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千山万水的离歌》 序 一九五○年,法国女权主义作家波伏娃抛开了世俗偏见,她说: 我渴望能见你一面,但请你记得,我不会开口要求见你。这不是因为骄傲,你知道我在你面前毫无骄傲可言。而是因为,唯有你也想见我的时候,我们见面才有意义。 为爱而生的人,滚滚红尘中总不吝啬给出一份决绝态度。十九岁的波伏娃曾宣称“我决不让我的生命屈从于他人的意志”。使之经久不衰的,除了清凛动人的文字,还有波伏娃特立独行的生活方式。所以当她事实上成为萨特从未履行结婚手续的终身伴侣时,总有人以瞠目的方式为之冠上“疯子”的头衔。 而今回望,惊觉若是能疯狂地为爱涉险,竟也是一种恩德。人生长河,漫过多少柔情万千,又踏平多少痴心守候,到最后无非是一场空,一场梦。唯一能供我们肆意品味的,竟不过是那曾为爱坚守,为爱战斗的铿锵模样。我说,做一回“疯子”,哪怕被世人流言追赶,也是幸运的。至少没有空旷地将青春付诸所谓理性。而是真实地爱过痛过,疯过癫过。想来也是无憾了。 历史从来都不是只有铁石心肠,它辗转的脚步里,有抗争的呐喊,有无力的呻吟,有欢愉的庆贺,也有百感交集之后轻轻吐出的一句——不枉此行。每个时代和国家的人都以他们特有的方式让时间坐标停驻,那些鲜衣怒马的日子,该走的总是要走,该留的也终于留了下来,以歌颂或者谩骂,以评述或者品足。 只是总有那么一些人,她们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或劈柴喂马,捕鱼插花;或面朝大海,流浪天涯。当世人把“安分守己”悬如明镜时,她们玩笑似的跳出来,轻轻“拍拍”历史的肩,再把“生命”这个词描绘得栩栩如生。从此,它成了一个有血有肉,可以直立行走和自我选择的生物。 白云苍狗,历史总是相似的。爱的力度也总是雷同的。我们在一次一次的自我审视中,发觉自己离当初那个设想的模样已经愈发遥远。没有人能够在一场爱的轮回里全身而退,或是洗手做羹汤,收了心性以梦为马;或是热切共鸣,和他看同一个世界,在共有的人生里步步为营。总之,是不能再任性粗鲁地过活了。可谁说这面目的隐退不是一种自我成全呢。想想世间大多幸福的女人,都是知足的或是平实的。哪怕活泼,也从不强求。 所以,距离我们更近一些的,同样习惯为“爱”去“痴狂”,对“恪守”说“不”的三毛小姐,如今仍旧让我们着迷。 子衿 2015年3月1日 第一章 吾家有女初长成

前缘

一九四三年三月二十六日,当时中国和日本已经打了很久的仗,北方的古城墙和江南的青石巷都落进了“疲乏”,软绵绵的,只有初春的河床却透出一丝生机。重庆小城,一个婴儿诞生,她的父亲母亲愿孩子远离乱世,取字“平”,寓意和平的意思。 几十年后当“三毛”这个名字红遍大江南北时,却鲜有人知晓“陈平”,更鲜少有人知晓“陈懋平”。倘若谈及早慧,从名字的自作主张开始,三毛就已经显现。孩子不懂得祖宗规矩的分寸,却依旧照着天生的性子把“懋”字去得痛快。谈及这段,三毛父亲在题为《陈家老二》的文章里有过简短地解述: 我的女儿陈平本来叫作陈懋平。“懋”是家谱上属于她那一代的排行,“平”是因为在她出生那年烽火连天,作为父亲的我期望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战争,而给了这个孩子“和平”的大使命。后来这个孩子开始学写字,她无论如何都学不会如何写那个“懋”字。每次写名字时,都自作主张把中间那个字跳掉,偏叫自己陈平。不但如此,还把“陈”的左耳搬到隔壁去成为右耳,这么弄下来,做父亲的我只好投降,她给自己取了名字,当时才3岁。后来我把她弟弟们的“懋”字也都拿掉了。 风靡台湾的文章《中国饭店》让三毛成为家喻户晓的作家,而沿着她成长的轨迹往前推,是先后的“陈懋平”“陈平”以及她年纪略长为自己取的英文名字echo。“三毛”是她的笔名,后来她曾在《闹学记》序中只提及“三毛”二字中暗藏一个易经的卦。但三毛本人又曾说过:“起初起此名,是因为这个名字很不起眼,另有一个原因就是说自己写的东西很一般,只值三毛钱。” 关于名字的由来,三毛在接受采访时候也曾说过: 写稿的时候还不知道该用什么名字,我从来不叫三毛,文章写好后,就想:我已不是十年前的我了,改变了很多,我不喜欢再用一个文绉绉的笔名,我觉得那太做作,想了很久,想到自己只是一个小人物,干脆就叫三毛好了。后来又要跟荷西解释三毛是什么意思,结果他听懂了,他画了一个人头,头上三根毛,说:三毛就是这个吗?我说:是呀!荷西说:哎呀,这一向是我的商标嘛! 只是如今三毛小姐已逝,我们再翻开《易经》去查阅“三毛”这两个字暗藏的卦象,才惊觉命运的戏谑性。 三,为乾卦。 毛,为坤卦。 上乾下坤,为否卦。 意为一生困顿,不通畅。 周年辗转后的三毛小姐,为爱和自由走了天涯,爱恨都成了快意恩仇的小事儿,而她执笔潇潇洒洒几万字,终于揭开了这卦象的迷,结果定是令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吧。 说是“命”的,有几分真的懂命。 说是“运”的,运又为何物。 而红尘中正是有诡谲的一双手,偏偏牵引你往它的方向靠拢。有些人辩驳,说是几十年后好事者反观名字的卦象才扣在三毛小姐的身上。是是非非早不重要,行走中的人不觉苦,又把这苦吟成一首万水千山的情歌。 她的潇洒与不羁,她的流浪与赤诚,她的热情执拗与特立独行,分分寸寸都凝注在她的血液之中,这是三岁孩童偏执简易笔画的叛逆,也是成年后为爱闯天涯的洒脱,更是一人独居台湾的孤苦飘零。只是有些人偏偏如此,敏感如她,在情感里折了腰也仍旧要抬着头,而后,吐出一大口苦水,再慢吞吞去消化咀嚼,这样的回味在最后的回忆里,都无声息地化作甜。 也难怪三毛的大姐陈田心在《红尘中的一粒土》里会写: 她的一生蛮辛苦的。 以及,三毛回复的那句: 姐姐,我活一世比你活十世还多。 这个身后被诸多人诟病和怀疑的流浪人,屡屡被扣上“寂寞”“孤苦”“神经”的头衔,甚至在她的作品里我们处处可以嗅到飘零的味道。只是飘零过后,她仍旧能鲜活地爬起来,挥挥手,再去把下一段情感和生活过得有模有样。 眼泪和寂寞都是真的,而正因任凭性子里的洒脱和纯粹,快乐也来得容易一些。 过后再看之前的大磨难、大苦痛,都成为了迎接最后的自我成全而铺垫的一段漫长路。 说到底,谁不想合着爱人的心意走马天涯,世界只有你和他。却到底是认了世俗的烟火,做了平常人家。心里那匹野马,在还没有平原可驰骋的时候,还是敛了脾性吧。 曾与好友谈起“平衡”,各自都觉得若不论深究的成分,在事事中持衡,不偏颇,不激烈,就算是格外成功的吧。可哪有这样周全的人呢?但三毛却是。她在爱人与自我间,在事业与家庭间,在理性与梦想间,是那么妥帖地安放了青春。许多年后,我们去翻看她的足迹时,竟也是感同身受的。她的热烈、她的决绝、她的安然、她的矜傲,是那么恰到好处地击中了我们的心。多一寸是浪费,少一寸是敷衍。 命轮 三毛的一生,除了文字带来的辉煌,更是人格与生活方式带来的与众不同,这让她在那个按部就班的年代里,显得如此不真实。而她,则用她的好奇心和不安分谱写了一代人心中向往却无法实现的流浪生活,这是三毛的态度,从三岁时她就告诉了我们。 三毛有个做律师的父亲陈嗣庆,也有大家闺秀读过很多书的母亲缪进兰。她的祖先来自河南,相传四百年前,祖先辗转到了浙江,乘舟抵达定海。如今舟山市定海区小沙乡的陈家村就是三毛原乡的地址。今天的小沙镇有复翁堂、天后宫等众多文物古迹,而陈家村的三毛故居是其中非常著名的一处。 追至其祖上,似乎三毛血液里的勇敢和坚强是一脉相承的。这让三毛其后的部分性格特征都成了有迹可循。 祖父陈宗绪,十四岁孤身一人去上海闯荡。彼时行囊寥寥,一床棉被、两件单衣、一双布鞋,却依旧撑起了一个年轻人势要做出一番成就的决心。做学徒的陈宗绪总是比别人更勤奋有主见,有了积蓄后仍旧不肯松懈,他在泰隆公司经销美孚石油,在祥泰行做木材生意,在顺和号销售启新水泥,后来的发迹也是理所应当的事。而当身边称赞络绎不绝时,他却功成身退,晚年回到老家,为乡亲们建医院、办学校、铺公路。不同于如今的子承父业,祖父没有给后代留下什么资产,甚至为自己也没留下什么,他做尽了能做的善事,而后选择在庙里度过余生。 三毛自然是敬佩极了祖父,他的勇敢执着和淡泊名利在某种程度上沿袭给了三毛。后来,她托人重修陈氏永春堂的家谱。 三毛家里有一本家谱,收在樟木箱里,她每每流浪在外,总想翻翻那本红缎线装的厚书——《陈氏永春堂宗谱》。 一九八七年,台湾部分开放大陆探亲,三毛去山上看望祖父,喊:“阿爷,平平来看您来了!” 祠堂里,三毛双掌擎香上举过头,三炷香敬祖父,三炷香敬祖母,三炷香敬天地。 临走时,她拾起祖父坟前的一掊土,把敬重和崇拜留在距离台湾几千公里的山村里。 陈宗绪生有二子。长子陈汉清、次子陈嗣庆,二人关系极好,行之一生都不曾分离,后者则为三毛父亲。 陈嗣庆,出生在上海,复旦大学法律系毕业,后从职律师。他为人谦和敦厚,书案工作时间很长。据三毛回忆,父亲一生最大愿望是成为运动家。父亲小学六年级踢足球,网球也打得很好,撞球技术超群,乒乓球也同样打得出色。到了六十花甲年纪,父亲又热爱上登山,克服劳苦和身体状况常去攀越。古来稀之岁的三毛父亲,仍旧保持晨起后运动的习性。算来实属为才华横溢多才多艺之人。 而与父亲相识时的母亲缪进兰,是读过洋学堂的知识女性,聪颖又好动。她热爱篮球,是学校篮球队的后卫,与陈嗣庆交往一年后,缪进兰放弃在上海沪江大学新闻系的就读机会,嫁为人妇。 对爱情的执拗和不顾一切,三毛同母亲缪进兰相似极了。 而“爱情”这个词,在缪进兰身上有了最初的解释——勇敢且热烈。 父母亲婚嫁时在上海,当时上海已经沦陷。婚后一年,一身傲骨的父亲终于不甘心受辱继续生活在沦陷区,这时的缪进兰已有身孕,为避免妻子劳顿,陈嗣庆只身前往重庆。 乱世中的情分本就多了几分无可奈何,又因为身不由已而显深情。 夫妻暂别给缪进兰带来极大的思念之情,终于在三毛大姐陈田心诞下后,她顶着连天烽火,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毅然离家同身处重庆的陈嗣庆团聚。 勇敢的母亲缪进兰,事后再如何去描述,都不能说得清身披思念的煎熬之情。勇敢如她,将动荡战乱都踩在脚下,管什么枪林弹雨,管什么恶人当道。于她都只是抱起女儿横下心,再说一句:“我要去找孩子父亲!” 家族里从来都没有唯唯诺诺的血液,不知道怯懦和惧怕为何物。随后,三毛的大伯和伯母——陈汉清夫妇也带着儿女来了重庆。一家人再次团聚,这在战乱年代成了难得的温情。 父亲影响了三毛的喜好,而母亲影响了三毛的性情。如果非要说母亲对女儿还有一些影响是根深蒂固的,关于孤独,关于挣扎,从三毛童年时便是如影相随。 缪进兰嫁给陈嗣庆后,一直同三毛的伯父伯母生活在一起。即便自持主见和学识,在那样的社会和家庭里都是无用的,家中说话算数的自然是大伯和伯母。于是一个大家闺秀知识女性慢慢成了家庭主妇,终日伺候丈夫和孩子,做饭洗衣,收纳家务。三毛在《紫衣》里这样描写她的母亲: 记忆中的母亲是一个永远只可能在厨房才会找到的女人。小时候,我的母亲相当沉默,不是现在这样子的。她也很少笑。她是大家庭里一个不太能说话的无用女子而已。 那个年代的女人,多数是任劳任怨的,这不奇怪。 只是多年后,我们看到缪进兰为女儿的《闹学记》写的序《我有话要说》,我们才一点点知晓一个女人的内心世界有那么多的苦不堪言。 我的日子很寂寞,每天煮一顿晚饭、擦擦地、洗洗衣服,生活在一般人眼中看来十分幸福。我也不是想抱怨,而是,好不容易盼到丈夫回家来了,吃完晚饭,这个做丈夫的就把自己关到书房里面去写公事。那个女儿也回到她房间里去写字、写字。 母亲对爱的需求从来都不少,她讲出“寂寞”这个词的时候,总会联想到日后的三毛是继承了她的气质的,而寂寞的她有时也想冲破这个界限,让大家瞧瞧她是活生生的。 于是在三毛上小学时,有一天缪进兰收到一封信,看完信后她望着窗外发呆,脸上的神情十分遥远,再不似平日里那个围着丈夫和孩子团团转的妻子了。她摘下围裙,对丈夫和大伯母说:“这一次我一定要参加。” 原来是缪进兰要开同学会了。 于是她开始忙碌起来,她好似快活了一些,平日话也多了。她给三毛和带去一同参加的姐姐裁制新衣裳。白布做底的连衣裙缝上一圈紫色的荷叶边,她满意极了,看起来纯净又有生气。只是三毛不喜欢这个配色,她喜欢粉蓝色,以至于把母亲的配法讲成“死——人——色”。 少年时期的三毛不知道家中已经不再优渥,母亲没有更多选择来考量配色和购置新的布料。只是那天的母亲是三毛记忆里少有的优雅,她穿了一件暗紫色的旗袍,搭配白色高跟鞋,年轻的味道穿过身上的油烟味儿冒出来——那是居家时绝对不可以去碰的“夜巴黎”香水的味道。 三毛愣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一面。 可是雨来了,这让母亲也措手不及。 车夫拼命地蹬车,母亲一边念叨“时间已经过了,快跟妈妈一起祷告!叫车子不要准时开”,一边不停看表。 雨像跟母亲作对似的,越下越大了。 一辆圆圆胖胖的草绿色大军车就在远处了,许多大人和小孩撑着伞在上车。然而,眼见着那辆车没有人再上,合上了车门,它喷出一阵黑烟,缓缓地开动了。 母亲“哗”一下子将挡雨的油布全部都拉掉了,又带着哭腔地一遍遍喊:“魏东玉——严明霞、胡慧杰呀——等等我——是进兰——缪进兰呀——等等呀——等等呀——。” 然而,还是迟了。圆滚滚的草绿色大军车已经开动,母亲拼命也追不上它。 终于,车子转了一个弯,不见了。 母亲怀里熬了一夜的红烧肉和罗宋汤,随着母亲的梦一起,凉了下来。 多年后三毛回忆起这段的时候,她察觉到了母亲的孤独。那个站在热闹的大雨里的母亲,她穿着优雅的暗紫色,却显得格外悲凉。 这些成长中历历在目的情节——中产以上的家庭、多才多艺又精于文案的父亲、率性敢为又孤独劳苦的母亲,一寸一寸交织成一双手,把那个愈渐清晰的幼时陈平,那个执拗且早慧的小女孩,推到我们眼前。 总是对一句话难以忘怀——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细考究三毛的“慧”,从幼时就是注定的。父母在那个年代早也不是寻常人,异于动荡和窘迫,他们留给女儿的,是一份安稳和静谧。 天性早慧,在静深宅院,除了衣裳和玩偶,仍有需求。跨过了饱暖的人,总是忖度太多,也更不容易被填充被满足。这般家庭,当物质并不匮乏,对精神的需求就变得格外高;对人生、爱情、友谊的思考,也显得超出常人。读书太多,一方面是学识的广博,一方面便是对好奇之物更多的要求和渴望,这样的渴望,随着三毛年纪和阅历的增加而愈渐强烈。 而这些源头,便是三毛日后的“底气”和“资格”,更是她性格逐渐成型的“催化剂”。 初心 战争胜利,日本正式签署投降书,陈家兄弟从重庆迁徙至南京。 而三毛真正的童年记忆,也是从这座饱经繁华与沧桑的古城开始。 南京,六朝古都之地,从韵味到布局都衔着浓浓的中国气息。 从古至今,多少文人不吝笔墨,极尽称赞之情。繁盛时,它是“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洲。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也是“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里有风光旖旎水城一色的秦淮河,也有闻名后代惹人垂怜的秦淮八艳。有雨花石,也有玄武湖;有朱雀桥,也有夫子庙。 即便是衰落时,它依旧擎着一股凋零味儿,禁不住让诗人刘禹锡感怀“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战争后的南京古城,定是一股衰败气味。只是这些,入不进幼年三毛童真的眼,她能嗅到的,仍旧是孩童对古城墙的幻想,以及对绣花布鞋和青石巷的好奇罢了。 鼓楼区,头条巷四号,浓浓的中国风情,这是三毛幼时的家。 陈嗣庆和兄长陈汉清住在一个大宅院里,陈嗣庆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一家人生活安稳且优渥。 令三毛惊喜的是,家中居然会有假山,造型奇异且可攀爬,这给小小女童带来了多大乐趣呀!院中还栽有桑树,葳蕤枝干覆盖了女童小小的身体。三毛和姐姐拾起地上的叶子,放在眼睛上,一边嬉戏一边看家中女眷拿卵形桑叶喂蚕。 桑树多植于长江中下游流域,叶可喂桑蚕,木材可制器具,枝条可编箩筐,桑皮可造纸,桑葚可食用、酿酒,叶、果和根皮可入药。“桑”字也是排在百家姓第三百零七位的姓氏。相传“桑”字源于神农氏,炎帝之妻为桑氏,有记载“神农娶承桑氏,亦作桑水氏,其后有桑姓。” 这标志性的中国树木给幼年三毛留下了无穷多的幻想,它是细雨来时避雨的大伞,也是游戏时藏身的绝佳处。它茂密的枝干遮挡了烈日,在树荫下的小三毛抱着一本小书,坐在板凳上,看远处的家眷喂鹅。 一群白鹅抻着脖子,鼓着肚子悠闲觅食。 远处的三毛以为这就是最好的童年,以桑为顶,以鹅为伴,看它们曲颈向天歌。 后来这个大家庭里的玩伴真的越来越少。大伯陈汉清最大的孩子已经去读中央大学,有的去读金陵中学,即便是比三毛大三岁的姐姐陈田心,也已经进了学校。功课和学业的增加,让家里的孩子都忙碌起来。 而只有三毛,连上幼儿园的年纪还不够。而她偏偏不愿意终日爬爬假山,或是在院里追逐鹅。没有玩伴的日子里,三毛开始了她的读书之旅,恐怕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起初打发时间的事件,竟然真的成了影响她一生的举措。 以至于三毛后来说:“书读多了,就会在你脑中发生化学反应,就有了所谓的格调。” 成年后,再回忆起在南京古城的这段童年,三毛竟然有太多的乐趣和留恋,想来这浓浓的中国情结早早便已扎根在她的脑海中,让走过万水千山的她,晚年仍旧心系大陆,恨不得带走这方土地的一抔黄土。 后来,三毛也感念童年时穿的舒服的鞋子。那是,夏天穿的是碎布衬底,缝上鞋面,加上一条布襻横扣在脚面上,如同蚕豆瓣似的舒服布鞋。冬天的棉鞋没有横襻扣,它们的形状是胖胖的如同元宝似的一种好玩的东西,穿着它好似踏进温暖的厚棉被,跑起路来却不觉得有什么重量。 三毛一直穿的是中国鞋子,有一年圣诞节,母亲给她穿上一双小皮鞋,她反而觉得不适,好比被套了一个硬壳子。她吵着要穿回旧布鞋,母亲无奈叹息:“外面多少小孩子饭都没得吃,你们有皮鞋穿,还要嫌东嫌西地吵。” 三毛父亲陈嗣庆后来说过一句话,“三毛小时候很独立,也很冷淡”。 只是我仍旧偏执认为在南京最开始那段日子里,三毛过得非常开心,等到她终于有了更加独立的意识,知晓了“受重视”和“家庭焦点”这些东西后,她的脑子里开始融入越来越多的思想,也一点点敏感起来。 大伯陈汉清在家中地位自是不必说,身下孩子地位也显得略重一些。而三毛偏偏有长姐,正如后来父亲陈嗣庆说的那句:“每一家的老二跟其他孩子有一些不一样”。 三毛是这么评述她自己在家中地位的: 老二就像夹心饼干,父母看见的总是上下那两块,夹在中间的其实可口,但是不容易受注意,所以常常会蹦出来捣蛋,以求关爱。 三毛一生向父母抱怨,说她备受家庭冷落,是挣扎长大的。这点三毛父亲自是反对,外人想来也绝不可能。只是父亲的见解很有道理,考量周遭在家中排行“老二”的人,地位总是显得怪怪的。老大地位不言而喻,而最小的孩子,又因为年幼而受到父母和兄姐的格外关爱。偏偏就是老二,上不得下不得,倘若加上生性敏感,又值孩子意气,免不了为了夺宠和引起父母注意而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这就有了在重庆那一年,三毛因为顽皮而险些出事的场景。 重庆的大家庭里,大水缸都是埋在厨房的地里。陈汉清和陈嗣庆不允许孩子靠近水缸,唯怕孩子贪玩掉进水里。而三毛从来都不肯顺着大人心意来,偏偏搞一些“幺蛾子”来博取大人们的重视。那天也是这样,大人们都在吃饭,突然就听到激烈的水花声,陈嗣庆心里“咯噔”一下,才察觉到三毛竟然不在饭桌旁。他扔下碗筷疯了似的冲到水缸边,发现三毛头朝下,脚就在水面上拼命打水。年幼如三毛,小小的个子还不及一个水缸那么高,她拼命用手撑在缸底,这样她就高了一些,脚终于能触到水面了,水花声也终于打了出来。 陈嗣庆把三毛拎出来时,三毛也不哭,她顺了顺自己湿透的头发和衣裳,说了句:“感谢耶稣基督。” 还在更小的时候,三毛也很少玩一些女孩子的游戏。在重庆的家附近有一座荒坟,这在小孩子眼里视为“不吉祥”的地方,却备受三毛中意。有时她去坟边玩泥巴,有时她什么也不做,过去跑一圈又回家。 细想来,墓地这个场所似乎是一个符号,它贯穿了三毛大半生的转折,从幼时的无心到少年后受到大挫折,墓地总是三毛疗伤和平复心情的地方,任荒凉和悲苦一寸一寸钻进心里,唯有如此才能让孤零零的心得到慰藉——它和这环境终于是融为一体的了。 勇敢和敏感如三毛,这在童年时期就被巩固的脾性,在成长里显得越来越突出。 姐姐有了学业,也因此得到了大人们更多的关注,放学回来,父母总会多问一句,多关照一些学校中的琐事。而姐姐也说得轻巧,好像外面的世界都是崭新的,是幼年的三毛不曾接触的。她只能看着姐姐穿了新衣服,买了新的文具和书包,回家时不情愿地给三毛说学校的趣事。而三毛天生好奇心重,逼得姐姐说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姐姐不耐烦了,丢下小三毛,一个人跑去远处了。 所以,“关注”和“重视”都不具备的三毛把瘦小的自己深深锁进阅览室里。 陈家果然不是一般人家。陈嗣庆的藏书和对子女的影响总是多一些,不同于一般父亲,他向来便知道“知识”二字的力量。 南京老宅的二楼,是陈嗣庆兄弟专门为孩子们准备的阅览室。里面的藏书在当时的三毛看来,简直就似金山银山。因为别的孩子都去学校读书,空荡荡的阅览室便只有三毛一人,这让原本不大的地方也显得格外宽敞。 从此,三毛便一头扎进书的海洋里。 如果说后来的阅读是三毛心甘情愿的选择,那幼年时的阅读更像是一场逃荒,因为无处可去而显得郑重。父母眼里的三毛更多呈现的是孤僻与不合群,却不曾料想一个小小孩童,在本该是活泼烂漫的年纪,将层层心事裹起来,把自己的身子也藏进书里,只是因为院子里实在是没有玩伴呀! 所以在单调又沉闷的阅读里,“马蹄子”这个外姓小孩儿都成了三毛童年里浓墨重彩的一个印记。 兰瑛是一个逃荒来的女人,与陈家管大门的老仆人是远亲,因此被陈家收留。她带来一个孩子,就是后来在三毛文中出现过的“马蹄子”。 开始的时候,白天姐姐去上学,兰瑛就带三毛去后院跟“马蹄子”玩儿。可这“马蹄子”实在是不讨喜,长了个癞痢头,而且一碰就哭,这让原本就敏感的三毛更加手足无措了。每每兰瑛转身去忙别的事时,三毛就把玩具丢给“马蹄子”,自己跑去远的地方。可再远又能去哪里,家中又无其他人可以一起玩耍,她便一次次躲进阅览室,看着外面的“马蹄子”四处找她的模样,然后躲在窗子旁笑出了声。 这也是幼时的三毛心里为数不多的笑声。 阅览室有一扇大窗,正对着窗外的是一棵成年的梧桐树。那时候三毛还不知道梧桐是多情的植物,李煜写“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才华横溢的李清照,在晚年也言“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而后三毛回忆起童年,多是言及“寂寞”,不知是否和当初与梧桐作伴有关。也不知梧桐的气息是不是悄无声息融入到童年三毛的脑海里,让“忧郁”“惆怅”都成了名正言顺的词句。 寻觅 窗外梧桐树影婆娑,三毛抱着图画书一页页品起来。 缘分这件事,从来都是讲不清的。一个国家那么大,有些人怎么也能遇见,一座城那么小,有些人却再也见不到。 张乐平是被三毛记下的第一个作家,《三毛流浪记》更是三毛记下的第一册书。 只是当初年幼的陈平当然不曾料想,几十年后和图书中人物齐名的,还有一个作家“三毛”。 想来三毛和张乐平的缘分便是源于此,那个叫“陈平”的女童被图画中的三毛所吸引,他的悲惨命运和辗转流浪,他的飘零和孤苦无依,不正是当初年幼的陈平心中的自己吗!与其说当时的小陈平是在读书,倒不如说她是从《三毛流浪记》里找自己的影子。至于后来以三毛为笔名,也多少源于童年的这段经历,她总觉得自己像极了那个长着三根头发的少年,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苦痛和委屈,不受关爱又无处可去,以至于后来她把自己的一生都活成了幼时一本书的内容——四处流浪,四处为家。 这样的一路飘零流浪,都是为了寻觅心中的爱和自由。 所以,与其说三毛的一生都在流浪,倒不如说她每一次流浪都是为了寻找驻足,寻找一个可以让她热烈爱一场,也真心实意给她爱的人。 而陈平也没有想到,日后自己竟真的成了陈乐平的干女儿。 我非常喜欢这两本书,虽然它的意思可能很深,可是我也可以从浅的地方去看它,有时笑,有时叹息,小小的年纪,竟也有那份好奇和关心。 那时的三毛还不识字,用她的话来说,她是先看书,后识字的。 《木偶奇遇记》《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爱的教育》《三千里寻母记》《爱丽丝漫游仙境》等等图书,三毛也一一翻阅过。当初只当是看图画寻乐趣,而长大以后再谈起这些书,三毛竟然是知晓书中内容的。父亲以为是姐姐讲给三毛听的,毕竟当时的三毛太小了,而事实是三毛靠着自己的理解力和从姐姐嘴里东拼西凑问来的文字内容,硬是活生生拼在了一起! 三毛家里的阅览室还有一套儿童书格外受她喜欢,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这主编不同于“漫画人物三毛之父”陈乐平,陈乐平遥不可及,可这主编是三毛可以够得着的,他就是姐姐所在的鼓楼小学校长陈鹤琴先生。 也是从那时起,三毛心里的上学梦又一次燃起。 等待上学的日子似乎格外漫长,那天三毛正在阅览室里捧着图画书看,爸爸兴奋跑进来,告诉她可以入学读书了。 三毛开心极了,她抱着书跳起来,心想姐姐讲的那些新鲜事情她终于也可以尝一尝了。 只是美好的事情总是昙花一现,三毛还没有品尝幼年上学的乐趣,她还没有跟心中的偶像陈鹤琴先生说一说话,就要走了。 国民党战败,陈家兄弟又要迁徙去台湾了。 那天三毛和姐姐在院里的假山上看桑树蚕宝宝,阳光波光粼粼的,照在三毛和姐姐的头发上,她想跟姐姐说一说今天在学校里的新鲜事儿,却见着父亲急匆匆跑过来,给了她和姐姐一大沓金圆券。那时通货膨胀,金圆券贬值得厉害。可孩子们哪知道这些,三毛和姐姐玩得起劲儿,一人抓了一大把,这是可以换马头牌冰棒的好东西,两个人高兴得不得了。 等到她们过了新鲜劲儿,回头却见着家中老仆流泪,说是要全家避难,到台湾去了。 三毛还不懂“避难”的意思,她只是想着她还没有见着陈鹤琴先生呢,家里的蚕宝宝她也没有玩够,不知道台湾有多远,那里有没有假山,她甚至还记得姐姐说的古城墙和青石巷,她都还没有来得及去走一走。 那么匆忙的,就要走了。 如今想来,她的一生都注定是在行走中的。从被动的时势到主动的择选,从来都没有道理可言。 而那个没有来得及尝透的南京古城,成了三毛一生挥之不去的中国美梦。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三毛在日后屡屡提及过“乡愁”,想来是在阔别大陆时就种下的根。她的思乡气质和余光中的这首《乡愁》契合得天衣无缝。 飘零的总是无处可归的心,而其中的无可奈何无法言说也不能言说。 幼时的三毛早就有了心事,编织进密密麻麻的童年里,每每回忆起来,都是一罐芬芳的家乡味儿。 第二章 鸿雁长飞光不度

迁徙

最终,我们懂得了我们唯一真实的救赎还是在于走自己的路。但是我们这么做,代价却很高昂,“走出去”意味着你突然间让人瞩目了——或者至少比原先更显眼。 从南京到上海,再坐船赴台,面对一无所知的台湾,三毛一家人心情沉重。 而这一路,陈家的积蓄已因为内战而流失。母亲在船上吐得厉害,三毛也是第一次知晓海是这个样子,它的辽阔和墨蓝像看不到头的绝望,恨不得把船整个吞了下去。 逃亡的那段场景日后被提及的并不多,一来因为政治原因,二来因为身体的劳顿在幼年的三毛心里并没有构成翻天覆地的一笔,这远不如被父母忽视,也不如被成绩逼得绞尽脑汁,更不如爱一个人而盼不到结果。 让三毛在意的,从来都不是身体疼痛或者物质金钱,那来源于心底的关乎于精神的需求,总是说不清道不明地牵着她的腿,一步一步走成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子。 在《雨季不再来》的序言里,三毛真诚地写下过自己的心事: 一个聪明敏感的孩子,在对生命的探索和生活的价值上,往往因为过分执着,拼命探求,而得不着答案,于是一份不能轻视的哀伤,可能会占去他日后许许多多的年代,甚至永远不能超脱。 我是一个普通的人,我平凡地长大,做一般年轻人都做的傻事。 童年时期的三毛,在辗转动荡里不停迁徙着幼小的身子,看起来一家人热热闹闹,从北往南,而心境却是再也不同了。 大人之间的扶持小孩子并不懂,于三毛而言,即便是姐姐,也不能真的走进她的心。 陈家的喧哗声在光复初期的台北显得微不足道,除了昔日日本总督府等少数建筑,城内几乎都是低矮的日式木造平房。从北迁徙来的人,端着一双双好奇的眼,把人情世故都踩在了脚下。 姐姐当然是忙于学业,三毛眼里的姐姐是格外出色又温顺的。她会穿上与三毛一模一样的衣服,这在三毛眼里是“死人色”的衣服,姐姐就能心满意足地穿上,并且不断地拿一面小镜子照自己。她也是学校里的风头人物,功课好,人缘好,模样好。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姐姐一直被推举为班长,所以姐姐在班级和家里总是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她被称作“白雪公主”。 所以在话剧《吴凤传》里,姐姐被选出来女扮男装,演主角吴凤。而三毛站在台下看姐姐彩排,她听到老师对着她喊:“你,吴凤的妹妹,你上来,来演匪兵乙,上——来——呀!” 于是三毛蹲在一条长板凳上,一大片黑色布幔将人与前台隔开,当牛伯伯东张西望地经过布幔而来时,她就噌一下蹦出来,大喊一声:“站住!哪里去?” 是啊,她永远都是躲在角落里的陈家二女儿,上面有大伯的哥哥独当一面,下面也有姐姐站得笔直。 那个轻易就被人忽视的,倔强又敏感的三毛,在被称为“吴凤的妹妹”这一刻,总是显得愈加的形单影只。而她不甘心总在这片阴影里,外面的阳光好或者不好,她都要堂堂正正以自己的身份出去晒一晒,无论是在家中父母眼里,抑或者是在学校,三毛就是三毛,她不是任何人的连带品,更不甘心做任何人的连带品。 只是在阴影里站久了,左边是家里的“老二”,右边是学校的“吴凤妹妹”,也会无端生出自卑来。 有些人,对情感的需求偏偏大过其他,尽管不知道“爱”是什么,尽管不明白当时的所求和目的在哪里,尽管也不清楚下一步自己要迈向何处。但“不能被忽视”的情绪是迫在眉睫的事了,它像饮食与穿着一样不可或缺,这些无理取闹的举措在三毛眼里都是实实在在的,她要的爱那么多那么多,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寻找爱的赶路人,为此做的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所以被一次又一次贴了标签的三毛,迫不及待地发出“我需要你们重视我”的呐喊声。 人这一生,有哪一刻是真的活得潇洒?被贴了无数标签的我们,从幼年到青年再到迟暮,亦是顶着一个又一个的规矩踽踽独行,被生活与称呼绑架,为责任与名声沦陷,慢慢竟然也忘记了怎样一副模样才是真正的自己,为父母活、为家庭活、为子女活,从来也没有想过为自己争一片天地。 只有三毛站出来,即便最初的她显得战战兢兢,也仍旧抬着头,说一句“我偏不”。 所以,幼年时期的三毛,竟然与大伯家的二堂哥懋良关系甚好,其中缘由三毛讲起来也轻巧。 二哥和我,都是家中的老二,他是大房的,我是二房的。我们两匹黑羊,成了好朋友。 在习以为常的自卑之后,又混着那么一点倔强和不甘心。即便如此也不愿意把话说破,自尊心像是与生俱来的。那么,退而求其次好么;那么,把自己封闭起来好么;那么,咬紧牙关也不告诉他们你心里又在难过了好么? 搬去台湾后,二堂哥懋良与三毛父母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正值大伯父伯母去了一阵香港,便拜托三毛父母照看。读小学的三毛和读高中的堂哥常有交谈,直到懋良爱上音乐,坚持不肯再去普通学校,并且当着三毛父亲的面将学生证撕掉,以示决心。后来他果真也坚持,大人拿他没办法,懋良就去了作曲老师萧而化那边,做了私人学生。 再到后来,一直被视为优等生的姐姐,即便联考上了二女中,也终因为受不了数学的苦难,再加上生性喜欢音乐,便去与父母恳谈。结果是姐姐放弃了进入省中的荣誉,改念台北师范学校音乐科,主修钢琴。 这时初来乍到的三毛,并不知道日后的读书路会异常艰辛。也不知血液里的执拗与不甘于命运竟然是一脉传承的,从祖父起就显现出来的性子,一直显现到二堂哥,再到姐姐。 所以后来三毛的举措,看起来荒唐,其实是早就有迹可循了。 回到三毛童年真正意义上的起点,此时她只觉得眼前的低矮日式房屋与南京的深宅老院再也不同了。 起初是,台北,松江路。 陈氏兄弟两家十二人便在这日式平房开始了台北的新生活。后来子女愈加长大,兄弟二人终于分开居住。 合江街36巷32号。三毛的童年在这里有了真正的起点,她的记忆和独立意识愈加成形,个人喜好与厌恶也愈加的强烈,如果说性情温和抑或乖戾是从童年时期就播下的种子,我们不妨把这个大环境再放大一些。 其时,台湾刚从日本手里交还,光复初期的台北,房子多日式风格。孩子们玩得起劲儿,到了新的岛屿,见到海与葱翠植物,心性就忽然打开。好比初见“榻榻米”,几个小家伙开心极了,脱了鞋袜拼命蹦跳,他们在船上被压抑太久了,被死气沉沉的大人脸色压得不敢吵不敢闹,如今他们一边蹦一边止不住大喊:“解放了,解放了!” 与孩子们的兴高采烈肆无忌惮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匆忙赶过来捂住孩子嘴巴的大人们。 有些话仍旧说不得,有些事看似明白却不能挑明,有些呼喊让人闻风丧胆,有些恐惧丝丝入缝……无处不在。 就是这样,在压抑与新奇中,三毛小姐开始了她的童年。 懵懂 如果沿着三毛的作品痕迹以及后来周遭人的讲述细推,童年的这段时间重复最多的两个词,一是“读书”,二便是“逃学”。读书是因了挚爱,逃学却是为了更加心无旁骛去读书,不受成绩和褒奖所累,只是单纯地没有比较地去做一件让自己心甘情愿的事。 后来细想,到底都是在寻一个出口,无论是读书还是逃学,都是三毛在以自己的方式来让一段生活过得不那么平常。只是因为满满的自尊心,以及一次次“我不能输”的志气,于是她也给自己套上端良的“外壳”,抱着所谓的正经书本啃起来,再把老师和大人眼中的闲书一本本收藏好。 关于“读书”,可以觅到的信息太多太多。 最开始的便是那套没有字的《三毛流浪记》,到后来的一系列儿童书,以至于三毛后来说:“我没有不识字的记忆,在小学里,拼拼注音,念念国语日报,就一下开始看故事书了。” 当时三毛最大的快乐是每个月的《学友》和《东方少年》,她爱读书,姐姐也爱看书,于是她不懂的字,姐姐便念给她听。等到后来去了国民学校念书,每次发国语课本三毛都兴高采烈,拿回家让母亲包好书皮,只是她新鲜来得快,走得也快一些,过几天便不再读这课本,还嗔怪课本太简单,跑去跟老师说:“编书的人怎么不编深一点,把我们小孩子当傻瓜嘛!” 那时候三毛只有几岁,听到的作家却都是外国人,《学友》上推荐来的。 刊物不够看,于是三毛去翻二堂哥的书,却找到了一些甚至没听过的作家名字鲁迅、巴金、老舍、周作人、冰心、郁达夫……等她爱不释手想抱着国语书囫囵吞枣似的吞下去时,就听到大堂哥说:“这些书禁了,不能看了,要烧掉。” 也许越神秘的东西才越有分量吧,当三毛日后读过了《简·爱》《傲慢与偏见》《基督山伯爵》时,中国文学显得愈加的深不可测,而她最初对中国文学的印象,是来自大姐抛出来的那一份吸引力。 姐姐照例捧一本《西游记》在看,我们想听故事,姐姐就念一小段。总是说,多念要收钱,一小段不要钱。她收一毛钱讲一回。我们没有钱,她当真不多讲,自己低头看得起劲。有一次大弟很大方,给了她两毛钱,那个孙悟空就变了很多次,还去了火焰山。平日大弟绝不给,我就没得听了。 那天姐姐说《西游记》已经没意思了,她还会讲言情的,我们问她什么是言情,她说是《红楼梦》——里面有恋爱。不过她仍然要收钱。 童年三毛的眼里,外国书籍轻易可以获得,反倒是经典的中国书籍,来得难一些。她的中国文化情结一方面来自于挚爱,另一方面怕是与小时候的“来之不易”有很深的关系。 虽然五六岁开始便接触到《红楼梦》,但却到了十一二岁才去啃读,从知晓到痴迷。 三毛第一次看《红楼梦》是在课堂上,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她把书盖在裙子下面,老师一转身去写字,她就掀开裙子来看。 当我初念到宝玉失踪,贾政泊舟在客地,当时,天下着茫茫的大雪,贾政写家书,正想到宝玉,突然见到岸边雪地上一个披猩猩大红氅、光着头、赤着脚的人向他倒身大拜下去,贾政连忙站起身来要回礼,再一看,那人双手合十,面上似悲似喜,不正是宝玉吗,这时候突然上来了一僧一道,挟着宝玉高歌而去——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当我看完这一段时,我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前方同学的背,我呆在那儿,忘了身在何处,心里的滋味,已不是流泪和感动所能形容,我痴痴地坐着、痴痴地听着,好似老师在很远的地方叫着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没有回答她。 文学的美,终其一生,都是三毛心里驰骋不去的魂。 而在那么多的一瞬间,她真的尝到了文学的甜头和苦涩,那种落于笔锋又身临其境的状态,让三毛着迷。那一刻,仿佛她与笔者是相通的,书中的人物与她也是相通的。 以至于三毛曾说:“《红楼梦》,我一生一世都在看下去。” 然而当初的小小女童,还不能完全认出来字,也不能领悟书里的内容。她只是像听有趣的故事一般缠着姐姐,当“听故事”变成了要用千辛万苦积攒的零花钱来换取的时候,“钱”就成了无所不能的宝物,它等同于孙悟空打了多少个妖怪,等同于宝玉失踪后是不是被寻回来,等同于一个孩子稚嫩又好奇的心。 所以,后来的《胆小鬼》让偷钱这件事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事。 说起来也是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因为有了三毛的记述而显得格外生动起来。 而这一切的缘由多多少少还是因为“想读书”,钱就等于可以换很多本书,换很多个故事,换很多个人的称赞和喜欢,所以当自己的零花钱用光的时候,母亲放在柜子上的五块钱就成了最最吸引人的东西。 她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偏偏又有主见,自尊心和好胜心也似乎是与生俱来。所以,把这些东西都放在一个几岁的孩子身上,就免不得出了纠结心理。 一边是孩子全部的心意和快乐,一边是踩碎自己的诚实去欺骗母亲。那个只有小学三年级的女童,在母亲问“奇怪,才搁的一张五块钱怎么不见了”的时候,如坐针毡,她收起涨得通红的脸,忙应着:“是不是你忘了地方,根本没有拿出来?” 下面收到的是母亲的否定和父亲投来的目光,接着就是三毛小姐再也按捺不住做坏事的心。生怕偷来的钱被发现,假寐睡觉也得小心翼翼半侧着身子,把那五元钱牢牢压在身子底下;也怕母亲要给她洗澡,她讲不出话只能红着脸哭,她害怕口袋里的五元钱被发现。 幸运的是,那五块钱还在口袋里。 终于,三毛小姐受不了这份心理的煎熬,赤脚快步跑进母亲的睡房,将钱卷成一团,丢到了五斗柜跟墙壁的夹缝里。事后也仍旧不忘记问母亲一句“你的钱找到了没有”,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跑进屋里替母亲把钱找出来。 终于,三毛小姐自导自演的一出童年小戏剧落了幕,这一刻她想到很多的梦想因为胆小而付诸东流,心里酸酸的。 那个滋味当然不好受,偷窃在年幼的三毛眼里像极了伤天害理的事。只是一个女童给出的机关算尽,怎么品来都是一个叛逆又诚实的孩子所有的正常举动。做一个好孩子的代价就是放弃那么多本小人书,放弃听很多个故事,这一点,年幼的三毛早也体会到了。 幸运的是读书不会因为没有偷到钱而终止。 建国书店,这处在三毛的成长中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忽略的场所,竟然成了三毛最初无比向往又可避身的地方。 那处叫作朱厝仑的居住地,终于通了公车。大伯父带着一家人去拍照留影,然而最让三毛开心的,是建国北路渐渐热闹了起来,那所对她一生影响最大的商店终于挂上了牌子。 这就是建国书店。 因为有一个好老板,这让三毛的读书旅程顺遂了许多,老板的书品很好,也乐意推荐自己喜欢的书籍给读客。有段日子三毛痴迷赵唐理先生翻译的劳拉·英格儿缩写的全套美国移民西部生活时的故事书——《深林中的小屋》《梅河岸上》《草原上的屋》《农夫的孩子》《银湖之滨》《黄金时代》,这些让三毛一度看疯了的书籍,不知不觉浸染了一个孩子尚未成型的心灵。 这动荡的、漂泊的生活,于人的一生而言,竟然是充满魅力的,是美的。 而当初的三毛只知道读着热闹,对于未来以及生活的选择浑然不知。 再后来就是《基督山恩仇记》《飘》《简·爱》《琥珀》《傲慢与偏见》……书读的比一般人多得多,鬼灵精怪的想法也随着多起来,伴随着一起成长的,还有越来越明显的自我意识和主见。 三毛的独立也是伴随着读书一起成长起来的,父亲陈嗣庆曾经说过:“三毛小时候很独立,也很冷淡。”书里的情感与独立三毛尚且不能完全消化吸收,倒是因了心性都在书里,一猛子钻进去不肯出来,久了也不与人说话,慢慢成了懒于沟通的人。 说什么呢,该说的书里都讲透了。不该说的,书里也隐晦地传达出来。年幼的三毛只知道这是自己的世界了,有书的地方就有安全感,就能懂得比别人更多的事物,觅到别人领悟不了的情感。 早熟的孩子,向来都是敏感又多情的。 这敏感多情体现得淋漓尽致,从三毛的文章《吹兵》《匪兵甲匪兵乙》以及《约会》中,都能看到一个稚嫩却极度渴望成长孩子的影子,她踮着脚祈盼明天可以来得轻松一些,没有课程压力,也没有老师的管教和同学攀比,她不用担心考不出漂亮成绩单,也不用担心今天看书的时间不够用。 三毛小姐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呢? 吹兵其实是“炊兵”,炊兵是哑巴,也不识字,于是三毛教给他写“炊”字。那一段时光,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光荣和被需要的,这种被需要让三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有那么大价值。 每当幼小的三毛要做值日拎着水壶走过操场时,哑巴炊兵教给三毛在水桶里放两片大叶子,水就不容易泼出来,炊兵是不笨的。只是在三毛看来,他个子大大的,粗粗壮壮,透出一股木讷味道。只是木讷的哑巴也会讲故事,他打着手势、画画、写字,终于把他如何到了台湾的故事讲给三毛听,然而又像揉自己尚未见面的女儿一样,揉了揉三毛的头发,替她把衣服扯端正。 哑巴炊兵的样子伤感极了,以至于他每天送给三毛小礼物时都带着思乡的影子,今天是细心割好的芭蕉叶子,明天帮三毛背书包,后天帮三毛提水,三毛也不想在情意上有亏欠,有时候是美劳课的成绩,有时候是一颗话梅。终于有一天,哑巴炊兵神秘兮兮召唤三毛,三毛走过去,却见着哑巴摊开大手递过来一枚金戒指,以及那句哑巴拼命在地上写的——不久要分别了,送给你做纪念。 三毛当然知道金戒指有多珍贵,这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家中没见过,母亲的手上也没见过。三毛被哑巴一本正经的认真模样吓到了,她忙说了再见,就匆匆跑开了。 当时的三毛一定没有想到过会有老师家访这回事,不然她一定会拉着哑巴的手好好说一句再见。 当时的哑巴也一定不会想到被扣上了“不轨”的帽子,不然他一定不会每天笑呵呵摸摸三毛的头又送给她金戒指。 从一开始的时候,最最单纯的东西,就被一些污浊的情感搞乱套了,有色眼镜那么多,就显得干净的人很不对劲。 所以当三毛听到从老师嘴里一字一字地吐出“他有没有对你不轨”时,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一定是不好的事情。气愤和恼怒让她说不出话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清楚,就只顾得趴在桌子上大哭。 后来在校门口遇到笑呵呵对着自己的哑巴炊兵,只能拼命对哑巴喊“不是我!不是我!”以及身后老师那句“如果明天再跟那个兵去做朋友,老师记你大过!”给出去的感情要强制自己收回来,还要学会克制、隐忍、沉默,幼小的三毛当然不懂得这些,她只知道她要听老师的话,即便她会难过地趴在桌上哭好几个钟头。 他左看我又右看我,大手想上来拥抱这个小娃娃,终是没有做,对我点个头,好似要流泪般地走了。在这种情感之下,老师突然说哑巴对我“不轨”,我的心里痛也痛死了。是命令,不可以再跟哑巴来往,不许打招呼,不可以再做小老师,不能玩跷跷板,连美劳课做好的一个泥巴砚台也不能送给我的大朋友—— 而他那个身影,总是在墙角哀哀地张望。 是单纯的东西太少了,才会显得无比珍贵却不被人相信。 童年的三毛如此,行走至中年亦是真性情,只是当初那么小的分别,在三毛心里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她看着眼前的哑巴炊兵全身装备整齐地立正,认认真真地敬了一个举手礼,她就呆在那儿,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而哑巴留给三毛的礼物,一大口袋非常贵重的牛肉干,被老师半吊在空中,校工的土狗走过,那些牛肉干就从口袋掉出来,一颗又一颗。 那么小的孩子,被负疚感压得抬不起头,却只能任着眼泪流,不知该如何为自己争取。 童年的三毛是接纳过按部就班的校园时光的,谁能生来就懂得与众不同?谁愿意走一条孤独的不归路?谁能离家独自去千山万水? 不过都是际遇造人,再加上那么多敏感与倔强罢了。 而哑巴炊兵让三毛找到了一次情感的出口,她终于意识到她的情感是不该受控的,她的身体和自由该是由自己支配的,于是她顶着老师投来刺骨的目光,抢先跑到教室外面,大喊:“哑巴!哑巴!” 是从那个时候起,三毛就已经有了“我要自由”的端倪。 后来三毛再回忆起那段时光,心里免不了伤感。 许多年过去了,再看《水浒传》,看到翠屏山上杨雄正杀潘巧云,巧云向石秀呼救,石秀答了一句:“嫂嫂,不是我!” 那一句“不是我!”勾出了当年那一声又一声一个孩子对着一个哑巴炊兵狂喊的:“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那是今生第一次负人的开始,而这件伤人的事情,积压在内心一生,每每想起,总是难以释然,深责自己当时的懦弱,而且悲不自禁。 而人生的不得已,难道只用“不是我”三个字便可以排遣一切负人之事吗? 值得庆幸的是,这样的悲不自禁我们并没有看到更多。日后读起来的三毛小姐,是雷厉风行的,言语与行动都有了“拳头”。当初过于胆怯,情绪不受自己控,后来便是太过于自我,依旧也不受自己控了。 而第一次有了“爱”这个念头是在三毛十岁的时候。 在情感这个领域,无论是爱情、亲情、友情,三毛都不是懂得克制的人。她的多情与主见是如影相随的,不受太多传统价值观及世俗眼光的束缚。 以至于后来无数人争论,言之凿凿三毛这一生只爱过荷西一个,我都愿意相信那不是真的。 爱过很多人,每一个都是真心实意,却依旧会在结束时收拾好自己,重新去爱下一个。 伤痛和悲绝都是真的,来得气势汹汹,把当初的三毛整个吞进去。而她具备自救的本事,她太爱自己了,爱得连伤痛都来不及细想就已经重新站起身来。她的自卑、敏感同执拗、坚强总是一体的,活的处处是矛盾,又处处都理直气壮。 日后想起来三毛讲爱情,都会觉得深刻。这份深刻并不是专注于一人,而是专注于“爱人”这个本能,她有无数的心力去交付,仿佛每一次情感的放逐都带着享乐的成分,所以成功和失败都显得不那么紧要了。 所以,当十岁的三毛写下“就是那么爱上了他的”那一刻,一个多情又认真的女孩儿活灵活现站了起来。 可悲的是年少时的感情是“多情”的,它总带着“自作”的成分,开始就注定了空空一场。 是因为一场同乐会,姐姐扮演《吴凤传》主角吴凤,三毛一边欣羡一边好奇,就跑去看姐姐彩排。当初的礼堂,还有一场戏剧也在彩排,就是《牛伯伯打游击》。三毛看完了姐姐的彩排接着看牛伯伯如何打游击,不巧就被老师指上了台,演一个连确切名字都没有的匪兵乙。 那个时候,男生女生之间的界限划得分外清楚,不能一同上课,更不能一起说话,若是男生对女生笑一下,第二天就会在墙上被人写着“某年某班某某人爱女生不要脸”之类的鬼话。而三毛饰演的匪兵乙,却是同一个匪兵甲的男生一同在布幔后面,一同蹲在长板凳上。 这样的不可思议让年幼的三毛怦然心动。 始终没有在排演的时候交谈过一句话——他是一个男生。天天一起蹲着,那种神秘而又朦胧的喜悦却渐渐充满了我的心。总是默数到第十七个数字,布幔外牛伯伯的步子正好踩到眼前,于是便一起拉开大黑布叫喊着厮杀去了。 就是那么爱上了他的,那个匪兵甲的人。 年幼时的三毛,多情又有好奇心,即便不标榜着与众不同,对情感的感知度也是比寻常人敏感得多。加之书读得多,情爱之类的事早已从书上懂了大概,不由自主就把怦然心动这样的东西搬过来套在自己身上。 在幻想大过实际的年纪里,每一份感情都显得那么堂而皇之又小心翼翼。 也是那长长的高小生活里,每天夜晚,苦苦地哀求在黑暗中垂听祷告的神,苦求有一日长大了,要做那个人的妻子。哀哀地求,坚定地求,说是绝对不反悔的。 而最终的结局,有没有反悔早已无从考证,心酸却是的的确确有的。 这连开始都来不及铺垫的感情,果真在三毛的一厢情愿里仓促结了尾。 那个在毕业典礼后没命地疯狂跑向田埂的少女,把整个少年时光都甩在脑后了。她喘着气拼命张望,她满心欢喜地以为会在这里等她的人,并没有出现。 那天的黄昏很好看,夕阳饱蘸池水,“红烧”过的孤独倔强挂在天上。 在水边踱来踱去的三毛没有想到那么远,未来多远她也不知道,只是当下的这一刻,她被失落笼罩,这份感情来得轻易又唐突,一点儿都不是小说里千里迢迢满布荆棘的模样。风吹过了水纹,思绪也就过了,那个匪兵甲的模样即便记得,也成了日后必得刻意提起才能不痛不痒谈笑的人。 好在没有人知道,好在这份感情被严严实实捂在心里。 池边少女的裙角,在风里扬了起来,也终于又落下来。 三毛后来被人提及的少年时期,大多都是用“逃学”和“惧怕老师”这样的标签代过,好似整个少年时期都是阴霾,除了被误会被忽视,就是被比较被督促,身子和心都由不得自己,前程也被父母和老师拉着投进下一个篮筐。所以少年时期的《约会》一文,是三毛少有的愉悦纯情时期。 那时候我们在学校也是分派的,情感好的同学,因为好到不知要怎么办才能表明心迹,于是就去拜姐妹。 大姐的名字我仍然记得,就是当今政治大学总教官的太太,叫王美娟。我排最小,老七。 大家打开饭盒交换各家妈妈的爱。吃饭也只得十五二十分钟,因为课业重。可是讲闲话必是快速地抢着讲,那段时光是一生中最大的快乐。 所以七姐妹顶着“早恋”的危险去公然与男生约会,甚至是看一场从头到尾都不好意思说话的电影,都因为有异性这个特殊群体的存在,显得别致又紧张。即便再一次被母亲误会,将那句“沈飞同学:好男儿壮志凌云。陈平上”解读成“早恋”的迹象,即便三毛因为解释不出挤出眼泪来,这眼泪也都显得欣慰,这不是苦涩的,是新奇的、懵懂的、有了独立心智的,因为做到了“与众不同”,没有循规蹈矩,没有按部就班地读书上课听老师的话,所以有了异样的惊喜。 有了同学玩伴和心灵寄托的三毛,不再是冷清的,也不再显得格格不入,在那场七姐妹与隔壁班男生的电影院聚会分别时,三毛努力地看一眼自己中意的对象,然后各自转过头,朝自己的方向走去。 “早恋”是没有结局的,连眼神都带着一点羞赧和尴尬。在被新鲜感与叛逆冲昏头的年纪里,每一个女孩子都显得寂寞,她的粉蓝色连衣裙或者白色鞋子都不能按捺住这份寂寞,甚至那蹦蹦跳跳的腿和执拗的眼神也不能按捺住这份寂寞,于是她把不能在这个年龄消化的情绪收藏起来,拿出课本和作业,一笔一画地写了起来。 说到梦想,这个被无数家长与老师提及的词,被一次次扣在孩子们的身上。有些是父母未竟的理想,有些是世俗的地位,有些是身心舒适……然而无论如何,谁都不会和正在写作业的孩子来商量一下,那么大那么久的一个未来,总是轻易就在父母的决定里铺展开。 就好比小学时代的三毛,被要求写一篇有理想的作文,老师满心期待她会写将来做一名医生、教授等等。那时候三毛的作文功课非常好,是每次完成作文后会被点名朗诵的人,只是这一次老师的脸“绿”了,她顺手丢过来一只黑板擦,情况都有些不同了—— 我的志愿—— 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捡破烂的人,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同时又可以大街小巷地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戏,自由快乐得如同天上的飞鸟。 不是律师、教授、医生,而是希望做一个生活里卑微的、辛劳的拾荒者。 即便父亲和大伯都是律师,即便母亲在那个年代也是知识分子,年幼的三毛却丝毫没有地位与职业的荣辱观。或者更明显的,她希望做拾荒者的梦想仅仅是因为过度地渴求自由。学校的禁锢与走街串巷是多么明显的对比,一边是父母的期望,要读书成才将来做一个有价值的人,一边又是自己自由散漫的天性,怎么也不想被人束缚,于是竟然真的爱上了拾荒。 从第一个捡来的弧形树枝开始,三毛称它为“点人机”,树枝点到了谁谁就要死掉。这简单的物什也能给纯净的心带来无穷乐趣。后来是一颗弹珠、一个大别针,也有时是一颗狗的牙齿、一只美丽的香水瓶。 被人扔掉的小物件成了三毛眼里千奇百怪的收藏品,她一件件捡回去在家中摆好,视如生命。 那时候她已经读了很多书,有了自己的审美与价值观,懂得与众不同和别出心裁,甚至是抱着变废为宝的想法,那些旁人看起来不起眼的东西,三毛也能觅出它们的独到之处。这是有成就感的事情,意味着自己领悟到了独特的美,这美来之不易,却逃不开自己的眼睛。 关于审美,三毛这样讲过自己—— 做少女的时代,我曾经发狂地爱上一切木头的东西,那时候,因为看了一些好书,眼光也有了长进,虽然书不是木头做的,可是我的心灵因为啃了这些书,产生了化学作用,所谓“格调”这个东西,也慢慢地能够分辨体会了。 每个人都有一段自认为卓尔不群的时光,将特立独行视为高尚,将与众不同视为品位。三毛体悟这些比寻常人来得早了些,一个小学生已经懂得不再随波逐流,并有了自我坚持的审美。 想到这些,后来在撒哈拉沙漠的镇外垃圾堆翻捡物什,再把捡到的那些破旧品一件件修理、缝补、黏合,创造成新的摆设与装设,三毛靠着自己的一双手与审美布置出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家。 后来她影响了一批人的波西米亚穿着,也都是有源头的。 那个在田埂上东张西望捡东西的女孩子,永远都不知道下一刻她会捡到什么,于是她充满了极大的好奇与兴趣,这份“不劳而获”带给她的欢喜,远大于坐在教室工工整整做一遍鸡兔同笼的数学题。 对自由的坚守和对未知的探索,或者这就是拾荒的意义吧。 当初的三毛也许并没有想到这么多,她能看到的只是满地被丢弃的废品,而她能做的,也只是认准哪一个应该属于自己,然后,小心翼翼放进口袋。 伤痕 三毛并不惧怕老师,回首一生,令她敬仰并且给予她深刻影响的老师不在少数。然而她那么惧怕学校这处地方,以至于后来成名被邀请去学校做演讲,她心里都会很紧张。 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也正是学校这样一个大环境,将她的多愁善感与早熟展现得淋漓尽致。 三毛是极度渴望自由的,不想被束缚,却又不甘示弱,这两种本来就矛盾的情绪在一个女童身上有了新的诠释,一方面是做足了表面功夫安安静静坐在那,一方面是心里有了一万种反驳的言论。然而当初年纪太小,她还不知道应该怎么来用自己的一双手支撑起未来那么远的路。 想到二十岁是那么的遥远,我猜我是活不到穿丝袜的年纪就要死了,那么漫长的等待,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四周没有东西可以摸触而只是灰色雾气形成的隧道,而我一直踩空,没有地方可以着力,我走不到那个二十岁……(《蝴蝶的颜色》三毛) 是真的想到过死的。好像用死来陪葬自己那么辛苦又无法言说的少年时期才显得郑重。 也或者三毛尚且来不及细想,她只是看到被竹教鞭鞭笞的同学,看到冬日清晨的雨地里一个个背着大书包晃动的小影子,看到六点一刻规规矩矩坐在自己位置上晨读的同学们。 这一切都显得好辛苦,要多久才能熬过去,才能像老师一样有了高跟鞋、窄裙、花衬衫、口红和卷曲的头发,要熬到长大的日子,三毛愈发的迫不及待了。 而她要面对的,仍旧是课程和成绩。那时的国小,是以一百分做准则,考八十六分的同学,就要被竹教鞭打十四下。老师让学生把衣袖卷起来,这样打下去的时候就可以触碰到皮肤更大面积。于是个子小小的孩子们,手臂上总会横七竖八躺着几个血印。也有时候不会被抽打,但老师会用捏眼皮的方式来惩治犯错的学生。慢慢有很多学生的眼睛红红肿肿的,黄昏时候光打在脸上,明明是受了委屈的模样,却因为习惯早已哭不出来。 有一次老师生气了,让班级同学去操场上跑二十五圈才可以回教室。刚刚吃完便当的孩子们跑在烈日下,有的孩子支撑不住昏过去了,就被抬到医疗室去躺一会儿,然后回来继续上课。 而三毛,除了像别人一样老老实实完成功课和考试,再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了。她常躲在学校一处角落,远远地看着老师进进出出,心里也觉得安然。 她的的确确是惧怕过这个小学时代老师的,那个时候提不起恨意,也不懂得恨。 我从来没有恨过我的小学老师,我只是怕她怕得比死还要厉害。 如果说所有的抱怨和敏感都不是无中生有的话,那么少年时期的学校在三毛眼里便等同于是一段囚禁和苦役的时光。这让她无比的渴望长大,长大在一瞬间成了光芒、自由、独立、安全的代名词,甚至在她还不懂得长大要面临如何的选择时,她已经本能地放弃了学校和书本那段最最苦痛的日子。 再苦还能怎样,还能比失了自由又受气挨打更悲惨吗? 只是母亲总是苦口婆心:“忍耐这几年,等你长大了才会是一个有用的人,妈妈会去学校送老师衣料,请她不要打你……” 抛开了千万个不情愿不满意,还是得忍耐下去,苟且地、坚忍地忍耐下去。 只是因为年纪太小,一丝一毫的委屈都会显得惊天动地,后来真的长大了,再回过头去想当初,很多当初认为的“最重要”“最不能忍受”早已经变得云淡风轻。 而与受老师的抽打与受寂寞的“凌迟”比较起来,前者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时候的学校只是压力与束缚,所以当三毛描写起老师来也有宽慰和理解的成分。 当时,我们全科老师是一个教学十分认真而又严厉的女人。她很少给我们下课,自己也不回办公室去,连中午吃饭的时间,她都舍不得离开我们,我们一面静悄悄地吃便当,一面还得洗耳恭听老师习惯性地骂人。 小时候的三毛对老师的感情是“怕”,这种“怕”在她日后的生活和作品里都被多次提及。然而当初这个异常严厉的老师,在三毛考入省中后,认真而用心地在她的日记本第一页上写下几个正楷字:陈平同学,前途光明。 那个握着台湾最好中学录取通知书的三毛,在小学即将成为过去的日子时,变得极其消沉且低迷。那时课外作业变得愈加繁重,在写不完的算数与文字中,是一颗躁动的不甘于现状的心。那个躺在被子里的女生,会因为某天的课外作业很少早爬上床,而接下来的时间,她裹着被子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眼泪竟然落下来,泪水塞满了两个耳朵。 在不懂真正离愁的年纪,她硬生生把离愁演成一出悲壮的大戏,有人煽情,有人身临其境,有人敏感脆弱,有人推波助澜。只有那个裹在被子里的主角,总是会想远一些,总是不甘于按部就班做一个单纯听话的小孩子,于是就失去了很多循规蹈矩的乐趣。 所以那个偶然得到一本《大戏考》而兴奋到夜不能寐的三毛,自然也容易让人看透,也许很多后话说起来是矫情做作的事,当事人却只是无心而为罢了。 做小孩子,有时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要怎么过自己的一生,大人自然得问都不问你一声。 也是那晚,老师把参加联考的志愿单发给三毛,三毛却推辞说不再进中学了。这个一心只愿觅得自己一处天地读书的小学生,当听到老师说“你有希望考上,为什么气馁”的时候,心里暗暗笑了几声。 哪里是没有信心呢,无非是心不在此,不想要这一套罢了。 在三毛意料之中的是,父母拿着那份志愿单,在灯下细细读起来,又一笔一画认真地、郑重地填下了自己期望中女儿的将来。 说敏感之人多早慧也好,早慧之人多敏感也罢,那个在小学六年级那么紧张的生活里依旧偷闲读完一大部《射雕英雄传》的三毛,果真顺利地考入了省中。 小学六年的生活多半是愉悦的,这在三毛一生的轨迹里显得漫长又多有抱怨,然而那样的抱怨显得“富足”,日后念起来变成了有味道的东西,它有声有色,有欢愉有忧愁,无论这样的忧愁力道有多重,撞击力有多大,它都结结实实落在一个十来岁女孩子的身上。 三毛日后四处漂泊的故事让无数人称道,人们赞叹她的朋友多,性情善交,甚至在她的很多篇早期文章中都透露出来和小学同学结义且共同分享故事的情节。然而另外一面,又是她面对炊兵和匪兵甲的时候表现出的对身边冷漠关系的不满,在《逃学为读书》里,三毛曾写下过这么一段话: 回忆起来,当时的我,凡事不关心,除了这些被人称为“闲书”的东西之外,我是一个跟生活脱了节的十一岁的小孩,我甚而没有什么童年的朋友,也实在忙得没有时间出去玩。 最最愉快的时光,就是搬个小椅子,远远地离开家人,在院中墙角的大树下,让书带我去另一个世界。 这是个可以有结义的姐妹,一起追男生分享秘密的同学;也是一个没有什么童年朋友,只愿意自己搬个凳子远离人群看书的三毛。 他们是可以有在灯下认真筹划女儿未来的父母,也可以是三毛口中提及的对自己关爱不够的父母。 想要的太多而得不到,期许太重而终究是落空。 这在常人看来实属常情的事情,却被三毛一笔一画敏感地抓进眼里。外面是热闹的,母亲依旧是谨慎对待,关爱与疼惜来得不少分毫。身边的朋友也是热闹的,课桌边叽叽喳喳讲八卦的女生,还有严谨苛刻的老师,都那么生动有力量,只是这些再多都不能填满三毛的心,它依旧是孤零零,不肯近人一丝一毫。 所以与其说性格与少年经历有太多关系,倒不如说是少年经历做了铺垫,而性格的养成到底是一出生就决定了。 入了省立女中,身边的环境都是崭新的了。昔日里作伴讲悄悄话的小伙伴都分散在各处了,熟悉的路也换了方向,校园里的树木更是不同了,这一切让三毛应接不暇,自尊心就先跑了出来——我是不能输的呀! 说起来,牡羊座的要强像是天生的,这种不带有任何目的的争先显得很盲目,却也真的让刚刚融入初中的三毛收敛起看书的喜好,放了大心思要做乖孩子,不能给别人比下去。 于是初中一年级的三毛搁置了自己的意念,规规矩矩学习起来。 至于之后的辍学和公墓读书,是分为两个节点的,事情的结果也许并非三毛当初所预料,而后人众说纷纭的三毛入了中学一头钻进书海不再学习也是乱扯一通。归结起来,是学校的课业并非真如三毛心中所想的有趣,少了生动与实际,多了规规矩矩的公式,这让好自由的三毛显得拘束。 而最最紧要的,是三毛并不能得到老师的重视,留心来想,三毛要的爱与关怀从来都不比别人少,一方面是将父母的一视同仁理解成对自己冷漠;而同样的,中学最爱的英文老师去了美国,留下来的数学老师又是极为不友善的,这份不友善并不体现为严厉、苛刻、训斥,而是一份从心底里透出的无视,它传达到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孩子眼里就成了眼露凶光、仇恨,甚至是侮辱。 如果再多用一点笔墨写“熊猫眼”事件之前的事情,便是三毛父亲陈嗣庆收拾出的那一箱书籍。 那些薄竹纸、白棉线装订、书前几页有毛笔画出书中人物的通俗小说,就是《水浒传》《儒林外史》《今古奇观》这样的名著。 这时候的三毛已经嗜书如命,又恰逢假期,读完了中国通俗小说便迫不及待地花光零用钱去书店租来《复活》《罪与罚》《死魂灵》《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世界名著。 租来的书是要还的,一整个假期别人家的孩子要么在努力补习功课,要么在读一些特长班。只有三毛,捧着一本本陈旧的书,争分夺秒般一页页“啃”起来。 父亲自然是心疼女儿的,一再地申诫说:“再看下去要成瞎子了,书拿得远一点,不要把头埋进去呀!” 三毛对待读书的偏执与专注从小便是如此,年长后四处漂泊,回到台湾时这股偏执更甚,三毛母亲曾经谈及,三毛很多时候写书几个日夜都是不眠不休,饭不吃一口,也不与人交谈。 如此说来,同学情谊是单薄的,父母也显得疏远,始终在身边不离不弃且热络的,只有那些书籍罢了。 关于刚进入初中时候的学习状态,三毛曾经在文章《逃学为读书》中写下过这么一段: 我其实是一个求知欲很强的人,学校安排的课程听上去是那么有趣,美术、音乐、英文、历史、国文、博物……在这些科目的后面,应该蕴藏了多少美丽的故事。数学,也不该是死板的东西,因为它要求一步一步地去推想、去演算,这和侦探小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美术就是拿些蜡做的水果来,将它一模一样地画出来;音乐是单纯的唱歌;地理、历史,应该是最好玩的科目,可是我们除了背书之外,连地图都很少画。 不甘于枯燥的三毛终于在一个假期来临的时候急迫地捡起旧日喜好,而初二以后的日子,上学和放学挤在公交车的路上,三毛都要抱着司机身后的那根柱子,看那些被人称为“闲书”的东西。 那时候又多了些新的书籍,三毛从大伯父的书架上搬来了《孽海花》《六祖坛经》《阅微草堂笔记》,还有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国的文化读起来那么深,有些也并非是那个年纪的三毛可以全盘领会的,只是沾了那么些书的影子,她就入了痴一般,“生吞活剥”硬是都读了下去。 结果是月考成绩下来,三毛四门功课都不及格。 父母很担忧,警告过多次,此时三毛的自尊心也跳了出来,即便是并不在意一个成绩与名次,到了不及格的程度总归是不好看的,羞辱感、罪恶感统统排在前边,让那个抱着“闲书”读得起兴的三毛又放下书来。这一次三毛下定决心与每一位老师去合作,凡是书都会背到滚瓜烂熟,凡是课都会撑着耳朵从头听到尾,凡是习题都会一道一道认真做下来。 三次数学考试,三毛都得了满分。 原本是想得到老师的称赞,或者是因为好成绩而给自己带来同学友谊,甚至是父母多一点的疼爱。孩子总是情绪化多些,会受老师每一个神态情绪的影响,被哪个老师多关心一些,那个科目的成绩就会好一些,而哪个老师对三毛冷淡,成绩就一直好不起来。这些心理因素让三毛的数学成绩很差,最好也不过考个50分,而每一节数学课老师的眼睛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蛰得三毛抬不起头。 这一次终于扬眉吐气了。 其实三毛早就发现了每次考试的题目都是把课本后面的习题选几道出来做,于是她一个晚上背十几道代数题目进行突击补习,取得好成绩一点都不显得奇怪。 结果是怎样的,也许与三毛的期许真的是大相径庭。 数学老师把三毛带到办公室,丢了一张试卷给她,然后冷冷地说:“陈平啊,这10分钟里,你把这些习题演算出来。” 那张被丢过来的试卷上,全部是初三的考题。 三毛整个人都惊呆了。她坐了十分钟,然后站起来战战兢兢看着数学老师,说:“对不起,老师,我不会做。” 数学老师当然是不相信一个数学常常不及格的孩子会突然考了几个一百分,就好像笨孩子应该一直笨下去,倘若有天聪明了一回,大家就像看怪人一样看她。而那个拿着一百分的试卷咄咄逼人指向三毛的数学老师,彻底激怒了三毛那颗受尽了委屈的心。 三毛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作弊,在我的品格上来说,是不可能,就算你是老师,也不能这样侮辱我。” 数学老师面无表情挥挥手,让三毛回到教室里去,她就跟在身后,从书桌上拿起一瓶墨汁和毛笔。 不愿受侮辱,就偏偏让她尝尽侮辱。 而后的情节就是大多数人最初知晓三毛的“熊猫眼”事件,这让三毛最后一丝校园情结都消失殆尽的事情。它曾经像一把厚重的、锋利的刀,毫不留情地砍在三毛的心上,这事件的始作俑者是数学老师,是起哄的班级同学,是漫无边际的嘲笑声,也是三毛异常强烈的自尊心。 在全班同学的面前,数学老师笑吟吟地说:“我们班上有一个同学最喜欢吃鸭蛋,今天老师想再请她吃两个。” 三毛被喊到讲台上,数学老师拿着蘸满了墨汁的毛笔,让三毛立正,在她的眼睛周围画了两个大黑圈,又一边画一边恶狠狠地笑:“不要怕,一点也不痛不痒,只是凉凉而已。” 三毛就呆呆站在那里,墨汁的汁液太多了,墨汁画到脸上就流下来,顺着脸颊钻进嘴巴里。 画完了,数学老师又开口说:“现在,转过去给全班同学看看。” 那个恶作剧得逞的老师,当然早就料到三毛转过头去是一片嘲笑声。果然,全班爆发了惊天动地的哄笑,等到同学们笑够了,老师让三毛站在教室的一角,直到下课,老师又说:“你不要走,你从走廊走出去,到操场绕一圈再回到教室来。” 三毛僵尸一般地走了出去,顶着两个大黑圈和淌下来的墨汁,活脱脱像一个游魂。 走廊里的同学三五成群凑过来,有的追着三毛笑着闹着,指指点点,在那一刻,三毛成了学校的名人。 迎着嘲笑声的三毛自然也不明白当初的自己为什么那么听这个数学老师的话,任由她把自己的自尊那么轻贱地踩在脚下。可在碎了一地的名誉与尊严里,她毕竟还只是一个争强好胜的、求知欲极强的、刚刚懂得经营自己的小姑娘。 也正是这份日后每每回忆起都会有的自卑心,才能在文章的字里行间都出落成寂寞孤傲;也正是因为这份不合时宜的羞辱,才让一个把名声看得那么重的女孩子,终于决心放弃初中的课程,堂堂正正做一回自己。 多年后,三毛在她的作品《回声》里,开篇便是《轨外》这一首: 胆小的孩子怕老师 那么怕怕成逃亡的小兵 锁进都是书的墙壁 一定不肯不肯 拿绿色的制服 跟人比一比 那家的孩子不上学 只有你自己自己最了解 啊—— 出轨的日子 没年没月没有儿童节 小小的双手 怎么用力也解不开 是个坏孩子的死结 《回声》是三毛的半生故事,记录了人生中几个重要的节点。她亲自写下的十二首歌词,串成一部完整的音乐故事。而《轨外》便是这部作品的第一首,从《轨外》到《谜》讲的都是少年时的自闭,如果说童年时期的迁徙和缺少玩伴是日后孤独与流浪生活的铺垫,那么“熊猫眼”事件就是一根导火索,它让原本就好自由的三毛抛下世俗与成见,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由人;也让那个凡事不想落后的三毛,终于可以暂且逃避掉成绩与作业带来的尴尬,做自己想做的事,经营自己擅长的事。 三毛做到了。即便是被侮辱谩骂之后才有的决心,她总归没有做那个规规矩矩坐在课堂里听课的中学生。 所以多少年后,当初的同学们默默无闻,享受着她们相夫教子的幸福。只有三毛,她的幸福与否却不需要外人撰述,她是一个传奇。 “熊猫眼”事件之后,三毛仍旧故作轻松地回到家,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没有哭天抢地,也没有诉苦来表达委屈。她没有掉过一滴泪,对父母也是只字不提,多年后三毛在文章中写到过:“有好一阵,我一直想杀这个老师。” 仍旧是一个孩子最直接的思维,受了打击就回避不见。而受辱的后遗症却因为当初的重创被包裹起来,直到几天后才慢慢显现,那个脆弱的孩子深夜将自己塞进被子里,泪水就淌下来,是真的想要哭死一次。倘若是身体的疼痛,哪怕受千万次都可以咬咬牙熬过去,而对精神的刺激与羞辱,对一个原本就自尊心极强的人而言,无疑是耗损生命的做法。 第三天三毛照常游魂一般去上学,来到走廊看见教室的时候,忽然就晕倒过去。接下来的几次,三毛但凡是想到要去上学,心理就出现极强的障碍,身体也会失去知觉。 看起来是身体出了问题,只有三毛明白,那是一种心理的疾病。患者的“怕”已经病入膏肓了,于是整个神经都选择了逃避,不再接触让自己受到伤害的人和事,永远将自己缩进一个安全的、可以掌控的世界。这样的安全感对于当时的三毛而言,便是救命的良药。 于是那个站在不远处,看着米黄色平顶学校的三毛,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个地方,不是我的,走吧!” 那一次,三毛背着书包,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一个人来到了六张犁公墓。 三毛怕不怕鬼,不知道?成年后的三毛曾经尝试通灵,有几次看到听到不好的东西,也会很害怕,只是她仍旧乐此不疲。三毛怕不怕死,众说纷纭。一方面是多次的自杀事件,另一方面又是极强的生命力与适应力。 只是当时逃学来到公墓的三毛,也许并没有想那么多,与死人作伴,大抵是世上最安全的事了,它们都很温柔,不懂得训斥,也不会耻笑与谩骂。而后的日子,她在六张犁公墓、阳明山公墓、北投陈济棠先生墓园,以及市立殡仪馆附近一带的无名坟场游荡。 这一次她真的成了“游魂”,无人问津也无人知晓,就一个人飘飘荡荡。起初是没有目的的,后来就开始带书来看。在坟场其实是要吃苦头的,要忍受一个人的孤独,而且下起雨来更是难熬,只是因来往人少又安静,就成了三毛天然的读书馆。 父母是不知道的,照旧给三毛饭钱。她把钱存起来,也不吃饭,到牯岭街当时的旧书店,她拥有了第一本自己花钱买的书——上下册的《人间的条件》。 三毛当然也不笨,她知道这样的自由来之不易,又不想被父母揭穿,于是旷课两三天就去教室坐一坐。那时候联络起来还不是很方便,学校与家长的交流也不算频繁,起初的日子真的就被三毛蒙混过关。 然而好景不长,学校的信还是寄到了家里。逃课的事情终于被揭穿了。 当时的三毛的确不曾露出一分胆怯,就光明正大承认了逃课。她想就算逃课是自己的错,也是事出有因,自己受了那么大伤害,如果父母也不能理解还要动手打自己,那就不要活了。 父母如三毛所想的给了她很大包容,休学的那一年,没有人说过一句责备三毛的话,父亲看了三毛也只是叹气,不与她说话。 如此想来,“熊猫眼”事件是三毛辍学的导火索,却并不是真正的缘由。 那么缘由是什么? 这件在三毛眼里那么重要的事情,对她伤害如此之大的事情,在三毛家人后来的访谈和文字中却并不多见。三毛大姐提起过她的辍学:“当时,学生受体罚很常见,也不敢违抗,多半就接受了。但三毛就是不接受,她的思想就比我们复杂。家里只有三毛一个人敢打破传统。她的自尊心很强,说不愿上学就不愿上学,真的不去。三毛对一切循规蹈矩的事都觉得很累,自己在家反而看书更多,父母最后只能接受、认同。” 母亲缪进兰也曾提起过当初三毛辍学的情景:“在我这个做母亲的眼中,她非常平凡,不过是我的孩子而已,三毛是个纯真的人,在她的世界里,不能忍受虚假,或许就是这点求真的个性,使她踏踏实实地活着。也许她的生活、她的遭遇不够完美,但是我们确知:她没有逃避她的命运,她勇敢地面对人生。三毛小时候极其敏感和神经质,学校的课业念到初二就不肯再去,我和她的父亲只好让她休学,负起教育她的责任。” 如此来想,受侮辱这件在三毛眼里如何都不能原谅的事情,在当时的学生群体里却是司空见惯的。三毛家人也并不觉得这是多么大的事件,甚至会因此来放弃上学。 家人的接受与认同是被逼无奈或是假的,而三毛对自由与人格的强烈需求却是真真切切的,这在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身上已经体现得淋漓尽致。 那么多的人说三毛生来就是与众不同,她活得比常人任性得多。她的自由洒脱与对自我信念的追求是一体的,一旦下了决定就再难变更,任由身边的人如何游说,仍旧是坚持己见不肯动摇。 这是多么任性又单纯的三毛啊。 然而孝心也是有的,父母的意见与态度三毛还是要照顾的。 第二年开学的时候,父亲鼓励三毛再穿上那件制服,去做一个面对现实的人。而三毛的解释是,面对自己内心不喜欢的事,应该叫不现实才对。 母亲就很可怜和不放心三毛,每日都送她到学校,看三毛走进教室,眼巴巴地默默哀求着,直到三毛走进去才依依不舍离开。 那时候三毛已经降了一级,身边的同学都是新的了,身边一张张陌生的脸,让三毛局促得讲不出话来。母亲的爱逼得太厉害了,也让三毛讲不出话来,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好不容易熬了一节课,她便拿起书包逃出学校。她的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了,不再怕人看到也不用再去公墓躲着,她跑去省立图书馆,在那里一天啃一本好书,经常忘记了放学时间,通常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 到了初二下学期,父母终于妥协了,不再对女儿能去学校规规矩矩读书心存幻想。于是将三毛安排在家里,自己教育起来。 于是逃学读书的日子终于告一段落,三毛开始了她长达七年的休学旅程。 借着她作品《回声》里的话,我们来看她的那段光阴: 没有上学的日子持续了七年。 对于一个少年来说,那造成了生长期的一个断层。以后,那七年啊有如一种埋伏在身体里的病。一直到现在,仍然常常将自己禁锢反锁在黑暗中,不想见任何人。 当我写到——小小的双手,怎么用力也解不开是个坏小孩的死结那句话时,发觉自己竟然悄悄流泪。 大人的回忆,小人的遭遇,那里面孱弱、自卑、寂寞都是如此无能为力。只因为,当时实在年纪小。 休学 休学在家,并不意味着教育的终止。 少了循规蹈矩的课程,也不用接触严厉羞辱自己的老师,却也并不意味着开心。 一边是三毛展现给我们的欢快外相。姐姐因为受不了数学的苦难,又生性喜欢音乐,终于说服了父母去读台北师范学校音乐科。从此姐姐离家住校,三毛便独占一间卧室。她买来竹子做的书架,摆上自己钟爱的书。黄昏时候,父亲便与三毛一起读书,有时候是《古文观止》,父亲来讲解,三毛领悟很快,背诵起来也轻巧。有时候是《浮华世界》《小妇人》,父亲念里面的英文给三毛听。母亲也变得积极起来,每次上街都会买一些英文漫画给三毛带回家,像《李伯大梦》《瞌睡乡的故事》《爱丽丝漫游仙境》《灰姑娘》等等。 好多中文书早就看过了,慢慢又接触了英文版本,竟然也就无师自通,对英语也越发熟悉起来。 三毛也果真是爱读书,休学在家的日子鲜少外出。那时候十几岁的孩子们,有的混太保太妹,有的好打扮,有的攒钱买零食。三毛却不,她的钱都用来买书了。 读书多了、久了,气质与审美也就显得与众不同,在三毛眼里“因为天天跟书接近,它们不但在内容方面教育我,在外形方面也吸引了我。一个房间,书多了就会好看起来,这是很主观的看法,我认定书是非常优雅美丽的东西,用它来装饰房间,再合适不过”。 也因为天天与书接近,同龄孩子尚且没有那么强烈的自我意识的时候,三毛已经是十足的小大人。懂得欢愉,也懂得孤独与愁苦。 另一边,就是辍学在家独处所带来的愁苦,即便三毛总是强调喜欢独处,内心深爱孤静而不太合群;但事实上,自从姐姐离家住校后,她失去了一个念闲书的好伴侣。因为没有同学,唯一可以拥有的活动,就只有在无人的午后,绕着小院的水泥地,一圈又一圈地溜旱冰。 是真的不愿与人接触的。即便是心之所向,也早已经懂得辍学在家并不是好的事情,逃避了学校的压力与眼光,也仍旧要注意身边的其他人。自尊心是一刻都不曾少的,也只有在读书的日子里,三毛才能切切实实做一个为自己骄傲的人。 那把自己严严实实封闭起来的日子,看起来是轻松的,其实并不好过。 后来三毛被父母送去一家美国学校,学插花、钢琴与国画。跟名家黄君璧习山水,跟邵幼轩习花鸟。平日里还有数不尽的中英文书籍。 日子塞得那么满,也没有能打开三毛内心的枷锁。 出门让三毛害怕,街上的人是她最怕的东西,父母用尽了一切爱与忍耐,仍旧不能让她走出自己的困局。 后来,她又迷失在一种幻觉里面。 那个歌声又传了过来,“我来自何方,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风呼呼地吹……海哗哗地流……”三毛拼命把自己蜷缩在床角,那个声音还是咄咄逼人地靠近她,轻灵的、势不可挡的,就这样围绕在她的周围。 她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叫作珍妮的女孩子,于是一遍遍喊着“妈妈!告诉我,告诉我,我不是珍妮,我不是珍妮……” 这是三毛文字里记叙的,第一次关于灵异的事件。 一年前堂哥打电话给三毛,说是听到《珍妮的画像》要重演的消息。这部片子三毛小时候是看过的,知道是一个凄艳的故事,不过具体内容已经模糊了。只是,当堂哥哼出片中珍妮常唱的小歌的时候,三毛疯了一样喊出来:“这曲调,这曲调……我认识它……不是因为电影的缘故,好像在很久以前,我有一段被封闭了的记忆。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些风啊!海啊!那些缥缈、阴郁的歌声……”。 那一晚三毛病得很重发着高烧,珍妮的歌声像潮水一样涌进她的全身。 病后医生再三嘱咐三毛的家人说需要静养,不能再受刺激,也不能有时间思考。有一天三毛心血来潮,不顾母亲的反对,提着画箱疯一样地跑出家门。坐在田埂上,那些歌声又传过来,三毛在田野里狂奔起来,却奔进了那个被封闭了的世界里。四周一片黑暗,除了珍妮阴郁、伤感、不带人气的声音之外,什么都没有。黑暗里,三毛一直在奔跑着,还在找寻…… 那晚三毛被一个农人送回家,母亲看到三毛的样子心疼地大哭起来。三毛回到家,又迷迷糊糊地病了一个星期,父母跟三毛约法三章,不许生气、不许想太多、不许任性…… 后来父母又带三毛看了多次医生,看身体的,还有一些心理医生。而只有三毛明白,这不是病,珍妮与她的关系是说不清的。 后来珍妮来得越来越频繁,在三毛的意识里,这个幻想中的人已经要占据她自己,甚至是要把她取而代之了。三毛的身体越来越糟糕,打针、吃药、心理治疗、镇静剂甚至父母的疼爱都没有用,珍妮仍旧是紧紧霸占着三毛的身体,不肯挪动分毫。 孤寂与恐慌像汹涌袭来的怪物,把三毛整个吞噬了进去。 那种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感觉,以及自己正被一点一点取代的感觉,是如此令人恐慌。 直到有一天,三毛割了腕。 最初将三毛从泥沼里拯救出来的,是顾福生。 顾福生,“五月画会”画家之一;一九三五年出生于上海,后就读于台;一九六一年后旅居法、美,以油画、版画、彩墨画见长;父亲为将军顾祝同,可谓家门显赫。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台湾的经济与信息发展仍旧缓慢,艺术领域出现了两个最重要的画会——“东方画会”和“五月画会”。年轻的艺术家才情相惜成立画会,又通过文艺运动,将现代艺术的观念推展开来。“五月画会”的画家大多来自当时最好的艺术学校:师范大学。而那时的“五月画会”对于稍稍懂得艺术的人而言,都不算陌生,只是都显得疏远,可望而不可即罢了。 说来一切皆是缘分,在受教于顾福生老师之前,三毛已在家关了三年多,不轻易出门,也不与人接触。她的全部生活,就是在那幢日式的房子里,全部的活动就是读书或在小院的水泥地里溜冰,接触的人也仅仅是父母和姊弟。 而出奇的是,三毛竟然第一次有了想主动接触外人的想法。 那一年三毛十六岁,顾福生二十五岁。 三毛的姐姐陈田心的朋友到家里来玩,其中有一对姐弟,叫陈缤与陈骕。大家都在吃东西,只有三毛一个人缩在角落里。这时候陈骕突然宣告说,他要画一场战争给大家看,一场骑兵队与印第安人的惨烈战役。 陈骕画得生动,整幅画都活了起来。显然,这与三毛往常学到的是有大不同了,也从角落里挪出来,细心打量这幅画。 战马倒地,白人中箭,红人号叫,篷车在战火中燃烧起来……等到大家都走远了,三毛才靠近来端量,这再也不是过去那些没有生命的临摹画了。每一个人物都有了生命,燃烧起来的火熊熊滚滚,将三毛整个裹了进去。 她也要学习这样的画。三毛在心里暗暗与自己说。 陈骕的老师便是顾福生。 让三毛下定决心出门是非常艰难的,太久的封闭让她不太熟悉外面的环境。一个人待久了也不太会与别人相处。 电话中约好去见顾福生老师的日子尚早,三毛却早已是寝食难安了。 事隔多年后,三毛曾经在文章《我的三位老师》中这样评价过她的恩师—— 许多年过去了,半生流逝之后,才敢讲出。初见恩师的第一次,那份“惊心”,是手里提着的一大堆东西都会哗啦啦掉下地的“动魄”。如果,如果人生有什么叫作一见钟情,那一霎间,的确经历过。 而在好友白先勇的口中,顾福生也依旧是不可多得的艺术人才:“他创造了一系列半抽象人体画。在那作画的小天地里,陈列满了一幅幅青苍色调、各种变形的人体,那么多人,总合起来,却是一个孤独”。 顾福生这时期的作品,有一点像莫迪里阿尼(amedeo modigliani)拉长变形的人体造型、巴菲特(bernard buffet)笔直利落的人物线条,以及他所采用的寒冷色调。然而这个“青涩”的艺术家,却有一张青春俊秀的脸孔,是台北文艺圈知名的美男子。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的诚恳、从容与安静,他作画专心利落,待人又和善可亲。 如今查询顾福生的作品和影像已经很难寻到了,这个当时蜚声画坛的人,低调得不曾让后人了解他的更多才情。 “孤独”之于顾福生,正如当时的“孤独”之于三毛。不求被赞同与支援,心如远山,只管在自己的天地里驰骋。 如此说来,是同样的气息带三毛来到这里——泰安街,二巷二号,顾福生老师的深宅。 三毛被带着穿过杜鹃花丛的小径,到一幢大房子外另筑出来的画室前被有礼貌地请进去,屋内并没有人,只有满墙满地油画。提到见到顾福生老师之前的心情,三毛写到:“我亦是背着门的,背后纱门一响,不得不回首,看见后来改变了我一生的人。” 后来再动笔写顾老师,三毛情到深处竟然不能自禁,“唉——不要写他吧!有些人,对我,世上少数的几个人,是没有语言也没有文字的。” 是的,顾福生在三毛心中的分量,太重太重了。那是三毛救命的人,是将她引领到写作这条路上的人,也是改变她一生的人。 那么,这个让自闭和自卑的三毛甘愿打开自己的心扉,每日跑来学习的老师,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顾福生站在面前,清清静静,二十多岁的容颜,文雅又细致,表情却是随和的,丝毫没有生疏感。 三毛的脸红了,她读的那些小说在脑中起了反应,少女的心在这一刻打开了。 三毛喊了一声“老师”,又难为情地低下头。顾福生问她一些普通的问题,“为什么想学画”“喜欢美术吗”等等。当他知道三毛没有进学校念书时,表现得十分自然,也没有做追问和建议。 三毛感到自己的心和顾福生老师更近了,他不是像常人一般的盘问,屡屡给出大人的经验与姿态,也不是学校老师一般的严肃与不通情理。顾福生给予的尊重与理解,是当下的三毛迫切需求的稻草。 这一刻,三毛收起了自己的自卑心理,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顾福生,他明明亮亮的,带着明媚的光束一寸寸钻进三毛的眼睛里。 三毛想拼命抓紧这根稻草。 当日课程结束时,顾老师嘱咐三毛买一个新鲜的馒头,以备擦炭笔素描。 回到家的三毛便和母亲闹了起来,非让母亲去买馒头,她怕三天以后上课时候买不到馒头——尽管它是一只那么简单的东西! 事实上三毛也清楚,存了几日的馒头等到上课时候是再也不能用的了。可是那份焦灼与期待是怎样也按捺不住了,她整个人都跟着紧张起来。这份期待让三毛坐立不安,她自己也不能明白,这样的固执与渴求已经不受自己支配,她只觉得心变得湿湿润润的,生活也变得宽敞起来。 这样的孤独与清冷,这样的温柔与宽慰。 在一个十六岁女孩子的眼中,顾福生已经站成了一种恒远,所以当顾福生说“你自己先画”的时候,三毛的自卑心突然就涌了出来。 是因为太在乎,是因为太想把自己好的一面和盘托出,是因为太怕留下失败的、无能的形象,所以三毛才在顾福生老师走后,一根线条都画不出,所以才在那么努力仍旧画不好的时候,无力地与老师说:“没有造就了,我不能再拖累你,以后不要再来的好!” 当遇到生命里重要的、而自己却不能操控的事情时,三毛每次给出的都是同一个反应——逃避。敏感如她,脆弱也如她,即便行动上是果决的、坚强的、毫不示弱的,心里也是软绵绵地溃成一片。三毛曾经描写那时候的心情:“又要关回去了,又是长门深锁的日子,躲回家里去吧!在那把锁的后面,没有人看出我的无能,起码我是安全的。” 哪里有过无能,哪里有过危险,都不过是自尊心作祟罢了,越是想抓紧的时候自卑心就会越重。 顾福生是温暖的,在三毛想要临阵脱逃的时候,他又拉了她一把,“还那么小,急什么呢?” 这一次,顾福生没有让三毛逃开。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之后在文坛小试牛刀的三毛。 三毛曾经这么说过那段时间顾福生对她百般付出与忍耐的关爱:“顾福生付出了无限的忍耐和关心,他从来没有流露过一丝一毫的不耐烦,甚至在语气上,都是极温和的。” 温和又聪慧如顾福生,他怎么会没有看出来三毛的心不在绘画上。 “有没有试过写文章?”顾福生温柔地问三毛。 “我没有再上学,你也知道。”三毛低声说,因为没有自信心而显得底气不足。 “这不相干的,我这儿有些书籍,要不要拿去看?”顾福生说话的口吻总是温和的、商量的,不是施加,也不是命令,他像是一位亲密的朋友,是一个温柔且可能了解你的人。 顾福生老师递给三毛的,是一本《笔汇》的合订本,还有几本《现代文学》杂志。 三毛是读过一些书的,可是捧回去的那些杂志却还是看痴了。波特莱尔来了,里尔克和横光利也来了,卡缪也出现了。什么是自然主义流派?什么是意识流?再后来,爱伦坡、芥川龙之介、惠特曼、康明斯……他们排山倒海地朝三毛压过来,整个将她吞噬进去——三毛爱极了这些似曾相识的灵魂! 再见顾福生的时候,三毛已不再是那个羞涩的、吞吞吐吐不爱说话的小姑娘,她变得活跃了,说了又说,讲了又讲,问了又问,交谈是不愿意停止了,整个人都像脱缰的野马,止不住兴趣涌上来时难以压抑的喜悦。 这一次,换做三毛不愿意逃开了,她完全换了一个人。在钟爱与熟悉的领域里,她的自信终于来了:“对着一丛剑兰和几只水果,刷刷下笔乱画,自信心来了,画糟了也不在意,颜色大胆地上,背景是五彩的。活泼了的心、突然焕发的生命、模糊的肯定、自我的释放,都在那一霎间有了曙光。” 那个多才多艺的三毛,那个爽朗的、勇敢的、纯粹的三毛终于向我们走来了。 如果说与父母和姊弟关系和善算是明显的征象,那么三毛还有一些是带有隐藏性的改变却也显而易见,譬如一些跃跃欲试的想法和对文学竖起的信心,所以当三毛终于按捺不住,问顾福生老师“我写文章你看好不好”的时候,她对新事物的探索已经初见端倪,这样的主动和不畏惧与原本那个自卑的、怯懦的三毛是成鲜明对比的,却因为三毛对文学的多年熟知以及对于眼前这位孤傲老师想有的表现欲,而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于是,顾福生老师说:“再好不过了。” 三毛与顾老师学画六个月,再来画室时,交给他的是一份稿件。 交稿之后便是等待,这份茫然的无助感才最焦灼。那几日顾老师并没有谈起那份稿子,三毛也不去问,画完画只是倦倦地一笑便低头走出门。 既不是明确的回复,也不是赞许与认可,有的只是无声的寂静,三毛能做的,除了再次逼出自己那份不合时宜的自卑,再无其他。 所以下一周的上课日,三毛没有请假,也没有再去顾福生老师的家。 可人终究还是好奇的。 三毛再去画室的时候,只说是生病了,便去调自己的画架。但顾福生老师的话,让三毛整个人都抖擞起来,那一刻她甚至因为过于兴奋而没有听清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心,眼泪挤在眼眶周围,差一点就淌下来。 “你的稿件在白先勇那儿,《现代文学》月刊,愿意吗?”顾福生淡淡地说。 “没有骗我?”三毛跳起来,不敢相信老师的话,她怀疑是自己哪一句听错了或者是老师捉弄她的玩笑话。 直到顾福生老师又说:“第一次的作品,很难得了,下个月刊出来。”三毛终于确定这是真的了,她想喊出来叫出来,却被顾老师的镇静稳住了自己原本不可控制的情绪,那个一直被视为“坏学生”的三毛,那个被否定被侮辱的中学生,终于得到了肯定。最重要的是,这样的肯定出自自己欣赏与敬重的老师,况且他还是那么有才华与地位的一个人! 这是三毛全力以赴,并且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主动将自己的文学才华抛出去,不能想象如果这次尝试失败或者以没有结果告终,还能否有今日的三毛。 庆幸的是,这一次机会三毛牢牢抓住了,在恩师顾福生的推荐与帮助下,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当三毛的文章终于变成了铅字被印在书上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狂喊了起来,还没有进家门就把父母吓得走了过来——这绝非是平日的三毛,她的羞赧与自卑都不见了,有的只是兴高采烈和不可掩饰的自信心,这样的自信点缀着三毛,让她显得那么与众不同,那么耀眼,闪得身旁的人几乎睁不开眼。 所以当三毛几乎是用喊的声音讲出来“我写的,变成铅字了,你们看,我的名字在上面……”时,陈嗣庆与缪进兰都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他们惊愕地捧着那本杂志,翻了又翻,眼泪就要被笑挤出来。 那时候白先勇与三毛家做邻居,三毛自然是知道白先勇的,也知道文章是顾福生老师交与白先勇,又刊登在了《现代文学》上。后来那段日子,三毛每每在外面遇到白先勇就要远远地躲起来,带着少女的一股难为情,从来也没有主动上去打过招呼。 如果说顾福生老师对三毛的影响是建设性的,那么一方面就在于他真的打开了三毛的天赋,三毛用聪颖与热爱建立起来的读书兴趣,被顾福生探寻到,并且落到了实处,这一点对于后来无数的三毛迷而言,无疑是最最重要的一点;另一方面也体现在顾福生引导了三毛的人生态度,包括鼓励她交友、培养她对美的认知、树立自信心,以及让三毛懂得人生的聚散无常。 这些当初在一个十几岁女孩子眼中惊天动地的事情,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影响着她的人生价值观,至于日后的自由观与漂泊,也都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 甚至三毛打开心扉,朦胧的感情情愫第一个指向的人,也是顾福生老师。带着尊重与依赖,这种感情因为第一次出现于三毛的生命中,而带着十足的分量。尽管日后三毛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爱情、婚姻、友谊,但都不能代替这一份经历和这一个人。 那时候三毛还是不钟情于打扮自己的,每天都穿着没有颜色的素淡衣服,直到有一次去顾老师家里遇到他的姊妹,才被她们光鲜的穿着惊动。后来她向母亲要打扮,也是羞怯的,选了一双淡玫瑰红色的软皮鞋。新鞋子是磨脚的,尽管如此,三毛也要忍着疼痛每日穿着它。 还有一次,三毛父母的朋友从国外回来,送了家中一些礼物,另外一个包裹是送给赵姊姊的一件衣服,劳烦缪进兰转交。缪进兰当日忙碌,便没有立刻送过去。 三毛偷开了那个口袋,一件淡绿色的长毛绒上衣躺在里面。如今的我们还能听到当时那个少女殷切的心声:“这应该是我的,加上那双淡红的鞋,是野兽派画家马蒂斯最爱的配色。” 其实哪里仅仅是马蒂斯最爱的配色,是联想到顾福生老师和他的姊妹们罢了。 第二天下午,三毛偷穿了别人的衣服,又换上枚红色的新鞋子,心满意足地去了画室。 然而,再也没有遇到顾老师那些漂亮的姊妹,在三毛觉得自己最漂亮的时刻,在她格外精心地打扮自己,讲究配色,甚至是偷穿了别人衣服的这一刻,留给她的只有空荡荡的画室,还有画室里那个孤单单的自己。 衣服的前襟上还是被弄上一块油彩,回家后眼见母亲要过去送这件衣服,三毛却怎么也擦不掉衣服上的那块明黄。最后她拿起剪刀,像剪草坪似的把那一圈沾色的长毛减掉了。 日后回忆起这件事,三毛说:“当年的那间画室,将一个不愿开口,不会走路,也不能握笔,更不关心自己是否美丽的少年,滋润灌溉成了夏日第一朵玫瑰。”这朵玫瑰开始关心自己是否美丽,开始对穿衣、色彩、搭配有了自己独到的感受,多年后我们看到三毛那一身波西米亚的装扮,依旧会为她的明艳动心,为她的不同寻常惊讶,细细追究起来,这便是三毛之美的根源吧。 敏感如三毛,即便是刊出了第一篇文章,也仍旧对自己的文学天分怀有质疑,毕竟是通过顾福生老师递过去的,多少带着顾老师和白先勇帮忙的成分。于是三毛又想了一个爱情故事,悄悄试投《中央日报》,没过多久也刊登了出来。 后来白先勇描述过当初的情形,对于自己大胆启用一个少女作者的第一篇小说,因此为华文世界发掘了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也颇感欢欣。他说陈平的《惑》是凭实力站在了以台大外文系大学生为创作主力、观念最新颖的文学杂志上,她并不侥幸。 为三毛带来了自信和荣誉的同时,顾福生也为她带来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位好友——陈秀美。 陈秀美笔名是陈若曦,最开始三毛读了陈若曦的小说,非常喜欢她。顾福生老师便鼓励三毛去结交朋友,并给了她陈若曦永康街54号的住址。 与三毛的沉静与羞赧不同,陈秀美是热烈且果敢的,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并且改变了三毛。陈秀美认为,三毛虽然有一些多愁善感,但更多时间看起来是健康活泼的。她知道了三毛有一个怕考试的毛病,也知道三毛父母通情达理,给予了三毛无尽的包容和忍耐。三毛的经历也给了陈秀美创作的灵感,《乔琪》便是以三毛为人物蓝本创作而成的小说。 多年后,陈秀美与三毛再次联络上,她多次追问三毛,是否曾在当年的“乔琪”上看到她自己的影子? 至于后来陈秀美推荐三毛去找中国文化大学创办人张其昀,也是后话了。倘若没有顾福生老师,也许三毛走上文学这条路还要更迟一些,打开自己的心扉也会更晚一些,而第一次恋爱与被迫出国想来都是不可能的了。 这个影响了三毛一生的人——三毛的恩师,在当年曾让三毛深深地迷恋且崇拜着,也让三毛在当初为自己取下了英文名字——echo。 那日在顾福生的画室里,三毛面对着那些肢解了的修长人体发呆,她决定模仿老师的画。多年后对于这幅画,她仍旧记得那些细节——赤裸着的、瘦削的白色人体背影,一块贴上身的绷带散落在脚下,暗蓝色的背景,翻滚着静谧与孤独。 顾福生看了这幅画,知道是抄袭自己的,也不说什么,只说:“可以,再画。” 顾福生走后,三毛在画的右下角,签下今生给自己取的第一个名字:echo——意为“回声”,是希腊神话里山泽女神的名字,恋着水仙又不能告知。 多情的女孩子当年虽不能说出口,却也学会了勇敢这回事,才能在日后的生活里变得无拘无束,不再克制自己的感情。 终于,顾福生引导三毛走出人生困局,又引领她走向文学这条路,让她逐渐打开自己,获得了自信。然后,顾福生功成身退,他办了一次画展后又恢复了上课。有一日,别的同学都已经散了,三毛正在收拾画具的时候,顾福生走过来,突然说:“再过十天我有远行,以后不能教你了!” 时间就是在那一刻凝结的。三毛只觉得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至于后来顾福生说什么去巴黎的话,三毛也都混混沌沌,是真的受了大悲怆的。这与当初辍学又不同,一个是从未得到,一个是尚未握紧就又失去。 哪里能轻易就放手呢?可又能怎样,幼时还在南京的假山上玩耍,转眼也就要坐船来台湾了;入了中学,也没有人问过她是不是喜欢上学,是不是愿意做鸡兔同笼。不受掌控的事情太多了,这一点三毛从来都是知道的。只是这一次,她才刚打算打开自己的心扉,才刚放松了自卑与自闭的警惕,那个带她走出来的人,竟然又要远去了。 人生就是这么聚散无常吧。 那日顾福生破例陪三毛走到巷口,要给她找车。三毛推辞,说不想回家,要一个人走走。 那么长的路,三毛一个人走了下来。 她没有回头,只是把一种叫作“失落”与“寂寞”的东西踩在脚下,一步一步踩成回声。 那艘叫作“越南号”的船把三毛的恩师带走了。去巴黎,是那个年代的画家最想圆的梦,去世界的中心看看最著名最优秀的画,即便要为此漂洋过海远离家乡,即便要为此忍受穷苦与孤独,也都是值得的,那个被称为“梦想”的东西,凌驾于一切的物质之上。即便顾福生有着显赫的家世,也甘愿为了梦想远走他乡,甘愿为了心中所爱忍受平淡,长年用心去创作。 顾福生用自己的态度给了三毛最好的人生诠释:淡漠且精致。 三毛跟随顾福生老师学画十个月,此去一别竟是十年。 十年后的芝加哥,密歇根湖畔冬风凛冽。三毛手中握着顾福生老师的地址与电话,在密歇根大道上来来回回地走。 她是从两百里外赶来的,想见一面的心情持续了十年。只是十年后,再面对顾福生老师,她只觉得自己两手空空,没有任何成绩可以交付,对于那个她最看重的人,心底的自卑心又悄悄燃起来。 约定的时间,在三毛踱来踱去的步子里,一点点被踩碎。 十年前的分别,顾福生破例送三毛到巷口。 十年后的今日,三毛裹着一身旧布长裙,在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路上,一个人慢慢走了下去。 是怀念、感伤、欣喜、清冷,更是寂寥。 时光荏苒,话都哽在喉头了,眼前的这一幕她想了无数次,念了无数次,却依然会因为过度激动而显得语无伦次。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人,让回忆成了柔软的东西,每每提起,都是一片湿润。就让我们用三毛《蓦然回首》文章里的话,来纪念顾福生: 客厅里空无一人,有人送茶来,我轻轻道谢了,没有敢坐下去,只是背着门,看着壁上的书画。就是这几秒钟的等待,在我都是惊惶。但愿有人告诉我,顾福生出去了,忘了这一次的会晤,那么我便可以释然离去了。 门开了,我急速地转过身去。我的老师,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启蒙老师,正笑吟吟地站在我的面前…… 那个擦亮了我的眼睛,打开了我的道路,在我已经自愿淹没的少年时代拉了我一把的恩师,今生今世原已不盼再见,只因在他的面前,一切有形的都无法回报,我也失去了语言。 受教于顾福生老师之前,已在家中关了三年多,外界如何的春去秋来,在我,已是全然不想知觉了。 我的天地,只是那幢日式的房子、父亲母亲、放学时归来的姊弟,而这些人,我是绝不主动去接触的。向街的大门,是没有意义的,对我,街上没有可走的路。 顾福生离开台湾前,将三毛交付给自己的好友——韩湘宁老师。 多年后三毛这样描述这位老师:“一个不用长围巾的小王子。夏日炎热的烈阳下,雪白的一身打扮,怎么也不能再将他泼上任何颜色。” 韩湘宁与顾福生的安静不同,他活泼又明朗,爱穿白衬衫,对人对物充满着探讨的活力,玩心也是重,经常带学生一起去看别人的画展,带学生出去写生、看舞台剧或电影。 然而在韩湘宁老师面前,三毛仍旧是个画不好画的笨学生。甚至有一次韩湘宁老师看到三毛那一塌糊涂的素描,拿起石膏像就摔在了地上。只是吓了一跳的三毛,心里也没有真的害怕,她知道韩湘宁老师向来活泼,这一次生气也是假凶的。 后来韩湘宁介绍了很多诗人作品给三毛看,三毛的生活因此开阔了很多。韩湘宁带领三毛在性格上走到了一个新的层次,那颗压抑的、隐忍的心愈加外放,活跃与主动成了她人生的新课题。这个课题里也包含着做人的洁净与诚挚,这些韩湘宁身上的特点,被日后的三毛一丝不差地沿袭了下去。 三毛曾这样说过韩湘宁:“韩湘宁老师把人向外引,推动着我去接触一个广泛的艺术层面,也带给了人活泼又生动的日子。他明朗又偶尔情绪化的反应,使人觉得活着是那么的快乐又单纯。拿天气来说,是一种微风五月的早晨,透着明快的凉意。湘宁老师对我的影响很深。他使我看见快乐,使我将心中的欢乐能够因此传染给其他的人。” 三毛生命中出现的第二位对她影响深远的恩师,更多是体现在对她性格与视野的塑造上,无疑,韩湘宁老师是那个推波助澜的人。如果说顾福生老师留给三毛的是深刻、尖锐与刺痛,那份刺痛在当年激起了三毛生命中最处理不来的迷茫,那么韩湘宁便是把这些谜团简易化了。他让三毛暂且搁置掉思考的人生问题,而是用轻松的、乐观向上的心态来面对这一切。 于三毛而言,这是为人生减压的最好的一堂课。 而后,韩湘宁去了纽约。 接替韩湘宁继续引导三毛的,是彭万墀老师。 与顾福生和韩湘宁不同,与彭万墀的相处,让三毛觉得老师对学生有一股仍旧不属于他年岁范畴的父爱。 三毛记得,初次与彭万墀老师见面时,彭老师穿了一件粗糙的暗蓝色圆口毛衣。不同于顾福生的红色,也不同于韩湘宁的洁白,彭万墀的穿着与他的为人一般,都是朴素且厚重的。 第一次上课,彭老师面对着三个学生,把自己一摆,一动不动地做起学生的模特来。有时候,也画静物,比如老师把手掌平平张开,正对着学生,看见的就是五个指端,而彭老师就要求画这个。 彭万墀老师的刻苦、简朴对三毛影响极深,同时他又是那么扎扎实实的一个人,对待学问一丝不苟,非常认真。所以三毛这段时间的学习,就是基本功的落实,画室是安静的、严谨的,不敢在里面发呆做梦,也不敢嬉笑、吃东西、讲闲话。 三毛曾在一个大家可以自由参加评审的画展里得过一次“铜牌奖”。那唯一的油画奖,让父亲陈嗣庆欣喜若狂,他左看右看不够,居然跑到签名的地方去问可不可以买下那张铜牌奖的油画。那天回家后家里的氛围格外轻松,父亲比常日变得更加慈爱,三毛这才知道长长七年的休学给了父母多大的压力与忍耐,而如今这样的小小奖牌给父母带来的信心,更是超乎她的想象之外的。后来父亲把画展的一张单子细心别起来,在三毛的名字上打了钩,用红笔注明“铜牌奖”,然而又将这张纸很仔细地放到一个资料袋中。日后但凡家里来客人,父亲就会忍不住指着那个摆在钢琴上的铜牌奖,夸赞二女儿的成就。 而这一些成就的得来,就在于彭老师的耐心指导。 有时候彭老师也带学生去看画展,不仅看,他也在一旁加以分析;他也常带学生听一些交响曲的音乐或者去看书。 关于彭老师,还有两件事是格外要交代的。 一件便是他很会演说,他的知识才能在传递出来时,总是格外的有逻辑性和说服力。即便有时只是对着数量很少的学生,他也能讲得激昂,用三毛的话说是:“旧俄文学的光辉和华格纳的音乐都形容不出其万一。因为他就是他。” 这种“语重心长”似的演说会让三毛逐渐成为一个踏实的人。彭老师与前两个老师不同,如果说顾福生老师与韩湘宁老师是有天分的、艺术家一样的人,那么,彭老师更像是通晓多门知识的大教育家一样的人。他把“稳重”这个词灌输到学生的心里,因此三毛的色彩变了,当三毛接触了斑斓与绚丽后,是彭老师用他的稳重,让三毛认识到厚重的美与力量,认识到抛开虚荣与浮夸,踏踏实实是一件如此有魅力的事情。 第二件,便是彭老师与“小段”姑娘的爱情。这样的爱情都带着明显的固有的作风——专一又不苟。彭老师曾说日后必定娶小段,终生不移。后来就真的组成了亲密家庭,有了两个孩子。 那些彭老师说过的理想,从事业到感情,都被一一兑现。这对三毛是极为正能量的,也让她对“爱情”有了美好的憧憬与幻想。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情愫,从此成了三毛心中的爱情定论。 只是不久这个苦行僧型的老师也到巴黎去了,此后一直在巴黎发展。 三毛与彭老师,一别便是长达二十二年。终有一次,彭老师回台出差,繁忙中挤出时间与三毛相见。繁忙总是在催促着彭老师。他才刚坐下来说了些话,就又要离去。 三毛心想,今生是见不到彭老师了。 而人生,又有几个二十二年呢? 从顾福生老师,到韩湘宁老师,再到彭万墀老师,似一个传递,完成了三毛从打开心扉,到接触新事物拓宽眼界,再到踏实认真的性格转变。在这个过程里,三毛逐渐找回了自己的位置,也找到了从未有过的自信心。细想来,她生命中第一次文章发表是来自老师,第一次东奔西跑听演讲看画展与诗人交朋友是因为老师,第一次拿奖,还是因为老师。 三位老师给三毛带来了知识与性格层次无尽的财富,却都功成身退,旅居海外。如今再怀念三毛,很少有人能记起这段她学画的时光了,在被贴上“作家”“旅行者”“爱国者”等标签后的三毛,却始终铭记着那段拜师的日子,如她自己所说:“一生的师生之情,使我忘不了天地君亲师里那最后的师承之恩。” 而在日后,无论是三毛去探访顾福生老师,还是与彭万墀老师再次见面,都饱含了浓浓的感恩之情。在这里面,我们看到成长起来的三毛,也看到那个有情有义真诚的三毛。三毛曾在《我的三位老师》里写过这样一段话来怀念她的三位恩师: 顾福生老师站在旧金山深夜的迷雾里静悄悄的,我站在远远的街角,泪眼对着那一件永恒的红毛衣,不敢上去叫他。韩湘宁老师站在遥远的星球上,全家四个人手拉手向我微笑又点头,孩子的笑声如同铃铛一般洒下来。彭万墀老师明明是音乐家华格纳般的一个人,而我怎么会看见一座如山的塑像,浸在贝多芬《欢乐颂》的大合唱里?有光,有安静的太阳温暖慈爱地将一种能,涌涌不绝地灌输到我的灵魂里来。 写到这儿,我要放下这支笔,扑到床上高高兴兴地去大哭一场。今天,能够好好活下去,是艺术家给我的力量,他们是画家,也都是教育家,在适当的时机,救了一个快要迷失到死亡里去的人。 等到彭万墀老师也出了国,三毛又恢复到之前的孤零零状态。这时,顾福生老师介绍给三毛的好友陈秀美开始频繁出现了。那时候陈秀美常在家教课后,到三毛家来看她。陈秀美一头短发刘海,在那个年代显得尤为飒爽迷人。 正是这种热情与果敢,将在困局边缘的三毛又推了一把。陈秀美劝三毛:“你不要一直关下去嘛!这条路这样走下去不是个办法。你总得走出来。” 是陈秀美带三毛重新走上了上学这条路,她听说台北的中国文化学院已经开办一年了,便要三毛去找创办人张其昀先生。与正规的大学生一样去注册、缴费、考试、拿成绩单,只是没有教育部的正式学籍。 三毛应允了陈秀美的建议。 没多久,三毛便亲自写了一封信,寄给张其昀先生。她写出了自己少年失学的经历,也写出了如今祈求上学的志愿,这封信的最后一句,多年后三毛回忆起来仍然记忆深刻:“区区向学之志,请求成全。” 信是上午寄出的,晚上便收到张其昀先生的亲笔回函,里面只写了几个字,却让三毛一瞬间欣喜起来“陈平同学:即刻来校报道注册。” 如果往前追溯一下,是三毛那副获得铜牌奖的油画,以及父亲说的“你将来最好走上美术这条路,你的天分努力都还够,就是没有下决心,如果你肯下决心,能够一辈子做个画家,做父母的心里不知有多欣慰……”只是这样的认可,三毛并不以为然。也许摘掉了作家的头衔,她仍旧可以成为出色的画家、音乐家,她能把肖邦夜曲弹得行云流水,却也不以为傲。后来三毛的姐姐接受访谈时也说过“她学画的天分非常高,随手画花、兔子都很生动。如果她一直从事学画,应该是不错的画家”。 这些摆在眼前切实的名誉,以及家人都称赞的技艺并不能让三毛回心转意。于是在三毛申请了文化学院去学校见师长的那天,父母都陪同她一同前往了。三毛带去了几张油画和两篇发表的文章,算做成绩去交代。教务主任和另外几位老师看过之后异口同声:“那当然进美术系了,不然国文系。” 三毛回头看着父母,竟然也都是哀求的眼神。周遭所有的声音都在喊着“他们要我做画家、他们要我做画家、他们要我做画家……”,那三个空格是大家期望中硕大的“美术系”三个字。 这是父母的期望,是师长的期望。然而这样的期望过强过重,成了压在三毛心口的重担,如三毛所说的“父母的眼睛,是一匹巨兽,压在我的背上,天天苦盼孩子学个一技之长”。 于是三毛拿出钢笔,在父母与老师面前,端端正正地填进了——哲学系。 不是美术系,也不是国文系,不是那些她可以信手拈来的东西,也不是父母渴求的东西。然而就是这样,在三毛又一次的选择中,让这份学习的经历成了出人意料的结局。 张其昀先生看到三毛填的哲学系后,十分意外,问她:“念哲学,你不后悔吗?” 三毛很坚定:“绝对不会。” 年岁与磨砺让三毛成为愈加有姿态的女子,带着自己明确的态度,不愿也不屑走寻常的路。 只是难为了父母,陈嗣庆从学校出来后,不停地擦着汗,说:“哲学很玄呀!妹妹你念得来吗?念出来了又做什么呢?”父亲虽有担忧,但念及女儿总归是不至于闲散在家了,前程这样的事情也是慢慢靠近了一点,所以最后父亲仍旧是欣慰,“好了!好了!妹妹终于上大学了。” 于是那个刚刚得过油画铜牌奖,又写得一手好文章的三毛,名正言顺地进了文化学院的哲学系。 三毛离开学校漫长的七年时光,终于画下了句点。 第三章 九畹芳菲兰佩好

初恋

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塞林格早在《破碎故事之心》里就给出了爱的含义。但如果爱不是性、不是婚姻、不是清晨六点的吻、也不是孩子,而是偏执的、乐此不疲的热情,是失而复得的侥幸,也是用赤诚、心酸、逼迫、遗憾来哺乳的果实,那么爱的定义会不会显得全面得多。 甚至杜拉斯也说:“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那么这样的爱总有不舍之感,舍不得透露太多,舍不得熟睡,舍不得分别,舍不得撕裂,于是在一份爱完整时就已经做好了逃避的准备。这不奇怪,只因好的东西来得太早,而亲爱的三毛小姐,她还没有足够的心力去承接。 如果说爱总是带着一厢情愿式的偏执,那么起初的热情就必得是遥远的。这样的偏执在三毛身上显现出,最早可追溯到她中学时候,是有过要做毕加索女人的梦想的,即便是不切实际的,也因为年少的糊涂而显得深情。她甚至说:“将来长大了,要做毕加索的女人。急着怕他不能等,急着怕自己长不快。他在法国的那幢古堡被我由图片中看也看烂了,却不知怎么写信给毕加索,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女孩急着要长到18岁,请他留住,直到我去献身给他。” 如果说中学时候是有过一次懵懂,便是那个匪兵甲和匪兵乙的故事,这算是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男女意识,情窦也慢慢打开。而这样的大事,最后也不过草草收尾,只是三毛的话款款深情:“始终没有在排演的时候交谈过一句话——他是一个男生。却就是那么爱上了他的,那个匪兵甲的人……”。 十三岁,三毛跟着家中帮忙的工人玉珍到屏东东港区去,又坐渔船远征小琉球。途中三毛在东港遇到军校学生,三毛谎称自己十六岁。就是这样的主见和气魄,让她有了生活中第一个同龄的男性朋友。 等到三毛真的十六岁,有个香港的大学生每周给她传一封信,信纸是淡蓝色,上面印着暗花。这个学生就住在三毛家附近,每年寒暑假回去台湾时候都会来看望三毛。而三毛却无视他,不回复他的信件,也不多交流。后来男孩子没办法,只能在三毛家的巷子里徘徊。 用父亲陈嗣庆的话说:“在她真的16岁时,她的各方男朋友开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她很大方,在家中摆架子——每一个男朋友来接她,她都要向父母介绍,不来接她就不去。” 恢复了自信的三毛显得愈加的幽默风趣又带着一丝不羁,然而要么是时间太早,要么是时机不好,一些情意还没有开始便匆匆夭折。 真正的恋爱是在进入了文化大学之后,那个逐渐打开心扉懂得男女感情的三毛,终于在她一生中最好的时间,遇到了他。 年华正好,青春正盛。 他是梁光明。 初恋的美好和不可取代总是因为它带有明显的“不成熟”和“真情意”。抛开世俗的物质与名利,去喜欢彼此,是象征性的崇拜、钦佩,这其中包含着外形、谈吐、才华与气魄,喜欢与不喜欢都在一瞬间。 梁光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身上的光芒足以让当时的三毛瞠目。 当时的梁光明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出名得很。他是戏剧系二年级的学生,年纪轻轻便当过兵,也做过小学教师,更是极有名的才子,出版过两部作品,常有文章发表在大小刊物。他还有一个非常有诗意的名字——舒凡。 而当时的三毛,即便才气已经显露,也不时有文章发表,却是一个行事为人都十分低调的人,与普通的大学生并无异样。她喜欢读舒凡的文章,被里面的文字与情节吸引,久了却也不主动去接触,只是暗暗揣测这会是一个怎样的男子。 那时的三毛已不再是将自己蜷缩进角落的孤僻少年了,虽然没有十足的勇气,但是想得多念得多了,也会滋生出一些情不自禁。这和当初与顾老师的情愫截然不同,即便同样是话在心头,三毛却是知晓前者的界限与分寸的。梁光明就不同,这是真正意义上适合去发展感情的人,从经验到学识,从爱好到性情,都与当时三毛心中的最佳伴侣相差无几。 于是她开始悄悄制造自己与梁光明同坐一趟公交车的机会,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去看,始终也不敢抬起头。无非是想借着所谓偶遇,介绍一下自己,从此不再是擦肩的路人。而有些话是难为情的、拗口的,被一种叫作“自尊心”的东西牵绊住,又怕得到的结果让自己失望。所以,虽制造了几次同坐一趟公车的机会,也没能成全自己的期望。 当时就深知自己爱得紧,即便付出感情这件事对于三毛来说并不为难,而实际付出了行动去为自己争取,这却是真真切切的第一次。后来她在《我的初恋》中写到: 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男孩子,一种酸涩的初恋幻想笼罩着我。我曾经替自己制造和他同坐一趟交通车的机会,为的是想介绍一下自己。 只是有些人,终究是能遇到的。 就如三毛与梁光明。 三毛第一次与梁光明正式见面,是在三毛发表文章后一次宴请朋友的饭局上。本来就是同类人,对文字的领悟与喜好,让原本陌生的两个人即便没有言语,心也会近起来。于是朋友相托,舒凡也出现在那次饭局之上。 当同学们吃合菜喝米酒的时候,舒凡一个人就走了进来,有人相识,于是喊住他,说今天陈平拿稿费,请客大家一起吃饭。 舒凡就这样走了过来,三毛屏住呼吸,看着那双眼睛朝自己看过来。 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坐在他旁边,第一次与他的人生产生了关联。 三毛的心要飞起来了。 她为舒凡倒了一杯酒,舒凡也痛快,一饮而尽。三毛还没来得及说再多的话,舒凡便又转过身与其他人喝起酒来。 是为自己庆祝的局,却因为心上人并未足够重视而尝到失落的滋味。那一刻三毛突然沮丧起来,心情跌到了谷底。原来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等到一切都落空,人在眼前,却也抓不住,这才是百般失落的事。 敏感与自卑折磨着三毛,饭局之后她一个人来到操场上,孤零零地走着。想到自己的初恋,想到与舒凡的第一次相识,想到未来,三毛禁不住难过起来,这看不到边际又无迹可寻的生活,让她变得孤立且无依无靠。她柔软多情的心惴惴不安地送出来,对方并未笑纳。她的眼睛湿润了,正当她煎熬的不可恢复的心渐渐放弃的时候,那个让她心思萌动的人来到了她的面前,让她再一次燃起了希望。 这一次三毛再也不肯让幸福从自己身边错过,于是她主动走过去,站在舒凡的对面一动不动看着他。 终于,舒凡也放下了心中的羞赧,抬起头看着三毛。 两个人面面相觑,谁都不肯开口说第一句话。于是三毛从舒凡的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摊开他的掌心,轻轻写下了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 是欣喜若狂的,是提心吊胆的,也是翘首以待的,三毛把一串数字写进了舒凡的手心,写出了一段来日方长。 于是,这段可能葬送消弭的感情,在三毛的勇敢和主动里,有了开始。 不知三毛是否也有过这样的感叹:“我忘了初次见你的天色,地形,还有蠕动的人群。我只记得你温和中的犀利,穿过轴动的脉搏刺向我,那一刻我知道我无法逃脱。如同密云吹不过晴和,风色赤裸。我在琳琅的情动中立地成佛。” 就是那一场相遇,暗合着最纯粹的心动,在三毛第一次的动情中,长成一朵青郁的植株。带着怦然的开始,贯穿她年少的岁月和她温柔的心。在尽兴的分寸里,三毛守着简单的梦,和那个傲然俊俏的男子,在爱情的沉重里悄悄相逢。 多年后,三毛又写起当时的心情,才有了那首《七点钟》,心切又心动: 今生就是那么地开始的, 走过操场的青草地,走到你的面前, 不能说一句话, 拿起钢笔,在你的掌心写下七个数字, 点一个头,然后, 狂奔而去。 如果说当时跑开是带着自卑与羞赧的,留电话那个下午的逃课就带着英雄式的果断。写完电话号码的三毛飞快地跑回教室,气喘吁吁收拾起书本来。 她不要上课了,她要回家等舒凡的电话。 再也不似前些年的逃课了,那时候逃课是去墓地,自己像是游魂。这次却是有血有肉的,兴奋地跑回家,还没有进房间她就激动地喊:“有没有我的电话?”得知没有电话打来后,三毛也不多说,只是板着脸将自己锁进房间里,谁去叫都不理会。 只是每次的电话铃响起,三毛都像是飞了起来,马上冲出房间,边跑边喊着:“我来接!”这样反复折腾了几次,家人都看出来三毛是在等某人的电话。 母亲缪进兰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便拉住三毛问个究竟。三毛话还没出口,泪就流了下来,她说:“姆妈,他不会给我打电话。” 缪进兰这才明白,自己的女儿,刚刚就跑到一个男孩子面前,将自己家的电话号码抄写到他的掌心里。缪进兰忍不住“唉呀”一声,这样主动,在她看来不是好的事情。她对三毛说:“这样主动会吓着男孩子的啊。” 三毛的眼泪刚刚缓和,听到母亲这么一说,哭得更凶了。等得久了,哭也哭累了,整个人也倦了下来。 直到傍晚,大约五点半,舒凡的电话真的打了进来。 他约三毛晚上七点钟在台北车站铁路餐厅门口见。 第一次恋爱,是三毛的痴情打动了冷傲的舒凡。 守住电话 就守兹日如年的狂盼 铃声响的时候 自己的声音 那么急迫 是我是我是我 是我是我是我 七点钟 你说七点钟 好好好,我一定早点到 啊明明站在你的面前 还是害怕这是 一场梦 是那样的欣喜若狂,那样的患得患失。 第一次约会,舒凡看着眼前这个仰着脸的女孩儿,她并不漂亮,但是她有一双灵动的执拗的眼睛,这样的眼睛让舒凡也情不自禁起来。 于是,初恋就这样开始了,才子和才女的结合,精神层面的共通,怎么说来都是一段佳话。 以后的日子,两个人一起读书,一起讨论,一起吃饭,一起逛街。在三毛父亲陈嗣庆的眼里,三毛与梁光明的恋爱,是非常正确的一段恋爱。虽然陈嗣庆对梁光明并不了解,但是仿佛是男人之间的默契,他很清楚,三毛会经由梁光明,发挥爱情的正面意义。陈嗣庆与缪进兰,都十分喜欢梁光明。当三毛带着梁光明到陈家来时,陈嗣庆长舒一口气。这个男孩符合他对女婿的一切要求:青年才俊,品德兼优。 等到梁光明走后,陈嗣庆还按捺不住自己的欣喜,破例跑到女儿房间去叮嘱:“这次,不能再随着性子来,要认真恋爱。” 三毛被父亲的话逗笑,她反诘:“我什么时候不认真过?” 也许正面的爱情便是这样,两个人在相互的认同和前进中,对这个世界的感受越来越雷同,也越来越成熟。渐渐变为更好的人。在这样一个过程中,有人放弃了,有人后退了。而三毛和梁光明,在那一段日子里,仿佛是抵达了,抵达了一种热切的人生。 是啊,对于那时的三毛和梁光明来说,还有更执着的妥协吗?对方之于自己,应该就是余生了吧。就这么坎坷着吵闹着也好,反正是要和彼此纠缠的。不如就随着性子吧,也不管什么荒不荒唐,冲不冲动,两个年轻人的心就在这么一种笃定中,开始肆无忌惮地,将对方捆绑。 然而正如陈嗣庆心里的隐隐不安一般,那个男孩,三毛攥得太紧,未必能把握得住。 陈嗣庆了解自己的女儿,虽然她也是优秀,满腹才情,但是她与梁光明不同,她的学识庞杂而缺乏有机联系,她的才情随性而缺乏根基。 于是两个自我意识都极强的人,会轻易因为不认同对方意见而产生摩擦。而三毛偏偏是个一旦爱了就全部付出不留后路的人,她给的感情太浓太重,压得梁光明透不过气来。 疯狂地投入,拼命地攥紧,敏感地患得患失,三毛这些特质让她的爱情摇摇欲坠。后来与梁光明的争吵也多起来,两个人经常因为意见不合发生口角。有时候是因为梁光明不牵她的手,有时候是不拥她的腰,有时是梁光明不陪她用午餐而一个人去睡觉…… 三毛是爱梁光明的,她的敏感也让她明显察觉到,这款感情她握得吃力,于是她想到了一个办法来留住自己爱的人——跟他结婚。 这时的三毛说结婚是带着小孩子的冲动的,她还只是二十一岁的女孩,虽然念着哲学系,写一些小文章,也读过很多书,但是实践与经历都太浅薄,她口中的做什么不要做什么,都是无来由的兴起。 所以当她提出结婚时,也并不是真的想系上围裙从此做一个温柔体贴的好太太,她只是想用婚姻来套紧自己爱的人,好像有了婚姻这层关系,从此就有了保障,梁光明也永远都不会离开她。 而事实上,让三毛隐隐不安的,并非梁光明冷落她或对她不好,而是她自幼便携带的自卑感,每每遇到倍加想珍惜的人时,自卑感就会跑出来,是这份敏感打破了她对梁光明的信任,提出“结婚”这样的请求。 梁光明是不想结婚的。 所以当三毛把“结婚”两个字越说越紧的时候,梁光明的眉头也越锁越紧。他并非不爱三毛,而是他有自己明确的规划与生活轨迹,三毛突然的结婚请求让他打乱了自己原本设定的轨道。 三毛给的爱太强烈,梁光明的给予就显得微不足道,他试着劝服三毛:“我还有一年才大学毕业,你还有两年,我们可以再等一等。” 三毛听后冷笑起来:“等什么?等我们在这一年里分手?” 她太需要一份安全感来稳定住自己敏感的心,倘若这样的安全感梁光明不愿意主动给,她就要生生夺过来。对于爱情的暴烈和主动,三毛这时已经显现得淋漓尽致。 见梁光明不回复,三毛又说:“如果你不想和我结婚。我们现在就分手,不用再等。” 这一次让梁光明烦透了,他说:“我哪儿有说不和你结婚?” 三毛听了梁光明的话,又重新开心起来,她笑眯眯地将手环住梁光明的腰,说既然是要结婚的,早晚有什么关系。 梁光明终于忍不住了,三毛屡屡提起的结婚让他感到异常恼怒,他提起嗓子气愤地说:“结婚结婚!既然是为了嫁人,何必要来念大学!” 梁光明最后的话彻底激怒了三毛,那一刻三毛失去了理智,在校园里歇斯底里起来。她用手里的拎包狠狠朝着梁光明打去。愤怒与失望让三毛变得陌生,像是要摧毁自己得不到的一切,好像眼前站着的男人不再是她的爱人,而是刺痛她和让她痛不欲生的人。 果然,他们的争吵引来了周围的同学。 那时候梁光明和三毛都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同学们窃窃私语着说:“那不是舒凡和陈平吗?他们吵架了?” 梁光明是极爱面子的人,他意识到情势需要缓和,于是拉着三毛去后面的花丛,一边拉一边说:“平平,你不要闹了,让别人看笑话。” 三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专门与人作对一样,对着路边看他们的同学喊:“你们谁认识特别的女孩,可以介绍给他。你们认不认识他,著名的舒凡……” 梁光明被三毛的话气得脸青一阵红一阵,又说不出话来,他不想在众人面前闹别扭,又实在平复不了神经质的三毛。于是他放开发怒的三毛,转身走开。 前一刻不停喊着“你滚”的三毛,下一刻看到梁光明真的走开了,她吓坏了,追过去大喊:“你要是走了就不要再来找我。我们完了,梁光明,我们完了。” 倘若爱情就是那么一丁点儿美中不足,这不足的是不计后果的投入,是不留退路的付出,是过度在乎而呈现出的担心与神经质。三毛与初次恋爱的小女孩并无不同,她拼命想留住爱情,却不小心把一切都搞砸了,那个她深爱的不惜一切去挽留的人,已经慢慢离她远去了。 梁光明回到宿舍,同学们都同情地看着他。大家都知道他又被三毛逼婚了,有人去问他:“你打算怎么办?和她订婚还是吹?” 梁光明不愿再理会这些,索性又走出宿舍。 躲在树后的三毛开心极了,她见着梁光明走出宿舍,以为是他终于想通,要去找自己和好。然而,她看到梁光明只是取了自己的自行车,飞快地向校外骑去。 当三毛骑车追出去时,梁光明早已消失了踪影。三毛疯了一般蹬着自行车,她要回家,她仍旧想着,也许梁光明会给自己电话的,也许他会道歉,会说他想结婚。 想到这些三毛蹬得更快了,她回到家里将车子向墙角一扔,冲进房间就去找母亲。“有没有人来找过我?”三毛气喘吁吁地问母亲。缪进兰没有理会三毛,只当她在发疯。 “有没有人来找过我?”三毛拦住缪进兰,然而当她看到母亲的眼睛时,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一边哭一边问:“有没有啊?” 不等缪进兰回话,三毛就冲进自己的房间,将门狠狠合上,把屋里的录音机调到很大声。 她又大哭了起来。 几天后,三毛告诉父母自己打算结婚的想法,父母并没有太过于惊讶。他们只是问梁光明怎么说。 三毛的回答让父母很尴尬,她说他会同意的。 过了几天三毛说:“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又过了几天,三毛说:“他不同意我就出国去。” 起初说的出国也仍旧是想拿离开来挽回梁光明的心,三毛要的只是梁光明的一句挽留。 或者说,要结婚也好,要出国也好,都不是它们本身所代表的意义。三毛做这些事都带着赌气的成分,她要的只是得到自己爱的人充分的在意。 所以,三毛是用吓唬的语气跟梁光明说:“你不爱我吗?你不在乎我吗?那我走了哦!我真的走了哦!我要办护照了哦!我要办出国的手续了哦!” 谁都能晓得,三毛心里的回声是要梁光明挽留住他。 直到出国手续真的一步步办好,两个人都怔住了,不知该怎么挽回这个局面。 而父母那边,陈嗣庆与缪进兰也压不住三毛的任性。 陈嗣庆极力反对三毛出国,缪进兰更是每天劝说。 三毛只是冷冷地说:“不去也可以啊。不是他疯就是我亡。” 直至三毛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三毛还在请求梁光明:“机票和护照我都可以放弃,只要你告诉我一个未来。” 可是未来是什么呢?年幼的孩子以为大学和前程就是未来;到了少年以为爱情和家庭就是未来;再后来,觉得实现自我和获得价值就是未来。只是“未来”这个词,谁能够轻易去承诺出来? 梁光明没有说话。 三毛心慌了,却仍旧不停地问:“我明天就要走了哦!你看哪!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真的不给我一个答案?” 梁光明是爱三毛的,那一刻他的眼泪掉下来。他跟着收音机唱起了《情人的眼泪》: 为什么要为你掉眼泪,你难道不明白是为了爱?要不是有情人要跟我分开,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 年轻又偏执的三毛自然不能懂,她被自己没有安全感的心带到了另外一处世界。 最后的时候,三毛流着泪,祈求一般看着梁光明说:“有没有决心把我留下来?” 梁光明只是低着头说:“祝你旅途愉快。” 最后的三毛也记不清自己的脸,是歇斯底里,还是痛不欲生;是留恋,还是愤怒;是遗憾,还是不舍。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她被自己的冲动和任性逼出了国,带着第一次恋爱的暴烈与偏执,带着对梁光明的爱和恨。 三毛的姐姐陈田心在接受采访时说到过三毛的远行: 三毛后来出国应该和爱情无关,主要是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她的志向非常澎湃,需要释放;当时生活无法满足她的心灵,所以她继续寻找。其实她的心一直不很踏实,不跟着传统走,所以不走下去,不知道有什么。她出国后,应该感情就散掉了,但两人后来还是朋友。 纯洁又易碎的初恋,就这样画下了句号。 那些在记忆中的温暖与甜蜜,都被三毛一同打包进自己的行囊,千山万水一同远去了。 后来三毛的父亲陈嗣庆回忆女儿这段往事时说: 对于我女儿初恋的那位好青年,作为父亲的我一直感激在心。他激励了我的女儿,在父母不能给予女儿的男女之情里,我的女儿经由这位男朋友,发挥了爱情正面的意义。当然,那时候的她并不冷静,她哭哭笑笑,神情恍惚,可是对于一个恋爱中的女孩而言,这不是相当正常吗?那时候,她总是讲一句话:“我不管这件事有没有结局,过程就是结局,让我尽情地去,一切后果,都是成长的经历,让我去——”她没有一失足成千古恨,这怎么叫失足呢?她有勇气,我放心。 我二女儿,大学才念到三年级上学期,就要远走他乡。她坚持远走,原因还是那位男朋友。三毛把人家死缠烂打苦爱,双方都很受折磨,她放弃的原因是:不能缠死对方,而如果再住台湾,情难自禁,还是走吧。 三毛离家那一天,口袋里放了五块钱美金现钞,一张七百美金的汇票单。就算是多年前,这也实在不多。我做父亲的能力只够如此。她收下,向我和她母亲跪下,磕了一个头,没有再说什么。上机时,她反而没有眼泪,笑笑地,深深看了全家人一眼,登机时我们挤在瞭望台上看她,她走得很慢很慢,可是她不肯回头。这时我强忍着泪水,心里一片茫然,三毛的母亲哭倒在栏杆上,她的女儿没有转过身来挥一挥手。 三毛在父亲资助下,去往西班牙。 那个执拗的、真诚的、暴烈的女孩,那年才刚刚二十四岁。 就这样,三毛漂洋过海,孤苦伶仃飞往远离家乡的另一边。 三毛走后,与梁光明联系极少。梁光明日后做过台视文化公司的高层,经营文化事业,再落笔写书的日子少之又少。而三毛依旧坚持着写作,日后的名气和影响力也都在初恋之上。 直到九年后,一九七六年,三毛出版《雨季不再来》时,梁光明为三毛写序言,才将两人的生活轨迹又重新交叠在一起。 继《撒哈拉的故事》后,三毛的《雨季不再来》也成集问世了。讨论这两书的文字,多以“健康的近期”和“苍弱的早期”说法,来区分两条写作路线的价值判断,这一观点是有待探讨的。 就三毛个人而言,也许西非旷野的沙、石和荆棘正含有一种异样的启示,使她从感伤的“水仙花”,一变而为快乐的小妇人,这种戏剧性的成长过程是可能的,撇开“为赋新词强说愁”本是少女时期的正常心理现象不说,即或朴素地比之为从苍弱到健康也能算得上是常言了。 但,就写作者而言,心怀“忧惧的概念”(祁克果语),限入生命的沉思,或困于爱情的自省,则未必即是“贫血”的征候,心态健康与否的检验标准,也非仅靠统计其笑容的多寡便可测定。审写作路线取向问题,以卡缪的《西西弗斯神话》在文学史的贡献,不比纪德的《刚果纪行》逊色,即可知用“象牙塔里”“艳阳天下”或“苍弱”“健康”之类的喻辞,来臧否写作路线是不得要领之举,重要的是该根据作品本身来考察。 《撒哈拉的故事》约可列为表现现实生活经验的写作。阅读文艺作品所以成为人类主要的精神活动之一,较切近的原因是为了从中开拓真实生活经验。三毛以极大的毅力和苦心,背井离乡,远到万里之外的荒漠中的居家谋生,以血汗为代价,执着地换取特殊的生活经验,这种经过真实体验的题材之写作,在先决条件上已经成功了,甚至连表现技巧的强弱,都无法增减故乡人们去阅读她作品的高昂兴趣。 《雨季不再来》约可归为表现心灵生活经验的写作。所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人类深思的默省存在的意义、灵魂的归依、命运的奥妙等形上问题,早在神话发生时代就开始了,历经无数万年的苦心孤诣,到了近代,新兴的实用功利主义者,竟讥讽此一心灵活动为“象牙塔里的梦魇”,这才真是精神文明噩梦的起点呢!尤其,在大众传播事业力量无比显赫的今天,缺乏实在内容的泛趣味化主义,被推波助澜地视为最高人生价值,沉思和深省活动反被目为苍弱的“青春期呆痴症”的后遗,这种意义的普及,形成了“危机时代”的来临。 尽管做此引论,也不能掩饰《雨季不再来》在内容技巧上的有欠成熟。十多年前,烦恼的少年三毛难免把写作当成一种浪漫的感性游戏,加上人生阅历和观念领域的广度不足、透视和内诉能力尚未长成等原因,使她的作品超于强调个人化的片段遐想和感伤。但是,从中所透露的纯挚情怀和异质美感,欲别具一种奇特的亲和力。《雨季不再来》只是三毛写作历程起步的回顾,也是表征六十年代初期,所谓“现代文艺少女”心智状态的上乘选样。 三毛并不避讳谈自己的初恋,公开以舒凡也就是梁光明的文字做序。甚至分手多年后,这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初恋仍旧是三毛创作的灵感来源。一是《回声》专辑中的“七点钟”,前文有讲,不多作赘述。另外便是三毛为林慧萍写的歌“说时依旧”: 重逢无意中,相对心如麻, 对面问安好,不提回头路, 提起当年事,泪眼笑荒唐, 我是真的真的爱过你, 说时依旧泪如倾, 星星白发犹少年。 恋爱一年,分别二十年。 二十年间,男婚女嫁,各有所途。 两人一度家住一巷之隔,只有一次在巷口,舒凡遇到三毛跟其他人在一起交谈。 招呼不曾说出口,寒暄也不曾送出。曾经年少痴狂的两个人,在时间的洪流里,再未相逢。 谨以三毛《我的初恋》一文,来纪念这段澄澈又遗憾的初恋: 我是文化学院第二届的学生,那时在戏剧系有一个男生比我高一班,我入学时就听说他是个才子,才读大学不久,已经出了两本书。由于好奇,特地去借了他的书,一看之后大为震惊和感动——他怎么会写得那么好! 这个男生是当过兵才来念大学的,过去他做过小学教师。看了他的文章后,我很快就产生了一种仰慕之心,也可以说是一个19岁的女孩对英雄崇拜的感情。从那时起,我注意到这个男孩子——我这一生所没有交付出来的一种除了父母、手足之情之外的另一种感情,就很固执地全部交给了他。 我对这个男孩,如同耶稣的门徒跟从耶稣一样,他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他有课,我跟在教室后面旁听,他进小面馆吃面条,我也进去坐在后面。这样跟了三四个月,其实我两个人都已经面熟,可是他始终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我的心第一次受到爱情的煎熬。其实,现在想想,那不能称之为爱情,而只是一种单相思,蛮痛苦也蛮甜蜜的。 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男孩子,一种酸涩的初恋幻想笼罩着我。我曾经替自己制造和他同坐一趟交通车的机会,为的是想介绍一下自己。但是他根本不理睬我,我连话也没跟他说上。直到自己几篇文章发表后,我在学校请客,我们才有了一次机会。当同学们吃合菜、喝米酒的时候,他一个人晃晃荡荡地走了进来,同学们喊住他:“今天陈平拿稿费,她请客,大家一起聚聚!” 我给他倒了一杯酒,细算着:今天我是主人喔!他总得和我照个面吧!谁知,他举杯把酒喝个精光后,却转身和别的同学干杯去了,而我,本来还想和他来个四目交流呢。当时,我自卑感、挫折感很深。但我又为自己找了理由:“他越躲我,表示他看重我,不然他可以大方地和我说话呀!” 同学散了,凉风习习,我一个人在操场的草地上走着。忽然我发现隔着很远的地方,有个男孩站着。那不是他吗?我的一生不能这样遗憾下去了,他不采取主动,我可要有一个开始。 于是我带着紧张的心情朝他走去,两个人默默无语地面对面站着。我从他的衣袋里拔出钢笔,摊开他紧握着的手,在他的掌心上写下了我家的电话号码。自己觉得又快乐又羞涩,因为我已经开始了! 还了钢笔,对他点个头,眼泪却禁不住往下掉,一句话也没说,转了身拼命地跑。那天下午我逃课了,逃回家里守着电话,只要电话铃声一响,就喊叫:“是我的!是我的!” 一直守到五点半,他真的约了我,约我晚上七点钟在台北车站铁路餐厅门口见。我没有一点少女的羞涩就答应了。这样,我赴了今生第一次的约会。 初恋,也就从那时开始。非常感谢这位男同学,他不只给了我人生不同的经验和气息,也给了我两年的好时光,尤其是在写作上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教育。可是,我们的初恋结果——分手了。 其实,我并不想出国,但为了逼他,我真的一步步在办理出国手续。等到手续一办好,两人都怔住了:到底该怎么办呢? 临走前的晚上,我还是不想放弃最后的机会:“机票和护照我都可以放弃,只要你告诉我一个未来。” 他始终不说话。“我明天就要走了喔!你看呀!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真的不给我一个答案?”我再逼他的时候,他的眼泪却不停地滴下来。再也逼不出答案来时,我又对他说:“我去一年之后就回来。”两人在深夜里谈未来,忽然听到收音机正播放着一首歌——《情人的眼泪》。他哼唱着:“为什么要为你掉眼泪,你难道不明白是为了爱?要不是有情人跟我要分开,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 而我听到这里时,眼泪则像瀑布般地流泻下来。我最后一次问他:“有没有决心把我留下来?”他头一低,对我说:“祝你旅途愉快。”说完起身要走。我顿时尖叫了起来,又哭又叫地扑过去打他。我不是要伤害他,而是那两年来爱、恨的期盼与渴望全落空了!我整个人几乎要崩溃了。在没有办法的情形下,我被感情逼出国了。 是不是有很多爱情都是这样结束的。在自己的逼迫和对方的沉默中,在无数次的失望与怨愤中。可是当有一天我们对他人提起这一段情事,却也是知足的,甚至还带着谢意。是啊,谢谢有过这样一个人,充盈了我的青春,将我绵软的岁月变得生动。也谢谢有这样一个人,让我学会了自爱,懂得了分寸。在日后长久的人情交错中,我再也不会那么鲁莽又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未来压制在另一个人身上,逼他来承担自己的人生。 或许,这就是梁光明带给三毛的,最善意的成长。 这就是初恋呐。在情窦初开的日子里,每一次见面,每一次约会都是小心翼翼的。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那时的岁月是潮湿的吧,有种素面朝天的感情,随时都扑面而来,防不胜防。 而人却都是有惰性的。一段感情不论开始得多么小心翼翼草木皆兵,在年岁的峥嵘与流转中,都会变得理所当然。习惯对方的好,习惯对方的付出,甚至习惯彼此的恩怨情仇。直至浓厚被磨成零星,被碾为虚无。倘若我们都多一分自省,报以拳拳之心,故事或许总会更完满,情事也或许总会更悠长。 而下一次,下一次我们又遇见了心动的人,但那种放肆的洒脱,却再也不会有。 我们的最纯真,随着初恋一去不返。之后的我们,在拿捏分寸中,变得理智了,变得坚韧了,也变得不那么勇敢了。那种说走就走的意气,说放就放的决心,哪怕是带着赌气的成分,也终归是散去了。 又苦又甜,这便是初恋。 游学 如果说把生活过成“说走就走”的模式是一种态度,那么在这种态度之余,三毛还有她的勇气、执拗与不顾他人。学业也好,喜好也罢,多多少少是带着“我想到这样,所以我就这样做了”的行动力的。 她的率真与敢作敢为是相辅相成的,没有积蓄的思索和忖度,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张白纸,也不去疑虑之后的生活如何继续,如何与自己和新环境相处,所以初到西班牙的三毛,其艰辛和孤独程度是可想而知的。 或者说从这时起,三毛终于有了自己强烈的选择意识,摒弃了畏缩与犹豫,变成一个用强硬且主动的方式来择选自己生活的人。她用迂回且谦卑的方式来进攻,这也不能掩盖住她自立的光芒。这并不奇怪,更甚说,这时的三毛愈发成了一个自作主张的人,并将这样的习性贯穿了一生。 于是只管行走,不管前程;于是只管行动,不管后路。 而为何选择去西班牙,说来又是一桩一时兴起的举动。还是在读文化学院哲学系三年级的时候,三毛听到一张西班牙古典吉他唱片,被曲调深深打动。于是西班牙的小白房子,小毛驴,一望无际的葡萄园,都成了衔着浪漫与质朴气息的诱惑物,在三毛眼里这是生活与梦想的天堂,是值得她只身前往并且去滞留的地方。 于是,不怕劳顿、不惧孤独、不畏艰辛。靠的也只是那份孤勇与执拗。 怎么能不怕呢,那么小的年纪,又恰逢情感的创伤,这样的外出求学是疗伤与赌气的结果,又带着骑虎难下的不能退缩。 而结果是,天堂依旧是天堂,刚刚落脚的人却显得格格不入。 三毛的父亲陈嗣庆在《我家老二》里写过三毛初到西班牙的场景: 三毛在西班牙做了三个月的哑巴、聋子,半年中的来信,不说辛酸。她拼命学语文了。 半年之后,三毛进入了马德里大学,来信中追问初恋男友的消息——可见他们通信不勤。 一年之后的那个女孩子,来信不一样了。 她说,女生宿舍晚上西班牙男生“情歌队”来窗外唱歌,最后一首一定特别指明是给她的。她不见得旧情难忘,可是尚算粗识时务——开始新天新地,交起朋友来。学业方面,她很少说,只说在研读中世纪神学家圣·多玛斯的著作。天晓得,以她那时的西班牙文化程度怎能说出这种大话。后来她的来信内容对我们很遥远,她去念“现代诗”“艺术史”“西班牙文学”“人文地理”……我猜想她的确在念,可是字里行间,又在坐咖啡馆、跳舞、搭便车旅行、听轻歌剧……这种蛛丝马迹她不明说,也许是以为不用功对不起父母。其实我对她懂得享受生命,内心暗喜。第二年,三毛跑到巴黎、慕尼黑、罗马、阿姆斯特丹……她没有向家中要旅费,她说:“很简单,吃白面包,喝自来水,够活!”有一天,女儿来了一封信,说:“爸爸妈妈,我对不起你们,从今以后,一定戒烟。”我们才知道她抽烟了。三毛至今对不起我们,她说:“会戒死。”我们不要她死,她就一直抽。她的故事讲不完,只有跳过很多。 被父亲的朋友接下飞机后,到达的第一站是一所在西班牙被叫作“书院”的女生宿舍。 书院向来没有中国学生,在这个混杂的大环境里,大家都是异国人。语言不通、环境不熟、面孔陌生,除了极强的独立能力之余,还要有足够强大的心理承受力和适应力,更何况在那个年代,出国留学并不是常见的事。 或者说,当三毛迈出这一步的时候,她所代表的本身就是一种时代的孤勇,这份孤勇是力量,也是寂寥和担当。 而那个时代的大背景,女性尽管仍旧受到很多限制,不能在公共角色上发挥太大作用,却在生活领域和情感领域逐渐有了自己独立的意识,她们开始要求更多的“自我感受”。 而三毛,是不折不扣的领路人,她在那些犹豫和迟疑的脚步里,把远行树立成一种铿锵,在大时代的洪流里,显得尤为可贵。 所以当父母仍旧持着“忍耐”的态度叮嘱三毛时,三毛自然也没有全信“要有中国人的教养,凡事忍让,吃亏就是便宜”,她从来都不是墨守成规的人。 带着新鲜与适应,三毛开始了一段异国之途。 最开始必然是异常艰辛的,语言不通带来的隔阂感让三毛整个人都沮丧起来。能够传递感情的,除了写信给家人,再无其他。 第一次跟外国人相处,初来乍到的三毛也做得彬彬有礼,为人谦卑又温和。所以最开始的两个月,三毛跟整个宿舍的人关系都非常好,同学知晓三毛语言不好,下了课回来总是有人教她说话。上课时候跟不上老师的速度,也有男同学主动拿来笔记借给三毛抄写。 四个人住的宿舍房间,内务是要做好的,每天九点钟院长会上来查看。最初的一个月,同房们对三毛太好,除了铺床之外,其他事情都抢着替三毛做,扫地之类的体力活儿,也是几个人争争抢抢,不许三毛动扫把。 三毛偏偏是感恩的人,真性情又善良,于是三个月之后,她不定期地除了铺自己的床也开始铺别人的床。除了擦干净自己的桌子,也开始帮着别人收拾衣服,清洗地板,甚至帮助别人清理垃圾。 更甚的是,热情亦如三毛。她柜子里的漂亮衣服,有越来越多的人过来借着穿,从开始的有借有还,到了不予通知就自行去拿。大家对三毛的称呼更热络了,变成了“我的宝贝”“太阳”“美人”,说起三毛来,每个人都是赞不绝口。 于是就成了“三毛,天下雨了,快帮去收衣服”,“三毛,我在外面吃饭,你醒着别睡,替我开门”,“快来替我烫头发,你的指甲油顺手带过来”,“三毛,今天院长骂人了,你怎么没扫地”。 当大家把三毛热心做的一切都当作理所应当的时候,三毛的反叛情绪终于暴露出来。她终究也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待人带着九分真性情,却是需要得到反馈与回报的,抛出去九分收到零分的事情,三毛做不来,也不愿意伪饰成一个勤劳的、宽忍的中国好人。 于是吃多了亏的三毛,在大家眼里变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便宜人。 于是当院长铁青着脸走进宿舍来,看到宿舍几个人都躺在三毛的床上喝酒时,想也不想就判定三毛是始作俑者,她看着靠在床边的三毛,怒气冲冲:“三毛,是你。我早就想警告你要安分,看在你是外国学生的分上,从来不说你,你给我滚出去,我早听说是你在卖避孕药——你这个败类!” 孤独一人也好,语言不通也好,劳累辛苦也好,唯独受错怪受屈辱,这是绝对不行的。 三毛在这一刻,把心中积蓄已久的委屈和愤怒全部爆发出来,她尖叫着哭着喊着,把那些生涩的处事经验踩在脚下,她才不要管那些哩!她拿着扫把冲着宿舍的几个同学又喊又打,背后被人抱住也不肯停手。 有人喊着“快报警啊”,三毛也不惧怕。她举起桌上的大花瓶,对着院长连花带水泼过去。 院长气坏了,呵斥三毛跟大家道歉。三毛也不顾,狠狠瞪了一眼院长,一个人跑到顶楼的小书房,痛哭到天亮。 而那些被修理过的同学,终于知道了三毛的厉害。再也不一味地指使和命令三毛,从此之后大家和和气气,生活都变得规矩起来。 三毛没有想到是这个结果。她只是想着过去她尽的义务太多太多,现在豁出去,就像大闹一次天宫,大不了她就滚开,反正也不是死罪。而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被勒令离开,甚至连道歉都没有,当她把宽容和忍让那一套暂时抛下之后,居然是外国人倒过来礼仪对她了。 直至后来与院长交谈,三毛也从未低头,一再重申自己被冤枉。她说:“这个世界上,有教养的人,在没有相同教养的社会里,反而得不着尊重。一个横蛮的人,反而可以建立威信,这真是黑白颠倒的怪现象。国民外交固然重要,但是在建交之前,绝不可国民跌跤。那样除了受人欺负之外,建立的邦交也是没有尊严的。” 诚然,这是多么深刻的道理。初入他境,交手的第一回合,竟然是全胜。 这是多么勇敢又要强的女子啊! 后来的日子变得格外忙碌起来。 三毛是不服输的人,自然也不会让自己的成绩落于他人之下。后来她研读中世纪神学家圣·托马斯的著作,这篇全部用西班牙文写作且极为深奥的书,三毛已经能读得畅通了。后来又读“现代诗”“艺术史”“西班牙文学”“人文地理”…… 三毛的学识是交杂式的,但凡能接触到的领域她都不肯放过,于是书越啃越多,才发觉自己懂得的如此浅薄,压力和负担也重起来。正如父亲陈嗣庆所说:“天晓得,以她那时的西班牙文程度怎能说出这种大话。”可见初入西班牙的三毛所承受的心理负担之重。 而三毛也是热情的人,骨子里又善于流露自己的感情。后来她不再故意去克制为难自己,待人对事也显得通达起来。在给父母的家信里,她提到一到晚上女生宿舍就有西班牙男生“情歌队”来窗外唱歌,最后一首一定特别指明是给她的。而同时三毛也在坐咖啡馆、跳舞、搭便车旅行、听轻歌剧……一边是努力完成自己的学业,不辜负父母的血汗钱,另一边又在充分履行自己的喜好。 充分去享受生命,且携带无限的精力、热情与勇气,这是三毛初入西班牙时留给后人最深刻的印象。 所以,当无数人还在纠结于要不要出国完成自己的梦想,或者是到了异国他乡如何生存获得别人尊重的时候,三毛已经用她的行动力证明了“她能行”,她能站住脚,且站得掷地有声。 三毛早也意识到活着不是为了凑热闹的,归属感与停泊对她而言并没有意义。她要的是一种漂泊的仪式感,这份仪式感带给她的满足与人生历练远远大于稳定在一处过一份循规蹈矩的生活。 生活有太多一成不变的规律,但如何把它潇洒地用掉,且用的毫无遗憾,这才是生命的意义,也才是唯一对自己有价值的事。 三毛想通了这一点,所以她早早就获得了自由,从身体上,从精神上。 所以一九六七年,当那个十七岁的男孩子出现的时候,三毛并不想从这种自由里挣脱出来,她不想被感情和责任所束缚,她追求的爱情,是稳妥的又遍布甜蜜的,因为太祈求爱情的美好,所以不愿承担伴随它而来的争吵、猜疑、厌倦和平淡。 于是索性暂时把自己锁起来,做一个不说话的爱情哑巴。 而他偏偏也执拗,对爱情,对三毛。 他是荷西。 那一年荷西还不叫荷西,叫jose,荷西是三毛后来给他起的中文名字。而中文名字的由来,仅仅是因为荷西这个名字比较容易写,三毛原本的用意是叫“和曦”,取义为人祥和又如晨曦,在三毛眼中,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是“曦”字太难写了,荷西怎么也学不会,所以三毛索性顺口喊出了“荷西”,这个名字也一直用了下来。 三毛刚认识荷西的时候,荷西只有十七岁。 那天是圣诞节,三毛在朋友家里,荷西也来这里向一些中国朋友祝贺圣诞节,荷西从楼上跑下来,三毛第一眼见到荷西的反应是“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英俊的男孩子”,接下来又想到“如果有一天可以做他的妻子,在虚荣心上,也该是一种满足了”。 只是这终究是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想法罢了,对于受过一次情伤且未痊愈的三毛,如何再经营一段感情她还没有想过。此后三毛倒是常去这个朋友家里玩,荷西也住在附近,两个人就经常一起打棒球,有时候下雪,也在院子里打雪仗,或者是一起去逛旧货市场。 荷西像个温柔宽厚的弟弟一般,随着三毛的脚步,听从三毛的建议和喜好。 那一年,荷西高三,三毛大学三年级。他们相差了八岁。 直到有一天,三毛在书院宿舍里读书,听到同学们喊:“表弟来喽!” “表弟”在西班牙文里有嘲弄的意思,起初只听到同学们不停地喊“表弟来喽”,三毛觉得奇怪,她没有表弟,所以并没有想到是来找自己的。后来同学们一直喊,三毛就到阳台上去看,那个站在楼下的男孩子,就是荷西。 荷西手里抱了几本书,另一只手捏着一顶法国帽,整个人都紧绷绷的,看起来紧张得能捏出水来。 三毛见是荷西,自然被刚才同学的嘲讽搞得恼怒,于是她气冲冲地下楼去找荷西,说:“你来做什么?”那个大了荷西好多岁的三毛,总是拎着忘不掉的年龄差,说起话来也总是一股姊姊的教训口气。 荷西说:“我有十四块钱,正好够买两个人的入场券,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好吗?但是要走路去,因为已经没有车钱了。” 三毛这才明白了荷西的用意,她是敏感且聪慧的,怎么会看不出这个男孩子对她动了情。 只是这时候的三毛还不懂得拒绝人,也或者她不忍心拒绝这个小她八岁的腼腆羞赧的男孩子,于是三毛答应了荷西的邀请,两人去一家较近的电影院看电影。 于是后来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荷西都逃课过来找三毛,他就站在楼下的那棵大树下,也不敢进会客室。于是同学们又纷纷起哄,朝着三毛喊:“表弟来喽!” 三毛劝荷西不能再逃课了,荷西也不听。两个人都没有钱,就只有在街上走,有时候也到皇宫去看看,去捡人家垃圾场里的废物。这些三毛自幼便有的喜好,在外人眼里是多么怪异的一件事,而荷西却给出了极大的热情,甚至让三毛感觉到他是出于内心地对自己的行为认同且赞成。 当三毛从荷西身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与依赖感时,她也真的意识到,这段关系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因为这个男孩子感情认真了。她听到荷西一脸认真地说:“再等我六年,让我四年念大学,二年服兵役,六年以后我们可以结婚了,我一生的想望就是有一个很小的公寓,里面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太太,然后我去赚钱养活你,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梦想。” 倘若说世界上最悲凉的事便是孤独终老,三毛当然不会允可自己做这其中的一个。只是荷西的感情太强烈了,在这种层面上,他与三毛分明是一种人,一旦决定就不留后路,万劫不复也不肯折头。 所以这一次,三毛怕了。她对荷西说:“你从今天起不要来找我了”。话一出口又怕伤害到这个初恋的男孩子,弄得自己心里又愧疚又难过。 荷西拗不过三毛,只得妥协,他说:“我不会再来缠你,除非你自己愿意,我永远不会来缠你。”那个满脸委屈的男孩子,在马德里少见的雪天里慢慢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头喊着:“echo再见!echo再见!”他走出去很远了,仍旧挥着他手里的法国帽,频频地回头。 三毛难过坏了,她看到荷西逐渐消失在雪地里,心里拼命喊着:“荷西!你回来吧!”只是话终究没有讲出口,那个心里隐隐作痛的三毛,尚且不能真正抚平年龄的隔阂,她需求的那份安稳荷西愿意给她,但是谁能够相信一个只有十七岁的男孩子呢? 三毛不敢赌,于是只能早早松手,让荷西好好去成长。 当时的三毛一定不曾想到,几年后那个站在树下拿着法国帽等他的男孩子,已经长成了大人的模样,他的笑容依旧温和,胸襟也依旧宽阔,他带着珍爱和亲昵看着三毛,那是三毛一生最爱的人。 当时的三毛也一定不曾想到,如今看到的爱与怕在时间的辗转里,都显得不值一提,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日后谈论起,竟然都静默如涓流。就是有这样的人,偏偏苦也不去托付,习惯的仍旧是假逞强,却也带着个微笑。 我们试着去归纳的人生,总是与年岁开着荒诞玩笑。有些人总是要遇到,即便它历经三百六十度磨难,也终究会重逢。 我们管这些,叫作命。 荷西不再来,那棵荷西过去等待的树旁,如今空空。那个被同学们嬉闹称作“表弟”的男孩子,如今也懂得隐忍自己的情绪,在远远的校园中、家里静默不做声。 只是甘于寂寞绝非易事。空空如也的心和房子一样,也需要人气来支撑。即便在三毛与感动、接纳、给及之间,隔着的是那双恐惧与退缩的眼睛。 那段时间的三毛便是这副模样,她的心里时常会想到荷西,那个陪他一起捡垃圾的漂亮男孩子。 后来三毛在《一个男孩子的爱情》里写下过当初拒绝荷西的经过: 有一日,天已经很冷了,我们没有地方去,把横在街上的板凳,搬到地下车的出风口,当地下车经过的时候一阵热风吹出来,就是我们的暖气。两个人就冻在那个板凳上像乞丐一样。这时我对荷西说,“你从今天起不要来找我了。”我为什么会跟他说这种话呢?因为他坐在我的旁边很认真地跟我说:“再等我六年,让我四年念大学,二年服兵役,六年以后我们可以结婚了,我一生的想望就是有一个很小的公寓,里面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太太,然后我去赚钱养活你,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梦想。”他又说,“在我自己的家里得不到家庭的温暖。”我听到他这个梦想的时候,突然有一股要流泪的冲动,我跟他说:“荷西,你才十八岁,我比你大很多,希望你不要再做这个梦了,从今天起,不要再来找我,如果你又站在那个树下的话,我也不会再出来了,因为六年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我不知道我会去哪里,我也不会等你六年。你要听我的话,不可以来缠我,你来缠的话,我是会怕的。”他愣了一下,问:“这阵子来,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说:“你没有做错什么,我跟你讲这些话,是因为你实在太好了,我不愿意再跟你交往下去。”接着,我站起来,他也跟着站起来,一齐走到马德里皇宫的一个公园里,园里有个小坡,我跟他说:“我站在这里看你走,这是最后一次看你,你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他说:“我站这里看你走好了。”我说:“不!不!不!我站在这里看你走,而且你要听我的话哟,永远不可以再回来了。” 那时候我很怕他再来缠我,我就说:“你也不要来缠我,从现在开始,我要跟我班上的男同学出去,不能再跟你出去了。” 这么一讲自己又紧张起来,因为我害怕伤害到个初恋的年轻人,通常初恋的人感情总是脆弱的。他就说:“好吧!我不会再来缠你,你也不要把我当作一个小孩子,因为我们这几个星期来的交往,你始终把我当作一个孩子,你说‘你不要再来缠我了’,我心里也想过,除非你自己愿意,我永远不会来缠你。” 讲完那段话,天已经很晚了,他开始慢慢地跑起来,一面跑一面回头,一面回头,脸上还挂着笑,口中喊着:“echo再见!echo再见!”我站在那里看他,马德里是很少下雪的,但就在那个夜里,天下起了雪来。荷西在那片大草坡上跑着,一手挥着法国帽,仍然频频地回头,我站在那里看荷西渐渐地消失在黑茫茫的夜色与皑皑的雪花里,那时我几乎忍不住喊叫起来:“荷西!你回来吧!”可是我没有说。以后每当我看《红楼梦》宝玉出家的那一幕,总会想到荷西十八岁那年在那空旷的雪地里,怎么样跑着、叫着我的名字:“echo再见!echo再见!” 他跑了以后,果然没有再来找过我,也没有来缠过我。我跟别的同学出去的时候,在街上常会碰见他,他看见我总是用西班牙的礼节握住我的双手,亲吻我的脸,然后说:“你好!” 我也说:“荷西!你好,这是我的男朋友xx人。”他就会跟别人握握手。他留了胡子,长大了! 对于三毛来说,这段彼此潋滟却交错的时光,也是幸福的吧。她选择埋没自己的心事,成全一种孤勇的青春。但这何尝又不是一种情深。在那段关于彼此初遇又错过的时光,三毛仍旧是倔强的,而荷西亦是。两个倔强的孩子,就这么任性地,为难着自己,又凭借年轻来挥洒青春。 也或许,他们还抱着一种莫名的侥幸,不去深究探寻,以严肃的口吻来对待那一次转身。哪怕经年之后,三毛诉说着那时的悔意,但我仍旧相信,在当下他们是快乐的。他们做了选择,也承担了因果。 也不是没有酸意,在三毛大咧咧地介绍自己的男朋友时,荷西终究是心痛的吧。但他那么自然又潇洒地问好,和三毛礼貌式地亲吻,一切那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到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命定的错过。却不知,爱情真是件百转千回又一意孤行的事,期盼做他的女神,又驻足于平常人家的温存。想要做他的女人,又孤羡于圣洁高贵的灵魂。希望做他的女孩,又感怀于独当一面的强韧。甚至想做他的女儿,被他无尽溺爱。 在舍得与舍不得的形态里,他们做了最好的选择。 后来又有人给三毛送花,他也站在楼下等三毛,这些最普通的恋爱模样,于三毛而言并不陌生。 她读书太早,识字太早,对人情的理解自然也较通透。只是生性洒脱,也不愿让自己在精神和情感上受压迫、受委屈,于是待人处事都带着一股散漫劲儿,不敢轻易付出,大抵也是害怕再受一回伤罢了。 这回是一个日本人,算起来也是三毛身边的男孩子里少见的有钱人。他在马德里开了一家日本料理餐厅,生意兴隆,处事也热络,是个开朗大方的人。 在这之前并没有人给三毛送过什么贵重的礼物,就算交朋友,也大多是大家各尽所能,不会有财务上的明显悬殊。而三毛从来也不是富裕的人,再加上懂事孝顺,到了西班牙之后都能省则省,不会跟家人多要一分钱。 在生活上,三毛是拮据的。尽管如此,她却拒绝了日本朋友送来的珠宝和金银首饰,她不喜欢这些玩意儿,也不觉得这些贵重的东西会让别人多尊重她多青睐她一眼。在西班牙的生活是苦的,多少有了清贫味道,但这并未让三毛低头,所谓的留学也好,旅行也罢,说清了都是在异国他乡颠沛流离,饱受精神和物质的压力。 并非是父母不肯提供再多的生活费,是她一再重申不需要更多的钱罢了。 也并非是对物质真的没有任何需求,没有人会将好生活拒之门外,只是不想以此为代价,将自己的自由捆绑住罢了。 一物换一物,这样才是公平。三毛当然懂得这个道理。 只是经过了荷西,三毛到底是放下了一些心结,她开始试着接纳一份新的感情,一来是为了让荷西放下,二来自己本身便是追求爱情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这个日本的男朋友,用他的耐心和浪漫住进了三毛的心。 他们两人交往时是说日文的,三毛只会一点日文。男朋友就耐心地教她,交往半年下来,三毛的日文已经说得很好了。这个日本男友没有一点大男子主义,他对待三毛宽仁、包容、尊重,让这段感情愈加稳定起来。 爱情便是如此,当它根深蒂固的时候,就需要一个仪式感来成全,所以当日本男友提出“嫁给我好吗”的时候,三毛的心慌了,她想起那个文化学院的女孩子,她哭着闹着想用婚姻来捆住一个人一颗心,只是最后她失败了,她被一次次的拒绝伤得遍体鳞伤,她也想起那些最后的关头都在试探的话:“我明天就要走了哦!你看哪!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真的不给我一个答案?” 故事的结局是这个女孩子裹挟着摔碎的心,漂洋过海来到了西班牙疗伤。 所以当“结婚”两个字再度呈现在三毛生命里的时候,她最本能的反应是压抑的、痛苦的、惧怕的,这个词等同于毁灭和决绝,它就是有这样的杀伤力,能把一切美好都毁于一旦。 宿舍的修女、舍监都对三毛说:“嫁、嫁。这么爱你的人不嫁,难道让他跑了?”但是当日本男友拿出车子来当作订婚礼物的时候,三毛没有应允周围声音的附和,她觉得正派的女孩子是不应该收人家这么贵重的礼物的。然后她当着日本男友的面哭了起来,男友当然不明白她为什么哭,只是一遍遍哄着三毛,说:“不嫁没关系,我可以等,吓到你了,对不起。” 这是一个对的人,有担当有气魄,也懂得珍惜三毛。 只是那时候的三毛尚且不想将心完全交付,不想停止自己前进的脚,从此做一个生活优渥而失去自由的豪门太太。 也许是时机不对,才错过了这个发誓要一心对三毛好的男人。 而三毛的一生,就是把自我、纯粹与自由活得淋漓尽致。 日本男友当然是难过坏了,因为三毛从此就躲在宿舍里再不肯出来见他。于是那棵过去在荷西等待的树旁,又成了他在等待。 三毛不敢出去,却又非常自责,只能躲在窗边偷偷看楼下的日本男友。 别的同学过来劝三毛,说日本男友伤心得要自杀,希望三毛可以出去安慰一下。三毛始终也没有出去。 倘若不肯辜负自己,就定是要辜负别人了,这样的自责不比受屈辱轻松,受了屈辱自己尚且可以疗伤,而辜负别人就要背负重重的人情,这让三毛喘不过气来。 当三毛在窗边不停用日语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的时候,楼下的男友当然也看不到她的难过。 拒绝人和被拒绝都是心酸的,有过经历的人不难懂得,更何况三毛本性又善良不想伤害别人。 没办法,这与她的人生观违背甚远。 这段交往了半年的感情,因为三毛的退缩而终结。或许求婚只是一个分手的导火索,她此时想要的并不是稳定的生活,她需要的是行走带来的历练,是书籍和阅历带来的充实。 没有在合适的时间里以对的姿态出现,这一局就是人生。 西班牙学习的课程结束后,三毛的西班牙语已经流畅自如,她的努力和语言天分使得她有更多的机会去接触外面更广的世界。后来在肖邦和乔治桑住过的一个岛上做了三个月的导游,赚了一些旅费和去德国的机票。 然后三毛离开西班牙,离开这个治愈她情伤并鼓舞她的第一站国外旅地,前往德国。 而西班牙于三毛而言,却再也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处异地,这一次,它治愈了三毛初恋的伤口,让她重新站起来找到自己的位置,也在这一处异国他乡取得自信与尊重,她热情大方的性情,独立坚韧的性情,都在这段经历中被塑造和完善。 所以七年后当三毛再一次受到情感的重创,她才会本能地选择西班牙这个能给她力量和元气的地方,选择再次前往。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那是一九六九年。 抵达德国的三毛,是以马德里大学文哲学院的结业证书申请进入西柏林自由大学哲学系就读的。当时的三毛各项条件都复合,唯独是讲不了德语,这给她继续学业造成了极大困扰。 在校方的建议下,三毛先进入了歌德学院,专攻语言。 在德国的日子,是三毛一生中最最贫乏的一段,她的时间和全部精力都用在努力学习语言上,一天念十六七个小时的德文,九个月就取得德文教师资格。三个月后,学校的老师叫三毛去录音,让大家都听一听:就是那个三个月前连德语“早安”都不会讲的青年,在三个月的努力学习后,无论从语调、文法和发音上,都是初级班成绩的最优生。 三毛拿着那张成绩单,飞奔去邮局挂号寄给父母。从学校到邮局,一路漫漫,天地都是一副灰蒙蒙,三毛跑着跳着也不觉得累,只是走着走着竟然流下了眼泪,这种想大哭一场又屡屡抑制的情绪,让那个没有一点点物质享受,没有一点时间去过年轻女孩该过的日子的三毛,显得分外妖娆美丽。 那三个月,三毛大半是吃饼干过日的,不然就是黑面包泡汤。对于任何一个外国人来说,这样的成绩都是实属不易。 三毛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以至于后来父亲陈嗣庆也说,三毛在背后的努力和辛酸都是多于常人好多倍的。我们看到的风光和阅历都在眼前了,学识与天赋也显得惊羡,而躲在她内心里的挣扎与困惑、茫然与困苦都被吞进喉咙,伴随着成长起来的年月,都渐渐隐匿不见。 在刻苦与自强这一方面,三毛的确是所有留学人的标杆。 那时候她一天到晚都在读书,即便已经有了西班牙独处和自立的经历,到了德国之后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重新面对的语言不通和陌生环境,让三毛整个人都处在一种紧张的状态中。对德国的风情和人事,她一概不知,她认识的德国,只是她上学的那条路和几个博物馆、美术馆。 这对于享受生活和热爱旅行的三毛而言,是极大的精神煎熬。所以对德国的印象也远不如西班牙,西班牙的风情、浪漫和生活情调,与德国的严谨、理性形成了鲜明反差。她曾说,她情愿没有拿到过什么证书,情愿说不好德文,而去真正了解一下德国的风土人情和衣食住行。 这期间陪伴三毛的,是她的德籍新男友约根。 约根也是十分努力的人,青年才俊,志向远大,他誓要做外交官,学习起来也比他人更刻苦。他自己睡眠时候,枕头下面也放着小录音机,播放着白天念过的书籍。有时候约根陪三毛一起读书,并给三毛制定严格的学习计划和规范。有一次三毛考试考坏了,男朋友也不安慰,数落起三毛来:“这样的小题都错了,将来怎么做外交官的太太?” 不会甜言蜜语,不懂得花前月下,却的的确确在三毛的学业上给予了莫大的帮助。如果说每一段感情都有它的切实意义,梁光明的恋爱是打开了三毛的心门,让她懂得爱情的正确意义和内容;在西班牙与日本男友的恋爱则是让三毛有了休憩空当来治愈自己的情伤,这段感情让她重拾自信,让她在物质和荣华面前不卑不亢,也在与异性相处的过程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与这位德籍男友的恋爱,则是给予了三毛最切实的利益,看似是平淡的、枯燥的、不声不响的,却是填补了三毛那一刻最最需求的“养料”。 当前于三毛而言,学业仍旧是最头疼的事,因为生活拮据,又不肯跟家里要更多的钱来供自己享受和玩乐,三毛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读中级班的课程。偏偏又赶上那段时期天气酷寒,屋外冰雪连天,也得按时间到学校来继续课程。贫寒与懂事让三毛学会了委屈自己,鞋底脱了,还有一个大洞,也舍不得把钱挪出来一部分去买一双新的鞋子。于是穿两双厚的毛袜,毛袜的里面包住塑胶袋。出门等公交车的时候实在是太冷了,她就在鞋子外面再裹上另外一个袋子。有时候冰雪在路上没有融化开,路面就很滑,她便用橡皮筋绑住鞋底鞋面来防滑。 三毛是要面子的。等进了城,估计着快要遇到同学了,她便找一个隐蔽地方悄悄把脚上的塑胶袋取下来。脱了底的鞋子,她用同色的咖啡色橡皮筋扎起来,颜色太相近了,也没有人会盯着她一双脚不放,竟然也从不曾被人识破。只是鞋子上破了的洞,不停地渗进去雪水,在寒冷的冬天简直就是煎熬。 三毛钻进教室总会找一处离暖气管近的位置坐下来,为了取暖,也为了烤一烤湿透了的鞋子。尽管如此,她的脚上仍旧长出了冻疮。 有一些同学笑三毛爱美,天气这么冷还不肯穿厚靴子。她们哪知道是因为三毛的脚太小,在柏林根本买不到现成的靴子,而定做的价格又不是她能够支付得起的。当然,她不会在给父母的信中提到这些事情,也不会跟父母要额外这些的生活费,要勤俭,要孝顺,要让父母安心,要做一个规矩的、自立的好女儿,三毛早就跟自己讲得清楚。 只是,有些事情即便三毛竭尽全力,也不全然是收到好的结局。 有一次成绩下来,三毛成绩很不理想。男友约根如往常一样严格要求她,没有给一句安慰的话。三毛突然就恼怒了,那些酸涩的日子、那些拼命学习的劳苦和这样的一份成绩单分明是不对等的呀! 于是她抱着试卷和书本就冲了出去,给父母写信说自己没有考好,一边检讨自己一边禁不住又拿出书本,责怪自己没有继续努力。 在那样晦暗又不着边际的日子里,三毛是抓不到一根稻草的,支撑她前行的不是爱情,约根没有给她这样的动力,他只是严谨的、透支的形态象征,他是拿着鞭子鞭笞三毛让她更加努力的人,却不曾真的走进三毛的内心,瞧一瞧那些因为过度操劳而千疮百孔的伤痕。 仍旧是那颗不服输的心,它让三毛在辗转难眠的夜里打开灯,翻开书本,继续一页页读下去。也是那颗敏感脆弱的心,让上床前的三毛在准备上学用的橡皮筋时,趴在床沿,对着自己糟糕的成绩单,号啕大哭起来。 你看,三毛终究是孩子气的。她热爱自由,却曾试图去捆绑一段不属于自己的人生。她渴望安稳,却拒绝一份来之不易的光明未来。她骄傲任性,却压榨自己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去换取一份肯定。 青春活力的时光里,留给三毛的不是浪漫与闲适,不是坐看云起时的享乐,也不是那个年代正常女孩子循规蹈矩的平稳生活。 她给自己安排了一条辛劳又寂寥的路。在这条路上,父母也好,男友也罢,都不能给予她任何精神上的支持,是三毛自己单枪匹马支撑起了独居海外的天空,并且将数不尽的压力和磨难、误解与辛酸化成不断进步的动力源泉,这样当初如荆棘的鸿沟,日后竟都成了三毛写作和创作的源头,她的生活也因此呈现出与众不同的美丽。 只是当初三毛并没有料想到这些,她也没有想过成为一个作家,靠自己的生活经历落实到文字上来赚钱谋生。小时候她是有过梦想的,因为喜欢毕加索的画,便时时刻刻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可以嫁给毕加索,做他的女人。她曾回忆说:“我从来没有立志要做作家。小时候,父母会问,师长会问,或者自己也会问自己:长大了打算做什么?我说就要做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太太。” 所以海外留学也好,拼命勒令自己取得优秀成绩也好,这样的结局最初都不是三毛所愿。她是走一步算一步的人,不曾给自己做出什么宏图大志的规划。她要走遍万水千山,要接纳各地风土人情,要交朋友学习新的知识,大多也只是为了顺从自己的心,这都与志向毫无关联。 可以毫不留情地说,在台湾读文化学院的三毛,初期是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去西班牙留学的;而在西班牙留学的三毛,也不曾想到日后自己竟然走遍了德国、美国甚至南美洲。 她是如此随性又坦率的人,刻苦这样的事原本是与她不相干的,却在每一次都做了她日后可以恣情游历的资本。 每一件事,都在我们还没有认清它意义的时候,便找准了自己的位置,给日后经验和生活以启迪,以历练。所以不要抱怨你现在做的一些琐屑的繁杂的事,或是嗔怪生活的艰苦与坎坷,所有的事件,好的、坏的,自有它的道理。耐心等一等,它在后面的意义总会慢慢来到。 那些不起眼的细节,抑或是动情的梗概,对于一个敏感的人来说都是致命的,都可能变为最后一根稻草。三毛完整地诠释了一个只愿意追随本心,没有任何计划的人如何一步步建立自己的城堡。 而我们,是没有办法参与的。那时的三毛,是不愿意接受任何接济与同情的。所以即使在最难的时候,她也没有向家人打一个电话诉苦,没有对一个朋友吞吐心事。只是倔强地逼自己去融入一个新的人生,一个看似和男友同一个方向的理想。在这样一种执拗里,她失去了本能的判断。一切都是“不服输”在强撑。但这样才是三毛,一个有血有肉的,鲜活的三毛。 在德国的三毛不曾向家人吐露自己潦倒的生活,学业上的不如意也不开口说,她倔强地、要强地命令自己去挣钱养活自己。于是为了筹学费,她被迫停课,去外面打工。她看到广告上征求一个漂亮的日本女孩子,于是想为什么一定要漂亮的日本女孩子,难道我不可以吗?于是她寄了自己十几张彩色的照片,竟然顺利地应征到这份工作。 那是三毛第一次为了赚两百美金生活费而“抛头露面”,做一家化妆品店的香水女郎。连续十天,身上洒满了香水,穿上租来的东方式样的缎子衣裳,站在那里不断与身边擦过的路人微笑。 可是站立的时间太久了,她实在是站不住了,脚都肿了起来。一到休息时间她就极快地脱下丝袜,将脚放进冷水里。休息时间一过,又重新穿上丝袜,开始她的香水女郎工作。 钱终于是挣到了,三毛显然是厌恶透了这份工作,“第一天简直羞愧得不得了,一点不觉得是一种骄傲,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 有一次,实在是太苦太累了,上课又迟到了,三毛就站在车站牌下,想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地遭受折磨。想着想着竟然投入进去,班车过去一趟又一趟,她仍旧站在站牌底下,一动不动。她想着逃课吧,冻死了也好,死了好了,死了好了。 后来三毛曾在《倾城》里写过这段日子饱受的煎熬: 那天,十二月二日,终于大哭特哭了一场。不过才是一个大孩子,担负的压力和孤寂都已是那个年龄的极限。坐得太久,那以后一生苦痛我的坐骨神经痛也是当时死钉在桌前弄出来的。而自己为什么苦读——虽然语文是我心挚爱的东西,仍然没有答案。 在这种煎熬里,三毛不曾想过依靠男友约根来减轻自己的苦痛。她的心依旧是朝着自己的,依旧是那个特立独行的倔强女子。 那时候三毛与约根已经交往两年了,约根进入了外交部做事,三毛仍旧在读书。两个人感情稳定,却谁也没有提及以后的感情应该如何发展。 还有一次约根与三毛去逛街,约根看到一床漂亮的双人床单,便问三毛这个颜色好不好看,三毛说好看,约根便买下了。在回去的路上,三毛憋着一股气不发作,又实在是不痛快,于是一句话也不肯跟约根讲。约根急坏了,大抵也明白了是因为这床单,于是又重新回到百货公司,打算把床单退掉。 约根退床单之前,又问了一次三毛:“你确定不要这条床单?”三毛斩钉截铁:“确定不要!”最后约根退掉了床单,带三毛去吃烤鸡。吃东西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说话,约根的泪就衔在眼眶里,整个人都委屈极了。 仍旧是不想被感情束缚住,却因为成长多了担当和责任,于是心里的抉择和反对也不愿讲出口,怕伤害到约根,也怕伤到自己。可到底是敏感的,三毛早就知道了约根的用意,这个踏踏实实的男子将感情与事业都做得一丝不苟,他不曾怠慢三毛,只是用他的方式将三毛变成更好的人。 只是那些,当时的三毛并不需要罢了。 西班牙的历练与经验早已经让她学会了自持,与各个国家的人打交道如何能够保持礼节而又不失掉尊严,三毛拿捏得恰到好处。与冰凉的爱情同步进行的,还有初去德国时候的冰岛邻居。 这个邻居并不安分,隔三差五喊来很多男友,于是小小的一间房子成了啤酒和棒米花的狂欢会。隔壁的三毛自然深受其害,她一边啃德文书一边听着隔壁的嬉笑声。这样的生活没有平淡下来,狂欢与嘶叫变本加厉。三毛终于忍无可忍,夜里十二点半的时候,她用力敲了一下邻居的门,直到冰岛女孩儿说“是谁?进来”,三毛这才走进去房间,于是看到裸体的三男两女。 三毛直了直身子,说:“请你小声一点,已经十二点半了。” 冰岛女居然被三毛的话激怒了,她一把把三毛推出门外,猛地关上门,又咔哒上了锁。 三毛明白这样的方法行不通,于是她录了一盘录音带,隔天去学生宿舍管理处找学生顾问,又把这盘录音带拿出来。 问题很顺利地解决了,冰岛女邻居搬走了。三毛重获难得的宁静,而学生顾问的话让她久久不能平静: 台湾的学生,很少有像你这样的。他们一般都很温和,总是成绩好,安静,小心翼翼。以前我们也有一次这样的事情——两个人共住一个房间的宿舍,一个是台湾来的学生;他的同房,在同一个房间里,带了女朋友同居了三个月,他都不来抗议,我们知道了,叫他来问,他还笑着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同胞的忍辱负重像极了三毛出国前母亲再三叮嘱的话,只是三毛偏偏不是这样的人。她受不得委屈,更不能够将墨守成规、安分守己这样的大道理咽进喉咙。 站出来不是容易的事情,这意味着要遭受非议,所以三毛听到隔壁的同学用中文说着“人家可风头健得很哪!来了没几天,话还不太会说,就跟隔房的同学去吵架。奇怪,也不想想自己是中国人——” 所谓的“老乡情结”是没有的,大家不会因为背井离乡遇到同肤色的人就分外熟络,也不会因为语言相通就迫不及待去拉帮结伙。相反的是,那个年代出了国的中国留学生,多数都默默遵循了“忍”的信条,不去反抗、不去排斥,而是一味地接纳与忍让,不去出头、不去争夺,凡事都是顺其自然地来或者走。 是三毛打破了这个规矩,把那些洋鬼子的尊严和逻辑“杀”得片甲不留。那些一味的和平相处在她看来是无能与懦弱,不去争取自己的权利,不去信奉自己的自由,那活着与死掉有什么差别? 所以三毛在德国的生活并没有交到中国朋友,而是听着一次次同胞对自己中伤,把书扭得稀巴烂,又一个人坐到远远的地方去吃饭。也是那时候才明白的道理,对洋鬼子可以百般争取毫不退让,对自己的同胞却要一忍再忍,不能去回嘴。 德国的晦暗生活没有太多的色彩与活跃节奏,正如三毛所言,在德国除了见到一些伟大的艺术品,其他的都没有什么好讲的。但是对于劳苦大众而言,艺术品不重要,重要的是国民住宅。 并非德国无情,只是它的理性和人文风格与感性的三毛难以融合罢了。正如卡波特曾在《夏日十字路口》中所言:“大部分的生活都乏味得不值一提,根本就没有不乏味的时候。换另一种牌子的香烟也好,搬到一个新地方去住也好,订阅别的报纸也好,坠入爱河又脱身出来也好,我们一直在以轻浮或沉重的方式,来对抗日常生活那无法消释的乏味成分。” 而这一次三毛对抗乏味生活的方式很明朗,她摸了摸身上的护照和二十美元的生活费,索性去了东柏林。 当时东德西德分治,三毛的护照是不易通关的。正当她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出现了。 甚至是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在三毛进不去东柏林的时候他只用了片刻工夫就帮助她拿到了临时证;在三毛没有零钱拍照的时候,也是他拿出了自己的零钱给她;在排长队的时候,他就守在三毛身边,没有对话,也没有眼神交流,就那样跟着长长的队伍,一步一步往前挪着。 在最需要一个人帮助的时候,他就这么出现了。他是一位军官,他肩上的职位星也好,他热情的援助也好,他赞美地说你真美也好,都成了雪中送炭的情意,一寸寸抚平了当时三毛那怨愤的干涸的心,星星之火便燎起了一片爱情的原。 有一些是男友约根给不了也不愿给的,是再多的证书也给不了的,而那种情势下,一个素未相识的军官就可以给。他深深地望着三毛说“你真美”的时候,寒冷和凄怆都已经不见了,护照不通关的尴尬也不见了,能见的都是情意,漫天遍野的情意卷着军官英俊的脸,清澈的眼睛一齐涌过来,将三毛牢牢地拥抱住。 有一些情意是一瞬间的,不需要缘由和契机,就这样简洁从容,却势不可当。 三毛后来的《倾城》就是写给这段情缘的,看上去来势汹汹,甚至带着一些自恋的、自作多情的成分,感情也朦朦胧胧,不着边际,却都在三毛的诠释下有了根基。 好比在那个时候,但凡是常人,都会有同样的情感喷发,所有的时间都理所应当。我们除了做听客,还要置身之中来揣摩与应和。 他甚至来得那么不真实,好像一场幻觉一般,分不清这到底是绝望中的臆想还是身临其境: 不知过了有多久,我弯弯曲曲地走过了一道又一道关,门口站着来接的,是中午那个以为已经死别了的人。他在抽烟,看见我出来,烟一丢,跨了一步,才停。 “来!我带你,这边上车,坐到第五站,进入地下,再出来,你就回西柏林了。”他拉住我的手臂,轻轻扶住我,而我只是不停地抖,眼前经过的军人,都向我们敬礼——是在向他,我分不清他肩上的星。 在车站了,不知什么时刻,我没有表,也不问他,站上没有挂钟,也许有,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一辆又一辆飞驰而过的车厢,我只看见那口井,那口深井的里面,闪烁的是天空所没有见过的一种恒星。 天很冷,很深的黑。不再下雪了,那更冷。我有大衣,他没有,是呢绒草绿军装。我在拼命发抖,他也在抖,车站是空的了,风吹来,吹成一种调子,夹着一去不返的车声。 没有上车,他也不肯离去。就这么对着、僵着、抖着,站到看不清他的脸,除了那双眼睛。风吹过来,反面吹过来,吹翻了我的长发,他伸手轻拂了一下,将盖住的眼光再度与他交缠。反正是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最后一班,你上!”他说。我张口要说,要说什么并不知道,我被他推了一把,我哽咽着还想说,他又推我。这才狂叫了起来——“你跟我走——”“不可能,我有父母,快上!”“我留一天留一天!请你请你,我要留一天。”我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呀!死好了,反正什么也没有,西柏林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怎么上车的不记得了。风很大,也急,我吊在车子踩脚板外急速地被带离,那双眼睛里面,是一种不能解不能说不知前生是什么关系的一个谜和痛。直到火车转了弯,那份疼和空,仍像一把弯刀,一直割、一直割个不停。 这位素不相识的军官站在三毛身边,他年轻的、英俊的脸映在三毛的眼睛里,他如情人一般地帮助她、赞扬她、守护她。然而,分别是迫在眉睫的事了,来往的车辆将最后的时间吹成一股长笛,不停在三毛的耳边盘旋。 终于还是要分开,名字都没有来得及问出口。 最最遗憾的是,连感谢都没有郑重地给出去,一段缘分,刚开了头,没有经过,就已经结了尾。 回到西柏林的那一晚,三毛生病了,被送进医院已经是高烧三天后。而她的心却还在刚才的车站处,它不停地喊,喊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动情就是噩耗。青春慢慢远了,送别也显得仓促。有些话尚且不能说,有些哽在喉头了。来不及看他最后一眼,来不及说一声珍重再见,被拉开,被隔远,被忘记,所以很多人说有遗憾的爱才弥足珍贵。 病房里的老太太热情,裹着毯子走过来与三毛交谈。三毛冷得受不了,将自己缩在被子里。 屋外是盘旋的乌鸦,天井里的枯树干巴巴的,像一个没有起色的病人。 老太太只是说:“你看,那边再过去,红砖公寓的再过去,就是围墙,东柏林,在墙的后面,你去过那个城吗?” 他们彼此深信 是瞬间迸发的热情让他们相遇 这样的确定是美丽的 但变幻无常更为美丽 他们素未谋面,所以他们确定彼此并无瓜葛。 但是自街道、楼梯、大堂传来的话语…… 他们也许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吧。 我想问他们 是否记得…… 在旋转门 面对面那一刹 或是在人群中喃喃道出的“对不起”, 或是在电话的另一端道出的“打错了”。 但是我早知道答案。 是的,他们并不记得。 他们会很惊讶,原来缘分已经戏弄他们多年。 时机尚未成熟 变成他们的命运, 缘分将他们拉近,驱离。 阻挡着他们的去路 忍着笑声 然后闪到一旁…… 有一些迹象和信号存在, 即使他们尚无法解读。 也许在三年前 或者就在上个星期二, 有某片叶子飘舞于 肩与肩之间? 有东西掉了又捡了起来? 天晓得,也许是那个 消失于童年灌木丛中的球? 还有曾被他们触摸 层层覆盖的 门把和门铃。 检查完毕后并排放置的手提箱。 有一晚,也许同样的梦, 到了早晨变得模糊。 每个开始 毕竟都只是续篇, 而充满情节的书本 总是从一半开始看起。 辛波斯卡的《一见钟情》,一切都是缘分,一切都是梦。 去过了那座城,心就被掏了一个大洞,露出来的是孤独、寂寞,是无可依偎,是不能驻足。于是再次行走也就不远了。 然而说起来,一切又都是多情罢了。 又过了一年,约根在西柏林机场送三毛上飞机,她决定去美国。临行前,约根说:“等我做了领事时,嫁给我好不好?我可以等。” 这个严谨的、一心想做大使的男友,日后果真事业青云,并且苦苦等了三毛二十二年。 能让三毛停住脚步的,从来都不是爱情,是自己的心。 到这个时候,三毛已经历了几段感情。都不是完满的。但除了梁光明那一段,似乎都不会太狼狈。也或许是她在每一段感情中,都在试图找一种对等关系。要势均力敌,要百无禁忌。可哪有人是为另一个人量身定做的呢。 后来她也明白了这个道理。撇去她天生的难驯和固执,还有深入骨子里的倔强,似乎也没有理由再让自己松动。为了那颗争强好胜的心,为了那个不服输的臭脾气,她流了多少汗,流了多少泪。 三毛在美国的伊利诺大学得到一个主修陶瓷的机会。不再向家里索要生活费,只是赚钱也并非易事。一个月后,三毛找到一份工作,在伊利诺大学法律系图书馆负责英美法图书分类。工作的第一天,三毛已经很认真了,只是仍旧闹了大笑话。那种老式的盖图章的戳子她用不来的,于是把日期的图章全部盖好之后,才发现是十月三十六日。 到了美国的生活,有几件事是值得拿出来提一提的。 这些点点滴滴的抉择与对抗、自立与自爱,是三毛性格与人格的鲜明体现。她的不惧怕与不贪婪、不矫揉与吝啬,都让那个年代的美国人折服。当她站起来,就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气度也好,风度也罢,都不曾让她有丝毫的失掉尊严。 尊严,是她对一切关系的底线。西班牙的经历让她懂得,不是退让就会有尊重,不是忍受就会有理解。所以在之后的每一次辗转,每一次驻足,她都是那么硬朗,以挺拓的姿态在风景里流浪。 三毛到美国的第一个住处,是跟两个美国大一的女生同分一幢木造的平房。到住处的第一天已经是深夜了,房间的门反锁着,三毛怎么打也打不开。终于有人来开门了,她走进去,房内漆黑一片,鬼影幢幢,女孩全裸着,身体重要部分涂着荧光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 这样的一群男男女女,一边对三毛说着“你来了,欢迎,欢迎”,一边继续吸着大麻,点着印度的香。他们每隔几分钟敲起一面小铜锣,也不是很吵闹。 这样的氛围并没有吵到三毛,大家都相安无事。只是每天三毛醒来,开门望去,一大群如尸体似的裸身男女抱在一起沉沉睡着,余香还燃着一小段。 美国室友的空虚与三毛的实际成了无法交融的两个群体,他们是明显两个世界的人,太过于格格不入,所以尽管彼此之间没有妨碍,也没有侵犯,三毛还是学了孟母,一个月就迁居了。 后来三毛搬去一个小型的学生宿舍,遇到了很多用功读书的外国女孩子。只是彼此都用功起来,却也不是相安无事。 三毛对间的女孩子,是一个正在念教育硕士的勤劳学生,她每晚做功课打字,有时候甚至要到深夜两点钟,三毛心里暗暗钦佩她的用功,便也习惯了这种打字方式,并没有告知对方。只是每次都要等到邻居打字完毕了,三毛才能安静下来好好读一会儿书。 这样的生活维持了很久,三毛并没有去打扰她,只是默默遵循着这个时间表,不去多计较。 三毛怎么都想不到,一天夜里这个室友竟然找了过来。她打开门就劈头盖脸地说:“你不睡,我可要睡,你门上面那块毛玻璃透出来的光,叫我整夜失眠;你不知耻,是要人告诉你才明白?” 三毛懵住了,转过头看了看那盏桌子亮着的小台灯——它的光太微弱了,是实在不可能影响别人一整夜睡眠的。 这时候的三毛早已不会忍气吞声,更何况明明是对方无理取闹在先,三毛直了直身子,说:“你不是也打字吵我?” 对方依旧不示弱,说:“可是,我现在打好了,你的灯却不熄掉。” 三毛笑了,恶狗咬了她,她绝不会惧怕,也不会去反咬狗,她说:“那么正好,我不熄灯,你可以继续打字。” 毫不示弱又咄咄逼人的三毛小姐,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有了自己的人格与处事方式。并不会去为难别人,甚至本能上依旧有一些谦让的中国特质,只是当危难来临了,当枪指了过来,她是丝毫不会退缩的。即便有些话带着性情与冲动的成分,也会在维持自己权益的前提下,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样的道理三毛早就谙熟了,于是她更懂得了“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信条。 还有一次,是关于一个罗曼蒂克的月光下分账。 那时候有个法学院的男同学约三毛出去喝咖啡,喝完了咖啡男同学并没有征求三毛意见就把车开到了校园的湖边。然后停车,开音响,手很自然地圈住了三毛。 三毛拿开他的手,把车窗打开,又把音乐关掉,就那么定睛看着他,说:“对不起,我想你找错人了。” 男同学很干脆,将三毛送回宿舍,临别前又问:“下次还出来吗?” 三毛摇摇头,笑笑。男同学又开口说:“你介不介意刚刚喝咖啡的钱我们各自分摊。” 三毛很友好,点点头,马上打开皮包把钱付给他。 在夜色美丽的校园里,在晶莹的月光下,刚刚还在约会喝咖啡有说有笑的两个人,如今正为了最后一次见面而分摊一杯咖啡的钱。 三毛是不会示弱的,给钱很简单,只是以后不要再浪费她的时间罢了。 又有一天,三毛跟女友一起吃午饭,她们各自买了夹肉三明治,女友又叫了一盘炸洋葱圈。等到三毛吃完准备付账的时候,女友把洋葱圈推过来,说:“我吃不完洋葱圈,分你吃。” 三毛自然是吃光了剩下的洋葱圈。等到最后付账的时,女友把洋葱圈的钱一分为二,让三毛付一半的钱给她,因为最后剩下的一半是三毛吃掉的。 三毛同意,没有多说一句,按照女友的意思付款了。 也有一对经济条件很好的美国夫妇,她们在山坡上有一幢美丽惊人的大洋房,在镇上也开着自己的成衣批发店。 他们没有儿女,非常喜欢三毛,对三毛视如己出。直到有一天感恩节,三毛被请过去吃大菜。饭后美国夫妇满脸喜色,跟三毛说:“我们商量了好多天,现在决心收养你做我们的女儿,将来我们过世了,遗产都是你的。” 三毛气得要跳起来了,看来认女儿是他们两个人事先好久就商量的,可是竟然没有人问一句她是不是愿意。 三毛挤出一些笑,问:“做女儿总是有条件的啊!” 美国夫妇说:“你不要结婚,你跟着爹地妈咪一辈子住下去,我们保护你。做了我们的女儿,你什么都不缺,可不能丢下了父母去结婚哦!” 那时三毛的经济并不宽裕,无论是从西班牙到德国,还是现在到了美国,她的生活都是拮据简朴的,如今这么富裕的人家要认她作干女儿,这是很多女孩梦寐以求的事情吧,财富、保护、温暖,从此富裕平顺,不再饱受异乡的相思和孤苦。 只是到了三毛眼里,这样的财富竟然全如粪土。这样残酷的养儿防老,却是需要一个女孩子用全部的青春来换取。他们想用遗产来交换一个人的青春,还觉得这样的做法全然是有道理的。 三毛的脸色很难看,她站起来理了理裙子,说:“再说吧!我想走了!” 三毛走在雪中,黄昏时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风有些大,她紧了紧身子,把手插进口袋里。这段异国的路,一个人走了那么久,也不觉得心酸。只是都已经那么久了,还是不能习惯和接纳外国人的思维方式,在每一个国家总是会遇到与人相处不融洽的问题。 三毛困惑了,究竟是自己的性格太过于柔顺,还是在待人处事时太不懂得谦让。去赢得别人的尊重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如果人人都不设防不抵抗,那外人岂不是次次都长驱而入吗! 人皆如此,在付出的同时,早已盘算好索取回报。无论是外国人,还是身处外国的中国人。 三毛终归是没有妥协的,她无法背着自己的心意去迎合,也无法讪笑着接受带着目的的“好意”。甚或,这好意便是一种交易。于是,她拒绝任何没有理由的爱,拒绝亏欠他人。 而这种坦荡,一直贯穿了她整个人生。这或许就是她出国这些年最大的收获。在人情往来中,干净持守。不背负太多期望,也不为几斗米动容。 这时的三毛,仿佛是一个战士,不惮于秩序和形式,不逆来顺受,也不陷于进退的胶着状态。对世间抱有敬畏与恩慈,孤身一人,克制自己的情绪,不去迁就和强求。最后是,心如明镜。这就是最好的状态。 没有逢迎与吹嘘,也没有亲朋与酒意。潇洒得好像一切对谈都是形式主义。骨子里还是桀骜的,锋利的,却又带着温顺与柔情。一点都不突兀。处理任何人事都是利索的,甚至不留情面的,这也省去了日后互相拉扯的可能。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她又是极爱自己的。 所以她不刻意针对过分的邻居,不斜睨刻薄自私的美国夫妇。这是修养。但她赤裸地拒绝了,没有任何余地,也不推脱,这是本性。没有讨巧,没有转折。 你不能说,这样不给人情面的她是残忍的。到底,不探究竟的交往,太难得。 三毛到美国后,堂兄发现她所在的大学里恰好有自己研究所以前的中国同学,于是马上拨了电话给这位正在读化学博士的朋友,托他在美国照顾一下自己的妹妹。 这位博士朋友不负所托,每天中午休息时间,总是准时给三毛送来一个纸口袋,里面放着一块丰富的三明治、一只白水煮蛋、一枚水果,每天皆如此。 后来有一天,博士朋友终于忍不住对三毛讲:“现在我照顾你,等哪一年你肯开始下厨房煮饭给我和我们的孩子吃呢?” 爱情往往如此,每一段付出都是衔着索取回报的成分,这样的对比要等额,才能凸显自己所作所为是值得的。 博士朋友在学校也很受欢迎,喜欢他的女孩子实在不算少数。三毛的堂哥甚至拨来电话,劝自己的妹妹要懂得好好珍惜,这样的踏实男孩子实在是不多见了。 三毛口中一次次说着我知道,却又不肯真的为了一段感情妥协下来,进退维谷的时候,她终于决定回国。 已经出来太久了,出来看生活,看世界。目睹了伟大的事件,看到穷困者的脸、骄傲者的姿势、自私者的言谈;看到奇异之物——机械、武器、芸芸众生;也看到人类的杰作——绘画、建筑、雕塑。那么多千里之外的事物,必得通过漂洋过海这样的途径来探得,要经历孤苦、贫寒、飘零,还得持有自我。 那些隐匿于高墙和辉煌建筑里的事物,都已经见遍了,路也走了很多很多。无惧艰险的、勇往直前的、不卑不亢的,都已经如数交接。 如今,却是想到了那个生长了二十几年的家,想到了父母的温暖,甚至是家乡的植物、街道、色泽和味道。 三毛终于决定回国。 临行前,博士男友送三毛上飞机,他留不住三毛,却依旧开口说:“我们结婚好吗?你回去,我等放假就回台湾。” 三毛没说什么,伸出手去理了理他的大衣领子。是又背负了一段感情债的,因为并不想从此停下来脚步,更不想被一个人一段感情捆绑住自己行走的心。 她着实辜负了一些人,若是说到自私,谁又不是如此,顾着自己的心不愿受委屈,却又善良谦和,不想为难别人。 等三毛到了纽约,男友的电话就追了过来,说:“我们现在结婚好吗?” 三毛并不讨厌他,甚至心里认定他是好的,是可以信赖和亲近的人,只是被问到这样的问题,这样的求婚方式,还是让三毛手足无措起来。她后来讲到当时的心情,说:“心里为什么好像死掉一样。” 她已经明白多数恒久的感情都是花了心思的,以为不经意,倒是把宽容、忍耐、温柔这些褒义德行都纳入怀中,无一例外。而仍旧需要新鲜感与共同话题,于是又不停培养、搭建、完善,与其说两个人在一起是合适,倒不如说是看谁愿意去接受磨合罢了。 而这一次,三毛又选择了逃避。 一切都显得不紧要,除了顺从自己的心。 真是应了那句——在人生的长河里,谁亦无法泅渡谁。 那时的三毛,也是会有失重感的吧。对未来的不确定,以及对一段稳定关系的微微饥饿感,都在内心温柔的坚持中慢慢成茧。 她不与旧人藕断丝连,不愿相互亏欠。和任何人都划清界限,不管是金钱,还是人格。这是一种怎样的气势。 或许她仍旧怀揣一个温热的梦。面目清秀,等一段无拘无束的快意人生。在薄如蝉翼的人情往来中,在岁月的轻动流转间,默默地爱,默默地忘。 这一年是一九七一年,三毛二十八岁。 少小离家,时光荏苒,再返回家乡早已经是另外一番模样了。 echo,又见你慢吞吞地下了深夜的飞机,闲闲地跨进自己的国门,步步从容地推着行李车,开开心心地环住总是又在喜极而泣的妈妈,我不禁因为你的神态安然,突而生出了一丝陌生的沧桑。 深夜的机场下着小雨,而你的笑声那么清脆,你将手掌圈成喇叭,在风里喊着弟弟的小名,追着他的车子跑了几步,自己一抬就抬起了大箱子,丢进行李厢。那个箱子里啊,仍是带来带去的旧衣服,你却说:“好多衣服呀!够穿整整一年了!”便是这句话吧,说起来都是满满的喜悦。 好孩子,你变了。这份安稳明亮,叫人不能认识。 长途飞行回来,讲了好多的话,等到全家人都已安睡,你仍不舍得休息,静悄悄地戴上了耳机要听音乐。 过了十四个小时,你醒来,发觉自己姿势未动,斜靠在床角的地上,头上仍然挂着耳机,便是那归国来第一夜的恬睡。没有梦,没有辗转,没有入睡的记忆,床头两粒安眠药动也没动。 这一个开始,总是好的。 《说给自己听》是三毛学成回国时写的一篇文章,全然是一份历经时间洗礼后的安然与成熟。这样的成长令三毛感到欣慰又感动。 二十四岁离家,远赴西班牙,二十五岁漫游欧洲,二十七岁抵达美国,二十八岁又回到台湾。 这漫长的四年时光,把年少时的软肋消磨殆尽,如今盔甲披身,再回来是一副新天地了。 旁枝 学成回国的三毛从此成了有故事的人,她不同于台湾女孩的穿着打扮,波西米亚风情已经很足了。再加之在多个国家留学,尤其是德国的苦学让她收获颇丰。三毛凭借歌德学院的德文学业毕业证书所取得的德文教师资格,在中国文化学院教授德文与哲学。 四年前在这个校园里的年轻学生,也曾为情所困,也曾苦读哲学书籍。如今转身一变,成了教授别人的老师。 三毛英姿焕发,前程似锦,她丰富的游学经历与文学天赋,让她成了当时极受欢迎的老师。阳明山上天气湿冷,上课时候,整个山顶云雾缭绕,学生和老师之间总像隔着一层淡淡的薄雾。 三毛不爱打伞,雨季一来,整个人都被淋得湿蒙蒙的。那个时期三毛自比为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小说《河童》中的河童。河童读作“kapa”,她就要同学们喊她“卡帕”。彼时三毛的穿衣风格已经自成一体,加之游学的经历,于是在外人看来深不可测。这让她的文艺气质更加浓烈,甚至是她的“卡帕”情节透露出的淡淡感伤,都成了十足吸引人的气质。 那段时间,三毛大受文艺青年的欢迎,她的波西米亚风情与漂泊感,成了人们争相模仿的典范。 是啊,在全国都是保守和亦步亦趋的作风下,她的风格成了最鲜明的旗帜,那么亮丽耀眼。一些细碎的小细节,也成了众人的话题。那是她没有想到的,却也没有惊慌,她仍旧那么自然地相处,待物。鲜少与人共鸣,自我世界也可以很清白,很随意。 只是初回国的这段时间,三毛经常犯糊涂,早晨半梦半醒,会有趣地用西班牙语问母亲“几点了”。四年间,她在西班牙讲日文,在德国讲英文,在美国讲中文,如今在台湾讲德文。 这几年的漂泊,读起来到处是心酸苦涩,它把一整个青春都踩在脚下,看不到一丝光彩。而细细品来,才能了解这是日后三毛创作与四处漂泊的契机,语言的通透让她成为一个可以独立行走的人。加之远离家乡,人格与成熟度都倍增,这样的三毛终于稳稳当当地站住了脚,无论是在台北,还是去到国外,她都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撑起一片天。 多少年后,当越来越多的人苦学西班牙语时,还是受着三毛的影响。语言的作用不仅仅是交流,它让人有底气有力量,这样的独立性逐渐成为一种生活习惯,它让掌握它的人愈加有魅力有气魄。 三毛便是这样的人,她的才华在年轻时已太过锋芒,琴棋书画也好,几国语言也罢,这些加身的“光芒”让她有更多的时间和情感来思考关于人生的课题。 所以日后常去明星咖啡馆小坐,与文艺界人士交谈,都成了水到渠成的事。 也许早在三毛辗转几国的时候,她便知道日后总会有这么一天,无论是文学层次的远瞩,还是衣品言行的洒脱,她都会是耀眼的那一个。而终于,她的努力没有被辜负。在种种质朴的往来间,她慢慢由那个天真冲动的小女孩,成为文艺圈里风华绝代的知心人。 而骨子里,她依旧是灼烈的,不迁就任何一份低眉,也不睥睨任何一种高攀。只做万千花株里,最玲珑精巧的白百合。 这或许是,多少年后的如今,我们还是会在茶余饭后,字里行间,包容她的顽皮,成就她的热烈。绰绰约约,不管雾影重重,情事明灭,看她不卑不亢的兀自精致。光影流转间,仿佛蘸着胭脂的红,就能装点一个世界。 最后她想要的,不过是诗与远方,爱人与月光。 上世纪七十年代,明星咖啡馆正盛,是台北文艺界人士的大本营。白先勇曾在《明星咖啡馆》里这样描述: “明星”大概是台北最有历史的咖啡馆了。记得二十年前还在大学时代,“明星”便常常是我们聚会的所在。那时候,“明星”的老板是一个白俄,蛋糕做得特别考究,奶油新鲜,又不甜腻,清新可口,颇有从前上海霞飞路上白俄西点店的风味。二楼陈设简朴,带着些许欧洲古风。那个时期,在台北上咖啡馆还是一种小小的奢侈,有点洋派,有点沙龙气息。幸而“明星”的咖啡价钱并不算贵,偶尔为之,大家还去得起。 “明星”在武昌街,靠近重庆南路,门口骑楼下有一个书摊,这个书摊与众不同,不卖通俗杂志,也不卖武侠小说,有不少诗集诗刊,也有《现代文学》,那便是孤独国主周梦蝶的诗之王国。周梦蝶隐于市,在车马喧嚣中,参悟到明年髑髅的眼中,虞美人仍旧抽发茁长。《现代文学》常常剩下许多卖不出去的旧杂志,我们便一包包提到武昌街,让周梦蝶挂在孤独国的宝座上,然后步上“明星”的二楼,喝一杯浓郁的咖啡,度过一个文学的下午。那时节“明星”文风蔚然。《创世纪》常在那里校稿,后来《文学季刊》也在“明星”聚会。记得一次看到黄春明和施叔青便在“明星”二楼。六十年代的文学活动大多是同仁式的,一群文友,一本杂志,大家就这样乐此不疲地做了下去。 多年前,三毛和一个叫舒凡的男子在此与文友聚会,而今旧人已去,早已物是人非了。 但是依旧是在这里,三毛开始了她回到台湾的第一段情缘,这也是日后她最不愿意提起的一段情缘。 但一切仅止于此。只想念,不怀念。只谈风月,不打照面。 依旧是源于小时候的梦,小时候三毛希望做毕加索的女人,做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太太。 对艺术的痴爱情结是多年前就种下的,所以当三毛再次来到明星咖啡馆的时候,看到不远处坐着的那个闭目养神的男子,他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极为寂寥忧伤,三毛看到这,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留着长发,清清瘦瘦,胸前是一大片乱七八糟的色彩,颇有印象派风范。 与常人不同,他浓厚的艺术气质深深吸引了三毛,很快两人便结识,一起去他的画室。那些五颜六色的画,每一幅都深深地吸引着三毛,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在三毛眼里这些画都是上乘之作,是无价之宝,所谓的“爱屋及乌”大抵就是如此了吧。 三毛对画家倾心,很快便答应了他的求婚。 当初树下等待的荷西也好,日本男友也好,或者是德国的大使男友,美国的博士男友,每一个都是对三毛倾心又体贴,给的爱丝丝入扣,却都没能猎获三毛那颗想稳定的心。如今回国,倒像是落地生根,不想再继续漂泊了。一生都在寻找爱,到了终于合适的年纪,匆匆就愿意给出了承诺,打算白头偕老,打算心系一人了。 如此来说,言及深爱是过于重了些,或者感情本也不分哪个人更重一些,哪个人轻一些。只是在理智的程度上来讲,对婚姻这件事,这是三毛第一次下了决心,决意经营一段婚姻。这与过去“逼婚”梁光明是截然不同的,当初的“逼婚”是手段,为的只是锁住一段感情,有婚姻的形式而不是想真正做一个妻子的实质。而如今的婚姻是真真切切的了,要落实到相夫教子里,要稳定也要有规划。 父母非常反对,家里没有一个人赞成他们的婚事。三毛完全不理会,将父母的话抛在脑后,那些父母所在意的经济条件和人品端正问题,在三毛眼里,都不及浓烈的吸引更紧要。倔强的三毛一再强调是家人对画家有偏见,况且两个人的婚姻只要相爱就够了,生活中所有难题有了爱情的滋养,都可以逢凶化吉。 只是这份感情给得太快,终究还是给错了。 婚礼举行前,三毛才知道那个信誓旦旦与自己讲着情话的男人,竟然是一个有妇之夫。 这段感情在三毛的一生里都不愿意被提起,在面对感情时,三毛是极为大度的,无论谈及初恋梁光明,或者是留学时候的其他男友,更或者是荷西,她都丝毫不避讳,愿意将自己的情感倾诉出来,不遮遮掩掩。即便也有过挫败感,有过无理取闹,甚至是流露出的不成熟与自私,无情与任性,她都不介意在她的作品里写出来。 三毛是善良的,面对感情尤其如此,同时她也是大度的,并不在意和伪饰自己的情感历史。而唯独对于明星咖啡馆与画家订婚这件事,三毛几乎绝口不提。 一九七七年,《哭泣的骆驼》出版时,书里写了这样一段话:“漂泊过的人,在行为上应该有些长进,没想到又遇感情重创,一次是阴沟里翻船,败得又要寻死。那几个月的日子,不是父母强拉着,总是不会回头了,现在回想起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有遗恨,只幸当时还是父母张开手臂,替我挡住狂风暴雨。” 三毛是没有恨的,只是当初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她整个人都垮了下来。又一次打开自己的心,真心实意将自己交出去,不想却是被辜负、被欺骗,败得彻彻底底。 父亲担心女儿的情绪,此事之后经常带着三毛一起运动。父亲鼓励三毛打网球,还给她买了球拍,定做了球衣,又买了一部自行车让她骑到球场。 运动与忙碌很快让三毛平复了情感创伤,她重新活了过来,散发出迷人的活力。 在网球场上三毛与父亲一起认识了一位德国教师,他温文尔雅,待人也极有耐心,尤其是对三毛显得关怀体贴,三毛的父亲非常喜欢他。 三毛经常与德国教师切磋球技,德国教师比三毛打得好,经常在打球上给她指导,也帮她解决了一些在德语教学上遇到的问题。这位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高高大大,处事稳重,他对三毛产生了好感,却也不急于表达,只是在生活细节中慢慢去渗透,去关怀,逐渐将自己跟三毛的生活拧到一起,产生越来越多的默契。 这段相处难得的宁静、安心,让三毛体会到从未有过的踏实。生活的步子缓慢下来,不争不抢,一切都是如水的温柔。 一年之后,德国教师在台北的星空下问三毛:“我们结婚好吗?” 三毛没有迟疑,说:“好。”这一次她斩钉截铁,不再是盲目与冲动,也不是捆绑和消耗,而是一种情感水到渠成的流露。那么久的漂泊与渴望换来这一次的平静,三毛已经走了那么久,情感上也是磕磕绊绊,终于愿意停下来,在爱人的肩膀靠一靠。 这一次,德国教师悄悄红了眼睛。 一天早晨,这一对充满喜悦的恋人去印刷名片。名片是两个人的名字排在一起,一面德文,一面中文。他们挑了好久的字体,选了薄木片的质地,一再向重庆南路那家印刷店说,半个月以后,要准时给我们。 十七年以后,三毛再回忆起此事,说:“那盒名片直到今天还没有去拿。” 就是挑好名片的那天晚上,德国教师因为心脏病发作猝死。 那句“好”还盘旋在耳边,怀里的温度还是热的,沉静的笑也仍旧在眼前,而那个爱人却永远的倒下了。他是那么高大,如今却像孩子一样躺在了三毛的怀里。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人生啊,就是这样的戏谑,又让人手足无措。 一不小心,就是一场狂风暴雨。猝不及防,无法避及。唯有抓着当初的信誓旦旦,告诉自己好歹没有辜负,没有悬念,也算是残缺的美满了,不再抱憾。 她尚有更艰苛的路要走,不披甲持盾,如何守卫她的山河。却也怎样都没有办法,勾勒日后只愿轻巧的人生。实在不想一次又一次,裹挟着苍夷的心,面目清淡地说:不痛了,不想了。 日后三毛回忆起此事,依旧伤心不已,她在《哭泣的骆驼》序言里这样写过: 过了一年,再见所爱的人一锤一锤钉入棺木,当时神志不清,只记得钉棺的声音刺得心里血肉模糊,尖叫狂哭,不知身在何处,黑暗中,又是父亲紧紧抱着,喊着自己的小名,哭是哭疯了,耳边却是父亲坚强的声音,一再地说:“不要怕,还有爹爹在,孩子,还有爹爹姆妈在啊!” 爱人去世后,三毛不愿独活,几次寻死吞药,都被救了回来。这样以悲剧收尾的感情,好似上天向三毛和家人开的一场恶意玩笑,置身其中的人痛不欲生,看不到生命希望与轨迹,一定要百折千回,一定要来一场灭顶之灾,才能知道自己爱的有多么热烈深沉,才能知道面对苦难与挫折时自己是多么不堪一击。 失败已经不是可怕的事,走了那么多次弯路,早已经习惯了跌倒再爬起来。只是这一回,伤口那么深那么深,眼泪都不足够,生与死之间的事,竟然就真切发生在了三毛怀里,是一生都不能释怀的事。 一九七六年,心岱在采访三毛时再提起此事,三毛依旧情难自禁: 我经历过一个全心全意相爱的人的死亡,他使我长大许多许多,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生死可以把它看得那么淡,当时当然很伤痛,但事后想起来,这个离别又有什么了不起。甚至我不再期望将来有一个天国让我们重聚,我觉得那不需要了。我的人生观因为这人的死亡有了很大的改变,我在他身上看穿了我一生中没法看穿的问题。 从前,我对结婚的看法是以爱情为主,个性的投合不考虑。我不否认我爱过人,一个是我的初恋,他是一个影响我很重要的人。另一个是我死去的朋友。一个是我现在的丈夫。如果分析爱情的程度来说,初恋的爱情是很不踏实、很痛苦的,假使我在那个时候嫁给初恋的人,也许我的婚姻会不幸福。第二个因为他的死亡,他今天的价值就被我提升了。也许他并没有我认为的那么好,因为他死在我的怀里,使我有一种永远的印象。而他的死造成了永恒,所以这个是心理上的错觉。 三毛的姐姐陈田心日后接受采访的时候也提到过当年的这件事: 三毛主要的感情对象应该还是那个德国人,非常爱她,年纪比较大,比较稳重,非常博学,很有西洋学者的气质。后来因为心脏病去世,三毛很难过,一度想要自杀。因为她一生中,总有些没办法得到的东西,一直存在着遗憾,所以她有时会有些退缩。两人感情很好,可是没有正式订婚,三毛这种人,不可能会配合订婚这些仪式,她会说,不想被你们搞得像小丑一样。 世上偏偏有人如此,要历经情结,要被孤独折磨,于是来锻炼沉默、锻炼自持、锻炼铁石心肠。而这就是成长,对于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情,慢慢学会了放手,学会了心甘情愿。 三毛做到了,几次寻死不成,就堂堂正正活了下来。 然后背起行装,再次孤独地,踏出国门。 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当初赌气的成分。只是单纯的,想要将人生扭转回一个清明的态度。不被流言捆绑,也不再用力过度的表述。 她还没有放下,但她也学会了坚强与责任。 是的,责任。对家庭和亲人的责任。一切一切,都不允许她再以受伤的口吻,去伤害任何人,包括自己。 但午夜梦回间,还是容易一不小心,就切转回那个允诺的午后,那一句“好”,就算忍着痛,原谅空气稀薄,气温寒凉,却还是扑簌簌地掉下泪来。可命运哪容得我们反驳,除了领受,只有沉默。 时隔六年,旧影重现。当初为爱所逼,远赴西班牙疗伤的少女,如今又是情感重创,不得不离开伤心地去平复。西班牙这个国家,在三毛心里有举足轻重的位置,是她的福地。 已经六年了。 六年里,草木荣枯,楼宇成群;六年里,故事的主角更换了一次又一次,辜负与被辜负,愉悦与心酸;六年里,斗转星移,漂洋过海,千山万水。六年里,那个当初给出诺言的少年,已经悄悄地长大成人,在遥远的地方等待三毛。 三毛去往西班牙的半年前,遇到一位来自西班牙的朋友,他问三毛:“你还记不记得那个jose呀!”三毛说:“记得!”朋友又说:“他现在不同了,留了胡子,也长大了。”三毛很惊异,她记忆里的那个少年,永远是一副阳光的青春的模样,然而现在他长大了,自己却怎么也想不出他长大后的模样。她心里是挂念着他的,那个被自己辜负了的男孩子,会不会因为第一次付出感情就受到伤害? 三毛还在回忆里的时候,又听到朋友说:“我这里有一封他写给你的信还有一张照片,你想不想看?”三毛很惊讶,说:“好呀!”然后又跟朋友补充:“我没有忘记过这个人,只是我觉得他年纪比我小,既然他认真了,就不要伤害他。” 是一封来自西班牙的信。信中附带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健硕阳光的少年,他已经更加茁壮了,留出了大胡子,身穿泳裤在海中抓鱼。 是的,这是荷西,他告诉三毛,当年那个十八岁的少年,在大雪漫漫的时候,被她拒绝,痛苦了一整夜,是连死的心都生出来的。 过了这么多年,也许你已经忘记了西班牙文,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十八岁那个下雪的晚上,你告诉我,你不再见我了,你知道那个少年伏枕流了一夜的泪,想要自杀?这么多年来,你还记得我吗?我和你约的期限是六年。 六年有多短,伤痛平复了又累积,依旧是孑然一身,寂寥又孤苦。 六年有多长,让一个身形和神态都是孩子的人已经变成一个壮硕的男人,变得有担当,有气魄。 当初那个男孩子许诺的六年期限,终于也到了。 再等我六年,让我四年念大学,二年服兵役,六年以后我们可以结婚了,我一生的想望就是有一个很小的公寓,里面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太太,然后我去赚钱养活你,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梦想。 无法揣测三毛看到这封信时的感受。这一封承载了一个男人六年光阴和爱恋的信,对那时几乎心灰意冷的三毛来说,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和意义。我只知道,这样纯粹的感情,任何的揣测都是一种冒犯。 但我却想到了自己几年前写的一句话:“心若磐石,便风为你做媒,光为你裁衣。” 关于爱情,人人都希望专注的,应了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便是最好。荷西的执着,和不较回报的守候,足以打动任何一个女人的心。 包括三毛。 第四章 隔山隔海会归来

重逢

三毛曾说过:“过去不能回头,回头就变成盐柱了,所以不回头,不回头。” 这一次的远行,又是一次不回头的旅程,却因为往前看,少去了一些悲伤。 到底是比上一次去西班牙顺遂了很多,父母知道三毛心里困苦,继续留在伤心地恐增更多伤痛,也纷纷说:“出去走走也好,外面的天地,也许可以使你开朗起来。” 再次带着情伤飞往西班牙的三毛,好似是死了一回又重新活过来,途中由于在香港订票不慎,中途到达伦敦机场后,她需要到另一个机场转机,之后才能飞往西班牙。后来三毛去签证出境,却被英国移民局认为是非法移民,并将她抓起来送进了拘留所。 即便是背负着伤痛,也不能再承受更多的磨难。伦敦的移民局拘留所里,是一群神态麻木的看犯,这其中只有一个声音,声嘶力竭不可压制,她是三毛。 被冤枉从来都是不可以的,情绪低落也好,无心辩驳也好,都不能把这样的丑帽子扣在三毛头上。于是三毛大喊冤枉,势要与那群英国人争个对错,她后来写道:“一会儿冲进拘留所办公室里吵嚷着评理,一会儿要求找律师来,要控告移民局,一会儿又揪住门口警卫的衣领叫别人立即放她走,把整个拘留所折腾得人仰马翻,天翻地覆。” 困在伤痛里的人,生生将自己分出一个魂魄来,与洋鬼子做斗争,三毛容不得自己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大吵的结果竟然是好的,三毛被无罪释放。移民局的工作人员青着脸把她送上飞机,三毛却得意了,收起了刚才肆意吵闹的模样,拿着姿态装出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对工作人员微微一笑,俏皮地说了一句:“bye-bye。” 磨难让三毛愈加老练成熟,几年前她还是那个受了西班牙同学欺负逆来顺受的中国女生,如今已经能自己解决各种问题,甚至能对英国移民局的人嬉笑怒放,开一些滑稽的玩笑。 行走在伤痛边缘的人,已经习惯了咽下每一次心酸苦水,然后拍拍自己的肩膀,继续走下去。 人皆如此,承受苦痛的能力,总是超过我们的估量。 倔强的三毛,或许也暗自叮嘱自己,好姑娘。你会慢慢的,和从前一样,独活得很清凉。天会亮,天会黑,天会云涌,天会风和;只是要等、要忍、要装做无知、要接受辛痛、要释放、要滂沱,要静看岁月的衣裳被世事搓成怎样。 当心境在一次次的冲突与释放里生光,你也无法否定,这个强悍的女人早已懂得如何拿捏分寸,配合着自己的腔调,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这或许就是成熟。不会被一首歌带入情绪,也不会被一场大雨淋湿了欢愉。外界的一切,都可以辅佐她活得更尽兴,却再也无法助长虚妄。 这样的生活,你能说不心动吗? 深深浅浅,也究竟是抵达了这一程。有人见证了她的青涩,有人见证了她的疯狂,有人见证了她的少女,有人见证了她的孤勇。而荷西,在最最好的时间又踏水而来,在她筋疲力尽的时候,恰恰好地出现了。三毛暗黑的苍穹下,终于有了一株心花轻俏开放。 一九七二年,三毛抵达西班牙马德里。 这一年,她二十九岁。 到达马德里后,三毛与三位西班牙女子一起合租。房间明亮宽敞,加上重返旧地的喜悦和忙碌,情感的苦痛暂时得到了缓解,三毛的笑声越来越多,整个人也轻松起来。 过去在西班牙的昔日老友得知三毛重返西班牙的消息,纷纷前来探望。这一次的相处,三毛早已谙熟,与朋友们相处得融洽又和谐,经常一起去逛学生区、旧货市场,也会去一些附近的酒吧,参加一些有意思的聚会。 三毛找了几份家教教授英文,也给《实业世界》杂志写写稿子。西班牙的生活有了新的色彩,充实又有乐趣,三毛渐渐从阴霾里彻底走出来。 有一次三毛去徐伯伯家拜访,楼下院子里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跟她招手:“echo,echo!” 三毛差一点就没认出来,这是荷西的妹妹伊丝帖,几年的光阴,她已经从一个小女孩出落成亭亭玉立的迷人姑娘。 伊丝帖告诉三毛荷西正在南方服兵役,还有一个月荷西就会回到马德里。伊丝帖一再地央求三毛给荷西写信。这个妹妹当然是明白哥哥的心思,六年了,尽管三毛不在西班牙,荷西的心却是一直追随着三毛。 三毛禁不住伊丝帖的邀请,终于用英文给荷西写了一封信,说:“荷西!我回来了,我是echo,我在xx地址。” 结果三毛寄过去的信传遍营里,却没有一个人能看懂英文,急得荷西只好写信给三毛说不明白她信里写的是什么,所以不能回信给她。 三毛没有回荷西的信,荷西禁不住等待,于是从南部打长途电话给三毛,说:“我二十三日要回马德里,你等我噢!” 荷西急于让三毛知道他的归程,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六年来他心里时时刻刻都想着三毛,知道三毛回到了马德里,他开心坏了,他知道他的梦想就要成真了。 可是三毛没有把荷西的话放在心上,就在这天她到山区的小镇玩到天黑,完全把荷西回来这回事给忘掉了。 荷西给三毛打了好多次电话都打不通,于是请三毛的朋友转告三毛,无论如何都要赶紧来这个朋友家里,有要紧的急事。 三毛回到家里时,同室女友告诉他有个男孩打了十几个电话找她,三毛很疑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哪一个男孩会那么着急找自己。然后三毛接到一个好友的电话,说是有很要紧的事情要与三毛商量,让她赶紧来一趟。 三毛急坏了,马上坐计程车去女友家里。到了女友家,女友让三毛把眼睛闭上,带着三毛走进去。三毛以为她是要耍什么小把戏,拿一些小动物什么的吓唬自己。可是当三毛闭上眼睛,她听到的是铿锵的脚步正朝着她走过来,一步一步,那么坚定有力。 三毛仍旧闭着眼睛,突然身后有一双手臂紧紧环了过来,将她整个人拥抱起来。 三毛吓坏了,她忙睁开眼睛,眼前那个英俊的、爽朗的、充满魅力的西班牙男人,正是荷西。 三毛兴奋坏了,忍不住尖叫起来,这样的浪漫礼物她实在是少见,这样的惊喜又丝丝入扣地钻进她心里。三毛是爱浪漫的,恰巧荷西懂得这样去对待,多么难得,人生可以得到爱人的谅解与应和。 穿着曳地长裙的三毛美丽极了,她眼前的荷西穿的是一件枣红色的套头毛衣。荷西揽着三毛兜起了圈子,他那么高大强壮,散发出男性的魅力。三毛尖叫着不停地捶打荷西,又忍不住捧住他的脸亲他。站在客厅外的人,都开怀地大笑着,因为大家都知道,三毛和荷西虽不是男女朋友,感情却好得很。 不能如愿的事情太多了,只是爱情仍旧是头等的大事,所以成真的小心愿就显得无比的珍贵。在这一方面,荷西也好,三毛也好,都是一样的人,同样的追寻,同样去顺遂自己的心,所以当初的三毛会走,所以当初的荷西也会痴迷到今日。 而现实生活里的人,被时间追赶,还来不及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就已经被下一个妥协的、折中的梦想取代。年轻时候以为的距离感和美,随着愈加成熟也显得不切实际。我们越来越清楚,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在失眠时候可以一起失眠的人,在被压力与病痛折磨可以真实出现在眼前的人。 这一次,荷西的出现不迟不早,那么刚刚好。 无非都是命运的安排罢了。 就如许多喜结连理的人,彼此并非对方最珍爱的那一个。却因为种种机缘巧合,在最恰当的时候遇见了,在彼此对人生,对世界都疲惫的时候,陪伴在对方身边。于是他们理所当然的结合了。并不需要多余的探讨,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又简单。甚至不需要深究。 这便是命运吧。会给你当头棒喝,也会让你悄然重生,当我们回溯当初那些岁月的情深义重,竟抵不过如今淡然的一句问好,一个拥抱。荷西终归是三毛命定的人,在他那么多年的期盼和坚持中,等来了一个全新的三毛。 就那一眼,那一眼就好。一眼,便万年。 在看见三毛眼角眉梢的笑意时,荷西应当是想,这些许年的寂寞,这孤独的消受,真是值得了。 而在那一刻之后,他们也终于渐入佳境了。难道不是吗?还有比这更细致动魄的情节了吗? 窸窣的前半生,该告一段落了。因果风水,都不再重要。此刻用力地爱下去,成了两个年轻人最深沉的共鸣。他们穿越了所有人的目光,穿越了世间道德的束缚,以一个微笑,一个旋转式的拥抱,不动声色地相爱了。 这一天的黄昏特别好看,夕阳洒落凤梨黄,被红烧过的回忆像一盘菜肴,笼罩得楼宇和植物都波光粼粼。 三毛去了荷西的家。 荷西的卧室里有三面墙,满满地贴着三毛的照片,荷西看着三毛,说:“你看墙上!”三毛抬头一看,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她能肯定的,自己从来没有给荷西寄过一张照片,甚至不曾真的对荷西动过一刻心,这个比自己小那么多岁的男孩子,怎么也不能让三毛感到依靠。可是这一刻三毛看到的,是满满的自己,短发的自己,穿着长裙的自己,黑白的自己…… 阳光透过百叶窗一寸寸挪进来,三毛脸上的情绪很复杂,她沉默了很久,终于问荷西:“这些照片是哪里来的?” 荷西不急不缓,看着墙上的照片,很满足地说:“在徐伯伯的家里。你常常寄照片来,他们看过了就把它摆在纸盒里,我去他们家玩的时候,就把他们的照片偷来,拿到相馆去做底片放大,然后再把原来的照片偷偷地放回盒子里。” 那么小心翼翼,只要是关于三毛的一切,荷西都如获至宝。就算家人都说他是发了神经,他也不理会。照片贴久了都泛了黄,荷西就把百叶窗放下,可是百叶窗有条纹,还是会被晒到。 荷西描述这些的时候,满脸都是愧疚的表情,这是他最最挚爱的三毛的照片,他都没有保护好。 三毛被荷西的举动感动坏了,心里的冰一寸一寸化开。荷西并不知道,他正一点点钻进三毛的心,让这个受了一次次伤的奇女子重新打开自己的心,重新投入自己的爱。 他愿意等,等多久都愿意,幸福可以来得迟一些,只要这幸福是真真切切的。 她也愿意等,为爱去走天涯,无非只是想将自己放空,重新注入一处新的容器。 他们都等到了。 三毛转过身,问眼前的荷西:“你是不是还想结婚?” 三毛是记得的,当初那个追着自己的男孩子,纯真又有生气。六年过去了,他已经长成了如此美好的男人,只是这还不能肯定,这个当初的约定,是不是还会被当真。 面对爱情,三毛的自卑一直都有,所以痴爱浪漫,又惧怕浪漫,她深谙一旦自己抓不住,就又是一次万劫不复。 是荷西给了她信心。 这段当时的交谈,多年后三毛都能记忆清晰,这个她一生最爱的男人,在她需要一段爱情的时候愿意给她一段婚姻,在她需要一个肩膀的时候给了她一副依靠。所谓的爱情,往往是倾付更多自己来填补对方吧。 而当我们重拾曼妙情怀,不以现实的考量来品评爱情,或许会肆意更多。年轻时,我们有太多的底牌和时间来消耗温存,对峙南墙,无视分寸。只有亲身趟过命运的长河,爬过眼泪浇筑的城楼,才会明白,我们信奉的种种因果,皆大不过心之初。不必回溯,也不必多说,永远感情都是经不起推敲;情节生动或决然,都不是绝对,唯一可供评鉴的,是当下那个执着的自己。不需要看客,就已是一场好戏。 总有一天,我们终于成为另一个人念念不忘又回头无岸的千里。我们所附加的那些过去,对于彼此不过是洪流之外的存在。质里清脆,不可外言。如风中捎过的话音,被吹散就散了。我们怀念的也只是那个时代里最简白的自己了。和他无关,和光阴无关。和爱情,或许也无关。 三毛在《一个男孩子的爱情》里这样记述过: 我转身问荷西:“你是不是还想结婚?”这时轮到他呆住了,仿佛我是个幽灵似的。他呆望着我,望了很久,我说:“你不是说六年吗?我现在站在你的面前了。”我突然忍不住哭了起来,又说:“还是不要好了,不要了。”他忙问:“为什么?怎么不要?”那时我的新仇旧恨突然都涌了出来,我对他说:“你那时为什么不要我?如果那时候你坚持要我的话,我还是一个好好的人,今天回来,心已经碎了。”他说:“碎的心,可以用胶水把它黏起来。”我说:“黏过后,还是有缝的。”他就把我的手拉向他的胸口说:“这边还有一颗,是黄金做的,把你那颗拿过来,我们交换一下吧!” 后来尝到的爱情,起初都是美中带着一丁点儿不足,三毛破碎的心是不足,荷西就是那个巧补匠,一寸一寸把破碎缝合,再去百般呵护这颗完整的心。 三毛活得太过任性,于是错过了很多按部就班的事。只是感情这件事,偏偏是控制不来的,也不能装出来。 所以过去她对荷西没有好感的时候,便远远推开了荷西。如今时过境迁,心境和阅历再不如初,曾经对世界的要求太高,对爱情和情人的想象根本不是能企及的东西。要浪漫、要成熟、要懂得、也要温柔和呵护,所求的都是比自己更骄傲的人。六年后再回到西班牙,三毛的心也成熟了,面对用无限温柔,无限卑微的方式爱自己的荷西,她竟然一瞬间懂得了爱情的意义。是的,在荷西紧紧拥抱住她的那一刻,在荷西摆满她照片的那一刻,在他说着碎的心我可以用胶水把它黏起来的那一刻,三毛突然全懂了——这个男人,是值得自己用一生去爱的! 爱一个人,是他能让你所有的“不甘心”“不经意”变成“不后悔”;是终于决定抛开世俗、过去、对比,去专心经营,且不惧承担。 流年无恙,岁月如初,一切都好得似乎从未受到过挫折与伤害。 这一次,三毛做到了。 如果我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 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的红硕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 舒婷的《致橡树》还在耳边,写文至此,引用来是再合适不过了。爱情便是如此,“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荷西做到了,他所坚持的爱情,是如此的纯真且炙热,浓烈且专一,爱情不是炫耀、不是攀比、不是浮华,它是比肩站立,风雨同舟;它是心灵的契合,是无言的会意;它是同甘共苦、冷暖相依。 在真正意义上让三毛品尝到爱情的美妙的,正是荷西。 不需要彼此仰望或迁就,一切都是那么契合,仿佛相爱是与生俱来的事。 荷西是一个兴趣十分广泛的人,他在学校里学的是工程,却爱上了海洋,梦想做一个伟大的船长。若说有什么是荷西一直在坚持的,一来是对三毛锲而不舍的爱,二来就是对海洋的迷恋。 不过三毛不痴爱海洋,她更爱沙漠,她觉得那里像极了她前世的乡愁。 荷西经常与三毛讲起自己在海底的所见,讲他在海底与章鱼嬉戏,见多种颜色的贝类,或者遇到的潜水奇遇。荷西讲得有声有色,让三毛也身临其境。这与三毛过去那些男友是明显不同的,过去的男友喜欢谈论文学和艺术,喜欢形而上的交流,而荷西是实实在在的,他的兴趣在大自然,在运动、天文和星相,最主要的,荷西同三毛一样热爱浪漫与自由。过去三毛觉得男友高雅、博学、涵养,如今遇到了荷西,她才知道这是真的大智慧,这样的智慧不是从书本里学来的,是天性的、不受约束的。 三毛后来的人生观也受到了荷西的很多影响。有一次三毛为了一篇需要紧急交的稿子犯愁,荷西看出了她的心事,不慌不忙,只是指着忙碌修建树枝的园丁给三毛看。 荷西说:“我宁愿像这些园丁呼吸大自然新鲜的空气,在太阳底下干活,也不愿被关在四四方方、密不透风、不见天日的办公室里,每天和枯燥的数字、文件打交道,那真让人烦透了。” 三毛听取了荷西的建议,给编辑写信取消了约稿。为了一点零用钱而搜肠刮肚逼迫自己写一些不情愿的文章,这实在是不应该的,甚至是有一些可怜。只是三毛没有认清的事情,荷西竟然看得通透,他不会读一些深邃的高深的书籍,只是自己天性淳厚。这对三毛的启迪很大,较之自己的读书与苦思,不停去追问生命的意义,荷西的率性显得如此珍贵和自如,这让三毛宽慰很多。 彼时,爱海洋的荷西,打算明年夏天跟几个朋友驾帆船航海,到希腊的爱琴海去潜水。在他服兵役的时候,幻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如今终于有机会实现。这个计划三毛很感兴趣,她可以做水手们的厨娘。但是在这之前,三毛早就有了自己的计划。 三毛曾独自去非洲阿尔及利亚旅行,后来又偶然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过关于撒哈拉沙漠的报道,大漠孤烟,黄沙落日,这一切深深地吸引了三毛,她早就计划复活节以后,去西属撒哈拉沙漠旅行,在那里住上一年半载。 在这些看似鲁莽,没有深思的流浪背后,是三毛日趋成熟的坚硬的心。而她和荷西的重逢,两个风尘仆仆的人,不愿将就的坚持着的人,也终要修成正果了。 我想,在当初,每一个足迹的背后,无论是三毛还是荷西,在内心都有另一幅风景,想给当时的心上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将岁月的额头刻上了欢与忧,将时光的门楣抹上了聚与愁。 你不能说他们对于彼此是侥幸,是巧合,细想来这一切均是命中注定。黑暗终会迎来明朗,心里的苦涩,也会慢慢慢慢,被成长认可。存在,即是合理。尽管某些时刻看起来,那些存在让人难堪极了,却也无法否认,这些存在让日后的他们,更美。 一切附和,都是观感作祟。一切矫情,都是黏腻的口吻。 三毛的沙漠情结日后被无数人津津乐道,而在当初,却是不被很多人理解的。这被她认为是自己前世乡愁的沙漠,仿佛有一股致命的魅力,吸引着三毛前往。后来三毛在《白手成家》的文章里这样描述过: 其实,当初坚持要去撒哈拉沙漠的人是我,而不是荷西。 后来长期留了下来,又是为了荷西,不是为了我。我的半生,漂流过很多国家。高度文明的社会,我住过,看透,也尝够了,我的感动不是没有,我的生活方式,多多少少也受到它们的影响。但是我始终没有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将我的心也留下来给我居住的城市。 不记得在哪一年以前,我无意间翻到了一本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那期书里,它正好在介绍撒哈拉沙漠。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解释的,属于前世回忆似的乡愁,就莫名其妙,毫无保留地交给了那一片陌生的大地。 等我再回到西班牙来定居时,因为撒哈拉沙漠还有一片二十八万平方公里的地方,是西国的属地,我怀念渴想往它奔去的欲望就又一度在苦痛着我了。 这种情怀,在我认识的人里面,几乎被他们视为一个笑话。 我常常说,我要去沙漠走一趟,却没有人当我是在说真的。 也有比较了解我的朋友,他们又将我的向往沙漠,解释成看破红尘,自我放逐,一去不返也——这些都不是很正确的看法。 好在,别人如何分析我,跟我本身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等我给自己排好时间,预备去沙漠住一年时,除了我的父亲鼓励我之外,另外只有一个朋友,他不笑话我,也不阻止我,更不拖累我。他,默默地收拾了行李,先去沙漠的磷矿公司找到了事,安定下来,等我单独去非洲时好照顾我。他知道我是个一意孤行的倔强女子,我不会改变计划的。 在这个人为了爱情去沙漠里受苦时,我心里已经决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辈子流浪下去了。 那个人,就是我现在的丈夫荷西。 这都是两年以前的旧事了。 当时的三毛与荷西,在最初的愿望上是违背的。 三毛探寻过荷西的意思,都没有得到荷西明确的回复,三毛甚至打算放弃自己的沙漠计划,同荷西一同去爱琴海潜水。 那段时间荷西总是忙忙碌碌,三毛问他做什么他也不说,后来索性就不见了,没有留下一点线索,三毛怎么也找不见他。正内心踌躇的时候她收到荷西从沙漠寄来的一封信,信里这么说道:“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你在身边,只有跟你结婚,要不然我的心永远不能减去这份痛楚的感觉。我们夏天在沙漠结婚好吗?我在沙漠等着你。” 深爱如荷西,他怕三毛去沙漠受苦,又想给她一个惊喜,于是不声不响在撒哈拉一家磷矿公司申请到职位,这样等三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安置好了一切,三毛便不用再受苦。 揣测到爱人的心意,这并不是难事,在意一个人就会知道她的喜好与软肋,而一切看来,总是爱人的初心最简单,摆脱了方式、策略、计较得失,感情也显得没有对错的路可言。而如何给出自己的情意,有些人善于节制,有些人顺水推舟,有些人爱得笨拙。 荷西是这所有的一切,他是三毛的最佳爱人,最佳精神伴侣。 所以当三毛收到信后,她的心都澎湃起来,那个在遥远沙漠的男人,把她的心一点点虏获,让她心甘情愿跳进去。 而三毛最终答应荷西的求婚,说法众说纷纭。 我们可见的是三毛拒绝了很多优秀男士的求婚,而最后选择了比自己小那么多岁的荷西来共度一生。无论是日本富二代男友,还是德国大使男友,或者是在美国读书的中国博士,她们都不能真正走进三毛心里。 三毛内心的孤独注定了她需要的是一个精神上的爱人,然而年轻时期情感的坎坷,或者被喜欢的人拒绝,或者爱人突然死亡,都让三毛对爱情有了另一层的理解。或者正如三毛的姐姐陈田心所言,“她总有一些想要却没办法得到的东西”,加之三毛的冲动与悲观心理,或者会有一股“既然得不到就不要”的心态。 三毛在华人的世界里找不到能走入她内心的、也愿意接受她的神经质的男人,而荷西是一个小三毛很多岁的外国人。在生活习惯与文化上,两者的差异很明显,但这种差异却给三毛带来了过去没有过的安全感。也因为文化的不同,三毛对荷西会比对待中国男人显得宽容又包容。 而同类的中国男人,与三毛的气质与学识相近的,或者并不想找与自己如此相近的,或者是精神上比自己强大的女人。尽管三毛在投入爱情时显得特别谦卑,但这仍旧不能遮掩她是一个十分喜欢自作主张的女人,她用一种强硬而主动的方式去喜欢男人。而更多的男人需要找的伴侣,是温顺的、平和的,而不是三毛这样的情绪化与文艺化。 于是,这一次,三毛毫不犹豫选择了荷西。 于是,三毛整理了行李,留了一封信,决绝又洋洋得意——走了,结婚去了,珍重也不再见! 然后,带着爱与兴奋,奔向了未知的大漠。 连理 后来, 我有一度变成了, 一个不相信爱情的女人。 于是我走了。 走到沙漠里头去, 也不是去找爱情, 我想大概是去, 寻找一种前世的乡愁吧。 三毛在她的作品《回声》中的《沙漠》里有过一段这样的独白。 那首歌被齐豫和潘越云唱得苍凉又悲壮: 前世的乡愁, 铺展在眼前。 一匹黄沙, 万丈的布。 当我,当我, 被这天地玄黄, 牢牢捆住, 漂流的心, 在这里, 慢慢,慢慢, 一同落尘。 呼啸长空的风, 卷去了不回的路。 大地就这么, 交出了它的秘密。 那时,沙漠便不再只是沙漠, 沙漠化为一口水井, 井里面一双水的眼睛, 一双水的眼睛, 荡出一抹微笑。 沙漠的生活是三毛一生中最精彩的华章,也是被读者最津津乐道的一段经历。后来有人这么评价这段生活——《沙漠》《今世》《孀》歌唱的是三毛生命的高潮,也是这张专辑的高潮:三毛走到沙漠里头去寻找她前世的乡愁,与荷西开始了生生世世的约会。 去沙漠这样的愿望也许你想也不会想,这却是三毛执着的事。多年后,当三毛红遍大江南北,不得不承认,三毛热的现象,一方面是因为她的文字,另一方面便是她特立独行的生活方式。在文字上她是讲述者,而在生活上,她是那个年代无数女性的引导者。 飞机降落在西属撒哈拉沙漠的阿雍机场,她的荷西在那里等着她。 荷西见到三毛,结结实实把她抱起来,分别了三个月,思念尤甚。 这个健硕的大胡子男人,穿着卡其色衬衫,一条极脏的牛仔裤。须发上都是黄沙,脸被烈日晒成了黑红,嘴唇也干裂开,粗粗糙糙。三毛心疼坏了,眼前她的爱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外形和身体有了如此剧烈的变化,他本该是一条在海洋里畅游的鱼啊,如今却为了自己的祈盼甘愿来到沙漠受苦。 荷西带着三毛向住处走去,三毛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来到了沙漠,马上要面对的生活已成了一个重大考验的事实,而不再是理想中甚而含着浪漫情调的幼稚想法了。从机场出来,三毛心跳得很快,她难以控制自己内心的激动,半生的乡愁,一旦回归这片土地,感触不能自已。 远处是没有边际的黄沙,恨不得把所有人类和植物都吞噬进去,黄沙之上是呜咽着盘旋的风。天是辽阔的,深远且清透;地是无垠的,厚重且雄壮。 黄昏把沙漠染成了血红色,天地都是一片凄怆。三毛被眼前的大自然征服了,她从没有看到过如此壮丽的景象,这样的壮丽带着苍凉,一丝一丝落尽三毛的眼里。 正是这样的沙漠,这样的落日,才造就了三毛那么多精妙绝伦的文章,那些文字是属于沙漠的,只有这样的辽阔和浑厚才能孕育出如此雄壮的文字,沙漠吞噬了三毛又成就了三毛,让她的经历和作品都被蒙上厚重的神秘色彩。 然后三毛看到荷西就站在眼前,他微微笑着,说:“你的沙漠,现在你在它怀抱里了。” 三毛点点头,喉咙被哽住了。 从机场到荷西已经租下半个月的房子,是有一段距离的,加上三毛携带的箱子和书刊都很重,荷西与三毛走得很慢。 沿途偶尔开过几辆车,荷西伸手要搭车,也没有人停下来。走了大约四十分钟,他们转进一个斜坡,到了一条硬路上,这才看见了炊烟和人家。 荷西在风里对三毛说:“你看,这就是阿雍城的外围,我们的家就在下面。” 三毛远远望去,看到搭着几十个千疮百孔的大帐篷,也有铁皮做的小屋,沙地里有几只单峰骆驼和成群的山羊。 她见到过很多穿棉布的中国服饰或者是紧身裸露的西方服饰的人,而这一次,她见到了穿深蓝色布料的民族,这让她分外的新鲜。视觉上的冲突与生活差异一再的提醒着三毛——这已经是一个新的世界了。 远离了楼宇和车丛,生命在大自然的安抚下变得缓慢起来。生老病死都成了安详的事,好像命运早有安排,这都没什么紧要。紧要的是要享受当下的生活,要看大漠孤烟,看长河落日,要挽着爱人的手臂,要让每一分钟都有它的意义。 贫瘠的地方没有过多的约束,人们接受的文化少,交流与习惯都呈现出一股浓厚的天性气息。然而这样的气息,带着几分自由和散漫的味道,生活因此变得优雅且动人。这就是三毛心里的精神文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活出自己的心。 而那些养尊处优的温室花朵,依旧是衣着光鲜,读书、结婚、生子,循环着一眼望到结尾的生命,我们皆如此,惧怕磨砺与未知。只有三毛,她把每一次未知都嚼烂,背上行囊,走过千山万水,只为了过去看一看。 生命是一场没有止境的体验。只是回头望,那么多的人依旧年轻,选择执着和疯狂的机会却越来越少。 人生错在太明白,错在没有勇气选择。 终于,荷西带三毛走进了一条长街,街旁有零落的空心砖的四方房子散落在夕阳下。 三毛看到连在一排的房子最后一幢很小的、有长圆形的拱门,直觉告诉她,那一定就是她的家。 荷西果然向那间小屋走去,他汗流浃背地将大箱子丢在门口,回过头深情望着三毛,像一个恶作剧得逞急需得到表扬的大男孩,他说到了,这就是我们的家。 三毛打量眼前的房子,它正对面,是一大片垃圾场,再前方是一片波浪似的沙谷,再远就是广阔的天空。家后面是一个高坡,没有沙,有大块的硬石头和硬土。邻居们的屋子里看不到一个人,只有不断的风剧烈吹拂着她的头发和长裙。 三毛还沉浸在初来的喜悦中,荷西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他说:“我们的第一个家,我抱你进去,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太太了。” 这是最平淡的结合,甚至显得有一些过于简洁不够隆重,然而当荷西风尘仆仆地说出这些的时候,当三毛面对着隆隆作响的沙漠和小房子的时候,三毛被眼前的一切深深打动了。她尚且没有热烈地爱过荷西,尚且不曾真正交出自己的心,却在荷西的呵护与浪漫下,被完完全全地包裹起来,满满地往下沉,往下沉,她喜欢这样平静且舒适的结合,让她心安又幸福。 沙漠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只是,这实在是一个不太好的住处,沙漠环境的恶劣让整个房子过于简陋。房子的空间非常狭小,荷西走了四大步,走廊就走尽了。房子中间有一块四方形的大洞,洞外就是鸽灰色的天空。 三毛丢下手里的枕头套,她没有告诉荷西这枕头套里塞着满满的钱,那是来沙漠之前,父亲担心三毛在沙漠的供给,打给她的一笔钱。 三毛赶去看她的房间,房间也是极小的,其实都不必走路,站在大洞下看看就一目了然了。三毛去走了一下,是横四大步,直五大步。另外一间,小得放下一个大床之外,只有进门的地方,还有手臂那么宽大的一条横的空间。 厨房是四张报纸平铺起来那么大,有一个污黄色裂了的水槽,还有一个水泥砌的平台。 浴室有抽水马桶和洗脸池,却没有水箱。三毛看到这里有一些失望,但是她看到这里有一个白浴缸,马上又开心了,这时候她自然也明白了浴缸就是奢侈品,在她眼里它完全是达达派的艺术产品——不实际去用它,它就是雕塑。 地是水泥地,高低不平。墙是空心砖原来的深灰色,上面没有再涂石灰,砖块接缝地方的干水泥就赤裸裸的挂在那儿。 灯泡也很小,光秃秃地吊着,电线上停满了密密麻麻的苍蝇。墙左角上面有个缺口,风不断灌进来。打开水龙头,流出来几滴浓浓绿绿的液体,没有一滴水。 屋子里所有的陈设加起来差不多就这些,艰苦的简陋的将贫瘠二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三毛这时才想起到厨房浴室外的石阶去,看看通到哪里。 荷西又说:“不用看了,上面是公用天台,明天再上去吧。我前几天也买了一只母羊,正跟房东的混在一起养,以后我们可以有鲜奶喝。” 听见居然有一只羊,三毛意外地惊喜了一大阵。荷西急着问她对家的第一印象。 三毛回答他:“很好,我喜欢,真的,我们慢慢来布置。” 有了家就有了一切,于三毛而言,这里是遮风挡雨处,是爱情的滋养地,她终于可以不再漂泊,可以安安稳稳住下来,与她的爱人在一起,去慢慢经营憧憬已久的生活。 过去怕孤独就到处跑,行走在异乡里反而不觉得孤独,所以哪怕孑然一身也不会觉得苦。 如今有了爱人,心有了归属,却尝到了孤独的滋味。爱一个人便是如此,恨不得把世间一切美好都拱手送出,又恨不得时时刻刻捆绑在一起,恨不得一起生,也恨不得一起死一死,以此来证明彼此是深爱的。 三毛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落进了荷西的爱情里。 只是这沙漠里的日子着实不好过。 房租是一万元,约合人民币1400多元,这是不包含水电的。这里的水贵得要命,还要去市政府申请才可以有。 三毛被家里的环境搞晕了,她决定重新改造一下这里,便提议出去买冰箱和食物。 出门的一路,三毛都拎着她的枕头套,路过沙地、坟场、汽油站,等到天色都黑了,才终于到了镇上。 说是镇上,其实就是市政府,是撒哈拉沙漠的行政与城镇中心。这里有银行、法院、邮局,也有好几家商场,荷西公司的总办公室也在这里。闪着绿光的是酒店,漆黄土色墙面的是电影院。也有一排整齐的公寓,有很大的白房子,里面有树木,有游泳池,也有音乐,这是总督的家和军官俱乐部。也有一个像皇宫的城堡,那是国家旅馆,是给政府人员住的。 镇上是殖民地白人的生活范围,三毛与荷西的住处叫作坟场区,撒哈拉威人住在镇上和镇外。这里是有计程车的,牌子居然是奔驰牌。 日子就这样,在新鲜感与贫瘠里忙忙碌碌地开始了。 三毛与荷西在镇上的杂货店里买了一只很小的冰箱,一只冷冻机,一个煤气炉,一条毯子。等到付钱的时候,三毛打开她的枕头套,拿出钱来。荷西很惊讶地看着三毛,他显然不知道这个枕头套里塞了满满的钱,只听到三毛说:“我们还没有结婚,我也来付一点。” 是在国外生活久了养成的习惯,aa算不上,却也会力所能及去多付出一些,不愿意贪别人的小便宜。 人格的重要性在三毛眼里是不可忽视的,这一点从她在台湾或者踏出国门,都依旧秉承着,誓要做一个独立又自强的人。 只是荷西不能够理解,他看到塞满了钱的枕头,心想三毛毕竟是女子,恐怕是吃不了苦的,于是绷着脸看着三毛,说:“我想——我想,你不可能习惯长住沙漠的,你旅行结束,我就辞工,一起走吧!” 三毛不明白荷西的意思,于是追问原因,荷西又说:“你来撒哈拉,是一件表面倔强而内心浪漫的事件,你很快就会厌它。你有那么多钱,你的日子不会肯跟别人一样过。” 三毛这才明白了荷西的意思,于是跟他保证以后不再花父亲给的钱,还把这些钱存进了中央银行的定期存户,要半年后才可动用。荷西说以后他们两个人的生活都要靠自己的工资维持,好歹都要过下去。 三毛是有些生气的,这么多年的独自漂泊,这么久的相识,就为了这么一点钱,竟然被荷西认作虚荣的女子。只是又碍着荷西的面子,到底也是自尊心强的男子,大抵也是觉得让女友花钱丢了面子。 去撒哈拉的第一晚,三毛缩在睡袋里,荷西包着薄薄的毯子,在近乎零度的气温下,他们只在水泥地上铺了帐篷的一块帆布,就这样靠着冻到了天亮。 这是三毛来到沙漠的第一日,匆匆碌碌又充满好奇。只是这个夜晚依旧有些清冷,说不出是温度还是心的缘故,不过也好,正因为如此,才让爱再一次有了可乘之机,让一桩桩回忆重演,让一帧帧往事浮现。 第二天早晨,荷西与三毛去镇上法院申请结婚的事情。 这时候荷西与三毛才知道,文件申请起来是多么复杂。他们两个的婚姻,涉及好几个地方的外交部文件,台湾的、台湾驻西班牙机构的、西班牙外交部的,这些文件全部办好之后,再到阿雍小镇做登记处理,然后发还马德里的原籍做公告。处理这些文件,差不多需要三个月的时间。 然后继续去准备家居用材,三毛买了一个价格贵得没有道理的床垫,荷西在市政府申请送水时,她又买了五大张撒哈拉威人用的粗草席、一个锅、四个盘子、叉匙各两份、刀,又买了水桶、扫把、刷子、衣夹、肥皂、油米糖醋…… 东西贵得令人灰心,直到最后三毛握着荷西给的薄薄一叠钱,实在不忍心继续买下去。 三毛向撒哈拉威人的房东借了从沙漠里打来的水,第一顿饭煮出来是咸的。尽管忙忙碌碌买了一些家具,但是房间依旧是空荡荡,只有地上的五张撒哈拉威的席子。房子天窗上有一个洞,撒哈拉威的小孩会过来玩耍,从上面探出头来。 荷西为了赚更多的钱,夜以继日的工作,他工作的磷矿工地,与他们租的房子有近一百公里来回的路程。于是那个家,只有周末的时候才有男主人,平日荷西下班了赶回来,夜深了,再坐交通车回宿舍。 白天三毛一个人去镇上,午后不热了也会有撒哈拉威邻居过来聊天。 生活依旧要继续的,荷西不在的时候,三毛就撑起了这个家,她在炎炎烈日下走很远很远的路去镇上。后来,经过外籍军团退休司令的介绍,三毛常常跟着卖水的大卡车,去附近几百里方圆的沙漠游玩。夜里她就自己搭帐篷睡在游牧民族的附近,因为有军团司令的关照,没有人敢动她。 夜里的沙漠荒凉又寂静,黑色像温柔的兽乖乖躺在三毛身边。以月为枕,披星入眠,大概就是三毛当时的写照吧。 有时候,三毛也带了白糖、尼龙线、药、烟之类的东西送给一无所有的贫困居民,她是好客的,为人又热情爽朗,在当地很多人都喜欢与三毛交流,同她做朋友。 生活慢慢变得热闹,只是荷西白日都是不在的,三毛一个人学会了在沙漠的生存本领,她说:“只有在深入大漠里,看日出日落时一群群飞奔野羚羊的美景时,我的心才忘记了现实生活的枯燥和艰苦。” 沙漠的日子远没有三毛想象中那么浪漫,即便此时有了爱人荷西,可他却要忙碌于工作不能常陪伴在三毛身边。一望无垠的沙漠,孤孤单单的行者。生活的重担与琐碎让三毛心力交瘁,譬如买日常用品,譬如买水,三毛在文章里这样写过: 灼人的烈日下,我双手提着水箱的柄,走四五步,就停下来,喘一口气,再提十几步,再停,再走,汗流如雨,脊椎痛得发抖,面红耳赤,步子也软了,而家,还是远远的一个小黑点,似乎永远不会走到。 提水到家,我马上平躺在席子上,这样我的脊椎就可以少痛一些。 有时候煤气用完了,我没有气力将空桶拖去镇上换,计程车要先走路到镇上去叫,我又懒得去。 于是,我常常借了邻居的铁皮炭炉子,蹲在门外扇火,烟呛得眼泪流个不停。 在这种时候,我总庆幸我的母亲没有千里眼,不然,她美丽的面颊要为她最爱的女儿浸湿了——我的女儿是我们捧在手里,掌上明珠似的扶养大的啊!她一定会这样软弱的哭出来。 我并不气馁,人,多几种生活的经验总是可贵的事。 结婚前,如果荷西在加班,我就坐在席子上,听窗外吹过如泣如诉的风声。 家里没有书报,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吃饭坐在地上,睡觉换一个房间再躺在地上的床垫。 墙在中午是烫手的,在夜间是冰凉的。电,运气好时会来,大半是没有电。黄昏来了,我就望着那个四方的大洞,看灰沙静悄悄的像粉一样撒下来。 夜来了,我点上白蜡烛,看它的眼泪淌成什么形象。 大漠的生活是孤绝的,生活的艰苦与贫瘠让当初一切的幻想都成为泡影。 在荷西认为三毛必定会退缩的时候,她又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乐趣——写字。 家里没有抽屉,没有衣柜,衣服就放在箱子里,鞋子和零碎东西装大纸盒。三毛写字要找一块板来放在膝盖上,垫着木板写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总归是有了事情可以做。 孤独让人变得更加清醒,而习惯孤独却是极为艰难的,更何况是沙漠那样的噬人的孤独! 夜间灰黑色的冷墙让三毛觉得阴寒,她坐在席子上,听窗外吹过如泣如诉的风声。 她更加想念荷西了。 有时候荷西赶夜间交通车回工地,三毛等他将门咔嗒一声带上时,就没有理性地流下泪来,疯了一样冲上天台去看,还看见他的身影,就又冲下来出去追他。 一次三毛终于不能忍受思念,她央求荷西:“你留下来行不行?求求你,今天又没有电,我很寂寞。” 荷西很难过,他看着追出来的三毛,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眼圈悄悄红了。 荷西说:“三毛,明天我代人的早班,六点就要在了,留下来,清早怎么赶得上去那么远?而且我没有早晨的乘车证。” “不要多赚了,我们银行有钱,不要拼命工作了。” “银行的钱,将来请父亲借我们买幢小房子。生活费我多赚给你,忍耐一下,结婚后我就不再加班了。” 是努力又有担当的男子,想给自己爱的女人好的生活,于是再苦再累都成了稀松平常的事。荷西将三毛用力抱了一下,把她往家的方向推。三毛一面慢慢跑步回去,一面又回头去看,荷西也在远远的星空下向她挥手。 相恋的两个人,每一天的分离鼻子都是酸酸的,这份爱千里迢迢追回来,用尽了耐心与等待才犁开蛮荒的感情。荷西也好,三毛也罢,都只愿得到世俗的幸福,炒河虾粉肠,酿杏花雨酒,生活得寡淡温情。 可就是这股“爱情”的滋味儿,让两个人把不再收敛的热烈与思念也一并承受了下来,爱人是温暖的事,但倘若少了陪伴,连孤独都会翻倍。 而三毛仍旧不能把孤独熬成一盘菜肴,像当地的撒哈拉威人那样,只是坐在席子上,什么也不去做。她慢慢地试着写东西来消磨自己的时光,只是家里连一只桌子都没有,三毛就到镇上的木材店铺去看木材。这里的木材价钱实在是贵得吓人,三毛买不起,正好看到店外有很大的堆货的长木箱要丢。三毛跟老板讨了五个这种大木箱,又叫了两辆路车拉回家里去。 一路上三毛开心极了,吹起了口哨。这样在别人看来已经没有意义的垃圾品,又被她如获至宝一般捡了回来,如今的三毛同荷西一样,会为了得到实用的东西而欣喜若狂。 这几只大木箱太大了,是搬不进家门的,而三毛又实在没有力气将它们搬上去,只能等荷西回来再做决定。可是这些木头竟然成了邻居们觊觎的东西,三毛担心她辛辛苦苦得来的宝贝被偷走,只能成天守着它们。可是也不能一分一刻都不离开,三毛便想了法子,去对面的垃圾场捡了几个空罐头,打了洞,将它们挂在木箱周围。若是有人来偷宝贝,空罐头就会当当作响。 三个月的沙漠生活将三毛磨砺得愈加能干,等到荷西终于回来,他替三毛做了滑车,将这些木箱搬上天台。荷西拆开铁条,打散木箱,这些东西太结实了,荷西的手被钉子磨出了血。 荷西的工作总是太繁忙,白天在家中的时间是没有的,所以钉家具的工作只能放在周末进行。荷西画出来图纸让三毛选样式,三毛总是选一些最简单的样式,隔天一大早两个人就起床开工,一下一下地将木片钉在一起。 荷西后来才告诉三毛,这些用来制作成桌子、书架、厨房小茶几的木材,是从西班牙运来沙漠的棺材的包装箱。 三毛一阵愕然。 在这段白手起家的生活中,因为身处异乡而流露出真正的性格本质,这时的形态是遮掩不住的。记得有一句话,如果要知道与一个人是不是适合结婚,就带他去旅行,在途中每个人都会因为到了新环境而来不及遮掩自己,从而展开真正的自己。 这一次的试验,荷西与三毛是都打通关了的。荷西的勤劳与包容,三毛的简朴与真诚,都在彼此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感情也随着相处时间而愈加深厚。 这样不再是提心吊胆的爱,紧紧兜住了彼此的来日方长,用最最平静的力量,等待着神性的注意和偏袒。 然后,三毛终于等到了法院的通知,老秘书神神秘秘地跟她讲:“我替你们安排好了日子。明天下午,六点钟。” 而此时,荷西甚至不知道他就要结婚了。 三毛托荷西公司的司机转告荷西,说:“他明天跟我结婚,叫他下班到镇上来。”听的人感觉很奇怪,是荷西自己要结婚,他怎么还不知道时间呢?三毛说:“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荷西知道了消息马上翘班回家了,兴奋得晕头转向,他的愿望终于达成了,那个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女人,终于就要成为自己的妻子,从此相依相偎,白头偕老。 两个人决定在结婚前去给家里发电报,于是一起出门。 三毛的电报道:“明天结婚三毛”。 荷西的电报道:“对不起,临时通知你们,我们事先也不知道明天结婚,请原谅——。” 简短的、甜蜜的两份电报,漂洋过海传送到三毛和荷西的家人手中。 事后,荷西带三毛去镇上的电影院看了一场《希腊左巴》,在形式上算是与旧过去道别了。这个早早便打翻了深情招牌的西班牙男子,用他时光的剪刀把自己的爱情修剪出一寸寸清晰的轮廓。宿命对于这样浓厚的爱,总是垂青到倾囊以待,荷西当然懂得这一刻的来之不易,他心里化成了浓浓的蜜糖,整个人都沸腾了起来。 次日,是荷西与三毛结婚的日子。 因为是临时知道的结婚日子,荷西来不及请假,只好照常去上班。下午五点多时候,荷西急匆匆敲门,手里捧着一个纸盒,说:“我有东西送给你。” 三毛尖叫起来,一面叫一面抢,说:“一定是花!” 荷西很忧伤,他知道爱人喜欢花朵,可在这里又是没有办法的事,于是说:“沙漠里哪里变得出花来嘛!” 事后的三毛认真反思了自己当时的娇气,明明是沙漠的环境,贫瘠和干涸如此,她却还满心天真地以为可以收到花朵。 三毛接过荷西的礼物,一层层打开。是一副完整的骆驼头骨。两个骷髅的眼睛是一对大黑洞,骨头很完整地合在一起,一大排牙齿龇牙咧嘴对着三毛。 这是一份极为珍贵又来之不易的结婚礼物,它不是三毛初愿的鲜花,却以最最意外的惊喜打动了她的心。荷西捡到这幅完整的头骨是极艰难的,三毛当然也懂得,那么辽阔深远的沙漠,要走多少路忍耐多少炎热与干渴,才能找到这样一副完整的礼物。这不是昂贵的房子,也不是优雅的珠宝首饰,却饱含了荷西的深情与心意,这样的心意不带有任何的攻击性,他不需要三毛扣押整个青春,也不需要她承诺日后相夫教子;他给的爱是自由的天然的,对三毛的期许也是自由的。三毛甚至向荷西宣言,说婚后依旧要我行我素,荷西却笑了笑,满口答应,说我就是要你我行我素,失去了你的个性和作风,我何必娶你呢。 或者正如三毛所言:“我们是终身相伴却有孑然自由的两个人,不过是希望结伴而行,对彼此都没有过分的要求和占领。” 只有这样的荷西,才能彻底虏获三毛的心。 我只是感觉冥冥中都有安排,感谢上帝,给了我六年这么美满的生活,我曾经在书上说过:“在结婚以前我没有疯狂的恋爱过,但在我结婚的时候,我却有这么大的信心,把我的手交在他的手里,后来我发觉我的决定是对的。”如果他继续活下去,我仍要说我对这个婚姻永远不后悔。所以我认为年龄、经济、国籍,甚至于学识都不是择偶的条件,固然对一般人来说这些条件当然都是重要的,但是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彼此的品格和心灵,这才是我们所要讲求的所谓“门当户对”的东西。 六点钟结婚,荷西与三毛匆匆忙忙地挑起了衣服。 荷西挑了一件深蓝色的衬衫,还把平日留惯了的大胡子也认真地修了修。三毛挑了一件浅蓝色的细麻布长衣服,荷西很喜欢,不停对三毛说:“很好!田园风味,这么简单反而好看。” 三毛把头发披下来,戴一顶阔边草帽,帽子上没有花,便插了把厨房拿来的香菜。然后走四十分钟的路程去镇上法院。三毛这样描述当时的心情: 那时候,我们没有房,没有车,没有床架,没有衣柜,没有瓦斯,没有家具,没有水,没有电,没有吃的,没有穿的,甚而没有一件新娘的嫁衣和一朵鲜花。 而我们要结婚。 结婚被法院安排在下午六点钟。白天的日子,我当日要嫁的荷西,也没有请假,他照常上班。我特为来回走了好多次两公里的路,多买了几桶水,当心的放在浴缸里存着——因为要庆祝。 为着来来回回的在沙漠中提水,那日累得不堪,在婚礼之前,竟然倒在席子上睡着了。 接近黄昏的时候,荷西敲门敲得好似打鼓一样,我惊跳起来去开门,头上还都是发卷。 没有想到荷西手中捧着一个大纸盒,看见他那焕发又深情的眼睛,我就开始猜,猜盒子里有什么东西藏着,一面猜一面就上去抢,叫喊着:“是不是鲜花?” 这句话显然刺伤了荷西,也使体贴的他因而自责,是一件明明办不到的东西——在沙漠里,而我竟然那么俗气地盼望着在婚礼上手中可以有一把花。 打开盒子来一看的时候,我的尖叫又尖叫,如同一个孩子一般喜悦了荷西的心。 是一副完整的骆驼头骨,说多吓人有多吓人,可是真心诚意地爱上了它,并不是做假去取悦那个新郎的。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这份礼物。荷西说,在沙漠里都快走死、烤死了,才得来这副完全的,我放下头骨,将手放在他肩上,给了他轻轻一吻。那一霎间,我们没有想到一切的缺乏,我们只想到再过一小时,就要成为结发夫妻,那种幸福的心情,使得两个人同时眼眶发热。 法院里的人个个西装领带,只有荷西与三毛,如此的随意又舒适。 婚礼上,法官叫:“三毛女士。” 三毛条件反射地问:“什么?” 是如此的紧张又纯真。 而荷西,他的手已经开始微微抖起来。再看看法官,他显然是更加紧张,这是沙漠第一次有人来公证结婚。等到法官问三毛:“你愿意做荷西的妻子吗?”三毛明明知道她该回答“是”,而她却回答成了“好”。 最后进行完仪式,法官宣布两人成婚,荷西与三毛都很兴奋,欢呼雀跃。结果三毛手上光光的,原来那个法官太紧张了,竟然都忘记了让他们交换结婚戒指。 三毛着急了,喊荷西说:“我的结婚戒指呢?”荷西迅速摸出戒指,说着在我这里,也不等三毛给自己套上,就匆匆戴在手指上,然后奔出去找法官要户口簿。 人生中第一次的婚礼,三毛的婚礼,荷西的婚礼,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在慌乱中结束了。 甚至是多少年后,当初的紧张心情仍旧历历在目,快马加鞭催化的爱情如今修成了正果,没有轰轰烈烈,也没有甜言蜜语,只是深深地看着彼此,而后便是一起慢慢老去。 荷西提议在镇上的国家旅馆住一天,三毛却觉得太过浪费,她想省下那可以买一星期菜的住宿钱,于是两人又牵着手走过沙地回家。 荷西开玩笑地说:“你也许是第一个走路结婚的新娘。” 早就过了不分青红皂白交付自己的年纪,又是历经了坎坷的人,三毛自然不会轻易以摧毁自己为代价来成全一段婚姻,来让自己心甘情愿留下来。而此刻,她不用再千方百计应和爱人的脚步,也不用被责任与承诺束缚,她成了一个真正的自由人。 是荷西的爱,让三毛真真正正地自由起来。而这一刻,他们的“自我”从彼此的世界消弭了,此刻所有的爱都不再需要哺乳,它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成了习惯,成了三毛与荷西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的心动。 为爱庆生,以时光与万籁来祝贺——他们真正地在一起了,彼此融合,不再分离。 婚后六年荷西过世,三毛把当初荷西送给他的结婚礼物——完整的骆驼头骨,带回了台湾,还为它拍摄了照片,三毛说:“这副头骨,就是死,也不给人的,就请它陪着我,在奔向彼岸的时候,一同去赴一个久等了的约会吧。” 骤然又想起荷西曾问过三毛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人,三毛回答:“顺眼的千万富翁也嫁,不顺眼的亿万富翁也不嫁,如果是你能吃饱就行,还可以少吃点。” 而后来,她的爱人先于她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他留下的爱,依旧倾注在三毛每一寸血肉里,滋养她好好地活下去。 比翼 想到中国,我竟觉得那是一个前世,离我是那样远,远可不及。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名,也无所谓利;他们就是沙漠里的一种产物,跟沙漠里的一块石头,一朵仙人掌上的小花一样,属于大自然。他们从不抱怨冷,从不抱怨热,也许知道世局,但并不关心;如果每一个人都像撒哈拉人,这个世界不会进步,但至少和平。更可贵的,他们是非常快乐的民族,可是并不刻意追求;这是最高的境界,也是最低的境界。 撒哈拉沙漠的贫瘠却成就了三毛与荷西爱情的丰富,她们的婚姻得到周遭朋友和同事的支持。结婚后,荷西的公司答应给他们两万元的家具补助费,荷西的薪水也加了七千多,并且给他们减税,房租津贴一个月给六千五百元。三毛的社会保险也办了,经济有了很大的改善。 公司还给了荷西半个月的婚假,荷西的好友自愿代班,这对新婚夫妻因此有了一整个月的时间去蜜月旅行。 新婚的当晚,当荷西与三毛回到家中,他们看到地上有个盒子,里面有一个纸条,写着:新婚快乐! 是荷西公司的同事送来的,盒子里放的是结婚蛋糕,荷西为三毛一块块切来,送到她手里,眼里是化不开的甜蜜。 这是新婚的第一天,没有车群开路,也没有豪华舒适的房屋,他们的婚房,依旧是简陋质朴——一个书架,一张桌子,还有一长排衣柜,厨房有一个小茶几,还有新的沙漠麻布彩色条纹窗帘…… 而爱情,就是在这样的荒蛮中开出最绚丽的花。 叶芝的《当你老了》,或许最适合这时的陈述: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爱情的美妙正缓缓散发开来,这对新婚的情侣决定去蜜月旅行。他们请向导,租吉普车,往西走,经过马克贝斯,进入阿尔及利亚,再转回西属撒哈拉沙漠,由斯马拉斜进茅里塔尼直到新内加边界,再由另一条路上升到西属沙漠下方的维亚西纳略,最后回到阿雍。 这样点点滴滴的朝夕相处里,三毛与荷西的情意愈加浓厚。她当然知道她的丈夫是一个多么优秀的人,抛开世俗与浮华,荷西对三毛的爱护让三毛体会到从未拥有的温暖。另一方面,荷西对三毛的尊重与理解,也让三毛的心变得轻松没有负担。 甚至可以说,如果之前三毛只是彻底对荷西打开了自己的心扉,那么这一段蜜月旅行,则让三毛真心实意把荷西当成自己的丈夫,并决心爱他、照顾他、追随他一生一世。 蜜月回来之后,就只剩下一周的时间,荷西和三毛开始疯狂地装饰他们的房子。荷西去镇上买了石灰、水泥,再去借了梯子、工具,两个人日日夜夜的工作,把这个家里里外外粉刷成洁白。 从远处看来,荷西与三毛的住处鹤立鸡群,外形漂亮,舒适度也高。 三毛用空心砖铺在房间的右侧,上面盖上棺材外板。又买来两个厚海绵垫,一个竖放靠墙,一个贴着平放在棺材板上,再把和窗帘一样的彩色条纹布盖在海绵上,认认真真用线密密地缝起来。 于是三毛的家里有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手工沙发,它美丽,舒适,三毛非常满意。沙发浓重的色彩搭配上雪白的墙,颜色明朗又美丽。 三毛把白布铺在桌子上,上面摆上了母亲从台湾寄来的细竹卷帘,母亲担心沙漠资源的匮乏,怕三毛生活不习惯,甚至是把中国棉质糊的灯罩也寄了过来。一起收到的,还有陶土的茶具,友人寄来的大卷现代版书,还有大箱的皇冠丛书。父亲平时看到有趣的海报也会买下来寄给三毛。姐姐则是寄来大批的衣服,弟弟们最有意思,他们搞了一件和服似的浴衣送给荷西,荷西穿上了像极了三毛喜欢的男演员三船敏郎。 夜幕来临的时候,母亲的棉纸灯罩低低挂着,林怀民那张黑底白字的“云门舞集”四个中国书法字贴在墙上,这个家因为新的构建而真正有了“家”的味道,它不再空洞寒冷,而是变得有色彩、有态度、有人情味儿。 假期结束以后,荷西又开始了他忙碌的工作。 白天荷西去上班,三毛就去拾荒,继续来装饰她与荷西的家。这时的装饰更像是不断的补充,她带着对荷西的爱,无处发泄又无处施展,于是拼了命地都放置在这间小屋子里,每一个摆设都是浓厚的爱,每一次变废为宝都带着俏皮与心意。 后来三毛捡来了汽车废胎,把它洗干净,平放在席子上,里面填上红布坐垫,像个鸟巢似的,客人们来了都抢着坐。 还有捡来的大水瓶,里面插上一丛怒放的野地荆棘,于是绽放出一种强烈的诗意;再后来是捡到不同样式的汽水瓶,她用油漆给它们涂上印第安人似的图案和色彩,它们明丽又与众不同,成了家里不可多得的装饰。 而结婚时荷西送给她的整副骆驼头骨,被她放在书架上,这个位置最明显,也最紧要,因为这是她最心爱的礼物。 三毛逼着荷西用铁皮和玻璃做了一盏风灯,还有几尊偶然在坟场老人那买来的石像,也被她摆放在家里。甚至是快要腐烂的羊皮,三毛也拾回来,学着撒哈拉威人先用盐,再涂上明矾,就又是一张坐垫。 这个家在三毛的精心布置下变得舒适而富有情致,荷西的同事和邻居们都喜欢来访,后来口口相传竟然成了沙漠最美丽的家。 三毛自然是开心极了,要知道她的装饰物大多数是人们扔掉的废物,棺材板也好,旧轮胎也好,更或者是破瓶子,就是这些最普通不过的日常消耗,在三毛眼里都焕发着它们独特的魅力,只需稍加修改,就是一件件精妙绝伦的艺术品。 在拾荒这一点上,不得不说,三毛是从小沿袭到现在的。 这样的房子才是家,才有了归属感与温馨感。当初屋子里的大方洞,不久也被荷西填补好。慢慢的,这个家又添置了羊皮鼓、羊皮水袋、皮风箱、水烟壶、沙漠人手工编织的彩色大床垫、奇形怪状的风沙聚合的石头——沙漠玫瑰。 三毛订阅的杂志也被源源不断的送来,书籍慢慢多起来,家里的配置才显得更好看。 三毛是极有品位的人,她对美的塑造与欣赏超越了同龄人很多倍,许是自幼学绘画的关系,接触艺术较早,对美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许是读书的关系,形成了自己的人生价值观,从此美也是独一的,不肯附和不肯随波逐流。 所以当年那个穿着波西米亚裙子,一头长发的三毛出现在照片上的时候,无数台湾和大陆的读者会惊呼:真的是太美丽了! 而荷西与三毛在沙漠里的家,经过三毛的布置,已经真的成了一个艺术的宫殿。 荷西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妻子有这样的本事,他深爱着他的妻子,她的才华与性情是无穷尽的魅力,她的新想法层出不穷,点子千奇百怪,她热爱自由勇敢无惧,她善良真诚又勤俭耐劳。 如果说三毛捡回了数不尽的宝贝,那么荷西只愿意捡到这一件宝贝——他的妻子三毛。 然而生活不仅仅是浪漫,所有的激情都要回归到柴米油盐酱醋茶里去,痛苦、孤独、忍耐与苦难,这些很受用,是人与生活相处中的大道理。于是时间久了,激情慢慢褪去,生活的琐碎就浮出水面。 是与现代的生活脱节太久了,三毛只觉得自己深陷在无止境的日常劳碌中,沙漠与建造新房子的新鲜感渐渐变淡,她的孤独又悄悄地钻了上来。后来的日子,三毛与荷西的对话也多了一些日常琐碎。 “早上水停了,到隔壁提水!” “买了便宜的西瓜,物价又涨了!” 现实生活里的三毛并不是日后传颂的那么不食人间烟火,那么不看重物质,只是她要的物质,是建立在一定的精神层面之上的,譬如人格的自由、欣赏与爱慕、安全感与稳定,在这些基础之上,需要最基本的物质来满足她的日常所需。 三毛是极其敏感又情感丰富的人,假如物质的贫乏已经干涉到她精神层次的自由,这是她决不能允可的。不在意物质,并不意味着不需要,“衣食足而知荣辱”便是此理。同样,衣食足才能喂饱三毛富饶的精神世界,让她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去经营自己,去创作,去享受生活,去追寻自由。 这才是那个真正意义上追寻自己的心,又无拘无束的三毛。 所以物质上的匮乏,琐碎的生活,也让荷西与三毛的情感日趋枯竭。 去过沙漠的人才会发现在沙漠生活很大的组成部分是寂寥和恐惧。在作品《温柔的夜》里,三毛曾写下过她和荷西的爱情状况,他们也充满了关于金钱物质的争吵。 那时候荷西照旧要去工作赚钱养家,三毛一人在家,对沙漠的探访已过了最初的乐趣,对环境也已经熟悉,却依旧和邻居无话可谈。白天的日子总是难熬,这让三毛感到压抑孤独。三毛不愿意让荷西去工作,希望他可以留在家里陪自己,有时候荷西去上班,三毛跑过去挡住门,不许他出门,甚至说,你要是去,我就拿刀杀你。 是如此的不甘于寂寞却身处于荒寥的沙漠中,是如此的惧怕寂寞却在习惯寂寞。 让人摸不透的任性的三毛小姐。 树大必然是要招风的,更何况是在沙漠这种环境下建构起来的如此美丽的家。 记者来了。她给这个美丽的家拍了很多照片,当看到三毛与荷西最初搬进这里来的照片时,她惊呆了,直呼太不可思议。记者走时又对三毛说:“请转告你的先生,你们把美丽的罗马建成了。” 房东也来了。她看到原本破破旧旧的家如今焕然一新,就动了涨房租的心思。三毛当然不甘示弱,这房子是她与荷西辛辛苦苦才装饰出来,怎么能够把功劳归功在别人身上?三毛生气地把合约书扔在房东面前,说:“你涨房租,我明天就去告你。” 房东气得要死,又没有办法,只能在门外不停地骂三毛。三毛也不理会,躲在屋内自得其乐,她放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交响曲》,把声音调得很大,充满了整个屋子。然后走过去悄悄看看外面暴跳如雷的房东,恶作剧得逞一般笑了笑。 那个悠然地走过去坐在轮胎做的圆椅垫里的三毛,此时让人又气又爱,气她的诡计多端,爱她的纯真自强。 所谓的奇女子,大概就是如此吧。 而三毛最大的本事,还在于做了沙漠里最美丽的厨娘。 这些日后引起中国读者极大兴趣的沙漠奇趣记,也正是三毛生命中最充实愉悦的日子,她把她的心,她的技能全部倾注在自己的爱人身上,每一道菜肴都是甜蜜的心意。 三毛对做家务非常痛恨,但是对煮菜喜爱至极。 可是沙漠中的食材实在是有限,婚后开厨不久,三毛做的都是西菜。后来母亲心疼女儿,从台湾寄来了大批的粉丝、紫菜、冬菇、生力面、猪肉干等可以长期贮存的珍贵食物,三毛爱不释手,吃惯了沙漠里的东西,终于见到了中国食物,实在欢喜。 后来欧洲的女友又寄来罐头酱油,三毛的“中国饭店”正式开张了! 第一道菜是“粉丝煮鸡汤”。荷西没有去过中国,自然不知道粉丝是什么东西。每天回家只是喊着饿,三毛就给他吃这道粉丝煮细面。荷西问三毛这是不是中国的细面,三毛调皮,故意逗荷西,说:“这个啊,叫作雨,是春天下的第一场雨,下在高山上,被一根一根冻住了,山胞扎好了背到山下来一束一束卖了换米酒喝,不容易买到哦!”荷西自然是不信的,但是味道实在是好,他也当真不认识这种中国食材,便也不再继续追问,只是尽情地享受这难得的美食。 到了第二次吃粉丝,就不叫“雨”了,变成了“蚂蚁上树”,将粉丝在平底锅内一炸,撒上绞碎的肉和汁。这一次荷西又认不出了,便问三毛:“什么东西?”三毛依旧跟他开玩笑,说话也不着边际:“这是你钓鱼的那种尼龙线,中国人加工变成白白软软的了。”荷西太喜欢这味道了,不停往嘴巴里塞,一边塞一边说:“如果我们真开饭店,这个菜可卖个好价钱!” 第三次吃粉丝,又换了名字,成了“鱼翅”。三毛把粉丝夹在东北人的“合子饼”里,和菠菜、肉一起绞碎,来当作饼馅。荷西吃了很惊讶,就跟三毛说:“这个小饼里面你撒了鲨鱼的翅膀对不对?我听说这种东西很贵,难怪你只放了一点点。”三毛笑得前仰后合,荷西却难为情了:“以后这只很贵的鱼翅膀,请妈妈不要买了,我要去信谢谢妈妈。”三毛便忙接过话来,撺掇荷西去给妈妈写信。 荷西是不懂得中国千奇百怪的食材的,丰富又美味,中国厨娘总是能得心应手的使用这一切,几片洋葱,几片肉,几分钟变出一个菜来。吃腻了味道,同样的食材还能炒出几种新花样。 食物的魅力在沙漠中给这对新婚夫妻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只是荷西实在是笨,总是认不出三毛变的花样,这让三毛有些失望。 猪肉脯的美味在中国人尽皆知,可是到了荷西那里,是想也想不到有这种吃法的。 这一次三毛怕荷西看到猪肉脯会偷去给同事吃,便趁他不在的时候把藏好的猪肉脯用剪刀剪成小小的方块,放在瓶子里,再藏在毯子里。可正好那一天,荷西的鼻子不舒服,要盖到这条毛毯,三毛竟然是忘了里面还裹了猪肉脯的,自己在一边若无其事地读《水浒传》。荷西摆弄着瓶子,三毛抬头看到荷西手中的瓶子,心想不妙,马上跟荷西说:“这不是你吃的,是药,是中药。”荷西早就看透了妻子的把戏,他才不信这是什么中药,必然又是哪种美味的中国食物。于是荷西说:“我鼻子不通,正好吃中药。”荷西抓了一把放在嘴里,三毛又不能叫他吐出来,只好不再说话。等到荷西吃完了,他很惊讶地跟三毛说:“怪甜的,是什么?”三毛也不告诉荷西实话,没好气地说:“厚片,给咳嗽的人顺喉头的。”荷西这次不再糊涂,他反驳三毛,说:“肉做的厚片?我是白痴啊?”结果真的如三毛所料,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荷西偷了大半瓶去送给同事吃。荷西非常热情,好东西就愿意拿出去与朋友分享。只是从那天起,那些同事一见到三毛,都假装不停的咳嗽,想再骗猪肉干吃。 于是这些在国人看来再普通不过的食物,到了三毛那里,都成了千奇百怪的东西,富有乐趣又有生机。 再后来,包寿司的紫菜被荷西理解成复写纸,荷西死活也不肯吃。三毛就逼着他吃下去,这一回,荷西竟然尝出了是海苔,三毛开心坏了。 寄来的食材是有限的,慢慢就消耗了很多。中国饭店也不能总是开张了,于是三毛又常做起西餐给荷西吃。可是荷西对那些牛排一点胃口都没有,每天直呼:“太太,想吃雨,还是岳母寄来的菜好。” 终于,中国饭店的名号传到了荷西的大老板那里,他主动要求来家里吃这位中国厨娘做的中国菜,并且点了名要吃笋片炒冬菇! 等到荷西的老板来家里的时候,三毛精心布置了一顿晚餐,她要让自己的丈夫在老板面前扬眉吐气的!三毛先做好三道菜,用文火热着,又布置了有蜡炬台的桌子,在桌子上铺上白色的桌布,最后再用一块红布铺成斜角,美丽极了。 这一餐色香味俱全,荷西的老板非常满意,甚至盛情邀请三毛来自己的公司工作,说:“如果公共关系室将来有缺,希望你也来参加工作,做公司的一分子。” 两人当然明白,这都是“笋片炒冬菇”的功劳。可是哪来的笋片呢,荷西分明记得家里已经没有笋片了,于是就问三毛。三毛大笑,说:“你是说小黄瓜炒冬菇吗?”荷西也被三毛逗笑了,这个多才多艺的中国妻子,给他的生活带来了无穷尽的乐趣,荷西不停称赞三毛,口里大叫:“万岁,万岁,你是那只猴子,那只七十二变的,叫什么,什么……”三毛拍了下荷西的头,说:“齐天大圣孙悟空,这次不要忘了。” 沙漠烹饪的乐趣,让三毛对这段生活倍感珍惜,甚至日后纵观三毛的诸多作品,在撒哈拉沙漠的这一段都是她创作的顶峰。她为烹饪专门写了长文《中国饭店》,于一九七四年十月六日登在台湾的《联合报》副刊上,这是三毛停笔十年后刊出的首作,收入《撒哈拉沙漠》,于一九七六年出版时改名为《沙漠中的饭店》。 也是从这个时候起,她正式开始使用“三毛”这个笔名。 一九六二年她的第一篇作品以本名陈平发表在白先勇主编的《现代文学》上,之后她又有几篇短篇小说和散文发表,多见于《皇冠》《幼狮文艺》《中央副刊》等刊物。后来集结为《雨季不再来》出版,这是三毛出国前的作品,风格多偏向于忧郁、苍白、愁苦。 直到三毛正式踏足进撒哈拉沙漠,孤寂与雄壮使她的文风更加的老练独到,在写作上也有了新的突破。这时的三毛不仅仅是写作文字,更是写作自己的生活。 甚至多年之后,与这些精美优良的作品同样为人称道的,还是三毛的特殊阅历和生活方式。 而最终定下“三毛”笔名的初衷,在全文的开篇有过描述,三毛认为《三毛流浪记》里的主人公与自己非常贴合,同样都是四处流浪漂泊,同样的纯真又孤独,再加之她很喜欢那种当亲友读起来不知道是自己所写的欣喜,这样的神秘感让她兴奋不已。 而这时的三毛已经在中国渐渐吸引了大家的眼球,慢慢红遍了大江南北。她的文字细细读来并不像很多人讲的那样很软很优美,而是和沙漠一样沙砾感严重,落笔大体都很硬,掺着点抒情的感叹,两种笔触一交锋,硬的部分就把抒情的部分衬得很柔。 三毛笔下的游记又是很文学化的。沙漠是她的广袤情怀,荷西是她沙漠风情生活的引子。沙漠是寂寥的、荒芜的,在这样的土地上孕育出的爱情总是更加艰苦。这在一定程度上与都市言情作家拉开了距离,情感的载体不一样。可三毛的作品里还是带着点都市言情的范儿,荷西就是一个不那么都市化的资产阶级,带着三毛打打闹闹。如果把三毛和荷西的故事发生地换成都市,那么除了矫揉的文笔,都市多元化的情节,其余的就是一部实打实的亦舒、张小娴作品。 所以,三毛的厉害在于生活方式的不一般,以及文笔硬实没有无病呻吟,每一次笔锋转柔都恰到好处,不多一点,不少一笔。 当然,还有一些其他因素,是三毛本身所独有的。 一来,三毛从始至终都是个不按常规出牌的人。那个时代,台湾出了几个这样的人,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帜,从学校休学,脱离制式教育。这几个小孩,刚好全都是作家。 三毛就是最好的例子,她虽然拒绝了联考,但是她后来竟然在西班牙读书,而且一个台湾人,在那个遥远的年代,还拿到了德国的语文教师资格证。是的,三毛不但是个很好的中文作家,她的西班牙文和德文,都是高水准,这是很让我们吃惊的事。 所以当我们去读三毛,除了读她壮阔的文字之余,还要看那些文字后面,那个倔强的独立行走的人。 二来,三毛是一个矫情得恰到好处的女人。 说她理想主义也好,浪漫也好,小资也好,文艺也好,尤其是她作为一个女性的自主、独立与自由。她完成一代又一代的女人在年轻时想做又不敢做的事,因此她身上体现的是广大女青年的自由梦,很大程度上而言也是一种女性的解放。 所以每个女人在某个年龄段大概都会有一个三毛梦,为着她的爱情,为着她的学识与才情,为着她的旅行,也为着她那自由不受约束的心。 不可否认,沙漠中的三毛比身处台湾的三毛更具有魅力,她身处的环境是我们无法抵达也不敢抵达的,所以当这种常人心中的幻想被三毛落实为实际的时候,她就已经具备了走红的基础。 是三毛,她带着那个年代无数女性想却不敢做的梦,一步步为自己撑出一片天。 也是三毛,她用笔写下一幕幕异国的奇妙见闻,让我们体会到那些异国的文化与习俗,贫瘠与富饶。 所以当我们提及三毛仍旧挂着“作家”“旅行家”的标签时,倒不如说那是她对生命的追问。她的旅行不是目的、不是手段、不是形式,而是一种过程,她走轻了行囊,走厚了人生,并通过旅行一直在寻找着自己的“爱”。 撷趣 三毛的好,一半在文字,一半在她独特壮阔的生活方式。她满足了我们对自身生活的幻想——从撒哈拉沙漠的生活,到和荷西的爱情。 撒哈拉的生活中,三毛记录了很多妙趣横生的故事,这些文章后来收录在《撒哈拉的故事里》,这些作品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撒哈拉威人的风俗民情,也彰显了三毛与荷西的性格。其中有几篇尤其值得拿出来说一说。 第一篇便是《沙漠观浴记》。 三毛在阿雍镇上的理发厅边上的垃圾小屋,发现一个写有“泉”字标记的地方,一探究竟这才知道这里是一处深井澡堂。三毛对撒哈拉威女子如何沐浴十分有兴趣,沙漠的水贵如油,每个女人都大约要间隔三四年才来洗一次澡,所以在这里洗澡是一件多壮观的事情,并不难想象。 于是三毛花四十元钱进入澡堂,只为了亲见撒哈拉威女子沐浴的景观。 泉,终于出现了,沙漠里第一次看见地上冒出的水来,真是感动极了。它居然在一个房间里。 那是一口深井,许多女人在井旁打水,嘻嘻哈哈,情景十分活泼动人。我提着两只空水桶,像呆子一样望着她们。这批女人看见我这个穿衣服的人进去,大家都停住了,我们彼此望来望去,面露微笑,这些女人不太会讲西班牙话。 …… 在沙漠里的审美观念,胖的女人才是美,所以一般女人想尽方法给自己发胖。平日女人出门,除了长裙之外,还用大块的布将自己的身体、头脸缠得个密不透风。 我习惯了看木乃伊似包裹着的女人,现在突然看见她们全裸的身体是那么胖大,实在令人触目心惊,真是浴场现形,比较之下,我好似一根长在大胖乳牛身边的细狗尾巴草,黯然失色。 所有的人都是裸着来这里洗澡,只有三毛一个人,是穿着衣服进来的。 每一个女人都用一片小石头沾着水,刮自己的身体。每刮一下,身上就出现一条黑黑的浆汁似的污垢,她们不用肥皂,也不太用水,要刮得全身的脏都松了,才用水冲。 一个女人告诉三毛她四年没有洗过澡了,一边说一边将水桶举到头上冲下去。那些冲下来的黑浆水慢慢淹过三毛清洁的光脚,三毛胃里一阵翻腾,咬住下唇站着不动。沐浴的房间很小,加上没有窗,那一大水槽的水不停地冒热气。沐浴室的人渐渐多起来,混着水蒸气的体臭味儿也慢慢散出来,三毛只觉得要呕吐了。 一个女人坐在浴室的地上,抱着自己几个月大的婴儿喂起奶来。她的下巴、颈子、脸上、头发上流下来的污水流到胸部,孩子就混着这个污水吸着乳汁。 三毛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她胃里一阵翻腾,转身跑出房间。 老板娘得知三毛花四十元钱就是为了来看撒哈拉威女人洗澡,便告诉她这边只是洗外面,撒哈拉威的女人还要洗里面。在勃哈多海湾附近,搭了很多的帐篷,撒哈拉威女人春天都要去那边住,沐浴七天清洁身体内部的脏东西。 三毛对沙撒拉威女人清洗身体内部非常好奇,便央求荷西同自己一起前往。 从阿雍到大西洋海岸并不是太远,来回只有不到四百里路,一日可以走个来回。近乎一千里的西属撒哈拉海岸几乎全是岩岸没有沙滩,车子沿着沙地上前人的车印开,直到最后荷西说:“看,那边下边!” 三毛看到几十公尺的下面,蓝色的海水平静地流进一个半圆的海湾里,湾内沙滩上搭了无数白色的帐篷,有男人、女人、小孩在走来走去,看上去十分自在安详。三毛被眼前的一幕吸引住,惊叹:“这个乱世居然还有这种生活。” 荷西带三毛下到海滩边,正遇到几个撒哈拉威女人在清洁自己。荷西忙让三毛躲在石头后边。 他们看到这些女人将水桶内的海水提到沙滩上,倒入一个很大的罐子内,这个罐子的下面有一条皮带管可以通水。一个女人半躺在沙滩上,另外一个将皮带管塞进她体内,如同灌肠一样,同时将罐子提在手里,水经过管子流到她肠子里去。这样下去,水流光了一桶,再换一桶,灌完又一桶。 这样的一共有七天,一天要清洗三次。三次灌下去,女人开始尖叫起来。直到最后皮带管被拉出来,她蹲在沙地上开始排泄,泻出了无数的脏东西,她退后几步,再泻,同时用手抓着沙子将她面前泻的粪便盖起来,这样一面泻,一面埋,泻了十几堆还没有停。 这时这个正在排泄和不停盖粪便的女人突然唱起歌来,三毛忍不住笑出声,却被女人发现了。女人站起来狂叫,喊来身边的人抓三毛与荷西。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两个人居然疯了一样跑回车里,飞驰着开走了。 过了些日子有人问荷西,说最近传言有个东方女人偷看这边的女人洗澡,三毛听到了忙解释,是附近的一些日本人在偷看,友人知趣不再继续追问,沙漠观浴事件方才终止。 第二篇是《素人渔夫》。 荷西与三毛日常购买食材,与朋友吃饭、旅行、拍照都要花掉不少费用,这一次经济拮据的时候三毛提议去海里钓鱼贴补家用。荷西应允了三毛的提议,两人带了帐篷,沿着海边去探了快一百里的岩岸,夜间扎营住在崖上。 没有沙滩的岩岸有许多好处,用绳子吊下崖去很方便,海潮退了时岩石上露出附着的九孔,夹缝里有螃蟹,水塘里有章鱼,有蛇一样的花斑鳗,有圆盘子似的电人鱼,还有成千上万的黑贝壳竖长在石头上。 三毛认得出一种叫淡菜的海鲜,还有很多肥肥的海带可以晒干做汤,漂流木可以做现代雕塑,小花石头捡回来贴在硬纸板上又是图画。这样原始又清冷的海岸,在三毛眼里竟然是如此富饶的一片。 第一次的旅程他们满载而归,这样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直到有一次去大名鼎鼎的“娣娣酒店”卖鱼,发生了一件事。到了酒店门口的时候,三毛让荷西进去卖鱼,她在外面等。可是等了很久仍然不见荷西出来,三毛不放心便进去找荷西,正见着柜台里一个性感“娣娣”在摸荷西的脸,而荷西也不说话,像一只呆头鸡一样站在那里。 三毛气坏了,大步走过去。对着那个女人恶狠狠地说:“买鱼不买,500块一斤!”三毛当然知道荷西刚才给出的价格是50元一斤,只是看到这女人用手摸荷西的脸,三毛挣钱的心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了。 荷西把三毛推出酒店,说:“我差一点全部卖给她了。” 三毛依旧很生气:“不买拉倒,你卖鱼还是卖笑?居然让她摸你的脸。” 荷西自知理亏,便不再与三毛计较。 其实又哪里有什么对错呢,爱就是这样吧,知道无关对错,却硬要争一个对错,而爱更是,知道了对错,偏要忍气吞声。 第三篇是《芳邻》。 三毛与荷西为人热情又好客,与周围的邻居相处非常好,再加上三毛喜欢置办,家里的用品也比一般人家多一些,于是就有了无数的邻居过来借东西—— “我哥哥说,要借一只灯泡。” “我妈妈说,要一只洋葱。” “我爸爸要一瓶汽油。” “我用一下吹风机……” 甚至到了最后三毛与荷西出门,总会被外面的小孩子堵住,不停伸出手,说:“给我五块钱,给我五块钱。” 后来三毛终于忍无可忍,那天邻居小孩拉布抱着一个小山似的骆驼尸体跑过来,说:“我妈妈说,这只骆驼放在你冰箱里”。三毛叹口气,蹲下去对拉布说:“拉布,告诉你妈妈,如果她把你们家的大房子送给我做针线盒,这只骆驼就放进我的冰箱里。” 事情的结果当然是骆驼没有放进来,但是拉布母亲的脸绷了近一个月。她只对三毛说过一句话:“你拒绝我,伤害了我的骄傲。” 真是令三毛哭笑不得。 只是借东西多了,也会出现一点问题,譬如她的荷西就险些被“借”出去。撒哈拉威女子大多长得很清丽,有一位叫作蜜娜的撒哈拉威女子总是来家里看荷西。后来光看还不够,干脆喊荷西去家里帮她修东西。有一次荷西与三毛正在吃饭,蜜娜又过来喊荷西,三毛非常生气,命令荷西不许动,把蜜娜当作“海市蜃楼”。 后来蜜娜结了婚,三毛开心坏了,还送了她一大块衣料。 还有一篇极其有意思的《悬壶济世》。 到了沙漠的三毛简直就成了“巫医”,她会用阿司匹林药片替撒哈拉威人治头痛,用黄豆给邻居姑卡治疖子、用维他命治撒哈拉威女子的营养不良,甚至还妄图给人接生,最后被荷西强行制止。 此外三毛还会用红酒给母羊治疗产后病,用“维他命u”给荷西治疗胃痛,奇怪的是她真的就治好了荷西的胃痛。三毛还改行做牙医,替人补牙,说来也奇怪,她修补好之后,病人就真的不再牙痛,可以正常去咬合食物。荷西好奇是用的什么材料,三毛笑笑,说:“不脱落,不透水,胶性强,气味芬芳,色彩美丽,请你说这是什么好东西?” 荷西还是没有想到,三毛就告诉荷西是用的指甲油。荷西大吃一惊,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三毛居然用指甲油给别人补牙齿! 当然,也有令三毛心痛又无计可施的《娃娃新娘》。 三毛的房东、警官罕地有一个美丽的女儿姑卡,长得很胖很清丽,撒哈拉威人是以胖为美的,并且对自己的年龄不是很敏感,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具体年龄。初见姑卡时,三毛以为姑卡是房东太太,哪知她是房东女儿不说,且只有十岁。想想这撒哈拉威的女子发育的是有点过于成熟。 三毛没有想到,半年后,只有十多岁的姑卡居然要出嫁了。 房东夫妇来喝茶时,托三毛来告诉姑卡她就要出嫁的消息,三毛反问他们自己是姑卡的父母为什么不亲自告诉她?罕地很理直气壮,说这种事怎么好直接说,还说自己的妻子嫁给他的时候,才只有八岁。 碍于风俗三毛并不能发表意见,只好转告给姑卡。 婚礼这天,姑卡的姨妈来家中替姑卡梳妆打扮。姑卡的头发被放下来编成三十几条很细的小辫子,头顶再装一个假发做的小堆。每一根彩色的小辫子上编入彩色的珠子,头顶上也插满了发亮的假珠宝。 到了结婚那天,迎娶姑卡的丈夫一进门就粗暴地抓住姑卡的手臂往外拖,新郎的朋友们一边笑姑卡,一边帮着新郎去拖姑卡的手臂。姑卡回击,在新郎的脸上抓出了血痕。 这是当地的风俗,在当地人的心里,拼命捶打新郎的新娘才是好的女子。 而之后的风俗更让三毛惊愕。姑卡入洞房之后大声哭叫,等到新郎走出来的时候手里扬起一块染血的红布,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欢呼。 这样的风俗让三毛心痛,姑卡那么年幼,她尚且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呀,而这样的新婚初夜,同公然用暴力去夺取一个小女孩的贞操有什么不同? 三毛在文章里这样写道: 一声如哭泣似的叫声,然后就没有声息了。虽然风俗要她叫,但是那声音叫得那么的痛,那么的真,那么的无助而悠长,我静静地坐着,眼眶开始润湿起来。 大家都在外面开心的吃吃喝喝时,三毛溜进去偷偷看姑卡。 房间里的光线非常暗,姑卡坐在墙角内一堆摊子上,她看见三毛很高兴,便爬着过去亲吻三毛的脸。 “三毛你不要走。”姑卡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无助的忧伤。 “我不走,我去拿东西来给你吃。”三毛拍拍她的肩,跑出去抓了一大块肉给姑卡吃。 “给我药好吗?那种吃了没有小孩的药?”姑卡哀求着三毛。 三毛心痛得要死掉了,她抚摸着姑卡的脸,说:“好,我给你,不要担心。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 善意的、成全的、温暖的谎言,在黑暗的房间里一丝丝弥漫开,映照在姑卡纯真的眼睛里,也映照在三毛酸涩的心里。 沙漠游行也不全然是安全的,三毛在《荒山之夜》里记述过这样一件事。 那一天是荷西提议的,想载三毛去两百四十里外找小乌龟和贝壳的化石,三毛自然是对这些有很大兴趣,便忙答应,两个人恨不得马上出门,于是只拿了挂在门上的皮酒壶,里面有一公升的红酒。毯子、衣服、食物都因为走得太匆忙,没有带在身上。 沙漠里到了晚上气温降得很快,风呼呼刮着,车子在沙地上奔驰。后来天色暗了下来,四周除了风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死寂的大地像一个巨人一般躺在那里。 三毛是一个很信灵异的人,一路上她都惴惴不安,随性与荷西说:“总有一天我们会死在这片荒原里。” 到了迷宫山,三毛感觉越来越不对劲了,心里打了个寒战,跟荷西说:“快七点半多了,鬼要打墙了。” 荷西是不信这些的,只顾着往前开。不到半小时,车子穿进一片深咖啡红的低地,地上还笼罩着一层厚重的雾气,三毛想这里几千年前可能是一条宽阔的河流。 荷西下车想一探究竟,却没有想到整片湿地都是湿泥,荷西陷入了泥沼中,几秒钟之内,湿泥已经淹没他的膝盖,然后是大腿、腰部,湿泥迅速地漫了上来。 三毛吓坏了,她知道这情况危险极了,可是又实在没有办法救荷西。 正当三毛惊慌失措的时候,她看到远处开过来一辆车,车上是三个撒哈拉威男子,她忙按喇叭求救。 等车驶近了,车上跳下了三个撒哈拉威男子,他们很戒备地站在远处观望,等终于了解了形势,三个男子中有一个却对三毛起了坏心,他一把搂住三毛,直摸三毛的胸口。 荷西见状气坏了,他大喊起来,叫着要杀光这些人。这时候三毛迅速挣脱开,直奔自己的车,她一面开车一面将四面车门都按下了锁,左手在坐垫背后摸索,荷西是在后面藏了一把弹簧刀的,勇敢和聪慧如三毛,临危不惧也如她。三毛开车冲进迷宫山,绕过了一个沙堆又一个沙堆,撒哈拉威人就在后面紧追不舍。 等三毛绕过了半片山,吉普车也没能跟上来,三毛熄了灯,怕远处的撒哈拉威人看到,车子却依旧迅驰开着。这时三毛急中生智,撒哈拉威人一定会继续往前追的,这样开下去肯定会被他们抓住。于是她牢牢抓住方向盘,来了一个急转弯,反向驶回。 弧形的沙堆在夜间有一大片阴影,三毛将车子尽量靠着沙堆停下来,开了右边的门,从那里爬出去,手里紧紧握着弹簧刀。等了好久那辆吉普车都没有追过来,三毛仍旧不放心,又爬到沙堆顶上去张望,直到看到吉普车的灯光完全在远处消失了,三毛才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 当三毛终于脱险凭着自己在沙漠行走的经验回到沼泽地时,荷西早已被冰冷的沼泽泥和低温冻得奄奄一息。 刚经历了一场逃亡的三毛也已经精疲力竭了,只是她知道自己不能慌乱,她还要救荷西呢。急中生智她将车上的坐垫和备胎卸下,又将备胎拖到泥地上,可是仍旧够不到荷西。 气温越来越低了,三毛冻得直哆嗦。 这时她又想到什么似的,找出千斤顶,把车的两个前胎也卸下来。等前胎卸完了,她又跑过去卸后胎。寒冷与疲乏让三毛快要撑不住了,她抱着卸下的轮胎跑下坡,跳过浮着的车垫、备胎,将手中的前胎也扔在湿泥上,然后又这样来回跑了一次,直到三个车胎和一个坐垫都在湿泥上了。 与荷西之间还是有一段距离。天气更冷了,荷西眼见就要撑不住,三毛没有放弃。她又跑回车里,将自己身上唯一的一件衣服割成宽布带子,又打好结,把老虎钳绑在布带前面。她抱着这一堆带子又跑回去,将带子扔给荷西。 这一次,终于能够到荷西了。 荷西用尽全部的力气抓住那根布条,精疲力竭的三毛用尽最后的气力终于把荷西拉了上来。 荷西得救了,身上却冷得厉害,三毛强撑着跑去车里拿出来那瓶救命的红酒,给荷西和自己喝下,暖暖身子。之后她又把卸下来的轮胎,一个一个按上去。 这时荷西已经渐渐恢复了意识,三毛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的脸才算有了些血色。 荷西的两条腿冻坏了,是必定要去看医生的。回去的路程三毛开车,她看着小熊星座往北开。 荷西恢复了一些精神,跟三毛说:“三毛,还要化石吗?” 三毛简短地答:“要。你呢?” 荷西也坚决:“我更要了。” “什么时候再来?” “明天下午。” 如此和谐又一致的一双人。 如此倔强又无惧的夫妻。 如果说《荒山之夜》是三毛灵异气息的一种征象,面临随之即来的磨难她已经有了感知,那么《死果》里的诅咒项链更像是三毛留给我们的一个谜。 三毛无意中在地上捡起了一串用麻绳串起的项链,问了几个本地的小孩,他们都很惊怖,忙说不是自己的。 三毛便将这串项链拾回家,戴在脖子上。 之后便出现了一系列诡异的现象:三毛开始不停地打喷嚏、头晕、胃痛。荷西带三毛去看病,又会无故刹车失灵。劫后余生终于回到家里时,三毛下体却开始不停流血。 当地的邻居发现了三毛脖子上带的项链,紧张地大叫:“拿下来,马上把那块东西拿下来。快去拿,她要死了,你们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 每一次劫难都好像是厉鬼一般,要把人命一点点夺走。后来荷西从同事那里得知,三毛捡到的根本不是什么项链,那是南边“茅里塔尼亚”的巫术,是最毒最厉的符咒,是索人命的东西。 就是这块咒符,让三毛既怀疑又惧怕,才写下了《死果》这篇文章,把咒符之后的蹊跷之处展现得淋漓尽致。 年幼时的三毛偶遇“珍妮”发了很久的高烧,甚至是后来荷西遇难之前,三毛也似乎是接收到了某种指令,她有这样的感知力,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生命便是有这样一双诡谲的手,操纵着人类,又被人类所召唤。 三毛在沙漠的生活已一年有余,在这里她创作了很多脍炙人口的作品,并于一九七六年出版《撒哈拉沙漠》,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本出版书籍,也是她此生的代表作。隔年《哭泣的骆驼》出版,这两本书是三毛创作上的高峰,更是当时经久不衰的畅销之作,她深入沙漠所展现的风情、历史、民俗、贫瘠、争斗与欢乐和自足,都深深地吸引了内地读者,在巨大的文化差异面前,人们感知着三毛在撒哈拉经历的一切。 或者正如那首经典的《橄榄树》一样,这是三毛的另一个故乡,是容纳她、塑造她,又影响她一生地方。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 流浪 还有还有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流浪远方流浪 战火 沙是一样的沙,天是一样的天,龙卷风是一样的龙卷风。在与世隔绝的世界的尽头,在这原始得一如天地洪荒的地方,联合国、海牙国际法庭、民族自决这些陌生的名词,在许多真正生活在此地的人的身上,都只如青烟似的淡薄而不真实罢了。 我们,也照样地生活着。心存观望的态度,总不相信,那些旁人说的谣言会有一天跟我们的命运和前途有什么特殊的关联。 三毛曾写下过文章《哭泣的骆驼》来讲述这一段故事,它可歌可泣,又催人泪下,有情意也有荒蛮,有勇敢也有血腥。这是三毛笔下的撒哈拉,它一扫昔日的宁静无争,成了一片四处是吃人魔鬼的天地。 关于西属撒哈拉,或者应该先了解一下它的历史。 顾名思义,西属撒哈拉是西班牙的殖民地。只是这片为异国殖民的土地素来不是很太平。随着西班牙本国国力的日渐衰弱,西班牙政府的姿态也很低迷,西班牙总督甚至已经言明,同意撒哈拉威人民族自决。 另一方面,撒哈拉威人怀抱着的民族自决的梦想日益膨胀起来。撒哈拉威人组织的游击队,不仅在镇上不时攻击西班牙人,还在阿尔及利亚和哈萨尼亚向阿雍广播,鼓励撒哈拉威人要独立自主。 与此同时,随着摩洛哥国力的增强,它也在觊觎撒哈拉沙漠这片土地,生出霸占的心思。 在撒哈拉这片土地上,西班牙,撒哈拉威,摩洛哥,这三股势力交错,彼此冲突、斗争、交缠,好像龙卷风一般袭击着这里。 一九七五年,在撒哈拉的阿雍小镇上,已经遍布了独立宣言的血字,以阿西里为首的民族游击队不停播放着独立宣言。与此同时,镇上还不停发生着爆炸事件,四处都是不定时间和地点的炸弹。 西属撒哈拉动乱,从开始到结束,荷西与三毛都亲历其中,人性的冷漠与悲凉,在动乱中总是见得通透,这一次也并不例外。 一天荷西神色凝重地回到家,开车带三毛上街,让三毛目睹了镇上建筑物外围的一道道白墙上的红色血字。 “西班牙狗滚出我们的土地。” “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 同时,阿雍镇也开始严格戒严,西班牙警察拿着枪对路上经过的撒哈拉威人逐一搜身。战争一触即发。 三毛从不曾想过自己也会被卷进这场战争里,更没有想到过去与世无争的撒哈拉人在面对民族自决的问题时,竟展现了极为复杂的人性斗争。这些她都顾不得了,她只听到邻居姑卡的小弟弟哈里法正给她唱着一支儿歌,内容是这样的:“先杀荷西,再杀你,先杀荷西,游击队来,先杀荷西,再杀三毛。” 三毛被这段儿歌吓坏了,作为西班牙人荷西的妻子,她已经被划进对峙的力量,敌意已经纷纷传来,撒哈拉这个地方,三毛知道不能久待了。 最终,三毛逃过了这场战争,只是那个名叫沙伊达的美丽少女,却未能幸免。 那时,三毛教撒哈拉威的女孩读书,在女孩们的对话中,三毛知道她们最痛恨一个叫沙伊达的美丽女孩儿。沙伊达长得十分漂亮。令人惋惜的是,沙伊达是一位孤女,从小在医院长大,她的天主教徒身份在当地非常敏感。 后来有一段传说,父亲是富商但行为嚣张的阿吉比与青年警察奥菲鲁阿都非常迷恋沙伊达,甚至传说两人为了沙伊达曾大打出手。三毛与荷西并不了解阿吉比,但是他们与警察奥菲鲁阿的交情很好,鲁阿读到高中便做了警察,为人敦厚,很讨人喜欢。也是奥菲鲁阿的缘故,三毛才与沙伊达结缘,并在文字中描述过这位美丽的少女: 灯光下,沙伊达的脸孔不知怎地散发着那么吓人的吸引力。她近乎象牙色的双颊上,衬着两个漆黑得深不见底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面,是淡水色的一抹嘴唇,削瘦的线条,像一件无懈可击的塑像那么的优美。目光无意识地转了一个角度,沉静的微笑,像一轮初升的明月,突然笼罩了一室的光华。众人不知不觉地失了神态。连我,也在那一瞬间,被她的光芒震得呆住了。 三毛被沙伊达深深吸引住了,甚至在她们走后对荷西说整个沙漠都没有能配得上沙伊达的男子。 邻居们得知三毛与沙伊达交往都非常生气,一边骂着沙伊达“婊子”,一边劝三毛以后不要再和她来往。 有一天奥菲鲁阿来找荷西与三毛,拜托他们开车带自己到大漠去见家人。三毛心里惴惴不安,这么紧张的情况下,身为警察的鲁阿还要去大漠? 然而正是这次大漠之行,三毛与荷西认识了游击队的领袖巴西里。 当奥菲鲁阿的五个兄弟开着吉普车朝三毛与荷西驶来的时候,三毛打了个寒战,她记得在阿雍小镇上随处可见的血字,也记得那首被传唱的儿歌——杀荷西,杀三毛。三毛怔住了,对鲁阿说:“鲁阿,你开了我们一个大玩笑,这种事,是可以乱来的吗?” 是三毛误会了这场善意的聚会,原来是鲁阿的兄弟们想结识三毛和荷西,所以才有了这样一次聚会。 在那样紧张又严峻的战争环境中,在独立与血字漫天的时候,这样的相聚显得太过难得,也太过珍贵。三毛注意到鲁阿的二哥,他的举止气度绝非平凡之辈,他说话温和有礼,思维也敏捷有序,即便是破旧的制服、暗淡的光,都遮不住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 直到回程的路上,鲁阿才告知荷西与三毛,原来他的二哥就是游击队的领导人巴西里。而沙伊达,就是巴西里的妻子! 三毛震惊不已,沙伊达是天主教徒,巴西里的父亲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儿子娶了天主教徒,定会让他死;而巴西里是游击队的领袖,若是让人知道了沙伊达是他的妻子,摩洛哥人也定会挟持沙伊达来要挟游击队。 于是,为了沙伊达的安全,他们的婚姻与孩子,都是一个不可公开的秘密。 不久后,联合国的调停小组抵达阿雍,然后又飞往摩洛哥。十月十七日,海牙国际法庭做出裁决,西属撒哈拉享有民族自决权利。缠讼多年的西属撒哈拉主权问题终于有了定论。 然而这时候摩洛哥国王却招募志愿兵,公开向撒哈拉进军,并声称:“二十三日来和你们喝下午茶。” 十月二十一日,西班牙政府开始紧急疏散在撒哈拉的妇女和儿童,西班牙人的大撤退改变了阿雍的势力。此时的撒哈拉,政治和军事形势都十分的复杂,大批外国记者来到阿雍,航空公司办事处挤满了排队的人潮。 十月二十二日,三毛的房东罕地已在屋顶上升起了摩洛哥国旗。众多的撒哈拉威人,得知摩洛哥有两百万志愿兵在与当地的游击队抗战后,便转投摩洛哥方;而镇上的游击队,见敌众我寡也纷纷倒戈。一时间,撒哈拉住户的房顶上都扬起了摩洛哥的国旗。 而此时,摩洛哥人甚至还没有打进阿雍城。 荷西顾不上三毛,他在磷矿公司参与公司的战时总动员,配合军队撤离重要物资,只好托别人买了机票,并叮嘱三毛说:“情况万一不好,你提了小箱子往机场跑,我再想办法会你,要勇敢。” 当晚,巴西里与沙伊达来敲三毛的家门,三毛吓坏了,因为她的房东已经转投摩洛哥,这时候巴西里来这里太过危险。巴西里已安排他们的孩子与嬷嬷先行离镇,他托三毛照顾沙伊达,说此时游击队的形式太复杂,沙伊达与他在一起恐性命不保。 第二天一早,沙伊达为见孩子最后一面去了医院。下午,三毛的车子刚开到镇外,就被挡了起来,哨兵传出游击队领袖巴西里已被自己人击毙,军团验尸,奥菲鲁阿也来认尸。 当三毛赶到医院的时候,却听到沙伊达被群众抓走的消息,他们说是沙伊达出卖了巴西里,巴西里才会在暗巷丧命。 三毛当然不信这一切,她知道沙伊达是巴西里的妻子,况且昨晚沙伊达分明是与自己待在一起的。 只是这个时候没人肯相信沙伊达的清白,她被安上了卖国的帽子,被诬陷为杀害了自己的丈夫。 这是多么的滑稽又荒谬! 当晚,以阿吉比为首的暴民,要在骆驼屠宰房对沙伊达动用死刑。 没有人替沙伊达辩护,没有人听她口中的哭诉,甚至还没有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沙伊达已经被拉下来,然后几个人撕开了她的前襟,她赤裸的胸部就这样袒露在别人面前。只有阿吉比用哈萨尼亚语高喊着:“谁要强暴沙伊达?她是天主教的,干了她不犯罪的!” 沙伊达仰着头,紧咬着牙。她闭着眼睛,不去看这污秽又无耻的一切。 三毛听不懂阿吉比在喊什么,她拼命地往里面钻,喊着:“沙伊达是巴西里的妻子,她昨晚在我家里,他没有出卖巴西里……” 人潮声与讥笑声把三毛淹没了,她甚至拼了命也挤不进人群去,只能在远处眼睁睁地看着沙伊达被阿吉比七八个人公然强暴,沙伊达的哭喊声凄怆又绝望,响彻在整个撒哈拉沙漠的上空。 这时候鲁阿疯了一样冲过来,他保护着沙伊达并与阿吉比为首的几个人对峙。对方的人多鲁阿不敌,被绕到身后的对方扑倒,然后一个又一个人扑在了鲁阿的身上…… 旁边的沙伊达狂叫起来:“杀我……杀我……鲁阿……杀呀……” 几声枪响,周围渐渐安静下来,那些嘈杂的人群不再拥挤,喧哗也隐匿不见。 阿吉比上车匆匆逃走,只留下满地的鲜血和无数双冷漠的目光,以及两具尸体——那是沙伊达和鲁阿。 鲁阿至死的姿态,都像是要奔过去,用身体覆盖住沙伊达。 三毛怔住了。 昨天那个美丽大方的女子还真真切切在眼前,她的丈夫英俊勇敢,如今,却都化作尸骨了,在撒哈拉空阔又寂寥的上空,不断地,不断地,为正义与自由,招魂。 哭泣的骆驼,骆驼在哭泣,在泪水与辛酸交织的那一刻,三毛百感交集,当越来越多的国家以杀戮异己的形式来成全自己的目标时;当宗教要以铲除异己的形式来宣传自己的神学理念时;人,这个被称作有思想有意识的个体显得太过于微不足道,而生命,也在大时代的背景下,如若蝼蚁草芥。而对战乱中的人类来说,所谓的爱情、自由、信仰都成了天方夜谭的奢侈品。 或者恰如狄更斯所言,这是最美好的时代,这是最糟糕的时代;这是智慧的年代,这是愚昧的年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 我蹲在远远的沙地上,不停地发着抖,发着抖,四周暗得快看不清他们了。风,突然没有了声音。我渐渐地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屠宰房里骆驼嘶叫的悲鸣越来越响,越来越高,整个的天空,渐渐充满了骆驼们哭泣的巨大的回声,像雷鸣似的向我罩下来。 大漠的孤烟缓缓淡去了。 血色的残阳挂在天边,宁静与安详都成了卑鄙的假象。 就连梦都不能当作慰藉了。 最终,三毛撤离了撒哈拉。 她是最后撤走的四名外籍女子之一。 相濡 战乱中的分离,一日抵得上一年,所谓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大抵就是如此吧。 荷西要和磷矿公司同人一起撤退,危急情势下,三毛只得一人先飞往西属大加那利岛等待丈夫的消息。 可等待是那么熬人的事情,三毛身在岛屿,心在沙漠,她担心荷西的安危,况且她打听不到一点儿关于荷西的消息。 那段时间三毛心劳成疾,每日要抽掉三包烟,以消解心中的焦虑。她就静静坐在那里,等待她的丈夫回来,等他把自己紧紧搂在怀里。 可是荷西,你在哪里呢。给沙漠打电话打不通,给荷西发电报也没有信息。 每一个航班下来的人,三毛都会跑过去挨个儿看清楚,仍旧是没有荷西的消息。 阿雍那时已经是人人自危的境地,在血洗的沙漠里,要安全地出来哪有这么容易。 天佑荷西,当他奇迹般地站在三毛眼前时,三毛竟欣喜到泣不成声。 更令三毛欣喜的是,不仅仅是荷西回来了,他把家里的家当都悉数带了出来。当时荷西独自逃到海边等船来,睡了两夜露天,军舰来了,却不肯带荷西走。命运就是如此,偏偏这时候有一条船被卡住,非潜水夫不能开。荷西说:“我下水去替你们弄,你们不但要带我走,我所有满满一车的东西也要带上。” 于是荷西就把三毛在沙漠的家整个都搬了出来。 三毛忍不住重逢的喜悦,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一日给远在台湾的父母写信报平安: 先向你们报告好消息,荷西与我今天下午5点已经再度会合,我二十二日离开撒哈拉,荷西今天在最最危险,几乎是不可能的情形下,坐军舰离开,我十日无食无睡的焦虑完全放下。这十日来,完全没有荷西的消息,我打了快20个电话,接不进沙漠,没有信。我去机场等,等不到人,我向每一个下飞机的人问荷西的下落,无人知道,我打电话,无回音,我人近乎疯掉。 结果今天下午他来了。爹爹、姆妈,你们的女婿是世界上最最了不起的青年,他不但人来了,车来了,连我的鸟、花、筷子、你们的信(我存了一大箱)、刀、叉、碗、抹布、洗发水、药、皮包、瓶子、电视、照片、连骆驼头骨、化石、肉松、海苔、冬菇,全部运出来,我连一条床单都没有损失。家具他居然卖得掉,卖一万二千元。 那具日后被三毛带回的整副骆驼头骨,是当初荷西冒着生命危险从沙漠里救出来的,那个善良勇敢的男人,不肯让妻子伤一丝一毫的心,却不知妻子为了等他早已肝肠寸断。 这一次的劫后重逢,更加深了三毛与荷西的感情,他们发誓再也不要分开了。 荷西与三毛在海边租了一幢面朝大海的美丽洋房,有大厅,一间卧室、一件小客房、一间浴室,家具用品也是一应俱全,而且食物的价格仅仅是沙漠的一半。 三毛为这样的新环境感到欣喜,舒适的居住与适宜的环境让三毛紧张的心渐渐舒缓下来,之前离别的忧虑得到了平复。 加纳利群岛,位于非洲西北部的大西洋上。群岛分为东、西两个岛群。由大加那利岛、特内里费岛、拉帕尔马岛、戈梅拉岛、耶罗岛、兰萨罗特岛、富埃特文图拉岛等七座岛屿和若干小岛组成。这里物产丰富,环境宜人,三毛与荷西决定在此居住一段时间。 动乱后重逢的荷西与三毛不得不再次面临分离的境况,荷西失去了工作,两人的积蓄慢慢也用光。于是荷西又回到了之前的公司,为了这个家,为了让爱人过上好的生活,荷西每日在战乱与动荡中往返,只有周末的时间才可以返回家里与三毛团聚。 人命危浅,朝不保夕。 而那个在家中等待荷西的爱人,她每日端着心,夜夜祈盼丈夫的康健与安全。 战乱之中,生命变得薄如蝉翼。于是荷西的每一次回家,对三毛而言就像过一个盛大的节日。 坠入爱河的人,以思念与倾慕为养料,以拥抱和亲吻为饵,以郁郁寡欢和缠绵悱恻为垫脚石,以日月星光为媒,以相守为衣。 他们是一分一秒都不愿意再分开了,但生活却总是不能如愿,它过分得遥不可及又横眉冷目,它从不宽待、不包容、不侠胆义肠。 直到三毛出了车祸,荷西终于辞工回来照顾妻子。这虽不是生活好的征端,却终究可以在一起了。 车祸后三毛的身体状况愈加恶劣,加之她的妇科宿疾又发作,三毛决心回台就医。可惜台北没有适合荷西的工作,他们只能再次忍受分离,三毛只身赴台。 此时三毛已成名成家,再度回台,全然与过去不同了。 她的深棕肤色与粗亮长发,她的波西米亚穿着与被爱情滋润的气色,让三毛整个人看起来都增加了无穷的活力。这时的三毛是最美丽的,自信又年轻,脱俗清丽又风情万种。加上她与众不同的生活经历与独特的文艺气息,在中国已经掀起了一股天翻地覆的“三毛热”。 回台湾后,三毛参加了很多文艺活动,结识了台湾文艺圈的诸多友人,像余光中、叶维廉、郑愁予等等。 也是在这个时期,三毛创作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橄榄树》,这首历经了沙漠洗礼与岁月历练的歌曲,歌词苍凉又扣人心弦,成为一九七九年卖座电影《欢颜》的主题曲。 同时,《橄榄树》成为台湾最热门的唱片,就连过去对流行歌曲嗤之以鼻的大学生,也欣喜地接纳了这一新风格的音乐。 宿疾得医,三毛返回大加纳利岛,重新回到爱人荷西的身边。 而与三毛的走红与成功不同的是,荷西的工作并不乐观,他和人合作承包工程,结果入不敷出。后来又经朋友介绍谋到一份差事,到尼日利亚为德国一家小规模的潜水工程公司在港口打捞沉船。 最初的应诺是每月2000美金,还有400元的伙食费,并且可以有一个小的家属宿舍,这样的待遇很是难得,荷西每天工作十六小时,工作了八个月,结果却上了当,护照和职业潜水执照被扣,不但失去人身自由,薪水也没有发下来。 荷西是习惯忍耐的人,这与三毛的爱出风头很不同,所以即便工作如此辛苦,他也仍旧选择忍耐。 三毛知道此事后大为光火,跑去荷西公司找老板大闹两次,竟然要回了三个月的薪水。 夫妻两人失望地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这一年冬天,荷西与三毛搬到了丹娜丽芙岛十字港。 三毛仍旧靠着写作来赚些生活费,荷西也找到了好的差事,在丹娜丽芙岛参与修建一个未来的海边景观。 荷西在海边租了一个小公寓,有阳台,还有一间宽敞的卧室。平日荷西在水下作业,三毛就在阳台守望。海天一色,空气怡人,生活宁静安稳,三毛感到非常幸福。 加之三毛的稿费有所提高,荷西的工作收入也比较稳定,两人不用再饱受分离的痛苦,在丹娜丽芙岛的日子,他们的生活变得宽裕平稳。 临海的房子可以看到月亮,临着窗,灿灿的黄,日子又一天天地饱满起来,多喜人。 阅历与磨难让三毛成为知足感恩的人,她不再是弱冠年华,心地亦慢慢丰盛。她开始露出柔软脆弱的自己,接受关怀。荷西愿意做这样的守护人,三毛也乐意接受,于是渐渐少了独自的秘密、不从言说的伤怀,以及困囿。情爱如三毛亲手画梦,亦许短暂,亦许未知,却都懂得珍惜忍让,便足矣。 荷西工作的时候,三毛也常去逛街,那段日子她一直是扎辫子的。全十字港的店铺大半认得三毛,那一带的中国人是极少的。 有一天三毛发现店铺里有卖台湾产的划船女娃,店员小姐也见着三毛,便说:“喂,你看,这个娃娃也绑辫子吔。跟你好像。”三毛是没有剩余的钱将这个自己的“妹妹”带走的,等到她回到家跟先生荷西讲这个娃娃的时候,讲得绘声绘色,讲完也不说什么就自顾去床上看书了,她仿佛只是需要有那么一个人听她讲讲她那隐晦的乡愁。 那段时间日子温柔如水,离开了恶劣的沙漠环境,三毛也开始用心经营自己的爱好,学起了烘焙蛋糕。可是又怕自己吃胖,于是每天烤一个出来,也不吃,就放在桌子上等荷西回来吃。蛋糕的样子都不相同,荷西非常喜欢吃,每次都吃个精光。 就在三毛讲完了那个划船女娃以后的几天,她自己早就把这件事忘了个精光,她在下午时候和往常一样去开烤箱,准备给荷西烘焙蛋糕,可是当她打开烤箱的时候,却看到了那条船稳稳地坐在烤箱里。三毛抓起来一看,那个娃娃的脚底给画上了圆点点,小船边是荷西工工整整的字迹,写着——一九七八—echo号。 这段相处的日子,就像一本轻松的情景戏。把爱情谈得接地气,会让演的人和看故事的人都舒适。只是接地气的爱情不好演,那意味着它得深刻、温暖、诚实、尽心尽力。 所以说,荷西也好,三毛也好,都是多么优秀的爱情“演员”。 后来三毛去邻居比利时老太太家去,借了一个鱼形图案的模子来,她做了一个大大的鱼形蛋糕。 等荷西下班回来时,三毛也不说什么,只是低头去穿鞋子,说要一个人去散步,就像一个恶作剧的小女孩,提着诡异多端的小心思,不想当面被人戳破,又希望得到惊喜。 于是那个饭桌上,留着一条好大的鱼形蛋糕,旁边的echo号静静地泊着。 等三毛从图书馆借了书再走回家时,荷西睁大了眼睛对她说:“了不得,这艘小船,钓上来好大一条甜鱼,里面还存着新鲜奶油呢。” 时光如此往复有多好。 人造海滩的修建工程,历时一年,返程大加纳利前,正赶上除夕夜。 在丹娜丽芙岛的除夕夜,荷西带三毛来到人造海滩上,子夜钟声敲十二响的时候,荷西将三毛抱在手臂里,说:“快许十二个愿望。” 三毛心里重复着十二句同样的话:“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相爱的两个人,在跨过年岁的时候,恨不得把自己揉进对方的身体里,他们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下十指相扣,轻轻地亲吻。三毛被这样甜蜜的幸福所负,竟生出一丝悲伤,她能够记得新年愿望的下一句,“千里共婵娟”,这不是好的征象,却又没有说出口,只是牢牢地牵着荷西的手,恨不得一生一世都这样走下去。 而三毛那颗赤诚浓烈的心,却在一个新年刚刚来临的第一个时辰里,因为幸福满溢,而怕得有一些悲伤。 如果爱一个人的境界,永远都停在望梅止渴时,不亲近、不接纳、不熟知,就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惧怕分离与磨难,曾经觉得爱是肆无忌惮,此时此刻也才明白,爱是肆无忌惮后再徒增出的感伤。 荷西与三毛回到大加那利岛,第二天荷西就去到拉芭玛岛报道,开始了他的新工作。这一次他没有留下三毛一个人,他让三毛过去同他一起,哪怕生活拮据一些,租不到昂贵的房子,可两个人至少是在一起的,这比什么都紧要。 也是这段旅程,从一开始的时候,三毛就又有了征象。 说事后补的后话是假的,说不科学也是假的,像“珍妮”,像“死果”,像拉芭玛岛的灰蓝色火山,三毛总是能先知先觉地触到一些类似于灵异的东西,我们姑且不去解释,有些或者根本解释不通,然而那些事情在当初却是真真切切地存在于三毛的生活中,也是从这之后,三毛的心境大有转变,她知道有大事要发生了。 三毛落地拉芭玛岛的时候,看到那里的灰蓝色火山,她当即察觉到有一些不对劲儿,却又讲不出是哪里出了错。即使站在空旷的大厦里,她也能感觉到自己被无边无际的惊慌与惧怕淹没上来。有时候又感觉到周围的人很多,却不能与他们交谈,这里面没有荷西,三毛只觉得这些人是来送别自己的,后来甚至好似有声音传过来,它说:“你要上路了。”可是周围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三毛怕极了,可是叫不出声,每一个步子都是空的,那些周遭的影子正在渐渐往后退,慢慢地飘着,慢慢地散去。 这一次,三毛预感到的,是死亡。 她悄悄地找到当地法院,立下了自己的遗嘱。 而这些,荷西全然不知。 他只知道他的妻子温柔又勤劳,中午买了点心和新鲜的水果,来到海边等待自己,等到一上岸,三毛就走过来,轻轻吻一下荷西。午饭吃完了,两人再深深一吻,荷西潜入水下作业,三毛就坐在岸边看着海水,久久不肯离去。 岛上的日子岁月悠长,时间也如白驹,悄然而过。 后来码头上的人都认识了三毛,她骑着自行车进去的时候,总是有人喊:“今天在那边,再往下骑……”三毛的车子还没骑完偌大的工地,那边岸上助手就拉信号,等三毛车一停,水里的人浮了起来,三毛跪在堤防边向荷西伸手,荷西早已跳了上来。 岸边的助手总会望着这一对痴情的恋人,后来他好奇地问三毛:“你们结婚几年了?”可三毛却紧张地看着海水,荷西已经渐渐不见了,这让三毛感到心慌,她慢了几拍,答道:“再一个月就六年了。” “好得这个样子,谁看了你们也是不懂!”助手答得干脆,满脸都是欣羡的神情。 幸福总是多生事端,如此被欣羡着,才更多了惧怕出来,太过美好幸福,就怕如何努力如何拼命,都会抓不住。而这份漏空,这份离别,哪里是三毛能够承受的。那段日子,她什么也不做,每天听到荷西下工回来的急促脚步声就觉得欢喜,明明上一秒还是在一起,明明好好地做着夫妻,竟然也会在一分钟的分别后就魂牵梦绕起来。 六年了,回家的荷西仍旧是跑着回来的,那么心急见到在家里等待他的妻子。三毛说:“不能慢慢地走吗?”六年一瞬,结婚好似是昨天的事情,而两人已共过了多少悲欢岁月。 是六年了,分别后六年,又重新在一起的六年。 时间是如此乖戾又多情的眼睛,每分每秒都走得如此恋恋不舍。 六年结婚纪念的那一天,荷西没有按时回家,三毛担心坏了,下楼找荷西的时候却见着荷西回来。他递给三毛一个红绒盒子,三毛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罗马字的老式女用手表。 三毛端倪表的时候,正想开口,荷西就喊了起来:“你先别生气问价钱,是加班来的外快……” 结婚六年之后,终于有了一只手表。而这只表,是三毛的荷西多下了那么多小时的水,辛辛苦苦挣钱买来的。 “以后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让它来替你数。”荷西走过来,双手在三毛身后环住她。 又是这样不祥的句子,让人心惊。 那一夜三毛迟迟不能睡下,她想起过去的往事,竟然情难自禁,推醒了荷西,说:“荷西,我爱你!” 荷西也醒了,他被三毛的话惊住了,渗出了眼泪。 那句荷西等了十二年的话,三毛终于说出口了。 这种恐怖的预告让三毛分分秒秒都惧怕自己会离开荷西,她预言了自己的死亡,预言了自己的身体抱恙,甚至告知荷西,如果自己走了,定要娶一个温柔的女子。 只是荷西不明白,他不懂得三毛的忧虑和无缘由的恐惧,只是给出了他的承诺:“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飘到老死。” 而此后,这份爱情的一分一秒都是恐惧、都是不舍、都是牵挂,噩梦从不曾离去,它悄悄地潜进三毛的梦,然后等待命运的揭示。 荷西不再说什么,只是说这美丽的岛对我们不适合,快快做完第一期工程,回家去的好。 只有三毛明白,是有大苦难要来了。 那一年,他们没有过完秋天。 后来台湾《读书人》杂志向三毛发来约稿:《假如你只有三个月可活,你要怎么办?》,三毛没有理会,只顾着揉面给荷西包饺子,荷西却一个劲儿追问。 到了最后荷西突然环住三毛的腰,整个眼睛都充满了泪水,他说:“你不死,你不死,你不死……”三毛被荷西的话怔住了,又实在心疼他的眼泪,就停下手里的事,转过身跟他说话。 “那么我们怎么样才死?”三毛问荷西。 “要到你很老我也很老,两个人都走不动也扶不动了,穿上干干净净的衣服,一齐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说:好吧,一齐去吧。”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一齐赴同一处墓穴,与山川日月为伴,与草木枯荣为伴,生生世世都不分离。 后来三毛的父母来欧洲旅行,绕道到西班牙来看望三毛夫妇。 在与三毛父母见面之前,荷西的心情非常紧张。在此之前三毛教了荷西很久如何喊出“爸爸”“妈妈”这两个名词,荷西一直苦练也说不清楚。可去机场接机时,他见到三毛父母竟然流畅地喊出了“爸爸!妈妈!”,这让三毛惊讶不已,感动地捂住脸恸哭。 有一天的在餐桌上,荷西用很生涩的中文同三毛的父亲说:“爹爹,你跟echo说我买摩托车好不好?”三毛被荷西喊得爹爹再一次惊住了,这是她在家里时候喊父亲的名词,如今却从荷西嘴里喊了出来,一个西班牙人,英语尚且说得不通畅,却能够喊出这么流利的中文词汇,三毛又一次哭了,她为荷西与自己父母不断增进的情意所感动。 荷西与三毛父母相处的一个月,让他尝到了浓厚的家庭氛围,他喜欢这样团聚热闹的日子,这样的氛围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于是跟三毛提议要一个孩子。三毛拒绝了荷西的提议,一来自己的身体状况实在是不好,二来现在的经济条件也不足够。 只是三毛并没有想到,这竟然成了她一辈子的遗恨。 三毛父母离开的时候,荷西恋恋不舍与他们道别。三毛陪同父母辗转去欧洲旅行,荷西一个人留在家中。 走的那一天,荷西迟迟不肯离去,那是一架小型的螺旋桨飞机,荷西就站在外面的花丛里拼命跟三毛招手。旁边坐着一个太太,她问三毛,那是你的丈夫吗?三毛说是。太太很礼貌地递给三毛一张名片,上面却写着“某某的未亡人”。 三毛怔住了,她的手颤抖起来,这张名片的字刺痛了她的眼睛,心里莫名地难过起来。 她想起来她的恐惧,她的梦,她的征象,想到这些三毛疯了一样看向窗外,她要寻找她的丈夫。 爱而生惧,惧而生怖,离而生苦,苦海无边。 正是因为懂得了彼此的意义,知道了爱情的珍贵,面对每一次分别才会更加歇斯底里、深刻、饱含回忆。那么想来,在一起和分开都成了符合逻辑的、必须的过程,就好像三毛事先就知道了会在一起,也早就料到会分离。 然而她没有料到的是,两天之后,自己也成了名片上写的那样的“未亡人”。 两日后,一九七九年九月三十日,伦敦时间半夜一点钟。 敲门声急促地响了起来,三毛心里有很不好的预兆,觉得是荷西出了事。来通知她的英国太太极力想让三毛保持冷静。 可是怎么能冷静下来,三毛的天塌了,她听不到周围的人在讲些什么,脑子里嗡嗡地响,然后她听到那句刺耳的:“他们正在寻找荷西的尸体”。 就是这样,一次分别竟然成了万劫不复的事。 噩耗 荷西的尸体被打捞上岸,三毛抚尸体恸哭,她谢绝朋友守灵,自己牵着荷西的手陪他入睡。 两天前还是那个站在飞机外与自己挥手道别的爱人,他那么英俊、明朗、充满生机,他的声音好听又充满磁性。而如今他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那个每一次见到妻子都紧紧环住她的荷西,这一次,再也没能伸出手。 是只想拥有最最平凡的生活,工作也好、读书也好、恋爱也好、旅行也好,都没有过不着边际的野心。所以对愿望这样的事,也显得小心翼翼,甚至只是希望命运可以稍有宽恕,留下荷西来长久陪伴。 只是这也不能够,是再也不能听到他回家时急促的脚步声了,也不能看他紧张地拿出礼物怕被自己责怪的样子,不能坐在海边看他一点点沉下去作业,更不能给他做美味的中国食物。 那个浪漫又温情的西班牙男子,永远地沉睡了下去,没有再醒来。 而那个守在他身边的“未亡人”,一夜之间,就白掉了头发。 在《梦里花落知多少》中三毛记录过当初悲痛至极的心情: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 我拿出缝好的小白布口袋来,黑丝带里,系进了一握你坟上的黄土。跟我走吧,我爱的!跟着我是否才叫真正安息呢? 我替你再度整理了一下满瓶的鲜花,血也似的深红的玫瑰。留给你,过几日也是枯残,而我,要回中国去了,荷西,这是怎么回事,一瞬间花落人亡,荷西,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离去的时刻到了,我几度想放开你,又几次紧紧抱住你的名字不能放手。黄土下的你寂寞,而我,也是孤零零,为什么不能也躺在你的身边。 父母在山下巴巴地等待着我。荷西,我现在不能做什么,只有你晓得,你妻子的心,是埋在什么地方。 苍天,你不说话,对我,天地间最大的奥秘是荷西,而你,不说什么地收了回去,只让我泪眼仰望晴空。 我最后一次亲吻了你,荷西,给我勇气,放掉你大步走开吧! 我背着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来回首,我再度向你跑回去,扑倒在你的身上痛哭。 我爱的人,不忍留下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在哪个地方,又到了哪儿去握住你的手安睡? 我趴在地上哭着开始挖土,让我再将十指挖出鲜血,将你挖出来,再抱你一次,抱到我们一起烂成白骨吧! 那时候,我被哭泣着上来的父母带走了。我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发抖,泪如血涌。最后回首的那一眼,阳光下的十字架亮着新漆。你,没有一句告别的话留给我。 那个十字架,是你背,也是我背,不到再相见的日子,我知道,我们不会肯放下…… 荷西永远地走了,留下三毛在这个孤零零的世间,或者正如苏轼的那首词一般,“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这时的三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一遍遍喊荷西的名字,再也得不到回应了。 过去都是荷西替三毛做事情,荷西去世后,三毛决定为荷西做一些事。 她去葬仪社结账,去找法医看解剖结果,去警察局交回荷西的身份证和驾驶执照,去海防司令部填写出事经过,去法院申请死亡证明,去市政府请求墓地式样许可,去社会福利局申报死亡,去打长途电话给马德里总公司要荷西的合同证明……还要替荷西找到安眠的位置,替他挖墓穴。 心早已是死掉了的,于是就拎着死掉的心,一点点去将剩下的事情做完。 有时候回家去,会想到是不是荷西就在家里等自己;或者是坐在海边,想荷西是不是就在水下作业,一会儿就会浮出来;也会再做好了食物,放在桌上,然后故意离开一段时间,想荷西是不是会偷偷出来把它吃光。 然而一次又一次,除了死一般的沉寂,什么都不曾再出现过。 有时候出门又忘记带钥匙,是不能再留一把在荷西那里了。想到这些,就觉得似是到了绝路,前后都是阻击,不得不逼着自己往前走。这样的日子着实难过,却也不能再联络到荷西,想来这才是最难过的。 那年的风似乎格外大,巷子被刮得软软的,像睡不醒的老妇人。 明天荷西会回来吗。三毛也不知道,她仍旧在试探、在揣测、在下决心,想象着荷西仍旧是在身边的,在她左右逢源或者万劫不复的时候,他就在身边。 荷西走后三毛痛不欲生,总是在墓旁坐到黄昏。直到墓地的守墓人低低劝慰着“太太,回去吧,天黑了”,她才依依不舍地走回家,然后把自己关进卧室,躺下来,望着天花板,等着黎明的再来。 清晨六时,墓园开了,她再向荷西的墓地奔去。 也是那时候,三毛才觉得父母真的老了,他们为这个不孝的女儿揉碎了心,如今还要支撑着她继续走下去。 当三毛为了荷西的后事进进出出的时候,居然在街上看到了父亲和母亲。父亲穿着西装,打了领带;母亲穿着一件藏青色的衬衫,一条白裙子。他们手里拿着花,是要去看荷西的。 三毛不知道父母为了找荷西的墓地多走了多少路,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一路找一路问地找到花店,在这个语言不通又炎热的地方,两位老人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朝着荷西的墓地走过去。 花被母亲牢牢地攥在手里,父亲被晒得够呛,不停地掏出手帕擦汗,烈日下,两个老人的悲伤那么重那么重,压得他们迈不动步子。 在老木匠的墓碑店里,三毛画下了简单的十字架形状,并写下了一行字: 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 你的妻子纪念你。 是想过死的,同荷西一同去了,再不分离。 可是死有多难,活着又有多难,这些只有三毛懂得。 于是有了这篇声泪俱下的文章——《背影》,每每读起仍旧是感伤: 花被母亲紧紧地握在手里,父亲弯着身好似又在掏手帕揩汗,耀眼的阳光下,哀伤,那么明显地压垮了他们的两肩,那么沉重地拖住了他们的步伐,四周不断地有人在我面前经过,可是我的眼睛只看见父母渐渐远去的背影,那份肉体上实实在在的焦渴的感觉又使人昏眩起来。 一直站在那里想了又想,不知为什么自己在这种情境里,不明白为什么荷西突然不见了,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父母竟在那儿拿着一束花去上一座谁的坟,千山万水地来与我们相聚,而这个梦是在一条通向死亡的路上遽然结束。我眼睛干干的,没有一滴泪水,只是在那儿想痴了过去。 …… 要一个人去搬那个对我来说还是太重的十字架和木栅栏,要用手指再一次去挖那片埋着荷西的黄土,喜欢自己去筑他永久的寝园,甘心自己用手,用大石块,去挖,去钉,去围,替荷西做这世上最后的一件事情。 我缓缓地开着车子,堤防对面的人行道上也沾满了风吹过去的海水,突然,在那一排排被海风蚀剥得几乎成了骨灰色的老木房子前面,我看见了在风里,水雾里,踽踽独行的母亲。 …… 她的头发在大风里翻飞着,有时候吹上来盖住了她的眼睛,可是她手上有那么多的东西,几乎没有一点法子拂去她脸上的乱发。 眼前孤零零在走着的妇人会是我的母亲吗?会是那个在不久以前还穿着大红衬衫跟着荷西与我,像孩子似的采野果子的妈妈?是那个同样的妈妈?为什么她变了,为什么这明明是她又实在不是她了? 人世间的相处,归根结底都逃不开一个“情”字。 三毛与荷西的爱情也好,三毛与父母的亲情也好,在动情处都足以打动任何的铁石心肠。 人世百态,莫过于“相守”与“离别”,这么轻的字眼,却有着千金的重量,召唤人们去珍惜、去珍重。 荷西去世后,三毛独自在大加那利岛开始了她的孀居生活。 日日与海洋为伴,她想念荷西,又无处寄托感情,身体状况日渐衰颓。 后来的一天,三毛收到一封蓝色急电,上面落款处写着平先生和琼瑶的名字: echo,我们也痛,为你流泪,回来吧,台湾等你,我们爱你。 离家数年,三毛早已习惯了以漂泊为业,四处为家。 而家乡它仍旧在那里,父母在那里,根也在那里。 是时候回到中国去了。 第五章 嗟余只影系人间

别离

一九八一年,久经漂泊的三毛回到台湾定居。 飞机降落台北时,鲜花簇拥,大家热烈欢迎三毛回国,随处都洋溢着笑脸与期望。彼时盛名之下的三毛,整个台北无人不知,她的创作与才情,游历与情感,都成了当时炙手可热的话题,被阅读,也被谈及。 然而这些荣光与繁华,荷西再也看不到了。 这个湿漉漉的南方城市,有人刚刚抵达,有人早已经离去。有人苦痛孤独,有人喜极而泣,会因为有回忆而增色 ,也会因为往事而抬不动步子。人的可怜处总是如此,记性太好,而“吃一堑长一智”的本事却太差。 回台后的三毛依旧不能平复自己的心,多次有自杀的想法都被父母劝了下来。她误带过那条索命的项链,有过那么多不好的预感和征兆,结果自己却在死亡的眼下拣回了一条命来。 而荷西却替她走了。 人生总是如此,看似一切都漫不经心,其实是做了大斗争的。活得潇洒的人,大抵是看透的多,而能看透的人,无非是多受了几次伤罢了。 这些,三毛都懂得,所以挤出的笑都是衔着泪的,苦痛那么多,讲出来就显得做作,有些人并不能懂,能懂的人又不能感同身受,索性便一个人藏着,只是这伤痛竟然也能累积,等到久了、乏了就一股脑儿爆发出来。 有一次深夜,三毛与父母聊天,情难自禁,她与父母说:“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这条路,你们也要想得明白,因为在我,那将是一个更幸福的归宿。” 父母知道三毛心里难过,母亲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劝她,说:“你再试试,再试试活下去。” 父亲却说:“如果你敢做出这样毁灭自己的生命的事情,那么你便是我的仇人,我不但今生要与你为仇,我世世代代都要与你为仇,因为是你,杀死了我最最心爱的女儿!” 诚然,善良仁慈的父母,在三毛最最艰难的时候,在她心灰意冷的时候,又一次拉了她一把。 而死究竟是什么意义,或许三毛也并不懂得,当活着成为了衣着光鲜的行尸走肉,当每一次的追求都显得空虚没有意义,“死”的内容就显得很端庄,它成了三毛解脱自己精神与身体压力的一个出口,成了她感情慰藉的温暖双手。 最孤独并不是孑然一身,是心有所属,却再也不能相见罢了。 是年年底。三毛接受《联合报》的赞助,与摄影师米夏到中南美洲旅行半年,游走了十多个国家,这次旅行让她破碎的心渐渐得到一些修复。 后来去到墨西哥,三毛以前的德籍男友约根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约根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大使,他热情地照顾三毛,还把她接到自己的豪华公寓。约根的公寓中,木雕茶几上是三毛的书籍,录音机里是那首《橄榄树》。只是三毛早已无心再顾及感情,这一趟她是来活一遭的,所以她悄悄对摄影师助理米夏说:“明早搬出去,这一趟墨西哥生涯到此为止了,好吗?” 再往后是洪都拉斯、哥斯达黎加、巴拿马、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秘鲁、玻利维亚、智利、阿根廷、乌拉圭,最后是巴西。万水千山去寻觅的,看起来是不同民族的文化、习俗、环境,那些与才华一般匹配的野心,都是佯装出来的,再繁忙也逃不过夜深人静时一双孤独的眼睛。正因为怕极了孤独,才会不断地上路,行走在途中便有了新鲜的填充物,来遮掩伤痛,来伪饰寂寞,到底也是一个被掏空了心的人,站也站出了一股沧桑味儿,假借以此来打破情伤的僵局,却不知这份苦痛早已穿透了年月的血肉,与“孤独”这两个字紧密相连。 这是生命开的过分的玩笑,抛下的礼盒又全部收回,让踽踽独行的人五脏六腑都透出可怜味儿。 而即便认清了生活的全部真相,也明知分离才是人生的终结,三毛依旧是站起来去接纳这一些,勇敢的、无惧的、坦诚的,像从未受过伤害一般,相信着这个世界的善意。诚然,这份中南美洲的旅程让她在很大程度上敞开了自己的心扉,也增长了眼识,成为一个浑身挂满才情与阅历的不寻常女子。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读者喜爱三毛,盛情难却之下,三毛开始了环岛演讲,在演讲过程中不断展现着她的语言魅力。 然而盛名之下的三毛,必定为其所累。 她慢慢被读者和一些恶意者“绑架”,加之她“自抛式”的写作方式,越来越多的人把注意力转移到“荷西是否存在”这个话题上来。 可是三毛如何来证明?她走不出感情的迷障,于是希望通过“通灵”来与死去的丈夫沟通。后来在《中时晚报》的报道中,有过关于此的描述: 辅仁大学宗教系主任陆达诚神父回忆说:三毛自丈夫过世从西班牙回来之后,与父母住在南京东路的家中。当时,我还不认识她,因为她成名时,我人在法国。《联合报》文学奖颁奖时,我第一次碰到她,当时,她心情依旧很难过,穿着黑色的衣服。三个月之后,耕莘青年写作会马叔礼老师问我讲完课后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看三毛玩碟仙。9点半上完课后,我们一起到了一名作家家里。11点以后,有四个人坐在那儿玩碟仙…… 三毛虽然是基督教徒,但她本人在流浪过许多国家后,言行举止已是彻头彻尾的国际波希米亚人,她在沙漠眼见过飞碟,也曾遭遇撒哈拉威人的巫术。 三毛过世10年后,皇冠出版社选录她的书信结集出版。她于一九七六年十月二十日住在拉芭玛岛期间给父母的信写道:“‘飞碟’常常来这个岛,也常常去撒哈拉沙漠,报上说的那一次是发生不久,常常来,而且剪报上那次出现后,连附近的羊都死了,骆驼、马都死了,用刀劈开来看如何死的,发觉血都没有了,被吸去,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生前来不及说的话,只能在死后来说了。 生前没有叮嘱的事,也只能在通灵时再叮嘱。 是如此的思念与挂念,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可是也依旧不能见到心爱的荷西。 三毛并不如很多人说的如此的不拘小节,或者说“豁达”,至少在荷西这件事上,她容不得别人丝毫的诋毁,这像极了幼年时期被画“熊猫眼”,这样的诋毁让三毛无力适从,却又无可奈何,她要怎么向一些活着的人来证明一个去世的人的存在呢? 于是,每一次的证明都会揭开陈旧的伤疤,每一次的提及都像利刃一般一寸寸割着三毛的心。可偏执依旧如三毛,她是一个终生都在证明着自己价值的人,即便这样的价值证明带有些许的玛丽苏情节,它有着明显的形式感与仪式化,这都不能阻止三毛以自己的方式来为回忆洗白。 可是这一次,她真的是无计可施了。 所以后来三毛的通灵多少是带着“赌气”“证明”的心理因素的,加之她本身就是对灵异事物很敏感的人,喜欢起坛作法,也喜欢玩碟仙一类,所以,台湾文坛就开始传出三毛的诡异故事,说三毛整天通阴,和荷西交谈沟通。 这样的故事传来,信者怖慄,觉得浑身寒毛直竖,不信者,更是指证历历,说三毛说谎,编到自己无谎可编,开始编灵魂玄奇的段子了。 事实真是如此吗?陆达诚神父的说辞似乎更有说服力。三毛回国后一天晚上,“三三集刊”的一群年轻作家,聚在朱西宁家中,三毛与耕莘写作会的神父陆达诚也在场。当晚借碟仙,三毛在众人前与死去的荷西沟通,大得安慰。之后三毛曾使用钱仙,自动书写等方法试图与死去的荷西沟通。有一次三毛起了疑心,用耶稣之名命令对方说出真实身份。结果是写出几个西班牙文字:“魔鬼神。” 三毛大受惊吓,陆达诚神父为了安抚她,为她奉献了一台弥撒,并让她戴上法国带回来隆重祝圣过的显灵圣牌。接下来一年,她没再接触通灵之类的事物,并且不断地行善。她曾告诉陆达诚,她每次收到稿费都会分成六份,捐给不同的慈善团体。 三毛由陆达诚得知干爹徐訏过世,难忍悲痛,再度用自动书写和死去的徐訏亡魂沟通。徐訏告诉她:“我很好,生活在一个光明平安的世界里,不用担心。你帮我写信给我家人吧。”三毛借自动书写写下了徐訏的家书,徐太太表示信尾的“徐訏”签名真的很像他本人的字迹。徐訏有个女儿在美国,由于她通晓法文,给她的信是用法文写的。三毛本身不谙法文,还是写出来之后拿给朋友看,才知道那是法文。 再后来,关于三毛通灵的传言越来越多,同情与诽谤一起传来,有人甚至扬言说荷西根本没有死,只是与三毛的感情不好离婚了。 后来三毛的父亲陈嗣庆也听说了有人质疑荷西存在的事,在《联合报》记者的访问里,他说:“这种传言是胡闹!三毛曾经说过,如果有新闻界乱发布这种消息,她一定与对方争到底。三毛有荷西的死亡证明,西班牙政府也曾给她一些微薄的抚恤金,荷西的葬礼,我和陈妈妈还亲自参加,亲眼看到他大殓、下葬。这种传言简直是胡说!” 一九八三年,三毛出版《送你一匹马》,以回报琼瑶在自己危难之时给予援助的恩情。 一九八五年,三毛出版《倾城》,在华语文化界又掀起了一阵飓风。 只是细分起来,这时三毛的记叙与文风与沙漠时期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呈现。沙漠时期三毛的文章注重讲述与见闻,自己的感情也是有感而发,是水到渠成的一种讲述,在这种讲述中去描绘风貌与历史,人情与民族,少见做作矫揉的痕迹;而三毛回台定居后,由于其生活阅历的不同,心境的巨大差异,加之她重读《红楼梦》、张爱玲小说等一系列作品,之后的作品多偏向于个人内心想象的形式,生活的痕迹逐渐淡化。 同年,她帮助好友丁松青神父翻译《兰屿之歌》《清泉故事》,后来又翻译了丁松青的墨西哥故事《刹那时光》。文学上的成就让三毛在台湾的地位无人可及,甚至达到无人不知三毛,无人不读三毛的程度。 重重的工作负担让三毛的身心都愈加憔悴,而她依旧用工作来麻痹自己,以“忙”来对抗漫无边际的想念。她谢绝了任何交往,也不接电话,不看报纸,甚至吃饭睡觉都成了可有可无的事情,母亲因担心她的健康,竟喊她“纸人”。 三毛写作起来,等于生死不明。这是用尽了生命在书写,又是在书写自己的生命。 一九八三年至一九八五年期间的三毛,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写作疯子,她全部的生活都在和文稿打交道。 三毛从来都不是一个爱惜自己身体的人,有时赶稿子,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饭也顾不上吃。再到后来她的坐骨神经问题严重,记忆也时好时坏,精神更是出了问题,被诊断出患有轻度精神疾病。与此同时,她的女友杨淑慧身患重症,这对她的打击很大,于是决定住院疗养。 出院后三毛到美国诊疗了一段时日,身体状况得到好转。 一九八六年五月,身体恢复的三毛离开美国返台。 七月,三毛又重返大加那利岛。 是的,她深知自己的身体状况,要再来这片土地与爱人做最后的道别。 她卖掉了当时买的房子,来偿还在台北买房子所欠的债务,然而价格却卖了不到当时的一半。 岛上的家具运不走,三毛便送了朋友。送电报的彼得洛的大儿子来,三毛送给他脚踏车;瑞典邻居拿走了三毛全部古典录音带;对门的英国老太太身体削弱,三毛给她围上了自己亲手织的黑色大披风;维纳斯石像、古铁箱子、收录机和挂毯,送给女友甘蒂;荷西的摩托车让木匠拉蒙骑走;九个书架的书,中文的给了中国朋友张南施,西班牙文的给了另一个朋友法玛蒂;尼日利亚木琴、达荷美的羊皮鼓,成了邻居玛利路斯的宝贝;荷西和她的衣服,统统救济了清扫妇露西亚;白色的福特汽车——她和荷西的爱马,赠给了泥水匠璜…… 最后,荷西的爱物:铜船灯、罗盘、沙漠玫瑰石和潜水雕塑等等,她郑重地把它们交给了丈夫的生前密友——卡美洛兄弟。 处理完这些东西,三毛静了下来。 临走前的一个晚上,邻居金发小姑娘奥尔加来了。她追着三毛的车子大喊着:“你不会回来了——你不会回来了——” 是的,不会再回来了。 物是人非,早已不是当年的场景了。 那个将三毛紧紧搂在怀里的荷西,那个明朗的善良的荷西,那个跑步回家的荷西,都随着澎湃的海声,一起隐匿在了天际。 三天后,三毛与荒美的海滩挥别,与荷西的死岛拉芭玛挥别,与波涛滚滚的蓝色大西洋挥别。 从此,她再没有回到这里。 归乡 三毛是一个爱国的人,故乡、民族,这样的词汇始终是与三毛紧密相连的,即便是在最封闭、隔阂最深的时代,她也从不避称自己是“中国人”。那个在书中对同胞在海外种种恶习恨铁不成钢,却又始终满怀希望,守护同胞尊严的三毛,一刻都没有舍弃对故乡那份赤子般的拳拳心意。 三毛热爱祖国。她很早就提出“两岸不能再分离了”。 一九八五年,她在一个几千人参加的演讲会上唱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义勇军进行曲》。她是在台湾第一个把《义勇军进行曲》公开唱出来的人。唱后台下一片肃静,许多人替她担心。在那个政治极其敏感的时代,三毛的做法犹如一片旗帜,刮起了台湾人的思乡之情。 一九八七年,台湾政府宣布解除戒严。这是忽如一夜春风来的好消息,几十年坎坷多舛的政治情势、几代人的血泪辛酸,终于都得到缓解。台湾颁布了去大陆探亲的消息后,一时之间,一代人心潮涌动。厦门的整个和平码头弥漫着激动而又感伤的气氛,处处可见亲人相见抱头痛哭的场景。曾经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海峡呜咽,为骨肉情,为离别苦。 而历遍了万水千山的三毛,游览了欧洲,裹挟着大漠的风沙,也走遍了中南美的土地,却遗憾地只在故土度过了四年不谙世事的童年生活。固执如三毛,即便已经被岁月打磨出隐约的沧桑,却还是被寻根的向往涤尽了尘土。她要去找寻生命的完整,只有故土,才能抚慰那千万次日夜期盼的心。 三毛情不自禁,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从楼上奔到楼下,碰见人就叫喊:“我们可以回大陆了,我们可以回大陆了。” 与年迈者不同的是,在三毛心里,并不是执着于千里之外的亲眷,抛开血浓于水的挂念之外,是“故乡”这两个字本身的意义,吹开了三毛心底的涟漪。或者说三毛是一个有很重的“故乡情结”的人,无意中看到了沙漠,于是千辛万苦也要奔赴,而她从小就挚爱的《红楼梦》《水浒传》等一大批书籍所诞生的大陆,于她却是亘远的。 浓浓的故乡情结在三毛心中积蓄了很多年,如今政治终于不再那么紧张,大陆开放了,她的这份故乡情怎能不急不可待地寻一个出口?三毛将这些年无处安放的情怀,托予远方已经张开臂膀的归处。 一九八九年四月,三毛踏上故土的第一站——上海。 那里有她一早心里就笃定了要拜访的人——“三毛之父”张乐平。 其实早在前一年,也就是一九八八年,已经身患帕金森症的张乐平就收到一封辗转从武汉寄来的信,信中这样写道: 乐平先生: 我切望这封信能够平安转达到您的手中。在我三岁的时候,我看了今生第一本书,就是您的大作《三毛流浪记》。后来等到我长大了,也开始写书,就以‘三毛’为笔名,作为您创造的那个三毛的纪念。 在我的生命中,是您的书,使得我今生今世成了一个爱看小人物故事的人,谢谢您给了我一个丰富的童年…… 就这样,张乐平与三毛开始了书信往来。 所以当三毛抵沪时,张乐平便让儿子张慰军去香港机场接机。当时张慰军在一张纸上按父亲的笔意画了一个“三毛”的形象,举着去了机场。三毛寻觅的眼神看到这牌子的一霎,就被暖意充斥了心房。她像呼唤家人般叫着张慰军的乳名,“阿四阿四”。 这股亲切,是寻得创作原点时的欣喜,又是历经漂泊之后的从容。 当时的三毛上身穿着的是一套男式的涤卡中山装。而这在当时的上海以至整个大陆都已经是过了时的服装。然而她似乎无论到了哪里都能散发出她独特“三毛味”。那件中山装穿在三毛的身上,就自然而然地散发着一种英气,又融合着一股刚直和达观的豪气。 暮色西沉,颤巍的老人提前要来了三毛到达的准确时间,早早地等在门口。 三毛到了,见到张乐平夫妇,连忙扶他们坐到沙发上,叩头就叫爸爸妈妈。三毛是个很注重仪式化的人,当多种纷繁的感情杂糅交织,她真把张老当作生身父亲一般对待。当时见证了一切的张慰军,后来每每提起这段往事,总是会带着温情的笑意。 对于三毛认自己做父亲这样一件事,张乐平先生也认为这是自己生平中的一件快事,他说:“没想到我画三毛‘画’出一个真的女儿来,我真的很开心!在这之前,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士,一位负有盛名的女作家自认为是我的女儿,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但这一切,现在已经成真。” 张乐平先生在此后他所写的一篇回忆性文章中,曾有过这样一段叙述性文字: 三毛,一个饱经忧患的女性,学的是哲学,熟谙三种外语,跑过五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原先在我的想象中,她是个传奇式的人物。可是相处的四天,却是如此容易亲近。她的性格、脾气、爱好像谁呢?看她那乐观、倔强、好胜、豪爽、多情而又有正义感,有时又显出几分孩子气,这倒真有几分像我笔下的三毛。 三毛的性格何尝不就是如此。相似的艺术追求、人生阅历、品味见解,没有辜负三毛炽烈的感情一分一毫。在她用浪迹天涯的姿态走完一段五味杂陈的人生之后,这个身体欠恙的老人不紧不慢地,给了她慈父般的温暖。 三毛和张老的谈话也是自在徜徉,从旅行见闻到当下的年轻一代。不知聊到哪个段落,三毛在谁都没料到时突然激动起来,说:“生命是最值得珍惜的!”一边说,一边在读者请她签名留念的一本散文集的扉页上利落地写下了“活着”二字。 临别时,张乐平来了兴致,虽然因为患病,手颤抖不止,但是仍一口气完成了四幅画作。见张老画了画,站在边上的三毛也被感染,说:“我也在爸爸画的画上添几笔吧,写什么呢?”她歪着头,像在思考着什么。其中一幅写道:“愿大家快乐,健康,勇敢,坚强,乐观。三毛共勉。” 这不禁让人联想到而后三毛的自缢。乐观和绝望的并存才赋予了三毛超越众人的骨血。三毛一生都为情所引,所做所往都遵从着自己内心的召唤。但潮涨汐落,阴晴圆缺,情深不寿。很多正当下的流露,在回望时都令人唏嘘不已。 张乐平先生待人接物有礼有份有艺术。亲切温暖、谦虚自然,又极懂得体恤了解他人心理。 匆匆三日相处,三毛与乐平先生,除了笔名之间的缘分之外,也的确建立了另一份不移的天伦之爱。 正是这份不移的天伦之爱,陪伴三毛走完了最后一段人生旅途。 三毛回台后,经常给张乐平夫妇写信,写信时她都细心地把字体写大些,为了“使爸爸妈妈看了不伤眼睛”。来年的父亲节,为了给张乐平说一句父亲节快乐,三毛打了接近两天的电话,拨了数百次。 因为当时台湾对内地电话只有十数条线路,很难打通,最后三毛把家中电话打坏了。在信中,她告诉张乐平:“我守住电话48小时,每15秒试拨一次,自己都拨得快休克过去,因为想念爸爸的节日。今生没有如此虐待过电话,这一下,烧掉了线路。” 而当一九九○年底收到三毛的家书时,张乐平夫妇还是抱着对孩子关心惦念的心态去看待三毛在信中诉说的种种不顺。 《滚滚红尘》宣传活动任务繁重,三毛渴望休息,并且提到“要去医院大查全身”。可没想到两个月后,就传来了三毛去世的噩耗,两位老人抱头痛哭。 短修故天,人岂无伤? 留存在张乐平夫妇脑海里的对三毛最后的记忆也不过是数月之前,三毛从上海返台之前还对他们说:“爸爸,妈妈,到春节的时候,我会回来跟你们一起过年。”还有那句“我们不说再见,因为我还会回来。” 世间的悲欢离合,大抵如此。 率性如三毛,也终归是逃不过命数。她被贴上了太多对抗命运、看破红尘的标签,可到头来,她也仍旧只是滚滚红尘中的沧海一粟。生得炽烈或是死得果决,都归于一人一念,这是三毛式的快意人生,而终归于宁静和自由。 本来便是失眠的人,决定了回去之后,往往一夜睁眼到天亮。往事如梦,不堪回首,少小离家的人,只是要再去踏一踏故国的泥土,为什么竟是思潮起伏,感触不能自已。 ——《离乡,回乡》 第二站,三毛要回老家,回到故土。 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日,渡轮载着三毛这位羁客,缓缓驶向舟山鸭蛋山码头。与初到上海时不同,没有激动地难以自持的心绪,三毛就静坐在舱中,凝神端详着近在咫尺的祖辈家园。船锚沉下,船长为这位既是客人又是乡人的女士,安排了一个满载水手式浪漫的欢迎仪式——请她在船靠岸时,亲手拉响三声汽笛。 三声悠长的汽笛声,划破了四十年的离愁别绪,也划破了余晖遍洒的水面。对故土的依恋和归家的喜悦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回乡的路途太过遥远,强是把孩童熬入了中年。 这一天,三毛穿红色运动服,白色长裙,披肩长发,压顶线帽,一只苹果蓝旅游包背在脊后,仍是一副浪迹天涯的侠女装束。只是右手却捏着一块素白手绢,不时擦拭涟涟泪水。后来她用文字记叙了当时的感触:“我从来没有到过故乡,故乡的概念只有地理上的名字和地图上的小点。人能梦见故乡,可我连梦中的故乡都没有。我在梦中也想回故乡啊。” 到真正踏上了故土,便又是仪式般的拜谒。三毛先到定海拜见了当年已86岁高寿的堂伯母。她趴在地上,恭敬地给堂伯母叩了三个头。随后又脸贴脸抱着堂伯母说:“爹爹妈妈叫我到定海后一定要先来看您。” 在堂伯母家,三毛亲属端来一盆洗脸水,三毛拧着毛巾说:“我到大陆后,天天激动得以泪洗面。今天故乡的水,洗尽了思念40年的风尘。”三毛擦着脸,泪水却又潸潸流下来。 后来三毛又前往祖父居住的小沙陈家村祭祖。 在祖父坟头,她紧紧地抱着墓碑,泣不成声,声音也有些悲怆。 “阿爷,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平平看您来了。”她在祖父坟旁挖开一方土,亲手取了一些泥土装在一个小盒子里。在祖屋旁的井中,她亲手从祖父五十年前挖的井里,吊上了一桶水,喝了一口,随后她郑重地灌满了一瓶,揣入包内,要带回台湾给父母。 回台湾后,她把这两样故乡的“魂”存放在父母处。可思量再三终究觉得是包藏不住的,便又取了回来由自己珍藏。她在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五日写给堂兄陈懋文的信中说: 此次回乡之后,乡愁更浓,最相信的是故乡,更加魂牵梦绕……这种民族情感,是没有办法从我心中拿去的。不晓得哪位好心的记者,给我一张故乡小沙的油菜花田的照片,我拿回来翻拍了,放得好大,几乎每天拿出来看。祖父坟头的土,老家水井的水,对于中国,我的爱,比任何人都深! 当“形式”已经根深蒂固地融入到了生活中,那么,认义父也好,回乡祭祖也好,甚至是后来的千里寻王洛宾,都带着一些“证明”的情愫在。这样的情愫是以自己的丰沛情感为出发点,誓要将生活过成有声有色的模样,仿佛置身在萧瑟寒冬中,只是愿意一心一意等待一场雪,而雪也迟迟不来,这样的等待让人了无生趣,失去了情致,于是便要自己争取出来,不再过悠缓、安全、与世隔绝的生活。 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和意义,却又惧怕证明不出时的尴尬与沮丧。 要过得活色生香与众不同,却又是再传统不过的人,祈求一份天长地久的情意。 三毛或者并不能解释出自己性格中的矛盾性,然而她却给出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行动力,将一颗颗跃跃欲试的心喂饱,让人感到生活的力量与勇气。 尘缘 一九九○年四月,三毛重返大陆旅行。 临行之前,导演严浩与林青霞、秦汉出面邀请三毛写电影剧本。那一天三毛的兴致极好,与林青霞也聊得投机,竟没想到喝到酣畅处,渐渐入了醉意。等到三毛回家上楼的时候,一个不留神,竟然从楼上重重摔了下来。 这个意外的插曲让三毛摔断了筋骨,负了很重的伤,也因此她的大陆之行才推迟了一段时间。 是在病榻之上,三毛完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剧本——《滚滚红尘》,也因此结识了林青霞,并为此写过这么一段话: 十八年前,当我第二次出国的时候。有两个妈妈,各带一个女儿,在香港一家伊人服饰店选购衣服。其中一个女儿就是我,当时我的手中拿着一件翠绿色的旗袍。耳边传来服务员的声音:“你看,你看!那就是林青霞,演《窗外》的那个女学生。” 我不禁抬起头去看,就像看到现在《滚滚红尘》里的国中女生头的林青霞,我看她的时候,手里还握着旗袍,心中有一种茫然感,好像不只是看着她而已,这时候耳边传来的是妈妈的声音了:“妹妹,这件旗袍,你到底要不要?”我说:“好,也好。”妈妈就帮我买了。我跟自己说:“这个女孩即将进入她的电影事业,她的前途会怎样?而我又要远走到欧洲去,我的未来又在哪里?”这样一交错,暌到十多年。我和秦汉、青霞三个人,因为《滚滚红尘》的工作关系,成为很谈得来的好朋友。 回忆起初见青霞的情景,想及命运的问题,三毛觉得真像一个谜。 这部以张爱玲和胡兰成为参照的爱情故事,倾注了三毛所有的心血,她经常与导演严浩聊剧本到深夜,之后也迟迟不肯睡下,又一遍一遍去修改剧本。那些看起来生动的情节,都是牺牲掉青春和康健换来的,然而它的风头却总是盖住了它的来之不易,不足与人语。 故事里女主人公爱得疯狂又极致,这像张爱玲,却也像极了三毛。三毛曾说这部剧本中张曼玉饰演的女二号有自己的影子,热情又善良;而林青霞饰演的女一号则是在爱情上同自己有些相似。 所谓的创作,也不过是“我手写我心”罢了,凝注的是作者的心思,成全的却是电影中的角色。 《滚滚红尘》是三毛真正意义上创作的第一个故事,当时有诸多针对三毛作品的反面舆论,声称她的创作不是艺术,只是小女孩似的记述。所以这部作品是三毛在重重压力下给自己的一个交代,一方面有证明的情结在,另一方面,也是对自己创作的一个新挑战。 也正是因为这部电影,三毛带病跟随剧组拍摄,远赴东北。 于是,这场大陆之行终于以另外一种方式实现了。 三毛见到了黄河,又到了西安和兰州,直至她抵达敦煌被美丽又飘逸的飞天深深吸引,甚至在临别之际她感慨道:“要是有那么一天,我活着不能回来,灰也是要回来。伟文,你记住了,这也是我埋骨的地方,那时候你得帮帮忙。” 之后,又是一路西行,途经乌鲁木齐、天山、喀什。是在一个文友的聚会上,三毛从朋友司马中原那里听到了关于王洛宾的故事,他的命途多舛、他的晚景凄凉、他的用情专一,据说他每日黄昏都会对着夫人的遗像,弹曲以慰相思之情。 是如此的孤独寂寞,对待感情又是如此的专情浓烈,这样的特质深深吸引了三毛,她当即说:“这个老人太凄凉太可爱了,我要写信安慰他,我恨不得立刻飞到新疆去看望他。” 依旧是那个随着心走的三毛,依旧是把行动与语言活成了一种仪式化的郑重感。抚慰也好、怜悯也罢,甚至是同情、钦佩、仰慕,都是以高姿态的角度以低姿态的心态去慢慢潜入,似乎是向人证明什么,也似乎是这种心怀一切的情结,让三毛觉得“援助”成了她应当做,也必须去做的事。 后来很多人排斥三毛,原因无非是她的为人与文章都太过于“自我化”,主观情绪过多,又凡事以突出自己为前提,有明显的“玛丽苏”情结。所以亦是有很多人,也指出三毛后期做的很多举措,演讲也好,不停讲述荷西也好,甚至是翻译文稿与主动结识张乐平和王洛宾,都是带着明显的仪式化主动性的,她在通过这样的行为达到成全自我的目的,把仪式感做足,让自己的存在感最大化发散出去。 所以,从最开始,三毛就被贴上了无数的名人标签:作家、旅行者、翻译家、编剧,等等。却没有人把她的层层面纱揭开,看一看里面那颗平凡的心。 她一意孤行,任意妄为,甚至是带着自私、虚荣和自恋,可是凡人皆如此,又有谁能够免俗呢? 或者不同的只是她将心中所想以一种理想化的方式实现出来,当别人仍旧只是“想法”的时候,三毛已经用她的行动力证明这是可行的。也是因此,她所有的“好”与“坏”都被扩大,喜欢的人更喜欢,厌恶的也就更厌恶。 于是这个喜欢表露自己真性情又无所畏惧的女子,来到了王洛宾的家乡。 三毛初次到访时,王洛宾已是位七十七岁的老人。十八年牢狱之苦,经历过丧妻之痛。但丧偶三十九年的王洛宾,仍会在亡妻像前,拨弄琴弦轻吟一曲。 这是怎样的浪漫。 而三毛偏偏是感情丰沛的人,她的关怀带着诚挚与博爱的成分,是太过于善良了,才会对友人倾囊,对邻舍慷慨,对学生与读者关怀备至。情意在心里聚积多了,就需要一个出口来盛放与安置,也只有当这种感情找到了一个切实需要的安置点,三毛才能心满意足,她需要这样的形式来实现自己的意义,来成全自己的浪漫。 就是这样的浪漫,让三毛跋山涉水,也要一访这位民歌界的传奇。 一九九○年四月,三毛通过各种努力,报名参加了大陆旅行团。借着为《明道文艺》主编宪仁先生向王洛宾代送稿酬的良机,在其他游客都去游览美丽的边疆城市之时,三毛却带着自己的向往直奔王洛宾住处。 王洛宾去应那轻轻的叩门声。 一位陌生的女士,身穿黑红相间的毛呢外套,一袭长发,一双明亮的眸子,就这样出现在无防备的王洛宾面前。 这就是三毛。 后来的王洛宾把和三毛初见时的情景,在心里默默编成了《掀起了你的盖头来》的第五段歌词。 掀起你的盖头来, 美丽的头发披肩上, 像是天边的云姑娘, 抖散了绵密的忧伤。 当时的王洛宾对三毛几乎一无所知。可是当三毛唱起《橄榄树》时,旋律中夹杂着的画面感,让这位独居西北大漠数十年的老人听出了其中那漂洋过海却仍直抵心底的心音。 但这次,老者还没完全打开心扉,只是淡淡地讲述了自己的作品和经历。彼时的三毛,还是用她那如歌如戏,如诗如画的风采,表达着这次她认真追寻王洛宾的巨大决心。这次的接触是短暂的,但王洛宾坚毅又不羁的气质,坎坷的人生况味,和那闪亮耀眼的艺术才华,无一不让三毛为之倾倒。 后人总会妄加揣测,认为这就是爱。可此中种种,包含着敬仰、爱慕、同情,连三毛自己也未必能讲明。 短短半日的相聚,三毛便要返台了。 王洛宾去宾馆送行。忘记了房间号的王洛宾只得局促地向前台服务小姐打听。他不曾料想的是,一句“找三毛”竟像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男男女女,奔走相告,霎时间一摞摞大陆出版的三毛作品便堆在了三毛身旁,无数人围着等她签名。而前来送行的王洛宾却被热情的人群逼得窘迫,只得告辞。 三毛从人群中挤出来,朝着远去的王洛宾喊着:“给我写信啊!回去就写,我到了台湾就能看到你的信!” 王洛宾不禁回头张望,那个女人带着鲜艳明媚的色彩,热烈地扑面而来。对于富有才华的人,相互吸引就是这么的水到渠成,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起初都在克制的二人,自此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海峡两岸,鸿雁传书。 不到一个月,王洛宾就收到了三毛的第一封信。 亲爱的朋友,洛宾: 公元一九九○年四月二十七日,万里迢迢,为了去认识你,这份情不是偶然,是天命。没法抗拒的。我不要称呼你老师,我们是一种没有年龄的人,一般世俗的观念,拘束不了你,也拘束不了我。尊敬与爱,并不在一个称呼上,我也不认为你的心已经老了。回来早了三天,见过你以后的路,在成都,走得相当无所谓,后来,不想再走下去,就回来闭上眼睛,全是你的影子。没有办法。照片上,看我们的眼睛,看我们不约而同的帽子,看我们的手,还有现在,我家中蒙着纱巾的灯,跟你爱的都是一样的。你无法要求我不爱你,在这一点上,我是自由的。上海我不去了,给我来信。九月再去看你。寄上照片四大张一小张,还有很多。每次信中都寄,怕一次寄去要失落。想你,新加坡之行再说,我担心自己跑去不好安排。秋天一定见面。 三毛 面对三毛炽热的感情,已经七十七岁高龄的王洛宾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 王洛宾写信给三毛,委婉表达自己的彷徨:“萧伯纳有一把破旧的雨伞,早已失去了雨伞的作用,但他出门依然带着它,把它当作拐杖用。” 王洛宾自嘲而诚恳地说,他就像萧伯纳那把破旧的雨伞。之后,王洛宾减缓了给三毛写信的时间。为此,三毛匆匆来信,责怪王洛宾:“你好残忍,让我失去了生活的拐杖!” 是年,八月二十日,王洛宾收到三毛从北京发来的一封加急电报:八月二十三日(ca0916班机)请接平。 寥寥数字,却载了一颗急切的心。 刚刚为电影《滚滚红尘》补写完旁白的三毛,带着一只沉甸甸的皮箱,盛满了她长期居住所需的衣物飞往乌鲁木齐。三毛明白,再高洁的爱,再难以名状的情,终是要归于凡尘的。把爱过成日子,就像把情写成歌,这是可以日夜相伴的妥帖。 所以这次的三毛没有像往常一样请旅行社安排行程,她是用回家的姿态和期许,孤注一掷地奔向乌鲁木齐的。在过尽千帆的三毛眼里,爱开始变得简单,正如她已经经历过,而现在终于再次向往的一件事,那便是相依为命。 好友赵宁在三毛临行前问她计划什么时候返台,她悠悠地说:“很久很久……” 而世界上总是有经历千遍也无法预知的事情,譬如总会重重摔下的期待。 一九九○年八月二十三日。三毛搭乘的飞机缓缓降落。怀揣着满满的期望,三毛在心里计划着这次的相聚。她只为一人而来,所以这该是一次偃敛了风波的私人旅行。 机舱门打开,西装革履的王洛宾早已在等待迎接。 然而与此同时,一群扛着电视摄像机和灯光器材的人,突然一拥而上。荧光闪烁中,王洛宾递上了一束鲜花。想转身躲回机舱的三毛发觉为时已晚,她已经处在一个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 三毛的阴沉的表情映在大小镜头上,“我抗议”,她低声说。 王洛宾向她解释,乌鲁木齐的几位年轻的电视新闻工作者,正在筹划一部反映他音乐生涯的纪实性电视节目。从三毛的电报得知了她要到来的消息时,编导人员便精心策划了这一场迎接三毛的“戏”。 三毛的美不属于镜头。那是一种历经磨难后的洗练和智慧,又是一种不忘初心赤诚相待的生命姿态。就像王洛宾也不属于那一身西装革履,他是一路西进高歌的孤胆英雄,是时代风口浪尖的弄潮浪子。 而这一次的矛盾,似乎也埋下了二人日后分道扬镳的种子——三毛从来都是为爱而爱。带着满腔的爱意而来,更多的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她要做感情的强者;而王洛宾的身后,也会因为他的光芒而投下巨大的阴影,他沉浸在自己的才华横溢中,品尝着自己以爱之名赋予周身万物的意义。 但三毛不愧是见多了世面,什么境况,她都可以安然化解。既然是为王洛宾而来,那就不让他扫兴,为了他牺牲自己,那也是成全了自己的初衷。 三毛努力摒除心头的不悦,露出疲倦的微笑,说:“对不起!”之后,她便很快就驾驭了自己的角色,她怀抱鲜花,和王洛宾并肩挽臂地步下舷梯,在掌声中接受了十多名少年的献花。 虽说是万水千山走遍,但如此隆重的欢迎仪式,还真是头一遭。待到终于钻进汽车,把纷繁杂乱的世界隔绝在窗外的时候,三毛急不可待地点燃了一支香烟,遁入片刻的自由与宁静。 终于到家了。那是三毛几个月以来心向往之的归宿。 人还在台北时她就写信给王洛宾,希望这个寓所里有她的一个角落,即使睡在沙发上也是无限快乐。王洛宾知道后没有丝毫的怠慢,从未置办过家具的他,请自己的学生陪同,到乌鲁木齐的家具市场选购了一张当时最流行的单人席梦思床、书桌、台灯和一套新被褥。 三毛的皮箱里有一套十分精美的藏族衣裙。这是她在尼泊尔旅行时特意定做的。三毛对那个故事相当熟稔,以为俊俏的藏族女孩卓玛,只消轻轻的一鞭,就让当时年轻的王洛宾为之钟情不已,而后才诞生了传遍大江南北的《在那遥远的地方》。 三毛轻挽发髻,穿起藏式衣裙,要和王洛宾的才情交相辉映。 他们商议如何布置房间,如何搭配地毯。三毛设法让这所宽大清冷的寓所充满生机,让王洛宾重新焕发昔日的光彩。 陪伴就这样铺展开来。三毛陪王洛宾听音乐,从他的作品,到台湾的民歌,再到现代摇滚,三毛想为他打开一扇新的窗户,看看民族音乐之外的广袤天地。他们各骑一辆自行车,徜徉在乌鲁木齐的大街小巷,进出百货公司、瓜果摊、菜市场。 她要普通人的柴米油盐,就像时光场景又退回撒哈拉,缱绻而平凡。而且同为创作者,她也深深地知道,这些生活的背后,才有真实动人的作品。 可电视摄制组的卷土重来,偏偏就是要打破一切的宁静祥和。接连几天,摄制组不是把王洛宾拉出去拍外景,就是到寓所里取景实拍。 这一天,编导们说,要拍三毛访问洛宾的“戏”。三毛又充当了演员。编导一时来了灵感,为三毛设计了一套动作:身穿睡衣,蹑手蹑脚地走到洛宾卧室门前;再轻手轻脚地把从台湾带来的歌带放在门下——给清晨起床后的洛宾一个惊喜! 戏是好戏,可也完全是做“戏”。三毛已身不由己,忍耐着把“戏”演完。她把早已送给洛宾的磁带拿过来,礼物成了道具,按照编导的要求,如此这般地表演一番,让摄像师摄入镜头。 拍完这场“戏”,三毛就病了,卧床不起。她再也忍受不了被人摆弄的屈辱,但她又不能发作,只好闭门不出,拒绝见人。 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痛楚折磨着三毛,她开始失望。一切的负面情绪都等待着一个喷薄而出的时刻。 那天三毛像往常一样下厨炒菜,王洛宾盛饭。依照往日的习惯,他给三毛盛了不满一碗。两个人对面而坐。正要举箸,三毛突然发难:“盛那么少,你要饿死我呀!”王洛宾大惑不解,面对着脸色煞白的三毛。 话一旦出口,就再也没有回头的道理,隐忍的情绪就像拉满的弓弦,既然已经不再克制,就非得把结局射向无可挽回的远方。 三毛近于歇斯底里地大叫:“我杀了你!”王洛宾更加莫名其妙,默默地坐等三毛的下一个动作。 三毛冲向客厅,拿起电话筒,找旅行社,订房间,订机票;继而收拾行囊,带着那只沉甸甸的皮箱,离开了王洛宾的家。离开的动作就像来时的莽撞一般,三毛那里可没有什么覆水难收。 就在这天晚上,三毛在旅行社的安排下,飞往喀什。 喀什噶尔的风,吹散了三毛心中郁积的阴云,冷却了三毛滚烫的心。两天后,当她再回到乌鲁木齐的时候,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 事后的王洛宾责怪三毛的脾气古怪。 三毛亦是承认。 人们猜疑是人生经历和观念形态的不同造成了无可逾越的鸿沟,毕竟忘年之交。而这些都不足以解释为何二人劳燕分飞,与之恰恰相反的是,正是因为相像,才这样生生扯断了情意。 三毛也好,王洛宾也好,在情感的位置上,都是强硬的给予者。看起来性情相同,理解彼此也容易一些,但实际上这样的相同性让他们越来越远,既然无法成为对方的填补者,那么就早一些散了吧。 三毛在宾馆抱住前来探望的王洛宾放声大哭。虽说这次还是没有学会迂回,三毛仍旧毫无保留地献出了感情,但她心里明白,这一面,就再没有以后了。 那是她历尽爱中浮沉之后的彻悟。 三毛离开了,王洛宾的生活突然塌陷了一半。人总是会被自己蒙蔽双眼,自少年始到年逾古稀,都不能幸免。与三毛的离别终于让王洛宾明白自己错过了一份多么宝贵的感情。他托鸿雁捎书,而收到的回信,竟是绝笔。 三毛在信中告诉王洛宾,自己已经和英国人订婚,叫他再勿挂念。即便阅历丰富如三毛,也还是撒了这样实在不高明的谎。 大概是因为衰老的缘故,王洛宾相信了三毛订婚的事情。他寄去了最诚挚的祝福,那颗终因疲惫而迟钝的心,也总算不必再为她而悬。 一九九一年一月五日凌晨,袖珍收音机里传来了三毛的死讯。毫无防备的王洛宾被猝然而来的噩耗击乱了方寸。 噩梦醒来,不得不接受惨痛的事实。 人总是重复同样的错误:失去了才懂得宝贵,失去了才开始痛惜和悔恨。 王洛宾悲痛欲绝,泣不成声。才华横溢如王洛宾,当情郁于中,不能自已的时候,万语千言,都在一曲之间。 《等待——寄给死者的恋歌》 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再等待, 我却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 人生本是一场迷藏的梦, 且莫对我责怪为把遗憾赎回来。 我也去等待, 每当月圆时, 对着那橄榄树独自膜拜你永远不再来。 我永远在等待, 等待等待 等待等待 越等待,我心中越爱! 成熟如王洛宾,成熟亦如三毛,本以为时间与磨砺早已将他们熔铸到刀枪不入,对待生活起伏或情感跌宕也都能泰然承受。而“情意”两个字,只如深冬清晨那散不走的浓雾,它厚重,又铺天盖地,拼命挣扎也早已置身其中了。 如今死者已安息,再没有人可以解出这段忘年之交的迷。然而,是倾慕也好,是陪伴也好,是理解也好,是成全也好,都曾因一个眼神而心动,因一句敷衍而神伤,因一次分歧而惊天动地。那些细枝末节的、难以查阅的琐碎,都因珍视而解读成心痛,刺疼了两个敏感又多舛的人。这份多舛与相识,亦是在三毛与王洛宾的一生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回忆。 第六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

静默

回台后的三毛,又进入了匆忙应酬的局面。以为劳碌是掩盖伤疤的良药,却未想这伤疤越藏越深。说千山万水也好,说孤独飘零也罢,她从未停止住行走的脚步,用全部的生命不断地去追寻,追寻生命的意义,也追寻爱的意义。 故事讲得曲折多舛,其实很简单,当一个人尝过了孤独、甜蜜、猜疑、诬陷、放纵,仍旧能敞开心扉,坦然接受生命一切,便已经是生命的强者。 一九九○年十二月十五日,三毛出席台湾金马奖颁奖晚会,《滚滚红尘》夺得八项大奖,独独没有最佳编剧奖。有人猜测是三毛频繁的爱国运动引起了政治人士的不满,有人甚至猜测她《橄榄树》中的远方含沙射影暗示的是中国大陆;也有人说她的剧本是意象化的,脱离了她的沙漠环境,写出的文字都是缺乏力量与趣味的;更甚者,直指三毛为人,说她的文字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说她所有的情感都是编造的,为了博取读者的喜爱而不惜一切伪饰自己的生活。 与荣耀一齐涌来的,是漫无边际的怀疑与谩骂。 在颁奖台下坐着的三毛脸色泛白,眼睛红红的。敏感如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再也不能去独自消化这喧哗的、无端的声音,她把自己裹起来,不再接受讲座,也不再与外界发生联络。 之后,三毛病了,被查出子宫内膜肥厚。 或者在这之前,她的心早就是病入膏肓。被读者绑架,被世俗绑架,爱极了自由的她,却再无自由。当衣食住行都成了散布在镁光灯下的展览品,当情感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消遣的闲谈,三毛的心再也不能接受这般重负。 年轻时候散漫又任性,敢作敢为且不受约束,然而就是因为太过年轻,经历与心智都显得不足,所有的悲伤与愉悦都显得如此深刻,轻轻一碰就是惊天动地。而今再也不同了,她早已懂得了接纳生命的善意与责备,即便对这个世界的要求仍旧太高,对爱情与生活的想象也仍旧是不能企及的东西,也还是学会了沉默,用沉默来武装自己忐忑的心,用沉默来对抗孤独清冷,用沉默来对抗心灵的空虚和身体的疼痛。 所以这般境地的三毛,再不会因为年轻而夸大伤痛,也不会因为任性而乔装冷漠。长久以来的积聚并不能找到恰当的出口,这时的她像一只闷不做声的陶瓷容器,只是不停地运动着、旋转着,直到遇到一个爆破点,便全盘崩碎,摔得体无完肤。 或者,《滚滚红尘》的失利就恰巧做了这个爆破点,让三毛彻彻底底地垮了下来。 一九九○年末,三毛住进台北士林区荣民总医院,接受系统的治疗。 一九九一年一月二日三毛进行手术,手术非常成功。 手术后,三毛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入睡需要吞服大量的药物,三毛的母亲缪进兰来院陪三毛,三毛让母亲回去,说:“我已经好了,没有病了,你们可以回家了。” 或者再往前推,很久之前三毛的精神状态已经衰颓,入睡再不能靠身体机制的调节,安眠药吞服的计量也是不断增加。与之相随的,三毛开始出现幻觉,有时候觉得自己仍旧置身在沙漠里,看到荷西就在身边;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仍在不停行走,走向未知的未来;有时候她看到的是自己什么也不做,就站在四面是书的屋子里。而直到清醒后她才明白那些药剂使用后出现的幻觉,竟然是一把锋利的匕首,那些自由和梦想,早已经化成了冰雪,不停地不停地压着她疲惫的身体。 诀别 一九九一年一月四日的台北,风长且清凉,天光很淡,云像凝固了一般,走得多情而散漫,冬天又深了。 清晨七点的时候,医护人员去查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三毛以一条肉色的丝袜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了这样一个句号,生命成了被她操纵的,亲手去勾画的事情。它的长短与意义都显得不再紧要,而那个仿佛享受一般沉浸在自己梦中的三毛,是真的永远离开了我们。 那些精妙绝伦的文字,那些生动隽永的情节,都是用生活的磨砺一笔一画写出的,有时笔力过重,浸透的生命也吱吱作响,落下了擦不去的印记。 家人和友人听闻噩耗悲痛欲绝,三毛的父母更是心痛难耐,一双白发人送女儿离开,悲伤都刻在了脸上,忽然就显得那么沉重,那么苍老,携带着永远都化不开的死结。 是早就知道三毛是和别人不同的,甚至也早就想到了她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不是这个时候,它来得太快太唐突了,一切都没有征兆,一切都没有准备,就这样让厄运的石头硬生生砸在身上,怎么也翻不过身来。 可是,难道真的是从来都没有征兆的么? 生命到了燃尽的层次,追求与自我都显得失去意义,与之而来的疾病、失眠、困顿、失落、受挫,让活着成为一件负担累累的事,即便生命这本秘籍没有写完,却再也不知道怎样的剑客和剑法才能匹配,于是明天成了一件无法企及不抱希望的事情。 这样活着,于三毛而言,已经与死无异。 后来法医推断,三毛自缢的时间是在凌晨两点钟。 检警人员也发出意见,认为三毛自尽的浴厕内设有马桶扶手,只要她有一点点的求生意念,就可立即扶住扶手,保住性命。 然而她最终都是安详的,呈现出少有的温柔姿态。 她并不曾求生过。 没有遗书,没有整洁的服饰,也没有化妆。 就这样,三毛用如此戏剧化的方式,永远离开了我们,终年四十八岁。 离别不是诗人,黄昏也并不会唱出悲歌。被吟唱久远的并非是凄怆的哭泣与怀念,甚至是怜悯、同情、惋惜,都显得不足够,它们的声音微乎其微,都不及那一则“三毛用丝袜自缢”的新闻来得铺天盖地,而旧人与老友,似乎被扇了一记狠狠的耳光,接踵而来的采访与调查,在三毛尸骨未寒的日子里,显得尤为悲凉。 与此同时,台湾各大媒体都争相报道三毛的死讯,各种揣测和判断一齐涌来。 死者尚未安息,关于三毛的种种言论,赞扬的或是诋毁的,又一次掀起了巨浪。 三毛走了,连生命的终止都成了一种符号化、仪式化的情节,供人品足闲谈,供记者争先恐后去报道。讲述的人说得梨花带雨或是头头是道,也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假同情与假了解一样,给多了都让人作呕,甚至这样的死讯超过了三毛之前几十万字的作品。 只有家人,只有真正的三毛迷,把自己关在三毛的书里,试图忘记现实的一切,试图去相信三毛只是短暂而任性地又出走了一次,等到她走累了走倦了,就会再次回来。 之后的各种猜测,各种推想,各种采访,将三毛生前的点点滴滴都翻出来示于众人,甚至是如今,关于三毛之死都没有肯定的说法。 三毛的母亲缪进兰后来写《哭爱女三毛》: 荷西过世后这些年,三毛常与我提到她想死的事,要我答应她,她说只要我答应,她就可以快快乐乐地死去。我们为人父母,怎能答应孩子做如此的傻事,所以每次都让她不要胡思乱想。最近她又对我提起预备结束生命的事,她说:“我的一生,到处都走遍了,大陆也去过了,该做的事都做过了,我已没有什么路好走了。我觉得好累。” 命数 生前的三毛,最后一段时间的记忆,是关于“她很累”。 被名声所累,被传言所累,被质疑所累,被思念所累,被自己敏感又寂寞的心所累。无论是对读者,或者是对友人,三毛给予了她浓厚的爱。甚至是一些读者写信质疑她荷西的存在,她都耐心认真的回复信函,没有一点怨恨。 所以回台后的三毛被读者架空了,她成了一个形式化的符号,成了名人的光环效应,这也就意味着她要把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爱情、自己的心酸往事,一次又一次暴露在读者面前。话讲得多了,故事说得多了,就难免让人生出了怀疑之情,越来越多的人写信给三毛,质问她关于撒哈拉所记述故事的真实性。 而这般残忍的质疑,早已让三毛的精力与身体不堪重负。 用现在的名词来解释,三毛患上了一种叫作“忧郁症”的病,她的精神状况一直不算好,有时候自言自语,有时候默不做声,有时候又很喧哗热闹。她的睡眠也不好,去世前的那段时间,一直是靠着药物在维持睡眠,她甚至跟医院的医护人员特殊交代,自己的睡眠不好,半夜没有事的话不要过来吵她。 后来三毛的父亲陈嗣庆接受采访,也说道:“虽然三毛距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海明威等世界等级的作家还有一大段距离,但我隐约预感,三毛也会走像他们一样的路,我嘴里虽未说出,但心中阴影一直存在。我揣测,她自己也许觉得她人生这条路已走得差不多了吧。我很难形容我的女儿,我想她一直感到很寂寞吧。” 三毛是寂寞的,怕寂寞就四处走,行走在旅途中反而不觉得寂寞。她需要一种强烈的、持续的爱,这种爱要足以填补她的自卑与匮乏的安全感。荷西曾经给过她,所以在撒哈拉时期的三毛是幸福快乐的。但随着荷西的去世,三毛这种自卑与缺乏安全感的特质就又显现出来。她试图去寻找新的恋情来让自己打开心扉,但是每次寻找之后,都会发现那并不是自己所需要的。这种心理上的挫败感更加剧了荷西在她心里的位置,所以她一直喃喃讲述与荷西的爱情,这种讲述带着明显的自欺欺人的成分,寻根究底,还是因为太过于寂寞。 正是这些寂寞与坎坷,造就了一个传奇的三毛。三毛身上有太多太多不成功的东西,然而这些东西却起了反应,最终造就了一个成功的三毛。 也是这种精神与情感寄托的缺失,才让三毛的孤独感更加的突出。 说到底,三毛的死与荷西是有关联的,如她一般敏感的人,离别的伤痛也会来得多一些。荷西去世后,虽然三毛也接触了几位男朋友,但都没有结果。 一位有妇之夫曾向三毛求爱,但三毛很清楚,那人的妻子很爱他,他这是见异思迁。于是明确拒绝了他,三毛说:“在我的道德观念里,一个已婚男人即使对我再好,我也绝不会动心。” 在北非的一个岛上,西班牙的一位出色广告师向三毛求婚,三毛对他也颇有好感。但因为广告师的职业使他接触到太多美丽模特,这令三毛非常担忧。她坦诚地告诉他:“如果我们结了婚,我是不能忍受生活在时时失去你的恐惧当中的。” 对于爱情,三毛是理智而现实的。 还有一次,三毛认识了一位银行经理。三毛要回台湾时,经理找到三毛向其倾诉情感,他请求三毛给他十天时间一起外出度假。三毛为他的真情所感动,答应了他的请求——但不是现在,而是约定在十年以后。 聪慧如三毛,她知道如何令自己在情感的池沼中走出来,去继续寻找,继续等待,在她的感情世界里,是主张智慧、勇敢和道德的,她并不会为了失去一个固定的人而结束自己的生命,只会因为失去后给自己带来的巨大落差与孤独,而丧命。 伤痛与思念都是真实的,都是汹涌又热烈的,然而她有让自己重新爬起来的本事,行走四方的三毛早已经练就了一身的坚强本事。 什么都可以克服,唯有心的“负累”与“孤寂”无法抗拒。 三毛的一生都在追寻爱,却最终为爱所无能为力。 后来母亲缪进兰和诸多好友也来解释三毛去世前留下的征象。 三毛是不喜欢送母亲礼物的,总觉得很俗气,可是那一年母亲的生日,三毛早早便准备好了母亲的礼物,还写了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亲爱的姆妈,千言万语,说不出对你永生永世的感谢。你的儿女是十二万分尊敬、爱你的。”署名是“次女妹妹”,日期只写“公元九十一年”,所有的“爱”字画了心形,童稚而温馨。 母亲很疑惑三毛为什么提前送出生日礼物,三毛的回答是怕晚了来不及。 三毛过世前,才从香港回来不久,她便送了一套衣服给林青霞,然后又将儿时母亲送给她伴随多年的首饰和玩具交给青霞,要其代为保存,理由是她将去欧洲长期旅行。 事后想来,三毛的交代也是有所暗示的。 琼瑶经常在深夜与三毛聊天,她很能够明白三毛内心的孤独与痛苦,在《滚滚红尘》之后,三毛又失去了精神上的寄托与诉求,变得更加寂寞和绝望,她的人生难以再找到新的追求。 然而,众口难调,关于三毛之死与她的文学成就之说,众说纷纭。 三毛曾经这样解释过写作之于自己的意义: 我认为写作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有人问我:你可知道你在台湾是很有名的人吗?我说不知道,因为我一直是在国外。他又问:你在乎名吗?我回答说,好像不痛也不痒,没有感觉。他就又问我,你的书畅销,你幸福吗?我说,我没有幸福也没有不幸福,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事。又有别人问我,写作在你的生活里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吗?我说:它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 而那些对三毛作品持怀疑态度的人,也许并不知道三毛是这样来评述自己的文章的: 人生有太多值得追求的事了,固然写出一本好书也可以留给后世很多好的影响。至于我自己的书呢,那还要经过多少年的考验。我的文字很浅,小学四年级的孩子就可以看,一直看到老先生,可是这并不代表文学上的价值,这绝对是两回事。 我的文章几乎全是传记文学式的,就是发表的东西一定不是假的。如果有一天你们不知道我到世界哪一个角落去了,因为我又要走了。你们在没有看到我发表文章的时候,也许你们会说:“三毛不肯写,因为她不肯写假话。她要写的时候,写的就是真话。当她的真话不想给你知道的时候她就不写。” 是的,追求真实,无论是为人还是写作,三毛都秉承着这种品质。她的性情决定了她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不懂得矫饰,也不擅长逢迎,只是有一颗诚挚的心,一双有行动力的腿。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三毛用她的真诚、纯粹、热情俘获了无数友人的心;又以她的敏感、坚强、漂泊俘获了无数读者的心。无论是身为作家、旅行者,还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女人,三毛的为人都是成功的,她以自己特立独行的生活方式展现给我们一种广阔的生活,更以她的勇气、主见与敢爱敢恨的作风,告诉无数正在徘徊中的人——人生是应该用来不断行走的。 怀念 三毛去世后,各界好友纷纷悼念。 贾平凹: “三毛不是美女,一个高挑着身子,披着长发,携了书和笔漫游世界的形象,年轻的坚强而又孤独的三毛对于大陆年轻人的魅力,任何局外人作任何想象来估价都是不过分的。许多年里,到处逢人说三毛,我就是那其中的读者,艺术靠征服而存在,我企慕着三毛这位真正的作家。” 梁羽生: “有些本来是含义美好的名词,用得滥了,也就变成庸俗不堪了。才子才女满街走是一个例子,银幕、荧幕上的奇女子频频出现也是一个例子。我本来不想把这种已经变得俗气的衔头加在三毛身上的,但想想又没有什么更适合的形容,那就还是称她为奇女子吧。‘奇’的正面意思应是‘特立独行’,按辞海的解释,即志行高洁,不肯随波逐流之谓也。” 林青霞: “我们曾经约好,她带我一起流浪,一起旅行的,但最后她去不了。她的声音像少女般的稚嫩,听她讲话、听她的故事让我入迷,她是个多情而浪漫的女人,我完全被她的气韵所吸引住了。” 琼瑶: “说是了解你的,了解有多深? 说是你的知交,相知有多少? 说你不快乐,快乐到底是什么?” 廖辉英: “你过一生,抵得上别人的好几世。生命的意义,或许你的诠释比较美丽。” 或者用三毛自己的话来总结她的一生最合适不过: 我的这一生,丰富、鲜明、坎坷、也幸福,我很满意。 过去,我愿意同样的生命再次重演。 现在,我不要了。我有信心,来生的另一种生命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我喜欢在下次的空间里做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或许做一个妈妈。在能养得起的生活环境下,我要养一大群小孩和他们做朋友,好好爱他们。 假如还有来生,我愿意再做一次女人。 正如苏格拉底死前那句话:“我去死,你们去活,谁走的路更好,唯有神知道。” 而这条不断追寻爱的玫瑰色深渊,三毛也好,我们也罢,仍将继续真诚地走下去。 谨以此书纪念永远的三毛。 附录三毛年谱 1943年1岁 3月26日,出生于重庆。 取名为陈懋平。祖籍浙江省定海县人。 1946年3岁 因觉得“懋”字难写,自作主张把它去掉,改名陈平。 1948年5岁 随父母迁台,入台北国民小学读书。 1954年11岁 入台北省立女子中学。 1955年12岁 初二,受墨汁涂面打击,而后为看小说开始逃学。 最后休学在家。 1956年13岁 一度复学,后正式退学。 开始练习写作、音乐、绘画,切腕自杀获救。 1962年19岁 以陈平为名在现代文学发表第一篇作品《惑》。 196421岁 得到文化大学创办人张其均的特许,到该校哲学系当旁听生,课业成绩优异。 同年,与舒凡(本名梁光明)相识,开始初恋。 196724岁 初恋失败,赴西班牙马德里文哲学院留学。 圣诞初,结识西班牙少年荷西。 196825岁 与荷西分别。 漫游欧洲、巴黎、慕尼黑等地。 197128岁 返回台湾,任教于文化大学和政工干校。 197229岁 与一德裔男子相恋。 结婚前夕,未婚夫心脏病突发猝死。 是年冬,再赴西班牙,重遇荷西。 197330岁 迁居撒哈拉沙漠。 与荷西在沙漠小镇阿尤恩结婚。 197431岁 以笔名“三毛”在《联合报》发表作品《中国饭店》。 197633岁 三毛与荷西移居大加纳利岛。 5月,由皇冠出版社出版《撒哈拉的故事》;该书轰动文坛,三毛一夜成名。 197936岁 随荷西到拉芭玛岛生活。 9月30日,荷西海底捕鱼时意外丧生。三毛回到台湾。 198037岁 5月,重返西班牙和加纳利,开始孀居生活。 198138岁 回到台北定居。 11月,开始中南美之行。 198239岁 10月,返回台湾任教文化大学中文系文艺组。 游记《万水千山走遍》出版。 198441岁 赴美度假治病。 198542岁 一度丧失记忆,神经错乱,精神状态处于崩溃边缘。 198643岁 10月,正式回到台北定居。被台湾多份报刊评为最受读者喜爱的作家。 198845岁 6月12日,给“三毛爸爸”张乐平写第一封信。 198946岁 4月,曾回大陆探亲。 同年,开始创作电影剧本《滚滚红尘》。 199047岁 4月,参加一个台湾的旅行团,赴新疆旅行。 当到乌鲁木齐时,三毛离队去找王洛宾。 同年,《滚滚红尘》获金马奖八项大奖。 199148岁 1月2日,因子宫内膜肥厚入荣民总医院检查治疗。 1月3日,进行手术。 1月4日凌晨,在医院以丝袜自缢身亡。 享年四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