察觉,来访的却是旧相识!那领头的将军姓牛,正是在灰都时找我医伤的梁人御天士,见着我,他亦惊讶。我二人不谈正事,把酒言欢,高谈阔别离后的奇遇了。 这牛将军是祖先生的死党,同祖先生出灰都、归大梁,收服流民,攻克郡县,每战身先士卒,以首登城头着称,声望不在奡将军之下。祖先生推行新政,有赖他鼎力支持。而今,那足可击杀焱王的少年御天士死得不明不白,他特地赶来勘察,看是否有人作梗,在铲祖先生的墙角。 焱王的本事,我曾从老孙口中听闻过。焱王身负纵火奇能,赤手空拳便可以一当万,寻常御天士于焱王而言与蝼蚁无异。那杀败焱王的少年郎,是凡人能谋害的么? 我的疑虑,使牛将军木讷了。他似是有口难言,嘱咐我今日之事不足与外人言道,而后向我打听军中的御天士曾有欺民霸财之劣迹。我忆起老孙的旧伤,把御天士殴打老孙、抢老孙公鸡的事一一列举。 得知行凶的御天士是奡将军的铁杆,牛将军称我帮了他大忙,立刻去找老孙谈话。我替他引路,去往老孙的还是泥巴房。老孙正捧着书,在那里精读干部任免原则,听我说是谁来了,便把书一叠,一扬袖袍,将要行跪拜大礼。 若没我拦着,他真就跪下磕头了。牛将军倒是体谅他,没苛责他的惊惶,劝诫他焱王已死、梁国已亡—— 如今朝晟是祖先生当政,无需下跪磕头了。 老孙慌张称是,答起牛将军的问话。言谈间,老孙如见天人,一通马屁乱吹,结果牛将军不吃这套,止住他: “俺且问你,你们村,每亩田约摸多少收成?每口人家,一月吃几斤米几斤面?” 老孙哑巴了。牛将军宽慰他,说祖先生会整治横暴的御天士,还他个理,便告辞了。 临了,牛将军说,他对老孙这类人是鸡吃萤火虫,心知肚明,让我平日里多劝劝老孙,莫痴迷当官,要把心思放归正道。 我代他转告,可老孙惴惴不安,全听不进我的话,叨叨着御天士自古高人一等,祖先生若把御天士当百姓治理,怎哄得过来了? 。众示尸悬后死处安永于,处论罪同庇包因信亲族家其,决炮判被女妇污玷、姓百压欺屡屡因,报了上士天御的孙老打殴,年次 乡亲们听了报,都夸杀得好。老孙念着报,直呼老天有眼。乡亲们罕见地附会老孙,买只鸡去庙里祭天武,感恩天武收走一个祸害。 恰逢有新娘嫁到我们村,路过庙,抢我们前头叩首谢天。那新娘一身红袍,水灵得很,我不禁多看两眼,询其来路。老孙与我知会,这新娘是邻村来的,嫁给了她的堂兄,今日要办酒席,订了十多只鸡,要卤制待客呢! 我不解了: “堂兄妹?堂兄妹如何取得亲了?” 老孙笑我不够细心了: “甘大夫,亲上加亲,你不懂?这乡里多的是非表即堂的亲家,啊呀!” 我头似小儿手里的拨浪鼓,摇得生影: “这…这亲岂是能加的?生的胎儿有病,怎得了?” 来乡里这么些年,乡亲们头回异口同音地哄笑我了: “有病?甘大夫,生娃怎会有病呢?” 想到梁人风俗是此,我不便多管。第二年,这新娘因难产到我药房,经我百般劝解,方同意由我接生。可生出来的孩子,脑壳如芋头尖尖,两只眼睛高地不齐,落地便没了气。新娘的丈夫直呼孽妖孽,不顾新娘痴傻,寻神婆解咒了。见丈夫奔走,那新娘生出莫大的力气,从我手里夺走死婴,披头散发地跑到山上,跳崖自尽了。 新娘死后,乡里人尽传是她前世作孽,天武罚她今生受苦。老孙听来这些流言蜚语,一一囊括于我,我出奇地平静,平静地悲哀了。 认知水平不同,能怨得了乡亲愚昧么? 我书明要害,由天曜直传牛先生,竟于五日后得到祖先生的亲自回复: “情势严峻,当即刻整改。某位不知名的大夫,我特此鸣谢了!” 半月过去,祖先生以天曜通告全国,列举十年来各地因天武祭祀与近亲结亲而造的悲剧,一番慷慨陈词,督令各市、县、乡拆除天武庙,宣讲神灵崇拜的危害,普及婚配的医学风险,建设医科大学,培育大夫,预防疫病虫害,根除烈性传染病。 老孙因教人识字而入县城,听得县里人议论纷纷,附近不少乡村的富农为护天武庙,煽动乡民抗命,闹得祖先生的政令难以推行。 我以为祖先生要缓和手段,温和地改进迷信问题,哪晓得祖先生派军队出马,好一通抓、查、杀,把背地里指示乡民作乱的乡绅与干部要员统统逮捕,祸延百万人! 我们乡无人掺事,风平浪静。乡亲们每日听老孙念报,言语间颇有幸灾乐祸之意。老孙时而哀叹时而庆幸,我问他哀叹缘故,他哀叹为官者贱如猪狗,当官的意义又在何处?我问他庆幸缘故,他庆幸干部空出几十万人的缺,他更容易考中干部了。 经此风波,议会高层里支持奡将军的派系乖巧不少,朝晟短暂地平稳过渡了。乡里的房子舔瓦刷粉,石子路铺成了水泥道,拆除的庙改建运动场以供乡亲们强身健体。猪场扩建了,羊圈增广了,连老孙的鸡舍都开第二间了。 可老孙仍考不中干部的名额,终日扼叹。我想,老孙要听牛将军的劝,放开典籍手册,改学农林新书,倒有考中的可能,如此煎熬,何时到头呢? (七)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转眼,我已在朝晟很多年了。有县里的富户到我们乡投建纺织厂,给足薪资,乡里的年轻人争相入职,冷了猪圈羊圈,荒了田地庄稼,钱虽多了,吃食却贵了。 老孙转去县里教书,把鸡舍托我照料。县里的学校是四天班两日休,往来路费全免。老孙每回乡里,便感慨世道不公,穷者愈穷,富者愈富。 县里那些开厂造物的,手里的钱愈发多了,钱愈多,他们开的厂愈多,雇的人愈多,给的工资反低了。他们赚来的钱,用去买什么古董,办什么金银珠宝,拍什么灰都来的钟表以饰高雅,独不舍得给工人多分些,给老孙这类教书匠多赏些! 每每念及他们的奢靡,老孙便说同一件事: “甘大夫,郡、呸,市里的风闻,你听说了么?” 我听说过很多次,可每次都称不曾听说。于是老孙两手一拍,疲累的脸起了丝血气: “那市里的富翁,竟悬赏虎骨鳄肉,吃什么虫草人参,一餐的花销够我支出半年了!甘大夫,他们说吃虎骨壮骨,吃鳄肉长肉,吃虫草破茧重生,吃人参长命百岁,真的灵验么?” 我的回答,必是不屑的诅咒: “狗皮不通!以形补形,有用么?若形能补形,吃什么虎骨,吃人去罢!就是吃木灵、吃金灵,补得也比糟杂玩意形象!” 老孙必然大笑,与我赞赏: “正是么!我说这些人,想长生不老,吃千岁杉、啃万年泥去吧!” 我亦会问,老孙的仕途期望如何。老孙往往向隅而泣,抱怨干部考试的人太多,胜昔年考书院的难! 我不懂的,祖先生每年抓那么多问题干部,杀起议会的人马都不手软,朝晟的官场,怎还如此诱人了?我曾与牛将军探讨该问题,牛将军的答案,使我更琢磨不透祖先生的心智了: “老甘,须知,老祖他同俺说过,官这种东西,总有人想当的!哪怕杀得人头滚滚,哪怕诛得三族尽灭,也总是有人梦着当的!你的朋友,不是此例么?” 我畏惧了: “祖先生他如此行事,不怕身后恶名么?” “他?他是不怕的罢!他婆娘甩他而走后,他的脾性就暴躁了。唉,莫传出去,不足为外人知晓啊!” 我守口如瓶,再见老孙,只问老孙何故想着当官,老孙常说他也不知道。 可我隐约猜到,在老孙心里,御天士始终是高官一等的,官始终是高人一等的,而老孙,不是想当人上人,是不愿做人下的牛马罢了! 工厂开得越多,我的病人越多。十年来,这些煤炭厂、纺织厂、砂石场、水泥厂、矿场的工人,身体一年弱过一年,每从市县回乡,必到我家里问病,吃两副药疗养。他们的病症,和灰都的工人是相仿的,难治难疗,唯有休养。 可他们的眼里满是钱,而老板开的薪水又不变,物价却逐年增高了,他们要攒钱娶媳妇修大宅子,不得越干越累么! 想到灰都曾生过的工人游行,我手又痒了,忍不住给牛将军传信。牛将军是在大公手下做过事的,代大公恐吓过一些闹事的工头,深谙其中门道,知我所言不虚,承诺向祖先生报告,尽快商议办法。 祖先生的政令总是切中要害的。祖先生规定,大体薪资要根据当地统计物价调动,宁升勿降,而各地干部务必督察到位,定期汇报本地物价与薪资情况,尤其各大城市,随时要接受牛将军的不定期巡查。 工人们还未唤祖先生是青天大老爷,地动的噩耗便传开了—— 刚巡查完两个市的牛将军,在乘船的时候坠水死了! 牛将军的死讯,我是不太当真的。牛将军是御天士,身经百战,水性甚佳,怎能坠水淹死了? 直到老孙跑回来,给我看县里的字报,我发出天曜而不见回声,我才相信,牛将军他真的死了。 我问老孙县里人是怎么议论的,老孙喜忧参半地说: “值得议论么?莫不是割了人的膏,让人阴死了!那些富翁的背后,哪个不是议员干部,哪个不是军里士官的亲戚故旧,要舍他们的肉喂穷人吃,他们如何肯了? 他们这帮人,表面上以文人雅士自居,暗地里满嘴的屁股奶,又赌又嫖,败类斯文! 我看,有他们捣鬼,这祖先生的位置,亦坐不了几天了!他的议长,是该让给别人当了!” 而乡里的厂长,还在苛责乡亲们消极怠工,给自己亏了许多许多的钱,说什么也不涨薪水,反要乡亲们赔偿,我的心立时凉了—— 最卑鄙狡猾的人,总习惯把自己摆在受害者的位置。 在这群受害者的联手下,朝晟要走进死胡同了。 我错了,我大大的错了。我没想到,牛将军死的第七天,祖先生向全体朝晟国民发出通告,陈列了奡将军派系勾结大富豪盘剥民众、事发后刺杀牛将军的罪行了。连奡将军写给瑟兰的书信,都被祖先生搜出来刊在报上,列为叛国的铁证了。 一时间,群情激愤,乡里的厂长被人绑去县里,县里的富翁被人拷去市里,市里的权贵被押去永安,从父母到子孙,三代以内皆诛杀了。 可怜奡将军,她从瑟兰带来的金灵部队,早打散成中层军官,无人心向她,她想作反,亦无人响应。 被她提携的袅亭一把手喻视云,反绑了她送去永安,听说,她于菜市口被斩首示众时,喻视云还拍手称快,夸祖先生杀得好! !杀开番轮,部干官军的他持支准对口刀把生先祖,后头人万百了砍哄哄乱,党同的她和军将奡完杀。的能不,的能不?么了完就这 杀疯了,真的杀疯了。老孙舍了县里的工作,狡兔似地摸回乡里,向我描述县里的惨状—— 桥桩路灯上都是尸首,金灵的、木灵的、梁人的尽有,干部的有,军官的有,御天士的有,凡人的有,富人的有,穷人的也有。 祖先生似乎把人当成可消耗素材,杀着取乐了! 我问老孙,到底是谁在支持祖先生杀人,老孙只喝水摇头,说不清到底是怎回事。听老孙的意思,祖先生的调令绕过了议会和干部军官,直通士兵和百姓,成群开杀,不知何日是个头! 祖先生就这样杀了三五年,乡里的雨都泛着血色。祖先生的理论是没错的,一阵大杀后,幸存的厂长都开够了工资,因为钱不给够,杀人的便来了。 而缺失的干部,亦是年年有补,改称“入编”。即便祖先生杀得最兴起的一年,老孙还是回县里考编,可惜这考编的规矩,越发的严格了。 去年,老孙考编时,一个年轻人听说了他的故事,便当众嘲笑道: “这编,岂是你配考的?” 然后,这年轻人就被取消参考资格,终生不得录用。 而老孙今年亦撞了霉运,他因替那名保举他去永安考试的县太爷说情,被登记为“成分复杂人群”,难考入编制了。 老孙回来的时候,正值秋末,两间鸡舍的母鸡正肥,适合煲汤。我采了些草药,难得与老孙坐在泥房外共进一餐。 提起当今干部们的卑微,老孙笑得开怀,连两颗松动的门牙都笑掉了: “当干部图什么?没钱没名,图的就是那点儿喝马尿都有人赞你雄姿英发的权啊! 祖先生把干部当什么?当耗材了!我偏不懂,祖先生这般刻薄,考干部的怎么一年胜似一年的多了?甘大夫,你说,入编入编,到底是入了谁的编?” 我不知道。我舀一碗鸡汤给老孙喝,鸡舍里的公鸡不知是否嗅到了老婆的味道,竟悲鸣高亢,悠扬得像是钟声一样。我想起故国的灰都,想起灰都的钟楼,问: “老孙,袅亭是什么样的?” 老孙一口汤一口酒,喝得晕乎乎,想不起袅亭是何风景了。他被鸡吵得耳痛,求我吹口风琴,用雅乐清明耳朵。我便掏出生锈的口琴,生涩地吹起忘了名的歌曲。 老孙鼓掌打拍,问: “甘大夫,这曲有名么?” 有吧?也许有吧?可我已是忘了! 我吹得太钝,钝得老孙以衫拂泪。老孙告诉我,他记起袅亭是什么样了,便拿来纸笔,用他几十年读的典籍,为灰都的曲填了梁人的词了: “小桥头,晚市后,江畔灯如昼。清风扬帆远渡口,星光洒竹篓。山中游,林间走,山林登月楼。蟹子酥黄老酒稠,良辰醉芳州。 高竿入,纯鲈出,钓影绵似露。独身辞乡别故土,凉碟碎空壶。孤寒布,单夜服,孤单宴歌舞。人生总难觅归处,多梦泪漂浮。” 我停了口琴,说袅亭一定很美。老孙醉醺醺地卧倒了,梦里说着袅亭的确很美。我拿起老孙的笔,望着山坡上的余晖,用我稀薄的墨水,题了散句: “秋风不解西窗语,又栽东坡满山菊。” (八) 随着祖先生辞去议长的职位并退居幕后,朝晟的动乱平息了。 祖先生虽不管事了,可他的真言,仍流传在名为网的天曜里: “课他们的税有何用?他们总会想法子保全财产,务必从根源入手,一经查实,就地诛杀。” 祖先生归隐前,做了几件大事。 。有所”网“归权察监布宣,构机察监的晟朝了撤裁是三;者行前、岩圣、迹奇以之称,汇词口拗的式译翻成换,了改修都词名等士天御、晶天、曜天把,汇词的人梁了正改是二;”网“为名起曜天的信传给是一 如此,我的猜想倒印证了—— 从始至终,祖先生就用“网”看着所有人。 祖先生走后,新任议长施行较为宽仁的政策,特赦了“成分复杂人群”,消除他们的不良档案。 这也意味着,老孙又能考编了。 而今的老孙,是村里年事最高的长者,是村里第一个百岁老人,是村里的活牌坊、活字碑,他已不考编多年,专心耕地养鸡,开了十几间鸡舍,教了百十个孩子读书。 此时,还他考编的资格,有什么意义了? 在老孙备战考编时,我让了诊所,去山坡晒太阳,晒得美滋滋,像是躺进金菊的海洋,梦回年轻。一天,一个白胡子老头走上山坡,躺在我身旁,我以为是采风的画家,便没搭理,可他主动开口,用“网”里独有的声音问我: “老牛他找你聊过,对么?” 我望向他,揉揉眼,确认自己没认错。错不了,躺在我旁边的,正是归隐的祖先生,我治过肋骨的梁国文书啊! 我答: “对的,对的…” 他问: “这些年,朝晟好了么?” “大约…不,必定是好了。” “比之灰都呢?” “好了,亦好了…不,我不清楚了。” 他笑了: “是啊,灰都的变化,你不清楚啊。” 看他躺得自在,和气地不似杀人魔,我便壮着胆量,问道: “祖先生,你悔恨过么?” 他扭头看我,笑哈哈地说: “悔恨?我有什么好悔恨的?我不悔你们恨别人投的胎比自己好,但恨你们悔自己投的胎没别人强啊!” 我感悟了,又惶恐了: “祖先生,朝晟往后的路,要怎么走呢?” “走?抬轿的人互相拆台,你说,事儿怎么办?” 我当然知道。怎么办?只有杀!可杀到头来,又该怎么办呢? 祖先生站起身,慢悠悠下山走了,唱到: “尽是王八见乌龟,绿毛配了窝囊废!” 第二年,老孙真的再去考编了。通知传达时,他煲了锅汤,我温了壶酒。我们两个老光棍坐在电灯泡下,静默默地等考试结果由“网”送达。 正揭锅时,老孙抓着汤勺的手忽地松了。他瞪着双铜铃似的眼,迈过电热炉往前抓,抓到我的衣领,仿佛看到了列祖列宗,咬碎了嘴里的鸡头,放声大笑了: “我、我是官了!我是干部了!我入编了!我入编了!” 笑完,老孙往后一挺,打翻了鸡汤,一睡不醒,安然辞世了。 三天后,当老孙的骨灰盒在手,我仍不懂得,老孙怎就这么死了? 直到我坐火车去袅亭,乘轮船游江,把老孙的骨灰撒进碧蓝的水里,看骨灰结块儿,而后沉江消融,我才恍悟—— 老孙能活到现在,全凭念想寄托,吊着那一口气。如今入编圆梦,这口气没了,他自然也就死了。 既老孙死了,我亦是时候回乡了。落叶万里飘,终须根下葬。 谨以此文,纪念我在梁国与朝晟的七十年时光,引用灰都诗人的诗句—— 我独困伤悲,把欢笑留给世人。 (二十三)中心 “我独困伤悲,把欢笑留给世人…” 当结束语飞出呢喃的咽喉,逼真的视界陡然收束,如谢场的银幕般无光送别了漂泊数十载的灰都大夫。 复苏的赛尔也告别了历史,与现实重逢。他已经数不清楚这是视界第几回失控,可他深信,失控的视界是敌人故意设置的绊脚石,诙谐地赢了他一城。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敌人会用这种方式战胜他。 回看目前,他是在何处?星光熠熠,人来人往,静谧与欢闹相交,星菊与月影对衬,居民们谈论琐事与新闻,学生们描绘风景与人像,游客们摄影留念… 是瑟兰的晨曦,权之木顶端的广场,是同一个世界里不相同的地方—— 一个和平的地方。 是梦吗?为什么梦到了这里? 不,膨隆的肌肉,粗硕的骨骼,难以压抑的力量,无法平息的躁动都在告诉赛尔,这不是梦。 切实受精灵先祖攻击,肉身匪夷所思地生长,祈信之力攀升至不曾理解的高度,因视界的失控而晕厥,因视界的终结而苏醒… 此刻,正在晨曦。 在赛尔平息诸多线索造成的冲击时,打败他的先祖可亲地问候了: “你醒了,依凭。” 声音来自左手边。赛尔扭头一望,但见先祖卸了铠甲转着便服,与他并排坐上长凳,仰望星菊外的月空。 赛尔猛握拳头,几欲蹬开长凳反手肘击。但先祖的沉静是无形的刀锋,抵住了他的喉结,迫使他放弃主动权,转而听先祖说: “还想战斗吗?依凭?” 在这里战斗,不是理性的选择。先祖的手段,赛尔在灰都尝遍了。他能反制先祖的概率微乎其微,贸然动手的结果必是殃及无辜,且耐心聆听,看看这忽然亲切如老朋友似的先祖耍着什么名堂为妙。 “不用再战斗了,依凭,”先祖只抬手指月,那弯弯的月牙登时便充盈了些,“待在晨曦吧,我会守护你的。” 守护?守护什么? 条理不明的回答,且前因后果一概不知。赛尔不能说是茫然,只能说是不知所措: “守护?守护我?” “是,守护你,我想要守护你啊。” “为什么叫我依凭?” “依凭是你的真名,”先祖微勾手,一朵星菊遂飘零而至,经她的手点于赛尔的眉心,点亮了慈祥的温和,多接近嬉弄孩童的长辈,“你的姓氏是虚妄,你的名字是无稽。我赐你的命名方是真相,依凭。” “乱改别人的姓名也太蛮横无礼了…” “我有这个权力,因为我是你真正的母亲。” 辩解时,先祖依然娴静。在赛尔眼里,这分娴静却是胡闹,胡闹到他无言可对,只好嘀咕道: “嗯,我妈妈喝醉了都不会讲这种傻话。” “不信任我吗?依凭?也是啊,我用暴力测验了你的潜能,从你的角度考虑,我是不值得信赖的。” 赛尔实难理解先祖谈及的信赖,一时结巴了: “那您…您还真不是个自以为是的人啊…” 先祖笑着伸出手,如同从幼儿园接孩子回家的母亲般摩挲赛尔的头顶: “我说过,你是我的孩子。放心吧,我会守护你的。” “神经,你这里没问题吧?”赛尔俯视着矮过他下巴的先祖,心生无名之火,不由指着脑袋失口辱骂,又惊慌地捂住嘴,“不,抱歉!我不是…” “依凭,你的本源正浮躁。更多的巅峰,更强悍的力量,更丰富的能力,滋生了更难自制的欲望与冲动。时至今日,你仍相信你的爷爷、以帝皇使者自居的武神是理智者?你仍相信他的诚意,而抗拒我的善意?” “敢问,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班布爷爷…” 面对赛尔的置疑,先祖的眼里孕育起旭阳,反耀得赛尔汗流浃背。而先祖的回答,仍是莫名其妙: “他向你致歉,他对不起你,从始至终,他都在伤害你。” “伤害我?”赛尔擦擦汗,转头错过先祖的目光,憋不住窃笑了,“伤害我的明明是您吧…” “你是指我的攻击?你有受伤吗?依凭?” “呃,没有。” “你有感到痛苦吗?” “没有…” “你有察觉到我的恶意吗?” “没…” “依凭,我说过,我是你真正的母亲,我不会伤害你。” “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赛尔站直身,眼神肃穆,高大的背影遮蔽了月光,将先祖覆盖在黑暗里,“你是说服不了我的,用出你的祈信之力吧,我们到无人的安全地带去分高下,别牵扯无辜的人。” 先祖没有答应,亦没有拒绝: “你很明智,依凭。但视界所见的历史有局限性,仅是往昔之影,依凭。 的确,你每一次承受极限以上的攻击,都会觉醒新的本源,从而抵消伤害,助你觉醒。如此往复,你的本源终究会赶超我,达到我无法战胜的高度。 你是无敌的啊,你注定会苏醒。” “您的表述能稍微连贯且直白些吗?” “假如我的表述太过直白,你苏醒的日程就提前了,”先祖离开长凳,走出赛尔的影子,隐没在采风的艺术生之间,“那正是你的班布爷爷所期望的,而我不允许他的期望实现。放心吧,我会守护你的。” 先祖是自说自话,全没把问题听在耳里,令赛尔无措地焦急了:“等等!你究竟…” “留在晨曦,勿要跑动,压抑使用本源的躁动,如今的你是移动的天灾,稍有不慎,你拂出的气便是飓风,你挥动的手便是利刃,你踩出的步伐会撼动地核,你温柔的拥抱会碾碎爱人—— 你是不情愿伤害别人的乖孩子,我知道的,依凭。” 先祖的笑声狡猾且卑鄙,令赛尔大梦初醒。感情先祖在灰都对他的袭击,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有针对性地催生他的祈信之力,借此限制他的人身自由! 经先祖的攻击后,他的祈信之力是升华到了第几巅峰,他暂时算不清楚。他明白的是,在人口稠密的晨曦城,若爆发祈信之力,他必然伤及路人;若禁用祈信之力,他必然逃不出先祖的手掌心。莽撞发难的后果,就是像邦联科幻电影里的超级英雄与外星人打架一样损毁建筑冲烂人群,稍不留神便夺走周围群众的性命—— 畏首畏尾!自觉醒祈信之力后无往不利的他,竟被人用这种恶作剧级别的手段所降服? 别妄自菲薄了,动手,动手。动手!任先祖鞭笞戕害以鼓舞潜力!举足覆手之事,何需多虑? 绝不能被这种屈辱的方式所禁足,别信了先祖的鬼话,顾忌是最廉价的借口!所谓祈信之力,不过是手中的道具,役使只在转眼,哪会殃及无辜!来吧,释放祈信之力,同先祖杀个酣畅淋漓! 去攀登更巍峨的巅峰吧!用压倒万物的巅峰去摧毁先祖,去矫正伊利亚,去打败使者,去镇压格威兰,去改变想改变的一切! 所谓的希冀是举手之劳还是无测之梦,取决于祈信之力的高低! 等?还等? 怯弱的孩子,就这么畏惧暴戾? 你的决心和信念都溜到哪去了?高谈阔论而不付诸实施… 何其悲悯。 这缥缈的声音又浮现了,在嬉笑中蛊惑,在蛊惑中嬉笑。到底是谁的声音?是哪里的蛊惑?是何方的嬉笑? 别乱想!管不了那么多了!没有错,没有错,笑得没错,劝得没错,说得亦没错。 祈信之力,是该动用了。 “不…”千钧一发之际,赛尔攥紧袖袍,汗流满面,困入了极少见的恐惧情绪中,“那是我的…心声?” 先祖所言不虚。在祈信之力的影响下,稚嫩的心态犹如未能结晶的硝化甘油,稍有晃动就会引发连锁式的爆破,后果不堪设想。 心悸之余,赛尔不免揣测,那位拥有最强祈信之力的班布先生,日夜都在忍受这怪诞的引诱么? “忍耐吧,依凭,忍耐你的本源吧,”趁赛尔分神,不知藏在何地的先祖隔空传音,提出了一个充满诱惑力的条件,“我会帮灰都的人解开旧时代的镣铐,回归悲哀而幸福的真实。” 赛尔慎重地敬畏道: “你想怎么做?” 先祖的笑声依然祥和得诱人安眠,可先祖的方案,又张扬着冷漠的暴力,不留商讨的余地: “我会让贤者解除对奥兰德家族的庇护,而贤者会同意的。” 谜语似的劝告、威胁似的应允,仍能让赛尔筛出关键信息。综合班布爷爷在圣城的反应以及他在永安行过的凶罪,他约摸推演出了先祖的隐晦之意—— 你的体内寄宿着怪物,依凭。 可那是什么样的怪物呢?或许,赛尔只消发出一则简短的通讯,质问班布爷爷到底瞒着他何事,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前提是,远离凡尘的帝皇使者愿意回答赛尔的问题。 答案本身并不煎熬,等待答案的时间才是真正的煎熬。迟迟等不到班布爷爷的回答,赛尔的愁容渐羸弱,引得路人瞩目。 这位俊美胜木精灵、高大逾搏击者的梁人游客,忧虑的会是什么?爱情吗? “赛尔哥哥?” 一个少年的声线忽然响起。这熟悉又陌生的语调,冲淡了赛尔的疑虑。赛尔转向发来问候的少年,依稀辨认出他的相貌,欣喜而担忧地试探道: “阿纳塔?” 四年不见,赫然少年的阿纳塔解下书包,拘谨地站了许久,方释怀地坐到赛尔的右手边,落寞而缅怀地低语了: “赛尔哥哥,你长得这么高了?” 久别重逢,赛尔却支吾其词,不敢轻易回话: “阿纳塔,我…” 阿纳塔如幼时仰望着他,却没有扑向他的怀抱,改为用拳锤击他的胸膛,顽笑着打趣: “你是大人了,赛尔哥哥,但你的面容还是和从前一样美丽。” 美丽? 赛尔苦笑了。 容貌上的美丽有何用?有力量而难支配,有梦想而难落实,有行动而难自由… 他是个一无所获的弱者啊。 如何界定弱者与强者,是一个永存的难题。拥有财富的是强者?觉醒祈信之力的是强者?一贫如洗的是弱者?体弱多病的是弱者?胜利的就是强者?失败的就是弱者? 谁才是弱,谁才是强… 不论成败,不论贫富,不论身份,不论职业,不论力量,强与弱的界限,该怎样区分? 或许,饱尝富贵而坚守本心,历经磨难不忘初衷,不管身处何种境地,都能扞卫处事之原则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 真正的强大,是贯彻自己的信念。 而今,勉强称得上强者的维奥威夫睁眼了。他睡在温暖的波涛中,感觉迟钝,瞳孔失焦,再怎么张望,望到的都是彩虹色的圆圈圈。 他奋力抬起手,摁压着眼皮,自嘲似地笑了: “是天国?我上天国了?” 多彩的圆圈逼近了,扭出一张苍老的嘴唇,布告道: “是的是的,孩子,是天国的福荫在和煦你。” “哦…是天国了… 装神弄鬼,上了天国你们说个鸟的博萨语?升天了还玩种族歧视?瞧不起我们梁人是吧?” 随着兴奋药剂的注入,维奥威夫的视野恢复清晰。一位身穿手术服的医生在他眼前晃手指,那蓝蓝的眼瞳是格威兰人的典型体貌特征。在确认他神智清醒、体征稳定后,护士迅速收场,把他推出抢救室,顺便安了他的心: “亚德瓦尔?那个金精灵健康着呢!氧疗两天就能出院了。” “那就成…” 他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躺进病房后,他模仿堂妹的语气念起梁语,找回梁人的场子: “三刀,你真他娘够份啊!” 可在一个冰冷的女音前,刘刕的分量顿时轻盈了。果然,银发灰眸的赵小姐哪能轻饶他,早就候在病房里,用蜥蜴似的眼睛盯死了他,俯在他身前笑出刀尖般的犬齿,恨恨骂道: “天杀的关系户,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弄死你?” 再见这位无理刁难自个儿的赵小姐,刘刕可懒得甩她好脸色,啐道: “胡扯,我怎么就成关系户了?” “呵,占便宜的小贼可爱狡辩,”赵小姐的林海口音,俳谐得惹人发笑,“得好处买乖,不知道羞字咋写哇?” 刘刕懒得跟赵小姐掰扯,把自家祖宗十八代的成分都报了一遍,非要她说明白自家的关系硬在哪里。 这一报,赵小姐的脸色登时白了又红、红了复白。好半天,她才坐住一把陪护椅,艰难地撑直腰杆,捂着脸碎碎念念: “娘的个,跟我闹乌龙呢这是?” 难得磨平赵小姐的气焰,刘刕算是乐开了花: “不是,好婆婆,谁跟你交代的我是关系户?” “我哪晓得!”明白误会人的是自己后,赵小姐克制住激烈的措辞,咬得牙咔咔响,“他娘的个怂皮,跟我嘱咐要给你特殊照应,送你过天际山,我一寻思,不恶心你一把就亏了本了,谁想到…” 清楚赵小姐为何要无端迫害自己后,刘刕的话头霎时讥讽了一个档次: “哎呦喂,亲奶奶噫!你还是怕我出事,一看我遇险,来救我了啋!好心善的一个,一个好心善的!” “再臊皮,撕了你的嘴!”许是给刘刕气到,赵小姐一巴掌扇鸣了他的耳朵,“爱找死换个地方,别死在我的地盘上,死在天际山里!滚!” 骂完,赵小姐让整座病房带着刘刕滚了出去,她本人则潇洒地闪走了。 “呵,滚滚滚,自己倒先滚了…”刘刕看着摔得摇晃的病房门,打趣道,“相对运动,你滚等于我滚,灵活实用!” 赵小姐离去后,护士们推着新的病人入住了。一进门,这位病人便跌过来,用瑟兰语高喊: “维奥威夫!帝皇有眼啊!” “嗯,您要压死我吗?”维奥威夫推开亚德瓦尔,在护士的帮助下换为躺坐体位,“朋友,亏待了啥都不能亏待了身体,多补充营养,锻炼肌肉,你的身材还有得救啊!” 一语出,亚德瓦尔羞得抬起手,终是没刮他嘴巴子。见状,护士忙来劝架,把亚德瓦尔架上邻床,笑道: “小情侣,医院要肃静啊!” 维奥威夫立刻扼杀住护士的流言,询问这医院里还有无梁人患者。护士遗憾地表示,暴风雪掩埋了天际山的道路,旅行者们悉数返程,他们两位既是抢在暴风雪前爬到山脚的倒霉蛋,也是唯二的住院病人。 维奥威夫感慨了: “呵,好运总是与噩运相随啊。” 不过,依护士讲,有几位志愿者是梁人。如果维奥威夫愿意,护士可以同科考中心的领导报告,安排一个老乡会,抚慰他的寂寞之情。 老乡会当然是要安排的。他本以为有老乡侃天,住院生活会激趣些,哪知道这几位老乡是老掉牙的烟鬼,个个都熏入味了!一开口,那嘴巴,那黄牙,臭得他直反胃。可碍于情面,他又不好反悔,便委屈亚德瓦尔一起受罪。 其中一位老大爷犯了烟瘾,是抓心挠腮地难受,很不高兴地瞥向刘刕: “弄啥,你这娃子弄啥嘞?” “嗯,老先生们,这不是躺床上下不来么,想打听打听…” 又一位老头开骂了: “打听个锤子!病好了自己看去!要书有书,要纸有纸,石板莎草纸羊皮卷多的逑发,问我们作甚!” “哎不是,大爷你这态度能不能…” 第三位大爷呸了一口,不屑道: “猪脑壳!这里的事密不外传,想商量颠覆朝晟的阴谋诡计?国外说去吧!” 吵来吵去,刘刕才明白,这帮子大爷是愤恨朝晟的梁人,自小就随父母跑来此地,一辈子没外出过。他们一开口,就咒祖仲良是狼心狗肺,把梁人骗去给「网」当狗,咋也听不进劝。他们这么说,刘刕是真没法沟通,辩不动,真辩不动,太偏执了。 “唏!你小子,莫听过祖老东西的黑料?死在他手上的朝晟人,比战时给棕皮鬼子噶了的还多!” 谈着谈着,糟老头子们抖起朝晟元老祖仲良的包袱,什么肃清叛党、戕害富豪、暴虐军官,听得刘刕咋舌: “原来祖先生弄过这么多花活?” “嘿,你以为?”一位晕乎乎的老头子扶着墙,越说越急,不一会儿便大口喘气,“骂骂骂,骂死他!他还能从阎罗殿回来炮决我不成?哈——” 话音未落,老头子一个倒栽葱摔在墙角。刘刕还以为他是起了顽童脾气,便上去拍了拍,可一拍,刘刕就发现,这老头子是断了气! 医生护士收拾遗体时,余下几位老头竟不哀伤,反而合起拍,唱起脏歌来: “山山山,山他奶奶的山!爬爬爬,爬个蛋蛋的爬!” 刘刕是一脸懵,连叫唤医生赶走这几位“志愿者”的闲情都没了—— 这地方是科考中心?不是精神病院吧? (二十四)旧神 几位老大爷的高歌引来了管事的格威兰医生。医生掏出一把玩具枪,瞄准他们的裤裆就射,把他们骂出病房: “闹够了没有?闹够了没有?” 驱逐掉这帮老怪胎后,医生把玩具枪交给维奥威夫,疲惫的微笑里泛起些许同情: “先生,看吧,这就是你的同胞!还望你多多见谅,他们不过是被朝晟放逐的边缘人,没有受过系统性的教育,言行举止洋溢着魔幻主义气质,请包容他们吧!” 与医生深入交流后,维奥威夫方才明白,科考中心的前身是朝晟建立的收容所,专门用来流放不遵守朝晟法规的恶劣群体。 举例来说,那位暴毙的老人,是因为祖父总打着官腔强迫下级敬酒,受到严肃处罚,家道中落,便对朝晟心怀怨恨,在留学时向旁人非议朝晟,屡教不改,就被送到这里,终身监禁,连带着父母一起遭殃,全家人要把牢饭吃到嗝屁为止! 至于为什么要叫他们志愿者,则是流放所改建为科考中心之后的事了。冰堡的葛丽芙女士、亦即朝晟的赵小姐可怜这些老头老太太,允许他们在科考中心里自由活动。对他们这些被关押数十年的囚犯而言,当义务工是莫大的好运。否则无事可做,窝得慌不说,还容易回想到被禁足的日子,浑身难受。 医生为维奥威夫换了瓶点滴,劝得另有深意: “他们的烟瘾,也是重获自由身后染上的!但他们从不在病房抽烟,打心底尊重病人和研究员。这些不幸的人想找的是一个倾诉的对象,遇到同是朝晟人的你,他们的言辞难免狂放,多担待吧! 他们再有越界的举动,用这把儿童软弹枪吓唬一下就好,切记,莫跟他们争辩。想辩赢一群听不懂你的观点的老顽固,是妄想症般的奢求啊!” 维奥威夫谢过医生的提点,在医生关门告辞后念出一句家乡话: “把流放边荒吹成畏罪潜逃,老逼登啊这是。” 医生走后,久久无言的亚德瓦尔才消化掉老人们的野蛮,问道: “维奥威夫,你的这些同胞都是什么人?” “什么人?傻帽!” “维奥威夫!你脑子里的语言中枢难道是冻坏了,把瑟兰语的发音法忘光了吗?” 维奥威夫深沉地叹了声,依旧用梁语揶揄: “唉,婆娘本色啊!一旦置你的气,心眼比针眼还小,闲经比识的字还多!男女终有别!” 听他还说梁语,亚德瓦尔的笑容阴恻到发光,如麦芒般刺人: “维奥威夫?” “没什么,我的这堆老乡是被不可抗力改造了心智的老顽童嘛!而你,亚德瓦尔,你是女性中少见的豪杰,肚量犹近水族馆,包容了一片海洋!” “哼,算你有阅人之能。” 维奥威夫盯着半空的输液瓶,从药剂的倒影里预见到老人们会闹出的动静: “反正啊,有他们的陪同,相信我们不会孤单了。” 维奥威夫猜得不错,这堆老大爷的确是最能热闹的。而他们的那位老朋友死了就死了,满不在乎地死了,死了还留了遗嘱,把骨灰留给他们冲茶汤,说是以岁补岁,帮他们延年益寿。 大爷甲喝着骨灰茶,痞笑着看向刘刕,问: “小伙子,你要尝一口么?” “别介,大爷,我消受不起啊!” 一看好心被当了驴肝肺,大爷乙发话了: “哼,瞧不上?我还不给你呢!莫分他,馋他一馋,看他流不流哈喇!” 刘刕只笑笑,不说话,任大爷们自行享用这奇妙的茶汤。喝完茶后,他们把骨灰的结晶挑出来,串进链珠挂脖子上,念着鬼神哉哉的经书,超度老朋友摆脱祖仲良的「网」,早日飞升天国。 经念毕,他们争论起老朋友的死因。甲乙丙丁四位大爷坚称老朋友是说了犯忌讳的话,被「网」千里追魂了。而大爷戊则掏出一本小薄薄,翻找相应的记录来反驳他们: “不中不中!老司头是自杀嘚!恁瞅瞅,俺的本本记的有!何年何月哇,他醉了同俺说过——只要我先自杀,祖老头就莫法杀了我!” 大爷甲骂道: “狗娘养的,可把你那记仇册放下吧!我看,你这种龟孙儿是天生的密探,就适合给祖老头拉清单!” 大爷戊扬起没喝完的茶汤撒向大爷甲,怒喝:“哼,俺给你的劣行都记上了!将来拉清单,俺头一个当污点证人!头一个举报你!” 大爷乙笑乐了: “好得很!以后逢了新人,我便说你也曾是个正经人,哪知晚节不保,走了投敌的邪路!” 他们的对话好比加密通讯,听得刘刕头脑不清醒,禁不住发问: “清单?什么清单?” 大爷丙嚼起干烟叶,故作高深地说: “年轻人,祸从口出啊!莫听你家老人言过?万一口这风不紧,拉了祖老头的清单,脑瓜要开成蒜瓣!” 大爷丁抢过戊的记仇册,看过以后勃然大怒: “老子赚钱?老子是黑心奸商?赚赚赚,老子赚了你老婆裤兜里所有的钱,你满意了吧?你个西南佬的,吃我一笤帚!” 大爷丁刚抄起笤帚殴打大爷戊,一位身着宽松黑袍的梁人老头便推门而入,一句话喝得所有大爷立正敬礼,全无起哄之态。 这位梁人老头生得壮硕,一脸络腮胡,嗓门更是中气十足: “哎呀,你们的精气神还是这么活泼,就像年轻人的海绵体一样富有毅力啊。” 络腮胡老头拉过一把凳子,坐到两位患者的床中间,拿起那把茶壶,且叹且悲: “你们还真给老司给喝下肚了?唉,他这一生,就是蚍蜉,好似一场梦,突出一个胆魄不足啊。 你们先解散吧,我有话要同这位小兄弟说说。” 这声令下,大爷们仿佛听了起跑的口哨,连滚带爬地拥出病房。老头笑呵呵地转向刘刕,伸手以握,说: “小兄弟,别害怕,我姓张,战时担任过前行者。大地安宁后,我习惯了动荡,不想回国,自愿来狄洲改造这些不稳定分子,是狄洲收容所的第一任所长。所以啊,他们见了我,如见祖老先生的鬼魂,慌得前列腺钙化啊!” 听了对方的自我介绍,刘刕心里一咯噔。这可是他首次在现实中见到前行者,言谈更恭谨得当: “那我该称呼您为…张老?张先生?” “你倒是机灵,不会乱喊什么所长,比他们懂规矩。 我来找你,主要是想道个歉。让赵小姐格外关照你的命令,是我下达的,谁承想,起了反效果。你也别怪她,她啊,是在这里待的太久,不懂人情世故,又被她的父亲迁就惯了,总觉得我们是她爹的同党,偏爱跟我们对着干。殊不知,我们和她父亲,不是同路人啊。” 不是同路人?身为朝晟人的常青武神,和朝晟不是同路人? 刘刕不曾多想,脱口便问: “为什么?” 张先生笑容可掬而稍显倦怠: “年轻人,有些事,不能拿到台面上说啊。这等于是格威兰人娶婆娘,在新婚当晚,发现婆娘屁股上纹着前男友的名一样,不说就戴一辈子绿帽,说了就成泄露妇女隐私,要缴罚金坐牢啊!” 张先生的语言过于清奇,刘刕重整了好久思路才找回说话的能力: “要是上不了台面,您怎么会找我面谈?” 张先生笑眯眯地瞧着他,眼光仿佛射穿了墙,吸来房外的冷气,让他迅速冻僵: “你这年轻人,胆儿真够大,我说什么你也敢接?不怕跟他们一样,走不出这间病房?” “我…” “我来是要告诉你,科考中心的设备你尽可借用,这里的资料随便你阅读,研究员、志愿者任由你咨询,但你要牢记两点。 一是涉及朝晟、梁国的保密信息,回国了千万别跟人提及,酒后失言也不行! 二是我托赵小姐照顾你的事,你就是犯了上一条忌讳,也有人能宽赦你,可要是违了这条,追究起后面的原因,我们都担待不起啊! 明白了?” 一种倒在雪地时亦没有的寒意钻进刘刕的骨髓,这种寒意正是恐惧。他慌忙点头,挤出蚊子似的低吟: “明白了。” “有些历史错误,是纠正不来的,你就当它们不存在,让它们随时间风化吧! 再说,你这择偶观还真有个性,竟然喜欢小伙子样的妹子?年轻人,恕我劝一句,这金灵到了繁衍期,你可驾驭不住。她们啊,和格威兰的姑娘一般,一入繁衍期多体毛,欲望强盛,要逼得你夜不归家啊!” 不用猜,刘刕已明白,这张先生是个老不正经,年轻时怕没少欠风流债。他深知,在这种人看来,解释等同掩饰,遂一摊手,请张先生出门,反正亚德瓦尔又听不懂梁语,生不出误会。 至于刘刕如何成了关系户的谜团,怕是永远也解不开了。他自忖不认识什么大人物啊,何况,朝晟的官员动用关系的下场,那帮“志愿者”已经亲身演示过了。 五天后,刘刕的康复力战胜冻伤,连格威兰的医生都竖起大拇指,夸他的体魄犹胜野猪,为他开了两副营养剂便赶他出院,享用没有病员的假期。 张先生没有骗他。从高处鸟瞰,科考中心的布局切实是按电影里的监狱设置的。研究所与档案室、资料库占据主楼的不同层。宿舍、餐厅与医院以副楼与监房改造而来,前后交接,与主楼呈众星拱月之势。 亚德瓦尔赶在前方带路,顺路牌跑到主楼一层,急不可耐地乘上电梯,用拇指反顶额头,祈祷开来: “帝皇啊,原谅我窥探祢的秘密…维奥威夫,为帝皇奉上敬重吧,即使不相信祂,鲜少的敬意是没有害处的。” “哦,帝皇,我要偷窥祢的小秘密呀!”哈欠汨流时,维奥威夫模仿她的姿势,大不敬地祈祷了,“得了,朋友,不如祈祷研究员们不吝指点,帮我们解读古文吧!” 在三楼到五楼的资料库里,两位死里逃生的冒险者撞见了熟人——两名早他们几天出发的老绅士正伏在书桌前,如饥似渴地阅读翻译过的资料。 寒暄过后,老绅士提醒他们,五楼以上的档案室与研究所是不对外开放的,除非申请一张通行磁卡。 想获得这张磁卡,要么学院背景过硬,要么捐的钱够多。显然,两名老绅士再次发挥出金钱的妙用,各捐来一张磁卡。亚德瓦尔有晨曦学院的文书,申请起来也轻松,而维奥威夫? 特别许可已经由网传达。维奥威夫无需磁卡,便可去更高层探秘。他谎称是委托同胞提前办理过磁卡,甩开熟人们直达档案室,手心冒汗而摩拳擦掌,只待电梯到位,便要查明档案室里藏了多少珍稀文件。 迎接他的管理员,是位年事颇高的梁人女性。核实过他的身份后,这位老太太背起手,骂得毫不客气: “哼,老色鬼竟给老爷们开后门了!说说吧,你是他什么人?孙儿还是侄儿啊!” “保密。” “嘁,卖弄玄虚!去吧!翻东西时安静点儿,少吵吵嚷嚷。打扰了别人,我饶不了你!” “了解,图书馆内要保持寂静嘛。” “年轻人挺上道啊,比张老头强!” “老太太,请问浏览人数最多的——” “你想问哪类档案最受欢迎?我瞅瞅,借阅次数…属宗教类别的最多,尤其是天武之前的那个一神教…叫甚么来着,你自己去看吧!” 谢过老太太的指引后,刘刕按捺不住找死的念头,打听张先生的情况。老太太只当他是晚辈好奇,便抖擞了一堆张先生的糗事。 刘刕怎也没料到,这张先生嘴上臊皮,却是至今未婚的老雏儿!说来遗憾,张先生年轻时与那位刺杀元老的林思行颇有渊源,据传,他曾与林思行争过婆娘,可恨人婆娘看不上他,他便终身不娶,跑来狄洲避世了。 听完张先生的故事,刘刕走到宗教资料区,挑了本纸质最黄的书来读,暗叹道: “嘿,嘴上骚的,往往是不经人事的小鬼。果然,没实战经验的人,口头工夫最逞强啊!” 刘刕选中的这本书,扉页寄语便是云山笼雾的一句: 神的九十九道真理,亟需依凭。 幸而作者悉心批注,刘刕方得以进行无障碍阅读。 书中所提及的神,当然不是马桶神、皮搋子神、四处留情且连动植物都要睡一遍的童话里瞎编的种猪神,而是帝国时代之前,一尊被无上天武、亦即神圣帝皇抹除的旧神—— 是旧时代的生命共同敬仰的真理之神、仁慈的主、独一真神,也是如今的真理教所信奉的救世之主。 可诸如“真理”之类的特殊名词,光读批注很难理解透彻,还需要借阅相应资料,综合阅览方可通明。 刘刕在一本古词典中查询到“真理”的原意。在神所统治的时代里,“真理”特指“本源”运行的道理,亦可代指本源。本源的觉醒,是凡人与真理接触后,将抽象化的规则具象化,进而影响物质世界的结果。 而本源的能量并非恒定。觉醒本源者若是排斥本源,甚少启用本源,本源对物质世界的影响力会不断减弱,具体到实例上,若有两个人同时觉醒了强化肉体的本源“夯进”,一位日夜以“夯进”强化肉体,一位则不愿使用“夯进”,在一年后,让二人同时把“夯进”的效果激发到顶峰,二者的肉体强度会有天壤之别。 诚然,本源的能量不止削弱这一种走势——换言之,本源,可以进化。 用较为通俗的语言来讲解,假如一个人觉醒本源之初,领悟到了强化肉体的“夯进”,当他二度觉醒,“夯进”的效果,便不局限于肉体,而是随他的领悟不同,而诞生不同的效力,或强化外物,或强化精神,或强化“夯进”本身。 这即是说,本源进化的本质,是真理所能涉及的概念在增加,加深了对于物质世界的影响。 而开辟出“本源”这一唯心力量,令“真理”借由觉醒者影响到物质世界的罪魁祸首,正是那位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神—— 独一真神。 神所在世的年代,其领地辐射至如今的格威兰、共治区及瑟兰。神热爱着祂的子民,用无垠的本源聆听子民们的诉求,并满足子民们的心愿。祂赐予子民们良田美酒与食不尽的佳肴,祂恩赏子民们治愈百病的神水与点石成金的法器。祂的国度被称为天国,婴孩被幸福所分娩,少年因欢愉而成长,中年由欲望所衰老,老年因空虚而死去。 但神所统治的世界,终不完美。神所开辟的本源,本质是篡改法则、践踏规律、扭曲现实的邪恶力量,是作弊的工具。而天舆星之外的高等文明预测到本源的危害,与神进行沟通。它们试图让神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并消灭受本源污染的天舆星,以免本源泛滥到全宇宙。可神是博爱的,神始终爱着祂的子民,神回绝了高等文明的请求,用本源制止了高等文明投放到天舆星的毁灭性武器,还赋予这些武器生命力,令其演化为极地的主人——龙族与异族。 没错,龙族与异族,本就是吸收天舆星的生物基因后被神所改造的外星武器,这也是为何它们拥有大量不同种族的生理特征,且身体素质远超凡人乃至普通的觉醒者,只因它们本非碳基生命! 遗憾又幸运的是,神的博爱,终究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 这一切,要从神之国度以外,那远离神之庇护的东土说起。 (二十五)倒车 有关神开辟第一条真理并觉醒第一道本源的实情,向来众说纷纭。较为可信的记载,皆源自古代信徒们的手记。这些信徒坚信,在神之前,觉醒者亦有之,而他们缺乏神对世人的热忱之心。因此,他们的觉醒非觉醒,应当称之以个体的开悟—— 对他们而言,接触真理的目的是完成灵魂与肉身的进化,从而升华为超脱物质世界的存在,为的是融入真理之中。他们是自私的,他们的开悟仅是图求个体的解脱,他们不会回馈苦难的世界,不会挽救贫贱的世人。 他们啊,是进化之路上的成功者,无暇为那些被淘汰者哀悼: 他们与被淘汰者,已然是不同的物种。 他们生于俗世、起于凡尘、养于世人,却在觉醒时抛弃受苦受难的大众,毫无救赎与提携之心可言。他们是自私的,他们是吝啬的,而他们狭隘的开悟,注定他们与全能无缘。 神为何全能?只因神爱世人,神对世人的爱,帮助神抗拒真理的引诱、战胜开悟的私心。神不升华祂的肉体与灵魂,而是停留在物质世界,掌握真理、觉醒本源,让服务于极少数个体的真理重生为造福全体智慧生命的本源。 所以,神的光辉所辐照的土地,便是地上天国,幸福飘逸而生。 信徒们对神的崇拜,从狂热的宗教式描述手法中可见一斑。然而神当真博爱?神当真是为了世人去再造真理?现代学者持有反对观点,使答案存疑。 与吝啬的开悟者类似,神的光辉亦有着狭隘的属性。神的福泽并未远播东土,亦未传扬到邦联所在的商洲。当外星文明的兵器降临天舆星后,神竟然怜悯起无生命的兵器,并赋予兵器生命力,制造出龙族与异族这类外星怪物,在外星怪物侵害世界的过程中推波助澜。 而东土深受这群怪物所害,民众被虐杀,将士被吞食,统治者屡屡更迭,整个文明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不仅如此,神还放任怪物来侵犯祂的天国,并勒令崇敬祂的觉醒者们去征讨凶残的怪物,坐视能力有限的觉醒者沦为怪物的口粮。 研究这段历史的学者无不怀疑神并非信徒们所称呼的那般全能。神或许存有私心,或许与外星文明达成默识,或许兼而有之。神派遣忠诚的觉醒者去送死的原因,极有可能是神无法彻底驾驭真理—— 接触真理,创造本源,却无法控制本源,何异于原始时代,老迈的父亲提防茁壮成长的儿子,生怕儿子觊觎自己所拥有的资源,弑父篡权? 于神来说,本源正是无法压制的儿子,终有造反的一天。所以,神与外星文明达成默契,通过讨伐怪物的理由,送那些觉醒本源的同类赴死,以免诞生威胁,哪怕这些同类们视祂为神,哪怕这些同类们死得心甘情愿。 神所恐惧的反噬,以报应的形式降生。经受怪物摧残的东土,终于哺育出一位超越神的觉醒者: 其名为无上天武,其号为神圣帝皇。 无可置疑,不存异议,帝皇以压倒性的力量打败了神,篡夺神的权柄,统治了天舆星。如果说神是博爱的,那么帝皇便是莫测的。祂既赐给世人宝贵的能源结晶「圣岩」,又不教化世人,不去提高天舆星的文明水准;祂既消灭了威胁天舆星的外星文明,又把灵魂与意识赐给龙族和异族这群怪物;祂既蔑视祂以外所有觉醒者,又令觉醒者们鏖战于竞技场,选拔出最强者并赋予他们新的力量。 帝皇强于神,是毫无争议的事实。然而帝皇是否善于神,是无解的历史死结。研究者们所能证实的,便是帝皇为本源之道拓展出新的进化模式: 通过融合圣典,合并寄宿圣典中的本源,觉醒者不但获得崭新的能力,且力量更上一层楼。 用现代的觉醒者们所熟知的模式来形容,当一个觉醒者融合圣典后,不仅能获得新的本源,并且新、旧本源的强度皆会增加,即本源融合没后果,是两种本源同时攀登一道巅峰,不可谓不强。令人惋惜的是,目前除去融合圣典,研究者们再未找到其他融合本源的方法。 当然,融合本源是否由帝皇的原创,仍是个争执不休的话题。研究者们认为,神的全能意味着神亦有多重不同的本源,只是神的私心不允许祂把新的本源赋予敬仰祂的觉醒者而已。 理论归理论,本源融合的实例可是极度稀有。曾与帝皇使者交手的前任奎睿达武神,只依靠两本圣典、两柄圣器,便能贯穿太阳而无损。相关的影像资料,在—— 刘刕读得急不可待,起身去找资料里提到的录影带。他一站直,才发觉书桌上资料如山,再看时间,早到第二日傍晚。他是读上了头,不留意泡在此地近二十小时,把其余诸事忘到九霄云外了。 先不谈怎么搪塞变得婆婆妈妈的金灵朋友,光吃饭如厕的问题,就够刘刕喝一壶的。这不眠不休的阅读,虽害得他头晕眼花,却仍未帮他了解最开始的那本资料里所说的「依凭」是何意。 资料的可信度,刘刕是不在意的。反正他不认识神和帝皇,他只笃定,在连武神都能筑起一座人肉了望塔的天舆星,神和帝皇的传说兴许存真。 假如抓一个中洲人,问他神和帝皇的史实可否保真,他的回答可能和埃尔罗·安古斯的想法相似—— 火箭都能载人登月了,还有什么事验证不成?如果验证不成,那百分之九十九有假,保个屁的真! 不过,这样的话是说不出口的。因为塔都斯正和他同坐吧台,喝着“秋日黄昏”,向电视新闻里那鄙夷共治区观众的前冠军亚罗巴布竖起小拇指,骂道: “他妈的,这人简直跟烟一样欠抽!真想一脚把他的屁股踹到圣环广场去…等等,这谁的口头禅来着?” 埃尔罗火辣的啤酒割疼舌头,抑制住向塔都斯评论真理教教义的冲动,答道: “老佩姆的。还有,你不是亚罗巴布的头号铁粉么?我记得——” “那是旧光景了!埃尔罗,有时候我真后悔啊,你说,高中的时候我要是好好读书,不追这些乱七八糟的明星、不看野蛮人拼拳,而是读读书、学学习、听听老佩姆的大道理,现在,我也许就不用往市政厅跑,用不着听那些当官的废话了。” “当官的都啰嗦,不啰嗦还能叫官?” 塔都斯仿佛没听到埃尔罗的调笑,而是沉醉在秋日黄昏的苦香,自问自答: “人生要是有倒车档,该多好啊。” 埃尔罗让酒保换个台,然后拍响塔都斯的肩膀,开口笑哈哈: “有倒车档也不顶用,时光的高速路恐怕不允许逆行啊。” 塔都斯喝光苦酒,扔出五千迪欧,娴熟地唤调酒师加酒: “操,你还哲学起来了?技校还培养人文修养的?为褒扬你飞涨的语言表达能力,两杯秋日黄昏,谢谢啦!” 埃尔罗的回击可不甘示弱: “你能节俭点儿吗?” 塔都斯撑着下巴,用眼角甩出鄙弃: “有没有可能,我已经在省吃俭用了。这年头,钱花不出去还叫钱吗?那就是废纸啊!多花钱,多付小费,既响应政府号召,又促进财富流通,等于是乘风破浪啊!” “拉倒吧!你啥时候也学得满嘴术语,臭屁连篇了?”埃尔罗抢过调酒师递来的第一杯酒,对着电视撇歪嘴皮,“喏,是受了金钱的感染,向白皮金主们演化啦?” 顺着埃尔罗的视线,塔都斯看向格威兰电视台放送的前沿新闻。 主打诙谐的高人气主持,首次以严肃的口吻播报灰都的境况。 两个月前,灰都的流浪者们走出旧区的下水道与垃圾场,聚集在新区的几大富人聚集地,发起以解除戒严、开释受捕移民为目的的游行抗议。为安全起见,有富豪雇佣私人安保公司,使用暴力手段去驱逐示威的流浪者。可向来闻风而逃的流浪者,在经过十几次的镇压后,竟然越聚越多,今日,由直升机航拍的画面所估算,灰都的三十多万流浪人口里,有一半都在参与示威活动。 不只流浪者,打工者、退休者,甚至一些小有家资的经商者,皆展开对流浪者的声援行动,要求富豪们向议会提议,从而让议会对军事委员会施压,最终驱使海军的士卒退出灰都。 相比因生存危机而振臂高呼的示威者,灰都各大院校的学生称得上是独具特色。在国王暴毙、王储隐没、海军扶持公主逮捕黑水探员的危机时刻,他们发起募捐,号召广大师生资援北共治区,并联名上书,要求王庭与议会拨款,以支援陆军尽早消灭真理教,帮助北共治区的民众扫平邪恶的真理教徒,维持北共治区的稳定。 塔都斯喝得有些上头,调了台后破口大骂: “学生啊学生,爱心泛滥的大学生!不先救济救济本地的流浪汉,给我们捐钱?捐捐捐,捐了再多的钱再多的物资,我们能拿到一厘吗? 干他妈的。你说,早几年,瑟兰的长耳朵们还来北边儿旅游呢,现在?一只都见不到!全在网络里笑话我们自作自受! 可格威兰人是在闹什么幺蛾子?自家后院起火不去摇消防车,反倒关心起我们来了?埃尔罗,你说说,这是为了什么?” 埃尔罗掏出振动不停的手机,擅自替塔都斯添了些酒,傻乎乎地替塔都斯重温那些被错过的历史课: “大概是咱们赢过长耳朵,却输在格威兰手上的缘故吧。” 趁塔都斯饮个尽兴,埃尔罗查看起上级教友的新动态,默默念诵那段反问式的点评—— 格威兰的十一亿人口里,有着超过三百万的流浪者。在格威兰,失业、破产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比共治区的真理教教徒更多。而他们身患重病,是一种没有药能治好的病。 “重病?传染病?流行病?药都治不好的病?”在麦格达市政厅的市长办公室里,发际线走高的市长背手而立,解答了外甥鲁格曼的疑问,“除了穷以外,哪有药喂不好的病。” 看到众多教友在自己的动态下讨论,鲁格曼放心地收起手机,把心力转移到现实交流中: “您认为灰都的学生们有何目的?” “你啊,在驻军里那么多门路,这点儿迷魂阵就看不穿了!要记住,光和格威兰人走得近没用,要透过表象看他们的本质,剖析他们的天性啊,”市长扶着椅背入座,肥硕的肚腩绷圆了系在胸口的皮带,油腻的脸起了便秘疏通般的怡情,“格威兰人想吃饭,从不会说‘我饿了,咱们去下馆子’,而是说‘今天的下午茶吃得不尽兴,明日的早茶有提前准备吗’,简而言之,就是含蓄过了度,含蓄到他奶奶的骨灰盒里去了!” “受教了,舅舅。” “行了,不谈政事,不谈政事,咱们聊些松弛的话题罢! 投资的门路,都安排好了?” “格威兰人的胃口一如既往的贪婪。” “又是什么名义?保护费还是政治献金?算了,给吧,给吧,买个安心,不给不行啊。” “证据齐全,联系瑟兰的记者…” “今非昔比啦,以前曝光还有用,现在?现在谁看不出格威兰人变着法子捞钱啊,早不要脸啦!”市长直嫌格威兰人晦气,鲁格曼转达的条件一概答应,免生是非,“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跟王庭讨钱的么?” 鲁格曼书写着市长的决议,说: “略有耳闻。” “八亿威尔,八亿啊! 要八亿威尔的军费,在和真理教的交火地带修了栋医院,连水泥都没买,拿铁皮房顶替!用了才两个月,就被真理教的汽车炸弹给轰了,转手就跟王庭施压,借着老国王尸骨未寒,向议会要钱,说前方战事吃紧,将士们多有负伤,医疗设施受损,药品紧缺,又要八亿威尔再建一座医院。 你建我炸,我炸你建,来来回回,多少绿油油的钞票填了陆军将官的腰包啊,海军能不眼红?我要是格威兰海军的领导,我也气得牙痒痒,凭什么陆军的下等人大捞特捞,我只能守着变不了现的航母驱逐舰在北海乘凉啊? 所以说,这一碗水总得端平的,端不平,碗迟早有人要摔!” 市长的高谈阔论,被一通急促的电话铃打断。市长一拿起电话,便是满口的敷衍。待电话挂断,市长却眉开眼笑,欢乐地迈起格威兰风格的舞步,用索菲拉谱写的流行音乐曲调唱出快活劲儿: “噩运远我去,好运伴我行!外甥啊,猜猜看,谁的电话?” 鲁格曼合上记事簿,答道: “不是格威兰人的。” “你小子,跟亲舅舅也耍滑头啊?罢了,这事儿倒也与你相干。还记得那个顶撞我的窝囊废么?他用不着你料理了,刚刚,他纵身一跃,从十五楼跳下去见帝皇了! 他老婆给他戴了顶绿帽,让他养了二十年的野种,卷了他的小金库,跟情夫跑博萨去了!他没有雇流氓行凶,也没有找前行之地的人来桩以血还血的买卖,而是跳楼自杀了,还没从咱们市政厅跳,是在自家里跳,窝囊啊。” “您意外吗?” “不意外。现在有些女人啊,国籍是共治区的,三观是格威兰的,贞操是没有的,容貌是折中的,爱情是廉价的,婚姻是不忠的,孩子是情夫的,钱是要送给骗子的。 她们又要钱去体验贵妇人般的物质生活,又埋怨工作的丈夫不能像话剧里的小年轻一样满足她们的精神享受,能实现这种要求的,不是没钱的骗子,就是有文化的骗子。 你信不信,过两年,不,最多半年,他的老婆就得下去陪他。跟野男人跑到博萨,不往格威兰躲?专门去帮博萨人填补财政赤字呢!” 鲁格曼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上开裂的石灰墙皮,实诚地悲叹:“我倒是有些哀伤。” “哀伤?你该庆幸!”市长不满地板起脸,训诫起不懂事的外甥,“人不窝囊事儿就多,窝囊的百姓才是好百姓,你想想,假如人人都跟那些勾结前行之地的疯狗似地咬人,稍有不顺就迁怒于人、乃至我们,把人生的失败归结于我们的成功,要跟我们一命换一命,这官,还怎么当啊?” “您是想说,越愚蠢的人民越容易治理?” “自古皆如此!顺民的一大特点,就是愚蠢!要是人人都开了智,还要我们这些当官的干什么?给他们揪小辫子,每每换届都挨顿记者的炮轰?呸!想想那些工厂里的农夫吧,他们要是有戴口罩的防范意识,就不会满足于在低薪高风险的污染环境里作苦工了。所以那,你要记住,民众的教育水平不一定要高,挑些有天赋的人,贷他们奖学金,把他们套牢了,其余的,越蠢越好,最好蠢到以读书为耻,智力上限就进个工厂打打螺丝,咱们麦格达的工业和经济才能兴盛啊!” 市长的课堂,又被电话铃打断了。市长不耐烦地拿起话筒,听了两三句便破口大骂: “他们要钱,你赔不就是了?找我?我有什么用?我还能给你批钱?哦,我还能拉堆警察,把闹事的揍一顿,让他们滚回家? 别跟我谈法律,你告诉我,北共治区的法律是什么东西?法律是格威兰人的意志,用来坑我们内耗的,自有一套利好格威兰人运作逻辑,你真信了法,你就是格威兰作家笔下的模范公民,一个不可多得的傻瓜! 你们是医院,还不懂这些闹事的是什么性质?不就是想要钱嘛,何况死人赔钱天经地义,他们要五百万,你们赔三百万不行吗?讨价还价还不会了?当守财奴有用吗?迪欧贬值得多厉害,你上网络里查一查好不好?别出了事就找我,舍不得钱,你能干成什么大事! 挂了,自己琢磨吧!” “舅舅,怎么了?” 市长气呼呼地喝了口茶,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你舅妈的那个老同学的丈夫,见着医闹的吓没了魂,到我这儿讨办法了。如今警署的人都在加紧培训,练枪学炮,习灵能摆战术,还能分出人手照顾他?没出息!” 鲁格曼扶正镜框,用眼光掩饰了深邃的目光: “我相信,格威兰人在麦格达呼风唤雨的好日子不长了。” “不长了!”市长提起一双皮鞋,踏得地板吱呀鸣叫,“还是找个人去探探吧,闹事的好像是农民,这帮人莽得很,下手黑得要命,还得注意注意,不行就拿他们开刀,刚好叫咱们练出的宪兵试试水,你意下如何?” “完美的方案,”鲁格曼掏出手机,给下线埃尔罗发去消息,“我会尽快探明情况,以免事态升级。” (二十六)德性 收到上级教友的指示后,埃尔罗又以胃病为理由请假就医,去医院探查境况。 不用说,出事的又是迪菈所在的市立医院。若是埃尔罗没记错,那家医院的收费低、病号多,患者来源以农村为主、乡镇为辅,滋生出很多不光彩的流言。 因此,麦格达市区的人极少到那里看病,当然,不包括埃尔罗这类想省钱的学生。鉴于上回农村老太婆噎死小孩而销毁证据、反要院方赔偿的故事还记忆犹新,埃尔罗不由得怀疑那些流言的可信度—— 市立医院,院长心肠最黑,大夫素质最低,病人糟心事最多。 今天,有劳埃尔罗到场观察,验明流言的真伪。 离医院大门还有一百米,出租车司机就放下埃尔罗,抹去车费的零头,火速开溜。埃尔罗谅解司机的难处,因为医院门前有群乌泱泱的农民。他们手持西瓜刀和钢管,用路障堵死整条街。领头的几个高举喇叭,气势汹汹地要医院交人,口音浓重到埃尔罗耳朵发麻。 埃尔罗费老大劲才听明白他们是要医院交人,否则就强闯进去,让医院的领导亲自给他们一个交待。 这场对峙戏精彩非凡,引来不少围观群众,人数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视野最开明的观众席在医院正对门的小卖部,小卖部的老板娘刚搬来把折凳,脚边落一瓶甜汽水,膝上摆一包酥米卷,翘起条腿看大戏。 埃尔罗跑进小卖部,花钱买两包软糖,请老板娘吃一包,好跟老板娘攀交情,希望套出些靠谱的讯息。 老板娘还能怎么说?她咳一口痰,笑话埃尔罗没见过大场面,这家破医院闹出过的动静,比这大的多了去了!今天这回事,倒算是院方的无妄之灾吧。 事情的起因令人啼笑皆非。前天晚上,一户农家的汉子喝高了酒,躺在麦地里昏睡到昨天中午,收割机来割麦子时他都没醒,半边身子卷进收割机里,肠子肝子搅臭了麦谷。救护车司机到的时候,人刚从收割机里扒出来,拼回七八成,烂得都粘不牢了。 司机本想打道回府,架不住家属哭求,便把尸体包好,暂且拉回医院太平间储放。谁知,恰中了人家的算计!今儿早上,这帮农夫把十里八乡内沾亲带故的都拉上公交车,闯进医院找到司机,非说是他行车拖沓,耽误了救治时机,拿钢管好一顿揍,敲断了司机的两条腿,还连踩带砸,几乎将人打扁了! 刚巧消化科的医生下班,撞到他们施暴,便上去理论,没理论两句,他们调转矛头,加罪医生了。他们打起医生来可不手软,一边骂医生黑心坑钱,一边骂医生不努力抢救,还把一个消化科医生的衣服扒掉、如晾腊鸡般赤身绑到路灯下,不准院方的人来解救,除非拿司机来交换,或是叫院领导滚出来商讨赔款。 “闹来闹去,不就是要个钱么?”老板娘嚼着软糖,牙齿磨得嘎吱响,“破财消灾啦,他们的黑收入那么多,给弱势群体分点儿又咋样。你瞧,那个白条鸡似的,昧良心钱就不少呢,偏当不出钱的守财奴,搁路灯下绑着,快晒成鸡肉干了!” 埃尔罗顺着老板娘的手势望过去,果然看到了被胶布捆到路灯下的医生,便掏出手机向教友报道现场情况。这位医生的脸,埃尔罗有印象,应是那名负责培训亚迪菈的导师,一身皮晒发得发红,老成的倭瓜脸透着生无可恋的消极,看来是破罐子破摔,听天由命了。 他的学生亚迪菈躲在一排医生护士中间,被凶神恶煞的农夫推到墙沿,无力搭救他这位丑态毕出的导师。 见医护人员畏畏缩缩,闹事的农夫器焰嚣张,挑衅的话愈发难听,连婊子、软蛋这类针对人身攻击的词都派出来了。老持的医生们倒能忍,年轻气盛的学生们怎么忍得住?一位身高体强的男实习医师不顾旁人劝阻,顺起一柄钢把的扫帚,甩向拦路的农夫。 被扫帚砸中胸口的农夫只一愣,便捂着肚子,哎咿呀地哭痛: “打人啦!打人啦!他们打人啦!” 本就混乱的场面,霎时炸成一锅杂烩汤。农夫变本加厉,前面的人辱骂起保安,后面的人抽出刀具,随时准备动手。保安队长见形势危急,没闲情向院长请示,拉了几个弟兄奔回保卫科,拿来霰弹枪鸣枪示威,呵责闹事者退后。 哪有人不怕枪的?枪声一响,凶狠的农夫立即乖巧了。可他们的乖巧是伪装,他们早料到院方有此一招,前排的人装害怕分散注意力,后排的人趁机拖来个蒙着布的铁箱。 铁箱里是什么?布一揭,连持枪的保安都吓懵了。帝皇在上,是三头电摩大小的狗!毛长骨宽,看样子是猎犬和獒犬的混种,口里涎水拖地,眼里凶光摄人。 箱门一开,养狗的一吹口哨,这三头狗便冲向拿枪的保安,不要命地咬人去了!医生护士们手无寸铁,多数调头就跑,少数被推搡在地、避之不及。亚迪菈体能衰弱,给人流一冲撞,便身不由己地摔倒,躲都躲不赢。 医院的保安们是花架子,枪法不佳,哪应付得来这种架势,不是瞄不准目标,就是不敢开枪。唯有保安队长胆大,三枪毙掉一头扑过来的恶犬,让其余的人提防农夫们动手,他则去搭救被狗咬住腿的外科护士长。可剩下的狗还有两头,一头咬住护士长的鞋子,任护士长怎么蹬也不松口,还甩起头,把护士长的脚拧得脱臼;另一头则盯上还没爬起来的亚迪菈,亮出獠牙便撕过去,啃向亚迪菈的小腿,躲避不开了! “畜生!你咬什么?” 扫帚的钢柄抽在恶犬腰上,救了亚迪菈一马。亚迪菈惊魂未定,听到骂声,才发现是老病号埃尔罗捡起扫帚来帮自己解围。 可空心的扫帚柄,又怎能打死恶犬?恶犬回过身,跃起便咬,叼住埃尔罗的小臂,把埃尔罗压倒在地。埃尔罗疼得大吼大叫,连用扫帚柄捅恶犬的肚皮,却起不到丁点儿作用。 咬够胳膊后,恶犬松开嘴,噬向埃尔罗的脸,奔着毁容去了。情急之下,埃尔罗一手操起扫帚,把扫帚柄揣进恶犬的嘴里,连戳带搅,可算把恶犬推开。但恶犬叼走了扫帚,再度扑来,埃尔罗已是技穷,唯有以手遮面,免得给狗咬死。 砰。 温热的血浇在埃尔罗脸上,沉重的恶犬坠在埃尔罗身上,杀完恶犬的保安队长把枪口对准农夫的脚下,字面意义上的红了眼,再开一枪: “贼东西,找死!” 枪又响,没事的农夫们架起被霰弹擦伤的亲朋,调头就跑。看戏的人群不插手,远远拍照录像,用电脑手机上传到网络里分享。逃过一劫的护士们搬来担架,把埃尔罗抬去处理外伤;亚迪菈则和同学们拿剪刀替导师松绑,而后躲在宿舍,向父母哭诉今天的动乱。 和父母打过电话后,亚迪菈听同学说救了她的伤者缝合好创口,已经平安无事,便到科室向导师请假,跑去看望埃尔罗。病房里,好多护士和医生在竖大拇指,夸埃尔罗是个英雄。见亚迪菈来了,埃尔罗腼腆地谦虚着: “还好啦。” 经过院长的赞赏、主任的感谢及护士的钦佩后,埃尔罗总算见到来探望他的亚迪菈。亚迪菈替他倒了杯热水,无所适从地开口道: “谢谢,谢谢你…” “不客气啦,我看你也是学生,互帮互助嘛。” “害你被咬伤了,我…” “老师教过,见义勇为。何况你吓成那样了,我要是干看着,会良心不安的。” 一想到恶犬的血盆大口,亚迪菈心慌得要死,胡乱狡辩: “我不怕!我不怕狗!我不怕狗的!” 埃尔罗用没被咬伤的胳膊蹭蹭脸,擦走密集的汗珠,憨傻的呆脸再藏不住惊惶: “其实…我没胆量的,我怕狗,我很怕…” 亚迪菈惘然了。直到护士在门外催她,说下班时间到了,同学打护士站的电话喊她去吃饭,她才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了。” 目送亚迪菈远去的背影,埃尔罗抿起嘴唇,干燥的喉咙吞咽着唾沫,浓稠得难受。埃尔罗相信亚迪菈是心善的,不然,她又怎么会担心一个使唤她当牛马的导师? 可她的心善又无法切割掉那份懦弱。事到如今,邀请她终身信奉真理教这种话,埃尔罗怕是讲不出口了。 亚迪菈回到科室,拿起遗忘在抽屉的手机便走,临走时,还不忘向喝着水压惊的导师咨询埃尔罗的伤势。 导师心神不宁地摆摆手,饶她下班: “又不是致命伤,拿创可贴粘上就痊愈了!疫苗倒麻烦,哪有疫苗呢…” “没有疫苗了?” “有?怎么没有?别管这些事了,来,拿着,我的饭卡!去食堂吃些好的,你今天也吓着了,吓着了…去食堂吃些好的吧!” 导师的语无伦次,令亚迪菈狐疑满腹。要下楼时,她在电梯口看到急匆匆赶来的院长,不由自主地跟过去,又回到刚离开的科室,确认四下无人后,便贴在反锁的门外偷听起来。 “他们还嚷嚷什么?你怎么不早跟他们商量呢?” “商量?你知道他们嚷嚷什么?‘和我们协商?你不够格!’尊敬的院长,他们在等你发话呢!你倒好,躲在行政楼不出门了,看我们笑话吗?” “你们惹得问题,还怪罪到我了?这两个月,你们给医院招了多少麻烦! 外科一个,内科一个,急诊两个,救护车还能拉回一个,是想让咱们院赔破产?” “病人的问题,你倒怪我们了?谁不知道那些病人是人间极品!你还有脸提外科?外科的主刀都跟我说了,那个出车祸的女人是您托付他亲自手术的,说说吧,小三还是亲戚啊?” “你!” “都快死了的人,人家主刀好容易给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她反而怪人家缝合不够精致,影响她的美貌,害她嫁不出去了?我看,院长啊,再遇到这种,您提前透个信,转到整形医院去,别让咱们的医生蹚浑水,放弃抢救吧!” “胡闹!这是医生该说出的话吗?” “不然呢?院长大人,你能动动关系,让咱们医院的对外态度强硬些么?就像你自己说的,天天给人讹钱,这医院还开不开了?科室的绩效还要不要了?大伙的工资还发不发了? 这个月,实习生、培训生的饭卡,您还没给充满呢!” “你、你简直是强词夺理!不可理喻!你怎么敢这样和我讲话?你的医德在哪里?你的良心在哪里?你对领导的尊重又在哪里?” “嚯,尊重?尊重值几个钱那?” “嘴巴放干净点儿! 别当我不知道你们暗地里做些什么,你们这帮老不退休的,没一个好货!你和骨科外科那俩混蛋拉药剂科的人下水,把药片碾碎后压淀粉,封装成五份卖给黑市,以为我不知道? 再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我让你到警署报到!” “哦,我怎么了?我干这些怎么了?我干的这些事情,这医院的大夫谁没做过啊?你少跟我提医德良心,我辛苦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儿女少吃苦,未来多享福?怎么,真当我要为你们这些关系户的升迁操劳?我凭什么听你的啊,我凭什么治病啊,还不是为了赚钱! 去他妈的病患,去他妈的医患关系,一个服务一个被服务,服务的不给钱还臭脾气,反要求我们好脸色,什么东西?当自己是我们爹妈了? 他们是人,我们不是人?他们弱势就有理了?我们被他们欺负就不弱势了?呸!惯着他们了!我还是乡下混出来的呢,这群乡里人背地里什么德性,我能不清楚?你自己怕事,拿我们挡刀没什么,亏钱赔本就不行! 钱都没了,你跟我谈人生谈理想谈医德有什么用?我问你,都吃不饱饭了,谈这些不是闲得慌?真指望我们无私奉献,用自己的健康替你们维稳?” “你太放肆了!” “放肆?放肆怎么了?还威胁我,你私扣消炎药和抗生素卖给真理教换威尔的事,这医院谁没个底?你吃饱了肉想跑,不准我们分口汤?别装腔作势的,给我逼急了,大不了我拉着你一块儿吃枪子,看谁死谁超生!” 科室里,院长一跺脚。科室外,亚迪菈慌忙撤步。院长踢开门,见亚迪菈站在过道上,立马捋平额头的阴翳,温笑着打个照面,背起手面对夕阳,阴沉地离去了。 亚迪菈还没到门口,导师的嗓音便轰了过来: “你来干什么?” 亚迪菈背冒冷汗,两手摸起衣袋,慌不择言:“手机、钱包忘了。” 导师没多提问,静静地盯着她翻箱倒柜,等她从抽屉找出钱包后,骤地一呵: “你都听到了?” “没,没有…” “有没有,查查监控就知道。要我给保卫科的打通电话么?” 亚迪菈双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她恨不能把头埋进胸腔,从而去躲避导师的目光。恍然间,她觉得可笑,违法犯罪的明明是导师,可她却如坐针毡,沦为受审的犯人。 导师喝口茶,吐掉茶叶,心痛而恳切地告诫道: “听到了没什么,你早晚要进这个圈子,就是培训不过关,也能从师兄师姐那儿听取一些传闻。 听我一句劝,不要同情这些农村来的病人,他们是最狡诈的恶棍,他们一点儿也不愚蠢,他们是用顽固掩饰精明,以顽固为掩护,批评我们是黑心大夫!我们何不就坡下驴,满足他们的心愿,用黑心回馈他们的恶心?” “这和、这和医学誓言…” “誓言?誓言有用的话,世界上就不会有出轨变心的夫妻了!起码在共治区是这样,想在共治区生活,你最好忘了那些自欺欺人的道德,老实工作,多为自己考虑吧! 记得吃些好的,我的饭卡还在你那里呢!” 亚迪菈犹如听到法官的无罪宣判,以竞走般的速度闯出科室,蹲在楼道里捂住嘴,想哭而挤不出眼泪,想喊而吼不响声音。她仰首抵墙,呆滞的脸上显出恐惧的纹路,好似玻璃炸裂的前奏。 稍后,在真理教的聊天频道里,埃尔罗看到亚迪菈发送的一条消息,不知其然: 好像是在放映爱情片的影院里分手了。 在麦格达以南的圣城,一家生意兴隆的烧烤店里,一位朝晟青稀罕着刚买的智能手机,跟偷看成人杂志的小孩似地狂刷新闻网站,不屑地骂道: “北边儿这群老棕真不要脸啊,在公开场合说‘当官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填饱口袋’。看看,这就是挑错盟友,给格威兰的歪风邪气毒害了!还得是咱朝晟的思想端正,把南边儿打理得秩序井然。 老喻,你说是吧?” “老喻老喻,你长他五岁呢,不知羞,装嫩还捎人家长辈分是吧?”李依依吸了口冰汽水,通告老板加菜,“来!老板哎!加份羊肋排!” 受二人玩笑的喻文仓坐在靠过道的位置。他娴熟地捧起老板递来的羊排,无师自通地割肉切骨,保留软肋去除硬骨,分给大伙享用。 他们没尝两口,一位本地人走到店门外,跟店主打起招呼,似是熟人。这位熟人见他们大快朵颐,便守着不动,等他们用完餐,才向店主行祈祷之手,打包他们的剩菜回家。店主倒大度,还捎两瓶酒,劝道: “老同学啊,别炒股了,咱们的股市不是吸金窟,是无底洞啊!赔了的钱就赔了吧,及时止损啊!” 这位熟人是谁?正是珀伦尼雅的父亲!他是苦不堪言,打开包裹,用牙刮骨头的剩肉充饥: “没办法,套牢了!亏得太多,不赚回来要完蛋啊!希望使者行行好,发慈悲给咱们拿回本金吧!” “唉,你这,使者哪管这些琐事呢?都是博萨、瑟兰、朝晟的…得了得了,你快走吧,孩子该放学了吧?拿了这碗牛骨汤,你父女俩补补营养!” “老同学,谢了!”他吃完羊肉,装好汤盒,往剩菜里一扒,却没扒到必须的,便惊慌失色,拉着店主吵,“不是,怎么没有羊肝酱呢?” “啊?羊肝酱?他们是朝晟的,不咋吃羊肝酱。” “不行啊,不是,老同学,这吃羊肉怎么能不搭羊肝酱呢?吃羊肉不配羊肝酱,那是外地人的行径,咱们圣城人的餐馆,不管客人吃不吃,羊肝酱一定是要上的!” 店主哑然,便吩咐伙计从后厨取块羊肝酱,赠给他白吃。他弓腰道谢,火急火燎地走了。店主收拾着垃圾,慨叹道: “德性啊!我认可了,爷爷爷,要饭的爷!这翻身是别巴望,孩子甭饿着就行啊。” 餐馆外,大街口,一辆装甲车徐徐驶来。酒足饭饱的李依依舒展筋骨,翘首以待: “来活了,着甲!” (二十七)空虚 第二回出勤,李依依已是轻车熟路。她钻进那具铁拳制式钢甲,启动能源并整理武装。考虑到她出过状况,阿尔教官安排她当掷弹兵,避免她临阵发傻、小命不保。 有了失败的经验,李依依今日安生许多。她把一叠爆裂飞盘揽到背后,空手演练抛掷,找回至关重要的距离感,甩得钢甲的衔接处咔咔震动,比装甲车的柴油发动机更聒噪。 无人指责李依依制造的噪音,大家全部醉心幻想,在脑中模拟各项战术的配合。文仓亦不免俗,把手里的电棍挥舞生风。看情形,万一再撞见搞自杀式袭击的疯子,他必然一棍拌匀对方的脑花。 又一座平和的小镇,又一条寂寥的老街。惊惶的路人还是那张熟悉的表情,无能的警察还是那么老练地汇报。 李依依就是听不懂中洲话、识不来中洲文,也从中窥得端倪—— 真理教的教徒,多是寄生在偏远城镇,躲进贫民街的城寨里发展教众。 这真理教的策略,李依依实难理解: 要搞事,不去大城市搞,反缩在偏僻旮沓搞;不跟朝晟的驻军硬碰硬,却煽动老百姓、甚至儿童去挡子弹… 这种卑鄙的教派能成气候,必然与北方的白皮脱不开干系。格威兰官方还有脸雇佣媒体,抨击圣城方面资助真理教起事,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是贼喊捉贼,想撇清与真理教之间那千丝万缕的关联。 “割舍不来啊!”李依依推开打报告的警察,冷不防骂了句,“上楼上楼!准备上楼!” 不是她犯了急性子,是教官下达了指令。据调查,真理教的人在这座城寨内办有一处印刷厂,复印了几万本宣传册。为防真理教的思想荼毒南共治区的民众,李依依一行不但要配合警察查封印刷厂,更要逮捕涉事嫌犯,将关键人物押送回前行之地拷问情报。 而在城寨里行动,人多眼杂,想要任务成功,必须动作神速。文仓健步如飞,踏得楼梯颤响。李依依紧追其后,时刻预备抛出飞盘,帮不懂事的教徒体验爆炸伤有多难治疗。 刚上二楼,文仓便吓得掏出电棍。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扒着扶手的孩子,这孩子的眼神中有着说不明的新奇,看姿势,身子似是向他这边倾,莫不是要冲过来—— “他妈的,炸弹!” 李依依狂吼一声,诈得全体战士严阵以待。连文仓都掏出电棍,作势就要甩。幸而孩子不躲不避,始终在原地注视着他们,并无攻击的意图。 文仓赶忙让战友们解除警戒,收起电棍独自上前质问,语气凶得很,仿佛随时会用电棍抽孩子的屁股: “你来看什么?” 孩子像是见了严厉的老师,眼神躲躲闪闪,嗓音低得像蚊子飞: “这身铁壳好帅的,我在电视上见过,还没…” “回家待着!” 孩子溜得比听了放学铃还快。文仓提醒大家莫要神经质,万一应激了伤到无辜者,事件的性质会加剧恶化。 李依依顶了他一肘,反骂道: “你才神经质,这叫应激,呸,是警惕!” 吵架的同时,他们耗费四十秒直达九楼,静步摸到印刷厂前后,与气喘如牛的警察们堵死逃生的通道。居民们收到警察的通知,已是魂飞魄散;再见到他们的钢甲,更是六神无主,不敢呼一声,惹怒了他们这帮手握枪炮的驻军。 确保印刷厂未收到风声、此行是万无一失后,文仓掏出电棍,把功率拨到最高档,扛着身几百公斤的重甲,踮不出丝毫响动。 印刷厂的窗户喷着漆,叫人看不清内部。那些漆是爬虫般的字母,应是出自孩童之手。那字体溢满了童趣,文仓看得走神,念叨起来: “我把苦水化作强酸,腐蚀这世界的绝望…” “前言不搭后语的,什么狗屁逻辑!”李依依在网里呛了文仓一句,催身后的文仓快些上前探路,“别警惕过头了!小文子,去,让他们见识见识你的厉害!” “嘘,李姐,你是掷弹兵啊!你躲这么后,支援得到队友吗?” 看文仓还赖在自己身后,李依依破口大骂: “你他妈是打头的,有资格说我?大伙都到位了,还搁这儿走猫步呢!” “李姐,素质,素质!这是公共通讯,大伙能听到!再爆粗口,大家要猜忌你是不是高中辍学了!” 李依依的脸霎时红了。她抓住文仓的肩甲,把文仓抛向印刷厂入口,掏出飞盘就要砸: “你他妈是来当兵的还是查学历的啊?屁股痒痒了?” 旁听的战友们即时快活起来,都忘了是在执行任务。教官实在看不下去他们的瞎闹,严词喝止: “肃静!爱聊天,去急救室里聊!” 所有人立刻严肃了态度。没人想挨一发人肉炸弹,或是被敌方的前行者徒手开颅。文仓不再折腾,深吸几口气,将要踢腿破门,又忽而收回腿,三番五次也不敢踹那扇门,嘘声警觉: “里面在搬什么?” 李依依凑上前细听,发现门内确实有重物搬动的杂响,不禁寒颤: “军火?炸弹?机炮?前、前行者在埋伏?” “他们缺少重武器!”教官的声线是满满的心累,“他们没有前行者!前行者又不是大白菜,一锄一箩筐!印刷厂,我再强调一遍,这只是家印刷厂!破门!” “预备!走!” 文仓怒喝一声,正要顶门而入,李依依却受那声“预备”的刺激,条件反射性地掏出飞盘,在文仓喊完“走”之前,把飞盘由窗户抛进印刷厂中。一秒钟的沉静后,飞盘爆破的冲击波掀飞了玻璃残渣,使纸张与油墨射出门窗,扯出滚滚浓雾。 本就张皇的居民,哪经得住这等惊吓,无不惊声尖叫,闭门逃难。 共享他们视野的教官顿时惊呼: “你!李依依!你疯什么疯?!” “鬼知道里面是啥玩意啊!炸了再说!”李依依晓得是自己手贱了,索性一错到底,不听教官调令,又扔两张飞盘入内,炸得纸片翻涌,“娘的,这逼玩意真好使,给他娘的小肚兜落落红!” 教官没闲心指责李依依了,命两位士兵盯梢,令其余人手展开搜救。文仓率先进厂,连着扶起好几位昏迷的教徒,才明白他们刚是在用手推车搬印刷机,哪是在安置火力呢!这群教徒是在劳动时遭受飞来横祸,被几张飞盘炸得不省人事,浑身泼满油彩,化了别致的烟熏妆,天知道影不影响抢救! 在督促警察搬运伤员,并抓捕吓到尿裤裆的幸存者后,坐回装甲车里的文仓卸掉头盔,耳边萦绕着居民们的哭求声,怎么也驱不散。他焦虑地握紧拳,低沉着斥责道: “李姐,你过分了!” “过分了,过分了…”李依依摘掉头盔,却没有泄出文仓想象中的蔫巴或沮丧,倒如初见的那个中午炫耀身手时一般爽朗,简直是打赢了复仇赛的拳手,扬眉吐气了,“过分了!他娘的,小文子,炸人是真的爽啊!爽得过分了!下次轮你来!” 文仓懵了。不等他酝酿出反驳的话语,那位被炸进过急诊室的战友便兴冲冲地附和道: “炸得好啊!这飞盘顶用啊!还遣人打个鸟的头阵啊,就拿飞盘探路,不投降就拆家!” 余下的战友,也是喜不自胜地起哄: “说得对!他们不是信教吗?不是想上天国吗?咱们就用炮弹当礼花,祝他们旅行愉快!小文子,你别急,教官安排你探路是他的事,你都当了两回扫雷车了,下次再要你来,我们替你顶缸,轮你掷飞盘! 训练时,你不是掷得最准吗?到你上场了,你可得往他们脚下抛,别给他们弄得半死不活的,卡在天国的国界线,拜不到他们的神仙!” 怎么了?大家这是怎么了? 文仓迷蒙了。他如何也想不到,抓捕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印刷工人,唐突以爆破物轰炸,导致大量工人受无妄之灾,扰乱了居民的日常生活,大家竟不耻反笑? 哪怕这些人是真理教的教徒,哪怕这些人是受真理教雇佣,哪怕这些人有包庇袒护之嫌,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啊?也是与大家相仿的人啊? 难道人伤害同类后的感想,能是嬉趣而无温情的吗? “发啥呆呢!”李依依弹了文仓一脑崩,把嗡鸣在耳的哭喊、自责于心的念头悉数格式化。李依依的笑声是那样阳光开朗,恫吓得文仓看不见眼前的迷惘,唯有铭记她的劝告,暂忘烦恼,“教官吩咐的没记住?你不动手,动手的就是他们!手软不得,安全第一!小文子,下次你照常开路啊,用飞盘开路,我说的!” “是的,是的,没记住…没记住…” 在众人的宽慰中,文仓终是笑了,笑得宛如学不通加减法的傻瓜。他听着柴油燃烧的轰隆,不去网里聊天,而是暗自窃语,用他身边的李依依也听不清的声音自问自答: “下次换我来?换我来吗… 我吗?” 迷茫的时间总是快进的,回营后的交谈,文仓已记不得了。他彻夜未眠,直到第二天清晨,集合的广播奏响,他才在站队时打出哈欠,被伺机而动的颓废侵占了心神,挤出恍惚的泪珠。 他视线模糊,隐隐看出身边李依依容光焕发,而队伍前方的教官阿尔则面起阴云,怒火郁结地训起话: “你们有些人是皮痒了!吃了一年肥羊,把心眼儿都塞实了!你们是不是忘了军人的准则?告诉我,军人的第一准则是什么!” 许是感到情况不妙,懒散的士兵们难得齐声吼道: “服从!” “切,什么屁话啊,”李依依嘟着嘴,小声同文仓嘀咕,“来时还教咱们抗命休闲呢,这会儿又食言了?娘们似的善变…” “李依依!出列!” 教官一点名,李依依立马闭嘴,甩开文仓跑步出列,军靴碰得清脆,军礼行得周正,嗓门烈得阳光失色: “到!” “你!执勤抗命训练顶嘴,你属刺猬的?不当刺头浑身没劲儿吗!” “报告!我不属刺猬,我属兔!” “属得好!动若疯兔!”教官走到李依依面前,用那蛇似的竖瞳上瞟住她,瞟得她心里发毛,“懂不懂什么叫为你们好?懂不懂什么叫因时而变?共治区这一年来的变化,你是感受不到吗?” 越给教官盯着,李依依越感憋屈。她可是义务兵里的优等尖子,怎么能给这矮她半头的娘娘腔老木灵杀了威风?连中学班主任都没这么训过她! 于是,她把心一横,犟起了嘴,高声大喊: “感受不到!城里的全羊照样香!” 这一喊,站操的士兵们都躁动了。大家都晓得李依依性子烈,可公然顶撞教官,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道。 教官要如何收拾她,才不至威信有损?连打盹的文仓都拉开眼皮,翘首以盼。 教官不生气,反而笑眯眯的,亲切的犹如给孙儿找糖的奶奶: “搬垫子拿护具,李同学的劣根性太强,需要被矫治了。” 李依依抱肘挺胸,歪着嘴哼了声: “谁怕谁?” 稍后,缓冲用的护具和海绵垫陈放整齐,李依依穿戴起护具,合拳砸掌,舒活关节肌肉,轻蔑地挑高眼角,向文仓嘲笑在那边热身的教官: “瞧瞧,那动作多流利妖娆啊,哪里是武道?明明是舞蹈!这能赢我?” 文仓递给她一瓶矿泉水,忧心又乐呵: “咱教官履历丰富,经验不是你能比的!李姐啊,我看你是要完犊子了!” “我完犊子?我要完犊子了,那胶水都能粘好断胳膊——纯扯淡!” 教官活动好筋骨,依旧是笑呵呵: “开辩论会呢?李同学,牛皮吹得越响,炸时脸越疼!” “谁怕你?来!”李依依跳上软垫叠起的擂台,催促教官赶快开战,“咋的,不穿护具?瞧不起我啊?” “用不着,”教官走上擂台,没有摆出格斗的架势,仅是正对而立,防备松懈得很,“你总不能踢我蛋蛋吧?” “切,开打!” 士兵们唱起军歌,为两人助威。听着大伙的歌声,李依依是胸有成竹。在她看来,教官那松懈的站姿是破绽百出,她用不了一分钟就能结束战斗。 文仓也不太看好教官的胜算。就算教官经验老道,可教官和李依依之间的体格差,好似盘羊和水牛的犄角,完全没有可比性。教官想用拳头管教李依依,怕是得打消耗战。 文仓正推演着教官的战术,教官忽然微微侧目,望向一只轨迹曲折的蝉,感喟道: “入秋了啊。” 机会! 李依依跨步前蹬,一记刺拳冲向教官下颚。碰撞的激响似乎证明她一击得手,可她的额头不断分泌汗水,慌张之色愈发密集。 教官反擒住她的小臂,笑容灿烂可掬: “李同学,你中学的老师不也是木灵么?他没有教过你,我们木灵的肌肉密度远比人要高,步入老龄之前,力量在同体型生物中首屈一指?” “我——” 想喊?没机会了。教官反身前顶,顺势赏李依依一招过肩摔,再用腿绞住她的手臂,发出亲切的四连问,叫她不寒而栗: “还嘴不嘴硬?嗯?还嘴不嘴硬?还抗不抗命?还敢不敢擅自行动?” “我、我不服!你坑我!怎么耍擒拿的?”李依依还不服输,可教官一使劲,她便哭得稀里哗啦,“折了折了!要折了!教官你饶了我吧!再掰胳膊真折了!” 随着李依依投降,操场上的空气登时轻松了许多。被教官的训话吓唬到的士兵们不再拘谨,快乐地解散,把垫子丢给输了场子的李依依去搬。 文仓还想帮李依依分担些劳动,教官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思,无情地警告道: “文仓!不准帮她,让她自个儿收拾!回宿舍侯着!” 走到半路,文仓打开网,找教官私聊,问李依依有无大碍,需不需要找军医拿些药。 教官回道: “不必了,她是练家子,身子骨硬朗着呢!又不是水泥地,摔一下没啥。实在不放心,就给她备盒止痛喷雾去吧!” 文仓感谢教官手下留情,去医务室讨来瓶喷雾剂,待李依依回宿舍后给她的胳膊肩洒了遍,由衷地劝道: “李姐啊,你可别钻牛角尖了,应激就应激了,失手就失手了,承认错误,绝不二犯,还有这罪受?” 纵使疼得龇牙,李依依还是不肯软了那张嘴: “我哪错啦?我哪应激啦?不跟你说了么,对付信教的,手软不得!咱不伤他们,他们就得伤咱!” “不一样啊!” “二愣子,哪不一样?”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这甩棍子开枪和扔炸弹,不是一个路数啊!” “小文子,你傻的啊?你砸他的头和炸他的腿,有个鸡毛的区别?不都是揍人,揍得他们丧失行动力,好维护治安么?” 文仓情急了: “李姐啊,棍子砸人还能活,你乱动枪炮丢飞盘,那人是死定了!” “呵,敢情你是怕杀生啊?”李依依给手肘包好纱布,用嘴叼着打结,一副如梦初醒的高妙,“瞅你这点出息!行了,你可好好练练胆儿,练不好转炊事班,练好了嘛…奶奶我奖励奖励你,怎么样啊?” 若是刚见面的时候,文仓定然红着脸逃开,被李依依笑话成是没见过世面的小雏男。可如今,他是深沉地叹息,无视了李依依的戏弄,回房午休。 来共治区一年了,自第一次击毙真理教教徒有四月了,文仓的热情不受控地式微了。 在这光怪陆离的共治区,他不想恋爱,不想旅行,不想纵欲,不想学习,明明活着,却像是早死了,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干劲。到底是他患上了名为“低欲望”的病,还是共治区太过沉重? 又或者…只是空虚? 才消磨一年时间的他都空虚至此,那些生长在共治区的中洲人又是何其的不幸? 不幸吗? 逃离北共治区,逃离珀伽市,坐上航班的海芙蕾拉·奥莉菲蕾尔看着成绩单与录取通知书,不舍又决绝地向帝皇祷告,求帝皇保父母周全,并鸣谢帝皇在不幸中恩赐万幸。 (二十八)大势 灰都的机场仍旧喧闹,接机的车辆络绎不绝,海芙颤动的心弦渐渐停歇。 看来,网络里的消息终归不可信,灰都受海军节制的新闻必谣传,不足为虑。 稳定心绪后,海芙用翻盖机拨电话,向远在珀伽的父母报了平安,掐在一分钟内挂机。不是她嫌弃父母话多,是长途话费按分钟计价,她奢侈不起。 可出机场,海芙便察觉,灰都的机场没有巴士,只有的士。她不得已当场破例,点出两张五十威尔的纸钞,心疼地坐长途的士去灰都新区。 听说海芙是要去灰都新区,司机流露出不易察觉的诧异。海芙因旅途紧张而心神疲惫,也没有留意到司机神情古怪,昏昏然迷糊睡去。 回家近两年,海芙努力补齐落后的功课,加上父母散尽家财找关系,勉强打通教育局的门路,搞来一张由驻军盖章的留学许可证,坐上一架经珀伽中转加油的客机,在父母的含泪送别中远走灰都,去灰都大学的语言文学系进修。 起先海芙还担心,灰都大学的文学系是否如网络传言中所说,是为富家子与留学生保留的混吃等死的专业,灰都又是否陷入动乱,尚不如共治区安稳。 今日她亲自到灰都机场一览,才觉流言毕竟是流言,在事实面前唯有不攻自破。 “您好,到灰都大学了,车钱麻烦结一下。” 司机唤醒了昏睡的海芙。海芙虽睡得眼花,仍不忘清点行李,并催司机找零。这区区十五公里的路程,车费竟高达七十八威尔,令海芙的小心脏阵阵绞痛。 海芙刚抱着行李下车,还未缓和破财的心痛,司机便踏死油门,掀起一股尾风,摇得她东倒西歪。她不明白司机何需置气,不过少了司机二十二威尔的小费,有必要置她难堪么? “唉,说什么小费自愿给,也是谣言啊…” 海芙拉起行李箱,用长袖擦走睡意,展开双臂,像欢乐的小鸟般振翅高飞,闯入再无乌云的晴天。 不对,司机为何急于离开?果真是因小费置气吗? 初秋时节,北风如刀锋薄情,海芙却像是直面着骄阳,汗流满面…… 灰都,太寂静了。 行人稀疏,车辆罕薄,恰是网民们议论的冷淡光景。灰都学院所在的街道,理应热闹非凡,可今时的学院街,哪有人迹可寻?车道上,塑料袋残残飞舞;人行道上,流浪动物的粪便风干到丧失臭气。街边的店铺虽没贴出停业的通告,但明显是在闭门谢客,从落地窗向里看,连收银台的座位都不见人影。 海芙的心情好似踩空悬崖的冒失客,咯噔一下摔落谷底。孤独的处境使她羞涩难言,她忙仰望路牌,拉起箱,赶往校门的方向。可祸不单行,廉价的行李箱经不起颠簸,抖断了轮毂,令她前走吃力,气喘吁吁。 灰都的街道太长,海芙步行近一刻钟,仍无幸观赏灰都大学的风采。她赶路又受惊,熬得内急,却望不到公厕的标识,只好厚着脸皮推开一家便利店的门,祈祷灰都的经商者没有麦格达商贩的流氓习性: “有人在吗?我想借用洗手间,可以吗?” 约摸一分钟左右,一位睡眼惺忪的老绅士拨开塑料珠帘,边整理领带,边到货架旁取塑料袋,把大包零食递到海芙手里: “不是说一点钟来取么?还没下课就出校门,孩子们,饱餐虽要紧,仍要以学业为重啊!两百一十三威尔,刷卡还是现金?” 海芙煞费一番口舌,才向耳背的老绅士解释清楚自己的来意。老绅士掩起双目歉笑,戴好眼镜与助听器,请海芙去二楼方便。解决内急后,海芙想买些日用品作为感谢,却被价签吓得收手,只好买了瓶临期的纯净水,心疼地递出两威尔的零钱,请教道: “老先生,灰都的物价总是在上涨吗?” “唉,稳定二十年啦,也该涨涨了。孩子,说出来不怕你不信,这半年来,自来水的均价都涨了两回,想宁心泡回澡,非要自备滤水器,学习博萨蒸浴店的吝啬鬼,把废水再利用啊!” “是发生了金融危机吗?” “意外?哼,全怪议会的政客和海军的无赖!一方不作为,一方爱显扬,还请出待婚的公主担保,借口为国王雪冤,实则是想囚禁王储,另立新君! 丢人了,丢人了,孩子,在游客面前,我这老家伙忘裹灰都人的遮羞布了!不过这样也好,让我们的军队出一次洋相,让我们的政府沦为国际笑话,我们的格威兰,兴许能扫清颓势,重归上升期吧!” “我、我是来留学的…” “留学啊?生活区还要走八百米,孩子,你有的辛劳了!”老绅士随口一接,登时切了脸色,瞠目而视,“啊?姑娘?你在这个时间点到灰都留学?帝皇啊,这,这和在使者来访后仍荒纵恶欲的官僚有何差别呢?” 海芙听得费解,只觉得格威兰人讲话老是过度委婉,索性直言: “那个,老先生?您是想说我没能看清时势么?” “不,不是,小姑娘,我没有冒犯之意,但是现如今的灰都…就像晚春时节的温亚德海滩,注定避不掉惊涛骇浪啊。” 老绅士把零钱递还海芙,嘱咐海芙赶快走,见着巡逻的海蓝衫务必声明留学生的身份,以免这帮士兵心生歹念。 海芙推辞不过,便手作祷告之势,为老先生送上祝福,急匆匆奔向学院生活区。 “干什么的?站住!”灰都大学的保安不大友善,即使核对过海芙的文书,依然言谈鄙薄,“唉,海军的将领在拖延什么呢!再纵容王庭和议会的怠政与吸金政策,我们格威兰要成为中洲人和博萨人的新共治区了!” 海芙缺乏与保安对峙的勇气,唯唯诺诺地拿回文书,走进心心念念的生活区,还未观赏灰都大学的人文风景,便被一团浓香袭倒,险些跌坐在地。 在海芙摔倒前,与她撞个满怀的时髦公子哥搀住她的腰,相当绅士地吐出薄荷味的致歉词,亲昵到惹人作呕: “美丽的姑娘,是我们的新学妹么?敢问芳名?” 不知怎的,那浓郁的香气熏得海芙害怕。一闻见这股味道,她就想起达西欧家的酒店里那位谦谦有礼的斯文败类。因此,她警觉地站稳脚跟,挣脱了公子哥的搀扶,念过姓名便要走,却无处可走—— 公子哥的跟班,早把她的去路堵严了。 “你、你想干嘛?” “学妹,别紧张呀,格威兰是法治国家,我看你是留学生,想带你熟悉熟悉学校嘛。你是博萨来的么?混血儿?口音很可爱嘛!从没听过呢!你是哪个院系的?艺术学院吗?” “我没有听说过艺术学院,请你不要再靠近了,这很不…” “学妹啊,第一天来报到,有堆积如山的手续等你办理哦?光签字都要签昏头了!没人带路的话,要在教学楼、办公楼之间跑酸了腿,小腿肚会肿成萝卜的!那样的话,女孩子最重要的身材就毁啦。这样吧,我就勉为其难,陪你了解院校的格局,你不会拒绝吧?” 公子哥压得愈近,香水的味道愈浓,海芙的心愈恐惧。 像,太像了,与麦格达的那些有钱人太像了。谁说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样的雪花?谁说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面目? 在海芙看来,这些有钱人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恶,天生是该得淋病的花花公子。 海芙捏紧拳头,幻想着如同游戏里的格斗高手似地出拳打烂他的脸然后大杀四方。幸而一道淡漠的男音帮海芙找回冷静,且替海芙解围: “你的议员父亲没有插手灰都大学的魄力,如果你敢限制留学生的活动自由,就等着保安队长把你踢出围墙外吧。” 仗义执言者是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提着笔记本电脑与教科书的男生。如果阿格莱森再来送一回外卖,必然与他击掌相呼,约他有缘在派对相见。可遗憾,阿格莱森失去了人身自由,短期内是没法指望蹭学生们的交友派对了。 公子哥揪抓着头上彩虹色的卷毛,不失风度地转身告辞,隐隐骂了句书呆子和小婊子。海芙气红了脸,却不急着追过去理论,而是向帮忙解围的男生道谢,请教他的姓名。可男生只称自己是生物学院的学生,叫海芙不必客气。他告诫海芙,因人情推荐的缘故,灰都大学有不少登徒子弟,海芙若想专心读书,就别搭理他们,别参加他们的舞会,把他们的邀请函扔进垃圾桶便可。 谈到此处,男生扶起鼻梁上的镜框,惋惜而不失玩笑地警告道: “除非,你想学那些艺术学院的留学生,来灰都钓金龟婿。不可走捷径啊,混血的小姐。” 男生的口气并无冒犯之意,海芙明白他是在劝自己远离艺术学院的留学生,心领神会地感谢了: “谢谢您,愿帝皇保佑您。您的谏言,我会铭记在心。唉,您的表述真直接,不像他们拐弯抹角?…” “习惯问题。就像信教者常向帝皇请求祝福,保皇派常用庄士敦一世蛊惑民众,都属于无意义的语言习惯。” “保皇派?” “怎么?你来灰都留学,却不关心灰都的政事吗?”这回,诧异转移到了男生的脸上。他打量着因一无所知而扭捏的海芙,沉思片刻后柔婉地叹息了,“算了吧,跟我去图书馆,我教你在自助终端办理手续,顺便帮你了解灰都的情况,免得你不小心,踩入是非之地。” “谢…谢谢,谢谢了!” 不远处,一名旁观全程的胖学生感叹道: “看看吧,这搭讪手段才叫高明。我敢打赌,那个混血儿啊,今晚就要拿着明信片,滚他的床单了!” 胖学生身后,一名瘦高如枯树干的学生别上化学学院的臂章,额头快皱出了一张老人的脸: “没品味的家伙,竟然用茉莉味的香水…” 胖子嬉赖地顶了他一手,说: “你啊,学着魔了!那家伙用的可是最上流的香水,品味能不足吗?” 瘦高个讥讽了:“呵呵,我假如我送你一瓶花香芬美的矿泉水,告诉你这是上流人士喜爱的高端饮用水,想必你会绝不迟疑地一饮而尽吧!” “你这家伙,几个意思?” “拿出十威尔的成本,一威尔用去给粪水消毒并稀释浓度,五威尔用去请热门影星宣传,两威尔用去包装,两威尔用去买下新闻头条,宣布本款饮用水限量出售,你理想的上流饮用水便大功告成啦。” “呕,你别恶心我!”胖子作反胃状,恼火至极,“你们有钱人都有怪癖吗?捧臭脚的见多了,啃臭屎的倒是第一次听说。” “有钱人?有钱我还用得着读书?早去伯度河花天酒地了!” “省省吧,我听他们说了,你可是海军世家,你那大哥还是个傻子,你是内定的继承人啊!别解释了,快跟我说说,这海军戒严真是要抓王储,立公主为女王么?” “不明白?那就继续糊涂吧!”瘦高个掏出振动的手机,甩开胖子拐进湖畔的树林,神态温暖了些许,“大哥啊,你在晨曦的学业还顺利吗?你老是不回消息,害得爸爸妈妈很关心你呀!” 瘦高个的大哥,正是晨曦学院心理系里的那位纹有梁国刺青的瘦高个。他接着弟弟的电话,语言表述罕见地正常化。他的电话粥煲得过于专注,以至于没有发现同宿的中洲小哥正戴着眼镜,借口查资料下载他的私人聊天记录。 他的聊天软件没有设置密码锁,眼镜男一打电脑便插上读卡器,把他的聊天记录导入储存卡里,回到床上再行浏览。 而瘦高个的聊天记录着实猛料连连,令眼镜男啧啧称奇。如果允许,眼镜男真想给这位好舍友磕几个响头,从而弥补窃取内幕消息的愧疚之情。 瘦高个的父亲发言古板,几乎不曾泄露军事机密,而瘦高个的母亲则是口无遮拦,把格威兰军方的情报当成是超市促销的花菜,说给儿子寻开心! 第一条较为重磅的情报,来自海军的死对头,格威兰陆军。陆军的十几位上将暗中联合,又一次违抗了议会的命令。他们借军事委员会之口恫吓议会,要求议会得先特赦被黑水拘捕的特战队员,他们才会考虑归国平乱。据说,负责交涉的议员应允了他们的要求后,他们得寸进尺,索取王庭的爵位,更是自创名衔,号称要封他们“圆满侯爵”才配得起他们的忠心。在得知他们的条件后,议员们无不斥责陆军上将们是狼子野心——圆满的侯爵,不就是公爵么?公爵公爵,要知道,按照法典与教典的格威兰的记载,格威兰的君王“博度斯卡”,也不过是公爵而已! 陆军上将们的昭彰反心,眼镜男其实不怎么惊奇。他是珀伽人,深知多年以来,陆军表面打压真理教,实际上是养寇自重,便于向王庭讨要军费。王庭若批给他们钱,他们就找中洲人修建的手工作坊,以格威兰兵工厂的报价采购劣质军火,完全无视王庭不准共治区发展军工的禁令;王庭若批给他们军火,他们干脆把军火卖入黑市,兜兜转转卖到真理教手里! 王庭声誉尚在时,他们还会考量脸面,不便公然抗命。而今灰都纷乱,往死的老国王又屡次把黑锅推给他们背,他们哪有兴趣蹚灰都的浑水,无不是守住自己的地盘,保存实力。能拥兵自重固然最好,万一打不赢真理教,等捞够钱再跑也不算迟! 第二条情报,则关乎王庭的延续。海军将领的忠心,和陆军上将半斤八两。据看护缇洁雅公主的陆战队员透露,这位公主沉迷情爱游戏,不愿掺和灰都的政事。听说父亲惨死后,她还鼓掌喝彩,为“邀请”她来灰都的陆战队员们舞了一曲。不管海军的指挥层如何宣称公主的重要性,把公主当作扞卫主权的旗帜,中低层的军官士兵们已经怀疑,支持这样一位放荡的女性登基为王,真的有益格威兰的复苏,真的有助于王庭的雄起么? “哦…君王啊!国王啊!”眼睛男憋不住大笑,笑得鼻涕倒流,“不在自己的脖子上压一个奴隶主,不用纳税人的钱供养一个尸位素餐的政治家族,格威兰人就活不下去了?都说中洲人贱,中洲人老实,中洲人温驯可欺…我们哪贱得过你们的议会,哪贱得过你们的将军,哪贱得过你们这些格威兰老爷呢!” 瘦高个被吵到了。他捂着电话,不高兴地叫嚷: “你在吼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感慨保皇派的大脑皮层里塞满了垃圾!” “喔喔!塞满了垃圾!”瘦高个比出“了解”的手势,快乐地对电话里喊,“我知道了,保皇派是垃圾!” 眼镜男瘪瘪嘴,放着同学打电话。有时候,他真的认为,格威兰那个家家酒似的军政体系里的要员职位,还不如由他这位智障舍友去担任当来的合适。 他的喜悦没有维持多久,第三条古怪的情报,使他思维含混。瘦高个的母亲用一堆复杂的宗教专有名词,描述了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一位金精灵迈过王庭的门,访问借宿的客人。 他按时间整理了聊天记录,通过关键词的替换,艰难地推测出隐含在疯言疯语后的真实内容: 苏醒的精灵先祖回到灰都,不再攻击武装人员,没有流露敌意,而是直达王庭,让贤者在合适的时机广告格威兰,结束对王庭之主奥兰德家族的庇护,并将七页奇迹手书交付与她,协助她守卫重临人世的依凭。 “依凭?” 眼镜男沈思了。贤者他是知道的,童话故事与史诗传说里的常客,是帝皇钦点的人类最智者。可这先祖是何方神圣?而聊天记录里的“依凭”是标准的中洲词汇,这“依凭”又指代何物?需要坐镇灰都的贤者抛弃与之互利的奥兰德家族而去守护? 他掏出手机,小声委托道: “爸?不是,我生活费还多,你帮我打听个事。隔壁家的叔叔不是认识个坐轮椅的老教徒么?你抽空问问,圣罚教、呸,真理教的‘依凭‘,是怎么回事?” (二十九)谎言 圣城外围的精神病院,一座冷僻的住院楼第五层,珀伦尼雅插入钥匙,解开钢质的安全门,逐一打开感知剥夺治疗仪的窗口,用幼儿园教师般的口吻唤醒受囚禁的圣恩者们,通知他们看电视解闷: “午休结束喽,谦恭的先生们!是休息时间,不是散步时间!今天的节目是…嗯,格威兰电影,《喋血战线》,讲述二十年战争中期,帝国第二军团祈信之子炮打留黎安行省,向高琴科索山突进,受格威兰陆军的激烈抵抗而铩羽而归的故事。 电影播出前,自然不会缺了解闷的午茶。今天的甜品有酸奶、饮料、奶油樱桃与骆驼奶酪!上周模范病员预订的杂志与烤肉,会在电影结束后配送,请诸位耐心等待,争做模范先锋!” 说罢,珀伦尼雅按治疗仪编号为圣恩者们投食,用一柄加长汤勺喂他们吃饭。她来这里打工已经快两个月了,喂食这种工作已是得心应手。可她仍不理解,治疗仪内的圣恩者不管年龄人种,都是口歪眼斜、涎水湿襟的状态,显然是人畜无害的,何需用这么费力的餐具,与圣恩者们保持距离? 珀伦尼雅曾用护士长的钥匙,在病历柜里查看过不少圣恩者的记录。拿编号五一七的中年圣恩者为例,他曾与前行之地有过合同,在北共治区执行过二十九次“以血还血”,接取的委托以报复出轨配偶为主。可他太沉迷审判婚外情的快感,忘了维护自己的婚姻,他的妻子因受冷落,申请强制离婚,另寻新欢,并留居圣城。 他虽未因离婚被分割财产,但因头顶绿帽,平日尊敬他的邻里都偷偷取笑他窝囊。他一怒之下赶到前妻家中,把前妻打成重度伤残,关进鸡笼沉进下水道。幸而有人目击,及时报警,才不至于闹出人命。 鉴于他没有惹上人命官司,且业绩卓着,前行之地经过考量,向使者申请特赦,将他除名后送入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算是功过相抵。可他性情狂暴,初次接受治疗后,他的躁怒之心不减反增。他屡屡辱骂医护人员,尤其针对和他前妻同职业的女性护士,凡见了,必斥责护士们该扔进下水道喂蛆。 有一次,他趁女护士大意,叼住勺子,用勺柄捅穿了女护士的咽喉。打那之后,医院特别采购了软柄橡胶勺,并把他的治疗期从三年延长至十年。而今,他吮着珀伦尼雅勺里的酸奶,比阉割后的牛犊还温驯。若不看那张瘢痕红肿的脸,忽略那丛茂盛过头发的胡须,唯独对视那笨拙的双眸,珀伦尼雅甚至怀疑自己在照顾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 相比五一七号,五二二号的用餐氛围就活泼不少,见了珀伦尼雅便轻浮地谄笑: “小娘皮!你听说过格威兰的精英是怎样在伯度河的游轮上醉生梦死的吗?” “网络里看过,我觉得他们还是挺文明的,不像北面儿军队里的圣恩者,嗜好当街强暴妇女!”珀伦尼雅被五二二号盯得内心发毛,不客气地记他一过,“五二二号,等护士长过来罚你甜品减半、三天禁闭,你再继续讲黄色笑话吧!” 五二二号换了哭腔,嚷得歇斯底里: “不要!不要!小姑娘,好妈妈,亲奶奶,我要出来!放我出来!你说什么我都会做的!我给你当骆驼!我替你咬人!汪汪汪!汪汪汪!你养我,我给你赚钱!求求你放了我吧!别跟那头女猪魔告我的状…” 珀伦尼雅还在头疼这五二二号怎么不受治疗仪影响,想着喊护士长来咨询治疗仪是否故障,与五二二号相邻的五二三号却先声讥讽,全不掩盖藐视之意: “丑态毕露的东西。孩子,别惯着他,把酸奶泼在他的脸上!你要是不忍心,他就会骚扰你,要你把贴身衣物拿给他泄欲,缠到你离职为止。” 五二二号闻言大怒: “损人不利己的臭老头!爱找我不痛快是吧?等我出去后,你要是走了狗屎运没死,就回老地方找我,看我花几分钟宰了你,再玩你的母狗女儿和吸尘器外孙女!” 五二三号的回击不再轻蔑,而是悲悯: “恶有恶报,愿救世的主革除你的罪!” 五二二号疯狂拱头,纵使糊了自己满脸酸奶也不停,恨不能把脖子伸成王八,惊得珀伦尼雅收回勺子,关他禁闭。但他那病态的奚落,仍传入了珀伦尼雅的耳中: “哈哈哈!老不死的傻鳖,还奉你的救世主为真理呢!睁开眼睛看看吧,这是帝皇使者的领地!你最痛恨的帝皇的走狗,你最仇视的再世的帝皇!” 五二二号与五二三号的恩怨,珀伦尼雅也从病历里窥探过大体的情况。五二二号是位仗拥有圣恩者异能,去侵犯各种女性的色魔。而他还服务于驻军和北共治区官僚,把大量的无辜女性抓给这些人玩弄,用以撑起保护伞,逃脱法律的制裁。但他的霸道卑贱惹得民怨沸腾,真理教为争取民望,不惜派出一位潜伏在驻军里的圣恩者,也就是五二三号去铲除他。 谁知命运作祟,一位受害者的哥哥签订“以血还血”的合约,请前行之地的圣恩者来猎杀五二二号。前行之地的人恰巧撞见他们血战,考虑到他们分别知晓驻军与真理教的大量情报,便把他们俩活捉回圣城,暂行收监。 五二三号是位老军医,慈眉善目,易于交流。当珀伦尼雅问起他何不用真理教的情报换取使者的特赦,他如逢春枯木,笑出烂漫的祥和: “孩子啊,你记着了,向魔鬼让步,无异于自谋死期!” 五二三号到底是与使者作对的异教徒,珀伦尼雅不敢深入追问,便把他最爱的骆驼奶酪递进治疗仪,默默称赞他的意志力—— 与五一七号几乎同年入院,却神采斐然,似乎没有被治疗仪的副作用影响,多么坚韧的精神啊! 看看五二二号吧,过去祸纵一方的圣恩者,昔年臭名昭着的恶棍,在珀伦尼雅这个女大学生面前,似条狗般摇尾乞怜,谄媚阿谀,可喜可悲。 可五二二号好歹忍住了“治疗”的效果,死不松口,心志之坚定,比起五二三号亦不逊色。就算他是明白失去利用价值的结果只有死,他的求生欲之强,照样使人叹服。 还有谁能在经历感知剥夺的折磨后坚守意志,没有抛弃生存的欲望,不像那被驯鹰人熬累的苍鹰,丢失了翱翔长空的兽性? “嗨,妹子,来瓶奶油樱桃吧?” 发话的是五三零号,这间房内最末位的病人,从格威兰运来的博萨裔圣恩者阿格莱森。在珀伦尼雅的印象里,他总是用涎皮赖脸的神态说着一本正经的台词,表面下流,实则争当每周的模范病人,算是好沟通。 “唔,今天的奶油真腻,不是人造奶油吧?”阿格莱森喝掉奶油,细细品味樱桃,一张黄脸苦得发棕,“唉,酸了!妹子,这樱桃是罐头里的,齁甜啊!” “医院经费有限,先生,您忍忍吧!您的治疗期最短,很快就能出院了!” “呸,果核真硬…妹子,帮哥哥我捎锅海鲜汤,我盛一碗尝味就行,余下的用来感谢你!等我拿回自由身,我请你吃大餐,去灰都吃美食哦!” 珀伦尼雅用手接住果核,拿勺子敲敲阿格莱森的脑门,不痛快地说: “康曼城的美食?欺负我没见识吗?如果说格威兰是美食荒漠,那它的首都康曼城就是美食真空!灰都灰都,灰都最出名的酒店卖的是瑟兰菜吧?您用点心吧!别带我吃几百年前的格威兰贵族才吃得进嘴的祭品啦!好好吃医院营养餐吧! 下周的海鲜汤想喝什么味的?唉,我多嘴了,这问的…圣城的博萨餐馆很是珍惜,味道上只能尽力而为,口碑更难评论,不然试试驼峰?中洲特色,不可不尝,我知道一家百年烧烤店,专营——” 阿格莱森嘿嘿贱笑,在窗口关闭前表达谢意: “麻烦啦。我们这些野生圣恩者深信——牢饭和祭品是给失败者吃的,驼峰么,太腻,还是海鲜汤酸爽。味道的话,没鱼腥臭就行。 总之感谢您了,心善的中洲妹子!” 待珀伦尼雅捡拾好垃圾,胖胖的护士长开门而入,嗓门奇高: “甜品时间结束!电影放送开始!有没有人向护工讲冒犯性的话题!举报有奖!” 珀伦尼雅举手回答: “有,五二二!” “惯犯!”护士长打开窗口,往里面扔了枚小朋友爱玩的臭气弹,“先熏他三天!特此奖励你来赚外快,走,闺女,跟我搬垃圾去!卖去医院东角的废品站,得的钱归你哦!” 于是珀伦尼雅稀里糊涂地被护士长拉走干活去了。好在医院配备了三轮车,不需要她当脚夫卖力,只要脱十来箱垃圾上车便可。她牢记护士长所说的“左脚油门右脚刹车的”口诀,载着护士长驶入废品站,听护士长高喊一声“收垃圾咯”,却迟迟不见有人影出现,当即推门探路,和护士长先扛垃圾下车。 饶是护士长体力充沛,仍累得气喘如牛,直催珀伦尼雅找人帮忙: “你看看老半腿去哪了!他要不在,你到右手第二间房取他钥匙给我,我好去开后院那台小叉车,不然没时间吃午饭了!” “老半腿?” “你见了就懂,他是截肢坐轮椅的,腿只剩半条!去吧! 记住了,他要在屋,别同他唠叨,他曾在圣罚教里搞事,被使者的亲兵打断了腿,送进院里矫正三十年!出院后,他无地容身,老领导可怜他,才收留他在废品站,收些垃圾糊口。” “三十年?大姐,那得啥时候的事了?” “他一百多岁了,你说呢?别问这么多啦,闺女,姨劝你一句,碰见牵扯圣罚教、真理教的人,敬而远之吧!” 珀伦尼雅的心咚咚跳,比牛犊坠入水井的声音还响亮。她默念护士长强调的房间位,推开小楼的门,在台灯的暗光下瞥向墙壁,看到四条血淋淋的横幅: 所谓信仰,就是千奇百怪! 所谓信仰,就是弄虚作假! 所谓信仰,就是坑蒙拐骗! 所谓信仰,就是言之有理! 珀伦尼雅不禁怀疑护士长的言论的可信度—— 怎么看,住在这里的都是个反宗教人士吧? 困惑之际,一声沉重有力的怒吼吸引了珀伦尼雅的注意。是有人在二楼打电话,听声线应是位老年人,想必是护士长所说的“老半腿”无误。而他的音调骤高骤降,极度恐慌: “你在说些什么?我讲过几回,我早与他们断了干系!真理教?真理教是什么,我怎么会清楚?圣罚教——明知是圣罚教的事你还问,是想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吃喝拉撒都离不开轮椅?你问什么我都不会说的! 孩子啊,这是为你好!看在我和你曾祖父的交情上,勿让求知欲害了你!你记着,害了人的求知欲不是求知欲,只是女人般的猜忌与好奇心! 依凭?!帝皇啊,你从哪听来的这个词语?这是禁忌啊!孩子,听我的,你最好忘了它,就当是听了疯子的梦呓,一笑了之吧!你儿子?他不是去瑟兰读书了,如何听得来这些事情? 你务必告诫他,远离这条消息的源头,这是为生命安全考虑!别以为我是危言耸听啊!当年,你的曾祖父费尽心血才逃到北方定居,躲过了朝晟人的铁拳,你们难道想辜负他的隐忍,向圣城献祭你们的顽固么? 别了,莫了!嘱咐他,嘱咐他,嘱咐他万万不可传播这条消息,尤其是他们这些年轻人沉迷的互联网!那会致使他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哪怕他在瑟兰!在晨曦!” 电话挂断,老人潸然哀鸣,像是在感恩,像是在哭泣,像是在倾诉,像是在追忆… “哦!依凭!依凭…依凭!” 珀伦尼雅听得毛骨悚然。她想强撑胆量咳嗽两声,却连唾沫都分泌不出,干巴巴地喊道: “有人吗?收垃圾了!” “来了!”哐啷哐啷,一位膝盖以下截肢的老人坐着越障轮椅下了楼梯,语态极具斥力,使人提不起关注他的兴趣,“门外有铃,摇一摇方尽礼仪。总共几箱?” “一车…” “哦,你先在外面候着,我取了钥匙就来。” 珀伦尼雅转过身,竭力鼓起勇气,装出一股小姑娘的好奇劲: “那个,老爷爷,你墙上的那些标语是——” “新来的?”老人的语速忽而放缓,松弛的面部肌肉瞬时绷紧,“无知是福!孩子,工作外的事情,尽量少打探,饶我这老家伙一条活路吧!我只想攒够钱,在圣城郊外买一处墓地啊!” 老人的态度如此,珀伦尼雅不好勉强,抚着心口便往屋外走。她守在门前,候了老人许久也不见其出来,想推门又缩回手,改为摇铃: “看着不像百岁老人呀,中气十足的,比病人还有精神…” 摇铃也不见人出来,珀伦尼雅唯有再唐突一回,闯闯老人的家门。刚进去,她就瞧见,老人从轮椅上滑倒,正在尝试追上轮椅,并关掉轮椅的电机。老人抬起大腿,用两只手撑地而跑,速度比两腿健全的人还要快。 再问对方需不需要帮忙,就太缺乏尊重了。珀伦尼雅制住轮椅,想架着老人坐回去,老人的目光却躲躲闪闪,不知是羞愧还是耻辱,小声请求道: “孩子,二楼厕所左手第一张立柜,第三层放有工具箱,帮我拿一下,谢谢了!” 珀伦尼雅小跑上楼,却开错柜子,在第二层的抽屉里翻出一叠稿纸。稿纸上的字母复杂生僻,不像是中洲文字,写法却有相似之处。珀伦尼雅虽有疑虑,但并未多看,而是尽快拿工具箱帮老人修复轮椅,赶早下班回家。 走之前,珀伦尼雅与护士长说了在房里听到的通话,护士长嗤之以鼻,向开叉车倒垃圾箱的老人喊道: “老半腿,依凭依凭,什么是依凭啊?” 闻言,老人操纵叉车的速度明显放慢,望向珀伦尼雅的眼神无比警觉: “依凭?什么依凭?你不要听人乱嚼舌根!哪里有依凭!” 珀伦尼雅见叉车架着满满的垃圾箱向自己逼近,一跺脚,懊悔道: “哎,该是我听错了,是凭借吧?” “对,凭借!”老人似是卸下沉重的包袱,驾驶叉车转离珀伦尼雅与护士长,和蔼地笑着,“凭借对宗教的认知,投身到反宗教的事业中去!” 护士长没觉察到端倪,调笑道: “哎呦,老半腿,你不信教了?” “胡说什么!我已经不信教了!不信了!” 听两人打起哈哈,珀伦尼雅终得舒朗。方才,她有种紧迫的危机感,仿佛她要是坚称自己没有听错,老人就会开着叉车,用垃圾桶把她和护士长砸成两张信纸。 相比人身安全,依凭代表着什么,就不那么重要了。 卖垃圾得的钱很少,买一瓶大升汽水都难。珀伦尼雅晓得今天是被护士长坑了,看在护士长平日提醒她避坑,免得她给疯癫的圣恩者恶心的情分上,权且作罢。 “真理…圣罚教的都像他一样博学渊源吗?” “我说闺女,他那是人老成精,哪是学识的问题啊!走走走,我带你吃顿汤锅,院对门的清汤羊肉,香得很哩!” 可珀伦尼雅的父亲打来电话,喊她回家吃饭,说是股市红了,今天赚了,捎了上好的牛羊肉与羊肝酱给她,向她赔罪呢! 她家里的情况,护士长略有耳闻,便不打扰父女俩周末香聚,等她离开后慨叹: “可怜的闺女呦!圣城的人谁不清楚,股市走红是上面要收割散户填补赤字,为满足财政支出做的局!可炒股炒疯魔的人,咋听得进去呢!到底是麦格达搬来的,不是正统的圣城人,眼界窄了!” 慨叹完,护士长也走了。而倒完垃圾的老人则下了轮椅,徒手撑回二楼,拿出那沓稿纸,打开电脑,在真理教的聊天频道里,用密码传信: 全力筹备依凭所需,但有泄密言弃者,愿救世的主净化他的灵魂! (三十)访客 为真理教所惦记的依凭、不明白依凭为何物的赛尔,正在晨曦城外围的一株巨木里陪少年阿纳塔散步,听他介绍新家园的环境,若有所思。 帝皇使者履行了他的诺言。在处死杜森后,他帮阿纳塔与齐约娜办理好移民手续,委托下属将多弗斯庄园连同其内的藏品拍出高价后转入瑟兰银行的私人账户,让母子二人与旧日的阴霾诀别。 齐约娜谨遵使者的教诲,携阿纳塔定居在瑟兰。作为帝皇的奇迹之城,瑟兰的房产虽不昂贵,可闲置的房屋多位于外围的巨木,而阿纳塔的年纪已该读中学了,瑟兰小学以上的优质院校都设在权之木的主干里,导致阿纳塔不便回家,平日只得住宿,假期方能与母亲团聚。 阿纳塔的家在巨木中层偏内的位置,邻居多为各国的移民,少言寡语。幸而花园绿地间,有些上了年纪的木精灵在饮茶斗棋,为此地养了几分生气。见下棋的老精灵们主动和阿纳塔打招呼,赛尔忐忑的心熨入了稍许慰藉—— 看来,新的环境邻里融洽,阿纳塔乐在其中。 阿纳塔家的木楼有三层高,前后带小花园,楼旁的车库里还停了辆线条圆润的女士轿车。庭院的面积虽与多弗斯庄园没有可比性,可花园里那丛精心裁剪的藤兰却攀出盎然生意,比百十亩的葡萄藤更显生生不息。 “妈妈?妈妈买香料去了啊…”阿纳塔揭掉鞋柜上的便利贴,请赛尔入内,“不换鞋了,这边打赤足。赛尔哥哥,喝花茶还是红茶?” “白水吧,白水足够了…” 晨曦的自来水可直接饮用,沁香凉爽。赛尔喝得很慢,一双异色的眼睛张望不停,非是初见晨曦的房屋而新奇,不过是想不出合适的言语。 可他能逃避多久?问题总要去面对,心结总要去解开,该说的话总要去说。于是,他仰头吞水,准备迎接暴雨狂风: “阿纳塔,你恨我吗?” 阿纳塔的手微微颤抖。他捧起玻璃杯又放下,坐到赛尔身边,贴着胸膛聆听赛尔的心跳,像小时候那样笑了: “恨过吧。但妈妈说我是懂事的孩子,恨着恨着,我反而想谢谢你,谢谢你救了妈妈,也救了我。” 赛尔抚着阿纳塔的头发,看着这个褪尽幼稚的少年,忽然回到了初临温亚德的那个午夜。那晚的天很暗,月亮很瘦,星辰很稀,班布爷爷的烟斗却迸射光明。班布爷爷说过要教会他人生的道理、要带他认识真实的世界,他学会了,也认识了。 这人生是不完满,这世界是不公平。朝晟的人生是一场梦,朝晟的公平是不可能。可世上偏偏有朝晟,偏偏有朝晟人,偏偏有公正与不公、完美与缺憾。是朝晟太好,世界太坏?还是经济或科技水平的差异? 亦或二者皆非,皆赖「网」的出力? “赛尔哥哥,这些年,你在忙什么呢?”阿纳塔戳戳赛尔的腹肌,惊叹般说笑,“被班布爷爷抓去特训了吗?你要继承班布爷爷的衣钵,加冕为新的使者兼武神了?” 赛尔把手搭在阿纳塔的肩头,闪烁的目光有些歉意与落寞: “我在忙着失败…失败,或许吧。” 阿纳塔讶然了: “失败?” “失败啊,”赛尔想勾着阿纳塔的肩膀,像从前那般搂着他谈心,却想起二人的个头不复从前,便拍拍他的脑袋,酸涩地嘲笑起自己,“阿纳塔,我想做的事,我想实现的理想,无一例外地失败了。我救不了受苦的人,消灭不了某些地方的压迫,自以为挽救了别人的心,却害得那颗心更扭曲。该打败敌人时,我羸弱无力。等我拥有力量,却又无能驾驭,一头雾水地被人困在晨曦。我好像是命运的棋子,是他们手里的工具,无知无措,无心无力…无法反抗他们加诸于我的命运。” “那班布爷爷呢?他是帝皇使者呀?世界上没有帝皇使者办不来的事情。” “有些事情,爷爷他也做不到吧…而且,阿纳塔,我要是告诉你,班布先生并不是我的爷爷,而是我的老师,你会相信吗?” 阿纳塔略加思考,便消化了真相所带来的惊愕: “我相信,没有人舍得让自己的晚辈手染鲜血,连我的父亲都不会。” “阿纳塔,带同学来玩了?” 两人正苦涩而视着,玄关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是齐约娜回家了,数年不见,她的眼角起了鱼尾纹,不似温亚德时那么年轻,可她的眉目里没了倦气,反添了些活泼的明媚。 见到起身鞠躬的赛尔,她绽开的笑容略有意外: “呀,是阿纳塔的老师吗?这孩子的博萨语又考砸了?” “齐约娜阿姨,是我。” 齐约娜的视线紧锁着赛尔的眼睛。她记忆起那独特的瞳色,身子顿时后倾,要背靠着门方能站立。在短暂的慌张后,她以拇指反顶额头,用无愧于心的语气求问赛尔的来意: “是班布先生让你来的吗,赛尔?” 赛尔好费一番口舌,齐约娜才将信将疑地替脱了鞋,在问过阿纳塔本周的学习情况后闪入厨房, 赛尔劝阿纳塔先去做功课,他则追进厨房,努力向齐约娜解释自己是昨夜与阿纳塔偶遇,绝不是另怀居心。齐约娜听他辩解,默默无声,仅是握着厨刀使劲地剌开牛肉,等他词穷后举起厨刀,又把厨刀放进刀架,摸向他的头,释怀地笑了: “果真是你啊,赛尔,你还是这么爱替人操心。帝皇在上啊,我要抬高胳膊才能够到你了。朝晟人的青春期难道是破土的竹笋,往云霄冒去了?还是班布先生给你做了特训,想把你培养成动作影星?” 亲昵的玩笑,是不计前嫌的怜爱。赛尔反应得很快,他自告奋勇,给齐约娜当帮厨,炮制出一桌丰盛的饭菜,庆贺久违的重逢。 听齐约娜说,搬到晨曦后,她把多数家产捐给了瑟兰的救济机构,手头紧张。她不想背负着过去生活,如果滥用那些靠血泪与偷窃赚来的脏钱,她和阿纳塔都会良心不安,不如把那些钱拿去救济有需要的群体,洗涤那些浸染了金钱里的罪孽。 听罢,赛尔感叹: “齐约娜阿姨,你的心是勇气。” “赛尔,你遇上麻烦了?” 赛尔也不隐瞒,把跟阿纳塔讲过的心结细细说了一遍。说完,最后一道牛肉土豆汤已经烩好,他们便端菜开饭,舍弃了食者不言的格威兰礼仪,爽快地交流分别后的境遇。 听他描述了北共治区的风土民情后,齐约娜感慨格自己的生活还是太幸福了,比起中洲人,她和阿纳塔的悲痛不值一提。 而灰都与王庭的丑闻,则在齐约娜的意料之中。多年来,对北共治区的盘剥养肥了王庭,也满足了灰都的精英,被成就感蒙蔽的他们错信了时代的繁荣,纵情于纸醉金迷之中,即使没有贼心不死的战犯,他们仍会堕入欲望的深渊,招致报应。 聊到伊利亚的事情,齐约娜则是遮脸含笑,当赛尔是夸大其词,把单相思的姑娘描绘成了觉醒病态占有欲的恶魔,没曾当真。 阿纳塔嚼着牛肉,鼓励赛尔,说不管他遭受了多可怕的敌人、遇见了多难翻越的挫折,都不要灰心丧气—— 至少,他拯救了阿纳塔和齐约娜的性命,不是吗? 记住,永不言弃。 可先祖太过强大,困在晨曦的赛尔,仿佛是晒干的咸鱼,如何翻得了身? 齐约娜是听不明白何谓先祖,也不懂赛尔说的祈信之力的巅峰是何道理。阿纳塔倒是爱浏览网络百科,从圣恩者相关的词条里了解过一定的信息。可惜,阿纳塔不是圣恩者,他体悟不到先祖的力量有多宏伟,只是认识到赛尔的难处: “赛尔哥哥,你是害怕控制不了现有的祈信之力,误伤无辜人?所以,你不敢使用祈信之力了?” “嗯。” 阿纳塔一砸手掌,竖起食指摇了摇,得意又故弄玄虚地问: “赛尔哥哥,你看过《搏击全明星》吗?” “啊,听人说过的,是北共治区的热门…” “赛尔哥哥,最近呀,前搏击冠军亚罗巴布的陪练员爆料了,亚罗巴布在搏击全明星几场卫冕比赛都是作假的!哎不对,除了当年打斯提亚诺的一场…” “阿纳塔,”齐约娜放下餐叉,音冷如刀,“你在学校里玩谁的手机呀?” “没有,没有,妈妈,我蹭了同学的电脑嘛…”阿纳塔鼻尖冒汗,不敢与齐约娜对视,用眼神向赛尔求助,“赛尔哥哥,你知道打假赛这种行为意味着什么吗?” 赛尔心领神会,谦卑地请教道: “嗯,我对搏击节目的涉猎太浅了,阿纳塔,请务必指导我。” 而阿纳塔的讲解,成功舒解了赛尔的愁绪。 想想看吧,这些搏击选手的力度足以致命,却从未给对手造成致命伤,可在观众眼里,他们的每一场比赛都是激战,明明打得鲜血四溅、鼻青脸肿,实际都是些皮外伤,害不到性命!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们对力量的掌握娴熟到了可怕的地步,只伤皮不动骨! 阿纳塔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模仿起格斗选手出拳的动作,且乱吼乱叫,差点儿摔了跟头: “啊??!你看啊,赛尔哥哥,那不是和动作电影里的演员相近吗?乍看迅捷,乍看暴力,其实是不折不扣的体育表演啊!你可以学习他们操控身体力量的方式,熟悉祈信之力的支配手法,不就能——” “阿纳塔!你简直是天才啊!”赛尔一激动,险些掀飞了餐桌。不过,他的冷静很快便重占了思想的高地,他尴尬地坐了下去,再一次垂头丧气,“不行,光是这样,可打不过她啊…” “赛尔哥哥,别死脑筋嘛。管她是不是先祖,她可是亲口说了,当她用超越你承受极限的力量攻击你,你就会觉醒新的祈信之力么? 她又没限定攻击者必须是她自己啊?你不是也有强大的力量么?赛尔哥哥,你完全可以试着自己攻击自己,就像漫画里那些濒死后实力大进的战士,靠自我伤害来激发潜能!” “阿纳塔,”齐约娜的声调拉高了八度,“说,你是不是偷藏了手机去看漫画和卡通片?嗯?!” “没有!我借同桌的!我——” 赛尔不顾母子两人的家庭纠纷,一把抓住阿纳塔的肩膀,欢欣鼓舞地喊道: “阿纳塔!你真是天才!我怎么没想到这样睿智的方法呢?我,谢谢你了!” 赛尔抱起阿纳塔,飞转三圈,猛亲阿纳塔的额头。若是以前,阿纳塔的脸蛋定然红成苹果,可今天,他是骄傲又庆幸,暗中感谢赛尔替他解围,免了母亲的追责。 总之,赛尔重整旗鼓,留在阿纳塔家中,默练祈信之力的娴熟度,待掌握祈信之力的灵活运用,便用阿纳塔说的方法自行催化,再度挑战先祖。 赛尔也不确信,他自己能否成功。但他深知,如果连战胜困难的自信与坚持不懈的勇气都失去了,前路唯有败北。 世界上战斗往往胜负难料,在一方倒地、一方挺立之前,无人能百分之百准确地预言战斗的结局。 不,应该有人能做到。那个坐在圣城之巅,于圣环殿内俯瞰众生的人能言中战斗的结局。 能左右世间一切结果的帝皇使者、常青武神班布先生,把晨曦的故事尽收眼底。他左手的手肘抵着扶手,拳撑脸颊,右臂则搭住另一条扶手,斜坐而眠—— 不是休眠,而是了望苍生。 见他醒了,始终追随他的法普顿发出问候? “统领,您在沉思吗?” 他唏嘘道? “沉思?算不上吧,法普顿,我不过是有所感触。” “我愿洗耳恭听。” “法普顿,你说,为什么人总要成长?” “何解?” “曾经,我不想成长,哪怕拥有力量,我也不想有变化。最好是永远当个孩子,不需要思考对错,不需要明辨是非,想说的话尽情说,想做的事尽情做,就算我错了,就算我晓得自己错了,我也不用羞愧—— 因为我是孩子呀! 孩子,是有特权的呀。哪管得着责任,哪背得起负担,自己快乐才重要。而绝大多数成年人又教不懂孩子道理,即使斥责孩子,说‘你做错了!’,孩子又听得进耳朵里去吗? 没有责任,就没有烦恼。想逃避责任?那就永远别长大,永远别成长,永远当个快乐的孩子就好哇!” 法普顿摇着头回答: “统领,但即便是孩子也明白,一味地索取是不对的呀!” 他开怀大笑: “是啊!任性的孩子哪里不清楚,只要回报而不肯付出的幼苗,绽放的是罪恶之花? 自欺欺人,不愿承认罢了!” “您不必自责。您起码知错能改,统领。” “知错能改?我?”他指着自己的脸,邀法普顿凑近些交谈,“来,法普顿,直视我的眼睛再说说,在圣城这些老百姓的心里,我到底是头什么怪物?” 法普顿简洁地回复道: “按帝国时期的话术来说,应该是朝晟疯狗、灭世天灾之类的吧?” “说得好。 你看,平时他们尊称我为使者、武神,可事实上呢?我做的那些孽,他们都记在心里,不写不读不念,凭记忆和外界的网络传承给后代。 你也明白,前行之地的老人都明白,我的本性是喜怒无常的。即便多年平和,保不齐哪日抽了风,又想大肆屠戮一遭,嗨! 可为什么,你们不害怕我?愿意留在我身边,陪我玩闹逗趣?法普顿,你们是图了什么呢?” 法普顿望向窗外的月亮,答道: “我的话,应当是为了您那天给我的罐头和面包吧。” 是啊,在帝国忽视法普顿这类流浪儿的生存问题,迫使法普顿在战后到前行之地报名参军时,是统领展现了无中生有的超凡手段,凭空创造食粮,不仅解决了法普顿的温饱,还开启了一个值得铭记的无劳动时代。人们不需要工作,只用念诵统领的伟名,敬统领为帝皇的使者,统领便会赐予他们想要的食物、车辆、衣服、家具。 可到头来,统领又亲手终结了这一切,不再听人们的祈祷,不再呼应人们的索求,不再赐予物质财富。 人们幼稚了,统领却成长了。而统领的成长,却是以人们的牺牲为代价,在悔悟中被迫成长。 法普顿和他心照不宣,无需语言,便会意了对方的念想。他抬起手,生出一盒印象里的罐头,神态似自问又似自嘲: “法普顿,从没有人关心过,我造出来的罐头是不是原来的那盒。因为罐头是死的,口味都一样,造了再多也没有变化,可人是活的。被我杀而复生的人,真的还是原先的那个人么? 我听科学家说,我们的世界是不连续的,我们的时间不是无限可分的,不论时间空间,都有最小的分割单位。换言之,上一秒的我们和下一秒的我们,已然身处两个不同的宇宙,而我们?则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但祈信之力不同,祈信之力是唯一的,也是唯一延续的,它没有最小的组成单位,它无限可分。 对吧?你看啊,法普顿,即使我造出了一个新的我,祈信之力仍用强弱之差告诉我,这个我才是真正的我—— 那个不可战胜的我。 可觉醒祈信之力之前呢?没有祈信之力的我,是不是早就死了?死在觉醒本源的前一瞬,死在林海的绿松村,死在圣痕割破我的脸、又死在无名之敌赐我这道伤疤的战场? 我不知道。或许,真正的我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只是祈信之力寄宿的躯壳… 祈信之力与现世沟通的依凭。” 他扭过头,像是要倾诉,却发现法普顿退出殿中。他坐回原位,落寞一笑,不理会圣环殿下请求他恩赐的病人、穷人与股民,重新休眠… 你的依凭已出,你也该降世了。 (三十一)欺诈 “想搞懂依凭是什么,还要先学本源相关的知识定理?”远在极地科考中心的档案室里,刘刕虽被咖啡苦得麻舌头,脑袋照旧胀得厉害,“这书多的,翻也翻死了,得读到哪年去?唉,咋没有电子版呢,赶不上时代潮流啊。” “电子版?方便你们拷一份出去倒换钱?”管档案室的老婆婆收了刘刕的书,赶他下楼歇息,“熬了一天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旧年月那些考编的官儿迷,着了魔了!下楼下楼,别等猝死了找咱们讹丧葬钱!” 被推进电梯的刘刕只能暗叹这里的老人没一个好脾气,都粗犷得紧。 电梯口,领取到电梯通行磁卡的亚德瓦尔正嚼着薄荷糖,见了他,立刻抓住他的胳膊,惊喜难掩: “维奥威夫?你这几天是泡在档案室了?难怪到处都找不到你!走,去食堂喝杯咖啡吧!” “咖啡?饶了我吧,我还想睡个午觉呢!”维奥威夫连连告饶,往休息的角度跌撞,“有空的话,帮我留心下祈信之力方面的资料?麻烦啦。” “你怎么关心起祈信之力了?哪一类的?” “嗯…计算祈信之力的每一道巅峰具有多少能量值?哈哈,反正就是那种用通俗的语言解释祈信之力的量级的科普读物,越直白越好,感激不尽!” 等亚德瓦尔撑起嫌弃的神情走进了电梯,维奥威夫走进洗手间,用冷水浇了脸,稍稍争回了些神智,朝进餐的地方去了。 他深知,人最疲惫的时候反而最需要补充能量,切不可贪梦,亏待了胃口。 科考中心的食堂餐品丰盛,瑟兰到朝晟的菜色一应俱全。这里的食客多数是格威兰的学生,他们吃着由巨龙驮运来的山珍海味,批评冰堡的管理者不如用这些巨兽接送探险者,进而把翻越天际山脉的伤亡率降至零。 维奥威夫深表赞同。他刚排到食堂窗口,要打份蔬菜汤养胃,忽有一口夺人注意的灰都腔冲散了他的困倦。是一名作博萨人打扮的中年格威兰男士挤开排队的学生、立到他的身后,用不知羞耻的口气哀求厨师: “嘿!高明的朝晟厨师!来份炸薯条、南瓜派和牛奶糕吧!帮浪迹天涯的人感慰家乡的风情吧!” 听这位战神被插队的学生们是惊讶高过愤怒,或目光诧异,或交头接耳,更有人后仰着躲闪并嘀咕: “帝皇在上,世上真有人爱吃大便?” 维奥威夫不明白内情,便厚着脸皮钻回去,多付了些钱,加了一套与中年男士同款的菜品。厨师只管收钱照做,不多议论,而中年男士则竖起大拇指,邀请维奥威夫同桌共餐: “朝晟的朋友,你是有品味的!” 等一勺牛奶糕、一口南瓜派、一根炸薯条下肚,维奥威夫却掐着喉咙,干呕不止。他马上从灵魂深处理解了学生们的奇异反应—— 世界上竟有这么难吃的家乡菜!牛奶糕是浆糊口感的,南瓜派是甜得齁口的,炸薯条是脱光水分的,这分明就是有毒有害垃圾,吃了影响心情! 维奥威夫很难想象,这种仅凭想象都能推测出制作方法的简餐,还能难吃到这个地步。而他同桌的中年男士当真吃得津津有味,如皲裂的旱土迎来瓢泼大雨,滋润了干涸的精神。 中年男士拍响啤酒肚,豪爽地呼了饱嗝: “哦,朋友,对我来说,这可是比中洲人的驼峰更诱人的美食啊!” “恕我不能苟同…这简直…” 中年男士从袖袋里掏出盒牙线,悠闲地剔起牙来: “简直是一盘狗屎,对吧?” “嗯,先生,您吃饭谈这些,不嫌倒胃口?” “哈哈,跟北共治区的难兄难弟学的呀!我在那里逃亡的日子,常看着校门口的孩子买来羊肉卷饼,站在垃圾桶或一泡狗屎前吃饭,久而久之,也学会了他们的耐性,且排泄走了格威兰人与生俱来的虚伪。你瞧,如今的我是多爽快的一个人,用博萨人的话讲,率性啊!” “逃亡?”维奥威夫的昏沉一扫而空,“你是逃犯?朋友,你这玩笑开得挺大啊。” 中年男士抱肘抬头,颇感怀恋地眯眼瞄吊灯,讲起自己的故事: “唔哦哦,我?按照格威兰的法律,的确算是逃犯吧。” 中年男士来自灰都,是王庭的公务人员,小有家资。在父母的催促下,他娶了位全职太太,养了一双儿女,生活也算是美满幸福。可有一天,他生了痢疾,请假回家,撞破了妻子和修理工的丑事,才知道自己头顶绿帽好几年。 震怒之下,他把妻子告上法庭,申诉离婚。他原想着自己是受害者,儿女的抚养权理应归他所有,可他犯了一个近乎致命的错误—— 他工作繁重,孩子长期受妻子养护,早就疏远了他,甚至和妻子统一口径,污蔑他滥用家庭暴力,诬陷他多次殴打妻子。 若不是热心的邻居作证,他早被正义感爆棚的法官打入监狱,再难展开冷血的报复。 令他愤怒的是,即使逃过牢狱之灾,他百分之七十的家产仍被法官分割给前妻。更令他绝望的是,法官判决他每年需负担前妻与孩子至少一万威尔的抚养费、生活费,直到前妻再嫁、孩子成年为止。 经过深思熟虑,他策划了一出导致圣岩列入管制销售品的谋杀案。先是法官、庭审员与辩护律师被他用莫名之矛刺穿心脏,挂在法院门前的天平雕塑上放干了血以泄愤;后是前妻及前妻包括儿女在内的直系亲属都被他扔进碎木机搅成肉块,串在钟楼上喂布谷鸟。 由于他一日之内连杀二十人,且残杀数位法务人员,被灰都警署定性为极恶暴徒,受到力度空前的追捕。万幸他胆识过人,徒步爬过高琴科索山,躲进共治区,买入假的身份证件,走陆路进博萨。当年,博萨还没有与格威兰签订引渡协议,他得以在博萨快活了十几年,偶尔登报挑衅灰都警署,骂王庭和议会的人是一群只懂得劝民众顾全大局、自身却立于大局之外的蛇虫鼠蚁。 他的挑衅无疑是在格威兰的底线上蹦迪。王庭罕有地动用非常手段,让博萨政府同意引渡,迫使他逃亡到北共治区,势要抓他回灰都接受审判。 可他再一次打了王庭的脸。他在博萨的十几年可不是白浪荡的,他靠着新闻采访的人气攒了一笔小钱,闲暇时精研海事学问,一逃进北共治区便买了条小船,漂入极地,索求朝晟的庇护,在冰堡和科考中心里安度余生。 这话讲完,人气腾腾的食堂变作破了窗的冰窖,冻得维奥威夫肺腑发凉。他极想着挪动位置,和中年男士保持距离。可恨食堂的座位是固定的,他不得不忍受着毛骨悚然的寒意,强露僵硬的笑容: “故事编得真精彩啊,您是小说家吗?” “朋友,我的罪名毋庸置疑啊,”中年男士用牙线刮着牙,一口健康的牙齿白得发惨,“至今仍有同胞致敬我的壮举,不坐客轮,自驾小艇登陆极地呢。” 联想到两位老绅士来极地旅行的方式,维奥威夫不再怀疑,几乎是脱口高呼: “你…你真杀过人?” 中年男人骄傲又谨慎地以食指贴唇,借提醒的方式出起风头: “嘘嘘,小声,安静!朋友,你有电脑或智能手机吗?打开搜索引擎,输入灰都、5996.12.31、灭门、法务人员,检索次数最多的词条就是我的案子。” “你连自己孩子都杀?” “我的孩子?”中年男人不屑且同情地做手势祈祷,“帝皇才清楚那是谁的孩子!” 维奥威夫忍着抓起没吃完的垃圾砸他脸的冲动,压低声反问: “那你做亲子鉴定啊!鉴定非亲生,不就能打赢官司了?!” “哎呀,你们这些朝晟人,丝毫不懂格威兰的法律体系啊。我那会儿,要做亲子鉴定需得法官首肯,法官不同意的话,私自做就是侵犯女士与儿童的隐私,没有法律效力,不能算证据,还要害我刑期延长,不如雇侦探偷拍她的出轨录像来得实用。” 维奥威夫听糊涂了,竟失口诅咒: “胡扯!这也太荒谬了!” “荒谬吗?”中年男士点了根廉价香烟,吐烟过肺,似嘲似笑,“我原本以为,出了我这个变态杀人狂,他们起码要改动一下不合理的法律条款,避免再次诱发类似的悲剧,可你知道,老国王的死讯公布之前,王庭和议会通过了哪条新法律?” 维奥威夫被熏得恶心,两腿发抖,心里想走想逃,可口头还得扬出硬汉风范: “我是朝晟人,我怎么会知道!” “呵,他们规定,即使妻子生的是其他男人的野种,丈夫也有责任抚养其长大成人!哎呀,他们啊,是生怕王庭的战车马力不足,拼命踩油门加速,把格威兰逼上死亡公路哇。” “虽然我不太了解格威兰的政局,但我想,一个国家的政治精英不至于目光短浅到这种程度。” “朋友,他们不是政治精英,也不是政治家,而是政客!我在王庭干过,王庭和议会的高层是什么品性,我看透了! 对他们而言,只要用恐吓式的手法减少他们任期、任地内的离婚人数,提升他们的政绩,一切就完美了。至于以后的结婚率?帝皇有眼,他们要么高升要么退休,那些事情,跟他们还有瓜葛吗?你不见,他们把北共治区的驻军惯纵成什么样了?吃回扣,偷军费,他们为了眼前的利益,已经是丧心病狂了。 想想奇罗卡姆统一第二帝国前的特罗伦军阀,与他们多相近啊! 共治区!特罗伦人的土地!帝国的旧壤!同化人心的魔力!” “行了!”维奥威夫再也无法忍受与逃脱制裁的杀人犯共处一室,何况这个杀人犯是受朝晟包庇才逍遥法外。于是他离座告辞,走时不忘反击,“照您这么说,格威兰是要完蛋了?” “完蛋了,完蛋了,海军入灰都,陆军滞帝国,迟早完蛋…”中年男士两手插兜,一走路一踮步,步态似嚣张的小丑。他虽背身而走,但任谁也体会得到,他的表情有多玩世不恭,“共治区要完蛋,博萨要完蛋,瑟兰也要完蛋,你们朝晟…是仅有的幸存者吗?朋友,假如他年你再至极地,希望你到冰堡的广场找我,我会在那里等你,等你声斥朝晟的弊政吧。” 维奥威夫不愿张口,快步逃开。他能回答什么?难道他要说自己对朝晟的政坛有着绝对的自信,他笃信朝晟并无滋养弊政的孽土? 不,他不敢说,因为他已然惊惶躁乱—— 他怀疑亚德瓦尔和那些格威兰人的偏见是有根据的。朝晟的政府只是摆设,朝晟真正的统治者,是那寄宿在全体朝晟人体内的奇迹之网… 政出非人,方无弊政,是这回事么?罢了,待睡醒后,再找些与「网」相关的资料拜读吧。 他匆匆而去,躲过了食堂里中年男人那幽灵似的歌声,却逃不开歌声里的五味杂陈: “我的兄弟,你陷入一段热恋,你笑我为何不找对象?为何不娶姑娘回家? 兄弟,多年不见,为何女人迷住了你的心? 你说她是你的爱人,她对你的爱是何等深沉。 兄弟啊,除了女人,再无人爱你?不,是你忘了如何爱自己。 瞧啊,美丽的格威兰,姑娘的拥趸是五个男孩。五个钱包,五条巧舌,五件礼物,五个痴情男,传为美谈。 她说,那是四位男性密友,你要学会大度!人们说,新时代的女性也有社交需要,身为男人的你要气量充足! 追赶啊,繁荣的格威兰,男人生来讨人嫌,饿着肚子买奢侈品,用劣质的贵物钓姑娘的欢心,看不清自己是直钩的鱼竿! 兄弟,终有一日,你幡然醒悟,痛哭流涕,忠告我,娶妻要娶贤良… 那么,我便赠你人生中第一束曼陀罗,哀悼你死去的自由之心—— 兄弟,你死不足惜!” 可惜维奥威夫走得太急,无缘品析食堂里的争端了。他只隐约听到,一些人叫嚷着“恶劣的谋杀者,你怎么能戕害孩童?”,一人讥嘲着“我有精神病,你有吗?”,最终,貌似有人扭打起来,且喊出“现在有了!现在有了!”这样叫人一头雾水的话,招来了息事宁人的安保。 等在深夜睡醒后,维奥威夫看着十几个未接来电,赶忙冲了凉水澡,到档案室找亚德瓦尔道歉。亚德瓦尔倒没怨他睡得死,只让他拿一顿晚餐来交换自己辛苦搜集的资料条目。 稳赚不赔的买卖,维奥威夫自然求之不得。他点了道菜单上最珍奇的野生菌汆龙趸片,好生奢侈了一把不说,还向亚德瓦尔吹嘘中午的事故,把中年男士的经历夸张化地复述一遍。 听到中途,亚德瓦尔便抬手示意他暂停,用怜悯的眼神打量他这个傻瓜: “维奥威夫,第一次来这里吃饭,我就见过他了!他自称是格威兰的旅行家,为埋葬父亲的骨灰盒才来挑战天际山。” “啊?那他…” “你不会问问食堂的员工吗?他在灰都的电视台当过记者,是叫《一线访谈》?听说他嗜好编故事骗别的游客玩,并记录受骗者的反应,称之为社会实验… 你不会被他吓得打哆嗦了吧?维奥威夫?” 维奥威夫用游戏机的浏览器搜索中年男士说过的关键词,结果没有查到任何符合描述的词条,脸一阵红一阵白,气得发出颤音: “他最好是在编故事!” 亚德瓦尔吮着野生菌,遮嘴窃笑,笑维奥威夫是个白痴: “消消气!诈不到人是他本事不过关,诈到了嘛,赖你命运不济吧!” 维奥威夫不堪受辱,埋怨格威兰人总有些拧巴的恶趣味。对此,亚德瓦尔深表赞同。格威兰人确实古怪,作为最先制定并施行公制的民族,又在近代改用古典度量衡,仅仅是因为前任博度斯卡觉得古典度量衡的单位更复杂,能够在口语中体现王族气质。而灰都的贵族和精英们争相效仿,短短数年便发展到书面表达以出现公制为耻。民间则认为贵族与有钱人追捧的必是高雅正统,遂加速跟进,在学校里推行古制、公制两套教学方案,惹出许多考试与科研方面的趣谈。 维奥威夫闻之而沉默,再发言,已分不清是取笑还是感怀: “他们是真爱复古啊!” “复古这项赛事,冠军仍属晨曦的老…老派贵族。但灰都强不出多少,你补觉时,又有新的丑闻登上头版了。” “怎么说?” “议会的部分议员和海军达成了交易。他们力挺缇洁雅公主登基,为换取一项特权—— 假如他们在退休之前离职,他们的职位由副手直接顶替,而他们的副手连学历、声望和选举都不需要,多由子女情人担任…” “灰都的政客疯了?还想玩爵位世袭?这又不是帝国时期!”维奥威夫难以相信,大国格威兰的政治竟荒唐到官位世袭,不由发问,“唉,谁能告诉我,是什么把他们的心害得这样丑陋?” 亚德瓦尔饮着浓黄的菌汤,随口揣测: “没准是追求祖训里的体面,追求得疯魔了。这种满脑子古典荣誉的怪人,瑟兰也多的是。” “你们瑟兰的男女关系…和格威兰一样混沌?” “你问金精灵?我们金精灵尚可,没有婚嫁陋习,像彩礼、嫁妆、奢华的婚礼,一概不论,但是要留足精力养孩子,家庭之间以儿女多者为荣。” “挺传统嘛,等会儿,木精灵呢?” “他们?你扪心自问,在外人眼里,他们之间有男女的分别吗?” “你涉嫌种族歧视了啊,朋友。” “切,狡猾的家伙。 木精灵我接触的不多,我只听说,他们的改姓原则是自成一派。 第一胎是双胞胎的话,生的男孩便从父姓,生的女孩便从母姓。如果是单胎,生了男孩,妻子便同孩子一齐随丈夫姓;生了女孩,丈夫便同孩子一道随妻子姓。 至于理由?顺从自然的繁衍法则,尊重帝皇钦定的命运。” 维奥威夫感触良多,不禁说回朝晟话: “这生殖崇拜挺严重的啊,哪像低欲望种族…” 亚德瓦尔用调羹敲响碗碟,用目光警醒他—— 讲瑟兰语,维奥威夫。 他忙改口,聊回资料的事: “没什么,资料清单可以给我了吗?” “拿去。你们朝晟人啊,比缺乏保养的铁斧还迟钝…” 拿到资料清单,维奥威夫的郁闷全转换为喜庆。他看着亚德瓦尔用红笔特别标注的一行字,艰难地念出了那拗口的书名: “可怕的本源——用花哨的齿轮组解读本源的奥妙!简明扼要,适龄读者… 六岁以上?” (三十二)寄宿 一入档案室,刘刕便翻出这本书,不会有错,这切实是一本启蒙读物,编撰自奉行孤立主义的商洲邦联里的科研者。 网络传闻,邦联的社会风气与大地不甚相同。邦联政府视圣恩者为不稳定因素,凭严格的监察系统来管控圣恩者的活动,还强迫部分圣恩者参与人体实验,以寻找圣恩者的要害,预防圣恩者暴乱。 因此,这本《可怕的本源》虽然只是邦联科学家科普圣恩者危害性的儿童图书,仍被翻译成多国语言并存放在档案室内,供初涉邦联系资料的读者入门之用。 得益于优秀的翻译水准,刘刕仅用两小时便读了个通彻,理解了本源进阶后的能量递增效应。 这本书中,作者以第一巅峰、第二巅峰、第三巅峰的“夯进”本源爆发的动能为例,用数学与机械学知识去协助读者构建出一个合理的能量模型,通俗易懂。 设想一下,现在有一个由规格相同的减速齿轮构成的齿轮组,在这个齿轮组里,下一枚齿轮转动一周的能量消耗永远是上一枚齿轮转动一周的十倍。而觉醒第一巅峰的圣恩者的极限动能恰巧使第一枚减速齿轮转动一周,那么,当他的本源进化到第二巅峰后,他的极限动能恰好足够第二枚减速齿轮转动一周,第三巅峰的极限动能则能使第三枚减速齿轮转动一周… 以此类推,当这名圣恩者的本源进阶至第七十巅峰后,他所输出的动能足以推动第七十枚齿轮转动一周。万勿轻视“七十”这个微小的数字,实际上,推动第七十枚齿轮转动一周所需的能量,是推动第一枚齿轮运动一周所需能量的十的六十九次方倍,已经超越了科学界对宇宙大爆炸时所释放的能量的估值。 倘使这位圣恩者能推动第九十九枚齿轮转动一周,那意味着他的本源登临第九十九巅峰。此刻,他举手投足间的动能已是天文数字,濒临文明世界认知范畴的极限,不可再行突破。 而受如此恐怖的本源所加持,此人的速度、此人的肉体强度、此人对能量的操控度,以及此人的思维活跃度,或许都进入了一个无法言述的境界… 所谓全能的境界。 等等,九十九? 刘刕找出前些天的笔记,重温进入档案室后读到的第一本书里的第一句话: 神的九十九道真理,亟需依凭。 他重新借来这本书且核对再三,确认书中的内容多为考古发掘的第一手资料,由帝国时代之前的石板、骨雕与金属器具上镌刻的文字翻译并汇聚而成,可信度较高。 距今六千多年的古代人,何故拿“九十九”这一数字来形容他们信仰的独一真神,而不是用“一百”这种更完满的数字?莫非他们的文明高度发达,足够计算出不输现代人的精确数据,才选择以“九十九”来赞颂独一真神的伟大? 亦或是说… 独一真神不但存在过,更如教徒所称,是身怀九十九重巅峰力量的亘古未有的首位觉醒者? 可直觉告诉刘刕,这样的推断并不合理。假如神的力量强大到此等境地,神又何必贪恋凡尘,用荒诞落后的宗教来愚昧世人?“全能”这一伪前提暂且不论,假设神真的爱世人,不求神提携所有人觉醒如神一般的本源,但凡神愿意传授世人一些先进的科学定理,促进天舆星的科技发展与文明进步,兴许人们早已迈入宇宙时代,在全星河插遍殖民地的旗帜,又怎么会困在渺小的母星,连建立月球基地的梦想都难圆? 刘刕弹了弹舌尖,自我安慰道: “神棍的巧合不可信,不可信…是数字美感在作祟,是数字美感——” 不对。 刘刕一拍脑瓜,才忆起被遗漏的关键人物: 消灭了独一真神的无上天武,镇压了救世之主的神圣帝皇!祂的古迹仍存留于世,祂的使者仍代理人间。 是啊,且不论帝皇,先谈帝皇的使者常青武神吧。那位扫灭第二帝国、惩治格威兰精英阶层的老头,究竟身负第几巅峰的本源?是能够震慑全世界,而又难畅游星河的程度么?如果说得到全大地政府认证的帝皇使者的真实性不容置疑,那么使者效忠的帝皇还会有假吗? 至于被帝皇消灭而后蛰伏的神… 难道真切地存在着? 念及此处,刘刕扶额大笑,笑自己无知,不经意间忘却了阅览资料的初衷: “真神真神,救世救世,真了个鸡毛的神,救了个沟子的世! 不靠谱,压根不靠谱!要真有尊无所不能的“神”出生在中洲,祂咋不在天武死后重临人间,灭了欺压祂老乡的格威兰人跟朝晟人,宰了弃祂不顾的异教徒? 太假了,无可争议的假!连自圆其说都没法的无经之谈,咋能较真呢?怨我怨我,是我钻牛角尖了,肯定——” 容不得刘刕自说自话,管事的老太太打开广播,严词警告: “肃静!” 档案室的另一处角落,两位结伴同行的老绅士不满地瞟向嘈闹的位置,隔着一排排书架低声批评道: “年轻人的素质堪忧啊!一想到今后的大地要交到他们手上,岂能不让人悲哀?唉,来位资料里记载的圣恩者,帮我们重返年轻,再振兴格威兰一个世纪吧!” 两名老绅士手捧的资料,记载着圣恩者的能力类别。在同级的圣恩者之内,能力亦有超群或草包之分。譬如说,在当今的大地,一位身负“夯进”之能的圣恩者,充其量去当高端杀手、公职人员或运动员。但某些圣恩者,不仅能治愈现代医学不能攻克的顽疾,更可以让人青春无限,长生不老。 可在晨曦大学的心理系教学楼内,语速快到引起口轮匝肌抽筋的黎思德却阐释着不同的观点: “看官们!不要迷信祈信之力!不要拜圣恩者为神明!自圣恩者诞生以来,对祈信之力的追捧与迷恋,促生了无数的悲剧!” 老是与他不对付的格威兰的瘦高个举手反对: “质疑!缺少实证案例!” 瘦高个的话音还未落地,黎思德便给笔记本电脑接上投影仪,在打开浏览器后发出得意忘形的讥笑,比恐怖游戏里那种畸形魔婴的哭声更骇人: “哼哼哼嘿,早料到你有此一招!我准备充分,没想到吧? 你等着,我查查高地大百科…干!该死的邦联,竟然封了我的代理服务器!我昨天才充值的节点流量啊!” 瘦高个又举起手,诚挚地劝他换个网站: “黎思德同学,你可以试试格威兰的龙牙百科网,虽然界面设计复古,但资料齐全、考证严谨,重要的是从不拉黑其他国家的网民。” “龙牙?好酸腐的网站名称啊…我试试,还真行啊!谢谢你,日后永动机研发成功,我先给你的脚踏车装一部试用! 那好,现在,诸位同学,请看第一道百科词条——帝皇使者的罪行!呸,不,是拿帝皇使者举例! 呃,帝纪5943年,一名年龄超过两百三十岁的博萨富豪倾尽家资,拜谒帝皇使者,把两百年打拼来的家业转赠使者的组织‘进步的地方’… 这名称品味不足啊,由此可见,使者的文化水平… 好了,回归正题。这位富豪捐赠的家产,在当时可以购换一千公吨黄金。这么多钱肯定不是白捐的,大家都知道,用我们博萨人的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嘛。富豪呢,想用这笔钱,买来使者的恩赐—— 富豪希望使者实现他梦寐以求的愿望,即青春不老,容颜永驻。 使者欣然应允,让富豪变成了不会衰老的少年。谁猜得到,富豪刚回博萨,尚没有举行庆祝仪式,便死在了因他捐赠家产而一贫如洗的重孙子手上。 有记者冒死采访使者,使者答曰‘长生不老并非不死’,把谎话圆了过去,着实狡猾!” 瘦高个第三次举手反对: “质疑,孤证不可信。” “你等着!案例不胜枚举! 还是拿帝皇使者举例!帝纪5958年,一名格威兰富豪捐赠了五百公吨的黄金与其余贵金属若干,请求使者赐他不死的肉体。 使者满足了他。可惜,这名了却夙愿的富豪不会知道,等待他的不是无尽的生命与幸福,而是永不苏醒的梦魇。 他的肉体持续衰老而不死亡,据医院记录,十年前,他的细胞活跃度便接近死尸,他没法运动甚至开口讲话!令人同情的是,哪怕他的局部组织不可逆地腐烂,哪怕他的细胞只凋亡不新增,哪怕他脱水脱成了老腊肉,他仍是无可争辩的活人,他,还有着微弱的生命体征啊! 当勇敢的记者第二次采访使者,使者却平静地表示‘他只说了不死,没有要求不老’,把悲剧搪塞成喜剧,真是卑鄙!” “质疑,有使者以外的案例吗?” “呃?我、我看看…有!一版由圣罚教所编纂的教典中曾记载了一个故事。 在帝国时代,帝皇开设竞技场供圣恩者争斗,并承诺会兑现优胜者的一个愿望。有一位圣恩者脱颖而出,向帝皇索取不老不死、青春永驻的特权。谁知帝皇震怒,呵斥曰——孑孓也妄图蜕变成蝶? 帝皇一怒,星河震荡,生灵涂炭。这位倒霉的圣恩者,则被帝皇扭曲为…不可名状的血肉之柱?” 不需要瘦高个举手,躲在教室角落里写复习题的眼镜男不悦地皱起额头,说: “瞎编的,那也是使者干的。人蛆嘛,老中洲人都清楚。另外,黎思德,小点儿声,你吵到大家睡觉了。” 黎思德一看讲台下,果然,除了忙着跟他斗法的瘦高个、沉迷学习的眼镜男与旁听的艾斯特之外,同学们全中了秋季的催眠术,埋头酣睡。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吸得胸腔鼓成气球,再喷出满载唾沫星子的音波,喊醒同学们后被打个半死,不得不宣告下课。 许是给黎思德吵痛了耳朵,学生们陆续走出教室,唯有艾斯特留下来帮他打扫卫生。心理系教学楼欠缺清扫,窗台的积尘厚到能拓出半只手,且臭气弥漫。要是循着臭气走进实验室,便会被氨气辣得眼睛疼。释放氨气的元凶,是笼子里惊恐的猴群。收拾这群畜生,黎思德毫不手软。他把水枪的压力拉到最高,冲得猴子们上下乱蹿,哭啼不停。 泛着尿骚气的水雾凉得发冷,黎思德却热到发汗。他搬出各式清洁工具,铲擦拖蹭擦轮流交替,累得汗如雨下,忍不住抱怨: “哼,没精力扫除,有时间逛街!见了电脑手机就丢了魂啦,忘了主任的教诲! 还有那几个女生,帝皇在上,一旦进了服装店,那比十个男人更热情、狂野、充满动力! 闲工夫这么多,就不想来打理教室!他们对得起主任的教导吗?!” 艾斯特拧干手里的抹布,无心似地问: “弥尔蒙主任对祈信之力展开过系统性的研究吗?” “祈信之力?”黎思德的颓丧瞬间扭转,那骄傲的胸膛挺得像公鸡,“深造不敢当,稍有涉猎啦,而我,继承了主任的衣钵,把这份谦逊保持下去,用天才的构思再拓展主任的成果!” 吹嘘半天后,黎思德才说明了实情。在弥尔蒙主任昏迷后,他把主任的研究手记搜集整理,存放在宿舍楼的地下室。为了躲避瘦高个和信仰帝皇的舍友的讥讽,他灵机一动,把地下室当作秘密基地,用来探索祈信之力的秘密。 艾斯特盯着他,试图从那愚蠢到清澈的眼睛里发现新的秘密: “哦,你授课的底气,是主任的笔记。” “是啊,他们都没看过的,”黎思德的笑脸还是那样痴呆又自大,仿佛他天性这般,“想看吗?我借你。” “想。” 一刻钟后,黎思德带领艾斯特走入宿舍楼地下室。在解开门锁前,他从屁股兜里摸出一把钥匙,搁在鼻头且刮且嗅: “吝啬鬼宿管,不给我钥匙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我翻了一把。来,艾斯特同学,这就是我黎思德的藏书楼——” 地下室的灯光忽明忽暗,电灯泡被开门的风撞得乱晃,吊着灯泡的电线结满蜘蛛网,似乎随时会断开。而图书与笔记的摆放,倒是异常整齐。黎思德用了十二分的心思,把积压在地下室的桌椅书架有序码放,还贴了便签,分门别类地存放书籍。艾斯特掏出手机,打开闪光灯照明,拉开标明了“祈信之力”的抽屉,略览书名。 其中书名最长的一本,引起了艾斯特的兴趣—— 《用科学解释本源,本就是一种欺骗》 “这本书,可以读吗?” “请~便。” 书的封面是布料材质,书页用针线缝合,扉页、尾页均标注“佚名”,看印刷编号,此书着成日期起码在二十年战争之前。在序言里,编写者声称,原作者是一位圣职者,只因见多了圣堂的黑幕,不忿圣堂领袖沐光者扶持异教徒奇罗卡姆上位,便受到圣堂与奇罗卡姆的双重迫害,流亡到瑟兰东半陆,着称此书揭露圣堂的丑闻与秘事。鉴于一些内容亵渎了原作者的信仰,原作者不愿署名发表,委托编写者翻译为瑟兰语本,代为出版。 书页底部写有弥尔蒙主任的批注: 令人惋惜的是,这本书因第二帝国攻入晨曦而未能正式出版,只能以私人复印的方式小范围流传。 在艾斯特眼里,这种理由不能令人信服。她迅速阅览正文,一看开头便明白此书未得出版的缘由—— 内容,太荒诞不经。 原作者的观点堪称惊世骇俗。 作者首先指出,帝皇狂信徒这一身份不过是奇罗卡姆的伪装,奇罗卡姆是个不折不扣的异教徒——一个奉帝皇之敌为真神的异教徒。 而祈信之力?不,作者并不认为祈信之力是帝皇的恩赐,反而判定祈信之力是寄生物——一种需要寄宿智慧生命,方可影响现实世界的寄生物。 而后,作者引用大量教典、古籍与圣堂藏书的段落,描绘了一段与现今学界考证所得的历史截然不同的往事: 在不知多少年前,祈信之力突破了虚妄的屏障,染指现实世界。作为寄生生物,单独存在的祈信之力无法影响物质世界,因此,它必须选中宿主,而萨仑星(弥尔蒙注:瑟兰语的艾瓦曼、梁语的天舆星)上的智慧生命,则成了它的宿主。 被祈信之力寄宿的宿主,或多或少都有些精神层面的异状。宿主体内寄生的祈信之力越多,这种影响越严重。暴躁、嗜血、冲动会逐渐污染宿主的灵魂,直到宿主的欲望盛极而衰,转为无尽的冷漠,彻底沦为祈信之力的傀儡,死不自知。 异教徒奇罗卡姆信仰的真神,正是祈信之力的首个宿主。真神没有认识到祈信之力的危害,只顾接受世人的膜拜,把祈信之力传染给其他有潜力的人,早晚要拖累萨仑星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萨仑星的文明面临生死存亡之际,帝皇现世了。帝皇虽被祈信之力寄宿,却压制了祈信之力的污染,用祂的祈信之力消灭了不受控的真神,并建设竞技场,通过较为人道的方式清除那些天性爆烈且自制力差的宿主,创建了继承者挑战制度,借此清除趋近失控的继承者,把祈信之力的污染限制在最可控的程度。 帝皇深谙,祂的祈信之力,终有突破克制力的一天。在那之前,帝皇命瑟兰的精灵先祖将祂终结,而先祖承继了祂的使命,誓要将帝皇对世人的爱与守护延续… 而帝皇的遗命是什么?答案昭然若揭: 用祈信之力击溃祈信之力! “用祈信之力击溃祈信之力,用本源击溃本源,”念诵两遍后,艾斯特一看手机,才发觉临近夜晚,便看向黎思德,请求道,“可以带回去吗?后天归还。” 黎思德尽显慷慨风度: “可以!” 气凉灯暗,风声嘶哑,艾斯特夹着书去门卫室取了快递,而后独自回宿。深夜,医学院的生活区空无一人,布袋和信纸随风起舞,扇过她的裤腿,阻挠她前进。她踏得木楼梯弹响,赶回宿舍用钥匙解开门,正欲推开门又稳住手… 那门后似有无尽獠牙在等着她。 门开了,门吱吱呀呀地开了。门后是银狮,是它开的门吗? 艾斯特抱起撒娇的银狮,给银狮喂足了零食,撒些猫薄荷逗银狮疲累,哄银狮趴窝睡下。 然后,艾斯特爬上床拆开快递盒,把刚买的针孔相机装在墙顶角,看看到底是谁趁着她上课来偷偷动她的电脑。 (三十三)骗术 第二日清晨,银狮不似猫地嗷呜叫,破碎了清冷的梦乡。艾斯特添衣关窗,想用指甲揭走玻璃上的水雾,却发现雾水是在玻璃外侧,感叹道: “天寒,交配期已过,恬静些。” 银狮好像听懂了她的话,用前肢扒着她的腿,把身体伸展得老长,异色的眼瞳里含着不满的光,倒有些赛尔推辞逛街邀请时的神采。 感受到银狮那透过长裙的尖爪后,艾斯特开了罐美味的猫罐头,安抚了银狮的情绪。她不会忘记,这娇小的猫身手不凡,足以撂倒成年人,有可能是觉醒祈信之力的异兽,若是饲养得当,许是监控也没用了,光凭它一只猫就能逮捕潜入宿舍的窃贼。 宿舍有生人进出的事,艾斯特和心理系唯二的正常人眼镜男谈过。眼镜男劝她先找领导反映情况,查查监控,但她绕着宿舍楼走了一圈,便发现外挂的监控都遭到了破坏。 帝皇的城市如何进行现代化改造,是摆在执政者面前的艰巨考验。拿艾斯特住的宿舍楼举例,这栋楼的电路系统沿地板与墙壁铺设,虽用木套管包埋,仍过于醒目,有心人稍加分析,便能找出监控线路进而钳断。 而校方对医学院施加的安保力度与重视度不及艺术学院与文学院,艾斯特要是去找那位老花眼的校长投诉,恐怕是徒增烦恼。 既来恶艾斯特的宿舍,又不偷贵重物品,只删除了电脑里的照片,来人多半与弥尔蒙主任有瓜葛。而黎思德的嫌疑最大,他平常行事鬼祟,明明是最熟悉弥尔蒙主任的人,掌握着弥尔蒙主任的一手资料,却总借代教之由,从资料里挑些最无根据的狂想来给同学们洗脑,如果他不是在酝酿什么巨大的阴谋,那他可能真是个沉迷在“我是天才”这一妄想里的大白痴。 中午,艾斯特收到达塞拉的短信,去埃温美尔卡庄园做客。说是庄园,其实仍坐落在巨木内,不过距离权之木较近,前后附带花园迷宫,且设有私人博物馆,紧凑别致的同时,更添精巧的美感。即使外行人路过,也能判断出庄园的主人是艺术大家。 晨曦不流行雇佣仆役,接待艾斯特的是达塞拉的晚辈。木精灵虽不兴金精灵的“主家继承制”那一套,可达塞拉身为家族的继承人,占据着血缘中最滑稽的辈分高地—— 他的同龄人,普遍低他两三辈,较起真来,交流时还要加上“祖父”“曾祖父”之类的敬称才算妥当。 瞧啊,两名稚气未脱的木精灵孩童牵着手为艾斯特引路,一步一回头,笑得淘气: “嘿嘿嘿,达塞拉爷爷请同学来家里玩耍啦——是女同学哦! 小奶奶看到,要气成河豚喽——鼓鼓囊囊,圆圆胖胖!” 艾斯特相信,这对孩子谈到的“小奶奶”必是达塞拉的未婚妻。且不知见了面,她会使哪些小孩性子,给艾斯特难堪。光想想达塞拉那头痛的情状,艾斯特便是不枉此行。 绿色的花园,棕色的别墅,木质的家具压着松软的苔藓,不需要地毯来增加摩擦力。带完路的孩子跑出别墅,到藤架间摘果采花,独留艾斯特在客厅饮茶。 迟迟不见达塞拉,艾斯特便参观起别墅内的油画与雕像。无论画作还是雕塑品,统一封装在展柜内,注有创作年份与作者生平。位置最瞩目的,当属那位埃温美尔卡家族的开创者、名扬四海的艺术全才的作品,一幅描绘凡人瞻仰帝皇威容的宗教图画。 画中,帝皇坐在霞光与彩虹构成的王座上,服如乌鸦漆黑,纹似蛇鳞金黄。祂的冠冕是龙的犄角,祂的长袍是夜的羽毛。祂的容貌溟漠,初望是漩涡黑洞,细看是众生的形相—— 有男女,有老幼,有人类,有精灵,有兽族,有异族… 万相芬芜错杂,终为鬼神形貌。 艾斯特的心头生出一丝悸动,她感受到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恐惧。她拼命挪开眼睛,不冒犯帝皇的容颜,转观画作名,又是一惊。 作品名:《帝皇征服旧主》。 此时,愠怒而不失克制的逐客令自二楼传来,听起来是达塞拉在讲话: “先生,我怀疑你有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您非要寻衅滋事的话,我只能按下警铃,请警方的鉴定专家和您探讨画作真伪的问题了。” 和达塞拉起了争执的人,有一口浓郁的灰都腔,声线是老年人特有的沙哑: “我既然付了鉴定费,还敢登门拜访,这说明我对真假判断自有把握,别拿警察来威胁我!而且,请你收回对我知识水平的侮辱,否则,我告你恐吓与人身攻击,届时,你的祖先就要因你这不肖子孙而蒙羞了!” 达塞拉大抵是愤怒到了极点,口气反而缓和了下去。他不听这人胡搅蛮缠,致力于阐述自己的观点: “好吧,先生,我为我刚才的冲动而道歉。但我坚持我的鉴定结果,您的这幅画不可能是真品,这幅《世纪婚礼》是末代奎睿达武神成婚时,邀请我的祖先创作的孤品,保藏在奎睿达家族的宫殿中,从不展出。 直到第二帝国战败,朝晟搜刮战利品,这幅画才重见天日,原品被率先杀入圣城的铁拳军团夺得,送到朝晟的首都‘永安城’收藏,连圣城博物馆展出的都只是一幅由朝晟画家临摹的复制品,您有什么理由,证明你这幅画才是真品?是我祖先留在圣城的原作?” “战争年代,动荡不安,特罗伦人是要保护他们的文化瑰宝,才用假画调包了真画,瞒天过海…” “怎么瞒天过海?朝晟人是睁眼瞎么?你能看出真假,他们看不出来?” “朝晟人?他们因为元老的暴政断绝艺术的传承,野蛮人而已!他们不懂艺术,更不懂帝国的油画,所以,这幅画才能运出帝国,被奎睿达家族的逃难者带入格威兰,几经辗转,才在五十年前流入我父亲的手中…” “我觉得,您欠缺基础的历史常识。奎睿达家族向格威兰王庭换取了特赦令,他们受王庭保护,家族成员没有任何理由私自出逃。” “你话怎么能说的这么绝对?凡事都有个万一,诸事皆可能意外,你不懂吗?” “好,我们假设,历史上曾经发生了您所宣称的意外,还请您回答我,如果这幅画流入格威兰的民间市场,它又有多大的概率落入您的手里?这样一幅来自帝国时代的瑰宝,卖家找一所拍卖行,一亿威尔起拍,不为过吧? 请您不要打断我,听我说—— 即使不走拍卖,卖给大富豪、博物馆甚至王庭,不比卖给您的父亲获利更高?” “因为那些都不是热爱艺术之人!他们是打着鉴赏画作的旗号,满足收藏癖!” “好吧,您认为您的观点是正确的就好。我不会改变我的意见,我坚定认为,这幅画是劣质的仿品,从年代、风格到尺寸,没有一处符合特征。 我祖先的《帝皇征服旧主》就陈放在一楼客厅的东墙,我个人建议您认真鉴赏,了解我的祖先有着怎样的绘画习惯与技巧——” “不学无术的纨绔!你败坏了埃温美尔卡大师的荣誉,你辱没了埃温美尔卡家族的名声!还说‘帝皇征服旧主‘?哪有什么旧主?教典里没有,历史书里没有,百科网站里也没有! 信口开河!晨曦艺术学院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十几秒后,一位卷着油画、衣服打着补丁的老绅士走下楼梯,满口污言秽语。达塞拉跟在他身后,笑着送他出门,而后转向艾斯特,躬身行礼: “您看,蒂莉科特小姐,人类的晚年总是与顽固作伴。他明知道那是一幅赝品,他明明用粗暴的方式卷起画布、损坏凝固的油彩,却沉浸于自我欺骗,拒绝正视真相。” “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更叫不醒一个因为假寐太久而耽误了人生的人。” “正解,”达塞拉亲自替艾斯特洗水果、端甜点,谈吐尽显疲态,想必是接待了太多无理取闹的顾客,被气得精神衰竭,“但蒂莉科特小姐,可怕的不是他们这类愚者,而是伪装成愚者来套话的骗子。” “愿闻其详。” 原来,今天早些时候,达塞拉家族的私人博物馆里闯入了一位更粗鲁的博萨顾客。他拖着一座大理石材质的头雕,声称这是他高价从格威兰卖场拍回的埃温美尔卡大师的作品。遗憾的是,这座头雕虽仿得惟妙惟肖,仍骗不过鉴定师的火眼金睛。但这位顾客是浑身解数,硬是跟数位店员打起口水仗。到头来,还是负责清洁的老人心细,看出这人的腰包留有孔洞。一检查,他果然是藏了间谍相机,就等着鉴定人员说错话,回去剪辑成一段夸奖他的藏品为真的视频,方便坑骗买家。 艾斯特头一回听闻这样有趣的事,嚼着苹果的嘴都忘了吞咽,讲话含糊不清: “常有骗子登门胡闹?” “蒂莉科特小姐,你的脸蛋要鼓成酒瓶兰了,”达塞拉斜着身子倚靠沙发,一手托着脸,一手在膝盖上敲电报,“最近,烦恼纷至沓来,我请假足有一旬,课业的进度落下不少。昨天,刚好慰问过我的朋友,我本想邀他来共享晚餐,可他的父亲以他需要休养身体为由代为婉拒。但果蔬肉菜都备齐了,锅里的底汤也蒸了一夜,所以…” “求我来救火,以免食物浪费。” “您说话一向不留余地吗?蒂莉科特小姐?”达塞拉扶额后仰,作头痛状,“为表感激,我愿免费替您画一幅肖像?等身油画,尺寸任您——” “我想了解埃温美尔卡大师的作品幕后的故事。” “哦?蒂莉科特小姐,你相中我祖先的着作了?是哪一幅?” “帝皇征服旧主。” “这幅画作嘛…请稍候,”达塞拉回到二楼,在书房的暗柜里翻出了一箱手稿,按年份找出记录那幅画作的一沓,边拭着汗边赶到客厅,入座翻找,“帝纪5003…是的,帝纪5003,祖先受奎睿达武神之邀,到圣都、即如今的圣城参加末代武神的世纪婚礼,着成——” 达塞拉的话才讲到一半,蛰伏在一尊雕像后的姑娘便踩了过来,夺走了他辛苦找出的手稿,机警的眼神里藏着些许嫉妒。 达塞拉应该很熟悉这位姑娘,不回头便用确信的口气发出训斥: “你使性子也要看场合!客人面前瞎胡闹,成何体统?还回来!” 这位姑娘拿手稿当扇子,把他的警告当成耳旁风: “达塞拉哥哥,她又是你从哪儿带回来的新朋友呀?” 艾斯特打量着姑娘的相貌,见她是名标致的木精灵,大致猜出她是达塞拉的那位未婚妻小妹妹。可看她的身高,比格威兰那些奢侈品公司的专用女模特还高挑;她的身材,比共治区的天后索菲拉更有致。 这些形容,用在成年女性身上是赞美,可用在一个比达塞拉年轻二十多岁的小孩子身上,就有些叫人哭笑不得。 千思万想,汇成一句质疑似的惊叹: “她就是你的未婚妻?这也太荒谬了。” 达塞拉伸手夺手稿,又给未婚妻躲了开,遂用兄长的气势压起了她: “咳,这是我同你提过的朝晟交换生蒂莉科特小姐!还不说幸会?” 未婚妻用手锤起达塞拉的头,口无轻重: “哼,达塞拉哥哥,你的女人缘真好啊,哦不,是男女通吃——” 达塞拉再宽容,也忍不得她刁蛮无度,起身抓住她的手腕,呵斥道: “你从什么地方学来的词?这是小孩子能说的话吗?坐下!” 奈何未婚妻的体型优势太大,一甩胳膊就挣开了达塞拉,摔得达塞拉差些没坐住沙发,半倾在地,令达塞拉气势全失,好不尴尬。 艾斯特见状,即刻明悟了达塞拉为何每提及这名未婚妻,尽摆些无可奈何的苦态愁容。她不去搀扶达塞拉,而是坐在原位问: “总是这样?” “见笑了,她…” “你曾经询问我教养孩子的办法,我的方案有误,容我再行解答。 孩子,尤其是女孩子,你过于亲近她,则滋养她的傲慢,使她丢失对你的敬畏心,舍弃应当遵守的礼仪;你过于疏远她,则引起她的仇怨,令她疑心重重。” 身处话题中央,再不理解艾斯特的深意,未婚妻那孩子特有的警觉雷达滴滴作响,不由缩起身子,用手稿半护着脸,可怜巴巴地努力插话: “你、你,你这个朝晟的女魔鬼!你想干嘛?” 艾斯特没着急答话,而是从客厅的拿起清洁玻璃用的多功能拖布,学着老师教训学生的口吻,不容回绝地藐视着她: “孩子,如果你再蛮不讲理,我只好捉你趴下,让埃温美尔卡先生用拖布杆揍肿你的屁股。” 原先还气势汹汹的未婚妻,此时像只跟丢了母亲的小负鼠,不敢抬起头讲话: “你、你别过来啊!你、你醒醒!这里是晨曦,不是朝晟,从罪恶之网的奴役中解放吧!” 达塞拉适时夺回手稿,顺口替未婚妻解围: “出去!再敢胡来,让叔叔接你回家!” 送走了这位小祖宗,艾斯特可算有幸听达塞拉讲解《帝皇征服旧主》的起源。 据手稿记述,这幅画的创作灵感,源自埃温美尔卡大师于圣城采风时,从奎睿达家族的老人口里听来的传奇故事。奎睿达家族的老人说,帝皇称霸萨仑星的路并非大道坦途,帝皇面临过的对手中,有一位劲敌旷古绝伦,祂是开创祈信之力的神,是驾驭真理的主,祂统治着大地,受万众膜拜。祂行走一步,可踏平崇山峻岭;祂呼出一息,可复生骸骨腐尸;祂垂落一泪,可流淌江河湖海。 祂,是祈信之力的父亲兼母亲,也是萨仑星有史以来第一位神只。祂孕育了祈信之力,而祈信之力促生了圣恩者,圣恩者中又诞出一位帝皇。帝皇不是天生的强者,绝无抗衡神的力量。可帝皇有着神所不具备的进取心,更怀揣凡人那挑战强者的勇气,永不言败,愈战愈强,最终杀至圣都,与神一战,领悟超越神的境界,毁灭了神在世的依凭,统率世界迈入崭新的帝皇纪元… “新纪元?现在的年轻人拍起马屁可头头是道,”南北共治区的交界线靠北,雾霾渐蒙的麦格达市的市政厅内,红光满面的市长先生扔下一张报纸,示意他的外甥鲁格曼参照,“麦格达即将踏入新纪元啦,一辆坦克还没造出来,他们就敢吹牛皮了,哼,等工厂的生产线搭设完,他们不得用嘴吹爆卡车轮胎?” 鲁格曼虽看过那篇称赞麦格达拖拉机厂提高就业率的文章,仍慎重地扫了两眼,说: “考虑到过度的自谦是一种自负,舅舅,您还是承过他们的吉言吧。” “外甥,不行啊,坐到我们这个位置,斡旋在驻军和普罗大众之间,命运要是招招手,说‘成功的人生在前方等着你呢,快去吧!‘,必定是挖了陷阱,期待你一蹶不振的尊容。 忠言逆耳啊,要多听那些揪心的批评才行!” “我往塑料回收厂视察时,听农夫们说以前下雨,地里全身小蛤蟆和蚯蚓,自从这工厂盖好,雨后空气里都是臭味,说不知工业是振兴了什么。” “你看,这就叫目光短浅,字母都写不全的人,还议论起政策了?他们的话不必听,工业发展嘛,必然有环境的牺牲。这就像急诊室救人啊,没人献血,救命的血从哪儿输呢? 对了,医院那边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院长当着我的面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发誓用他的钱息事宁人,不给您添麻烦。” “盯紧了他!他的德性我最清楚。见了女人,好比闻见母狗尿的公狗,走不动路,”市长两肘一抱,油亮的秃顶熠熠生光,“共治区最大的药物公司往麦格达躲了,那代表是他的老熟人,还得找他牵线搭桥啊。” (三十四)原则 早晨六点,医院的科室依旧灯火通明。亚迪菈伏在导师的办公桌前,飞速整理病历,争取在查房前完成任务。她的动作僵硬如机械,高效而无生趣。 直到手机振动,牵荡了白大褂,她才终止了机器人般的工作,听手机报时: “六点啦,六点啦!起床起床,打破黑夜,点亮曙光!” 热情昂扬的铃声,在亚迪菈听来,比高中物理老师解题时挂在嘴边的“显然可知”更荒唐。她也是土生土长的麦格达人,捱过炼狱般的高中三年后,她终于在医学院体悟到常人的作息时间是多么幸福。可培训期开始后,她又回到了沉闷的高中,那个白日不敢合眼,夜里不敢入梦的高中… 一时松懈,亚迪菈竟然握着手机睡觉了,再醒来,是护士长摇着她的肩膀,指着时间走到六点五十的挂表催道: “起来!起来,娃娃,甭看手机了,护士站缺人,起快点儿去搬个东西!” 亚迪菈记得护士长算是好说话的,便趴着头不抬,叫苦不迭: “阿姨,让我再睡一会儿吧,我白班夜班连两天,现在还没打盹呀!” 哪知护士长吐出的苦水比她还多: “两天?两天算什么!娃娃啊,我已经在医院住了七天了!这年头缺药缺针缺纱布,压力都积在咱们头上,谁不累啊! 别睡了别睡了,起来帮忙!年轻人的干劲儿都去哪了?小心你们主任看见了扣绩效啊!” 亚迪菈还能怎么做?给护士长当苦力去吧! 相较半年前,护士站的护士少了许多。照常理来说,护士的工作虽然辛苦,每月都有人累到崩溃大哭、辞职不干,但空缺总是没有的,急着找工作的毕业生抢破头皮也要来护士站当现代奴隶,只为了赚钱糊口。 可现今的傻瓜少了,甘当奴隶的毕业生亦少了。打针换药端吊瓶这种事,自然交给还在培训期的学生们干,反正学生们要为医师资格证折腰,适当地苦一苦也无妨。 亚迪菈在护士站的储物间翻箱倒柜,推车叠纸,累得恶心。她现在看一张病历纸都是沉重的,听一声挂表的齿轮响都是刺耳的。此时,她忽然认同了导师之前的说法,什么医学宣言的信仰、医生职业的神圣都是胡扯。 当一个刚走出学校的学生陷入一周两天夜班、四天白班的生活后,当一个培训期的无证医生夜班从早上值到第二天下午、白班从早上七点熬到晚上九点后,当她当牛做马一个月只能领到两千迪欧和一张饭卡后,你还要求她恪守病人至上的准则,二十四小时撑起笑脸以体谅病人的情绪、呵护病人的健康、满足病人的心理需求,忍受病人因伤痛而生的烦躁? 帝皇佐证,没当场拿起手术刀把这些聒噪的贱种铡成面条,都算是她天性善良。 等亚迪菈回到科室,已经是七点四十分,她不想追着导师查房了,只想趴下去美美睡一觉。 累到极致时,视线虽朦朦胧胧的,身子虽轻轻飘飘的,她却睡不着了。她伏在胳膊上,露出一双眼,痴痴地望向那盆摆在窗户与栏杆之间的玫瑰花。 她记得谁说过,沙漠里也有玫瑰花。是的,那是她小时候,她和爸爸妈妈去沙漠的边缘旅行时听到的。那年,她不愁学业,不写作业,不知道何为培训期。 她看到一丛开在沙堆里的龙舌兰,想去摘而被黄沙呛了口鼻。而那肤色焦黑的导游递来矿泉水,说龙舌兰算不得什么,在沙漠深处,还有比龙舌兰更美的玫瑰花。 沙漠的主旋律是倔强,唯有战胜了倔强,扎根黄沙,克服了白日的酷热、夜晚的寒冻而孤傲绽放的玫瑰才是最艳丽的瑰宝。沙漠里的玫瑰,有着温室里的花朵难以企及的孤傲芬芳,而想找到这样一朵绝美的玫瑰? 就要看帝皇的命运之线是否连在你与它之间。 八点五十,查房的时间早过了,科室内还是只有亚迪菈一个人。她拿冷水浇醒了眼睛,来到窗口鸟瞰街道,见人流量比昨天稀少。如果不知道居民们在躲避清早的寒流,她真以为麦格达市一座空城。 咚咚咚,手机又开始振动。是其他科室的同学发来消息,说医院又出了什么大事。 大事?还能有什么大事?这医院,两周一小事,三周一大事,月末了再闹个丑事,亚迪菈早习以为常。 看同学发来的视频,是一个儿科的护士连熬三天夜,猝死在休息间,还是护士长今早喊人干活才发现她断了气。死者的家属正在大厅闹着,他们还不要钱,只要医院解释清楚他们的孩子是怎么死的,摆明了是认死理的硬点子,拿钱敲不动的那种。 轮到领导出面的关键时刻,行政那边的人才吞吞吐吐地披露,昨天下午院长带着高级行政人员去酒店聚餐,和制药公司谈生意去了,电话到现在都打不通,帝皇才晓得是在谈些什么。 亚迪菈脱了白大褂、泡了瓶热茶,下楼看戏。这回,死者的家属只有六七人,医院大厅没有被围到水泄不通,可气氛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而首席护士长风风火火地赶进来,先是训斥那位让新人护士加班至猝死的护士长,再和家属讲了好些道歉的话,说麦格达人的生活压力越来越大,加班熬夜是常有的事,院方也是情非得已。对一条生命的逝去,他们深表惋惜,一定会赔偿—— 家属闻到了残留在她身上的烟酒味,一把推开了她,痛切地喝问: “我的女儿在熬夜加班,你们在干什么?在哪里办酒席吗?!” 见家属动粗,首席护士长的措辞即刻沉重了。她两手飞舞,像那默剧表演者般理直气壮地比划,相当的痛彻心扉: “是是是,你女儿累,我们就不累吗?现在医院里没药了,麻醉剂撑不起两场手术,消炎药抗生素要啥缺啥,我们得拉着脸请人家吃饭,一天喝酒喝吐三回,我们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减轻医院的压力,满足患者的要求! 谁不累?你说,现在谁不累?光你女儿累,护士不累,医生不累,我们这些拉关系买药买设备的不累?是,我懂,我理解,出了这种事,谁都会伤心难过,可你也体谅体谅我们吧?我们过得不比你们轻松呀!” 首席护士长说完,原本护着她的医生、护士和学生们默默地散开,原本克制的家属们愤怒地抓住她,每人抽了她两个耳光,用担架扛着死者,在围观者同情的漠视中走出了医院,走向冰冷的阳光,绝不回头。 亚迪菈拍摄下事情的经过,却没拍到死者的面容。她猜,死者是个把蠢写在脸上的傻姑娘—— 谁不晓得护士的工作不是人干的,累疯了跑就行,何必遵守那张排班表,生生熬死在护士站?纵是死在岗位上,勉强判个工伤,也拿不到多少赔偿,不如学那些集群惹事的农民,咬准院方息事宁人的原则,在健康指标刚下降的时候就装作累垮了身体,狠狠讹一笔赔偿金,搏一个人财两全的好收场。 亚迪菈习惯性地将冗长的视频发在常用的聊天频道里,本想多打些字,到底只发送了一句话: “希望能有所改变吧。” 亚迪菈刚收起手机,她的导师便走到她身后,一嗓子喊得她六神无主: “你下来干什么?楼上没病人了?” “休息,休息,”唯唯诺诺地笑了两声后,亚迪菈的态度忽而强硬起来,“老师,埋头苦干前,首先要顾虑以及。您教我的,您忘了吗?” 导师眯眼微笑,语气意味深长: “你是开窍了,又没彻底开窍。休息得太多,身体是养好的,医师证就拿不到了。” “了解!我加紧——” “还加什么紧啊,领导都抛锚了,咱们省省力气,别扬帆了,走,给科室放个短假,去搓一顿烧烤,我买单。” 被培训生活煎熬了大半年后,亚迪菈头一回休了周日之外的假,难得,属实难得。 亚迪菈好沟通,科室里的大夫就难办。导师兼主任深知这群人是老滑头,还跟亚迪菈说,第一次通知他们加班,他们会情绪高涨,第二次通知他们加班,他们就推脱称病,第三次?没等导师通知完,他们就收拾细软回家吃饭了! 没错,就这么一帮和主任斗智斗勇的人,听说有烧烤可吃,尽是旁敲侧击,试探主任是不是想托他们办事。在主任允诺只是普通的聚餐后,他们才扒了上班服,光速集合大车。 别说,主任要请客吃饭,选的地方倒挺亲民,不在市内,是在城区外的镇子寻了家烤肉店,说是这里离农村近,肉料充足且新鲜,价格比城里的实惠。 亚迪菈没想到,导师还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且看菜单,定价切实低城里不少,就是卫生环境差了些。若在店门外细嗅,还能闻到塑料焚烧的臭气,想来是那些冒着烟的小厂房在回收垃圾,污染了镇里的空气。 店里卖的是本地酿造的酒,又稠又香,亚迪菈经不住劝,多喝了几杯,壮了胆量,竟偷偷开了手机录音,坏笑着给导师敬酒。 导师的酒量也一般,看,才给别人哄着灌了一瓶,便大放厥词,说院长是朵割不尽的胃溃疡,害得医院里长满了癌细胞,还说像首席护士长这样的蠢货就活该被打—— 这些行政领导成日花天酒地,遇到闹事的躲得比谁都靠后,要他们有个屁用? 众人随声附和,把领导们骂得一无是处。可导师却摆摆手,又饮了一杯,惆怅地说: “他们傻吗?他们精着呢! 在北共治区这么落后的地方,他们都懂得施行医生等级制度的重要性,把高级职位的晋升通道用师生关系、学术圈子来锁死,既明确了收入层次,又维护了他们的利益圈,玩起学术造假、提高药价与诊疗费是好不快活,收入手到擒来啊。 病人的血汗钱给他们吸了,我们这些底层医务人员的劳动力给他们压榨了,病人对整个医疗系统的怨气却被他们转嫁到我们这些无辜的服务者身上。 悄无声息地把体质矛盾转递成劳动者的内部矛盾,让咱们这些打工的人互相迫害,多高明的方针啊!所以,我看她这种人挨了巴掌,比割完痔疮都爽!” 亚迪菈醉得一塌糊涂,傻愣愣地插了一嘴: “老师,割痔疮疼吗?” “疼,疼啊!比犯了胃炎还疼!久坐必生痔疮,所以年轻人要多运动,让你们多跑腿,其实是为你们好嘛。” “是,”亚迪菈又干了一杯酒,在半梦半醒间摸进厕所,对着旱厕呕空了胃,把录音发进了聊天频道,连口也没漱,便昏睡在洗手台下,“是为了我们好…” 夜晚的酒吧中,埃尔罗看着亚迪菈发送的超长视频与录音,稍稍观摩片刻,就明白她是把医疗行业的丑闻公布在了聊天频道,不由喝了口果酒,盛赞道: “勇敢的姑娘!” 埃尔罗的嗓音很低,忙着看新闻的塔都斯只当他在打哈欠,不曾追问。何况,相比医疗丑闻,酒吧电视里放送的新闻才更为劲爆—— 自格威兰陆军驻扎北共治区以来,真理教首次正面攻击驻军的军营,大胜而归。受采访的军官愤怒地警告真理教交出这场行动的指挥者,否则便是在挑起战争。而酒吧里的观众是分成两派,一派以拍手叫好的年轻人为主,他们举杯相庆,祝真理教的勇士早日把白皮赶出共治区;一派以忧心忡忡的中年人为主,他们责备年轻人不懂局势,祈祷驻军趁早揍服真理教,别再殃及老百姓。 身为不表立场的中立方,塔都斯喝着秋日黄昏,请坐在另一边的鲁格曼开解困惑: “喂喂,朋友,你说他们这两边是谁更有理呢?” 鲁格曼抿着埃尔罗倒满杯的低度果酒,给出了平淡而不失幽默的回答: “年轻不站激进派没有灵魂,老来不站保守派没有脑子。” 埃尔罗憨憨傻笑: “那塔都斯呢?他算哪一派?” 鲁格曼的答案脱口而出: “享乐派。” 塔都斯竖起大拇指猛力向下,不乐意地反驳道: “享乐?呸!我享了个奶奶的乐!我素来节衣缩食,就喝个小酒,飙个老车,又没啥坏毛病… 你打听打听,这麦格达之内,有比我更简朴节约的公子哥吗!” “你看,他都知道自己是公子哥了,”鲁格曼笑着举杯,与埃尔罗相碰,“你很善于抓住他的痛处,这位朋友。” 埃尔罗回以谦逊的笑容: “哈哈,高中同学嘛,知根知底…” “埃尔罗,闭嘴!”塔都斯阴沉着脸,把目光转向电视机,“谈我有屁用,想想真理教和白皮猪谁能打赢吧!” 埃尔罗沉思良久,向调酒师讨了枚硬币,往上一抛再用手压住,说正面是驻军赢,反面是真理教赢。塔都斯懒得跟他打赌,推开他的手一看,硬币是正面朝上,便把酒浇在地板上,笑嘻嘻地说: “提前预祝真理教大获全胜,驱逐杀千刀的白皮猪,把死大兵的耳朵割了熏干送给王庭当女王加冕的项链…哈哈!” 塔都斯的豪言,引得酒吧里的年轻人鼓掌喝彩。鲁格曼则叹息顿首,哀凉地嘲笑了: “战争从不是简单的厮杀啊。” 塔都斯不满地问:“那你说,什么是战争?” 埃尔罗抢答: “我猜,是两帮人比谁拳头大?” “那并非战争的本质,”鲁格曼举起高脚杯,观察酒水里被扭曲的电视屏幕,“一个母亲怀胎十月而分娩的婴儿,经过二十年的养育,在最好的年纪被征召入伍,为政客和富豪的利益献出生命。冬去春来,母亲始终等不到孩子回家,只有一丛青草自战场冒出,为掩埋在泥土里的尸体发出倔强的哭泣。这,就是战争。战争从不是值得夸耀或自豪的壮举,战争,是文明最大的悲剧。” 塔都斯最烦这些哲学家抒情似的大道理,深深吐了口气,嘲讽道: “我倒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埃尔罗眨眨眼,想不通塔都斯参透了什么: “啥?” “上战场的只有男人啊,可怜虫,”塔都斯嘿嘿地奸笑,醉态有几分酩酊。他握着高脚杯,对着全酒吧回旋一周,不屑地批判道,“可怜虫,男人都是可怜虫!你看看他们,看他们!别看他们现在捧真理教,你信不信,要是下一场轮到驻军打赢了,他们马上调头夸驻军是正义之师,骂真理教是歪门邪道?操!用追星族的话说,还不是谁厉害谁粉丝多?” 眼见酒吧里的年轻人眼光已然不善,埃尔罗忙捂着塔都斯的嘴,用大嗓门打起圆场: “喝糊涂了,喝糊涂了!普罗大众还是能区分是非对错的嘛。” 塔都斯扒开埃尔罗的手,声音是越吼越响亮: “屁嘞!哪有人分是非对错,拳头大才是真理!唯一真理!为我创的新真理教干杯!” “兄弟,你可别喝了!再说了,慕强不是少数群体的习性吗?你又不是娘们,你慕他娘的个狗腿啊!” “谁说的?谁说的!是个人哪有不慕强的?除非,他自己是当厌了最强的那个!就像那个、那个圣城的武神,还有神经质的圣恩者!不对,叫你喊兄弟兄弟,我不是说了听不得这词么?” “您说的不错,”鲁格曼用一杯酒劝阻了挑衅全酒吧的塔都斯,把讨论的话音控制在吧台范围内,“可是,达西欧先生,当正义与邪恶也沦为利益与力量的饰品时,我们的世界也该滑入深渊,万劫不复了。” “那就让那天提早来临吧!”塔都斯勾着埃尔罗和鲁格曼的肩膀,张狂又豪放地请调酒师再来十份秋日黄昏,“要是死的早,我就学我那个死老爹,先在炼狱多占几口油锅,这样被恶魔煎煮时,你们后下锅的还得给我交租赁费,哈哈。” 鲁格曼会心一笑: “那您得给我留一口锅,到时候咱俩做个伴,继续谈论人世间的政治,好解闷啊。” 埃尔罗侧过头,看着散场的年轻人与中年人,迷茫地呢喃着: “躺在油锅里挣钱多了,还能重新坐着吗?” 那些走出酒吧的人仿佛听见了埃尔罗的怅惘,用千姿百态的背影写出没有声音的文字,作出犹如讥讽的开导—— 中年人的背影在说: “老板发财了,我们该加班了。” 年轻人的背影在说: “白皮猪幸福了,我们就该回收垃圾了。” 埃尔罗忘了鲁格曼与塔都斯,忘了上级要求他拉拢塔都斯入教的任务,而是抓紧手里的酒杯,向这些步履蹒跚的人致敬—— 因为他们走向的不是夜晚,而是黑暗的命运。 (三十五)挽救 鲁格曼当然不是来陪塔都斯买醉的,酒过三巡,他与塔都斯聊起追加投资的事——拖拉机厂的资金稍有短缺,需要麦格达的企业家们慷慨解囊,以解燃眉之急。 埃尔罗听得直摇头,险些把“敲竹杠”这句话说出了口。塔都斯倒不在意,浑不将钱的事当回事: “投!追投!没个千八百万我不投啊!拉低档次,埋汰!” 鲁格曼的回复中透着股厌恶: “市长的意思是大家均摊,每人出大约价值一百万威尔的贵金属或者汽车、珠宝等实物,当然,有威尔最好——” 塔都斯喝一口笑一口,语速愈发吞吐: “迪欧呢?迪欧成废纸了吗?” “工人们不收迪欧,要求用威尔或实物充当薪资。” “哈哈,咱们也是竞过速的人,你骗谁呢?”塔都斯瞟向埃尔罗,唤了声,“埃尔罗!你说,这钱,这钱能他妈落到干活的人手上吗?” 埃尔罗两手向前虚空一推,摇得极其滑稽:“你要说讨这些东西纯属是为了发工资,那就根本不能信了啊。” 塔都斯拍了拍鲁格曼的脊背,笑到酒嗝连天: “朋友,看,人埃尔罗都不信!你这套说辞,和昏了头的搏击选手说要挑战圣恩者一样,就差承认是放场面话了!” 鲁格曼微笑不语,埃尔罗就酒吃糖,由得塔都斯开心。塔都斯瘫在椅子上,歪头合眼,笑容失去了快乐。他的视线咬着电视屏幕,当看到记者把话筒递到一位中洲裔驻军的面前时,他的笑声才添了些活泼: “他妈的,看看,你们看看,一提镇压真理教,最热情的却是这群中洲移民兵!” “所以,达西欧先生,市长的议案,您认同么?” “认同?认同个屁!有编借口的时间,多搞两场联谊会,去乡下啥地方再玩玩,就当旅游了,好歹偿了献金! 那句格言怎么说的?哼,时间不是金钱么?连时间都抠得出来,还怕抠不出三室一厅? 劝你舅舅多节约时间,别想这些政府公文似的由头了!有时候要钱直说,反而要的更多!” “达西欧先生,您的智慧令人叹服。其实,市政厅方面已经预演了表彰大会,为感谢您的豪爽,市长决定亲自为你佩戴“优质青年创业家”的勋章——” 塔都斯的酒笑醒了大半。他指着鼻子,再三确认: “我?创业家?还他妈的优质?” “很简单,宣传时不提您的家族背景,您就等于是凭自己创业的了。” 塔都斯装模作样地端起酒杯,对准鲁格曼砰砰开火: “这就好像某年某月某日,哪个驻军的长官拿一把枪爆了路人的头,看民怨太大,不准咱们在每年的同一时间玩枪战游戏—— 你妈的不是适得其反吗?” 埃尔罗的宿舍里常充斥着射击游戏的噪音,对此,他深有感触: “是啊。不过想想,这要是在北共治区,倒也算正常。” 谈到最后,塔都斯还是咨询了阿姨的意见,掏了最多的钱买一个心安。埃尔罗看着夹在市政厅与家族企业之间的高中朋友,心里竟生出些怜悯: 看啊,他那话锋调转的娴熟,多像是前一句高喊“丧权辱国,绝无商议可能”的第二帝国将军,转眼就谄媚地讨好朝晟使者,说“谁会跟命过不去呀,再谈谈也是可以的嘛”—— 在生存的沉重前,尊严不足为道。 自然,塔都斯不稀罕那枚创业勋章,他只想多参观参观麦格达的拖拉机厂,省得砸进去的钱都吞进市场的腰包,连条履带都组装不出来。 埃尔罗正闲着,索性陪他俩在酒吧通宵,乘车目睹所谓拖拉机厂的真容。在泥泞的烂石路上摇晃时,他对面色不改的鲁格曼生出了一种难言的忌惮—— 同是喝了一晚酒,鲁格曼毫无醉态,气色矍铄得仿佛喝的是功能饮料。莫非他锻炼过灵能,身体素质近似坎沙? 一到拖拉机厂坐落的镇里,建筑与街面是肉眼可见的黑。这还得益于那高耸的烟囱今日停工,若是由它喷吐烟雾,埃尔罗和塔都斯怕是要戴着防毒面罩才能下车散步。 想弄清楚工厂是出了什么状况,两位高中学历的老朋友只有追随鲁格曼的脚步,一探究竟。工厂的保密措施并不好,门卫在玩电脑,随便问了两句就开闸放行,各种车辆部件也是遍地堆积,仓库的门都没关,内里的半成品拖拉机与坦克底盘清晰可见。 “吝啬到遮不起防尘布啊。” 塔都斯这般嘲弄。 他们刚走进工人聚会的操场,一名眼镜厚过酒瓶底的精瘦文员便迎上来,如抓中救命稻草般握紧鲁格曼的手,硬是拉着他走上高台,把话筒与演讲稿交给他。 看着面色不善的工人,塔都斯和埃尔罗识趣地与文员保持距离。他们明白,这位恨不能把手帕黏在额头上的拖拉机厂领导,是在等鲁格曼救场呢! 鲁格曼瞥了演讲稿一眼,僵硬又郁闷地念起开场白: “谨代表市政厅,为投资人达西欧先生接风,同时为勤劳吃苦的工人们奉上祝贺…” 台下,十几位皮肤棕黑的工人站了起来,齐刷刷地嚷道: “甭念了甭念了!你就说上个月的奖金啥时候抵成威尔发吧!” 鲁格曼不作理会,仍木讷地演讲: “感谢广大工人弘扬奋斗精神,使我们的工厂产能节节高升,生产质量有了质的飞跃…” “甭放屁了!我要是你的文化课老师,我他妈用铁钩穿了你的嘴,吊起来拔舌头!” “…生产环境仍存在客观困难,我厂的工人应发挥主观能动性,积极改造环境,为麦格达的大局着想,多提倡奉献精神…” 台下的所有工人都听笑了,合唱出一句讥讽的歌谣: “我为麦格达奉献,谁又为我奉献啊?” “…我们同处变革的时代,都是三生有幸…” 工厂领导听得满头大汗,埃尔罗则昏昏欲睡,塔都斯更是独自跑开,找地方小解。而坐得最靠前的一位工人则拽掉汗衫,露出皮肤上的烫伤划伤,以及嵌在伤疤里的铁屑,不甚和善地提问道: “这幸事全分配给你好不好啊?” “工人们,谨记!你我都是奶牛,必要挤出哺育麦格达的母乳…”念到这一句,鲁格曼总算把演讲稿扔了,开始临场发挥,以求平息工人们的怒火,“好了,诸位,通过这篇讲稿,我深刻地认识到了你们厂的负责人是位不学无术的草包。他不会再有机会克扣你们的工资了,我保证。” 鲁格曼刚说完,那位文员便成了脱缰的野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了领导的岗位。可工人们早已麻木了这种靠换领导来拖欠工资的伎俩,不依不饶,非要鲁格曼在今天结清上月的奖金,否则撂挑子不干,叫仓库里的铁王八全沦为破烂。 鲁格曼清清嗓子,手向后一托,说道: “亲爱的工人朋友,稍安勿躁,我肯定为你们带来了偿付奖金的有效方案。有请达西欧先生——达西欧先生? 罢了,没有达西欧先生,奖金照样要发;没有生产线的工人,工厂照样要开啊! 请勿多虑,我不是在用‘这活有的是人干’这种话来威胁各位朋友。大家很清楚,合格的工人没那么好招募,遑论保护措施不当、工作环境恶劣的拖拉机厂了,我想,要不是承诺的薪水丰厚,大家宁可跑回乡里耕地养牛,至少不愁口粮,还不需要担心肢体残疾与生命危险,是吧? 而大家想以威尔结工资的心情,我也是非常理解,毕竟黑市骗不了人,他们宁可收博萨的纸钞也不要迪欧。但我们麦格达没有格威兰的印钞机,哪能印出王庭的钞票? 这样吧,我们不如采用一个折中的方案,以麦格达商会联名发行的购物券替代威尔?这些购物券等价于同数目的威尔,能够在任何一家署名企业下的商铺里换置货物,包括粮食、服装、电力、煤炭与药品——” 工人中的领头者狐疑地插话: “你敢保证?” “我保证,”鲁格曼平静又信心十足地应答,“我来是为了派发购物券,各位尽可以遣人看住我,拿这些购物券去城里采办需要的物资,我保证他们不会限购。” 工人们交头接耳一通,抽出二十来人看住鲁格曼,其余人等开着三辆自改大巴进城买货。临走时,几位拿到购物券的领头者盯着鲁格曼,恨恨地往地上啐了口痰,骂道: “你们当官的忒坏了!说什么短缺短缺,合着全是混账话!” 鲁格曼从监视他的工人那里索了杯热水,宽慰道: “别如临大敌了,朋友们,经济发展期哪有那么多敌人,大家都是受益者,悉心合作,团结致富!” 缩在暗处的埃尔罗不禁击节赞叹: “还有这种话术?市政厅的人都是谎话大王?” 工厂的讨薪乱象,塔都斯不幸地错过了。工人们进城时,他刚勒好松紧带,想在厕所的洗手台捧些冷水浇脸,可那水龙头怎也拧不出水,反是涮拖把的水槽出水正常。他心里膈应,便想沿着水管找找水阀,哪知这一找便拐出厕所、翻过院墙,深入工厂周围的居民区,进入一座废弃的圣堂式建筑外围。他失去了水管的踪迹,却发现有一尊被鹅卵石围起来的残破圣女像。那条不见的水管该是埋在圣母像下方,渗出大量的水,生生积出一坑水洼,水洼前还摆了条黑巾,用金漆绘着“神女显圣,有求必应”。 塔都斯气得笑了一下,扭头便走: “傻子?水管坏了不喊人修,拜起神像了?” “唏!你这年轻人,净说的些冒犯女神的话哩!”塔都斯刚要走,一位衣装朴素的大叔就牵着条大狼狗且提着铁桶走来,不满地训诫了他,“这是圣水啊!消灾治病,驱魔辟邪,祈福赎罪,破除陷害!” 出于对那条大狼狗的喜爱,塔都斯谦逊地弯腰道歉,看着他向水洼行古怪的祈祷礼,问: “您被人陷害了吗?” “莫有啊,我好得很。” “那您是来…” “舀水做饭啊?” “呃,您知道这水从哪来的吗?” “傻瓜,自来水厂嘛,”大叔不耐烦地赶塔都斯出去,牵着的那条狼狗吠得凶狠,“唬唬唬,唬那个唬!再唬不给你喂剩饭!” 狗正吠着,居民们陆陆续续地进了来,排队舀水。塔都斯挠破头皮也没想明白,他们既清楚这是自来水管里的水,又挂着个神女的牌匾做什么? 等塔都斯回到工厂,收到工友成功兑来生活物资的消息的工人们已经着手炒大锅菜,要请鲁格曼吃席。他与鲁格曼和埃尔罗提到了神女像的事,说到一半才幡然醒悟: “妈的,敢情是偷水的啊,我咋上了他们的套呢?” 埃尔罗颇感无言,揶揄道: “大哥啊,我咋感觉你有时候比我更呆瓜?你这思维迟滞的,能考过驾照?” “没考,买的。” “买的?!哪天开翻车了,坏了车事小,丢了命事大,你这眼光得长远些,长远地顾虑生命健康,才有福享!” 鲁格曼坐着小板凳,慢悠悠地插话了: “目光长远,筹谋万世?这句政治家的格言,我研读了十几年啊!最后,我终于看懂了—— 未来的天自有后人撑,关我们鸟事。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是真!” 塔都斯自豪地拍拍胸膛,立起小拇指反击埃尔罗: “看,在说我是那么良善的人!不考驾照也是可以原谅的!” 鲁格曼暗暗注视着塔都斯,随口捧场: “穷生奸计,富长良心,是这个道理。” 听闻此言,埃尔罗看鲁格曼的眼神里多了些失望: “你这么说,伯度河上的游轮就有意见了。” 鲁格曼礼貌一笑,说: “大概是你的记忆出了偏差,或者是我们的使者瞎胡搞,给格威兰的精英们泼污水,争取污名化。” “放你娘的屁!”不知为何,塔都斯竟怒了,骂得极其难听,“你这逻辑不跟论坛里那群格威兰娘们一样?她们看男人露胸肌穿紧身内裤跳热舞,是合法消费;男人看卡通女角色的大腿,就是物化女性。还精英精英,沆瀣一气的精英,跟人学玩双标的先进经验,脸皮厚过泊油道!” 鲁格曼闭目微笑,摇手告饶: “好了好了,达西欧先生!不利于民众团结的话少说为妙。” 团结?埃尔罗真想表露内心的不屑,直言鲁格曼这种人不配谈团结。可他选择挂起虚伪的假笑,谬赞鲁格曼有着令人叹服的大局观,把对工人们团结一心以对抗市政厅的敬佩埋藏在心底,将“你们才是麦格达人的铁骨”这种话留到日后再夸。 的确,麦格达乃至全北共治区的精英们都不配谈团结。在这烂透了的北共治区,他们想坐上政商两界的重要席位,少不得要讨格威兰人的好。经年累月的腐化下,他们成了一一条攀附权力的蛆虫,坦然接受不公的现状,凭着当狗换来的伶牙俐齿去迫害同胞。他们满口维稳,维的是格威兰人的稳;满心忠诚,忠的是格威兰人的诚。正应了那句话—— 活得最贱,喊得最欢。 看,高琴科索山旁的珀伽市,一对夫妻跑出政府办事楼,乘着电摩逃出死寂的街道。妻子是博萨人,丈夫是中洲人,妻子打电话,丈夫飚电摩。他们不是别人,正是海芙的父母。 “闺女,你别慌,我们卖了家里的房子,就到灰都去陪你,挂了啊,”收好手机后,妻子抱紧丈夫,泪水打湿了丈夫的脊背,“天啊,他们能这么砍价的?三折收我们的房?人家圣城的…” 丈夫虽心痛,却得劝着妻子看开些: “可别说圣城了!圣城是圣城,珀伽是珀伽!圣城又不乱,物价稳定,咱们能怎么办?尊重市场吧!” “我有些怀念前行之地的圣恩者了!他们多快意啊!要是使者接管了北方,让那些追随者维护治安,撞见咱们回家了,他们肯定要打听一番,然后豪迈地说—— 取什么钱,直接取他性命!” 取他性命?海芙的父母也清楚,那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些天,他们为了移民的事忙前忙后,但珀伽不容人口外流,连旅游签证都停办了。要翻越高琴科索山去伏韦仑,风险又太高,他们便联系了娘家人,先想法子过境入博萨,再坐飞机去康曼城。 唯一的问题,就是珀伽的不动产该如何出手。这光景,敢收购不动产的全是跟政府或驻军有关系的奸商,他们压起价来,怎一个狠字了得!俩夫妻名下的两间商铺民房,只折了等同六十万博萨圆的金条,去了康曼城照顾女儿,想是杯水车薪啊! 海芙倒懂事,悄悄给父亲发了短信,劝父亲带着母亲在娘家定居,灰都这边的生活费,她自有办法解决。 生物学院的学长放下餐叉,直视摆弄手机的海芙,问: “家中变故了?” 海芙慌张地收起手机,细声细气地回话: “我的家在珀伽,高琴科索山下…” “哦,军方刚发过通告,真理教武装袭击了两处军事基地,不过驻军士兵英勇抵抗,打退了真理教的进攻。” “有这事,他们拍到了视频,好像在市区外的…” “郊区吗?” “不不,已是在新城区旁边了。” 学长摘掉金丝眼镜,哈了口气,擦拭起镜片,目光满是讥嘲: “被一群平民武装发进城区了,还说战况顺利,陆军的风骨已经烂了。” 海芙疑惑地搔搔腮帮,看学长掏出手机,展示了一则驻军的新闻通告:《格威兰陆军神威不减!真理教逆党节节败退!》。而格威兰的网民,尤其地址在西、南方向郡城的网民,无不为驻军的将士们加油打气,甚至发起募捐,要犒赏对抗邪恶教派的英勇无畏的前线战士。 鲁格曼把智能手机推给海芙试用,一手扶额,一手垂落,透过指缝望食堂的吊灯,眼里迷离扑朔: “明明是王庭的耗材,温饱都成问题,却终日高谈阔论,畅想议员的政策、盛赞富豪的眼光,一听到格威兰陆军如何在共治区大展神威,他们便因国家荣誉挺直腰杆,忘了饥寒,仿佛荣升为统治者,化身格威兰的主人,竟扞卫起议员富豪和王室成员的权力了,愚蠢到让你怀疑他们是精神失常。 你说,海芙同学,到底要怎样才能挽救他们?” (三十六)外快 网民们常用的单词、语法多与教科书不符,且掺杂大量卡通表情,把海芙辛苦培养起的格威兰语语感冲击至粉碎。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学长是在问自己的看法,略有口吃地回答: “不、不懂,我是…我们学校管得严,很少,难上网冲浪,难…” “少冲浪是好事,”听她结结巴巴,学长难得笑了一回,“现在一些孩子学前就开始参与网络骂战,开口全是语病,想逃过语言障碍学校的矫正都成了白日梦。” “那个,学长,”海芙礼貌地推回手机,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网络用语逐出脑海,“学校里有打工的地方么?譬如说,给食堂当洗碗工,清扫校区、生活区之类的有偿劳动?” “你很缺钱?” “珀伽的现状很艰难,我想为家里分担些压力,起码生活费得自行解决…” “以前是有前辈们到附近的餐馆帮工,不过灰都戒严后,你也看到了,餐馆部分歇业,营业的只外送不接客,有些连外卖员都优化掉了,要求顾客定时到店取餐。” “这、这些我也有耳闻,所以想了解校内的…” 学长瞥了眼不远处乘菜的博萨人服务生,惋惜地表示: “难。 我们所在的这间博萨餐馆,承包厨师是文学院副院长的同乡。我猜,那名服务生和厨师的关系也不差吧?” 海芙舀了勺磷虾汤,吞咽时,鲜美浓稠的汤汁却生了些苦味。她不禁苦笑: “帝皇啊,原来灰都也是人情社会吗?” “哪里都逃不开人情世故,海芙同学。如果你相信某些文学杂志的文章,认为格威兰的政界、商界、学术界不受血缘、姻亲与师生关系所污浊,那么,你应当懊悔来灰都进修。” “唉,难不成格威兰真的是人均阔绰?我看艺术学院的那些女生,浑身是名牌衣物,光一双鞋都够我吃一年食堂了…” “艺术学院是这样的,”学长倒了杯荞麦茶,用审视的眼光观察海芙,“我想,你是撞见表演系的学生出行了。昨天,她们和舞蹈系的学生受洛戈森小姐之邀,为洛戈森庄园的宴会贡献精彩的演出去了。” 海芙瞪大眼睛,舌头差些吐了出来: “宴会?在戒严的时候?” “海蓝衫们的素养比陆军高些,他们明白学生与富人动不得,兴许这些人日后就是议院与军事委员会的一员,集体通过缩减退伍费的提案呢? 洛戈森庄园,我也去过一次,太无聊了,与那些聚会没有实质上的差别。洛戈森小姐本人倒是慷慨,为每位同学备下一件不同的金饰,以答谢他们的赏光——” “黄金?等等,学长,你的眼镜?” 学长敲敲金丝眼镜的镜腿,不悦地说: “高中时母亲赠我的生日礼物。我与洛戈森小姐不熟,也懒得陪她玩收买人心的戏码。” “抱、抱歉,怨我联想不当了…” “无妨。如果你手头实在紧张,等洛戈森小姐再派发请柬,你就拿着我的那封去吧。反正她的父亲是灰都第一富豪,从她手里拿回本属于劳动者的血汗也不过分,总比沦为一件毫无使用价值的装饰品更具意义。” 海芙不加思索地谢绝他的建议: “谢谢你的参谋,但那属于乞讨行为,不是恰当的生计。” “生计?神妙的用词啊!”学长如是嘲讽,“表演系、舞蹈系的姑娘们,何尝不是在维持她们的生计?高中时代便钓着五个男友,习惯了众星捧月的优越。一入大学更攀比奢侈品与代步车,买些劣质到三日即坏的皮包与高跟鞋。逢前辈指点,尚未毕业便寻觅猎物,好运的傍公子哥,嫁给富家子当个装门面的花瓶;倒霉的签经纪人,辗转于权利场的酒局晚宴,混成三线明星,天天找老神棍求帝皇青睐,赏她们大红大紫,连所剩无几的科学文化素养都舍弃了。是谁害了她们?是谁荼毒了她们的灵魂?是谁骗得她们高呼女性权益的同时出卖肉体,与精英男性交换利益?海芙同学,北共治区的女性群体中,有如此厚颜无耻的高级妓女吗?” “明星在哪里都一样,另外学长,你的话题太冒犯了。” “冒犯女性?” “不,如果你没有信口开河,她们这样自甘堕落的人不值得同情。我所说的冒犯,是一些被逼迫的可怜人,在恶势力之前,她们无能左右命运,夹缝求生已是万幸。” 学长翘起腿,撑着下巴作沉思状: “是海芙同学,你在故乡经历过什么?这么警觉?” 海芙用调羹刮走碗底的汤渣,起身鞠躬,喊服务生结账: “我是幸运的,有人救了我,用生命教会我自爱与清醒。如果再遇见中洲姑娘,希望您不要再用近似的语言诱惑她,共治区的生活,您无法想象,对她们而言,您口中的堕落都是一种奢望。” “是我思虑不周,”海芙正要买单,学长却拦住服务员,用不容回绝的态度抢先结账,“请坐,海芙同学,就把我的冒犯当作无礼的试探吧。” 在惊讶与疑惑的冲刷中,海芙犹豫着坐回原位: “试探?” “嗯,请见谅,留学生的成分太复杂了,艺术学院的且不管,文学院的留学生以混文凭的居多,少数刻苦学习者也容易遭他们腐蚀—— 风气是烈性传染病,稍不留神就会传染,你能理解吧?你看,表演系的姑娘们不乏纯白之莲,但熏染得久了,也难免成为墨菊,白不回去了。” “您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因为听了我的话,便自甘堕落,才是真的没救了,”学长瞧向别的桌位,向一位勾搭在公子哥之间的女同学投以鄙夷,“多傍几个男人赚钱是她们自选的,你无需同情,与她们的宿舍楼保持距离就好。”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告辞了。另外,谢谢你今天的款待,下回我请你——” “耐心,海芙同学。 学院周边的餐馆确实不招帮工,我校的废物领导也没有出台便于留学生勤工俭学的政策,但本校的生活区内藏满了商机。 拿留学生宿舍的大量懒狗们说吧,他们习惯了赖宿舍打游戏的生活,下楼买趟东西都是要了他们的命,方今外卖员失业,他们来食堂吃饭都是极不情愿的,遑论到校外的商店买生活必需品呢! 我把我的旧智能手机借给你你,你组建一个聊天频道,邀请一些像你这样认真求学而家境贫寒的学生来共事,向那些懒狗提供跑腿代购的服务。余下的不说,光是饭点代买食物,都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这…跑腿代购?意思是课余时间当校内‘外卖员’?这行得通么?” “行得通。他们出手大方,毫无金钱意识,你不大手大脚花钱,中午下午累累腿,攒生活费定无问题,支付学费也未尝不可。” 海芙听晃了神,口齿都不清楚了: “学费?这、这赚的钱能付得起学费?那可是一年十万威尔!” “还有,奖学金,奖学金,听说过吗?助学贷款加奖学金,文学院的混子们奇多,非期末考试不去教室,你认真听课,和院系教授阐明难处,他们会帮你申请奖学金与助学贷款的。” “能、能行吗?” “能行。他们经历过最格威兰文艺的鼎盛期,见证了那些明星、政客、科学家在伯度河的游轮里开成人派队,对格威兰的衰败痛心疾首,因混日子的学生而麻木失望,见到认真听课的贫困孩子,怎能硬得住心肠,当一尊冷眼看社会的石像?” 学长爆出的信息太多,海芙的大脑一时梳理不来,混乱不堪。但她敏锐地认识到,学长虽爱批判社会与学院,但其眼光是绝对精准的—— 校内快送,的确是莫大的商机。 因此,海芙郑重的站起身,鞠躬三轮,握紧学长的手,感激地说: “谢谢!” “不客气,记住,未来要靠你自己努力。” 待两人退去,那位公子哥铁青着脸,推开倚在怀里的女同学,走到学长坐过的椅子旁,狠狠踹了一脚,把钱夹甩给来制止的服务员,暴怒又窝囊地走了: “装什么装!读个生物科学了不起了?哼,卖弄学术水平来搭讪,你的学识神圣在哪里?学识知识,呸!和钱有什么分别!拿去,买把新凳子,要带刺儿的,下回端给那家伙去扎他的屁股蛋子!” 公子哥还没吃饭就跑了,留下跟班和女同学面面相觑。自上回给生物学院的学长坏了好事,他一直跟着海芙,又始终找不到搭讪的机会,着实憋了一肚子火。等怒火消去,他饿得难受,却不好回去就餐,索性挑了家标榜“传统美食”的店铺,把各种甜品水果都叫了一份,哪知又吃得反胃,竟失态地辱骂厨师: “我受够了!康曼城、呸,灰都厨师烹饪的就是有毒有害垃圾!气氛烘得再好有什么用?要没有瑟兰菜中洲菜,连灰都的下午茶甜点都是一坨大便!还贵族专享,王庭特供?这水果没一点儿甜味,纯酸的,苦的!这是人吃的东西吗?! 呕,把这苹果糊糊端下去吧,我看着都要吐了!求你了,天杀的厨师!刷卡刷卡,您换个地方开店吧!我怕有新生来探店,毒死在您店里,败坏了学校的声誉!” 厨师的脸色青成了茄子。他没有发难,而是虚心接纳了公子哥的批评,免去此单,回到厨房烹煮了一份鲜奶茶,用来浇灭客人的怒火。可他选用的茶叶,又挑拨了公子哥的神经—— 这王室特供的老牌茶叶公司,出品的红茶质量尚不如博萨货,导致奶茶底部沉着一层茶渣。 幽默的是,得益于那几道甜点的陪衬,奶茶显得无比美味,公子哥遂绕过厨师一马,指着菜单上的天鹅,问: “天鹅也属灰都传统菜?” 见客人语气缓和了,厨师忙打起笑脸,答道: “从前是有蜂蜜烤天鹅和油炸天鹅腿,现如今天鹅是保育动物,一般用家鹅代替…” “嘁,我搞来天鹅,你敢做吗?” “尊敬的食客,捕猎天鹅是违法行为——” “你不是厨艺太差,不敢挑战吧?” 被公子哥这么一呛,厨师的脸色又难堪了。幸而一名教师装扮的男士路过,替厨师解围: “你们这些灰都的学生,总是一副贵族情调啊。 有工夫追猎天鹅,不如关注新闻时事,替国家分忧吧!” 面对疑似学院教职工的男士,公子哥的态度明显收敛不少,可言语里仍充斥着火药味: “多一个人关注,陆军还是要跟议会勒索军费;多一个人分忧,陆军还是不肯回国平叛。 不在政府的位置上,就别操心政府的难处了,省得庸人自扰。您说是吧?大厨?” 谈论起国事,厨师立即忘了客人施加的羞辱,如新闻发布会上的议员般忧虑甚重了: “唉,对那些兵痞来说,当务之急是在共治区崩溃前多捞些钱跑路吧!” 男教师坐到公子哥邻桌,点了两道主菜,嘱咐厨师悉心烹制,和懒散的公子哥攀谈起来: “你身上的香水味似乎有些杂了,同学。” 公子哥是讪皮讪脸,用调羹刮起杯底的茶渣,厌弃之余竟有几分优雅: “哎呀呦,老师无权干涉学生的私生活吧?再者,盛开的花朵若不招蜂引蝶,未免太遗憾了,不是吗?” 男教师一直盯着公子哥的彩虹色卷发,话里颇有惋惜的意味: “上世纪初,灰都大学有严格的服装规定,着装不规范者要进教务处写检讨,屡教不改者则休学反省。到上世纪中叶,社会风气逐步开放,学校与时俱进,解除服装禁令。 自那以后,千奇百怪的穿搭便泛滥成灾,烫头、耳钉、纹身亦不受管束,学生们是怎么自由怎么来,怎么快乐怎么来,充分彰显个性,以违背校纪败坏校风为乐,令人痛心。” “嗯?我烫头没妨碍到别人吧?教务处的老师也管得太宽啦。您先别揭底牌,我猜猜看,是上周那个金融系的学姐到教务处哭鼻子啦? 喂喂喂,老师啊,你们不能听信她的一面之词啊,我们是逢场作戏,看对眼了在小树林打一炮,她想买的腕表我也送她了,各取所需,两清了嘛。总不能我睡过谁,谁就是我正牌女友? 我可从来没跟同一个女人玩过半个月以上啊,她要是想通过既成婚姻割我的财产,您叫她买本法典,丰富法律知识吧。” “您的议员父亲插手不了学院的事务。 实际上,我们早接到学生们的投诉,对你在校内的风评了若指掌…” “我怎么了?我风评怎么了?不就换女友勤快了些,追女人痴情了些?我可没学表演系的奇葩,去举行什么交友派队啊,我连脱衣舞俱乐部都没去过的,我是纯情好男孩啊!” “事实上,因您堕胎的女学生不在少数——” “撒谎!瞎扯!胡编乱造!我是特别注重安全措施的,套套自备,可不敢中了她们的诡计,给我爹添个好大孙儿分财产啊。 老师啊,你不能相信那些女生,她们啊,只要被有钱人睡过一次,就认为自己也成了有钱人了,自以为高人一等,其实是条傻乎乎的狼獾,逮着我们乱咬,妄图扣我们黑锅。为赖在我们身旁,她们千方百计地扭曲现实,什么谎话说不出口啊! 您有听她们打小报告的雅致,不如代校方警告洛戈森小姐吧!她才是真正折辱了学院荣誉的那个毒瘤啊!” 男教师两手相扣着放在桌上,口吻耐人寻味: “你曾是她的狂热追求者。用一个与你有瓜葛的人转移矛盾,不是明智之举。” 公子哥的神态极其严肃,看不出是在玩笑: “老师啊,您可要看明白,我是真心为学院着想啊!她雇人殴打流浪汉、失业者,还有那些随抗议者发声的优秀市民耶!您搜搜,聊天软件里都传疯啦,纸媒和新闻网站还在装傻删评,我们的同学都深感不耻,不屑与她为伍!” “我听说过。讽刺的是,殴打市民与失业者的安保人员,正是用市民们劳动赚来又消费出去的工资雇佣的。” “您看,这事情才是校方该管的嘛,除不了她的学籍,发个声明和她的个人行为划清界限也行嘛。” “你可是狂热地追求过她啊?” “唉,老师,我只是想明白了,这些女人的本质是相通的,都是爱挑衅人的豆蔻嘛! 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吧,洛戈森家破产了也不影响她的未来,她大不了找个男人嫁了,再不济两腿之间还有个印钞机,总归能生活嘛。而我就不一样咯,我父亲坍台的话,我可是一无所有了,搞不好还要加入流浪大军,去旧城区讨非法移民的馊菜。 所以,我的私生活是稍微放纵了,但我的品德是没有毛病的,您就跟教务处的领导说说,别信女生的谣言了,由得我放荡不羁吧!” 男教师起身离座,来到公子哥的桌边投来俯视。看着侧身歪坐,一脸嬉皮态的公子哥,他发出了不解的音调: “你能分得清是非,何必随波逐流呢?” 公子哥甩起彩虹色的空气刘海,满脸的玩世不恭: “分得清是非不妨碍我萎缩鄙贱嘛,老师。” 男教师露出审问灵魂的微笑,转身告退。他走到生活区的湖畔,和一名修剪绿植的女工碰头,慨叹道: “露丝啊,灰都大学的某些女学生是完了!她们尽盘算着附庸风雅,妄想学会几门乐器几种舞蹈,就能跻身上流社会。 当她们认可‘上流‘这一说法的时候,她们注定只能当不开智的玩偶,成为有钱人的玩物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们把自己视为‘下流’了!” 化着中年妆的露丝压低嗓音,呵斥道: “戴维!要打听花边新闻的话,你还是叼着烟更闲散!” 戴维摘掉绅士胡,擦去化妆粉,想用湖水洗把脸,却被臭得反胃: “帝皇在上,这是化粪池吗?” “少废话!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戴维和露丝潜入灰都大学,自然不是为了打探学生八卦。一则灰都大学的精英学生多为权贵子女,海军忌惮学生家族的影响力,暂且不敢乱来;二则部分学生家中有人在议会甚至军方担任要职,保不定能搜集到关键情报。 而戴维已经打听到,由社会学院牵头,生物学院、数学院、物理学院与化学院组织的抗议活动,即将在下周举行。 这些学生看不惯海军接管灰都的做派,自发举办示威游行,实属勇气可嘉。但戴维对此并不持乐观态度—— 议会的政客和黎谢图的富豪又不是傻瓜,能放着他们闹事?万一激怒了海军将领,在灰都焚起狼烟,他们的权势、财富在武器与暴力之前,顷刻化为乌有。 “他们岂能容许这种事发生呢?”戴维用湿巾擦干净脸,眼里含着看破阴谋的睿智,“你说,露丝,海军士兵会用棍棒教育顽劣的学生,让他们滚回教室听课么?” 露丝把园艺剪插进草坪里,用帽子扇风祛汗: “这是谣言,戴维,海蓝衫们就算没有道德底线,也缺那个胆子。” “那么露丝,究竟怎样才能消灭谣言呢?” 露丝望着草坪上认真读书的学生,眼神难藏歉意: “让谣言成真就行。” “是啊,让谣言成真,”戴维站在她身后,用一种怜惜的目光来敬重这些未遭腐浊的格威兰栋梁,“既伤不得有志青年,就委屈委屈那些猥琐鄙贱、随波逐流的犬派哲学家吧。” (三十七)愚蠢 灰都大学尘封的标本陈列室,是戴维与露丝的休息处。收纳在玻璃罐内的畸胎、眼睛与肝肾肠脑等人体标本浸在防腐液里,散发出绿色的荧光,穿透厚重的灰尘以指责后人对它们的冷落。 原本用来储存尸体的解剖台下,藏着一整老式套监听设备。戴维取出录音用的磁带,由衷地嗟叹: “第二帝国的间谍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用来传递军事情报的据点,在一世纪后仍能发散余温。露丝,你说,前辈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藏匿下这套设施?” 露丝颇费一番工夫才搞懂老式磁带播放机的运作原理,自嘲似地笑道: “有时候,先人的前瞻性确实令我们佩服。” 磁带的内容笼统,囊括普通人、海军士兵及军官、校内人员与议会的私密录音。看得出来,当日,第二帝国的间谍下了大力气铺设这套监听线路,覆盖了灰都新区最重要的房间—— 从灰都大学的校长室、研究所,到各大庄园的私密空间,除王庭以外,灰都重要的政府、科研人员的住宅区、工作区尽在监听之下。 戴维忍不住讥讽: “也难为我们的精英老爷追捧贵族式建筑,多年来你击鼓我传花,把这些庄园轮流经手一遍,以此为地位的象征。露丝,这算不算一种资产接力?” “说像洗钱的古董名画更恰当,”看着巨型的录音磁带与最多八倍速快进的播放器,露丝直觉头疼,“干活吧,戴维。” 固然,因时代变迁,不是每间房的录音都有价值,应该说,绝大部分录音记录的是权色交易与工作、生活琐事。戴维和露丝纵使拨带快进以跳过大多数无关人士的录音,仍浪费一整日的时间,才算从某段录音带里听到了关键信息,内容如下—— 甲:这些学生真是疯了,闹着给叛党捐款就罢了,竟妄图组织游行?你们海军能忍,我也忍不得,必须要教教他们何为法度! 乙:。排安们你听全,行外是们我,生学付对 甲:!神精顿整们他帮棒棍用要就,生学劣顽些这?么什排安 乙:。控失态事进促会而反,服屈生学让能不是怕吓恐力暴,区治共的孽造痞兵是不里这 甲:。场下的军海与庭王撞顶道知们他让,业就们他制限,案档入录就那 乙:。僚同的军陆仿效肯宁官长的我,上柱辱耻的史历在钉被而此因若?吧调抽们我由能不,手人的压镇 甲:不麻烦军方。他们想搅乱灰都的水,自有人教他们收敛。 乙:收敛?前行之地的人还在我们的地盘转悠,你们才该收敛!想架我们上火炕?恕不奉陪! 甲:你们的消息太不灵通了,圣城的那位自顾不暇了!南方的事宜,他已撒手不管,真理教的人摸进圣城传教他还不知道,他和他的狗腿子还能威风多久?光是北方的过期酒,就够他喝一盅了。 只要处理好不安分的暴民,我们格威兰就是绝对安全的。 乙:你让我想起一种人。 甲:哦?什么人? 乙:有个大学生在网站上问,假如他研发出超光速引擎,但不小心炸死了一个城市的人,他能免罪吗? 甲:人才啊!免罪,当然免罪!不仅免罪,还要嘉奖!大大的嘉奖! 乙:好回答。想听听网民们的答案吗? 甲:请讲。 乙:网民们的答案,我们归结为六类—— 超一流大学的人会告诉他炸死半个大地的人都无妨;一流大学的人会劝他实验失误常有而不必自责;二流大学的人会告诫他去反省与忏悔,为过失赎罪;而高中生和老百姓呼吁把他抓起来受审;初中生和小学生会骂他是魔鬼;幼儿园的小朋友听到他的姓名会瑟瑟发抖,求帝皇收走他的性命。 甲:哎呀,是这个道理,学的越精,越缺乏人道主义精神,给人命明码标价了。所以说,把学术水平和个人品德挂钩这件事,我一向是反对的,拿伯度河游轮的丑闻举例,我是如数家珍—— 让小女孩流产的数学家,沉迷违禁药品的哲学家,每日换一个情妇回家且与妻子共享情夫的物理学家…哼,这些学术精英的腐化,多叫人心痛。 但痛归痛,总比忤逆王庭要合适,腐化的结果不过是纵欲过度、不影响学术成就,可忤逆王庭就是死路一条了,于国家无益啊。 只能说现在的孩子太天真,认不清现实的残酷,该上棍棒教育了。 乙:合适这个词,你也说得出来?你不会也是超一流学院培养的宝贵人才吧? 甲:很遗憾,我不是。我是从托摩行省升任上来的,大学肄业。 乙:哼,我无意讽刺你的学历,我只是想警告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是一路货色。你们管教不力而种出的苦果,你们自己吃,少拖着我们陪葬。 甲:你们呢?你们花了多长时间,还没抓到谢尔德和他的党羽,就这种办事效率,有脸笑话我们?真要陪葬,那也是你们办事不力,害我们陪葬! 乙:抓王储就抓王储,别说的那么好听。给陛下和黑水压了这么多年,想扶那个女人上位,不就图她好操纵? 甲:我们图她好摆布,你们不是吗?看陆军的朋友在北方大捞特捞,眼红了?咱们目标一致,都是同路人,谁也别瞧不起谁。 啪。 摔门声响起,录音结束。 “呵,他们还是这么无耻,”露丝摘掉耳机,不需对照地图便题下议员的姓名,正是彩虹头公子哥的那位父亲,“真该让使者多杀他们几波,肃清一下格威兰军界政坛。” 戴维把录音转换成数据版,发送给标注着‘维莱’与‘谢尔德’的账户,抽起一根久违的香烟,恢复了往昔的惬意: “杀不尽的,蛀虫是杀不尽的。除了旧虫,新虫就该上位了。” “你是说谢尔德?戴维,把文件发给他做什么?他还有余力对付海军?” “他的业务能力不差。逃进下水道之前,他把灰都的地图数据全部销毁了。陆战队扑了个空,只能陪他玩猫抓老鼠的游戏。我们给一个替海军和议会添堵的机会,他当然乐意把握。 嚯,回消息了,他效率倒挺高,难怪议会和海军逮不住他的尾巴。” “怎么说?” “嗯… 原话是‘抓他们来,打他们来,杀他们来!别问他们是谁,别看他们的脸,别让他们开口,他们是炼狱的恶魔,是魅人的毒药。 他们的脸会伪装亲善,骗你们可怜;他们的嘴会搬弄是非,欺你们愚昧;凡是发现有人听他们的看他们的,一视同仁,杀了便是。’ 出处是传道者爱念的教典第几篇章啊?这是要借他们的刀杀他们自己的人,但成功条件是天衣无缝,难办、难办啊。” 露丝不免失笑,遮着嘴骂道: “师出同门啊,戴维。” “都是特训营出来的,思路难免雷同嘛,”谢尔德的消息在戴维的意料之中。他更在乎的是维莱的回复,“很好,他们在伏韦仑挖出了新料…想听听吗?” “又是缇洁雅公主的情史?像她这样自小养在王庭的人,受的是贵族式教育,信奉的是包养情人方可体现魅力的贵族涵养,与其期待她重整纲纪,我们不如去找乌塔维娅——” “问她有没有兴趣杀杀海军的将官?”戴维仿佛听到了恶魔的名号,生怕避不开这尊灾星,“嚯,她在下水道瞎追一气,哪知道那位先祖早跑出了灰都呢!” 戴维默不作声。他和露丝都清楚,第三巅峰的圣恩者是左右胜局的助力,而老国王薨逝后,格威兰最强大的圣恩者都在隔岸观火,静待海军、议会与黑水分出高下,如果能唤回乌塔维娅的神智,与她结盟—— 免了,还是看看伏韦仑的线报,披露缇洁雅公主的情夫之家族勾结真理教走私物资的大事吧。若能以此为契机,一举砍翻海军与议会粉饰正统的大旗,远比幻想得到世上最自私自利的圣恩者的扶助更重要。 维莱的人锁定了一位频繁往来于边境的黑帮骨干。近年来,此人和边防哨卡的官兵沆瀣一气,以押运善款的名义随卡车队出境,实则走私紧俏物资,搜刮北共治区的民脂民膏… 民脂民膏吗? 押着满车黄金和威尔的巴尔托·怀特显然持有不同的想法。他躺在卡车的床铺上,摸出藏在床垫下的纸钞。 那钞票上的荆棘花有着蛊惑人心的魅力,多少人为它抛妻弃子,多少人为它出卖兄弟,多少人为它堕入邪道。巴尔托曾经也是这种人,经过生母的虐待和坏孩子的欺凌,他选择把灵魂出卖给外祖父德都·怀特,当一条凶恶的猎狗,给德都卖命,清除异己,迫害群众,让那些声讨怀特家族的律师、记者与小市民闭上嘴巴。 那时候他图的是什么?钞票上的荆棘花。他多么需要盛开的荆棘花啊,最好能睡在荆棘的海洋,即使荆棘缠身,痛到梦魔夺命,只要想到那代表财富的花朵,刺入皮肤的痛苦又如何?哪怕荆棘深入骨髓,吞食他的血肉,重塑他的身躯,夺走他的意识又何妨? 而现在?巴尔托把五百面值的钞票叠成千纸鹤,打开窗送入风中。 没有人为他叠过千纸鹤,母亲没有,外祖父没有,戴蒙德女士没有,圣堂的同事没有,真理教的朋友也没有。 但珀伽的疯子有。 那是个在货仓里乞食的疯汉。他的脸像被烧过,崎岖而坑洼遍布,明明皮肉在笑,又像是没有表情的木偶。珀伽市民冲击货仓时,他混入人群中,不拿东西回家,仅仅是拆开奶油饼干,就着鲜牛奶大快朵颐。 民众散去后,他还留在货仓里吃饼干。货仓的看守不知道该怎么发落他,便押着他请真理教的人定夺。本来大家是商议着赶他去圣堂领救济,可巴尔托留他在货仓看门,同大家打趣,说就当是养条宠物,积一些福德。于是看守放了他自由,用铁板搭了简易房,把他请进去住。 他是怎么报答巴尔托的呢?几天后,他拉着十几位失心疯的流浪汉钻进他的新家,害得看守不知所措。 巴尔托却在他带来的流浪汉里认出了一位老熟人—— 那名用横幅作衣服,用油漆控诉驻军与政府官员之暴行的老教师,竟然从市中心的圣堂逃到了郊区的货仓。 有巴尔托授意,加之真理教首肯,看守们也不便说什么,反正巴尔托的金主钱多货足,分些鸡蛋牛奶养十几个活口尚能接受。 其实,连巴尔托自己也不知道,留着这些流浪汉的目的何为。 靠着痴傻的流浪汉去投毒?或是发动自杀式袭击?拜托,他是黑社会,又不是真理教的疯子,哪做得来这么没有人性的事? 在巴尔托心中,最没人性的当属真理教。他们高价卖粮、高价卖药、高价卖果蔬,却视金钱如粪土,大头扔给北共治区的驻军、官僚,几乎是赔本赚吆喝,口袋里的钱还不如德都这个代他们洗钱、刮货的黑老大赚得多。 帝皇才晓得他们想拱多大的火。届时,那团异教徒燃起的忤逆之火会焚尽帝皇的信徒,这些流浪汉也会倒在烈火过后的余烬中,化作无名的焦炭,在多年后被好事者发掘,葬入没有墓碑的荒冢,成为悼念时代的信标。 这些话,巴尔托对那位受过严重烧伤的流浪汉说过,而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拆开饼干盒,用盒纸叠出一只千纸鹤,轻轻放在巴尔托的头顶。 “回来了?巴尔,走,咱们去洗浴中心,替你洗洗尘!” 黑帮打手们的庆贺声中断了巴尔托的回忆。他们眼里的巴尔托,好比是帝皇派来的财富之星。他清点完藏在卡车货箱暗层里的黄金和钞票,拿够自己的,留好老怀特的,再扛起巴尔托,替舟车劳顿的好兄弟接风洗尘。 坐着豪车,巴尔托却没有拥抱美人的兴致,喝完应酬的酒便借口不胜酒力,带着几个最信得过的兄弟去泡温泉。 车窗外,伏韦仑人的精神肉眼可见的萎靡。过去的伏韦仑再怎么经济衰退,仍有着深厚的工业底蕴,民众的工资再低,生活环境再恶劣,也无需担忧衣食问题。但近两年,怀特家族仗着王庭的关系,大肆采购伏韦仑的物资,引起物价上涨,急剧提升了伏韦仑人的生活成本。 怀特家族出价合理,商家有钱赚,政府有税收,这些人都乐于和怀特家族合作,唯独苦了伏韦仑的老百姓。由于黑水的人早已放出消息,他们都清楚怀特家族的保护伞是王庭的公主,指望开明的君主救他们于水火中的幻想是不可能实现了。 经此一来,王庭在留黎安行省的威信大打折扣,起码伏韦仑周遭的舆论再非王庭能管控。伏韦仑已然是法外王国,驻扎高琴科索一线的陆军官兵和当地黑帮沆瀣一气,再加上泥塑木雕的警察系统,搞得本就生活艰辛的伏韦仑人怨声载道,令格威兰于二十年战争时期的工业核心死气沉沉。 泡进温泉里的巴尔托想起伏韦仑警署的那些警员,感触良多: “警察和黑帮总是朋友。” 一位打手附和道: “互通有无,交易消息,互利共存嘛。” 巴尔托哈哈大笑: “是啊,政府不公的地方,我们自然泛滥成灾。” 和巴尔托混得最熟的得力干将用毛巾薅了脸,发出奸诈的坏笑: “巴尔,你是不是在棕皮的地盘巧遇了心上人啊?” “嗯?何来这一说?” “哎,你看,过去大家组团玩女人,你都是最积极的那个啊,现在呢?请客你都不去啦。” “兄弟,听我一句劝吧—— 有的女人,裤裆比菜市场泡了三十年死鱼的垃圾坑还臭。为了那一瞬间的快乐而害了病,真不值得。 听我的,束身自爱吧!格威兰的女人碰不得!” “不对啊,搁从前,拿你的男女问题耍开心,你肯定是气急败坏的。兄弟们,你们说,巴尔是不是在共治区找到心仪的美人儿了?” 巴尔托喝着冰镇果醋,自嘲道: “大概是找到了吧!” 而一个人不生气的原因,代表着他对某些事物彻底失去了信心。这些黑帮的打手怎么能想不明白这一点?他们不过是拿巴尔托寻开心,相互增进关系—— 因为巴尔托这个人,他们是越难看懂了。 巴尔托点了根烟,跟他们讲起故事。说是在灰都,有过一件轰动王庭的案例: 一个男人的妻子婚内出轨,生下了情夫的孩子,闹上法庭。法官偏袒女方,直言男人若有绅士风度,就该原谅妻子的过失。谁知一个月后,男人杀了妻子、孩子与情夫和法官律师,把他们的尸体做成风干肉,串在法院的围墙上示威。 打手们听得不耐烦,直咋呼: “老故事了,老故事了,巴尔,你也学着那什么…拾人牙慧、拾人牙慧了!” 难为这群平均学历不够初中的人说出这么古朴的形容词,巴尔托耐心地反问: “你们就不好奇,其他国家的人们是怎么评论这个事的?” “你倒是说嘛。” “北共治区的人会签下协议,用以血还血的方式买他们的命,然后等着警察上门抓自己;南共治区的人会告知亲朋邻里,把狗男女和法官捆起来,送去圣城受刑;而格威兰人——” “我记得!我记得!国王发过言呢!他说什么…什么女性是受害者,督促黑水和警署拿人,可人跑到博萨去,一躲十来年,他抓不着边啊!” “后来又逃到北共治区,独自开船跑去极地,”巴尔托笑呵呵地补充道,“在格威兰法庭文书官网上,他是十恶不赦的恶棍,受害者是可怜的痴情儿。国王动动指头,媒体稍稍包装,大家都会觉得害人的人才是罪有应得,完全忽视了法庭的偏帮与不公。你看,这就是王庭,这就是媒体,这就是舆论,多好的骗人工具啊!” “还不是坐那位置的老东西不行了?依我看,换个年轻的坐那博度斯卡之位,灰都的政事啊,能得到改善吧?” 巴尔托的嗓音是不屑,更有难以察觉的怜悯: “王庭?一个把养情人和近亲通婚当成是贵族之间的正常行为的家族,你能指望他们之中的新生代有多高的道德素质?死绝了算了!” “好,巴尔说得好!都死了,都死绝了!死绝了咱们来坐庄!” 温泉里,打手们哄笑成群,暖雾氤氲。巴尔托侧过头饮用果醋,半张微笑的脸朝向打手,半张背光的脸恻隐黑暗。 没了王庭,哪轮得到他们坐庄?黑暗滋养的寄生虫,在光明笼罩的时候,还有地容身吗? “蠢到叫人大开眼界啊。” 收看着真理教发送的活动指令,巴尔托这般说。 (三十八)或许 极地科考中心的食堂里,一位脸贴纱布的格威兰大叔剪开卷烟,当着朝晟新朋友的面吹了口浓雾,既敲着笔记本电脑的键盘,又吃着格威兰特色的南瓜派,一口灰都腔一口饭,侃侃而谈: “帝皇未启明,不能洞见人世的疾苦!请看—— 黎谢图街的富豪们雇佣打手驱逐示威者,打断了几十名流浪汉的腿,开了七八位老绅士的瓢,官方伤亡统计为零,美其名曰行使自卫权;海军的战士们征战下水道,被黑水的人伙同流浪汉当狗遛;议会和海军的将领们,却还念着奥兰德家的君主,非要找个人暖暖寂寞的博度斯卡之座,真是不二的忠臣! 都什么年代了,老顽固们还盘算着扶持新君?让不讲公序良俗的贵族遗老主管格威兰的后果,他们有考虑过么?何等的愚蠢!” 今天,维奥威夫可不想陪他吃垃圾食品,而是受厨师推荐,点了一道“大海雀”。奈何烹调耗时过长,他唯有忍着吃小菜的冲动,陪这位酷爱社会调研的大叔闲聊: “我不懂,格威兰是离开了君主就会崩溃的古代封国?瑟兰、博萨和朝晟都没有君主,政府不是照旧运转,国家不是欣欣向荣?着实费解啊。” “年轻人,你有听过一句政治格言吗?” “请指教。” “如果一艘破船还能行驶,就不要想着拆了它重建,好好打补丁,防止它在自己乘坐期间沉没了就行。” 维奥威夫哭笑不得: “这不像是政治家,倒像是智力进化的鸵鸟。” 大叔又剪了根卷烟,请维奥威夫享用: “政治家?不,是政客!来,尝试尝试新奇的事物吧,卷烟不需过肺,含着它尝尝味!” 听大叔这么劝,维奥威夫不便推辞,叼着卷烟吸了一口,用嘴和鼻腔品味烟叶的香气,却熏得皱眉耷嘴,告饶般碾灭卷烟: “像我农村朋友家烧的木柴。” 大叔欢笑不止,一口气吸完了余下的卷烟,喷出胜似烟雾弹的浓气: “是啊!可我们的身体已经被烟草欺骗了!恰如蒙昧的格威兰人,让他们明白自己被政客骗了,比再骗他们一回还难哦!” “我不相信。果真有人不给自己脑袋上压个君主就活不下去了?那不是天生的奴隶吗?” “嗯,年轻人,你这么理解吧——极少数人就可以代表全体格威兰人了,他们想当奴隶,想当保皇派,就等于所有格威兰都表赞同了。” “胡扯,我不相信民众没有怨气。” “有怨气又怎么样?格威兰是全体格威兰人的格威兰,王庭只是代表全体格威兰人,每天借用它最少二十四小时而已。” 维奥威夫苦笑一声: “这还玩鸡毛啊!” “还在宣讲你的政治观点啊?”两人刚谈到畅快处,亚德瓦尔提着一箱酒入席,指责起大叔不务正业,“唉,你把淳朴的朝晟人都带坏了!” 大叔急忙撕开纸箱,抽出一瓶啤酒,用嘴咬开瓶盖,如饥似渴地一干而尽,满脸的络腮胡也藏不住那意犹未尽的红晕: “小姐,小姐!你要理解嘛,政治对男人而言,不亚于效力最猛的催情药,他食髓知味,忘了读书的本分,也是情急之中嘛!” “放屁!”维奥威夫顿时失口,“我、我每天泡档案室、资料库,我的用功刻苦,帝皇可以作证!” 亚德瓦尔白了他一眼,也不揭他不务正业的短,而是磕掉瓶盖,替他盛满一杯酒,静待厨师的大海雀上桌。 摆海雀的餐盘有脸盆大,那餐盖刚揭开,一股焦香便霸占了食堂的空气,诱得众人侧目。那海雀表皮金黄,用餐刀敲敲,还能发出薯片碎裂似的轻响。粗略审视海雀的主体,倒有些天鹅的形状,只是翅膀与腿部偏大稍许。 莫说维奥威夫,连亚德瓦尔也没吃过这么稀罕的东西。他俩一人割一条雀腿,咬穿脆皮,嚼起酥软的海雀肉,直呼海雀风味独到,与依赖腌料的鹅鸭不同,倒类似鸽肉,回味无穷。 他们吃的爽快,看客们却议论纷纷。某些灰都学院来的学生控诉捕猎海雀这种野生动物为食是不道德的行为。亚德瓦尔表示无所谓,反正瑟兰的野生资源丰富,她儿时常去晨曦周边的森林打猎,要是猎杀野生动物有损道德,那她的道德水平应该是低到无以复减了。 大叔拆掉脸上的纱布,向牢骚满腹的学生们展示了前些天受的伤,说: “孩子们,指责别人前,先反省自己吧!有空非议海雀,先拦拦格威兰的渔船,别让它们把海里的鱼儿捞绝种了!” 此话一出,学生们羞愧难当,不再议论他们吃海雀的事了。维奥威夫不懂内情,得亏亚德瓦尔解释一番,他才明白因格威兰人无节制的渔业捕捞,格威兰海域内的鳇鱼、旗鱼等大型食用鱼类濒临灭绝。拿伯度河举例,进入工业时代之前,伯度河内的水产之多,足以养活沿岸城镇的千万居民,如今连鱼苗都难得一见,尚存的鱼虾则受污染,恶臭熏天,达不到食用标准。因此,灰都虽坐拥伯度河最富饶的地段,且距海不远,却是吃不到新鲜的水产海鲜,若是馋嘴,多是从西部的科兹尔行省采买,吃温亚德人捞的二手鱼。 正因如此,拿渔业的事挠灰都人的心窝,适宜得过分了。 而维奥威夫吃了一条雀腿雀翅,又思念起高谈政事的快乐,把远去的话题硬扯了个回旋: “总不成格威兰人真爱蒙着眼睛捕麻雀吧?” 大叔撕了张创口贴盖住未愈的伤口,用歌剧般的腔调念唱: “比共治区强!陆军的傻瓜蛋把苦难幸福化,把幸福苦难化,才是真把人当傻子!” “世所罕见的傻瓜!”亚德瓦尔的酒量不佳,两瓶下肚便醉醺醺了,“维奥威夫,少论政啦!论来论去,能改变现状吗?认真背记文献,完成学院指标,毕业证、学业证手到擒来…嘿,干杯!” 干个屁,酒杯尚没举高,她便醉倒了,鼾声比维奥威夫的大学舍友还响亮。 看她醉态如此奔放,大叔唏嘘且憨笑: “这姑娘真英俊,要是个男孩就好了,遗憾啊!” 不知何故,一种危机感刺入了维奥威夫的神经: “嗯?你不是喜好格威兰人的传统——” “哲人说过,忘记感情的最佳办法,就是开启一段新的感情;而摆脱女人的唯一策略,就是把狩猎对象转为男人嘛,”看到维奥威夫挪动座位,且下意识收紧屁股,大叔笑得泪眼如花,“别了!朋友,你真信网络段子啊?好同性的格威兰人是极少数,我正常着呢!且说你的学业吧,听她说,你来科考中心后,几乎快住在那间档案室了,究竟是在钻研哪些奥妙?” “说了也没用啊!” “兴许我能帮忙呢?我比你早来十年呢!要相信前辈的经验嘛。” 维奥威夫的眼眶湿润了,不因感动,而因倦怠。他把外套盖在亚德瓦尔身上,向阅历丰富的记者先生大倒苦水。他把那些依凭、祈信之力、旧时代的神与帝皇的故事精炼地概括一通,抱怨科考中心的资料过多,且无合理索引,内容更是矛盾重重。光是帝皇征服真神的记载,他就看过七个不同的版本,完全分不清哪一版才是可信的。 “哦,你在学习古代史啊?”大叔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放下手中的餐刀,将刚切下海雀肉晾在餐盘中,“听我的,研究古代史不如专心近代史,一切古代的传说都隐藏在近代的谜团里。” 维奥威夫面露不屑之色: “听你这话,是想说古代的悬案都是今人杜撰的喽?别拿阴谋论诓我了,我们朝晟人又不是不会上网冲浪。” “你听说过朝晟元老的传奇吗?” “元老?元老和祈信之力有什么关系?” “你瞧,你瞧,”大叔合上笔记本,露出阴谋得逞的奸笑,“极地的管理层都是你的同胞,却没有人提醒你探究朝晟的往事。” 随着记者大叔的讲解,维奥威夫心底的狐疑迅速转化为错愕。 朝晟元老曾有一段在灰都谋生的历史。据灰都旧贵族瓦瑞科家族的记录,朝晟元老是个阴险狡诈的地痞流氓,靠着无底线的阴谋诡计混入庄士敦一世的府邸,组建恶名远播的特务机构黑水,替庄士敦一世铲除政敌,制造了大量冤假错案,是能吓哭格威兰北境小朋友的恶魔。 而且,这朝晟元老是个爱逗猫惹草的东西。他养了位漂亮老婆还不知足,时常出入贵族舞会,与一些贵妇人不清不楚。这元老本就身虚体弱,沉溺女色之后,更是雪上加霜,一次舞会上,他因腿软而折了腰,贻人口实。那之后,他遭到灰都贵族的抵制,又因血债累累,被冤魂索命的噩梦缠身,便躲在庄士敦一世的府邸。最后,庄士敦一世为平息贵族的怒火,将他逐出灰都。念在他鞍前马后的功劳,庄士敦一世遣人护送他回梁国,免遭血仇之殃。 但朝晟的元老是相当的无耻下作。临出灰都,他窃取了庄士敦一世的秘宝,以此延年益寿。没有人知晓他偷走的秘宝是什么,可传闻说,当庄士敦一世发现秘宝被他盗走后,气愤之下险些中风,更是在府邸跟管家咒骂他是个生不出儿子的缺德种,格威兰方面应该火速组建一支远征军,向东征服博萨与梁国,抓他回来绞死,制成风干肉,以儆效尤。 “等等,”维奥威夫听得有滋有味,忽然察觉话题跑偏,“这和我想听的不相干啊?” “寿命,寿命,注意元老的寿命,”大叔竖指嘘声,示意他静心听,“你见过他的影像资料吧?他是十足的梁人,你们朝晟的主体民族,他不是精灵,不是混血者,怎么能活过四百个寒暑?” “万一他整容了呢?” “整容?王庭画师作过他的肖像,那时他就是人类,整不了容的!不过回朝晟后嘛,就难说咯。” “您是指?” “传说他偷走的王庭秘宝,是奥兰德家族自帝皇分封时便看守的奇珍。参考你们朝晟的圣岩储量,更易发觉内里猫腻。二十年战争后,因第一代圣岩动力装甲的巨额能耗,帝国掠夺了占领区内几乎所有的圣岩,导致圣岩售价飞涨。格威兰情况稍强,可也熬不过时间的磨耗啊,从五年前开始,圣岩就贵过等重的黄金。 而你们朝晟呢,竟然能在南共治区列装最老套的圣岩动力装甲,白白浪费了大量的圣岩。考虑不可忽视的战争成本的问题,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你们朝晟把最廉价的步兵视作比飞行员更宝贵的资源。二是你们朝晟的圣岩便宜到令人发指,比油价更低。” 维奥威夫听得心惊胆战,强撑笑容: “您相信第二种推断?” “难道不对?”大叔自信地后仰,笔直的目光刺得维奥威夫心虚,“你知道格威兰的情报部门得出了什么样的结论?” “什么?” “朝晟元老从奥兰德家族盗走的秘宝,不仅帮助元老获得超长的寿命,更能量产圣岩—— 帝国时代生产圣岩的文明瑰宝,被你们朝晟的开国元老从奥兰德家族手中偷走了!” “放屁,明显是泼脏水污蔑我们朝晟!上网冲浪也要讲口德!谣言信不得!” “你看,着急了吧,”大叔是开心得像个顽童,“流言流言,自有它流传的道理。” 正面辩不过对方,维奥威夫只能抓他话里的漏洞: “不是,这和古代史有个屁的关系?这不是我想谈的,略过吧。” “嗯,你听说过贤者吗?” 维奥威夫自然听说过贤者的威名。而大叔则说,朝晟元老盗走的秘宝,大概率是由贤者看护的。贤者是一名古怪的圣恩者,在帝皇逝去后,贤者是世间独存的圣恩者,他本可以凭继承者的身份与圣城的基本盘谋夺整个帝国,但他选择远走灰都,藏匿那制造圣岩的秘宝,毁灭了依赖圣岩的帝国文明,使繁荣的时代结束,使统一的帝国崩溃。 到灰都后,贤者虽然深居简出,仍需要仆役服侍。这些人的口风总有松懈的时候,对宫闱感兴趣的贵族富商乐意用重金收买他们,打探奥兰德家族与贤者的秘事。 如果把侍奉过贤者的仆役的供述串联在一起,便能发现一个秘密—— 看似长生不老的贤者,有着一个规律的容貌变换周期。以二百年为一个周期,贤者会如正常人一般,逐渐衰老,而在衰老到极致后,他便会重返青春。可他的发色出卖了他返老还童的真相,由历代仆役的口供可知,贤者在一千年内,换过至少三种不同的发色,每一轮的相貌特征都存在着极大差别。 大叔叉了条脱骨的海雀肉,那副志得意满的表情只有用嘚瑟才能够形容: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贤者的永生极可能是通过转换肉体而完成的!他为什么需要转换肉体呢?用圣恩者的理论来解释,那就是他外强中干,他的肉体承担不住祈信之力的侵蚀,他需要定期更换肉体,把灵魂、意识转移到年轻健康的肉体里,他才能永世长存,而这… 和你感兴趣的「依凭」应该有相通之处吧?” 维奥威夫已经听不懂大叔后面说了哪些话。他的眼神呆滞,瞳孔失去高光,大脑超频运转,把多日来灌注进记忆里的海量文本检索又检索、关联再关联,思考到脑壳发热,汗水滚落如珠。 假如说祈信之力和某本手记里说的一样,是一种因真神为接触真理而创造的媒介,而某些强如贤者的觉醒者则掌握了活用这一媒介的诀窍,让意识或灵魂与不可测、不可察的祈信之力融为一体,那么,当他们死亡时,凋零的仅仅是他们的肉体,他们的思想则不会被消灭。他们只需要等待符合一定先决条件,譬如经历、性格、思维模式与他们近似的新觉醒者乃至凡人出现,再满足一些极难达成的后续条件,把他们的灵魂转入这新的躯壳,就能抢占别人的肉体,重回现实世界。 而被他们夺走的肉体,就是所谓的“依凭”! 不对。 觉醒祈信之力的圣恩者这么多,可从没听说过有人在觉醒之后性情大变,如同意识被别人取代的案例。至少,通过诱导新的圣恩者觉醒被前人先行领悟的祈信之力,进而以相似的祈信之力为桥梁来夺走别人的肉体是不可信的。多数圣恩者的祈信之力都是“夯进”,可没见他们被同一个前辈夺走了肉体,当了别人复生用的依凭。 这条路走不通,贤者定是用了另外的手法,难道是那被元老盗走的秘宝? 用现代人便于理解的事物来形容,如果贤者能把他的思想、灵魂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和随祈信之力封存在那什么如“储存卡”一般的秘宝里,或者以那秘宝为“数据线”,待找到合适的新主机“依凭”,便新旧交替,来一出数据拷贝或数据转移,侵入新的电脑主机。 想通内里门道后,他不再是维奥威夫,而是求知若渴的朝晟人刘刕,呢喃着旁人不懂的梁语: “我的个老天爷啊,祖先生是用这法子长生的?难怪林思行要冒大不韪,宁当叛国贼,也要取他性命…唉? 小武不是目击者,他…他不透露当日的情形,不能是看见林思行从祖先生那儿抢了什么——” 他习惯性地打开网,又不敢发起通话,猛地甩甩头,才驱散了可怕的念头: 莫把朋友牵扯进来,罢了吧! 回望桌前,大叔喝光了杯中酒,吃尽了盘中肉,早夹着笔记本电脑跑路了。他给维奥威夫留下的,是一张写着关键词的字条: 黑水,帝国元帅,圣恩者结社,人体实验,意识转移—— 今日的餐费,朋友。 维奥威夫急忙扛起亚德瓦尔回宿,用搜索引擎回顾黑水探员披露的灰都丑闻,忘了替方才的推导做一个至关重要的收尾总结—— 真神或许并没有被消灭,或许。 (三十九)追究 科考中心大楼最高层的办公室内,曾接见过刘刕的张先生握起保温杯,扼腕叹息: “年轻人,何必刨根问底儿呢?非要烂田里压路,越陷越深么?” “呵,老不死的东西,偷看人吃喝拉撒睡,还有脸唧唧歪歪,评这评那儿的?”坐在张先生对面的,是面色鄙薄的赵小姐,“就该挖了你的眼,省得你们一门心思使坏。” 张先生是笑眯眯地喝茶,一口热茶灌得鼻孔冒热气: “眼睛没了,不妨碍视野共享嘛。” “共享?单方面偷窥,有脸提共享?” “啊,咱们的网真是个好东西,监管无处不在,罪犯无处遁形…就像这水汽一样,不知觉地围着所有人,令人所不知,多温柔啊。格威兰有这么温柔的督察组吗?没有吧——” 赵小姐夺来他的保温杯,把茶水泼出窗外冻成冰晶,再加入冷水泼到他的脸上: “老不死的,你是往蛤蟆坑里甩炮仗,煽风点火来了?我和他的恩怨用不着你们挑拨,你只消跟我说,干啥子关照那小毛头?” “不可说,不可说啊,”张先生没有动怒,而是用手帕擦干脸,没奈何地漆了瓶新茶,“我也是听命行事,要论落井下石多此一举,你得找议院的人撒气,不能拿我这老头子当受气包啊!” “真的一点儿都不能透露?” “兴许吧!如果找咱的老队长,他没准能替你支两招。” 赵小姐眼前一亮,谢不答便摔门告辞,留的张先生一人背手向光,往那茫茫雪峰奉上长叹。 他是朝晟的前行者,他的老队长必然是葛瑞昂,而葛瑞昂所在的地方,则是瑟兰的首都晨曦城,一座以参天巨木为主体、人口近亿的古城,足以收留天南海北的过客,令有心之人亦寻不得他们的行踪。 前提是没有朝晟的奇迹之网。 让我们随网而走,进入某座巨木的中层,在一处以老年居民为主体的社区里,换上工装的赛尔又钻进社区绿地,在树丛深处锻炼他的祈信之力。 树丛里摆着一张厚案板,案板旁堆着几十条牛腿骨。赛尔盘坐在案板前,把牛腿骨放到案板上,手掌立如砍刀,朝牛腿骨劈斩而下。 哐当,牛腿骨裂成两截,切口比线锯割得还要光滑。但赛尔的眼里却没有成功的喜悦,反添了更多的沮丧。 他把断掉的牛腿骨放进布袋里,又取了条新的摆上案板,讥诮起自己来: “失败是成功的基石!再接再厉!” 他的训练目的并非劈断牛腿骨,而是在关键时刻收力,保护牛腿骨无损。 被阿纳塔点醒后,他决定借助最擅长的厨艺来训练对祈信之力的掌控程度。一开始,单是他挥动手刀时产生的风压,就能劈断牛腿骨与案板。磨炼两星期后,当他再度劈下手刀,风压只能斩断牛腿骨,案板已安然无事。如今,他已经能做到及时收发祈信之力,在瞬间压抑爆发的力量,避免产生破坏性的风压。 但他的力量终究太过夸张,仍无法做到收放自如。他相信,假如能在手刀劈中牛腿骨的前一刹止住去势,他就能像先祖和班布爷爷那样驾驭祈信之力。 不过从悉数断裂的牛腿骨来看,说大功告成这种话还为时尚早。 劈断了备好的几十条牛腿骨后,他修整精神,把消沉抛在脑后,背着牛腿骨走到社区的晾衣场,支起大锅并点燃煤炉,先用水管冲洗干净牛腿骨,再放入大锅中炖煮。待水沸腾,他打去汤水表面的浮沫与油层,继而加入香料、干草药,又用纱布包起两只炸过的鸡与河鱼,沉入汤里添味。 不多时,汤色白如牛奶,香飘四溢,综合牛骨的肉味,加之鸡、鱼的鲜美,纵使生性好素食的木精灵,也忍不住开窗觅源,探出头夸一声: “好滋味!” 自从赛尔决定训练,社区里的老人孩子都有口福了。因他不忍浪费,把每日劈断的骨头都拿来炖浓汤,且分发给每户人家享用,这些日子下来,他赫然成了远近闻名的小吃大师,社区的老人们还颁给他一枚奖章,夸他是“醉心公益,不赚分文”。 他把奖章挂在齐约娜和阿纳塔的家门前,希望替孤儿寡母博得邻居们的亲昵,却被退休的老人们误认为是齐约娜的追求者,好费一番唇舌才解释清原委,不至于闹出让人尴尬的笑话。 老人们在乎矜持讲道理,学龄前的孩子们可没这些顾虑。 汤的香味余浓烈,被钓出来的馋虫愈多。半人高的木精灵小鬼头们是拉帮结派地涌到汤锅边缘,若非赛尔严辞警告,他们早掀了锅盖,用舌头探究香味的秘密了。 见赛尔盯得紧,他们便簇在一起商议,选了几个最可爱的孩子,揉揉眼睛,可怜巴巴地撒娇,央求道: “好哥哥!先舀几碗,给我们尝尝味道,好帮你添料吧!真的,我们不是贪嘴,是想让汤更好吃,帮你的厨艺更上一层楼!” 遗憾的是,这套在人类游客跟前百试百灵的妙招,对赛尔起不到任何作用。他命令孩子们远离危险的汤锅和煤气罐,承诺汤煮好之后一定先给孩子们品尝。孩子们却不依不饶,非说汤开了就等于是煮好先尝尝味道是合情合理的,不喝到头汤誓不罢休。 现在,赛尔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召唤孩子的克星家长,尽早驱散这群调皮蛋;二是装聋作哑打哈哈,拖到孩子们自行散伙。 可赛尔走了第三条路,选择向一群不懂厨艺的孩子讲解厨艺知识。孩子们哪想得通色、香、味背后的原理?只听了一会儿,便直呼上当,又闹着要汤喝。 见赛尔怎么不肯答应,他们中最聪颖的小机灵鬼竟出起歪主意: “赛尔哥哥!大家都等得不耐烦啦!这样,你把火生到最大,赶快给香味煮出来,咱们不就能提前喝到好汤了嘛!” 这主意可谓妙极了。孩子们抓紧机会,齐声附和,逼着赛尔就范: “对对对,赛尔哥哥,大火熬汤!大火熬汤!加速加速,大火熬汤!” 谁知道,赛尔不但没有迁就,反而较起真,拦着想调火力的孩子,严肃地弹起他们的脑崩: “不!行! 煮汤最关键的要素就是火力。想炖出牛骨里的香味,务必小火慢炖,令牛骨酥软,使骨髓的味道渗入汤水中。大火只能在煮开汤、打浮沫前用,贸然改用大火以求速成,汤的色泽、香味会有极大的变化! 所以,大火熬汤绝不可行!” 几个捣蛋鬼明显给赛尔弹疼了头壳,哭嚷嚷地卖惨,又出起馊主意: “那、那用高压锅!” “拿煤气罐都要征得大家的许可,在小区里添置一口巨型高压锅?你们的爷爷奶奶同意了,我也不敢摆出来啊!”赛尔从口袋里掏了些零钱,打发孩子们买零食去了,“记住,没耐心煮不出好白汤!少吃甜食,帮我捎瓶矿泉水吧!” 眼瞅着有零食吃,孩子们立马听话了,应声散场。开窗看戏的老人们适时欢声调笑,赛尔却无心回应,而是紧盯着托起汤锅的火焰之花,若有所悟: 近来是否有些心浮气躁,才领悟不到祈信之力的诀窍? 他抬起手,瞄准松软的草坪,放空了内心的纷乱,忘了眼前的汤锅,忘了孩子们的骚扰,把注意力集中在流淌的祈信之力上。渐渐的,他听不到水沸腾的声音,听不到老人们的问候,也听不到孩子们的嬉闹。他忘记了来到晨曦的缘由,忘记了修行祈信之力的目标,忘记了为何要在此处举起手,忘记了为何要对准脚下的青草。 到最后,青翠的绿草缓缓褪去颜色,先洁白再透明,而后连那透明都融化掉,溶解为没有具象的虚无。 在这虚无的世界里,唯一清晰可察的,正是他体内的祈信之力—— 无比纯粹、无比驯服的祈信之力。 原来,专注就是最完美的境界。 当赛尔醒来时,旁观的孩子们无不捂嘴惊呼,只因他周围的青草被一阵人为制造的飓风压倒。原来,是他以五指杵地时,动作太过生猛,竟生成了席地的狂风。可细细一看,他的手指却未插入泥土分毫,连泥土上的一朵娇嫩小草都不曾压伤。 好似倒灌的天谴怜悯万物,在洗刷世界的前一秒分为毛毛荧光,把无穷的威力化解为美好的希望。 赛尔抽回手,望着粘在指尖的泥土,忍不住地发呆。他成功了,他做到了。他成功了?他做到了?他成功了!他做到了! 没错,他已然重起炉灶,是时候把挑战先祖的心愿安排上日程了。 现在,还是先向受惊的孩子们解释他刚刚的行为,然后把汤分发给老人们吧。 先喝到汤的当属馋嘴的孩子和在绿地上休闲的老年精灵。一位拄拐的木精灵老头子改自带配菜,用水果刀划拉着刚从菜园摘的新菜,给菜则唰唰片成细丝,倒入热汤中浸泡,再戴起假牙,嚼得嘎吱响,好似尝了帝皇的圣餐,幸福至极。一位裹绒布的木精灵老奶奶要来他的小刀,从矮树上摘了浆果,割开后挤入牛骨汤中,让原先浓白的汤色泛了橘黄,看得那位被拿了小刀的老头子目露难色: “咦,酸浆果配咸肉汤?还得是你们的口味刻薄,我可咽不进去。” “叽歪什么?酸咸口没尝过?”老奶奶作势要往他碗里挤浆果汁,晃得他侧身挡碗,“哈哈,瞧你那熊样,你生下来那会儿还是我给你换尿布,谁想到你这身子比我还差。” “我打过棕皮,中过枪,有旧伤!” “别啃你那烂菜叶子啦,听阿姨的,喝点儿酸的胃口好!”老奶奶揉着乌黑的眼眶,望向赛尔的眼神里充斥着嫉羡与欣赏,“都是人类,这朝晟的孩子比那格威兰人懂事,强了何止千百倍!要我说,咱们黑发的灵长类基因就是好,不会遗传那些金毛棕龟的龌龊心!” “呦,怎的,春心荡漾了?您绝经多少年了,还能重开春花?” “没大没小的,叫姨!我是说,这孩子基因真不错,该找个姑娘跟他配对,留在咱们这儿养着也好…” 老头子可听不得这些,捏了片生菜叶塞住她的嘴,叫她端庄些: “养宠物呢你是!说话不看场合,教坏了小孩子怎么了得!” 这类少儿不宜的言论,此时正霸占了晨曦医学院心理系的教学楼。是黎思德,他搬着铁箱进了教室,关了一公一母两只脱毛野猴,一手拿教鞭,一手捏狗粮。他一抡教鞭,抽得惊风乍起,赶走了同学们的睡意,总算是夺回了带教风范。 他清清嗓子,高嚷道: “未成年人自觉出列!现在是学术研讨时间,动物保护主义者统统‘盖特奥’!” 天晓得黎思德在念哪国语言,不过同学们罕见地起了性质,无人退堂。他甚是欣慰,再提醒一次: “欢迎各位提出宝贵的意见!” 眼镜男戴上耳机,主动挪到后排,扮了个苦瓜脸: “别看我,我没意见。” “你这本成精的中洲书!我早晚要把你的扁桃体收拾服帖了!”黎思德瞪了他一眼,打开铁笼,放出两只用铁链限制了活动范围的猴子,把教鞭甩到猴子嘴边,喊道,“立正!坐下!立正!坐下!” 这对猴子还真听了他的话,起起立立,立立起起,哪怕教鞭甩到嘴边,也只把眼睛瞪得惊恐,绝不敢有躲闪、反击的动作。相同的表演重复了十几次后,猴子的动作逐渐机械,黎思德忽然用教鞭抽地,喊: “合体!” 两只猴子先是一呆,而后像是魔术贴一般紧贴在一起。它们死命搂紧对方,胳膊腿并用,缠住对方的腰胸不说,还抓得皮肤发白。黎思德很是赞许,便赏了它俩一把狗粮,说: “吃!” 一得到许可后,两只猴子就互相松开,抢着狗粮吃来。它们吃一口抬一回头,专心留意黎思德的动作,生怕错过了指令似的。 “媾!” 果然,即便黎思德瞅准它们低头的空隙下令,它们也能及时反应,一猴仰天一猴瞪前,如两团带皮猪肉拍打出节奏,使学生们的胃部本能地收缩,产生了恶心的冲动。 “转!” 公猴子拖着母猴子,以自身为圆点,转起呼啦圈了。此等低俗的动物演出,独共治区来的眼镜男皱眉醒眼,以示不悦。余下的同学竟看得鼓掌喝彩,那位灰都来的瘦高个更是拍案称妙: “好耶!黎思德,你发明了一出很新奇的表演啊!” “嘘!”黎思德示意他安静,举起教鞭对准两只猴子,将抽不抽,“转!转!转!转——” 显然,黎思德想要的可不止转体三周那么简单。两只猴子越转越快,越转越晃,越晃越松,距分离仅一线之隔。那悬在它们头顶的教鞭是最有效的敦促,它们忍耐着眩晕,不敢放松。 啪,它们分离了。 “你!”黎思德现出奸笑,用教鞭对准母猴,抽得它吱吱求饶,“你先松的手!你先松的!该罚!” “吱!吱吱吱!” 母猴的哀嚎,黎思德全当听不到,抽得愈发卖力,愈发凶狠。而公猴呢?它看着受罪的伙伴,吃着狗粮的嘴一个劲儿颤抖,惊恐的眼里竟含了泪花。或许,那低级而进化不全的大脑里,破天荒地生出了名为同情的情绪。又或者这是高等动物的幻想,低等的动物仅是被本能支配着生存,没有复杂的情绪? “够了!”向来不管黎思德的眼镜男率先冲上讲台,夺走他的教鞭,“你是想干什么?虐打它们取乐吗?回宿舍歇歇脑子去!” “呲,怎么,急了?感同身受了?”黎思德是全不让步,一把抢回教鞭,索性一鞭抽飞了母猴的天灵盖,砸得脑花纷飞,“这是伟大的实验!伟大的实验需要牺牲!没用你这个罪人来实验,已是神圣帝皇格外开恩了!” “你!”眼镜男的拳头攥得坚硬,眼睛瞪得愤怒,“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废物!废物废物!”黎思德的注意力却没在他身上,而是逮准了公猴子,又抡教鞭抽打,“怎么,你叫什么叫啊?叫有用吗?哭有用吗?老婆给我打死了,你还在这儿吃狗粮,吃吃吃,吃成了一条好狗!汪汪汪!” 公猴子可劲儿地护着头,可劲儿地求饶,就是不敢躲闪,也不敢反咬黎思德。纵使黎思德跟它那样的近,纵使它的配偶兼狱友死在眼前,它的眼里依然是畏惧… 一种被驯服的,丧失了斗争心的畏惧。 眼镜男的怒容消退了。他看着无胆反抗的公猴子,摇头苦笑,口吻出奇的平静: “畜生。我操你妈。” 说罢,他一拳赏在黎思德的脸上,给黎思德锤出了年老的木精灵都没有的特级黑眼圈。 打猴子时没人阻拦,打人可就不一样了。明事理的同学们匆匆忙下场,把黎思德和眼镜男分开,免得两人打出什么重大事故,害得心理系关停,大家都没有学业证拿。 奇怪的是,黎思德没有气恼,而是捂着一只眼,懊悔地心疼了: “不是,它没觉醒,你咋觉醒了?我记着你力气没这么大啊?来,再打一拳,我看看你是不是真觉醒祈信之——” “傻瓜!你的研究是白日做梦!”眼镜男挣开同学,半回身时扭头指向黎思德,语气是同情多过警告,“少祸害动物了!要杀就给个痛快,别他妈的虐待!” “妈的,我就不信…”黎思德气急了,他拾起母猴子的脑花,捏开公猴子的嘴就往里塞,“他妈的畜生,吃吃你老婆的味道!还怂?还嚎?你怂什么?你怕什么啊!啊!!” 尝到同类的脑白质后,乖巧到痴呆的公猴终于变了眼神。它的眼中怀着愚蠢的怨恨,令黎思德一时间忘了教训或躲开。接着,它卖出毕生力气啃下的一口咬住了黎思德的手,疼得黎思德哇哇大叫。 待同学们手忙脚乱地把它打死,且掰开它的嘴后,黎思德的食指和中指只剩一层皮挂在手掌上了。 黎思德扯掉断开的指骨,呆呆地欣赏着骨肉的横截面,继而推开安慰他的同学,抱起那只被砸成软饼的公猴子,嚎啕大哭: “我的宝贝啊!你咋开窍地这么迟呢!帝皇有眼,我复现了主任的实验!我成功啦——” 不待他喊完,冷眼记录现场情况的艾斯特一板凳敲晕了他。接着,艾斯特拨通附属医院的号码,让同学们送黎思德去治疗。 人很快走完了,教室空荡荡的,只余眼镜男和艾斯特默默对望。眼镜男望着这朝晟来的金精灵,不知从哪里生出了无名怒火,提着书包便走,路过艾斯特时,抢在她开口前挖苦道: “你们朝晟人是最冷血的,对吗?” 艾斯特想了想,理性地回答: “他的实验符合他的逻辑。” “不止冷血,而且麻木,”眼镜男低垂着头走到教室门口,忍不住悲哀地笑,“朝晟人,格威兰人,博萨人!我替中洲人感谢你们的祖辈没有留地去人,给我们保了条活路!” 艾斯特歪着头,平静地解释: “我没有虚情假意,我在说真心话。” “好,你被感染得很快嘛! 恭喜心理系又多一个癫子,恭喜!” 眼镜男大步告辞了。他的一举一动,无不在回复: 这里的人跟黎思德一样都是癫子,没一个例外—— 包括你,朝晟人。 “他是疯的?”艾斯特坐回课桌前,通过手机检查监控拍摄的画面,仍旧平静地摇头,“他是演的。” (四十)删除 录像中,窃贼虽用兜帽口罩掩盖面孔,但那极富个性的步伐已经出卖了他的身份—— 欲盖弥彰的黎思德。 黎思德收起撬门用的铁丝,轻轻掩上门,以蹲姿前进。古怪的是,他并未解锁艾斯特的电脑,而是逼近睡在窗台的银狮。接着,他跪伏在地,前伸胳膊摸醒了打盹的银狮。 银狮见到他后,懒洋洋地蹲坐着,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他拿出自带的猫条递到银狮嘴边,却被银狮一爪子拍肿了手。受了攻击,他不怒反笑,跪地而仰天,高呼“帝皇万岁”,而后搬出一张磁力画板,摆到银狮面前,与银狮对望了将近十分钟,直到银狮趴下。 银狮趴下后,他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好一阵顿足捶胸,然后一手翘掌朝前,一手弯抵着屁股,两腿以大跨步姿势交错起跳,像是在举行恐怖电影里的邪恶仪式。结束这诡异的表演后,他充满期待地匍匐在银狮之前,而银狮则跃上他的脊背,被他驮出宿舍,在一小时后才被他送回来。 艾斯特关掉手机,冷峻的金瞳里闪出罕见的疑惑: “他想和银狮沟通?” 银狮应是弥尔蒙主任的实验产物,疑似拥有祈信之力,如果艾斯特站在黎思德的角度,她也会想方设法地夺回这最宝贵的遗产。 问题在于,既然带走了银狮,黎思德又何必再送银狮回来? 艾斯特相信,答案就藏在被删掉的实验日记中。定是黎思德发现她拍摄了日记的内容,趁她不在潜入宿舍将之删除,可越是如此,越凸显那份日记的重要。 黎思德会把日记收在哪里?那所谓的秘密基地?或是随身携带?不,他敢把违规建设的秘密基地暴露给艾斯特,又岂会把最重要的日记收在那里?哪天宿管一个不高兴,给他卖到废品站,他最珍视的弥尔蒙主任的心血不就全泡汤了? “随身携带?”思考之余,艾斯特的目光投向黎思德的书包,“希望有收获。” 黎思德的白书包扔在讲台上,被臭烘烘的油污浸到发黄。书包里的书比共治区高中生的还多,尽是些反科学、反智的期刊杂志,其中夹杂的笔记也不是艾斯特见过的那本,幸而有一叠资料的内容与那本笔记有关。因此,她用手机拍下资料的照片,赶回宿舍拷入电脑,提取文本后上传至网络空间再行阅览,而资料中打有关键备注的几篇详情如下—— 第一篇: 麦奥先生,先前实验数据能为你提供帮助,是我们的荣幸;你乐于分享你的猜想,是你慷慨的证明。 卡尔先生的意识转嫁实验失败了,你的记忆传输理论成立了。一切如你预测,记忆与意识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数据”,记忆迁移的结果并不影响祈信之力,祈信之力是与意识绑定的。 我私底下有尝试过你的建议,将圣恩者的记忆传输到初生的同种族婴儿脑中,结果依然雷同。即使在新生儿这张白纸上渲染出了相同的画面,那也只是不成熟的临摹,我们期望之中的祈信之力的转移或觉醒并没有出现。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将实验记录上报给卡尔先生后,他竟大动肝火。卡尔先生的能力足以实现青春永驻,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如果他打算批量生产自己的复制体以统治格威兰,那么很遗憾,恐怕在贤者动手前,“他们”就因为争论谁是本体而内讧了! 第二篇: 正如哲人所言,幸运是噩运的良朋。接连不断的失败后,卡尔先生批评我们努力错了方向,并动用人脉从陆军的特殊监狱里捞出一位圣恩者——一位觉醒了祈信之力的医生。 你知道的,麦奥先生,卡尔先生他总爱招募三教九流为他工作,因为这些人最为“忠诚”!我只用说一件事,你就能回忆起这位大夫的恶名。 他借职位之便,在北共治区以义诊的名义坑骗无辜者进行人体实验,把狗的天性灌入了人类的思想里!是的,他就是造出无数位“异食癖”患者且以此为乐的狗屎医生,连陆军的搅屎棍都羞于与他为伍,判他终身监禁。 被卡尔先生救助后,他自豪地吹嘘他的丰功伟绩,哼,他是帮陆军做脏活的,很多陆军强暴案的受害者家属都被他整成了精神病,当然,他的顾客也包括北共治区政府的官员,而他全无羞耻心,将那些劣行称之为善举,因为他救了本该被陆军、官僚灭口的可怜人一命! 帝皇在上,让我和这种人共事,我宁可向卡尔先生递交辞呈! 第三篇: 那个狗屎大夫已是卡尔先生的肱股之臣。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祈信之力极为宝贵。有他加入之后,我们的实验取得了空前的进展,只因他能够通过祈信之力转移记忆,给予受体远超阈值的刺激,有概率促使受体觉醒与供体相仿的祈信之力。 在兴奋的同时,我不免产生忧虑—— 依赖圣恩者的实验,还能算是在科学的范畴么?我宁愿尝试你的方法,以脊髓为媒介传输意识,但卡尔先生否定了我的建议,他认为抽象的意识是无法靠具象的神经来传输的,唉,我唯有尊重卡尔先生的决定,继续完成这项伟大的事业! 第四篇: 狗屎大夫失败了! 我的猜想没有错,卡尔先生的最终目的是以自身为供体,制造拥有祈信之力的军团!可惜,无论是婴儿、凡人或是精灵乃至圣恩者,在承受卡尔先生的记忆后,皆以暴毙收场,我想,卡尔先生也该承认祈信之力的局限性了! 我想,我们共同设想过的新实验项目,该得到卡尔先生的许可了! 第五篇: 麦奥先生,很遗憾,这是我们之间最后的一封通信了。你很难想象我在上周的实验室里经历了什么,我从未如此恐惧祈信之力,我从未如此恐惧真理,我从未如此敬仰帝皇,求祂给我以救赎,让我忘掉那目睹的炼狱。 我的朋友,我所能告诫你的仅有一句—— 不要再研究祈信之力,不要再研究祈信之力! 邦联的学者们误入歧途了!他们的研究方向错了,他们没有意识到祈信之力的根源是毁灭,是死亡,是任何拥有智慧与自主意识的灵魂都不愿接触的炼狱之门! 是的,我们成功了,卡尔先生他成功了,他的转移成功了,他的受体觉醒了…可结果呢?结果是什么?是分解,是光芒,是黑暗聚合是通往真理未知的桥梁,是语言不能描述的超脱、升华。 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意识、他的肉体就那样升华了,你明白吗?不可逆地升华了!而我亲眼见到了,我看懂了…我理解了啊… 卡尔先生是狂喜的,他似乎看到了下一巅峰的曙光。可我辜负了他,我不能接受也不能承担后续的实验造成的任何后果,是,我懊悔了,我悔恨了,我看清祈信之力与真理的本质了! 假如有帝皇,我愿向帝皇忏悔,以赎我的罪…但世上是没有帝皇的!世上是没有能操纵真理的活物的!他们是毁灭的本身,他们是破败的依凭,他们是末日的使者!是,使者! 使者,那位使者!使者是毁灭的,使者是注定带来毁灭的… 帝皇啊,请宽恕我,我实在太渴望真理,竟忽视自己的无知了! 麦奥先生,明天我会向卡尔先生提议,自愿当下一次实验的受体… 我们之间的通讯,我不会留档,它们会被删除,请相信我,这是我最后的答谢了… 我希望我的错误能令你反省…令你反省…悔恨… 麦奥先生,请务必答应我… 请你…请你一定要… 悔过自新! 其余的资料是大量人体实验的数据,没有任何实验室的授权标注,可见这位卡尔先生的私人实验室谋害了无数人的性命,想来与灰都的贵族、精英及王室撇不清干系。比起这帮人,弥尔蒙主任倒显得有道德心了,他的实验数据仅限于野猴和小白鼠,暂无人体实验的记录。 读完这些绝命书般的资料,艾斯特斗胆设想,目睹祈信之力使人升华的现象后,那位科学家的精神失常了,而他所提到的升华、破败与毁灭…以及“依凭”,到底代指何物? “喵。” 银狮的撒娇声收束了艾斯特的思绪。它跃到艾斯特的桌上,踩过电脑键盘,舒服地伸展四肢,把肚皮露在艾斯特的面前,索求抚摸。哪怕它的翻滚导致电脑黑屏重启,艾斯特也不置它的气,而是蹂躏着它的原始袋,拨通同学的电话询问黎思德的伤势: “哦,他的手指接上了? 住院一周,注射狂犬病抗体,希望找人代课… 劳烦转告,我尽力而为,请他安心休养,尽快区分动物实验与虐待动物的差别。” “喵。” 银狮跃上艾斯特的肩头,用生着倒刺的小舌头舔舐艾斯特的耳尖,好像冒着生命危险品尝岩盐的山羊,异色的双瞳是那样的专心又幸福。 耳尖的触感好似被湿润的砂纸摩挲,痒痒的,麻麻的,艾斯特哑然失笑,把银狮抱进猫窝,如中学时叮嘱赛尔那般拨弄它的小鼻子: “要看好宿舍哦。” 艾斯特赶到黎思德的秘密基地,谎称有物件遗落在仓库里,从宿管手中借到备用钥匙,试图寻找与那些关键词相联的资料、书籍。 最好能了解弥尔蒙主任的实验进展。 “依凭?” 扫视书名时,艾斯特在一架玻璃蒙灰的书柜里看到了一个中洲词汇。她拿出这本蓝皮册子,读得娥眉紧蹙。如果她没有猜错,这是一本真理教的宣传册,看书页的黄脆质感,刊印时间至少在五十年前,内容大多模糊,翻遍全册也只有少许段落尚可辨别: “第二帝国的倾覆不仅意味着特罗伦意志的衰落,更惊醒了大地的美梦—— 冀望于觉醒者拯救世界的幻觉该消除了!真理不是温润的矿脉,它滋养出的觉醒者不一定是救世的主或理性的帝皇! 奇罗卡姆妄图再造帝皇的依凭,引帝皇重临人间,却亲手创造出一个喜怒无常的恶魔。这时候,我们务必承认,贤者虽是我们的敌人,但他的思想客观公正—— 圣恩者从来不是可控之人,祈信之力从来不是可控之物。我们时常讲,神圣帝皇并不神圣,祂的竞技场、祂的继承者、祂的圣器,无不彰显着祂人性的局限性。 可正因如此,我们敢断言,祂确实是攀登九十九道巅峰后,唯一保留了人性的觉醒者。亦因于此,我们要明确,复苏帝皇是万万不可取的!请看那现世的恶魔,他的确担得起帝皇使者的名号—— 堪破奇罗卡姆的盲目之道,让帝皇归于真理,愿帝皇安息吧!我们不需要贪恋人性的帝皇,我们需要一位摆脱情欲,按照信徒们的理想去拯救世界的主! …… 圣堂的手稿与密档提醒我们注意到救世主的存在,而遗忘之地的文献则证明了救世主可以依靠。我们需要制造、寻找合适的依凭,一具能承担九十九道真理的身躯,迎降世的主以诛灭万恶的罪! 有人置疑,救世主是可控的吗?坦白说,我们没有十足的把握。可救世主是我们唯一的希望,除了依赖祂,我们还能向谁祈求? 生于痛苦的朋友们,请谨记,圣恩者与祈信之力是不应存在于世的谬误!当谬误出现时,若正道不能湮灭它,我们唯有以毒攻毒,以谬误纠正谬误—— 以真理对抗真理,以祈信之力对抗祈信之力,以觉醒者对抗觉醒者! …… 投身于我们之间的觉醒者,是无可非议的英雄。他们放弃了异能的便利,他们舍弃了优渥的环境,为了我们这些同胞,为了修正谬误的真理,为了复活救世的主而抛弃明天,我们当奉上最诚挚的敬意,以感恩他们的牺牲! …… 第三次会议时,有教友提出消灭使者后,救世主的去留…(腐蚀的霉斑,模糊不清) 我们最好的结果是…(腐蚀的霉斑,模糊不清)毁灭…(霉斑)共同(霉斑)消逝(霉斑)… 湮灭本源。” “呵,宿管没瞎说,你真在这里啊,”冷嘲热讽的嗓音,令艾斯特望向门外,是那刚跟她起过冲突的眼镜男进来了,“蒂莉科特小姐,怎么读起真理教的宣传册了?被传染了反智主义也用不着陷入迷信的泥泞吧?” 艾斯特捏起蓝皮册,扇了扇风: “你认得?” “我们家和一位老圣职者有些渊源,他曾在圣罚教主事。圣罚教,真理教的前身,听说过吗?他们的宣传册全是蓝色封面,藏进工装裤里倒安全,派发的话,就醒目过度了!” “找我什么事?” “嗯,我们毕竟是系里仅存的正常人,平时也聊得来,没必要为了一个傻瓜起冲突…有空吃个便饭吗?我请客。” “好,谢谢。” 半小时后,两人拐进一家家居餐馆,在博萨裔店主的招呼中入座,吃起家常而不失美味的海鲜小菜。艾斯特叉起一只满籽鱿鱼仔,吐掉软骨膜后连连称赞: “美味,是你同乡的店吗?” “别开玩笑啦,蒂莉科特小姐,一群流落异乡的苦命人,偶然认识罢了!”眼镜男戴好手套,抓起一张金黄色的厚圆饼,回味无穷地品鉴起来,“您瞧,包进虾糜的扇贝肉,层次分明,口感尚佳,这鲜香之味,怕是要老练的木精灵采一锅菌子煲汤,才能相媲美吧。” “我们之间是正常的争执,不存在矛盾,是有事找我吗?” “嗯,蒂莉科特小姐,你真是个爽快人,那我就开门见山了。” 眼镜男的来意很直接,他想请艾斯特以朝晟交换生的身份和医学院的老院长沟通沟通,趁早把实验室里堆积的猴子们解决了。安乐死也好,送给别的系以实验也罢,总之是别留在心理系,给黎思德这种疯子以觉醒祈信之力为由施展酷刑。 爱心泛滥的请求,艾斯特肯首应允: “我明天就去。但黎思德的理由充足,且有弥尔蒙主任的实验数据…” “弥尔蒙主任?”提起这位主任,眼镜男的口吻复杂了许多,“他拿主任说项,校长倒真不好处理…” “有什么隐情吗?” “你入学太迟,还不知道主任和校长的关系。主任本来是文学院特聘的教授,在编剧界小有名气,可他犯了忌讳,作品遭到封杀,职位也丢了干净,连他的子女都嫌他丢人,搬出晨曦,不愿与他相见了。” “什么忌讳?” 眼镜男舀了碗酸辣海鲜汤,颇玩味地回答: “嗯,蒂莉科特小姐,你是太沉迷研究傻子了,没怎么在晨曦长见识么?” “何解?” “说来…”眼镜男四下张望,而后压低嗓门,解释道,“说来是金精灵的传统了,这些瑟兰的金精灵啊,特别是晨曦的老家伙,嘴上喊着反对同性关系,其实,购买雄性木精灵情色制品最多的就是他们。” 艾斯特这下听懂了。合着弥尔蒙主任是因为收藏格威兰拍摄的此类录像被举报,才丢光了荣誉与脸皮: “哦,口是心非的典型案例。” “理解,木精灵太符合他们的审美了,他们明明有感觉,又要恪守自小养成的理念,别扭来别扭去,自然就变态了嘛。 你呢,蒂莉科特小姐?你的繁殖期还有多少年?” “我?”艾斯特叉起一片熏鱼,未感冒犯地笑了,“中学时,我曾误认为自己进入了繁殖期,但目前看,还有二十年的路要走吧。” “很好,果然格威兰人的谚语是实用的——没有一餐下午茶解决不了的麻烦,”眼镜男想买单结账,却被艾斯特先拦着服务员,平分了账单,不由得送出善意的忠告,“抢单不够淑女啊,蒂莉科特小姐?” “我是朝晟人,不守格威兰人的规矩。” “好,好,感谢你的宽宏大量,蒂莉科特小姐!我由衷地建议你入乡随俗,丰富一下语言的攻击性吧!这样,下回和人吵架的时候,才不会被人家当成是在撒娇!” “很多朝晟人是脏话不离嘴的。请相信,朝晟不会有连骂人的语言都贫瘠到像是撒娇的国民。” 回到宿舍时,眼镜男瞟了眼黎思德的秘密基地,说: “蒂莉科特小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难为你和他走的近,就当是为了他好,我恳求你能拿出更粗暴的态度来打击他,让他消停了吧,别一错再错了。” “我会的。” 告别眼镜男后,艾斯特回到自己的宿舍,梳洗之后打开电脑,再次整理资料,眼睛却逐渐眯成两道细缝。 在银狮的磨蹭中,她摸向怀里的手机,又不查看录像,心事重重: 资料,又被删除了。 (四十一)无关 在圣城某座精神病院的特殊住院楼里,负责给圣恩者们喂食的珀伦尼雅似乎不太活泼。她打开五二三号与五三零号治疗仪,和两位平易近人的圣恩者讲起父亲的糗事,可谓绘声绘色: “他这人啊,是尖不了一点儿。跟我说买的股升了,请我吃顿美的,拿的那羊汤啊羊肉啊一看就是熟人店里剩的,真升了他能吃人的口水吗? 好难他喊我回家吃饭,我懒得计较,陪他演演,哄他开心嘛,可他那德性,吃了两口肉,一斤马尿下肚,自信得就差立上圣环殿呼风唤雨了!说啥股必赔、啥股必赚,吹他那狐朋狗友论坛股民的经验之谈,跟我打包票,保我半年后不用打零工,一年后退学回家,两年后继承他的亿万家产,周游世界,嘿,我一听,小心脏就直吹号,又撺拾他灌了两口,他果然招了—— 他把我妈的保险金全投了,说是要买票大的,把股市炒高!” “股市高没高我不知道,我看你的嫁妆八成是打水漂喽,”阿格莱森是拿她的家事当餐前甜点,有那么些幸灾乐祸,“妹子,我的海鲜汤,满上!” “圣城不在北方,不流行嫁妆,”五二三号表面乐呵,话里却有些哀悯的味道,“孩子,我不清楚你的父亲待你怎样,可如果你想自由生活,最好是远他而去,独立谋生。” 珀伦尼雅把一瓶奶油樱桃送入五二三窗口,心酸又无助地苦笑: “能行吗?他是我爸爸啊!” “爸爸?妄想一朝发财,叫女儿勤工俭学,自己在家点点鼠标打打电话,赔光老婆遗产的爸爸?”阿格莱森了当地下拉嘴角,传达了鄙夷之情,“我店里的伙计,为了女儿读书的事,抠到一顿饭都没请过,给贵族学校和教育机构的领导塞了多少票子,这才是好爸爸。听我的,妹子,这赔钱的老子要不得,早点儿嫁出去逃灾吧!” “南方的情况和格威兰不大一样,五三零,”五二三号依然是耐心劝导,“学费方面,是很低廉的,穷人的孩子有补贴,温饱之家的孩子不愁书读,成熟的孩子自力更生,哪怕摊上个赌鬼爸爸,他也做不出北方那种卖妻女儿子换钱的事。” “他敢卖,也没人敢收啊,”阿格莱森吐出一枚贝壳,口吻颇为冒犯,“你不是真理教的人么,听着倒心向南方?怎么,你不会觉得南共治区的人活得很好吧?” 五二三号微笑着说: “使者是很好的,只可惜他是朝晟人,绑定了奇迹之网的框架。” 珀伦尼雅分别用鱿鱼片和奶油糕堵住两人的嘴,水汪汪的眼睛眨得可见,近乎是哀求道: “莫谈使者,莫谈使者,两位好好先生!再妄议那位大人,疗养期要延长了!先帮我支个招,劝我爸退出股市吧!” 阿格莱森一改散漫之态,不打哈哈: “他专门玩这个的?” “职业股民呗。” “多少年了?” “我记事前就开始玩了。” “那没辙了,劝他们回头,不如想法子劝赌鬼戒赌!” “哥哥哥,你可是格威兰的圣恩者啊!真就没一点儿招了?” 阿格莱森眼珠一转,调皮地回答: “这样吧,我店里有个伙计,他呢,老妈炒股赔了几十万,心梗死了;老爸接了盘,又赔了一百万,家里破产了;等他继承了爹妈的遗产,那股票又给他盘活了,坐赚几百万。我把他号码给你,你报我的名,让你爹找他取取经,没准能翻盘呢?” “真的吗?国际长途很贵的哎,”珀伦尼雅剜出贝壳肉,一股脑捅进阿格莱森口中,“少骗我了!蛊惑医护人员违规操作者,伙食减半!” “或许,你可以信他一回,”两人玩闹时,五二三号发话了,“他的伙计不敢来圣城劫人,你是绝对安全的,孩子。” “是啊是啊,”阿格莱森急忙补充道,“敢在圣城捣乱,不要命了是!姑娘,咱们圣恩者都很惜命的,不做掉脑袋的买卖!” 珀伦尼雅用长调羹刮走阿格莱森脸上的汤汁,没好气地说: “哎呀,那我得感激您的大恩大德了,阿格莱森先生!” “小意思。下回嘱咐店家多放香茅,柠檬用青柠就行!” “留个号码?” “这简单…”交待完店里伙计的手机号后,阿格莱森算是放下了千斤重担,耍起赖皮,“妹子,让我和这大爷唠唠?我还没跟真理教的打过交道,想…” 珀伦尼雅着急给父亲打电话,遂顺了阿格莱森的意思,互相相方便: “行,我十分钟后回来,有监控哦?别捣乱。” 机关门缓缓合起,阿格莱森吹哨欢呼,向看不见的五二三号发起攀谈: “你们真理教的人玩的是什么把式?一边儿视使者为仇寇,一边儿幻想他是中洲人就好了,这和你们的作风对不上吧?” 五二三号的声音平静地回荡在阿格莱森的治疗仪里: “格威兰的圣恩者,你是如何看待杀人这件事的?” 阿格莱森咂咂嘴,说: “手起刀落,简单。” “杀人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呀!手起刀落,能造成多少恐慌?看看使者,他是何等的考究—— 抓到恶贯满盈的罪人,使者先割他们的鼻子,再拔他们的指甲,继而揪他们的舌头,断他们的指头,拆他们的肋骨,卸他们的膝盖,最后把他们活剁成肉酱,赏给他们的亲朋好友下饭。 如此一来,莫大的恐慌蔓延开来,使者的威信播散开去,圣城的庄严深入人心,南方的环境保持稳定。 你说,难道使者施行的不是符合国情的最佳方案?” “呵,权势够重,说太阳半夜熄火也有科学家背书。这些云山雾罩的话还是少讲吧,我且问你,你们这些人到底图的什么?入了教就被洗脑了,死不松口?” “我们没有被洗脑,我们不过拔出头,不做那自欺欺人的鸵鸟,认清了萨仑星有神明存在的事实。没了使者,还会有新的武神,新的帝皇,新的——” “新的救世主?”阿格莱森吹了吹口哨,欢快地揶揄道,“老三样,老三样,你们是玩不出新花样了。” 五二三号像是被阿格莱森将了一军,沉默了许久许久。可当他答话时,一丝游虫般的冰凉由阿格莱森的脊髓而生,直镇大脑: “你在陆军效过力,是吧?五三零。” 阿格莱森下意识答道: “瞎说。” “你是陆军的逃兵,是吧?” “胡扯。” “你在灰都犯了事,和灰都的圣恩者社团脱不开关系,是吧?” “放屁,你——”阿格莱森正要嬉笑着转移话题,忽而瞳孔骤缩,“你怎么清楚灰都的事情?” “太典型了,太典型了,”五二三号的嗓音有一种劝人向善的慈祥,堪比导人皈依的专业圣职者,令阿格莱森如同躺进了敲满针的铁箱,不安至极,“背井离乡,渴望赢得格威兰的公民身份,在北方杀戮无辜,得偿报应,脱离主流社会而生存的迷途羊羔,我们见过太多太多了。” “闭上你的臭嘴!别给我念你真理教的经!” “你相信吗?孩子,命运是早已注定的。 真理造就旧主,旧主开辟本源,本源孕育帝皇,帝皇弑杀旧主… 而今,将复现地上天国的救主,必要打败帝皇的使者,毁灭帝皇的陈规,自真理中降临。” 念完这布告般的台词,五二三不再发言,待时间静静流逝,等珀伦尼雅回来封闭治疗仪,而阿格莱森已是汗流浃背。 阿格莱森敢用在陆军的履历担保,这医院里肯定有真理教的内应,否则,这老家伙不可能接触那么多外界的消息,没准他都不是逮捕来的,是自愿留在圣城,做一枚暗子… 可阿格莱森又想不通,在帝皇使者脚下埋暗子,究竟有何意义?他从五二三号的言论中唯一能推断出的,便是真理教的人和灰都方面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至于那联系是什么,他不敢深究也不敢检举,他只好闭起嘴,向归来的珀伦尼雅露出僵硬的笑容,祈求店里的王八蛋们趁早来圣城接应。 关闭治疗仪前,珀伦尼雅向阿格莱森送上祝福,保证下次会找家更正宗的博萨餐馆。等她忙完医院的工作,向护士长领取这周的薪水,再想拨通父亲的号码,听到的只是占线提示音。这下,她相信阿格莱森没有打诳语: 除了精通炒股的高人,还有谁能让那个沉迷股票的父亲主动煲电话粥呢? 她坐上公交车,错过圣城第十七环的站台,去叔叔家的烧烤店蹭个饭。那位叔叔和她的父亲是从小学混到高中的死党,关系铁如骆驼刺,是她父亲折戟股市后为数不多的施舍救济的好朋友。如果不是嘴馋,她很不愿意去叔叔店里做客,因为不论她点了多贵的菜,叔叔都会免单,害得她脸皮疼。 可今天她偏要去了,不仅如此,她还要吃最贵的驼峰、羊羔后腿与绵羊脖子,更得打包回家,让死鬼老爹吃她的冷饭。 “珀娜?稀客啊!”见到面带疲色的珀伦尼雅,店主扔下手头的计算器,宠爱又心疼地薅起她的头发,“怎么,你爸没来?” “他?他认识了个格威兰的股市高手,忙着请教股票真经呢!”珀伦尼雅揉着空瘪的肚皮,占了处最偏僻的四人位,掐起指头点单,“来个…十串羊肉,两串羊排,一张馅饼吧?” “十串?瞧你这忙的,累厌食了都。你小时候多莽实啊,跟你爸多说说,留点儿钱改善伙食,别往那无底洞里销金了,”老板取了瓶鲜果汁,喊跑堂的优先上菜,“牛羊各来二十串,羊排一张,羊肉焖饭一盆,驼峰肉一碟,整快了上!” 语言能骗得了人,饥饿可没法作假。再怎么推脱,见了喷香的烤肉、米饭和脂肪,珀伦尼雅依旧丧失了理智,那狼吞虎咽的架势,甭说格威兰的淑女了,连灰都的流浪汉见了都自愧不如。 “慢点,慢点儿,别噎着了。你爸不是说医院管饭么?咋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管啊,是管啊,可那饭不是人吃的,不如病人的伙食,”珀伦尼雅吞得太急,烫到吐出舌头往嘴里扇风,“唉,我猜,他们的经费都用去维护设备了。” “实在不行,珀娜,你让你爸把房子租出去,租金存你手里,叫他搬到我们店里住吧!” “不行,叔叔,绝对不行,就他那人?他一对爷爷的房子动心思了,想的可就不是租这么简单的事儿了,指定得卖了搏一搏!那一卖,我家可就全完咯。” “圣城的房子,卖不得!你看,这哪里都能乱,独独圣城不会乱,有使者给咱们,娃娃学不愁上,学生书不愁读,出社会的都有活干。 你看那别的地方,穷到搞社区小学,在危楼里挑个房就是学校了,啥事嘛这! 咱们圣城的学校,就落不到那个份上,有了房就有了底,有了读书的资格!” “读完了呢?叔叔,还留在圣城,买第二套房吗?” “不然呢?你不晓得,那些卖了房产跑去灰都的,给白皮欺负成啥样了。安心留圣城吧,往后遇个踏实的小伙子,搬出去住,叫你爸自娱自乐吧。” “不往外面跑,图的是心安啊…”多日不见,叔叔劝得苦口婆心,珀伦尼雅也听得心酸。她正用果汁冲淡忧愁,忽然听到一种熟悉又陌生的语言,循声望去,是一众黑发黄肤的客人在拼酒量,“又是朝晟的兵啊?叔叔,他们不当值的?” “是嘛,我这儿赖他们照顾,”店主随她看过去,疲惫的面容多了些欣慰的忌惮,“他们爱唠政事,唠真理教,唠使者,唉,咱们呀是听不得这些,敬而远之吧。” “朝晟兵管用哦,来了吃霸王餐的,两手一叉腰——哼,我上头有人!”说着,珀伦尼雅装起样子,摆出口中的动作,“那,立于不败之地喽!” “可别,珀娜,这年头,疯子多得很,”店主虽给她逗笑了,手势却示意她收敛些为好,“上头有人不顶用啊,咱们下头又没人,撞上死心眼的,下手没轻重,哦喔,玩玩咯!” 欢笑之间,珀伦尼雅瞥向喊着话拼酒的朝晟兵,眼里头不由生出了羡慕与畏惧。她听叔叔讲过,这帮人全在前行之地任职,是使者的亲兵,那些北方的网友聊天频道里分享过“以血还血”的委托实例,莫不是这帮人去执行的? 要是了解她了的想法,喝到兴头上的朝晟兵们怕是得笑掉大牙—— 什么“以血还血”的委托,他们从来没经手过,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活计,都交给忠心统领的前行者们去做吧,他们还得划拳喝酒,为明日执勤的兄弟们壮行! 轮到谁执勤了?是拳划得最凶的那几个。谁拳划得最凶?是酒喝得最少的那几个。醉酒的人越喝越醉,清醒的人越划越赢,要说谁百战不殆,当属吼腔最正的李依依: “五魁首啊,八匹马啊,七个巧啊,六六六啊!嘚,你个日吧歘的又错了,再整一杯!” 一杯下肚,划拳输了的那位捂着大嘴直奔厕所,惹得大伙奚落。以吃药为由忌酒的文仓则是汗流满面,只因这已是第三个被李依依斗败的倒霉孩子,再这么比下去,保不好谁得呕出胆汁,进医院洗胃。 “哈哈,一帮瓜怂,我可挣了回排面!”又干倒一位挑战者,李依依得意万分,硬给文仓斟了杯黑啤酒,碰杯庆祝,“赶明个下场,旗开得胜!小文子,干杯!” 文仓还想打哈哈,眼尖嘴贱的战友们可不容他推脱,哄闹道: “李姐,别总逗试南方的乖宝宝,给人撩试坏了怎么整?” 这会儿认怂,文仓就无地自容了。他没法怯战,只有举瓶干杯。这一口酒下去,他的笑容立马阳光开朗,仿佛看到了去世的外婆。他不得不发挥主观能动性,克服酒精与药物的反应,即冲去厕所吐个敞快,就差把胃翻出来洗一遍了。 他没那个胆儿回桌,便以蹲姿挪动,溜到老板的桌边,讨了杯汽水漱口,盯向热火朝天的朋友们,干笑着说: “叔,你怎么看?” 老板的回答,比文仓这个梁人更有林海的味儿: “不咋看,不咋看,硬要我看,那就拿眼睛看! 要我说,你们是菜点少了,多吃几口菜,哪还有胃口拼酒量哦?” “好几斤酒,他们喝翻江了,”老板有心思调侃,文仓可是叫苦不迭,忙把话头岔开,“这是您闺女?没听您提起过啊?” “老表的娃,她不懂朝晟话,莫跟她聊了。听你们侃,是要去哪儿拿人了?今儿饯行呢?” “拿人?是拿人吗?我感觉是吓唬人。” “咋的?要你们巡街鸣枪,给外头人一点儿小小的圣城高压啊?” “算是吧,”提起任务,文仓的状态有些颓废,总是打不起精神,“叔,我在外边执勤几次了,怎么感觉这南方其他的地界,和圣城的差异这么大?” 老板叼了根没火的香烟,会心一笑: “来,你听我说,咱这儿有这么一个老笑话—— 一个北边的人考编失败,来圣城嫖娼。开房时,妓女听说他的志向,便取笑他‘这编,是给我们圣城的百姓准备的,岂是你们这些臭外地的能考的?’可人早料到有此一出,便掏出备好的鞭子打她屁股,骂‘老子北边来的,不比你们高贵多了?‘那妓女一听,不反抗了,满眼艳羡地挨打。” 这荤笑话太猎奇,文仓听得头大,许久才发表见解: “呃,意思是南方的水深火热,与北方无关?其他地方的情况,和圣城无关?” “不,娃啊,”老板站起来,在文仓和女孩的肩头各惋惜地压了那么一下,“见到别人受罪,你最好祈祷那和自己无关。” (四十二)真伪 第二天,文仓喊醒了睡懵的李依依,赶往操场集合,听取教官阿尔的谆谆教诲: “爱耍性子的听清楚了!到你们出勤了,别咋咋呼呼的特立独行,脑子里就记得一件事——服从命令!就是命令有误,你们也要执行! 想明白了吼!依令行事,出了差错,是下令的负责;抗命不遵,得了成绩,也少不了处分! 还打盹呢!李依依,把你的瞌睡虫给我从耳朵里揪出来!我说的都记住了吗?!” 李依依已经练会站姿睡觉,被文仓顶了一肘才醒,这会儿含混迷瞪,一嗓子喊得头皮发麻: “记得!” “好,那你重复一遍!” “呃…宁可偷懒耍滑,也绝不冒失犯错!” 这话撂下,操场上立刻充盈着一阵欣喜。见李依依已激走困意,教官阿尔也懒得捯饬她,振臂一呼: “德性。登车!” 步战车驶出前行之地的总部,向南而行。在大伙打赌是去哪儿出勤时,文仓挂好头盔,顶开观察舱,目送黑金色的圣城往北飘去。 他来到南共治区有几年了、他经过圣城有几次了,可具体是多少年、多少次,他忽然算不清了。而偌大的南共治区与古老的圣城,又能记住他这位异乡人在这片土地上走过了多远的路途? 文明的建筑应当抵不过岁月的侵蚀,该随时间风化的。那些现代化的城镇,哪个没有千百年的兴衰史,但放眼望去,真正称得上千年古址者,又有几座? 但天武的建筑藐视时间,它无法被摧毁、无法被风化,亦无法被研究。它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永存于世,向世界、星河乃至宇宙发出挑衅,证明了天武真切存在过。 可那战胜了时间的天武,最终也成了一朵云霞,被微风吹散,无迹可寻。 云霞之下,远去的圣城像是破壁机,在荒凉的戈壁中凿出一条高速路,把朝晟来的战士送向不知名的远方。丰茂的彤云渐渐稀薄,苍白的天空失去了少女的妆容,如孤照空镜的怨妇,寂寥无息。卸去粉状后,枯黄覆盖了青春不再的肌肤,染出一个老态龙钟的太婆。 沙,是沙,是黄沙,是沙漠。步战车前飞扬的沙子打在文仓脸上,又痛又涩。他张开口,吞了满嘴苦涩,念诵道: “风消沙散,过客几何啊。” “嘁,小文子,抒什么情呢这是?”李依依先把文仓拽回车里,再咳咳嗽嗽地合上舱盖,最后锤了文仓两拳,“呛死个人!开什么舱啊?喏,潜望镜,拿去!” 文仓很想说她缺乏文雅气质,可想到她结实的拳头,终是平和了心情,把电棒别在背后,抱着一挺重机炮补觉。 车停门开,文仓又是先锋,李依依又是掷弹兵。不过,鉴于近来滋事的异教徒的火力强度有所提升,教官提前给文仓配了把榴弹发射器,内置十二发震撼弹,以应对突发状况。 “佩戴头盔!重复一次,佩戴头盔!严禁打开面甲,按预演队列巡查,不得主动与路人交流!” 在教官的命令中,一位士兵顶开舱门,把持着一门平高两用机炮来吓唬不法之徒。另有五人下车步行,以装甲独有的沉重踏步音震慑潜在的敌人, 巡逻的战士里属李依依最活泼。她拉着文仓翻译那些路牌和招牌,在通讯频道里当大嘴巴: “东城区机场第二街道…妈的,那不就是机场二路?明明有机场,还叫咱们坐长途车,真他娘的抠门! 哇塞,你瞧瞧,那柜台里是啥?大钻石啊!还有镶金的,是珍珠!天,这是个好地方,进去抢一麻袋不得赚翻了?” “抢?你是兵,不是匪!”文仓给李依依吵得头疼,措辞都暴躁了不少,“钻石珍珠,钻石珍珠,有啥子稀奇的,一个不如玻璃漂亮,纯靠切割反光;一个能自己用蚌壳养,要抢抢金条和圣岩去,保值!” 眼看李依依给珠宝迷了心窍,文仓不经回想起高中化学老师曾说过的至理名言—— 像玻璃一样的石头价值连城,像宝石一样的玻璃无人问津。炭和硅这两个同族元素的不同命运,竟是由人的追捧与否而决定,简直荒诞不经。 他正走神,清脆的敲击声以钢甲为介质,传入他的耳膜。他低下头,见到一个小学年级的女孩子拿着台相机,怯生生地叩着他的钢甲,如敲门似的好奇。 这女孩的衣装不是圣城的款式,衬衣是莎白的,裙子串着好些人造水晶链,设计上就新潮许多。 女孩的父母刚从一家咖啡厅出来,一见状,便扑过来拉走女孩,可劲儿向文仓道歉。文仓闲来无事,干脆借盘问的由头跟他们谈天。 得知他们是博萨来的游客,为达成曾祖父的遗愿,把曾祖父与曾祖母的骨灰葬回故乡后,文仓问: “你们移民了?” “是,是移民了,先生,你看,这是我们的证件——” 大人忙着找签证文件,小姑娘却再度凑到文仓身边,端着相机,羞答答地央求: “哥哥,我可以跟你们合影吗?” “能…” 李依依可不愿留影,催着他快走: “小文子,还唠呢,车都开前头去了!” “陪她合影,就当是任务吧。” 文仓的发言敲定了李依依的双腿。再不情愿,她也得陪着文仓,给这家寻根的侨民当背景板,不知会给贴到哪张报纸或网络博客上。拍完,她喊着文仓追上步战车,奚落般警告道: “小文子啊,宁可偷懒耍滑,也不冒失犯错。忘了,都忘了,刚出来就忘光了,该罚啊!” “犯错就犯错,也好过碌碌无为,”文仓刚呛了她一句,忽然听到轰隆的噪音,不由仰天而望,惊呼一声,“我靠,飞机摔了?” 他没看错。一架客机穿过高楼大厦,几乎是擦着违章堆建的城寨,埋入一丛参差不齐的水泥楼之间。但他想象中的爆炸声并没有出现,居民们也视而不见,继续避着他们这些巡逻队,买卖的买卖,吃喝的吃喝,令他大为困惑。 他对照路边的地图和方向标端详好久,才想通了真相: “机场盖在闹市区?!老天啊,那城寨上的居民一撑起晾衣杆,就能把飞机戳下来!这么糟糕的建筑规划,也能获批开工?” 他的震撼没有持续多久,教官的命令便下达了—— “八点钟方向有可疑人物!蓝外套,红色半框眼镜!抓住她!” 文仓他们整个队伍的人齐刷刷地转身,果然在一家饮品店的排队长龙里看到了符合描述的人物。 “是个女的,像大学生…”文仓握住背后的电棒,尚未拔出,“教官,确定是?” “她要跑,上!” 不用教官重复第二遍,眼尖的李依依已经察觉了那个女生的意图。文仓迈出流星大步,在对方逃跑前一个电击将之放倒,开启扩音器安抚恐慌的人群: “安静!安静!前行之地执勤!” “别吵吵了,翻她包!”李依依紧跟而来,撕开女生的书包,把演草纸、笔记本和大学用物理教科书扔得满地都是,“妈的,教官你不是看错了吧?哪有东西啊?在哪儿呢是?” 经队友提醒,李依依终于找到了教官说的反光镜头——一台塞在书包侧袋里的迷你摄影机,处于录像模式,实时传输着他们的行动路线。 “好家伙,真理教的是吧?可给我逮到了!”李依依摩拳擦掌,扛起昏迷的女学生就钻回车里,“教官,您放宽心,甭说谁指使她来的,我叫她把啥时冒月经都讲明白咯!小文子,冷水!” “冷你个头啊!吸入剂,拿去!” 李依依抢过药剂瓶,往女学生鼻腔里一插,连喷好几下,立马让她从电流造成的晕厥中苏醒了。 可怜这女学生,被电到四肢还在痉挛不说,又吸了几口提神的“清新剂”,眼神变得极度澄澈,澄澈到有一丝愚蠢。而见到几副凶神恶煞似的钢甲,那丝愚蠢又变为莫大的恐惧。 李依依揭开面甲,拈起那台摄影机,亲昵地笑了: “姑娘,这是你的东西吧?” 文仓慌忙盖上她的面甲,骂道: “你问个屁,她听得懂梁语吗?我来!” “叫什么叫!一边儿待着去!不,回来回来,你躲什么啊?来当翻译,就你,除了你谁会中洲话啊?照着念,快!” 文仓无奈,只得按照李依依的意思发问: “这台间谍相机是你放在包里的吗?” “间谍?”听到这个词语,女学生吓得不轻,“不是,我不是间谍!我不是!共治区怎么可能有间谍!” “不是?你包里翻出来的,还说不是?”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没见过啊!” “妈的,还在狡辩,”李依依听得恼火,竟给女学生腹部结实地来了一拳,“再问她一遍,说还是不说?” 文仓不便阻拦李依依的暴力,只好劝女学生老实交代、切莫撒谎。可女学生哭得稀里哗啦,连唇彩都抹化了。文仓生起怜悯之心,劝李依依手上放温柔些,耐心听女学生解释: “不是,那不是我的东西,我是学生,联合科学院大学的学生,大二的,刚下实验课,出门买杯果汁啊!” “学生?哼,小文子,你替我问问,学生最要紧的是什么?” 文仓让女学生冷静,翻译了她的答案: “学习…” “学习?呸,是老实!带这玩意偷拍我们,她可不老实!” 不用文仓翻译,光听李依依的狞笑声,女学生都吓白脸了: “我没有!我不知道!肯定、肯定是谁塞我包里的!” “哼,这小娘皮嘴挺犟啊,”李依依掏出一柄钢锥,用锥尖划开女生的纽扣,并挑起她的下巴,发出淫屑至极的笑声,“那,这可是咱们军团的制式武器,尖锐得很,你这小妮子有福了,有幸尝尝你老祖宗受过的刑!看到了?我们队六个人呢,五个是大老爷们,个个如饥似渴,铁打的雏男。甭怪我没知会你啊,这车的隔音牛得很,你喊破喉咙也传不出声儿。唉,其实听到也没用,没人敢救你的,所以,是扯谎还是当诚实的娃,你掂量清了啊。小文子,还等什么?快给她翻译啊!” 文仓着实看不下去,便问女学生是什么专业。得知她学物理后,文仓掏出手机,随便搜了道大学物理题,让她解答。女学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用三分钟解出了正确答案。文仓相信她确实是附近学院的学生,便叫李依依收着点儿,别吓到人不好收场。 可看到女学生解题如飞,李依依反而犯了犟牛脾气,不依不饶: “学生?学生咋的了?学生就洗清嫌疑了?我跟你说,你吃饭就跟个闷颡不用心听!人烤肉店的老板昨天都跟我们唧溜了,这南边儿啊,最不老实的就是信教的、做工的和读书的!尤属读书的最甚!” “瞎扯淡!你当我跟你一样喝大了是吧?人老叔哪说过这话!” “我说说过就说过!少给我护着,我加把劲儿问明白,放她回去不就行了!” 见他俩起了争执,女学生搞不清楚状况,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跳跃。余下的战友也不明白他俩一会儿网里互骂一会儿张嘴对喷的,到底是要争个啥,便傻呆呆地看着,不知如何是好。 就李依依的文化底蕴,哪争得过文仓?几句辩下来,她便面红耳赤,拿炮口对准女学生,作势就要开炮: “奶奶的,我还就不惯着她了!” 不吓不要紧,这一吓,女学生哗啦啦掉了几十根头发,两腿一夹,当场就尿了。李依依也料不到她这么胆小,倒不好继续耍横,便请示教官,在核实完她的身份后就地释放,临走还摘掉面甲,爽朗地劝她放宽心: “吓唬你的,吓唬你的,哭啥,我们都是维护安稳的好士兵啊?别哭,别哭哦?下车回学校睡一觉,就当啥都没发生过嘛。 来,小文子啊,给人拿点儿补贴。喏,这是赔偿金,再买个书包,去吧。” 无需文仓翻译,女学生已能通过肢体动作领会李依依的意思,拿起钱,绑好外套,如避邪魔似地逃跑了。 不等李依依请功,教官的批评已由网而至,如雷霆炸穿了她的耳膜: “你伥你妈的头!你知不知道周围多少人看到你恐吓了当地高校的学生?妈的还给人整尿了,你急什么急?急什么急?不能等我的口令?!” “那不是你让我抓的吗?” “抓抓抓,我他妈叫你抓,有叫你动刑吗?!” “我寻思我也没玩真的啊,吓唬她一下,谁知道她直接撒了,嗨,不经逗这是…” 教官和李依依这几句话,可给文仓脑子里灌进了五湖四海。他想说些舒缓气氛的话,又憋不出半个好屁,便摇着头,下车独自巡逻,脑中冒出一个念头: 人外有人,一个胜似一个的魔怔! 他走了很远,却走不出机场二路的街道。钢甲的动力分明充沛,他却感到阵阵疲乏,索性躺在马路上,批覆夕阳,忘记了车流人马、看不见路人云集、听不到网里命令的声调。 太阳似乎止住沉没的趋势,迎来永不终结的黄昏。 文仓豁然开朗: “长久以来,多少哲人所追寻的与世无争的境界,还得我这个毫无哲学经验的人才能领悟吗?” 他戏谑地扭过头,看向人行道上那些不会回答还偏要注视他的惊惶的中洲人。也不知道他是看到了什么,渐渐的,他那紧眯的眼里起了层浪漫的光泽。 “生命最悲哀也是最伟大之处,就在于看清了莫过于世界的真面目后,仍选择浑浑噩噩地活着,”在圣城北方的麦格达市,埃尔罗陪着塔都斯欣赏他的藏品,在一架航模的底座上看到了这样一句话,“这是你写的么?塔都斯?” 塔都斯不耐烦地回了嘴: “我像是一个有文艺细胞的人吗?哪个涂装师、手艺人瞎题的吧,我不知道。” 埃尔罗已经适应了塔都斯的态度,自顾自地参观他的藏品,在一间展柜里找到两把完全一致的模型枪: “哎,你干啥买两把?备用的么?” “哦?这个啊?”塔都斯走过来,细细审视一番,才拍着脑门回答,“我小时候的玩意儿了,那会儿我看电影,觉得打枪的特工好帅,想买把真的玩玩。我爸说什么也不准,就喊人从格威兰给我搞了把仿真的,嗯,材质是尼龙,还有合金压铸,其实就是垃圾锌合金。我玩了没一个月,就不顺手了,就找车工给我做替换件,坏一个零件换一个。结果到最后,整把枪的零件都给我换了一遍,我干脆把换下来的零件找出来,又组装了一把放那儿纪念。” 埃尔罗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哦,那哪把枪才是原来那把呢?” “谁知道?钢的那把?坏的那把?或者两把都是?”塔都斯一脚把啤酒罐踹到门外,留给佣人拾掇,“怎么,你想搞把家伙防身?” “你也知道,我出钱倒货,倒着倒着,心里不踏实…” “切,昧良心的钱,能踏实才有鬼了!说吧,想搞个啥家伙?我去库房抄一把给你?” “库房?还有库房?” “嗯…那我不能叫它枪店吧?走?” “走。” 塔都斯家的地下藏厅的暗室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枪支。经过订制改装的民用的霰弹枪、猎枪与步枪上不得台面,最吸引人的当属格威兰陆军、朝晟铁拳军团的标配武器,甚至有两套帝国时期的圣岩动力装甲,看涂装,应该是苍白炽焰的装甲,大概是从博萨淘来的老货,不知道能否运作。 埃尔罗挑了半天,还是拿起一把寒酸的小手枪,揣进兜里笑了笑。塔都斯笑他没志气,顺了把短步枪甩给他,说: “给人搓澡呢你!拿点硬家伙!” “我又不是圣城的驻军,要这玩意作甚啊…” “防患于未然!人南面的朝晟大使在新闻里说了—— 一味的仁慈只会激化事态,必须要让他们知道什么是法纪严明! 要是真理教的上门剁你头,嗯,前行之地的人来买你的命,你好歹拼一把,没准能活!” 埃尔罗不多推辞,用书包装起短步枪,还揣了几盒子弹、三条弹匣,陪塔都斯走到娱乐间,打最新款的格威兰游戏机。 埃尔罗敢说,在启动游戏的时候,塔都斯绝对是兴奋难耐的。可等读取存档,进入选择关卡的界面后,塔都斯的眼色已是一种迷茫。他猜,塔都斯也许并不真心喜欢游戏。就像一些人在长大后,会拼命地买小时候买不起的玩具,开小时候开不到的车子,吃小时候吃不到的零食,这些人并非真的热爱这些东西,也并非从中得到了消费的快乐… 仅仅是想买回童年的时光罢了。 埃尔罗沉思时,塔都斯迷迷糊糊地嘟囔: “帮我选…帮我选个一样的角色…” “我看看,规则不允许,操作角色不能相同。” “规则规则,规则就是通融的借口,他不让选,就破解了他!金手指,开!修改器,上!” 上上上,上着上着,塔都斯就睡着了。埃尔罗替他盖了件皮夹克,坐到豪华的铂金沙发上,打开手机翻出爆炸式增长的聊天记录,看看亚迪菈所在的医院又陷入了什么风波。 (四十三)预演 如果亚迪菈在两年前预先知道麦格达的医疗资源会因陆路交通封锁而急剧短缺,她就是选择赖在学校里读博,也不会出来培训,回麦格达当医院的奴隶。 这不,由于医院人手严重不足,她竟被肛肠科“借”去培训—— 说是培训,实则干活。肛肠科的大夫们也不管她有无相关经验,只让她旁观了三五场指检和换药的过程,便催她上阵实践。 她自诩在校成绩优异,有着丰富的人体解剖学知识,可当她面对活生生的病人,隔着手套触摸息肉,感受到了痔疮的脉动与温度,在一声声哭爹喊娘的呻吟中嗅到劣质口罩压根挡不住的粪臭,于午休时间冲进厕所把手搓到脱皮,却在食堂打饭时因看见花生酱而丧失食欲,她才明白大体老师和病人真的是两码事。 单是指检倒也罢了,她好歹是预备役医生,医者仁心的准则尚未淡忘,奇形怪状的腚眼还不足以难倒她。但那些牛鬼蛇神似的病人,非要冲破她的阈值,不把她的耐性清零不罢休。 仅仅三天,她便撕毁七年来养成的隐私保护准则,在聊天频道里尽情地倾泻奇葩病例: 最恶心的一个,是个褶子深过股沟的老男人。亚迪菈刚要上手掏掏,这家伙就跟个婆娘般撒泼,偏不要女医生来指检,就要年轻的小伙子来。其他大夫耐着性子劝下,好容易帮亚迪菈做完指检,这老男人竟去找医务科投诉亚迪菈,害她本就不多的工资又被扣掉一成,今月连一千三迪欧都拿不到了! 最变态的一个,是个浑身打满钉子的年轻人。用方言说,这人的沟子松得像箩筐,莫说指检,把胳膊搁进去亦非难事。而且,他的身上长满了红斑,私密处更不乏疣状物,若是割下来,就是医学博物馆也难见到的标本。经亚迪菈多次追问,此人才承认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别的大夫好心劝他洁身自好,他却强词夺理,称他在公园里找老头卖屁股,和嫖虫们找浓妆艳抹的陪酒女没有区别,只是运气不佳,一发中招。 最可怜的一个,是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他没有身份证或驾照,也没有父母陪同,若不是亚迪菈盘问许久,加之排队的病人骂娘,他定不会承认身上发生过的事情——一个星期前,他被福利院的工作人员相中,被迫去陪一堆秃顶、臃肿又油腻的老圣职者喝酒。酒醒之后,他痛得不行,报警求助,哪知警署和圣堂沆瀣一气,以市长培训武装警备队、警力不足为由拒绝受理,他只得找老师借钱,来医院检查,以免得了什么传染病而不自知。 分享完肛肠科的三个故事,亚迪菈心里的无名火缓缓熄灭了。她没有第一时间查看网友们的回复,而是把脸埋进臂弯,深深地自责—— 干什么?她在干什么?出卖病人的隐私,分享病人的苦痛,能帮她获得快乐,能让她的工作轻松吗?她做这些是图什么?难道真如导师讲的一样,学校教的医德伦理都是狗屁,医生的职业也没有丁点儿神圣性,她只需要为自身考虑,混水摸鱼,熬过培训期,持证上岗就达成了人生第一阶段的目标‘找工作’? “嘻嘻嘻…”亚迪菈不知是笑还是哭,笑得瘆人,哭得欢快,“持证上岗,有用吗?从无证苦工变成有证苦工,一个月四千迪欧的工资,一周两天夜班照旧,周末加班开会接电话,跟说不懂话的傻逼家属煲电话粥…上岗上岗,上他奶奶个头!” 辱骂改变不了现状,仅能让她的心情愉快一些。而在如今的麦格达,愉快是稀有的情绪,倘若辱骂必能愉悦内心,那么骂到地老天荒也未尝不可。 玩笑话。相比漫无目的的脏话,还是网友们的评论和趣闻分享更能驱赶烦闷。她不午休了,盯着聊天频道里的文字,等待一条条攻击同性取向者的发言自动刷新,果然守到了一条傻得可爱的消息: “你们北方这么乱?没有人管的么?” 亚迪菈盯着那个有印象的头像,想起这位网友曾在群里说过父亲炒股的故事,是位住在南共治区的女孩,便打字回复: “乱啊,北方乱成活牛肚了!还请你们送使者来整顿乱象,赐予我们安稳而洁净的生活吧!” 谁都瞧得出,亚迪菈是在揶揄这位南方的网友活在帝皇使者的重压之下。频道里的其他网民也开始细属使者的恶行,譬如残酷的刑罚、凶暴的记过制、疯狂的个人崇拜,让这位网友好不气恼,一一辩驳: “刑罚残酷怎么了?杀人的就该偿命,买卖奴隶的就该活剐,屡教不改的就该供应器官!成天骂我们给使者当狗,那你们还混得不如狗呢!在南共治区,你只要不做违法乱纪的勾当,不白日宣淫、传播性病,和长耳朵睡觉也没人管你!” 这一段攻击性过强的发言,把所有人骂沉默了。万幸,一位用猕猴桃当头像的网民发起了犀利的反击: “你是圣城的居民?” “圣城怎么了?圣城不属于南共治区吗?” 亚迪菈正奇怪这“猕猴桃”是想聊什么,“猕猴桃”便回复道: “据说圣城享用了南方百分之六十的优质资源,连水都是从几座临江小城市里抽调的,真不真?” “胡说!哪有百分之六十这么准确的数据!” “我听说,被抽调走水资源的城市,不得饮用本地的优质水,哪怕发起水灾也不准用,只能喝从某些污染地区调来的次等水,有这码事吧?” “混账!你在抹黑我们圣城人!” 眼见这民网友气急败坏地与“猕猴桃”对喷而得不到其他人的支持,被大火奚落到下线,亚迪菈如梦方醒: 敢情“猕猴桃”是捏桌了圣城人的痛处,挖好坑等人往里跳呢! 亚迪菈坐看话题跑偏,心底燃起了喜悦的火苗。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欢乐的本质就是别人的痛苦—— 有人笑,必然有人哭。 好死不死的,那位酷爱发表尖锐言论的哲学家似的网民再度上线,用两段文字毁了快活的聊天环境,引得众人群起而攻之: “哦,看啊!聪明的人知道,假如关注那位因警署不作为而无处申冤的男孩,便收获不到任何情绪价值,因此,他们选择性忽略了近距离的悲剧,以北方人自居,嘲笑遥远的南方那透不过气的生活! 仿佛只要北方如格威兰人宣城的那般胜过南方的自由,他们便能骄傲地挺起胸膛,因北方人的身份而生出无尽的荣誉!把男孩的痛苦随自己的窝囊,如圣职者的老枪般命中标靶!” 读完这段文字后,亚迪菈复活燃起的欢愉之心再次被暴怒占据。 她的两根大拇指狂戳手机屏幕,打出接近五百个单词的长文来抨击这个网络哲学家的观点。等她打出句号,她却按住删除键,一词一词地删去了裹着辩论之皮的人身攻击。 说实在的,她感到羞愧,她感到惭愧,她羞愧于不尊重辩论精神的行为,她惭愧于没来由的暴怒: 这名网友的发言字字珠玑,她理应鼓掌、理应附和、理应赞同,为何要无故怨恨一个陌生人呢?就因为人家语言犀利么? 可怜被生活霸占了灵魂的亚迪菈,大概永远腾不出精力去思考这个问题了。反倒是与她加入同一聊天频道的网民更有闲情。他们一边转发亚迪菈的视频、文字和截图,一边附上犀利的评价,全然没有考虑过这些涉及医务丑闻、医患纠纷、患者隐私的消息大范围流传的后果,直到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网民将消息转发到基佬专用的聊天频道,引发无止尽的骂战与人肉搜索,这帮爱拱火的人才算消停了。 鲁格曼关闭聊天软件,将修改好的报告单展示给他的市长舅舅,心不在焉地说: “有民众举报,圣堂的人又犯了老毛病,对福利院的孤儿下手。” 市长浏览着警备队的训练报告,被一行行体测数据、越野记录与演习成绩迷花了眼,一摆手,笑眯眯地说: “都是老毛病了,就按旧医嘱处理呗。敲打敲打,警告警告,告诉他们多多支援麦格达的军工产业,将功补过嘛。” “我想舆情是不能忽略的,舅舅。” “嗯,舆论嘛,反映民众所需。但他们向来清楚圣职者的问题,不还是手捧教典、敬仰圣堂么?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始终渴望圣堂的庇护,期望从宗教里汲取心理安慰。 既然如此,咱们就别违了民众的意愿,尽量息事宁人吧。你打个电话告知警察署长,让他务必敦促那家福利院和圣堂尽快弥补受害者的肉体和精神损失,就说是我的口谕。” 鲁格曼刚应承下来,又打起了警署的小报告: “我听环卫方面的人说,城西的绿地公园里,有些不雅人士夜间聚会,全是男的,老少皆具,每次都不收拾垃圾,破坏生态环境不说,还影响到附近居民的生活,给清洁工带来了不小的工作与心理压力,但警署方面的人总是推脱,说这事儿不归他们管,叫环卫的人找路政的人处理,头疼啊。” “头疼?嗨,你呀,就是太较真!”市长背起手,呵呵一笑,亲切又略显严肃地教训道,“把你改文稿和视频的机灵劲儿变通到工作上去嘛!这种事就像是家里的马桶炸了,屎尿糊上了天花板,清洁忽然是必要的,可清洁的同时,你还得疏通好下水道,免得马桶炸第二回。简单来说,这就像鸡拉稀,不能因为鸡拉稀了就把鸡屁股塞实,那样,鸡还怎么养啊,是不是?” “那我们不能一直疏通吧?疏通到极限,一泻千里,又该怎么处理?” “怕什么,后人自有妙计,咱们啊,先办好眼前的事再说吧!走,出发,该检查警署的成果了!他们要是磨洋工,我绝不轻饶!” 市长的临时决定没有让鲁格曼慌张。相反,他面露微笑,表露了十足的自信。他建议市长先去拖拉机厂视察工人们的最新杰作,再去兵营检阅,市长欣然应允。 在麦格达下辖乡镇的拖拉机厂里,市长受到了工人们的热烈欢迎。虽然他知道工人们的热情建立在实用的购物券之上,但工人们的拥护仍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安全感与虚荣心。他承诺,只要工人们缩紧工期、提高生产效率,购物券大大的有,消费优惠、购房贷款与教育优先权也会逐一落实。 总之,市长的饼是画足了,就看拖拉机厂的工人们是否努力吧。 临走前,市长当然要鉴赏鉴赏刚下生产线的坦克。该坦克代号“帝之怒”,长达十一米,宽四米,高二点六米,采用一百四十五毫米口径滑膛炮,主体为均质钢,附加两层非金属夹层,勉强算是复合装甲。其炮塔为楔型,车体采用首上迎弹设计,有着不俗的厚度与倾斜角度,外观堪称威风凛凛。美中不足的是,这辆车重达七十二公吨,引擎马力却将将一千匹,倒车速度更是个位数,且做工的粗糙显而易见。不过在经历了市长的大锤敲击与锉刀检验后,它凭借可靠的质量赢得了市长的喜爱。 用市长的话说,这些坦克首发阅兵时,他一定要坐上一台,好体验坦克手的乐趣。 配套的炮弹生产线以榴弹与混凝土破坏弹为主,爆炸威力令市长满意。在市长的授意下,鲁格曼为表现优异的工人派发了荣誉勋章,奖励拖拉机厂全体员工消费券各一张,便匆匆告退,向练兵场前进。 为掩人耳目,警署的培训基地设在郊区,离市区的车程长达一小时三十分,中途无村落民居,来一趟不容易。 基地的选址由鲁格曼负责,市长颇为放心。越是偏僻的地方,越能躲开格威兰人的眼线,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基地建在深山老林里。 基地的领导层由市长亲自选拔,由警察队伍里最强健、最没背景、最老实的基层人员组成。他们的家属统一定居在市政府小区,受到官方优待,生活便利,因此,他们对市长这位大恩人感激涕零,一见面便激动地握手,就差把胳膊甩成螺旋桨以表忠心了。 据他们介绍,基地内的警备员多是乡镇出生的农民、工人,遵照严苛的筛选标准,耐力不足者、不服从纪律者、缺乏勇气者悉数淘汰,通过筛选者更要经过地狱般的负重训练,其中的优秀者则组建成特别行动队,交给退役的搏击选手去培训灵能。 没错,灵能,因格威兰人的精神阉割而踢出教育课程的灵能,在沉寂百年后重新发散了它的光辉。 历经一年多的特训后,特别行动队的精英们已经掌握了这种超自然的力量,能使用普通士兵无法控制的单兵火炮,可以轻易碾碎格威兰陆军的重装外挂甲,连击穿朝晟铁拳军团的圣岩动力装甲也不在话下。 看那严阵以待的精英战士扛起单兵炮,一炮打穿了四指厚的防弹钢板,市长高兴到鼓掌喝彩,亲自表彰了战士们的拼搏精神,发下价值一百万迪欧的新铸银币,以激励基地的士兵争当第一。 士兵们立正敬礼,谢过市长的栽培之情。市长乐上心头,便要尝尝军营里的伙食,看看忠诚的战士们有无受到亏待。 军营食堂的标准餐为两菜一汤,主食为面条或白米饭。看到餐盘里的菜品后,市长面露惊讶之色: “焖牛肉,生菜丝,萝卜羊汤?这伙食比市政厅食堂还好啊!这是从哪儿买来的?咱们麦格达有这么多的牛羊?” 军官正欲解释,鲁格曼抢先回答: “舅舅,我没提过吗?我从军费里抽出一部分,以市政厅的名义与乡村的养殖户签订了长期的合作协议,以高于市场百分之十五的价格批量采购农产品,优先供给军营。” 闻言,市长抿着嘴,两眼一缩,歪着脸指起鲁格曼,笑意深邃: “你小子什么时候说过?干这么大的事不跟我打报告?缺钱可以跟我说嘛,哪能克扣军费呢?亏待了咱们的战士怎么行?” “啊,是这样,我抽调了无关紧要的一部分,那时刚好要找格威兰人述职,忙来忙去便忘了报告,是我的失误,我愿意受任何处分。” “无关紧要的一部分?哪一部分是无关紧要的?” 鲁格曼露出了认真的微笑: “药品。” “药品?药品怎么能是无关紧要的?负伤了怎么办?感染了怎么办?疟疾痢疾了怎么办?回去后,马上补齐!” “不是这些,是止痛药和兴奋剂。” “止痛药和兴奋剂?” “是这样的,舅舅,我接触过很多格威兰陆军的现役、退役士兵,了解他们的药物使用习惯后,我发现,只要开始使用止痛药和兴奋剂,不出半年,如果有战事,一月,一周,甚至三天,就会形成严重的药物依赖,极大损害他们的战斗意志与精神状态。” “可止痛药和兴奋剂是格威兰陆军的标配品啊?” “他们还标配吗啡呢,舅舅。格威兰人多,移民多,想当兵挣公民身份的多,他们滥用药物,一是经得起消耗,二是变相培养药罐子,让那些退役兵英年早逝,争取省经费、腾职位。 咱们首先经不起这个损耗,舅舅,目前两座基地总共七千人的队伍,算上炮兵、坦克手不过八千人,实在损失不起。 其次,我们都是麦格达人,这些战士也是,谁能忍心看着这一个个健康、忠诚又拼命的年轻人,在退役之后变成毒虫,一命呜呼呢?那影响,比工厂罢工还严重啊,舅舅。” 市长沉默片刻,叉起一块牛肉,不满又欣赏地批评道: “下次再有这种情况,先和我报告!一家人,敞开大门交流,不用先斩后奏!” “那是,您最开明。” 鲁格曼的笑容是欣慰而无赖的,令市长开心。可市长看不见的是,在他夸奖外甥的前一秒,那些军官的笑容何其惶恐,而短暂的惶恐以后,又在称赞之言的烘托中成为一种解脱,如释重负。 (四十四)散席 走出军营后,市长把裤腰带提到胸口般高,脚上的皮鞋油光锃亮,圆润的肚腩高昂挺拔,腰间的钥匙依依摇摆,前所未有的意气风发,不过看他的表情,总有些不放心的警惕。 不用说,是鲁格曼私自削减药物的决定触动了他的逆鳞,令他略有不安—— 连大国格威兰的军队都敢跟王庭叫板,没有药物的约束,他怎能保证这些狡猾的士兵绝不背叛呢? 第二天,市长召开议政大会,总结了过去一年市政厅的政策落实情况与发展现状,高度表扬了麦格达下辖二百七十个乡镇的行政人员的努力配合,第二度提及了索菲拉的演唱会对麦格达经济形势的良性影响,鼓励各部门官员邀请明星参与政策宣传活动,以博取民众的信赖与支持。 有喜无忧的会议是自欺欺人的,在鲁格曼的示意下,教育局的局长给市长泼了盆冷水: 经济发展固然是好的,但民生问题不容忽略。民生问题中,尤以教育为重;教育问题中,又以末流中学为艰。 麦格达的末流中学包括乡镇中学、市内次级中学,这些学校的优等班普遍稀少,五千人的学校里,至少有四千的学生都是来混日子的。 。了天衉无衉法衉无发越是子衉分劣顽的里生衉学些这,后锁衉封线通交路陆的方北,事起教理衉真在 。缓容不刻改整力大,件四案衉命人,起三十件衉事亵猥,起九件衉事伤重人致,起余十四件衉事殴斗械持、架打过出整就们他,年半去过仅 :例举长衉局让便手挥,讶惊心内,定镇面表长市 “。示警作作家大给,讲讲的性表衉代有件几挑” “…端事出生未方,破撞任衉主班的餐聚事同请邀被,架约夜深于生二高的学中五第立市与,干若棍甩、刀砍置购员人散闲会衉社过衉通月试衉考在,生二初的学中属附二第道铁” :辞说种这信相不显明长市 “?师衉老怕还了械持都” “…劣顽理处以,枪衉手与枪击电备配便前衉年两自师衉教校该,下日河江风校的学中属附二第道铁因,知不所有下阁长市” “!件一下?事少多出惹能子崽兔小的岁几十群一,了火过太枪衉手” “…报举众群因,员一犯同死掐又中途逃潜,生该死勒带衉皮用外意,骨颞生该破砸板角三用书板拿,笔粉盒两吃吞生该迫衉强,林树的内校到抓生该把便们他,报举长校向生衉学名一因,费衉护衉保要索生衉学的部中初向期长,生三高的学中三第区社的区三第,嗯” “。件一下!病犯敢还谁看,口门校学在摆,里盒力克亚进封架骨,了剐活们他把,者使的城圣学学,不。了毙就那,到抓然既” “——报举宿邻因,裂破肠衉直、脱肛者衉害衉受使致,与参时同人多且,暴衉强成变演后最,友舍凌霸期长,生宿住的班某部中初学中二第立市” “?没了杀都?了得还了大长,花么这得玩就岁四三十,子崽逼衉小的衉妈衉他去” “…例先的生衉学处惩有没达格麦于鉴但,押衉扣犯嫌将友朋的署警请特们我,劣恶情案因” :满不的常非长市,言发的长衉局于对 “?啊家谁害衉祸去了大长着留?么什干处惩不” :去下坐瘫面的僚衉同体全着当,长市给拿曼格鲁托,上桌在摊夹件文把性索长衉局 “?下阁长市,吧度衉制章规的城圣搬照能不总们我” :烧中火怒就,眼两了扫是仅长市,告报的里夹件文 “?的来出惯谁?的怕不地怕不天么怎蛋八衉王小群这,说你,曼格鲁” :员衉官干一的局衉育衉教向瞥地趣识,手过背曼格鲁 “。方地的位到不在存管衉监的们我” :长衉局局衉育衉教起评衉批,桌叩一,了意满长市 “?吗院学范模间一有没就,达格麦的大偌!改该就力不管衉监” :围解动主曼格鲁,言难口有长衉局局衉育衉教见 “。学中的理管化事军行施所一有乎似,子村座那的厂收回料塑与厂胎轮办开” “…评好受广,子衉分逆叛治整力大,书意同署签长家生衉学与,员人保安的富丰验经与人军的役退佣衉雇,度衉制理管化事军实落便前衉年十在方校,此因,力压理管的大极着有,差质素源生,早间时立建校该”,去上交呈告报的好备就早把,身起忙赶长衉局“,的是” :毛眉挑了挑长市 “?评好受广?哦” “…金老养与钱病治走抢被者甚有更,生衉学的期逆叛慑威以足不,弱体衰身们人老。人老中家是多人护监生衉学,工务地外去或城进数多长家的生衉学校该,的是” “!才人备预的达格麦了坏带们他得免,了帖服拾收生衉畜小群这把,针方的‘打里死往就,死不打要只’着持秉!签,书意同!雇,队安保!买,棍暴衉防!配,枪击电,验经进先的们他习学学中所各促督上马,啊们你!好很就度衉制的校学间这,看我,了说别” :是称连连,腰哈头点长衉局 “!想着途前和全安命生的民市达格麦为在是员衉官的厅政市、局衉育衉教们我,白明民市大广让,击出拳重必务们他付对,诲衉教的下阁长市遵谨们我。场收可不就烦麻么什出闹一,动衉煽的员人散闲会衉社上加再,重轻个没手出,种犟的厚地高天知不是都生衉学的期衉春衉青群这。意此有早们我,错没” 。宜事的生衉学罪犯置处量商们他和,长衉局副局衉育衉教的场全默沉和曼格鲁下留长市,后会散。声掌片一得博长衉局局衉育衉教为,语束结的议衉会场本是当就,屁马的亮漂 :相媚谄的脸一,前腹在垂,件文着捏手两长衉局副 。罚刑的色特达格麦有推首应,得不用验经的城圣,方南比不方北,单简个这” “…性本劣顽的们他正矫法射反件条用,所教衉管送转们他把,名罪的们他轻减就,行执合配属家的们他果如;属亲者衉害衉受偿赔以产家收没,死处接直,过受们他替便,财破肯不属家的们他果如。属亲者衉害衉受偿补属家的们他令责,罪死的们他了免,下一中折妨不们我。属家坐衉连,等一加罪应生衉学些这,度衉制的国衉帝旧按;罪免当应,法犯不人衉杀,轻纪年们他,法律的兰威格按 “!场下的逆违生衉学多众告警以,罪谢命拿西东小的厚地高天知不群这让,额名亡死个一下订以可,话的要必!教衉管们士战的朴淳给扔们他把,营兵的们咱到送,场兵练到送,行不所教衉管”,色之赏赞露面,腿衉大拍一长市“!好意主个这,好” “…量用宜适最的剂奋衉兴痛镇、药升提力应反、药成速肉肌验检来用,者愿志的验试物药当充并,果成的教训能灵查衉检以兵士的们我代替以可,好最性受耐,佳最力潜的纪年个这们他,舅舅”,醒提声轻,边身长市到回,长衉局副走送着笑微曼格鲁“,了事懂就然自的下余,了多的死伴同,西东种这人,舅舅,的是” “哎呀,还得是自家外甥贴心,”听到鲁格曼的提议,市长算是解开心结,亲昵地大笑,“他们都放弃了为人的权益,当试药的小白鼠不是恰好吗?刚好,给那老怂包打个电话,叫他别光顾着跟老情人上床,多和对方谈谈条件,搞来更尖端、更实惠、副作用更小的药物。总之啊,外甥,这部队,必须绝对忠于我们,因此,离了药物的制约是万不可行的,明白吗?” 鲁格曼笑得心领神会: “这就像养狗,得让狗明白粮是主人给予的,狗才能听话。” 而在灰都大学的园林内,作老师装扮的戴维看着公子哥身边的跟班,扶额嘲讽: “露丝,我不养狗,你知道为什么吗?” 露丝擦了擦伪装成胸针的监视器,翻他一个白眼: “遇到危险,狗第一个逃跑对吧?” 戴维捡起枚石片,扔进人工湖中打水漂: “因为我亲眼看过有钱人养的猎犬在乡间啃过一口大便后,疯了似地跳进粪池游泳。” “还是尽量文雅些吧,戴维,”难得听戴维讲笑话,露丝盯着公子哥的目光却没有放松,“他出发了,行动。” “嗯。” 戴维望着湖面的九连环水纹,向对岸一个捂嘴惊呼的孩子竖起大拇指,炫耀似地亮出鼻孔,显摆出了天真的得意。 他好多年未曾玩过孩童的游戏了,有多少年呢?自青春期开始,逐渐躁动的性腺在生殖的欲望下,让他从男孩成长为男人,忘记了玩具枪、机器人、打水漂等原始的游戏,转而渴求金钱、荣誉与家庭。而在经历了感情的折磨、社会的鞭策、偶像的摧残后,当他为了理想而振作,潜入培育了无数精英学子的大学,眼里却只有湖对面那个打不好水漂的孩子,只有那纯粹的娱乐、纯粹的欢快、纯粹的童真,他才明白那那孩子是童年的自己。 不知烦恼为何物的童年,他还有机会回去吗? 或许,烦恼向来垂青平凡,厌恶富裕。瞧,那位公子哥的步伐多猖狂,哪怕正在受黑水监视,哪怕街上有海军陆战队巡逻,他仍与朋友大摇大摆地走出校门,从停车场的座驾中选了最时髦的两辆,挂上三挡,一脚油门飚出灰都大学的街区。 他们开着跑车嚼着泡泡糖,享受着戒严后畅通无阻的阳光大道,打开天窗交流,嘲笑那些准备向议会请愿的同学—— 数学院、物理学院与生物学院的学生已经联名上书,将在一周后发起抗议活动,让海军解除戒严、让陆军归国接受惩处。 “哼,一群傻瓜!”公子哥叼着卷烟,恨恨地砸了拳方向盘,“竟敢把‘反对军政府’当成抗议口号?我看,他们是不要命啦!” 一位跟班急忙奉承: “那是,也不看看格威兰是什么形式,共治区的大头兵还能听王庭的吗?” “你妈的混球,说什么呢?”公子哥一扭头,直接把烟吐到这人的脸上,烫出道好红的疤,“王庭就是议会,议会就是王庭,王庭不顶用了,议会不就完了?议会完了,我爸不就废了?我爸废了,你还能跟我吃香喝辣?呸!” “那是,那是,有叔叔这种中流砥柱,王庭定能一转颓势…” 接着,车里的伙伴们便拍起马屁,尽说些“力挽狂澜、重定乾坤”之类的客套话,把公子哥吹得好不快活—— 马屁这种东西,就算听的人清楚它的本质,照旧爱听。 “喔喔,宝贝,脱下你的金丝绑带高跟鞋,替我斟满温亚德的佳酿,不醉不休…” 公子哥哼起了时下流行的金曲,就差直言他想找个漂亮的混血儿玩上一周末了。他的跟班们儿当然晓得他是把不到新来的留学妹、心有不甘,便适时附和,谈起哪家酒馆、哪家舞厅的服务生和舞女的姿色诱人,撺掇他去尝尝鲜。 “哼,尝鲜?我可不碰交际花,想体验淋病治疗术,你们自个儿…” 没来得及骂完“去”字,强烈的震感压瘪了他的鼻骨,惯性造成的碰撞将他压进安全气囊中,给他的眼中塞满了白净的黑暗。幸而一片金芒闪烁,为他缓冲掉了大部分的冲击力。他解除奇迹效果,看向一旁头破血流的跟班,心有余悸地摸向安全带,暗自庆幸—— 若无昂贵的护身奇迹,他至少要断三条肋骨。现在,他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傻逼敢在大街上逆行,撞毁了他新提的爱车? 哦,车灯在闪烁,防盗器在告警,撞停跑车的家伙黝黑宽大,像是货运重卡… 不,不是。 公子哥尽力恢复视线,渐渐看清了横在面前的巨物: 它没有那般庞大,但它的光泽更冰冷,质地更坚固,它是… 他妈的,是一辆装甲运兵车! “撞到海蓝衫了?该死…”公子哥想解开安全带,却怎的也松不脱卡扣,便开口求助,“娘的,不救人等什么呢?你们——” 他闭嘴了,因为一名面相不善的士兵端着步枪,瞄准另一辆车上下来的跟班,一枪将之击倒。另一位负责开车的跟班吓傻了,想倒挡逃跑,却被子弹打爆了轮胎,被破开车窗的士兵用枪托砸晕中后脑勺,生死不明。 他松开攥紧安全带的手,蘸了两把跟班的血,往脸上擦了擦,把脸压在气囊上,再不敢看窗外一眼,默默在心里计数,以平息腿部的颤抖。 一,二,三,四… 当他数到六十八,他的耳边传来玻璃破裂的声响,如亡灵的安魂曲般镇静了他的恐慌。之后是车门被强行拽开的声音,以枪口戳中脊背的冰凉感。相隔薄薄一层短袖,冷飕飕的金属管好比听诊器,倾听着他心脏的跳动。他的心跳微弱又微弱,生怕暴露出不规律的节奏,招致杀身之祸。 他从未如此希望过生存,也从未如此濒临过恐惧。可他越是希望,便越是恐惧,越是恐惧,越是渴求希望… 希望需要等待,等待却惴惴不安,不安又期待希望来抚慰。 希望和等待,等待和不安… 终究难舍难离。 等他数到一百一十一,冰冷的枪口抽回了,而后是收队的口令,跟着是燃气轮机的噪音。 直到第三百秒,他才敢摸向裤兜里的手机,在拨通紧急电话后慌忙挂断,转而拨打父亲的号码。 可他的议员父亲却叮嘱秘书,不论谁来骚扰都别理会,因为海军的贵客和议会的朋友刚来到他家的庄园,正和他的父亲洽谈事涉王庭的机密,把可笑的阴谋通过监听系统,传入藏在灰都大学解剖室的戴维耳中。 甲:“你疯了?她一个私生女,只是婚配的工具,怎么能入主王庭呢?如果你们想扶持她登基,先不提我们的意见,你们队伍里的老家伙能同意吗?” 乙:“你们是把脑子吵丢了?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是第三巅峰的圣恩者?还有着一柄来路不明、极可能与帝皇使者有瓜葛的圣器?” 甲:“正因如此,我们绝不能给这个私生女染指王庭的机会!假如那老头借着她干涉格威兰,我们格威兰千百年的基业都要烟消云散了!” 丙:“合不合规矩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她愿不愿意接受我们的条件!她一个贫民窟出生的人,又是奥兰德家族千年未出的圣恩者,且潜力惊人,我们只需加大宣传,帮她塑造一个亲民的形象,再贴一些宗教方面的标签,陆军的那些叛党就该斟酌继续忤逆的后果了!” 甲:“你指望她这种圣恩者有一颗正常的脑子?相信我,还是缇洁雅殿下更具政治眼光。陆军的那些贼党撑不了多久的,我们没必要牺牲主权,硬捧一个圣恩者上台当政。何况,你们抓来的探员不是认了?当日杀死国王陛下的,就是她!” 乙:“够了!你最好少刺探我们海军的情报!再者,黑水的人都是硬骨头,他们的话十有八九存伪。” 丙:“我同意,肯定是谢尔德伙同王储刺杀国王,把罪名嫁祸给…” 露丝听得耳朵发麻,索性摘掉监听耳机,一副头疼难忍的模样: “我看,这群杂碎是欠铁拳来惩戒了!” “铁拳铁拳,哪里的铁拳?总不能是朝晟的吧?”戴维吹起口哨,乐呵呵地转着钢笔玩,“露丝,海军的蠢驴们是真爱犯傻。唉,国王是被圣恩者杀的。唉,圣恩者是国王的女儿。唉,国王的女儿在黑水任职。唉,黑水的实际管理者是王子。所以是王子杀了国王,他不该有继承权。合理的推断啊,完全符合逻辑,没毛病,嗯!” “某种意义上,他们的推论也没错…”露丝双手垂落,合上眼,无比担忧,“那边的事情办完了,应该出不了人命。我们需要去找乌塔维娅吗?戴维?” “找她?有用吗?别当她是痴情的女人,露丝,她根本谁也不爱,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私鬼。就让海军的人和她接触吧!他们自以为世上没有拆不掉的地台、也没有撬不动的墙角,哪知道能被挖走的人都是墙头草,靠不住啊。 等他们找到下水道里的疯子,妄图用劫走文德尔先生的人的情报换取她的效忠,以成为君主便可以咨询贤者而摆脱困境的条件与她交易,想象着跪下来高呼‘公主殿下大展神威!公主殿下英雄无敌’便能征服北共治区的忠诚大将?哼,他们只能发觉,公主的宝剑最先要砍到他们身上! 对我们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合作,就由得他们去吧!” 戴维话音未落,监听耳机的那头已经吵成了大杂烩。只听议员在怒骂,富豪从中调停,军官大吼一句“哪个臭皮猪敢冒充我们打学生?陆战队,出动!”,便没了响动,只剩一位险些失去独生子的老父亲那沉重而愠怒的喘息,尚能衬托戴维对同僚们圆满完成任务的夸奖。 (四十五)重拳 灰都大学生活区内,穿着工装裤与运动鞋的海芙在腰间套了条装饰用的短裙,戴了顶鸭舌帽,拉下帽子自带的墨镜,掐着指头,默念一遍手机里的聊天记录: “香皂,沐浴露,加大内裤两条,运动袜十五双,洗发水五盒,剃须刀片四盒,男士用香水两瓶…一个人买这么多东西?怕要用到毕业了是。” 出发之前,海芙在心底再三感谢生物学院的学长——跑腿代购确实是门赚钱的营生,单她一个人掐着午休与晚餐时间干活,周收入便达一千两百威尔之多。近来,她踩着自行车送货时,都会生出搁置学业,好全职工作的念头。 当然,念头仅仅是念头。等戒严解除,那些饭店、超市恢复配送服务,她每天能赚不能赚够饭钱都难说。 恰因于此,她更要趁着戒严的时段,把未来的学费、生活费赚足了,帮父母分忧。 在亲戚的帮助下,她的父母携带着好容易换来的黄金白银跑回了博萨。据她父母吐露,从珀伽溜到博萨的路程,不可谓不艰苦: 首先,要打听好真理教的活动区。其次,要避开驻军的巡逻地。等划定好路线,便要开着摩托走野路,油得从油贩子手里买,粮得从农民家里购,就这样一路摸到边境线,还得抛了摩托车,徒步绕路,冒着被毒蛇咬的风险穿过雨林,才算逃出生天。 好在她的父母有亲戚接应,走了水路,免去不少苦头。经过商量,而她的父母听她的劝告,先在老家找份工作,待形势清朗后再决定是来灰都还是接她到博萨。 海芙骑上二手自行车,开启了今日下午的跑腿工作。她特意把灰都大学的学生证件别在胸前,以免巡逻的海蓝衫故意刁难。而客户们的需求千奇百怪,光去超市是买不齐的,还得跑化妆店、百货大楼和一些犄角旮旯里的便利店,才能买到他们想要的小商品。 最沉的当属某个客户从五金店订购的诸如水管的金属器材,据说是用来修宿舍水管。因货量太大、路程太远,海芙不得不先去摩托车店买一辆二手电摩,请老板焊上大货箱,拿自行车抵了些折扣,才能争取在两小时内配送完所有的订单。 不知是何缘故,今日巡街的战车数目明显增多。但这些士兵没有盘查海芙,倒是把注意力放在别的巡逻队伍上,替海芙省了不少麻烦。 从六点跑到八点半,海芙可算派完了手头的订单。她喝着凉白开,向半掩在钟楼后的夕阳小姐道了声晚安,准备去图书馆自习了。可一单加急外卖的诱惑令她抛弃了书本,加足马力直奔旧城区取餐—— 这名博萨留学生听说常去的家乡菜馆打明日起歇业半年,忍痛把所有爱吃的菜点了一遍,还开出二百威尔的配送费,如果能说动店主打真空再加一百。 有钱不赚是傻蛋,海芙不带迟疑地抢单发车,连如何装哭卖惨,求老板打真空包装的说辞都想好了。 “就说同学得了绝症,走之前舍不得家乡的味道…出发!” 道路畅通,电摩神速,海芙只用四十分钟就赶到旧城区的移民聚集地。因路口设有路障,还堵了辆校车,海芙只得把车锁在路灯灯柱上,翻过路障进去取餐。 路障之后,是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这里的建筑喷满油彩,绘制了大量的涂鸦,色泽鲜艳,部分仍未凝固,表面黏手。有几位叛逆格威兰青年打着长辫、穿着裆抵过膝盖的蓬松裤,头戴耳机,一边扭着舞步一边喷绘他们的漆彩画,完全没有留意到有个小姑娘在打量他们的作品。 海芙辨认着他们的涂鸦内容,试着理解他们想表达的思想: “政客进行演讲时,台下的听众举手抗议,政客本来用手挡住脸,下意识蹲躲,可当他发现听众举起的是告示牌而不是枪后,随即面无波澜,任警察赶走听众,继续无人听讲的演说… 最荒诞的人间喜剧,每日准时于灰都议会播出,不容错过!” 青年们终于察觉到有观众在欣赏他们的艺术,便回过头竖起大拇指,露出肯定的笑容。海芙则是尴尬地回笑,逃也似地找到那家博萨餐馆,推门高呼: “有人在吗?取餐,取餐?” “取个啥,哪有人订外卖?”海芙喊了老半天,那胖胖的厨师长才从二楼下来,“歇业啦!歇业半年!这急着出门,不生灶了,您请回吧!” “不是,您听我说,我的同学…” “哎呀,那个要海鲜汤两盆还得冷冻的?叫他去别家吃吧,我们这儿赶时间,等不了、等不了了!” “他其实…” “他突发睾丸癌也没用!您请走吧,店里有急事呢!” 海芙死死地扒住门框,说什么也不肯退步: “客户至上啊!您就满足他的遗愿吧!先生!我求您啦!” “出!去!” 胖厨师才不听她编故事,绝情地闭门谢客,骂骂咧咧地上楼干活。海芙坐倒在地,懊恼地锤了锤腿,掏出手机回复客户,想跟人说单子黄了,看能不能换一家餐馆。 她还没打完字,一只大手便拽住她的衣领,揪得她两腿发软,看不清眼前状况,只听到一口正宗的灰都腔: “学生?灰都大学的学生也来找学街溜子抨击王庭?站稳了!跟我们走一趟!” 等海芙擦亮眼睛,她才明白,她这是被巡逻的海军陆战队当成喷漆者的同党,连同非法移民一道被押上军车了。看着车厢内鼻青脸肿的喷漆小伙和战战兢兢的移民,她的大脑瞬间停止运转,一着急,便往车厢外跑: “我没有!我是送外卖的!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抓她的中尉是地地道道的格威兰人,可不容她狡辩,拽着她便扔了回去,端枪警告: “肃静!有什么借口,找你们的教务处老师去说!” 一位鼻梁被揍塌的青年扶住摔倒的海芙,忍着疼开骂: “学生?真是学生… 混账玩意,学生你们也抓?格威兰人的脸要被你们这群兵痞丢尽了!” “怎么,鼻骨断了不够疼,还想掉只耳朵吗?”中尉一手掐住青年的脖子,一手揪着他的耳朵,硬生生扭转了三百六十度,任他惨嚎也不松手,“你说你们这些贱皮子,好好的书不读,跟这群偷渡的瞎混,害得留给格威兰人的学位都被这些小杂种抢了,反来怨我们?最丢格威兰人脸的,不是你们是谁?” 这时,一名棕皮肤的下士冲进车厢,阻止了中尉的暴行,低声劝谏: “够了,队长,办事走流程,别动粗…” “你反了天了?命令我?”中尉推开下士,鄙夷到懒得看他,“别忘了你的身份和他们一样!兵役结束你才能洗掉博萨的国籍,现在,你还是多学学什么叫命令高于一切吧!” 听到中尉的话,一名缩在角落的中洲裔老人小声嘟囔: “我还有合法公民身份呢,管用吗…” “嘴闭上!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中尉像是被戳中痛处,走过去直接给了老人一脚,疼得老人哇哇叫,“叫?再叫!再叫腿给你打断!叫!?” 下士于心不忍,上前阻拦: “队长,上级再三强调,对待学生要温和,先把这小姑娘放了吧!” 中尉不耐烦地瞟向下士,只是用枪口指了指车厢门,甚至没有看海芙一眼: “出去,戒严期间严禁在旧区流窜,回教室上你的课去吧!” 在这些将要被海军抓走的热心人的搀扶下,海芙哆哆嗦嗦地打直腿,背朝昏暗的车厢,走向明亮的街道。她想不通,在学校里、在家里、在珀伽、在北共治区被夸成人间天国的灰都怎么会这样令人失望,她也不明白海军的士兵怎么和驻军一样横行霸道,她能理解的仅有一件事… 苦难往往高度相同。 她扒着车门,胆怯的心脏无来由地激荡。她嗫嚅良久,竭力张开嘴说话,把那股激荡化为力量。这一刹那,她的慌张、错乱与懦弱统统获得了解放,虽然她清楚,这种解放的真名是鲁莽,但她仍然鲁莽了一把,因为她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弱小,弱小到眼睁睁地错过救赎之道: “放了他们。” 中尉两眼一眯,手握枪把: “嗯?” “放了他们,不然,我把今天的事情发到新闻网站上。” 下士惊得一言不发,伸在半空的手已经无法阻止海芙往枪口上撞。中尉双目一束,顿射凶光,走到海芙面前,不容反对地抓住她的肩,作势便把她往车厢里摔去: “呵,杂种果然不留口德。” “缺爹娘管教的狗东西,你在瞎吠什么?” 海芙将要摔倒之际,一条比橡胶更有弹性的手臂捆住了中尉的胳膊,生生勒断了中尉的肘关节,并接住被摔飞的海芙。下士被眼前的奇景吓得发傻,而车厢里一些眼尖的非法移民则是喜极而泣: “唐卡拉先生!” 来人不止胡特·唐卡拉,餐馆里所有圣恩者都来帮忙了。厨师一手提溜着一个陆战队员,朝车厢里探了探头,神情看着不大称心: “别嚷嚷了!看他们猖狂的,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之前不是不想帮忙,是店里有事,今个儿我们赶巧出去,他们还不给面子,又进来拿人,还拿咱们的顾客?哼,惯着了! 女娃子,咋的,你要的顾客至上,满意了么?” “记得给个好评喔,别打投诉电话,”服务生缴了把步枪,拆下枪上的热成像瞄具,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瞥向那位举手投降的下士,“唉,你们还留了一个?给我刷人头呢是?” “你上点心吧,这人还行!”厨师踢了踢服务生的屁股,免得他做出傻事,“你看他,跟胡特一样有中洲血统,还有点儿良心。喂,小子,咋跟上头打报告,你心里有数?” 下士东张西望,答的是结结巴巴: “遇袭,敌人是来、来路不明的圣、圣恩者,因事发突然…” “唉,猪头,”胖老板布置好现场,叫车里的人先出去,单独和下士交流,“你把事情推到前行之地的人身上,咱们不就都方便了?” 下士点头称是,主动走出车厢,头往路灯上一撞,当场就倒在人行道上。见他这么机灵,胖老板打响火机,喷出口惬意的烟圈: “年轻人就是上道啊。街坊们,今儿个的事不宜张扬,各回各家,收拾细软跑别地儿避避风头吧,我们那,先告辞啦。” 同为移民,邻居们深知打探圣恩者的事情太冒犯,遂无声道谢,各回各家。唯有海芙呆立原地,她的视线划过扶着墙摸回家的中洲裔老人、晕倒在地的棕皮肤下士,最后停在有着中洲人血统的胡特脸上,继而生出一种恍惚的错觉: 同是中洲人,际遇之差怎会如此之大?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包括她自己在内,在场的四个中洲人竟有四种不同的国籍身份,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幽默呢?海军陆战队的瞎胡搞吗? “朝晟驻南共治区大使嘲笑灰都的军事行动极其业余,暗指陆军将领和真理教高层是针尖对麦芒…”极地科考中心的医院里,偶感风寒的刘刕在门诊大厅玩笔记本电脑,被五彩缤纷的新闻晃得眼花,头疼得难受,“这大使是哪号人物?南共治区不是武神的一言堂么?啥时多了个大使?” 那些疯疯癫癫的大爷们又围在刘刕身旁,边看他玩电脑边唠唠: “针尖对麦芒?小子,你要和谁针尖对麦芒?那个金妖怪么?嘿,看不出来,你个有棱有角的还爱走旱道嘞!” “行了,狗嘴闭上!再瞎叨叨不准看了啊!”刘刕可不惯着这帮老小子,掏出医生送的水枪便滋了他们几发,“开人姑娘黄腔,老不害臊,不嫌丢人!” 大爷甲板起个死人脸,引火烧烟枪: “呲!咋的了,现在这小年轻都不尊老了?” 大爷乙倒不恼,乐呵呵地打圆场: “尊老和爱幼不分家,人家尊老,你也得爱幼啊?在病房抽烟,人家能赏你好脸色看?” 大爷丙仍爱嚼烟叶,说些不知其然的话: “你们啊不够宽宏大量!是祖老东西害他成了这样,你们要撒气,去找祖老头撒嘛。” 大爷丁催着刘刕放新闻视频,好看美女主持,没心思陪他们吵架: “咋的?和老司一起到下头找人斗嘴啊?那排队的队伍多长,想去,趁早!” 大爷戊还是在写他那小本本,神神秘秘的: “就爱怪齐整的妮儿,色中老鬼!俺给恁记下,下去了当你爹面揭发!” 刘刕能做什么呢?无非是翻找新闻录播,挑最惹火的格威兰电视台给几位大爷消气罢了。 说真的,头几次碰面,他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被流放的文盲,可几月相处下来,他口头上虽仍具侵略性,实则同情这些可怜的老人家—— 因为父母长辈的一些错误,被放逐到终年零下的极地,没有书读、没有学上,活动受限,去不了天际山外的冰堡,更回不了素不相识的故乡。 电脑,他们不会玩;游戏,他们不会打。所剩无几的娱乐活动,也就是看看电视的同时,抓个同乡宣讲祖仲良的黑历史,传播荒诞无稽的阴谋论。 也不知这群老大爷是把从哪听的故事杂糅到一起,竟编出了一个逻辑自洽的科幻世界观。在他们的想象中,天舆星原是没有本源这种东西的,是邪恶的外星人看中了天舆星生命的精神力量,把无形的精神寄生虫包装为“本源”,散播在天舆星上,以此收割卓越的精神力,把人类、精灵当成绵羊圈养。 如果你问他们,外星人怎能会相中天舆星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他们会说宇宙中的智慧生命本就稀有,连探测卫星都没有发现地外文明;如果你问他们,外星人何故只抽圣恩者,如何不令所有人感染本源、抽取精神力,他们会反问你懂不懂竭泽而渔… 总之,在他们看来,被本源寄生的圣恩者是外星人的奴隶,成日阴谋奴役全世界,好让美丽的星球沦为外星人的牧场。而创立朝晟的祖仲良,是无可争议的人类英雄—— 利用本源反制本源,打垮了外星人的先锋队、即旧帝国的残余势力,祖仲良曾为拯救天舆星作出极大的努力。可遗憾的是,祖仲良被权欲冲昏了头脑,又不敢公布外星人入侵的真相,为了维持朝晟的稳定,把一些小的过失上纲上线,通过迫害中高层干部以彰显他的权威,已经是过大于功,早晚要被挫骨扬灰! 哦不,他的遗体大概是拼不全了,天知道葬在何方。 至于常青武神?老人们提起他,就不离“神经病、失心疯”这种描述,为他何时再屠杀中洲人一次而争论不休。 从这些老人口中,网络百科里的记录也得到了证实: 那位常青武神,对中洲人举过几次屠刀,连他治下的圣城都不曾轻饶。 刘刕认为,老头子们八成是听谁聊过档案室里的历史资料,再融汇游客们的风言雾语,瞎编乱造出一个符合他们认知的世界,以逃避绝望的现实,当不得真: “行了,你们继续看吧,我有事先行一步…” 闻言,大爷戊又在小本本记了一笔: “耳根软,易靠对…” “谁耳根软?谁耳根软啊?别写了别写了,打住!” 大爷甲也跟着插科打诨: “嘻,你耳根不软,这天下就莫得粑耳朵了! 你瞧瞧你的德性,不跟咱聊,总找女娃,不是粑耳朵是甚么!” 刘刕晓得,这种时候跟他们吵起来,那就没个头了,干脆装聋作哑,把电脑留给他们玩,独自去食堂找格威兰的大叔侃天去了。 “呦,维奥威夫,如期而至啊,”食堂里,大叔的脸上又添了新的创口贴,看样子是又被谁揍了顿爽的,“你看看,在我们格威兰啊,这些干新闻、法务之类文职工作的女人,话术和逻辑无非是这样——当男性是受害者时,根本没有受害者;当女性是受害者时,全体女性都是受害者;当男性是施暴者时,全体男性都是施暴者;当女性是施暴者时她既是施暴者同时一定也是受害者。反正就是立于不败之地!你要是听取她们的建议,就是自掘坟墓。” “您饶了我吧,再说我得恐女了,”维奥威夫摸摸钱包,点出几张现钱,又叫了只烤海雀,“你们格威兰的爷们可比娘们狠多了,在自家首都玩坦克大战,这可比中年夫妻离婚分财产难收场!” (四十六)对错 换了身女款保暖运动服的亚德瓦尔跑进食堂,插入了他们的谈话: “又惹了哪位热血青年啦?这伤得可不轻啊。” “女人打的,”维奥威夫指着大叔胳膊上的淤青,“掐伤,醒目着呢。” “格威兰的女性地位节节高升,连带着身体机能都逼近男性啦,”大叔一戳伤口便挤眉弄眼,看样子是疼得要命,“我已经过了站立格斗的巅峰期,赢不了强壮的女学生了…” 亚德瓦尔白了他一眼,只当他又在编故事: “女学生?我还以为是女农场主打的呢。” “你要是敢在格威兰的学校这么发言,他们可会批判你的思维不够多元化了,”大叔嘘声示意她祸从口出,“你看,连灰都的实际管控者,某位海军上将都用相同的话术博得学生的支持呢!” 亚德瓦尔与维奥威夫一并看向大叔的笔记本电脑,念出那位海军上将在新闻发布会里的重要发言—— 乌塔维娅殿下是世不二出的奇珍,是王庭多元化的最佳代表。你很难在她以外的人身上见到这么多对立的元素,冷静的同时又偏执,冷酷的同时又热情… 亚德瓦尔从没有听过王庭的继承人里有这号人物,困惑得直挠头: “这意思是想骂她神经病吗?” “不知道,也许是从哪支旁系子弟里搜出来的远亲吧!”大叔搭着蓝牙鼠标,点开相关链接,朝两位外国朋友科普奥兰德家族的黑历史,“有位议员说过,王族体内的奥兰德血脉越稀薄,罹患遗传病的概率越低!他们家族的丑事,何止千百件啊!自王庭式微以来,那些处死畸形儿、虐待低能的同胞兄弟、把姐妹的骨灰倒进伯度河的娱乐活动,不过是奥兰德家族的餐前甜点!” 虽然格威兰的龙牙百科禁止发表王庭的机密文件,但邦联的高地大百科可没有这项禁忌。在大叔的热心指导下,奥兰德家族历任王储乃至国王的丑事都成了三人的开胃菜,中和了烤海雀的油腻感。 其实,近代这些国王、王储的品行算是较为端正的,大约八百年前,奥兰德家族曾有一段双王共治的特殊时期,两位国王是同父异母的姐弟,他们既是情人也是亲人,既是伙伴也是政敌。 。场下惨悲的死痛活活后天七了熬,蛇毒和蝎毒进塞里股屁往,禁囚姐姐被时眼蒙个得落,姐姐的他了落冷,宠男宠专期峰巅政执在弟弟位那,惜可,话佳段一为成该本奇传的们他 而灰都贵族嗜好男宠的风气,正是从他这里发扬光大的,而格威兰的早期文化圈又充满贵族情结,富商、地主和老百姓都认为贵族崇尚的必是好的,进而让格威兰的马车在一条歪路上疾驰狂奔。 往后看,那些肥胖致死、狎妓染疾而死的国王与王储都算是品行高尚的,毕竟在他们的认知里,贵族之间包养情人、交换配偶是一项不可摈弃的优良传统,口腹之欲与一夜情相比之下根本是不足为奇。但庄士敦一世之后,王庭再未有女王登基或双王共治,据传是庄士敦一世看出了旧式继承法的弊端,禁止女性参政,亦不许一国二主。因此,近些年来,不少知识分子批评庄士敦一世目光短浅,是没有远见的痨病鬼。为扫清他所遗留的旧时代的渣滓,应该把他的塑像和肖像画从王庭的纪念馆里搬出去,当街焚毁,以示王庭随时代而变革的决心。 听了许久,维奥威夫约摸明白了大叔的意思: “呃,莫非这位新公主登基后,会和海军的人一道砸了自家祖先的纪念物?” “会吧?可能会吧?”大叔摇头晃脑的,似叹非叹,“砸倒光复王庭的伟大君主的雕像,烧毁他统一格威兰时的加冕纪念画,讨好女学生、讨好家庭主妇、讨好靠离婚发家致富的女骗子,能赢得民望吗?” 亚德瓦尔摆手遮脸,听不得这些恶心人的自由派言论: “赢不赢得民望我不知道,但真有人这么做的话,奥兰德家族的统治就到头啦。” 维奥威夫嚼着海雀翅膀,喝起啤酒,打响饱嗝: “看得出来,您对女人的态度是避之如恶疾啊。” 亚德瓦尔抢下最后一条海雀腿,啃得满嘴是油: “胡说,那他怎么不害怕我?” “呃,你还记得你说过的木精灵笑话吗?” “维奥威夫?你什么意思?” 维奥威夫指指保洁阿姨拖过的地板,发出了友善的忠告: “不是,朋友,你照照镜子,你那身材和男人有区别吗?” 亚德瓦尔默默啃完海雀腿,擦干净嘴巴后,抓起那条腿骨,直往维奥威夫脑壳上抽: “混账!我宰了你!” 看着这对闹天闹地的活宝,大叔摸着脸上的创可贴,压出微微的刺痛,暗叹郁孤: “年轻真好啊,我已经老到连伤口愈合的瘙痒都迟钝了。但时间给了我远离爱情的理智,爱情啊,对象是谁都一样,男的也好女的也罢,人类也好精灵也罢,全都是自讨苦吃! 还变性人,还假小子…哼一群没睡过觉的处男,为了满足幻想,在社交软件里发痴! 等他们吃过苦头,被海军的轱辘碾断了腿骨,看他们有没有心思发疯!” 打完闹完,维奥威夫把瓶盖用拇指顶进垃圾桶,主动收拾了餐盘里的剩菜: “我打算这几天就走。” “走?”亚德瓦尔瞳孔一竖,手里的海雀骨头都落地了,“这,这里的生物,这里的文化民俗,还有好多是你没研究过的呢!” “我来是为了学学别人跟我说的朝晟往事,可我越读越怂。每每看到我那些怪咖似的同乡,我的骨髓都会凝固—— 有人在借他们教育我,劝我知难而退!” “怕什么啊!暴风雪都熬过来了,小小的威胁——” “别,你住院时间太短,没留意过他们的状态,假如要我在死和变成他们那种人之间选,我宁可再爬一回天际山,冻死在半路,好歹死的壮烈,死得其所!” 亚德瓦尔拍桌而起,瞪着眼睛又憋不出半句话,终是坐回原位,低声埋怨: “净找些古怪的借口,胆小鬼。” “见死独行不一定是勇者,知难而退的肯定是英雄,”维奥威夫拉开外套拉链,从贴身口袋里抓出一本笔记,“喏,你不是晨曦市民么?我有个朋友在晨曦读书,我跟她聊着,听她说在捣鼓些玄乎的古文明遗书,我猜我整理的笔记对她有帮助。等你回去了,顺手捎一下,就当是送她个礼物,你恰巧也跟她认识认识,没准能成好朋友呢。” 大叔两手各拍一条大腿,笑得腮帮子乱抖: “呲,小伙子,你跟我们谈天的时候,不会一直在用奇迹之网和老朋友叙旧吧?” “是啊,不行吗?” “你这人啊,情商有待提高!这种事情,怎么能当着人姑娘的面挑明呢?” 亚德瓦尔的脸色可不像大叔想象的那样难堪。她深吸一口气,接过维奥威夫的笔记本,答应下对方的请求,并祝人一路平安: “你回哪儿?朝晟?” “嗯,先回博萨吧,难得有时间出国,多玩两天。” “不去别的地方转转吗?” “哎,你倒是提醒了我,”维奥威夫一模脑门,憨笑着竖起大拇指,“我得去南共治区一趟,我堂妹在那里服兵役呢,该探望探望她,多敲打敲打,免得她闹疯了头。” “别的地方呢?大地很大,多的是你没旅行过的…” “别了,跑的腿疼。” “坐飞机啊!” “其实我有点儿晕机。” 亚德瓦尔刚刚没生气,这会儿却阴着脸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维奥威夫仍是一头雾水,大叔却笑出了眼泪: “你不仅情商低,还毫无自知之明啊,小伙子!” 维奥威夫耸耸肩,不置可否: “你呢?天天撒谎逗人,情商高得到哪去?最多和我平分秋色吧?话说回来,你的故事有多高的可信度?三分真七分假,还是七分真三分假?” 大叔摩挲着下巴,蹭得胡茬沙沙响: “我很像那种行凶后毫无负罪感的歹徒吗?” “我不知道,”维奥威夫摸着后颈,活动脖子,舒活了酸塞的颈椎,“我搜索出了你的故事原型,总觉得凶手的长相和你有几分重合啊。” “那个杀妻灭门的凶手是黑水的探员,早已认罪伏法,哪儿能跑到极地,向你们揭格威兰的短呢?” “谁知道?也许他的同事网开一面了?你说是吧? 后会有期!格威兰故事大王!” 离开食堂后,他回到住宿楼,想同生闷气的亚德瓦尔道别,却吃了个无声的闭门羹。他也不好多纠缠,便回房收拾行装,再美美睡上一觉,赶明天起个大早,翻过天际山回冰堡去了。 才刚睡下,他就一拍脑瓜,赶紧往医院跑: “奶奶的,电脑忘了!” 等他跑回门诊大厅,早不见了那帮老大爷的踪影,独余他的电脑摆在候诊椅上,随机播放着猎奇的美食视频,内容似乎是讲格威兰富豪花钱雇博萨人、中洲人生吃蛇虫鼠蚁,并表演出恶心的动作,以此讽刺博萨人与中洲人先天低劣… 刘刕对这些视频不感兴趣,收起电脑便要走,却被匆匆赶来的护士拦下。一问,刘刕才知道,饭前还好好的老爷子们,刚刚悉数因心梗去世了!而他们突发心梗的原因,竟是在刘刕的电脑上刷到了成人电影,一时激动而难以自制,再加上年事已高,身体衰弱,全都兴奋到死翘翘了! 刘刕当护士是瞎扯淡,在编笑话逗他玩。可当他看到盖着手术台的一张张入殓布,还有那向隅而泣的张先生,他才明白这群没正形的老大爷真的全升天了。 见刘刕来了,张先生擦掉眼角的一滴泪,甚是心痛地搭着刘刕的肩膀,感怀般念叨: “唉呀,你看,年龄大了是这样,稍稍热烈点儿的事物都接受不了!也罢,老死病死不如乐死,他们今儿个走在兴头上,也算是你积德行善,办了好事一桩!” 刘刕想攥拳而不敢,两腿直发抖,嗓门比麻雀还小: “你…” “听说你要回去了?这样,我跟赵小姐商量过了,刚好有头飞龙驮东西过来,正要回凛风呢,为弥补对你的亏欠,你现在就坐着它回出发吧,刚好,体验一回乘龙破云霄,去吧!” “你们!” “去吧!” 张先生的语气容不得拒绝,刘刕就糊里糊涂地坐了龙车,在海拔骤升骤降的眩晕中回到冰堡,稀里哗啦吐了一地,把脚踩的白雪染成一副肮脏的抽象画。 不需要再听什么警告,他即刻申请登车离开冰堡。那座由监狱改造成的科考中心,这片埋葬了不知多少流放者的极地,他是绝不回来了。他逼着自己把在档案室读到的东西忘个精光,却记得愈发明晰。 原想忘掉一本书,反而记住了每一句话;原想忘掉一句话,反而记住了每一个标点符号。但他仍然想不懂,张先生都惯纵了他几个月,何故唐突发难,不肯奖他个和平退场? 他冥思苦想,总算在登车后想通个中缘由—— 是那本笔记!是他托亚德瓦尔拿给学姐的那本笔记! 他扒出手机,慌忙打开联络人,却是一阵呆傻。在冰堡和科考站混了太久,他都忘了,雪原无信号。怕要等回到博萨,他才能拨通亚德瓦尔的电话,为安全起见,他还是通过网跟艾学姐知会一声,说他错把自己的旅行日志寄了过去,若有陌生人上门送书,还请学姐代为解释,好让他的日记原封返还。 “嗯,我会的,再见,”艾斯特的语言一如既往地简短。结束通讯后,她抱走膝上的银狮,爬上床查看监控录像,“日记,必须看。” 那位无名的侵入者虽然删除了电脑磁盘里的录像,可艾斯特设置了云端保存,把部分录像压缩上传至云端备份,只需购买会员服务,便能在线浏览。 想必那名侵入者不怎么熟悉网络技术,对新奇的网络服务一窍不通,因此,才会被艾斯特抓住马脚,很快就要现出原形了。 因网络缓冲需要一定的时间,艾斯特锁定几个最可疑的日期,拉动进度条,检查外出时段宿舍的变化,看是谁撬开过她的宿舍。 很快,一个熟人的背影闯入镜头。是黎思德,他拉低兜帽戴着口罩,娴熟地摸进宿舍,把银狮带走又还回来。出于安全起见,艾斯特没有跳过这似曾相识的桥段,而是倍速播放,以免错过黎思德共犯。 很遗憾,并没有。在银狮被带走的两个小时之间,她的宿舍安全得滴水不漏,全无小偷光顾的迹象。 怎么回事呢? 倍速,倍速,再倍速,当日的录像里,真没有出现过新的贼人,反倒把艾斯特看得眼球酸涩。白白浪费一个小时的时间,她着实有些不悦,便调整日期,选定最可疑的时间段,誓要揪出这条狡猾的狐狸。 日期调整到中洲留学生向艾斯特赔罪的那个下午,时间设在她出门之后,速率为十六倍,那个帮黎思德掩藏犯罪痕迹的人,终于要暴露身份了。 她正全神贯注时,中洲留学生的电话打来,帮她缓解了稍许压力: “嘿,蒂莉科特小姐,黎思德出院了,我们打算给他接接风,顺便嘛赏他个下马威,叫他往后收敛一点儿,你意下如何?” “时间?”即使艾斯特被黎思德撬过宿舍,她也不恼怒,毕竟黎思德只是偷走银狮,还会按时归还,“如果我没空,请代我向他问好。” “明天中午十二点,医学院附属医院,离这里不远。” 艾斯特本想拒绝,但她的嗓音忽然升高了十个分贝,仿佛是在强调什么紧要的事: “我会去的,我会去的。” “哦?蒂莉科特小姐很少用反复的修辞手法吧?”心理系宿舍里,眼镜男听着电话挂断的提示音,向格威兰的瘦高个舍友打趣,“黎思德要康复了,我们煮一壶坚果,给他当下酒菜吧!” 瘦高个哪怕扔开游戏手柄,随便电脑里的敌人把他的人物处决,也要表示反对: “不行!巫医典籍记载过,酒配坚果,有着令人伤痛加剧的魔力,会把黎思德疼死的!” “哦?那我们该准备些什么样的补品呢?” “煮两根牛棒骨吧!” “你真当他是狗哇,骨头也啃得动?”眼镜男拍拍瘦高个的肩膀,拿起他的鼠标键盘,霸占了他的电脑,“起来啦,查查论文资料。” 瘦高个倒是不贪玩,大度地把电脑让给眼镜男。不过,在看到眼镜男浏览的网页后,他的上嘴唇立马撅到和鼻孔一般高: “你改学新闻专业了吗?什么《海军暴行见闻录》,这帮不到你种田啊?” “农林专业不是种田,好兄弟,”眼镜男笑得十分开朗,开朗到瘦高个摸不着头脑,“你看,我们在晨曦混吃等死,你老家的学生却在游行抗议——” “抗议?抗议什么?” “抗议海军打人啊。” “打人?打什么人?” “流浪汉、示威者与反对戒严令的学生,”眼镜男敲敲昂贵的有机发光半导体显示器,让瘦高个专心思考他的问题,“你认为他们的行为值得表扬吗?” “你是说打人吗?” “嗯,当然。” “不值得。” “哦?为什么?” “因为打人是不对的啊。” “哦,打学生是不对的吗?” “打人,打人!打流浪汉、小老板和学生都不对!” 眼镜男支着腮帮,静静地注视着他: “你是说,只要打人,那就是不对?” “对啊!只要打人就不对!” “那你怎么老爱和黎思德打架呢?” 瘦高个看向眼镜男,那眼神像关爱一个傻瓜: “都是他先动手,我才反击的啊?你是智障吗?” “噗,是是是,我是智障,那请你再回答智障一个问题——你愿意指责打人的海军吗?” “会啊,我会发报,我会声讨! “你声讨?”眼镜男半弯腰,前倾身体,凝视着瘦高个,“你的父母、你的长辈、你的家族都是因海军才能这般富饶,如果你声讨海军的话,你就没有钱买电脑,没有钱淘那些书,没有钱住这间宿舍,更没有钱买毕业证书了。” “你真是傻瓜吗?”瘦高个抓着蓬乱的头发,一脸不解,“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打人就是不对啊,就像黎思德总爱瞎扯,不能因为他是我们的同学就骗他说是对的,但凡是错误,一定要指出来啊?你们幼儿园老师没教过么?” “哦,那也对,我没钱读幼儿园,”眼镜男关闭新闻网页,捂着半边脸,欢快地笑了,“连一个低能儿都分得清是非对错,敢于批评他的家族,我呢,却在学校里以读书为理由远离家乡的苦海,怎能不羞愧难当啊…” 最后那句话,他是喉头哽咽,怎么也不敢念出来,但他知道,即便不说,他的心依然在呐喊—— 北共治区,还有救吗? (四十七)对象 艳阳高照,心理系专业的男生们以眼镜男和瘦高个为首,包烟的包烟,提酒的提酒,看阵势是要给黎思德就地灌成酒精中毒,省得他占用教室,继续传播那套歪理邪说。 瘦高个的礼物最具个人特色。他真的背了两条炖熟的牛腿骨,还捎带一盆汤,说是要用牛骨髓促进黎思德的指骨愈合,八成又是从梁国古籍里学来的甚么“以形补形”的魔法。 见瘦高个瞪着双眼睛,翻着鼻孔看人,好似进化成了鲸鱼,路人纷纷敬而远之,而眼镜男便扶正鼻托,不吝盛赞: “看,这才叫灰都老贵族,举手投足尽显优雅本色!” 眼镜男说的在理,同学们无不肯首以定。而他们等候的伙伴,也就是今日的主角黎思德,正活动着有些僵直的手指,踏出了医院正门。他发现同学们的动作规整得像是动画片里的小黄鸭,不禁喜上眉梢: “哈哈!大家还是想念我的!为了我特意彩排——” “黎思德,你先别出来!”不等黎思德多高兴半秒钟,瘦高个便把他推回医院里,且推且嚷嚷,“人还没到齐!人还没到齐!” “奇怪,蒂莉科特小姐还没到吗?”眼镜男,看了眼手机时间,四处张望,“不行就先…等等!蒂莉科特小姐,您来了。呀,今天怎么穿运动装了?” 穿着灰色运动服的艾斯特从道路对面走来,她单手搭在自己肩头,把玩着打结的松紧带,冷淡得紧: “尝试新风格。” 全员到齐,瘦高个再不阻拦黎思德,放他出院。黎思德本在气头上,可一见艾斯特,顺着那条松紧带瞥向运动兜帽,瞧到了窝在帽子里的银狮,他便傻笑起来,三步并两步地跨上前去,狂薅银狮的脑袋,念叨什么“好久不见”之类的。 稍作寒暄后,眼镜男总感觉艾斯特今天有些奇怪。她可从没穿过运动装,更别提把那只小猫塞进帽子里载出来,别的且不论,脖子上压个猫,喘得过气么? 和黎思德打招呼时,艾斯特表面上清冷如故,暗地里却拘谨不少。因为每当她看到黎思德的脸,她就会感到脖颈上沉甸甸的重量,回忆起昨晚在监控里看到的真相—— 在她离开宿舍大约半小时后,银狮放着大好的夕阳不晒,跃下猫爬架,用额头顶开了她的主机电源开关,然后跳上书桌,用两只猫爪敲击键盘,熟练地删除了资料和视频存档。忙完这通操作后,银狮把键盘和椅子推回原位,再用屁股关机,然后回窝睡觉。 她撑着腰坐起来,往阳台的猫爬架望去,却发现银狮早已在床头待了多时,就那样无声地蹲踞着,注视着她与她的手机。 她的第一反应是抓起枕头打飞银狮,可联想到银狮曾打倒两个男生的辉煌战绩,她打消了主动出击的念头,而是提高被褥以作盾牌,沉思片刻后发问: “你是弥尔蒙主任?如果是,连续点头三次。” 银狮慵懒地伸展身体,眼神似在向艾斯特索要猫罐头,表明它没有贪吃以外的坏心眼。像它这样不调皮的猫儿卖相极其可爱,艾斯特不由得放松了肌肉,开始怀疑是否监控摄像头方面出了问题。而这时,银狮却当蹲到艾斯特面前,清楚地连点三次头。 艾斯特想往后退,可脊背上冰冷的触感告诉她,她的身后就是墙壁。她斟酌再三,索性放弃戒备,努力与银狮沟通: “你是弥尔蒙主任?如果是,连续点头两次。” 银狮背对着阳台,洁白的长毛融入光里,耀眼到仿佛召来黑暗。那双异色的眼睛瞳孔不断扩张,照出赤红的荧光,诱惑着艾斯特跟随它的动作同样点了两回头,活像在玩什么行为模仿赛。 艾斯特反复深呼吸,努力摆脱银狮的主导地位: “点头表示是,摇头表示否,如果你听得懂,点头一次。” “是。” “你通过实验,把意识或记忆转入银狮体内?” 许是问题太多,银狮懒得点头或摇头,径直跃下床铺,敲击猫砂盆,催促艾斯特过去。艾斯特刚下床,它便拆掉猫砂盆的顶盖,用爪子在猫砂里写字: “严谨的说法应当是祈信之力。” “你舍弃了原本的躯体?” “老化的病躯不值得留念。” “你早和黎思德串通?” “我浪费很长时间适应来动物的身躯。黎思德并没有掌握我的实验原理,但他通过我的日记和手稿推测出我昏迷的真相,在我转移祈信之力后自愿担任我的临时助手。” “你的目的是返老还童?” “古人所说的转移依凭,即转移身体,一具崭新的、年轻的身体。” “你不是热爱动物吗?” “热爱动物不代表我想成为动物。 猫的寿命太短,哪怕有祈信之力加持,仍是稍纵即逝的蟪蛄。” “你想要谁的身体?我的?” “你的身体不在目标范围内。金精灵的身份,我已经腻了,更何况你是朝晟人,我不至于愚蠢到冒犯贵国的奇迹之网。” “你想要我帮忙?” “身份暴露后,开诚布公更有利于我们合作。何况是你拔除联接器、帮我苏醒,我没有理由对你不利。” “我拒绝,我不想因为非法动物实验、人体实验而被拘禁。” “朝晟人何必在乎瑟兰的伦理?假如你铁了心要出卖我,我不过是一死谢罪,而孩子,在死之前,我难道就不会对你施加一点小小的报复?” “我必须与你合作?” “合作,或者缄默,任你选择。” “缄默即是合作。” “那我们务必合作。” 银狮的字迹分明比幼儿园的孩子更潦草,却透露着一股不能否决的杀意。倘若银狮面对的不是艾斯特,而是一名普通的女大学生,或许对方早已在心中把到校时拨弄银狮的手贱行为写进了人生最懊悔的记事簿里,可艾斯特毫不后悔,因为她清楚后悔无用—— 纵使追悔千百遍,既成的事实亦无法改变。梁人的谚语“木已成舟”,即是这一哲理的最佳诠释。 通俗来说,在这种时候懊悔,不亚于坐以待毙。 万幸的是,同学们的电话替艾斯特解了围。银狮全程监视着她,待电话挂断后写道: “你要走?” “你的助手、我的同学出院,我理应迎接。” “合理的安排。但为防止你通过奇迹之网举报,我必须二十四小时监视你,去穿连帽衫,衣柜箱底有一件,我翻到过。” “转身。” 银狮老实地钻进猫爬架,不去看艾斯特换装。钻进帽子里之前,它隔着衣服,用指甲在艾斯特的后颈划出一段略有痛感的致谢词: “蒂莉科特小姐,合作愉快。” 如今,艾斯特再见黎思德,绝不认为他的眼神呆傻愚钝,相反,那是一种极度狂热的崇拜。讽刺的是,崇拜与愚钝,很多时候都可以画上等号。 兴许黎思德与弥尔蒙主任是天作之合呢?艾斯特如是想。但寄宿在银狮体内的弥尔蒙主任貌似不大享受黎思德的抚摸,它伸出爪子猛拍黎思德的手,替那接上没多久的指头添了新伤疤。 “呦!黎思德,你被猫挠了!要打狂犬疫苗!” 瘦高个扛起黎思德,也不管他乐不乐意,硬是把他拖进医院,找大夫打针去了。其余的同学不仅不阻止,还拍手叫好,商议起上哪儿吃大餐。眼镜男趁机推荐了那家博萨餐馆,众人举手表决,多数同意尝鲜,不过艾斯特婉拒了大家的邀请,以有约在先为理由,去达塞拉家做客。 埃温美尔卡庄园的装潢依然那么典雅,庄园附近一条街上的古董店和艺术品交易所仍旧生意兴隆。前来鉴定艺术品的客人多数得到满意的结果,和亲朋谈笑风生,带着宝物回家珍藏;少数人失魂落魄,眼神空洞到胜似骷髅,不攀着墙都走不直路,若给谁碰一下,怕是要当场散架,找文物修复专家也拼不回原状;极少数人则拖着个破麻袋或行李箱,被高大的金精灵保安请到大街上,全程脏话不断,坚称鉴定师瞎了眼,连帝皇亲铸的宝贝都认不出来。 “哪可能?哪可能是假的?”一个面红脖子粗的格威兰老头,就抱着他的烂背包,逢人便嚷嚷,直嚷到艾斯特跟前,把背包里的断剑秀出来,“碳十四鉴定过,量子鉴定过,正是八千年前帝皇铸造的宝剑,赐给奥兰德家主,后因王室内战而遗落民间啊!哪可能假的?哪可能是假的呢?!” 他就这样高嚷着“哪可能是假的呢”,一步三回头,一回一骂街,最终在街口拉上拉链,弓着背、负上包,几乎是挪动着远走了。目睹他的顽固,人们或奚落嘲笑,或感叹同情,唯独艾斯特自言自语: “选他?” “当傻子可不好玩,小姑娘。”银狮在她的背上写道,“木精灵,找找附近的木精灵,这世上绝不会有哪个种族的肉体比木精灵更美好。” “蒂莉科特小姐?贵客,贵客,有劳你大驾光临呀。” 熟悉的问候,令艾斯特暗叫不妙。是达塞拉·埃温美尔卡,他因送晚辈们乘车上学,顺道出来透风,与艾斯特不期而遇。 帽子里的银狮顿时不安分了,它扒着艾斯特的肩,探出个猫头,紧盯着达塞拉不放。达塞拉挑起鬓角的秀发,走上前来,笑呵呵地揉弄着银狮的脑袋: “小家伙,还记得我吗?难怪蒂莉科特小姐改穿运动装,原来是为了遛猫啊。” 银狮微张嘴,用带着倒刺的小舌头舔舐达塞拉的手指,到最后一股脑吞进去,又含又咬,比吃猫条还要过瘾。这倒刺摩擦皮肤的飒飒声传入艾斯特耳中,犹如炼狱的死灵曲,令她骨髓生寒: “当心过敏,达塞拉。” “我没有猫毛过敏的毛病哦,”话虽如此,达塞拉仍抽回手,用手绢把指头包擦了好几转,“小家伙真乖,暴力倾向都消除干净了?莫非蒂莉科特小姐的副业是驯兽师?” “不是他。” 待银狮在背后划出回答,艾斯特才松了口气,随达塞拉进入庄园: “生来懂事,天性纯良。” “蒂莉科特小姐总是过度自谦,”达塞拉让仆人歇息,亲自给艾斯特沏茶,“上回,您教我的调皮蛋矫治法,可是成效显着啊。” 银狮又从帽子里探出头,到处眺望庄园里的木精灵,蹭得艾斯特痒痒,不得不咬牙憋笑: “洗耳恭听。” 达塞拉笑而不语,从腰间抽出一条伸缩式教鞭,甩得赫赫生风。在被未婚妻折磨无数次后,他借鉴了艾斯特吓退未婚妻的经验,找叔叔说明情况,获得了教训未婚妻的许可,当即买了这条软皮教鞭,小错打手心,大错敲脑壳,屡教不改抽屁股,果然,顽皮的未婚妻没几天就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再不敢仗着体型差欺凌达塞拉了。 “恩威并施是教育儿童的最优解,”此时,银狮没有挑中合适的目标,又窝回帽中,令艾斯特松懈了不少,“是你处置得体。” “是蒂莉科特小姐指导英明!”达塞拉连连鼓掌,不知是在感谢还是在自夸,“出来拜见蒂莉科特小姐!别藏着啦!” 谁藏着?自然是达塞拉的未婚妻。这身材胜过女模特的小女孩扒住沙发靠背,鼓着个腮帮子冒出头来,一双竖瞳收为剑刃状,攻击性不言而喻: “哼,坏女人!给我等着!复仇这道菜,要放凉了才好吃!” “哦,引用格言啊,”艾斯特一时没反应过来,险些给她逗笑了,“梁人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是么?” 达塞拉的未婚妻哪听得懂梁语,眼瞳慢慢扩大,圆圆的、黑黑的,困惑极了: “你在说什么啊?是博萨语吗?” 达塞拉正教训着未婚妻,一阵急促的喘息却吹得艾斯特脖颈发凉。银狮半探着脑袋,爪子在艾斯特背上胡划,刮得艾斯特吃痛: “靠近些!靠近些!我要好好看看她!” “不…” 艾斯特未讲完话,银狮便蹦出她的帽子,连跑带跳地蹿到达塞拉的未婚妻面前,可劲儿地喵喵叫,对着女孩儿的脸蹭个不停,娇得她心都化了: “好可爱!让我抱抱!让我抱抱!我抱抱可以吗?” 拒绝已经太迟了。女孩儿把银狮搂到胸口,又摸又薅,眼瞳都快成了心的形状。达塞拉不明就里,坐到艾斯特身旁,打趣地奉上温茶: “她啊,很喜欢可爱的小动物,遇见乖巧的猫咪,完全抗拒不了呀。” 漂亮的女孩逗一只可爱的猫,怎么想都美丽的景象,在艾斯特眼里,却是一出毛骨悚然的恐怖电影。见银狮踩踏女孩儿的胸口,轻舔女孩儿的耳尖,艾斯特终是忍无可忍,把银狮拽离了女孩儿的怀抱,重重地敲了它的脑壳: “禁止胡闹!” “冷血的女人!怎么能打它呢?”女孩儿气急了,想上手夺回银狮,却摄于达塞拉的压迫,乖乖地坐上沙发,“哼,虐待动物!我要举报你!” “蒂莉科特小姐只是吃醋了,”达塞拉是不见怪,充分体谅艾斯特的失态,“悉心照料的猫咪,见了生人比对待自己还亲,任谁都会不高兴吧。” “不,”艾斯特强行把银狮塞回帽中,“它太邪恶了,安静!捣乱的后果,你考虑好了?” 银狮不甘地缩回帽中,陪艾斯特用完午餐,期间享受了数次女孩儿的抚摸,都没有蹿出来胡闹。待回到宿舍,银狮再忍耐不住,先去猫砂里撇了两条,再催艾斯特铲猫砂,好用猫爪写字: “要她!我就要她!” “她有什么优点?” “你是盲人吗? 那木精灵的容貌,木精灵的性格,金精灵的身材,金精灵的健美,那是多完美的身躯,多稀有的容器,多珍奇的依凭啊! 我敢说,你翻遍晨曦,翻遍西半陆,甚至去东半陆找那些原始的木精灵,也寻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的珂玥! 夜明珠,珍珠,鸽血石,都不配与她相提并论!我需要她!我必须得到她!她的身体,必须是我的依凭!” 艾斯特刚去厕所倒完猫砂,便看到银狮写了一长串龙飞凤舞的文字。她不急着答话,而是细细整理弥尔蒙主任的笔记、日志与手稿,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定定地俯瞰银狮: “你想变成女人?” 银狮呆愣了很久,忽而弓腰哈气,一爪子抛飞了大片猫砂。它的暴怒没有持续太久,它很快恢复理智,用猫砂写道: “胡说!” 艾斯特用铲子压平了猫砂,认真请教: “你不会想生孩子吧?” 银狮恼了,怒了,没命地咆哮了。可恨它体型娇小,外表讨巧,再怎么生气也惹人怜爱。它张牙舞爪,在猫爬架、床铺与窗帘之间上蹿下跳,尾巴炸得老粗,银白的毛散进阳光中,与尘埃共舞。 艾斯特猜测,虽然祈信之力完整存留了弥尔蒙主任的人格,但躯体本身所具有的条件,仍会影响到宿主的性格。这不,这气急败坏的模样,哪像是人格健全的人呢?活脱脱一只捣蛋猫嘛。 “多嘴的后果是死。” 平复情绪后,银狮坐进猫砂盆,亮着指甲写出这段话。艾斯特倒不慌,毕竟主动权渐渐转移到了她的手里: “我死,你也死。” “我会怕和你同归于尽吗?” “你有舍不得的人,你有留恋的事物,对吧?” 银狮默然了。可默然不代表放弃,它再度写下心愿,强迫艾斯特同意: “我需要她的躯体。” “她是我朋友的未婚妻。” “没有商议的余地。” “没有同意的可能。” “那我就要你的躯体,等拿到你的躯体,再夺走她的躯体,最后把你的躯体还回去。” 艾斯特失算了,她没想到弥尔蒙主任还能玩这种套路,首次蹙起金眉,头痛不已: “给我时间,我和她不熟。” (四十八)再战 想熟悉达塞拉的未婚妻,艾斯特定然需要颇多时间。在这期间,银狮会关注她的一举一动,逼迫她将时间的利用率发挥到最大化。如果学校的老师、公司的领导都有这样的执着,那翘课的学生和早退的职员怕是都要变成稀有物种,让躲在社区花园锻炼的赛尔无需再操心噪音的问题了,最少在星期五这天不会因早归的邻居而中断训练。 在掌握祈信之力的调度后,赛尔根据阿纳塔的建议,借鉴那些超能力漫画中英雄变强的套路,通过自我伤害以促进祈信之力的进化。他首先想到的是模仿搏击选手,用拳头重击最容易让人失去行动力而又不致命的肝脏部位,但并没有实现预期的效果。经过一番冥思苦想,他把攻击目标改为心脏、头颅这些致命部位,再把拳头上的祈信之力推动到顶峰,并遏制受击部位的祈信之力,一击之后,果然大有裨益。 在重拳轰击面门的一刹那,为了保护他的躯体,被遏制的祈信之力疯狂地往面门调度,为冲击他的阻遏而突破阈值,使他的力量登临全新的高度。 这样的训练法不可能没有副作用。在巨力的冲击下,他的头颅牵动着躯体飞射而出,刮断草皮、割开树木,直到砸中晨曦巨木里分层的顶板,他才被撞回地表,几经反弹后停止运动。 说来复杂,其间耗时不到一毫秒。这超越了他的反应极限,他不得不借助视界才能看清自己的运动过程。要怪,就怪祈信之力的递增效应太夸张,夸张远超他之前所能够驾驭的极限。他必须重新适应增强后的力量,待适应新的力量概率方可再次突破。 经此一试,退休的老精灵们谣传是二十年战争时期的炮弹被引爆,孩子们则说真理教的信徒在生产土制炸药,社区警铃大作,警车、军车把花园围得水泄不通,叫赛尔有苦说不出: 如此耗下去,早晚得露馅,何时是个头! 这可真是破围如惊涛骇浪,转进如秋风落潮。祈信之力这玩意,生如万钧之雷,静如春雨之息,全凭天意,自控艰辛。 不消赛尔解释,齐约娜也知道是他惹的麻烦,也不多责备,专心下厨去了。齐约娜越是这样,赛尔越自责,所幸阿纳塔放假休息,拉着赛尔进了书房,那个兴奋劲儿,夸张极了: “帝皇赐福啊!赛尔哥哥,我看小区的业主交流频道里说有人在花园放炸弹,还以为是真理教打进晨曦来了,可我一想,有赛尔哥哥在,他们不会被当场拿下吗?果然,是赛尔哥哥——” “阿纳塔,你怎么晓得业主们谈什么?你真有智能手机吗?” 阿纳塔一咬牙,先确认房门反锁,才把书包撂地上,手伸进夹层里,掏出一台杂牌的智能手机,小嘴巴撅得可怜又得意: “嘿嘿,我攒了一年的零用钱买的!赛尔哥哥,你可不能向妈妈告密呀?” 赛尔无言以对。他总不能说阿纳塔学坏了,然后找齐约娜打小报告吧?起码他印象里阿纳塔的成绩非常稳定,从没有退步的迹象,就由得阿纳塔藏点儿男孩子梦寐以求的小玩具吧: “阿纳塔,有些时候,爸爸妈妈不点破不代表他们不清楚…总之,你珍重吧。” “赛尔哥哥有些沮丧啊?是遇到什么难关了?你的力量,不是刚刚进步吗?” 待赛尔解释完缘由,阿纳塔哑火了: “怎么回事呢?娴熟度是角色扮演游戏里的要素,漫画、电影里的超级英雄从来没谈过啊…” “唉,如果不存在扰民的问题,我都懒得锻炼了,直接去找先祖,等她打我,打到我比她强了,一鼓作气拿下,事情就了结了。 可晨曦的人口这么密集,丁点儿的小动静都瞒不住,该怎么办是好…” “听起来,要是没有我们这些累赘,赛尔哥哥连班布爷爷都有信心战胜呢,”阿纳塔歪着半拉嘴角,盘腿坐地,滑动手机的指头加速了,“这种心态要不得。长此以往,赛尔哥哥的成分要和格威兰陆军一样复杂啦!” 赛尔蹲到阿纳塔身后,看阿纳塔又在网络里刷哪些奇奇怪怪的论坛,却没想到,阿纳塔把手机放在书柜上,请赛尔陪他看一部电影的解说视频。 “没有人会注意爆反装甲里塞了多少火药,就像没人关注格威兰的女人都爱用深色的眉笔一样—— 你问为什么?因为金色的眉毛浅得像隐身衣,让人误以为她们是烧伤未愈!” 电影的开头,一名陆军军官教导新兵对后勤倒卖火药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自找不痛快。这名新兵就是电影的主角,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染发、不纹身,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参军,想报效祖国,却在前往北共治区的第一天就被现实痛击—— 军备废弛,军心涣散,老兵们惦记着新兵们的屁股,中层军官们谋算着倒卖军火,高层的将军们向王庭报高价买土作坊的黑枪、吃回扣吃到满嘴流油。主角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便向军事委员会递交举报信,可举报信却被长官截下。 长官把主角好一通臭骂,把他送去特战队服役。特战队里的士兵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执行任务前需要向王庭宣誓,把性命托付给格威兰的君主。主角找到了一丝慰藉,他刻苦训练,希望成为正式队员,诛灭罪恶的真理教,带来和平。但在一次紧急任务中,他亲眼目睹特战队队员把虐杀的俘虏做成罐头来替换救济粮,受到了严重的心理创伤,便借着真理教来袭的机会,替战友挡子弹,用半片肺叶换了枚战斗英雄勋章,回到陆军任职。 因为肺部创伤,他产生了严重的吗啡与烟草依赖,手头愈发拮据。渐渐的,他不再和后勤较真,只要后勤愿意分他一杯羹,他便装聋作哑,任后勤把爆反装甲掏空。而送他去特战队的长官也心生内疚,对他多有提携,加上他为人老实本分,从不贪多,他很快荣升中校,专管后勤的肥缺,捞的黄金白银以百万威尔计。 一天,陆战队的士兵们怒气冲冲地闹事,他亲自去察看情况,原来是新配发的机枪过于轻盈,轻盈到刚提起来便解体,一发子弹都扣不出去。他花钱请女星来军营跳舞,强迫女星被士兵们揩油、调戏以平息事态,导致女星衣不蔽体地坐直升机逃离。事后,长官问他是怎么忽悠住那群大头兵的,他却用德高望重和洁身自好为自己贴金。 就这样十年过去,直到新的一年,又有新兵入伍,在他巡视仓库时,一名年轻气盛的新兵冲来,向他举报管理人员监守自盗。他却说格威兰人就是这个德行,假如人人都较真,还有谁愿意来当兵呢? 第二天,他看着桌子上的举报信,喊来那名新兵,劝新兵学习学习前辈,多混日子多摸钱,别想着拼命。可新兵没有理会他,拿起那封举报信,端重地敬了一礼,扭头离去。 电影的终幕,他叼着烟,拿着火机的手不住颤抖,终是没有报告上级,期待着有一天陆军的腐败能暴露在阳光之下,把他这条蛆虫晒成尸体。 是随波逐流,忘却本心?还是沉湎曾经,向隅而泣?又或者奋起反抗,公然逆行? 清或浊,全在一念之间。 赛尔有了相应的感悟,可光是感悟有何用?他抵墙而坐,远望窗边,眼瞳失焦得厉害,分不清是对玻璃笑还是朝云霞伤情: “这是一个浪漫的故事,却不是我需要的故事。” 阿纳塔大为不解: “赛尔哥哥不喜欢这部电影?” “阿纳塔,我有着独特的祈信之力,我能看到他人的过往,我能看到很多人的悲剧。 我看到的格威兰陆军士兵,是为了养家糊口或合法的公民身份而参军,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发家致富,只是求一口饭吃。他们在前线冲锋时,长官在办公室里喝茶,盘算着怎么克扣新的军费,让他们用最劣质的装备围攻真理教的信徒。 他们发现他们的子弹打不穿敌人的防弹衣,而敌人的子弹却能贯穿他们的钢甲,他们拼着命缴获敌人的武器,在上面检查到格威兰军工厂的生产钢印,便耍起滑头,出勤时对天鸣枪,做做样子,和真理教的人达成默契,从不死斗。 军官斥责他们是头疼的无赖,罚他们跑操五十圈,罚他们空腹站白岗。他们晒黑了一身皮,窝了满腔的怨气,学着前辈们用酒精麻痹自己。 麻痹多了,就成了放纵。他们不服气,凭什么长官们天天香歌美人,他们却要窝在军营,守身如玉?他们瞅准软弱的后辈,瞅准青涩学生和市民,在侮辱后辈时,把后辈想象成长官;在强暴学生、市民时,把学生、市民幻想成长官的女人。 久而久之,想象不再重要,他们迷上了这种主宰别人的感觉,从中体会那高人一等的乐趣。他们遗忘了羞耻心,以强暴为荣,以嫖娼为乐,驻地的市民苦不堪言,不再偏向他们,而是加入真理教,争取把他们从北共治区赶出去。 等长官发觉他们已经是一群废物,他们就是时候退役了。他们回到故乡,向亲友吹嘘从军的经历,被亲友邻居当成怪物而遭疏远。他们不懂,为何在北共治区稀松平常的事,在格威兰却为人所不耻?他们认为这些人疯了,在敌对、歧视与孤立中度过十几年,终在一个宿醉后的早晨拿起剃须刀,照见了镜子里被掏空的躯壳,恍然明悟疯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们自己!” 阿纳塔是双手相扣,极其不安。在他的印象里,赛尔从未一口气吐露过这般费解的心声。懵懂之中,他想到了倾诉,他猜到赛尔是想倾诉什么,便追问了: “他们为什么心甘情愿地堕落?” 赛尔看向阿纳塔,眼底的惊讶渐成肯定: “因为他们明白,不管他们造了多少孽,都有帝皇使者替他们兜底。” “是因为班布爷爷?” “是的,都是因为圣恩者中的无冕之王,因为能以一人之力压倒全世界的帝皇使者。” “赛尔哥哥,你…你想要挑战班布爷爷?” “假如我能击败先祖,我就会挑战班布爷爷,”赛尔盯着右手的掌纹,缓缓地闭上眼,重重地握住拳,“我会将爷爷打败的,我会的。” 阿纳塔挪到赛尔身侧,打气似地举拳对碰: “嗯,赛尔哥哥,我相信你。” “呵,有志气,”在圣城的制高点,久坐圣环殿的班布先生睁开了他的眼睛,“没错,你能让爷爷满意的。” “统领?” “进。” 白发苍苍的法普顿站在班布先生的右后方,陪他一同俯瞰圣城: “格威兰海军似乎有变,统领。” “哦?” “他们的主力的确出事了。这一年来,他们的三支舰队驻扎在温亚德旧港附近,可昨天,有人拍摄到舰队离港的视频。今日,温亚德旧港业已清空,三支舰队去向不明。” “无妨,他们在向北海进发。” “他们要去灰都了。我们需要撤离灰都内的战士吗?” “无妨,他们另有所图。” 法普顿看向身前的班布先生,他和班布先生的距离明明只有一步之遥,却如同相隔千万里,触不可及: “您愈发全能了,统领。” 班布先生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谬赞,反问起无关紧要的事: “听说你们近来推行了新的养老政策?” “是的。我们借鉴了瑟兰的养老经验,推出一套长期的、可持续的养老保险制度…” “非常高明的政策。养老保险,每年金额固定,要是交上二十年,总计花三百万,待退休后,则可在三十年内领取共三百五十万的保险金。这利率能跑得赢通货膨胀吗?” “我们的目的是募集资金。” “也是,他们总会交的。 把钱献给政府,比存在自己手里有意义。他们消费出去的每一分钱,都在帮你们建设更美丽的南共治区,是吗?” 法普顿的回答不卑不亢: “是帮朝晟建设更富庶的南共治区,统领。” 班布先生释怀大笑。他凭空变出那杆经典的黄铜烟斗,塞进烟丝点燃解瘾: “法普顿,什么才是世界上最没用的宣传语?” “吸烟有害健康,统领。” “走吧,看看你们新逮捕的犯人吧。” “是,统领。” 金芒璀璨,班布先生与法普顿传送至圣城的处刑场。现场人头攒动,噪声震天,本地的观众在争论两名罪犯的身份,外地的游客在期待难得一见的处刑。 金芒涌现的一刻,万籁俱寂。观众们统统闭紧嘴巴,不敢再评头论足。本地人低着头,眼睛上瞟,偷偷观察那神威莫测的帝皇使者;外地人抬高头,架起摄影机,抓拍那平平无奇的常青武神。 但今天的主角不是使者与使者的追随者,而是两位被束缚的罪人。他们皆是中年男性,肢体有着不同程度的残缺。他们双臂缚在背后,跪向万千观众,姿态犹如在忏悔罪行。 “他们是谁?”使者问了。 “真理教的圣恩者。”追随者答了。 “所犯何罪?” “听信异端,尊崇伪神。” “听信异端,当割其双耳;尊崇伪神,当剜其眼珠。” 使者负手而立,伟力即时传达。两位罪人的眼与耳如获生命,疯狂地挣脱皮肤、骨骼、肌肉与神经框定的界限,硬生生脱离罪人的躯体,撕得鲜血淋漓。 “你们的目厌弃你,你们的耳不耻你,你们的感官背离你,你们的罪无需复议。” 亲见如此恶心的场景,外地人的喉头鼓动,险将一口呕吐物喷到前排人的背后;本地人振臂一挥,高呼“使者万岁,武神常青”,好似被血腥的香味激发了兽性,又借兽性宣泄压抑的心。 喧哗齐天时,一位犯人抬起头,用血淋淋的眼眶看向使者的位置: “你输了。” “输了?我?”使者笑了。 另一位犯人说: “即使挖去双眼,也无法阻止人们看清世界的黑暗;即使割去双耳,也无法阻止人们倾听内心的恐惧。” “恐惧?”使者笑得更欢喜了。 两位犯的回答异口同声: “恐惧,无所不能的武神,他们并不敬重或信赖,而是恐惧你。” 此话一出,鼎沸的处刑场霎时寂静。观众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使者为何给罪人们大放厥词的机会,更不知罪人们为何口出狂言。他们困惑,他们隐忧,他们自问,他们不解,他们慌张,他们找不到依靠,他们如预言恐惧: “处死他们!处死他们!他们十恶不赦!他们罪不容诛!他们要以死清偿对使者大不敬的罪!” 是谁先喊,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们找到逃避的借口,统一口径讨伐两名罪人。使者由得人们呐喊,由得人们发泄,由得人们放肆,而后一语定乾坤: “处死他们,究竟是遵从我的判罚,还是遂了你们的命令?” 因无人敢言,使者继续说: “故此,我特赦他二人之死罪,负刑改悔。” 随着使者指向两名罪人,他们漂浮在半空,头脚正面相对,绑缚解除,不受控制地互相紧拥,拥抱至融为一体,模糊了血肉与衣服的界限,生成了新的躯干。然后他们四条腿弯折以撑地,脚趾拉长以行走,脖子膨大以呼吸。变成了一只无眼的双头蛤蟆,被栓到处刑场的中央,以慑群敌。 被震慑的不止暗处的真理教,还有游客与市民。除去极度猎奇的摄影师,游客们无不晕厥或反胃,往处刑场边缘逃去。市民们呆立原地,久久不得反应,直至恐惧再度支配内心,直至勇气与良心再被畏惧打败,他们再度欢呼雀跃,说: “武神万岁!” “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啊,法普顿。”处刑场上,班布先生环顾着狂热的民众,如是说。 “如您所愿,统领。” 他回到圣环殿,接着闭目安息,发散着忏悔的疲累: “劲敌啊,请尽快苏醒吧。请相信,我绝非贪生怕死之辈,皆因我早已无所谓命运,只等你帮我悔过自新。” 果真有人能帮他悔过自新吗?假若赛尔听见他的梦呓,必会垂泪—— 能帮他悔过自新的,唯有他自己。 (四十九)勒索 在圣城北面的麦格达,市长近来对工厂方面盯得更紧了。他屡屡往返于拖拉机厂和钢材厂之间,把达西欧家赠送给他的瑟兰豪车的轮胎都磨平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成了军迷,不看到精钢坦克睡不着觉。只有鲁格曼明白,这位喋喋不休的舅舅是危机感作祟,疑心病大发: “这钢材的质量,怎么就下降了呢?” 鲁格曼看向窗外的镇子,却只看到一片雾霾,嘴巴半张,如梦初醒: “哦喔喔喔,舅舅,看我这记性。是我忘了,上个月他们就报告过,他们把原料换了。” “事情太多,不怪你,我看,该给你找个女秘书分忧了!说吧,原来那铁是哪家厂产的?别因为怕贵就省钱,武器的质量一定要过关!” “不是哪家厂生产的,是从废品站收的。” 市长撑着座椅,前倾腰身,侧视鲁格曼,大感困惑: “废品站能收这么好的料? “是啊,我知道以后也奇怪,托人一查,唉,原来废品站是收现成的护栏、路障、井盖,融了再炼的,质量能不好吗?” “滑头,”市长一挥手,面色严肃,“这种偷鸡摸狗的,绝不姑息,严惩!必须严惩!” “舅舅,您放心吧,已经管教过了。哦,停车停车,达西欧家到了。” 今天,市长亲自来达西欧家的豪宅做客,且没有知会别人,为的是和塔都斯·达西欧深入交流资金与人力的问题。实际上,市长也清楚,达西欧家族的掌门人是塔都斯的母亲与姐姐,这位新的“达西欧先生”不过是个传信人。但这个传信人在达西欧家的影响可谓举足轻重,且头脑简单,比精明的达西欧太太和达西欧小姐要容易对付。 市长前脚刚迈出车门,塔都斯后脚便冲上来,穿的是睡袍拖鞋,像是才从床上爬起来。他握住市长的手,腼腆又不失风度地打了个喷嚏: “抱歉,鼻炎犯了!这两年空气质量好差的,老是…” “哎,环境是发展工业的代价嘛。达西欧先生亲自来,说明是真把我当长辈,走,咱们进屋!” “走走走!”塔都斯作出邀请的手势,待鲁格曼下车后贴上前去,绕着那辆车左看右看,“这是…我父亲收藏过的瑟兰产商务车?咱们不该多坐本市公交,支持本市车企么?” 鲁格曼答道: “支持是肯定要支持的,不过像这种好车,批判性地坐一坐,体验其他国家的工业成果,也不违规。” “高见!”塔都斯竖起大拇指,敬意真诚。 穿过迎客长廊,见过两排风情万种的半裸少女大理石雕像,一进入会客厅,市长便被塔都斯的阵势吓到了—— 幕布投影仪,酒台冷柜,不说还以为是在私人影院开派队! 而塔都斯播放的电影,是一部有年代的爱情片,讲述痴情邻家女孩的主角,经过数十年的等待,终于通过考验,抱得美人归的故事。市长是看不得这些,哀求般请塔都斯关掉投影仪,起码先静个音: “您可别看这种老掉牙的玩意了。您瞧,这电影的主角是个什么东西啊,人不喜欢他硬追,追不到,他就等人出轨堕胎再去接盘? 你别不信,我真认识一个和他差不多的,东城区的那家医院,院长就是个软骨头,见了初恋情人就六神无主,叫他办的事忘光了,医院死了人他不去。 他啊,总幻想只要全心全意对人家好,人家就会死心塌地地爱他一辈子,可人家跟他是逢场作戏,办事是为了钱,他要是为了滚床单把正事办砸了,把工作丢了,人还跟他睡个屁!” “是吗?”塔都斯大受震撼,喝着啤酒调低了音响功率,“我看影评人说,这部片子的男女主都是爱意如火的痴情人啊?” 鲁格曼解释道: “不如说是自爱,他们和配偶以外的人上床前都要做病原体检测。” “哼,假如上床等于爱,那妓女就是世上最博爱的人,”市长仰靠着沙发坐下,翘起一只腿,对这部电影颇有微词,“这两天,有娘们瞎造谣,说我们车厂用的漆有诱发宫颈癌、乳腺癌的成分,镇上的记者、法官、女警和检举人串通一气,想办成铁案,讹政府的赔偿,哼。这些人,真该送给令堂管教,我听说,她可是这方面的专家?” “啊?我妈不拉皮条,只是收留些无家可归的姑娘,”说起这话,塔都斯脸不红、心不跳,“话说回来,您打算怎么处理她们?” “我打算?我打算把判案的写通告的都抓起来,以造谣生事为由,拉到大街上巡游,看看她们的脸皮能厚到什么地步!” “高!魄力超群!那车漆真致癌吗?” 鲁格曼扶了扶眼镜,替舅舅回答: “致癌,但是前列腺癌,不是宫颈癌和乳腺癌。” “哦,那确实,工人们还没说话,她们倒闹上了,”塔都斯敲着沙发扶手,脖子晃得像弹簧,“等等,我去那儿钻过啊?不会…” “不会,一次而已!致癌这事情,要长期接触才行,”市长打起哈欠,乏累得很,“理想总是要牺牲的嘛,只要牺牲的不是咱们就成。” 塔都斯给市长和鲁格曼取了两瓶温亚德的葡萄酒,也不拿高脚杯,抽出木塞就对瓶吹: “那他们清楚吗?” “他们?”市长问。 “拖拉机厂的员工啊?” “高昂的薪水有着对应的风险,他们是要考虑到的。”鲁格曼回答。 塔都斯喝得脸颊滚烫,勾着鲁格曼的肩膀,笑嘻嘻地打酒嗝: “我看你这位置也挺有风险的,要不要让给他们坐啊?” 鲁格曼回敬道: “你的家产也有附加风险,不如转赠群众吧?” “行啊,我无所谓,”塔都斯把喝了一半的葡萄酒扔进垃圾桶,“给了谁有区别吗?钱最后不还是要落进你们的腰包?” “什么话这是!”市长一拍沙发,肃正起立,“你是在干什么?向我撒火?” “别别别,我没那个胆量,市长阁下!我搁这儿生闷气呢!” “生闷气?我看你是在自责! 你自责什么?你自责什么?你告诉我,你自责什么? 你说,你自责什么啊?他们懂什么?他们一群老百姓,能像我外甥一样,懂得怎么调配多部门的运作、怎么跟格威兰人交涉、怎么从瑟兰找外援? 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处理政事,我外甥是最专业的;买卖房产,你是最专业的。 你们都是在最专业的环境里生长的,这是你们的先天优势,并不是走后门。 记住,你们是顺势而为!” 塔都斯一脚踹向垃圾桶,把垃圾桶里的酒瓶踹飞出去,撞在墙上碎了个稀巴烂: “专业?专个屁的业! 我告诉你房地产怎么赚钱。先疏通关系贷款拿块地,假装盖个房子,再把房子抵押出去,拿抵来的钱分红,盖好房子继续贷款,贷来贷去,钱就赚来了。 看过一次后,猪他妈都懂这钱怎么赚,这还叫专业?专他奶奶!” 鲁格曼起身挡在市长面前: “达西欧先生,表明意见的方法不应该是用脏话发泄。” “发泄?是我想发泄吗?”塔都斯瘫回沙发上,捂着脸,不敢睁眼,“都是你们逼的!你们批贷款,你们分最多的钱,真当我们是傻子,啥都想不懂?你给我们贷款,不是为钱就是为了政绩!随便挑一条路,拆了修,修了拆,这就是政绩,让我们盖房子贷款,钱出出入入,一看经济统计,哇,账面多好看,麦格达的经济一路走高啊!混账王八蛋我们当了,白手套我们做了,替你们挡枪子接口水,我还不能骂两句了?” 市长推开鲁格曼,坐到塔都斯身边,慈眉目善地安慰道: “想赚钱,想成大事,想闯出属于自己的事业,就要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折磨,吃常人吃不下去的苦。 良心?良心的责难算什么?你记住,良心这种东西,你丢得越多,赚的钱就越多! 况且,要不是碍于你父亲的情分,你连我的面都见不到。” “是是是,您说的在理!” “你要想清楚了,”市长握紧双拳,抬到面前轻晃,“不是我占理,我的拳头才大;是我的拳头大,我才占理。” 塔都斯一抱肘,咬紧牙关: “说吧,这回要多少献金?” “两公吨黄金,等价的威尔也行。” “您要给我家干破产了!”塔都斯一屁股从沙发上弹起来,把刚烫的头发挠成了鸡窝,“不行不行,我妈得弄死我,您就给打个折吧,我家这么多员工也等着吃饭呢不是?” 市长的笑容可不像是能谈条件,而鲁格曼的口吻就有商量的余地了: “七成是底线。” “唉,这…成吧,我跟我姐说,托人押市政厅去,两分是九九金,余下的用白银、威尔和博萨币结算,包您满意。” “投资总有回报的,”而今再看向塔都斯,市长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欣赏,真不知是敬他是个冤大头,还是真心实意地表扬,“我们就不留宿了,个人作风要端正,家庭卫生要清洁。当然,这些小毛病不影响事业的进步,小伙子,我,看好你!” 在鲁格曼的跟随中,市长拈起兰花指,学着流行天王扭起性感舞步,唱着跑调的歌词,说什么“我今日独上那危楼,遍尝灰土的美酒好肉”,走得相当之潇洒。 登车时,鲁格曼请教: “就这么放他一马?不适当警告么?舅舅?” “我一看这孩子,我就喜欢,”市长笑得可慈祥,像极了刚接完独孙儿的亲爷爷,“兴许是默契使然吧,再说,我和他的父亲交情匪浅,也别太辜负了。” 鲁格曼罕见地奸笑了: “您这话说的,果真不辜负,就不该上门追债了。” “嘁!辜负又怎么了?这世界上,能辜负人的人,最好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发车!” 车窗上升,轿车绝尘而去。 塔都斯用望远镜瞄着这帮不速之客,确认客人们走远了,才打起响指,唤出佣人一群,把卫生交给佣人们打扫,自个儿则闪入卧室,向盯监控的埃尔罗自吹自擂: “咋的,我演技还行吧?” 埃尔罗打心眼里佩服塔都斯的胆大妄为: “拽的一逼!刚刚那演技,至少该抵一半的献金!” “别提了,来来来,继续继续,”塔都斯扔给埃尔罗一台笔记本,邀请他组队打枪战游戏,“老逼登才打七折,妈的,我老子要还活着,心怕是都要碎了!” 埃尔罗戴起耳机,满嘴反话: “怎么了?人家吃了多少苦,才换来这身官服啊,为子孙谋些福利,难道不合情合理?” “说得好!我等着呢,你看他们,现在把贪污敛财说得这么情真意切、铿锵有力,日后等真理教剁了他们的头,我看他们要如何展现语言艺术,跟拿枪的人狡辩!” 埃尔罗笑着沉默了。鼠标和键盘的弹响霸占了这座卧室,塔都斯打开麦克风,狂喷队友不会架点、不会起枪、不会封烟打配合,杀出最高的人头比,仍未能力挽狂澜,输得一败涂地,临了还被格威兰的队友喷成是“没素质的棕皮鬼”,气得砸了手旁的水晶烟灰缸,猛灌两口冰镇鲜啤才能平复心率。 埃尔罗游戏水平太差,不好拍塔都斯马屁,便敲敲桌子,手摸服务铃: “喊人扫地不?” “唉,喊吧,”塔都斯先一抬手,又伸长胳膊叫停埃尔罗,“等会儿等会儿,你书读的比我多,你说,要怎么形容这声音?” “呃,碟子砸碎了?” “不对,是…是大理石雕像开裂了,开裂了,哈哈哈,开裂了!走,跟我来!” 塔都斯着了魔似地跳起来,揪着埃尔罗跑出卧室,径直撞进老爹的收藏间,拿下一柄古典战锤,甩给埃尔罗一把双手剑,走到迎客长廊上,将那些半裸的大理石少女像统统砸了个稀烂,把打扫会客厅的佣人们吓唬得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少爷是在犯什么毛病。 砸完,塔都斯饮下的酒精终于发作了。用不着埃尔罗搀扶,他倒头就睡,用大理石碎片当铺盖,拢到身上,眠得舒舒服服。 埃尔罗喊佣人看着塔都斯,借口收拾东西,绕进装满武器的地下室,对照着手机里的照片,从摆满爆炸物的展柜里搜出两颗手雷、一盒炸弹,用玩具模型摆上原位掩饰,收进书包里,溜之大吉。 他骑车返回学校宿舍,和舍友们寒暄两声后爬回床上,掀开笔记本电脑查看聊天频道里的消息。 近日麦格达的新闻是频道里的热议话题。新闻录像里,麦格达的市长针对律师、法官团体串通判案的行为作出严肃批评: “常有人跟我讲,这格威兰系的法律啊,大案看政治,中案看舆情,小案看人情,面试看学历,考试才看法律。现在,我要替他补充一条,办铁案,还得看性别了! … 我举个例子吧,格威兰人不是吹捧骑士精神,提倡见义勇为么?很好,这在过去是没有毛病,可现在呢?万一群情激愤,被人利用了怎得了?试想一下,在大街上,一个女的幻想别人偷窥她,突然高喊身边的大叔是流氓,好,周围的热心人听见了,一拥而上,把人打死了,一看监控,人完全没碰过她,这叫人怎么办?法不责众吗? … 也许有人要跟我狡辩,说格威兰法典的创作初衷是好的,可现在呢?不过是堆律师的口才展示地,以及犯罪嫌疑人的演技表演舞台。 … 因此,我提倡,在麦格达范围内,暂停格威兰系法律的施用,试行后帝国时期的律法。 诸位谨记!值非常之时代,唯有严刑峻法方能保障权益!保障公平!” 频道里的网友都说这市长是疯了,竟然敢公开发表演讲,复行奇罗卡姆制订的第二帝国律法,是变着法给朝晟、瑟兰和博萨找入主北共治区的借口么?如果他真相信老旧的帝国法律适用于新世纪,那么他的病简直严重到可以拿治病的药去开糖果铺了! 而亚迪菈的观点与众不同: “这位的心黑着呢!跟我们领导一个样!他那意思啊,是说别人手中的暴力是暴力,他们手中的暴力就是正义,切。” 看亚迪菈上线,埃尔罗打趣道: “你们领导又放什么臭狗屁了?” “这是我们院长的演讲词,特别占用午休时间,把我们这些培训期医生拉到太阳底下搞的什么大会… 来,你们听听—— 忙碌是一种幸福,让我们没有时间痛苦; 奔波是一种快乐,让我们真实感受生活; 疲惫是一种享受,让我们无暇空虚寂寞; 坎坷是一种经历,让我们真切理解人生。” 埃尔罗看了半天,横竖看不懂这话是想传达什么意思。但只需稍加联想亚迪菈平日倒的苦水,他便明悟了院长的意思: “老实当牛做马,比什么都重要!” 而亚迪菈爆出的料,可不止这么点儿小斤两。她跟网友们透露,据她从导师兼主任那儿偷听到的消息,加上同学、护士们的口头传闻,她能确定,她们院的院长,在跟北共治区最大的药企合作,以求在麦格达建设新药厂,明面上说以供民用,实则是供给军方,专门做人体试验,优先生产镇痛剂与兴奋剂,而建厂的资金,还得从税里收啊! “加税?麦格达要加税了?”埃尔罗大吃一惊。 “别问我,我哪晓得!反正钱没落进我的口袋。这天天加班,一周两天夜班,一天全班,三天白班从早七上到晚八,没有绩效没有奖金,还得再熬个两年才能拿到行医资格证,还能指望什么? 我求求使者,求求朝晟人瑟兰人,快带着他们的大军踏平北地吧!我想当二等公民,我想当武神的奴隶,我现在就想当!” 发表出这条争议性极大的言论后,亚迪菈关掉消息提示权限,看着趁收工时间从医疗用冷柜里拿出进口葡萄酒解渴的主任,迷茫又恼怒地大笑三声: “老师,您教的对啊!生活的幸福离不开财富的累积,而财富的累积离不开贪婪—— 一个人要是不贪婪,他还怎么累积财富啊? 妈的,我要贪,我也要贪,大贪特贪!贪到退休吃利息,花钱买个帅哥,每天都能抓他的雀雀,把他捆着,吻他一整天!嘻嘻…” (五十)泄露 “亚迪菈,来搬个器械!” 半梦半醒之间,亚迪菈听到了值班护士的呼唤。她放下一叠叠病历,跟护士推着两辆器械车,运了四箱各四五十斤的器械,去污染处理中心换医疗用品了。 由于物资紧缺,医院里的大夫们能省则省,譬如口腔这种科室,已经用不起过滤水,都是接自来水管,谎称是新建了统一消毒的供水设施。像亚迪菈这样的女培训医生,是当成男护士用;而男培训医生,则当成骡子使唤。除了手术、开药外,所有能干的活都抛给他们做。 用院长的话来说,医院是生怕他们闲着了,无法从实践中收获知识。 要亚迪菈评价,她会骂一句“纯纯的放屁”。培训培训,哪里是来培训,分明是当奴隶!不,不是奴隶,奴隶好歹是奴隶主的私有财产,病了饿了有人经管,她呢?院方只会说“在座的大夫谁没吃过苦,你还想当例外吗”,呛得她有苦难言。 亚迪菈着实不理解,假如院里的大夫都经历过培训期的折磨,他们应当能体会年轻的培训医师有多不容易,为什么他们不向院方建议,不提倡培训制度改革,反而认可这种模式,甚至于大力压榨培训医师,认为培训期的年轻人给他们当苦工是天经地义? 莫非人的本性,就是将吃过的苦强塞给下一代,并以此为乐么? 不敢想了,亚迪菈不敢再想了。她越是想,眼前的黑暗就越清晰。那黑暗由护士和病人的背影融合而成,变形为一扇无光的牢门,若是贸然推开,必能看到万劫不复的炼狱。 她回到科室抓起笔杆,死命地把纸巾往耳膜上捅。她恨不得把耳朵捅穿了,因为这样她就听不到医生护士催她干活的魔咒,因为这样她就能趴在桌上、美美地睡上一觉了。 科室里没有瞌睡虫的容身之地。她睡得再死,也抵不过大夫的嗓门、摇晃和拍击。她眼冒血丝,用一种想杀人的目光瞥向钟表,一看,才眯了十五分钟,想继续睡,却被大夫搀起,硬是扛进门诊给人看病去了。 “缴费单…” 亚迪菈刚穿好手术服,一位瘦成骷髅的女青年就趴到床上,脱了裤子,熏走了亚迪菈那顽强的睡意。 亚迪菈定睛一看,眼前的哪里是屁股,简直是朵长满红斑、脓疮的透明菜花!她心生畏惧,直想逃离门诊,逃回家喝两粒安眠药,好忘掉恐怖的疣状组织。可考虑到病人投诉的后果,她还是强忍不适,逮了两层手套,勉强给病人做完指检,被脓肿和痔疮搞得恶心。 待亚迪菈应付完这位病人,值班的大夫才姗姗迟来,让亚迪菈务必从中学习安全防护的重要性—— 这位病人曾在格威兰留学,本事没学到,却感染了格威兰女性的“前卫”风气,在街上一对眼就约炮,得了一身要命的病。 亚迪菈巴不得踹大夫一脚让其滚蛋,但她仍是强撑笑颜,陪人风趣: “前卫?春天到了,发情了!” 说完,她便懊恼了。这么好的拍马屁的机会,她竟然错过了?如果拍个上佳的马屁,她也许就能休一天假,补觉安神了—— 舔人的境界取决于脸皮的厚度,她只恨脸皮太薄,境界过浅! 熬到中午,她趁着吃饭的机会逃出医院,跑回出租屋,把手机调成静音,即便挨罚也要睡个好觉。入梦前,她给手机充上电,在床头灯的照明下打开聊天频道,借网友们的争论以催眠。 意料之外的是,网友们还在讨论她昨晚的发言,更是分成两派,投降派认为由武神、朝晟、瑟兰统治的北方会比如今太平,反对派则持反对意见,痛骂投降派有找死的天赋: “你们不要这么贱好不好?要是武神把你们二一抽杀,杀完了,你们是不是还要立个神像供着他,免得他改天再屠你们一回?” 亚迪菈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抽了肚皮: 这两派都是什么人啊?争来争去,是在争给谁当狗?难道不找条狗链子拴着,他们就活不下去了?当狗当上瘾了吗?! “天生的贱种…”亚迪菈笑着痛着,声音愈低,滴落眼泪,昏睡不醒,“天生的奴性…” 天生的奴性? 当出生在大地各国都不可能放任中洲人崛起的大环境,当臣服在那位如神明般强悍的使者之下,区区凡人,又怎么能做到万众一心,又怎么能反抗强权、摧毁神只,又怎么能主宰各自的命运? 唯有借口随遇而安,实则当命运的奴隶。 亚迪菈不甘心当奴隶。她扑向父母的怀抱,哇哇大哭,诉说着学习的苦、工作的累、生活的难。她平日绝不会哭诉,对辛苦打工供她上学的爸爸妈妈,她一直是报喜不报忧。她清楚地记得,爸爸是早出晚归,罕有假期,几乎是住在工地;妈妈是八点开工,九点下班,还得早起给她烙饼当早餐。她吃了父母这么多年的饭,熬完了初中、高中和大学,而今再熬两年,就能步入社会,既养活自身又反哺家庭,何需暴露软弱的一面,把负面情绪传染给本就辛苦的父亲母亲? 她想擦干眼泪,却发觉胳膊上的小手过于幼嫩,醍醐灌顶: 原来是梦境啊。 一觉醒来,已是明日午时。亚迪菈抓起手机,看到了几十个未接电话,全是同学和导师打的,心跳不免加速。 紧张是肯定的,慌张是不允许的。她冲了个久违的热水澡,没用洗发水和肥皂,故意把头发挠得乱糟糟,从洗衣机上抓起没洗的脏衣服穿上,在赶往医院的路上编了无数的借口,怎也要把导师搪塞过去。 她直奔消化科,别开拦路的同学,故作慌张地冲回科室,忙不迭向导师鞠躬道歉,就像初入科室时那般胆小拘谨: “老师!对不起!我、我睡得实在太死,没听…” “你还敢回来?你还有脸回来?” 这时,亚迪菈才抬起头,看清了主任那比死了爹妈还难堪的表情。她吓懵了,旷工一天固然过分,可主任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吧? 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四周,但见科室内的大夫都是面带同情,别的培训生的神色摆明了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至于那位想拦住她的同学,只能躲在门外,换上一副“自求多福”的面容,怜悯又恨铁不成钢似地原地顿足。 “找救星呢?没人救得了你了!”主任静坐原位,不怒自威,失望至极,“我带了这么多届学生,把天捅破的你是独一个!” “我、我怎么了?” “还在嘻嘻哈哈?还有脸嘻嘻哈哈?你干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现在认错,我还能宽宥你一阵,送你到别的科室培训,再不识抬举,别想领到医师资格证书!”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亚迪菈慌了,她往前一扑,跪着抱住导师的膝盖,哭得无措极了,“我、我知错了!我不敢怠工、我不睡懒觉了!我加班!我连上一周!一个月!” 主任打开她的手,推得她往后一倒、瘫坐在地: “还给我装呆瓜?你当我们这些老头子不会用互联网?你自己说说,你往那聊天软件里传了什么?” 旁边一位医生打开手机,把网络里传疯了的主任讲话、医闹、肛肠科患者笑话的合集展示给亚迪菈看。这些视频、照片、文字受过精心整理,还附加了亚迪菈的个人信息,不用猜都知道,是那些爱看热闹的网友和同性恋干的好事! 亚迪菈如遭五雷轰顶。她着实没料到,她当成玩笑乐子发到聊天频道里的视频,竟然会被有心人上传到热门新闻网站,更暴露了她本人的身份信息。聊天频道的信息保护协议怎么没生效呢?还是说网友的推理能力太强,又或者那些记仇的病人猜出她是谁? 问问问,她该找谁问?找谁问都没用,当务之急,是向导师道歉。她一手撑地,一手锤地,哭声懊悔不已: “老师,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知道后果这么严重…我不该出卖患者隐私!” 主任站起来,收起平时领导似的温和,冷酷又无情地俯视着她,一步步晃远了: “患者隐私?隐私,重要吗? 你把我都卖了,还惦记患者隐私!” “老师,我…” “呸!别喊我老师,听着埋汰!我不会再带你了,你去跟教务科说,另找个科室,重新培训吧! 别怪我不讲师生情,不管你有心无心,你都捅了天大的篓子,这回,谁都保不了你!” “老师!我等着拿证,我等着工作啊!我家里…” “你家里紧张关我什么事! 你爸妈跪着说来项也没用!出去!我的科室不欢迎你!” 主任负手而立,语气足以截铁斩钉。她看不到主任的脸,眼里全是主任那冷漠的背影,她知道,在消化内科的一年是白干了—— 培训期,延长! 同学顶着压力,把她搀扶到护士站休息间,给她倒了杯温水,长叹一息: “你都在网络上发了什么!发就算了,还不打码,不修音,那主任能放过你吗?” 亚迪菈浑身发软,怎也捧不住水杯,要借着膝盖托底才能稳住杯中的波浪: “我…” “不是,你平时的机灵点子都跑哪儿去了?怎么到了关键时刻拎不清呢?” “我没想到啊!” “你情商都清零了么?市政厅的风向你不是没听过,这个节骨眼上你发这些,万一让市政厅的盯上了,全医院的领导都要给你害死!” “那我该怎么办啊…” “先找教学科吧!” 亚迪菈想站起来,下意识松开手,害得水杯砸在脚上,打湿了运动鞋。同学拿来拖把,劝她别放在心上,先去教务科要紧。她感激地应承下来,浑浑噩噩地走出去,没有注意到护士站的门已经关闭。 “不可能。”面对亚迪菈的请求,教务科的老师是如此回答的,“本院没有培训期换科室的先例,如果你和你的导师发生冲突,请联系学校为你处理。” “老师,我们学校在…在交火区,”亚迪菈卑微地紧闭双腿,收拢膝盖,两手交叉,大拇指互相打转,“我打过电话了,他们说暂时没有余力联系新医院…” “你是麦格达人,怎么就不在麦格达读大学呢?” “我…” “我实话跟你说吧,你们学校不帮忙的话,我是没辙了! 你看你都干的什么事儿!酒桌上的荤话都敢传出去,咱们医院还有哪个不怕死的愿意带你啊? 我告诉你,用不了两天,你这威名就在麦格达传开了!全麦格达都要知道,某学校某某届毕业生,是颗坑死导师不偿命的地雷!就麦格达这小地方,谁还有种教你啊?” “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没有。” “真的…” “说了没有! 这医学的圈子才多大啊?医学是有地缘性的!哪个地方教出来的人,才能在哪个地方混!而且,还不局限于一座城市,是要按行省算的! 也就咱们共治区不分行省,最高行政单位限制在城市,唉我这么跟你说吧,你导师的导师,你导师带过的学生,还有学生的学生,里面有好多闯出麦格达,在别的城市扎根的。人家那电话一打,短信一发,各医院、学校、诊所通个气,你绕麦格达拉条一千公里的线画个圆,除了南边儿的,谁还会收留你? 走吧!回家休息吧!” 亚迪菈摸着墙走出教务科办公室,瞳孔失去了高光。她一路跌回科室,当着一众病人、大夫的面推门而入,跪在主任脚下,用头在地板上磕出一道血印。病人被她吓得躲往墙角,大夫们试图扶她出去,而导师则是拨通电话,让保卫科的人带她去外面冷静冷静。 在她被保安架出科室的时候,病人也从旁人口中了解了来龙去脉,撇嘴埋怨: “不上相的东西,没长眼,害俺白等好一会儿…” 亚迪菈心尖发颤,甩开了好言相劝的保安,步伐摆脱了趔趄,近乎是狂奔着跑出医院大楼,往出租屋归去了。 “怎…”在医院门口,埃尔罗与亚迪菈擦肩而过,想唤住她却被吓了一跳,“火急火燎的,家里出事了吗…” 挂号,候诊,开药单,一来二去,埃尔罗方才打听到医院出了什么乱子。他赶忙去药房取药,找了家网吧登录聊天账号,稍稍翻了翻,便看到了网友们在疯狂转发亚迪菈的个人信息,脱口而出: “妈的,一帮傻逼。” 他点开上级的头像,打算请示上级暂时启用禁言,却抓紧鼠标,滑着滚轮来回拖动页面。 在他们的聊天频道禁言是白忙活,亚迪菈的个人信息肯定是泄露出去了,当务之急是找到亚迪菈,免得她做傻事… 不对,那埃尔罗该怎么说?说“其实我是你的网友,我一直在聊天频道观察你”吗?帝皇在上,他果真这么搭讪,亚迪菈首先就要怀疑是他泄露了自己的消息。 “呸,干他奶奶的帝皇,”埃尔罗咳了口黄痰,用纸巾包好,搁在键盘旁,向上级请示该如何争取亚迪菈信教,“救主在上,救主降生,救主有眼…” “救主赐福!” 在南方,圣城附近的无名小镇里,一位真理教信徒高喊着相似的口号,抓紧炸药包翻出掩体,向前方的枪林弹雨发动死亡冲锋,然后被一片高速旋转的飞盘砸个正着,爆为一朵美丽的血花。 “我贼,不怕死啊异教徒!”成功用爆炸飞盘解决掉最后一个敌人,李依依是格外得意,“不对,老娘又不信教,也算异教徒!哈哈!” 文仓这个打先锋的蹲在队伍末尾,此时才进场收拾残局。他半蹲身子,从地上拾起一根戴着婚戒的无名指,想把指头埋进地里,却被同伴阻止: “小文子,珠宝别扔了!可溯源,帮咱们找到他的同党!完事了还能卖钱,吃顿好的呢!” “有必要吗?”文仓不管不顾,仍把手指连着戒指埋进废墟,补了两脚踩实,“能干这事儿的,家人早已死干净了!” “说的好!死干净啦!”李依依扒开一具尸体,从尸体手中夺来打火机,“这谁毙的?真准,头盖骨连脑子一块儿飞了。他是想烧啥文档?来个识字儿的翻译!” 队伍里熟识中洲文的,就文仓一人。他接过李依依搜出的文稿,粗略地读了一遍,感觉无甚价值: “尽是些崇神拜鬼的梦话!说他们的神要复生了,赶快找具身体让神借用呢!用我老家的话说,就是请神上身!” “不是跳大神?”李依依顶了文仓一肘,叫他少放屁,“纸别埋了,带回去,领赏!” 文仓是最后一个离开战场的。他站到前来打扫战场的警察身前,想跟警察说一声替人好好收尸,却看警察点头哈腰,没等他开口便连答十声“是”,顿时打消了攀谈的念头,坐上要塞般的装甲车,回基地复命—— 他们和共治区的百姓,到底不是一国人啊。 文仓闲着无聊,索性翻看那些文档,细细捋一遍真理教近来在忙哪些事情。从通讯密度和任务地点看,真理教的渗透非常严重: 当你在家中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它早就在暗处繁衍了千千万万只。 真理教的信条是召唤救世主,以清洗世间的罪恶,恢复特罗伦人的荣光。为达目的,他们把帝皇宣传为邪神叛逆,声称救世主才是正统的本土神,而复活救世主的办法,即找到符合救世主降生条件的躯体,一具名为“依凭”的身躯… “悔悟与自省,将诞生依凭…”文仓默念着真理教的通讯记录,不觉失笑,“自欺欺人啊。可遇着真实存在的武神,不把自己也骗进去,人马该上哪召集?” (五十一)接头 卸去钢甲,文仓出奇的轻松,他的步伐好像终身监禁的老头解开了镣铐,走出了踉跄的自由。 自由?自由后是劳累的任务。一入部队,这身钢甲就赋予了他们磁性,把他们往钢甲里吸引。教官总能找出千万种理由作食言的借口,让他们出马、让他们执勤。 而今天,教官的借口是“人手不足”,令喻文仓和李依依他们班去讯问真理教的“圣恩者”。 同义而不同意,圣恩者与前行者,已是区分阵营的标签。对文仓而言,用“圣恩者”这种舶来词来称呼敌人,用“前行者”这种流行词来称呼战友,都是一样的拗口。很难不怀疑制订这套名词的人是想讽刺圣恩者古板、前行者先进,但实际的效果呢?是让普通人对他们心生惧意,敬而远之。 圣城精神病院,特殊病房,三名新入院的圣恩者已经等候多时了。即使身遭重缚,他们依旧面色轻蔑,一见士兵们所穿的钢甲上的拳形印记,那轻蔑更是升华为鄙夷: “你们朝晟人才是帝国的继承者啊!快动手吧,我们等着受刑,我们等着下炼狱!” 听完文仓的翻译,李依依笑得肚皮痉挛,不得不猛锤腹部,靠震荡麻痹酸痛。文仓被那打铁似的声响震得耳朵麻,劝她消停些为好: “停停停,怎么乐成这样?” 李依依没搭理文仓,直接走上前去,抡起铁掌给了这三人一人一记耳光。她的力道大得恰到好处,给三位圣恩者的耳朵刮出了血、眼睛拍得凸高: “都当他妈的阶下囚了,还狂个卵的狂!” 文仓赶紧拽开她,好歹给她劝熄火了: “他们打了肌肉松弛剂!你是要打死他们啊?” “日,你不早说!”李依依朝文仓胸口来了一拳,拿起审讯指南,现场研读起来,“小文子,你跟他们讲,把同党都吐出来还有条活路,再嘴硬啊,就送去刑场,做成双头蛤蟆,帮圣城百姓吃一辈子苍蝇!” 想到武神在刑场炮制的人体青蛙,文仓也是一阵后怕,便用温和的口吻劝三位圣恩者弃暗投明,莫作无谓抵抗: “既是使者的敌人,我相信使者的手段,你们不可能一无所知。剁手、跺脚算不了什么,他会从指头开始,一厘米一厘米地片掉你们的肉和骨头,等片光了四肢,就是躯干,躯干没了,还有脑子。如果你们不服软,他就会再来上一遍;挖眼,割鼻也是小菜,他真动起怒来,要用蜂尾刺钻你们的瞳孔、用毒蛇牙串你们的鼻腔。 即使你们忍受住了这些,还有活阉、抽肠、剥皮等着你们。哪怕你们意志坚定,扛过了人类所能想象的一切酷刑,他还有更趣味的手段,譬如辐射。 你们了解过辐射吗?就算是圣恩者,在遭受了超量放射性元素的冲击后,体内的基因也会损坏,你们丧失活动能力,被炎症、脓液、溃烂侵袭,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体验身体腐烂的过程,一步一步地踏向鬼门关,然后被使者拽回来。 我可以保证,使者会让你们的痛苦持续相当长的时间。在你们屈服以前,他会在你们濒死之际救回你们的命,另换一套手法摧残你们的精神,直到你们认清现实,向他投降。” 三位圣恩者中,那位年纪较轻的抬头仰视文仓的面甲,目光中有些怜悯的意味: “刑场上的两位投降了么?” “没有。”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们的骨头就比他们的软?” 文仓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李依依虽然听不懂中洲话,但从每个人的表情里猜出了情况,遂把审讯指南拍在桌上,让文仓学着她的气势,指着鼻子给三位圣恩者一通臭骂: “伥你妈的头! 当我们这儿是警察局,跟你讲法呢?你们有儿女吧?没有儿女有老婆吧?没有老婆有兄弟姐妹吧?就是独生子,也有爹妈;就是孤儿,也有养父母。你们信不信,我们查个把月,把你们祖宗三代的地址都挖出来,给你们亲戚全逮过来? 你们不是能行得很,个顶个能扛?哎,我们偏不折腾你,我们让他们扛!让你们老婆孩子扛!让你们兄弟姐妹扛!让你们爹娘婆爷扛!我就不信了,你们这犟牛颡还带遗传的,个个都有好斤两! 去,翻译翻译,给他们讲明白喽!” 文仓清清嗓子,调低灯光亮度,站在三人正中的位置,刻意低沉了声音: “你们有亲人吧?” 那位较年长的圣恩者老眸黯然: “你们还不清楚?” “我想听你们回答。” 那位中年的圣恩者吹起口哨: “有。” “有?” 老年的圣恩者补充道: “曾经有。” “曾经有?” “早就死了。死在同胞的手里,死在格威兰人手里,死在你们的手里。” 文仓先呼气而后吸气,颇热情地笑了: “我们才来一年,出勤的次数不过五回,应该不是我们的问题。” “是格威兰人的问题,是朝晟的问题,”年老的圣恩者望向文仓,那双浊瞳似要穿透钢甲引燃其中的灵魂,“是外国人的问题,是外来者的问题。” 文仓想开火,却打出一发哑炮,只得接着他们的话茬,自问自答: “对,是外来者的问题。” 待清楚他们讲了些什么废话,李依依抽出文具盒里的图钉,对着这三个人的指尖一根根锤了进去: “外你妈!谁先四处惹事儿,谁先挑起战争,谁啃不动硬骨头举国而降的?被白皮欺负怎么了?被我们教训怎么了?你们祖宗造了孽,你们就该替他们偿! 还怨我们朝晟?我们朝晟不好啊?像白皮一样刮你们地皮了是吧?小文子,别跟他们啰嗦了,直接动手!这帮人就是贱!你对他们越好,他们越蹬鼻子上脸;你学白皮恶整他们,他们一个屁都不敢放! 动手!” 耍起没见过的刑具,李依依倒是无师自通。不消一个钟头,三位圣恩者连惨叫的余力都丧失了。他们的指甲被拔光、牙齿被一颗颗扯掉、手指脚趾关节被一段段掰折,他们的瞳孔被银针扎穿、舌头被绞上卡环,卡环与针孔之间用钢丝相连,但凡有些微的颤动便是痛不欲生。 “扮轻省可累得很哦,”李依依摆好余下的刑具,贴到三位圣恩者耳边大声吼吼,“诸位大爷!你们先搁这儿歇一天!等你们想明白了,我们再来陪您!” 临走前,李依依特意视察了那些乖乖接受治疗的圣恩者,愈发嫌弃真理教的信徒太冥顽不灵。她跟护士长打过招呼,要多给这三位硬汉上点肌肉松弛剂,以待明日的审讯。 至于药量,千万要适中,少了怕他们自杀,多了怕他们嗝屁。 等他们结束今日的工作,美味的烤肉店便在天边招手,引诱他们前去。店老板还是给他们打折优惠,大串羊肉和牛肋排管够,鲜啤、果汁应有尽有,更不忘嘲讽真理教,替他们加油打气: “哼,我就说吧,信真理教的都是傻瓜,咱们南共治区注定是安生的! 你们啊,可得好好干,把这些捣乱的龟孙儿拾掇全咯!” “叔,您安心吧,”李依依每喝酒,牛皮便要吹破天,“他们那都是废物,啥子不会,就捧个炸弹冲来,我们呢,枪一举,这么一砰,哎,万物皆清净啦!” ”就说嘛!咱们圣城的繁荣,有赖你们维护!”老板笑眯眯的,又给李依依开了瓶啤酒,“我们这生意啊,还得你们照顾!常喊兄弟们来,记得哦!” 他们聊得正欢,邻桌的一位客人冷不防插了句中洲话,用那独特的格威兰口音吸引了老板的注意: “拿啤酒漱口是个坏习惯。老兄,你听听,洗手池的水龙头没关。” 老板竖起耳朵一听,迅步冲进厕所,果然发现不知哪个手贱的给水龙头扭到最大,溢滑了地板。他内里心疼,表面却强装镇定: “不打紧!这点儿水,咱还浪费得起!” 那位客人喝了口白水,意味深长地瞟了过来: “节约用水不是南方政府的宣传口号么?” “哎呀,节个啥的约啊!人灰都的明星,宅子里的八个水龙头天天不关,一天浪费的水我们一年都省不出来,等他们讲节约了,我们再跟进吧!” “我听说,圣城的水资源紧缺,多是从别的地方抽调的,这么奢侈,不怕人家供水地的有意见啊?” “您有所不知,能给圣城供水,是他们的荣幸!这圣城是什么地啊,寸土寸金!水在他们那里,就是普通的水,进了圣城,就成了玉液琼浆,老值钱了!” 客人被老板逗得歪嘴窃笑: “意思是圣城的白开水,也比乡下的西瓜汁贵!还真得去乡下看看,那边的物价得有多低!” 见客人是个识趣的主,店老板也不多顶嘴,回收银台吹空调去了。李依依听不懂他们在聊什么,只顾着喝酒,早就烂醉如泥了。文仓大致理解他们的交谈内容,却不好插话,遂等李依依喝吐再买单,回基地休息。 安顿好李依依之后,文仓到操场乘凉。太阳昏昏而气温不减,他走得越远,越觉得热,索性背靠铁丝网,接受黄昏的炙烤,散尽了一身力气。 “咋的,给皮上色来了?”文仓正闭眼时,阿尔教官从旁路过,扔给他一支防晒膏,“抹着,婴儿霜,晒太阳记得防皮肤皲裂!” “没事没事,我用不着…”文仓连连推脱,向教官解释他并不怕晒,“您怎么随身带这玩意啊?” “你就当我们木灵臭美吧!反正,我不想晒成古铜色,”教官坐到文仓身边,一腿放平,一腿拱起,哪有上级的威严,倒像个街头的二流子,“他们跟我反应了,说你这娃心事重,是咋不顺心了?” “没啥,硬要说咋了,是有点迷茫吧。” “迷茫?” “总觉得,这部队的生活,和我想象中有出入啊?” 教官拔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两手抱头,惬意得不行: “正常,谁想得到格威兰人不支棱了,真理教的人能起势了,咱们的统领也不管事了?你们啊,是恰巧碰上这节骨眼,服了最累的一届役。 顺其自然吧!熬几年就回去了,回去了,啥都妥了。” 文仓盘上自己的脸颊,不经意触到了好几条硬胡子。他都忘了有多久没认真刮过胡子,便忍着痛将之拔掉: “教官,有人和您一样不想回去么?” “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回去?”教官被文仓说得一愣,哭笑不得,“我是来得太早,在这儿扎了根,不回来看看心里空落落的。你们才待几年啊,几年的事情,一眨眼就忘了,哪能跟我比呢?” “李姐啊,李姐那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跟野马一样,上蹿下跳。她自个儿都说,这共治区比林海更适合她!” “小李?你叫她投胎到这地方试试,看她能熬个多少年? 其实也怨我,她这么拐的马,我是真第一次见,没经验。我想着驯马吧,该和打炮差不多,校准好就行,可我没想到,马会甩蹶子,炮不会啊!” 文仓难得大笑,同教官嘻嘻哈哈: “您这话说的,炮还哑火炸膛呢!马哪有不甩蹶子的?” “反正,小喻啊,做人别太拧巴了。他们咋样你就咋样,大环境如此,你别过意不去。要是有啥原则性的问题,你自己坚守就行,别强求他们。 他们啊,是特意选了这地方,来寻刺激的!” “特意选的?”文仓也学教官拔了根狗尾巴草,从草根处吸出清甜的汁液,“是他们选的,还是别人选的?总不能是网吧?” 文仓的问题,阿尔教官很难回答。他站起身,拍拍文仓的肩膀,走往宿舍的方向。当文仓追着他的背影看向远方,才窥见日落月升,星空没入黑暗。 让我们顺着星光回溯,把时间推到文仓买单后的一分钟。烧烤店里,那位犯了话痨病的客人见两位朝晟人离开,才招呼朋友们敞开吃喝,并喊来店老板,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珀伦尼雅的女孩。 “怎么,她欠你们钱了?”谈及朋友的女儿,店老板的警觉性顿时提高了,“还是学校的老师?” 客人用手臂划过同桌的每一位朋友,颇幽默地讪笑: “我们这肥头大耳、浑身油烟气的,跟教师哪有重合之处呢?放心吧,我叫胡特·唐卡拉,灰都居民,也是开餐厅的,和那位珀伦尼雅是网友,听她说她叔叔的烧烤店在圣城口碑甚好,我们就想着线下聚聚会,聊聊天嘛。” “满嘴胡嚼,一堆三四十的人,和女学生线下聚餐?骗鬼呢。” “真的,我们灰都的移民都不讲谎话的。” “没听说过这事儿。” “因为谎话都叫灰都原住民撒完啦,”餐桌外沿,最年轻的服务生敲敲桌子,满脸尽是不耐烦,“大哥,你看看我这手,餐厅里当领班的。咱们同行不骗同行,你把人喊来,我们是有急事儿找她。不为难你,也不为难她,你不信打电话问她,问她她爹买的那支股涨了没,那可是我教她买的哦?” 那髯如戟刃的店主也发话了,给店老板喂了颗定心丸: “是啊,同行不诓同行。再说这圣城是谁的地界,我们来旅游的能不知道啊?找死也不是在这儿找,对吧?” 的确是这个道理。于是店老板吩咐伙计招待好这桌客人,打通珀伦尼雅的电话一通臭骂: “你招的是什么人啊?成天刷手机刷电脑,你不看这群五大三粗的,一身血气,看着就不是善茬! 什么,炒股?赚了?不是,这跑堂的还懂股票啊?你别瞎扯,跟叔说,是找人贷了钱,还是打游戏骂了人家,约来打架? 什么,真赚了?他们那口音就不是本地的,咋懂南边儿的股票呢?行行行,我给人招待着,你别旷工早退啊,等下班了再来,我给你留份羊蹄子,挂了!” “喂?叔!”圣城精神病院里,珀伦尼雅正用脸和肩夹着手机,给病人喂饭,急得语速飞增,“别挂啊!都来了谁?几个人?你说清楚啊!” 五二三号舔走淌在唇边的土豆浓汤,以免洁白的胡须染成扫把: “孩子,须知恋爱急不得。曾有哲人说过,你若是嫉妒一个人,便劝他去恋爱,寻觅幸福;你若是憎恨一个人,便劝他去结婚,早入坟墓…” 珀伦尼雅舀出碗里的羊肉块,堵住了五二三的嘴: “我可以不表示赞同吗?” “不行,”解了禁闭的五二二号虽然还爱插话,发言内容已文明许多,“你不赞同,怎么显得他未卜先知呢?是吧,老东西?” “你说的对,”五二三号的微笑还是那么慈祥,“孩子,我不建议你在圣城会晤我们这些病人的家属,前行之地的圣恩者有着鹰的眼、狼的鼻与狗的耳,冒这些风险,实在不值当。” “你跟她聊前行之地?她听得懂吗?”五二二又犯了嘴贱的毛病,挑衅似地奸笑,“这年纪的姑娘,哪里都精,独军事思想一片空白!” “闭了你的狗嘴!屎啃多了,一股味儿!”代号五三零的阿格莱森难掩激动之色,咒得五二二啧嘴装死,“妹子,你放一百个心吧!我的伙计又不是傻瓜,他们是来给我改善伙食的!你去找找他们,托他们给你们医院捐点儿钱,偶尔也给我放个风啊!再关着不动,我肌肉要萎缩了都!” 五二三柔声提醒道: “疗养仪会重置你的身体状态,肌肉萎缩的情况,理论上是不会出现的罢!” “哎呀,老先生,您别卖弄那套理论知识啦!是心理上,心理上!再关着,我要得幽闭恐惧症了!” “气势这么足,我看着可不像。开不了诊断证明啊。” “行行行,你专业,我佩服,”等珀伦尼雅把其他人的疗养仪都封仓以后,阿格莱森挤眉弄眼,暗示珀伦尼雅走近些说话,“妹子,他们要是都来了,你叫他们就近租个房住下,平时给我炖些海鲜汤!记得,一定要放白蛤,鱿鱼要打花刀,特别是柠檬,必须放青柠,青柠!切记!” (五十二)交汇 对过暗号,确认过身份,胡特要了间包厢,和珀伦尼雅商议阿格莱森的事情,他首先询问的便是医院的戒备是否森严,周围的道路是否通畅,附近的建筑是否密集,让珀伦尼雅直呼不妙: “等等,你们不是在商量劫狱之类的计划吧?” “不然呢?”厨师长喝着啤酒,看向珀伦尼雅的目光仿佛是在同情大傻瓜,“难不成我们大老远飞来,是专程给他改善伙食的吗?” “这是圣城、圣城!”珀伦尼雅急得想掀桌,连烤羊蹄都顾不得啃了,“不是乡下旮旯!这里的治安多严峻,你们来之前都不打听一下?!” 店主一拍桌,嗓音如雷,震得珀伦尼雅如受惊的小白兔、不敢发一言以争论: “咋了?灰都来的也算乡巴佬?你也不看看灰都是什么情况,我们敢在灰都揍海军的王八蛋,还没种在圣城抢人了?” 服务生开了瓶起泡酒,用飞喷到天花板的瓶盖警告大家冷静: “抢人啊,找帝皇使者抢人啊?没听人家说,刑场上才添了只双头蛤蟆?你们想被制成人体毛虫就自己去,别拖累我!” “小姐,你别理他们两个,”胡特赶忙平息了争吵,安抚珀伦尼雅的情绪,“他们两个一向不要脑子,只要气势,跟你开玩笑而已!” 珀伦尼雅已然怀疑这四个男人都是圣恩者,不由摸向口袋里的手机,却又悻悻缩回: “灰都来的绅士们!这里是圣城!被关押、处刑的真理教圣恩者不下数十人,就算格威兰的大军压境,他们也掀不起浪花! 请保持理智,切勿害了自家的性命!” 店主喝了太多酒,脸色比猪肝还红,是一点儿也听不进去: “你这妮子,这么守法干嘛!你们圣城的法律不就是个屁,味道全看使者当晚干了啥宵夜!这种烂法,还讲它作甚?干脆日它个四脚朝天! 小妮子,听过来人一句劝,如今这世道,你不日法的话,早晚要被法日!” 珀伦尼雅冷汗直流,暗叹不妙。这阿格莱森的朋友都是何方的江洋大盗,一来圣城就想着劫狱?万一出了意外,她有十颗脑袋也不够掉的!保不齐要上刑场当标本,以作警示教育! 胡特自然清楚珀伦尼雅何故紧张,便掏出些钱,以感谢费为借口强塞给她,配合三位兄弟的凶悍气势,逼着她上了这条贼船。她用果汁代酒,和四人碰杯,止不住地寒噤,把杯中的果汁抖出了溶洞般的林立。直到借口如厕脱身,她才在卫生间里清点完数额达十余万的钞票—— 每一张都是五千的面额,每一张都是新发行的编码,莫说学费,到大学毕业的生活费都无需劳心了。 可钱再多又有什么用?在圣城,钱这东西,就怕有福拿,没福花。 怎么挣钱、怎么挣更多的钱,对共治区的百姓、乃至大地百分之九十五的民众而言,都是一道非得日思夜想的难题。即使是当起半个家的达塞拉·埃温美尔卡,也深受金钱这一难关的阻挠,唯有在艾斯特来访时,才能倒一倒苦水,埋怨家中的长辈有多么心慵意懒: “家父今年一百四十五岁,正值壮年,却把艺术馆、鉴定中心的代理权扔给我,他自己呢,则和母亲环游世界,对西海那边的戎洲恋恋难舍,流连忘返,不知家业为何物,凡我致电,均诈哑佯聋,顾左右而言他,言外之意,是把家族的重担交付于我,以激励我自行突破,至少在商业成就上超越他!” 可艾斯特的视线掠过房内的每一处,偏偏不落在达塞拉身上: “你有信心吗?” “没有,完全没有,”达塞拉哪能看不出艾斯特的心思,笑容逐渐耐人寻味,“嗯?蒂莉科特小姐,你有考虑过当幼教或是家庭教师吗?” “没有。” 望不见达塞拉的未婚妻,艾斯特是发自内心地庆幸。近些天来,弥尔蒙主任对那个小女孩的执着升高到了扭曲的程度,为了要挟她再访埃温美尔卡庄园,可谓殚思极虑,只差发出死亡威胁。考虑到弥尔蒙主任的精神状态不大稳定,她不得不应允弥尔蒙主任的要求,尝试与女孩建立起良好的关系。 当然,结果必不能遂了弥尔蒙主任的心愿。对艾斯特这位不速之客,小女孩儿的心里厌恶着呢,能回避就回避,能错开就错开,主张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打不过你,还躲不过了? 达塞拉轻咳一声,拉回艾斯特的神思。他掏出一本卡通封皮的带锁记事本,推至艾斯特手边,由衷地请教: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这是她的…” “偷看别人的日记,有损私德。” “并非日记,”达塞拉的面容透着股难言的古怪,“蒂莉科特小姐,您看过就明白了。” 到手边的日记,哪有不看的道理?何况达塞拉没讲错,这并非日记,而是一种怪异的文学作品,字里行间都挥洒着幼稚的活泼,令艾斯特尴尬不已: “以…你为主角,描写你和同性…友人恋爱的…小说?” 达塞拉不作解释,任艾斯特自主阅读。艾斯特专心读完这洋洋洒洒几万字的手写小说,脚趾几乎要抠破了鞋垫—— 达塞拉的未婚妻把她写成了女配角,给她安排了妄图以矫正性取向为理由拆散两位男主角的故事情节,怎能不叫她狼狈? 读完这本小说,艾斯特实难平复心绪,发自内心地提出建议: “还是打得轻了。” “我是不玩网络冲浪,”看得出来,达塞拉也被这本小说弄得极其窘迫,“现在的女孩之间流行这类低俗作品么?” “也许吧?我想,她们大概都爱写这种较为新潮的东西吧。” 有一瞬间,艾斯特产生了一丝邪念,那就是这小姑娘没得治了,索性绑了她给弥尔蒙主任当“依凭”,物尽其用: 相比沉溺于同性读物的小女生,还是学富五车的老教授更有资格享受青春。 艾斯特猛拍额头,把这恐怖的想法逐出脑海。与其和弥尔蒙主任这种心理变态到无药可医的老顽固同流合污,不如把机会留给不成熟的小姑娘。或许等她独立自主,再把这本小说拿给她看,她会羞愧到恨不得爬进床底藏一个月呢? 向达塞拉传授了一些教训小朋友的技巧后,艾斯特返回宿舍。刚开门,银狮便飞扑而来,在她的衣服上嗅来嗅去,全没注意她在摊手叹气。没有嗅到目标的气息,银狮发出恼怒的咆哮,炸成了松鼠尾巴,锐利的爪子在猫砂盆底挠出了刺耳的摩擦音: “你没见到她?” “她讨厌我。” “不需要,打听到她的消息,她在哪里上学、住宿,带我一起去,抓住她,把她带回我的实验室,我们两清。” “你欠我,我不欠你。” “你欠我一条命,”银狮亮出獠牙,穷凶极恶,“我随时能杀了你。” 艾斯特静静地看着银狮,心有触动。 假如相貌可爱,就算发怒也像是在撒娇,讨人喜爱。那么,她对赛尔的关心及呵护,亦是因外貌而生的错误吗? 不,赛尔保底是只乖猫,而弥尔蒙主任只是条感染了狂犬病的疯狗。 所以,艾斯特毫不畏惧地质问了: “以她的体型,能瞒过同学、老师与保安,带进你的实验室?” 银狮吞吐舌头,狂舔鼻头,抓出来的字迹是龙飞凤舞: “你只管找到她,其余的事自有人做。” “谁?你的得意门生吗?” 银狮仅仅一呆,随即恼羞成怒,转身用后腿蹬起一片猫砂,朝艾斯特泼去。艾斯特早料到银狮有次一招,扭腰侧闪,导致银狮泼了个空。这一躲,银狮急得张牙舞爪,在窗沿、洗手台、厕所门与地板之间跃来蹦去,打翻了水壶脸盆,把牙刷牙膏拨了满地,效果堪比鱼跃鹰飞。 因此,当亚德瓦尔推开门,目睹了鸡飞狗跳的灾难现场后,她立刻解掉腰带,把银狮抽得头脑嗡嗡、短时间内无法发威伤人了: “帝皇在上!你这是养了只什么品种的孽畜?” 艾斯特倒是满意银狮的反应。据她观察,弥尔蒙主任的意识恐怕已经受了动物躯体的影响,行为愈发趋近于猫,但当今要务不是推测,而是问明来客的身份: “谢谢,你是?” “亚德瓦尔,你的朋友没有提前通知吗?看你不像在生长期,语言表达能力还这么贫瘠,真不知道优秀在…”说着,亚德瓦尔的目光刮过艾斯特的身材,脸色登时难堪至极,手里的笔记都拿不稳了,“哼,你们这些离乡者就是被朝晟的食用激素害了!早熟后必有早衰,多做血项检查吧!” 看到笔记侧面的签名,艾斯特方才明白,她应当是学弟说过的那位“邮差”,茅塞顿开: “你是在羡慕我的身材?” “胡说!谁会羡慕成天负重运动的小毛孩?” “嗯,我倒是认为你的身材更便利,运动能力更优异。” 亚德瓦尔的脸时青时紫,花去好长时间才恢复正常: “牙尖嘴利的家伙!拿着吧,他给你搜集的资料,给我认真读上三回!” “嗯,我会的。” 艾斯特接过笔记,随手一翻,便瞧见学弟夹在笔记里的便签。学弟向她阐明了亚德瓦尔家道中落、勤工俭学、生活拮据的状况,称亚德瓦尔是个好姑娘,如果艾斯特有心,劳烦她多多照应,帮亚德瓦尔减轻些生活的负担。 殊不知,一年以后,当刘刕回顾他在极地的旅程,想通了因他睡过头而忘了打电话拦截那本笔记而引发出了一系列连锁反应,导致了大地秩序的崩溃,他宁可学那复苏的神只,在天际山脚一梦长眠,最好睡个“三魂归来天地变,梦醒不觉已千年”,从而躲过命运挥来的重拳。 至于现在,对外来一无所知的艾斯特不过略加思索,便拦住打算告辞的亚德瓦尔: “谢谢你不远万里转送他的学习资料,有空去聚一餐吗?” “吃饭?算了吧,我们又不熟。” “说相遇是久别重逢的缘分,我们不妨就此结识,交心照情。” “你这离乡者,还真是伶牙俐齿呢,”亚德瓦尔仿佛受到了挑衅,金色的瞳孔收为锋刃状,“权之木的餐饮店都比较一般,如果去别的地方吃饭,我可不买单啊?” 艾斯特欣然应允,换装出行。而银狮被腰带抽懵了,虽无身体上的痛苦,精神上却异常恐惧。它躲在窗帘后,等到艾斯特出门才拨开窗户,找它的好学徒黎思德求助去了。 黎思德仍是老样子。他霸占着讲台,宣传一些反科学的观点,并为自己加油打气: “不要轻易言弃!同学们,当你想放弃自己观点的时,请慎重!因为成功之路可能就在你的脚下,只需稍加忍耐便可掀开文明的新篇章!” 眼镜男已是见怪不怪了。他瞄着黎思德那几根刚接好的手指,捂脸苦笑: “有福不享,没苦硬吃,唉! 咱们得上哪儿才能找到第二个跟他一样的傻瓜呢?” 教室里的其他同学是各玩各的,没一个人在乎眼镜男讲了什么。黎思德见大家注意力涣散,气得直拍桌,一咬牙,又从实验室抓了两只猴子,非说上回实验有误,他得抱着严谨的态度再求证一回情绪与祈信之力的联系。 眼镜男收拾书包,不准备看虐待动物的表演了。可一道激荡的冲击声阻止了他,是瘦高个拍案而起,夺走黎思德的教鞭,大加批判: “黎思德!你的脑子是有毛病吗?不准虐杀动物!” “放屁!手给我松开!”黎思德力气没瘦高个大,抢红了脸也争不来那条教鞭,“我是为科学实验!为了科学研究!再说,屠夫、猎人不也杀动物?怎么没人管他们?可见宰杀畜生是天经地义的!” “胡说! 你明明就是虐杀动物,别拿屠夫、猎人狡辩! 屠夫、猎人杀动物是为了吃、为了赚钱,你为了什么?你根本不是为了科研,你是在享受虐杀动物的过程!” “放你妈的屁!我哪有!” “看,你着急了!你心里也清楚,你只是为了杀而杀,借虐杀动物发泄欲望! 黎思德,不要因为被人戳穿了就强词夺理,这样是很埋汰的!” 黎思德松开手,屈肘握拳,两腿深蹲,放声高吼,撞向瘦高个,不知是第几回和他打成一团。同学们乐得如此,也不拉架,陪着箱子里的猴子一齐看戏,喝汽水的喝汽水,咬坚果的咬坚果,不亦乐乎。 欢乐的氛围总是容易被冲淡的。恰逢周末休假,在学校住宿五天的阿纳塔回到家,被一堆作业搞得愁眉苦脸,连和赛尔游戏的余裕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让阿纳塔头疼的,是文学老师布置的作业,主题是研读一篇文章,并写下读后感,在下周一开课前上交。 这篇文章的内容,赛尔也粗略地读了一遍,是讲自然界中的布谷鸟从不主动筑巢,而是瞄准一些体型不如它的小鸟,在繁殖期间,趁小鸟外出时将自己的蛋产在小鸟的巢中,与小鸟的蛋混在一起,骗小鸟帮他们孵化。如果小鸟发现了它们的行为,将它们的蛋啄破或推出巢穴,它们便会施加报复,破坏小鸟的蛋与巢;如果小鸟没有看破它们的阴谋,帮它们孵化了蛋,它们就会在小鸟破壳时霸占小鸟的巢穴,赶走小鸟,把小鸟的孩子们当成自家的储备粮。 阿纳塔读完后,纵使绞尽脑汁,也写不出几个单词的文章: “真是的,老师想要我们写什么呀?抨击布谷鸟的繁殖策略卑鄙无耻么?可我们的生物老师在上学期才讲过,每一种动物的生存方式都是随环境而演化的,是环境造就了动物,如果要抨击,也该从环境抨击… 可究竟是什么环境,才会让布谷鸟通过这种方式繁殖后代?赛尔哥哥,能用你的祈信之力帮我一探究竟吗?” 赛尔不好说他的视界许是没发展到能看清动物千万年的演化,便从文章入手,结合行走各地的经验,教阿纳塔解题: “人布置的题目,归根结底是为了解决人提出的问题。老师想要你写的,绝不是自然科学的议论文。” “那他是想要我写什么呢?” “你看注释,这篇文章取自格威兰的文学杂志,非学术性…老师既然特意标注,就是想让你注意到这个信息点。” “所以?”阿纳塔小手一摊,懵懂无措。 “所以老师应该是想让你借题发挥,剖析格威兰的社会问题…”阿纳塔的理科成绩确实优秀,但文化课上的悟性着实让赛尔头疼,“你想,布谷鸟的行为,最接近哪一类人呢?” 阿纳塔犹豫片刻,谨慎又担忧地呢喃道: “我爸爸吗?” “不,是王庭,是格威兰的统治者啊!”赛尔怎也猜不到,阿纳塔会往他的父亲身上联想,哭笑不得又心疼不已,“他们靠着帝皇钦定的正统,躲在祖先的福荫之下,浪费了大量的资源,攫取了巨额的财富,却丑闻频出,朝令夕改,行政执法全凭个人之好恶。他们吸着全格威兰人的血,占用着全格威兰的土地,却心安理得而不思悔改,更压榨北共治区,每逢经济下行、丑闻曝光,则煽动陆军攻打真理教。而遇见帝皇使者,他们好比是布谷鸟进了鹰巢,束手待毙…这样写,你的老师能满意了。” 阿纳塔把铅笔夹在鼻子与上唇之间,两手的食指顶着太阳穴,画起圆圈: “王庭啊…王庭,格威兰习惯王庭,就像瑟兰习惯朝晟,南共治区习惯班布爷爷,朝晟习惯了奇迹之网,圣恩者习惯了祈信之力? 这要是发散下去,得是多大的命题啊,没有几万字,哪能写彻底呢?” 赛尔陡然一颤,猛然想到了什么,心念难平。他走向窗边,背对着阿纳塔,策动了视界,远望身处圣环殿的班布先生,在班布先生睁眼的那一刹坚定起立。他定下决心,宣告信念的声音犹如工匠在锻造钢铁,透着穿越所有的力量和凝聚一切的勇气: “阿纳塔,我会打败先祖,我会打败爷爷的。” “赛尔哥哥,别说笑啦…”阿纳塔拿好钢笔,写下读后感的开头,“光打败班布爷爷有什么用呢?还有祈信之力,还有圣恩者,还有那么多的军队,那么多的大老板,那么多的工厂主啊、黑帮头目啊、政府官员啊。布谷鸟啊布谷鸟,这些都是布谷鸟,而布谷鸟迫害的那些小鸟之于更小更弱的鸟,也是一种布谷鸟嘛,对不对?说到底,我们全是布谷鸟,多少都会侵占别人的巢穴吧?赛尔哥哥,你说是吧?” 赛尔没有回答。 待阿纳塔回头,他才发现,赛尔早已消失不见了。留下的只有敞开的窗,和窗外风吹的声音。 (五十三)镇压 先祖在哪里? 视界告诉赛尔,她在权之木底,在那盘结的根系里。赛尔随风而行,飘出窗口,压住嫩草,卷起几张落木,走得无声无息。 落叶归根时,人亦深入地底。 赛尔没向树梢上的葛瑞昂问好,也未知会迦罗娜去教育伊利亚,因为他们高居穹苍之下,他却掩埋于泥土地里。 权之木的根系错综复杂,若是没有视界引路,他不知要绕多少弯路。他刻意避开电路与灯光,躲开那些可能仍在观察先祖的学者与王族成员,终于抵达目的地,找到了由电缆、玻璃与白色聚合物材料包绕而成的研究所,以及研究所外飘逸的星沙。 星沙一缕缕地流淌,好似夜空之上的辰星海洋,分割了黑暗与光明,在现代产物与帝皇造物之间筑起一条江河,划明了时代的界限。 他不需要再隐藏了。 警惕的士兵惊觉一名男性入侵了研究所,立刻拉响警报。但他们的上级命令他们解除警戒,为侵入者敞开关卡—— 因为侵入者既是他们的同胞,也是一名难以阻挡的前行者。 所谓的关卡,不过是为先祖而搭建的临时自动门。自动门后,电器之类的监控赫然失踪,连房顶都大开天窗,不亮灯光,而是由根系内的星菊来照明。越靠近中央,粗韧的木质地面越软,散发荧光的苔藓越多,苔藓中钻出透明黄的嫩芽,嫩芽外伴生金黄的花朵。 这美景仿佛由星沙所构造,有一种没有被文明社会污染过的清纯。而构造这美景的,必然是倚眠于树根中点的先祖。她褪去了长剑与盔甲,衣是纯白的雾纱,鞋编织自金丝,首饰由桂叶环绕。 她不曾开眼,口吻难掩失望: “你来了,依凭。” “多说无益,”赛尔稳扎双腿,时刻准备出击,“一决胜负吧。” 先祖的衣物碎为星沙,重构为那套寒冷的银甲。长剑出现在她的手中,无情的锋芒凌冽如光: “你以为战斗是什么?依凭?” 赛尔的答案简明扼要: “是手段。” “错。” 在回答之前,先祖已经用剑挑起赛尔的身躯,继而回旋一周,毁坏了四周的全部建筑。万幸朝晟的士兵们已然进行战略性转移,借无人机记录他们的冲突,方能看清这引爆战斗的导火索。 先祖从一层铁壁上挖出朝晟钢爪军团的徽章,因任凭外国军队协理晨曦治安的后代而深刻地喟叹了: “生存的本质是优胜劣汰,战斗的本质是恃强凌弱。 向来如此,你不懂吗?依凭?” 赛尔无心回答,而是在脑海中回顾先祖的动作。他不再惶恐,不再慌张,因为他已经能跟上先祖的速度,因为他已经有信心对抗先祖的力量—— 他有自信,他有这个自信!他有打倒先祖、击败先祖、改变这一切的自信! 经过高速摄像机拍摄而后放慢的录像中,士兵们勉强看到他出拳了… 出拳了?是的,他出拳了,他切实出拳了! 他爆发出所有的本源,把毕生的力量凝聚在那记重拳上,以惊天动地的神速轰击先祖,势不可当。仅是牵动的一丝气浪,就将残存的建筑捣个粉碎,必胜无疑! 他的拳落空了。 先祖在最完美的时机浮现至赛尔的背后。她的身躯凭空增大数倍。她拿住赛尔的后颈,威压不可抵抗,如叼着幼崽的母虎般可怕: “你知道母亲该怎么教训叛逆的孩子吗?依凭?” 赛尔立即催动类似圣恩的本源,排斥先祖的力量,只恨于事无补。他能做的,就是半身挣扎、半身遮丑,把最后的自信凝为尊严,用大人的嗓音念出孩童的语调: “你才不是我的妈妈!” 短促的寂静后,先祖用那星沙覆盖地面,将赛尔拍入其内,力度之大夸张到使权之木激颤,进而引起惊醒整座晨曦城的地震。 待余震消退,先祖持长剑入鞘,并俯视着被星沙吞没的赛尔,慈母似地微笑: “现在是了,依凭。” 星沙比灰都的热蜡更压抑,沉重而窒息,无处施力。即使他如坠深渊、将要达到万劫不复的境界,他仍然告诉自己不能输、也不会输的理由… 不会输的原因,是必须赢。 在这个有神存在过的世界,在这个本源至上的星球,唯有赢、唯有无止尽地胜利,才能诞生改变一切的能力。 你醒悟了,孩子。 又是那无名的低语,今次,低语者似乎称心如意。 “胜负,有区别吗?”在灰都大学的生活区内,露丝看着自发集合于湖畔的学生,不忍的手终是抚上心头,“假如胜利的代价是他们的生命,后人绝不会原谅我们的纵容…” “历史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历史,”戴维盯着钟楼的投影,等那影子越过代表中午十二点的道路线,“可胜利的不一定是君王,失败的也不一定是贼寇。” 露丝用双掌合十,下意识地祈祷: “愿帝皇宽恕我们…” “我们不需要谁来宽恕,我们只需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戴维是想这么讲的,但他的思想散为两支,一支从云而荡、一支随风飘扬,终是不忍剥夺露丝那忏悔的权力。他深知,人离不开忏悔,亦离不开自我安慰—— 并非人人都是历史上的英雄豪杰,能用“此生无憾”为一生的罪行开脱,须知,人纵使能欺得过朋友、欺得过敌人、欺得过世间的所有人,也欺不过岁月与时间,欺不过时代与命运。 无用忏悔,忏悔无用,戴维所能说的,仅有那似笑非笑的一句: “至少我们努力过,没有向命运低头。” 不愿向命运低头,就要和命运排布的敌人一较高低。黑水和海军,海军和陆军,王庭和百姓…拼到最后,究竟谁能赢?或许没有人能赢,因为永久的胜利者,必是时代的洪流矣。 集合的学生们开始行动了。他们的领导者是一名年轻而富有朝气的学生,是纯正的格威兰人,有着地道的灰都口音: “诸君!议员们答应了我们的请求,限海军三日内撤出灰都,我们该庆贺吗? 不!海军撤出的条件,是在公主乌塔维娅继位后,立刻逮捕曾效力于黑水的探员,以叛国、弑君罪处他们死刑!你们同意吗?” “不同意。”戴维呢喃着。 其实,戴维用不着说这句话,因为学生们的口号更震天动地: “无德,失理!” “无德且失理,岂能当格威兰的储君?”那位领导者振臂一呼,赞许了同学们的正义,“而我们的另一位公主,风流成性的缇洁雅殿下,为笼络议员,同意在登基后通过新的提案,允许议员举荐任何人充当副手,且只要议员在退休之前主动离职,副手便自动继任议员的职位,你们赞成吗?” “荒谬绝伦。”露丝谩骂道。 而学生们的回答更掷地有声: “血统继承!狼子野心!” “是的!诸君!”领导者扔掉演讲稿,激情洋溢地指向矗立于王宫方向的钟楼,慷慨中铺垫着一层失望,“我们是新时代的学子,我们不是贵族社会的奴隶!任何吹捧复古、妄图恢复古制者,皆是自甘退步而与时代脱节的保守派!我们不攻击王庭,我们所指责的,是那些打着王庭的旗号尸位素餐,即便受过伟大使者的警示仍贼心不死的蛇虫鼠蚁!” 能从学生们口中听到近日来搜集的情报,戴维和露丝皆感到了莫大的欣慰。这些情报或来自他们的监听,或由同事舍命抢夺,更不乏良心发现之士主动泄露,而在这个信息飞速传递的时代,一经网络传播出去,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扼杀了。即使王庭掐断了服务器,报社封锁了投稿箱,邮局开除了邮递员,军队封锁了十字路,如山似海的讯息仍能借着宣传单与不甘聋哑的舌头与耳朵而传遍城市、行省乃至一国之境。 真相是杀不死的,舆情是掐不灭的,格威兰的首府所积压的化学原料,终于迈过自发反应的临界点,燃出掩盖不了的焚野天火。 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格威兰,就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灰都。今日起,如果焦头烂额的官僚还想压制灰都的事变,实属是盗钟掩耳,想在全大地的观众面前表演一出格威兰式喜剧。 学生们的计划是拉起横幅,署名请愿,通过游行以抗争软弱的议会,绝不向王庭与军队妥协。他们尽可能团结任何可能团结的志同道合者,把传单发给了包括清洁工在内的所有校园职工,力求轰轰烈烈。当然,不乏前去留学生宿舍派发传单者,但全体留学生都在禁闭门扉与婉言拒绝中选了较温和的一项。而艺术学院,尤其是表演系的学生则是坚决支持议会,以沉默抗议学生们的游行活动。 “为什么?”在学生餐厅里,海芙吃着最便宜的牛奶土豆泥,这般发问。 “他们的明星梦离不开官员、富豪的鼎力相助,又怎么会站在金主的对立面,与我等同行?”生物学院的学长一边用牙签在土豆泥中作画,一边扫视那些花枝招展的同学,眼神里满是鄙夷,“喏,你看,同为食客,我对他们而言如同下水道的瘟神,见之即失胃口。” 海芙沿着学长的目光,谨慎地观察同学们的态度。是的,自两人点餐入座开始,他们的坐姿都向后倾斜,交谈的声音也刻意压低,仿佛两人是刚从粪便上起飞的苍蝇,看一眼就倒胃口。 他们不是针对海芙,实在是那位学长胸前的生物学院标志太醒目了。作为游行的发起方之一,生物学院的学生在成功挽回风评的同时,也和艺术学院的懦夫们做到了泾渭分明。但负面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餐厅的部分服务人员拒绝向生物学院的学生服务,以免失去消费能力最强的客户—— 也就是艺术学院的预备演员们。 “哦,今日宾客盈门,无我雅座啊,”两人的饭正吃到一半,一个傲然而不失优雅的声音携着淡淡的香气,牵动两人的眼,“这位中洲小姐,介意为我让座么?” 海芙辨不出来者的身份,一无所知。而学长的警觉已经写在脸上: “洛戈森小姐也有兴趣来平民餐厅?莫非庄园内的外国厨师都递交辞呈,只有本土大厨替您备菜?” 海芙记得很清楚,她跑腿时见得最多的百货商场,都挂着“洛戈森”的招牌。结合校内的流言与网络上的蜚语,她两勺舀完了土豆泥,起身让座,脸都鼓成了气球。硬是学长压着她的肩膀,她才敢坐回原位,被学长的话吓得两眼一黑: “有偿让座,请吧。” “我没有现金,”洛戈森小姐也是爽快,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甩给海芙,“拿着吧,密码是八个零。” “刷卡,服务员!来,这位小姐需要兑现金,还望你随缘乐助。” 最终,服务生掏光了收银台的所有钱,包好并塞给海芙。而海芙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在两头笑面虎的威胁与暗示中抓起钱袋,逃进厕所点账。 五万八千零一十二威尔,一笔飞来横财。海芙思考再三,还是打消了去存钱的念头,只把钱袋藏进马桶水箱,便绕回餐厅,看那位洛戈森小姐找学长所为何事。 能为了什么事?用洛戈森小姐的话来说,像生物学院、数学院、物理学院的学生,头脑都是不清醒的,都有着盲目的天才与学术崇拜。他们缺乏对政局的判断力,仅仅是追随像这位学长的精英,随之共进退,无所谓自身的选择。 想搞定他们,是一桩不可能的任务。可如果是搞定他们的领导者,就大有操作的空间。简而言之,洛戈森小姐是来劝这位学长放弃参与游行,理由也是极其的充沛: “据我所知,在得知你们的预谋后,半数以上的议员都是暴跳如雷的。议长更是直言,说‘我们的好学生是闲出病了,格威兰多少流浪汉破产者,他们不操心,竟操心起杀过他们祖辈的棕皮?’。而海军的将领们还是一如既往的粗野,提议用肉体教育帮你们认清现实…” 学长的回复倒是平静: “你在威胁我?” “我是在陈述事实。 不管是议会还是各议员的金主,都不希望灰都会出现官方针对国民的暴力事件。因此,他们的方案是冷处理,即无视你们的请愿,等你们的热血停息,待沸腾的精神冷静,他们会通知全体同僚、门生与合作者,将你们录入企业与政府部门的黑名单,永不录用。” “那这确实是在威胁了,”学长盘着盛土豆泥的碗,面无表情,“确实是在威胁了。” “是商议。” “洛戈森小姐,你知道吗?当一个曾雇佣安保公司暴力驱逐抗议群众的人说出‘不提倡暴力’时,听者是很容易笑掉大牙的。” “我仅是提醒并给出我的个人建议,执行与否,你自便。” 洛戈森小姐走了,好比传达国王口谕的信使,走得气宇轩昂,大胜而归。学长则是擦嘴,起身,而后丢垃圾,在海芙的跟从中走得默默无名。 灰都大学的学生游行活动,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展开了。老师们不敢声援他们,保安们不便拦截他们,同学们不愿追随他们。 他们要求海军撤出灰都,是为了灰都的同胞,灰都的同胞会帮他们吗?会,肯定会,因为同胞仍存良知;他们要求要求陆军撤出共治区,是为了共治区的民众,共治区的民众会感谢他们吗?会,肯定会,因为民众富有良心。 但同校的中洲留学生会援助他们吗? 像海芙这样受过他们帮扶的人,也只能在他们出发前向帝皇祈祷,求最不公的帝皇尽量公正这么一回,庇佑他们此行无恙。 在驻扎灰都的海军将领眼里,学生的声势可浩荡得过头了。那紊乱的步伐,是多么规整;那混乱的队伍,是多么井然。他们疲软的踏步比军人更有力量,他们迟钝的速度比坦克更为迅捷。他们的口号不是苍白无力,而是字字珠玑,令观看监控的海军将领勃然大怒,一拳砸碎那讨厌的屏幕: “!了抓不得不!了劣顽太生学些这,的妈 !得不软手,动出刻即,队战陆知通” 这紧要关头,陆战队员们自然明白手软不得。他们那被相同的命令磨出茧子的耳朵,头一次听到了与过往相悖的指令: “!捕逮许准皆,者作工方军合配不,校返绝拒何任!查,抓,打 !局政兰威格乱扰力势外境防以,徒之良不心居、鱼摸水浑抓严,分成团社和景背庭家的们他查清!问讯许允,者捕被” “出发,出发,服从命令,保持缄默,永远牢记,军人的价值是执行力…” 一辆装甲车内,曾目击先祖现身的中尉机械般地复述军规口号,被伏韦仑出身的中士公然嘲讽也不发怒: “瞧瞧,军队的凝聚力就靠他们啦!” 戴面罩的下士踢了伏韦仑佬一脚: “嘘!当心队长发神经!” “神经?我看是咱们的将军发神经!”伏韦仑佬抽出军刀,用枪口消焰器打磨军刀,“!?么孙子的者略侵如不群一了出养上土领的卫扞经曾们他,后纪世个一短短,到得想能们辈先的战奋血浴,呵。生学捕抓内区陷沦在没都,下城临兵帅元二第国帝,兰威格战宣姆卡罗奇年当,咯生学抓,咯生学抓” “不如就不如吧!”中尉已经麻木了,“上面的命令是谁闹事就刈了谁,半推半就的揍一顿完事。我们只是依令行事,出了什么过错,自有他们承担。”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呦!” 在伏韦仑佬讥笑似的口哨声中,装甲车马力全开,朝镇压的方向赶去。 白日行车,而似夜阑人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