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帝国阴谋家》 前言 他是怎样爬上去的 这本书说的是一个恶人。 有人也许要问了:恶人,乃人人厌之,为何要为他作传? 我认为:恶人之为恶,也须有他的道行。对这类人要是剖析透了,于善良的人们也有警觉的功用。特别是剖析一个出身无赖、一字不识的小人物,是如何见风使舵、巧为攀援,最后竟能爬上高位、左右大局的,就更有意义。 他是用什么伎俩讨得上司喜欢的?是用什么利器撬开权力大门的?是用什么手法避开灭顶之灾的?是用什么权术逐个灭掉对手的?是靠什么力量登上舞台中心的? ——考究考究,或许可以提高我们的识别善恶的能力。 好了,我们先来说说什么是“八千女鬼”? 这是一个拆字法的字谜。 关于“八千女鬼”,早年民间有各种传说。相传,大名鼎鼎的诸葛亮于军中闲暇时,写过一本奇书,叫《马前课》,专门预测天下大事。这“课”,乃占卜之义。“马前课”就是在马前起一卦。书中有一句,预言了蜀国未来的命运,是说“无力回天,鞠躬尽瘁。阴居阳拂,八千女鬼”。 看过《出师表》的人都知道,第一句里的“无力回天,鞠躬尽瘁”是讲他自己,后面的“八千女鬼”,就是我说的这个字谜。“八、千、女、鬼”,合起来是个“魏”字。 这个传说,当然是扯淡,估计是野路子文人的附会。 陈年老酒,我们就不提了,今天就来说说搅乱了大明朝天下的权奸魏忠贤。 魏忠贤本名魏四,是河北沧州肃宁县人。肃宁,明代属北直隶河间府,是京师(今北京)之南、平原上的一个穷县。他家的村子,在肃宁县西北,潴龙河畔。那时候,整个河间府地势都很低洼,十年九涝,年年欠收,穷得连皇帝都知道(据当代专家考证,是因为水利年久失修,土地盐碱化严重)。只有这肃宁西北,老天开眼,给保留了一块“宜梨之地”,也就是特别适合种梨。这地方产的大鸭梨,个大、皮薄、汁多,从宋朝时候起,就成为贡品。明朝从永乐年间开始,也开始向宫中进贡。 大概因为魏忠贤是恶人吧,魏氏老家的村子叫什么名儿,正史里均不载,倒是小说家言里有写做“梨树村”的,有写做“魏家庄”的,姑且存疑。 这魏四就生长在这么一个地方,用北方土话讲,这出身是“满脑袋高粱花子”,只有一辈子刨土的命。可就是这位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的魏四,却没有屈从于命运。他天资机警狡诈,能言善辩,估计一天农活都没干过。从小就不务正业,四处游荡,后来又爱好赌博嫖娼、吹拉弹唱、骑马射箭,十足是个当地的“烂仔”。 这家伙聪明是聪明,但赌博上偏偏又是个臭手,欠了一屁股债。家中生计无着,闹到老婆改嫁,女儿卖给人当童养媳。史书上载,他最后被追债的“恶少年”逼迫羞辱,愤而自宫,也就是自己把自己给“阉”了,改名李进忠,找个机会进宫当了宦官。 他进宫的时候,是万历十七年(1589)。整个万历年间,太监都是不怎么得势的,他一开始干的,大概也就是扫地、倒马桶一类的活儿。此后,在宫中默默无闻30余年。到泰昌帝驾崩、天启帝即位,昔日梨树村的魏四时来运转,被皇帝赐名忠贤,开始步步登高。7年之间,位极人臣。生杀予夺,全在他一人之手;朝中公卿,竞相奔走其门;以至于民间“只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 据《酌中志》记载,当时魏忠贤出行,所到之地,家家都要焚香跪迎,路两旁插上杨柳花朵,“士大夫遮道拜伏,至呼九千岁”。他的仪仗随从冠盖如云,个个鲜衣怒马,浩荡疾驰如闪电,马蹄杂沓如雷鸣。一路驰过,烟尘蔽天。 如要远行,那阵仗就更大,出行之前京师须戒严数日,繁华闹市一时空无一人。出行时,魏忠贤本人坐八抬大轿在前,亲信坐四抬大轿紧随,后面是千名禁军簇拥,密如虫蚁,急趋而行。护卫士兵们边跑边发射鸣镝(响箭),呼啸不绝。十多支鼓乐队随行演奏,高歌猛进。夏有专车载运冰块,冬有专程运送炭火。场面之盛,超越帝王! ——这前后的境况,真有霄壤之别! 所以这个人,值得研究。 他是怎样爬上去的?主观上他做了哪些钻营?客观上他遇到了什么样的机遇?有几个历史关头决定了他的命运?有哪些人是他命中的“吉星”?为什么正直的人没能打压得住他? 最后是,这个权倾朝野的恶人,是怎样一朝覆灭的? 历史是不是真的有一条“丑恶必败”规则? ——这些,就是本书想要讲述的。 1宦官是一群什么人 中国人都知道,在我国古代的皇权制度下,到了明朝,官员的准入、晋升制度已经很严密。也就是说,官员的来历很清楚。不识字的人,别想通过科举一途做官;没有进士资格的人,别想做到顶级高官;老爹没有立功的,就没法儿靠“荫子”的恩赏得官;一贫如洗的人,那就连捐官(花钱买官)的路都堵死了。 像魏四的这个条件,想通过正常路子做到“位极人臣”的份上,那是想也别想。他只有靠“阉”了自己那宝贵的部件,才有做大官的可能。 因此我们有必要先简略说一下“宦官”这个群体的来龙去脉。 宦官是怎么炼成的?我相信大家都知道个七七八八,在这里就不多说了,免得有污视听。反正基本条件就是:是男人,但经过手术,“命根儿”没有了,成了面光无鬚、嗓音尖细的“阉人”。具备这个条件后,再进了皇宫,做了伺候皇帝和皇族的御用人员。这类半雄半雌的稀有人物,就是宦官。 那么,这宦官的“生源”从哪里来?途径有四。一是在战争中掳掠的敌方适龄男童,二是因犯罪被籍没(即把一户人口财产全部没收入官)官员的家属,三是宫中太监回自己家乡去招聘,四是自己主动阉割、申请上岗。最后这一条,也分两种人,一种是希图就此富贵上进,一种是贫困潦倒想找碗饭吃。当然,也不是割了就一定能进得了宫的,这也需要候选。待人家选中了,才能聘任。 一般对宦官怎么称呼呢?看电视剧里,好像都叫“公公”。其实这里面学问大了。有人统计过,中国历代关于宦官的官方与民间称谓,竟有好几十种,这在古代职官的称谓中几乎绝无仅有。看得出,古代的中国人在这方面,充满了幽默感。 归类来说,以生理特色来称呼宦官的,有阉人、奄人、腐人、腐夫、刑余、刑臣、刑隶、刑人。以他们的工作性质来称呼的,有宦者、宦官;因为宦官掌管的是皇宫内苑事务,所以又称宫人、内宰、内小臣、阁人、寺人。以他们常任的一些职称来表示宦官的,称为司宫、阍寺、黄门、内常侍、中常侍、内监、少监、宫监、太监。以服饰来指代宦官的,叫做貂珰、内珰、珰。也有以宦官所处的环境来称呼他们的,因为皇帝住的地方称内廷,也称禁中,所以叫宦官为中官、中涓、内臣、内侍、内宫、内竖。 还有,要是宦官被皇帝派出宫去专差办事,就称为中使;因为宦官受皇帝宠信而骤然富贵,这样的就被称为中贵。而朝官们对宦官也有蔑称,比方:熏余、凶竖、阉竖、宦竖。至于一般人对他们的尊称,就比较简单了,一般就叫爷或公公。 中国的宦官,最早出自何时呢?据说商代就有,到周代渐成制度。《周礼》上称他们为阉、竖、寺,这都还不是贬义。指的是“看门的”(所以“阉”从“门”字旁),或是“伺候人的”(“寺”就是“侍”)。 那么皇帝老爷子要宦官来干什么呢?最早就是看门,干收发室的活儿,监视出入的各色人等。“阉”“竖”“黄门令”的叫法,都是来自此职务(“黄门”也就是皇宫之门)。后来,宦官们又负担起传达命令、伺候起居之职。西周的时候,不仅王室有宦官,贵族家也有,相当于一般的家臣。到后来,才逐渐变为只有皇宫和藩王府邸中才有了,成了皇家的专用人才。 这里要特别说明一点的是,秦和西汉的宦官,虽然多数是阉人,但也还用一部分士人,正常人和非正常人掺杂在一起。只是从东汉开始,宦官“悉用阉人,不复杂调他士”。(《后汉书·宦者列传》)至于用阉人当宦官的目的,一般是说统治者怕正常人在后宫服侍,容易秽乱宫廷,保不住皇族的血统纯正;还有一说是,皇帝考虑宦官没有家庭,不容易谋私,可以做到尽忠竭力。依我看,后面一条原因,恐怕才是统治者真正看重的。因为在他们眼里,奴才靠得住,人才却都不大保险。 由于宦官与君主亲近,所以往往容易得宠,进而插手政治。如果这样,其身份就不只是伺候人的了。从春秋战国时代起,齐国的竖刁、宋国的伊戾就开始参与国政。到秦末的赵高,则出任中丞相,其权势可以总揽朝政、主持废立皇帝了。他的“指鹿为马”故事,尽人皆知。 宦官集团从汉代起,就不断祸乱朝政。在中国历史上,以汉末、唐末的宦官为祸最烈。汉家天下,就是一场宦官政变“十常侍之乱”给闹垮的。而唐代中后期更甚,从肃宗到昭宗,无一不是由宦官所立。 到了魏忠贤阉了自己跑进宫里的时候,情况已略有不同。宦官在明朝,才被普遍称为“太监”。原因是,明代在宫中设置了由宦官所统领的二十四衙门,各设了一名掌印太监。“太监”这个职称,原本指的是明代宫中的上层宦官。但此后,“太监”一词逐渐泛化,变成了对宦官带有尊敬色彩的通称。明朝的宦官,气焰已经略逊于汉唐,基本不可能掌控废立了,但是也很有特色,危害一点儿也不比前代差。 明代的宦官不仅机构庞杂,而且人也多,到明末人数已达10万以上,堪称空前绝后。虽然朱老皇帝在开国后对宦官约束甚严,“洪武十七年铸铁牌。文曰:‘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置宫门中。又敕诸司,毋得与内官监文移往来。”(《明史·职官志》)但由于他废除了中书省和丞相制度,导致皇帝工作负担太重,他本人和他的后代皇帝又不得不启用宦官分担政务。结果使宦官干政合法化、制度化、长期化,比如,司礼监秉笔太监握有“批红”权(即用硃笔代皇帝写诏书);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权势高于内阁首辅;司礼监提督东厂太监掌握了最高侦察权。太监群体正式成为国家机器的一部分,而且占据的都是“近水楼台”,所以权势薰天,很容易压倒外廷大臣。 以此来说,明朝也是宦官的一个黄金时代。某些宦官,如果机会好的话,就很有可能在这个时代大露一手,千古留名。 看来,魏忠贤对自己下手的这一刀,是下对了! 但是进了宫,又赶上了好时代,并不等于就一定能飞黄腾达。魏忠贤最先干的是“小火者”,即宫中杂役。须知,在宦官群体里,不全都是官儿,其下层也是劳动人民,只不过是御用的罢了,做的都是倒马桶、扫院子一类的活儿。 这离“内监”的金字塔顶,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明朝在此之前,也有两个权势名气足可与发迹后的魏忠贤相媲美的“大珰”,一个是英宗时代的王振,一个是武宗时代的刘瑾。但是,人家那两位公公都识字,且学问都不错。 王振,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儒生,饱读诗书,可惜八股文不过关,屡试不第,最后连秀才文凭都拿不到。后来到某县任教官教书,依旧困顿潦倒,“九年无功”(清·查继佐《罪惟录》卷29《宦寺列传·王振》)。一怒之下,他犯了法,被判充军。恰逢成祖朱棣这时候想招一批有学问的阉人,任务是教宫内妇女识字。王振看准时机,毅然自宫,进了紫禁城。 这人一开始就有野心,不甘心当妇女扫盲教员,后来终于让他等到机会。宣宗时候,皇帝要提高宦官队伍素质,在宫内设宦官学校“内书堂”,王振有幸成为学员之一。因他以前基础就好,很快便脱颖而出,宫中都尊称他为“王先生”。宣宗欣赏王振的文采,任命他为东宫“局郎”(太子宫中太监设有六个局,局郎为下级宦官),陪侍太子朱祁镇读书,深受信赖。 太子继位为英宗,王振由此得以擅权,闹出了好大动静,不少王侯公卿都称他为“翁父”。正统十四年(1449),他心血来潮,诱导英宗亲征瓦剌,闹得明朝50万大军全军覆没,让堂堂大明皇帝当了战俘。他也被护卫将军樊忠一怒之下,当场一铁锤砸烂了脑壳。 正德年间(1506-1521)著名的大太监刘瑾,本姓谈,六岁时被太监刘顺收养。后净身入宫当太监,遂改姓刘。他也是自幼读书识字,心机极深。进宫后,凑巧侍奉太子朱厚照(也就是后来的武宗),大受宠信。朱厚照继位后,刘瑾数次升迁,最终当上司礼监掌印太监,领袖内廷。 他专擅朝政,动静也是闹得好大,奏章都可以晚上拿回家去自己批,时人称他为“立皇帝”,武宗为“坐皇帝”。后来栽倒,被判凌迟之时,从他家中抄出“金二千九百八十七万两、元宝五百万锭、银八百余万两”,其余珍宝无算。(《明史纪事本末补遗》)2001年《亚洲华尔街日报》将刘瑾列入过去1000年来全球最富有的50人名单,不仅留名后世,而且扬名国际。 综上所述,这两个人的发迹,除了他们富于心机之外,还得有三个条件:有文化,有野心,跟对了人。 这三点,魏忠贤一条也不具备。他小子没上过一天学;进宫当宦官不过是为了躲债、谋饭吃;进了宫后辛辛苦苦30年,到最后跟的人也不大对,跟了一个在“移宫案”中倒了霉的泰昌帝遗孀李选侍(西李)。 他是怎么在泰昌元年(1620)新皇帝暴死之后,摇身一变乌鸦成了凤凰的?他是怎么在蹉跎多年之后,一脚踏上了时运快船的?他是怎么在天启元年(1621)“众正盈朝”的不利条件下,稳扎稳打最终赢了一把大满贯的? 看来,所谓“正奇之道”“顺逆之理”“福祸之机”,真是深不可测啊! 2魏家的苦藤上结出一颗苦瓜 好了,闲话少说,书归正传。下面我们从河间府的穷乡僻壤说起,看看这个地方,是怎么出了个搅乱大明天下的巨奸阉竖的? 有人会说,穷乡僻壤远离繁华,无五色迷目、无妖冶乱心,出的应该都是淳朴乡民啊。不错,桃花源里是出良民。但中国也有一句老话,叫做“穷山恶水出刁民”。魏忠贤,就是明代肃宁县涝洼地里出的一个大大刁民。 我倒是认为,事情都不能一概而论。如果穷到了一定程度,出淳朴之民和出绝对刁民的概率都很小,最容易出的,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低素质国民。 大明朝刚立国的时候,出淳朴之民的机率倒是最大。因为,朱元璋想要建立小农理想国,迁徙豪强富户到京师(今南京)和凤阳,战前的产权一律不认,不许富豪再多占田。农民不仅有田种,政府还鼓励小农开荒种地,谁种了土地就归谁。国家赋税劳役不重,朝廷也很抓了一番教化,大环境有利于出良民。 朱老皇帝还亲自写了圣谕“二十四字令”,教育小民要“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其实这就是乡约了,是明代的荣辱观。政府还安排残疾人,敲着梆子走村串户的宣传。工作做到了位,老百姓自然安分守己。 到了魏忠贤出世的隆庆二年(1568),情况早不一样了。什么“和睦乡里”“各安生理”?那是“白头宫女说玄宗”,往事休提了! 那时候肃宁县的老百姓,跟全明朝的人民一样,正在水深火热中。最大的问题,就是没地可种。因为河间府离京师(今北京)近,明末皇室和勋臣贵戚都愿意在这里圈地占田,胃口越来越大。他们占下的田,就是所谓的庄田,也叫官田。穷(苦)老百姓早先的地,因为赋税越来越重,大伙撑不住纷纷破产,早就给卖光了。失地农民只有租官田来种,一亩交三分银子田租,灾年也不减不免。官田的租金高,租官田来种,丰年也仅够吃饱肚子;一到灾年,不卖孩子那简直就活不了。 河间府的老百姓还有一个特殊任务,就是要给国家养军马,即所谓的“官马民养”。这办法是从宣德年间起定下的。指定的养马户,五户养一匹,选一户为“马头”。五十匹为一群,选一户为“牧长”。一匹母马,一年要向国家交一匹马驹。养马户免交田租,而且还可以在官家草场上放牧。这办法看起来是挺不错,利国利民。可是,要是把马养死了要赔,交不出马驹则要拿钱来顶。而官家草场呢,早成了庄田,只能在自家地上种草。地里种了草,那吃粮朝谁要呢? 到这时候,再装淳朴那就是傻子啦。小民活不了,就卖房子卖地卖孩子。要是还撑不住的话,就男的逃亡、女的改嫁、胆子大的去当车匪路霸。 存在决定意识,屁股决定脑袋。河间府梨树村的魏家,也是一户小农。就这样的环境,出了个魏忠贤,还真是顺理成章。要是出了个陶渊明,那才是奇哉怪也,不符合因果规律了。 话说隆庆二年(1568)的大正月,月底,天气已略见暖的时候,魏忠贤呱呱坠地。 他的早年身世,史书里记载很简略。因为是恶人,又是阉过的,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王侯将相,所以正史只是一笔带过。倒是一些小说家言,描述得五花八门,多少能品味出这苦孩子的真实状况。 首先说生下来之后取的名,其说就不一。有说叫“魏四”的,这很有可能。因为古代的农民没文化,喜欢按排行、或者按本家同辈大排行,以顺序数为名。但也有说因那一年是戊辰年,故魏忠贤的老爹给他取名“辰生”。 还有更离奇的,说是潴龙河这一带庄稼院儿的风俗,生了男孩不是请教书先生或乡绅取名,而是要“碰名”。孩子生下三天后,老爹要在神龛之前烧上香,供上鸭梨、麻糖、大馒头,烧纸磕头,求老天爷给赐个好名。然后就出门去“碰”,在第一时间碰上什么东西就取什么名。 比如,碰上娶媳妇的花轿路过,就叫“双喜”;碰上当官儿的路过,就叫“富贵”或者“财旺”……碰见好事物,就能叫个吉利名,将来准定能成材。碰见不吉利的,取了丧气的名,一辈子便出息不了。 魏忠贤在自家排行老二,他上面还有一个长他10岁的大哥,叫魏钊。这是史书上也留了名的人物。魏钊是后来改的名,一开始也是“碰名”取的名。那日,他老爹刚一出门,一只大绿蜻蜓就撞在了脑门上,老爹心里一阵儿叫苦,只好给大儿子取名“青蚂螂”。河北、北京一带的土话,把蜻蜓叫“蚂螂”(读如“妈浪”,后一字轻声)。 名不是好名,果然人也就笨,据说魏青蚂螂念了一年“社学”(明代的乡村小学),戒尺挨了无数,连《百家姓》也背不下10句来。这臭名字就这么一直叫着,直到快70岁时,老弟魏忠贤发迹成了“九千岁”,皇帝给魏青蚂螂封了“锦衣卫千户”,在写诏书之前才改名叫魏钊。取意“一手攥钱、一手拿刀”,有钱又有势力。 魏老爹给魏忠贤“碰名”的时候,因有了教训,曾经再三诚心许愿,结果一出门,看见一条大黑狗正抬腿撒尿。得!只好取名“黑狗”——魏黑狗。 这是小说家言了,聊博一笑。 其实魏忠贤打小时起就是有学名的,叫魏进忠。后来随娘改嫁,继父姓李,所以又改叫李进忠。这前夫之子李进忠,过去南方的叫法是“拖油瓶”,北方乡间的叫法是“带胡鲁子”。不管怎么说,都能看出其身世之苦。 到天启二年,皇帝开始看好他,给他赐名“忠贤”,并恩准恢复原姓。他从此才以“魏忠贤”名世。 他的名字改来改去,叙述起来就不大方便,所以本书从现在起,一般情况就一律叫他魏忠贤,省得麻烦。 关于魏忠贤的爹妈姓甚名谁,什么的干活儿,也有各种说法。比较权威的一种,是明代宦官刘若愚所著《酌中志》里说的,魏忠贤的老爹叫魏志敏,老妈姓刘,古代底层妇女名字一般不传,就叫刘氏。夫妻二人以务农为生。 刘若愚是个很有点儿来头的人,一生遭遇极富戏剧性。他原先是万历年间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的手下,因为陈矩是个好宦官,所以刘若愚也跟着受了不少正面教育,擅长书法、颇有文才。 陈矩死后,刘若愚改属李永贞的名下。这李永贞,在天启年间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著名的魏党人物,也是魏忠贤在内廷的第一心腹。后来,刘若愚渐渐也混成了秉笔太监,当然仍居于李永贞之下。 刘若愚虽然因这层关系成了魏党,但他良心未泯,对魏忠贤的恶德败行多有腹诽,只是不敢明说罢了。 据说有一次,天启皇帝和魏忠贤一干人等,叫了戏子来,在大内看戏。皇帝年轻、也随和,就叫魏忠贤点戏,唱什么都行。魏忠贤一肚子狗粪,哪里说得出个名堂。刘若愚在一旁就趁机提议,不妨演一出《金牌记》。 文章恰恰就在这里!《金牌记》讲的是秦桧陷害岳飞的“风波亭”故事。戏里讲,岳飞被十二道金牌追回,遭诬陷枉死后,老贼秦桧夜夜梦见岳飞父子三人前来索命,不能安生。于是,秦桧便与老婆王氏一起来到西湖灵隐寺,烧香还愿,超度岳飞亡灵。他还告诉岳飞的在天之灵,说“莫须有”不是他秦桧的主意,而是皇帝赵构的损招,求岳大人切勿怪罪。 哪知道,在寺里秦桧夫妇遇到了一个手眼通天的疯僧,在壁上题诗,把当初秦桧夫妇商量如何陷害岳飞的悄悄话,给揭了出来,把一对狗男女好一顿戏弄。 台上演戏的梨园子弟,见大奸贼魏忠贤在台下,又点了这么一出戏,哇靠!都兴奋异常,豁出了命去演,临时加了不少唱段和台词,把戏中的秦桧糟蹋得不成人样。 台上演得空前投入,把台下的天启小皇帝看得乐不可支,一个劲儿喊赏银子。 只有魏忠贤如坐针毡——宋时秦桧冤杀了抗金名将岳飞,魏忠贤那时也刚好冤杀了原兵部尚书兼辽东经略熊廷弼。他只觉得台上的戏子句句都是在骂他。想要让戏停下,又碍于是皇帝亲口御点的,没奈何只有干挺着。 待到饰演疯僧的演员信手写了一首七律“藏头诗”,递下台来给众人传看。天启皇帝接过,旁边有那认字的太监把奥秘念了出来,每句顶头的一字,连起来念就是“久占都堂、闭塞贤路”。魏忠贤不禁勃然变色,再也忍不住,借口泻肚子上厕所躲了出去,等散戏了才回来。 魏忠贤看《金牌记》受辱这件事,立刻悄然传开,闹得连民间都知道。 后来天启七年(1627)魏忠贤败死,崇祯皇帝钦定逆案,给魏党261人定案。大太监李永贞在这个集团中,列为二等同谋罪第四名,几乎仅次于首逆,被砍了头。刘若愚紧随其后,名列二等罪第五,也应论斩。 有人在这时候想起了旧事,上疏给崇祯说,刘若愚曾劝天启帝看《金牌记》,意在规劝。崇祯询之宫人,果有其事,于是免了刘若愚的罪。刘若愚这才拣下一条命来。 后来此人著书《酌中志》,其中有专章叙述魏忠贤的行迹,翔实可信。今人研究魏忠贤者,亦多有所摘引。 据《酌中志》介绍,魏家在肃宁县乡下原本有几亩薄田,生活勉强可过得下去。又据小说家言,魏志敏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32岁时生了魏忠贤,之后由于家中人口渐增,生计陷于困顿。魏志敏只好进县城打零工、卖艺,挣钱养家。刘氏留在家里当留守女士,伺候庄稼,农闲的时候就织布纺线,换些零钱补贴家用。大哥魏青蚂螂13岁起就给人扛小活(打短工),到18岁又给人杠大活(当长工),给财主卖命,当苦大力。全家就这么半糠半菜的度日。 魏忠贤7岁时,也上过两天学,可他胸无大志,不好好学习,整日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是个顽劣少年。上他家告状的人无日无之;学坊的先生也表示:坚决不教这个差生。他爹妈只好让他休学,结果他的文化基础比魏青蚂螂都不如。 老爹魏志敏为此犯了愁,干农活吧,这黑狗子哪是这块料?让这小子跟着自己上县城卖艺吧,那黑狗这一辈子就得成了下九流。没法儿,只好托人把魏忠贤送到肃宁县城一家饭馆学手艺,掂大勺、学厨师。可巧,他一个远房叔叔魏殿武,就在这家饭馆当大厨,当下多有照顾。魏忠贤不用像别的学徒那样,要给师傅端洗脚水、倒尿盆,也不用抹桌子洗碗,可以一门心思学手艺。 要说起来,魏忠贤也是庄户人家出的一个奇才。他长大后,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心眼既多,胆子又大。野史上称他“多机变,有小才”(宋起凤《稗史》)。他虽然是文盲,但能言善辩,记忆力极好。 这些素质,要是用到正地方,还真是见效。在叔叔手下学了半年,魏忠贤就完全入了门,选料、刀工、调料、火候,无一不通,能上手做高等宴席了。看来农民经过培训之后到底还是不一样,这一手本事,在后来还真有了用武之地。 这段时间里,他叔叔魏殿武充当了他的人生启蒙老师。每天晚上饭馆一打烊,长夜漫漫没什么事,叔叔就给他讲《三国》《水浒》,客观上给他灌输了一些诡诈、权谋和男子汉要出人头地的思想。 这一阶段他也很活跃,外出务工的生活多姿多彩。他一有空就四处游荡,吹弹歌舞,蹴球走棋,爱好良多,而且入门极快。他为人活络,广交朋友,县城里的流氓无赖,没有不喜欢他的。 可惜好景不长。他与此同时也爱好上了赌博,沉迷其中,屡教不改,成了“垮掉的一代”。叔叔很生气,就把他打发回家了。 在家里混到17岁,爹妈为了栓住他,让他走上人生正道,给他娶了亲。老婆是涿州人氏,姓冯。不久,小两口有了一个女儿。 成家后,他还是一样游手好闲,老婆孩子吃什么喝什么一概不管。只要有了点儿钱,就去赌。家里穷得低于最低收入线,他却敢于上百上千地赌输赢。赌桌上,他又狠又狡诈,总想占人家便宜,一旦赢了钱,就去吃喝嫖娼。 他老爹魏志敏本来身体就多病,为了撑持这个穷家,劳累过度,不到50岁就病故了,身后欠下一大笔债。魏忠贤根本不在乎,继续赌,输的多了,就卖家中的地。到最后,老妈活不下去,改嫁给一个姓李的。魏忠贤就是在这个时候跟着改了姓。 情况还是没什么改善。穷家终究养不住人,几年后,老婆冯氏也改嫁他乡了。剩下5岁的女儿没法养活,卖给了杨六奇家当童养媳。这个杨六奇,不管怎么说名义上就成魏忠贤的女婿了,日后可是大大的借了光,曾任左都督,虽然只是个军中的虚职,却也荣华富贵了一回。 魏忠贤又成光棍了。一个人的日子,生活成本要低多了,但赌债还是还不清。为此他没少受债主们的追逼、欺辱。据说,他老妈刘氏就是被这个不孝之子活活给气死的。 梨树村老魏家,到此是彻底败光了。魏忠贤被一帮追债的涉黑分子逼得走投无路,当了盲流,跑到外地以乞讨为生。 一位五大三粗的青壮年,若被命运逼到赖要饭以为生,那么转折点也就快到了。天道轮回,看来大明的天下靠一个乞丐和尚创始,迁延二百多年,也得由一个乞丐给彻底搞垮。 3潦倒中他把利刃对准了自己 据说,魏忠贤在胡混的时候,偶尔找算命先生测过字。他的无赖同伴帮他写了一个字,是“囚”。算命先生一看之下,大惊,说魏忠贤将来富贵不可言:“国内幸赖斯,如无斯人,国且空也。” 但是,眼下谁能信? 潦倒到这地步,魏忠贤做了深刻反省,想在重重困局中寻个突破。他把几种可能摆了摆,几乎都前景渺茫。种庄稼,一年苦到头收获无几,且受不了官府、富户催租逼债,勤劳致富只是梦,这是死路。做买卖,一文不名如何投资?名声不好如何借贷?书没读过几页,连小账都算不好,又如何操作?也是死路。当大厨,一辈子烟熏火燎;投军,人家不要。 条条大路都通不了长安了。 《圣经》曰:“富人进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难。”意谓奸商道德有亏,上帝不容。而在明朝末年,这话得反过来说穷人了。 陈胜吴广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魏忠贤既不想等死,也不想“死国”。他想到了一条路,可以活,就是把自己给阉了,当太监。 做这个选择,不容易,因为这是“绝后”,对不起列祖列宗,让人家瞧不起。但是当了太监,就能吃饱饭,而且比当官的都滋润。大明朝的正一品官员,月禄米不过八十七石,而一个宦官的禄米,则是这十几倍。若是当到了司礼监太监,一个月拿它三五百石不成问题。 不仅富而且贵。明朝的司礼监太监很容易得赐蟒衣,即官袍正面全身绣龙,与皇帝袍服同。外廷大臣即使做到位至三公,这待遇也是不可能的。 史载万历初年时,绍兴儒生朱升进京混饭,混到了山穷水尽。一日在市中遇到卜者给他算命,叹曰:“当受刑之后而富贵,且长久。”朱升不信,只当是昏话,笑道:“今非乱世,岂可似英布黥后而王?”归寓所之后反复思之,恍然大悟,遂自宫而投太监张大受名下,进而为司礼监大太监冯保器重,被赐蟒衣玉带,提督英武殿。数年间置下田产无数,里巷传为美谈。 金光大道不就在眼前!只不过要做点儿牺牲,去掉一个宝贵部件。魏忠贤决定牺牲。 他这个思想,其实是对的:要享福就得自己先忍受阵痛。不像有的人,只想享自己的福,让别人去阵痛吧。世上哪有这等美事?即使有了也不会长久。魏忠贤懂得因果律。 方向既已明确,下手就要快。不能等朝廷来人招太监的时候,你再去现切那玩意儿,因为手术后得有个把月的恢复适应期。 像魏忠贤这一路的,属于“自宫求进”,一般都是为生活所迫的成年人。这种人敢下这么大决心不容易,一是手术风险大、过程痛苦;二是大家都是尝到过生活乐趣的人了,要永别“性福”得有壮士断腕的铁石心肠;三是此举还有“切了也白切”的风险,就是说切了啰嗦物,也不等于人家就一定录取你,得一遍一遍去应聘,还得向负责招聘的“书办”(书记员)行贿。 由于朝廷不是每年都大批招收太监,且录取比例只是十之一二,落选者相当之多。所以从明嘉靖初年起,常年都有一两千名“净了身”的准太监在京城候着,眼巴巴地等机会。 要是切了以后,始终未能录用又怎么办?那就惨了。不男不女的,有辱家门,怎么有脸再回家去见乡亲,只能在皇城周围的寺庙里蹭着住、要着吃。其中,也有一部分流浪到河间、任丘一带去乞讨的。老百姓习惯上称他们为“无名白”或者“太监花子”。 太监后备军供大于求,这也是长期困扰皇家的一个问题。扰乱治安不说,朝廷面子上也不好看。《大明律》本来是禁止自宫的,太祖洪武帝时规定,对自宫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弘治皇帝时更是严厉到颁旨一律处斩。但没饭吃的恐惧和有饭吃的诱惑,要甚于法律的威严,整个明代自宫者从来就没有禁绝过。冀北一带是明朝出太监的地方之一,穷人陷入了一种“阉割狂热”,有老爹把儿子给阉了的,有一家兄弟几个全阉了的,还有的一个村里有几百男丁统统阉掉的。 法不责众,皇帝对这个也没办法,明代实际上一直也没有处死自宫者的记录。一般就是动用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首都公安)往外撵,不许他们暂住。最严重的,也就是发配边远卫所(军事据点)充当劳役,一遇大赦,还可以调回北京南苑种菜。 魏忠贤毅然加入了这个大军。他到底是怎么阉了自己的,说法也是五花八门。据《明史》《罪惟录》等权威著作说法,是他自己动手解决的问题。本来,阉割手术是有专门民间机构的,叫做“厂子”,就设在紫禁城的西华门外,里面有手术师五六名,统称“刀子匠”。朝廷不给他们发薪俸,但认可其手术资格,为皇家钦定阉割手术点。 刀子匠靠收手术费为生,每切一个收银六两。因为当了太监的人,都有可能将来既有钱也有势力,所以只要有担保,也可以赊帐。“厂子”里设备齐全、条件卫生,整个手术过程很规范、很科学。说白了,就是勒住,拍麻了,一刀拿下。 手术程序还很隆重,要送“红包”——酒一瓶、鸡一只或者猪头一个;双方还要签净身契约。刀子匠当场宣读了契约条文后,还要问受宫者:“你是自愿的吗?”答:“自愿的。”问:“你这下子可是‘空前绝后’了,不怨我吧?”答:“不怨你。”这才能开始动刀。 估计净身的那一年,魏忠贤能吃上顿饱饭都很难,哪里有银子给刀子匠?同时他又臭名远扬,大概也没人肯为他担保赊账。 怎么办呢?只有自力更生。 魏忠贤天资聪明,人又胆大。他没看过阉人,但骟马、劁猪总还见过,照葫芦画瓢他就干了一家伙。可是人毕竟异于禽兽,虽然差异并不是太大,在正规的阉人所里,手术前要用艾蒿水局部消毒,要给患者服用大麻水麻醉,术后还要把新鲜的猪苦胆敷在创口消肿止痛。而后病人须在不透风的密室内躺一个月,这才成为标准的候补太监。 这魏二爷眼下是个要饭的,上述这些措施都落实不了,只能在墙角背风的地方蛮干。此外,技术上可能也有点儿问题,结果失血过多,晕死过去了。幸亏被附近庙里的一个和尚看见,出家人大慈大悲,连忙把他抱进庙里,清创、消毒、包扎。魏忠贤这才保住了小命一条,没发生致命感染。 托菩萨的福,他静养了个把儿月后,才拖着残躯告别和尚,又上街乞讨去了。京城那边迟迟没有招聘的动静,把待岗的魏忠贤等得好苦,夏宿野外,冬住颓庙,讨饭的足迹遍布肃宁县大地。本地走遍了,又上邻县去讨。 一天,他来到涿州北,住在碧霞元君道观旁边,忍不住进去求了一签。签是个上上签,说他将来能有大贵。他现在,手上要是能有半块馒头就心满意足了,这鬼话他根本不信。大贵?说能有10亩好地也许我还能信。 大话休提,还是来点儿务实的吧。他开口向观里的道士讨要剩饭,但道士们嫌他蓬头垢面、臭气熏天,谁都懒得理他。内中有个小道士,却不以貌取人,时常偷一些观里的伙食给魏忠贤充饥。世态炎凉,难得一饭,魏二爷感动得一塌糊涂,直向小道士作揖(《玉镜新谭》)。 在涿州地面上混了一段时间,魏忠贤动了进京的念头。他小时候就听给朝廷运贡梨的车把式说起过,那不是一般的地方。他想,京师毕竟地广人多,商贾稠密,冠盖如云,就是要饭恐怕也容易一些。 说走就走,他一路乞讨,来到了京城永定门脚下。那时候的北京,可说是世界第一大城,雄伟得确实可以。远望前门楼子高耸入云,气象昂然。大栅栏一带商旅骆驼成队,万方来朝。再往北走,就更不得了啦,大明门一派金碧,不似人间,往那边一蹓就是皇城了,那是天下的中心。望之俨然,中心如噎!只看上这一眼,就感觉没白活一场。 魏忠贤进京之后,人也像聪明了许多。他心想,不能消极等待,虽然自己没有知识,但只要脸皮够厚也能改变命运。从这一天起,他天天在大官们的家门口转来转去,巴望着哪个一二品大员能注意到他,赏给个差事干干。以后,就会有更好的上进机会。 我们中国哲学有个“否极泰来”定律,没啥科学道理,但常常符合规律。22岁的魏忠贤,混到今天,比最底层的一般叫花子还少了点儿东西,成了“没势群体”的一分子,命运曲线可以说跌到最低谷,是否就该反弹了呢? 果然,这机会让他等到了。 当一个人丧失了全部的资源和机会、没法正常在社会上谋生的时候,他只有两种选择——毁灭或疯狂。年轻时的魏忠贤,是个对自己永不绝望的家伙,他不会选择毁灭。从表面看,他的堕落、破产、以至最终沦入“太监花子”的可悲境地,是一步一步在下降,而实际上,当那狠毒一刀切下去之后,他就已经完成了一个疯狂的转身。 他的悲剧的根源在于:主客观两方面的原因,把他抛到了社会这个梯级金字塔之外,完全没有了上升之阶。 一般被边缘化的可怜人,不是靠勤劳就能改变命运的,况且他也不想勤劳。 他只想在这个金字塔的底层找一个缝隙,钻进去,往上爬。一、求得温饱;二、没准还能扶摇直上。他的自宫、乞讨、流落进京,看似每况愈下,实质却是一系列极为理智的选择。他找的就是体制上的一个缝隙。 他牺牲了“色”,是为了“食”,对可能的身份转换抱有极大期待。梦想不是不可以成真。虽然他“少无赖,与群恶少博”,“猜忍、阴毒、好谀”,是农民中的一个劣质分子,乡邻皆鄙视之。但在上者与群众的眼光往往相反,他也可能恰恰就是内廷官僚集团所需要的一个优秀分子。对此,魏忠贤好像有直觉。 他整日在京城高干住宅区转悠,就是一个选择命运的主动行为。起点高,进步也就快。果不其然,没有多久,他就被一位官员看中,让他到衙门里去当听差。巨大的转机就此到来。 在这里,他的“强记”和“好谀”发挥了作用。交给他的事情办得麻利,上级就很高兴。往往主官对一个跑腿的器重,有时会胜过对副手的信任。魏忠贤于是开始走运了。最低生活保障有了,工作也很体面,最重要的是,有时还能得一些额外的赏钱。 抚着钱袋里硬梆梆的碎银,他不由心花怒放。想想昔日,那种“敝衣褴褛,悬鹑百结,秽气熏人,人咸远之。竟日枵腹,无从所归”的生涯,已恍如梦寐。 魏忠贤此时一到公余时间,又开始了花天酒地。这回没有叔叔的约束了,就放得更开。他本来就善饮,一喝起酒来不免忘形,或仰天长啸,或手舞足蹈,没有一天不尽兴的。 一来二去,不知怎么的染上了一身的疡疮。这种病,乃病毒感染,一般是不洁净所致。魏忠贤做了差人,衣服被褥要比讨饭时干净多了。病从何起,是个疑问。估计他本性难移,虽然“工具”没有了,但还是常去嫖娼(他后来当了太监,也有此癖)。一马虎,就沾了病毒。 小有得志便猖狂,老天爷恨的可能就是这种人,又开始惩罚他。他腰包里的碎银如水一般花干净了,两手空空。全身多处溃烂,臭不可闻。 这个样子,谁还敢接近。刚到手的差事,就这么又给丢了。他只好重拾打狗棍,再吃百家饭。但因为形容骇人,有碍市容,一到闹市人家就撵,连要饭也比过去困难了。转眼又是一个轮回——“昼潜僻巷乞食,夜投破寺假息。” 京师居,大不易啊! 魏忠贤再次滚下地狱,但他对自己还是不绝望。 据说有一日,他路过一个村庄,在一座废弃的土地庙里歇息。蜷在桌案下,头枕一小神像睡去,不一忽儿,便鼾声如雷。待鸡鸣时,尚在梦中,忽见一白发老人作揖跪告曰:“我是这一方的司土之神,因上公您路过我们这里,我已经侍立通宵,不敢怠慢。唯你头枕的这个小鬼,还请赦免了吧。”魏忠贤惊起,却不见老者,方知是梦。再看外面——“鸟声喧林麓,车音载道间,天将曙矣”。 魏忠贤不禁欣然有喜色。心想,既然能惊动鬼神,莫非真有后福? 不久后,他路过一家饭馆,嗅到门内异香扑鼻,脚一软,徘徊不能再走。便在门边守候,期待有善心之人能给一点儿施舍。但世上人的友善,多是对着上级来表现的,施舍一个叫花子又有何用?进出的人都对他疾言喝叱,避之惟恐不及,哪有想到要发善心的(可叹人间多短视。也许此时的一碗饭,来日起码可兑四品乌纱一顶)。 魏忠贤干乞讨这一行已堪称资深,脸皮够厚。他对此置若罔闻,坚持在门口守着,不信东风唤不回。 执着的人终有好报,最后总算等来了一位贵人。一位相面先生注意到了他,遂走近前去,将他仔细端详了一回,抚之背曰;“君过五十,富贵极矣!”魏忠贤不信,只当他是说笑话。相面先生随后找来店主,嘱店主赏魏忠贤一碗饭吃。这势利老板瞄了一眼门口的太监花子,一脸不屑,对相面先生说:“你若想做好做歹,便自己赏他饭吃,与我何干?为何你做好人,反倒要我出血?” 相面先生微微一叹(你就开一辈子小饭馆吧),遂从自己怀里摸出一只紫色锦囊,递给魏忠贤:“我这里仅有二两银,送给你,你可半作药石之费,半做饭伙之资。钱若用尽,改日再来找我,我再给你。” 魏忠贤疑似做梦,满面惊喜,对那先生千恩万谢。两人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就分了手。 那时我国实行的是中医,医药费并不甚贵。魏忠贤只用一两银子,就在药铺配好了特效药。十几日过去,严重的疡疮居然就好了。 有了饭吃,病也好了,魏忠贤养得红光满面,与过去判若两人。再见到那位相士。相士大喜:“你这番是脱胎换骨了!”魏忠贤直感激得叩头抢地。 相士和他一同来到郊外,把挂在手杖上的铜钱尽都拿来买了酒菜,说要找个安静屋子。魏忠贤恍然有所悟,便引相士来到他此前住过的破土地庙里,把燃香、酒水摆在神案上。 相士说:“今日与你结为死友,他日慎勿相忘!” 魏忠贤泪流满面,说道:“今日我这残生是先生所赐,说是异姓骨肉都不够,你就是我再生父母。他日苟富贵,一切听先生吩咐。假若相忘,天打五雷轰!”两人遂对着神像八拜而结盟。 相士倾其囊中所有,全部赠给了魏忠贤,说:“我现在要出门远游,不知再相见是何年了。你自此当否极泰来,将有贵人相助。这是我原来备下的十年游历之资,今天全都给你。惟要嘱咐你的,是你务必以尊名里的‘忠’字为念,可保善终。请永以我言铭记于心。” 两人再拜而别。相士随后即飘然而去,并不告诉魏忠贤他要去哪里,魏忠贤也没有告诉相士他那一日的梦中所见(见《玉镜新谭》)。 4宫中的岁月也绝非天堂 然而相面先生终究还是没看透魏忠贤。这个仪表不俗的魏二爷终非池中之物是有可能的,但流氓哪里就能立地成佛?相士先生前脚一走,魏二爷后脚就又去下赌场、逛青楼,不知凡间有什么愁事,直把那千金散尽。 这次他吸取了教训,没钱也不去要饭了。好机会就像水资源,要找水你得到“水库”去找。官宦人家、豪门权贵,这才是社会资源的水库。他们把水都憋住了,你不去套近乎,他凭什么给你活命的水? 这一次,他选择了去给大户人家帮工挑水,趁机开展公关活动。他素来能说会道,又有豪爽之风,很容易就跟一批豪门的家仆打得火热。待火候到了,他就央求人家:把我给你们家主人推荐推荐,成吗? 由于这次方向选得准,很快就见了效:有人推荐他到司礼监秉笔太监孙暹家里去当佣工。 茫茫人海中,谁是救星?这次,真就让他给蒙对了。 孙暹是谁?在万历朝的中期,这个名字,在内廷外廷也是如雷贯耳的。他的职务,不光是秉笔代皇上批文件,而且还是提督东厂,是全国最大的特务头子。秉笔太监一般在内廷有好几个,倒也不稀奇,但是秉笔太监再兼提督东厂,那就是内廷的第二个爷。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全在他监视之下,只比司礼监掌印太监低半格。这在全明朝,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水库”。 土地庙里的梦,好像是有点灵啊! 魏忠贤这回总算找对了门儿。虽然还是做苦力,但是成了个“上头有人”的人了。他知道:时不我待,再混的话就要完蛋了。于是格外卖力。这段日子,是他一生中仅有的几个月劳动生涯。 人固有性格与素质,终于起了作用。他机灵乖巧,善辨颜色,干活肯下死力,很快就受到孙公公的赏识。 在万历十七年(1589)这年,孙暹一高兴,把他推荐进宫当了“小火者”。 “小火者”是什么呢?就是宫中的杂役,职务范围是看门、打扫卫生、挑水、劈柴、跑腿儿。这是宦官金字塔中的最底层。“火者”一词,据说源自波斯语,原为“阿訇”之意,也许是在引进的过程中发生了转意。但我以为,这个“小火者”,很可能就是“小伙计”的转音。 尽管身份还是劳动人民,但毕竟进了紫禁城。这说明,“牺牲”并没有白牺牲——天底下有多少劳动人民能离奉天殿的龙椅这么近?魏忠贤狂喜,眼睛都不够用了。踩踩脚下,是中轴线的青砖;看看三大殿,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魏忠贤知道:支点已经蹬住了,今后就看怎么爬了。他不能就这么摧眉折腰事一辈子权贵,他就要在这儿翻身! 于是,宫里的事,他就比较留心,多看、多听、多打听。比方,老规矩是如何,人际关系是怎样,皇上有几个娘娘,公公里谁权大谁权小……日子一长,都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按照我们这些现代人的想象,这魏二爷到此就算走上坦途了,守在皇帝和娘娘的边上,要往上混,还不容易么? 非也!我们往往低估了古人的智慧。须知,紫禁城是皇家禁地、帝国的心脏,近万间房子,太监、宫人好几万,每天在这儿上班下班,操持事务,若规矩不周密,等级不森严,那还不乱了套?所以,内廷这个金字塔,结构相当严谨,运转很有规律。 往上爬?难矣哉! 魏忠贤高兴了没多少久,头脑就清醒了。他此时已经老大不小,宫中的繁文襦节,学起来脑袋都疼。而且一个河间府地痞出身的人,身上有改不了的恶习,动辄就会触犯宫中规矩,受人白眼。这不是个好干的地方啊。所谓的体制,在何朝何代都是一样的,也就是一张网。魏忠贤觉得,这网把人勒得有点儿太紧了! 宫中的太监,一般都不是吃白饭的,其平均的文化水平,比京城的胡同居民要高得多。很多人是自小就被阉了送进来,在内书堂受过系统教育的,读过四书五经的也有,通晓历朝典故的也有,精熟琴棋书画的也有。你想想,为皇上后妃办事,素质低了怎么能领会精神呢? 魏忠贤在肃宁县算是前卫的,但是一进宫,差距就显出来了。如何品字画,如何鉴宝玉,还有那些浩如烟海的典故,都让魏二爷一头雾水。别人说话,他搭不上茬儿;他说话,一开口就是硬伤。 堂堂魏二爷,在宫里成了笑柄了。人家送他一个外号,叫“魏傻子”。魏忠贤鬼精鬼灵,“傻”是不可能的,这是说他没见过什么世面。 他的岗位,是在御马监,由御马监太监刘吉祥照管。名义上,魏二爷是孙暹大总管名下的人,干却的是扫马圈的低级工作。一开始他还能夹起尾巴,小心谨慎,时间长了,本性就尽露。人家别的宦官,业余时间都能看看书、写写字,聊以消遣;他一个文盲,连《三国》都品不了,晚上真不知道怎么打发好。 喝酒、赌钱,这两项爱好又让他拣起来了。偏巧物以类聚,宫中也有三两个不成器的,魏忠贤渐渐地与同属孙暹名下的徐应元和赵进教成了酒肉朋友。 徐应元和魏忠贤很有缘分,两人同年,又是同时进的宫。徐是北直隶保定府雄县人,也是文盲一个,吃喝嫖赌样样精。他相貌奇丑,性格怪异,高兴时口若悬河,不高兴时张口就骂人。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也是个典型的垮掉一代。这家伙命好,崇祯刚即位时他可是玩大了,可惜被魏忠贤拖累垮了。不过,这时候还看不出他有什么大出息。 三人行,比一个人胡闹有意思多了。他们一有空,就去饮、赌、嫖。上瘾了以后连工作都不顾了,上班只是去点个卯,瞅空子就溜号去逍遥。如此肆无忌惮地胡来,群众的意见大了。 三个人这么放肆,心里也是不踏实的。万一哪天露了馅儿,皇上发了火,上司不愿意罩着或者罩不住了,问题就将很严重。 宦官本来就是奴才,小火者更是猪狗不如,连娘娘养的一只猫都比他们尊贵。宦官就是不犯错,皇上都还要拿他们撒气。比方,走路快了、慢了,表情太高兴了或者太丧气了,都得挨一顿毒打。 万历年间,皇帝喜怒无常,把对外臣的廷杖之法也拿到内廷来责罚宦官。凡是宦官工作的地方,都常备有打人的板、杖。皇上一发话,立刻就得开打,即使冤枉了也不能辩解。东厂为了惩罚犯错误的宦官,发明了一种寿字杖,头粗尾细,打在冬瓜上,瓤烂而皮完好,打人也是一样。后来又有革新,杖里灌了铅,打上十几下就能致人死。曾有好几百宦官就死于这种杖下。 在这种压抑的环境里,前途如何?魏忠贤很茫然,为求得精神解脱,他有段时间常上宣武门外柳巷的文殊庵去拜菩萨。一来二去,认识了庵里的秋月和尚和大谦和尚,经常听他们讲佛理。有时魏忠贤高兴了,也施舍一些钱给和尚。久之,便与秋月和尚等人结成至交。 日子这么干耗下去,一晃就是10年过去了,魏忠贤越干心里越没底。在宫里打杂,还不如在肃宁县胡混来得痛快。自己才三十出头,这一辈子的命运不是看到底了么? 就在这时候,他瞄好了一个机会,想着也许能发一笔横财。此时当朝的万历皇帝,是明末最贪财的一个皇帝,他向各地派出了大批太监,充任“矿监”和“税监”,目的就是从老百姓身上榨钱。这些太监口含天宪,是皇帝老子的代表,地方官不仅不能干预,而且只有乖乖配合的份儿。 太监们若是正正经经地开矿、合法地征税,倒也罢了,老百姓谁都明白,皇家不靠这些办法搂钱,平常还怎么摆谱。但是这帮“没下边”的爷,出了京城,就没人能管束了,几乎个个都在胡来。矿监看好了哪个富户有油水,就硬说人家宅基地下面有矿,你要是不想破家,就拿钱来。税监也不含糊,在长江上商船密集的地方,隔三五里就设一个税卡。你走一趟货,一天里就要扒你几层皮。若有行贿和交税不痛快的,一声吆喝就绑了你,押在船上的水牢里泡着,一天暴打几遍,让你求死不得,只能乖乖送上银子。 要是他们为国家征税到了这么疯狂的程度,也算是古代的劳模了。其实大不然,国家利益哪能激发出这么大的疯狂劲儿来。据各种不同的史料印证,万历年间的矿税收入,十之七八是入了这些太监爷爷们的腰包。万历皇帝可能也知道一些情况,但不会想到有这么严重。他不相信奴才敢把个人利益放在皇家的利益之上,有地方官员向他告状,他也不信。 有皇帝罩着,能公开勒索民财,这机会真是千载难逢啊!魏忠贤看好的就是这个路子。 他当然没有资格去做一个方面的矿税大员,但即便是在矿税太监手底下跑腿儿,也强过扫马圈吧! 此时,万历皇帝得知四川云安县石砫寨有早年封闭了的银矿,大喜,派了太监邱乘云去四川任矿税总监。这个邱乘云不是别人,正是孙暹大老爷原先的掌家。明朝的司礼监太监,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工作班子,称为“各家私臣”。这些私臣各有其衔,分掌其事。掌家就是一家的主管,下辖管家(事务及出纳)、上房(箱柜钥匙)、司房(文书收发)。这些私臣,既可以是阉人,也可以是正常人。 这邱乘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史有明载。他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去的四川。矿税太监外驻,朝廷是不给他派工作班子的,因此就只能在京城招些无赖混混儿随行。正好,欺压老百姓用好人还真不行。去的地方石砫寨是个少数民族区域,朝廷在当地任命有宣抚使。邱乘云一到,就让县令贴告示,限令家住矿脉之上的老百姓一个月内全部拆迁,官府不给任何补偿。 这一方的百姓坐不住了,找到宣抚使马千乘,求他代为说情。马千乘是个爱民的好首领,他自己拿了五千两银送上,请求勿骚扰百姓。邱乘云见钱眼开,同意了,不过要求贿银再加一万两,皇帝那儿他自可说妥。 当地官民又凑了一万两银奉上。不料消息在当地有所走漏,邱乘云臭名扬于外。他不由迁怒于马千乘,便将这一万五千两银派人送往了京城,面呈皇上。并附密奏一道,称:“石砫土司马千乘向奴婢行贿白银一万五千两,阻挠开矿。现将此银献与皇上,听候处置。”万历见了奏报,又怒又喜,对众臣说:“上下内外,有哪一个似邱乘云这般忠心?”于是下诏,将马千乘逮入云安大牢,听候查处。 马千乘的夫人是个女中豪杰,立刻四下里奔波营救。可是万历皇帝不理政是出了名的。人一关起来,就不判也不放。到京师去疏通,刑部里也是衙署空空,无人理政。马千乘在狱中关了三年多,竟然连罪名也无一个。他郁闷百结,难以释怀,最终病殁于云安狱中。 这一下,石砫一带民情激愤,人人要反,都想要拿下邱乘云为好官抵命。邱乘云手下那些开矿的爪牙,也被石砫军民打得抱头鼠窜。邱乘云便诬称石砫土兵已反,呼吁附近的总兵官来镇压,但镇守将领们都知道内情,谁也不动,只说是矿源早已枯竭了,还是不要激变当地土著为好。 事情捅到万历那里,两种说法互相矛盾。万历皇帝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既然一万五千两银已经到手,也就含糊过去算了。邱乘云知道地头蛇不好惹,只得罢了手,另寻财路。 那个好官马千乘的夫人,后来成了明末大名鼎鼎的“剿贼”女英雄。她就是秦良玉。 当时给矿税太监当马仔,是个吃香的差事,好多人挤破头都要去,因为明朝的官僚集团,实质就是一个庞大的分肥机制,在中下层要是占了好位置,也能狐假虎威捞他一笔。魏忠贤于是向孙暹委婉地提出,要去四川给邱乘云效力。他想,好歹自己和邱乘云同属孙公公名下,况且邱公公也是从御马监起家的,这也算多了一层渊源关系。去邱公公的手下干活儿,他能不照顾一下吗? 孙暹觉得这魏忠贤不怕蜀道难,非要到第一线去,也是满有上进心的,就答应了。 魏忠贤大喜,想方设法筹了点盘缠,就上了路。 四川重庆府离京城五千里不止,魏忠贤风餐露宿,走了两个月,总算走到。一路有美梦支撑着,倒也是——越苦越累心越甜。 哪知道,他这一去,惹怒了一个人。谁呢?是邱乘云在京的掌家,名叫徐贵。这个人的资格比较老,魏忠贤的那点儿臭事他全知道。徐贵见魏忠贤此去,纯粹是准备放手大捞一通了,于是心里有气,便写信给主子邱乘云,告了一状,把这个混蛋小火者的劣迹一一细数,提醒主子说:这不是个能干事的人。 信是走的驿马快递,比魏忠贤先到目的地。邱乘云虽然政治品质不好,在四川打击、排陷了许多正直的官员,但却是个注重效率的人,不能容忍下级宦官吊儿郎当。于是当魏忠贤兴冲冲迈进邱乘云的监衙时,等着他的是劈头盖脑一顿臭骂。邱乘云骂完了,还不解气,命人将魏忠贤关禁闭,其间还倒吊起来过,三天三夜不给饭吃,准备活活折磨死他。 可怜这位20年后将令全明朝都感到震恐的宦竖爷爷,此刻被倒挂了金钟,命悬一线! 然而,龙年出生的魏忠贤,好像注定了不可能就此收场。虽然50岁前坎坷不止,甚至几乎丢命,但又屡有贵人相助。他本来这次是死定了,眨眼间却又绝处逢生。 原来是那宣武门外的秋月和尚,此时云游到了四川,正路过忠州。那邱乘云也是文殊庵的常客,与秋月和尚是多年老友。秋月走到此地,就特地来拜访,正与邱乘云寒暄间,忽听到魏忠贤在禁闭室内杀猪似地喊救命。当下知道是魏忠贤遭了殃,秋月便起了恻隐之心,恳求邱乘云放这混小子一马。 秋月德高望重,邱乘云只好买这个面子,放了魏忠贤,还给了十两银,让他速回宫去继续扫地。 魏忠贤大难不死,对秋月和尚连连叩首相谢。秋月索性善事做到底,给自己在宫中的老友、太监马谦修书一封,嘱马谦务必要关照一下这个倒霉的小火者。 据说,魏忠贤在临行之前,恳请秋月师傅指点迷津,他说:“我今日扫地,明日扫地,扫到何时方能出头?” 秋月只是说:“扫尽一屋,再扫一屋,或可扫天下。” 这话里面的机锋,不知魏忠贤听懂了多少。他只能唯唯而退,别了和尚,揣着推荐信打道回府。 这个收信人马谦,又是一个魏忠贤命中的吉星。该人资格极老,早在嘉靖四十一年(1562)就入了宫,历任司礼监写字、内宫监总理、乾清宫管事,现在是伺候皇帝起居的大管家。他朝夕亲睹天颜,容易跟皇帝说上话,因而地位比较显赫。但为人宽厚,并不因此而跋扈,待朋友很真诚。 秋月和尚是他素所敬重的人,居然来了这么一封信郑重嘱托,他当然要尽力去办。 魏忠贤的命运之舟,颠颠簸簸了许久,可能看得都让人心焦了,而现在好像是——船到了桥头! 马谦果然是厚道人,见到归来的魏忠贤,看了秋月师傅的信,他没有二话,立刻给了狼狈不堪的魏二爷一些钱物。然后就四处奔走,要帮魏二爷谋个好点儿的差事。明朝人的所谓事业、所谓前程,多半是走通了关系网后就能一帆风顺,跟本人的素质、能力无关。 马公公的一番活动见了效,不管谁,都还是要买他账的,魏忠贤很有希望被安排到宫内十大库之一——甲字库当差。 不料,这件事又被徐贵大总管知道了,他不想让这个混蛋小子反过把来,就告了一个通天大状,向司礼监太监王安汇报了魏忠贤私自出宫嫖娼的事,请王安按宫规给予惩治。王安是个位高权重的大太监,为人正直,万历年间,他是皇长子身边的亲信。这是他头一次处理魏忠贤的问题,以后还有多次。 好事多磨,王安假如这次要是下了狠手,魏忠贤逃不脱一顿暴打不算,宫里的饭可能也就吃不成了。 马谦见事情要出岔子,连忙四处打点,把这事化解掉了。王安公公高抬了一次贵手——他不可能知道,这一次小小的宽恕,将给他带来多大的厄运。而且他后来,还不止一次地在魏二爷的问题上犯糊涂。 甲字库那边,掌库的太监李宗政也对马谦吐了口:就让那小子来吧。 曙光初临,鸿运当头啊。没想到,背透了的四川之行,给魏忠贤开启了一扇通天之门。他终于放下扫把,当起了内库的保管员,开始向太监金字塔的上层攀登了。 甲字库是保管染料、布匹、中草药的部门,里面存放的物料,都是由江南一带“岁供”上来的,内廷各监、司、局(二十四衙门)要是有用到的,就可奏准领取。 这地方看似平常,其实是金字塔下层一个很不错的阶梯。因为只要管物,就有贪污、勒索的机会,皇帝也不可能在这地方安置一个千里眼实时监控。有了贪污的可能,就有了结交上层的资本金,路从此就活了。 皇家内库的猫腻,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大太监得了好处,他不会说的。皇帝高高在上,也想了很多办法禁止内库贪污的弊病,但他想不到,宦官为了贪污能聪明到什么程度。《明史》上说:“内府诸库监收者,横索无厌。”这就是说,内库保管员的好处,不光是能够直接从库里拿,还可以额外索取。宫里的物品,一般是指定专业商户来提供的,这叫“解户”。解户运送供物来入库,管库宦官可以在质量上卡你,说不合格就不合格,你得另外再去置备,折腾死你。这小小的权力,这么着就能变钱——交了钱,就让你顺顺当当入库(这法子很眼熟啊!)。 这甲字库,是个索贿的好地方,在明代这是出了名的。史载:“甲字、供用等库,各处官解进纳一应钱粮,被各库各门内官、内使等人指以铺垫为名,需索面茶果、门单种种使用,致解户身家倾毙。”这里提到的所谓“铺垫”,就是勒索的方法之一。 明代设立内库,仓库保管员由宦官担任,是一大发明。而这些仓耗子,同时也发明了形形色色的来钱之道。比较主要的两种,就是“铺垫”和“增耗”。 铺垫,始于嘉靖年间,是指内库在接收商人所交的物料时,要求带有相应的包装、垫衬等物。这只不过是个名义,实质是伸手向商人额外要钱。这数目,可不是个小数,商人往往承受不起。宦官就把他们锁住拷打,或者捆起来在烈日下暴晒,直到答应行贿为止。有的商人实在交不起,被逼破产,上吊投河的都有。 增耗,这个法子是跟地方官学来的,即收东西的时候,要求比原定数量多出一部分,作为抵顶损耗之用。若多收百分之几,倒也不奇怪,但是明代内库的增耗大得惊人,白粮一石,公然加到一点八石才被收下,各项物料有被迫纳贿四百两银才得以入库的。正德朝时,纳米一百石,要加增耗银六十至九十两;到万历年间,加耗更高达十倍,江南白粮解户,鲜有不破产者。 仓官硕鼠,从来就是这么猖獗。 他们在东西入库时捞钱,在出库时也是一样。少报多支,不打条冒支,这都是通行的办法——东西拿出去就能换钱。如果贪占的数目过大,帐目上实在核销不了时,就放把火,烧了仓库,让皇上也查无可查。 现在,你该明白魏忠贤是去了一个什么样的好地方吧? 人穷志短,现在魏忠贤可不穷了,也有了大志向。从四川回来后,他脑袋大大开了窍。他不考虑是秋月和尚这样的善心人给他解了困,反而看到的是马谦位高权大,才给他带来好运。因此他认定,权大就是好办事。 他的为人处世,从这时起,有了一个非常明显的转折。 5他终于靠近了一个准皇帝 魏忠贤开始走上层路线了。其实,地位低微的人,与身处高位上的人,是不可能平等交朋友的,只能靠拍马屁、套近乎。用流行的术语来说,就是“跟人”。 跟人,也要有术。魏忠贤准备瞄准的目标,须有如下几个特点,一是,在要害部门里掌有大权;二是,此人要吃阿谀奉承这一套;三是,此人要有点儿侠义心肠,肯出手帮忙。 魏忠贤跟定的第一个有权势的人,很巧,跟他一个姓,名叫魏朝。 这个魏朝,上述三大要素都具备,特别是第一条。他是王安名下的人,属于东宫系统,先后担任万历时代皇长子朱常洛(后为泰昌帝)和皇孙朱由校(后为天启帝)的近侍。后来升了乾清宫管事,兼掌兵杖局,也是个“大珰”了。 其时,万历皇帝对皇长子常洛不大待见,只喜欢宠妃郑贵妃的儿子常洵,所以迟迟不立太子。但是朝臣几十年都在不懈地推动这件事,到后来,凡是头脑清楚的人都能预见到,常洛立为太子只是早晚的事。 因此,王安的这个系统,潜力就非常之大。只要万历爷一驾崩,新皇帝就是常洛。现在常洛的内侍人马,将来就是皇帝的近侍,肯定要成为内廷里最有权势的一系。 魏忠贤选择“跟”了魏朝,明显的就是预先投资,这一点儿也不含糊。下了一番工夫之后,魏朝果然很满意,两人关系渐密,好到干脆认了“同宗”,结为兄弟。魏忠贤年纪稍长,为兄,魏朝则为弟,外人呼为“大魏、小魏”。 魏朝果然很仗义,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老兄不吝鼓吹,见人就夸。特别是在顶头上司王安面前,没少为魏忠贤美言。王安这人,《明史·王安传》的评价是“为人刚直而疏”。刚直是不错的,但这个“疏”却要了命。他颇知大局,但就是用人不察,耳朵根子软,对恶人下手不狠。 王安原先处理过魏忠贤违纪的事,对这个魏傻子没什么好印象。但是听亲信下属魏朝这么一说,便以为魏忠贤真是浪子回头了。 下属对人物的品评,对领导起的作用往往不可低估。王安按照魏朝的评价观察了一下魏忠贤,果然发现了一些优点:谨慎、机灵、能干。于是他也开始器重这个“大器晚成”的内库保管员了。 不久,皇孙朱由校的生母王才人那里,缺了个伙食管理员,魏朝就大力推荐让他的“魏哥”去。 王才人虽然是皇孙的亲妈,但是在太子常洛那里,地位并不是很高。常洛宠爱的是被人称为“西李”的李选侍。李选侍的野心颇大,但可惜没生儿子,只生了个女儿“皇八妹”,将来是做不成皇帝的妈了。由此,她对王才人忌恨甚深,不许王才人与常洛见面,又派宫女监视其行动。王才人的处境,形同被软禁。 看起来,王才人这里是个“冷灶”了,但魏忠贤钻营到这里来,还是有重大意义的。因为这样一来,就可以接触到皇帝的家人了。宫中权力体系的核心,无非就是皇帝和他的老婆、孩子,无论接近了他们中的哪一个,都等于接近了皇权的最关键部分。只要跟对了人,一旦时势变异,一个小小近侍很可能会一夜间骤贵,大权在握。 魏忠贤有了这个机会,心中暗喜:为王才人办膳,一样有油水可捞;而且伺候了皇孙的妈妈,跟皇长子、皇孙也就有认识的机会。这两个人,可都是大明未来几十年最伟大的人物。魏忠贤隐隐感觉到,攀爬的前景是越来越开阔了。所谓进身之阶,已在脚下。 转到王才人这里后,他知道这位置来得不易,便格外勤勉。虽然王才人和皇孙朱由校母子正被人冷落着,但魏忠贤倒不计较“烧冷灶”。他伺候王才人伙食的同时,自然也顺带照料皇孙由校的生活。这个历史的偶然细节,日后,对晚明历史的走向居然会产生巨大影响——当时谁能想到呢? 魏忠贤对这母子俩忠心耿耿。难道他有预见?当然不可能。当时不要说皇孙,就是皇长子常洛的太子身份尚迟迟不得确立,地位很不稳定。30多岁的人了,仍是在父亲和郑贵妃的冷眼下,活得战战兢兢。常洛身边的太监,大多觉得跟着他发达无望,都纷纷以各种借口求去。有几个没走的,也都对常洛不大热心。 至于皇孙由校,用奴才们的话说:“陛下(万历)万岁,殿下(常洛)亦万岁,吾辈待小官家(由校)登极鸿恩,有河清耳!”等到黄河清了,才能沾上皇孙的光,这哪等得起?一般多遥远的事物,才能用得上“河清”来比喻呢! 可见近侍们的绝望。 魏忠贤却不,他干得挺有滋味。这原因,绝不可用“政治远见”来解释,当时有远见的太监,应该跑得越远越好,万一常洛真的被常洵取代了,大家就都白干。我以为,原因还在于他的性格。《玉镜新谭》的作者朱长祚说他“言辞佞利,目不识丁,性多狡诈”,但也说他“有胆气”,这归纳得大概是不错。魏忠贤性格中,也有粗豪、仗义的一面。此时王才人母子地位可怜,他也就不免心生怜悯,伺候得越发周到。 闲来无事,魏忠贤还要哄着小皇孙,讲一点儿市井奇闻,品一段平民三国。魏忠贤年轻时穷得妻离子散,此时大约是把对那个可怜女儿的感情,移到了小皇孙身上。而皇孙由校这一面,由于李选侍存心不想让他成器,以便将来好控制,竟然不许他读书。父亲常洛因为时有身份危机,也顾不上关照。因此,皇家的人伦,可能还抵不上这平凡的主仆之情。 这一长一幼的主仆俩,内心肯定都有一种“移情”现象发生。关系给倒了过来,犹如一对父子。天启初年,权势一度很大的东林党人,曾经猛攻魏忠贤而无果,就是他们忽略了这一层关系。他们仅以“内臣不得干政”的祖制、以正义与礼法来发难,当然不能奏效。因为在皇权政治的核心,除了原则和赤裸裸的利益之外,还有人之常情在! 可是,正当魏忠贤把冷灶烧得正起劲的时候,这灶忽然倒了!李选侍长期压迫王才人,甚至于毒打凌辱。王才人郁结于心,想不开,死了。这一年,是万历四十七年(1619),宫里的大变化很快就要到了,可惜她没能等得到。 王才人被“殴毙”,李选侍如愿以偿。她自己生不了儿子,就鼓动常洛去跟万历皇帝说把由校交给她照看。小皇孙从此就被李选侍控制。 王才人一倒灶,魏忠贤没了着落,只能重回甲字库。但有了这一段经历,他受益匪浅,不仅熟悉了很有潜质的常洛父子,还搭上了强势人物李选侍的关系,经常为她办一些事。渐渐地,魏忠贤竟成了李选侍的亲信。这当然也符合“王八瞅绿豆”的规律。 说话间,就来到了万历四十八年(1620)。进了七月,出大事了,万历皇帝驾崩。这个以懒和贪财闻名的皇帝,带着天下财物还远远没搜刮够的郁闷,见老祖宗去了。此后的一个月内,政局让人眼花缭乱。大明朝,走马灯似地换开了皇帝。 委屈了好多年、勉强才当上太子的常洛,终于熬到见了天日。可惜的是,他刚想在朝政上有一番作为,却中了老皇帝的遗孀郑贵妃使的“美人计”,接受了她馈赠的8名美女(一说4名),昼夜加班“宠幸”。结果纵欲过度,上任刚满一个月,就伸了腿儿玩完了。这就是福薄命薄的泰昌帝。 这下子,本来“河清无日”的小皇孙朱由校,眨眼之间就被推上前台,成了皇帝,是为天启帝。 紫禁城,一个月里死了两个皇帝,这已经足以让人目瞪口呆。而从万历皇帝死前,到天启帝即位,宫内外各种势力又展开了连环恶斗,出现了一系列诡异的政治事件。先有“妖书案”“巫蛊案”,后有震动朝野的“梃击案”“红丸案”和“移宫案”。 后面的这三个,就是晚明有名的“三大案”。其诡异万端、纠缠错结,即便几百年后,也还是让人惊异不止。 大明走到末路上了。天下虽尚未乱,朝中先乱起来了。乱局中,就该有枭雄出世。可是这枭雄本人,此刻还根本就没有这个意识。 日后注定要搅乱大明朝的魏忠贤,这段时间在干什么呢?泰昌帝即位后,外廷有刘一璟、韩爌这样的“正人”新入阁,内廷是老成持重的王安主持大局,朝政还算是清明,不容魏忠贤有更多的幻想余地。他此时最大的理想,大概是什么时候能再干上伙食长,与皇家的人走得近一些,权势大一些,多捞上一点儿,以免晚景凄凉。 泰昌帝的忠仆王安,顺理成章地升任了司礼监秉笔太监。他为人虽然低调,但在内廷显然已权倾一时。要想爬,就要拍好这个人。这点儿觉悟,对魏忠贤来说,不用教就会。魏忠贤此刻就专攻王安。王安常年操劳,体弱多病,魏忠贤就殷勤上门,给他送药、送好吃的。 经过多年历练,魏二爷的痞子恶习已经收敛了许多,懂得如何示人以“憨”。一般来说,官不打笑脸人。王安也是常人,脱不了这俗套,分不清这是真效忠还是假惺惺——不到下台他怎么能分得清。于是心一软,把魏忠贤调入东宫典膳局当了头头。 这是给未来的皇帝伺候伙食了,“专督御厨”,再不是当年的冷灶。上到了这个台阶,魏忠贤已经很懂得他应该怎么表现了。 如果他的技巧仅止于送东西、溜须拍马,那么无非也就是个低能的末流野心家。认真考究起来,他这一段的攀爬技巧,还是有些过人之处的。 根据朱长祚给他做的总结,这一段,他的手段有三招。 一是狐假虎威。在我国古园林建筑设计上,有一个诀窍叫做“借景”。即园林本身不是很大,但可以借用附近大的背景,以延展其深邃阔大。在政治权术上,其实也有这一套。《玉镜新谭》说,“忠贤日随老内相(指王安)出入禁廷,而忠贤悬牙牌(出入证),衣锦衤散,亦居然一内相也”。这就是政治上的借景——常跟领导在一起走,借领导之光,使自身显得比实际上要高大得多。 二是不可小看群众舆论。魏忠贤为了将来攀得高些,这段时间“先以小忠小廉事人,为入门诡诀。人人咸得其欢心,亦咸为其笼络。”光是领导满意还不成,要人人都说好才稳妥。领导本来看到的只是你的笑脸,再听到群众呼声,就对你更是不疑。 三是,好处切不要自己捞尽。朱长祚说,魏忠贤掌了东宫御厨之后,“每啬于己而丰于人,毋论大小贵贱,虚衷结好。凡作一事,众悉颂之。”这是想上进的人起码要做到的克己礼让,也是争取群众的基本手法。常见有那急功近利的官迷,总想好处自己全部搂来,闹得人人暗里讪笑、咒骂,自己给自己设下无数陷阱,其实是太不懂辩证法。 这三招,是爬升的基本功。魏忠贤进宫后为潮流所迫,也学了点儿文化。在内书堂跟着讲读官沈潅,学了不少道理。运用到实践中,倒也暗合官场三昧。 据说泰昌帝在为太子时,就很欣赏魏忠贤这一套,命他随侍皇孙朱由校。魏忠贤受命后,不以皇孙年龄幼冲而打马虎眼,而是“服劳善事,小心翼翼”。正因如此,由校对他“喜逾诸常侍”,这才有了一段史上罕见的“父子情”。 泰昌帝暴死后,昔日的小皇孙骤登大位。按说,魏忠贤的好运就该来了。他没文化,当不了秉笔太监,但做一名其他监、司、局的首脑,总还是可以吧。正如有人说的那样,能当个尚膳司的掌印太监,也许是他此时的最高理想。 但实际上,这一变局,对魏忠贤却有极大的不利。原因是,他千思万虑向上爬,却在关键时刻“站错了队”。 6移宫案中的幕后高参 在前面提到的“妖书案”“巫蛊案”“梃击案”“红丸案”发生时,魏忠贤还是个微末角色,当时在舞台中心的,是沈一贯、叶向高、方从哲这样的当朝首辅。大人物多的是,排一百名下来,也轮不到他。 但是三大案的最后一案“移宫案”爆发时,原东宫膳食官魏忠贤的名字(当时还叫李进忠),就开始出现在有关史籍上了。虽然仍是小角色,但一度在本案中的作用甚大。 移宫案的主角是李选侍。在泰昌帝死后,为了给自己争权、争名分,她几乎是独自一人与廷臣展开了储君争夺战。这一案的核心,就是李选侍以手中的朱由校为筹码,不肯搬出皇帝住的乾清宫,“偃然以母后自处”(《莲编》),试图以此达到实际上的垂帘听政。 她这么干,显然超越礼法,大明没有这个先例。前朝有这样的事情,可是后果有时很难预料。廷臣怎么能容忍?就纷纷拿了礼法这面旗帜去反对。当然,今天不乏有新一代史家认为这“姑娘”也颇值得同情。因为她不这么干,就有可能被打入冷宫,永远离开权力中心,无异于僵尸。一个只当了一个月皇帝老婆的女人,就要从无限风光堕入长沟冷月之中,其情可悯。争一争好处,也不为怪。 当时廷臣方面,有刘一璟、周嘉谟、杨涟、左光斗等一干死硬的卫道者,勇与谋兼而有之,再加上内廷有王安与之呼应,势力甚为了得。 李选侍当时虽然把储君由校抓在手,可是面临的压力之大,几乎不是她一个妇人能承受的。她除了内廷有几个太监可供驱策之外,无人可给予支持。在几次争夺中,她又只顾耍蛮,屡屡失误,错失了不少良机。看起来好像气势很壮,实际上内心大概惶恐得很。 魏忠贤就是在此时,成为李选侍的重要智囊的。他不仅受命出面奔走,而且在关键时刻还能为选侍指点迷津。他出的招子,往往非常老辣,曾在不利之中为李选侍扳回了几分。 魏忠贤为何要支持李选侍?这个问题,不应绕开不谈。泰昌帝生前,李选侍有所依恃,权势既显赫,政治发展空间也很大。那个时候甘愿为她奔走,可说是利益驱动。可是现在情况已经逆转,新皇帝就要即位,李选侍既不是储君的生母,又不是储君的嫡母(常洛的太子妃早已死了),等于什么名份也没有。仅仅想以先帝遗孀的身份在未来政治格局中继续发威,可能性非常小。 她身边的一伙内侍,受她的指使,拼命阻拦廷臣抢回储君,大多是出于习惯。主子一时还没倒,权力幻觉仍在,再加上太监集团天然对外廷的敌视,大伙还想不到那么多,都在死力捍卫李选侍。 可是魏忠贤不同,他是能够看得清大局的,知道外廷不好对付,也知道李选侍是在做困兽之斗。他之不退缩,又是他性格中的“胆气”使然——看到一个女人可怜而出手相助。 这是一个性格相当复杂的人物。当然,也不能说他很有原则,比如,他忠心耿耿伺候了王才人多时,王才人无端被李选侍殴毙,他似乎并无义愤,转而投入李选侍名下。对比之下,王安就很不同。王安正是因为此事,而对李选侍恨之入骨,遂支持廷臣坚决阻遏李选侍的图谋。 可是他有时又能流露出若干同情心,很难用利益去解释。过去他对小皇孙、对王才人,现在他对焦头烂额的李选侍,都是如此。史家在评价他的时候,一般都强调他勾结某人、进窥中枢,而对他同情弱者这一面,因不能给出合理解释,所以往往不提。 下面,我们就来看他在移宫案中出的几次镜头。 泰昌元年(明熹宗即位后,把万历四十八年八月之后的几个月改年号为泰昌元年,以纪念短命父皇。即1620年)九月初一凌晨,泰昌帝崩。李选侍揽权的第一个动作,是要求通政使司(皇帝秘书处)将每日奏章先交她阅过,再交嗣君看,这实际已经是在垂帘听政了。这个要求,就是让魏忠贤出来传的话(许熙重《宪章外史汇编》)。此后尽管由校很快就被廷臣们抢走了,但这个程序却一直被执行着,直到李选侍被迫搬家为止。 初一早上,大臣们闻知噩耗,兵科给事中杨涟便与吏部尚书周嘉谟商议:“天子宁可托妇人?”建议在进乾清宫哭临(瞻仰遗容)的时候,把嗣君抢过来。众大臣认为可行,于是在杨涟带领下,突破了由宦官持梃组成的防线,闯入宫中,但是却找不到如今身份已是皇长子的朱由校。原来,是李选侍把小家伙藏在了暖阁里。 首辅方从哲不是个坚定的人,他提议,可以等李选侍主动移宫以后再说。 杨涟却毫不通融,一句话就给顶了回去:“选侍无僭居乾清之理!”(《先拨志始》)杨涟此前曾上疏抨击万历的遗孀郑贵妃,很为泰昌帝看重,将他列为了顾命诸臣之一。因此在朝中威望极高,在权力出现真空的这几天,他的意见往往能左右大局。 随后,杨涟便叫人把魏忠贤传到殿上,严厉斥责,跟他讲清了藏匿新天子的罪过。 在王安的说服下,李选侍同意让由校出来见群臣,履行一个拥戴新天子的手续。可是,她刚一松手,就反悔了,急忙又拉住由校的衣襟不放。王安哪里容得她变卦,抢过由校就跑。出了暖阁,群臣一见新天子终于露面,立刻伏地山呼“万岁”。而后,由王安开路,刘一璟抓住由校左手,英国公张惟贤抓住右手,把小家伙扶上了御辇。慌忙中等不及轿夫了,就由大臣们自己抬起轿子就跑,直奔文华殿。 这一路,堪称惊心之途!不断有宦官从乾清宫里追出来,有的大喊:“拉少主何往?主年少畏人(主子年纪小怕外人啊)!”有的上去就拉住由校的衣服。这里面。出力最甚的就是魏忠贤。 可以想见当时各方的狼狈。由校不过是个16岁的孩子,见到如此多的大臣和宦官在身边呼喝奔跑,他亦是惊讶不止,面露惧色。杨涟见不是事,连忙喝斥魏忠贤等:“殿下群臣之主!四海九州莫非臣子,复畏何人!” 一直追到文华殿前,此处有听命于廷臣的锦衣卫戒备森严,宦官们才怅然而归。那时候的小由校脑子还清醒,分得出好坏,对王安说:“伴伴,今日安往?得髯阁下伴我!”——他只相信大胡子阁臣刘一璟。 这次抢天子事件,是魏忠贤在史籍中露面的重要一幕。 抢人失败,也许是天意。就在李选侍绝望之时,魏忠贤又给她连出了几个主意。 九月初一这天上午,群臣把由校抢回,仓促中册立了东宫。下一步,按杨涟的意见,待九月初九日正式登极。新太子在此期间,暂时安顿在慈庆宫(太子宫)。下午,李选侍又有了一个反手的机会:因泰昌帝要在乾清宫入殓,按礼,太子必须到场。 魏忠贤立刻向李选侍献计:这次一定要把嗣君扣在手中。从后来的事态发展看,这是胜败在此一举的关键决策。可惜,李选侍临阵慌乱,竟然又没能控制住太子。 一般人认为,到此,事已不可为。李选侍是无计可施了。可是魏忠贤紧接着又建言:选侍娘娘此时应该占据乾清宫不动。乾清宫是帝权象征,占住了这里,太子即使登了位,也无法行使帝权,他只有乖乖回来。 李选侍认为此计甚好,立刻采纳。她还派宫眷王春花等去慈庆宫,监视由校,不许王才人的旧日下属与由校接近。这个举措,就是要给由校造成一个印象:现在,我就是你的妈,还是回来吧。 可是,朱由校对李选侍没有好感,此刻他又是在王安监护下,因此回去是不可能的。两边就这么僵住。 李选侍赖在了乾清宫不走,这成了个严重事件。实际上严格来说,“移宫案”就是因这个事而引发和命名的。明史上之所以有这个移宫案,始作踊者,乃魏忠贤也。 到了九月初二,群臣怕夜长梦多,周嘉谟、杨涟、还有更为激进的御史左光斗等纷纷具疏,要求撵走李选侍。其中以左光斗的言辞最为激烈,其疏云:“及今不早决断,将借抚养之名,行专制之实,武氏之祸,再见于今,将来有不忍言者!”(《明史·左光斗传》) 何为“武氏之祸”?就是武则天当国、改了天下的名号。左光斗这是把事情的危害说到了极致,顿时引起朝野震惊! 李选侍看见这个奏疏,大怒,尤其厌恶疏中的“武氏”之语。魏忠贤立即建议,派人宣召左光斗入宫,让他说清楚。暗地里,准备就在乾清宫把左光斗害死,以儆外廷。 可是这时候李选侍根本召不动左光斗。魏忠贤便又支招,建议李选侍以“母子同宫”为由,不断派人去慈庆宫好言好语,务求把太子哄回来。魏忠贤也为此亲自跑了几趟。 王安知道这个企图后,大为气愤,向外廷通报了这一情况。杨涟最怕这时候出岔子,便连日穷思竭虑,在紫禁城内外奔走,挡住李选侍派往太子那里的说客。 两边在角力,太子由校则稳坐在慈庆宫。他听说左大人有一疏,便很感兴趣,派人去取了来。阅后,觉得很不错,就下令叫李选侍“速择日移宫”。——李选侍气极,不但自己的号令不行,反倒要听昔日的被监护人发号施令了。 这天,在宫门外,杨涟恰好遇见魏忠贤,便问:“移宫何日?” 魏忠贤摆手道:“莫说,李娘娘太恼,正欲究左御史‘武氏之说’呢!” 杨涟为了吓住这个狡诈且愚的人,便故作惊诧:“误矣,幸亏遇到我。常言道:‘吃饭莫忤大头。’选侍要是好好移宫的话,将来封号仍在。且嗣皇已经成年了,他就算是不能把选侍怎么样,你们这些当下属的,就不怕吗?”(《三朝野纪》) 魏忠贤那几日,也是在极度亢奋中,但听了杨涟的这警告,心中有所震动,默然而退。 ——据说,他自此冷静下来,决定放弃对李选侍的支持,另谋他途。 角斗也马上就会有结果了。太子由校在周嘉谟的奏疏上明确批道,九月六日登极。 此后的几天,对李选侍来说,形势急转直下。 李选侍当时应对的策略有二,一是放出风说,杨涟、左光斗都将被逮捕。这原本不过是恐吓,但反而激怒了廷臣一方。二是制造延缓移宫的舆论,寄希望于首辅方从哲能从中援手。可是方从哲是个老猾官僚,哪里肯背这个恶名?他迫于舆情,反而表态支持移宫。 到初五日,群臣见李选侍仍未有挪窝的意思,而明日就是登极之日,届时新皇帝如果入住乾清宫,就会重回魔掌;如果不进乾清宫,那又成何体统? 这日一早,杨涟与众大臣齐集在慈庆宫外商量对策。杨涟态度强硬,力主天子不可回避一个宫人,他说:“即使两宫圣母在,夫死亦应从子。选侍是何人?敢藐视天子如此!” 当时,从乾清宫过来探听消息的宦官穿梭不止,都纷纷为选侍说情:“为何不念先皇旧宠?如此逼迫?” 杨涟被这些家伙激怒,高声斥道:“你辈岂是吃李家饭的么?能杀我则罢,否则,今日不移,死不去!”(《明史·杨涟传》) 大臣刘一璟、周嘉谟也当场力挺杨涟。众人随杨涟一起闯入宫中,词色俱厉,高呼“移宫”,喊声响彻大内!连深宫中的太子由校也被惊动了。 这就是著名的“闯宫”事件,实际是廷臣忍无可忍之下的一次示威。面对群臣情绪的爆发,李选侍惶恐不已,计无所出。王安随后又进入乾清宫,对李选侍进行了一番恐吓。 据说,魏忠贤在前几天,就已劝告李选侍还是走了为好。李选侍陷入困境后,她身边的宦官都忿忿不平,却拿不出个主意来,惟有魏忠贤沉着如常。他一方面指责刘一璟、杨涟吃着皇家的俸禄,却辜负皇恩;另一方面,劝李选侍若迫不得已要移宫的话,须将宫内宝物一同移走。因为这些东西都是先帝喜爱之物,现在则天经地义归选侍所有。 魏忠贤还说,为避外廷耳目,移宝必须秘密进行,且需要一段时间一点点来。对外可称移宫需要做准备,把时间拖得越长越好。 李选侍同意了这一建议,将此事委托给魏忠贤去办。同时命她的心腹刘朝、田诏、王永福、刘逊、卢国相、姚进忠等从旁协助。 魏忠贤这一招,并不完全是为李选侍打算。他看准了移宫是势所必然,死抗是毫无意义的。若能说动李选侍移走宫中珍宝,那么他便可从中大大捞一笔。小人要想捞好处,总会鼓动上级“干事”,不干事,也就没有捞财的机会。 李选侍志大才疏,左右又无真正的干才,魏忠贤一撤步,她就完全没有了抵抗能力。初五这天,在内外夹攻之下,这个倔强女人牙一咬,认输了,不等內侍帮忙,就赌气似地自己抱了女儿皇八妹,一面流泪,一面徒步走到哕鸾宫去了(宫妃的养老处)。 “移宫案”大幕就此拉下,然而,仍有余波未尽。前几日魏忠贤策划和指挥的深夜盗宝,因行动不密,被宫中警卫发觉,惹了大麻烦。 据说,魏忠贤和李选侍的心腹内侍刘逊、刘朝、田诏等人,见李选侍仓促移宫,便树倒猢狲散、谁也顾不得主子了,把李选侍的首饰衣服劫掠一空,又趁机盗窃内府财宝。有人因为太贪心了,衣服里装得太多,路过乾清门时一个跟斗绊倒,被门卫发现。可巧,在这批人里,还有一个叫“李进忠”的,与当时的魏忠贤同名。 这是移宫案中的一个附案——“诸阉盗宝案”。 新即位的朱由校得报大怒,吩咐王安追究,最后是将一干人都抓起来交到法司去了。惟独魏忠贤脱逃,他见势不好,躲到了小哥们儿魏朝那里。 抓起来的那一批人,在法司里使了钱,倒还没受太大苦,他们异口同声说魏忠贤是主谋。据此,首辅方从哲等人上奏,要求将魏忠贤正法。 大祸临头了,如何走得脱?站错队的苦果,难咽啊!我们且看他怎么办? 魏忠贤先是痛哭流涕,表示追悔莫及,求魏朝哥们儿赶紧到王安那里说情。 魏朝此时还识不破他这“哥哥”的阴险嘴脸,立马行动。亏得魏朝在宫里资历长,脑袋还灵活,编了一套瞎话,说参与盗宝的是李选侍名下的另一个“李进忠”,不是此“李进忠”。王安本就生性疏阔,视魏朝为心腹,这话也就把他蒙过去了。加之前一段时间魏忠贤常给王安送人参,好印象还没消失,王安也就高抬了一次手。 魏忠贤就是这样,躲过了一劫。但饶是如此,他的情况也很不妙。 他在移宫案中的死硬态度,给新皇帝朱由校和廷臣都留下极恶劣的印象。他在“盗宝案”中的罪责,也随时可能被重新提起。 九月初六日,太子朱由校如期即皇帝位,改明年为天启元年,是为熹宗。后人又称他天启皇帝。这位新皇帝堂而皇之回到乾清宫后,“宫禁肃然,内外宁谧”,乱象一扫而空。政局清明,这对魏忠贤来说,本来就不是好事。而这位天启帝,也没忘了几天前蹦得很欢的魏忠贤,在上谕里起码有三次提到这个“李进忠”。分别提到了:他为李选侍传话说奏章要选侍看过才给嗣君看,先帝宾天日受选侍之命“牵朕衣”,以及最要命的“盗库首犯”一事。 更何况,在朝中还有一批日后被魏忠贤称为“东林党”的直臣,各个占据要津。 这么看来,魏忠贤的上进之路,等于完全堵死了。移宫案,是魏忠贤第一次登上政治舞台演出,不过,这一脚,登上的却是贼船。上去容易,下来难啊! 7一个女人送他上青云 魏忠贤这一年已经52岁,叫他“老魏”,一点儿也不夸张。一个人到这岁数,如果尚无像样的功名,已基本歇菜。况且他是得罪了新上任的皇上,有上谕点名痛责,要求“以正国法”的(《明光宗实录》)。 但是魏忠贤并不沮丧。刘若愚说他为人“啖嬉笑喜”,又说他“担当能断”。朱长祚说他年轻时狂饮滥赌,“唯闻其叫啸狂跃之声,罕见其悲愁戚郁之态”。看来这个人什么毛病都有,就是没有抑郁症。 转眼来到第二年,为天启元年(1621)。从这一年起,明朝开辟了一个新时代,这个时代,延续了整整7年。连魏忠贤自己也绝不可能想到,这个时代,在后世史家的笔下,竟然要以“魏忠贤时代”来命名了! 转机是怎么发生的呢? 在这里谈什么历史的“偶然”“必然”“规律性”等等,全是多此一举。我觉得,当时所有的人都在按理智行动,可是在魏忠贤的面前,出现的却是《西游记》似的魔幻现象——河水退去,大道通天。这,就是他的运气,好得不可理喻。 帮助他力挽狂澜的,是一个女人。 《明史》里面有一篇《五行志》,是专记灾异、妖孽的。其中“妖诗”一栏收了这样一段话:万历末年,有道士歌于市曰:“委鬼当头坐,茄花遍地生。”(注:“委”“鬼”拼到一志,就是个“魏”字。)北人读“客”为“楷”,“茄”又转音,为魏忠贤、客氏之兆。这就引出了魏忠贤政治生涯和日常生活中的一位女人——客氏。据高阳先生考证,“客”这个姓名极为罕见,虽然《姓苑》里收有,但历史上绝想不出有过什么名人姓客。高阳先生还很老实地说,上述一条中,“茄”怎么能转音为“客”,他弄不懂,只能照抄《明史》(见《明朝的皇帝》)。 其实是,当时京师一带的北方人,习惯上把某些读“客”音的字,读成“怯”。“客氏”在当时的读法,很可能就是“怯氏”。此例在近世也有,比方陈寅恪先生的大名,究竟如何读,至今还有争论。 这个客氏,原名叫客印月。她的身份和职业,从年轻时到死都是奶妈。但这个奶妈,是中国史甚至世界史上的第一奶妈,这么说的根据,我们要在后面讲。 她是天启皇帝小时候的奶妈。不知为什么,天启帝一直叫她“客巴巴”,于是她同时也以此名传世。这个客奶妈,是北直隶保定府定兴县老百姓侯二之妻,生有一子叫侯兴国。据史书记载,她是18岁那年被选入宫的,给朱由校当奶妈。但有今人考证,她入宫时的实际年龄,应该在25岁左右。 明代皇城的东安门外,设有“礼仪房”,老百姓俗称“奶子府”,归司礼监管。常年养着40名奶妈以备皇家用,另有80名注册奶妈,随叫随到。 这个客氏当上朱由校的奶妈,据说很有传奇性。几十名奶妈,小由校在刚出生时谁也不认,喂不了奶。太监们急了,全城去寻,抓着哺乳期的妇女就行。这样把客氏大海捞针一般捞了出来。尽管没当过奶妈,但小由校就认她,于是顺利入宫。 她入宫两年后,丈夫死了。这个女人,《明鉴》上说她“性淫而很(狠)”,《稗说》上也说她“丰于肌体,性淫”。根据是什么?就是客氏在宫中值勤,偶尔也回家,说是照料孩子,实是与人偷情。 不大正常的是朱由校。按照宫规,皇子六七岁,保姆就要出宫,可是由校大了以后,还离不开客氏。即位当了皇帝,还是一样,甚至一天不见都不行。估计是亲妈死得早,他这也是移情代偿现象。 客氏是伺候由校生活的,魏忠贤曾经两度伺候由校的伙食,这样的一条线,把魏、客两人牵在了一起。一个“代父”,一个“代母”,再加一个妈死了爹不照顾的小孩子。三个人,构成了晚明史上一个非常诡异的“百慕大三角”。 好戏,或者说悲剧,就从这里开始。 就是这个客氏,不仅为魏忠贤解脱了困境,还把他抬上了政治舞台的中心。 首先我们来看看,这个超级奶妈究竟有多牛? 泰昌元年九月二十一日,天启帝即位刚半个月,就以“保护圣躬”有功为由,加封客氏为“奉圣夫人”,并荫封她的儿子侯国兴为锦衣卫指挥使。又命户部选20亩好地作为客氏的护坟香火田。言官中对此颇有不同意的,御史王心一上疏,抗言此举“于理为不顺,于情为失宜”(《明通鉴》)。天启帝竟一连发下几道谕旨,说明缘由,对客氏评价道:“亘古今拥祜之勋,有谁足与比者?”(《玉镜新谭》) 有了这样高得吓人的基调,客氏这个劳动人民出身的大嫂所享受到的一切,可说是“俨如嫔妃之礼”,而且还要过之。 这年冬,客氏移居乾清宫西二所,天启帝亲自到场祝贺乔迁。皇上入座饮宴,钟鼓司领头的太监亲自扮妆演戏。皇上喝得高兴,又下令,从此客氏在宫中出入可以坐小轿,专门拨给数名内侍抬轿,一切礼仪形同嫔妃,就差一顶青纱伞盖而已。 第二年,客氏又奉旨搬到咸安宫住,阵势就更大了。天启帝赐给她内侍崔禄、许国宁等数十人,还有带衔的宫人10多人。再加上跑来“投托”自愿服务的,光伺候她的下人就有好几百名。在住的地方,夏天要搭起大凉棚防暑,皇帝赐冰不绝;冬天烧大火炕取暖,贮存了木炭无数。 每逢客氏生日,皇帝必到场祝贺,连带着赏赐无计其数。客氏那里所用的钱粮,各衙门感觉比皇帝那里催得都紧。皇帝的饭伙,是客氏亲自主持打理,名曰“老太家宴”。每日三餐皇帝吃完了,撤下的御宴全部赏给客氏。于是一天三遍,宫道上端盘子的内侍往来不绝。 刘若愚后来谈及此事,不禁感叹:“夫以乳媼,俨然住宫。”奶妈也能住上一座宫殿,其骄奢僭越可想而知。 刘若愚做过秉笔太监,是皇帝身边的人,见过大世面。他尚且感叹如此,可见客氏这位劳动大嫂所享到的荣宠,“中宫皇贵妃迥不及也”(《明史纪事本末》)。 那么,这位客氏究竟有什么能耐,能受到天启帝这么照顾呢? 要说客氏的发迹,以至后来的干乱朝政,是出于多大的政治企图,在史籍上找不到什么根据。这位劳动妇女奇特的一生,既是皇帝权专制所造成,我以为也是皇家特有的人情在起作用。客氏一生的某些行为,倒还真是富于劳动人民的淳厚特点,到后来,不过是她充分使用了她所能得到的特权而已——富贵之下,有几人能清醒如常?难啊! 她入宫伺候朱由校的时候,由校这里还是一处相当冷清地方,亲生母亲受窝囊气,父亲朝不保夕。太监们只当这冷灶烧不烧也没什么意义了。客印月女士倒还不势利眼,只要是奶妈该尽的义务,她都一丝不苟。 孩子就是孩子,吃了一口奶,就有亲情的血脉在。 大明的皇宫里有规矩,皇子皇孙满百日后,头发要剃光,到10多岁时才开始留发。宫里的“篦子房”就是专管这类事的。客氏对由校显然是有感情,从由校小时候起,就将他的胎发、疮痂,还有历年的剃发、落齿、指甲,都收集起来,包好,珍藏在小匣子里。 朱由校断奶以后,她干的活儿,实际上就是保姆。直到由校当了皇帝,客氏风光十足地住进了咸安宫,她也没变。天不亮就赶到乾清宫内,等候皇上睡醒。皇上一醒了,就赶紧伺候洗漱更衣。一忙一整天,直到夜里头更时分,才回去休息,天天如此。 这样快20年下来,她和天启帝情同母子,当然不奇怪。我们读过艾青先生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大堰河,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你的儿子”,对此,大都没有什么异议,有人甚至很感动。那么客氏,不过就是明朝最尊贵的一位“大堰河”罢了。人虽恶,她与由校亲情深厚这一点,却不能否认。 客氏受到了天大的恩宠,就有点儿跋扈。知名的大太监孙暹、王朝辅、刘应坤、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一干人等,每天见到她,必叩头问好,行子侄礼。 她的私宅在正义街西、席市街北,据说今天北京的丰盛胡同,旧名为“奉圣”,就是因她而得名。她每次归家,一路都要警戒,百姓们望之惊疑。路人如有闪避不及,立遭棍棒暴打。回到家中,所有的下人都要依次叩头,口呼:“老祖太太千岁!”喧声响彻云霄。 客氏还常常“自居于皇上八母之一”。哪八母?泰昌帝皇后郭氏一;天启帝生母王才人二;泰昌帝还有个刘淑女,是崇桢皇帝的母亲,后来封了太后,为三;有两个李选侍(即东李、西李)为四、五;一个赵选侍,为六;还有一个姓名不详的“旧贵人”,为七;轮到客氏本人,就是当然的“八母”了。 如此作威作福,可见这位劳动妇女已完全变质了。朝臣对此多有不满,接连上疏,“请出客氏”,要把她撵出宫去。 由于舆论太大,天启元年九月,皇上只得让客氏搬回家去。结果,人走当天,天启帝就受不了啦,传谕内阁:“客氏……今日出宫,(朕)午膳至晚未进,暮思至晚,痛心不止”,甚至“思念流涕”(《国榷》《明史》)。 这样子哪成?连公都办不下去了。结果,没几天,又把客氏召回。吏科给事中侯震旸、御史马鸣起等数人,先后上疏谏阻,都被贬官或罚俸。 有意思的是,他们几个都不约而同地提到,客氏如此出而再入,受宠过甚,“有不忍言者”。也就是,大伙有不好说出口的话。 什么话,不好说出口? 几个人的奏疏,都提到“道路流传,讹言不一”,或者“狎溺无纪”,“内外防闲尽废”。这说的,其实都是男女暧昧问题。“防闲”,即男女之大防也。 《明季北略》上也说,客氏“年三十,妖艳,熹宗惑之”。 这就是说,是客氏给天启帝上了最初的性启蒙课,而且似乎后来也一直不大正常,否则,天启帝登极后,已经是一个17岁的大男孩了,怎会一日不见客氏,就丧魂落魄?这类传言,已经流入民间,所以才引起臣子的忧虑和愤怒。 从客氏的表现来看,也能看出不对头。 天启元年四月,皇帝大婚,娶了河南祥符县(今开封)生员张国纪之女,是为张皇后。张皇后是个好女人,文静端庄,知书达礼,天启帝对她很满意。这与客氏本无关系,但这老奶妈居然醋意大发,对张皇后百般刁难,连吃饭用的盆碗瓢勺都不配给。又对天启帝嗔怒道:“有了新人忘旧人!”天启帝只得给她厚赏安慰(《明季北略》)。 史籍上一般都说,客氏比天启帝大18岁,但从后来崇祯皇帝钦定的文件里所记载的年龄倒推,她应该比天启大25岁。也就是说,当年这女人已经是42岁了,如何还能与天启帝保持姐弟恋,而且把天启帝“惑”成那样,很不可思议。 在明代,没有人敢把这个话说破。臣子的奏疏只是露骨地旁敲侧击,天启帝也不是看不出,但他发了火、惩治了上疏的人,也就完了。因此,这是一段说不清的绯闻。 讲到这里,我们大概就明白了:客氏对天启帝来说,有点儿“亦母亦情人”的关系,很有现代派色彩。这不大容易被人理解,但存在可能就是合理的。由于这层关系,她能够在相当大的大程度上影响和左右天启帝。 邪恶者永远与邪恶者为友,就是再跨越千年也是这样。客氏这颗灾星,正是魏忠贤翻身求发达的一颗福星。 一般人写明史,写到魏忠贤,都是从他这个时候写起。说他勾结客氏,开始有预谋地登上舞台。 两人很相投,关系开始密切。魏忠贤“站错了队”以后,本来是政治上基本玩完,但是客氏这只“看不见的手”,狠狠地拉了他一把。 魏忠贤是当年九月初五在李选侍贼船上栽的跟斗,差点没呛死。谁也想不到,到九月二十一日,才过半个月,就在天启帝封客氏为奉圣夫人的同一道诏书上,赫然有“魏进忠”的大名,明明白白地写着“赐太监魏进忠世荫”。诏书说,因他侍卫有功,荫封其兄魏钊(即那个留在老家的魏青蚂螂)为锦衣卫千户。 几天前还是“盗库首犯”的李进忠,现在则是“侍卫有功”的魏进忠了! 这令人目瞪口呆的转折还没完。三个月后,到年末,魏忠贤居然晋升司礼监秉笔太监,正式进入内廷高层! 明朝的秉笔太监,权重如山,他们是替皇帝批文件的。大臣有奏疏上来,提建议或者汇报情况,要先由内阁首辅替皇帝拟个意见(票拟),然后由秉笔太监按皇帝的意思,用红笔对票拟进行批示(批红)。有时候,这个“批红”究竟是皇帝的意思,还是秉笔太监的意思,就谁也搞不清了。 一场荒诞剧就这样开幕了。 在帝国的政治格局中,一颗52岁的新星冉冉升起!勿庸置疑,魏忠贤这颗出人意料的卫星,就是客氏给放出来的。除了她谁也办不到。 那么,客氏为什么要帮他这么大的忙? 8太监在宫中也有女朋友 客氏之所以要力挺魏忠贤,有一个重要原因——因为他们俩是“两口子”,伴侣关系。在古代宫廷中,太监和宫女长期不能过正常家庭生活,生理和心理不免失衡。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就流行一种“对食”关系。从字面上看,是男女合伙吃饭的意思,实际就是临时夫妻。两人虽不能真的“行周公之礼”,但意思意思也聊胜于无。 早在汉代,宫里的这种男女互助关系就叫“对食”,到明代,因宫女常为一个固定的宦官热菜热饭,所以又称女方为“菜户”,也就是“临时老婆”的意思。单身男浆洗做饭有困难,单身女挑水劈柴乏力气,互相一补充,就协调了,有助于稳定宫内的服务人员队伍。万历皇帝原本最恨宫中男女配对儿,曾禁止过此类不伦关系,但人之基本需求,哪里禁得住?于是后来他也就不管了。 这个客氏,原先是“小魏”——乾清宫管事兼兵杖局掌印太监魏朝的“菜户”。魏朝是最早伺候并保护由校的太监,是真正的侍卫有功。由校对魏朝很信任,刚一即位,就给他安排了这两项要职。他和客氏,都是由校的旧人,年纪又相当,可说是很班配的一对儿。 这样论起来,客氏还是“大魏”魏忠贤的弟妹。可是三来两去,魏忠贤也瞧上了客氏。魏朝升了官以后,忙昏了头,魏忠贤便趁虚而入。如《甲申朝事小记》所说,这两个魏“共私客氏”。不过魏朝一开始并不知情,头上“戴了顶大大的绿帽儿”。宫中的其他人却知道底细,都等着看笑话。 纸里终究是包不住火,魏朝就是再迟钝,也有所察觉。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曾经出大力气救下来的这个“魏哥”,原来是个白眼狼!魏朝气不过,便去责骂客氏。可哪里知道,客氏却更看好魏忠贤,当场就与魏朝掰了脸,两人高声对骂。 事情公开化了,魏忠贤要有个态度才行。此时的客氏,正是如日中天,魏忠贤掂了掂分量,便一脚蹬了利用价值相对较低的老弟,公开跟客氏结成了对食。 魏朝当然耿耿于怀。就在天启帝即位后几个月,某日晚,时近丙夜(半夜零点),魏忠贤和客氏在乾清宫西阁亲热嬉闹。恰巧魏朝路过,听到里面的浪笑,不禁气血上涌——他一脚踹开门,揪住了魏忠贤,抡拳就打。 二人你来我往一场恶斗。那魏忠贤年纪虽大,但年轻时骑马射箭都练过,身手要敏捷得多,几拳就把魏朝打了个乌眼青。 魏朝见势不好,一把拽过客氏就跑,魏忠贤跟在后面撵。两人“醉骂相嚷”,一直打到乾清宫外,惊动了已经睡下的天启帝。此外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东厂太监邹义、秉笔太监王安、李实、王体乾、高时明等,也都被惊醒。 什么人这么大胆?天启帝穿衣起来,到了殿内,卢受等八名太监侍立两侧,二魏“并跪御前听处分”。几个太监知情,就对天启帝说:“愤争由客氏起也。” 天启帝一听就明白了,他不但一点儿没生气,没准儿还在心里乐,态度和蔼地对客氏说:“客奶,只说谁替尔管事,我替尔断。”(《酌中志》) 有皇帝愿意做裁判,客氏就大胆地表示了她的选择。她早就厌恶魏朝的“佻而疏”,喜欢魏忠贤的“憨而壮”。有了这一表态,天启当场就点了鸳鸯谱,让魏忠贤今后专管客氏之事。名义上是让魏忠贤负责有关客氏的事务,实际是皇帝给他们俩做了大媒。 魏朝一看自己要彻底出局,心如刀搅,连忙哀求客氏不要太绝情。 王安在一旁看不下去,怒其不争,狠很打了魏朝几个耳光,勒令他去兵杖局养病,从此调离乾清宫。 谁也想不到,这件宫里太监的“家务事”,对明末的政局、对当事的几个重要人物的命运,都有至关重要的影响。 历史有一扇诡异的门,就在此刻悄然敞开了。巨奸大蠹,从此得以登堂入室。几个在场的太监各自回去后,也许心里只是好笑。不过,巨变就从这一夜开始了! 此后客魏两人亲密来往,再无避忌。天启帝对这二人也日益宠信,把宫中的一切庶务,都交给二人打理,“惟客、魏之言是听”(《酌中志》)。内廷的控制权,于无形之中渐渐易手。 至于客氏究竟看中了魏忠贤身上什么好处?对此,后人的猜测颇多。 我相信客氏首先还是更喜欢魏二爷的性格。客氏是不大守妇道,但她的所谓性要求,也可以向别人来索取,那个时候已经无人能够约束她了。她之所以选择与魏忠贤“一帮一”,是从全面来考虑的。 在有关的史籍上,都特别强调了魏忠贤与魏朝性格上的不同。《明史纪事本末》说的是小魏“狷薄”、大魏“憨猛”。这也许可以看出一点性功能的差异来,但主要说的还是处世之道。 而魏忠贤在入宫前,已有相当丰富的阅历,这与从小长于深宫的宦官相比,是一大优势。且入宫20年后,宫里面的事情也精通了。他能示人以“憨”,就说明这家伙处世的功夫已很不得了了。 从更深层一点儿来分析,客氏此时已从默默无闻的冷宫保姆,一跃而为皇帝的“代理母亲”,她自然会从长远考虑,要选一个最合适的伙伴帮她统辖内廷,作为她维持皇帝隆宠的保障。 客氏一个女流,地位即便再高,也不可能亲任司礼监首脑。因此她选中魏忠贤,等于是选了一个代理人。当然。两人后来的利益高度吻合,无所谓代理不代理了,几乎成为一体。 客氏其实并不是个政治人物,她所做的,无非是想“固宠”。但这女人为此所采取的手段,直接改写了明朝末期的政治史。 客、魏结成合法的“伉俪”之后,气焰顿张,他俩和天启帝形成了一种奇特的三角关系。 两个男人都与客氏有特殊关系,但互相并不吃醋。反而是客氏要吃皇帝的醋,她对皇后和几个妃子都很不好。平常皇帝驾幸哪一宫,要由客氏来安排。在嫔妃当中,只有听客氏话的,才能和皇帝睡觉,反之就要受冷遇。 天启帝信任两人是为了图省事,从此“端拱于上”,像木偶一样不大问事了。客、魏则是开始有计划地清除“地雷”,要把内廷变成自己的家。 那时候王安在内廷是有很大控制权的,但因为多病,不能常见到皇上。本来魏朝在乾清宫管事,是他的一个最好的耳目和看门人。可惜因为风流事,王安把魏朝贬走,等于把门户大开。客、魏趁机控制了乾清宫事务,同时也就控制住了皇上。 天启帝上台之初的内廷局面,原本还是很清明的,有一条很坚固的“防线”。由于魏朝的不慎和王安处置的失当,这防线给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 客、魏两人此后的配合很默契,如果两人中有一人有事要出宫,必有另一人在宫中值班,岗位一天都不留空白。等到魏忠贤成了秉笔太监,他就可以“矫诏”了,也就是以自己的意图作为“圣旨”,等于当了半个皇上。 这个态势,对王安和正直的朝臣来说,已相当危险。 泰昌元年(1620)十二月,魏忠贤对曾经的恩人、现今落败的情敌魏朝哥们儿下狠手了。这是客魏联盟出手拔掉的第一个钉子。 他矫诏,将魏朝发配到凤阳守皇陵,把他赶出了京师。魏朝行至途中,知道前途不妙,便逃走了,窜入蓟北山中的寺庙里。后来被当地差役抓住,在魏忠贤授意下,就在献县看守所把他缢杀了——活活给勒死。 这个魏朝,死得太冤。自己引狼入室,赔了夫人又赔了命。三个月前李选侍垮台时,他要是不管魏忠贤的鸟事,最后被勒死的恐怕就是魏忠贤了! 当年魏党的重要成员之一刘若愚,后来忆及魏朝之死,也不能释怀。他认为魏朝对天启帝幼年时的呵护,居功至伟,处理二魏纠纷时,魏朝的地位还远在魏忠贤之上。天启帝何至于糊涂、或者忘恩到如此地步! 天启帝的“昏”,从这件事上开始显露,后来就越发不可收拾。凡护卫有功的,任其败死。而对于魏忠贤,“移宫之是非,选侍之恩怨,忽然尽反其态度”。著名明清史学者孟森先生认为,大明出了这样的皇帝,是“天亡之兆”;天启帝纯粹是朱家的一个“至愚极不肖之子孙”(《明史讲义》)。 魏朝败死,这只是倒下的第一颗多米诺骨牌。客魏联盟扫荡内廷的第二个目标,竟然是天启帝即位后,宫内最有权势的大太监王安。 说起王安,这是客魏二人的老主子了。王安是泰昌帝当太子时的伴读,泰昌帝一即位,马上就升他为秉笔太监,深受信任。在移宫案发生时,又是他出大力遏制李选侍的阴谋,护卫天启帝有功。 客、魏二人早年伺候皇孙朱由校时,从东宫系统上来说,就已算是王安的下属了。两人在勾结之初,曾经分析过内廷的人事,觉得王安是最具潜力的领导。于是商定,一定要拍好王安。 那时候,魏忠贤对王安毕恭毕敬。每次见王安,必撩衣叩头。王安不叫不到,不问不答,极为恭顺。 王安是个正直的人,但就有一点小毛病:喜欢奉承,不识人。魏忠贤所以能一步步靠近中枢,魏朝的作用只是美言,而起实质作用的,都是王安。尤其是在“盗宝案”的处理中,王安更是救过魏忠贤一命。 这样一位“恩公”,怎么会成了魏忠贤要灭掉的人? 那是因为客魏联盟定型后,权势陡增,已经能与王安相抗衡,他们再用不着王安这棵大树的荫凉了。相反,王安由于太正直,成为了他们的眼中钉。客、魏这种小人,本能地意识到:要想在内廷随心所欲,有王安在,就不大可能。 偏巧在这时,王安对客魏不仅构成了潜在威胁,而且也有了正面的冲突。泰昌元年(1620)十一月,王安见魏忠贤侵权日甚,就奏报天启帝,要求严惩这个无赖。恰在此时,御史方震孺、刘兰、毕佐周等接连上疏,要求逐客氏出宫。天启帝被逼不过,表现了最后的一点清醒,答应在先帝大葬礼之后就让客氏出宫,并将魏忠贤交给王安鞫问。 这是千载难逢的一个机会! 鞫问,就是审问,不老实的话可以用刑。魏忠贤在得势后,本性已露,王安应该有所警觉。可惜,这次王安又是心太软,盘问一番后,令其改过自新,就把这家伙给放了。 总之,这事确实令人扼腕。王安又放了魏忠贤一马(人参之作用,大矣),魏忠贤却不领情,反而与王安“结怨”。王安就是从这时起,成了客、魏必欲除去的第二颗钉子。 只能叹世上好人难做! 王安是个宁静的人,深居简出,嗜书如命。他还不知道,一场灭顶之灾就在眼前。 9内廷官场的一棵老树被他挖倒 据说,在此之前的50年前,那还是隆万年间,京师街头就流行一句“八千女鬼乱京畿”的谶语。这一令人惊悚的预言,在天启元年(1621),变成了压在人们头顶的漫天阴云。 事情开始变得险恶起来。 这年的五月,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被罢,天启帝下诏让王安接替。这个任命,应说是相当明智的一招。王安本人淡于名利,泰昌帝即位后,所有以前因伺候了常洛而有点儿政治资本的内侍,都在营求美差,而王安只以秉笔太监兼掌了巾帽局的事务,名义上并不是太监里的一把手。泰昌帝体谅王安多病,准他可以不必在御前伺候,凡是秉笔太监该看的文件,都由专人送给他看。 王安的身体现在坏到了什么程度?很严重。他出门行走无力,需要有人搀扶。说话也有气无力,十步以外人家就听不清。天启帝的任命诏书下达时,他正在称病静养,照例上了一道辞谢疏,内有“臣愿领罪不领官”之语。一般的说来,这都是例行公事,等皇上再下一诏敦请,做臣下的才可以勉为其难地接受,省得人家说“太热衷”。可是,在这个极其微妙的时候,孔孟之道的这一套虚礼,误了大事! 司礼监的另一个秉笔太监王体乾,非常想当这个掌印太监,就趁着这个空档,跑去找客氏和魏忠贤。 三个人嘀嘀咕咕,达成了一笔交易。由客、魏出招儿搞掉王安,在司礼监把王体乾“扶正”。但是将来王体乾这个“一把手”,要听秉笔太监魏忠贤的招呼。王体乾权衡一番,同意了。 这个王体乾,也是个利欲之徒。可惜王安也没把他看透,反而把他视为可信赖的朋友。 就这样,密室之内,三个龌龊小人商定了人事大计,要扳倒一棵曾经庇荫过他们的大树。 恩还未断,义就绝了。看来,人心根本不是教化就能教好的。 那时,魏忠贤在内廷势力已渐大,外廷已有个别官员看好他的潜力,开始投靠了。给事中霍维华,就是一个。霍维华按照魏忠贤的意思,上疏弹劾王安心口不一,说王安本心是想得到这个职务的,却为何要假惺惺地推辞?如果真的是病了,又为何有精神头到西山去游玩? 这本来是无事生非,可是脑子不转筋的天启帝居然就迷糊了。客氏看好时机,就在一旁吹风,说王安也确实是病得不能担大任,就让他歇了算了。 不知天启帝是真不明白官场老规矩呢,还是他体恤王安不易,居然就听了客氏的建议。王安没能等到第二次任命。这掌印太监的帽子,天启帝在考虑,也不妨就给王体乾戴上。 棋路在按照客、魏的布局在走。刚刚移动的这一步,彻底搞垮了大明一座长城。 如果王安不是这样低调,而是高调抢进,抓住这顶帽子不放。那么,天启帝身边,有能够主持正义的张皇后,外廷有刘一璟、韩爌、孙如游和即将到京入阁的叶向高等正直大臣,内廷有王安掌控,几股势力足可以把客魏联盟压制住。 可惜,正义占上风只能是在一个漫长的历史轮回中才能看得出来。 这件事情还没有完。王安尽管没有获得最高职务,但他人还在,他还长着眼睛。客氏在考虑这问题时,要更彻底一些。那就是,杀人必须头点地,否则就不要杀。 她向魏忠贤提出,只要王安活着,就终究是个危险人物,必须把他搞死! 魏忠贤稍好一点儿,毕竟没忘几个月前王安的救命之恩。要老主子的命,这得多狠!他还是犹豫,一时没有什么表示。 但是王体乾却坐不住了,他知道:不干掉王安,这顶帽子就迟迟戴不到自己脑袋上。 什么叫宫廷政治?就是狠心学!谁狠,谁赢。 王体乾已经看准了客、魏内心的微妙区别,就编了一套瞎话去说服客氏,连吓带忽悠,把客氏听得心惊,当下决定:一定要催促魏忠贤早下手! 在宫中,彩凤门内有一间直房(办公室),客、魏每天在宫中,都要在这里相见。这日,屏去左右宫女后,客氏一脸严肃,说起了王安:“外廷若是有人救他,圣上一回心,你我谁能比得上西李(李选侍)?最终还不是要吃他的算计!”(《酌中志》) 她这样一说,魏忠贤才警觉起来,决意要杀掉王安。 这年七月,趁着有霍维华弹劾王安的奏疏,魏忠贤又发动“盗库诸阉”刘朝、田诏等上疏,为“盗宝”一案辩冤。天启皇帝不管这事。魏中贤便矫诏,革除了王安的大小职务,发配到南海子(现北京南苑)做最低等的“净军”,看守围墙和附近商铺。 王安一走,王体乾果然升了司礼监掌印太监。朝中有人好做官,这绝对不假!魏忠贤一控制了任免权,马上就提升自己的心腹梁栋、诸栋、史宾、裴升、张文元,统统为秉笔太监。这些人,足够帮他打理宫里所有的事,包括帮他这个文盲“批红”。 王安去南海子后,开始还有一批忠心旧属跟着,能照顾一下他的起居。 可魏忠贤并不是让王安去养老的,他授意南海子提督太监宋晋,找个机会做掉王安。那宋晋是个长者,心地善良,哪里下得了手?魏忠贤见说了几次没动静,就干脆撤了宋晋,把盗宝案中被王安整肃过的刘朝,调到南海子去管事。 这刘朝原是典兵局官,后投到李选侍名下为心腹,在盗宝案中被王安修理得够戗。同案中有几个人运气不好,已经被处死,刘朝、田诏等侥幸脱罪。他们自然是对王安恨之入骨。 小人复仇,那是要挖地三尺的!魏忠贤想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刘朝到任后,果然凶恶。他先是遣散了王安的随从,禁止王安和家人联系。三朝老宦,立刻落入十八层地狱之中。 刘朝故意罚王安做苦工,今日遣他去某园劳动,明日遣他去某铺干活,又不给饭吃,就想活活折磨死他。 可怜一代老臣,饥饿难耐。附近村民有看不过去的,偷偷送他一块糕、一张饼,但一旦被监视者发现,就是一顿喝斥。 王安挺不住,偷着拔了篱笆下的萝卜,藏在袖里,晚上拿出来狼吞虎咽。 如此,又是数日不死。 刘朝为了向客、魏表功,等不及了。九月二十四日,授意手下将王安勒死。此外还有两种说法,即放狗咬死和“扑杀”。扑杀,就是用麻袋盛土,活活压死。《玉镜新谭》上说:王安死后身首异地、肉喂狗,真是何其惨毒! 大树扳倒了,枝枝蔓蔓也一并清除。王安名下的一干太监,惠进皋、曹化淳、王裕民、杨公春等,也受到株连。各个挨了一顿酷刑后,被发配南京鼓楼打更。还有王安手下的管事、文书等一干人,则尽数被害死。 这时候的天启帝究竟知不知道王安的下落呢?据后人分析,天启帝虽然糊涂,但断不能同意将王安贬至南海子。估计他是没工夫过问这位老内臣,就是偶一问起,魏忠贤大概也以“病故”搪塞了过去。 大树倒了,倒得竟无声无息。 王安这一死,魏忠贤眼睛猛地一亮:客巴巴的见识绝非女流,内廷这不是全部摆平了!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扬眉吐气的日子到啦! 魏忠贤是个苦出身,发迹之前没少受折辱。这些老账,今朝全都要清理。那个在他去四川的时候告了他一状的徐贵,被他找了个名目害死。 自此之后,魏忠贤一帆风顺。天启元年(1621)十二月,他又兼了惜薪司(负责宫中柴炭)、供用库(负责宦官食米)、尚膳监(负责御膳、宫内伙食)的掌印太监。此外还掌管了皇店“宝和店”。 到天启三年(1623)末,魏公公又兼管了东厂,更是气焰万丈。在衙署内挂匾,上书“朝廷心腹”。皇帝更是赐密封章一枚,令其有事上奏可盖此印加密,恩宠无以复加。 在他身边,也很快培植起一批强悍的爪牙。王体乾、李永贞、石元雅、徐文辅,皆死心塌地之徒。 魏忠贤虽是个睁眼瞎,但记忆力极好,他掌管国家中枢政务,居然也有独特的一套。文件他看不了,自有王体乾等五人每日替他批答。这伙人一大清早就起来上班,批完奏疏和内阁拟票后,由王、李、石三人轮流念给魏忠贤听。王体乾主要负责讲解。魏忠贤听完以后有什么想法,再与几个人商议。 等到皇帝早上起来上班,还是那几个人念给皇帝听,凡是需要改动、批驳的,他们早就在奏折上掐了指甲印。念完后,由王体乾提出建议,某处应如何改,某人应如何处分。 天启帝略作考虑,就亲自提笔修改。魏忠贤则根据记忆,对不同的上疏人或褒或贬,添油加醋,以左右皇帝的情绪。 即便如此,魏忠贤还是担心会有遗漏,每天晚上夜宴结束后,都要专门到客氏的直房去,两人密商,检查白天各项处理是否妥当。 这么一搞,每天在向皇帝汇报时,王体乾便不假思索,随口能答出“某票可以”“某票应改”,居然也井井有条。 他们创建了一个类似内阁的机制。为了专权,也不怕累,数年如一日绝无疏露。外廷的大臣们对这批阉党发起的任何攻势,都会在这里消解干净。 10摊上个荒唐皇帝是他的至福 魏忠贤的得势,我们看到现在,大致可以看明白了。总结起来,就两条:一是运气好,二是策略对。 策略方面,前面我已经讲到一部分。无论是客魏联盟,还是魏忠贤的那个“宦竖内阁”,在应付政敌方面,谋划都相当严谨。先打哪个,后打哪个,对方的软肋在哪里,一清二楚。出手的步骤也是经过协调的。尤其客氏,虽是女流,但记忆力又超越魏忠贤之上,所出计谋,滴水不漏。 甚至当今有史家认为,魏忠贤在史上留有如此之大的恶名,惟客氏不为人知,是不公平的。 相比之下,他们的对手虽然很强大,但整体上失于粗疏,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赌命的战役。史载王安“器宇严毅,鹤立昂宵”,刘若愚更是高度评价他“读书极博,品极高,守极介,性极为骨鲠,有大臣风”。这是一个中国古代罕见的好太监,可是这些优点,并不能保证他的胜利。在政治斗争中,疏忽、超然与过分的宽容,都是他的致命弱点。 移宫案发生后,他与外廷的联系似乎也不十分紧密了,未能形成内外联手的一个遏制机制。结果,身为两代皇帝之辅,却首先被击溃。王安冤死后,尽管有熊廷弼、邹元标、杨涟等人为之泪流不已,但已于事无补。朝中有过一些议论,也被天启帝的一个禁令给压住了:“王安处分已久,外廷章奏不得牵入。”(《明熹宗实录》) 外廷对一个内侍的援救,固然有一定难度,但王安毕竟是拥立两代皇帝的大功臣,廷臣如果事先有警觉,或在王安被贬后掀起较大舆论,悲剧也可能不至于发生。 运气好也是魏党崛起的一大关键因素,这样说绝不是宿命论。 他们最好的运气,是碰上了一个没心没肺的孩儿皇帝。 魏忠贤是看着天启长大的,知道这小家伙是个什么货色。魏忠贤所拿出的“惑主”招数,全都是因人而宜的。 朱由校登极这一年,虚岁才十六,小时候父亲的地位不稳,所以受的教育不足。著名的明清史专家孟森,对他有过“至愚至昧”的评语(《明清史讲义》);朱东润先生更是称他为“文盲儿子”,“一字不识,不知国事”(《陈子龙及其时代》)。两位泰斗的评价影响至深,以至于在当代很多谈论明史的书籍上,都能看到“天启是文盲”的说法。 这当然是苛论。天启虽是大明十七朝皇帝中最不具治国才能的一个,但说他是文盲,还是冤枉了。他受过一定的教育,特别是登极后更是接受了比较良好教育。平时能自己批答奏章、票拟,也能给臣下题扇,这都是有记载的。 不过,他确实没受过严格的储君教育,匆匆忙忙就登了位。问题大概就出在这里。他对政事不大动脑子,比如移宫案发生时,他的是非观还非常清楚,而案件一过,立刻倒行逆施,近乎忘恩,所以后来有人指他为白痴。 其实他和他的前辈有几个皇帝一样,不过是懒得当皇帝而已。他的兴趣,大部分在于玩木匠活儿。《三朝野记》等书里说他“好盖房屋,自操斧锯凿削,巧匠不能及”。在这方面,他大概确有异才。刘若愚曾绘声绘色地描述天启自造喷泉机械的场面,说那机械出水时,或如喷珠,或如瀑布,操纵自如。水花能托起核桃大的木球,久而不堕。各样奇巧,“皆出人意表”,魏、客二人就在一旁喝彩赞美。 这个孩子之所以成了个木匠神童,有史家说是因他幼年时孤独,自我封闭,常以观看宫中各殿的建筑过程为乐,慢慢的,就产生了浓厚兴趣。 此外,他还好驰马、好看武戏,完全是个大顽童。 还有祖父辈的贪财好色诸般嗜好,他也一样不少。 摊上这个放着皇帝不愿做的毛孩子,真是魏忠贤的福气。魏党这一伙,很快就制定了一整套对付天启帝的法子,屡试而不爽。 魏忠贤看得明白,天启帝虽说是贵为天子,实质不过就是个孩子。要想取得他的绝对信任,就得哄着他高兴。于是魏忠贤经常陪着天启帝斗鸡走狗、骑马射猎、倡优宴乐,总之就是变着法子玩。天启帝长这么大,恐怕还没这么痛快过呢!人的本性的力量,在无束缚的情况下,恐怕是要远远大于责任心。天启帝一乐,就越来越觉得魏忠贤会办事,连连夸奖他比王安能干多了。 朱由校做了皇帝之后,要什么有什么,条件比以前好多了,木匠手艺随之也大有长进。后来又学会了一手油漆活儿,就干得更加来劲儿。他在宫里做活,总要脱下龙袍,短衣上阵,甚至光着膀子大干。每逢这时,他就两眼放光,神采异于平常。 在这种“入境”的状态中,天启帝有个特点,就是:除了平时亲近的内侍之外,别人不得窥视。 魏忠贤摸到了规律,就充分加以利用。一到这时,就和王体乾把一些重要奏章拿进去让他看。天启帝不愿被打搅,就说:“你们用心去办,我知道了!”所奏何事,实际上他问也不问。 魏忠贤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许多矫诏就是这么搞出来的。天启年间,外廷大臣与魏忠贤斗,往往有理也斗不赢,原因就是双方的政治资源太不对等了。 皇帝喜好玩乐,魏忠贤就窜掇皇帝玩大的。他建议在宫内开“内操”,也就是在宫中进行军事训练。天启帝点了头,他就在各处招募亲军,据说人数多达万人,统统拉到宫里去练操。举行内操时,不光是抡刀舞棒,还要放炮发石,金鼓震天。承平时期,皇宫居然没有一天安宁,犹如战时。天启帝有个皇二子,生下来没多久就死了,据说就是让炮声给吓死的。 一到此种场合,魏忠贤顿时神采飞扬,穿着蟒衣玉带,乘坐高头大马,来往于阵前。百名壮士着红衣、佩牙牌,在前头开路,他身后是千骑锦衣禁军簇拥跟随。 凡是遇到天启帝亲自来检阅,魏忠贤都要露一手。他年轻时曾练过骑射,此时功夫仍不减当年。纵马弯弓,箭箭不离靶心。每中一箭,场内都是一片欢声雷动。 这高级游戏确实让天启入了迷。有一次在宫内试放火铳(枪),天启帝也在近处观看。点火后,火药突然在膛内爆炸,持枪者伤了手,血流满地。四面飞迸的铁片差点伤了天启,但他一点儿也不恼,谈笑如常。 魏忠贤是个无赖出身,对付这样的荒唐皇帝真是得心应手。他的所为,已经分了皇帝大部分的权,以至出现人们所称的“并帝”现象,甚至在行政上基本架空了皇帝。且在内廷里也拥有了一支他私人的武装。这种情况,在皇权制度下是极为反常的。任何对权力学稍有一点儿常识的皇帝,都绝不可能容忍。但天启帝至死也不疑心魏忠贤。 ——做恶,也得做得有水平才行啊! 11皇帝的老婆他们也敢整肃 客、魏二人成了皇帝最亲近的人。可是,从道理上说,再亲也比不过皇帝的老婆吧?两人也知道这个道理。为了控制天启帝,挡住来自任何一方的攻击,他们对皇帝的老婆也开始下手整肃了。 天启帝对他们的信任,最终超过了对自己大小老婆的信任,这事情说起来不可思议,但这个没心的皇帝居然就能干得出来。 天启元年,皇帝大婚,在选皇后的问题上,客、魏也下了功夫。他们相中的是跟他们关系很铁的一个妃子,叫宸妃。可是选皇后不是他们分内的事。负责选后的秉笔太监刘克敬、杨舜臣选中的是河南张氏。客、魏当然恼火,多方予以阻挠,但众议却以为可,后终成事实。张皇后的父亲张国纪,也由一名生员得封太康伯,成了一号皇亲。 婚后,天启帝与张皇后倒也有一段关系不错的蜜月期。但两人性格毕竟相差悬殊。一个持重端庄、淡静知礼,一个是混小子、垮掉的一代。久之,感情也就淡漠了下去。 魏忠贤开“内操”以后,一次天启想拉张皇后一起玩。自己率三百宦官为左阵,旗帜上绘龙;想让张皇后率三百宫女为右阵,旗帜上绘凤。张皇后到校场一看:这不是胡闹么?就借口身体不适,坚决不干。天启顿觉下不了台,尴尬异常。待皇后离去后,只好吩咐挑选一位身材高挑的宫女顶替皇后。但是选来选去没有合适的,只好挑出几个宫女一起领头。操练了一阵儿,假的毕竟是假的,天启觉得无味,便草草收场。 这类的事多了,天启与皇后之间就日生龃龉,渐渐地没话可说了。 魏忠贤看到帝后之间有裂隙,心生暗喜,越发起劲地拉着天启胡闹,让张皇后一人独自面壁。又派心腹宫女到坤宁宫管事,以窥伺张皇后的一举一动。 张皇后并不是个软弱的人,后人评价她是“严正骨鲠,爱憎稍与众异”,是个很有性格的女子。她对客、魏毫不畏惧。比方,客氏喜欢江南审美趣味,让宫女们都仿江南装束,广袖低髻;张皇后偏就反其道而行之,让坤宁宫宫女全都窄袖高髻,大唱对台戏。 对客、魏二人的诡诈伎俩,张皇后也屡次向天启说起过。但天启哪里听得进,反而嫌耳根不清静,连后宫都不大去了。 一日,天启来到坤宁宫,见桌上置有一本书,就问:“卿读何书?”张皇后朗声答道:“《史记》中赵高传也。”暗指魏忠贤是个有可能让天启亡国破家的贼子。天启听了,默然不语。此事被客、魏二人知道,自是将张皇后恨之入骨。 不仅如此,张皇后还曾派人把客氏唤至坤宁宫当面教训,“欲绳之以法”(《明史》)。 客、魏忍不了这个,决定扳倒张皇后以绝后患——既打击敌手,同时也在后宫立威。 关于如何搞垮皇后,他们俩费了不少脑筋。他们觉得,正面出击,可能把握不大,毕竟中国人讲究的是“疏不间亲”,于是想出一个损招。 他们买通一名死囚、强盗孙止孝,让孙咬定张皇后是自己女儿,而非张国纪亲生(《国榷》)。如果天启信了,那么血统有问题的人,岂能做一国之母?张皇后的下台,也就可以预料了。但是这个谣言虽然有人愿意承担,但也须有个人敢于在朝中公开上奏,把这事情捅到皇帝那儿去。 客、魏专横,祸乱天下,这是世人有目共睹的。就算准备攀附他们而上的恶人,也知道这不过是快乐一时算一时的事,绝对长久不了。一般地给客、魏当个狗腿,捞好处,不少人还愿意干,但是诬蔑皇后的血统,这显然是弥天大罪。一旦客、魏失势,谁能担保性命无虞?坏人也有坏人的顾虑。所以,魏忠贤的手下出主意说,一定要找一个岁数大的、能死在魏忠贤之前的人,这样的人才会放心大胆去干。 ——做坏事,就像欠账可以不还吗?在古代,就连恶人也不敢做如是想! 这个人,被他们物色到了。 该人叫刘志选,浙江慈溪人。他的一生,其人品前后判然不同,堪可玩味。 他是叶向高的进士同年,早年也算是一位直臣。万历年间上疏反对册封郑贵妃,及抗议皇上钳制言路,被贬为外官。此后又挨整肃,在例行“大计”(外官考察)中被罢。 他这一去,就是投闲置散30年。这30年,不知他是吸取了教训,还是受到世态炎凉的刺激,整个变了一个人。 天启元年(1621)十月,叶向高被皇帝召回京师,准备入阁。途经杭州时,老刘(此时已是七十老翁了)从家乡赶来,盛情款待旧相识,前后游宴有一个月之久。叶向高当了内阁首辅以后,却不开情面,给老刘安排了一个南京工部主事(处级)的差事。 高阳先生说,这个刘志选大概是30年赋闲给闲怕了,所以“老而复出,穷凶极恶”(《明朝的皇帝》),投靠了魏忠贤。他疯狂弹劾在“三大案”中坚持正义的王之寀和孙慎行,竟导致王之寀最后死在狱中。 魏忠贤身边,不缺少恶仆,就缺这类没骨气的文官。于是,刘志选得以入京,当了尚宝司少卿(皇帝印章管理处副长官)。老刘有奶便是娘,越发起劲,在攻击正直大臣时,索性连保举他做官的叶向高也牵连进去了。 这样疯狗一样反咬恩主的人,正对魏忠贤的胃口,他很快就把老刘提为顺天府府丞(首都副市长兼教育局长)。 倒皇后的阴谋,是从倒皇帝的老丈人开始的。当时有人在宫门贴了一张谤书,指斥魏忠贤要谋反,并列出阉党共70余人。魏忠贤怀疑此事是张皇后的老爹张国纪干的,大为恼怒。阉党成员邵辅忠、孙杰便出主意,要以此兴大狱,一网打尽朝中主持正义的“东林党”。 邵、孙二人拟了个奏疏,要参皇帝的那个老丈人,里面就提到张皇后不是张国纪的骨肉。这样的折子,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上的,起码要够资格,比如说本身是言官,有风闻举报之责;或者德高望重,足以证明提出的意见有分量。这种顶缸上奏的事就叫“买参”。 物色到刘志选的时候,老刘头也知道这是个有可能掉脑袋的活儿,不能立时作出决断,便与家属商量。家属认为,老刘已经70多岁了,魏忠贤不过才58岁,刘死在魏之前是毫无疑问的,只要魏还活着,就能包刘无事。所以这个活儿完全干得。至于将来如果翻了盘子,人死了还怕啥? 利欲之徒也有他们的逻辑,而且是够唯物的:死了还怕什么千刀万剐? 这个奏疏,指责张国纪图谋霸占宫女韦氏,还借中宫(皇后)之势屡次干预司法。此外就是最厉害的,说张皇后的身世是“丹山之穴、蓝田之种”。丹山是出朱砂的,蓝田是出玉石的,两不搭界,暗示张皇后不是张国纪亲生,而是海寇孙止孝之女。 这一攻击,恶毒之极。张皇后的儿子,按理都将是皇子,如果皇后之父是强盗的话,这皇子岂不是强盗的外孙了? 好在天启在涉及后妃的问题上,还是有一定原则的,他疑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只要身体好,管什么亲生过继的。”于是下旨严斥刘志选。 御史游士任、给事中毛士龙等也上疏要求追查谣言。刘志选不服,勾结御史梁梦环再次上疏。两边形成对峙,事情越闹越大了。 这是一场乱战,客氏在其中表现相当嚣张。她在宫里还打起了心理战,扬言要去河南调查张皇后的身世,还声称要重修“内安乐堂”,援引前朝故事把张皇后给囚禁起来。她的这些话,都故意让人去说给张皇后听。 客、魏还想到了下一步:搞倒了张皇后,就另立魏良卿的女儿为皇后。这魏良卿是谁?魏忠贤的大哥魏青蚂螂之子,现在已经在掌管锦衣卫南镇抚司(审讯机关)了。 想得美啊! 因此,搞倒张皇后,就不是一个局部的阴谋,而是深思熟虑的一盘大棋。 但由于这种想法太过荒诞,即使在客魏阵营里,也出现了不同的声音。客氏回老家去探亲时,她的老母亲就劝她不要胡来,万一调查张皇后查不出问题,后果将很难预料。客氏闻听,心里也发虚,自此才有所收敛。 魏忠贤意识到,张皇后是他将来实施“宏图大计”的一个绝大障碍,必欲除之而后快。他又想出了一个绝招:私召了一批武士引入大内,暗藏在便殿附近,然后诱导天启来到便殿办公。魏忠贤故做警惕状,带人四处搜索,将几个身带凶器的武士搜出。天启不知是计,大惊失色,命把刺客交给东厂和锦衣卫审讯。 武士们按照魏忠贤事先与他们定好的口径,诬招是张国纪指使他们欲行弑逆,另谋信王朱由检(就是后来的崇祯帝)。 此计可谓一箭双雕,既能彻底搞垮张皇后一家,又将不与他们同流的信王牵扯在内。这样一来,可把与皇帝有亲缘关系的两大势力一举铲除,消灭最具威胁性的潜在力量。 但这事情策划得太像是儿戏了。阉党重要人物王体乾得知后,也是吃了一惊,连忙跑去找魏、客,表示了极大的疑虑。他说:“皇上凡事迷迷糊糊,独于兄弟、夫妇间不薄。万一出了纰漏,吾辈将死无葬身之地!” 魏忠贤想想,觉得王体乾说得有理。人多嘴杂,难免不泄露天机,于是他急忙命令把几个武士杀掉灭口。可怜那一帮粗人,当初应承来做这谋逆的蠢事,不过是想图个快速发财,却把脑袋给玩掉了(见《罪惟录》)。 针对张皇后的阴谋,就这样持续了好多年。张国纪本人大概也不够检点,因此备受攻击。后来,张皇后为避开魏忠贤的锋芒,只得让天启把张国纪打发回原籍。 天启同意了,下诏痛斥张国纪“怙恃国恩”,为非作歹,但又说“念中宫懿亲,国家大体,姑着回原籍”,叫他回老家去痛改前非(《明熹宗实录》)。 王体乾确实没看错。天启就是再糊涂,在原则问题上,也还是护着至亲骨肉和皇后的。此诏虽然把张国纪说成是个恶棍,但却明明白白地肯定:张国纪再坏也是皇后“懿亲”,这个“国家大体”是不可动摇的。 这件事,产生了两个不同的效果:一是魏忠贤对张皇后一家的攻击,终于在皇帝那里碰了壁,未能得逞,只得拖延下去。二是,毕竟赶跑了这个碍眼的老国丈,引起天下震动,显示了魏忠贤不可忽视的实力。从此,想依附魏忠贤的人就再无顾虑了,攀附之徒前赴后继。 在客、魏的挑拨之下,天启与张皇后的关系愈加冷淡。按例,皇后千秋节(生日),对内侍和宫女应有赏赐,但天启就不拨给银子。张皇后只得赏了大家一些银制的“豆叶”。这东西一般地赏人还是可以的,而在千秋节赏人,就有点拿不出手。有的内侍嘲笑张皇后太寒酸,天启听到了,也不以为意。而逢到客氏生日,天启不仅亲自到场贺寿,还大赏众人,包括赏赐珍贵的“兜罗绒”(织法来自西域,极为豪华)。 面对冷落,张皇后采取的办法就是忍耐。她知道,有客、魏环伺,轻举妄动不仅不能取胜,还有可能导致不测。她以文雅对抗野蛮,在坤宁宫召集了一批比较聪明的宫女,教她们背诵唐诗宋词。为打发深宫长夜,张皇后让宫女们环列,依次背诵,以考勤懒。碰到背得流利的,皇后还会开颜一笑:“学生子应该拜谢师傅了!” 闲来无事,张皇后还喜欢用五色绫来制作菩萨像,一些信佛的宫女也争相效仿。 隐忍并不是软弱。再怎么搞也搞不倒,这实际就是强者!张皇后默默捱了许多岁月。后来客、魏虽然几次想发起总攻,但天启的身体情况越来越不好了,魏忠贤另外还有很多可忧虑的事情,掀倒张皇后的阴谋终于成了泡影。 这个障碍没去掉,对魏忠贤的前途来说,是致命的隐患。——张皇后在天启死后,成了魏忠贤在转折关头败亡的一个关键因素。 说到张皇后,我们这样称呼她,印象里也许会是个半老女人模样。其实,她在天启年间,才不过是个“初中女生”。天启大婚时,年纪17岁。皇宫里一般的“选秀女”,女孩大都在14~16岁。古代人“立世”早,这是他们的最佳婚龄。 因此张皇后与客、魏斗智、被卷入帝国矛盾中心的时候,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 这样一说,我们对她的胆识,就会有一个相当高的估量了。 嫁入帝王家,亦是不易啊! 她一直受到客、魏的监视与迫害。贵为国母,却只能谨慎得像个小媳妇,说来不可思议。 按明朝惯例,皇帝住在乾清宫。宫里有东、西两个殿,天启就住在西边的“弘德殿”。乾清宫的北边,就是皇后住的坤宁宫,坤宁宫也有东、西两个殿,但是没名儿,就叫“东暖殿”和“西暖殿”。 为了往来方便,皇后当然住在西暖殿。 在乾、坤两宫之间,还有一座“交泰殿”。客氏把她的“直房”(办公室)就设置在交殿的西偏房。你看看这位置,正夹在乾、坤之间,为的就是监视张皇后与天启的来往。客氏还把自己的心腹太监陈德润安排为坤宁宫管事,完全把张皇后监控起来了。 天启三年(1623),张皇后怀孕,客、魏大惊。按照他们既定的“务绝皇嗣”方针,决定要对张皇后下狠手,亦即“损元子”。 元子,就是嫡子之意,意指皇后生的儿子。明朝一向重视嫡子,在立嗣君时,遵循“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原则。客、魏要“损元子”,就是要让张皇帝后流产,不想让张皇后的儿子当未来的皇帝。 而且客、魏是干脆不让皇上有任何儿子,别的宫妃生的也不行。这一决策,据说有他们的长远考虑,但后来,这也成了导致他们迅速覆灭的原因之一。这里先不多讲。 客氏把皇后身边不大听她话的宫女全部换掉,换上了一批还不太懂事的宫女。这等于撤消了皇后自卫的防线。而后,“暗嘱宫人于捻背时,重捻腰间,孕坠。”(《甲申朝事小记》) 也就是说,宫女在给张皇后按背时,在腰上故意用了力,导致流产。这是明代宫里处理宫女意外怀孕的办法。现代有的书上说,“捻”就是“捶背”。高阳先生更正道:不是捶背,而是“推拿”,也就是当今交际上流行的“按摩”了。 客、魏把张皇后逼到了墙角,但就是没来得及消灭,可称明朝的大幸。但“张皇后事件”中有关人物的结局,却颇令人感慨。 在“倒张”风潮中出了死力的刘志选,见诬蔑张皇后也未遭处罚,气焰愈张,又连续攻击杨涟、左光斗等正直人士,深为魏忠贤所重,遂将他提为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一职。这个位子,官居正四品,名义上是都察院(监察部)的三把手,而加提督操江后,实际是南京都察院最高首脑,负责安徽、江苏两地的江防与监察。 刘志选风光一时,却不料千算万算,魏忠贤却还是死在了他前头。后来崇祯帝定逆案,刘志选没能跑得了。“倾摇国母”,这也是吃了豹子胆了。因明朝法律无“倾摇国母”的罪名,因此援引“子骂母律”论罪,被逮下狱。他自知不免,上吊而死。这个70多岁的“子”,为诬蔑20多岁的“母”,未得善终。 魏忠贤“倒张”未成,迁怒于参与选后的太监刘克敬和负责照管刘的老阉马鉴,将两人贬到凤阳,偷偷缢杀。据《酌中志》记载,两人入敛后,在棺材里复苏,“众人俱闻棺中急迫有声,而畏逆贤虐焰,遂埋之。”真是惨无人道之极! 后来,张皇后在天启病重、将传位于五弟信王的期间,不惧威胁,挫败了魏忠贤篡逆的企图,为权力平稳过渡立下大功,为此赢得世人尊重。崇祯帝尊她为“懿安皇后”。可惜,李自成大军进京后,玉石俱焚,在崇祯帝的再三催促下,张皇后也自缢殉了国。 对客、魏来说,张皇后拱不倒,其他的妃子之类还不在话下。连续多年,客、魏对后宫的娘娘们进行了有计划的迫害。分析其目的,似乎是为了钳制后宫之口,因为枕头风往往最厉害。但是从他们的手段来看,其狠毒,好象又超出了这个目的,像是在有计划地灭绝。所以不排除他俩企图让皇帝永无后代。 头一个遭难的,并非天启的老婆,而是已故泰昌帝的遗孀,叫赵选侍(在泰昌生前尚未封号)。赵选侍原是一位受先帝宠爱的宫人,客氏发迹后,她与客氏不睦,因此魏忠贤矫诏将赵选侍赐死。内廷中对赵选侍多有同情的,但高压之下,谁敢说话?赵选侍知道是客魏要逼她死,但一个寡妇,如何能抗得过当今天子的红人?先帝之灵,是保不了活人的,世态中皇帝也是人走茶凉。她只好将先帝所赐的物品陈列于案头,又向西方拜了拜佛祖,痛哭一番上吊了。 高阳先生觉得这一案件有点儿悬疑,疑问在于:为何泰昌不封,而是天启给封的号?这明明于例不符。后帝为先帝所喜欢的宫人封号,一种情况是普遍加恩,一封就是一批;另一种情况是该宫人曾对自己有恩。这两种情况,赵选侍都不适合。由此,高阳先生大胆假设说,是天启喜欢上了这位赵选侍(也有史书写作“旧贵人”)。客氏是吃醋,才逼死了人家,否则一个在仁寿殿养老的宫人,怎么会碍到客氏的事?所谓先帝所赐之物,其实是天启所赐。而死前向西方下拜,不过是向天启所住的方向拜罢了。 高先生的话,可聊备一说。 接下来倒霉的,是裕妃。裕妃也姓张,她性格刚烈,也很活泼,深受天启宠爱。天启做木匠活儿时,就是这个裕妃在一旁陪着说笑,客、魏则将她视为“异己”。因为有了孕,天启便封她为妃,这下子招来了杀身大祸。当时裕妃过了预产期而未生,魏忠贤就对天启说,这是得罪了神灵,须让裕妃在宫中祈祷。天启也就信了。于是魏忠贤又矫诏,将裕妃的宫人、太监尽逐于外,把裕妃一人“幽于别宫,绝其饮食”(《明史·后妃传》),这个所谓“别宫”,据说就是宫内的露天夹道。这时候的皇帝老婆,连见皇帝一面都不可能了。熬了几日,正逢天下大雨,她匍匐到屋檐下,接着檐溜水喝了几口,便气绝而亡。 第三个枉死的是冯贵人。冯贵人“德性贞静”,也很得天启喜爱。她曾经劝天启不要再开内操了,这当然触犯了客、魏。客、魏怕她把更多的事情捅出来,就干脆矫诏将她赐死。 下一个他们要收拾的是李成妃。李成妃之所以得罪客、魏,源于为慧妃说情。慧妃范氏,生皇二子,因此晋升为贵妃。可惜好景不长,皇二子早夭,慧妃跟着也就失宠。后又得罪了客氏,被斥居冷宫。 李成妃与慧妃一向交情甚好,每见慧妃,“辄怅惋”。一次偶然侍寝,成妃把皇上伺候得比较舒服。她便见机对天启吹了吹枕头风,也就是“为范氏乞怜”,同时也为死了的冯贵人鸣不平。 这皇帝床头的私房话,不知怎的也为客、魏侦知。客氏大怒道:“彼欲树兵向我耶?”——你敢向老娘我使招子!于是便挑拨天启,革了李成妃的封号。客、魏仍用对付裕妃的法子,将李成妃“幽于别宫,绝其饮食”,要让她也当个饿死鬼。 幸亏李成妃够聪明,以裕妃为前车之鉴,在檐瓦缝隙间遍藏食品。被禁闭以后,就以这些食品充饥。客、魏等了半个月,没见人死,只好将其斥逐为宫人了事(见《酌中志》〉。 李成妃断了半个月饮食仍未死,客、魏不疑是有神灵相助,只怀疑是近侍暗送了食物。于是矫诏将成妃的近侍全部贬至南海子,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处死。 还有一位胡贵妃更冤,只因偶然说话不当,“误触”了客氏,客、魏就忌恨在心。趁天启出宫祭天之际,将胡贵妃害死,然后谎称暴病身亡。天启也是糊涂到家了,老婆接二连三地死,他也一点儿不放在心上。 客、魏的辣手催花,在后宫形成了巨大的恐怖气氛。正如《明宫词》所叹:“横陈此夕真恩数,明日还疑事又非。”今晚能躺在皇帝床上是大好事,明天就不知要遭遇什么了。皇帝的宠幸,成了后宫女子们的祸端。 那时宫人们个个胆寒。见了面也只能“道路以目”。都不敢讲话,彼此看一眼就匆匆离去,惟恐大祸临头。 天启之愚,可以说古今罕有。清人评价:“若此恣害宫闱,作威擅杀,即明季亦所未有。”(《明通鉴》)明末的历朝中,后宫形势确实只有这一段最可怕。 天启共有过三子二女,子嗣并不算单薄,可是居然没有一个活过了周岁的。皇长子生于天启三年(1623)十月,生下来不久就夭折。皇二子也是同月生的,活的时间稍长,九个月的时候呜呼的,是得惊风症而死。当时有人推测,大概是内操放炮给吓死的。皇三子是天启五年(1625)十月生的。这个小孩有些来历,他的母亲是容妃任氏,其人“丽而狡”。据说是魏忠贤亲自在京师民间挑选出来,献给天启的。皇三子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可惜也就活了八个月,在王恭厂火药库大爆炸时受惊吓,给吓死了。 据刘若愚说,除了放炮、爆炸吓死的外,那时宫里养猫甚多,冬天烧火炭也不得法,皇子女还有被群猫齐叫给吓死的、被火炭给熏死的,总之是没养活好。 后人分析,天启的子女寿命之所以不长,都是因为客、魏摧残后宫太甚之故——大人都担心保不住命,哪还有心思好好伺候孩子。 可是,昏君没有谁认为自己是昏的。天启闹到后继无人、家室不保,明明是魏忠贤惹的祸,他却不断地给魏忠贤加恩,一直加到了吓人的程度。大概在那以后一千年里,河间府都再出不了第二个这样品级的大人物。 正直者折翼,卑鄙者飞升。凡是这样的荒谬大行其道的地方,无论是哪个君,还是哪个国,也就离死不远了! 客、魏暴虐内宫,把皇帝的几个老婆逼得落叶飘零,所存无几。仅有良妃王氏(习称东宫王娘娘)、纯妃段氏(习称西宫段娘娘),也是与张皇后一批由刘克敬选进宫的。均因无子,尚能保住平安。 我们读史,总不免要搀杂一己的好恶在内。可惜,历史在局部的地方、或在个人的命运上,并非总是善有善报。曾为国家力挽狂澜的张皇后,在北京城破之日,不得不随着她的小叔子和弟媳自尽,又能奈何? 据说,李自成毕竟还有仁心,并不想虐待皇族。得知崇祯帝上吊在煤山,叹息道:“我来与你共享江山,如何寻此短见?”(见赵宗复《李自成叛乱史略》) 当时周皇后的尸体也被抬到东华门,容色如生。李自成见周皇后的全身衣服用线密缝,猜她是为避免死后受辱,便又叹息了一回,命人将崇祯和周皇后的尸体搬运到魏国公坊下,发钱二贯遣太监买柳木棺收敛,尸体的头下面枕着土块(意为不弃社稷故土),放置在东华门外施茶庵。后又换成较好的红、黑漆棺,派人抬到昌平天寿山皇陵处(见《爝火录》)。因为崇祯在位时没有来得及给自己修建陵墓,昌平当地士绅自己凑钱,打开早死的田贵妃坟茔,与其合葬。后清军入关,才为崇祯修建了“思陵”。 至于与他们同一命运的张皇后,最终魂归何处?不得而知。 那个由魏忠贤选来的容妃,据说是魏的养女。甲申巨变时,农民军逮住了她,她大言道:“我天启皇后也。”众将士竟呆住了(见《菊隐纪闻》)。 因李自成进京之前有严格军令,“不得掠人财物与妇女”,否则杀无赦。农民军开初几日军纪还好,因此未敢动容妃一根汗毛。这个女人最后落到清军手中,被当成受优待的皇族,结局可能还不错。 还有那位在“移宫案”中曾骄横不可一世李选侍(西李),就更是命大福大,不仅平安度过了甲申这一劫,而且还好好地活到了康熙十三年(1674)。 12东林党可不是好对付的 魏忠贤在内廷和后宫横行霸道,所遇到的抵抗很微弱。王安虽有威望,但为人性格疏阔,心肠软,太低调,不似老辣的政治人物,被魏施以诡计轻松干掉。后宫的娘娘们更是缺乏政治斗争经验,无法招架客、魏这一对恶狼。 但是想要专权,仅仅摆平了宫里边还不够,因为明朝的中枢行政实行的是二元制,皇帝和司礼监掌握一部分,另有一多半的政务,是掌握在外廷大臣手里的。就政务的透明度和“民主化”来说,明朝要远超过以前各代。因此,魏忠贤必须在外廷也要打开局面。 说到泰昌和天启初年的外廷局面,可以说是最不利于魏忠贤这样的“大珰”胡闹的了。因为那时候,有个势力庞大的“东林党”。 东林党,这个名字很响亮,与“正人君子”几乎是同义词。 在这个名头下,聚集着一批赫赫有名的正直廷臣,比如顾宪成、高攀龙、叶向高、刘一璟、韩爌、周嘉谟、周朝瑞、杨涟、左光斗等。这样的正直之士,只要朝中有一两个,就够魏忠贤喝一壶的了,何况在天启之初,他们盘踞了各路要津,深受泰昌、天启两代皇帝信任,势力正盛。 东林党,巍然挺立。看魏忠贤挟起的滔天浊浪,如何能击垮这正义的大堤! 老奸巨猾的阉竖,也遇到头疼的问题了。 在这里,我们先略回顾一下东林党的来历。 “东林党”并不是这个政治集团的自称,最初,是他们的政敌叫开的。东林党人当然不能接受这一蔑称,反讥对方为“邪党”。但是这一政治集团总要有个名称,后来的人们习惯了,也就以“东林党”名之,渐渐地,最初的丑化意义已经消失了。 东林党的得名,源远流长。追溯到最早,是万历三十二年(1604),与顾宪成有关。 顾宪成,字叔时,号泾阳,无锡泾里(今无锡县张泾)人。他家境穷苦,老爹是开豆腐店的,但他人穷志不短,从小以学为乐,万历八年(1580)考取进士。入仕途之后,从户部主事做起,后任吏部文选司郎中。这是个主管官吏迁升、改调的司局级位置。 顾宪成素来直言敢谏,不阿权贵。万历年间,首辅张居正有病不起,举国都设醮坛为之祈祷,官员们都要掏钱。顾宪成独不赞成。别人怕他得罪当道,替他出了钱,把他的名字写在祈祷词章后面,他得知后,飞马赶去,亲手抹掉自己的名字,以示绝不趋炎附势。 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顾宪成任吏部文选司郎中,因为上疏为常洛争太子名分,以及推荐的入阁候选人名单不合上意,触怒了万历皇帝,被削职,回了无锡老家。 罢官之后,他致力于研究学问,四处讲学,反而步入了人生最辉煌的阶段。 万历后期,朝政败坏到不成样子。那时丧心病狂者多,心灰意冷者多、醉生梦死者多。顾宪成却傲立浊世,一反王阳明的“无善无恶乃心之体”说,直面人世,不当驼鸟,力求挽救危局。 他有一句话流传后世,足以振聋发聩—— “即使天下有一分可为,亦不肯放手!” 其时,“宪成既废,名益高”,慕名前来就教的人极多。他不论贵贱,一视同仁,以至于小小的泾里镇上,连祠堂、客栈和周围邻居家都住满了求学者。如此,住宿处还是供不应求,顾宪成就与兄弟就在自家宅边造了几十间书舍,供来人居住。夫人朱氏则给学生们烧饭做菜,学生来此,如归家中。甚至一些素有才名的学者,也争相前来求教。 顾宪成讲学的足迹,遍及苏州、常州、宜兴。还常与吴中名人聚会于无锡惠山“天下第二泉”,讲学议政,指点江山。 在顾宪成的经营下,讲学活动渐成规模。他此时感到有必要设置一个讲学大本营,进而对全社会产生影响。大本营的选址是现成的,无锡县城东门外有一所旧时的东林书院,是宋代学者杨时的讲学之地,可以利用。但房舍因年久失修,多有坍塌。顾宪成与其弟允成遂倡议修复书院。 他们的主张,得到常州知府欧阳东凤和无锡知县林宰的支持。万历三十二年(1604)四月十一日,重建工程开始,至九月九日告竣,共用银1200多两。首倡顾宪成捐银最多,官员和缙绅也多有捐助。 当年十月,顾宪成与顾允成、高攀龙、安希范、刘元珍、钱一本、薛敷教、叶茂才(即所谓“东林八君子”)发起东林大会,制定了《东林会约》,成立了最初的学术团体。来此讲学者,多为失意的中下级官员,因是官场过来人,对时弊也就看得更为透彻。他们崇尚“实学”,锋芒毕露,所虑皆天下家国事。 书院大门上的一副对联,则成为万古绝对——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东林会约》规定每年一大会,每月一小会,将分散的游学变为组织化的讲学。书院广招学员,不分尊卑、不限地域、无论长少、学费全免。讲学内容以儒家经史为主,兼及自然科学知识与应用管理学。讲学的形式也不拘一格,演讲中间还穿插诗词朗诵。主讲者随时回答学生的提问,有时还开展集体讨论——这已经具有现代学院的气氛了。 在明末颓靡之时,这无疑是开了一代新风。“东林”一词顿成时髦,天下影从,四方云集,每年的大会有时多达千人。书院实际上成了一个舆论中心,并由学术团体逐渐发展成为政治派别。随着“东林名大著”,顾宪成也被人尊称为“东林先生”,成为影响力巨大的一代精神领袖。 东林学人在讲学之余,经常“讽议朝政,裁量人物”,指摘当道者之愚,忧心于天下汹汹之民变的征兆。其影响到达京师,部分正直官员也与之遥相呼应。顾宪成的许多学生也陆续走入官场,同气相求,在朝中形成了一股较大的政治势力——这就是天启初年“众正盈朝”的远因。 然而,好事多磨,历来是我们民族的宿命。 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东林书院受政局牵连,开始陷入困境。当时廷臣中围绕亲东林党的官员李三才的褒贬,掀起了大政潮,就他能否入阁的问题发生激烈党争。掌京畿道的御史徐兆奎首攻“东林党”结党营私。不少士人心生惧意,不敢再与东林书院有瓜葛。 顾宪成则不改初衷,独力支撑,一年一度的东林大会也照旧进行。 万历三十九年(1611年),是例行的京察(考察京官政绩)之年。是时,尽管有东林党人首辅叶向高主持其事,希图化解纷争,澄清吏治,但万历皇帝仍听信徐兆奎的一面之词,对东林官员实行打压。这次京察之后,邪党成员趁势而上,纷纷占据要津,朝局愈加恶浊。 这时参加东林聚会的人数也呈现锐减,仅“二三真正如苍然隆冬之松柏”者而已。次年,顾宪成抱恨去世,享年62岁。留有著作《小心斋札记》《还经录》《证性篇》《东林商语》等。 明代的士风,也就是廷臣的节操与风气,到嘉靖初年还都比较正。经过嘉靖一朝的乌烟瘴气,士风开始大坏。官员们徇私舞弊、道德沦丧,居然都不以为耻了。 就在东林党崛起的过程中,一批品质污浊的官员也纷纷结成“党”,时人往往以他们的籍贯名之。比如,宣党——首领为汤宾尹(宣城人);昆党——领袖为顾天峻(昆山人)……其中以浙党的势力最盛,沈、方二人曾任內阁首辅。而齐、楚、浙三党又以科道官员(监察官员)为主。 这些“党”虽然彼此之间也偶尔互掐,但在对付东林党问题上却是一鼻孔出气,不分你我。他们“声势相倚,务以攻东林、排异己为事”(《明通鉴》)。 在万历末年,东林党与“邪党”互斗,波澜迭起。双方激烈纷争的焦点有三个—— 一是“争国本”,也就是皇长子常洛的太子名分问题。东林党是拥护常洛的死硬派,拼死抵制了郑贵妃想立自己儿子福王为太子的图谋。此后又有“三大案”之争,也都是由万历死后皇帝谁来做这个敏感问题派生出来的。 二是“李三才入阁”之争。李三才的资历比较老,是万历二年(1574)的进士,曾以右佥都御史总理漕务,历任凤阳等地的巡抚,《明史》称赞他“英迈豪隽,倾动士大夫,皆负重名”。他有名望,有务实能力,亦有正义感,曾劝谏万历撤销为害百姓的矿税太监。顾宪成在吏部的时候,就曾力荐他入阁。但是邪党一哄而起,给他加了“贪、险、伪、横”四大罪名,说他“借道学为名”,“党与日甚”(《明神宗实录》),暗指他与东林结党。 工部郎中邵辅忠甚至捏造说,世人“一时只知有三才,不知有陛下”。邪党揣摩万历皇帝长期懒于理政,最怕的可能就是这种舆论。顾宪成此时已经下野,他见势不好,便给叶向高等人写信,申明事实,“论救淮抚”。但不料却激起邪党更大的反对声浪,使李三才陷入危机。最终,李三才不得不连上十五疏告病请辞。 此后,邪党官员怕他东山再起,又挖出他“盗用皇木”(修建皇宫用的木料)营建私邸的丑闻,将李三才彻底搞垮。顾宪成在名誉上也因此受到影响,在满朝诽谤中郁郁而终。 为此事,邪党在攻击东林党时有一句“名言”,叫做“一入其党,而贪可为廉”(《万历邸抄》)。“入党”一词,大概就发源于此。东林党在这件事情上比较被动。 三是争掌握“京察”之权。明朝惯例,京官每6年考核一次,四品以上自察,五品以下由吏部、都察院、吏科等部门官员会同考核,以其功过得失,来评定升降。因此,由哪一党的官员主持京察,就显得尤为重要。自万历中期以后,两派互有胜负。万历三十九年(1611)京察,正值东林党人叶向高任首辅。主持京察的是吏部尚书孙丕杨,万历皇帝对他比较信任。在他的提议下,将一批齐、楚、浙等邪党人士罢免,但是由他推举的一批东林党人却未获任用。实际上的形势是,邪党势力已经坐大。 到了下一次京察,即万历四十五年(1617),浙党方从哲任首辅,三党完全得势,“言路已无正人,至是京察尽斥东林”。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是“善类为之一空”(《明通鉴》)。 东林党的翻身,是在“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相继发生后。东林一派坚持维护正统,不惧淫威,制止了郑贵妃、李选侍“垂帘听政”的企图,使泰昌、天启两代皇帝顺利即位。两位皇帝自然对东林党心生好感,同时“三党”也发生内讧,导致形势陡转。 泰昌元年(1620)和天启元年(1621),周嘉谟任吏部尚书,万历时期被罢斥的大批正直官员被召回,东林重新得势。这个势头,甚至一直延续到天启三年(1623)。 这就是史书上说的“熹宗初政,群贤满朝,天下欣欣望治”(《明史·赵南星传》)。 在这个时候,任何人都想不到:一个中下级的宦官、东宫伙食科科长正在悄然崛起,日后会拉起一个在人才和声势上一点儿都不亚于东林党的“阉党”来。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魏忠贤,以权术取得皇帝的信任、压制后宫势力,都还不难做到。但是,要想摧毁天启皇帝的政治根基东林党,恐怕要难! 这一盘棘手的棋局,他能够走得通么? ——可惜,当时所有正直的人,都低估了他的智慧。 13有奶便是娘 想在大明的最高政治层面上称霸,魏忠贤与客氏起初所具备的优势,仅仅是天启帝的恩宠,这其实是不够的。明朝的政治,和我们想象的并不完全一样——不是在任何时候和任何事情上,都是皇帝说了算的。 明朝这部国家机器运转了200多年,限制着皇帝为所欲为的,有三大法宝。一是礼法,也就是孔孟的那一套。不过纸面上的大道理很难约束大活人,所以就有第二宝——祖制,有自朱元璋以来的历朝祖宗定下的制度。但制度是由人来执行的,它本身不具备紧篐咒那样的无限法力,因而就有第三宝——建言机制。这是皇帝与廷臣在长期共同执政中磨合出来的一套体制。 皇帝你可以胡闹,但臣子我也可以批评。你可以不听批评,但你却无法消灭批评。因为批评的机制在,为批评而设立的官制在,谁也不敢把它取消了。就连对廷臣的批评最感到厌恶的万历皇帝,也只能以不视朝来躲开批评。也就是说,一个明朝的皇帝,只要正常地出来工作,他就要听廷臣对他的批评。 虽然也有残暴的“廷杖”,但以古代的文明程度来衡量和评价,这不过是皇帝对胡乱批评的一种惩罚和制约,而绝非现代意义上的暴政。没有哪个大明皇帝公开讲过,要取消舆论、取消奏疏、取消邸报、取消内阁辅政制度,一切都由我来暗箱操作。 正因为如此,魏忠贤与客氏的政治图谋,在内廷坐大不难,如果想逐渐控制朝政的话,就面临着种种风险。他们俩就是爬得再高,也高不过皇帝呀! 再者,这二人的身份,都有点名不正言不顺。本来是伺候人的人,凭什么一跃而成政治主宰者。明朝体制就是再“民主”,也要讲个资格与程序。 然而,所谓公正的历史,往往是由无数荒谬的细部组成的。客、魏开始时只有固宠的小小野心,而大大的幸运,却接二连三地找到了他们头上。 首先是很快就有人投奔。 这不奇怪。王安一死,皇帝身边最亲信的太监再无他人,只有魏二爷。现在,魏忠贤就成了全明朝拥有政治资源最多的人。按理说,客氏比他还强,与天启的渊源比他还深,而且又识字,记忆力还在他之上,但客氏不幸是个女人,又不想像武则天那样“牝鸡司晨”,所以客氏的资源全都用来给魏忠贤加了分。 内廷里的几个“大珰”,很快就成了魏忠贤的心腹。我们这里择其要者,先来说说他在内廷的“五虎上将”。 头一个,就是王体乾。他是北直隶顺天府昌平州人,入宫的时间很早,万历六年(1578)张居正还在的时候就进来了。先在杭州织造太监孙隆的名下。他的为人,史书上称“柔貌深险,其贪无比”,同时又好读书。这样的人,在现实中往往极难对付。 “移宫案”发生后,李选侍倒台。魏忠贤“跳帮”跳到客氏的船上,咸鱼翻生。王体乾也身手敏捷,“跳帮”跳到客、魏的船上。实际上,那时王体乾在资历和位置上要比魏忠贤高得多,所以魏也乐得拉拢。王体乾了解魏忠贤参与盗宝的内幕,知道他已经将罪责推给了另外那个李进忠,于是建议魏,干脆将李进忠杀了灭口算了(杀没杀无考,但主意够毒的,翻脸就不认恩公)。 到了天启元年(1621)夏季,客、魏和王体乾三人密谋杀王安,客、魏送给了王体乾一顶内廷最高的官帽(因魏忠贤不识字,所以不便于出任司礼监掌印太监)。 在新船上终于站稳了,王体乾从此“一意附忠贤,为之尽力”(《明史》)。 魏忠贤找到的这个帮手,相当称职。古代操纵政权,需要有很高的文化,不然奏疏都读不下来。在“阉党”中,给魏忠贤拿主意的,就是王体乾和李永贞。碰上需要皇帝亲笔改动内阁票拟的时候,就由王体乾一个人面奏,告诉皇上怎么改为好。 王体乾对魏忠贤始终忠心不二,在司礼监的文件上,年月之下,是他和魏忠贤的名字并列第一排,第二排才是其他人。 他实际上是“阉党”重要谋主,在皇帝前面口述文件内容时,指名道姓,滴水不漏。魏忠贤完全是通过他来左右皇帝的意愿。人有多阴险,主意就有多阴险。在震动朝野的杨涟事件、万燝事件中,这家伙起了极为恶劣的作用,而且还建议天启恢复廷杖,说他万恶不赦也一点儿不冤枉。 第二员大将,是李永贞。他是通州(今北京通县)富河庄人,也不是什么好饼,史载他“性贪好胜”“贪愎猜险”。5岁时自行阉割,估计是老爹早就想让他当宦官。可是到15岁才混进京,在万历王皇后之母赵氏家里当下人。混到了19岁,才有机会在万历二十九年(1601)“专业对口”进了宫,在坤宁宫当近侍,伺候皇后。 哪曾想才干了两年多,就犯了大错误,被拘押劳改了18年,其间多次险些被赐死。多亏大太监陈矩力救,才保下小命一条。 他是在被拘期间学的文化,先读了四书与《诗经》,又研习《易经》《书经》《左传》《史记》《汉书》等等。这期间,他还学会了一手好书法,会下棋,善做诗,也能品评八股文。 万历四十八年(1620)时,万历在临死前不知怎么想起了他,在遗诏中嘱咐将其释放。出来后还是在坤宁宫,不过这次是在王皇后的灵位前伺候了。直到这时,李永贞才初次认识魏忠贤。 天启元年(1621)秋,李永贞被派到秉笔太监兼兵杖局掌印太监诸栋手下。在兵仗局里有个宦官叫刘荣,是魏忠贤的心腹。李永贞与刘荣臭味相投,遂结为生死之交。第二年,诸栋病死,通过刘荣的引见,李永贞转投魏忠贤的名下,正式上了船,升任文书房。到天启三年(1623),他鸿运当头,一个月内连升五次,升为“玉带随堂秉笔”兼内官监掌印,成了魏忠贤身边的五上将之一。 他所做的工作,是审阅奏章。先把每个折子的要点记住,然后对魏忠贤解说清楚,以便阉党高层集体做决定。 这个人,也是个奇才,非常喜欢《韩非子》(法家为何这么招坏人喜欢),还喜欢谈论天象和解梦。平时盛气凌人,无论是谁,只要所作所为不合他心意,立刻就能翻脸,与人争论,从不肯认输,连魏忠贤也不得不对他包容三分。 刘若愚曾经在他名下起草文书。据刘讲,李永贞做事诡秘,又常在他面前长吁短叹,好像上了贼船原是万般无奈似的。 李永贞好贪是出了名的,在监督修三大殿和信王府邸时,贪污无算。拿到了钱,也不怕烫手,就在老家大肆盖房子置地。 李永贞后来被崇祯皇帝清算时,是被判斩决的。 第三位,涂文辅,北直隶保定府安肃县人。这家伙“姿容修雅”(《酌中志》),是个大帅哥。其人通晓文理,富于心计,又喜欢弹琴射箭,与魏忠贤有同样业余爱好。他的渊源是来自客氏。客氏入宫当了奶妈后,儿子侯兴国尚且年幼,便请了涂文辅在外授课,因此涂属于客氏的私人。 天启元年(1621),他冒姓姜被选入宫,百般巴结魏忠贤,得以任管库内侍。两年后,又升乾清宫管事,直接伺候皇上,整天诱导天启玩木匠花活儿。由于他一身集中了三大政治资源:天启、客氏、老魏,因此晋升极快,很快升了随堂太监兼御马监掌印,总提督四卫营,同时还提督太仓银库和节慎库。 按照明制,太仓银库与户部是一个条条系统,节慎库与工部是一个系统,应该分别派人管理,现在由他一人总管,实为违制,可见其受宠信之深。 他去两部办事,部里的司长要对他行下属礼。他乘坐的八抬大轿,气度不凡,扬扬于长安道上,跟随的仆从动不动就上百人。 从入宫起,涂文辅仅用了四年工夫,就爬到了秉笔太监的位置,气焰远超出魏身边的其他太监。 这家伙的结局还不错,崇祯即位后,他见势不妙,和李永贞一道叛离了客、魏,投到崇祯亲信太监徐应元名下。定逆案时被判充军,旋即跟徐一起被贬至凤阳,但总算逃掉一死。 第四名,石元雅,北直隶保定府雄县人。万历二十九年(1601)被选入宫,在兵杖局任写字。他善骑射,喜打猎,但不喜欢读书。泰昌元年(1620)年底,由魏忠贤奏请,升入司礼监文书房。后来升为秉笔太监,兼掌针工局和提督南海子,成了魏的心腹。 天启七年(1627)九月,皇帝咽气,他察觉形势不对,忙请求退休,但未获允许。到了十月,实在坐不住了,便私自逃走。定逆案时被判充军,最终客死他乡。 第五名,梁栋,顺天府宛平县(今北京丰台)人,万历十一年(1583)被选入宫,在司礼监干事,提督太和山。天启元年(1583)夏,魏忠贤将他提拔为秉笔太监,兼掌酒醋面局,让他在皇上跟前伺候。他也是负责批阅大臣奏章的五人之一,为魏忠贤的死党。 这家伙的结局不算好。他有个哥哥梁植因他的关系得荫锦衣卫,后来升了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从一品),此人贪得无厌,招权纳贿,引起魏忠贤的厌恶,波及到梁栋本人,结果梁栋被排挤出宫,任苏杭织造,时间不长又调回京师。定逆案时被判革职放回原籍,可能是在拘押期间死掉了。 这五员大将,各有其长,魏忠贤得了他们,如虎添翼。本来明初太祖定下制度,不许宦官学文化,就是怕太监势力坐大。结果宣宗反其道而行之,设立了什么宦官学堂,使得大批宦官具备了能够操纵政局的能力。 魏忠贤有了这“五人帮”做领导核心,应付政务绰绰有余,且能让天启完全放心。 除此而外,还有许秉彝、王国泰、王朝辅、金良辅、孟忠、刘应坤、孙进、李朝钦、纪用等30余人为骨干队伍,各司其职。许秉彝负责勾结外廷,王国泰先是在信王府伺候,后为秉笔兼掌尚膳监,王朝辅先是乾清宫管事,后亦为秉笔。诸阉或在御前近侍,或在内廷各衙主事,或在外方镇守,形成了严密的管理网络。 有了这套人马,魏忠贤耳目灵通,令出能行,完全建立了一个只听命于他自己的“国中之国”。天启虽然名义上是帝国最高主宰,但这个傻瓜皇帝已经不能对实际情况有所了解,也不能真正处理政务,完全成了被摆布的傀儡。他的存在,不过是为魏忠贤的专权赋予了一种合法性而已。 魏忠贤后期与天启被人称为“并帝”,其爪牙也呼他为“九千岁”,这都是客气的说法。实际上在天启后期,魏忠贤是正经做了几年无冕皇帝。在排场和威严方面,更是凌驾于皇帝之上。 ——这样的阵势,在严密程度上、在可操控性上、在与最高权力的亲密度上,都远远超过松散的东林党。 14连脸都不要了他们还怕啥 魏忠贤现在又碰上了好运气。若在嘉靖以前,一个宦官再怎么牛,也不要指望会有廷臣大批来投靠,有人愿意跟你暗通款曲就很不错了。但是到了万历末年,情况已很不同。知识分子(士大夫)里有一批人,基本上连脸都不要了。 不要脸的原因,在于道德已经崩溃。 明朝是最先将科举试题“八股”化的朝代,做文章一讲八股,就等于把道德文章变成了技术性文章。学孔孟,成了大家公认的敲门砖,用完了就可以扔,傻冒才会在实践中照着办。 道德一松弛,人与禽兽也就相差无几,社会上就该信奉“狼图腾”了。我们民族是世界上少有的世俗民族,宗教的力量一般不能约束人的行为。唯一能让人在做恶方面有所收敛的,是死后的名声。但是,恶人一般又都比较“唯物”,谁还管死后如何? 明朝到了晚期,一切末世的景象都出来了。不光是做官的,连普通老百姓都竞相追求奢糜。金银打造的溺器,在富贵人家很流行。小民则宁肯背债也要穿绫罗绸缎装阔。笑贫不笑娼,笑廉不笑贪,成功的唯一标准是腰包里的银子重量。知识分子在这种背景下,不要脸,也就是大势所趋了。 当道德的裤腰带一松,就什么都敢干了! 过去,廷臣要是想勾结宦官,想通过宦官在皇帝那里美言几句,得要偷偷摸摸的。一旦泄露,那就跟在闹市里做扒手被当场擒获一样丢人。 万历初年的首辅张居正,就是因为跟大太监冯保结成了政治同盟,很为士林所不齿。死后名声一直不大好。 现在不同了,有奶便是娘啊。一批人忽然想明白了:宦官的奶又毒不死人,怕的什么? 无非就是敢“人而无仪”,不要脸就是了。 从天启二年起,在与东林党的前哨战中,魏忠贤欣喜地看到:一批重要官员要来吃他的“奶”了。 他的策略是:来者不拒。 这也和东林党的人事策略形成鲜明对照。东林党是一伙正人君子不假,但是在干部问题上有极左倾向,即——非我党人,务要斩尽杀绝。 天启二年(1622),正是东林党在朝中气势正盛的时候,一批中间人士甚至少数邪党中人,都有依附之意。如果东林党此时宽以待人,不难形成天下晏然的稳定局面。可是他们恰在这个时候,又重新追论“三案”,基调之高,远超过“你为什么不忏悔”的程度。将浙党党魁方从哲指为“红丸案”中谋害泰昌帝的主谋,有“十罪”“三可杀”;指责有关涉案官员“大逆不道”,“罪不可胜诛”。 “水至清无鱼”,他们偏就要求至清! 这样,大批在“三案”前后表现不佳的官员,生存空间就受到了威胁。虽然天启帝听取了东林党人中个别头脑清醒的人的意见,并未对“三案”有关人员实行严打,处理得非常谨慎(很难得)。但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一部分邪党人士不得不另外寻求保护伞。 他们在惊惶中忽然看到,魏忠贤那里,正高高地撑着一把大红伞。 真是天助我也! 人们提倡从善如流,但实际上从恶也是如流的。哥们儿,哪个地方好奔,就往哪里奔吧! 从天启元年(1621)开始,陆续有百余名文臣武官效忠于魏忠贤,成为魏控制外廷的爪牙。据有人统计过,这批外廷诸臣中,进士出身的比例相当大,这无疑是老天给魏忠贤送来的一支劲旅。 正因有这些无耻官僚的加入,阉党才能成其为一个“党”。阉党的成员在知识结构上已经不输于东林党一星半点了,所不同的无非就是少廉寡耻。 这些阉党官员,按照官职高低和各自特长,分为几个层次。 头一等阁臣级的,有两位大佬,就是顾秉谦和魏广微。 顾秉谦是昆山人,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原任礼部尚书,在天启元年就开始依附魏忠贤,两年后得以入阁。《明史》对他的评价是“庸劣无耻”。杨涟则公开说他是“门生阁老”,谁的门生?魏大宦竖!他曾与魏广微共同编了一册《缙绅便览》,也就是官员名录,在其中东林党人的姓名旁点上墨点,“极重者三点,次者二点,又次者一点”(《明史》)。共点了叶向高等70余人,交给魏二爷,让魏在天启帝面前品评官员时参考。 魏广微,北直隶南乐(在今河南)人,是原侍郎魏允贞之子。魏允贞是个很正直的人,但这个儿子却不肖,“其人阴狡”。他是万历三十二年(1604)的进士,任南京礼部侍郎。魏忠贤坐大后,他密以同乡同姓相结交,随后升礼部尚书并入阁。他怕魏忠贤搞不清内廷谁是自己人,就向魏进呈了一份60人名单,在姓名旁各加三圈、两圈不等,让老魏陆续启用和提拔。他当了阁臣后,交付魏忠贤的书信,封皮上都要题上“内阁家报”,时人称他为“外魏公”。 这个魏广微与魏忠贤的关系,有些曲折。一开始,他还不是死心踏地的投靠,想跟东林党人也拉上一点儿关系。由于他的父亲魏允贞与东林党重要人物赵南星是至交,他在入阁后,曾经三次登门拜访赵南星。赵就是不见,且叹息曰:“见泉(魏允贞的别号)无子!”自此,魏广微才铁了心跟随魏忠贤。但是在杨涟上疏的事件中,他又不自安,上疏为杨涟讲情,因而触犯了魏忠贤,在天启五年(1625)不得不请辞。当然最终还是被定为逆案中人,被判充军。 这两位阁老,位极人臣,却不顾脸皮“曲奉忠贤,若奴役然”,开了阁臣为宦竖充当走狗的恶例。 在他们两人之后,还有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等人入阁,同样也充当了魏忠贤的走狗。 往下,是文臣中的“五虎”,专为魏忠贤出谋划策。 “五虎”之首崔呈秀,蓟州(今天津蓟县)人。这是阉党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是万历四十一年(1613)的进士,天启初年为御史,后又巡抚淮扬,为人“卑污狡狯,不修士行”。最初东林党势力极盛时,他有心依附,力荐李三才入阁,并要求加入光荣的东林队伍,但遭到当然拒绝,闹得灰头土脸。天启四年(1624),都御史高攀龙揭发其贪污受贿行为,吏部尚书赵南星等建议将他发配充军。天启帝也下诏同意将他革职,听候审查。 崔呈秀见大势不好,连夜奔走魏忠贤的大宅门,叩头流涕,请求援助。他声称:高、赵二人这是挟私报复,请魏公公做主,并表示愿给魏忠贤做儿子,呼之以父。魏忠贤当时正受到廷臣空前规模的围攻,极需在外廷有人帮把手,见崔呈秀有如此诚意,大喜。第二天就出“中旨”(不经内阁票拟,直接由皇帝发出诏令),免了崔呈秀的审查。 魏忠贤从此将崔呈秀“用为心腹,日与计画”(《明史》),崔呈秀和最早投靠魏忠贤的刑科给事中霍维华,同为阉党的高级智囊,“宫禁事皆预知”,直接参与各项机密。 到天启五年(1625)正月,给事中李恒茂上疏为崔呈秀翻案,天启也变了主意,认为崔是被东林党诬陷的,准他官复原职。不久后升工部右侍郎,监督修三大殿。魏忠贤当时借口巡视工程,每天要到外朝来一趟,每次都要屏去左右,与崔呈秀密语一番。 这个家伙还编撰了《天鉴录》和《同志录》两本东林党人黑名单,按“等级”加圈加点,提供给魏忠贤,以便逐一贬斥。魏忠贤按图索骥,清流善类由此一扫而空。 他后来居上,深受魏忠贤信任。以至于一些趋炎附势之徒想巴结魏老大,都要通过他。很快在他名下,居然也聚集起大批朝士,俨然成了一大盟主。 天启七年(1627)八月,阉党最鼎盛时,他任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一手抓兵权,一手抓监察,权倾朝野,不可一世。可惜,戏到高潮时也就快要散了。 “五虎”的其他四位,是吴淳夫、倪文焕、田吉、李夔龙。这几个,大都是万历末年因故被劾被纠,又在天启五年(1625)以后逐渐靠上阉党的。此外还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投靠了阉党之后,都晋升得极快。尤其吴淳夫,“岁中六迁,至极品”,由兵部郎中累进工部尚书,加太子太傅。这是除入阁以外,把官做到了顶了。 与文臣的“五虎”相对应,武臣里也有“五彪”,是专门给魏忠贤充当打手和杀手的。 “五彪”之首,是田尔耕,任丘人。因老爹当过兵部尚书,他本人得以军功荫锦衣卫职,官至左都督。天启四年(1624)后掌锦衣卫,成了特务机关总头子。其人狡猾阴险,有“狼贪之行”,与魏忠贤的侄儿魏良卿是好友。魏忠贤兴起大狱整治东林党,他为之出力甚多。史称,彼时侦卒四出,罗织无辜,“锻炼严酷,入狱者卒不得出”(《明史》)。在他的把持下,锦衣卫如同地狱,“人望之者不啻屠肆矣”,简直就是屠宰场!就古代中国的通讯水平和组织能力来说,这家伙在整治东林党时搞的“白色恐怖”,网罗之严密,反应之迅速,无不至极。那时的一位亲历者,对此有过非常生动的描述,这个我们留在后面再谈。 他与魏忠贤关系密切,情同父子,当时有歌谣称之为“大儿田尔耕”,且又与魏广微是儿女亲家,盘根错节。他出的馊主意,魏忠贤“言无不纳”。那些想入阉党的无耻之徒,多是通过走他的门路来投靠的,以至家门都要被人挤爆了。 “五彪”里的另一位,许显纯,也极其有名。许显纯是定兴人,老爹是驸马都尉,本人武举出身,任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后投靠魏忠贤,当了魏的“义子”。天启四年(1624),魏忠贤嫌原镇抚司(锦衣卫下属机构,主管诏狱)的头头刘侨办案不力,换上了杀人魔头许显纯。 此人性情极端残刻,史书说他“深文巧诋,捶楚之下,魂飞魄摇,无可名状”,就是说他搞逼供信非常有一套。东林党人里有数十人就惨死于他手,史书上的有关记载可谓字字泣血。所有东林党人犯的“口供”,实际上都是他一人编造出来的。每逢“鞫问”,魏干爹都要派人来,坐在许显纯身后旁听,名曰“听记”。他对干爹毕恭毕敬,如果哪天“听记”偶然未到,他就袖手不敢审讯。 “五彪”的其他三位是崔应元、孙云鹤、杨寰;三人都是厂、卫中级官员。凡是许显纯要谋害东林党人,他们三人都有所参与。 如此,魏忠贤手下文有“小诸葛”,武有“来俊臣”,又愁何事不成? 再往下一等,是“十孩儿”。这一层属于散布在朝中的骨干力量了。代表人物为御史石三畏、太仆寺少卿鲁生等。 又下一等,是“十狗”,顾名思义就是狗腿子了。代表者有吏部尚书周应秋、太仆寺少卿曹钦程等。 最后,还有“四十孙儿”,估计都是死活都要往上巴结的虾兵蟹将了,攀不上“义子”,当个三孙子也成——脸都不要了,认个没卵的爷爷又有什么丢人? 除了这些乌龟王八儿孙之外,还有大批文臣也在阉党之列,“自内阁、六部至四方总督巡抚,遍置死党”(《明史》)。 这个外廷爪牙团队,也是个严密的金字塔结构。魏忠贤在整个天启年间,不断在充填这个框架。从一开始一个小小的给事中来投奔他,他都欣喜若狂,到后来对阁老也敢颐指气使,如斥家奴。正是无良朝士的软骨,使他胆子越来越大,对“众正盈朝”的东林阵营,也敢步步紧逼,直至迫使对方退无可退,惟有背水一战。 据今人苗棣先生统计,在后来被定为“逆案”人员的200多人中,除去魏、客本人,他们的亲属,还有太监、勋臣、武职和监生以外,共有194名各级文官。这中间,竟然有159人为进士出身,占总数的82%(见《魏忠贤专权研究》)。这个统计,相当有意义,可以说令人震惊。 一个高素质、高学历的邪恶集团,一个以孔孟之道为招牌的无耻队伍,他们所玩的花样,远比文盲加流氓更来得更精致,同时他们的堕落也就更不可饶恕。 明朝,是宋元以来太监为祸最烈的一个朝代。本朝的王振、刘瑾几乎已经玩得登峰造极了,同时他们的下场也是极其悲惨的。王振被人用铁锤砸烂了脑袋,刘瑾被剐3357刀。尤其是刘瑾,死前被杖刑、扇耳光,备受侮辱。行刑的头一日,剐了357刀,晚间寄押在宛平看守所,尚能食粥两碗。第二天继续剐,因他在行刑过程中不断在说宫内的秘事,刽子手便往他嘴里塞了两个核桃堵嘴,又割了几十刀后气绝。剐够了刀数后,有圣旨下,予以剉尸免枭首(剉尸一般是把尸体砍烂,然后砍头)。刽子手对准死刘瑾,当胸一大斧,骨肉飞出数丈远,“受害之家争取其肉”(《端岩公年谱》)。 这样的史实,进士出身的知识分子官员,不可能不清楚。阉竖专权,罕有好的结局。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前赴后继地去投靠坏人? 说白了,还是为了贪,为了威风。苗棣先生总结,入阉党的文官分三类。位置本来就很高的公卿,要保官;原是邪党成员的,要翻身;下层的小官僚,一心想往上爬。只有当了高官,才能敞开了胸怀受贿,安插私人,挟嫌报复,把几十年寒窗苦读的投资加倍捞回来。 他们根本不想留一世清名,更不想留万世英名,捞一天算一天,等船翻了再说船翻的事。 他们也有“主义”,那就是投机主义——老天是瞎眼的,百姓是无权的,皇帝被彻底蒙住了,天地间还有什么人能阻挡他们为恶? ——惟有清流!惟有万古忠义! 因此他们视东林党为寇仇,有我,就没你。 15前哨战从一开始就已打响 外廷东林党人与魏忠贤的大战,在天启四年(1624)为白热化的阶段。而其前哨战,则自泰昌元年(1620)年底就已打响,只是很多史家多不论及罢了。 魏忠贤首先选中的发难目标,是在“移宫案”中立有大功的杨涟。当然,他那时的实力,远不能与杨涟相提并论,因此他用的是阴招儿。 杨涟,字文孺,号大洪,湖广应山县(在今湖北)人,长了一把大胡子,想必是“美髯公”。他是万历三十五年(1607)的进士,曾任常熟知县。在任几年,野无饿殍,狱无冤囚,是受百姓拥戴的好官员。在几次考核中,他的政绩、廉洁都名列全国第一,引起了吏部高度重视,不久就提为户科给事中(财政系统监察官),后又任兵科右给事中,这官职大约是个司长级,管监察。这是吏部看中了他的耿直与疾恶如仇。 万历四十八年(1620)七月,大明开始多事。万历帝病危,郑贵妃恋权,图谋封皇后,又不让太子朱常洛探望父亲。杨涟挺身而出,力促让太子守候在万历帝床前,保证了皇权平稳过渡。万历死后,郑贵妃心不死,仍要泰昌帝给她封皇太后。杨涟再次出头,坚决反对。 杨涟敢于坚持原则(贵妃不是泰昌的生母,也不是嫡母,因此不够资格封皇太后),泰昌帝则报以青眼。在一个月后,泰昌帝病危临终前,破例将杨涟这个“小臣”列入顾命大臣之内,亲自接见,瞩目良久,其荣耀非同一般。 泰昌帝死后,其小老婆李选侍又恋权,挟持嗣君由校,占住乾清宫闹事。又是杨涟冲锋陷阵,最终把李选侍从乾清宫撵走。“杨大胡子”因而名动天下。 杨涟并不是个仇视妇女的人,他只是不希望出现政局动荡。移宫案后,他曾经说:李选侍不走,无以尊天子;眼下她既然走了,就应厚待。——这说法还是相当通人情的。 魏忠贤恰在“移宫案”中站错了队,被杨涟喝斥甚至挖苦过。泰昌元年九月,曾有一批廷臣上疏,请追究魏忠贤的罪责,杨涟是第一个起来揭发魏的。魏那时与外廷接触不多,于是杨涟就成了他在外廷的第一号仇敌。 泰昌元年十月二十四日,李选侍刚搬过去养老的哕鸾宫突发大火,引起内外不安。魏忠贤和其他一些站错队的宦官便趁机造谣,说给李选侍的待遇太不好,她已自缢身亡;其唯一的女儿“皇八妹”也投井自尽了! 御史贾继春等人听信谣言,给内阁写了信,为李选侍鸣不平。 对此,杨涟特地写了《移宫两朝始末记》,予以辟谣。天启帝那时脑子还清醒,也下诏说明了情况,指李选侍为“李氏恶毒”,曾长期欺凌他的生母和他自己,现在如此对她已经算开恩了。 天启也知道杨涟忠心,对杨涟写的《始末记》大加赞扬,说杨涟是“志安社稷”,于国有功。 贾继春等人不服,又上疏说杨涟“结王安,图封拜”,也就是诬蔑杨涟勾结王安,企图挤走当时的内阁首辅方从哲,自己当首辅。 这实际上是东林党与邪党之争。而杨涟在此时,就表现出了东林党人的一贯迂执——你说我有问题,那好,我就辞职以明志。当然,这也是明朝文臣的习惯做法,只是东林党人做得比较绝决而已。 这实质是让出了战场上最好的地盘,不战自退——他们后来吃这战法的亏吃大了! 杨涟上疏自辩,引咎辞职,请皇上定夺。他说:希望皇帝上能明白臣的心迹,放臣为“激流勇退之人”——我退了,还能说我有拜相的野心吗? 交了奏疏后,杨涟就打好行李,跑到京城之外去听通知了。 按惯例,像这种没影儿的事,皇帝是根本不会信的。臣下做个姿态,中外都明白了,皇帝再下个诏挽留,不许辞职,事情也就过去了。 事情一开始,也正像这个程序一样。天启觉得杨大胡子不能走,走了是明朝的损失。但是,杨涟此刻已经在城外待命了,这个姿态很坚决,是否真的需要放他回去一段、以洗刷名誉呢?天启有点儿犹豫了! 魏忠贤这时候听到了消息,大喜:老天爷,我的亲爹,真是想什么你来什么啊! 他这时原本正处在郁闷中。九月,杨涟头一个上本参他“盗宝”,众阁臣紧跟,连方从哲都联了名(可见浙党人物起初并非与魏忠贤穿一条裤)。十一月,又被王安那老家伙“鞠问”了一回,险些翻车。现在,可算是云开日出了,有个机会把倔驴杨涟撵走,省得将来再生事。 可是,以他现在的狼狈处境,如何能干掉杨涟这当代第一大红人呢? 他跑去找客氏。 客氏冷静分析了形势,微微一笑:有办法了!她要为天启亲自办一桌“老太家宴”,做天启最喜欢吃的炒鲜虾和人参笋,请天启撮一顿。在饭桌上进言,有比较大的把握。 革命固然不是请客吃饭,但政治有时就是请客吃饭。 天启果然上套,兴冲冲地来了。 大嚼之际,客氏站在桌边伺候,一面就瞎聊。聊到杨涟,客氏说:杨大胡子劳苦功高,里外奔跑,不易。今日他要激流勇退,陛下您应该如其所请,以遂其心。如此,亦可为人楷模。 天启的智力应该没有问题,但就是遇到复杂的正事不愿多想,他哪能听得出这里边的奥妙。未等吃完,就答应道:好好,放老爷子回去! 十二月,诏下,准杨涟回家闲住。杨涟可能感到非常意外,只好返回应山老家,真的“激流勇退”去了。 杨涟是顾命诸臣之一,当时为天下最负盛名的忠臣,对两代皇帝都有拥立之功。此次突然被放归,东林党人当然感到惶惑,不知打击从何而来。马上就有人上疏,要求把他召回。 天启元年正月十一日,御史马逢皋上疏,大声疾呼:力促移宫究竟是功还是过?如果移宫有过,那不应是杨涟一个人负责,参与的人多了。如今真正的罪人未除,而揭发者却向隅而泣!陛下始安,而护卫之人却沦为江上之客!杨涟此时求去,不过是表明为臣的气节而已。陛下亦知杨涟去后,事态物情将如何,何不立刻将他召回呢? 马逢皋说的句句在理,逻辑严密。天启不知如何回答,他大概也有点儿意识到不对。正在犹豫间,魏忠贤跑来请皇上去西苑溜冰。这个溜冰,并不是现代的溜冰,而是天启自己发明的冰上拖床,前面用人力拉,可在冰上往来如飞。 天启马上抓住魏忠贤问:马逢皋要我召回杨涟,你看如何答复才好? 魏忠贤说:我明白,老马这是要保护杨大胡子。杨涟是个忠臣不假,可陛下您让他回家也是顺从他本意,没有什么惩罚的意思。 天启对这回答很满意,想了一会儿说:“朕知杨涟忠直,暂准病告。”——就算他请了病假吧,这下大家不会再说什么了吧? 此后,又有御史高弘图上疏,再提此事。天启竟大怒,还有完没完!他批示:这是“摇惑视听”“背公植私”,要革去高弘图的官职。后经阁臣说情,才改为罚俸二年。 杨涟离职还乡,魏忠贤怎能不欣喜若狂? 就在杨涟离京的那天,魏忠贤来到席市街客氏宅内,与客氏两人大唱“醉酒歌”,热烈拥抱,共庆寒冬腊月响春雷! 胜利的酒千杯不醉啊!对东林党模范人物的偷袭,竟然就这么轻易得手了。魏忠贤从这个案例中,总结出了一些重要的战略战术。 东林党方面对此事的态度,我翻遍资料,甚感疑惑。那时叶向高不在朝中,就不提了。但刘一璟、韩爌、周嘉谟这样的头牌人物为何没起而阻拦?这甚为奇怪。是为了尊重杨涟的意愿?还是为了避“党同”之嫌?若是这样,那就太迂腐了! 固然,杨涟回原籍闲住,无损于他本人什么,对整个东林战线来说损失似乎也不大。因为杨大胡子之“忠”,在天启心里是扎了根的,谁也动摇不了。果然,一年多以后,移宫案的余波完全平息,天启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回杨涟。天启二年(1622)用为礼科都给事中,这几乎已是副部级了,不久又升为太常寺少卿(礼乐署副署长、副部级)。天启三年(1623)又升左佥都御史,天启四年(1624)春,升左副都御史。这是监察部的副部长,权力大得很。 杨大胡子毕竟是有功之臣啊。 可是,就在他闲置的这一年多里,情况已大为不同。魏忠贤已“非复吴下阿蒙”,成了气候了! 最重要的是,东林方面这一次小小的失利导致的结果是,让魏忠贤有了一个空隙来扳倒他们在内廷的铁杆盟友王安! 可惜可惜!东林党当时眼里的最大政敌,还是“三党”的散兵游勇,没有人警惕魏忠贤。 等杨涟在家听到消息时,王安已不能复生了。惺惺相怜,惟有泪千行! 这是杨大胡子死也不能瞑目的一件事! 杨涟虽然走了,但天启改元,朝中气象仍是一新,没有人意识到有什么不妥。 现在的局面是:东林主政,客、魏侧目,天启只顾玩游戏。说起来,客、魏甚至还够不上一派势力。东林党人纷纷还朝后,志得意满,有人就想杀“邪党”的威风,出一出万历末年被迫咽下的那口恶气。 他们首先点的一把火,是追论“三案”。礼部尚书孙慎行最先发难,追究已经下野的前首辅方从哲。天启元年(1621)四月,孙慎行上疏,说方从哲祸国之罪“不能悉数”,主张“宜急讨此贼,雪不共之仇”。明指泰昌帝之死,是方从哲幕后指使人谋害。这帽子大得足以吓死人! 孙慎行是正人君子,但思维未免太过偏激。他认为,方从哲在叶向高离职后,独相六年,而“三案”和辽事大坏、丧师失地,都是在这期间发生的。方从哲作为首辅,不图振作,首鼠两端,所以说肯定是历史罪人。 其实这个思路有很大的盲点。万历年间的一切事情,要负总责的,无疑是万历皇帝。方从哲的过错,不过是他不敢抗争而已。至于他是否真的打算误国亡国,没有证据。说他这期间没有政绩、或者说浑浑噩噩都是不错的,但是换个角度考虑,如果他真的有主见,恐怕万历也不会让他当六年的独相,早把他撵下台了。 孙慎行的奏疏递上后,天启只是例行公事地发下,让大家讨论个处理办法。结果,引起了一场空前的大争论。东林中坚分子魏大中等人,坚决支持孙慎行。而方从哲的势力则群起反驳。两边一开仗,给魏忠贤的崛起造成了大好时机。 清人赵翼说,三案“纷如聚讼,与东林忤者,众共指为邪党”(《廿二史札记》),说的就是东林门户之见太深,容不得人。 其实方从哲在泰昌元年年底,就因舆论压力太大已经自动引退,这说明他还是有一定廉耻心的。如此来打落水狗,痛快则痛快,却造成了新的动荡与分化。很多事情从此有了不可预见性。 孙慎行的“你为什么不忏悔”之举,是后来局面恶化的最初起因。后世史家一般都认为这是多此一举,甚至还有人认为,他的这过错不可饶恕。 我们再来看与顾宪成、邹元标同为东林“三君”的赵南星,在天启三年(1623)也有过极端的做法,好心不见得办好了事。 赵南星在明末曾两次主持京察,因而名声大振。万历二十一年(1593)出任吏部考功郎中,为吏部级别最高的司官,与吏部尚书孙鑨一起主持当年的京察。 这人的敬业精神很不得了。据《东林列传》载,京察最忙时他伏案良久,全神贯注,有蜘蛛在他耳边吐丝结网仍浑然不觉。他是个疾恶如仇的人,使起铁腕来六亲不认,一律秉公澄汰。就连孙鑨的外甥吕胤昌、阁老赵志皋的弟弟、赵南星本人的姻亲王三余,也一样被免职。一时之间,朝野称快,谓此次京察为大明立国二百年来所仅见。 赵南星如此干法,触怒了当时的内阁首辅王锡爵等,发动言官围攻他。最后,赵南星被削籍为民。闲居26年后,于泰昌即位后方才还朝。天启二年(1622)任左都御史,一年后任吏部尚书,再次主持京察,“慨然以整齐天下为任”。气概固然是好,但不免“持之过甚”。 这次他旧事重提,指责给事中亓诗教(齐党)、赵兴邦(浙党)、官应震、吴亮嗣(楚党)过去曾“结党乱政”。——这几个人,确实曾为郑贵妃张过目,但那已是陈芝麻烂谷子了。郑贵妃在万历死后淡出舞台,三党也全部瓦解,大可放过不提,以利于稳定。但赵南星不放过,他写了一篇《四凶论》,要扒这四人在“先朝结党乱政”的画皮。其意气用事,“一如为考功时”。 这也是一件为渊驱鱼的事。 16东林堡垒开始一个接一个沦陷 我们从天启元年(1621)看起,明朝的高层的人事变化,总有让人想不通的地方。一方面,东林党人的扩张意识很强,一路似乎都在高歌猛进,其势头一直到天启四年(1624)都没有止。到这一年的年初,还是可以称为“众正盈朝”。可是另一方面,东林党人中的重要人物,却在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被魏忠贤分而击之,逐出舞台。 当最终的决战爆发时,阉党居然能轻松得手! 所有的“正人”,于一夜之间飘落! 史书上,用了一句极其悲凉的话来形容:“正人去国纷纷若振槁。”(《明史·列传第一九三》 ——就像有人在摇晃枯木一样。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大明朝为什么永远是“魔高一丈”? 难道,这就是千年的宿命、百年的轮回? 我们从天启元年(1621)看起。这一年的六月,东林大佬叶向高起复,入京做了内阁首辅。这一年的内阁名单,看上去还是很令人欣慰的。你看:叶向高、刘一璟、韩爌、何宗彦、朱国祚。 个个都是“正人”,也几乎个个都很能干。除了朱国祚没有显著政绩外,其他人各有各的作为。但是,即便朱老夫子也绝对是个好人。 可是到了七月,内阁里挤进来了一个人——沈潅。 这个家伙,是方从哲的人,浙党骨干。早他年在翰林院为词臣时,曾在“内书堂”任教,给宫中的宦官们授过课。因此《明史》上说,魏忠贤、刘朝等人都是他的弟子。对这一点,有人不信。因为魏忠贤一直就不识字,而且内书堂是培养小宦者的,魏大叔似乎没有资格入学。 姑且听之吧,反正是两人在宫内有相当深厚的渊源。 这个沈潅,除了是最早一批投靠魏忠贤的文官之外,他在历史上还做了另一件事非常闻名。 万历四十四年(1616)那时候,他任南京礼部侍郎,在方从哲支持下,驱逐了当地所有的天主教士。此为天主教在华传教的一大“教难”。而我们现在熟知的科学家徐光启(曾任礼部侍郎)与叶向高等人,对传教士们则是很友善的。 沈潅入阁,并非出于魏忠贤之力——那时魏大叔还没这么大能量。早在万历末年“会推”(评选阁臣候选人)时,沈潅就被三党人士提名,还没来得及任用,万历就死了,然后泰昌才将他列入阁臣人选。等到实际入阁,已经是天启元年的七月了。 阴差阳错,东林党人把持的内阁,忽然就打进了这么一个楔子来! 他一来,从此事多! 东林党人的各路大员,从这一刻起,宿命般地开始了多米诺骨排式的倒下。 沈潅为了交好魏忠贤,公开支持魏开“内操”。其实,开内操并不是魏的发明,前代几个皇帝时都有过。但是像天启这样百事不问,只顾玩,情况就比较危险。一万人的武装人员进出皇城,很容易出现参与政变的事(后来在天启死的那天,情势就相当危急)。 东林党人看不过眼去,群起攻击沈潅为“肘腋之贼”。其中刑部尚书王纪攻击尤力,干脆撕破了脸,直指沈潅为当代蔡京。 彼时刑部有一个主事徐大化,笔头功夫甚好,主动投效于魏忠贤门下,给魏出谋划策、代写文书,还常常出头乱咬正人君子。王纪恼恨他的劣行,就上疏弹劾他玩忽职守。王纪在奏疏里质问:“大臣中有交结权珰、诛锄正士如宋蔡京者,何不弹劾,而与正人君子势同水火?”王纪那时在天启面前说话很有分量,不久,徐大化就被罢。徐大化的同党、御史杨维垣颇为不平,上疏向王纪叫板:你说的大臣没说出姓名,请指实!究竟是说谁? 他原本想将王纪一军,猜想王纪大概不敢指名道姓,这样便可压一压王纪的威风。 哪知道王纪不听这个邪,立刻上疏道:此大臣不是别人,正是内阁大学士沈潅。他与宋奸相蔡京,代际不同,所为相似。 这一激可倒好,王纪这下不仅点了沈潅的名,也等于公开点了客、魏二人的名。“妇寺”之意,就是娘们儿和宦官,明朝人都知道这说的是谁。 客、魏听说这事后,慌了,双双跑到天启那里痛哭流涕,替沈潅洗清,也为自己辩白。天启也知道沈潅跟客、魏确实扯不清,但还是给了客、魏面子,说王纪的话说得太多,应该给予申斥。就这么表示了一下,也就不了了之。 沈潅这个家伙,白做了一回斯文书生,自甘下流到了不堪的程度。在阉党之中,他是第一个投效的高官,也是第一个投效的阁臣,所起的示范作用极其恶劣。甚至,由此引发了魏忠贤想控制内阁的念头。 这家伙肚子里坏,却长了一副好皮囊,大概也是一表人材。据说,他跟客氏还有一腿。那一段时间,客氏经常跑出宫去,就是与他幽会。 魏忠贤耳目灵通,早摸清了这情况,但又不敢得罪客氏。于是到后来,只要客氏一跑出去,魏忠贤就矫诏——下圣旨,说有急事让客氏马上回宫。 圣旨谁敢违抗?明知是假的也得遵守。魏忠贤就是以这个办法,来阻止客氏给他戴绿帽。这个事,在一定范围内被传为笑谈。 在沈潅挤进来之前,内阁中就已经先走了一位东林骨干——孙如游。孙如游,字景文,浙江余姚人,万历二十三年(1595)的进士,原为礼部右侍郎。泰昌在位时,他因抵制郑贵妃谋封皇后有功,被提拔为礼部尚书。在“移宫案”中,也是个主张撵走李选侍的坚定分子,因此上了魏忠贤的黑名单。在杨涟被挤走后,魏忠贤就瞄准了他。 但是,孙如游在个人品质和为官上是个无可挑剔的人。于是,受魏忠贤的指使,几个言官就在他的入阁程序上做文章。孙如游是由天启“特简”(直接任命)入阁的,没有经过“会推”(开会评议)。言官们就说他的任用不合法度,要他走人。 其实,皇帝“特简”阁臣,在前代就有过很多先例,并不能说完全不合法。只要任命得当,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是,这次言官的攻击,只抓住“不合惯例”这一点不放。 而且,东林党人的行动也不够协调。比方,同是在“移宫案”中立了大功的左光斗,竟然也加入了反对孙如游的行列。为了标榜公正无私,他强调:“如游去,而天下晓然:不得以私意用一人,不得不以公议去一人。”(《明熹宗实录》) 这样,孙如游就非常被动了。同时他也不愿跟魏忠贤之流较劲,于是先后十多次上疏求归。 倒是天启还明白,下诏说:“累朝简用阁臣,都是皇帝说了算,前论已明,如何又无事生非?” 他说得没错。嘉靖、万历两代的内阁中,就有张璁、夏言、徐阶、李春方、陈以勤、张居正、赵贞吉、许国、赵志皋这样一批名相,都是“特简”的,干得很不错。不知为什么到了孙如游这儿,就成了问题。 到天启元年的二月,由于讨厌耳根子不清静,皇帝最终还是把孙如游免了,但是给的退休礼遇很隆重。 孙如游一走,下一个轮到的就是刘一璟。 刘一璟人品也是好,怎么会成了靶子?事起沈潅这个花花阁老。 沈潅支持开“内操”等诸多劣迹,引起了言官的普遍不满,对他交章弹劾。弄得老沈焦头烂额。在方从哲退休和叶向高回京之间,有几个月内阁实际上是没有首辅的,只有刘一璟的资望最高,目标也最显眼。沈潅不思己过,反而怀疑是刘一璟在幕后发动,于是就授意给事中孙杰上疏攻击刘一璟。 这下可把刘大人给冤枉了,因为刘一璟自恃清白,从来就不跟言官勾搭,甚至连好脸色都没有。言官们对他怨望颇大,不可能给他当枪使。 刘一璟之所以被锁定目标,还有一个潜在的原因,就是在泰昌元年(1620)九月份,刘一璟曾经向天启当面申奏,要求驱逐客氏。因此,搞掉刘一璟,肯定在客、魏的计划之内。 此外,刘一璟在那时还坚决要求处死“盗宝案”中的刘朝、田诏等,对天启以修陵(万历之墓)有功的名义荫封魏忠贤持有异议。泰昌元年的这些老帐,是要一块儿来算的。 不过天启对刘一璟在移宫案中的护卫之举,印象极深,他还不至于立刻就忘恩。首攻刘一璟的候补御史刘重庆,就被天启怒而贬官。但是接下来,攻势并未减弱,反而越来越猛。 最让刘一璟感到沮丧的是,不仅郭巩、霍维华这类渣滓蹦得欢,就连素有直声的给事中侯震旸、陈九畴也加入了攻击的战团,讥讽他“结纳王安”。前面那些乌龟王八蛋跳出来,刘一璟心里很明白,这是魏忠贤在搞报复,可是侯震旸等人为了博取直声而口无遮拦,就未免让人太寒心了! 以明朝士大夫的一贯观念,最恨、也最怕人家说自己进身不由正途。勾结了宦官。这是一个很大的污名。刘一璟不得不连上四道疏为自己辩解,并按惯例要求解职。 魏忠贤等的就是这个效果,连忙矫诏:准予刘一璟致仕回乡。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时刻。在外廷,大家都把形势看得很清楚:须有一个关键的人物出面说服天启,坚决挽留刘一璟。 这个任务,惟有刚刚回到内阁的叶向高能胜任。可是叶向高并不很积极。 他对刘一璟有误会。 本来刘一璟是个心胸坦荡之人。在方从哲去职后,按例是应由刘一璟递进为首辅。但刘一璟坚决不干,要把首辅位置留给将要回来的叶向高。 这一片冰心在玉壶,叶大人却完全不能理解。 早就投靠了魏忠贤的霍维华、孙杰,偏巧正是叶向高的门生(叶是他们考进士的主考老师)。两人不断在老师面前搬弄是非,为魏忠贤粉饰,对刘一璟大加诋毁。他们说,刘一璟对叶向高的复出非常嫉妒,很不情愿让出首辅的位置。 三人成虎,此乃万古定律。如果有一百个人对你说,秦桧这人其实是相当不错的,你也会慢慢生出好感来。 叶大佬本来就不是激烈之人,受了门生的鼓惑,对魏忠贤抱有幻想。他不是看不到客、魏坐大之势,但总想以“调停”来解决问题,不想与之发生正面冲突;而对刘一璟则冷眼旁观,尤其这个时候更不想出手相救。 他还有一个门生叫缪昌期,比他清醒,跑去劝老师说:刘一璟乃国之栋梁,如何能坐视其被逐?宫中诏令,可不必听。 叶大佬问道:天子有诏,怎能不听? 缪昌期疾言道:师翁如能出面一争,则局面可为之一变,且可挫魏阉气焰。如听之,则矫诏一次,去国家重臣一次,他日又如何收场? 一番话说得叶大佬默然。 他后来终于去说了情,天启也表示了一定程度的慰留。但是刘一璟的心凉透了,“坚卧不起”,连上十二道疏求去。魏忠贤的意思,是只要他走了就好,于是在批红时也做了一点让步。事情拖到天启二年的三月,刘一璟算是体面地致仕(即退休)了。 刘一璟的离职,后世有评价说,这是东林党与魏忠贤斗争的第一次惨重失败,对天启后期的政局影响甚大。 刘一璟是顾命大臣,威望极高,此次不过是魏阉方面几个小丑出手,就把他给撵走了,这无疑大长了魏忠贤的志气。过去,魏忠贤还不大敢挑战内阁,现在,他已开始酝酿:下一步要全面控制内阁了。 当然,阉党也并非一帆风顺。沈潅作为阁臣,被刑部尚书王纪点名责骂,老脸丢尽,他马上就进行报复,把王纪牵进辽东经略熊廷弼冤案中,导致王纪被削籍为民。 这样为非作歹,朝议对他就愈加不利。 叶向高此时也认识到刘一璟是个君子,霍维华说的那些都毫无根据,于是想为刘一璟出一口气,他很巧妙地对天启说:沈潅与王纪互相攻击,均失大臣体,如今只斥逐王纪,如何向公论交代? 首辅有了这样的说法,就意味着:沈潅的板凳也坐不稳了。另有阁老朱国祚也以此理由求去,认为自己不能与沈潅这样的家伙做同僚。人际关系搞得这样僵,沈潅只好求去。在刘一璟走后,他也离开了。 沈潅回到家乡湖州后,过了一年就死了。他这是走得好,也死得好,毕竟活着的时候还保住了体面,没有等到被崇祯皇帝上台后追究。 就在刘一璟离去的同时,东林党的另一员大将、吏部尚书周嘉谟也被阉党逼走。 在其中起重要作用的,还是那个小角色——兵科给事中霍维华。 这个霍维华,是北直隶东光人,万历四十一年(1613)的进士,曾任金坛、吴江县令。应该说,他在当吴江县令的时候,还是个挺有良心的好官。他发觉地方上的徭役有轻有重,富户与穷人苦乐不均,便率手下对各乡地亩逐一清查,编造图册,防止隐瞒或遗漏徭役,并除掉了酷吏,以减轻百姓赋税负担。 变化是从泰昌元年开始的。霍维华有个内弟叫陆荩臣,在宫里当宦官。通过陆的引荐,他认识了魏忠贤。此后,这个原模范县长就以一个恶徒的面目出现在历史上了。 当年魏忠贤与王体乾达成交易,要干掉王安。这中间需要走一个程序,即外廷要有一个人出面弹劾王安,魏忠贤他们再通过矫诏或进谗言的办法,把王安贬黜。 王安是一位老资格太监,在外廷要找一个人来参他,很难。几乎没有人愿意出头。 恰在此时,陆荩臣听到消息,就来鼓动霍维华下水。 霍维华权衡了利弊,两眼一闭,跳了下去。因此王安的死,与他也有关。东林党人对他既恨又蔑视。霍维华在外廷无路可走,只能更加死命的靠住魏忠贤。 吏部的人对他不屑,把他给外放,调任陕西佥事。这一调动很技巧,也可以说是整他,也可以说是正常调动。 霍维华当然只有一种看法,他毫不含糊地认为,这是东林的阁臣刘一璟和吏部尚书周嘉谟在搞他。 事实也是如此。这个周嘉谟确实是个容不得小人的组织干部。他和杨涟一样,也是泰昌、天启两代皇帝的保护神,在两次危机中立过大功。泰昌以来,他大量起复在万历年间因“争国本”而被罢官的正直人士,一面对三党分子施加压力,把他们大部分逼走。 至于拿开霍维华,不过是小菜一碟,他不认为霍维华算个什么东西。 但是,这一动,却激怒了魏忠贤。那时外廷里肯不要脸依附魏忠贤的人,很少,霍是“首义之士”。如果调到了陕西,等于断了魏忠贤在外廷的一条线。 这不是打狗欺主么?魏忠贤决定反弹。 于是他“阴嘱给事中孙杰,纠弹嘉谟朋比辅臣,受刘一璟指使,谋为王安复仇”。同时还弹劾周嘉谟举荐辽东巡抚袁应泰、监军佥事佟卜年失察,导致辽阳失陷。那一时期对后金作战失利,跟袁应泰指挥无方有关,袁本人也战死沙场。但是任用袁应泰的,是前首辅方从哲,跟周嘉谟没有什么关系。 这两条都是诬陷。但是天启并未申斥孙杰的胡言乱语。这就意味着,皇上认为事出有因。周嘉谟感到名誉受到损害,只能提出辞呈。 魏忠贤还是那一招,矫诏。同意你的请求,走人吧您! 就这样,一个堂堂部院大吏,竟不能自保。天启元年十二月,一手创建了“众正盈朝”局面的周嘉谟,很窝囊地走了。 三党的“失地”,由魏忠贤来收复。小人们的额头开始放光了——他们看到了一颗大救星。 17大决战之前的短兵相接 到天启二年(1622)中,魏忠贤的阉党已渐渐有了一点儿模样,网罗到了一些重量级人物。与书生气十足的东林党阵营比起来,阉党倒更像是一个“党”。 这两派势力,都渗透在有关的国家机构中,其主要人物都同样受到天启的信任,而且从整体来看,东林党把持的国家机构还要更多一些。但是由于两派的“组织结构”和斗争路数很不一样,所以阉党得势、东林失利应说是必然的。 首先阉党有一个核心班子,其决策与行动步骤都控制在以客、魏为首的核心手里,大小爪牙都要经过授意才发动攻击。他们对所有的事情,都是先经分析判断,再定下决策,所以无论是在扩张上,还是“定点清除”上,都显得很有计划。 并且阉党的进攻没有什么道德约束,可以无中生有、信口雌黄,一切以干倒对方为最高原则。这等于是“泼粪战术”,对于正人君子来说,最难应付。 反观东林党,则是一盘散沙。人数虽众,步调却很不一致。往往是在受到攻击后仓促上阵,各自为战。 此外,还有一大不幸是,作为东林首脑人物的叶向高,是一个圆滑官僚。既缺少战略眼光,也没有霹雳手段,一厢情愿地以“调停”做为主策略,错失了决胜的最佳机会。更重要的是,他由于在野而未参与“移宫案”的护驾行动,在天启皇帝那里分量不够,这也使得他做事不免缩手缩脚。 在魏忠贤咄咄逼人的攻势面前,东林党人没有想出任何有效的反制策略,只是希望天启帝能秉公裁断。可是,批红权是掌握在魏的手里,“上裁”基本上等于是魏在“矫诏”。因此,东林人士一遇攻击,就只能求去,以“无私”而示天下。看起来是捍卫了自己的名誉,实质是无抵抗地败退下去。 这样的仗,打起来是很窝囊的。 偏巧东林党遇到的又是一个永不言和的狠角色。 天启二年中,沈潅走以后,魏忠贤由于已经尝到过内阁“有人”的甜头,觉得很不适应。内阁没了耳目,干什么都不方便。于是就考虑,如何才能再打进几个楔子进去。 老天也真是帮助他,想什么就来什么。这一年的十二月,内阁大佬叶向高上疏,请求增补阁臣。 这时的内阁,除叶向高之外,尚有韩爌、何宗彦、朱国祚、史继偕等人。按照明朝惯例,只有“独相”——内阁仅剩一个人才是不正常的,两人以上就算正常。因此现在的人数并不算少,完全可以不补。 不知叶大佬脑袋里转了哪一根筋,就在这恰当的时候,给魏忠贤提供了一个恰当的机会。 魏忠贤当然不会放过,他立刻对天启帝来了一通“可行性论证”。 天启办事是不过脑子的,魏爱卿说行,就行呗。他下诏,让有关大臣“廷推”,就是大臣们讨论一个候选名单,皇帝从中挑选。 魏忠贤马上展开活动,以便让自己的爪牙也能列入名单。 大臣们议好的名单上来了,依次是孙慎行、盛以弘、朱国祯、顾秉谦、朱延禧、魏广微。 这里边,打头的孙慎行、盛以弘是东林党的,后面的顾、魏二人是阉党人物。孙慎行为官清正,备受阉党的敌视,在七月里刚刚告病还乡,属于“在籍”(保留公职)人士。这次仍高票当选,可见公道自在人心。 这样一来,阉党的提名就有可能白提了,因为皇帝的任命要充分尊重民主,按次序从排名在前的人中选几个。魏忠贤一听这结果,急了,马上就去找天启忽悠。 天启天天跟魏忠贤玩,已经习惯了言听计从,而且相当配合。果然,天启三年(1623)正月十八日,任命书下来了:是前三个落榜,后三个入阁! 这嬉皮士皇帝的作风就是不一样啊!倒是魏忠贤怕舆论太大,建议把他认为“不做恶”的东林党人朱国祯也补进来,以防人之口。 叶向高顿时傻眼了:怎么会这样? 他连上两疏,要求天启按照大明祖制,按次序先任用孙慎行、盛以弘。 天启没理他。他传谕外廷,不许再就此事上奏,否则重治! 顾秉谦、魏广微这两个家伙,是公认的庸劣无耻之徒。他们俩和沈潅还不大一样,沈潅与魏忠贤是互相勾结,有点呼朋引类的意思(连客氏都可以资源共享)。而顾、魏两人则是地道的奴仆。这两人当了阁臣,魏忠贤插手外廷才算真正成功了。所谓的“阉党”,到此也才算是初步成型。 这时候的魏忠贤,对于将来如何全面控制朝政,已有了较为清晰的蓝图。——把傻子摆在那种高位上,也会聪明三分。 把楔子打进内阁后,天启三年(1623)的二月,魏忠贤又把天启忽悠好了,开始把触角伸向军队。他借口为皇上了解第一手边情,派死党刘朝(跟他一起盗宝的那个)率领45人,持甲杖、弓矢、白银、布匹来到山海关,犒赏将士,了解军情。 大学士、督师孙承宗是天启的老师,为人正直而有计谋。他上疏劝阻说:太监观兵,自古有戒。将领士卒只顾着逢迎这些太监,必然放松边防。如果这一批来的人无法阻止了,那么也应下不为例。但天启对此也是不理。 魏忠贤此举,是在向天下示威。他的气焰已高到了一定程度。 就在这个月,经过魏忠贤的活动,被贬在外的陕西按察司使郭巩奉召回朝,恢复了原来的给事中职务。 郭巩投桃报李,回来后立即上疏弹劾熊廷弼,并连带攻击曾经荐举熊廷弼的人。御史周宗建愤而反击,说郭巩这是在“阿附权珰”。两人互相辩驳,话越说越激烈,把魏忠贤等人完全牵了进来。 天启的反应比较迟钝,没有就此事发话。 魏忠贤这时地位已稳,本不怕一个小小的御史说三道四。但是,他为了激怒天启,给周宗建以惩罚,就带着几个太监到天启面前哭诉。魏忠贤年轻时喜欢文艺,到现在也还很善于演戏。他泪流满面,捶胸不止,请皇上允许他剃发出家。 天启终于被这眼泪所打动,怒而下诏,切责周宗建胡说八道,准备动用杖刑处罚。叶向高等人闻讯,都吃了一惊,连忙上疏说情,才得以免。 紧跟着,又有御史方大任上疏,揭发魏忠贤在西山碧云寺预建坟墓,其制度超越皇陵。这样的事,在古代是一定要杀头的,但是天启也不理。 这次对魏忠贤的攻势,是东林党人近年来比较激烈的一次,但是完全不起作用。相反,从这件事后,凡是廷臣有攻击魏忠贤的,天启都要发怒。他的态度,已经明显倒向阉党,对东林党人越来越无情了。 天启三年的十二月,魏忠贤更上一层楼,受命提督东厂。此时他的权势之大,在国中已无与伦比。 魏忠贤受天启宠信迄今已有三年时间,天启到今天才把这个权力给他,一是说明天启并不是完全没脑子,他一直在考验和观察魏的“忠诚度”,非常慎重地对待此事。二是说明到如今天启对魏忠贤已完全放心,准备把整个大明朝都交给魏去管理了。 而天启自己,则可以尽情地玩游戏。 “当此之时,内外大权,一归忠贤。”(《明史》)天启还特地为他赐名“忠贤”,魏本人同时也有了一个字,叫“完吾”,不知道是哪个拍马屁的文官替他取的。完吾,就是要当“克己复礼”的完人了,可见他胸中的格局不小。 有明一代,像正德皇帝朱厚照那样胡闹的混蛋皇帝,尚且不能容忍大权旁落,天启则完全不把皇权的安危当回事。在魏忠贤开“内操”之后,御史刘之凤曾上疏发问:“假令刘瑾拥甲士三千,能束手就擒乎?”这就差一点儿没把话说白了,但天启根本不听。这个傻皇帝假如能活得长久,还真难预料能发生什么事情。 现在的局势,对东林党来说已是黑云压城。连叶向高也察觉到了危机正在增长。魏忠贤下一个定点清除的目标,就该是叶自己了。刘一璟走后,内阁补进来的是两个混蛋,叶阁老孤掌难鸣,不禁深悔,不该不听缪昌期的话。 刘一璟刚走的时候,叶阁老还有幻想,盼望天启皇帝的气一消,就会召回刘一璟。现在他明白了,只要魏大珰在,刘一璟就绝无回京的可能。唇亡齿寒啊,一向温吞的叶阁老也有些愤怒了,他上疏皇帝,质问道:客氏出宫,尚可以去而复来;顾命大臣难道还不如一个保姆? 魏忠贤知道这是在挖苦他,心里一阵冷笑,当即就把叶向高定为下一个打击目标。 但是当时内阁还有韩爌、吏部还有赵南星。魏忠贤“惮众正盈朝,伺隙动”(《罪惟录》)。 ——等着吧,剩下的这几个,我早晚也要收拾掉! 18天启四年的京城风雨乍起 天启四年(1624),这是个注定载入史册的年份,大风起兮,四海不宁。对于大明高层的三大政治势力——皇帝、阉党和东林党来说,这一年的开始,不是什么好兆头。 年初一,长兴县的民众起事,烧县署、杀县官,四海为之震动。 二月,日赤无光,天气异常,华北一带地震,连皇帝住的乾清宫也摇摇晃晃。天启受了惊吓,竟害起病来。 三月,杭州兵变。五月,福州又兵变。 魏忠贤方面,上一年渗透外廷大获成功,一气连扫东林多员大将。依附于他的一帮干儿干孙们见老爷子实力可观,都想借这尊神荡平东林。于是纷纷吓唬老爷子:“东林将害翁!”(《明史》) 魏忠贤做贼胆虚,知道东林已视自己为死敌,深恐遭到反弹。细数朝中,仍有叶向高、韩爌主持内阁,邹元标、赵南星、高攀龙把持部院,左光斗、魏大中、黄尊素当道言路,哪个不是对他虎视眈眈? 东林党这面,眼睁睁看着魏忠贤羽翼已成,权势远胜过正德时的刘瑾,内又有客氏相助,依侍上宠,力可拔山,怎能不忧心忡忡?眼看再退的话,就是全线崩溃,但想要反击,强弱早已易势位,胜负也很难料。 成败兴衰,必有一战。 双方蓄势已久,到天启年中,终于一触即发! 事起吏科的一次人事调动。 二月,吏科都给事中程注年任期已满,要升至另一职位。吏科的这个官职很重要,是组织部门的监察组总头头,明朝时俗称“科长”。品级不高,权力极大,在干部任免上有举足轻重的发言权。 程科长一走,空缺应按照职务次序,由给事中刘宏化接替。如果刘能够正常接替,则一天阴霾化为乌有,两派恶斗不至于这么早就爆发。不巧的是,刘宏化此时正遇到父丧,在外地出差路上直接就丁忧去了(回家守孝),须离职三年。他做不成这科长了。 左佥都御史左光斗,马上把这消息通知了他的同乡好友阮大铖。阮此时也不在京,正在老家探亲,按次序是应由他来顶上。 阮大铖,字圆海,怀宁人,万历年间的进士。他属于东林党一系,和左光斗、魏大中的关系都甚好,但为人浮躁,官瘾比较大,名声不是太好。在家乡一接到消息,未等假满,他就风尘仆仆赶回了京城。 但是事情阴差阳错有了变化。吏部尚书赵南星、刑部右侍郎高攀龙、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涟,三个人都对这个人选持有另外的意见。因为本年稍后一段时间,将有一次例行的“京察”,在京察中,吏科都给事中的作用举足轻重,而阮大铖显然不是合适人选。 干部调动,还是赵南星说了算。于是他另选了性格刚直的工科给事中周士朴出任这个职务;而准备让阮大铖平调至工科,顶替周士朴调走后的空缺。 但是天启没有批准这个推荐人选。有些史家认为,这是因为阮大铖没有升成官,愤而投靠魏忠贤,从中作了梗(见《明史·左光斗传》和《三朝野记》)。 事实上,阮大铖此时与魏忠贤还没有什么瓜葛(想投靠也不会这么快就见效)。 周士朴的受阻另有原因。在天启三年(1623),周曾多次上疏攻击苏杭织造(太监)李实侵权,影响了地方行政。还有,在天启三年六月,曾发生过千余名宦官喧闹工部大堂、为索取冬衣的事侮辱工部尚书钟羽正的事件。又是周士朴上疏斥责宦官跋扈,为钟羽正鸣不平。 这两件事,足以惹恼魏忠贤。在魏的鼓动之下,天启把吏部意见留中,不予答复。 吏部见皇上迟迟没有发话,知道周士朴不合上意。没办法,只好又推荐阮大铖。 这次批复得很快。但是阮大铖得不偿失,因为这么一折腾,全天下都知道他阮大铖实际上是不够格的。几乎所有的人都一致认定:从这次蹊跷的任命过程上看,这家伙一定是投靠了阉党。 阮大铖因得官而名誉扫地,不能自安——以东林分子而投靠阉党,这无疑比小人还卑鄙!在古代,官员就是再坏,也多少要点儿脸,假如名声太臭,一般是干不下去的。像前面提到的沈潅贵为阁老,但最初与魏忠贤交结时,也不敢公开化,只能偷偷摸摸。至于阉党的公开化,那还是在后来一党独大之后。 众口烁金的压力太大了!任职还不到一个月,阮大铖终于顶不住,请假回乡了。这个位置又空起来了。 赵南星考虑到下次“京察”将是与阉党的一场恶战,吏科的领军人物应该是一个硬骨头,于是又推出礼科左给事中魏大中,来顶这个空缺。 魏大中,字孔时,号廓园,是浙江嘉善县人。年轻时,他曾受业于高攀龙,万历四十四年中的进士。他出身贫寒,生活简朴,一贯注重名节。中了进士之后,也还经常徒步去拜访客人。在行人司任“行人”时,奉旨出使藩国或到各地慰问,都不惊扰地方。他在京中任职却不带家眷,家中只有两个老仆伺候。人一上班,家门就紧锁。想对他行贿的人,都畏惧他的清正,谁也不敢上门。 他在天启二年曾经两次与周朝瑞上疏弹劾沈潅,内容涉及客、魏。阉党对之相当忌恨。 吏部尚书赵南星很欣赏他的为人,常与之议事。魏大中也经常趁机向赵推荐正直的人士,因而他在东林党内威望很高。由于他写的奏疏逻辑严密,说理清晰,就连“三党”人物也不得不表示佩服。 阮大铖在家乡听说是魏大中来接了他的职位,更加窝火,疑心是高攀龙、左光斗、魏大中几个人在联手搞鬼。他痛定思痛,决定与东林诸人反目,从此投降阉党,出这一口恶气! 但是“投降”也得有门路才行,阮大铖找到了好友、刑科给事中傅櫆。傅櫆前不久因意见不合与东林交恶,投靠了阉党,还和魏忠贤的外甥傅应星认了“同宗”,相互间称兄道弟。 这条路,果然一走就通。 当然,后来也有人认为,阮大铖与东林反目不假,但并未实质性地投靠阉党。他日后被崇祯列入逆案,是东林烈士子弟恨其无行,强行将他扯入的。这可以聊备一说,但是,阮大铖在这个微妙时刻的所作所为,确实是极不利于东林党的。 也许是受阮大铖的情绪感染,傅櫆决定向魏大中这个东林老顽固下狠手了。 恰在此时,东林党的内讧又加快引燃了导火索。前面说过,东林党并不是一个严密的组织,只是一批观点接近的官员声气相通,他们不是铁板一块。在他们内部,因地缘关系形成了不少小派别,彼此有亲疏上的不同。 魏大中曾经有一次上疏驳斥过浙江巡抚刘一焜,刘是江西人,结果这一来,得罪了所有江西籍的东林党人。他们不顾大局,群起而维护老乡的利益,对魏大中颇有烦言。 江西籍官员章允儒与傅櫆是同事,听说傅櫆要上本参魏大中,就极力怂恿傅櫆赶快干。 有人给壮胆,傅櫆信心大增,于四月二十一日上疏弹劾魏大中。为了让魏忠贤高兴,他还把左光斗也扯了进去。 这个疏本,指责左、魏二人貌丑心险,表里不一,道德有亏。最大的证据就是勾结中书舍人汪文言,干乱朝政。 这个汪文言,是个很活跃的人物,官职不高,能量却很大。 傅櫆说他本名为汪守泰,原为南直隶徽州府歙县(今属安徽)一名库吏,因监守自盗被判遣戍,后来脱逃来到京师,改了名字,投奔王安门下。傅櫆还揭发说,左光斗明知汪文言的丑史,却为之隐瞒,引为心腹。魏大中更是拿钱供着他,让他招摇过市,招权纳贿。现在,左、魏二人口口声声要搞倒“权珰”,不过是以攻“权珰”为名而营私。他们俩把持选拔干部的大权,能升官的人全是出自旁门左道。正人君子倍受压迫。长此以往的话,必将祸国乱政。 奏疏上提到的这个汪文言。立刻被推到了前台。 汪文言的履历,是否真如傅櫆所说,不可考。可以弄清楚的是,汪文言本是一布衣,当过“门子”。因为门子是个贱役,没有前途,所以汪文言隐瞒了自己的历史,来到东林党官员于玉立的门下当了书吏,于玉立被贬官后隐居家乡,不知京中情况,就派汪文言进京广结朋友,了解动向。还为他捐了个“监生”的身份,以利于活动。 汪文言慷慨仗义、机灵能干,活动能力极强,加上又有于玉立的举荐,所以很快就与东林要人的关系十分密切。 他还结识了时任东宫伴读的王安,王安对他的才学很钦佩。他在王安面前,经常大言炎炎,品评人物,引得王安更是刮目相看。 那时正是万历史末期,东林党倒运的时候,正人君子被邪党驱逐一空。 汪文言偏就看好东林党,使出了一套纵横术,在齐、楚、浙三党之间“用间”,也就是散布谣言,大施离间计。弄得三党人士疑神疑鬼,彼此猜忌,竟在内讧中丧失了战斗力。 移宫案前后,汪文言奔走于王安与廷臣之间,起到了联络员的作用,为护驾也是间接立过功的。东林党对他大为赞赏,不少人把他引为知己。 而“三党”回过味儿来之后,当然对汪文言恨之入骨。堂堂朝士,竟被一个小角色玩了个团团转!大家就都憋着劲头要整死他。 天启元年(1621)九月,王安被害。汪文言骤然失去政治屏障,立刻就有顺天府丞邵辅忠出面弹劾他,导致他丢了“监生”的身份。汪文言见势不好,赶紧开溜,哪知道一出北京城,又被御史梁梦环弹劾,被逮下狱。好在那时东林党势大,他在监狱中没吃多大的苦。 折腾了一回,最终还是无罪释放。汪文言锐气不减,玩得更欢了,跟公卿大老们频频交游,一时门庭若市。 这颗政治新星,甚至还引起了首辅叶向高的瞩目,在请示了天启后,让他当了内阁的中书舍人(内阁秘书,从七品)。韩爌、赵南星、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人更是与他交情甚厚。 傅櫆这次决定向东林党发难,所选的两个目标都是硬派人物,因此能不能奏效,他心里不是太有底。在他的弹劾疏中,把这个小小的汪文言拿来做突破口,是想打击对方的软肋——柿子要捡软的捏,老官僚一般都深谙此道。 汪文言也确实该着在这一轮冲突中最先落马,因为成为“突破口”的一切因素,他都具备:官职低(帮他的人就少)、经历复杂(容易挑出毛病)、知名度高(打击他能起到震撼效果)、与东林关系密切(能起到株连作用)。 拎出这个人来,是傅櫆经过精心考虑做的选择。 据说,这背后是阮大铖出的主意,因为他与汪文言同是南直隶(今安徽、江苏)人,最知道汪的底细。另外也有史家认为,是魏忠贤及他的“领导班子”盯上了汪文言,早就想用他来牵出东林一大批人,这次打他就是由魏忠贤亲自授意。 这两个说法,在事实上都有可能。 但是这个精心策划的奏疏,起初在天启那里一点儿作用也没有。他根本看不出里面有什么名堂,也懒得动脑筋去想为何有这样一个东西上来。平日里,廷臣们互相攻击的折子他看得多了,不愿再做裁判了,就把傅櫆的奏疏交给司礼监去处理——爱怎么弄就怎么弄吧。 魏忠贤见到这份奏疏,大喜。他和外廷的爪牙冯铨、霍维华、杨维垣等讨论了很久,才定了处理意见。几个人看这个折子,并没有抓住左光斗、魏大中的要害,连“貌丑”也成了罪名,显是强词夺理。如果立刻就下诏处置左、魏,人心不服,容易生变。但是汪文言不同,汪的问题就太多了。拿下汪文言,让汪自己咬出左、魏,然后再来治左、魏的罪,东林就不大好说话了。 首战务求必胜。魏忠诚贤对这次出击非常谨慎。 于是,“领导班子”拟了一道中旨,由天启名义发下,将汪文言逮入锦衣卫诏狱“鞠问”,左、魏则不问。 但是左光斗、魏大中无缘无故吃了这一闷棍,当然不服。第二天,两人就分别上疏自辩,并大揭傅櫆之短。他们要让天启明白,傅櫆这么干究竟是何居心。 左光斗说,傅櫆的目的,就是要掀翻刚推举上来的吏部和吏科的几个“正人”。魏大中则怒斥傅櫆为“小人之尤”。 东林方面,已经意识到汪文言问题的严重性——这个口子,决不能开。一向稳重、温和的叶向高采取了相当决然的态度,向天启提出了辞呈,说授予汪文言中书舍人的官职是他一人的主张,倘若有罪,“尽罪臣一人,而稍宽其他,以释宫府之嫌而消缙绅之祸”。 他提出辞职,当然不是真心,而是以退为进,提醒“宫府之间”也就是皇权和内阁行政权之间已出现了裂隙,请皇帝注意。 首辅的这个姿态异乎寻常,天启这回是看懂了。汪文言案涉及到的几个人,不仅是朝中一派的重要人物,也是国家栋梁,犯不着为一个小吏和大臣们掰脸。于是他马上下诏挽留,走了个君臣之间必要的过场,让叶向高不要三心二意。而对左光斗、魏大中的自辩疏的批复,也温言相劝,说他们“心迹自明”,还是安心工作为好。 皇帝的态度很明确:没你们什么事。 可是这一来,就苦了汪文言。他一个人在狱中,东林方面的人现在谁也不好出面来营救。 叶向高做了一点儿努力,上疏请求把汪移交给刑部审讯,把他弄到自己能控制的范围里来,省得出麻烦。但报告上去后,没有下文。 左、魏二人一向珍惜名誉,当此之时,自然要矢口否认与汪文言有什么利益纠葛。左光斗的自辩说得很清楚:“臣官阶已崇,不藉延誉,何事引为腹心?”——我官已经做得很大了,不需要再扩大美誉度,凭什么要把那小子当成心腹? 但是,把汪文言扔在那儿不管,对东林党来说,也实在是太危险。东林人士里有一位御史黄尊素,深谋远虑,感觉情况不好,便跑去找到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刘侨,关照他说:“汪文言不足惜,不可借此案而移祸缙绅。”这是关键的底线:那小子的死活都无所谓,但不可以在供词上牵连到廷臣。——小人物玩政治,一般都难逃可悲的下场。 刘侨素与东林人士关系不错,当然愿意遵命。在他的操控下,汪文言的供词果然没有牵涉一个人。明朝的司法这个东西,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捏橡皮泥的专业,怎么捏,怎么是。 当魏忠贤拿到供状一看,愣住了:居然连汪本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天启本来就对这案子就不大感兴趣,至于汪文言供词说了些什么,他就更无所谓了。这可把魏忠贤气得要吐血,精心策划的一场攻势,到关键一环,被人给轻松地化解了! 魏忠贤一时无计可施,只能鼓动天启下诏,把汪文言狠揍一百棍,出一口恶气。 没过几天,他又鼓动天启免了刘侨的职,让自己的走狗许显纯来接替。今后可再不能有这样的疏漏了。 19杨涟豁出性命孤注一掷 这次的汪案,旋起旋落,前后还不到十天时间,天启可能根本就没记住这个小芝麻官的名字。魏忠贤没能得手,好像也就算了,仅仅调整了锦衣卫的人事。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但是东林党人却感到了不祥的气息。“事虽获解,然正人势日危。”(《明史·杨涟传》) ——他们担心得有道理。后来的事证明,这是老天爷最后一次照顾汪文言了。再起大狱时,岂止是他,更大的人物也难逃厄运。 魏忠贤现已成刘瑾第二,对东林党的彻底围剿旦夕即至。名列东林的官员们,现下有三条路可走:一是倒戈,但这一班人绝不肯为。倒戈比中间人士的投靠还要可耻,没有人能背得起这样沉重的恶名。二是退隐,若不在朝中,受打击的可能性要大大减低。人在官场受到攻击,往往是因为你挡了人家的道。你若退休,让开这道,则人家的仇恨程度会大大降低。大不了削籍,撤消你的老干部身份,但是性命可保。三是不作为,示敌以弱,换得安宁。但是两派成见已深,树虽欲静,风不可止,最终可能还是个死。 东林人既然自诩为君子,上面的三条路,就绝不能走。所以,他们从总体上看根本没有退让的意思。在他们的观念中,斧钺加颈,大不了一个碗大的疤。 这是一批信仰真孔孟的人:“杀生以成仁(《论语》)”,“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宁愿好死,也不赖活着。 天启四年(1624)初的形势,实在让东林党人睡不着觉——魏忠贤操纵皇权的技巧越来越高;三党残余分子几乎全部投奔阉党,阉党之盛,很难看到它覆亡的可能。于是水往低处流,人也不见得愿往高处奔,大家就都一齐不要脸吧。众人不要脸,总比一个人不要脸更理直气壮些。 东林党的势力,只剩下几个孤零零的山头——吏部、都察院。可是这几个权力部门,怎能抗得过泰山压顶的皇权? 压力之大,令人窒息。因为皇权制度是刚性的,没有减压阀,所以天启四年的朝局就成了个压力超负荷的大锅炉。 五月,一个偶然的契机,明朝的政治锅炉轰然引爆了! 五月下旬,因为一件小事,天启对魏忠贤发了怒,令他出宫,在私宅中闭门思过。是因为什么事,不可考。总之,魏大珰也遇到了“伴君如伴虎”的问题。 机不可失啊! 时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杨涟,决定出手了。 杨涟是个一触即发的刚烈汉子,天启二年(1622)起复回京以后,他已经几次险些忍不住了。忍到现在,实不能再忍。环视朝中,东林干将,走的走,未走的也因曾被弹劾而不好开口。内阁里说话还算有些分量的叶阁老,则对魏忠贤持怀柔政策,根本指望不上。 那么,我不下地狱,谁还能下? 他要给魏忠贤来一家伙!博浪一椎,易水一别,志士千古立德,就在此一举。 他和左光斗、魏大中等一干人商量了一下。左、魏都没有什么异议。杨涟确实是一位重量级的狙击手。他的优势有二:名望高,阉党反击起来比较难;皇帝对他非常信任,有可能一击而中。 但是东林党中,也有人决不赞同杨大人去冒这个险。 御史李应升头一个不同意,他的看法是杨涟身为东林重镇,是旗帜式的人物,不易轻动。因为倘若一击不中,那就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东林势必土崩瓦解。还不如由他李应升来打头炮,万一失败,不过是牺牲一个人,不至于牵动全局。 老谋深算的黄尊素也不赞同,并且已经预见到杨涟此举的严重后果。他对魏大中说:“若清君侧,必有内援,请问杨公可有?若此疏已发,则我辈死无葬身之地矣!” 以前嫌叶向高太过温情的缪昌期,也不赞成这个极端行为。他对左光斗说:“攻击内珰,成败只差呼吸之间。若一击不中,则国家随之败坏。今宫内无援手之内侍,外廷无主持之大臣,万难成功!” 没有内援,就无法离间天启与魏忠贤的关系,这确实是此次行动的致命劣势。李应升、黄尊素两人,显然是深谙宫廷斗争规律的老手,分析得不错。以前刘瑾倒台并死得很难看,是因为内廷发生了内讧,外廷借势而上。真正能干倒权阉的力量,须是他的同类。外廷的舆论,只不过是一个催化剂。 因此,杨涟此举的效果,不能不令人担忧。 听了他们的话,左、魏二人的心情不由也由晴转阴。 但是杨涟已欲罢不能。在东林的内部,也有温和派与激进派之分。像叶向高、黄尊素、邹元标等人,都是温和一路。但是,正因为他们温和,在激烈的党争中,话语权就就不够硬气。甚至有人据此论证:叶向高根本就不能算东林一系。 杨涟则是个典型的激进派,他的好友曾把他比喻为“虎”。对魏忠贤这样的政治杂种,他早就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堂堂的国家精英,与这样无卵的小人周旋,就已是奇耻大辱,更何况还要日日在他的威势下生存! 天启二年(1622)回京后,杨涟就想面奏天启,请赐尚方剑诛杀魏忠贤。这在古代,叫做“请剑”,也就是豁出命来直谏,有他无我,与奸人拼一回命。但那次“请剑”,被亲友们苦苦劝住。 此次他也知道并不是最佳机会。但是,恶人可以日日作威作福,好人却要日日忍耐下去,天理又何在?自古的道理,都是说邪不压正,为何临到我辈,就要看恶人的脸色苟且存活? 他不是不知道这是孤注一掷,他不可能不知道后果难测,但是—— “此时不言,迨至逆谋已成,请剑何及?无使天下后世笑举朝无一人有男子气!” 这就是杨涟,这就是万古的忠义! 当今之世有人议论,说正是由于杨涟的冒进,才触动了魏忠贤的杀机,进而酿成惨祸。这观点当然可以商榷。但另外有人说东林党天真,轻率,近乎白痴;则不知用了这些恶毒的词汇,能解何人心头之恨?能泄何种无名之忿? 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难道就是迂执? 奸恶当道,有人甘愿将头颅一掷,说一声:我不服!这难道不是汉子? 我以为,策略不策略的可以讨论,但杨公之正气不容怀疑! 正因为没胆抗争的人太多,正因为附逆谄媚的人太多,才有豺狼狂奔于人间、歹徒奸贼挡于道、土豪劣绅扼住小民! 如果众生全无血性、苟活就是真理,则历史将永远是暗无天日史。 这样的一群无骨之人,居然还想乞求永世的幸福,可能么? 指责杨涟,也是要讲一点资格的! 天启四年(1624)六月初一,杨涟开始发动,把写好的奏疏由会极门递进了宫内。文书房的宦官展卷一看,目瞪口呆。这道奏疏,罗列了魏忠贤二十四大罪,其措辞之严厉,其上疏人官职之高,都乃前所未有。 高压之下,百鸟静音。此疏一出,震天憾地! 奏疏的最后一段,杨涟画龙点睛,直指要害——凡此逆迹,昭然在人耳目。乃内廷畏祸而不敢言,外廷结舌而莫敢奏。偶或奸状败露,又有奉圣夫人为之弥缝(掩饰),更有无耻之徒攀枝附叶,依托门墙,表里为奸,互为呼应。掖廷之内,知有魏忠贤而不知有陛下。即使大小臣工,积重之所移(受习惯势力影响),积势之所趋,亦似不知有陛下,只知有魏忠贤者。如此下去,羽翼将成,骑虎难下,太阿倒持(大权旁落),主势益孤(皇权日益削弱),不知陛下之宗庙社稷何所托? 杨涟最后说:恳请陛下大奋雷霆,集大小文武勋戚,令刑部逐款严讯,以正国法,以快神人。奉圣夫人亦并令居外(把她撵出宫去),以消隐忧。臣死且不朽!——好个“死且不朽”! 有壮士豪气如此,奸人才略有胆怯,不至使世界黑到彻底! 这是东林党对魏忠贤发起的一次总攻。以我们今人的眼光来看,所列罪状,无非是“乱朝纲”。其实东林党的最高理想,就是忠君。这个“忠君”,并不是愚忠,不是皇帝说啥就是啥,而是要维护皇权制度的正常化。 魏忠贤所干的,确有伤天害理的事,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他破坏了秩序。中国古代的皇权制度,从总体上说是专制的;但其细部运作规则,到明代已有相当的民主化与合理程序。内阁首辅如果专权,尚且会引起激烈反弹,魏忠贤以太监身份专权,当然为正直的廷臣所不容。 张居正专权,是为了“事功”,为了提高效率。翻译成现代语言来说,就是为了“做好事实事”。因此他能用“正面理由”压制住反弹。而魏忠贤的专权,则看不出这个趋向来,所以没有可以堵住人嘴的理由。 东林的反击,抓住的是他“违反制度”。这问题说得对不对,要由皇帝来裁判。 杨涟写好奏折后,本想趁早朝时直接递给天启,以快打慢,让阉党措手不及、无从应对。这些罪状,一条两条打动不了皇上;二十四条,总能让他有所触动吧?只要天启下令对其中一两个问题进行调查,事情就有胜算。 但是不巧,第二天皇上传旨免朝。 杨涟立刻陷入两难状态。他写这疏,在东林内部已有一些人知道,他怕耽搁下来,会被东厂侦知,或有不测。于是杨涟决定,将奏疏按常规投入会极门。这里是京官上疏和接批复的地方 可是这就有一个致命的后果。魏忠贤专权以来,已经形成了一套文件收发程序,递进会极门的文件,很快就会到达魏忠贤和他的“领导班子”手里,皇帝是不会先看到的。 这奏疏一进,魏忠贤马上就可以布置反扑,主动权立刻易位。 杨涟应该完全知道这个后果,但只能豁出去了。他估计魏忠贤还不敢把这折子压住不让天启知道,只要奏疏在走程序,事情就还有可为。 为使事情更有把握,杨涟明知叶向高不同意他写这份奏疏,也还是不得不去见叶向高,争取他的支持。 杨涟对叶说:“当今魏忠贤专权,国势衰落,叶公您为首辅大臣,应向皇上奏请,将魏忠贤杀皇子、嫔妃之事按大逆处分,以清君侧。若现在不图,贻祸将大,国家置相又有何用?” 但是这个激将法没有生效。叶向高不愿意听这种话,只是说:“我老迈,不惜一身报国。但倘若皇上不听,公等将置于何地呢?” 那个门生缪昌期也跑来劝他,趁热打铁也上它一本,一举干倒魏忠贤。叶向高不愿意,只说是留着自己,万一形势逆转,还有人出面周旋,不至于全军尽没。 阁老看不出魏忠贤有那么坏。 与叶阁老的态度相反,杨涟的奏疏一上,内容传出,满朝士人欢欣雀跃。 国子监(中央大学)的官员与千余学生,闻之拍手称快。因为众人争相传抄杨涟奏疏,京师竟一时洛阳纸贵! 有人高兴就有人哭,让我们来看另一方的情况。 杨涟的奏疏句句指实,任何一条追究起来,都能要他魏大珰的脑袋。奏疏当然很快摆到了他面前,他让“领导班子”成员念给他听。待身边太监战战兢兢念完,魏忠贤吓得面如土色,两手发抖,把奏疏抢过来狠狠摔在地上,竟号啕大哭起来。 老贼终于知道了:匹夫发怒,也是不好惹的! “领导班子”的几个人赶紧安慰道:“公公休怕,今谋逐走杨涟,便可无忧!” 唉,魏公公怎能无忧?杨涟奏疏,打的正是他的软肋。今春以来,天灾人祸,同时也是他魏忠贤大不顺的时候。他有一次策马在宫中飞驰,路过一座便殿,惊了圣驾。天启很恼火,张弓搭箭,一下就把他的坐骑射死。前不久,又因小事恼他,将他放归回私宅思过。皇上的脸,说变就变,连个逻辑都没有。这都不是好兆头。 杨涟偏就选在君威难测之时,放出这一箭,是在要他的命。 事情捂不住了,该如何周旋?内廷有他们几个“领导班子”在,可以设法忽悠;而外廷完全没人帮着说话,也不行啊! 魏忠贤首先想到的,是去求首辅叶向高,叶阁老终归与那些不要命的家伙有所不同。但是转念一想,不妥。叶向高固然不是东林激进派,但是以其三朝元老、当朝首辅的身份,清誉最为重要。此次没跟着杨涟发难,已属难得,若想让他出头为自己说几句好话,怕是没门儿! 于是,他想到去求次辅韩爌。 之所以去求韩爌帮忙,老魏自有他的考虑。首先,韩爌虽也是个直性子,但毕竟不是东林党人。在“红丸案”中,人人都怀疑当时的首辅方从哲指使人害死了泰昌帝,惟有韩爌与杨涟坚持有一说一,为方从哲做了解脱。他和东林之间,有一定的距离,这就好做工作。 其二就是,叶向高迟早要去位,腾出来的位置必属韩爌无疑。一个新任首辅,一般都希望在内廷有个合适的搭档,此次去求韩爌,晓之以利害,也许韩大人能出手相助。 小人度君子,除了拿利益标准来衡量,就不知世间还有所谓正义在。魏忠贤万想不到:在韩爌那儿碰了个灰头土脸! 当日,魏忠贤放低了身段来到韩府,带笑求道:“韩公,非你不能止住众口,请公多留意。” 韩爌一口回绝:“非也,吾不能!祸由公公自身起,还请自便!” 阉竖居然能求到自己府上来,韩爌觉得是受了奇耻大辱,没给他什么好脸色。 魏忠贤几乎当场气晕。罢罢!现在不是跟你老韩斗气的时候,他扭身就走。 可是,事急矣!火已燎到了眉毛上,又如何是好? 该死的杨涟振臂一呼,数日内已有六部、都察院、科道大小官员群起响应。大到尚书(部长),小到给事中(科员),联名写本,交章弹劾。文书房的桌子上,满桌都是,先后竟有一百余疏! 其时,群情激愤,切齿怒骂,各疏无不危言激切! 南京兵部尚书陈道亨卧病在床多年,闻杨涟有疏,扼腕慨言:“国家安危,诚在此举!吾大臣不言,谁为言之!”第二日就奋然到署,联络南京各部院九卿(各部院一把手)联名上奏,痛陈其罪。 朝野上下,同仇敌忾! 神州之正气,已成烈火燎原之势。 在阉党一派中,也有挺不住的了,哀叹大势已去。其间竟有立即倒戈者,参奏起主子来了。其中首推锦衣卫佥事陈居恭,他本是在杨涟奏疏中提到的阉党一员。杨涟说他是为魏忠贤“鼓舌摇唇者也”。结果,陈居恭在惊恐之中,“亦惧于众议,具疏参珰”(《三朝野记》)。 天欲堕啊,奈何,奈何! 这边杨涟听说奏疏已落入魏忠贤之手,愈加激愤,于是预备起草第二封奏疏。等天启上朝,直接面奏,要求当廷对质,看你更有何计? 当时东厂耳目无孔不入。杨涟有了这个想法,并未很好地保密,“外廷遂喧传其说”,被东厂迅速侦知。 千钧一发,不容喘息! 魏忠贤及其“领导班子”立即进入了紧急状态。他们在整个专权时期,险些翻船的时候,就这一次。几个人费尽心机,终于想好了一套办法。 首先就是设法将天启与大臣们暂时隔绝开来。 在杨涟上疏后,一连三天,魏忠贤想尽了法子忽悠天启,不让他视朝。 到第四天,皇帝不能不出来了。 一大早,众大臣列班站好,引颈等待皇帝出来。鸿胪卿展自重请示杨涟:“面奏当于何时?以便唱引。”这个司仪官想要安排一下程序。 他话音刚落,忽喇喇从里边涌出来一群人来。众臣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一百多名“武阉”(武装太监)衣内裹甲,手执金瓜钢斧,拥帝而立,虎视眈眈注视着杨涟! 接着有值班太监传谕,令杨涟所站的左班御史诸臣,不得擅自出班奏事。 甲光耀眼,刀斧林立。看样子谁要是敢乱说乱动,立时就得毙命刀下。 见到这个阵势,就连铁汉子杨涟也不禁目慑气夺,对众人说:“姑徐之。”——还是改天再说吧。 明代文秉所撰《先拨志始》曰:“于是忠贤之党知外廷不足畏,遂肆毒焉。” 可惜,铮铮铁骨的杨公,也中了魏忠贤的招,痛失良机。草民我倒不相信杨大人会被刀斧所吓倒,估计他是考虑:如此严峻的阵势,其他人必不敢放言附和,他面奏的声势就会大打折扣,因此才决定徐图之。 但,机会只有这一次。 民气可用之时不拼死一搏,日久心散,正人君子就将为俎上鱼肉了! 阉党核心研究出的第二个办法就是,一定要蒙住天启,让他发话压住对方。 就在魏忠贤争取到的这三天时间里,为了忽悠天启,他特地带着“领导班子”去求见。客氏知道事态严重,也跟着来了,立在一旁压阵。 一见到天启,魏忠贤马上跪下号啕大哭,好似做儿女的在外边受了人家的欺负。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外边有人百方要害奴才,且毁谤万岁爷!”接着就叩头不止,请天启允许他辞去东厂提督之职。 天启不知缘由,莫名其妙,对他说:“前几天有个姓沈的科道官参你滥用立枷的事,你是怎么说的?” 天启还以为是魏大叔管东厂没经验,管出了麻烦。 魏忠贤支吾其词,憋了半天,才把杨涟参奏他的事情说了出来。 “哦?”杨大胡子怎么会来这一手?天启很感兴趣,叫掌印太监王体乾把杨涟奏疏念给他听。 注意,这是非常吊诡的一个历史细节—— 天启帝在这个时候,为什么不自己看奏疏? 有史家认为,这是因为天启基本是个文盲,或者识字不多。但实际上,他在年幼时是上过学的,登极之后,更是接受过豪华阵容的教育。有这三年半的高端熏陶,说他不大识字是不客观的。 不亲自看文件,只不过是个习惯。让人家念,他听,听完了做指示。 几年来,天启一直就是这么问政的。阉党核心钻的就是这个空子。 王体乾煞有介事,捧起杨涟的奏疏就大声朗读。这是考验心理素质的关键时刻,阉党全体的身家性命都系于他一身——这家伙面不改色,把要害问题全部略过,只念了其中的枝节部分。 天启的思维有一点儿不同于常人,但决不是弱智,他听了一遍,觉得不对呀!这杨大胡子的奏疏,怎么净扣大帽子? 实质问题,基本没有。上纲上线,言过其实。 天启听了个懵头懵脑,直眨眼睛。 客氏见事情有门儿,赶紧在一旁替魏公公“辩冤”。王体乾、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等也轮番帮腔。 这一通“挺魏大合唱”把天启给唱晕了。 凭心而论,在这个问题上,天启在他所能得到的信息前提下,还是动了一番脑筋的,处理得并不莽撞。首先,他看魏忠贤这个委屈的样子,觉得可怜。 于是,很快就有上谕传出,“温旨留忠贤”,也就是好言好语对魏予以挽留。上谕里还说:“闻言增惕,不一置辩,更见小心。”(《国榷》) 听这口气,好像是家长劝诫子弟如何更好地做人似的。 但是这里有个问题:杨涟的上疏在前,至今却还在“留中”;魏忠贤的辞职在后,批复却先下来了。这个程序是颠倒的,不合规矩。首辅叶向高在此时采取了一点儿主动,他以这为理由上了一份“揭帖”,也就是不公开的小报告,请天启赶紧把杨涟奏疏发至内阁,由阁员讨论后,票拟处理意见。 他做的这个姿态非常策略。对魏将如何处置,他并没有态度,只是催促皇上按程序办事。只要把杨涟的奏疏发下内阁,他就可以视形势发展而定一个处理的基调了。或左或右,可以到时候再看。这样一来,两方面的势力都将对他寄予某种希望。 可惜,首辅大人的这点儿小权术,瞒不过客、魏。在天启那里一“过关”,下一步应该怎么干,他们已经了然。 魏忠贤定下了一个方针,那就是“稳住局面、各个击破、全面清洗”。对东林党他也看明白了,这是一伙怎么也“消泆”不了的家伙,不赶尽杀绝,便永无宁日。 他知道首辅大人是要争取主动权,于是就一天三遍去忽悠天启,说这事情就不必阁老插手了吧,省得节外生枝。 天启也不愿意再费脑筋了,就问:你说怎么办? 魏忠贤提议:杨涟杨大人就喜欢图个好名儿,听见风就是雨的,可不能让他们再闹了。这次让阁臣魏广微起草一道谕旨,把事情压下,就算了。 天启说,好!他们要是再闹怎么办? 魏忠贤当然有对策。 我估计,六月初五日天启“武装护卫上朝”的点子,就是魏忠贤在这个前提下想出来的。 否则,天启并不是没脑子的人,怎么能随便让百名武阉跟他上朝。他如果不明白这举动的意义,是不会充当其中一个角色的。 魏广微受命拟旨,正中下怀。此前有东林赵南星三次拒见,现又有杨涟上疏讥讽“门生宰相”,看来自己与东林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东林既然不容人,他只有跟着魏公公干到底了! 因为心里有气,所以草稿一挥而就。他不敢大意,又推敲再三,然后念给魏公公听。再根据魏公公的指点,略做修改,最后把稿子交给天启批准。 次日,杨涟的奏疏发下,并附有“严旨切责”。圣旨曰:朕自嗣位以来,日夕兢兢,谨守祖宗成法,惟恐失坠。凡事申明旧典,未敢过行。各衙门玩愒成风,纪纲法度,十未得一二。从前奉旨一切政事,朕所亲裁,未从旁落。至于宫中皇贵妃并裕妃事情,宫壸严密,况无实实,外廷何以透知。这本内言毒害中宫、忌贵妃皇子等语,凭臆结祸,是欲屏逐左右,使朕孤立于上,岂是忠爱!杨涟被论回籍,超擢今官,自当尽职酬恩,何乃寻端沽直?本欲逐款穷究,念时方多事,朝端不宜纷扰,姑置不问。以后大小各官,务要修职,不得随声附和。有不遵的,国法具在,决不姑息。——这一篇文章,做得简明扼要。里面透出一些很有意思的信息。 里面大约说了三层意思。一是,皇上我从来就没有大权旁落;二是,宫中的事都是道听途说;三是,杨涟纯属无事生非,大家都不许再提了。 魏忠贤这一伙,确实是揣摩透了天启的态度,这里既没有给杨涟上太高的纲,只说他“沽直”,想买个直谏的好名声;同时也未予以处罚,不过是吓唬了大家一下。 再看里面对杨涟奏疏的驳斥,就看出名堂来了。圣旨只提到了迫害后妃、皇子之事,别无其他。敢情王体乾最多只念了“二十四大罪”里的一至十条,其中涉及罢黜正直官员的部分,可能还给略掉了。否则以天启的身份,对杨涟议论人事问题不可能不驳。 这道圣旨没有多说(说多了自己也没理),只起到个表态的作用,这就够了。大臣们知道了皇帝的态度,自然稍息。以后的事,再慢慢来打理。 看来,就行政手段的熟练、进退有据的策略、文章修辞的严谨来说,阉党也不是白给的。 圣旨下来后,舆论大哗。一方面群臣不服,弹劾魏忠贤的奏疏还在不断飞来;另一方面,正直之士悲愤莫名。南京的尚书陈道亨叹道:“此何时?尚可在公卿间耶?” 他立刻写了辞职疏,力辞而去。 东林党中的温和一派,则深为杨涟的失误而惋惜。据说,黄尊素看到杨涟的疏文抄件后,跌足叹道:“疏内多搜罗那些宫内风闻之事,正好授人口实!” 杨涟之所以提到后妃被迫害的事,估计是想用跟天启有切身利益的话题,来引起天启的警觉。但是,做皇帝的,几乎都很忌讳外臣谈起“朕的家事”。就算是有这回事,也家丑决不可外扬。 有这一层心理存在,杨涟的奏疏,就很难取得天启的认同。 而且魏忠贤果然也就是利用宫闱之事,对杨涟进行了反击。 这一仗,东林的攻势是失败了。虽然看起来,群臣说了那么多狠话,也不过是被批评了一下,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但是这件事标志着,靠舆论已经是扳不倒那位大珰了! 因此,大获全胜的应该是阉党。 就在“武装上朝”成功的那天下午,魏忠贤心情舒畅,特邀天启到南海子去玩。 一干人等登上龙舟。伞盖之下,美酒加好茶,看水光滟潋,听萧鼓悠扬,端的是人间好世界。 歌舞看够了,魏忠贤又请皇上看练操。他亲执帅旗,调兵遣将。 那岸上列队而出数千武阉,衣甲鲜明,意气昂扬。听得魏爷爷一声号令,立刻炮声震天,鼙鼓动地。各路军马回环移动,变换阵形。 看着这支精壮的队伍,没心没肺的天启只是乐:当皇帝的感觉,咋这么好? 操毕,天启一高兴,下令大赏三军。魏忠贤便趁机给自己来了一番表功,天启深许之,眷宠之意愈厚。 主子看奴才,越看越觉得乖。哪里不是如此? 20送上门来找死的工部万郎中 却说东林一击未成,大家并没有马上消沉。不断有人到叶向高那里去劝说,希望能由他出面,再来一波攻击。 首辅若发话,皇上总要给点儿面子,只要打在了点子上,未尝不能取胜。 群臣来到叶府,向叶向高施加了不小的压力,但这位阁老自有他的一定之规。他说:“大洪(杨涟的字)的奏疏未免草率。魏公公那人在皇帝面前也常有匡正之举。比如有一次,鸟飞进了宫里,皇上架了梯子准备去抓。魏公公当即死死挽住皇上衣服,不让皇上爬上去,说此举甚不合礼。又有一次,他看见皇上赐给小内侍一件绯衣(大红袍),就叱骂那小内侍:‘绯衣是大臣穿的,即使为皇上所赐,也不准穿!’可见魏公公也相当较真,很难再有这样小心谨慎的人伺候在皇帝的左右了。”座中的缪昌期惊愕不已,倐然起身,正色道:“是谁说了这话来蒙骗师翁?这种人一定要杀!”叶向高闻言语塞,脸色大变。 那缪昌期据说是蒙古血统,人都60多岁了,血性仍未泯,做事偶有大异于汉人之处。他当时担任的,是掌太子奏请、讲读事宜的“左春坊谕德”,一个从五品的闲职。朝中斗争,多大的雨点也砸不到他头上,但是他偏不袖手,非要与阉党不共戴天。 有人将此事告诉了杨涟。杨涟对叶向高的模棱两端大为恼怒。 叶向高听说杨涟发了火,甚为不安,连忙给御史李应升写了一封信,辩白自己并非对杨涟有恶意。 杨涟看到此信后,益发激愤,想把信的内容公之于众。后经缪昌期的极力劝解,方才作罢。 在这次风波中,阉党一方几遭灭顶之灾,所以人人同仇,行动张弛有据。而在东林方面,两大巨头意见不一。在朝中位置最高的叶向高,心存侥幸,不肯借势一击,以致人心很快涣散。两下里的较量,结局已不难预料。 叶向高与激进派不肯统一步调,是有历史原因的。从万历后期起,历任内阁首辅大都吸取了张居正死后遭清算的教训,不大愿意揽权。而六部从嘉靖年间起被内阁压制已久,早就想伸张独立行政权。两个因素交合,导致了相权有很大削弱。 到了叶向高这里,由于他本人软弱,内阁就更是指挥不动吏部等有实力的大部了。 就在这一年的春天,吏部尚书赵南星整顿吏治,高攀龙附合之,一时间大刀阔斧,任免干部根本就不和内阁打招呼。叶向高相当不满,就托病不出,任由赵南星去碰壁撞墙,决不施以援手。 此次攻魏也是同样,杨涟事先跟东林的左光斗、魏大中、李应升等都进行过商议,惟独不跟首辅过话。叶向高也自觉很没面子。 两拨人在策略上有了裂隙,叶向高就故意在对魏立场上向后退了一步,根本不主张将魏一棒子打死。他算准了杨涟此次出击确实够魏珰喝一壶的,但必不能达到预期效果。于是就作壁上观,只等着形势一变,由他自己来出马收拾局面。 因此,他当时把“主调停”的调子唱得老高,就是在为下一步做铺垫。 杨涟上疏10天后,朝中风波略有平息,从表面看,东林与阉党双方是僵住了。叶向高认为自己出面的时候到了。 六月十一日,由他领衔,全体阁臣联名奏了一本。奏疏的前半部分把魏忠贤的政绩夸了一通,然后提出一个居心叵测的建议:“陛下诚念忠贤,当求所以保全之,莫若听其所请,且归私第,远势避嫌,以安中外之心。中外之心安,则忠贤亦安。”(《明熹宗实录》) ——皇上您牵挂着魏忠贤,就应设法保全他的名节。最好的法子就是批准他的请求,暂时放归私宅,远离权力中心,自然也就避开了嫌疑。中外再没人折腾了,他本人也就安定了。 这个折子的要害,是要让魏忠贤去位。前面的一番恭维,都是下套。 我很奇怪:这样一个别有用心的奏疏,是怎么取得内阁两派人物一致同意的? 韩爌、朱国祚等人好说,他们明白这是先给个甜枣、再狠打一巴掌,是变相的“驱魏”。然而顾秉谦、魏广微怎么能够同意? 只有一个可能:按照明朝内阁的惯例,所谓联名,那是无须事先征求意见的,首辅想要大家联名,也就是打个招呼而已。大家都是同僚,一般都给个面子。 私下里,这两员阉党大将,恐怕早就把上疏的意图给魏公公分析明白了。 叶向高这是使用了很标准的“调停”手段。在他的观念里,如果事情最后是这个结局,那么一切无事。魏公公去养尊处优,朝政大权还给内阁。 不要小看这个放回私宅,这是对有权有势的太监的莫大恩典。明朝的皇帝怕宦官退休后回到乡里什么都讲,泄露了宫廷机密,所以年老的宦官都统一养在皇城周围的寺庙里,集体养老,不得回乡与家人团聚。 可是,天启和魏忠贤都是不按照牌理出牌的人,一个是明朝的“80后”,一个是“无知者无畏”。他们和叶向高“尿不到一壶里去”。 天启觉得这是出了个馊主意——老魏怎么能走? 魏忠贤则把叶向高的意图品味了又品味,发觉老奸俱猾的家伙原来在这里! 让我回私宅养尊处优?那不是等于剥夺了权力?人一失权,还不是任人宰割?那时候一个小小的衙役就能把我给收拾了,哪里还能有一万名武阉为我保驾护航? 叶——向——高! ——你很阴啊。 如果说,此前魏忠贤出于顾忌或从大局考虑,还没把叶向高视为敌人,而是把他列入了统战对象,多少保持了表面的尊重;而从这一刻起,首辅的名字就上了老魏的黑名单。 魏忠贤的反击来得很迅速。叶之图谋,必须瓦解。他授意爪牙徐大化矫诏,以皇帝名义为魏忠贤做了一个评功摆好的总结,然后,作为批复与叶的联名奏疏一并发下。 批复说:“举朝哄然,殊非国体。卿等与廷臣不同,宜急调剂,释诸臣之疑。”(《明熹宗实录》) 因为奏疏是联名的,署名人还包括了两名阉党,所以批复的语气还算比较温和。但是里面透露给叶向高的,却是一个重重的警告! 叶向高千算万算,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皇上也好,魏忠贤也好,一点面子没给他留,批头盖脸就是一顿驳斥。 这样一来,叶向高一下子就没有什么转身的余地了。明朝的高层政治机制,就是“皇帝——大太监——首辅”这三驾马车联动,首辅若失去皇帝和大太监的支持,就别想干出什么名堂来。 叶向高之所以对局势持温和态度、关键的时候上疏调停,说明他还抱有将来操纵全局的野心。而现在,一切落空,只余下退隐一途。可是如果就现在这个样子退隐,等于放弃了防护层。魏忠贤既然对他叶向高有了怨恨,就随时都会再次提起。说起来,在台上的人,要想整治一个下了野的首辅,跟抓一只兔子也差不多。 不寒而栗啊! 本来是逼人家下野,现在倒是自己要考虑下野后的问题了,造化真是弄人!叶阁老,“调停”不成,反而惹了一身骚。 他有什么办法可以化解或者减弱魏公公对他的怨恨呢? 时过不久,京城士林里忽然传出一个说法。说是这个劝魏忠贤下野的奏疏,其实是叶阁老被自己的门生缪昌期逼迫不过,勉强写出来应付舆论的。 这个说法,在流传过程中又逐渐衍化为:不仅如此,就连杨涟的奏疏也是由缪昌期代笔的。 据说,第一个说法,就是叶阁老自己散布出来的,为的就是金蝉脱壳——让那个桀傲不驯的门生去搪灾吧! 人若做到如此,不要说士大夫骨气,就连“人”字的两划也当不起了。 所以,我个人不大相信叶向高会如此不堪,更何况他后来对自己的软弱还是有所悔悟的。 京城的事情,也就如此了。由于古代信息传播的速度不快,南京方面众官员的反应,在一个月后才渐渐强烈起来。可是所有的奏疏,被天启以“所奏事情屡经论明,已有旨了”一句话。通通给压住。 东林今后能否再次跃起一击?不得而知。 而魏公公经此一劫,却是陡然起了杀心! 血,能使所有的人住嘴。这是太祖皇帝的经验,也是人性不堪一击的软肋。 老祖宗对这个已经屡试不爽,今天,我也要来试试! 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小人物触发了历史的机括,使得大明朝的高层政治一下就充满了血腥气味。 历史发展中也有许多“蝴蝶效应”,此处一阵清风,彼处即掀天大浪。 就在魏忠贤正考虑如何一劳永逸收拾东林党的时候,他的一个爪牙给他出了个主意。这是一个很见杀气的建议,就是可以动用廷杖,压服诸臣——谁再敢罗皂(即吵闹、寻事),就大棍伺候! 天启固然昏庸,但上台四年来,对文臣还是抱有起码尊重的,一次杖刑也没用过,比起嘉靖、万历等他的太祖、乃祖们要文明得多。 而今,廷杖一开,必会死人。阉党要开杀戒了! 提出这个恶毒建议的,谁也想不到,竟是个面目姣好的“小男儿”。他就是翰林院的编修冯铨。 这个冯铨,字振鹭,是北直隶涿州人,后来成了阉党著名人物,而且政治履历横跨明末清初。而在一开始,不过就是个普通的词臣。他是万历四十一(1613)的进士,入仕后在翰林院供职。那时少年得志,正是可以准备大显身手当“好男儿”的时候。 但老天爷既照顾他又不照顾他,让他生了一副水做的胎子,唇红齿白,宛若处女。 这一来,这个“宝哥哥”可就倒了霉了。 明代官场上有恶习,那就是男风极盛。小冯铨长得少年貌美,那不是等于一脚踩到了狼窝里?他的同僚们,经常把他们当“鸭”来戏弄。 那时候,缪昌期恰好在翰林院系统任“左谕德”,管太子读书的事情。老爷子也有好男色的毛病,对冯铨“狎之尤甚”。什么叫“狎之尤甚”?要说古人真是能拽文,其实就是——光天化日之下,在翰林院的办公室里,把冯铨给“强暴”了。 当然,这事也有另外的说法。有人说冯铨为人浮躁,人品不大被人瞧得起。缪昌期对他鄙视尤甚。老缪是蒙古血统,野性犹存,就以这种方式表示了蔑视。老缪本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道德。 不管怎么说,这事是有,且士林皆知,毕竟是奇耻大辱。 冯铨含泪吞声,当然要图谋报复。 据说,在政治立场上,冯铨当时还属于东林一派,但是受不了老被东林的老爷们这么欺负,于是有了离心倾向。 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促使冯铨断然脱离了东林。 冯铨的父亲冯盛明,曾经以布政使一职兵备辽阳。也就是以省长身份在辽阳统兵防守。其时,后金大军气势汹汹,冯盛明不愿身处危地,便告病乞休。他走了没多久,恰好后金军队就卷地而来,大败明军,攻陷辽阳。 辽阳失守在当时是一件大事,朝中舆论大哗,有人弹劾冯盛明“闻敌而逃”。这倒也没有冤枉他,丧师失地,总要有人来负责任。冯盛明就这样被舆论套牢,最终给逮进了监狱。 那时候,对后金的关系,连皇帝都不敢玩忽。“误国”是个天大的罪,弄不好就要掉脑袋。冯铨救父心切,赶紧去求相识的东林党朋友帮忙。 按理说,冯铨救父,这是“尽孝”,大家应该援手。但是他老爸的罪名不好,是为“不忠”。自古忠孝难以两全,东林党人都是重名节的人,哪个肯给他帮忙?缪昌期还在大庭广众之下狠狠羞辱了他一顿。 冯铨颜面扫地。新仇旧恨,郁结在心,一心想找个机会报复这帮东林老爷们儿。 天启四年(1624)初,魏忠贤奉旨前往涿州进香,冯铨的家乡就在涿州。正巧冯铨因事被劾,在家里歇着。他考虑再三,决定投靠,就置办了酒菜果品,“伏谒道旁”,也就是跪在道边上迎接魏公公。 因为死心塌地的想投靠了,所以他下的本钱也就很大,“迎送供张之盛,倾动一时”。这就决不是一桌酒菜的规模,估计是请了不少人,拉着横幅,打着旗,奏着乐。 魏忠贤一到,冯铨恭恭敬敬将一柄价值两千银的珍珠幡幢(佛教用品)赠送上去。 魏公公是大老粗,见了冯铨眼睛一亮:哇!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玉人? 再看这迎接的阵势,也真是舍得了本钱的。魏公公不禁大为感动,下得轿来,与冯铨聊起了家常。越聊,越觉得这“宝哥哥”机灵,心下就十分喜爱。 忽而,又见冯铨一下就涕泪交流。魏公公诧异,忙问其故。 冯铨见火候到了,就把父亲的“冤案”向魏公公做了申诉,说全是东林党陷害所致。 魏公公哈哈一笑:小子,别愁,这事情包在我身上了! 魏忠贤此次对冯铨印象极深,回到北京,一想起这姑娘似的小伙子来,还忍不住对身边人啧啧称奇。当然,冯盛明的案子,他顺手也就给解决了:无罪释放。 这个魏大珰,不知大家是否还记得,他在还没“珰”时,在老家曾经娶过一房妻子冯氏。冯氏也是涿州人,跟了他,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后来改嫁走了。老魏念旧,可能也有些歉疚,心里没忘了这女人。他在这个时候忽然琢磨:冯铨和我那老婆是不是同宗啊?自此,他对冯铨相当留意。 经过一番活动,不久就让冯铨官复原职了。 冯铨感激涕零,从此成为铁杆阉党。他在此后发挥的一系列作用,给东林党带来了极大的威胁。 冯铨自此开始,显露出了相当老辣的斗争谋略。杨涟上疏后,他分析了朝中形势,心中有数了。东林的攻势,前所未有,却没动得了魏忠贤一跟毫毛。这证明,天启对魏的信任,已无以复加。对东林,完全可以破除迷信了,如果采取主动,这帮老爷们儿实际上是不堪一击的。 荡平外廷,正当其时。 他想到做到,提笔就给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写了封信,明确表达了两个意见。一是“极言外廷不足畏”,二是请启用廷杖,制服诸臣。 这是具有战略意义的建言。信,很快摆到了魏忠贤及其核心成员的面前。 很巧,王体乾也早就有此意,前一段几次向魏忠贤提起过。廷杖,是本朝旧制,一抓就灵。嘉靖初年的“大礼议”风波(嘉靖是继承堂兄的皇位,在嘉靖父母的封赐问题上,官辅杨廷和嘉靖有分歧。第三年,嘉靖调支持自己的桂萼、张璁西人进京集议,杨廷和之子杨慎带领200多名官员进宫哭谏,嘉靖大怒,将所有官员抓捕廷杖,杨慎遭流放,嘉靖获得最后的胜利),一百多位廷臣,就是生生给打服了的。 客氏也赞同这个意见。她心肠之狠毒,在王安事件中就已表露无遗,可以说又胜过了魏忠贤十分。此次,她力劝魏忠贤早做决断。 魏忠贤也不是不想下狠手,但他是统帅人物,遇事总要稳一点,他担心猛然使用这个极端手段,会激起不测之变,因此还在犹豫。 冯铨的密信,引起了魏氏集团核心的共鸣。在大伙的鼓噪下,魏忠贤终于跺了跺脚,狠下心来“欲尽杀异己者”。 东林党,我看你们有多少屁股可以抗得住! ——我只叹史上的有些“正人”,自认代表了历史前进的方向,偶尔就放胆做点儿坏事。殊不知历史的刁钻就在这里:好人做坏事,必有报应,而且就在现世!十年都用不到,就要你加倍偿还。 阉党悄悄地把网张开了,就等有人来撞。想不到,第一个撞进来的并不是什么东林党,而是一个局外人物。 这个送上门来的人,是工部郎中万燝。郎中这个官衔,相当于司长。 万燝,字闇夫,江西南昌人,是前兵部侍郎万恭之孙。他少年时就很好学,尤其注重名节。万历四十四年(1616)中进士,授刑部主事。天启元年(1621),因辽东兵事紧急,工部缺人而被调为工部营缮主事,督治京城九门的城墙。 由于这个工程他督办得好,不久就升为工部的虞衡员外郎,负责铸造钱币。 当时泰昌帝的庆陵正建得如火如荼,钱花得像流水。朝廷经费奇缺,铸钱所需的铜不够用,把万燝急得够呛。他找工部直属宝源局(中央造币厂)的人商量,怎么才能淘弄一批铜料来,宝源局的人说:“宫里的内官监有许多破烂铜器,不下数百万件,只须移文索要,旦夕可至。”万燝一听这主意不错,立即行文给内廷的内官监,请求拨给。魏忠贤得知后,大怒。那些废铜烂铁他倒不心疼,他恼的是:万燝怎么敢把手伸到他的地盘里来了!依例,外臣不能刺探和干预宫中之事。这万燝不光是知道了宫内有铜,而且还公开移文索要,眼里哪还有魏公公? 魏公公当下玩起了扯皮:我管你铸钱不铸钱的,公文压下,不办。 万燝急得火上眉毛,却一连几个月没等到答复。托内廷的熟人一打听,才知道是魏公公不高兴了。 按官场的习惯,这时候就要托人去疏通。可万燝是个高干子弟,不吃这套。他脑袋一热,就直接上疏天启,请发内官监废铜以铸钱。庆陵那边一大摊子工程正等米下锅呢! 哦嗬,兔崽子!魏忠贤看到这道奏疏,暴跳如雷。他马上派人到天启那儿,告了万燝一个黑状。天启当然不知道里面的猫腻,就下诏斥责了万燝。 诏下之日,万燝已经升任工部屯田司郎中,直接负责督建庆陵了。 就在杨涟上疏风潮之后,凡是跟着弹劾魏忠贤的廷臣,皆陆续遭到天启的申斥。万燝又憋不住火。在风潮近尾声的时候,也就是六月十六日,奏上了一本,再言废铜、陵工诸事,点名痛斥魏忠贤。 这个奏疏,有感而发,也是滔滔不绝——人主有政权,有利权,不可委臣下,况刑余寺人(太监)哉!忠贤性狡而贪,胆粗而大;口衔天宪,手握王爵,所好生羽毛,所恶成疮痏。荫子弟则一世再世,赉斯养(受贿)则千金万金。毒痡士庶,威加缙绅。一切生杀予夺之权,尽为忠贤所窃。且忠贤固供事先帝者也,陛下宠忠贤,亦以此也,乃于先帝陵工,略不厝念。间过香山碧云寺,见忠贤自营坟墓,规制宏敞,拟于陵寝,前列生祠,又建佛宇,璇题跃日,珠网悬星,费金钱几百万。为己坟墓如此,为先帝陵寝则如彼,可胜诛哉!忠贤窃陛下权,内外只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岂可一日尚留左右!奏疏里,把魏忠贤对庆陵工程的冷漠和对营建自己坟茔的热衷,放到一起来说,也是相当刁钻的一状。尤其是把民间流传已久的口头禅“内外只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给捅了出来,就更加触目惊心。 魏忠贤已经让东林党住了嘴。看见万燝跳出来,他一点儿也不怕:说曹操、曹操就到,那就拿你这不想活的郎中开刀祭旗吧。 但是,对第一个开打的案例,魏忠贤还不想做得太莽撞。他决定不矫旨,而是想法让天启自己发话,打这个瞎了眼的郎中。 凡事都要讲机会,魏忠贤现在大概正是好流年,一伸手就是一个机会。就在万燝上疏的前两天,天启的皇二子病死了。古怪皇帝,儿子死得也很古怪。他的皇长子刚生下来就死掉了,死后十天,皇二子生。天启痛惜长子,就特别爱怜这个皇二子。不料皇二子才七个月大时,在天启四年的五月二十九夜里,因为宫里的群猫齐叫而受了惊吓(也有人推测是因内操放炮而受到惊吓),得了惊风病。勉强活到六月十四日,也夭折了。 天启不知道这是猫叫惹的祸,只叹命不好,一连几天都是极度的悲伤。 魏忠贤看天启这时候心烦,说不定就要拿谁撒气,于是就安排好,让近侍装啥也不知道,给皇上念万燝的这份奏疏。 天启一听,怎么又是弹劾魏忠贤?头痛啊,这万郎中难道是从火星上来的? 近侍刚念完,王体乾和客氏就故作大讲小怪,说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拿这些烂事儿来打扰皇上?皇上有旨,他不知道?知道了还在皇上忧伤时来说这些,不是明摆着捣乱吗?这样的人,不狠治怎么行? 几个人,神态都很天真,义愤也都很真诚——领导啊,我们实在是担心您的身体! 天启心里的火果然被撩拨起来,大发雷霆。王体乾当即建议:廷杖万燝,以儆效尤。 天启昏头昏脑,估计也没大听清,就说:行行,你们赶快拟旨。 圣旨一下,廷臣大惊:怎么会责罚得如此厉害?叶向高等人估计:这一打,要出人命,便慌忙上疏营救。工部尚书陈长祚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属下受酷刑,也写了奏本论救。天启均不理睬。 第二天一早,数十位年轻武阉蜂拥而来,冲入万燝的寓所,给万燝戴上刑具,押往午门。 从公寓到午门大约有三、四里路。一路上,这些明朝的红卫兵们,有的揪头发,有的扯衣服,对万燝横拖竖拽,拳脚相加。万燝本来身体就弱,及至午门,早被打得奄奄一息。 王体乾亲临午门监刑,他摩拳擦掌,喝令一声:“重打!”这杖刑,是明代的刑罚艺术,由锦衣卫执行。朱元璋老皇帝创立这个制度的时候,杖刑时,受刑官员要以重毡包头,同时允许在官袍里面衬上棉里子,以防重伤。除个别情况外,责打一顿,也不过是示辱之意,并非真用重刑。 直至大太监刘瑾专权,因恨外廷大臣不合作,才矫旨令廷杖时需扒下官服,杜绝厚棉衬里,自此便有当廷杖死大臣之事。 打棍子的时候,主事者有“打”和“重打”不同的口令,轻重程度很不一样。每五棍就要换一人执棍,就怕行刑者打得不够用力。 一百棍打完,万燝早已血肉模糊,昏死过去。小宦官们毫不怜悯,为了表示对反魏分子的仇恨,他们拖着万燝的脚,在午门外方砖地上倒转了三圈。而后,拖出长安门外(交给家属用门板抬走)。 刚拖了没几步路,又跑出来一帮小太监,人人手拿利锥,往万燝身上一顿乱扎。 我叫你攻击我们魏爷爷! 万燝身上霎时千孔血流如注。好个万燝,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高干子弟,但骨气硬,就是咬牙不叫一声! 抬回寓所后,万燝一息残存。苦撑了四日,终于含愤而死,留有一诗传于后世:自古忠臣冷铁肠,寒生六月可飞霜。漫言沥胆多台谏,自许批鳞一部郎。欲为朝堂扶日月,先从君侧逐豺狼。愿将一缕苌弘血,直上天门诉玉皇。这首诗里说的“批鳞”,是说龙的喉咙下有倒生的鳞片,也就是“逆鳞”。“批逆鳞”,古代是比喻忠言直谏,触犯真龙天子。 “苌弘血”也是一个典故。苌弘,是东周景王和敬王时大臣刘文公的所属大夫,因遭受谮言,被放归蜀地。后来想不通,自己剖肠而死。蜀人感念他,用盒子盛了他的血,三年而化为碧玉。“碧血”一词,就来源于此。这是说:为正义蒙冤,死亦有精诚不灭! 万燝之死,激起了士林义愤。 想靠杀人来维持邪恶政治,也就是魏忠贤这样的低能政治家才有的水平。他们不知道,既然有所谓“豺狼当道”,也就有所谓“义薄云天”!愿死心塌地做奴才的人,在人数上从来不会过万! 不服的人,你总不可能都杀完。 面对邪恶,东林党人没有坐视,立刻有一批人一跃而起。李应升、黄遵素、刘廷佐、周洪谟、杨栋朝等南北两京科道官员纷纷上疏,交章抨击魏忠贤,为万燝之死鸣不平。 其中李应升的奏疏尤为催人泪下。他说,万燝死的太冤,“未报国恩,先填沟壑,六尺之孤绕膝,八旬之母倚闾,旅梓无归,游魂恋阙”!义士之忠魂,点燃的是人心,这就是将来历史复仇的星星之火。 21无意中砍倒东林党一杆大旗 对于廷臣的异议,天启已经习以为常,自有他的一套对付办法。所有替万燝喊冤的折子,他一律不看。开始还批个“已有旨了,不必渎扰”下去,后来干脆留中不发——让你们的抗议没声没息。 魏忠贤轻松除掉万燝,气焰顿时大张,觉得暴力镇压这一手还真是解气。他睁大了眼睛,扫视外廷,觉得一个小小的万燝还是太不过瘾了,想找个影响更大一点儿的来狠狠收拾。 他现在是顺风顺水的时候,可巧,又一个机会撞上了门来:有两个宦官向王体乾告了巡城御史林汝翥一状。 魏忠贤得到了报告,查了查林汝翥的背景,不由大喜。 这个京城治安官到底有什么来头? 他和首辅叶向高有极为密切的关系! 林汝翥,字大葳,福建福清县人,是叶向高的同乡,在祖籍两家离得很近。京中都盛传他是叶向高的外甥,可见两人关系是够铁的。 他是在天启四年(1624)的六月才出任这个职务的,刚上任不久,就亲手处理了一件民事纠纷。 京师小民曹大的妻子与小民牛臣的仆人因故吵架,曹妻一时想不开,服毒药寻了短见。这曹大虽不起眼,但与宦官曹进、傅国兴有点儿关系,估计与曹进是同宗。 这下牛臣等于捅了马蜂窝——关系学没学透,一脚踩炸了营! 曹进、傅国兴带领二十多名流氓地痞,不由分说闯进牛家,把财产抢掠一空,还用锥子把牛臣扎了几百下,让他终身别忘了要学好关系学。 事情当然是报了官,但因为事涉宦官,京城各级刑官谁也不敢插手。案子转来转去,就转到了林汝翥的手上。 这林汝翥相当于首都公安局局长,他没有地方推了,同时也不想推。当即就提审曹大,一顿杀威棒,曹大就把曹进和傅国兴都供出来了。林汝翥大怒:宦官又如何?谁都不是法外臣民!他立刻办了驾帖(逮捕证)拿人,结果只拿到了曹进。 宦官在民间触犯了刑法,最终处理是要移交给内廷。巡城御史问清楚后也不能办罪,只能通过奏疏弹劾,由皇上下诏给予处罚。 曹进怕就怕把事情捅到皇上那儿去。他见林汝翥不是个用钱能买通的主儿,就哀求道:“大人只要不参我,我情愿受笞刑。” 林汝翥想想,也行,就命手下打了他50下竹条子。这东西也很厉害,但比打板子强,一般死不了人。 本来这事情也就算了了。没想到,一日林汝翥在巡城时,忽然跑来一个不男不女之人,拦住他的马头就破口大骂。 京城里还有敢这么撒野的?林汝翥立刻叫人把这家伙逮了,一问,原来他就是傅国兴。 正找你找不着呢,倒送上门来了。林汝翥把惊堂木一拍,指指卷宗说:曹进都招了,你想怎么办? 这俩阉竖,可能是属于低等宦官,既怕治罪,又拿不出钱来贿赂。傅国兴也只好自请处分——你打我一顿得了。打完了,林大人就把他也给放了(见《明史·林汝翥传》)。 这场官司,应说处理得不错,错就错在时机不大对。官司办完几天后,就碰上了杖死万燝的突发事件。 小宦官们虽然没什么政治头脑,但宦官势力这次是把朝官势力干败了,他们还是看得出来的。 屁股被打肿的曹、傅两人,一下子就起了复仇心,跑到王体乾那里,挤出几滴眼泪、揉几下屁股,求王公公给他们做主。 王体乾和魏忠贤是全体宦官的头儿,自己的手下被巡城御史揍了屁股,主人脸上也无光。两人碰了碰情况,都很恼火,便商议着要报复。可巧又听说林汝翥是叶阁老的外甥,两人就更不能罢手了。 至于林汝翥是不是叶阁老的外甥,史料上记载不一。《三朝野记》和《启祯野乘·一集》上都言之凿凿说是,《明史》和《明熹宗实录》则说是传闻。因此现代史家各自采用的说法也就不同。 不管是不是,总之有瓜葛。 好,这次我老魏也要来一下打狗欺主。 于是,他们由王体乾出面去忽悠天启,客、魏在一旁溜缝。轻车熟路,把天启又给激怒了:宦官是皇帝的服务员,打宦官就是冒犯天威!六月二十一日,皇帝下诏,杖责林汝翥一百下,削籍为民。 林汝翥猛然接到圣旨,魂飞天外! 这巡城御史原本是个很牛的官儿,责任就是管理京城街道的治安,老百姓又称之为“巡街御史”。出巡时的派头,可谓地动山摇。队伍前列有两个兵卒手抡长鞭,辟空“啪啪”作响。小偷、流氓、车匪一听到这鞭声,都撒丫子就跑,躲得远远的。 有时候六部九卿的车夫狗仗人势,在大街上争道,谁也不让谁。要是碰上巡城御史路过,立马就和解。有那眼神不济的,还在争执,林大人一声令下,当场按倒就打屁股,不管你的主子是谁。 巡城御史揍两个小宦官,不也是小菜一碟吗?这是国家法度。 可是,法能大过人吗?开玩笑! 林御史这回知宦官的厉害了。廷杖?万燝刚被一顿棍子打死,我还能活吗?他越想越怕,反正官帽子也没了,就跑吧! 他怕被东厂的人盯上,就翻过自家墙头,躲到邻居家一座空房子里,藏了一天一夜。然后瞅空子溜出城去了。 前首都公安局长潜逃! 魏忠贤也没想到林汝翥还有这一招。派去抓他的宦官扑了个空,气得哇哇乱叫。 这林大人能跑到哪里去呢?如今遍天下谁还敢窝藏他? 魏忠贤一推理,觉得这人没准儿藏到叶阁老家去了。 于是他派了一批宦官去叶阁老家里要人。宦官们得了令,如狼似虎,先把叶府团团围住,然后进去“喧哗搜捉”(《三朝野记》)。 叶阁老家中当然交不出逃匿的犯官,小宦官们就咋呼着“打倒”“炮轰”的,不肯撤围。 叶向高哪里受得了这个?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当朝第一大臣,受魏忠贤的气也就罢了,如今居然连小宦官也敢来家里闹,还有没有《大明律》了! 他立刻奋笔上疏求去,说:“中官围阁臣第(宦官包围阁臣家宅),二百年来所无,臣若不去,何颜见士大夫?” 说二百年来未有,是夸张,但确实是太不像样子。 事情报到了天启那里,天启也觉得宦官这么闹,有失国家体统。于是下令:赶快撤了。 撤是撤了,但围也就围了。围困宰相府,没受到任何追究。抓坏分子嘛,过激也就过激一点儿了。 这个林汝翥一跑,最没面子的是监察系统的头头——都察院左都御史孙玮。他手下的属官,一贯是监察别人违纪犯法的,怎么能就这么跑了?即便皇上要重罚,粉身碎骨也得挺着——娘打孩子嘛,错了也可以理解。就是不能跑! 孙大人正卧病在床,手拿不动笔,就叫李应升替自己起草奏疏,要参这个贪生怕死的林御史。他说:“林汝翥不肯做强项之人(指坚持真理不低头的人),竟成了逃跑之臣,致使皇帝座下少了一个取义成仁的忠臣。御史台有这样贪生怕死的官员,实在有损国威!不听皇上的话,就是破坏法纪!” 这奏疏固然是对林御史临阵脱逃有气,但骨子里还是在讽刺皇上糊涂到顶。 其实,林汝翥并不是真的想一走了之。他一个朝廷命官,即使削了籍,还有起复的可能。如果真的跑了,那就永为罪人,前面的几十年都白干了。 他这次是跑到了遵化,进了顺天巡抚邓汉邓大人的衙门,算是投案自首。逃离京师,不过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想要躲开宦官的毒手。 七月初一日,邓汉如实上报。但天启并未有所松动,让继续执行前旨,还是要打。 都察院这下炸了锅!这叫什么话,堂堂监察大员,被宦官逼得逃命,完了还要打。一帮御史们就商量着要上疏论救。 李应升也跑去找孙玮监察长,说:“林御史投案,法纪幸未破坏。他不过是想找一个能代皇上公正执法的部门,而不想死于宦官之手。而且,以我们御史大人的一百棍,对宦官的五十竹条子,于法也不公啊!” 孙玮一想也是,就叫李应升赶快写疏论救。 长官带了头,十三道御史(分管十三省的监察官)就纷纷上疏救人,但天启一概不理。 林汝翥没有躲得了一顿打。但他这一跑,引起了舆论轰动,还是对保命起了作用。一是锦衣卫虽然照打,可终究没敢把他打死了;二是小宦官们也不敢再跑出来拿锥子扎了。 前后一个月的风波总算过去了。 这其中,首辅叶向高内心的震动最为巨大。他看明白了:在皇上的眼里,在魏忠贤的眼里,原来他这个三朝元老、当朝首辅什么也不是。无论万燝事件,还是林汝翥事件,他们对自己一点面子都不给留,将来还能谈什么有所作为? 大明的朝政,眼看着是没有什么希望了!就随他去吧。 只可叹数年来小心翼翼的“调停”,一腔心血,全泡了汤。 学富五车,位极人臣,还赶不上个“卵切除”的混混儿!真是天理何在?孔孟何用?人间何世! 阁老万念俱灰,在家躺倒了。把大门紧闭,不再上班了。 他这回是铁了心要辞职了。复出以来,他的辞职报告一共写了18份,大多是“以退为进”的官场虚套。不过是提醒皇上:我对你有所不满,希望你能改一改。自从出了万燝杖毙事件,他就一连上了多道辞呈,去意渐浓。至林汝翥被杖,他就更坚定辞官归田的打算了,不再有任何虚情假意。 正好天启对他这一段以来的别扭态度也不满,于是君臣俩心照不宣。天启也虚情假意地挽留了几回,就于九月初七下诏,允叶向高致仕,一切待遇从优。 叶向高在临走前的这一段时间里,对自己主持“东林内阁”这一段的做法相当懊悔,曾经在给朱国桢的信中说:我就像个赌徒一样,老本已经统统输光,这都是因我谋划不周所致,怨不得别人。 叶阁老具体懊悔些什么,不得而知。不过,“与虎谋皮”是谋不来东西的,他大概已彻底明白。当初还不如脖子挺一挺,协调大家跟阉党方面死拼一下,或许还有个活路。如今战也不成,和也不成,确实是满盘皆输。 但是,叶向高在天启党争中的作用,也不好一概而论。他的“调停”策略,有正负两方面的作用。负作用是没能以阁臣之重,统率、协调众臣与魏忠贤决战,反而起到了涣散斗志的作用。正面的作用是,毕竟魏忠贤对首辅略有顾忌,叶的周旋对整个东林阵营起到了一定的庇护作用。 他毕竟是一面墙,尽管老而朽。当他一旦倒塌,东林党就失去了最后一道屏障。未来的形势,已可嗅得到血腥味。 在另一阵营,魏忠贤的目标倒是非常明确。杨涟上疏的时候,他就精确分析过形势,提出了“必去叶向高而后可”的总路线。 他注视着叶向高蹒跚而去的身影,额手称庆。也许心里在说:余皆不足虑矣! 车辚辚,马萧萧。秋来又辞长安道。 阁老的心里,弥漫的也是秋之悲凉。他这一去,“东林内阁”等于轰然倒地,虽然还有韩爌,还有朱国桢,但他们真的是“不足虑矣”! 他行前上的一份“陛辞疏”、也就是御前告别信,还试图最后对皇上、太监、廷臣三方面分别进行劝告。但强势的一方怎肯收手?弱势的一方又怎肯束手就擒? 血战,是注定要来的。 叶阁老纵有高瞻远瞩,谁又能听得进去——“事久必自明。历观前史,自汉唐以至本朝,中官之邪正善恶,昭然若揭,未尝歪曲漏掉一人!” 宦官不相信坚如磐石的权力能消亡,廷臣等不得让历史来做最终结论。 来来来,咱们现在就过招吧! 明朝的这悲剧,来自我们民族的母血。 孔孟万年,汉唐千载,问世间:“和”为何物? ——更无一人领会! 折戟沉沙铁未销,却又见连营百里。这,就是我们的母血,滔滔无尽啊! 22一举拔除东林党两大桥头堡 宦海沉浮40年的叶阁老被迫去位,东林党的前沿阵地一下子就暴露于外。现在东林方面的领军人物,都是激切耿直之人,只顾前行,不屑委蛇。而在阉党方面,则视东林党为砧上鱼肉,正虎视眈眈准备一网打尽。 当时稍有头脑的人,都能感受到山雨欲来的不祥气息。 黄尊素曾经在这时暗示过杨涟等人:应早做计议,最好是主动请归,避开朝中这块是非之地,免得首当其冲。而且,主动离开也是向对方示以缓和、圜转之意,也许可以减弱阉党下一步的攻势,致使阉党找不到兴大狱的理由。 这个建议,堪称明智。人家看你碍眼,你让开就是了。一般惯例,人不在朝中,被追究的可能性和酷烈度要小得多,很有可能躲开风险。 强项人物走了,战火爆发的可能性也就会大大降低。如今双方强弱已经易位,东林这一边只有维持不战的局面,才是上策。 再说东林风头人物一走,阉党方面也许真的认为“余皆不足虑”,从而暂停铁血政策也未可知。 叶阁老的失误,就在于他既然是个温和派,就应该始终起到缓冲作用,而不应对未来的名声抱有幻想。但叶阁老太想捞名声了,他采取的是骑墙态度——阉党胜,他是东林的唯一保护人;阉党败,他也有参与倒魏之功。他建议将魏忠贤放归的那道奏疏,就是在这种投机心理下写出来的。结果,阉党一眼看穿了他用意,再不相信所谓“温和派”。 很可惜,黄尊素的上述建议没被杨涟接受。杨涟是个讲原则而不屑自保的人,他认为,既为顾命之臣,就不可为苟全性命而远离魏阙,否则就是辜负了先帝的重托。 他早就铁了心,决意以一人之悲剧,换得全明朝人的幸福。 天启四年(1624)的七月,是一个奇异的历史转折点。如果不是叶向高走,而是魏忠贤走,那么两党成员后来的命运都不至于那么惨。 魏忠贤如果在这时走了,即使将来历史大掉头,遭受清算,他也不至于有死罪。明朝历来的皇帝,对获罪的太监,大多都抱有一点温情——再不济也是自己的或者“家父”的老奴,网开一面是有可能的。 但假设毕竟是假设,我们来看真实的场景。八月初一,总监察长孙玮病故。他是科道之首,忠诚耿直,而且一向是东林党的盟友。 东林也真是到了倒运的时候,越是前方吃紧,阵地越是出现缺口。 缺了人就要补,吏部尚书赵南星此时仍大权在握,按他的思维惯性,这个关键岗位还是要推东林大将。于是在他主持下,廷推左副都御史杨涟顶上。但是天启却没批,大概是还生着杨涟的气。众人无奈,又推了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冯从吾,心想这回应该顺理成章了。可是天启考虑到:“大计”(外官考核)即将开始,还是从京官里推一个熟悉全面的人为好。 这时京中哄传,魏忠贤有意把户部尚书李宗延推上来。东林众人决不让步,一致推了东林元老高攀龙。 高攀龙的职务是刑部右侍郎。对这个推荐,他甚感不妥,因为他和赵南星是“师生”关系。这样一来,师生两个一个掌吏部,一个掌言路,当道于朝中显要,别人会有看法。 魏大中等却劝他不要退缩:“如今钻营的人多,你却要退后。你是廷推上来的,怕什么?若皇上不批,我们还要全体去廷争,当为天下争此一人!” 众人既劝,高攀龙也就不再推辞。八月初九,推荐报告送上去了,按例,有三个工作日才能批复。众人都忐忑不安,揣测皇上那里恐怕很难通过,魏忠贤也会出来挡路。哪知道,第二天就批了下来。 东林众人欣喜若狂,好似冬月里忽然有了小阳春。仅有一二人心生疑惑,觉得这事情大不可解,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高攀龙被顺利任命,原因何在?是千古疑团了,似乎魏家班底绝不会有这般疏忽。那就应该是天启自有他的主张:“大计”还是要用东林的人放心一些。 九月,高攀龙上任之后,果然就有事。他正遇上巡按淮扬御史崔呈秀任满回京待考察。这个崔御史在地方上贪污受贿,无人不知。高攀龙当然不能容忍,就叫李应升起草奏疏,要弹劾这小子。 崔呈秀闻讯大惊,趁着夜色跑到李应升的寓所,长跪不起,请李大人好歹放他一马。 李应升冷冷看着这小人如何表演,面色如霜,严词拒绝了。 九月十七日,由高攀龙署名的弹劾奏疏递上去了,崔呈秀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自辩疏。明朝的行政体制,揭发检举是都察院的职权,事情属实与否,则要吏部来核查。于是天启让吏部勘察。 赵南星心中有数:还勘察个屁!官贪不贪,平头老百姓都知道——披一袭官袍,堆一脸的恭顺,不过就唬了皇上您一个人。于是他立刻上疏建议“遣戍”,让那小子劳动教养去吧。 天启看了,知道这崔御史是什么货色了,就下诏予以革职,责成淮扬地方官查清贪污数目。 这下,崔呈秀把胆都吓破了,走投无路之中,决定投奔阉党。他穿戴上表示身份卑贱的青衣小帽,连夜跑到魏忠贤家投靠。一见魏公公,叩头如捣蒜,声泪俱下!他哭诉道:东林党人高攀龙、赵南星挟私排挤,请魏公公千万给予保护,我愿永世做您老的干儿子。 魏忠贤转了转脑筋:这个崔御史。说他不贪,三岁小儿都不信,但是可以为我所用!于是老魏绽开笑脸,安慰了一番,当场收了个“高素质”的儿子。 崔呈秀以前一心想加入东林,人家不要,想不到现在入阉党不费吹灰之力,不由得心生感激,立刻建言道:“老爸啊,不除去高攀龙、赵南星、杨涟等人,你我都不知会死在哪里,其余的人也没一个能站住脚!” 这个建言,具有相当的战略眼光,一下子就点醒了魏忠贤。他在此前的剿灭行动还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在此之后,就明显地有板有眼了——专挑关键的人物定点清除! 东林党,又给对方“贡献”了一名军师。 高攀龙与崔呈秀的冲突刚完,紧接着东林诸人又与阁臣魏广微起了冲突。 十月初一,皇上照例在殿上向全国颁布次年的历法,群臣列班朝贺,魏广微却把这事给忘了,在家里睡大觉。颁完了历法,皇帝上又亲率群臣去太庙祭祖,叫做“时享”。时享是朝廷大典,四季之初和年终各举行一次,极之隆重。由皇上带领群臣向祖宗牌位供酒水,行大礼。 等到仪式接近尾声时,魏广微才睡眼惺忪地赶到,慌慌张张地挤进廷臣行列。 大家正在庄严行礼,一位阁臣却是这么个狼狈样儿,众人无不气愤! 典礼一完毕,负有纠察纪律之责的吏科给事中魏大中,就想上疏弹劾。黄尊素却担心此举会有连锁反应,劝阻道:“魏广微气量狭小,且极好脸面。如此攻他过急,恐生变,不妨搁置。” 魏大中不听,还是上了一本,痛斥魏广微身为执政近臣,“倨傲不拜正朔(大明历法)”,猖狂有如辽东建州女真和西南的叛贼。 魏广微去太庙祭祖迟到,严格说来不过是个考勤的问题,跟人品关系不大,更谈不上政治立场。魏大中弹劾他一下也就罢了,但不该上纲到奉不奉“正朔”的高度上。 如此一激,魏广微当然要气得跳脚! 他立刻上疏自辩(理由总找得着,譬如为国事操劳过度睡过了头等等),同时四处展开活动。这小子早就暗投了魏忠贤,内廷的宦官对他很买帐。一时之间,不光阉党成员,就是宫中的一般内侍,也纷纷为他说好话。连客氏都亲自出马,向天启进了言,说魏大中这不是小题大做、要排挤人么? 天启平时就很厌烦廷臣之间的纠纷,见魏大中的话说得确实比较过头,就于十月初八下了一道敕谕,也就是告诫书。 他总结道,这种风气的原因是“纪纲不肃,结党徇私”,因此警告廷臣要反思,要改弦易辙。 抽象地来看,天启这道谕旨说得不错,特别东林方面是有这些问题。大臣一受攻击就引退,小臣依照“政治划线”评判人物,结果党争只能越来越激烈,于国事丝毫无补。 东林党人只强调品德、操守和“划线”问题,对国计民生始终没能提出好意见,就更不要说采取什么惠民强国的措施了。天启对他们的弱点,还是看得很准的。 当然,阉党方面,问题就更严重,远不止这些。但是天启不知道,或者说知道了也不以为意——与自己较亲密的下属,那是越看越可爱啊! 本来这个特谕针对的并非一党,是对大家说的。可是在魏广微被劾之后颁布,就明白地带有袒护的意思。天启就是再傻,也不能直接为魏广微迟到的事开脱,而这个特谕,恰是最冠冕堂皇的开脱。 皇上居然坐歪了屁股,连公然违礼都不追究,东林方面当然有人不服! 压不住火的是都察院御史李应升,他于十月十一日上疏,对魏广微的自辩狠狠砸了一家伙。 本来魏广微的自辩也还算讲得有点儿道理,一是说自己“罪止失仪”,根本没到“不拜正朔”的程度;二是说言官有“风闻生事”的恶习,让人不能自安。 然而东林的官员们,逻辑思辨都相当厉害,且又站在道德制高点,所以砸起人来,势不可当。魏广微哪里是对手? 李应升的驳斥句句击中要害,他说:“如果是行礼中动作出错,那才是‘失仪’,而魏广微是误了典礼。按照《大明律》,失误朝贺,应笞四十;失误祭享,应笞一百。魏大人应该领哪一条呢?”至于说到言官,李应升认为:“国家设言官,称为耳目近臣。所言若涉及天子,则天子改容以听;所言涉及大政,则宰相闭门待罪。魏广微之父曾为言官,公正发愤,敢直言,因得罪阉臣而去职,美名传诵至今。魏广微为何不思其父?至此,广微应退读父书,保其家声,勿再与言官为难。如此可上对神明,下对士林,异日九泉之下亦不至愧见其父!” 这一顿砖头,砸得魏广微脸面全无,想与东林撕破脸皮吧,又觉得还没到时候。无奈之下,想起了李应升有个老师孙承宗,现为督师辽东的大学士。这个孙督师与自己既是同年进士又是同乡,也许会帮忙圆场。于是他立刻上疏,向天启提出:孙承宗督师辽东有功,皇上应给予特别恩典。 他拍孙大人这个马屁,是为了换取支持。 他所考虑的这些因素都不错,而且孙大人也确实劳苦功高,但他就是忘记了一点:孙大人也是一个出了名的直臣,满腹文韬武略,又曾是天启幼年的老师,他怎么能吃这套? 有功不有功,论不到你来说! 孙承宗全不顾什么老乡同年的情面,上疏给予驳斥,说魏广微这是居心不良,行钻营之术。 魏广微又吃了一瘪,知道自己与东林再无调和余地,于是才公开投到魏忠贤门下。原来还仅仅是自称“宗弟”,现在降了一辈,自称“宗侄”了。 那边李应升的奏疏当然是触犯了天启——刚发了特谕不要纷争,怎么又来说?皇家尊重大臣,你何必借故轻侮,还要引用《大明律》!那么今后大小各官再有迟到的,是否皆依律惩处? 客、魏在一旁,又是假装气愤地一通忽悠。天启来了火,又想动用廷杖。韩爌听到了消息,赶忙写了个条子递上去劝住了,改为罚俸一年了事。 魏忠贤正准备杖死一个东林党祭旗,结果被韩爌给搅黄了。他这下连眼睛都气白了。 又是你! 韩阁老,有一笔老帐咱们还没结清呢。 杨涟上疏的时候我四面楚歌,求到你,你不肯帮忙。现在我要打击东林党一个小小的御史,你倒这么起劲! 看来,内阁的石头还没有搬干净。你们这些东林同路人,是否也应该统统给我开路了? 怎么才能把韩阁老尽快赶走? 魏忠贤一发话,魏广微、崔呈秀马上跑过来建言献策。 几个人商量了一通,敲定了方案,决定拿东林方面推举谢应祥为山西巡抚一事开刀,向东林党主动出击,以期扫倒一大片。 由此,“推举谢应祥”立刻酿成了一个事件。此事的原委,来自山西巡抚一职空缺,不少人都在四处行贿钻营。吏部尚书赵南星也有所耳闻,执意不肯给那些苟且之徒以机会,而是推选了稳重清廉的太常寺卿谢应祥。吏部负责文官选拔的文选司员外郎夏嘉遇等,对这个人选也极为赞同。 这谢应祥,曾在魏大中的家乡浙江嘉善当过县令,魏还应算是他的学生。他们的这层关系,被阉党抓住,想做一点儿文章了。 魏广微找到自己的亲戚、御史陈九畴,唆使他上疏弹劾,说干了以后魏公公那里能给好处。陈九畴也是个躁进之徒,有这样的进身之阶他岂能不上? 在陈九畴上疏之前,先由魏忠贤本人“预热”,在天启面前念小话,说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欺负陛下“幼冲”,结党擅权。若不把他们驱逐,则无以明皇威、统摄天下。 天启最忌讳的就是人家说他是样子货。 经过魏忠贤一忽悠,天启越发觉得东林诸臣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心里自然有气。陈九畴的弹劾疏也就趁这个机会递了上去。他诬称谢应祥老迈昏庸,难当大任,是魏大中为了照顾老师,嘱托文选郎夏嘉遇出面推举的。 这完全是无中生有的事。魏大中、夏嘉遇当然不服,上疏抗辩。双方打开了口水仗。 天启又感到头疼了,把双方的奏疏发到都察院、吏部,叫廷臣们开会讨论。讨论的结果,当然是断定陈九畴瞎掰,因为这个推举是赵南星所为,与魏大中、夏嘉遇有何干?魏、夏两人都是品德高于山、清如水的君子,陈九畴造谣也不选个贴边儿的对象! 院、部的意见,倒还实事求是,并没有搀杂什么党争情绪,主要是陈九畴的诬告太离谱了,谁来查也是这么回事。 但是天启不信。魏忠贤先前已给他灌了太多先入之见,下面越是实事求是,做皇上的越是疑心你们结党营私。从正常渠道递上来的报告,抵不上小人在耳边的几句悄悄话。一般当领导的,越低能,就越有这个毛病。 领导为什么愿意亲小人而远贤臣?为什么老是视肱股大臣为仇寇?为什么专以打击能臣、直臣为乐趣?这可真是千年谜团。这样的领导,说起来比例不多,但到处都能看见。其实他们和天启一样,是心智发育类似儿童的一类。 他们打击人才、猜忌下属的心理,跟小孩毁坏玩具是一个类型。 好好的东西就要毁坏,你能怎么着?我的东西,我有权! 十月十三日,天启又开始砸玩具了,对院、部的调查报告发了中旨。他痛斥魏大中“欺朕幼冲,把持会推”,把封疆大吏的职务作为向老师报恩的礼物,责备夏嘉遇和陈九畴互相攻击,不成体统。罚这三人各降三级,调外任。又谴责院、部大臣偏袒一方,是“朋谋结党,淆乱国是”,给了一顿重重的警告。 这顿乱砸,把阉党的陈九畴也捎上了。不过陈九畴心里有数,他这次“自杀式”的攻击见了效,立了大功,魏忠贤很快就会让他起复的。 魏大中、夏嘉遇二人,一个是吏科的头头(都给事中),一个是吏部文选司的头头(员外郎),都占据的是组织部门的要津,就这样被阉党永远撵开了。 天启的中旨,还责备了院、部(都察院和吏部)。按照惯例,院、部头头也须自请处分或辞职。如果老着脸皮不表态的话,会被人讥为“贪权恋栈”。于是,吏部赵南星上疏请辞,在都察院新上任不久的高攀龙也上疏自劾。 天启不留情面,也不经内阁票拟,发出中旨令两人罢官回籍。一个组织部长,俗称“太宰”,一个监察部长,俗称“总宪”,在明代是比一般阁臣位置还要高的顶级高官。一件不相干的事,就一日免去两大臣,在有明一代也是罕见。 内阁的韩爌、朱国祯大惊失色,觉得这玩笑开大了,急忙上疏论救,天启没答应,连平常高官回乡可以坐驿车的优待也不给。 天启在谕旨里,数次提到“植党”字样,显见得已经对垄断朝政四年的东林党产生了深深的疑虑。 潜意识里,也许皇上在这样想:你们可能是没罪,但你们势力太大了,威望太高了。我不能容忍身边有这样一股异己的力量。 其实在他身边更近的地方,一个庞大的、可以控制他意志的阉党已经形成,他却丝毫不感到威胁。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看见的,只是小人物的谦卑,是朝夕相处的“和谐”——在我面前唯唯喏喏的人,怎么可能对我有威胁? 小人之胜,在于谄笑;君子之败,在于孤傲。 领导的这种素质,有文化上的遗传,根治不了。就是诸葛亮也管不住! 赵南星、高攀龙走了,意味着:“众正盈朝”的总设计师走了,东林党的精神领袖也走了。 阉党大获全胜,全伙弹冠相庆! ——皇帝真成了俺们的傀儡,跟东林党算总帐的日子也就到了! 23京城盛传孙阁老已提兵逼近 阉党到目前为止,心想事成,攻无不克,在现实的层面上已俨然成为一大势力,不过名声还不怎么样。阉党的首领终究是个阉人,廷臣中的势利之徒想要攀附,总不免鬼鬼祟祟。如今,算是可以正式告别崇高了,扬眉吐气地喊一声“有奶就是娘”了。 但是,吾土吾民,干什么事儿还是习惯有个好名声,没有好名声,便多少有些扭捏。比如“黑猫”这名字不好听,若叫成了“非白之猫”,也就多少理直气壮一点。 名不正,则言不顺。阉党谋士在欢喜之余,都想到了这一点。于是顾秉谦、魏广微两人一碰头,凑了一篇特谕草稿出来,要以皇帝的名义为阉党正名,给东林党扣一顶黑帽子。 ——舆论工作要是不做好,咱们就是胜了也还是鬼鬼祟祟。 两人所想的具有超前性,魏忠贤听了草稿的内容,大为赞赏。连忙叫人誊好,呈报天启。 天启对东林正憋着劲儿,一听,就准了。 这个特谕,等于皇帝给两派做的结论,直斥东林人士“内外连结,呼吸应答,盘踞要地,把持通津,念在营私,事图颠倒,诛锄正人,朋比为奸,欺朕幼冲,无所忌惮。近年以来,恣行愈甚,忠贞皆为解体,明哲咸思保身,将使朕孤立无援而后快!罔上之心,却使人尽缄口,然后满足其无边之欲矣!” 这一通连珠炮,把东林的形象轰了个一塌糊涂。 什么叫“指鹿为马”? 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这就是!黑变为白、清指为浊、忠诬为奸,把阉党头上的帽子摘下来送给你们。 谁是千古罪人?谁是坦荡志士?全给你反着来。 谁能保证皇帝说的都是真理? 这道特谕对东林尚留在位置上的人也下了警告,说是“今元凶已放(放逐),群小未安,或公相党救,或妄肆猜忖”,如果再不老实,不改过自新,那我就要动用祖宗之法了,决不姑息! 圣旨一下,众人瞠目!不讲理到这个程度,还有什么可说的? 东林阵营这次保持了异乎寻常的沉默。只有一个小人物——给事中许誉卿,豁出脑袋了,顶风上了一疏,为赵南星、高攀龙鸣不平。说他们是“老成之人”,是“岁寒松柏”,就这么遽尔去国,今后谁还敢讲话,天下事深可虑矣! 他话说得不是很激烈,本人身份也不高,因此天启只降了他三级外调,没动用祖宗家法,还算是侥幸。 千人诺诺,一士谔谔。 到了人人不敢说话的时候,问题就大了。 今人有评论说,东林此次不再力争,是因为丧失了以往的勇气。其实不然,这次他们倒是好像经过协调一样,不再做无谓牺牲。这个“皇帝宣言”之后紧跟着要来的是什么,他们有预感。 但是,这个沉默来得太晚了。在当初还可以与阉党较量一番时,如果东林保持如此的沉默,对魏忠贤来说,就是“可怕的寂静”,他必会因胆虚而缩手缩脚。两边相持几年,魏忠贤的“好运”也就到头了,东林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而一旦杨涟爆发,东林全体就应一起跟上,万炮齐发,即使像嘉靖年间“左顺门事件”百人集体被杖也在所不辞。无论天启,还是魏忠贤,都没有能顶得住这种阵势的心理素质,他们必然会退让,最后由亲东林党的第三势力出来圜转,达到新的平衡。捱个几年,魏也就完蛋了。 可惜,东林跟魏忠贤的斗法,多没有章法,单打独斗。人家那边一反击,当枢要的东林大臣就挂冠而去,撤出阵地。 一战如此,再战如此,魏忠贤也就把东林看扁了——“技止此耳”! 东林党的策略虽有误,但气节始终不减,在沉默中仍以行动来抵制天启的高压。 赵、高两位大员去后,两部院分别奏报,拟以副职陈于廷、杨涟为代理主官。天启一看:这哪儿成,又是两个东林党!赶跑还来不及呢,岂能让你们继续占茅坑!于是将奏疏压下不发,令各衙门会推。 会推由吏部副职陈于廷主持,按资历推上了乔允升等数人候选。天启觉得这批人名字不大熟,一问魏忠贤,还是东林党! 皇帝终于发火了,下旨严责,不问青红皂白,再次对东林党施以打击。他认为,此次会推,推上来的还是赵南星拟用的私人,这显然是陈于廷、杨涟、左光斗“钳制众正,抗旨徇私”。 天启的火发得不小,直呼陈于廷等三人为“三凶”,特别咬定了杨涟、左光斗为幕后主使,圣旨里连“怙恶不悛”“巨猾老奸”“冥顽无耻”这样的咒骂之词都用上了。 天启跟东林彻底掰了脸是肯定的,这样严厉的圣旨,没他的批准是发不下来的。但是其中具体用语如此咬牙切齿,似又是阉党谋士直接执笔。 可怜东林党人自万历以来,承受了巨大压力,苦苦护持天启父子两代坐稳了皇位,最终却落得如此评价。 天启光骂了还不解恨,索性一勺烩了。说这三个人“大不敬,无人臣礼”,着令统统革职为民。 陈于廷、杨涟、左光斗接旨后并无抗辩,都黯然而去。事已至此,说又何宜? 杨涟、左光斗的不抵抗,大概在于寒心。“移宫案”之时,两人曾将生死置之度外,保住了这个小皇帝皇权的独立。如今时势变易,“功臣”没有用了,不仅要一脚踢开,还要恶语加以侮辱。 想不到东林要员这么快就清扫干净了,魏忠贤喜不自禁。余下最碍眼的,就是内阁首辅韩爌了。 顾秉谦、魏广微也早就嘀咕过几回:老韩这块石头,还是早搬开早好。 但是这位阁老与东林并无瓜葛,要拿下他,需要另谋他途。魏忠贤对此心中有数,他对王体乾和客氏等魏家班底授以秘计,大家纷纷到天启那里去吹风。 用不了几下子,天启就上道了,下诏说韩阁老票拟多失当,今后要集思广益;而其他阁员也不能没主意,要积极参预。 让其他阁员与首辅分权,是大明建国以来闻所未闻的“体制改革”。分权固然符合“民主原则”,但这皮儿里边,也有各种各样的馅儿。 韩阁老一眼就看穿这“羊头狗肉”的把戏:不就是想撵我走吗! 他不党不私,没犯错误,根本就不买天启的账。一天也不等,立刻就上疏请辞,不仅不认错,话里话外还对天启一通挖苦。 他说:“臣以简陋之才,在内阁尸位素餐。譬如,整军应以营伍为先,而内操却屡演于宫禁之内,显是臣不能解皇上操劳之忧。又譬如,忠直之臣应该召回朝中,但廷杖却屡施于殿堂之下,显是臣不能解皇上雷霆之怒。臣无能,以至众官先后被黜,中旨径出,不由票拟,朝政大变。皇上意在整肃朝纲,内外却以为是兴起党祸,臣不能预先深思,临事又不能阻止,此为臣罪之大且著者。请罢臣官,再治臣罪,以作为辅臣渎职之戒。” 天启原也猜测韩爌可能会摔耙子,但没想到老家伙竟然敢嘻笑怒骂。于是下诏:要走你就走吧。 大明惯例,首辅辞官,皇帝要给予一系列的恩赏,加官荫子的一大串。但天启也耍开了牛脾气,除了可以乘坐驿车之外,啥也不给了。 中国的管理问题,没有啥别的问题,就一个问题:魏徵之才常有,唐太宗不常有。摊上天启这样的领导,你就是把古今谋略书翻烂了也没用。 韩爌秉政仅仅四个月,就这么一甩袖子走了。回家后不久,又被削籍,公职待遇全被剥夺。 魏忠贤终于报了当初一箭之仇。 至此,他还不肯罢手,对内阁最后的一个异己、老好人朱国桢也不放过。本来内阁票拟,执笔的只有首辅一人,天启在魏忠贤鼓动下,却下令分权。目的就在逼朱国桢,但就这样朱国桢也不在乎。 不在乎也不行,顾秉谦、魏广微又唆使人弹劾他。 朱国桢这才知道,不能再恋栈了,得赶紧走。他连辞三回,终于允了。因为他确实不是东林的人,又走得及时,所以什么恩赏都捞到了。他走后,魏忠贤对他有个评价:“这老头儿也是个邪人,但没做什么恶事,所以给他优待。”(《先拨志始》) 内阁里原来还有一个亲东林的何宗彦,已于年初病逝。这样,顾秉谦就自然替补为首辅。 此时是天启四年(1624)的十一月初,从六月初杨涟上疏起,双方酣战五个月,至此尘埃落定。外廷中,当路要津的东林党大臣一扫而空,一场不动刀兵的政变已告完成,魏忠贤的权势,已经从内廷伸展到外廷,牢牢控制了阁权。 连政府也姓魏啦。 大明朝的政治中枢,阉党的旗帜到处飘扬,“正人去国纷纷若振槁”。 天地惨变,大地萧索。但见有识之士忧心忡忡,宵小奸佞欢欣雀跃。 可是,就在此时,阉党的一场危机突然降临。这天,魏广微失魂落魄地跑到魏忠贤的私宅,密报:“督师辽东的孙承宗,提山海关兵数万,正驰往京师,声言要清君侧。孙阁老一到,公公,您可就立成齑粉啦!”(《三朝野记》) 啊?魏忠贤心一沉,脸都变白了。 风从何来?祸起何端? 这就要说到这个大名鼎鼎的孙承宗了。 孙承宗,字稚绳,号恺阳,北直隶保定高阳(今属河北)人。青年时就乐谈兵事,多智谋。在边境一带教书时,曾“杖剑游塞下,从飞狐(河北涞源北飞狐关)、拒马间直走白登(山西大同东)。又从纥干(山西大同东纥真山)、青波(河北清河)故道南下,结纳其豪杰与戍将老卒,周行边垒,访问要害阨塞,相与解裘马,贳酒高歌。用是以晓畅虏情,通知边事本末”(钱谦益《牧斋初学集》)。 凡奇才在年轻时必有异行。他和边塞上的豪杰、将士谈得高兴了,千金裘、五花马都拿来换酒喝了,大有太白之风! 万历三十二年(1604),这位雄才大略的读书郎中了进士,任翰林院的编修。天启元年(1621),以左庶子充日讲官,进少詹事,也就是当了天启皇帝的老师。 孙承宗为人清正,敢于任事,讲课的效果也极佳,天启对他极尊重。皇上每次听完讲,总要感叹:“开窍了,开窍了!”(《明史》) 天启即位不久,沈阳、辽阳就相继失陷,辽东形势危若累卵。孙承宗因以文臣而知兵,遂被任命为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是阁臣之一。他上任后,上疏条陈当时兵备弊端,深为天启嘉许。 天启二年(1622),孙承宗前往山海关视察,力排众议,支持袁崇焕主张的坚守宁远(今辽宁兴城)、积极防御的意见,反对退守山海关。宁远位于辽西走廊中部,守住了宁远,也就是扼住了辽西的咽喉,能确保身后二百里外的山海关无虞。 此后,经过数年的经营,辽东终建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宁(远)锦(州)防线,后金骑兵撞破了脑袋也不得逾越。从努尔哈赤到皇太极,均望宁远而叹息止步;努尔哈赤还命丧于此。这个决策,不仅保住了天启朝的平安,就是崇祯一朝也得益颇多。 天启二年八月,孙承宗出任辽东经略。“是时,关上兵名七万,顾无纪律,冒饷多。承宗大阅,汰逃将数百人,遣还河南、真定疲兵万余。”(《明史》)随后“乃定兵制,立营房,五人一房,三千一营,十五营为三部,而将帅以营部为署。兵不离将,将不离帅”。此外又修筑关城,安置大炮,辽东明军实力由此大盛! 宁远城修筑竣工后,孙承宗调袁崇焕镇守,自己则坐守山海关。就是说,明末威名赫赫的袁崇焕,此时还不过只是孙大帅的一员爱将。当时关外一派晏然,逃亡百姓纷纷回归,宁远一带“商旅辐辏,流移骈集,远近望为乐土”。 随着宁远防卫的日渐巩固,明军防线也在不断扩张。天启五年(1625)夏,孙承宗遣将分据锦州、松山、杏山、石屯及大小凌河各城。这样,自宁远又向前推进二百里,从而形成了以宁远为中心的宁锦防线。 《三朝野记》说,“自承宗出镇,关门息警,中朝宴然,不复以边事为虑矣。”万历末年的辽事大坏,变成了天启年间的辽事大好! 天启有福,终其一朝几乎不闻边警,就因用对了一个人! 魏忠贤当然知道孙阁老既有才、也有背景,所以颇为敬畏,曾数次想把孙大帅收归自己名下,但孙承宗为人既正直,又在天启心目中极有分量,所以根本不睬魏公公的那一套。 孙承宗是个文武两手都很硬的人,于“文斗”方面的谋略,也在很多东林党人之上。天启对他,惟有崇拜的份儿,几乎言听计从。若不是他常年督师在外,魏忠贤怕也翻不起这么大的浪来。 由于他常年在辽东,所以两派都将他视为化外之人。在内阁争权时,谁都没把他算一个。 可是孙阁老却没有忽略朝中的斗争。眼看正直之士一个个被清除,大明的天已经塌了大半,他坐不住了,决心以自己的威望,全力一击,把这个混蛋魏忠贤打下去。 孙承宗的这一想法,有很大的可行性。可惜动这个念头动得太晚了,此时,朝中已无一个正直之臣能在高位上予以应援了。 所以他考虑:根本不能露一丝痕迹,要迅雷不及掩耳直接面见皇上。他相信,以自己的威望和谋略,肯定能说动皇上,起码是疏远这个乱了朝纲的大太监。 但要做到这点,现在也很不容易了。天启已被阉党铁桶般围住,像自己这样一个与阉党不合流的人,如何能够毫无阻碍地靠近皇上? 这个机会,他想,就在十一月中旬皇上的生日。假如以贺寿为名,面陈朝政,那是最好不过的。 并且这个图谋,决不能让阉党察觉一丝一毫! 于是,他在十一月初巡防来到蓟镇,这地方离京师只有几十里。他含含糊糊地写了一份奏疏,派人送进宫,只说是:三年未睹天颜,如今巡防到此,离京仅有数十里,很想在皇上万寿之日,跟大家一起看看您! 他还报请了日程计划,即十二日入都门,十三日早朝面君,十四日随内阁大臣贺寿。然后另择日向皇上面奏军机。之后再和有关衙门会商一下军事。 他怕阉党起疑,还特别在奏疏里说:如今朝中事体纷纭,他本不该冒昧入京,但边防有未决之事需要请示,陛见之后,当速出国门,以免猜疑(见《明熹宗实录》)。 话,说得滴水不漏。 但可能正是这“不漏”,引起了魏忠贤的怀疑。魏忠贤此时的韬略,已不是三四年前那个不要命胡来的水平了。他在想:这孙阁老,是有什么企图吧? 他的爪牙因为没有权力幻觉,也就看得更明白:哪能放孙阁老进京?魏公公别是糊涂了。公公固然霸道,但那脑袋瓜还斗不过孙阁老吧? 可是这话不能明说,于是大家会意,就到处放谣言,说孙阁老此次来,肯定有异动! 魏忠贤一听说“清君侧”,有如遭受电击,一下就明白了:孙承宗来,毫无疑问就是干这事的! 这可怎么办? 在这个世界上,他老魏可以说谁都不怕,惟独就怕这个孙大帅。 魏忠贤知道大祸要临头了,要是过不去这道坎,前面的什么都等于白干了。他思前想后,觉得只有一招可行—— 只有激怒皇帝,孙阁老才进不来。 他顾不得夜已深,急忙赶去奏报皇上。天启已经归寝,魏忠贤硬把天启叫醒,汇报时还不忘把谣言修正了一下,使之更具有可信度:“孙承宗率甲兵五千,离山海关向京师进发,内外合谋,欲清君侧!” “唔?”天启一听,吃了一惊:孙阁老能干这事? 清君侧?如何清?难道要拥兵把我废掉? 天启心里升起一股寒意,从龙床上蹦下来,绕着床踱步。越想,越怕,心慌意乱之下,竟倒退着走起来。 魏忠贤见天启不仅没激怒,看样子好像被吓傻了。他顿时崩溃,也跟着皇帝绕着御床走,捶胸大哭:“万岁爷若放孙阁老进来,老奴活不成了!” 天启脑筋转了几个弯儿,以他对孙承宗的了解,兵变绝无可能。大帅想回来一趟,也不过就是回来,倒是魏公公给吓成这样,实在太可怜。 天启一念不忍,就发了话:拟旨,让孙阁老不要来了。 那边厢顾秉谦早有准备,一道严旨已经拟好,命孙承宗“马首速转向东,急还山海,待犁庭扫穴、失土尽复之日,再回京。” 天启听了内容,点了头。 魏忠贤此时也有了底气,亲赴齐化门,矫诏命令守门宦官:“孙阁老敢入齐化门,便缚来杀了!” 孙承宗这天才走到通州,一彪飞骑迎头拦住,兵部的官员就地宣旨。 孙承宗听完旨站起,仰天长叹:这一回又没斗过这魏大珰! 他本来就无兵谏之意,知道此时一举一动都很关键,不能给魏阉留下任何有异谋的把柄。于是二话不说,拨马便回,直赴山海关而去。 走到半途,北京方面又有消息传来,说魏阉正在设计要杀掉他。 孙承宗心里更是不安,只有加急赶路,先回去再说。 可巧东厂有一个特务混到孙承宗身边做随侍,负有监视之责。他为人较正直,对孙承宗相当佩服,于是就写了密信传回京中,说他亲见孙承宗只带了一个属员,其余未带一兵一卒, 魏忠贤得报,才略略放下心。 这一场虚惊,使魏忠贤得了一个教训,那就是:军权不可不抓。此后,他就加紧抓了太监监军的事。另一方面,他心里也基本有了底:正人君子,技止此耳! 这个孙承宗,对明末历史影响甚深,但不知为什么名气却不显。 万历四十五年“梃击案”之时,张问达曾向孙承宗请教如何处理此案,孙承宗建议“不可不问,不可深问”,张问达按这个思路去办,既打击了郑贵妃的气焰,又给万历留了面子,没有使事态全面恶化,较为妥善地处理了此案,可说是一条万全之策。在万历皇帝死后,孙承宗又负责起草了“神宗遗诏”,彻底否定了万历期间的种种弊政,为泰昌和天启初年的新政造足了舆论,也是功不可没的一件事。 孙承宗这次劝谏虽然只是个意图,但魏忠贤仍没有放过他,后来又诬告他回京是图谋异动,好在天启还是没有理睬。 后来在天启五年(1625)十月,魏忠贤终于找了个机会,借故将孙承宗免职,换了高第担任辽东经略。高第是一个纯粹文臣,既不懂军事,也没打过仗。努尔哈赤听说孙承宗去职,即率八旗大军来攻。高第畏敌如虎,命令撤掉宁锦防线,关外官兵全部撤回山海关,大军在撤退中又演变为大溃逃,一片狼籍。 孙阁老的数年心血毁于一旦。 只有驻守在宁远的袁崇焕抗命不撤,与总兵满桂等坚守宁远,一炮把努尔哈赤轰成了重伤,撤到沈阳后身亡。 这件事,也应有孙大帅的一份功劳。 孙承宗回到家乡高阳后,专心著述,有《督师全书》《古今中官志》《高阳集》等著作传世。 崇祯二年(1629)秋,皇太极绕过关宁防线,进入明朝境内,京师告急。孙承宗临危受命,原官起用,负责护卫京师。受命次日,不顾城外遍地敌军,率二十八骑冲出东便门,入通州御敌。 但皇帝也是俗人,对能臣的使用也免不了“过河拆桥”。到崇祯四年(1631),孙承宗69岁时,再次被排挤回乡。 崇祯十一年(1638)十一月,清兵由大安口入关。多尔衮率兵绕过京城,向京畿以南的河北、山东一带攻掠,兵锋直指高阳。高阳县令雷觉民怕死,溜出城外,跑到北京避难去了。 紧急中,好友劝说孙承宗到保定或者南方避难,孙承宗婉言拒绝。 兵临城下时,76岁高龄的孙承宗奋身而起,毅然带领全家40余人抗敌,并动员全城百姓登城防守。城内民众为其所感,纷纷拆毁房屋,用檩条木柱做滚木、石础阶条作雷石,并以盆罐壶瓶装火药,与围城的数万清兵作殊死搏斗。 攻防战一直打了三天三夜,终因寡不敌众,高阳城破。孙承宗子侄及孙17人、全家共40余口,全部壮烈殉国。孙承宗本人被俘,多尔衮曾亲自劝降,许以军师之尊,被孙承宗断然拒绝。多尔衮又派孔有德说降,被孙承宗骂退。 殉国之日,孙承宗端坐于椅子上,令两个清兵用白绫将自己勒死。其浩然正气,令多尔衮大为敬服。 据传,满清入主中原后,对孙承宗依然钦敬,在高阳为孙承宗建立了“孙家祠堂”,并立牌坊,镌刻“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字样,以示尊崇。 24惨绝人寰的大清洗开始了 天启四年(1624)冬,周天寒彻。东林党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他们只能在一片寂静中等待命运裁决。 杨涟等人被驱逐之后,魏忠贤顾盼得意,心情放松了不少。但是他的狐群狗党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东林大臣被逐,只是暂时离开了庙堂,焉知什么时候天心回转,还会卷土重来。这样的事情,以前不是没发生过。 恶人的喽啰,往往比恶人还要恶,这是他们的固宠之道。这时便有人提醒魏忠贤:“不杀杨涟,公公之祸不日将再起!” 然而魏忠贤品味此话,却觉得甚有道理,当下颇感不安,忙与“领导班子”诸人商议,如何能想个万全的法子来消除隐患。 讨论的结果,是定出了两项决策。一是将东林官员尽可能地逐出,空出的位子由本党人士补上,让朝中没有东林党复燃的余地。其二,就是兴起大狱,斩草除根! 自“三大案”以来,天启对东林已经厌恶之极,一度有逐尽东林的想法,但他深知甄别不易,就做罢了。在宣判东林党的特谕里曾经提到:“本当根株尽拔,彻底澄清,念玉石猝未能辨,雷霆万钧讵可骤施?” 他高高在上,当然不知道详情,就连魏忠贤也说不清楚。 但是“小的们”却行。 此后,各大小喽啰们又有黑名单陆续呈上,崔呈秀献《天鉴录》《东林同志录》,王绍徽献《东林点将录》,沈演献《雷平录》,温体仁献《蝇蚋录》,阮大铖献《蝗蝻录》、沈演(或杨维垣)献《杂稗录》,这些黑名单,统称“七录”,供魏忠贤备用。 这些黑名单的原件,都由魏忠贤的男宠李朝钦保管。“领导班子”王体乾等人分别命手下人将名录抄在折子上,藏于袖中,每天看奏折时拿出来参照。 初时,阉党使用这些黑名单时还颇为保密。人们惊异于“圣旨”对东林党人的辨认竟然如此之准,冥冥中似有天助。 大家开始还以为是东厂搞的勾当,后来阉党越来越猖獗,也就不保密了,经常说:某人在某录上有名,故予以处分。人们这才明白真相。 一次魏忠贤在得意之中,将《东林点将录》进呈给天启过目。但天启从小接受的是正规教育,没看过《水浒传》,劈头看到“托塔天王”四字,竟大为不解。 魏忠贤赶忙给他讲了“晁盖隔溪移塔”的故事,并说:“古有能移塔之人,本朝李三才善于蛊惑人心,能使人人归附,正与移塔相似。” 天启本是个好武之人,听了移塔故事觉得回味无穷,忍不住鼓掌大叫:“勇哉!” 魏忠贤一听,知道弄拧了!忙把名录收起。后又叮嘱众喽啰,不能再让皇上看到名录,只能偷着用(见《明宫词》)。 关于兴大狱的问题,阉党“领导班子”费了不少脑筋。他们想把杨涟、左光斗、魏大中、高攀龙、缪昌期这几个死硬派东林党人搞死,可是人家早已经被罢官了。 明代按照惯例,官员犯错误,大不了就是革职为民。而且已经处理过了的,就没有理由再处理二遍。要想把这些在野的家伙再抓进来往死里整,须有两个罪名,一是贪污数额巨大,二是有谋反企图。阉党的思路就朝着这两个方向使劲了。 先考虑的是贪污问题,这个罪名比较好捏造,但是用来对付东林党人也不大容易。东林既然是以清高为标榜,个人私德上就很难挑出毛病。阉党首脑把目标选了又选,最后定在了背景复杂的汪文言身上。 他们考虑,汪文言混迹官场多年,不可能没有请托行贿的猫腻,这家伙又和东林诸大佬多有瓜葛,由他这里突破,再大面积地牵连是最合适的。上一次没治得了他,是因为朝中东林势力太大,现在则不同了,没有人再敢为他说话。穷究下去,必有收获。 天启四年(1624)十二月,御史梁梦环遵照魏忠贤意图,上了一疏,表面上是谈考察官员的事,语言却故意牵涉到汪文言。他的用意,就是要把汪文言重新引入天启的视野。 天启果然注意到了这一线索,便问了问身边的几个太监。大家早都串通好了,异口同声地说这个家伙罪不容诛,上回只挨了一百棍子,让他给溜掉了。 天启又被蒙了,大怒,下诏说:“汪文言花言巧语,迷惑视听,岂是廷杖能了事的?着锦衣卫差官扭解来京穷究,以清祸本!”(《明熹宗实录》) 油滑如泥鳅的汪文言,这次是再也没有老天爷照顾了,逮捕他的诏令当即发出。等他进了诏狱,十八般刑具就在那儿等着他呢! 转年来到天启五年(1625),阉党对东林党的大清洗开始发动。 一张“追缴赃私”的大网缓缓撒下,网住了谁,就要让谁活不了啦! 正月里,左都御史乔应甲开始发癫,连上十道疏,论李三才、赵南星、高攀龙、孙玮、魏大中等人之罪;并指赋闲已久的“托塔天王”李三才,曾经托汪文言拿钱买路,图谋起复。 不过,乔应甲素以“癫狂”著称,这样的连珠炮效果并不大。他不大明白天启的意思:整人,也得要有像样的借口。 二月初四,阉党方面终于甩出重磅炸弹。刚被魏忠贤启用不久的大理寺丞徐大化,精心撰写了一道奏疏,把左光斗、杨涟与熊廷弼、孙承宗、汪文言设法牵连在一起,要算一笔历史总账了! 这个徐大化,在魏忠贤的血腥镇压中,他出过大力,曾经推举过邵辅忠、姚宗文、陆卿荣、郭巩等13人,给魏忠贤当爪牙。 他擅长文墨。这次他的讨东林檄文又是一篇杰作——杨涟、左光斗勾结王安,逼李选侍移宫,使其仓皇出奔,先帝在天之灵必会不安(皇上你那时候就是个傻),杨涟反而扬言于朝,自居其功。且结成邪党,使天下事皆出其手,以此谋取功名富贵。又国家不幸丧师失地,人臣正该秉公追究,彼辈却聚党营救熊廷弼,将执正议者排挤而去,实只知有贿赂而不知有法纪(把我的帽子借给你戴戴)。 汪文言不过一罪犯而已,何人受贿而保举他为中书舍人(叶阁老你也不要装啦)?他究竟有何通神役鬼之才,能昼夜出入于尚书、都宪、侍郎、科道之家,为人求官、如探囊取物? 孙承宗身为手握重兵之辅臣,何以呼之即来,不奉召而至京畿(吓着俺们了)?党人之力,至此极矣(这不是要搞政变么)! 幸今日群邪已退,众正渐登,但亦应小心,以防邪党暗中滋长。——这奏疏文字不多,却包藏祸心。几百字把万历以来的旧账统统理清。里面开列的罪名,有逼宫、有卖官、有结党、有专权、有兵变,哪一条都够喝一壶的。 天启看罢徐大化的奇文,有如三伏天饮冰,甚为嘉许。他好像得了白痴健忘症,当日老母被李选侍殴死、自己被李选侍胁迫的苦处全忘了,只觉得这奏疏把东林党批得好! 当然,他的白痴症还没到晚期,对叶向高、孙承宗还是不疑有他,下诏说“欺君植党辈盘踞要津,招权纳贿,杨涟、左光斗其尤。待汪文言逮至,一并审明追赃!” 当了皇帝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免去讲理的逻辑。杨涟、左光斗虽然卷入党争,但绝无贪污受贿劣迹,若走正常的法律程序,这个罪名怕不易扣上,但是皇帝说有,那就是有! 一场血淋淋的大冤狱,看来,就要从汪文言的嘴里撬开突破口了。 天启五年(1625)的三月,阴霾逼近。十二日,天启趁着听课(经筵讲读)的机会,对陪读的内阁成员说:“近来百官结党徇私,朕已分别处分了,你们再传与他们,以后改过自新,姑不深究。”(《明熹宗实录》) 这是皇帝在向东林残余势力及中间势力“打招呼”,叫他们不要乱说乱动。圣旨传达下去后,百官知道事态严重,同情东林或者不愿意附阉的,都更加沉默。部分经不起高压的中间派,开始撇清自己,明确投向了阉党。 三月十六日,汪文言被押解至京,天启按魏忠贤的意思,批了“拿送镇抚司,好生打着问。”明朝皇帝的这类指令,是很有讲究的。凡进了诏狱的犯人,分三等:情节一般的,批的是“打着问”;较重的,是“好生打着问”;情节非常严重的,要批“好生着实打着问”;其中用刑力度大不一样。 镇抚司就是专管诏狱的,之所以叫“诏狱”,就是以皇帝作为原告,专门审理皇帝亲自下旨查办的案子。 有了皇帝发话,掌镇抚司的阉党打手许显纯就有了底气,汪文言一进来,就给他上了大刑伺候。 诏狱的酷刑,无异于鬼门关。里边的十八套刑具,据内部人士讲:“即一、二可死,何待十八种尽用哉!”(《万历野获编》) 汪文言这人倒还有些骨气,知道他被逮,是阉党要他攀扯出东林党同仁来。他牙关一咬,就是不诬攀。但肉体怎抗得住铁木,受刑不过,他招了甘肃巡抚李若星是花了五千两银,买得此官职的。 供词报到了皇上那儿,这个倒霉的李若星立刻被削职为民,抓了起来追赃。 魏忠贤眼巴巴等着有大家伙出来,指示许显纯加大审讯力度。 许显纯受恩于魏公公,当然要拼死卖力以报恩。他便明明白白地诱供,要汪牵出东林大佬来。但汪文言也不是吃素的,死也不肯说了。 许显纯无奈,就建议魏忠贤以“移宫案”为突破口,直接把杨涟、左光斗抓来算了。 徐大化却不同意,他说:移宫一事,无赃可言(有赃的是你魏公公),你凭什么杀人家?莫不如说他们受了熊廷弼的贿,则封疆事重,杀之就有据了! 魏忠贤觉得这主意好,就下了死命令,务必严刑逼迫汪文言,让他说出杨涟等人受过熊廷弼的贿。 顿时诏狱里又是一片忙乱,审讯行刑,昼夜不停。 施用的刑罚有多可怕?据亲眼所见者说,比较常用的有镣、棍、桚、夹棍、械五种,都是专门夹、抽打、敲打手脚这些神经敏感部位的,把人折磨得生不如死,却又不能马上死掉。 据记载,有一种最厉害的,“名曰琶,每上,百骨尽折,汗下如水,死而复生,如是者二三,荼酷之下,何狱不成?”(《明书·刑法志》)具体怎么行刑,不详,估计是拿铁家伙把浑身骨头一根一根敲断。 汪文言承受的压力超过了极限,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地说:“我之口终不合你意,你想要我招供什么,我认就是。” 许显纯见有门儿,便扳着指头一个个数:东林党人某某,受贿多少、贪污多少。汪文言已濒临崩溃,许说一个,他应一声:“是。” 说着说着,许显纯又按下一个手指头:“杨涟……” 不等他说完,汪文言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然坐起,凄声大呼:“世上岂有贪赃杨大洪(杨涟别号)哉!”(《明史》) 妈的,老子不认了!随后,他坚决否认了许显纯刚才的胡编,抵死不肯诬陷东林诸人。 许显纯束手无策,徒唤奈何:第一个骨头就啃不下来,这怎么交差? 他只好硬起头皮,编造了一套假供词,将赵南星、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缪昌期等20余人牵进,分别加上罪名,说他们这批人逼选侍移宫是为升官、整顿吏治是为揽权、为熊廷弼说情是为求贿。 三月二十九日,假供词报到了天启那里。按照惯例,镇抚司审理完毕,案件要交给刑部再审并定罪。 许显纯也按这个程序,报请将汪文言移送至刑部,他就算交差了——这个姓汪的可把人搞得筋疲力尽! 但是魏忠贤比他想得远:要想全面剿灭东林党,从汪文言身上牵出的人越多越好!所以,这块骨头还得继续啃! 四月初,汪文言意识到许显纯已经在编造假供词,知道关系重大,搞不好东林诸人要因此全军覆没,他便对许显纯嗔目呼道:“休得妄书,我就是死,亦要与你面质!”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许显纯。此案搞得这么大,免不了将来要在什么公开场合审理,如果出现对质的情况,他造假的事就会露马脚。到时候责任都是他许显纯的,魏公公不会替他承担。而且连个汪文言都没有制伏,魏公公也会瞧扁了他。 许显纯想,反正假证已经做出来了,总算牵连出一批人,不如趁机就把汪打死,来个死无对证。拷掠致死,这是镇抚司常有的事,魏公公也不会因此而责怪他。于是,没过几天,许显纯就安排人把汪文言秘密害死了。 许显纯这么搞,是歪打正着。这么一来,在杨涟等人到京后,就已无“首告”可以对质。这个假案,也就此“锻炼”成了铁案。 天启同意逮捕六人后,锦衣卫“缇骑”立刻离京四出,分赴杨涟等六人的家乡逮人。 这一批逮的六人,就是天启惨案中赫赫有名的“六君子”。 “六君子”在各自的家乡深得民望,缇骑到时,乡里一片骚动。 咱们明朝的百姓,不懂孔孟之基本原理、不懂君为臣纲的世界观。但是哪个官儿清白,哪个官儿无耻,还是分得出一二三的。逮人的消息传到杨涟家乡后,郡县百姓大恸,有数千“勇士”涌入公署,欲砍断官旗,衙役们紧闭内院大门方才得免。缇骑到达宣读圣旨之时,又有各乡数万百姓汇集城外,哄声响彻云天。 杨涟被逮走时,百姓夹道号哭。一路上,州县村舍,到处有人焚香迎送,设醮祈祷生还。路过郑州时,情况也是一样,前去送杨涟渡黄河的人络绎于道。 此一去,易水萧萧! 只恨那浩浩苍天,今日竟如聋如盲。 一人被逮,万民悲戚,这就是好官! 一人被逮,炮竹满城,这就是民贼! 什么是检验官员的唯一标准?这就是! 当日缇骑来抓杨涟时,杨涟正在家中奉母教子,整日闭门不出。一日,有家人来报,说应山县城来了缇骑,不知是为何事。 杨涟一听,心里明白了八九分:锦衣卫此来,必是抓自己无疑,于是,就请出八旬老母、50多岁的老伴及三个儿子,向母亲从容说道:“此番进京,断无生还之理。儿死不足惜,然养育之恩未报,九泉之下不得瞑目。儿死之后,望不必悲伤,知儿为国尽忠,虽死犹荣就是。” 八十老母闻言,泣不成声! 杨涟又叮嘱夫人,一定要替自己尽孝:“吾九泉之下当深感夫人大恩!”说罢,向夫人深深跪拜。 杨夫人大恸,连忙相向跪下,劝慰杨涟道,此去也许苍天有眼,可保全老爷性命。 杨涟叹道:“但愿如夫人所言!” 随后又叮嘱三子:“为父官居三品,但未有积蓄,只传给你们‘清白忠直’四字。我死后,汝辈自食其力,切勿鸡鸣狗盗、有损家声!” 此时,应山县令已经来到家门,请杨涟到驿馆去接旨。 驿馆外,围观百姓早已人山人海。堂前,香案已摆好,锦衣卫官员站立堂上,准备宣读诏旨和驾帖(逮捕令),校尉诸人手持械具,准备执行逮捕。 读旨毕,众校尉如狼似虎般扑上,将杨涟套上械具,拥入后堂。 围观百姓大哗,一拥而上! 校尉心慌,连忙叫关上大门,驱散闲人。但百姓继续鼓噪,仍不散去。 驿馆内,府县两级的官员,慌忙凑了些银两,打点锦衣卫官员与校尉,请求把杨大人的械具放宽松一点。 那锦衣卫的官兵骄悍惯了,众官凑起来的区区一点银子,他们不屑一顾。只说是魏公公有严令,谁也不敢徇私。府县官员无法,又叫杨涟的儿子赶快回家筹集。但杨家三个公子都是读书人,哪里有现成的大把银两在手? 在场的有几位乡绅富户,实在看不下去,纷纷解囊,锦衣卫的狗官这才“高抬”了一下贵手。 从应山押解启程时,百姓又闻讯围了上来,险些暴动。锦衣卫狗官吓得脸色惨白,逼府县官员赶紧弹压。可是,民意哪里是几句话就能制止得住的? 杨涟见事情至此,只有自己出头了,便向众乡亲说:“如我拒不进京,就是违抗圣旨,不仅我全家有死罪,还要连累府县大人和乡亲。所以请乡亲暂回,待我进京面圣!” 众人喧哗道:“如是圣旨,倒也罢了。这分明是魏阉矫诏害你,如何要去!” 杨涟答曰:“杨涟为官,上可对天地社稷,下可对黎民万姓,自信不犯王法,何惧面圣?若乡亲阻拦不能成行,岂不显得胆怯?各位不要误我!” 府县官员也在一旁劝说道:“杨公刚正,进京后必能剖白冤情,不日将归。若因拦阻误了行期,岂不加重了杨公的罪过,反不为美!” 众人闻言,才勉强让开一条通道。 前面,杨涟的老母、妻儿早在那里等候。见杨涟枷锁缠身,都一齐放声大哭! 杨老太哽咽几不能言,泣道:“自幼教导你成人,只望你为国尽忠,却不料你做了忠臣,却要我白发人送你入狱。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你读书!儿啊,为娘害了你呀……”说罢,当场哭晕。 杨涟任是铁汉一条,此时也忍不住热泪滂沱! 待要硬起心肠上路时,三个儿子又苦苦牵衣不放,号啕不止,都要随父进京。 杨涟叹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汝辈在家恐尚且不免,岂能随我去送死?”他随即向众人深鞠一躬,昂然而行。 壮士赴阙日,生离死别时。 百姓号泣之声,顿时震天动地! 那几个铁石心肠的锦衣卫官校,在此气氛中也为之动容,早收起了虎狼之态,并且不等百姓再请,就主动把杨涟的械具又松了一松。 北上的一路,杨涟见到处处有百姓扶老携幼,为他设香祈祷,不禁热泪盈眶:“天下至公者,民心也!” 再说左光斗。缇骑到了他的老家桐城,他得知消息后,神色坦然,只是悄悄对他的子弟叹道:“父母老矣,如何道别!” 妻儿知道大难临头,都环绕在他身边哭泣,他似无所见,只是叮嘱平时跟随他学习的子弟,要以读书为善。 左光斗为人慷慨大度,乐善好施。本城的贫苦百姓,多有赖他接济才得以存活的。当地百姓奉其为父母。 弱势群体也不是永远弱势。一听说缇骑要逮左大人,立时群情耸动,举邑若狂!市民在四个城门插上旗帜,相约要到京城去上告。还有数千“暴民”闻风而动,祭祀神灵之后,围住了押解队伍,攘臂要痛打缇骑。 左大人极力劝阻道:“如此徒然给逆党提供口实,非但不能救我,反连累诸位同死,何益!”说罢自上槛车而去。 魏大中被逮时的情景,亦同样是感天动地。四月初,汪文言被逮的消息传至浙江嘉善,正在家中的魏大中即知自不可免,便暗中做好准备,于四月十一日为次子学濂完婚。十天后,缇骑到达郡中,魏大中才叫出家人,讲明了原委,叮嘱家人不必悲伤。 四月二十四日,缇骑来到乡里,将魏大中叫出,宣旨后逮捕。这一拨锦衣卫狗官也想趁人之危、敲诈一笔钱。他们以防自杀为名,把大中双手各套上一个竹筒,使其百事不能自理。大中家人苦苦哀求,均不允。大中之子学洢、学濂只得当尽家产,送了他们银两,才得勉强去掉竹筒。 魏大中考上进士以前,是在乡间做塾师,其道德学问无人不晓。百姓听说消息,都纷纷赶来送行,又募集银两给大中作为路途之资。 北上路过苏州时,吏部员外郎周顺昌正巧愤于权阉当道,在家休假。他不顾众人劝阻,特地来到押解舟中,与魏大中相会。 虎狼当道,怕事者避之惟恐不及,但却有周顺昌这样的好汉,敢向刀丛而行。他与魏大中见面后,相扶而哭,并把大中接到家中,款待三天,同卧同起。其间,周顺昌激励魏大中说:“大丈夫视死如归,幸勿为儿女牵怀,使千秋之下,知有继杨继盛(嘉靖时怒斥奸相严嵩而被害)而起,乃魏某人,亦不负读书一场!”(《明季北略》) 押解官员多次催促启程,周顺昌怒道:“你等不知世间有不畏死男子耶?归去请告忠贤,我故吏部郎周顺昌也!”(《明史》) 说完此话,他攘臂叫着魏忠贤的名字,骂不绝口。 魏大中向他嘱托家中之事,他一口应承。大中最不放心的是孙子在今后的安危,周顺昌立即答应,把女儿许配给大中之孙。 临行时,周顺昌对魏大中道:“联姻之语,小弟决不食言。周顺昌是个好男子,老先生请自放心!”(《明季北略》) 孤帆远去,满目的春色何其惨然。 惟人间正气,不随残花凋零。 正所谓,壮士一诺,泰山亦轻!丑类虽狂,奈何赤心! 此次壮别,缇骑回京后,当然一五一十汇报给了魏忠贤。这事,也成了周顺昌后来遭难的直接原因。 说来,这周顺昌与东林并无关系,完全是为东林党人的忠义所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冤狱将至,自是有忠贞之士慨然就戮,他们选择的就是“好死”。古今百代,退缩者苟活之愉快,正是壮士唾弃之腐鼠。 ——惟有忠义,才是人心中不倒的丰碑! 25六君子案和蒙冤的名臣熊廷弼 天启五年(1625)的五六月间,六君子陆续被逮到京。周朝瑞和袁化中最早被逮,五月初即入狱。顾大章于五月二十六日被押到,魏大中六月十三日押到。杨涟与左光斗最后到,至六月二十七日才送进诏狱。 昔日同侪诸公,再见面时已在魍魉世界。六人相见,不胜感慨。 这六人,除了魏大中之外,其余五人均为万历三十五年(1607)的同年进士。昔日及第时,都是抱负不凡,自许终生要做个报效国家、治平天下的直臣。转眼却是乌纱除去,性命堪忧,生死就握在一个无赖手里,真是福祸难料! 他们也知道,自泰昌年间“红丸案”以来,他们同气相求,以正抗邪,得罪人了一批小人,这才被权奸所疾恨。这样想来,也是所为光明磊落,无甚可悔。 六月二十七日,杨涟和左光斗押到后,六人全体在狱中聚了一天,平安度过了审讯前的最后一日。 到二十八日,魏阉的得力爪牙、锦衣卫指挥崔应元有令,对六君子开始严刑拷问。 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许显纯奉命主持用刑。六君子的袁化中因平素多病,入京后受了湿气,一直僵卧不起。除他而外,其余五人同日开始了恶梦般的遭遇。 魔头许显纯是个武官,性极残酷,却又粗通文墨。为了向主子有个交代,他无所不用其极。 这次,他早已把事先写好的假口供揣在怀里,招与不招,都是一样的。抓六君子入狱,圣旨上的罪名是“受贿”,许显纯按照魏忠贤的意思,已经安排好给各人“受贿数目”:杨涟为二万两、左光斗二万两、周朝瑞一万两,袁化中六千两、顾大章四万两、魏大中三千两。 按明朝“惩贪”的惯例,只要是承认了较为可信的贪污数目,并由家人凑齐了相当于赃款数的银两交上,就可以放人。这个追赃过程,叫做“追比”或者“比较”。 若六君子都是贪官,这一点儿钱,家里随便一搂也就齐了。可他们人人是两袖清风,如何有法子“退赃”! 六君子据理申辩,许显纯根本不听,只说这数目是汪文言所供。众人提出要与汪文言对质,许显纯冷笑道:“文言已论罪处死,诸位于地下再与他对质吧!” 死无对证,你们能怎么样? 汪文言是条汉子,他绝对不可能诬陷六人。这些“赃款”的数字,都是许显纯编好后,写成供状,趁汪文言被酷刑折磨得人事不省,抓着汪文言的手指画了押,以此锻成“铁案”。然后把汪杀死。 那么,按照许显纯的说法,汪文言供出了六君子受贿,这几笔数额巨大的银子,又是谁向他们行的贿呢? 是熊廷弼。 这个名字,在本书的前面,已经出现过几次了。要讲清楚东林的故事,这个人是无法绕开的。 熊廷弼,字飞白,号芝冈,湖广江夏(今湖北武昌)人。先世为南昌望族大姓,曾祖时迁居江夏,后来世代为农。他从小聪颖好学,但家境不好,常因交不起学费而辍学。 万历二十五年(1597),熊廷弼29岁,举乡试第一,次年登进士。当了官以后,清正廉明,热心赈济灾民,从万历末年开始,两度任辽东经略。 可他现在却是个罪臣。因天启二年(1622)初广宁失陷,他有责任,被问成死罪。眼下正关在监狱里,等候问斩。 统帅失地,被砍脑袋,似乎也是罪有应得。但是熊廷弼这一案,本是个天大的冤案。熊大人和孙承宗一样,出身文臣却知兵,对辽东做过周密的战略部署,其功劳和能力都不在孙承宗之下。之所以兵败,之所以被问罪,是因为他没有孙承宗那么幸运,他“上面没有人”——尤其是没有一个皇帝做靠山。 万历三十六年(1608),熊廷弼奉命巡按辽东,这是他第一次与辽东结下不解之缘。其时,辽东镇守总兵官李成梁和巡抚赵楫弃守宽甸等六堡八百里疆土,白送给了建州女真。还强逼边民6万户徙于内地,然后以“召回逃人有功”为名,向朝廷邀赏。这么大个事,想瞒住所有的人当然不可能,有人很快就提出怀疑。 于是,万历授予熊廷弼巡按御史职(监察部特派员),派他去辽东察一察。 熊廷弼到任之后,立即进行实地勘界,然后上疏朝廷,指出赵楫、李成梁之罪,就是杀头也难抵其罪(万历对李成梁的信任,绝非一般,因此没有采纳这个意见)。此后,熊廷弼又到辽东各地察看,“北抵黄龙,东抵鸭绿,南极于海,西至山海、锦义一带,间关险阻,虽逼近虏穴、人迹罕到之处,无所不遍历”。 有了调查,就有了发言权,他为防范建州的努尔哈赤。制定了“实内固外”和“以夷攻夷”的方略。“实内”就是屯田,搞生产建设兵团。“以夷攻夷”就是发动女真族的其他部落和蒙古诸部,来钳制努尔哈赤。 万历见他说得好,就干脆授权让他来主持屯田。 熊廷弼不仅有谋略,在实干上也很有一手。三年之内,积谷30万石。通过整顿军务,使边军实力大盛。 他的“合纵连横”也搞得很好,与女真叶赫部及蒙古各部关系都不错,使得努尔哈赤感到压力甚大,不得不退缩,以求和好。 努尔哈赤刚兴起的时候,明朝人大多都看不起他,甚至有人认为他还不抵江南一富家有实力。但熊廷弼一眼就看出:辽东将来的大敌,就是这个努尔哈赤。当时有人评说道,熊廷弼制定的遏制战略,后来如能全部实现,则努尔哈赤“终身老死于穴中而不敢动”。 可惜,他后来与辽东巡抚杨镐意见不和,不久被召回,调往南直隶任督学。他一走,“辽东方略”就再也无人理睬了。明朝之败亡,这是不为人所注意的一大关节。 由于他身上有武人作风,所以当了督学也是一副武夫作派。万历四十一年(1613),因杖死生员芮永缙被弹劾,丢了官,回乡一待就是7年。 万历四十六年(1618)怒尔哈赤起兵,攻占了抚顺等地。次年三月,辽东经略杨镐督四路大军进攻后金,其中三路大败,损兵折将。朝廷这才又想起熊廷弼,赶紧起用他为大理寺丞兼河南道御史,命他宣慰辽东。熊廷弼受命后,兼程来京,但朝廷却又迟迟不给他关防文书,他只能在京城干等着。 到了六月,努尔哈赤攻陷了开原。熊廷弼忧心如焚,上疏请急赴辽东,并要求大权独揽,以避免多方牵制。万历这时候大概是急了,马上任命他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经略辽东,并赐以上方宝剑——你愿怎么干就怎么干吧! 七月,熊廷弼离京,在赴辽东途中得知铁岭失陷。进入辽阳后,更是差点儿没把他气晕:辽阳已半是空城,官绅大都逃离,留下的也都人心惶惶。 熊廷弼此行应变的身手果然不凡,一路上他不断命令逃民返回原地;一进辽阳,就逮捕了有退缩之意的知州李尚皓;又斩了逃将刘遇节、王捷、王文鼎,以祭奠开原、铁岭死节将士。三下两下,便初步稳住了军队和民心。 此时他得到情报,说是努尔哈赤要乘胜攻占辽阳。如果如此,明军现有的实力根本无法抵抗,熊廷弼便多次上疏,要求朝廷派兵遣将,发给军器,补充战马。他日夜督促士兵造战车、制火器,加强防务。还斩了贪将陈伦,撤换了纨绔子弟、懦弱无能的总兵李如桢,以振奋军心。 就这样也还是不行,熊大人索性玩起了孙子兵法,他把守沈阳的绝大部兵力调到辽阳,大飨军士,摆开阵势,佯装要进兵。 努尔哈赤虽然经常品《三国》,但此刻还是中了熊大人的空城计,在疑虑重重之中,没有立刻进攻辽阳。 你不来,我就要忙了!熊廷弼趁机加固了辽阳城防。另外还有更绝的:他不满足一般的吓唬,还亲自出马,与总兵贺世贤率精兵一千,踏冰冒雪,突然出现在已被努尔哈赤占领了的抚顺关前。熊大人坐在马上,虚张声势,以鞭指点地形曰:“某可营,某可伏,某可战”,故意让后金的哨探听到。 努尔哈赤闻报大为恐慌,以为熊廷弼真的要冲关了,连忙砍树堵山口,运石头整修关隘,累得满头冒汗。熊廷弼却以此赢得了时间,继续大修辽阳城。三个月后,一座城垣壮固的辽阳城赫然雄峙于辽东,防卫形势为之一变。 努尔哈赤这才回过味儿来,跌足不已。 熊廷弼用兵如神,决不是虚名。他不仅把努尔哈赤玩于股掌中,还提出了能够彻底剿灭后金的“坐困转蹙”战略设想。大致的方略是:将辽东的明军分为四路,置于叆阳、清河、抚顺、柴河三岔河这几个点上,每路三万人,相当于能攻能守的独立战区,各路相互策应。 这样,既能组织快速反应部队,消灭后金零星扰边的小部队,又能在农忙季节对后金境内进行频繁袭扰,使之不得耕种,日见困乏。然后四路兵马可相机同时进征,一举灭掉这个辽东大患! 万历皇帝,是明朝中后期少有的一位懂军事的皇帝,他很欣赏老熊的这一套,就不断给老熊拨兵、拨军器。 至泰昌元年(1620)九月,熊廷弼已经集结了兵力13万,重200斤以上的大炮数百门,重80斤的大炮3000余门,“百子炮”数以千计,战车4200余辆,铁箭、火箭42万余支。 老熊的战略计划是这样的:打算一到冬季,就率军去抚顺关显示威力,先震慑一下后金,让它士气低落。然后等到第二年春,再统率大军驻抚顺,步步进逼。要是后金傻呼呼地出来迎战,则不与其交战,把它的主力压制在那里就行。主要的战斗,是从叆阳、清河、宽甸这几个点上不断以小部队出击,反复袭扰后金的后方,使之疲惫不堪。同时再采取招抚的办法,分化瓦解其内部,等时机一成熟,就给它一锅端掉! 那个时候的熊大人,大概也没把努尔哈赤看得怎么特别了不起。后金,眼看着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他绝想不到,这个被他死死压住了的部落,后来居然能占了他身后大明的万里江山。 自万历十九年(1591)威镇辽东的总兵官李成梁第一次解职以来,辽东形势从未有现在这样好过,敌不敢再犯,且失土略有收复。朝廷上也屡有人夸赞熊廷弼的“全辽”之功。 但木秀于林,必有风摧之。熊大人的功业,到此也就走到顶点了。万历四十八年(1620)这年,总体形势很好,但在八月里,后金胜了一仗,攻陷了我方蒲河,明军寡不敌众,损兵七百。 本来,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有人却不能宽容。朝中嫉妒熊大人“全辽”业绩的,也大有人在,对他的攻击从来就没断过。在万历朝,熊廷弼地位一直比较稳固,原因是万历对他给了无条件的支持。 万历直到临死前,仍对熊廷弼的意见很重视,别的奏疏可以不看,惟独熊廷弼的奏疏非看不可,而且无一不批答,随上随批。 万历一死,熊廷弼立时失去保护屏障。 言官们被压制了十多年,终于可以出头了,他们纷纷上疏,要求改革万历时期的弊政。万历时期的内政,确实一塌糊涂,但是他的“攘外”还是做得不错的,言官们却不管那个,一勺烩! 给事中姚宗文首先在朝中散布流言,纠合一些人攻击熊廷弼,必欲去之而后快。紧接着,御史顾慥、冯三元、张修德,兵科给事中魏应嘉先后弹劾熊廷弼。 就这样,在泰昌元年十月,正是所谓“众正盈朝”时,熊廷弼被免职,以右佥都御史袁应泰取而代之! 这简直是乱点鸳鸯谱了!袁应泰固然是个非常称职的文官,清正爱民,品德无私,但对于用兵作战却一无所长,就像今人所说,“和熊廷弼差了两三个档次不止”。他到任后,一切以宽大为怀,把熊大人那一套严密的边防设施给改了个七七八八。到了第二年三月,清兵猛攻沈阳,袁应泰守不住,城陷,他也只能自刎殉国了。 辽东形势从此一溃千里,不可收拾! 这时候,大家才想起:咱们还有个“全辽”的功臣在家闲待着呢!于是,急召熊大人重新出山,再任辽东经略。同时以诸城人王化贞为广宁巡抚。 这次复出,是让老熊驻在山海关,也是赐了尚方宝剑的,负责节制诸路人马。这好像跟万历年间很相似,起码权力是一样的。 但实质却大不同! 今天有人为他此次出山而甚感惋惜,说他“不知是保国卫疆、求功心切,还是意气用事,全不知其中关节”。 什么关节? 可以说,这次的情况相当凶险,辽河以东,城寨尽失,军民逃亡一空,比不得当年了。这还不算,最成问题的是自己人,他老人家遇到了连皇帝也很头疼的“经抚不合”难题。 熊廷弼复职后,提出了收复辽东的“三方并进策”,即在广宁部署重兵,牵制后金全部兵力,此为一方;在天津和山东的登、莱各置舟师,以备将来进攻,这是另外两方。实施这个“三方并进策”,还要联络朝鲜。派大臣到朝鲜,收归流落到朝鲜的辽东军民,与朝鲜军合为一处,构成复辽的又一方。这样,三方并进策实际是四方不断积蓄力量,伺机并进。 恰好努尔哈赤这时也有他自己的问题。一个是占领辽、沈后的内部矛盾激化,需要解决;另一个是占的地盘大了,兵力分散,要想大规模进攻辽河以西,还要有大量准备工作要做。 下一步的较量势所不免,但还不至于马上动手,双方都在憋着劲儿做准备。 可是熊大人这次的情况却不大妙。 从天启元年(1621)六月起,熊廷弼就开始为实施“三方并进策”做准备。他遇到的问题是:向兵部请调的兵迟迟不到,广宁巡抚王化贞也不配合。 王化贞这个人,既不知兵又轻敌,而且是个“上面有人”的人,兵部尚书张鹤鸣是他的后台,首辅叶向高是他的“座师”。朝廷方面当然支持他的出击策略。可他的能力实在也是不行,五次率兵出击,均无功而返,并且还过早地暴露了“三方并进策”的意图。 熊廷弼有长远的谋划,当然反对王化贞这样胡闹,双方就此出现不和。王化贞仗着朝中有人,不受熊廷弼的节制。 朝廷方面几乎一面倒地支持王化贞。调往辽东的援军,张鹤鸣不通过经略就自行分配。熊廷弼询问情况,张鹤鸣也不答理。王化贞拥兵十四万,而熊廷弼身边只有兵五千。熊廷弼要兵无兵,要权无权,完全被架空了。他上疏请朝廷节制王化贞,结果上面让他不要管王化贞的事。 王化贞甚至还上疏,放出狂言:愿请兵六万,一举荡平辽东! 看来,下一场大战,在准备阶段,可以说明朝方面就已经输了。 天启二年(1622)正月,努尔哈赤发五万大军,分三路向河西进攻。二十日,渡过辽河攻西平堡。明守将罗一贵顽强抵抗,终因众寡悬殊而失陷。罗一贵殉国。 就在后金军围攻西平堡时,熊廷弼令镇武堡守将刘渠急速增援。王化贞则轻率地采纳了游击孙得功的计谋,撤去了广宁、闾阳的守兵。以孙得功为先锋,带着这部分兵马与刘渠汇合,一同前去增援。 努尔哈赤闻讯,分兵一部迎击明援军于平阳桥。这个孙得功,早已暗中投降后金。刚一交战,他就在阵后大呼:“兵败了!”喊罢,率先策马逃跑。明军阵后顿时大乱,三万余人最终全军覆没,刘渠战死。 孙得功逃回广宁后,立即封了府库及火药库,声言要捉住王化贞,作为投降后金的见面礼。幸亏有部将掩护,王化贞才仓皇逃出广宁。在大凌河,王化贞遇见熊廷弼,不禁失声痛哭。 熊廷弼则冷笑道:“六万大军,一举荡平,何至如此?” 一句话,说得王化贞惭不能言。 经广宁之败的挫折,王化贞已知用兵不是儿戏,没有熊廷弼的参与,他绝不敢再战了。 于是熊廷弼将自己从山海关带来的五千兵交给王化贞,让王化贞殿后,掩护难民队伍撤退。他本人则带领副使高出、胡嘉栋等,尽焚关外军资,然后退入山海关。 熊大人的这个建议和行为,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大、也是唯一的一个错误决策。 经抚不合、窝里斗,固然可恨;熊大人立了大功反而遭打击,固然可悯;但是在军国大事上,决不能意气用事。当今有史家评论说,他无意出兵收复广宁,并不是被后金的攻势吓住了,而是心灰意冷,还在生王化贞的气。 事实看来也是这样。在平阳桥大败后,就有人建议熊廷弼赶快驰援广宁,这在当时还是可以一搏的事,可惜未能成行。 王化贞逃离广宁两天之后,努尔哈赤的前军才抵达广宁。在这两天时间里,明军回兵广宁,从叛将孙得功手里夺下城池固守,是极有可能的。 在广宁,王化贞的逃离,不过是叛将作乱,并不是直接败于后金大军。因此,广宁失守严格来说并不是一次败仗。返身再把它夺回来,明军在心理上、士气上应该说没有什么太大障碍。 至于夺回以后守不守得住,有一多半的因素就要看熊、王二人的智慧和意志了。 努尔哈赤进入广宁后,纵军大掠、焚城,而后撤回辽阳,仍是将辽阳作为前进基地。辽河以西的军事主动权尽归后金,明朝若再想恢复辽东,不说是“无望”,也是前景非常渺茫了。 熊廷弼的错误,就在于此。 广宁失陷的败报传回京师,满朝大哗,人人震恐! 原先袒护王化贞的人怕累及自己,就纷纷起而追究王、熊二人的失土之责。结果,王化贞、熊廷弼一起被逮入京,论死,被关在狱中等候处决。兵部尚书张鹤鸣因为事发后表现恶劣,不久也被罢免。 一代豪雄熊廷弼,落得个如此下场,后人多有为他感到不平的,认为他是代人受过,吃了王化贞瞎指挥的“瓜落儿”。 辽西的总崩溃,缘于平阳桥之败,这明明白白是王化贞惹的祸,与手中只有五千兵的熊大帅有什么关系? 这两人逮进大牢后,辽东统帅出缺,东林的杨涟、左光斗就推举了孙承宗出来。天启也接受了教训:打仗解决不了“经抚不合”还打个屁!于是,让孙承宗既任兵部尚书,又兼东阁大学士,再去经略蓟辽。这么高的位置、这么大的权,明朝开国以来还没有过——这下子,没有人能掣孙大人的肘了。 先前,要是早给熊大人这样的权,何至于辽东全部丢光! 熊廷弼被逮,这是天启二年(1622)的案子,他和王化贞就这么一直关着等待砍头。实际上,这是一种缓期执行,一旦形势或者舆论有变化,没准儿也还能活下来。 没想到,熊廷弼这只死老虎,在天启五年(1625)被魏忠贤大大利用了一回,用来打击东林党人。 若论熊廷弼与东林党的关系,从整体上来说,不大好。老熊是看不大惯东林党喜欢挑人毛病的那个劲儿,东林的大佬叶向高对熊廷弼也不大感冒。但是,并不等于所有的东林人士都跟老熊过不去。 比如,老熊第二次出山,就是东林重臣刘一璟极力推荐并运动成功的。刘一璟认为,临危受命,非熊大爷莫属。 还有,在熊廷弼被逮后,对他怎么处置,朝中有两种意见。一种是认为他和王化贞都应该死,另一种意见则认为,王化贞是死定了,但熊廷弼应从轻。东林方面的叶向高、黄尊素、顾大章等,就是持从轻意见的。 一开始审理这案子,援引了“议能”“议劳”的条例,也就是考虑罪臣以往的能力与功劳予以减轻,初审议定王化贞死、熊廷弼判流刑。可是朝中反对意见非常大,坚决反对的人当中也有东林的要员,比如魏大中。 所以,东林党人对熊廷弼的评价和态度,并不是以党派来划线的,他们各有各的观点,都有一定原则。 总体来讲,说东林党专以打压熊廷弼为能事,这不符合事实。但双方关系总体上不睦,则大致可信。 但魏忠贤是以熊廷弼向东林党人行贿的名目,抓了“六君子”的,这个案件在当时就叫“辽案”。这就有点儿不可思议了。 “熊廷弼——东林党”,这两者之间虽不是水火不相容,起码也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能搭得上边呢? 26六君子狱中浩气贯长虹 熊廷弼被判死刑后,因为朝议争论太大,结果在狱中一关就是几年。他在铁窗下反思,越想越冤:辽东大败,罪不在己,却当了个替罪羊,不服啊!于是就利用缓期执行的这段时间,让家属四处托人,以求活命。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愁将来翻不了身! 这个思路是对的。但是找了一些人,都帮不上忙——他这案子要从轻改判,是有一定难度的,因为有个王化贞在摽着呢。同样判死的人,要活其中一个,这得是多厉害的人才可以办到? 三找两找,到了天启四年(1624)初冬,他想到了汪文言。他觉得这是个很合适的人选,古道热肠,关系又广,应该能打通路子。 这个思路也没错,汪文言果然一口答应,因为他也觉得熊大人太冤了。当下就开始活动。 托人办事,就像水滴渗透,只要你有耐心,总能渗透到你想达到的地方。 这个“万金油干部”汪文言晃开膀子一活动,居然通过中间人,把关系走到了魏忠贤的门下!这倒也不算荒谬——权力寻租,利益驱动,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这个思路其实也对。在朝中当时能不动声色翻这个大案的,还真就是魏公公才能办得到。 魏忠贤倒也爽快,熊廷弼过去跟他无怨无仇,救人拿钱,何乐而不为?于是,他跟中间人谈好价,四万两银,多一钱不要,确保熊大人能出狱、免死罪。 这事情直到这一步,还是“正常”的。魏公公确实能办到,而且也没多要。活个人,四万两还多吗? 糟就糟在——熊大人是个清官,家里也没有开商号的,他没钱! 魏忠贤是很认真对待这件事的,放出话后,见迟迟没送钱来,就差人打听。一听说没钱,他不以为是穷,以为是熊家嫌要价高,于是恼了:这不是捉弄人么? 公公发了火,吩咐手下:去打听一下,这臭事是谁出头办的? 结果一问,是那个上次没搞住的汪文言! 汪文言在此事中浮出水面,给了魏忠贤一个灵感——辽案,事关封疆,是要死人的。而汪文言恰好与熊廷弼、东林党两边都有关系,自己又送上门来! ——这不是天照应我魏某? 汪文言,这回你就交代你是怎么向东林党行贿的吧! 这个“莫须有”的“辽案”,就是在我们现代词汇中仍在使用的“栽赃”之本意。 以受贿案扯进来“六君子”,打击的对象是经过精心挑选的。杨涟、左光斗、魏大中不必说了,他们既是朝中占据要津者,又是魏忠贤一向的死敌,当然要首先搞死。那么,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是怎么和魏忠贤结的怨呢,这里还须简要介绍一下。 袁化中,字民谐,别号熙宇,山东济南府武定县人。万历三十五年(1607)进士,从县令的位置干起,后巡按宣府、大同,官声一直不错。天启四年任河南道御史。 他之触怒魏忠贤,是由于在杨涟上疏受挫后,他带领河南道的同僚继续上疏弹劾。 这道奏疏不长,但使用了很厉害的“用间术”。他说:魏忠贤逞威作福,杀内廷外廷如草芥,神人共愤。这当然是在陛下不知情的情况下干的,魏忠贤毕竟还存有一点畏惧心理。如今杨涟告他的折子已经上了,魏忠贤必然害怕陛下处死他。这样一来,他极有可能挺而走险。那时候,受害者恐怕就不是大臣、而是皇上了。陛下您想想:深宫之中,怎可让多疑多惧之人伺候左右,一点儿防备都没有呢? 这道奏疏,估计天启看不到,但老魏却恨得咬牙切齿。 此外,魏忠贤素所庇护的边将毛文龙为冒军功,抓了12名百姓作为战俘献上。魏忠贤大喜,吩咐要记功,却被袁化中揭露,说12名战俘全为百姓,且其中有8名是妇女儿童,后金难道沦落到要用妇孺打仗? 结果,毛文龙记功的事情泡了汤。这也大大杵了魏公公的肺管子。 还有就是在崔呈秀的政绩考察问题上,袁化中没说好话。崔呈秀曾经求他帮忙掩饰一下劣迹,他不答应,在考察时如实上奏,揭露崔品行不端,导致崔要被法司处分。后来崔呈秀投了阉党,就立马报私仇,鼓动魏忠贤把袁化中给降级外调。 有了上面的这些过节,这一次的“辽案”,当然就少不了这位耿直的御史大人。 周朝瑞,字思永,别号衡台,山东东昌府临清人。万历三十五年进士,最初授中书舍人,相当于内阁的文书,与同僚杨涟、左光斗等情谊深厚。 周朝瑞在天启即位之初,曾上疏请皇上开“日讲”,也就是每天上点儿课,学点儿帝王之道。对这个建议,天启大为赞赏,并马上实行了。 天启元年,周朝瑞任礼科给事中,仍然很受天启器重。三年,又升左给事中。这一年,他上疏弹劾大学士沈潅以重金行贿,结交客、魏,大办“内操”,搞得皇宫乌烟瘴气。这其中,也牵涉到阉党里的邵辅忠和徐大化。从此,他就与阉党一班人结下了梁子。 熊廷弼被关起来后,阉党徐大化不知受何人指使,放过王化贞不提,一个劲要求“立斩”熊廷弼。周朝瑞则针锋相对,认为熊廷弼才堪大用,罪不宜诛,可以让他戴罪镇守山海关。 这又惹毛了徐大化,两人连续上疏互掐,直至有人出面调解才算拉倒。后来,周朝瑞升了太仆寺少卿,徐大化一百个不服,一心要除掉他。 于是,周朝瑞也逃不过这一劫。 顾大章,字伯钦,别号尘客,南直隶苏州府常熟县人。他是个高干子弟,其父顾云程,曾任南京太常寺卿。顾大章中进士后,最早任的是泉州推官,因看不惯上司的独断专行,就弃官回家养病了。三年后复出,任常州教授,继而又任国子监博士,开始与朝官互通往来。万历四十六年(1618)升任刑部主事,天启年间改任员外郎。 顾大章跟阉党结怨,是因为阉党徐大化遭上司弹劾,徐怀疑奏疏是顾大章帮上司起草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恰好在熊廷弼问题上,顾大章是主张从轻一派的,徐大化就唆使亲信杨维垣出面,弹劾顾大章徇私枉法。所谓顾大章受熊廷弼之贿四万两的谣言,最先就是由杨维垣放出来的。 叶阁老见自己的门生被陷害,当然力主调查,调查结果是毫无根据。但顾大章经此风波,也不得不告病回乡了。 到了天启五年,顾大章复出,任礼部郎中。这时徐大化已升任大理寺丞,成了阉党一员大将。他和杨维垣商量了一下,一家伙就把顾大章给砸到“辽案”里去了,连赃款数目都和当年造谣时的一样。 可以说,天启“六君子”个个皆正气凛然、忠心报国,都能为朝廷和百姓做一些好事。尤其他们的个人品德,更是无可挑剔。至于魏忠贤非要把他们与熊廷弼案拉到一起,分明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这里面,绝无所谓“东林党要搞死熊廷弼,而魏忠贤恰好利用熊廷弼案搞死东林党”这样一个因果链条。 在朝士中,对熊廷弼印象好的人不多,因而主张将熊廷弼处死的官员,不仅有魏大中和其他东林党人,也有大批阉党人士。 六月二十八日这天,许显纯把栽给“六君子”的赃款数字填写在奏疏上,上报皇上,然后命令,对犯人各打40棍、拶手敲100下、夹杠50下。“六君子”都是读书人出身,体质文弱,一顿酷刑下来,个个都是皮开肉绽、气息奄奄。 不过,这还只是个下马威。七月初一,魏忠贤矫诏,说既然六人招认受贿是实,就继续押在诏狱中追赃,“着不时严刑追比,五日一回奏”。 这是什么意思?追比,就是规定每过几天交多少“赃款”,交不上就拷打。什么时候家属把全部“赃款”凑齐了交上,在诏狱的事情就算完了,余下的是移交刑部议罪。 所以开头的那一顿打,只是小菜一碟。这五日一“追比”,才是惨毒无比。 这时候,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阉党的重要成员、内阁大学士魏广微,忽然出面为六人说情。 事情起于吏部尚书崔景荣,他深知这“追比”的厉害,怕这六人一下都给打死,对舆论怕不好交代。于是就跑去找魏广微,把利害关系讲了一通。 这魏广微也是陷害“六君子”的主谋之一,但是在这时候被说动了,也担心出现这种后果。于是就赶紧上了一道奏疏,说杨涟等人诚然是罪人,但前不久毕竟还是朝廷要员。纵使赃私是实,也应转交法司。岂可逐日严刑、让镇抚司法追赃?人非草木,重刑之下,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这不要说有碍仁义,且与祖宗之法相违。如此,将朝政日乱,与古之帝王就大不相同了啊! 这奏疏的草稿,就是崔景荣起草的,魏广微以自己名义递了上去。 他这样做,动机究竟何在?一直看不到令人信服的解释。这只能说明,人性是复杂的,也许魏广微坏是坏,但他整人也就整到罢官削籍为止。把人往死里打,则超过了他的道德底线。 不论什么原因,他是把这道奇怪的奏疏递上去了。 魏忠贤一看:这什么呀这是!大怒。魏广微一害怕,连忙把崔景荣的草稿拿出来,证明并非自己本意。结果是崔景荣立即被罢免,魏广微也很快被撵出内阁。从后来的情况来看,这两人反倒因祸得福,没有继续作孽,因此清算时罪也相对较轻。 魏广微劝阻不成,七月初四开始第一次“追比”。六君子前几天才被打过,此时都还没缓过来,不能独立行走,由狱卒扶着蹒跚而行。 六君子出来后,只见个个面色暗淡,头发全脱,额头缠着布,衣服上血迹斑斑。 其中数杨涟的模样最惨,胡子在几日之内全白,染上了鲜血,极为醒目。 六人缓缓走到公堂,都伏于屋檐下。许大魔头把这六人轮番训斥了一遍。幸而未打,又送回了狱中。 这日为什么没打?原来许显纯先前拷打汪文言时费了牛劲,对东林党的硬骨头有点儿打怵,想把案子直接推给刑部。 但是魏忠贤哪里能让他偷这个懒,七月初七,有旨对许显纯严厉训斥,仍旧限他“五日一比”。 这一阶段,魏忠贤不断对许显纯施加压力,许也就渐渐地像条疯狗,不管它那么多了! 七月十三日,又开始“追比”,六君子被拖至公堂,许显纯露出了狰狞面孔,喝令今后每五天一“追比”,每次要犯人家属拿出四百两银来,否则就要受重棍。 六君子当中,袁化中、周朝瑞家境略好,其余人皆为清贫之家,在被逮时又被缇骑搜掠一空,因此每五天拿四百两银简直是天方夜谭。 许显纯宣布了“五日一比”的决定后,左光斗小声分辩,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三人伏地不语,杨涟则把随他进京的家人(仆人)唤至左右,大声道:“汝辈都从速回去,好生服侍太奶奶,告诉各位相公,不要读书了,以我为戒!” 杨涟此时已然明白,魏忠贤这次是非要六人的命不可,所有幻想,尽可抛去。他的这番话,既是说给堂上审官听的,也是告诉同伴们不要再心存侥幸。 这日“追比”,又各打了三十大棍,执棍者的呼喝声震天动地!六君子旧创未复,又添新伤,各个股肉腐烂脱落,其中杨涟受刑最重。魏大中因身体虚弱,受刑后连喊痛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次之所以用刑较重,是由于魏忠贤直接施加了压力。初四日的比较没有动刑,当天魏忠贤就知道了,把许显纯臭训了一顿,因此从初九日开始,拷打一次比一次加重。 诏狱里对六君子的审问,天启一概交给魏忠贤去办,具体情况天启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而魏忠贤则派有专门的“听记”在审讯现场监视,对审讯的进度和力度,是完全掌握的。 彼为刀俎,我为鱼肉。夫复何言!六君子的家属,虽然仍然抱着一线希望在设法筹款,但六人心中都已明白:来日无多了! 当天,杨涟就写好了遗书。又猛喝凉水,只求速死。 果然,第二天魏忠贤又矫诏下了中旨,斥责许显纯、崔应元追比不力,各降一级。原定五日一比,也改为三日一比了。 到七月十七日比较,杨涟、左光斗挨了三十大棍,其余人未用刑。杨涟、左光斗都只是咬住牙,不吐一词。许显纯威胁说,下次如再不交银,就要受“全刑”了。全刑,就是五种常用的刑罚一起上。 这一天刘启先进去见到了魏大中。魏大中身体状况更为恶化,只能以微弱的声音说:“吾不久矣,毛孔皆痛。勿教吾儿知道。”刘启先告诉他,学洢想进来见一面,魏大中大惊,坚不允许。 由于这天的“追比”,除了杨、左外,其余四人没有受刑。魏学洢如同绝地逢生,连忙出了京城,赶到京畿的定兴县江村,到与父亲曾是同僚的鹿继善家里求借银两。 鹿继善此时任兵部主事,正与孙承宗同驻山海关。家中鹿太公受到儿子的影响,对六君子寄予同情,曾经帮助过左光斗的弟弟左光明筹集银两。六君子的家属也多有人来过他家告借。鹿家帮助魏大中,本来是没有问题的,但鹿继善是个清官,因此家中可说是已无分文了。 鹿太公慷慨豪侠,不忍正直之士受此磨难,就发动村邻凑钱相助。乡人淳朴,虽然大多并不知道魏大中是何许人也,但却知道人以群分,六君子必是好人无疑,都纷纷解囊相助。 甚至村中有许显纯的族人,受良心的拷问,也拿出钱来帮忙。 乡间民穷,大家七凑八凑,才勉强凑出不到五十两银。危难时的慷慨相济,最能显出人性之光。魏学洢接过银子,心中五味杂陈,既感激,又伤悲。他谢过大家后,又匆忙奔回京城去打探消息了。 七月十九日,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受全刑,惨烈异常。周朝瑞、顾大章各二十棍、拶敲五十,袁化中因病免棍、拶敲五十。 七月二十日,杨涟的家人送饭时,不知为何在茶叶里掺了一点儿金屑,被狱吏发觉。家人怕受牵连,连夜逃走了。从这天起,就再也没有人给杨涟送饭了。 一代名臣,终局凄楚若此!杨涟早年丧父,其母视他如珍宝,倾心培养成才。却不料,人生半百刚过,他就要走在白发老母的前头了。 志士何辜?忠良何罪!天理何在啊! 天启五年夏的这二十几天,可以说是明朝开国以来最黑暗的日子,六君子在魔窟里所承受的,不仅有肉体上的创伤,还有正义不得伸张的深深绝望! 刚入监狱不久的时候,左光斗曾经对诸人提建议道:“阉竖杀我辈,有两个法子。一是借我们不肯诬服,再三拷掠,直至掠死,二是在狱中加害,隔日报称病死。若我辈诬服,则当转至刑部拟罪,或许尚有见天地之日。枉死狱中则无益!” 众人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都“自诬服”了。可是,他们太过天真了,恶人岂能容你有空子可钻?自诬服换来的则是更为严厉的追比——既然认了,你就交款吧。众人到这时大悔失计,但已经晚了! 许显纯是个滑头,他并不想担杀死六君子的恶名,几次都想搪塞,可是魏忠贤催逼得越来越紧。二十一日,又有一道严旨下来,责令对杨涟等还要加大力度。 杨涟是东林最有名望的人,又是反对魏忠贤最力的一个,因此对他的拷打尤为惨酷,每次都被打得肉绽骨裂,髓血飞溅,几度昏死。而许显纯仍嫌不足,命人专打杨涟的头和脸,直到打得牙齿尽脱。 好个杨涟,生就的是一副铮铮铁骨,早就抱定了必死的信念。许显纯追问他有关熊廷弼行贿一事,杨涟怒斥道:“熊廷弼在辽阳尚未败时,我就参劾过他。及至广宁失守,我更力斥他何辞不死!熊廷弼恨不得欲杀我,岂能托我营求免罪?你昧心杀人,天下后世,汝肉不足人食!” 正邪人物,对眼前世界的看法,其差别往往有如天壤。施暴政者,以为死能吓住天下的良心;正义者却以“好死”为平生的心愿。杨涟在入狱前就写下了一篇著名的《告岳武穆疏》,里面讲:“自古忠臣受祸者,何独涟一人?如武穆王何等功勋,而‘莫须有’竟杀死忠良。何况直臣如涟,此行定知不测,自受已是甘心!”(《杨大洪集》) 义士不屈,浩气弥天。在生死关头,杨涟以最后之力写了《狱中绝笔》。其文曰:“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涟即身无完肉,尸供蛆蚁,原所甘心!” 杨涟将这两千余言的绝笔,亲手托付给顾大章。为防止被狱卒搜去,顾大章把它藏在关帝像背后,后又埋于狱室北墙下。因侥幸之故,最终传到了杨涟之子杨之易的手上,才得以传之后世。 他又以血蘸指,写下280字之血书,其文曰:“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气竭之际仍字字如剑,直刺人间奸邪。 血书写好后,藏在了枕中。于杨涟死后,随尸体一同抬出,才被家属发现。 到二十一日比较,天下大雨,用刑的棍子湿重异常,“且尽力狠打,故呼号之声更惨”。杨涟的家人日前畏祸逃走,无人来交银两。用完刑后,许显纯大声责骂,杨涟“举头欲辩,而口不能言”。 为了防止诏狱中的惨烈情况被泄露出去,狱中防范甚严。左光斗的学生史可法得知恩师入狱后,就赶来京城打探消息,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二十一日,他听说老师又受了全刑,且被炮烙,心知老师将不久于人世,就以五十金贿赠狱卒,痛哭哀求。狱卒亦被感动落泪,让他穿上了破衣草鞋,装扮成清洁工,混进了监狱。 史可法幼年穷困,念书时曾借住在古寺中。某一日风雪夜晚,左光斗微服出游,见史可法正伏案打盹,袖下压着刚写好的文章。左光斗抽出一阅,不禁大为赞赏,连忙解下貂皮衣服为史可法披上。此后,左光斗一直对史可法很照顾,曾激励他说:“童子勉之,前半节事在我,后半节事在汝!” 进得监室后,史可法见左光斗背倚墙壁,席地而坐。面目焦烂,不可辨认,乃炮烙所致。左膝以下,筋骨皆脱,其状惨不忍睹。 史可法不由肝胆俱裂,抱着恩师的膝盖失声痛哭! 左光斗听出是史可法的声音,就用手拨开已经焦烂的眼皮,目光依然炯炯,骂道:“庸奴,此何地,你竟敢大胆前来。国家之事,糜烂至此,你竟轻身而昧大义。倘遭不测,天下事由谁支撑?赶快离去,不然,不等奸人构陷你,我就先将你打死!”说罢,就用手去摸地上的刑具,作投击状。 恩师既出此言,史可法不敢违抗,忍不住热泪横流,起身快步离开了。后来,他经常向人讲述此事,每次都哽咽不止,说道:“吾师肝胆,皆铁石所铸也!”(方苞《左忠毅公逸事》) 史可法后为崇祯朝的进士,为救国难,赴汤蹈火。南明时期,在著名的扬州保卫战中以身殉国,名垂万世,没有辜负恩师生前的一片苦心。 可叹,天下虽大,却容不得一二忠贞之士卓然而立。 惟见小人猖矣,世风下矣,纲纪危矣! 六君子的遭遇,引起了无数正直人士的同情。有一位化名为“燕客”的人,就混进了诏狱,想对六君子有所帮助。他目睹了六君子的最后时刻。 七月二十四日“追比”,左、杨、魏又受了全刑。魏大中的家属本来已交齐了“赃银”,为什么还要对魏继续用刑呢? 原来,魏忠贤曾认为,魏大中和自己同姓一个“魏”,便有笼络之意,只是一直没有效果。这次给魏大中栽的赃在六君子中最少,就是为了给大中最后一个机会。 但魏大中在受刑过程中竟无一个悔字,使得魏忠贤大为恼怒。七月初,京师西城御史倪文焕因责打了小宦官,得罪了太监“领导班子”,自知不能免祸,就投靠了崔呈秀,请崔代为斡旋,并把魏大中在入京途中与周顺昌结为亲家的事报告给了魏忠贤。两件事加在一起,魏忠贤对魏大中便不再抱幻想了,下令说,不管魏大中完不完赃,只管往死里打。 二十四日这天,情况相当严重。刘启先到镇抚司堂上交银的时候,见魏大中已无力跪起,趴在堂下。 刘启先连忙膝行过去,想给魏大中拢一拢头发,却见魏大中半个脊背血肉狼藉,满是蛆蝇。他鼻子一酸,泪水滚下来,哽咽着问道:“魏公,能忍否?” 魏大中以微弱的声音说:“我不行了。” 刘启先又问:“想食粥么?” 魏大中艰难地睁开眼睛,急促地说道:“余事莫问,速教吾儿离去!” 刘启先知道诀别时刻已到,忍不住放声痛哭。衙役们听到了,跑过来对他一顿喝斥责打。 刘启先退出后,哭求守门的兵卒,在墙缝处偷看了一会儿里面的情况。开始还能听到魏大中的呻吟之声,到后来就声息全无了。 当天六君子被拖入监牢后,许显纯吩咐小牢头说:“今晚六人不得宿一处。”随后,把杨涟、左光斗、魏大中送去了大狱。 混进牢里打杂的“燕客”感到奇怪,问狱卒是何缘故,狱卒叹息道:“今晚各位大老爷当有挺壁者。”挺壁,为方言,就是死之意(《碧血录》)。 当夜,杨、左、魏果然被害死。有人告诉“燕客”说,三人之死,是锁头(监狱头目)叶仲文所为。负责六君子的几个狱卒中,叶文仲最狠毒,颜紫其次,郭二再次之。惟有刘某一人比较忠厚。 外面并不知道这些情况。二十五日早上,魏大中的亲友们发现有一些异常。到下午,杨、左的死讯传了出来,但魏大中却没有消息。到二十六日,魏大中死讯才传出,究竟死于何时,无人知晓。 到七月二十九日,三人的尸体才从诏狱后门被拖出,都用被褥包着,外裹苇席,用草绳捆住。 诸君子每死去一个,许显纯就剔下喉骨,装入盒内封好,送给魏忠贤以示任务已完成。 杨涟死前写的绝笔,被顾大章藏在牢房地下后,因为换了房间而可望不可即。狱卒孟某感于忠义,伺机偷出,交给自己的弟弟带了出去,转交给了燕客。另有杨涟藏在枕头里的血书,被牢头颜紫查出。 颜紫本是狠毒之人,读了血书后,竟然被感化,对人大哭说:“异日翻案,我就持此以赎罪吧!” 杨、左、魏三人死后,“追比”日期改为隔两日一比,但用刑的次数却大大减少了。这是因为魏忠贤已经除去心头最恨的三人,怕一下子死的人太多,不好向天下人交代。到八月十二日,袁化中将一万两全部交完。十四日,周朝瑞的一万两也全部交完。但是当日仍有严旨下来,命令继续严追,并不放人。 这两人在六君子中,家境是比较好的,交款的压力不是很大。尤其周朝瑞对生还有很大幻想,他曾对同案人说过:“忠贤所恨,惟有杨、左,杨、左若死,吾四人可生还,”(《先拨志始》) 自完赃后,周朝瑞的心情不错,便整理鞋帽,逍遥狱中,以为厄运结束之日快要到了。但他忘了:阉党一伙,从来不按牌理出牌。所谓追赃,不过是一个迫害的借口,他们岂有让政敌生还之理! 果然,八月十八日晚间,袁大中被单独押至关王庙,狱卒颜紫动手将其害死。 第二日,许显纯上疏,报告周朝瑞病重,这是下手谋害的前奏。皇上看了,不明所以,还专门派了医官去诏狱看病。医官胡里糊涂进了诏狱,病人没有见到,却被许显纯喝斥出来。 周朝瑞此时还蒙在鼓里。顾大章和狱卒孟某心里着急,就商议如何想个办法点醒他。 八月二十日,顾大章凝视了太阳许久,对孟某说:“听说鬼不能见太阳,趁还未死,多看一看。” 周朝瑞闻听,心中奇怪,也凑过来看。孟某就假做严肃地对顾大章说:“先生到此地步,不思大事,却终日浪谈,何意?” 顾大章便转头看着周朝瑞说:“所谓大事,就是身后之事,我自七月后就知断无生理,因此诀别家人,遗书已写了甚久,只是无法送出,今仍留在床下,怎能说我终日闲聊、不思大事呢?” 周朝瑞这才猛醒:“既如此,我也写几行吧!” 他把遗书写好,与顾大章的放在一处藏好。 可怜周朝瑞,遗书写完还不到10天,大限就到了。八月二十八日中午,周、顾二人正在和狱卒孟某一起吃饭,狱卒郭二跑来叫道:“堂上请二位爷说话。”说着,便给二人戴上刑具,向外走去。 走到监狱门口,另一狱卒刘某从后面拉住顾大章,小声道:“爷回来,今日没你事,是里头要周爷的命!” 周朝瑞被押至大监后,没多久,便有死讯传出。 据说,周朝瑞的“速死”,跟他的耿直也有关系。他完赃之后,许显纯从中贪污了五十两,称赃银尚未交齐。周朝瑞不服,拿出账目来,要和许显纯对质。许显纯哪里还能等到对质,先就下了手。所以有狱卒事后说:“公死之速,在此一算也。”(见《碧血录》) 周朝瑞死后,狱中的监管更严,遗书无法送出。顾大章将情况偷偷告诉给燕客,由燕客贿赂了狱卒,才在周朝瑞的尸体发送出来时,取出了遗书。燕客将遗书保存好,后来南归,托人交给了周家。 到此,六君子中的五人已先后冤死,只余下顾大章一人。 顾大章自入狱起,就对结局不抱幻想,他在自己的狱室墙上写了一副对联,曰:“故作风波翻世道,常留日月照人心。”并嘱咐家人,以此联作为自家祠堂的楹联。 追比以来,阉党认为顾大章最有钱,对他栽赃最多。为了追出四万两银来,也就让他活得最长。在受刑过程中,他曾三次被拷打昏死,家人见此惨状,都悲伤不已。 顾大章平素信佛,对生死问题看得很开,他对家人笑道:“汝辈慎勿作儿女态!”(《碧血录》) 诸人既死,全部压力就落到他一人肩上,圣旨上还特地申明,要从严对顾大章追赃。此时,义士燕客则在狱内外积极活动,设法能在最后关头让顾大章逃脱厄运。 九月初二,狱卒刘某对燕客说:“堂上已在商定顾爷的死期,甚迫,奈何?” 燕客说:“与你钱,能缓五日否?” 刘某说:“能!” 此时延展死期又有何意义?原来,五位君子在数日内先后死于诏狱,这事情在外界引起的舆论甚大。阉党崔呈秀、徐大化为此感到忧虑,他们商议了一下,便向魏忠贤提出建议说:“若六人皆死于诏狱,无以服人心。”不如将顾大章交刑部定罪,以示此次铲除六君子的行动光明正大。 魏忠贤接受了这一建议,就去忽悠天启,马上下了一道诏书,命将顾大章发到刑部定罪,明昭天下,以定是非。 古代奸人做恶,也忘不了要披一张光明正大的遮羞布。这就是政治权术中“台面上的话语”。 初六日,圣旨下到镇抚司,燕客知道后,深怕许显纯下黑手,当夜紧张得一夜未合眼,所幸一夜无事。 第二天一早,狱卒刘某跑来说:“五日之期已到,今晚必不能保全,奈何?” 燕客成竹在胸,说道:“合当有变!” 刘某不信,摇头窃笑而去。 果然只过了片刻,许显纯就将顾大章提至堂上,宣读了将他移交到刑部的命令。读完,许显纯拍案大喝:“你十日后,复当至此追赃!” 何来此言?原来,这是许显纯怕顾大章到刑部后,把诏狱的黑幕讲出去,所以才以此进行威吓。 在去刑部的路上,顾大章如释重负,对燕客道:“这一向在诏狱中,如有人扼吾之喉,不让吐一语。一腔怒气,无从得伸。今来刑部,虽无多日,但许显纯之凶恶及凶手姓名就可播之天下、传之同道者了。异日世道复清,此辈断无遗种,吾瞑目矣!” 顾大章身处绝境,头脑仍十分清醒,他料定在魔掌之下必无生路,但也预见到奸人必不长久。今日奸人的所有恶行,必是彼辈将来之绞索——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 杨涟等人在狱中受刑和惨死之状,果然在刑部审讯时由顾大章一一说出,很快就公之于世。 但此时的刑部审官,全都屈服于阉党的淫威,已根本不能主持正义。九月十三日会审,会审官有十人,在堂上喝令顾大章承认六人受贿之事。顾大章愤而驳难,冷笑道:“吾岂能代死者诬服乎!” 最终,刑部尚书李养正等商议,依据镇抚司转来的“供词”,以“移宫”和“封疆”两案判六人斩刑,算是给这次迫害披上了“合法”的外衣。 十审官良心已被狗吃掉,不仅揣度着魏阉的意思判决此案,还嫌顾大章申辩而下令打了十竹板。而后,将他们的名帖和判词恭恭敬敬交给内侍带走。魏忠贤接到文件后,大喜过望,立刻矫诏公布天下。又指示道:十七日将顾大章押回诏狱,继续追比。 顾大章得知消息,觉得心事已了,全无贪生之念,说道:“有刑部十天,则诏狱百日不为虚度。何也?可与家人相见诀别。再者,原为流言者,已由我亲身证实。如此,比起已死诸君,我已属幸运,更有何求?” 燕客知道先生已抱决死之念,甚感悲戚,连忙劝先生再等两日,也许就会有转机。 顾大章淡然一笑:“吾自八月初,已将家事处置写于一二纸上,封之又开,凡五六次,思无剩语……今日已将这副皮囊置之度外矣!” 说罢,仰天叹道:“吾安可再入此狱!” 他主意已定,视死如归,以右手仅剩的食指和大拇指,握笔疾书绝笔一幅,曰:“我以不祥死,犹胜于老死窗下而默默无闻者!” 十四日一整天,在刑部监狱他米水不进。其弟顾大韶前来探监,兄弟二人在一起饮酒诀别。在此之前,他曾让人在自己的酒中下毒,但因药力不足而未能死去。当夜,趁人不备,毅然自缢而死, 九月十九日,顾大章尸体从刑部监狱中送出,衣帽整齐,神态安详,面容有如熟睡。 烈士高行,苍天亦泣! 六君子亡故之时,正值英年,都不过50岁左右。“诸贤之死,天下为之流涕”。 但同在一片天下,对正邪的判定,却有天渊之别。没心没肺的天启皇帝,把自己的肱股大臣视为仇寇,毁自己的江山有如狂欢。八月中,他在经筵听课时,对内阁诸臣说:“杨涟等罪恶多端,今虽在狱亡故,其未完赃私,令地方抚按立限追比。” 九月下旬,刑部议罪奏疏呈上后,天启好像恨犹未解,一口气批了200多个字,称六君子为“凶恶小人,目无法纪”。还特别指示要将六君子案“宣付史馆,颁行天下,以示朕仁孝开明之治,以服万世人心。”(《明熹宗实录》) 堂堂大明朝,经过嘉靖、万历、天启这三朝不遗余力地自毁自灭,若要不亡,已是没有天理了! 反观草民百姓,却不乏豪侠仗义之士,敢为六君子伸张。六君子死后,一直在暗中守护的“燕客”仍滞留京中,每每想起六君子的音容,都觉悲愤难抑,慷慨长啸。一日与人喝酒,又讲起六君子冤案,忍不住热泪涌流,不能自已。他的言行被阉党侦知,立即派人拘捕。 燕客闻讯,急忙装扮成商人,纵马向南,一日一夜狂奔300里,才逃脱了魔掌。 六君子在狱中的种种情景,就是他冒死写下来,才传诸后世的。他的书,仅有薄薄的14页,书名曰《诏狱惨言》,又曰《天人合征纪实》,逐日有翔实记录。署名为“燕客具草撰”,据明史专家王春瑜先生说,该人的真实名字叫顾大武。 阉党泯灭天良,已毫无人性。“六君子案”本是政治案件,追赃不过是个借口,但杀害了六君子之后,阉党仍不放过六人的家属,逼迫家属继续完赃。 这是大明朝最黑暗的一幕。 暗夜中,虽只有星辰寥寥,但其光焰却永悬于人心之中! 27一代名臣熊廷弼从容就戮 六君子全部被害死,“六君子案”却不能算结束,因为此案的“肇始者”熊廷弼还没有处理。 六君子一死,熊廷弼当然也就活不成了,为什么呢? 明末有人说:“当时失封疆者,不独一熊也,杨镐、王化贞安坐福堂,而独杀一熊,熊不死于法,而死于局。”(《三朝野记》)这话说得不错。这里所说的“福堂”,是指刑部监狱,当时人认为刑部监狱与诏狱比起来,不啻是天堂。 熊廷弼难逃一死的原因,首先当然是魏忠贤收受贿赂不成,感到受了愚弄,因此他“誓速斩廷弼”。老魏一发火,谁还能有生路? 其次,就是六君子因“受贿”被拷掠死了,而“行贿人”岂有活下来的道理?因此熊廷弼必须死,一则是为了平息舆论,二则是为了灭口,让“封疆贿案”成为“服万世人心”的铁案。 其三,熊廷弼本人对“行贿案”的态度,也注定他必死无疑。熊廷弼是条好汉,不因杨涟、魏大中曾经力主要判他死刑而衔恨,反而在狱中写了一份揭帖(宣传单),力辩杨涟等人绝无受贿事,让人带出去广为传播。这个釜底抽薪的义举,激怒了魏忠贤,他焉能不死? 最后还有一条,就是直接促成熊廷弼掉脑袋的人,是阉党的冯铨。当时坊间有一部绣像小说(带插图的章回小说)《辽东传》刊行,里面专有一章是“冯布政父子奔逃”,写的是冯铨的老爸冯盛明当年临敌脱逃的事,大概是把胆小鬼嘻笑怒骂了一通。冯铨读了后,又羞又怒,疑心是熊廷弼指使人所撰,于是心生歹念,要把熊大人立马搞死。 本来阉党关于杀熊廷弼的舆论,是从六君子被逮入京时就开始发动的。先是实习御史门克新受魏忠贤指使,于五月初五上疏“请立诛熊廷弼”。可是在内阁票拟时,阁员们谁都不愿承担这个杀封疆大臣的恶名,于是建议推迟到秋后再说。 天启对此很愤怒,发回让内阁重议,内阁却以当下的行刑时间不合祖制为由,再次拒绝。 可是,熊大人必须得死,总要有个人出头来背这个恶名。 这个人,当然有! 到了八月二十一日,也就是杨、左、魏三人已经殒命后,冯铨趁着在文华殿讲筵之机,从袖中拿出一本《辽东传》呈给天启看。他说:“此书为熊廷弼所撰,流传市面,掩饰夸功,希图脱罪。天启翻开一看,文字很浅显,哪里会是进士出身的熊廷弼所撰,但是狼要吃羊,有个由头就行,管他娘的那么多!于是他下诏,让内阁速议处决。 内阁其他人仍是不愿沾边儿,冯铨恰好是八月份入的阁,就由他起草了诏书。按例,票拟文书入宫后,由王体乾先行审阅,王看完后说:“这明明是小冯欲杀熊家,与皇爷何干?”他建议,请皇帝御笔加入“卿等面奏”之语,把杀熊廷弼的责任推到内阁身上。 八月二十五日,皇帝修改过的诏旨下达,里面果然把进呈小说的情节详细写出,并且说是“卿等五员面献”,让内阁的人一个也脱不了干系。这道奏疏,对熊廷弼咬牙切齿,连“心怀不轨,辱国丧师,恶贯满盈,罪在不赦”等词语都用上了,命令立刻把熊廷弼给“决了”(《明熹宗实录》)。 天启为何对熊廷弼如此之恨? 因为熊廷弼遭遇的广宁之败、河西之失,是在天启二年,正是天启皇帝刚上任不久。这是一件很丢皇帝面子的事,天启耿耿于怀,总要找个人出气。他本来对熊廷弼寄予厚望,结果如此令人失望,他也就选中了熊廷弼来撒气。 第二个原因,是新上任的领导,往往对前任领导所信赖的重臣有很微妙的心理,不愿意重用、不放心使用,甚至要找个茬子干掉。新领导总愿意使用由自己发现、或自己提拔起来的干部。熊廷弼在第二次出山后,权力远不如万历年间,此外还有一个嘛也不懂的王化贞在掣肘。这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在起作用。 最后还有一个原因是,天启也是一个很懂军事的人,对辽东方面的战略形势,他并不糊涂。可能是看出了熊廷弼“最后的奔逃”是在跟他赌气,因此不愿饶恕老熊。 皇帝有了处决令,魏忠贤心花怒放,但是他知道这熊大人可不是一般人。熊廷弼在辽东镇守多年,颇得人心,部将衷心拥护,万一有个不听邪的家伙带一帮死士来劫法场,那就麻烦了。于是,他让内阁议一个妥善的处决办法。内阁议来议去,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哼哼,最好就是不杀。 最终,还是魏忠贤的同乡、阉党内阁的黄立极说了一句:“半夜传旨,即能了结。”这一句话点醒了魏忠贤,就是这办法好!半夜下旨,也就意味着要立即处决,等不及天明拉到西市(明代刑场,在今北京西四)去了,只能秘密处决,干净利落。 大约在八月二十六日,凌晨的五鼓时分,有宦官手捧驾帖(提人手续),来到刑部监狱提熊廷弼。当时掌提牢的是刑部山东司的主事张时雍,他睡眼朦胧地一看来人,就知道熊大人今晚休矣! 张主事连忙叫来牢头,吩咐撒个谎,把熊老爷哄出来。 熊廷弼一听说要他出去一下,立刻就明白了:日子到了!他从容起身,沐浴梳洗,换了一套干净衣服,把一份早就写好的奏疏放在一个小布袋中,挂于胸前。这份奏疏,是一篇申辩文字,此外还有他对边防的一些建议。 忠心耿耿的人,死到临头也还是忠。国家固然是皇上说了算,但是国家并不等于就是皇上。天下的事,总有一种东西,是超越一家一姓而永恒的,那就是“青史”!是非黑白,瞒得了一时,大抵总瞒不过三十年! 熊大人雄才大略、正直一生,自信无愧于天地间。他抖抖衣服,稳步迈出了狱室。 一出门,他就大声说道:“我是大臣,必当拜旨,岂能草草从事!” 牢头将他引至庭中,见到张主事和宦官,他还想说话。 张时雍抢先说道:“芝岗(熊之别号),你失陷封疆,应得一死,还有什么话说呢?” 熊廷弼闻听此言,一怔,当下默然。 张时雍看见他胸前挂的小布袋,便问:“袋中何物?” 熊廷弼答道:“辩冤疏!” 张时雍冷笑说:“大人没读过《李斯传》?不知‘囚安得上书’?” 熊廷弼傲色不改平日,斜睨了张司官一眼:“是你未读过《李斯传》吧,此乃赵高之语!” 张时雍竟一时哑口无言。稍后,才回过神来,请熊大人将奏疏解下来,交给他暂时保存,天明后复命时将为他代奏。 熊廷弼解下布袋交给张时雍,轻喝一声:“拿笔来!” 接着,提笔书写绝命诗一首。诗曰:他日倘拊髀,安得起死魄? 绝笔叹可惜,一叹天地白!这诗的意思是说:他日若想重振雄风上沙场,一个死魂灵又怎能复活呢?绝笔之时只叹可惜了一腔抱负,这浩叹能令天地失去颜色! 高山仰止,庸碌小人即便攀梯又焉能及! 绝命诗写罢,掷笔,从容就戮。 熊廷弼气概凛然,挺立不跪。刽子手无法,只好迎面而砍,一刀只及颈半,又慌忙从另一侧补上一刀,状极惨烈! 可惜,熊廷弼临终前写的辩冤疏,因张时雍怕事,没有递上去,而是偷偷毁弃了,未能流传下来。 天启杀了熊廷弼,仍不解气,下诏传首九边(明朝北方的九大军区)。 传首九边,有何用?无非使将士寒心、仇敌雀跃而已! 从此熊大人身首异处,尸身弃于漏泽园。直至崇祯二年(1629),才允其子收拾骸骨头颅归葬。 熊大人归天后,正在前线御敌的袁崇焕闻讯,悲愤难抑,随即赋诗二首,哭熊经略。 其诗句曰:“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 是啊,功到雄奇即罪名。谁说古人都是愚忠呢,他们都能够看得清、看得透。 可是,看透了又能如何? 有个武弁叫蒋应阳,按捺不住,某日为熊大人喊冤。第二天,就有人在在乱草丛中发现他的尸身,疑是被东厂诛杀。太仓进士顾同寅、生员孙文豸作诗悼惜熊廷弼,为兵马司缉获,被斩。 最令人切齿的,是“死者长已矣”,却又不让你生者能偷生。天启下令,将熊氏家属驱逐出京,不得在京居留。紧接着,又有阉党梁梦环蹦出来,诬告熊廷弼生前曾贪污军资十七万两银! 28在理论上也要把东林党一棒打死 阉党用了四个多月时间,把东林党的标杆人物六君子从肉体上全部灭掉了,用以杀一儆百。就这,他们还嫌不够。为了给阉党恶政搞一套漂亮的包装,魏忠贤还想从理论上做一番“正名”的工作。 他耿耿于怀的,就是要对万历末年以来的“三案”彻底翻案。不把“三案”翻过来,东林党就永远是国家的功臣,那么打击东林党,岂不是证明了自己是坏人? 这个工作,其实在天启四年(1624)十二月就已开始发动。当月,御史周昌晋上了一道疏,攻击东林党在“移宫案”中危言耸听、以移宫而邀功。这只是一个试探。因为要翻“三案”,最麻烦的就是翻“移宫案”,这里面直接牵扯到天启本人。如果说当年驱逐李选侍不对,那就等于说天启不应该亲政,而应让李选侍垂帘听政。这岂不是否定了天启皇权的合法性? 可是天启在政治上基本等于白痴,他的批复,虽然没有否定“移宫案”的定论,但却痛骂杨涟、左光斗等人“向来浊乱朝政”(《明熹宗实录》)。 这个效果,是周昌晋上疏前就预见到了的。他选的时机,正是杨、左刚刚被驱逐的时候,天启对两人的火正大着呢,此疏一上,必然会有这样的批示下来——小臣有时也可以左右皇上。 既然皇上说了,“移宫案”中的大功臣杨、左是一贯胡来,那么翻案就大有希望。 于是,到了天启五年(1625)二月,阉党正式发动了。由御史杨维垣出头,以比较容易翻案的“梃击案”做为突破口,公开翻案。杨维垣说,当年混进宫里棒打太子的张差,分明就是个疯子,跟李选侍无关。这一道疏,天启倒是心领神会,马上批示查处。结果,当年主持此案审查、现任刑部侍郎的王之寀立刻被革职为民。 等到“辽案”爆发,对六君子的逮捕令下达后,魏忠贤认为时机已完全成熟,就决定在“三案”问题上发起总攻。四月初十日,给事中霍维华上疏,要求全盘推翻“梃击”“红丸”“移宫”三案的结论。 霍维华写的这道奏疏,平心而论,逻辑相当严密,即便是强词夺理,也是抓住了“三案”中一些很悬疑的问题大做了一番文章。奏疏把刘一璟、韩爌、孙慎行、张问达、周嘉谟、王之寀、杨涟、左光斗、周朝瑞、袁化中、魏大中、顾大章等全部牵连在内,逐一攻击。 天启患了高度健忘症,移宫时对李选侍的恨与怕已全忘个干净,此时只是恨东林诸人。他看了奏疏,大为赞赏,马上让文书官把它送到内阁,让内阁票拟意见。并且口头传达了他本人的意见,说是:“这本条议一字不差!”要求把刘一璟、韩爌、张问达、孙慎行等五人削籍。 可是这次阉党内阁再次表现出奇怪的态度,他们不仅不赞同,反而认为处理过当,写了揭帖论救,说“若以一疏削五大臣,不论是否削当其罪,亦与陛下优礼大臣之礼相抵触”。 这已经是阉党内阁第二次不配合了,这一次的原因又何在呢?这是因为,所削之人全是退职的重臣,其中有两个还是前阁员。现任内阁兔死狐悲,决不能让皇上开这个口子,否则说不定哪一天自己也会同样倒霉。 这是官场惯例压倒了党派利益。从这一点看,阉党也和东林党一样,并不是个组织严密的团体,而不过就是一伙利益、观点相近的官员罢了。他们的步调,并不总是完全一致。 天启见拗不过这帮大臣,就降旨对刘一璟等人“姑不深究”,下令把霍维华的这道奏疏交付史馆,如实记载。此外,对前首辅叶向高为总裁编篡的《光宗实录》里的有关评价,也要修改过来。《光宗实录》就是天启老爸当皇帝一个月的历史记录,“三案”跟这段历史密切相关。 《光宗实录》一修改完,原先在“三案”中获罪的人就等于已经平反,各个都得到起复和晋升。那个在“红丸案”中因为献药把皇帝给吃死了的李可灼,也跟着沾光,从遣戍地回家闲住去了。 在“梃击案”中曾因隐瞒案情而得罪的岳骏声,此次也获起复,只是还要等等合适的位置。可他老先生官瘾太大,为了早点儿得到实职,就上疏再论“梃击案”。诬陷东林党人王之寀在“梃击案”中逼供,勒索皇亲郑国泰二万两银,还将郑国泰之子郑养性驱逐出京,等等。 天启既然想翻案,他对此的反应也就近于完全疯狂,把父子两代受郑贵妃家族欺压的前仇全然抛弃,恩将仇报,下诏让地方抚按对王之寀追赃,并准许郑养性回京居住。最重要的,是下令立即起用岳骏声。 ——只要官到手,良心可喂狗。官场的险恶风波,常常就这样由私欲而起。 最可惜的是王之寀,此时已从刑部侍郎退下,在家乡被逮,后又于天启七年(1627)解入镇抚司诏狱,最后死在了狱中。死的时候,距天启“驾崩”仅有三个月! 天启五年(1625)这一年,阉党除了在不断打击东林势力外,还一直在抓舆论工作。正月,魏忠贤为摧毁东林党的根基,鼓动阉党成员兵科给事中李鲁生上疏,说“假道学不如真忠义”,请将京师书院改为忠臣祠,天启欣然接受这一建议。同年八月,阉党御史张讷又奏请“毁天下讲坛”,把“三案”惹出的乱子,都归结于书院。 天启立即批复,将天下书院尽行禁毁。原主持东林、关中、江右、徽州四大书院的邹元标、孙慎行、冯从吾、余懋衡,无论生死,全都削籍。 到天启五年年底,经过一年的整肃,东林党被驱逐削夺的官员,已有二百人之多。阉党认为有必要对东林阵营的人员来一个总的清理。此前,阉党成员也各自搞过《天鉴录》《东林点将录》等黑名单,但人数差别比较大,所列人名也有出入。阉党为了统一步调,由御史卢承钦出面,奏请“将一切党人姓名罪状,榜示海内,使其躲闪无地,翻案无期”(《三朝野记》)。 天启也很快同意了,下诏以上谕名义刊刻并张榜公示《东林党人榜》,共录有309人。当时就有人把这比做北宋的“元祐党人碑”。 党争起,国将亡。阉党是一伙“做官党”,只要我这一派的有官好做,什么是非正邪,都他娘的一边去。北宋末年的乱象又在明末重演了。 东林党既然被全面击溃,那就应该有一个法定的文件把他们永远钉死。阉党中陆续有人已经考虑到这一点。天启五年(1625)的五月,吏科给事中杨所修奏请,翰林院应该把与“三案”有关的奏章编辑成“学习材料”,刊行天下。不久又奏请仿照世宗御制的《明伦大典》,把“三案”奏章编辑成书,颁布天下。 世宗就是嘉靖皇帝,他以藩王入继大统,异想天开要追封自己已死的老爸为皇帝,因此闹出一场“大礼议”风波。他干的这事情于礼法不合,为了堵人的嘴,就搞了这么个《大典》,作为历史定案。 天启对这个建议,当时未有明确态度。到九月份,又有在移宫案中为李选侍辩护、跟杨涟互掐过的御史贾继春建议,杨涟等六人虽死,但受贿不过是小罪,他们的大罪在于结交王安、毁谤先帝、逼辱李选侍和“皇八妹”,所以应该把“三案”档案公布,让万世都知道杨涟他们犯了什么罪。 天启这次同意了,但对于怎么编、由什么人来编及怎么发行等等,都没有具体指示。 到天启六年(1626)正月,肃清东林党的运动告一段落,天启觉得关于“三案”的历史定论可以出笼了,于是发布特谕,说是为了让“天下万世,无所疑惑”,特命开馆编篡《三朝要典》,凡是那时候的“公论”,都要保存下来,凡是“群奸邪说”,都要尽量摘录,再由史官加上批判语,“以昭是非”(《明熹宗实录》)。 编辑这本大批判材料的总裁官是顾秉谦、丁绍轼、黄立极、冯铨,这全是铁杆阉党。其余副总裁官和编篡官,也大多都是一样,可以说是明朝的“石一歌”了。 阉党不仅精心挑选了负责官员,还认真筛选了誊写人员,政治不可靠的一律不要。顾秉谦第一次报上去的誊写人员名单中,就被魏忠贤及其“领导班子“查出,有四个人有东林嫌疑,不仅没批准,还把这四人削了籍。 编篡工作进展得十分神速,到三月底,全书编完。不过,崔呈秀看了看初稿,觉得问题还没有讲透。初稿是从“梃击案”讲起的,他觉得要从“争国本”讲起,才能把万历年的老案全翻过来。于是,他索性上了《三案本末》一疏,把这段历史重写了一遍。天启当即下诏准予采用。 四月份,又有工科给事中虞廷弼上疏,说有了这本官刻的《三朝要典》,此前私人搞的什么《点将录》之类,就太不严肃了,应该废止。天启大概还没忘那个“托塔天王”的典故,也就马上批准了。 六月十九日,万事具备。天启在皇极门内殿举行了《三朝要典》编成的进献仪式,百官同来称贺。正本共24卷,送到皇史宬收藏,副本由礼部刊刻,赠给百官,颁行天下。 紧接着十月,开馆重修《光宗实录》。 与修《三朝要典》相始终的,还有一个插曲。就在这一年正月,刚开始修《三朝要典》的时候,阉党又抓了一个东林党人惠世扬。 惠世扬原任给事中,在“梃击案”和“移宫案”中,都是相当激进的分子。他还参劾过大学士沈潅,说他“交通客魏”,因此得罪了阉党,被罢免。天启五年九月,他不知怎么被牵连进了杨涟案,天启下令逮捕进京追究。到天启六年正月,被押送到京城。 审他案子的,是三法司的官员。那时刑部尚书徐兆魁刚被魏忠贤提到这个位置上才七天,所以决心好好弄一下这个案子,以报大恩。 都察院的头头周应秋,也不是什么好货,是魏忠贤的“孙子辈”走狗,平时没事就请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到家吃炖猪蹄,人称“煨蹄总宪”。他对魏忠贤无比忠诚,一次聊天,老魏问他:“你是江南人,为什么好粥啊?”周应秋这个江南人听不大清河北话,听成了“你为什么好竹啊”。当下,他没正面回答,打个哈哈过去了。过后,立刻写信给儿子,叫把家里庭院中的竹子统统砍光——老魏的心事你莫猜! 就这样一帮东西,三法司的会审,结果不问而知。 惠世扬,悬了! 会审大堂设在城隍庙,那时候六君子已死,审官们没把惠世扬当回事儿,都想捉弄捉弄他,而后判个死刑就拉倒。 他们喝令衙役打二十五大板。一顿板子打完,几乎把惠世扬给打死。打完也不审了,把人关起来,几个人就七嘴八舌把判词写好了。他们揣摩了天启的心理,干脆把惠世扬窜入“移宫案”去处置,说他“结交王安,大恶备矣”,应处斩刑。 天启和魏忠贤对这判决书都很满意,但是魏忠贤不想马上把惠世扬砍头,想等到《三朝要典》和《光宗实录》都修好后,再拿这惠世扬祭旗,以图个圆满。惠世扬从这时候起,就蹲在大狱里等死了。哪知道,大批判材料编好后才半年多一点,天启就一命呜呼了。忙乱之中,阉党竟然没来得及杀惠世扬。 真是九死一生啊!后来这个惠世扬在崇祯朝官当大了,一直当到了副都御史和侍郎。 编篡《三朝要典》,把东林君子说成是狂悖小人,把有奶便是娘之徒说成是磊落之士,这得有唾面自干、当众舔主子屁股的厚脸皮才做得下去。在阉党精心挑选的“石一歌”中,也有良心未泯的知识分子。他们觉得实在是干不了。 精神之阉,甚于割卵! 比如副总裁、礼部尚书姜逢元,是一位大书法家,因与东林无涉而被选中。在修书期间,他老夫子“每搁笔而叹,忠贤朝闻夕逐,令其闲住”。这还算不错的,没丢命。 《三朝要典》的“光芒照耀了全明朝”。可是,魏忠贤想不到:历史虽然是强势者所创造,却不是强势者能写成的。好与不好,青史之名不会根据你自己写的牛皮文章,而仅仅在乎亿万人心!皇皇《三朝要典》,想做的是千秋文章,而实际寿命只有一年多,就随着天启的驾崩而成了废纸万张。 ——咦!眼看它忽喇喇大树将倾,眼见得倏忽间猢狲四散,哪里有什么赤胆忠心永不变,何处有铁打江山万万年? 大梦,大梦而已! 29丙寅诏狱又掀起滔天浊浪 魏忠贤害死了东林六君子,让天下缄口、万民颤栗。那么,他的杀心是否就收敛了一点儿呢?没有! 这家伙杀上了瘾,好像是领略到了:政权就是杀人之权。 到天启六年(1626)二月,六君子的血迹还未干,在他的一手策划下,天启又兴起大狱,下诏将东林党人周宗建、缪昌期、周起元、周顺昌、高攀龙、李应升、黄尊素七人逮入诏狱! 因为这一年是农历的丙寅年,所以此次大狱,史称“丙寅诏狱”。又因为被祸的是七个人,所以也称“七君子之狱”。 这一批“七君子”,也是私德上无可挑剔的人,而且到了这时候,东林已完全偃旗息鼓了,那他们是怎样撞到魏忠贤刀头上的呢? 是因为魏忠贤贼人胆虚、太过敏感了,生怕被正直之士伺机掀翻。所以,因为一个“莫须有”的传闻,他就又开了杀戒,顺便把以前的一些老账也给清理了。 引燃此事导火索的,是一位比魏忠贤资格老得多的大太监李实。这位李太监,是北直隶保定府雄县人,万历六年(1578)就进了宫,比魏忠贤早11年。他是泰昌帝常洛当太子时的伴读,根儿正。一到泰昌元年(1620),就顺理成章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同时兼掌御马监。他是泰昌帝身边的大红人,不比王安差多少。 但是此人粗鄙,不识字,因此泰昌帝一死,也就坐不稳中枢位置了,被调到江南任苏杭织造,负责管理官营的纺织作坊,常驻苏州,同时也算是皇家在江南的一个眼线。这也是个大大的肥缺,不算辱没他。李实的资格很老,并非魏忠贤的手下,两人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吧。 这人名誉倒不是很坏,但是手下有两个管家,樊得和孙升,都是贪得无厌之徒。他俩常以李实的名义搜刮民财,随意增加织造定额(好给自己发福利)。 明朝末年江南的纺织工业之盛,是远远超出今人想象的,为当时世界上所罕见。江南给这两个小人物一搅,闹得四处民怨沸腾。 当时苏州的同知兼代理知府杨姜,因这个事对李实很不满,也不大去逢迎。李实见他不礼貌,就找了个茬儿参了他一本。 此时恰逢新任的应天巡抚周起元到任。周起元对李实这么干也很不满,就上疏为杨姜辩护,并指责李实才是有问题。李实立刻反弹,干脆诬告杨姜犯了法,给逮了起来了。双方就此结怨。 这件事说明,李实跟有的东林党人,关系是很僵的。 但是,他也很敬佩另外一些东林党人。据说,黄尊素被罢后,回到家乡余姚,没事就常到湖上去玩。李实曾慕名前去拜访,可是黄大人不肯见(《启祯两朝剥复录》)。李实知道自己不够格,也就算了。这事情传到民间,就成了黄尊素经常与李实在湖上来往。 武宗时大太监刘瑾专权,廷臣刘一清为了干掉刘瑾,就联络皇帝很信任的另一个太监张永,一举除掉了刘瑾。传闻就以此事为例,生发开来,说黄尊素正是想效仿前代事,借李实之手干掉魏忠贤(《明史》)。 空穴来风,其源有自。估计这是恨魏忠贤的人合理想象出来的。谣言传入京师,魏忠贤心惊肉跳——巩固魏忠贤专政,就是要防微杜渐啊!他立刻委托正在南方出差的刑部侍郎沈演就地访听一下。这个沈演,是阉党盟友、前大学士沈潅的弟弟,当然靠得住。 结果沈演回话说:有这事! 魏忠贤急了,这还了得!李实是先帝宠臣,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要是和东林搅到一起,危乎哉!于是立刻派出几批亲信,火速赴江南暗访,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这期间,李实的司房(负责誊写文书的宦官)正在京城办事,得知了消息,大吃一惊。他赶忙跑去找阉党“领导班子”成员李永贞求助。 李永贞是他的熟人,给他出了个主意,说魏公公起了疑心可不是好事,为了避免嫌疑,就请你们李公公出面,参黄尊素和其他几个东林党一本,不就证明李公公清白了吗? 司房问:要参哪些人? 李永贞一个个给他数,说了七个人的名字。 司房救主子心切,觉得这主意好,就央求李永贞给代写个奏疏稿。李永贞见事情有门儿,就一口答应,并很快写好了。 那司房来干这事儿,恰好是近水楼台,他身上就有盖了李实大印的空白奏本,当下拿出一份,三下两下将稿子抄上,顺便就呈进了宫里。 这个小角色也来不及跟主子请示一下,就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件事,在《先拨始志》《三朝野记》《启祯两朝剥复录》上的记载,都差不多。但也有另外一种说法,说是魏忠贤的爪牙天天去李实家里,数落李实不该跟黄尊素来往。李实百口莫辩,就派人去京城向李永贞和崔呈秀求情,结果是崔呈秀出的主意并代笔写的参奏稿。 从后来清算阉党时的情况看,还是前一种说法比较可靠。在崇祯初年,法司追查这件事,认为李实以一片纸杀了这么多忠臣,拟以大辟(砍头)。但是崇祯帝觉得,这事儿不能怪李实,李实的疏上有用朱批修改的墨迹,实属魏忠贤的心腹所为。后来经过君臣间的折衷,李实未定死罪,而仅仅被革职充军。 不管怎么说,这道疏一上,天启又发了雷霆之怒。于二月二十五日下诏,由锦衣卫将七人逮送来京,此外,让李实安心供职。 这个诏书,八成也是“领导班子”给拟的,还不忘记安抚李实一下。 这七个人,是怎么得罪了阉党的呢?我们在这里简要说说。 周宗建,字季侯,号来玉,南直隶苏州府吴江县人,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他少小时听人讲杨继盛故事,由衷钦佩,曾叹道:“忠愍(杨继盛)不死!”他从知县干起,后任监察御史。在客、魏刚刚联手的时候,他就上疏弹劾过这两个家伙,且语言特别激烈。说客氏赖在宫里,“恋上不舍,将何为乎?”把天启也给敲打了一下。说魏忠贤“目不识一丁,岂复谙其大义”(《明史》),皇上把他留在身边又有何用?把魏忠贤气得发疯,在文华殿指着奏疏上“目不识一丁”一句破口大骂,声音之大,连皇上都给惊动了。 这两次,周宗建都险些受杖刑,多亏众臣和叶向高极力维护,才得以免。他也因此而名动天下,谁都知道他胆大、敢说话。 天启三年(1623),他又上了《清宫禁绝祸本》一疏,再次攻击魏忠贤,说现在“权珰”和言官互相借重,罢斥忠良;又说,当今内有魏忠贤为之指挥,旁有客氏为之羽翼,外有刘朝为典兵示威,又有小人蚁附蝇集,内外勾结,驱逐善类,天下事怎么得了? 魏忠贤看了这道疏,又怒又怕,带领刘朝等喽啰跪在天启面前大哭,请求剃光自己的头发以示“请罪”。天启被激怒了,又要打周宗建的棍子,由于阁臣力争而作罢。 在周宗建最后出任湖广按察使时,弹劾了冯铨的爸爸冯盛明,冯铨对他怀恨在心。后来,冯铨的门生、工部主事曹钦程投效阉党,诬告周宗建、李应升、黄尊素等贪污,魏忠贤立刻矫诏将这几人削籍,还命令巡抚毛一鹭负责对周宗建追赃。 到天启六年(1626),魏忠贤嫌追赃速度太慢,又没抓周宗建,就把周宗建列入李实空印奏疏,给他安了一万三千五百两赃银,逮进京城来好好整治。 七君子的第二名,缪昌期,我在前面已讲过他的一些事儿。他少年多才,成年后更是文名满天下,顾宪成与他是忘年之交。四方学者都慕名而来,向他讨教,搞得他家门庭若市。遗憾的是科场不大顺,一直到万历四十一年(1613)才中进士,庶吉士毕业后为翰林院检讨。 天启元年(1621),缪昌期到湖广主持考试,出的试题是论赵高和仇士良。赵高不用说了,是秦代赫赫有名的大宦官。那么,仇士良是何许人也?他是唐代文宗时期著名的“宦竖”,历任内外五坊使、左神策军中尉等职,专横跋扈。 出题让考生来骂这两个阉宦,无疑是影射当朝的魏忠贤。从此魏忠贤就记住了这笔账。 后来,魏忠贤在京城西山为自己造墓,听说缪昌期的书法写得好,又有文才,就请老缪给写个墓志铭。当时老缪要是写了,大概骂赵高的事也就一天云散了。可是,几次请托,老缪一点面子不给,魏忠贤就彻底把他打入了黑名单。 叶向高离职后,东林党要人纷纷被逐,先后有赵南星、魏大中、杨涟、左光斗等人。每次,当时的首辅韩爌都要上疏挽留。韩爌并不是东林党,这样做无非是出以公心。阉党同志们理解不了,就怀疑是老缪在后面搞鬼。东林这几个人被罢后,门庭冷落,谁也不敢靠前。只有老缪不忌讳,常去走动走动。诸君子离京时,他也要去送。 有人劝他就不要去送了,少惹事为好。他正色道:“人被逐,可不送乎?”明知东厂的人就在一旁在盯着,他也不在乎。 这就注定了魏忠贤对他,势必除之而后快。 当时有人推荐老缪去南京当翰林院的院长,魏忠贤不准许,派小宦官到内阁去,扯着娘娘腔大喊:“就留缪昌期在京师送客吧!”缪昌期知道朝中是待不住了,就上疏请求退休,魏忠贤偏不让他体体面面地走,矫诏将他罢免,后又革职。这次抓他回来,给他安了三千两的赃。 第三个,周起元,字仲先,别号绵贞,福建海澄人,万历二十九年(1601)进士。他为官清廉,除了书籍,别无长物。自己的一点儿工资,也都尽量拿来资助地方教育。周起元从知县干起,历任中央和地方的监察官员。天启三年(1623)为太仆少卿,不久又升任右佥都御史,巡抚苏松十府。这差不多是个副部长级的大官了。 他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官员,声望也极高。曾经为前面我提到的杨姜辩冤,又弹劾李实在江南的种种劣迹,搞得李实也不得不有所收敛。 但是,这么做,惹到了魏忠贤——打击宦官,就是打击阉党!周起元就是这么得罪阉党的。 这时候有个小子——兵科给事中朱童蒙,出面弹劾东林元老邹元标聚众讲学,未果,反而在天启三年“京察”时被外调为苏松兵备道,成了周起元的下属。 朱童蒙丢了在京城的好差事,恼羞成怒,到了苏松就拿老百姓撒气。每次外出动不动就鞭打行人,打得人头破血流、皮开肉绽。周起元大怒,准备参他。他也知道这官是做不长了,就声称有病,弃官逃跑了。周起元不能让他就这么跑,立刻上疏弹劾他“庸鄙无才,只知敛财”。 奏疏到了阉党“领导班子”手里,他们还记得这姓朱的参过邹元标,就有心抬举他,搞垮周起元。最后,天启下诏,不准朱童蒙告病辞官,而是调到京城来做副部长;而周起元则因“排挤正人,削职为民”。 巡抚参一个小小的属官,不仅没参倒,结果反而是属官连升几级,自己被罢免。这样的事例,在大明朝几乎绝无仅有。 这次抓周起元,阉党给他栽的的赃,是说他在巡抚任上“贪污国库银十万两”。恶人政治,一般都是谎言政治,谎越撒越顺溜、越撒越大。即便是把煤说成白的,也能说出煤之所以白的一二三点来。魏忠诚贤在这一点上,已是炉火纯青了。 第四位,周顺昌,字景文,号蓼州,南直隶苏州府吴县人,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曾为福州推官(审判长)。他的故事,我们前面也已有所涉及,就是在魏大中被逮进京途中,在苏州盛情款待并与魏大中结为亲家的那一位。 周顺昌疾嫉恶如仇是出了名的。先前在杭州任司理时,到任的当天,同僚设宴接风,席间有艺人演出,演的是岳飞故事《精忠记》。当演到秦桧和他老婆商量怎么设计陷害岳飞时,周大人按捺不住,飞步上台,揪住演秦桧的演员就是一顿痛打,众人目瞪口呆。 天启时他曾任吏部文选郎,后辞官。在六君子案之后,魏忠贤的义子倪文焕挟嫌报复,上疏弹劾周顺昌“与罪人婚”,还诬告周顺昌在吏部选干部时受贿太多,回乡时连船都压沉了。 其实周顺昌辞职后是经河南从陆路回家,并没有走运河,哪里来的什么船?知情者无不痛斥倪文焕瞎编。但魏忠贤不管这诬告有没有“硬伤”,借机削了周顺昌的职。 在苏松巡抚周起元被罢后,周顺昌正在家闲住,写了一篇《赠周公罢归序》为周起元鸣不平,顺便讽刺了一下继任的巡抚毛一鹭。毛一鹭读了这文章,气晕了,发誓要找机会报复。 周顺昌当初在送别魏大中的时候,曾当着缇骑的面指名道姓大骂魏忠贤。敢这么干的人,那时已是天下罕见,魏忠贤于是就把他记住了。 第五位高攀龙,字存之,号景逸,南直隶常州府无锡县人,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当过一段时间的御史,因为触怒当时的阁臣王锡爵,被贬官后,因亲丧回了家。他和顾宪成一道发起东林书院,从者甚多。居家30年,大臣多次举荐,但万历皇帝都不起用。一直到万历四十八年(1620)才出任光禄寺丞。前面已经说过,他曾经弹劾崔呈秀在淮扬一带贪赃枉法,吓得崔呈秀上门去给他跪下,请他放手,但被他严词拒绝。 崔呈秀就因为这个转而投阉,立即实施报复,攻击高攀龙和赵南星等朋比结党,高攀龙被迫挂冠而去,不久又被削了籍。这次阉党抓他,是因崔呈秀还嫌不解气,把他的名字窜入了李实空印奏疏,并入周起元一案。 第六位李应升,字仲达,号次见,南直隶常州府江阴县人,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任南康府(今江西星子县)推官,秉公执法,昭雪沉冤,被当地军民视为包青天大人再世。天启三年(1623)升任御史,曾经上疏指责魏忠贤滥用立枷。枷重三百斤,受刑者活不过几天,前后枷死六十余人。他建议,罢魏忠贤东厂之职。此后,在万燝被杖死、林汝翥被刑杖、魏大中被逮的事件中,都公开跟魏忠贤作对。 崔呈秀被高攀登龙弹劾,奏章就是李应升起草的。当时崔呈秀求不动高攀龙,又跑去李应升的住所,给李下跪磕头,乞求高抬贵手。李应升没答应,只说:“事情要交付公论,非敢私。” 天启五年(1625)年三月,崔呈秀唆使党羽诬告李应升,李因此而被革职。六君子死后,李应升悲痛欲绝,设牌位祭奠。他自然也成为魏忠贤的眼中钉。 第七位黄尊素,字真长,号白安,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天启二年(1622)任御史。在杨涟上疏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之后,他也曾上疏弹劾魏忠贤。他质问皇上:“天下有政归近倖,大权旁移,而世界清明者乎?天下有中外汹汹,无不欲食其肉,而可置之左右乎?”言辞相当尖锐。 在杖责万燝、林汝翥的事件中,有一次众大臣在内阁中争论处理办法,魏忠贤派了几百个小宦官到内阁肆意辱骂,内阁辅臣无一敢吭声,惟有在此议事的黄尊素拍案而起,高声喝道:“内阁乃国家重地,即便司礼监太监,不奉旨也不能来,你们要干什么?”众宦官慑于他的威严,才乖乖退去。 黄尊素不仅敢干,也很有深谋远虑,曾经劝邹元标京师不是讲学之地,易于惹是非;劝杨涟若没有太监做内援,就不要发起总攻;劝魏大中不要攻魏广微太急,以免他去投阉。但是东林的这些要人都没有听他的劝告,否则的话,东林党的处境不会恶化得这么快。 魏忠贤在第一次逮住汪文言的时候,就想牵出一批东林党来,结果黄尊素跟管镇抚司的刘侨打了招呼,给搅了局。魏忠贤从那时候起,就发誓要灭此人。 这些还都是旧账,现在又加上与李实“湖上密谋”,那还得了,所以黄尊素也难逃此劫。 魏忠贤在前一年,切瓜砍菜地灭掉了六君子,没见全明朝有什么抗议和反弹,所以这次底气很足。有崔呈秀出主意,抓着李实这个冤大头,一口气就可以再灭七个。 天启发了话以后,锦衣卫缇骑就大批南下去抓人。因为周宗建和缪昌期在圣旨下的时候就已另案被逮,正在押解途中,所以这次要抓的是五个人。 奉旨抓人,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叫你三更死,你就不能五更亡。什么天理、人心、良知,恶人们心里哪怕存着其中的一点点,国家怎么会到这步田地! 30苏州民变吓破了缇骑的胆 魏公公自天启元年以来一路顺风,打击正直的官僚势如破竹,却还不知道人民有多厉害。 此刻他在京城一声吼:“抓人!”其效果有如山摇地动。锦衣卫掌堂田尔耕不敢怠慢,当下派出张应龙、文之炳等一共60名旗校,出都门,昼夜兼程。 此行江南,油水可大乎? 这60人的心中,萦绕的大概都是这个问题。 可他们忽略了,江南这地方,文明程度高,又是当时世界上手工业最发达的地方,市民社会已相当成熟。文明程度高,孔孟之道中的民本思想就渗透人心;市民社会发达,舆论就有相当独立的立场和原则。 缇骑们只以为江南柔弱地,一鞭子就能把人给打老实了,他们忘记了这里自古也是出豪侠的地方。去年缇骑在湖广、南直隶等地抓六君子的时候,江南一带就民情汹汹。不过那时人们还有幻想,以为六君子终能洗清冤屈,或者早晚能够生还。他们没闹,是不愿给六君子添麻烦。 今年不同了。这回要抓的五人,除了黄尊素是浙江余姚人之外,其余四人都是苏州、常州人。四路缇骑下江南,要来抓清清白白的东林党,这本来就令江南士民义愤填膺。再者,以去年为例,江南人这次全都知道了:几位大人一被抓去,就绝无生还的希望! 这他娘的是什么世道? 一面是倒行逆施的阉党权贵,一面是正直清廉的下野官员,民心靠在哪一边,那是想也不用想的。 因此,当10天后,消息一传到江南,士农工商无不愤慨异常! 60名缇骑,以为手捧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圣旨,就可以所向披靡了。他们可知道:江南等着他们的有百万之众?显然是知道。但是,狗腿子们从来眼睛里看不到有人民。 这些人民,吃什么,喝什么,爱什么,恨什么,与大明朝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按圣旨办! ——他们这一脚,可就真正踏入地雷阵里去了! 惹出大乱子的地方,是在他们并未看得太起的人物周顺昌的家乡。 周顺昌官不大,也没什么钱,辞归后家中只有几间破屋。但是他在苏州当地深得民望,乡中百姓有冤,或者郡中有大事,大家都来请他主持公道。 缇骑出京后,周顺昌自知不免,早已有思想准备。 三月十三日晚,好友殷献臣的两个儿子来拜访,周顺昌一向喜爱这两个年轻人,当夜留他们做彻夜长谈。周顺昌聊到了宋代朱熹的事:“朱子尚未能免被人排陷,何况我呢!”又聊到《文天祥传》,为两个小友详细地讲解了这文章的内容,并以古今第一完人文天祥自勉。 三月十五日傍晚,缇骑到达苏州。亲友们闻讯都来到了周家,人人面带悲戚。 周顺昌却很坦然,说:“我知道诏使一定会来,不要效楚囚对泣。”他叫过长子茂兰,叮嘱道:“家无余财,倒省得你们兄弟经营了。将来要勤于读书,安于清贫,无损清白家风,我自是虽死犹生!” 夫人吴氏当场哭得几次昏死过去,几个儿子也跪地大哭,声闻四邻。但是周顺昌仍神态自若。 ——人生固然有无数悲哀,但只要死得光荣,也就不算是最悲哀的了。 ——千秋的《指南录》,万代的文天祥! 衮衮衣冠,古来多少皆做了土。大丈夫若能死如文天祥,能让万代的妇孺小儿称诵其名,那么,即便两袖清风终其一世,又复何憾哉!复何憾哉! 傍晚时分,知县陈文瑞带着公文来到周家。他是周顺昌在吏部时一手提拔起来的,对周的为人一向敬重。来的路上,一路痛哭不止,泪水将衣襟都湿透了。 周顺昌听说知县到了,立刻换上待罪的囚服,出门迎接。随同来的衙役上前一把逮住周顺昌,被陈文瑞厉声喝住。 陈文瑞与周顺昌相揖进门,知县大人请周吏部料理一下家事,然后跟他去县署候命。周顺昌说:“无事。” 他的妻舅吴尔璋问,你难道就这么悠然长往了么,要不要留下几句话——这是生离死别啊! 周顺昌说:“没有什么事可乱我心怀!” 他看见桌子上有一块牌匾,猛然想起:“我答应给龙树庵僧人题字,今日不写,有负诺言。”说罢,提笔写下“小云栖”三字,字大如斗,酣畅淋漓! 写罢,掷笔而起,浩气满怀:“此外,再无一事了!” 到了夜深时分,周顺昌对陈文瑞说:“大人在舍下,无以招待,歉甚!”他让家人熬了一锅粥,请陈文瑞吃。陈文瑞不便拂其好意,但是如何能咽得下,在场亲友也都泪落如雨。 十六日一早,周顺昌拜别了家庙,就随同陈文瑞前往巡抚衙署。分别的一刻,儿子牵衣不舍,阖家号啕痛哭,独周顺昌一人意气自如。 因为他在当地为百姓办了不少好事,因此在前往巡抚衙署时,百姓都想来瞻仰其风采。“士民拥送者,不下数千人”(《明史纪事本末》)周家门前的街上,到处人山人海。 朝廷要逮周大人的事,早已传遍郡中,即便穷乡僻壤的农民,也连夜赶来,聚集在巡抚衙署的门前,要看看“周吏部”。从十六日起,每一天,必逾万人! 苏松巡抚毛一鹭没想到有这个阵势,吓得胆战心惊,生怕出问题,就让陈知县赶紧将周顺昌换地方。一日几易其地,且明令不许百姓聚集。 但是官府说不出个名堂来,老百姓怎能听你的?苏州城内众口一词:“周吏部清忠亮节,何罪而朝廷逮之?” 听说周大人被转移到了吴县县衙,老百姓又前往县衙,在门前聚集不散。次日天明,复又聚集。这样的场面,从三月十五日一直持续到十八日,通城惶惶! 缇骑们计划在这里歇两天,于十八日开读圣旨,读完了人就要带走。滞留的这几天,是他们向犯人家属索贿的时间。 这帮家伙根本不知道、或者视而不见群众已达临界点的情绪,按照惯例放出话来:“不送钱来,则周某途中不保,纵然是枉死,谁敢去告御状!” 恶奴们向来就这样直来直去,省却了高官的假仁假义。 然而周顺昌,清官一个,哪里有什么钱!他身上只有七钱银子,日前又把三钱资助了朋友的丧葬费,此时袖中只有四钱银子。 面对缇骑的勒索,他厉声道:“七尺之躯,今已交给你辈,即不送一文,能奈我何!” 不过,他的好友杨惠庵还是怕缇骑在途中加害,私下里发起募集钱款,以备打点这帮恶狗。 苏州城内一些士民闻讯,都纷纷慷慨解囊。有穷打工的预支了工钱,有小贩把自己的旧裤子也典当了,都聊表心意,总共凑得了一千两银。 缇骑们见一吓唬就来了银子,好不高兴,便得寸进尺,索要得更多,不然的话还是“途中不保”! 缇骑的话传开来后,全城群情激愤,道路喧哗,到处都在议论这事。姑苏古城犹如一座一触即发的火药库! 有个平素对周顺昌怀有怨恨的衙役,不知道深浅,在大街上对人说:“痛快,不想周爷也有今天!” 此人话音刚落,就有人一把揪住他的头发:“众人皆怒,何以你独痛快?说!” 围观群众一拥而上,拳打脚踢,险些没把那小子打死! 这是山雨欲来的前夕…… 十七日,前来县衙探望与声援周顺昌的士民,比前日更多。周顺昌出来,对大家侃侃而谈。 看着周吏部平和的神态,听着他那中正的议论,众人无不泪下! 自从缇骑一来,苏州商户就开始罢市,抗议抓人。老百姓痛恨缇骑头子张应龙、文之炳,但一时没人敢率先发作。 商人之子颜佩韦,家资丰饶,为人慷慨豪侠。他挺身而出,手执焚香在全城漫游,边走边哭喊:“欲救周吏部者,从我!”他的好友马杰,也敲着梆子大声呼喊,“一时执香从者万人”! 苏州市民或议论、或流泪、或大骂,全城已经开了锅! 诸生王节、文震亨、刘羽仪在一起商议道:“人心怒矣!吾辈读书人应去谒见抚按两台,请他们制止缇骑,缓解众怒。”他们又出面劝说群众:“父老勿过激,过激,只能加重吏部之祸!”市民们也同意有所约束。 这一天日暮之后,一帮好友前来县衙陪伴周顺昌。陈文瑞特地备了一桌酒席。周顺昌考虑到陈文瑞的身份,不想给他惹麻烦,就坚持不让他做陪,只与朋友们一起饮酒。 席间,周顺昌慷慨谈生死,气概绝伦。他对诸友道:“我即使不能像古代禅师那样把临刑就义视为剑斩春风,但也决不会乞怜苟免。审讯之日,我必骂鼠辈矫诏擅权,死了也要去太庙向二祖列宗(指明朝各位先帝)陈诉,以诛此贼!” 酒酣耳热之际。大家又讲到朝政日非的现状,不禁都激愤起来,觉得国家没有希望了。周顺昌独不气馁,说道:“先朝权珰如汪直、刘瑾辈,依附者众,看似燎原之火,然而一朝扑灭。魏阉亦不会长久,只是我不能亲见其覆灭而已!” 三月十八日,是预定的圣旨开读之日。苏州城内,民众倾城而动,来到县衙送周顺昌前往西察院听旨。时逢大雨,但不期而至者竟有几十万人。每人手执香火,焚烟如雾,街道两旁边只见拈香点点如列炬。 中午时分,周顺昌被押出。一路上,百姓夹道而送,哭声震天。不断有人高呼:“愿救我周爷!” 由于道路拥挤,巡抚、巡按、苏州知府、吴县县令的大轿都难以前行。 察院此时大门尚未打开,这里也是一片人山人海。察院的衙署紧邻城墙,不少人就爬到城墙垛口上,上下遥相呼应,喊冤之声震天。 全城的诸生五百人,身穿公服,在门口列队,准备向巡抚和巡按请愿。 周顺昌目睹此景,为之动容。他四面作揖,请众人散去,但却无一人离开。 毛一鹭命令打开大门,民众便趁机蜂拥而入。 这时,只见堂上已摆好宣读圣旨用的帏幕仪仗,锦衣卫校尉侍立一侧,虎视眈眈。堂下犯人下跪的地方摆着镣铐和枷锁。 诸生王节、杨廷枢、刘曙、郑敷教、刘羽仪、文震亨等一干人,走出人群,含泪向两位大人进言道:“周吏部清忠端亮,众望所归。一旦触犯权珰,遂下诏狱。百姓怨痛,万心如一。明公为天子重臣,何以慰汹汹之众,使事态无崩解之患?”说罢,诸生皆失声痛哭(《明季北略》)。 周围民众也齐声喊道:“周爷若死,民亦不愿生!” 毛一鹭惊恐异常,良久才说:“圣怒如此,奈何?” 诸生中立刻有人说:“今日人情如此,明公独不为青史计乎?何不据实上奏,请皇上开恩,周吏部不必押解京师,请抚按就地勘治!”(见《周忠介公烬余集》) 毛一鹭只得漫声以应:“好,好。” 此时又有人说:“今日之事,实乃东厂矫诏,且周吏部无辜,不过是话说多了而遭祸。明公若恳切上奏,如幸而事成,即是明公不朽之事。就算不成,而直道犹存天地间,明公所获名声亦大矣!” 这边正在交涉,那边缇骑等得不耐烦。 锦衣卫校尉见哭哭啼啼的没完,来了狗腿子脾气,蹿出来用棍棒打伤了沈扬。周顺昌的轿夫此时也在人群中,他自听说主人被逮的消息后,痛哭了三天三夜,米水未进。见校尉如此没良心,怒从心头起,上去就要抢夺校尉的棍棒,结果被校尉打伤了额头。 缇骑头头文之炳见众人居然敢阻挠执法,勃然大怒,大骂:“东厂逮人,鼠辈敢如此!”说着,把一副镣铐掷于地上,大呼:“囚犯安在?速押上槛车,送东厂!” 在明朝,执法机构东厂和锦衣卫并非一回事。东厂是太监掌管,锦衣卫是由政府节制。东厂势力远大于锦衣卫,有权监视亲王、国戚、阁臣和全国军民。在京城提到东厂大名,连首辅大臣也为之胆寒。文之炳这么说,既有冒东厂之名压人的意思,也是指抓人是出于东厂头头魏忠贤之命。 他这是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苏州不是京城,百姓不是官僚。草民又不想加官进爵,他们服气的是好官,不服的是恶政!东厂之名,臭遍天下,不提便罢,一提那还得了! 文之炳的这两句话,无异是把火种扔进了巨大的火药库! 众人闻言,都怒不可遏,纷纷喊道:“我们还道是天子之命,原来是东厂呀!” 请愿领袖颜佩韦高声质问:“你言东厂逮官,难道此旨是出于魏监么?” 校尉们哪见过对魏公公敢这么不敬的,厉声叱道:“大胆,剜了你的舌头!旨出东厂又怎么样?” 颜佩韦再也压不住火,他回望身后千万人,举臂而呼:“吾辈还当是天子下诏!他东厂何得逮官,分明是矫诏。打啊!”说罢,从人丛中一越而出,劈手夺过缇骑手里的棍子,抡起来就痛打文之炳。 打!打!打!马杰、沈扬、杨念如、周文元四人也发了一声喊,一起冲上前去,痛揍这些穿着“飞鱼服”的王八蛋。 群众早已忍无可忍,随即一拥而上,势如山崩海啸!堂堂察院衙署,顷刻之间栏楣俱断。 匹夫之怒,亦能翻天! 什么叫“汪洋大海”?什么叫“一小撮”? 这就是! 众缇骑见势不好,各个抱头鼠窜,有的逃进厕所里,有的攀到房梁上,有的躲进花丛中,但都被民众搜了出来,一顿暴揍。 一个校尉逃得快,爬到了堂后阁子的顶梁上。哪曾想顶梁晃动,他惊惧过度,咕咚一声摔了下来。杨念如一步抢上去,几下就把他打死了。 从尉李国柱被众人围殴,有人一脚踢在他头上,屐齿刺入后脑,当场毙命! 周顺昌目睹此景,心里难过。他说:“雷霆雨露,都是君恩。百姓闹成这样,我一死不足惜,倘若贻害地方,如之奈何?” 他的好友殷献臣也极力劝阻群众。但是,众人正打得痛快,哪里肯罢手。大家知道毛一鹭也是阉党一伙,都恨他陷害忠良,嚷着要把这狗官也揪出来。毛一鹭大惊,官架子也不顾了,仓皇跑进内院,躲在厕所里。估计是干脆跳下了粪坑,才免于一劫。 知府寇慎和知县陈文瑞,平素爱民有道,说话还比较有市场。他们怕事情闹得太大,于周顺昌和众百姓都不利,就多次出面劝谕。待百姓稍稍息怒,赶紧派人将毛一鹭护送离开了现场。 直至半夜,民众才逐渐散去。 这就是明史上著名的“开读之变”,也是明代影响最大的一次民变。 王朝到了末世,奸臣公然践踏民意,贪官不顾民之死活,维系社会的纲常实际上已经瓦解。 民变的当日,还有一个插曲。傍晚时分,刚平息不久的人群,猛然又喧哗起来。原来是前往浙江逮捕黄尊素的那一拨缇骑,坐船途经苏州,就泊在胥门。他们对城内的民变毫不知情,还是像过去那样——我是你爸爸!大肆向地方官索取钱财,上岸去向酒家强索酒菜。 有几个刚刚参与闹事的民众走到这里,发现居然又来了一伙,上去揪住就打。有人还登上城墙大叫:“缇骑又来了!” 数万民众齐声发喊,一起奔向胥门,追打缇骑。打了还不解恨,又将他们扔到河里。 缇骑乘坐的船,被众义民一把火烧掉。船里的衣冠、驾帖(逮捕证)、信牌(工作证)等等,也都被抛入水中。 几个落水狗不识水性,勉强游到对岸,刚上岸,又被农民拿着锄头追赶,慌不择路,只得又返身跳进水中,几个人抱着一块大木板顺流而下,一面张口大骂:“东厂误我!”一直漂流到僻静处,才得以狼狈上岸。 这一路缇骑莫名其妙挨了顿打,把驾帖也给丢了,浙江也去不成了,只好雇了小船,连夜逃回京师。最终还是黄尊素自己投了案,这档公事才算了结。 当晚,闹事的民众散去后,寇慎和陈文瑞派人到西察院,把奄奄一息的缇骑扶起来。狗日的们被打的血肉模糊,亡魂丧胆,一听到人声稍大,就全身颤动,大呼饶命——神经都有些错乱了。 稍晚,毛一鹭也派来一队带甲军卒,围住察院,严密保护北京来的“飞鱼服”。 他怕民众再次闹事,就命将周顺昌转移到理刑公署关押,派了重兵把守。周顺昌当夜宿于署内,犹吟诵于谦的诗句:“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民变后,苏州百姓为抗议皇帝无道,纷纷罢工罢市。 魏忠贤在苏州安插有东厂密探,目睹民变,胆战心惊,连夜屁滚尿流跑回北京去告变:“江南反矣,尽杀诸缇骑矣!” 紧接着着第二拨告变的又到:“已劫周顺昌而竖旗城门,城门昼闭!” 第三批告变的更是夸张:“已杀巡抚,断粮道而劫粮船矣!” 坏消息接二连三传来,魏忠贤吓得心惊肉跳,坐立不安。阉党上下,人人为之震动! 那几天,整个苏州地区“举国若狂,几于不可收拾”(《明熹宗实录》)。 肇事之首、苏杭织造太监李实听说了民变的消息,惊慌失措,闭门痛哭,致使两目尽肿。 周顺昌见形势仍然危急,便对亲友们说:“我若不赶快起行,祸事不已,我不能以一身而累全城!”为此,他几次请求毛一鹭等赶快批准起解,但毛一鹭和巡按徐吉疑心这是周顺昌用的计策,他们怕途中有变,不想行动。最后,知县陈文瑞以自己的官职担保,这才决定于三月二十六日晚间启程。 这夜,敲过二鼓,街上人踪渐稀,在府县派出的军卒护送下,缇骑一行乘船离开苏州北上。 出得城来,到了望驿亭,见四周都是荒郊野外,缇骑们才战战兢兢取出诏书,念了一遍,草草完成了读旨仪式。几个胖头肿脸的小子,撇下两个留在苏州的“烈士”,押解着周顺昌连夜北遁——来时的牛逼已荡然无存! 周顺昌的长子周茂兰,不忍就此与父亲永诀,徒步随船一直走到京口。周顺昌怕儿子被缇骑所害,喝令他马上返回。周茂兰只能从命,驻足远望江上帆樯远去,哭得昏死过去。 此时在北京,魏忠贤也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因为这次的诬陷和逮捕,主要是崔呈秀出的主意,魏忠贤遂迁怒于崔,把这小子叫来罚跪,喝叱道:“你教我尽逮五人,今日激变矣,奈何?”崔呈秀惊恐万状,频频叩头请死,被魏忠贤喝退。 阉党毛一鹭在民变平息后,也赶忙上疏告变。他担心皇上埋怨他办事不力,就故意夸大民变程度,说苏州已大有揭竿之势,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 奏疏到了通政司(皇帝秘书处),光禄寺卿(宫廷餐饮部部长)、苏州人徐如珂得知了内容,大惊:这疏上去,不是就要血洗苏州了么?为家乡父老计,他连忙找到相熟的通政司官员,请他们缓上此疏,由他去另外想办法。 正在商议间,巡按徐吉的告变奏疏也到了。徐如珂拿过来读了一遍,见徐吉只说是士民无知狂逞,现已平息,没说是要造反,心下便一松。他请通政司的人先把徐吉的奏疏呈上去,毛一鹭的就先压一压。 民变平息的情报同时也到了魏忠贤那里,老魏这才稍缓了一口气。但一听说有缇骑被百姓殴死,不禁又恶从胆边生! 此时的朝臣,已绝大多数为阉党一伙,只恨东林不死绝。众人纷纷敦请魏公公,赶快请旨,发大兵前去苏州屠城。 徐如珂见情势紧急,忧心如焚。他突然想到,可以借顾秉谦之力去劝魏忠贤不要发飙!但转念一想,自己去求顾秉谦怕是面子不够大,就偷偷传出话去,故意让顾秉谦的家人知道:“苏州人知皇上将派兵屠城,皆言:圣旨必由首辅亲拟。故拟举火焚烧顾家,然后等死!” 顾的家人闻言,大为震惊。回去一说,顾阁老也觉得非同小可,情急之下,半夜三更跑到徐如珂家里去问计。 徐如珂没别的话,只说:“顾公您正当国,家乡却要兴大祸,如何向父老交代?厂臣最听您的话,何不劝阻其发兵,以平息众怒,消弥祸患?” 顾阁老是油滑之人,凡事不肯冒险,因此对苏州的家产不能不顾及。他左思右想,只有自己出面去拦阻发兵了。 于是他进宫去见魏公公,长跪不起,曰:“苏州是钱粮重地,倘若大乱,国赋将如何?” 魏忠贤闻言,心中有所动,怒气稍息,答应只处死倡乱者,余皆不问(见《全吴纪略》)。 这一段情节,在《先拨始志》中则有另外一个说法—— 说是这日,魏忠贤亲自去内阁指示处理办法,他对阁臣说:“上怒甚,必诛尽为乱者!” 当时首辅顾秉谦因家乡发生事变而吓得病了,内阁代拟诏的是阉党丁绍轼。这个家伙还算较有头脑,他劝阻道:“公误矣!京城仰仗东南漕运粮(从运河输送粮食)数以百万计,地方有事,正应示以宽大,而反以严旨激之,若有他变,谁任其咎?” 魏忠贤一时语塞,默然良久。 冯铨年轻气盛,不同意丁绍轼的说法,一把抢过丁绍轼手中的笔,要自己拟旨。但要下笔时,却心中茫然,不知如何写才好。 魏忠贤不大懂这里面的奥妙,只顾在一旁催促。 最后还是由丁绍轼拟旨,呈进天启看过后,由魏忠贤传达下来:“将周顺昌逮到酌议。小民无知,为何拥众呼号,几成鼓噪,法纪安在?果即日解散,故不深究。再有违抗,为首的定行拿究正法,且加重本犯之罪。” 这道圣旨确实相当温和。看来,统治者也有威风不起来的时候。后来,顾秉谦病愈上班,又在这道圣旨上添了“漏网魁渠”之语,为逮捕民变首领导埋下了伏笔。 圣旨一锤子定音后,通政司才将毛一鹭的告变疏呈进宫去,因而没产生什么影响。 总之,这件事,肯定是阉党内阁不愿承担屠城的恶名,怕无法向后人交代,从中起了阻遏作用。苏州人才侥幸免去了一场血腥屠戮。 毛一鹭和徐吉看到圣旨,见毫无责备之意,才放下心来。那毛一鹭的脑筋也转过弯来了:把事情说大于他们自己没好处,因此在覆奏中,就尽量往小了说。两人统一口径,说变民乃乌合之众,起哄闹事,由于抚按两台高度重视,及时果断派了官兵戒严,所以群众旋即散去,苏州社会已恢复稳定。现已责成知府知县,马上缉拿首犯。 此外,两人还把责任往缇骑身上狠劲推,说这帮缇骑身负皇命,到了苏州却不马上开读,无故滞留,勒索商民,结果激成民变。 这道覆奏上去,天启和魏忠贤终于明白苏州事件是怎么回事了,很快就有诏下来说:“愚民(老百姓的觉悟就是低)狂逞,至挤伤缇骑旗校,虽说是变起仓促,然抚按等官平日教育的功效在何处?据奏犯官既已前来,姑不深究。还着密拿首恶,以正国法,不得累及无辜。” 这奏疏,不知是内阁哪个人的手笔,政策性极强。缇骑撒野惹了事,皇家面子丢不起,死也不能跟天下人说实话。因此只说“挤伤”了执法人员,死的缇骑“烈士”也就委屈点儿吧。这样,把事态的结果说小,只抓首犯也就说得过去了。不累及无辜,是叮嘱下面千万不要扩大化,万一真的激反了江南,还得我们几个老爷子耗神费力的平乱。 圣旨到了苏州,颜佩韦等五人闻知,都自动到官府投案,坦然声称:“首倡是我们,胁从也是我们,切勿累及他人!” 毛一鹭将五人下狱后,仍在秘密查访,先后共抓了13个人。吴中士民见官府秋后算帐,都日夕相惊,不知要逮多少人,不知要抓到什么时候为止。有人还传说朝廷即将发兵坑杀(活埋)全城,富户们纷纷收拾细软准备逃跑。 寇慎和陈文瑞见不是事,连忙出面安抚,士民见日久无事,才渐渐安定下来。 开审时,五壮士神态自如,视毛一鹭如猪狗,斥道:“你陷周吏部死,官大人小;我们为周吏部死,百姓小人大。”可怜毛一鹭,做官做到了地方大员,连做人的起码道理都拎不清,被平头百姓鄙视到这个熊样子。 面对毛一鹭的问话,五壮士不屑一顾,只扔下一句话:“为吏部死,复何憾!”(《碧血录》) 10天之内,毛一鹭连上三疏,汇报审讯情况,花言巧语地哄上级,说是“缉获首难狂民,地方帖服”。 本案最终审结,毛一鹭的判决出来了:带领生员请愿的诸生王节、刘羽仪等五人被夺去生员资格;在河边暴打另一伙缇骑的戴镛、杨芳等发配边境卫所充军;颜佩韦等五壮士被判死刑。 五壮士的这个死刑,只是个判决,还留有余地,也就是待决,有时间不定的缓刑期。而且皇帝也有权改变或否定判决结果。 知府寇慎感其忠义,吩咐司狱说:“此俱是仗义人,不须拘禁,即家属送饭,亦不可阻。”地方监狱本来就没有诏狱那么恐怖,再加上有知府大人的关照,五壮士好歹没受苦。 狱中有人安慰五人道:“当朝首辅顾秉谦是吾辈同乡,你们或可不死。”颜佩韦叹道:“顾秉谦已认魏忠贤为父,诸大臣都血肉狼藉,我们如何得免?我们宁愿从周吏部而死,不愿因奸相而获生!”闻者无不泣下(《周忠介公烬余集》)。 他们所追随的周吏部,后来果然被害死,十月,灵柩运回苏州。五壮士痛哭不止,马杰说:“忠臣已死,速杀我等,好辅助他老人家做厉鬼击贼!”颜佩韦道:“上奏是毛都堂,今诏下,生死都在他。我辈被杀后,做鬼也先去寻他!” 毛一鹭听到这话,大怒,不禁起了杀心。 这时吴中一带的情况很不稳定,顾秉谦等阁臣关于要抓“漏网魁渠”的精神又传达了下来,似有将同情东林党的地方绅士一网打尽的意思。这时候,朝廷因为民变事,换了一个新巡按王珙来接替徐吉。王珙也是个阉党,他还未到任,在京中了解到吴中的情况,就建议将五人杀掉,了结苏州民变一事。 不久,有圣旨下,同意执行。五壮士的命运就此被决定。 毛一鹭在执行时,怕再出什么乱子,就指派兵使张孝去监斩。张孝对五壮士深为敬佩,但又无法抗命,内心痛苦万分,在行刑过程中泪如雨下! 五壮士从容走向法场,相顾笑别。马杰道:“大丈夫假若病故,则与草木同腐,默默无闻。而今吾等为魏党奸贼所害,未必不千载留名。去!去!去!”颜佩韦笑对众人说:“列位请了,学生我走路去了。” 说罢,五人引颈就戮。明末名文——张溥的《五人墓碑记》上说他们“意气扬扬,呼中丞(巡抚)之名而詈之,谈笑以死”。 这篇墓志铭代代传诵,至今仍载于中学语文课本内。烈士英名果然不朽,千载之下,仍能映衬那些注定速朽的钻营之辈,是何等可笑,何等卑劣! 行刑完毕后,五人的头颅被挂在城头示众,有贤明士绅花了五十两银,将头颅购回,精心放置在匣子里。 五壮士就义前数日,恰逢大雨如注,狂风怒号,稼禾皆摧,太湖暴涨。人皆曰:此乃五人忠义感动了上苍。 就在烈士就义11个月后,魏忠贤轰然倒台。毛一鹭为拍马屁在虎丘给魏阉修建的“生祠”也随之荒芜。苏州人感念五人的忠义,将他们合葬在生祠的旧址上,刻石立于路边,名曰“五人之墓”。 明末抗清奇人查继佐,在他的史著《罪惟录》中说,颜佩韦等人不过是市井小民,连姓名都不为周顺昌所知,平日见到县里的尉簿小官,他们都会面红耳赤说不成话,可是一旦临难,气雄百夫,虎虎生风,徒手对凶顽,竟然使权珰气沮,缇骑不复出都门。这五人虽然没能让周吏部活,但却让无数像周吏部那样的人活下来了。而周吏部因有了这五人则不死,虽死而犹生! 他的话,说得透彻!缇骑自从在苏州挨了一顿痛打后,吓得再也不敢出京城半步,魏忠贤也不敢再兴如此的大狱,不知有多少东林正人,在此之后得以保全。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就是秦始皇也要退让三分。 31七君子碧血丹心永照青史 似魏忠贤者流,无才无德,靠权术起家,赖昏庸皇帝提拔,狗屎临头,侥幸爬到了高位。他不会知道,这不过是畸形政治下的蛋。反而产生了巨大的权力幻觉,以为自己具备了某种天才,天下事没有他摆不平的。 这种家伙,既没有国家观念,也没有民本意识。尽管是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胸襟也还是一个市井无赖之徒。“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像这样最浅显的治国之道他都不懂,动不动还想以屠城来泄党争之忿。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其荒诞无耻,其逆民心而动、背潮流而行,也就毫不奇怪了。 逮捕周顺昌,在苏州遭到强烈抵制,并不是一个孤例。魏忠贤的倒行逆施,所触犯的已不仅仅是官僚集团内较正直一派的利益了,他是在与民众直接对阵。 魏忠贤的专权,迄今为止节节得胜。他环顾海内,也许感觉已无对手。看吧,天下噤口,君子毙命,官场惟余无骨的小人。 但这种情况的背面所潜伏的危机,他感觉不到。是啊,此时此刻,谁还有力量能掀翻他? 在古代历史上,皇权就是独裁,因此独裁不是问题的症结。问题在于,要想独裁得安稳一点儿,就要把老百姓的意志当回事。给他们饭吃,让他们气顺,大厦的基础才能牢固。 就算是皇权政治中的天才,一旦把百姓当猪狗,杀之、困之、镇压之,也就离瓦解之日不远了!天才,救不了暴虐统治的命。 因为,在政治这个天平上,民意才是最大的砝码! 魏忠贤胸无点墨,他不懂历史。魏忠贤是靠拍马起家的,他没见过“民不畏死”是个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历史绝不是一条“静静的顿河”。它总有令人意料不到的转折处。当这种转折一旦降临,要致他于死命的人,打的就是民意这张无敌王牌。 他脚下的基础,在逮捕七君子之时,就已经开始摇晃。 早在逮捕周宗建的时候,吴江县就已经发生过万民号泣相送的场面。 在苏州民变的同时,常州也有士民万人恸哭于道,挽留被缇骑逮走的李应升。这与苏州的情形非常相似。 当时李应升听说逮报已到,就穿上囚服,自行来到解所候命,神态自若。有人问他:“可曾与家人作别?”他慨然答道:“我志在以身殉国,安能恤家也!” 这就是成语里所说的“义无反顾”,决不回头再看一眼。 当知县带着公文一到,他就随同一起去了府城。常州知府曾樱,慕其忠义,特地到他坐的船上看望他。此外,几位好友也事先来到南察院,与缇骑们商议贿银数目,以免李应升途中受苦。 后来北行到达武进后,李应升的业师吴钟峦不怕受牵连,留李在自家住宿,两人作慷慨诀别。李应升感念身世,心情极沉痛,叹道:“世道如此,读书何用?我叫儿子不必读书了!”老师说:“书何必不读?只是不能像你那样真读书。”李应升抬眼望望,此时置身的小亭上,有匾额题曰“清风亭”,他顿然振奋,曰:“此去必不让此亭笑我!” 临别时,他还向老师要了一本袖珍本的《易经》,准备在路上和狱中研读。 三月二十一日,在开读的那天,常州也有令人激动的一幕。南察院前,聚集了数千士民,填街塞巷,马不能前。众人愤怒高呼:“李官忠臣,何忽见其就逮?”(《三朝野记》) 一些士民手持短棍,鼓噪道:“入宪署,杀魏忠贤校尉!”周围民众齐声呼应,訇然有如雷鸣。 一个卖甘蔗的少年,仅十余岁,当街大呼:“我恨极矣,魏忠贤杀却江南许多好人!”说罢,奔跑到一个肥胖校尉身后,撩起他的“飞鱼服”,一刀就割下一大片肉来,扔到地上让狗争食。 见此壮举,民情顿时汹涌,人人疾呼击杀缇骑。校尉们吓得魂飞魄散。 知府曾樱闻讯,连忙赶到现场劝解,同时又请出了李应升。李应升向众人拜求道:“诸君诚然是爱我,但为何要蔑视朝廷?”他再三劝解,众人才渐渐散去。 当下,曾樱安排缇骑转移到东察院去住,并派了重兵护卫。在开读诏书时,怕发生意外,将大门紧闭,不准闲杂人等一人入内 这一伙缇骑,不仅尝到了甘蔗刀的厉害,同时也听到了苏州民变的消息,知道那里的同事脑袋都被踩爆了,着实害怕了,对李应升未敢有任何刁难。三月二十三日,一行人悄无息地押着李应升北上了。 此次缇骑南下,任务是逮回五人,共有四人被逮到或者自己投案,却有一人没有逮到。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高攀龙。 缇骑来到无锡后,准备三月十八日开读,有人把这消息告诉了高攀龙。此时他已无欲无求,完全超然于物外。 十七日一早,高攀龙去参拜了宋儒杨时的祠堂。杨时是宋代大儒程灏、程颐兄弟的门徒,是“二程学说”的正宗嫡传,也是宋代东林书院的创始人。 而后,高攀龙便与自己的两位门生和一个弟弟,在自家后园池上饮酒畅谈。 当他听到周顺昌被逮的消息后,淡淡说了一句:“吾视死如归尔,今果然矣!”之后,与家人谈话,平静一如往常。 他写了一张纸条,封好,交给儿子世宁,说:“明日若事急,可打开。”然后叮嘱家人:“勿急,我欲静思良策,明早处分,当无大祸。”说罢,将所有家人遣出,闭门独坐。 到夜半时分,他整好衣冠,向北方三叩首,然后来到后园,纵身跳入池中自尽,时年65岁。 家人于后半夜不见屋内动静,连忙撞门而入。见室内只有一灯荧然,高攀龙人踪不见,便急忙四处寻找。最后在后园发现高攀龙人已在水中,面向北,双手捧心,屹立不动,死了多时了。 令人奇怪的是,他衣衫整洁,仅湿了下半身,且未沾染污泥,口中也未进水。所以,乡人都传说,高大人并不是淹死的,而是魂归于自然,与天地万物合一了! 打开他临死前写的纸条,原来是遗疏一道,是让家人递上去的。里面说:“大臣受辱则辱国。谨北向叩头,从屈原之遗则。君恩未报,结愿来生!”(《三朝野记》) 此疏在亲友乡邻间宣读时,闻者无不潸然泪下! 宵小当道,正人途穷,天地间竟容不下一佼佼者在。 高攀龙就这样驾鹤而去,其余六人则在诏狱中遭受了与六君子同样的命运。 周宗建、缪昌期是最早被逮的,押解至京后,立即送入诏狱严刑拷问。 四月,李应升、周顺昌被押解到京。而逮黄尊素的那一路缇骑,在苏州挨打后逃回,黄尊素自己投到官府候命。 此外,还有逮周起元的那一路,也同样遇到了麻烦。据《漳州府志》载,缇骑到了漳州后,地方官员听说退赃即可赎身,就把这话放了出来,家乡父老立刻在四个城门设立了募捐柜,筹款还赃,“不数日钱满,士民如数交迄,缇使也为之感动”。 不过这个记载恐怕有误,因为周起元在巡抚苏松十府的时候,既得罪了李实、又得罪了毛一鹭,所以被安的赃银最多,达十万两之巨,比直接得罪了魏忠贤的还厉害(再次印证了“阎王好惹,小鬼难搪”之定律)。漳州虽有海运之利,但士民一下凑齐这么多钱,怕是不大可能。 所以,极有可能是如《罪惟录》所说,这是大家凑钱来贿赂缇骑的。周起元在巡抚苏松二年中,为百姓做了许多好事,离任时,“吴人无老少皆随送,涕哭声塞市”。家乡人也以他为荣,他一出事,来捐钱的络绎不绝。有老妇人取下头簪扔入;也有轿夫在抬客人的时候,特意绕个弯过来,捐出十几文工钱。最终凑齐了贿银,打发了缇骑。 这一路也险些出了大事。有一义士在城中奔走呼号,聚众为周起元鸣冤。百姓围住衙署,怒不可遏,差点儿就要痛打缇骑夺人了。 周起元连忙跪求众人:“父老爱我,勿陷我不义!”民众才罢了手。 此时苏州民变案已轰动全国,作为专政机关的缇骑,彻底被人民群众打服了。逮黄尊素的那一拨,死也不敢再南下;准备押解周起元的这一拨,也不敢带着人上路。 这两个犯官如何办?成了烫手的山芋。魏忠贤也不敢再来硬的了,怕再次激起民变,万一天启脑筋开了窍,将危及他自己的权势。于是,经过研究,让天启下诏,改由当地巡抚派人押解。最后的这两人,分别在五月和闰六月才押解到京。 在六人陆续下狱后,曾有阁臣上疏请求,在镇抚司审过周宗建等人后,尽快将他们移交刑部议罪。为阉党所控制的内阁为何有这样的提议,不得而知。也许是为掩人耳目,也许是想推卸谋害忠臣的责任,总之很蹊跷。 但是天启充耳不闻,也可能是魏忠贤早给他进了言,就是要把此案连带六人的命在诏狱里面了结。 皇上没发话,魏忠贤却发了话,他严禁将一人发往刑部。 后来有狱卒偷偷透露了一些,说六人死状极惨! 忠魂无归处,不见“燕客”来! 七君子中的狱中诸人,在生命最后关头的抗争细节,永埋黄土,这是最令人慨叹的一件事。 从天启五年初以来兴起的两次大狱,把东林党在朝中的势力基本赶尽杀绝。在肉体消灭和思想控制两手并用之下,士大夫或是公开投靠,或者百鸟压音,“举朝结舌,而谄谀颂德之风纷起。” 在最黑暗的时代,却到处都有颂歌盈耳。这样的怪事,恰好说明凡有“老王卖瓜”的地方,必是恶政横行之处。 天启这个傻皇帝也很高兴:魏公公种的瓜,真是越来越甜了!他乐得耳根子清静,不用再听东林党人的噪聒了。 ——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路走歪了还不许人家警告,警告就是别有用心。愚人做事,大抵如此,你跟他理论是没有用的。 真正能让他清醒一点的就是民意。天启六年三月间的苏州民变,给阉党的全胜投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32在悬崖绝壁上的政治狂舞 这时候的魏忠贤正是踌躇满志。 ——放眼看去,只见天低吴楚、众生匍匐,真是几千年未有的好日子。 好虽是好,但他也知道,高处是绝壁。要维持住当前这地位不坠,对上要死死控制住皇帝,对下要让老百姓服服帖帖。对上倒好办,宠着那半傻的皇帝玩就是了。麻烦的是对下,靠感化、靠恩德是不行了——老百姓能相信有杀人如麻的菩萨吗? 只有使用恐怖手段! 魏忠贤专权,一方面滥施淫威,以镇压之权防人之口,谁也不许说不好;另一方面,又贪功冒赏,要把世间的好处一个人捞完。 按他这种人的习惯思维,功劳不是靠才干、靠勤勉奋斗出来的,而是靠狗仗人势、巧取而来的。 特别是自天启五年(1625)坐稳了位置后,无论朝中还是边境,凡诸臣有功,他必居首功;有赏,他必得其上赏。 天启六年(1626)正月,袁崇焕获“宁远大捷”,努尔哈赤被明军大炮击伤,不久郁闷而死。魏忠贤在此事上寸功未立,却加恩三等。荫其弟侄一人世袭都指挥使;其侄魏良卿为肃宁伯。心腹党羽毛也各有赏赐,惟大功臣袁崇焕赏赐却甚薄。后在舆论压力下,才升袁为兵部右侍郎。 兵部右侍郎不过是兵部三把手,不知全明朝还有几个用兵能超出袁崇焕的! 越是能干的,就越往后排,这也是庸官用人的特色之一。但是打仗是关系到明朝国运的事,魏阉之流荣华富贵全赖国运,他们这样用人、这样办事、这样考虑问题,真是蠢到了家,好像就怕明朝不早亡似的——正人君子其实不该忧愤,只管看热闹就是。 时隔不久,魏忠贤又进封宁国公,魏良卿加太子太保,4岁侄孙魏翼鹏封平安伯,3岁侄儿魏良栋封东安侯。 真个是:赌徒出身,文盲学历,一门公候! 你能怎样? ——生于浊世,要是太认真了,不等人家把你整死,气也要气死了。 袁大人被压制,完全是功臣之悲。真是卖命的不如玩狗的。 那一仗,打得不容易。魏忠贤提拔起来的兵部尚书高第,在天启六年(1626)正月得知努尔哈赤大兵出动,闻风丧胆,下令全线撤回山海关,连十多万石军粮都扔掉不管了。只有袁崇焕拒不从命,决心独守一座孤零零的宁远城。 正月下旬,努尔哈赤率6万余八旗健儿逼近宁远城,号称20万大军,而袁崇焕麾下守城的明军仅有2万。袁崇焕写血书誓与城池共存亡,将城外居民动员进城,房屋粮食烧毁,坚壁清野。 宁远城上,还置有11门西洋“红夷大炮”,严阵以待。这红夷大炮,是购自澳门、由葡萄牙制造的新式大炮。 二十四日,后金大兵摆开攻城架势,袁大人纹丝不乱,只与一名来“天朝”办事的朝鲜国翻译韩瑗在城头阁中,谈古论今,大有诸葛孔明之风。 “俄顷放一炮,声动天地,瑗怕不能举头。崇焕笑曰:‘贼至矣!’乃开窗,俯见贼兵,满野而进,城中了无人声。”(朝鲜李星龄《春坡堂日月录》) 宁远,仿佛一座深不可测的空城。 总攻开始后,后金军人马有重铠,前锋有战车。一时箭飞如蝗,宁远城上,箭簇密如刺猬。 待敌逼近,明军的西洋大炮开始发言了,每炮一响,烟雾飞腾,后金军里必是一片死伤。 但后金军拼死的劲头也真是了得!有少数战车冲到了城下的炮火死角,突击队员开始猛凿城墙。时间不长,就有三四处地方被凿通,情势危矣! 袁大人稳如泰山:你有拼死精神,我有经济规律。他命人把官库中仅有的一万两银子搬上城,凡击倒一敌,当场即赏银一锭。士卒精神大振,无不用命,有面中流矢亦奋勇不退者。 袁崇焕还亲自挑土堵塞缺口,一不小心中箭受伤,就撕下战袍一角裹上再干。主将如此,士卒哪里还肯退后! 明军还将一些被褥里包上火药,从城头扔下。当时正是寒冬腊月,估计后金的后勤保障也不大好,一见有免费的好货就纷纷上去抢夺。待城头一放火箭,下面的被褥立刻腾起一片火海,后金战车尽被烧毁,人也烧死不少。凿城运动完全失败。 这一天一直打到夜里二更,“城上一时举火,明烛天地,矢石俱下。战方酣,自城中每于堞间,推出木柜子,甚大且长,半在堞内,半出城外,中实伏甲士,立于柜上,俯下矢石。如是屡次,自城上投枯草油物及棉花,堞堞无数。须臾,地炮大发,自城外遍内外,土石俱扬,火光中见胡人,俱人马腾空,乱堕者无数”。努尔哈赤见城下战士死尸枕藉,心为之沮,只得收兵。 第二天,再来一遍。努尔哈赤亲自督战,集中大股兵力攻城。袁崇焕登上城楼了望台,监视后金军动向,等到后金军冲到逼近城墙的地方,才命炮手瞄准敌人最密集处发炮。“炮过处,打死北骑无算”。 这一天,后金阵中有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中炮(具体是谁不明),有关史料均有提到:炮击“并及黄龙幕,伤一裨王。北骑谓出兵不利,以皮革裹尸,号哭奔去。”(《蓟辽经略高第奏报》)“奴贼攻宁远,炮毙一大头目,用红布包裹,众贼抬去。”(张岱《石匮书后集》) 据推测,正在督战的努尔哈赤大概也是在这一天负了伤。 无敌八旗,此时已被明军吓得魂飞胆丧,任凭军官如何挥刀督战,一到城下掉头就跑。这一天,激战最为惨烈。到晚上,后金军基本上是不行了。 第三天,正月二十六日,后金军虽然还围困着宁远,但都离得远远的。一靠近,西洋大炮就是一顿猛轰。 努尔哈赤完全没了主意。后来偶然发现附近的觉华岛上有人烟,就派偏师一支(蒙古军)去攻打。 岛上有七千明军,是负责看守岛上粮草的。由于装备不足,且是水军,战斗力不强,最后全部阵亡。其余七千商民也全部被屠杀。 努尔哈赤心里才算是稍微平衡了一点儿。 大战三天之后,努尔哈赤知道斗不过袁崇焕,只得撤军。到二月上旬,大军全部撤过辽河以东。袁崇焕“凭坚城、用大炮”的守城战术大获全胜! 当初“宁远被围,举国汹汹”。如今宁远捷报一到,京师士庶,空巷相庆。天启也下旨称:“此七八年来所绝无,深足为封疆吐气!” 天启七年(1627)初,后金皇太极发兵攻朝鲜,约6万大军跨过鸭绿江,把朝鲜一举打服。 这一时期,袁崇焕一面与后金议和,一面争取时间抓紧修建锦州,中左所和大凌河三城,把防线向前推进170里。天启也完全赞同这种暗渡陈仓的办法。 皇太极发现了明军的这一动向,觉得三城若是建完,无异是钉在自己脑门上的三颗钉。于是就趁在朝鲜大胜之机,发6万大军,从沈阳出发,渡过辽河,于五月十一日包围锦州。 明军守卫锦州的是赵率教、守卫宁远的是满桂等人,袁崇焕在宁远指挥全局。袁崇焕一贯主张“守为正着”,以坚城利炮,对付后金铁骑攻城,是以强项对弱项。因此各城只须守住,不须救援,不给敌人野战的机会。 天启也很赞同这一战略,并且他还看好宁远才是山海关的屏障,责令袁崇焕本人不得离开宁远一步。这样即便锦州失守,宁远也决丢不了,从而动摇不了根本。 在宁锦一线,天罗地网就这么摆下,等鱼上钩。 皇太极这人,比他老子努尔哈赤的功夫差得远,在24天之内,与明军大战3次,小战25次,一点儿便宜没捞着。其间在锦州和宁远来回跑了一圈儿,两围锦州,攻而不克,中间又偷空去了一趟宁远,就更不能得手了。 比较惨的是六月四日第二次打锦州。明军用西洋大炮、火炮、火弹和箭、石组成火网,后金军连城墙边都靠不上。 后金突击队员冒死以车梯强渡护城壕,被火炮轰死无数,城下尸积如山,一仗就死了3000人。士卒回营后,抱头大哭,如丧考妣。 皇太极知道再打也是白死——继承了皇位不一定能继承天赋,何况老爹都打不赢袁崇焕。当天夜里,就撤军了。 此为“宁锦大捷”。 在两次大捷中,天启皇帝头脑相当清醒,用人不疑,指挥若定。后勤、兵员保障都很及时。要是给他记个功,那还差不多。但此次魏忠贤又贪天之功为己有,还指使其党羽攻击袁崇焕“不救锦州为暮气”,污蔑袁崇焕与后金议和导致朝鲜被攻。甚至连撤消宁锦防线的议论都出来了。袁崇焕不服,上疏乞休。 天启这时候也翻了脸,不承认自己曾同意议和。袁崇焕只能凄凉返乡,回到东莞水南, 到七八月间论功,举朝又是盛赞魏公公英明,吏部尚书周应秋称:“厂臣壮志吞胡,赤心报国……将洗三朝未雪之恨,褫十年匪茹之凶。伟哉,浴日补天!允矣,安内攘外!”其余的,也大都是这个调子。 顺理成章,魏氏一门又是一番厚赏。魏良卿甚至封成了太师,这叫什么事!就连张居正也只是在临死前几天才得到这份荣誉。 蚂螂之子,仅为太师! 天下沐猴而冠者何其多也,不过像这样低劣的猴,像这样吓人的冠,大概三千年中绝无仅有。 那时,首投魏忠贤的阉党分子霍维华,已经当到了兵部代理尚书。他从其爱妾的弟弟那里听说,天启已病入膏肓,活不长了,就起了背离阉党之心,想悄悄为自己谋个退路。于是上疏,请将给自己的恩荫,转给袁崇焕。气得魏忠贤矫诏骂他:“好生不谙事体!” 老魏哪里知道,霍维华要的就是这一效果! 魏忠贤不仅要抢军功,其他的功劳——缉奸功、殿功、陵功等,一样也不放过。 天启六年三月,辽东人武长春在逛妓院时,一时高兴放了些狂话,讲到了辽东边境明军与后金军作战的情况。他哪知道,就是在窑子里也有东厂眼线,结果被东厂逮入诏狱。 只要落在了许显纯的手里,老母鸡也得变成鸭。一顿严刑拷打之后,武大嘴承认了自己是后金奸细。恰在此时,明军在辽东前线有小胜,捷报驰入京师。许显纯趁机为魏公公邀功,上疏说:“长春敌间,不获且为乱,赖厂臣忠智立奇勋。”说这个间谍要是不抓住,那得惹出大祸来,全赖魏公公大智大忠立下奇功! 这功立得也确实够奇的。天启一高兴,封魏良卿为肃宁伯,赐宅第、庄田,颁铁券。吏部尚书王绍徽还嫌这不够,赶紧献媚,说应该追封魏公公的祖先。天启就一口气追封魏忠贤的四世祖先为肃宁伯,这才叫“祖坟冒青烟”了。 可怜这武嫖客,一张臭嘴惹来身受磔刑,连骨骸也回不了家乡了,只便宜了魏忠贤一门老小。 就连天启皇帝完婚,魏公公也有荫封,不知他这“空前绝后”的老家伙对这有什么功? 此外,凡是重大工程完工,魏公公都少不了有封赏。天启五年(1625)正月,泰昌帝的庆陵修好,魏忠贤荫都督同知。天启六年(1626)九月,皇极殿落成,魏忠贤晋升“上公”,加恩三等,赐田二千顷。就连王恭厂大爆炸,都有人上疏请论魏忠贤“救火功”,结果还真的就有封赏。 这样的冒功无计其数。真个是“今日荫金吾,明日拜崇侯”,“一门之内,锦衣三十余人,公侯七人”,猪鸡猎狗,一齐升天! 整个魏氏家族,只要能沾点儿亲的,叔侄孙甥,无一不封。魏良卿原来不过是一市井佣夫,也就是街边找零活儿干的雇工,后来又卖过菜。到今日,封伯封侯,加太师、赐铁券(免死牌)、乘大轿,又代皇帝去祭天、祭祖宗。以致天下人都疑心:魏公公这不是想要篡位了么? 这个魏良卿的发迹史,史上独一无二,可列为中国历史上最“成功”的草民。 对于魏忠贤的历史作用,在明末就已有定评,阉党残余在南明小朝廷时期,虽也曾一度翻案,却只能越描越黑。 但是近些年来,国人思维日渐活跃,有些年轻人喜欢做翻案文章。不管是现代思维也好、是逆反心理也好,总想说魏忠贤没有那么坏,且有治国能力;说东林党无能且小肚鸡肠,甚至说天启时代的东林党人私德也很糟糕,与阉党半斤八两。 这些新鲜之论,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想要彻底翻掉这个案,一是要有证据,二是要合逻辑。 东林党固然有偏激和策略失误的问题,但作为政府官僚,绝大多数是正人,能够做到清廉、爱民、不谄附恶势力。在任何时代里,能做到这三点,就是好官,无须其他技巧技能或者风度。他们虽然迂腐、固执、对人品要求太苛刻,但这些,都不是罪恶! 东林的六君子也好,七君子也好,若有一人像阉党那样半斤八两,何至于被追比成那样也交不够钱?他们不过是退休官员,无权无势,又怎么能赢得百姓舍命保护? 设身处地地想,我们自己大多都愿意“父母官”是个好官,恐怕没有什么人喜欢官员越坏越好。如果有人喜欢,其身份大抵是投机钻营者,那也无须来关心这段历史了。 所以我说,有一种东西叫公论,这东西就是历史的慧眼。是非善恶,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我们再来看看魏忠贤的作为。他在政治舞台上窜红有七年时间,真正当国有两年半多一点儿。这个人,究竟有哪些经天纬地之才,我看不到,也推论不出来。 前面我已讲过,他所干的,无非是杀忠臣、驱良将、骗昏君、霸朝堂。对忠良的戗害,起的是离散人心的作用。对大明来说,罪莫大焉!朝中乌烟瘴气,朝廷的公信力也就贬值到一文不值,社会逐渐呈现解体之势。要知道:民心散易,复聚难矣。 一个代表公平正义的朝廷,却以无上权威干了那么多坏事,那不是皇帝下个罪己诏或者新君即位就能洗白了的。 人心是白纸,对你的点点滴滴恶迹,都记得一清二楚。民众对朝廷的认同感一旦完全消失,政权也就如沙上筑塔,眼看着就是——“倒了!倒了!” 我极力想在历史的边角里,找到关于魏忠贤对明朝做的好事实事。但没有。没有就是没有。一个人若是好,不是某史家的一枝笔就能埋没掉的。况且,古代人的“史笔”,也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可以随心所欲。 我在这里把史料上记载的魏忠贤做的“好事”,尽可能地凑一凑,看他是否功大于过,或者可以两相抵销。 一、魏忠贤救火。天启六年(1626),御马草场——天师庵草场失火,火势凶猛。魏忠贤亲自督率内外官员救火,三日方把火扑灭。据说他还亲自端盆浇了水。但是,当今也有史家认为,他大可不必亲自动手,其目的还是出风头、想捞取封赏。 二、魏忠贤节约。他曾经下令取消后宫长街的路灯,以此节约灯油。但也有人认为,这样做,是为了方便他和他的爪牙晚上在宫里干坏事。 三、魏忠贤搞旧城改造。由于万历怠政,紫禁城内多处建筑颓败荒凉,内金水河也完全淤塞,成了互不连接的小水洼。魏忠贤亲自抓改造,将破败建筑修理一新,金水河也得以全部疏通。 四、魏忠贤为前线筹集马匹。辽东战事吃紧,急需马匹,但这个问题一直难以解决。魏忠贤为国分忧,想了个好办法。依明朝旧例,大臣有特殊贡献者可赐给在宫中骑马的特权,不过,作为条件,骑马者逢年过节要向皇帝进献好马一匹。魏忠贤就一下子赐给几百名太监在宫中骑马的特权,而后就不断地降谕旨进马,逼得这些太监直骂娘。 当然,人家也不是吃素的,你要马,我就花少少的钱买一匹老马病马来应付。马匹交到宫中后,又没有人好好喂,等分配到前线的时候,那是随到随死,哪里做得成什么战马?倒是可以常见军士们改善生活,大嚼马肉。 五、魏忠贤对待公文非常“认真”。魏忠贤的官职是秉笔太监,但他同时又是个文盲,这一对矛盾集中在他身上,却也没难倒他。《酌中志》说“魏逆不识字,从来不批文书”。他看文件,掌握朝中大事,是靠听人家朗读。由于他“颇有记性”,又“担当能断”,所以他比天启还是要“勤政”得多。 可是,一个不称职的人骤居高位,抛开党争的偏见不说,就他那点儿能力,在政务上也常出笑话。天启六年初,兵部请示,要把蓟镇镇虏关的提调(武官名称)董节,升为都司佥书衔,兼管一个军事单位的“游击将军”事务。可是,报告到了魏忠贤这儿,发现了有问题。他了解到,提调这一级别与游击将军之间,中间隔了一级。此人为什么会跳级擢升?他认为必有隐情(行贿了),于是降旨责问。 兵部很快就有了解释,说都司佥书一职历来很少有“实缺”,就是说这仅是一个官级,往往没有可以实际负责的事务,所以提调一级的武官任满升职,都以都司佥书一职兼管游击将军的事务,这是惯例,并非跳级。 但魏忠贤是不肯认错的——上级领导怎么能有错儿?他矫诏把兵部主管武官人事的职方郎中余大成削籍为民,把人家的干部资格都给剥夺了。兵部尚书王永光急了,再次说明情况,为余大成讲情。但魏忠贤还是不听,训斥兵部,今后提拔武官要“循级序升,不得越次兼管”(《明熹宗实录》)。 此谓典型的“以不知为知之”。 在这前后,还有一件类似的事,倒霉的是阉党的一个小喽啰——礼科给事中李茂恒。李茂恒写了一份奏疏,里面有一句话是“曹尔桢整兵山东”。魏忠贤一听:不对!这个曹尔桢刚给我送过一个大红包,我给了他山西巡抚的位置,他原是民事行政官,只有到山西当巡抚(军民都管)才可能整兵,怎么在山东就整兵了?哼,读书人,连山东山西都分不清。在“领导班子”朱批的时候,他就吩咐要批评一下。 偏偏这个小小阉党李茂恒,非要坚持原则:我他娘的就是没错!上疏辩解说,曹尔桢原为山东布政使(民事省长),虽然已经升职山西,但还未到任,不可能在山西干什么事。而年初辽东有警(皇太极要挑衅),兵部曾经令曹尔桢督促地方部队戒备,所以说“整兵山东”没什么错儿。 这一说,还得了!这不等于说我魏某人是白痴么?于是魏忠贤矫诏,斥责李茂恒“不恭”,也给削了籍。对李茂恒来说,是九十九个头都叩了,就差这一个不肯叩,好不容易混成个阉党,却把前程给毁了。 以上所列,就是魏忠贤屈指可数的“政绩”。要说他有才能,也就这一点儿。须知,干部选用,必由正道,是千年可循的规律。天启把这样一个文盲加流氓的人硬给提到国家中枢位置,能干成什么样,那是可想而知的。 大明这辆疯狂马车,在他的驱赶下,不朝悬崖狂奔才是怪了。 魏忠贤,究竟好在哪里? 国家的事,天启皇帝愿意交给他去折腾,也就罢了。那么魏忠贤的私德如何? 他是个太监,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不大,关键是在当今国人比较敏感的贪污受贿问题上。 魏忠贤位居一人之下,操控用人大权;加之旧时官员任命权力又集中在中央,因此要想当官的,必须奔走其门。索贿受贿这一条,魏忠贤他跑不了。逢年过节或者过生日,就更是公开收受。阉党阁臣魏广微有一年冬至忘了给魏忠贤送礼,惹得老爷子大怒,埋下了日后失宠的伏笔。 明代的开国皇帝朱元璋是个受过大苦的农民,出于对官僚腐败的痛恨,他制定的俸禄标准出奇地低,甚至低于最低生活保障线。这就必然引发官员大面积的灰色收入。比方,正统年间御史陈泰说:“今在外诸司文臣去家甚远,妻子随行,禄厚者月给米不过二石,薄者一石,又多折钞,九载之间,仰事俯首之资,道路往来之费,亲故问谴之需,满罢闲居之用,其禄不赡,则不免失其所守,而陷于罪者多矣。” 钱不够用,就只好贪污,这也是人性化的表现,不必掩盖这一点。 明嘉靖以前,由于士风较正(明朝士风之正与邪,都属历代罕见),对贪污受贿尚有所遏制。 到嘉靖这个昏庸皇帝上台,重用奸相严嵩,满朝贿赂公行,官场风气一溃千里。史称嘉靖时期“贪官暴吏,布满中外”;嘉隆以后,更是“惟贿是举,而人皆以贪墨以奉上司”。官场“礼义沦亡,盗贼竞作”。张居正整顿之后稍好,到魏忠贤起,贪风又大盛。买官卖官猖獗不可收拾。 大概情况如何呢?崇祯元年(1628)户科给事中韩一良曾上《劝廉惩贪》奏疏,从中可见一斑。他说,想当都抚此等地方大员,没有五六千金就不要想;道府美缺(省市级别的好位置),非得两三千金不可;一直到州县各官,都有定价。 官职有定价,这已和严嵩时代一样了。特别是大批谋到了官的人,“原以钱进,安得不以钱偿!”这道理,今人不用点拨就会明白:既然花钱卖了官,就要加倍赢回来。怎么赢?古今都是同样的办法——“侵渔百姓”! 韩一良是个本份人,他如实报告:即使像他这样“绝无交际之人”,曾有两个月内,就退还了别人贿金五百两。他是个多大的官儿?从七品,就因为能够参与官员的考核,便有人送钱。两个月五百两!所以他在奏疏慨叹:“他可知矣!”其他人怎么样,可想而知。 这样的老实人,大概只有明代才有。“绝无交际之人”——想想看,诸位是否可曾遇到过? 再回想阉党给魏大中栽的赃,不过三千三百两;给黄尊素栽的不过二千八百两。诸君子过去要是有心捞的话,这点钱,最多两年时间就捞足。从这上,也可看出东林诸君子实在是太本份了! 魏忠贤总共收了多少?因为他死后定的是“逆案”,崇祯皇帝算的是政治帐,似乎没有太在乎财产统计,其家产在乱中也散失、转移了许多。但他失势后仓皇出京,随行携带的金银珠宝有40辆车。事急的时候,为贿赂崇祯身边太监徐应元,一次就送给人家私宅30余所,连带里面的财产与佣人。 ——对比一下,他和东林党君子的经济情况,何来“半斤八两”? 而且阉党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一个集团。人人都贪,少有例外。这一伙蝗虫总不是造钱的吧,无非是上啃国家、下吃百姓。 魏忠贤的第一文官走狗崔呈秀,原本就是因贪污被劾,才跟东林党闹翻的。投阉党后,“负忠贤宠,嗜利弥甚”,收受的稀世珍宝无计其数。 那个把“好粥”听成了“好竹”的周应秋,是因为向吏部尚书赵南星求官被拒绝,而和东林党闹翻的。杨涟、左光斗被害死后,他兴奋异常,深夜才回家,把睡在自家的一位客人叫醒,大叫:“天眼开,杨涟左光斗死了!”就这么个臭名昭著的“煨蹄总宪”,在当上吏部尚书后,天天与下属文选郎李夔龙商量,怎么卖官,怎么索贿,怎么敲诈百官。还定了指标——“每日勒足万金”!北京城里都叫他“周日万”(《三朝野记》)。 这个贪污集团,不仅仅是他们本人,还包括他们的三亲六故,也都为人奔走,放手受贿。社会资财,就这么源源不断流向一个特定的集团。 贪官们要贪,必然会排斥正人进入这个集团,以免妨碍他们作恶,这就导致吏治败坏。吏治一败坏,国家受害,百姓受穷,中央权威失去公信力,社会矛盾尖锐化,也就是所谓的“国将不国”。这就是阉党给明朝带来的最大祸患。 魏忠贤,何“治国才能”有之? 现在我们大概可以理解了:东林人近乎苛刻的用人标准,是有它一定道理的。官员队伍,一定要是清流,国家才能正常运行。这条河要是浑了,臭了,腐了,国家的气数也就快到头了。 魏忠贤不仅受贿,还有强抢人家财产的恶行。行贿受贿毕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看见民有财富,就出手抢,这基本就是官式的土匪了。 这里要说的,就是天启六年(1626)年轰动一时的徽商吴养春“黄山大狱”冤案。 吴养春是南直隶徽州歙县(今属安徽)人,早在万历年间他家就是雄踞两淮的大富豪。其产业覆盖范围,北到京津、南至两浙,各大商埠均有商号,经营范围涉及盐业、典当、钱庄、珠宝、绸缎、木材等。可谓家资钜万,富可敌国。 他祖孙三代又是书香门第,家筑藏书阁,一边经商一边苦读。日本入侵朝鲜时,明朝出兵援助,其祖父吴守礼捐银三十万两助饷,万历皇帝一高兴,特赐“徵任郎光禄寺署正”;赐其父吴时佐“文华殿中书舍人”;吴养春本人和其他兄弟三人也同被赐荫官中书。这在当时是一件盛事,史书上有“一日五中书”之称。 安徽的黄山,那时候是他家的私产,方圆三百六十里,三十六峰囊括其中,占地二千四百亩。这一片山上树多,每年采伐卖的钱据说起码有十二万两。 这吴养春财大,本身又有官衔,明代是不禁止官员直接经商的,所以他有权有势,一般来说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倒霉是自内斗起。他与从弟吴养泽因黄山的产权起了纠纷。两人之间的诉讼经年不息。 黄山这片山场,是吴养春的父亲吴时佐留下的。哥儿俩争讼时,地方官府曾有“一半入官”之议,但奏报上去后留中未发,也就是不知为何皇帝压下了没批。最后因为吴养春财大势大,赢了官司。吴养泽因为败诉给气病了,不久死去。 这样的事情,不要说在“衙门口朝南开”的皇权时代,就是今天也不难理解。他吴养春错就错在不懂“退一步海阔天空”,况且是自己的亲属。他非要赢者通吃。 弟弟吴养泽是“人为财死”了,他有个忠实家奴吴荣为主子不平,继续告状。 吴养春不怕这碟小菜,一顺手就以“奴仆告主人罪”,把这楞小子送进了大牢。偏巧吴荣瞅个空子从监狱里跑了,发下毒誓,要为主子报仇雪恨。 这个无产者跑到北京,到处找门路告状,一找就找到了翰林院编修吴礼嘉。 吴礼嘉跟吴养春是徽州老乡,但与吴养春有仇,一听说有这事,便思报复,领着吴荣到东厂告了状。 估计状子也是这位翰林先生写的,头头是道。一是告吴养春“家资巨万,为富不仁,一向结交缙绅,霸占黄山,砍伐树木货卖年久,获利何止数十万两……近因大工肇兴,采取黄山木植应用,养春胆敢遣家丁文节到京打点,停寝采木旨意”。这一条,是告吴养春心疼皇家造宫殿从他那里白拿木头,因此活动有关部门别再征用。不过,这么大的事,如何一个家丁就能单独去办? 二是告“养春不遵明旨,巧立名色,创崇文书院,招朋聚党”。这可是犯了大忌。一个盐商,怎么会和党争扯到了一起?其实这也是告的刁状。 明末的盐商是个很有势力的群体,有如今日的房地产大鳄,多出自安徽、山西和陕西,他们发达之后,都愿意举家迁到杭州去住(要住就住到人间天堂)。但是明朝政府有规定,没有户籍的子弟,不能进入当地府学读书,更没有资格参加乡试。这些外地来的盐商子弟,家中虽有钱财,却因户籍问题登不了仕途。 这个严重损害富人利益的体制弊病,后来被一个包青天式的人物给解决了。 万历三十年(1603)前后,明朝出了个巡盐御史,叫叶永盛。他很为这些盐商子弟们惋惜,就向朝廷奏议,请求给盐商另置商籍,等同落户。皇帝觉得有理,就批准了,自此,盐商的子弟的身份和浙籍学子们就一般无二了,不再是等外移民,可以在当地参加考试了。 这个爱惜人才的叶永盛,字子沐,是徽州府泾县人。关于他,史料上记载不多,甚至连生卒年份都不详,只知道在万历三十二年(1604)的时候还在世。他是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先后当过两浙巡盐御史、江西按察使。在御史任上共9年,上疏数十道,声震天下。后来升至太仆寺卿。 叶永盛为徽州老乡们义务办教育劲头很大,索性在杭州借了一套别墅为盐商子弟办起了讲堂,地址就在烟水矶。在杭盐商感激涕零,纷纷送孩子来就读。因为有的人家路远,子弟要坐小船来读书。叶永盛见了,灵机一动,干脆租了条小船作流动课堂,自己有空就到处去授课。这种奇异的授课形式,在他身后,成了杭州四十二景中的一景,也就是“崇文舫课”,一直到清朝还有。 叶永盛任满离开杭州后,盐商们集资买下了这幢别墅,改称“紫阳崇文书院”,又在书院后面为叶永盛立了生祠,早晚供奉。不搜刮的好官就已是“父母官”,像这样体察民情的好官,当然就等同于祖宗了。 所谓“崇文书院”案,就是这样一个来龙去脉。其宗旨固然是为富人服务,但也不失为好事一桩。可是在这敏感时期,只要是告你“聚党”,那就百口莫辩。总之,这一状的要害,是说吴养春私占黄山,得利千千万,富比石崇,将谋不轨,另外还贪赃六十万两。 魏忠贤虽不以贪著称,但有这般大富豪进了他的笼子,怎能不摩拳擦掌?——来人啊,马上矫诏,榨钱! 天启六年(1626)八月,北镇抚司果然接到圣旨:“吴养春赃银六十余万两,著行抚按照数追解。其山场木植银三十余万两,工部即差官会同抚按估价解进,以助大工。山场地二千四百余亩,并隐匿山地、拖荒地土未收册者查出升科,尽归朝廷,不得仍前隐瞒。”这是说,责成地方官追赃,除了追赃六十万两外,还要把黄山现有木材作价三十万两,由官府变卖,以助“大工敗”修宫殿正等着要钱呢。 这个案子,还牵连到当地富户程梦庚和吴君实,也被追赃十三万六千两。这几笔加起来,共一百多万两。这样多的银子,老魏不可能一口吃下,他是准备公私兼顾。 不光是钱,政治上的好处也有。为这一案件,老魏又因“发奸剔弊”,捞了一个荫锦衣卫指挥的封赏。 吴养春知道了这消息,原以为自己不曾犯法,朝廷无非是榨他的银子,于是便放手使银子去打点。其下狱之初,妻汪氏为了救他,四处托人说情,不惜钱财,要一千给一千,要一万给一万,等到抚按追解时,家私已去大半。 官府要是打定主意要你的钱,那窟窿你还能填满吗?钱如流水似地花出去,吴养春和他儿子们最后还是被逮到京师,进了诏狱。锦衣卫堂官田尔耕亲自主审,在狱中三下两下就把吴养春等一干人给拷打死了(入狱者连亲族共8人,仅有3人生还)。 人死了,钱却还没缴够。魏忠贤心想:你家里总有家产吧?就在当年的十二月派了他的一个爪牙、工部主事吕下问,到徽州府去追查犯人家产,并负责变卖黄山木材。 这是好肥的一个差!吕下问不由心花怒放,带了小妾、仆人共30余人,浩浩荡荡来到徽州,准备大捞一把了。旧时办案,不光是主审官要敲诈,他的随从也可以敲诈。红脸白脸的唱一气,不愁没人送钱。所以贪官也特别喜欢办案子,越大越好! 却不料,这一帮人到了徽州,一了解情况,傻眼了——吴家经这么一折腾,早就破产了!家里人也死了个一干二净。 妻子汪氏感到没有活路,投缳自尽了;两个女儿也相继自缢而死;老母亲气绝身亡。黄山之主,家败人亡!看来,富人不保护也真是不行。 ——怎么办?吕大人是奉旨前来的,追查不够数,自己还要吃罪呢! 不急,他自有办法。 这次吕下问能捞到主持勘卖黄山木材的美差,事先就送了魏忠贤一万两。此外刘志选(就是认定自己能死在魏忠贤前头,冒险攻击张皇后那个老家伙)做的中间人,办完差还得送人家一万两。除了这二万两银子必须得榨出来外,吕下问自己也得捞得差不多,不然不是白跑一趟?所以他肯定要生事、肯定要诈财。 吴家没油水可榨了,吕下问就“不耻下问”,查清了徽州富户的情况,开出名单,强迫富户们买木材,议价纳银,任意虐取。在原指标三十万两之外,又多加了二万余两(用来支付成本费)。此议一出,当地大姓立刻炸开了锅! 这次办案,吴养春的族人吴献吉也被牵连进去。吴献吉一看要被诈财,“三十六计走为上”,跑了。吴养春就让当地衙门的公差去向吴献吉的亲戚潘漠要人。恰巧这期间潘漠外出不在,公差们张冠李戴找错了门,跑到了邻居潘家彦的家去砸大门。 说来也巧,这家的主人潘家彦也不在家,家中只有一妇人。两个公差如狼似虎,破门而入,妇人被惊着了,不要命地喊:“公差强奸啦!”众乡邻对衙门敲诈富户早就愤愤不平,一听喊叫,都赶来搭救。 俩公差吓得扭头就跑,一不留神,踩着门口的一块青石滑倒了。众人一哄而上,盛怒之下将两名公差活活打死,而后又焚尸灭迹。大伙揍死了俩狗日的,仍余怒未消,又大书“杀部安民”的标语到处张贴(这个部,是指工部来人)。 歙县的知县倪元珙(祁门人,天启二年进士)见乱子要闹大,就赶忙去见吕下问,告之以其情可悯,众怒难犯,应以疏导为佳。吕下问是打着“魏”字旗号来的,有恃无恐,哪肯听一个小县官的?只是不允。 结果,报应当即就来。是夜初更时分,当地大姓煽动群众万人,包围了吕下问暂住的察院公署,呐喊攻击,声言要杀吕下问。还放了一把火,把察院大门给烧了! 吕下问这才知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慌了,从后墙头爬出,狼狈逃窜。幸而身边还带有银子,就买通了隔壁做竹丝器具的人家,躲在人家的屋里。 他是没被百姓逮着,只是苦了他带去的一个宠妾陈氏。陈妹妹年方十八九岁,美貌绝伦,仓皇之间吕下问也顾不上她了,被众人从公署内揪出。一起被抓住的,还有三个同来的吕氏家人的女眷。暴民们为泄愤,就把这几位女流上下衣裳尽行剥去,令其当街裸走。几个女子顿时羞赧无地。 羞辱了女眷还不解气,众人还想寻着吕下问,也照样羞辱一番。一直寻到日落时分,仍没找到,百姓也就渐渐散了。知县倪元珙见众人散去,连忙派人寻着了吕下问,安慰一番,劝他连夜带了家眷走。老吕这回是不敢不听了,倪知县当下就差人护送出境。 小老婆被迫做了天体运动,老吕又慌又羞,只想跑得远远的。他怕在路上被民众查出,把随身带来的圣旨都给烧了,一天之间狂逃200里。 一直跑到绩溪县,还是心有余悸,自己爬到官署空房子的梁上躲了一整天,见确实没人追来,才战战兢兢地下来。 事情就这样闹大了,肯定要由地方官来处理。徽州知府石万程不愿替魏党的王八蛋们收拾这个残局,就告病挂冠而去,剃头当了和尚。 这就是著名的“徽州民变”,是一次很给徽州人添光彩的民众暴动。但是其名声在现代教科书中却远没有“苏州民变”响亮,而且不少当代历史著作在提到这件事时,都说是“险些激起民众暴动”,而不承认是一场成功实施的暴动。 民变之后,当地抚按上了一本,讲清了原委。魏忠贤见事情办成这样,也是没法儿。不久便有旨下来,说:“吕下问激变地方,不称任使,着回籍听勘。着巡按查明起事原由,量惩首恶。”这废物吕下问不仅丢了官,还白白丢了一万两银,只便宜了魏忠贤白得了这一万两。 徽州人为此甚是鼓舞。都说是苏州人打校尉给他们壮的胆。魏忠贤有了上回苏州的教训,也只顾在朝里弄权,不敢再派缇骑南下去抓什么首恶了——就是派了也没人敢去。 但木头还是要卖,魏忠贤又打发太仆寺丞许志吉,去歙县继续办理。 这个许志吉,是变卖木头方案的提议人。让他去,有解铃还须系铃人的意思。一开始,老百姓对他还抱有幻想,因为他也是歙县人,本乡本土的,下手总要留点儿情吧? 哪知道,许志吉一心想巴结,比吕下问还要狠,把原出售木材的指标又翻了一倍! 撵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反贪官看来正未有穷期。当地老百姓又闹开了,群情汹汹!亏得知县倪元珙从中调停,百姓才安定下来。 事后,徽州巡按御史杨春茂紧急召见倪元珙。倪如实陈述了情况,杨巡按对歙县百姓深表同情,及时向上汇报,宁国府推官邓启龙同时也从中周旋,震惊徽州的“黄山山场大案”才得以平息(见《明史纪事本末》《三朝野记》)。 牵连到这个案子里来的徽州富翁程梦庚,就更冤了。他为人恃富骄傲,发达后住在嘉兴府城。过去曾偶尔在南京得罪了贵州的一位田副使(可能是提学副使),那田副使后来升官到嘉兴。程梦庚怕他寻事刁难自己,就带了万金前往京师活动,要把这个官撵走。正值吴养春事发,他一头撞在了魏忠贤的网里! 程梦庚坐赃十三万六千两,被逮进京后,没过半个月也死在狱里了,家私全部抄没入官。 清人陆应旸在《樵史演义》里提到吴养春等人的遭遇,叹道:“反不如那肩耕步担人,不致杀身的祸。那程梦庚走到京师,自家送上门的,还也有说。吴养春好端端坐在家里,正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这件事,只是魏忠贤作恶多端中的九牛一毛。其品性如此贪婪、手段如此狠辣,他又好在哪里? 好和坏,是与非,固然有公论,但在每个个体的心目中,又很不相同。卑鄙的下属,看卑鄙的领导往往就很亲切;委琐的下级,对委琐的上司都本能地愿意趋奉。 所有的人,在口头上都会说得很堂皇,但具体行事,总有一部分人是根据利益而定。这就是“有奶便是娘”原则。在他们看来,没奶,还能叫娘么?什么正义,崇高、清白,那能当奶喝么? 阉党的组成人员,百分之百都是“喝奶派”。在天启末年,魏公公的奶,就是现世最甜美的奶。 于是,关于魏公公“好得很”的舆论就甚嚣尘上,渐渐地演化成个人崇拜。 自天启六年(1626)中,明朝大地上,陡然兴起一个为魏忠贤建造“生祠”的运动。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大理解“运动”的涵义了,也就是——如火如荼,争先恐后。 那么,什么叫“生祠”呢?这是中国的一个古老风俗,最早起自汉代,就是为活着的人修建祠堂,以便歌功颂德和礼拜。 一般的宗族祠堂,是为了拜祭死去的祖先而设的。拜祖先,在中国伦理中属天经地义,而给活人建祠则要严格得多,必须是公认的忠臣义士或青天大老爷,方有资格受用,而且是由群众自发兴建。 魏忠贤是缺德的典范,他有何德何能享受这个待遇?这是因为,卑鄙者掌握了明朝的全部话语权。 掌握了话语权的人,没有不说自己好的。掌握了绝对话语权的人,往往就要开始造神。 明朝的造神运动,始于阉党中的封疆大吏。据大多数史料记载,首倡者为浙江巡抚潘汝桢,首次提出动议是在天启六年的闰六月。当然,也有文献表明,早在天启四年,这个苗头就有,不过轰轰烈烈地成为一场运动,还是在天启六年以后。 潘汝桢在动议奏疏上说:“东厂魏忠贤,心勤体国,念切恤民。”他举的例子是,当年两浙受灾,魏忠贤主张,免除为皇家输送物品的专营户向内库交纳的孝敬费用。征用物品入库,须交纳小费,以便验收合格,这是明朝管库太监创制的恶例。如果废除这个恶例确有其事,那魏公公也算多了一件德政。 潘汝桢说,举百年积弊一旦革除,有关专营户如逢再生,“莫不途歌巷舞,欣欣相告”。群众感恩戴德,因此一致请求给魏公公建生祠。 民意不可违,很快就有批复下来,“宜从众请”,准了! 这个口子一开,大小阉党马上看好了行情:既然皇帝也同意,魏公公也坦然接受,那就比比看谁拍的马屁最响亮吧。 在一年多时间里,建造魏氏生祠的运动,迅速在各地展开,有如封疆督抚们的政治表态。据统计,所建生祠遍布九省,共有70余处。 到后来更是建到京城来了,内城、宣武门、卢沟桥都有,以至“都城数十里间,祠宇相望”(《明史》)。在朱元璋的孝陵和凤阳的皇陵,也有建造。 这个生祠是个什么样子呢? 可不是我们想象中的一座小庙,而是“飞甍连云,巍然独峙于胜境;金碧耀日,俨如天上之王宫。各题其额,则曰:崇德茂勋,普惠报功。两翼其坊,则曰:三朝捧日,一柱擎天”(《玉镜新谭》)。 建一座这样的生祠,多则几十万两银,少的也要几万两。各地官员借此又狠狠搂了老百姓一笔。 平地起楼,必然要占用民地,拆迁民房,砍伐树木,甚至刨人家祖坟。河南一地建祠,就拆毁民房一万七千余间。其中开封府建的祠,仿照帝王规制,拆毁民房两千多间。老百姓有泪只能往肚里咽,那年头,谁敢做钉子户啊! 天启皇帝还应众臣之请,给这些生祠题写匾额,诸如“普德”“广恩”之类。生祠柱上的对联则大书“至圣至神,中乾坤而立极;乃文乃武,同日月以长明”之类的颂扬词(《先拨始志》)。每一祠,都有一名文武官员专职看守。 在这个怪胎生祠里面,有一个最核心的怪胎,那就是魏忠贤的神圣塑像。这是供人们顶礼膜拜的,正式名称叫做“喜容”。 这“喜容”又是何等模样呢?一般都是“垂旒执笏”,也就是戴着帝王的那种带穗儿的小帽,手执笏板。具体形状是“像加冕服,有沉檀塑者,眼耳口鼻手足宛转一如生人,肠腹则以金玉珠宝充之,髻空一穴,簪以四时花朵”(朱彝尊《静志居诗话》)。 对着这脑袋上插花的偶像,众官要五拜三叩,口诵魏公公于何年何月对自己的提拔之恩。 在天启末年,围绕这个生祠的问题,黑白忠奸,泾渭分明。我们后人读这段史,真真如看一场大戏。 遵化兵备副使耿如杞对生祠塑像有帝王之象而颇不满,仅半揖而去,被人告发,立刻逮入诏狱,栽赃三千六百两,后又论为死罪。 工部郎中叶宪祖对京城主干道遍布生祠不满,私下讥讽道:“此天子临幸国子监之驰道也,驾出,土偶能起立乎?”意谓,假如皇上从路上经过,魏公公的土制偶像能站起来迎送么?魏忠贤知道后,恼恨异常,将他削了籍。 顺天府尹某人建生祠于宣武门外,诸属官不肯揖拜,这个府尹就独自行八拜之礼,之后觉得不是滋味儿,下令:“不揖者死,后至者罪!” 那个曾经跟七君子之一周起元有过冲突的朱童蒙,后来被魏忠贤提拔为延绥巡抚。他虽然整军打仗有一套,但依附阉党也是死心踏地。为了感恩戴德,超规制建造生祠,用了皇家建筑才能使用的琉璃瓦。 巡抚杨邦宪在南昌建祠,为占用地皮,竟捣毁了祭祀周敦颐、程颐、朱熹的“三贤祠”——古之贤人,虚名而已;当今权贵,才是有奶的妈! 据说曾有个地方的“喜容”因设计不周,帽子小、脑袋大,戴不进去。工匠顺手就把“喜容”的脑袋削下去一圈儿。旁边监工的小宦官见了,抱着魏公公的土偶大哭。这不知轻重的工匠,当然也少不了挨一顿大棍。 人间何世啊,出来这些群魔乱舞? 有个国子监生员陆万龄,还嫌崇拜的不够,竟然上疏提议:以魏忠贤配祀孔子;以魏之父配祀孔子之父,在国子监西侧建立生祠! 无耻之尤,无过于此!乡人所说“墨水都喝到狗肚子里去了”,当指此辈。 可怜的孔老,生前奔波四方惶惶如丧家之犬,死后谁都可以拿他来耍耍把戏! 天启末年,崇拜魏忠贤的浊浪一浪高过一浪。对他的称呼,也步步升级。从一开始还比较客观的“厂臣”,到后来的“元臣”“上公”“尚公”“殿爷”“祖爷”“祖爷爷”“千岁”“九千岁”,最后,竟然发展到“九千九百岁”。历史上的皇族,称“九千岁”的曾经有过,但一个阉宦,对其称呼竟达到了“九千九百岁”的高度,简直骇人听闻。 他离皇帝的宝座,只有几步之遥了。 33大明在这一夜已天翻地覆 天道有恒,命运无常。 就在魏忠贤的政治狂舞达到极致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一切在瞬间倾斜。 这是天启七年(1627)的五月,海内无事,边境无警,魏忠贤连续六个月得到封赏。好日子正在兴头上呢,天启皇帝突然要不行了! 天启自小身体就不好,“气质清弱”。估计老爹老妈都受气,也无心好好照顾他。即位后,魏忠贤更是不带他学好,纵情声色,越发的成了病秧子。 屋漏偏逢连阴雨。天启五年(1625)五月十八日这天,天启在西苑(现北海)游乐,一不小心翻船落了水,就更不得了啦。真龙天子,毕竟不是真的龙! 那天,天启在客氏和魏忠贤的陪同下,祭完了方泽坛(地坛),心情很不错。一行人到了北海,客、魏二人在桥北水浅处的大船上喝酒赏景。天启和魏忠贤的亲信小宦官高永寿、刘思源三人在深水处划船,王体乾在岸上看。 皇家之乐,也是富有人情味的。几个人纵情欢笑,俨若天仙。 合该乐极生悲,忽然一阵大风刮来,小船倾覆,三个人一起落水。岸上的侍从吓傻了眼,管事太监谈敬急了,带着几个人就跳进水里抢救。 大家七手八脚,把天启给捞上来了。那两个小宦官,谁也顾不上了,等到想起来,早成了鱼鳖了。魏忠贤也吓了个半死,好在皇上没事。死了两个亲信,他还挺伤心,到鬼节的时候也没忘隆重祭奠了一下。 天启虽然没丢命,但经过这一吓,元气大伤。御医们用了不少药,就是治不了根。 这么病歪歪地拖着,到了天启七年(1627)的五月初六,天启病情突然加重,起不来床了。 这个情况,是太急人了。最感到焦虑的,当然是魏忠贤和客氏。荣华富贵,都指望这一个人,他可不能去! 客、魏在天启初年以来的弄权本领,可谓一流,但他们那两下子,脱不了市井的局限,一直就没做长远的打算。 把东林扫荡以后,客、魏自以为天下无敌,别的就没多想,乐一天算一天。根本没想到天启时代之后怎么办。 现在他们才发现情况有点儿尴尬。客氏只顾了吃醋,后宫里的娘娘们怀孕一个就整死一个,活着的皇子也没想好好保护着。 他们这么干的原因是:就怕将来宫中的后妃母以子贵,势力坐大。所以只要天启无后,他们就不会受到什么威胁。 可是现在才猛然发觉:威胁大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天启要是死了,总得有个后继的皇帝,那么最可能接班的是谁? 是信王朱由检! 这个信王,他们就一直没有好好去拉拢。不过,就是他们有心拉拢也未见拉拢得了。原因我们放到后面再说。 要是早些年把魏家或客家的女子弄进宫,给天启做嫔妃,生个儿子做接班人,那也成。可是这一步,他们也没好好做。曾经想把魏良卿的女儿给天启做皇后,但尚待实施,现在也指望不上。只有一个容妃,是魏忠贤从民间给天启挑选来的,据说还认了干女儿。她生了个皇三子。 这一条伏线原本相当有利,可是王恭厂大爆炸遭天谴,把皇三子活活给吓死了。 最要命的,是宫里还有一个没来得及整死的张皇后,她在天启“宾天”之后,按例对谁来继任是有很大发言权的。 下一步棋,不大好走了! 本是普天之下爱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的局面,一下子没把握了! 两人在交泰殿西偏房里不知商量了多少回,最后还是没辙,只能想方设法把皇帝的病治好再说。 当时已经爬到兵部尚书位置的霍维华,上了个仙方叫“灵露饮”,其制作方法颇为奇特。就是用粳米、糯米、小米等五谷放进木甑去蒸,在木甑下面再放个大口银瓶,承接蒸出来的“米露”。这东西不过就是淀粉汤水,因为制作过程复杂,因此显得很神秘。 天启服了米汤,觉得还好喝,但服了几天后毫无效果,病势反而加重了,身体浮肿,米水难进。 魏忠贤一急,就埋怨霍维华:你耽误了大事! 霍维华也颇不自安,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想退路的。他想,自己目前掌兵事,是阉党的重臣,日后天启一蹬腿儿,魏忠贤还坐不坐得牢,那是谁也不敢打保票的。与其跟着冒风险,还不如现在就退。 于是,他一反常态,对魏忠贤换了一副面孔。昨天我是你的狗,今天我就跟你没关系了。他上疏要让功给袁崇焕,也就是这时候发生的事。 霍维华把自己和魏忠贤界限划清之后,索性上疏求去——我不跟你玩了。 ——最早投奔你的人,有可能就是最先背叛你的人。喜欢被人阿谀者,我看应该记取这一点。 魏忠贤当然恼火,“降旨颇厉”。但眼下顾不上跟这小子算账,你愿走就走!他立刻让忠实走狗崔呈秀顶了兵部的缺。这个要害部门,关键时刻,还是要牢靠的人来管才好。 据说,魏忠贤在这个时期,也想了一些应急措施。一是由客氏养了八个宫女,都怀了孕,估计不是魏家的后,就是客家的后。然后打算效仿吕不韦事,进献给天启。等孩子生下来,名义上是皇子,实际上是客、魏的血脉,把朱家的皇统先偷偷篡了再说。 此事是客氏后来被整肃时供出来的,真假莫辩。我认为可能性不大,因为血统不是思想,实际上是不顶什么用的,孩子长大后,究竟倾向哪一边还真不好说。 这八个宫女,有还是没有?如果有的话,为什么还没送进宫去?都不详。估计是刚刚怀上孕,还没找着机会送。 第二个办法是,找个可靠宫女,让她假称有孕,然后把魏良卿的儿子抱进宫去,冒称刚生了皇子,来个狸猫换太子。然后效仿王莽事,由魏忠贤摄政。 魏忠贤觉得这个办法好,准备采纳。他托人婉转地给张皇后带话,大意是说:宫女可能有孕,将来可以等皇子生出来,再定嗣君,就不要急着让信王入继大统了。 张皇后此时的情况并无改善,生死仍操控在魏忠贤手里。她知道,如果不同意的话,值此动荡之际,没准儿魏忠贤会对她下毒手。但张皇后是刚烈之人,绝无低头之理。她断然拒绝,告诉来人说:“我知道,同意是死,不同意也是死。一样是死,我不同意魏公公摄政,死后尚有脸去见二祖列宗之灵!你就这样回话去吧! 魏忠贤得了回话,咬牙切齿,可是没办法。张皇后不发话,就没有理由摄政——人家没请你,你不能主动要求。这个计策也泡了汤。 第三招是,名义上,由张皇后垂帘听政,让天启先养病,而让魏忠贤摄政。这个办法,具有过渡性质,每个人的位置表面看并没有多大变化,魏忠贤要的不过是个“摄政”名义,应该易于实行。 天启七年八月十九日,文武百官进乾清宫给皇上问安。魏忠贤觉得机会很好,就派人把几位阁老请进来议事。 魏忠贤正襟危坐,环视一圈儿,说道:“各位,今上龙体欠安,不能理政。然东兵压境,贵州、延绥等处也不安宁。军情紧急,是延误不得的。今日就与各位先生商量定下,再奏闻皇上,学那汉唐居摄事,等皇上病好了,再依旧自行裁夺。如此,方不致误了国事。”说是商议,魏忠贤还是如往常那样,发号施令罢了,这次不过是要阁臣出面来办。 哪知道,此话一出,他亲手安排的这个阉党内阁班子啊的一声,都惊呆了。大家的态度,出乎他的意料。 内阁的几位都是精英,饱读诗书,熟知历史。他们知道,这个“摄政”可非同小可。过去魏公公专权,怎么专都可以,因为是皇上授权或默许,法统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现在要摄政,那就大不同了,大家都明白,魏公公是要学汉朝的王莽、唐朝的武则天了。那两位“摄政”,到后来可都是篡了政的啊! 改朝换代,事关重大,后世留下什么名声暂且不说,就是在当世,也有灭门的危险。况且,阉党成员虽然依附了魏忠贤,但毕竟是大明的臣子,观念上无法接受篡政。大家投奔这里来,不过是想作威作福,没人想押上脑袋搞颠覆。 这种场合,如何表态?只有不作声。 当时气氛很沉闷,魏忠贤已是有些诧异,却又见次辅施凤来动了动,示意有话说。 施阁老早已经揣摩好众人的心理,侃侃而谈:“公公,若论‘居摄’,前代故事已远不可考,且也学他不得(掉脑袋啊)!我朝景泰时,倒是有过旧例(英宗被俘,景帝刚开始时就是摄政),那也应该请一位亲王来。我等忝列内阁,断不敢参预(脑袋太重要)。若老公公以臣子身份为之,恐不能服天下之心。倘若生变,可就把老公公从前为国的心给泯灭了。”(《明季北略》) 魏忠贤本来对内阁的态度很有把握,想这不过是走走过场。哪想到在党羽中竟有人反对,气得面红耳赤,怫然大怒道:“施老先生,我平日待你们浙人不薄,怎么事急之时,反倒做梗!” 说完,拂袖而去。议事不欢而散。 这个施凤来,《明史》对他的评价是“素无节慨,以和柔媚于世”,分明是个软蛋。但今番的一席话,却也守住了底线。 由于阉党的内部争斗,最早入阁的阉党成员魏广微、顾秉谦,都已经先后下台,其他如冯诠等也都旋进旋出。此时的内阁共有4人,首辅为黄立极,其余三人是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普。其中李国普虽由魏忠贤引进,但却是位正人,决不依附阉党。除此而外,其他三人都是阉党。黄立极,也就是以“夜半片纸了当之”一语促魏忠贤杀了熊廷弼的那位。 这几位阉记阁老,能在历史的转折关头顶住压力,是有原因的,但终归是难得。估计这也是日后在遭清算时,他们都侥幸保住了脑袋的因素之一。 天启的病势加剧,不光是魏忠贤坐不住,朝臣们也很不安。七月二十八日,河南道御史倪文焕上疏,建议皇上要清心寡欲。 八月十一日,黄立极率百官到乾清宫门问安,天启在西暖阁专门召见了阁臣。 天启说:朕本来身子就虚(再加上当了回落水狗),近来焦虑辽东战事,终于累倒了,正在静养。凡朝中重大事务,都由阁臣与厂臣商量着办。 第二天,八月十二,皇上又召见了九卿、科道等官员,聊了聊,对国事念念不忘。这倒好像是告别的意思了。 就在这次召见中,天启发了一道上谕。其中有两个重大内容,一是重申对王体乾、魏忠贤的信任;二是透露了前一日接见了信王朱由检的消息。 看来,他已经对后事安排有所考虑,是在和群臣打招呼了。 信王入继大统的事,眉目似乎已渐渐清晰起来。无怪乎7天以后,魏忠贤就急着要商量“摄政”的事了。可是,皇帝已有言在先,对阁老们来说,这是很难逾越的心理障碍,关于摄政的动议提出的太晚了一点! ——阉党诸阁老都是趋炎附势的软骨头,他们要是有参与篡政的豹子胆,怕也有骨气不来依附你魏忠贤了。 魏忠贤用人,遇到了素质方面的悖论。坏人干坏事,也不容易,网罗的马仔尽是些扶不上墙的家伙。 据传说,魏忠贤这时候还有让福王入继大统的意图,毕竟他和李选侍——郑贵妃这一系还有些渊源关系。但今人也有认为这不大可能的,因为福王是万历皇帝的儿子,是泰昌帝的弟弟,也即天启的叔叔,皇位历来只有向下传、向幼传的惯例,非特例,很少有向上传的逆向运动。何况天启还有一个现成的弟弟。 总之这些真真假假的打算,说明魏忠贤在突发情况下,显然乱了阵脚。 天启在上谕里的一句话,实际已决定了事态的走向:“昨召见信王,朕心甚悦,体觉稍安。”(《明熹宗实录》) 这说明他不仅主意已定,而且该交代的都交代好了。权力交接已完成了最关键的程序。 明眼人心中自然有数。 天启的这一决定,是他最后、也是最不昏的一个政治决定。长期以来,魏忠贤及其死党对天启虽然有极强的依赖感,但只想借皇权以营私,在实际上把他看成是个“昏童”,没有一件事不是在忽悠他。 那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天启为什么没把选接班人的事交给魏忠贤来办呢?为什么要突然放出信息,说已经单独接见了信王呢? 历史在急转弯处,常有这样扑朔迷离的环节,言人人殊,让我们后世的人看得很迷惑。 一种说法是,魏忠贤向张皇后打招呼被拒之后,张皇后马上劝天启赶快召立信王。天启倒不急,说:“魏忠贤告诉我,后宫有二人怀孕,他日若生男,就当是你的儿子,立为皇储。”张皇后说,“这样绝对不可!”她把道理一摆,天启也明白了这里面的利害,立刻秘密召见了信王(见纪昀《明懿安皇后外传》)。 事情假如是这个样子,那么,张皇后是怎么几句话就把天启给说动了呢?很简单,只须说一句就可,即“谨防有人狸猫换太子”。 但另外一种说法来自刘若愚,似乎更为权威。他说,十一日天启召见信王,是出于王体乾、魏忠贤的一手策划(《酌中志》)。 那么,这就怪了!魏忠贤究竟有没有“异志”,是否曾图谋篡立?显然成了个问题。 关于他有“异志”的说法,史书上可说是五花八门。除了前面提到的之外,还有说他想公开搞武装政变的。 一是说他曾与掌锦衣卫的田尔耕商议政变,田尔耕没胆量,只是唯唯。于是魏忠贤只好作罢。 还有说他曾与兵部尚书崔呈秀商量过此事,崔呈秀踌躇再三,说了一句:“恐外有义兵。”(见《明季北略》)苏州民变,前车可鉴啊! 这两个说法,就算是有,也仅止于密室谋划,其余未见魏忠贤有任何异动。他训练的“武阉”人数最多时达万人,常备的精兵也有三千,可随时出入宫禁。但在这一时期,没见他有特殊的调遣。此外他也没跟各封疆巡抚打什么招呼。 可以解释得通的是,他确实曾有“异志”,但摄于民意,同时技术层面也不好处理,所以颇感犹豫。最终考虑风险太大而作罢,转而顺从大势,以求个平稳结局。 魏忠贤做了这样的选择,有人说他是忠于天启的,不可能谋逆;也有人说他毕竟是小人物,根本无法应付变局。 其实,他已经不是小人物了。能有板有眼地剿灭政敌、控制全部官僚集团,有这样神通的宦官,明朝仅此一位。他既然能做到这些,就能考虑到“天启之后”有巨大的不可预见性。必须有个适当对策。篡与不篡,一个有“找死”的风险,一个有“等死”的风险,他最后选择了风险较小的一种。 这也是一种谋略,只是有误区——他以为自己即使保持不住一人之下的位置,总还能保持个晚年荣誉吧? 老贼被自己给自己戴的神圣花环给迷惑住了。什么先帝信任、位极人臣、朝臣拥护,这些东西在下一个时代好使吗? 他忘了自己在扫荡东林时是何其毒也。作完了恶,还想“软着陆”,那可能吗? 坏人也许想不到自己在群众眼里有多坏,尤其像魏忠贤这样天天听歌功颂德的人。他既然定下“软着陆”的方略,当然就要在最高权力过渡时尽心尽力,以求给未来的新君一个好印象。 ——官还不打笑脸人嘛。 那么信王的情况如何呢? 据记载,天启召见信王的时候,凝视了弟弟许久,说道:“弟弟如何这么瘦?要善自保重。”(《明宫词》) 信王跪在御榻前,只是哽咽,不能作答。 天启又说:“吾弟当为尧舜。”信王万没想到召见是这一层意思,大惧,说:“陛下出此语,臣罪该万死!”天启已经顾不得玩虚礼了,先嘱托要“善视中宫(好好待你嫂子)”,又嘱咐“魏忠贤宜委用”。 信王知道,储君可不是好干的,掉脑袋的概率非常之大。他听完了吩咐,心里惶惶,不想多待,连忙叩头退出了。 也有人说,就在信王推辞的时候,张皇后从屏风后出来,急切道:“皇叔义不容辞,事急矣,恐生变故!”信王于是接受了遗命。 这个说法,不妨视为小说家言,不一定有,但很逼真。 信王为何要如此战战兢兢? 因为他看清楚了:全明朝千万人命运的砝码,此刻,就是他朱由检的一颗脑袋! 信王朱由检,是泰昌帝朱常洛的第五子,与天启同父异母,生母是刘氏,天启叫他“五弟”。 信王生于万历三十八年(1610)十二月,比天启小5岁,时年17岁。母亲刘氏初入太子宫时身份是“淑女”,后来失宠郁闷而死,死时才23岁。那时泰昌帝还是太子,把一个老婆给气死了,怕老爹万历责备,就悄悄埋在了西山。 由检那年才5岁,太子常洛把他托付给李选侍“西李”抚养,后来西李生了个女儿皇八妹,由检又转给另一位李选侍“东李”抚养。东李是个正直的女人,对由检人品的形成有相当不错的正面影响。 起码由检在生活上是严谨的,不像哥哥那样浪荡。东李后来在天启元年封了庄妃,由于为人正直,没少受客、魏的欺负。东李常常跟由检讲起魏忠贤服饰逾制、不成体统的事,愤恨异常,这给由检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庄妃死时,信王由检十分悲痛,在他心里是把东李视为生母的。 由检在天启二年封王。他处境变好了,越发地思念生母刘氏,曾派近侍太监悄悄去西山祭奠,还叫人画了母亲的像置于室内。 由检于天启六年迁往信王府邸。天启七年二月大婚,娶了南城兵马司副指挥周奎之女为妃。 由于幼时教养比较好,因此他与天启截然不同,史称“智识深远,寡言笑”(《稗说》),是个城府很深的人。 当时内廷太监都很怕他,连魏忠贤对他也颇为忌惮,曾经派人去试探信王,故意在他面前说魏忠贤的坏话。 信王虽年轻,这点儿猫腻还是唬不住他的,就假意斥责道:魏公公有辅佐之才,连皇上都很眷怜他,何况我以后还要借重他,你休要在此妄言,否则招祸! 密探照此回了话,魏忠贤不免得意,也就不再把信王放在心上。 天启五年后,魏忠贤已搞定了外廷,气焰愈张,信王也就更加谨慎,深自韬晦。等到天启病倒后,他干脆就假装有病不去朝谒了。 这个未来的皇帝,在登极之前,竟然长期不在明朝的政治中心之内! 为了掩饰得更像一些,他还带携带小宦官,微服到街市上乱逛,随便什么鸡毛小店都能进去歇歇。 这个王爷,太没样子!估计魏忠贤的耳目也就是这么汇报的。这就是信王的韬略。他的原则是:只要安全就行,现在除了忍,还能怎么办? 当然,深入民间也并非浪费光阴,他耳闻目睹了老百姓对魏忠贤的愤恨之态。这对他将来的政治博弈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大明悲喜交集的一天终于到了。 八月二十日,天启病危。上午,太监李永贞御前请安,得知天启鼻中流出非血非痰之物。下午,医官又到御前问安,据此症状开了药,但终是回天乏术! 到二十二日上午,阁臣黄立极、施行凤来急请信王“入视疾”,由检匆匆进宫去看了看弥留之际的哥哥。据说,此时张皇后对他有所叮嘱。 下午申时(四点钟左右),天启驾崩,时年23岁。 天启死亡的这个时刻,史有明载,得到现代史家公认,但《明熹宗实录》《酌中志》《三朝野记》均称天启二十一日就已宴驾,诸阉秘不发丧,到第二天消息陆续走露,才由张皇后发懿旨公布中外。但这一说法,据当今专家说不能证实。 可以肯定的是,当天黄昏并未发丧,魏忠贤需要有一小段时间来考虑对策。等到了晚上,他惶乱无主,想急召崔呈秀、田尔耕进宫来密商议,但苦于“宫禁门钥,宿卫之士森然”,外人根本不可能在夜间进来,只得作罢。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可谓一刻千钧!魏忠贤既已决定顺从,就不敢担负“秘不发丧”的罪名,只得硬着头皮向张皇后请示,皇后马上传出懿旨:“奉大行皇帝遗命,速召信王入宫。”寥寥数字,预示着自这一刻起,大明朝已然天翻地覆了! 天启算是个短寿的皇帝,但“英年早逝”四个字与他沾不上边,在位七年,一派昏乱,除了在处理辽事上尚有可取之处外,内政上的种种措置无异于自杀。以皇帝之尊,为群小开道,张顽竖之焰,寒正臣之心。临死前召见大臣,还不忘叮嘱“魏忠贤、王体乾恪谨忠贞,可许大事”(《明熹宗实录》),企图将他一手扶起来的阉竖集团保持到“后天启时代”。 最可怪者,是死前还要交代后继者“当为尧舜”!明末从万历开始,几乎每个皇帝在交代后事时,都有这个话。若他们真有此远志,为何又自己又要花天酒地?中国的“名”与“实”,其背离之远,有时真是令人瞠目! 张皇后懿旨一出,才算把这个荒唐年代终结了。魏忠贤为向新皇表示忠心,连忙亲自奉懿旨来到信王府,一见信王,就伏地大哭。信王已全都明白了,也忍不住哭泣。 魏忠贤恭恭敬敬将懿旨交与信王。信王仔细看了上面盖的印,确认是真货无疑。 他刚要起身进宫,忽又想到:魏阉的势力遍布宫中,如果这是想把他诱进宫中杀掉,策动政变,这一去岂不是踏上不归路? 更深人静,信王越想越怕,就托词道:“天未明,诸大臣又尚无一人入值,我怎能仓促入宫?当宣懿旨、启禁门,召见诸勋戚大臣等入宫,议大行皇帝丧礼。我德望俱薄,岂敢嗣位?当听勋戚大臣之意,共推贤德亲王入继大统。”信王拿定了主意,就是不入险地。魏忠贤此时倒没有贰心,知道信王是个有主意的人,不能强求,只好自己先返回。 后半夜,诸大臣都接到了讣告,天一亮,廷臣们就全都赶到了皇极殿前,准备参加丧礼,却见殿门有值门太监阻拦。有人便大声向太监发问:“皇上有遗诏否?”见人情汹汹,魏忠贤只得出来,正式宣读了遗诏,并说:“已有懿旨速召信王入内,容再议。”大臣们一听就嚷开了:“信王贤德,以弟承兄入继大统,天下服其贤久矣,何必再议!”于是阁臣黄立极、施凤来和英国公张惟贤等立即赶往信王府劝进,信王见大臣已经知道了消息,才答应嗣位。 皇帝“升天”,是个大变故,诸阉惶惶如丧家之犬,一切事宜似乎都茫无头绪。 皇极殿前仍是一片混乱,有太监出来告诉廷臣应穿丧服。廷臣连忙退去,回家换好了丧服再匆匆赶来。 等人集齐,却又有太监出来通知:现下还未到“成服”之时,诸位还是要穿常服。 大家只好再回去换衣服,如是,在路上奔走三四次,都累得气喘吁吁。 天启死后,宫内混乱,连这些祖制都差点儿给忘了,所以才有这颠三倒四的场面。 等众臣再次换好衣服回来,殿门仍未开,也未有哭临活动开始的迹象。众臣哀求值门太监多时,才得入内,大家在殿上哭了一回。 此时,王体乾、魏忠贤也在哭临的行列里。礼毕,只有王体乾发话,叫礼部准备丧礼。而魏忠贤则眼目红肿,一语不发,显是方寸已大乱。 群臣哭临完毕,陆续退去。魏忠贤这才缓过神来,急召兵部尚书崔呈秀入内。 这个细节,在《明史》里是这样记载的:内使十余人传呼崔尚书甚急,廷臣相顾愕眙。呈秀入见忠贤,密谋久之,语秘不得闻。或言忠贤欲篡位,呈秀以时未可,止之也。这是说,估计魏忠贤在这个最后关头意识到不对,想实施篡位方案。但崔呈秀认为时机尚不成熟,因而作罢。 但《玉镜新谭》却引了《丙丁纪略》的另一个说法:忽有数内臣,招呼兵部尚书崔家来。百官相顾错愕,齐声云:“所言公(公事),当与众公言之(公开商议),天下事岂呈秀一人所可擅与耶?”于是,呈秀不敢应命,而忠贤失意(没了主意),无所措手足。《玉镜新谭》是小说家言,不及《明史》来得权威。我个人也认为,魏忠贤固然心慌意乱,但余威犹在,还不至于被群臣的议论所吓住。他在最后一刻企图扭转大势,是完全可能的。 魏忠贤的老搭档客氏在这一天,也毛了手脚。她还不如魏忠贤,魏是堂堂的内廷首脑,而她却没有任何合法职务,在宫里待着是非法的。天启一死,宫中就不大可能有她的一席之地。想到这个,她不是为自己想退路,而是以市井贪妇之心,干了一件愚不可及的事。 她把自己的儿子侯国兴唤来,叫他趁乱把宫中的珍宝搬一些回家去。这样,后半生的吃喝用度也就有指望了。 侯国兴比他老娘要明智一点儿,心想皇帝一死,老娘的地位就不比以往了。这么干,万一被抓住,风险太大。但是,这些宝贝如果不偷,今后可能将永无此机会。想来想去,还是找了魏良卿合谋同盗,一旦有事,还有他叔叔魏忠贤给挡一挡,不会有大事。 这魏良卿也未脱市井贪婪习气,一听就欣然同意。两人找了客、魏的两个心腹宦官帮忙,不到半日,竟把宫中的稀世珍宝盗走十之三四,远超过了客氏的设想。 管库太监发现侯国兴在盗宝,便要来抓,但见有魏良卿也在内,又都不敢下手了,任他搬去。毕竟魏忠贤还在其位,惹不起。 两人盗宝成功,不禁欢天喜地。 小人之卑鄙贪婪,往往不可理喻。都死到临头了,还要自己给自己套绞索。 在二十三日这一天,内阁次辅施凤来,安排礼部把即位与哭临的仪注送入宫中,又令禁军的军官带领所部士卒,上街站岗,从皇城内一直摆到十王府前,以备不虞。 然后文武百官员都一古脑拥到信王府去“劝进”,礼部三上“劝进笺”,照例是三劝两让,把那套虚礼一遍不少地演出一番。信王先是礼让,直到接了第三道劝进笺,才表示“勉从所请”。 八月二十四日五鼓时分,阁臣勋戚先到信王府,接了信王来到宫内灵柩前,宣读遗诏。读毕,新君在群臣簇拥下受了遗诏,换上皇帝衣帽,拜过天地祖宗,然后往龙椅上一坐,这就算登极了。 这天,魏忠贤也派了司礼监太监兼忠勇营提督涂文辅,一道迎信王进宫。 现下虽是大局已定,朱由检仍不敢大意,想起张皇后前几天曾叮嘱过他“勿食宫中食”(《思陵典礼记》),便在袖中塞了岳父周奎家做的面饼,才随众臣进宫去做皇帝。 登极仪式也显得很混乱。三大殿自从万历二十五年(1597)前后被烧毁以后,到天启七年(1627)八月二十日才修复完毕,五天后,就在这里举行登极大典,鸿胪寺官员简直忙昏了头。各司仪官员分为东西两列,还未排好队时,新皇就已身着冠冕来到了建极殿。 这时,奉命去南郊查看祭天准备的魏良卿恰好归来禀报,朱由检大声答道:“知道了!”其声音十分威严。然后,在众官拥护之下来,穿过中极殿,来到皇极殿,登上九级御阶。 新天子在御座前停下,喝退了立在御座旁的两名太监,正式登极。 从这一天起,他就开始精心构筑一个内敛、但却令人敬畏的形象。 34帝国上层一场最高级别的较量 朱由检,这个突然当上了皇帝的人,不得不万分谨慎。他在名义上是天下第一人,但无论宫中或朝中,都没有他的基本势力。目前,他几乎是一个人踏进了魏忠贤苦心经营了7年的地盘,说得严重一点,此刻是连生死都掌握在人家的手里。 二十四日这一晚,他忐忑不安,不仅不敢吃宫里的饭菜,连觉都不敢睡。 漫漫长夜,秉烛独坐。 无上的权力和脆弱的个人,构成了某种凄清的效果。 危险,就潜藏在夜色中的千万间屋宇中。朱由检目光炯炯,环视四周。 忽然,他看见一个太监佩剑走过,心里不由一惊! 他把那太监唤住,假意要观赏,要过剑来把玩了一阵,放到了面前的小几上。然后许诺天亮后赏给银子,把那太监打发走了。 夜深以后,朱由检听到外面有巡夜人的更鼓声,就对在身边的近侍说:“巡夜甚苦,应赏酒食。”而后又问这笔开销应从哪里支出。近侍太监答:“从光禄寺出。”朱由检立刻传旨光禄寺准备夜宵。待宫中太监取来酒食犒赏众禁卫兵卒时,众人欢声如雷(《三朝野记》《明季北略》)! 这夜在宫外,信王府邸的王妃周氏也紧张得一夜未眠,不时向上苍祈祷问卜,惟恐丈夫遭遇不测。 能把新皇帝吓成这个样子的,绝非平庸之辈。面对魏忠贤这样的对手,朱由检采取了引而不发的策略。一方面,他对魏保持了不近不远的距离,另一方面,只是埋头做一个新皇帝该做的事。 新皇帝对于旧政,应该有一个明确的态度。但是,他没有,他就像一切都没有变化一样。 魏忠贤当然也在窥测。他凭本能感觉到,这位新皇帝与天启很不同。但是,下一步这个年轻皇帝能干出些什么来,不好估计。在没有新的情况出现时,魏忠贤只能无所动作。 两个人,就这样开始了帝国最高级别的博弈。 朱由检现在要做的事多着呢,首先当然是公布即位诏书,向天下万民宣布,明年改元。内阁在劝进那天,就给了他四个年号供选择。前三个,他都没选。一是“乾圣”,他说这“圣”字他不敢当;二是“兴福”,他说“中兴甚好,亦不敢当”;第三个是“咸嘉”,他又嫌“咸”字中有个“戈”,不吉利。最后选了“崇祯”这个年号。 殊不知,他这一笔落下,为中国添了一个说不尽的伤心年代! 这位崇祯皇帝,这时候还没满18周岁。一个“花样年华”的少年,要对付的是史上最有权势的太监,要拯救的是二百年沉疴缠身的老大帝国,难啊! 刚刚送走的那位皇帝哥哥,也要有个了结。就在公布即位诏书的同一天,阁臣施凤来和大太监李永贞就去了天寿山,为天启选墓地。国库现在很空虚,但也得葬皇帝,朝臣们都主动捐了些银子。 礼部送来了为天启拟的谥号和庙号,庙号是“僖宗”。崇祯大概觉得“僖宗”太扎眼,让人想起了宠信宦官、惹出黄巢起义的唐僖宗,顺手就改成了“熹宗”。熹,嬉也,算是盖棺论定了吧。 《明史·熹宗本纪》说,嘉靖以后,纲纪就开始败坏了,到万历末年,已经废坏到了极点,即使有英武之君出世,也难以重振了。而熹宗的时代,偏偏又是“帝之庸懦,妇寺窃柄,滥赏淫刑,忠良惨祸,亿兆离心,虽欲不亡,何可得哉!”有切肤之痛的人,说得真是透彻! 崇祯接下来的事,还是“正名”,让礼部酝酿封自己的生母为皇太后、封自己的老婆周氏为皇后。 虚的做完了,又开始做实的。当皇帝,首先就要掌握一部分直接的兵权,以备万一。正好他岳父周奎原来就是个军官,马上提为右军都督同知;大舅子周文炳、周文耀任命为兵马司副指挥。此外,提高文化素质也很重要,筹备皇帝进修班——“日讲”的事也提上了日程。 一切正常,没看出有大动干戈的意思。 但是魏忠贤却感觉到,这种平静,其实很不正常,他必须小心这“深深的海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试探着巴结崇祯。 可叹他管理国家也有两三年了,竟不知拿出些救国济民的好点子来赢得信任,反而又使出了鸡鸣狗盗的歪招。 他想,现在这个皇帝,就是再英明,不也是个男人吗?拿下男人,惟有女人。崇祯即位后不久,魏忠贤就以关心为名,进献了绝色女子四名。 可是崇祯与他那个好色的老爹泰昌帝可不同,他的孔教底子打得好,根本不吃这套。这个魏阉,仿效王莽故事倒也罢了,现在来仿效“郑贵妃”故事,岂不是太低能了? 不过,崇祯并没有拒绝,像个正常男人一样“笑纳”了。他怕拒绝了以后,魏忠贤会起疑心。 四美女进来的时候,崇祯怕里面混有特工,叫人搜了身。匕首毒刺什么的倒没发现,只发现她们每人裙带上都佩了香丸一粒。 这香丸名曰“迷魂香”,只有黍子大小,其实就是催情药——谁闻谁知道。 崇祯知道这几个“红粉军团”是准备腐蚀他来了,就严命她们将香丸毁掉。 一招失败,魏忠贤又进了一招——不从意志上打垮皇帝,又怎么能控制住皇帝?从某种意义上说,魏忠贤的这个切入点,也不见得是下作,他的思路一向比较另类。 一天晚上,崇祯正在便殿批阅奏章,忽然闻到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异香,让他春心大动。 他感到奇怪,就命近侍秉烛前导,寻遍了各处墙角,却一无所见。后来发现殿角有火星闪烁,近前一查,原来这里有个复壁,就如近世地道战那种装置。打开墙壁一看,一个小宦官持香坐在里面! 这还了得,手脚都做到身边来了。把人拎出来一审问,小宦官招认,是魏忠贤让这么干的。 崇祯长叹一声:“皇考(老爹)、皇兄皆为此误!”(《明季北略》) 他也没把小宦官怎样,只是让毁掉迷香,责令小家伙今后不许再干这事了。 魏忠贤见崇祯拒腐蚀,一点儿破绽也没有,知道遇到了厉害角色。下一步怎么办?要另想办法。争取崇祯的宠信,看来不大容易了,首要的问题应该是避祸。此事他与王体乾、李永贞商量了一下,李永贞给他出了个主意:去结好徐应元。 徐应元现在是崇祯身边的亲信太监,魏忠贤当年进宫时,两人是“同年”,在宫里又发展成赌友,在魏忠贤发达之前关系很好。魏忠贤发达后,不再把徐应元看在眼里,关系就疏远了许多。徐应元先前随信王在藩邸,见魏忠贤那么横行霸道,也是相当不满的。 现在是时势易也。魏忠贤立刻展开对徐应元的微笑攻势,送了些稀世珍宝给他,又设宴盛情款待。魏忠贤对徐表示了两个意思:一是秉笔太监和东厂提督都不想干了,迟早是要让给徐应元,自己去养老;二是若有人在朝中说自己的坏话,请徐爷在皇上面前帮忙遮盖一二。 徐应元心肠软,又贪婪,见昔日不可一世的魏忠贤这么低三下四地来求他,先就有些怜悯;又见送了一些闻所未闻的珍宝,眼都照花了,当下就答应了。两人重叙旧情,都感慨万分。 徐应元说:“咱不过是皇爷的旧人,其实是个没名目的官儿,全仗魏爷抬举,诸事望爷指教。” 魏忠贤此举表明,他已把下一步考虑好了。崇祯将来要怎么处置他,现在看不大明白,但无非两个可能,一是长期留用,那样就太好了,不过从几天来的迹象上看,把握不是很大。二是责令退休,那么顶上来的就应是徐应元。笼络好了徐应元,自己退休后也就有了一道可靠的防火墙。所谓“让贤”,不过是个顺水人情。 而那徐应元的智谋水准,就要差得多了。他原本野心不大,现在居然有个头把交椅要给他坐,真是开心都来不及。他心想,要是魏忠贤在退休前真的推荐一下,说不定当上掌印太监真就十拿九稳。这样一想,竟有受宠若惊之感。 崇祯即位后,按照惯例,要对拥戴登极的一批内外臣有“从龙恩典”,还要大赦天下。魏忠贤趁这个机会,活动了一下,把一个侄子荫了锦衣卫指挥,一个兄弟荫了锦衣卫千户。崇祯这几天来,对魏忠贤相当优待,这些好处,大笔一挥就给了。 到了九月初一,也就是天启死后第九天,魏忠贤考虑成熟,突然提出要辞去东厂提督职务。这当然是在试探,如果崇祯不准辞,那就是地位还稳固,也好给朝野都看看,魏忠贤还是魏忠贤。假如万一准了,那么徐应元肯定认为是我让与他的,正好做个人情,徐应元必会感激。 这是一个两边都不会落空的试探。 崇祯当然不会准,只是让徐应元协办东厂。魏忠贤心中暗喜,知道自己的位置基本还是牢靠的,皇上只不过要分他的权。但皇上也不是神人,不知他和徐两人已经是一个人了。徐应元在皇上面前,就是我老魏的耳目,这不是又一个“客巴巴”么! 魏忠贤放下心来,不再怕人在皇上面前说他的是非,又开始嚣张起来。 但是接下来的事,又让魏忠贤有些看不大明白了。 客、魏的核心似乎是经过商议,在魏忠贤请辞以后,也打算陆续提出辞职,以测试崇祯对他们的态度。当然,也不排除“新桃换旧符”之后,他们确实也有了倦归之意。 随即,客氏便请求从宫中迁回私宅。崇祯对这事的处理很耐人寻味,一点儿也没客套。九月初三日凌晨照准:“奉圣夫人出外宅”。 客氏放归,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客氏本人对崇祯的态度,可能还是抱有侥幸心理的,她期望新皇帝也许会像待魏忠贤一样,给予挽留。等接到这样一纸冷冰冰的诏书,她明白了——与她情同母子的那个天启帝,毕竟已乘龙而去,如今已是人家的天下了。 “老祖太太千岁”?……从此何处觅游踪! 接旨当天,她五更即起。等宣完了旨,她立刻穿上衰服,到天启的灵堂拜别。 这个细心的妇人,从一个小匣中拿出一个黄龙绸缎包袱,抖开。这里面,装的是天启幼年的胎发、痘痂,还有历年剪下的头发、指甲。 客氏跪在灵前,将这些纪念物一古脑烧掉,忍不住大哭一通而去。(《三朝野记》《明季北略》) 客氏此次要求出宫,正中了崇祯的下怀。这个女人,在天启朝,其能量不比魏忠贤差,而现在不过就是普通一妇人,不属于任何行政系统。动她,已无关大局,起码不会实际牵连到内外廷的阉党,因此也就不怕有反弹。 把她赶走,既能拆散内廷的客魏联盟,又能起到对魏忠贤一伙敲山震虎的作用,何乐而不为? 果然,客氏被撵走,给阉党成员的心理造成极大震动。就在第二天,王体乾稳不住了,也提出请辞,但是崇祯没放。 崇祯知道,魏、王两人本是一体,在这时绝不能让他们感到有威胁。所以,到九月十五日,崇祯借三大殿建成之机,荫赏了一大批太监,其中就包括魏忠贤的“领导班子”。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你们还是别乱动! 这,就是政治。 放客氏回家,这个微妙的信号被有些朝臣捕捉到了。有人见机而动。到九月十六日,“闷局”终于被打破。右副都御史、署南京通政司事杨所修上疏,一口气弹劾了魏忠贤的四名亲信:兵部尚书崔呈秀、工部尚书李养德、太仆寺少卿陈殷、延绥巡抚朱童蒙。 这道疏的内容,颇费了心思,绝口不提什么党争、专权之事,而是揪住他们四个死了爹妈不回家“丁忧”守孝的问题做文章,认为天启虽然同意他们“夺情”,但实是有违“孝治天下”,现在就请他们四个回家。 此外,连吏部尚书周应秋也捎上了,质问周尚书是怎么选的人,显然是失职。 被攻击的,一共五个,全是铁杆阉党。 可这个打第一枪的杨所修,自己就是个阉党! 杨所修,字修白,河南商城人,万历三十八年(1610)进士。关于他的记载不多,大约是从工科给事中干起,当了太仆寺少卿,后投靠了魏忠贤,得任“总宪”。 他是个很复杂的人,有头脑,也有他独特的锋芒,不好以一语来概括。并且这人还善画墨竹,效法苏东坡,清人徐沁的《明画录》上说他画的竹“劲节萧散如其人”!是不是这样,只能姑妄听之了。 既然他是阉党,怎么又跳出来向同伙开刀?这不奇怪。凡是不可理喻的事,都有它的“结”,而且都跟利益有关。 这个杨所修很聪明,看出魏祖爷爷大势已去,早晚是要崩盘。趁着大风还未起时,自己先来个“首劾”,将来就好撇清了。 他这样做有没有用呢?有!因为阉党毕竟不是“党”,谁是谁不是,只能凭感觉。因此,通过倒戈,完全有可能洗白自己。 但是接下来又有一个问题了,既然是倒戈,为什么不直指要害,非要这么声东击西?那是因为“首劾”要冒极大风险,弄不好就是“先死”。因此一定要含蓄,要意在言外。 崇祯在心里暗笑:我不放箭,你们自己就绷不住了吧? 但是此刻还没到火候。崇祯还要等。 于是他下诏斥责杨所修“率意轻诋”,警告道:“本该降处,姑免究。”(《国榷》) 崔呈秀等人倒是很知趣,马上请求回家守孝。崇祯只放了陈殷回家,其余不许。同日又升了李从心、李精白等一批阉党的官。 铁杆们松了一口气。可是聪明人却看出了门道:设想一下如果是天启来处理这事,会怎样?难道看不出,崇祯的这个“姑免究”大有奥妙! ——就是要让你们自己咬自己! 到二十四日,又一个信号弹升起。国子监的司业(教务长)朱三俊弹劾监生员陆万龄等人,说这帮家伙鼓动将魏忠贤配祀孔子是胡说八道。 崇祯果断批复:下狱究治!一点儿没给魏公公留面子。 魏忠贤越想越不对,连忙请求将各地准备用来建造生祠的钱粮,解送到辽东充军饷。崇祯同意了。 这时候,也有那习惯思维扭不过来的,在做逆向运动。就在第二天,江西巡抚杨邦宪等上疏,盛赞魏公公大德,请求建“隆德祠”。——估计这都是消息闭塞惹的祸。 越是边远的地方,官场可笑的事就越多。 魏忠贤心里直叫苦: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来添乱!他赶紧找人代笔,以自己名义写了一道《久抱建祠之愧疏》,当天就递上去了,“乞止建祠”。 崇祯跟他玩太极推手,批了几个字:“以后各处生祠,欲举未行者,概行停止。”(《玉镜新谭》)言外之意,已经在建的,就接着干吧。似乎并没有怪罪。 而且过了两天,又给魏良卿、魏鹏翼发了铁券。这“铁券”,俗称“免死牌”,赵匡胤夺了柴家天下,就给过柴家这玩意儿,上面刻有姓名、官爵、功勋、特权(如免死)等等。 这是猫在玩老鼠! 魏忠贤真的有点儿晕了。 十月初,崇祯又封赏了内外廷一批官员,里面还特别照顾了一下司礼监太监徐应元。一朝天子一朝臣,把近身的太监提拔起来做内廷主管,是新天子的惯例。崇祯这时候也在注意培植私人。 在这个月,他还完成了一件大事——去内教场阅操。看了武阉的表演以后,他显然很满意,叫大家都到兵部去领赏。等这些特殊兵种一出宫,就有上谕到了兵部,令诸武阉“散归私宅,不得复入”。一纸文字,就把一支具有最大威胁性的武力给解散了。 肘腋之患,消于俄顷!这个少年天子真是太厉害了。从这一刻起,他与魏忠贤的力量对比就已发生了质的变化。 魏忠贤,永远失去了操控局面的可能,只有等待挨宰的份儿了。 靠拍马、讨好上司爬至高位的人们,在形势逆转时,要想下非常的决心,很不容易,他们往往选择的是妥协。 但是在表面上,这件事混在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优容”“恩赏”“慰留”之中,人们不大容易看出葫芦里的药。以为不过就是罢内操嘛,理所应当的。 阉党度过了最初的惊恐,又渐渐复苏了。尤其是崔呈秀,起初见忠贤居摄之事不成,便惧祸不敢来亲近,这些时候见魏忠贤又有些重振的光景,便又靠了近来。 他以为,崇祯上台也不过如此,也就是个不玩木匠活的天启罢了。魏公公倒不了!于是在兵部和都察院,他都放手招权纳贿,公然悬价,总兵、副将多少,参将、游击多少,用大天平称银子,要官的你们就来吧! 崔呈秀有个儿子崔铎,读过几年书,侥幸进了学,在顺天乡试揭晓时,中了第二名,满城哄动。落第的举子们不服,就议论这里面的猫腻。有的要上疏揭发,也有人要用揭帖广而告之。 崔呈秀只装做不知,听任那些来趋奉祝贺的官员牵羊担酒、簪花送礼。来拍马屁的除了按常例送旗匾之外,还有送锦帐对联的,一时间满堂光彩。崔呈秀窃喜“后天启时代”的日子也是好日子,便大开筵宴,接待亲友。 这边崔家正在炫耀,那边南京又来了消息:周应秋的儿子也中了!真个是:秋后也有小阳春啊。 可是且慢,另一面的潜流也在运动。阉党中不都是这种鼠目寸光的人。前面的杨所修上疏弹劾崔呈秀等,就不是一个孤立事件。他的这个上疏,是与吏科给事中陈尔翼、太仆寺卿李蕃等人商议过的。他们这一伙,对形势有一个明晰的分析:魏公公下台,只在迟早间。大家都得官不易,不能就这么跟着倒了,何况弄不好还有身家性命之忧。此时要是不主动,将来悔之晚矣! 他们认为,崔呈秀、周应秋贪赃枉法搞得实在不像话,不如把这两人攻倒,让这两人来承担天启时代的所有罪恶。然后,让左都御史孙杰接替周应秋为吏部尚书,再把杨所修调到北京来,大家一起努力,把将来的局面维持住。 这个想法,也不是没道理。东林的一批人是早已钦定为“邪党”的了,翻身无望;魏忠贤的势力眼看就要遭清算,那么朝中总要有人做官啊。将来能留下的,恐怕就是最先与魏忠贤决裂的人。 但是这几个人的事机不密,这次密谋被崔呈秀侦知。 崔呈秀知道李蕃、孙杰也搅在里边,大怒。 李蕃是何人?“十孩儿”之一!他最早是御史,和同僚李鲁生一道投了阉党,都是魏忠贤的刀笔匠。这两人极能拍马,他们先是谄附魏广微,魏广微下台后,又巴结冯铨。后来冯铨又被崔呈秀搞倒,他们又靠上了崔呈秀,而且直接当上了魏忠贤“义儿”。时人送了他们一个外号,叫做“四姓家奴”。 那个孙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人也曾把他列为魏忠贤手下“五虎”之一,在驱逐东林党人周嘉谟的过程中出过大力。 崔呈秀在阉党中的地位,在他们这一伙之上,到此时也还能拿得住他们。他把李蕃叫来,臭骂了一顿;又找到孙杰破口大骂,威胁要查孙杰的经济问题。 孙杰自己不干净,连忙告饶。崔呈秀就开出了一个条件,让陈尔蕃上疏反击杨所修。孙杰没有退路,只好答应了。 第二天,陈尔蕃果然有一道很不合时宜的奏疏上来,说杨所修上疏是“播弄多端”,原因在于东林党的“葛藤不断”。他请求崇祯,派东厂、锦衣卫及五城兵马司在京始缉拿东林余孽。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崇祯的答复也很巧妙。他说:群臣的品流,先帝已经分辨清楚了,倘有奸人搅乱新政,当然要缉拿。但是不许揣摩风影,致生枝蔓。 这话说的两头都贴,只有细加品味,才品得出,后面的一句才是真的:不许再提东林的事! 李蕃、孙杰这一伙是被压住了,但阉党其他人的“自救行动”仍在进行。十月十四日,云南道御史杨维垣再劾崔呈秀。 杨维垣是个反复小人,不过他此刻跳出来,还有一个背景。这是跟他表叔徐大化精心策划好的一个行动。 徐大化是谁?魏忠贤的得力帮手之一! 这真是让人慨叹。没有原则而仅以利益结党的小人,压力一来,不等别人打击,自己先就窝里反起来。他们焉得不败? 徐大化就是那个代魏忠贤拟旨反驳杨涟,写得连叶向高都感到惊讶的人。这人诡计多端,魏忠贤诬陷六君子接受熊廷弼贿赂,就是他出的主意。 阉党也知道这人卑鄙贪婪,靠不大住,但为了反对东林党,就管不了那么许多了。徐大化后来依附魏忠贤,爬到了工部尚书的位置,在监督皇极殿工程时,放手收受贿赂,又挪用惜薪司的库银,被人告了一状。魏忠贤也烦徐大化这副贪得无厌的样子,就让他回家闲住。 他在家冷眼旁观,认为魏忠贤已经摇摇欲坠了,就与表侄杨维垣商量,要杨维垣出面弹劾崔呈秀,以谋将来脱身。 杨维垣的奏疏,很有策略,对崔呈秀“贪钱坏法”等问题的攻击不遗余力,说是甚至已到了“指缺议价,悬秤卖官”的程度。但是对魏忠贤却不吝赞美之词,只轻描淡写地说魏忠贤“独是误听呈秀一节,是其所短”(《崇祯长编》)。 这个文章做得玄,几百年后的学者还在揣摩它的意思。有人认为,崔是当时魏最信任的人,攻崔就是变相的攻魏,其他赞美的话都是虚套。 也有说杨维垣此举是“丢卒保车”,想让崔呈秀来承担天启时代的一切罪恶,从而保住魏忠贤,不使全线崩溃。 我倒是认为,阉党几乎没有这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大战略眼光。在这个时候,基本上采取的都是“谁跑得了,谁就跑”的原则,这是人格决定,无关乎智慧不智慧。 杨维垣的奏疏一上,崔呈秀必须要有个态度,他连忙上疏辩解,同时请求回乡去守孝。 崇祯看了杨维垣的奏疏,仍是以静制动,只说是要“和辑安静”,要懂得“宁一之道”,不要生事,尤其不要轻议厂臣,当然说了也就说了,“姑不深责”。至于崔呈秀,就不要回老家了。崇祯还不想动他。 杨维垣不肯罢休,四天后又上一疏,还是弹劾崔呈秀贪婪专权,而且还提到他“通内”。通内,就是交结宦官,所指是什么,不言而喻。由此可见,杨维垣根本就不可能是“丢卒保车”。 而且,在论述崔呈秀与魏忠贤的关系上,这道疏简直是皮里阳秋。一方面在说,“厂臣尚知为国为民,而呈秀唯知招权纳贿”;另一方面却暗示,外人都说“呈秀于厂臣为功首(是厂臣的头号走卒),于名教为罪魁(是知识分子中的败类)”。 奏疏开列的罪状,件件属实,崇祯心里有所动。不过只要处分崔呈秀,就等于倒魏运动开始。事关重大,他还要考虑一下。于是崇祯下诏说“诸臣进退,朕自有独断”;对崔呈秀的处理,只是批了“令静听处分”。 这一巴掌如果拍下去,能否有泰山压顶之势? 崇祯考虑了整整两天。 难为了这位少年天子,登大宝之后,身边并无一个老谋深算者为他指点,全凭着天赋与多年隐忍练就的心计,在与举朝的魏党较量。 他素所倚重的近侍太监徐应元,本该起到万历之冯保、泰昌之王安的作用,此时却成了魏忠贤的内线,不从中捣乱就已不错了,靠他出主意是根本指望不上。 老丈人周奎,从利益上当然是要维护崇祯的。但此人只是个极其庸驽的中级官员,从他后来在崇祯末年的作为看,也是个毫无大胸怀的人。 在崇祯十七年(1644)的三月十日,宣府已被李自成军攻陷,北京到了最后关头。崇祯派太监徐高到周奎家劝捐助饷。周奎那时已封了嘉定伯,崇祯之意是让他给群臣带个头。还答应他晋爵为侯,以作为要钱的条件。 这个老国丈却死也不肯掏钱——“坚谢无有”。徐高悲愤难抑,质问道:“老皇亲如此鄙吝,大势去矣,广蓄多产何益?”(《甲申传信录》) 这真是皇亲不急太监急。徐高愤泣曰:“后父如此,国事去矣”。周奎见推托不过,只得勉强认捐献一万两。崇祯坚持要他拿出两万,周奎实在舍不得,就写了密信请女儿周皇后从中周旋。周皇后倒还识大体,自己偷偷给父亲垫了五千两,还劝父亲要尽力捐足数目。 据说,周奎拿到女儿的这五千两之后,当即就扣下了二千两归自己,到最后也没交足捐款数目。他都这个样子,群臣还怎么可能踊跃捐款? 在此7天之后,李自成大军围住北京,“四面如黄云蔽野”(《明季北略》)。 连军饷都发不出的军队,不知道为谁保家卫国。城外的京营“三大营”一哄而散,城上的老弱残兵吃饭都没人管。 又过了两天,北京陷落。李自成入城后,拷问前朝百官,追比钱银。周奎也被抄掠,从他家中竟抄出现银五十二万两,此外还有奇珍异宝、绫罗绸缎价值数十万两,都给闯王充了军饷。 周国丈,何其蠢!贪官之短视,其见识连儿童都不如。只知贪渎之乐无穷,国家要是垮了,你那豪宅宝马还留得住几日? 无怪乎明人文秉在《烈皇小识》里说:“负君辱国,贻恨千古者,周奎也。”这个评价并不为过。 这样一个不成器的老丈人,怎么可能给崇祯出什么高明的主意? 那么,17岁的少年,何来如此老成? 今人不可以今之眼光,来衡量古人的智力。古代无论士人俗人,子弟谋身立世都比较早。不似今日,30多岁还可充老少年,开口闭口还是“我们男孩子”云云。 两天后,崇祯考虑成熟,觉得倒魏的潜氛围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可以出手一击。此刻,朝中虽无人可以借重,但可以靠阉党自相残杀来解决问题,总有人会见风使舵。同时,也可以期待低级别官员来担任主攻,他们毕竟不是阉党一伙,忍了这么久,肯定要爆发! 于是,向阉党发起总攻的第一个信号发出了。十月二十日,有诏下:免崔呈秀各职,令其“回籍守制”,老老实实披麻戴孝去吧。 崔呈秀这下子知道:完了!这个时候,他多一句话也不敢说,连忙收拾家财,回了老家蓟州。 据说他见形势紧张,连金银财宝都来不及全拿走,留给家人看管,自己带着夫人和侍妾匆匆上路。在路上,又被一群前来索回贿金的官员拦住纠缠,威风扫地。 这相当于明末政坛的“王恭厂大爆炸”,阉党的巍巍大厦,开始倾斜了。 朝野士民,凡是憎恨魏忠贤的人,无不雀跃鼓舞! 数年恶政,一朝动摇;奸人落魄,万民狂欢。有此一刻,那是不虚此生啊! 崇祯的态度,极大地鼓励了决心倒魏的一批人。昔日令人望而生畏的大人物,如今已无还手之力,人们怎能不跃跃欲试? 愤怒者和投机家们混杂在一起,开始了集团冲锋。 十月二十二日,工部主事陆澄源首劾魏忠贤。他上疏言“四事”,即:正士习(端正干部作风),纠官邪,安民生,足国用。其中“正士习”才是制敌死命的匕首。 他说,近来官员作风很成问题,“惟以歌功颂德为事”。比方,厂臣魏忠贤服侍先帝,论功行赏自有常规,但“何至宠逾开国,爵列三等,蟒玉遍宗亲,京堂滥乳臭?”先帝也是,没个圣君的样子,“诏旨批答必归功厂臣,而厂臣居之不疑”。最后闹到外廷奏疏不敢明书魏忠贤姓名,生祠遍于海内,奔走狂于域中,把个狗屁不如的厂臣抬到了周公、孔子的高度! 对崔呈秀,他也没放过,说崔“贪淫奸恶,罄竹难书”,御史们参他什么“夺情”,不过都是细微末节!就说夺情吧,先帝在时,只说是因为三大殿工程未完。现在工程已完,他仍窃居兵部,意欲何为?——莫不是要搞兵变? 崇祯对此的答复很有意思:“陆澄源新进小臣,何出位多言,且言之不当。本该重处,姑不究。” 是啊,仅仅一个小臣发言,他怎么能马上就批准倒魏?崇祯要等更大的舆论浪潮到来。不过,既然说了,也就“姑不究”。什么叫“姑不究”?就是言者无罪,你们就大胆来吧! 春水融冰,势不可当,大潮果然呼啸而至!第二天,就有直隶巡按贾继春上疏,继续弹劾崔呈秀“不忠不孝”,话说得十分刻毒,大骂崔呈秀“说事卖官,娶娼宣淫;但知有官,不知有母;三纲废弛,人禽不辨。”(《明季北略》)——就差明着骂他是条狗了! 这个贾继春,是早年的浙党中坚,跟东林党是死对头。在红丸案、移宫案中给杨涟捣了不少乱,当年“李选侍上吊、皇八妹投井”的谣言就是他大肆散布的。后来他投了阉党,也是一知名的骨干,在崇祯钦定“逆案”的时候,这家伙与魏广微、顾秉谦、崔呈秀、刘志选、霍维华、田尔耕、许显纯等人,都属半斤八两的货色。 就连这样的人也跳出来反戈,阉党,危矣! 与此同时,兵科给事中许可征也上疏倒崔。崇祯见火候到了,大笔一挥:“下吏部勘处!”什么叫“勘处”?查问题,听候处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免职了,查出问题就要交法司论罪。崔呈秀,是彻底倒了! 在这样有节制的操控下,崇祯所期盼的舆论指向,自然会呼之欲出。二十四日,就有人开始揪后台了。兵部武选司主事钱元悫上疏,以崔呈秀事为切入点,直指祸首魏忠贤。 这已经不是旁敲侧击了,而是堂堂正正的一篇讨魏檄文。他说,“呈秀之敢于贪横无忌,皆缘藉厂臣忠贤,今呈秀虽去,而忠贤犹存,威权所在,群小蚁附,积重之势渐成难返,称功颂德布满天下。臣窃以为根株未尽也!” 他直指魏忠贤“出身细微,目不识丁”,其危害却不下于赵高、王莽、董卓之流。他骂得狠,文章也做得花团锦簇:称功诵德,遍满天下,几如王莽之乱行符命;列爵之等,畀于乳臭,几如梁冀之一门五侯。遍列私人,分置要津,几如王衍之狡兔三窟;舆珍辇玉,藏积肃宁,几如董卓之郿坞自固。动辄传旨,钳封百僚,几如赵高之指鹿为马;诛锄士类,伤残元气,几如节甫之钩党连重。阴养死士,陈兵自卫,几如桓温之复壁置人;广开告诉,道路侧目,几如则天之罗织忠良。他说,皇上要是念魏忠贤侍奉先帝有微劳,不妨饶他不死,勒令放归私宅,解散他的死士,没收他的私蓄,如此,内廷无祸起萧墙之忧,外廷无尾大不掉之虑。至于魏良卿辈,速令解下绶带,夺其官爵,让他们以农夫身份而没世。这也能彰显皇上浩荡之恩,于魏忠贤亦为自全之策。对其他爪牙,也应暴露其罪,或杀或流放,可致“奸党肃清,九流澄彻”! 钱主事还埋怨崇祯手太软,是不是拘于先帝的托付,怕“割股伤肌”,才这么慢腾腾的? 此疏一出,阉党上下才感到大祸临头:这不是倒掉一个崔呈秀就能完事的! 崇祯知道这是激将法,不过还是没动。他有他的日程表,只批了:“朕自有独断,业已有旨了,如何又来多言?姑不究。” 按道理说,“姑不究”只是一个结果。因为什么“姑不究”?是念钱主事动机是好的,还是念钱主事经验不足?这些前提全没有,就直截了当“姑不究”,这分明是在玩政治把戏。 这时,魏忠贤已如坐针毡。如何应对?他一时还想不好。他的爪牙,也都慌了手脚,纷纷请求免职,崇祯一一照准,走一个算一个。有那不自觉的,崇祯亲自点名免职,计有太监杨朝、李实、李希哲、冯玉等一干人,把魏在内廷的羽翼先剪除一部分再说。 经过这一天的震荡,形势已非常明朗。天启年间,要是有敢这么骂魏忠贤的,不立刻杖死就算至福,而今痛骂魏忠贤为赵高者,不过是个“姑不究”,真是恍如梦寐啊!铲除大奸巨蠹,就在此时!千载流芳之功,就在今朝!不上,还等着干嘛? 二十五日,又有刑部员外郎史躬盛上疏,论魏忠贤罪状。他写的奏疏,里面有一番话,简直是一段好骈文:“举天下之廉耻澌灭尽,举天下之元气剥削尽,举天下之官方紊乱尽,举天下之生灵鱼肉尽,举天下之物力消耗尽。”这一天,御史吴尚默也有上疏。 小官们不是既得利益者,也不图什么私利,所以攻起魏忠贤来毫无顾忌。崇祯仍是在静观事态,未做答复。 这给了魏忠贤一个错觉,以为天启临死前的话,至今还有效力,崇祯不会拿他开刀。先帝尸骨未寒,当今皇上总还要给哥哥留点儿面子吧。 魏忠贤如今还想以退为进,他没有别的办法,又拿出了从前的那一招——当面哭诉,说一说委屈吧。老头子流眼泪,年轻皇帝也许会起怜悯心。 崇祯还是没态度(你又没伺候我长大)。 十月二十六日,一直静观的崇祯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这一天,一个纯知识分子、海盐县贡生钱嘉征,呈上了一本奏疏。标题挺长,叫做《奏为请清宫府之禁,以肃中兴之治、以培三百年士气事》,共列出魏忠贤十大罪状,包括并帝、蔑后、弄兵、无君、克剥、无圣、滥爵、滥冒武功、建生祠、通关节等十项。 阉党猖獗已久,民间怨气也压抑已久。这位钱贡生好不容易盼到了能讲话的一天,直抒胸臆,言为心声,一篇好文章一挥而就。 这文章就是今日来看,也觉得酣畅淋漓。他说:高皇帝垂训,宦官不许干预朝政,魏忠贤却一手遮天,杖刑立威,荼毒廷臣,连累士林。凡钱谷衙门、远近重地、漕运咽喉,都安置心腹,意欲何为?先师孔子为万世名教之主,魏忠贤何人,敢在太学之侧建祠?古制非军功不能封爵,魏忠贤竭天下之物力,建成三大殿,居然因此而袭上公,不知节省。宁远稍胜,袁崇焕马未下鞍,魏忠贤就冒封伯侯,设若辽阳、广宁复归版图,又将何以封之?各郡县请建生祠不下百余座,一祠之费,不下五万金,敲骨吸髓,无非国家之膏血!种种叛逆,罄竹难书,万剐不尽! 这是继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之后,第一次有人如此系统地指摘微忠贤的罪状。字字含怒,犹如当众鞭笞元凶、直唾丑类。真是三伏天饮冰,大快人心! 钱嘉征,字孚于,于天启元年(1621)参加顺天乡试,以国子监生中副榜。他一个贡生,原是没有资格给皇帝写奏章的,所以他将奏章送到通政司请求代呈时,通政司使吕图南怕惹出麻烦,便以奏章的格式称谓有误为由,要求重新誊写,实际上是想阻挠封进。 钱贡生是初生之犊,穷光蛋不怕你乘宝马的,索性把吕图南也捎上,说他是“党奸阻抑”。吕图南不服,上疏争辩,事情就这样闹到了崇祯这里。崇祯发了话:把钱贡生的奏疏呈上来瞧一瞧吧。 钱嘉征本来是因参加这年秋试而滞留在北京的,写好了这道奏疏后,有人劝他还是不要冒险。他慨然对曰:“虎狼食人,徒手亦当搏之!举朝不言,而草莽言之,以为忠义士之倡,虽死何憾?”(朱彝尊《静志居诗话》) 朱彝尊为他叹道:“自汉、东京(北宋)、宋南渡诸太学生后,久无此风节矣。” 好个“徒手亦当搏之”!这才是侠之大者,羞杀侏儒! 好文章,坏文章,只要是极致的文章,都能掀起滔天巨浪。钱嘉征的奏疏,就是一篇极致的文章。他因此而一鸣惊人,后人也将其文目为豪杰之作。 当日,崇祯看了这小人物的奏疏,情有所动,忍不住拍案叫绝!这贡生,了得! 在此之前,崇祯大概心里已经有数:魏忠贤是败定了。但是什么时候发动倒魏,他还看不好,朝中毕竟有盘根错节,阉党一众尚未伤筋动骨。但是看了钱贡生这疏,少年人按捺不住了,他当即召来魏忠贤,命近侍将奏疏念给魏忠贤听。 后世史家一般都认为,这是他看准时机出手了。还有的认为,念奏疏给魏忠贤听,是处心积虑先从精神上击垮这个对手。 据说,魏忠贤跪在地上,听得“震恐丧魂”(《明季北略》)。听完爬起来就告退,马上去找徐应元讨主意。可怜一世枭雄,如今只有这一个可以庇护他的哥们儿了。 徐应元的意见是:诸小臣来势汹汹,不妨先辞去东厂提督职,以避其锋。因为这个职务干的是整人的买卖,太招人恨。 魏忠贤想了整整一晚。他所想的,大概非常复杂。一是怨新君冷酷。我一个前朝老仆,苦心维护了权力过渡,在新朝又并无错谬,竟然就这么被视如敝屐。二是叹时不利兮。假使再挺下去,反对声浪在皇帝纵容之下只能越来越高,等于自取其辱。三是恨自己胆量太小。当初若放手一搏,胜算亦有八九分不差,无奈被庸碌之辈拖住了腿。 再三权衡之下,他觉得只有全退,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于是第二天,他就上疏“引疾辞爵”。这是明代官僚受到弹劾时的一般反应,东林党当初就是这样被阉党一个一个逐走的。 如是皇帝深信之人这样做,那肯定要有一番真诚的挽留。但若是皇帝猜忌的人这样做,那就正中了皇帝的下怀。 崇祯当然乐得省事,一见辞呈就准了:“准其私家调理。”让回家去养病,是官面的说法,而在实际上,是叫魏忠贤交出司礼监和东厂大印,到白虎殿去为先帝守灵。这是不大不小的一个处分。 这个结局,让魏忠贤悲不自胜。挽留没有,安慰的话也没有,连个正面的结论都没有,显然就是一脚踹开! 对此,他一是赌气,二是斗志全无,几天后索性上疏辞去公、侯、伯三爵,上缴封诰、铁券和田宅。 崇祯不管那么多,照单全收,让吏部等衙门去好好查收登记。同时又下诏,降了魏良卿等魏氏侄、孙辈的官职。 到此,显赫一时的魏公公成了“白人”一个了。权力冰山之消融,就在君王的喜怒之间!当初乘风直上时,哪想得到今日坠落之快!他也许有点儿明白了:昔日予取予夺、盘踞高位,跟他自己的功德实在是并没多大关系! 魏公公这只凤凰落了架,有人可就要狠命地叨他的羽毛了。言官们这次是揭发的主力,户科给事中段国璋、礼科给事中吴弘业、户部主事刘鼎卿、御史安伸、龚萃肃等均有疏上,对准阉党骨干周应秋、崔呈秀、田尔耕、许显纯、倪文焕、阮大铖、刘志选、潘汝祯等一通狂扫! 这些弹劾奏疏,件件都指向罪魁魏忠贤! 崇祯一件件看过,顿觉触目惊心。大概以前他只是对魏忠贤的跋扈有所愤恨,没想到魏忠贤在这么多领域都有“滔天罪行”。 他略做调查(调查对象也许是近侍,也许是岳丈家),受访者都异口同声说弹劾是实,并无水份。 其中,逼死贵人、动摇中宫一节,大小太监都可以作证。此外,削夺大臣、狱毙忠良,窃取兵权、把持要津、搜刮富户、追赃归己等种种,其暴虐程度,都远远超过了崇祯原先的耳闻。尤其是趁天启病重时,仍假传圣旨荫封客氏、提拔亲信等,更是蔑视皇权到了极点,让崇祯无法容忍。 少年天子终于发怒了! 内外大臣专权,历来都有,但不能严重侵害皇权。宋代以后,皇权制度渐趋完善,大臣或者宦官能架空皇帝的现象比较罕见。如果有,对之打击或清算的程度也非常厉害。崇祯与魏忠贤之间的较量,实质就是皇权与内臣擅权的争斗。 这是国家之根本,岂容含糊,所以崇祯出手非常果断。 魏忠贤离职三天后,十一月初一日,崇祯下诏:“崔呈秀着九卿会勘,魏忠贤押发凤阳看守皇陵”。凤阳是朱元璋的“龙兴”之地,凤阳皇陵埋的是朱老皇帝的父母。让魏忠贤去皇陵,是担任“司香”。这是宦官阶层里最末等的活儿,等于就是打扫卫生的。 崇祯还传谕内阁,表示“逆恶魏忠贤滔天罪状,俱已洞悉”,这次除恶务尽,孤家绝饶不了他! 这道谕旨写得怒气冲天,我不妨照录,大家只要明白个大概,也就知道崇祯发了多大的火了。 谕曰:今赖祖宗在天之灵,海内苍赤有幸,天厌巨恶,神夺其魄,二犯(指客、魏)罪状次第毕露。朕又思忠贤等不止窥攘名器,紊乱刑章,将我祖宗蓄积贮库、传国奇珍、异宝金银等物朋比侵盗,几至一空。何物神奸,大胆乃尔!本当寸磔,念梓宫在殡(先帝未葬),姑置凤阳。即将二犯家产,着锦衣卫同五城及缉事衙门亲诣住所,一应家赀赃物,尽数籍没入官。其原籍违式服舍等项,有司清查确奏。如有隐匿蒙蔽等情,许据实纠参,一并连坐,亦不得株连无辜。其冒滥弟侄亲属,俱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呜呼!大奸脱距,国典用彰,苟丽于辟,情罪允孚。特谕。 (见《崇祯长编》《国榷》)这就意味着,魏忠贤可不是一般的犯了错误,这是要拿他当秦桧批判了! 魏忠贤的那位哥们儿、大太监徐应元急了!也许是念旧,也许是兔死狐悲,也许是受人之托、于心不安,忽然站出来为魏忠贤讲情:皇爷,能否宽缓则个? 崇祯是个冰雪聪明的人,一听就知道这俩没卵的早就有勾结。三问两问,又问出魏忠贤辞职,原来是徐应元出的高招儿,更是气恼,破口大骂:“奴才们与奸臣相通,笞一百棍,发南京去!”(《明季北略》)也有另外的说法,是说把徐应元发到显陵当差去了,后来又改调去了凤阳。显陵是嘉靖皇帝老爸的陵墓,在今湖北钟祥市。) 这人的结局不知怎么样?这一去,如果是活过了甲申年,那还真是不错。否则,后来陪着崇祯上煤山的,有可能就是他了。 至此,距离崇祯即位不过才一个多月,一棵虬结老树,就被他连根拔起。 自古英雄出少年。崇祯这一辈子,也就英雄了这一回。《明史》赞美他“承神熹之后,慨然有为;即位之初,沈机独断,刈除奸逆”,这些都说得不错! 不过崇祯也并非了不得的神人。扫荡魏忠贤的大胜,他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尤其“人和”一项不可低估。他一个人与一个集团对垒,若不是阉党“恐外有义兵”,一百个崇祯也会被魏忠贤拿下。 崇祯不动刀兵就平了大患,是他的至福,但也给他留下祸根。从此他在处理政务时,老是认为自己可以独断,且无往而不胜。当积重难返的内外问题摆在他面前时,他的“天纵英明”往往就不灵了。 魏忠贤作恶多端,树敌满天下,只要保护伞一失去,自然有人会拼了命来攻。崇祯其实是坐收了渔利,唯一可获高评价的,是他对事态节奏的把握极有分寸。魏忠贤实在不熟悉这引而不发的套路,所以应对失当,步步溃败。 35小窗外忽然飘来一支催命曲 事态发展至此,已无任何悬念。一个“大人物”的终局,就在眼前了。 崇祯之所以要把魏忠贤赶出京城,估计是从诸臣的奏疏中体悟到,魏是一个能量很大的政治高手,如果不把他与阉党其余的人分隔开,阉党势力是不好清理的,而且说不定迟早还会生事。 以崇祯对魏忠贤下的结论来看,要剐十次也是够的了,之所以还是以罪臣待之,放了老魏一条生路,是因为目前还在先帝丧期,开杀戒不太合时宜。对这种除了专权别无所能的大珰,只要政治上判了死刑,也就够了。 事情若就此了结,那么老魏的结局也还不算太凄惨。害死了那么多忠良与无辜,总还保住了一条命。政治上的失势固然很窝心,但史上有几个权臣是能善始善终的? 可是事情又有了变化。 首先是攻魏的诸臣不能就此罢休。既然得罪了魏忠贤,就一定不能让他有一点儿复起的可能性。皇权之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万一崇祯爷将来也活不长,或者万一崇祯爷将来又赏识了哪个阉党,事情在一夜之间翻过来,也不是不可能。 因此在“擒贼先擒王”的规则之外,其实还有一条“搞人要搞死”的潜规则。 就在魏忠贤下台之后的几日,攻魏的奏疏无日无之,目的也就是要把他搞死。 此外,魏忠贤自己也有很大问题。他自天启元年当了内廷的“领导干部”之后,就一直扶摇直上,没受过大的挫折,缺乏必要的宦海历练,心理承受能力较差。从被劾开始,对世态炎凉的反应就有些过激。 当权之时,众喽啰今日通关节,明日报缉捕;今日送本来看,明日来领票拟;今有人送礼,明日有人拜见,何等热闹!而今一有风吹草动,登时车马冷落。连亲信刘若愚、李永贞,还有几个掌家,无事也来得少了。干儿子们更是绝情,一个也不来了。 只有一个周应秋,跑来捧着魏公公的脚,大哭:“儿子如何过?”(《启祯两朝剥复录》)忠心倒是忠心,也不过徒惹人笑话。 魏忠贤除了对崇祯怨恨之外,对众人的这种势利心态也很激愤,交出魏家所有的封爵、铁券等等,就是他的过激反应之一。 这方面,他就远不如崔呈秀“皮实”了。崔呈秀对宦海风波看得多了,走就走,决不张扬。一下台,崔呈秀就知京城不可久留,多留一天,众人的弹劾就会升级一个高度。所以他连家财都来不及收拾完毕,把部分财宝埋于宅子地下,托付给几个家人照看,自己带着老婆和爱妾立刻开溜。行前,连魏公公也不去拜别了,一切低调从事。 离京那天,崔家的车马才出宅未远,就见乌鸦似的一群人拥上来,围住轿车。崔呈秀还以为是各衙门派来送行的,哪知道都是来“倒赃”的。那些人扯住崔家的人嚷道:“事既不成,还我银子再去!”崔呈秀心理承受能力极强,只当听不见,催车马快走。 魏忠贤若有这等脸皮,那倒好了。跋扈了七年,看惯了别人的谄笑,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安置凤阳的诏旨一下来,他吃定崇祯再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了,心里反倒踏实,心想到了凤阳,也“不失为富家翁”。 于是他不顾崇祯有令要将他的家私全部籍没入官,命心腹把金银财宝四处转移,转移不了的,装了40余车,准备起运凤阳。 他这样想,也许有一定道理。前朝也有在政治上失势、但可安享天年的大太监。万历十年的冯保就是一例。 可是,人家冯保没杀过人啊! 还有,人家冯保是万历皇帝小时候的“大伴”(男保姆),你是吗? 魏公公忽略了这些,他只管做他的富贵梦。 那些带不走的家私,都散给门下众宦官。又送了些给候家(客氏儿子家)做纪念。 临行前一晚,魏忠贤与李永贞、刘若愚等人说了半夜。说着说着,他想起先帝,不禁恸哭,众人也哭个不止。 第二天离京,场面冷冷清清,只有李永贞、刘若愚二人相送。魏忠贤向阙叩头谢恩,望见三殿巍峨,不由叹道:“咱也不知结了多少怨,方得成功,好不忍离!”说罢,洒泪而去。 陪他前往凤阳的,是他的亲信李朝钦,还有家丁六十儿。这个李朝钦,是魏忠贤的贴身太监,据说实际上就是男宠,是真正的“死忠”一个。史料上也有另一种说法,说是李朝钦并未随行,而是后来受李永贞派遣,去给魏忠贤飞马报信的。我在这里采取前一说。 走得虽然凄凉,但前“九千岁”出京,瘦死的骆驼怎么也要比马大!魏忠贤以平时蓄养的私人保镖“八百壮士”做护卫,刀枪耀日,乘马千匹,浩浩荡荡押着40车财富出发了。一个下台干部,能有这么大阵势,也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所以在此,我比较相信另外一种说法,那就是仅有壮士数十人,马数十匹。就这也够威风的了。 李永贞历来狡黠多谋,他担心魏公公这么招摇,又会惹出什么事来,就劝魏忠贤谨慎些为好。魏忠贤不听,说:“皇上倘要杀我,就等不到今日了!” 这支奇怪的队伍,在押送太监刘应选、郑康升的监督下,出都门南下。出城后,魏忠贤看见顺天府通判孙如冽建的生祠,已被民众拆得只剩败壁残垣,又觉好生伤感。 刘若愚、李永贞等送了30里,长亭上,三人执手大哭而别。 初冬日,头上连南飞雁都没有了,满野是萋萋荒草。想想来京的那时候,是万历十七年(1589),那是什么年月? 那时还是21岁出头的小伙子,转眼间,“今日临歧鬓发凋”。 富贵一场。梦一场。人生真是不堪磨啊! 魏忠贤之所以要这样大摇大摆地出京,也是有赌气的成分在内。一是给世人看看,我魏某架子还没倒掉。有先帝的遗言在,我到底还是个人物。二是给崇祯看看,你尽可以随着性子来,但我毕竟是先朝老臣,大不了白帽子一顶去养老。你还能怎么着?有本事把你哥哥全盘否定,再来整治我。 他这一摆谱,当然有看不下去的。通政司使杨绍云马上奏报,说魏忠贤身边“啸聚者多枭雄敢战之辈,忠贤辇金而结之,安知无揭竿响应者乎?东南半壁,恐非宁宇矣!” 这已经是在夸大其词了,还嫌不够耸人听闻,又说“况凝秀(崔呈秀之弟)已建旗鼓于浙水之上,同心合谋,与皇家作难,再以心腹爪牙为之内应,未雨之防,不可不早誁也。臣闻其在途拥兵千余人,皆久蓄亡命,弓上弦,刀出鞘,声势鸱张,如叛逆然。与其降发凤阳,待其叛也,而后擒之,劳师动众,不若早肆市为便也。”(《玉镜新谭》) “建旗鼓”,就是拉队伍造反。崔凝秀当时在浙江任总兵,有点儿兵权不假,但如今怕也是提心吊胆在过日子,怎么可能扯旗起事?这道奏疏,将魏忠贤出京的排场无限放大,成了炫耀武力。这就是想激怒崇祯,下令宰掉老魏。 不管造反的事情有没有,这层意思是说出来了。崇祯这会儿当然不可能讲实事求是。有没有人跟随吧?有。有就是叛逆,就是向皇帝示威。 加之这几天奏疏特别多,都是敦促崇祯“除恶务尽”的。崇祯看罢,果然被激怒,于十一月初四给兵部发去一道谕旨:逆党魏忠贤窃国柄,奸盗内帑,诬谄忠直,草菅多命,狠如狼虎。本当肆市以雪众冤,姑以从轻发凤阳。岂巨恶不思自改,致将素蓄亡命之徒,身带凶戈恶械随护,势若叛然,朕心甚恶。着锦衣卫差的当官旗,前去扭解,交押赴彼处交割。其经过地,方着该抚按等官多拨营兵,沿途护送。所有跟随群奸,实时擒拿具奏,毋情容赂贿。若有疏虞,罪有所归。兵部不敢怠慢,马上派千户吴国安带人去追。 这就是缇骑。抓魏忠贤,他们就敢出京了。所谓“扭解”,就是绑起来押送到目的地,交给皇陵管理处。 这对魏忠贤,还只是个侮辱,没说要他的命。主要是想把他带的那一伙人给擒住,不能让他们成气候。 就在魏忠贤离京的这两天,李永贞、王朝用按照事先的约定,频频派人将京城情况飞报给途中的魏忠贤。 没有什么好消息。想都能想得到的,这回轮到阉党纷纷落叶如振槁了。周应秋、田尔耕、朱童蒙等被拿掉,徐应元被打发到显陵去了;各镇监军太监都已撤回;起复东林党的话头也被提起。 “怅望南云鸿雁断”!这个季节本来就不好,一次次的密报又如反复的锤击,让魏忠贤的心情十分抑郁。 魏忠贤一行出京后,一路经良乡、涿州、新城、雄县、任丘、河间、献县,于十一月初六日,到了阜城县地面。在距县城20里的新店,只见后面远远地来了四个人,都骑着马,像是番子手(东厂侦缉)的模样。 四位长髯公扬鞭直奔轿前。魏忠贤望见,不知有什么事,吃了一惊。只见其中一个跳下马来,向魏忠贤磕了个头,起来走到近前,附在耳边说了几句,又跳上马。四人便如飞而去。 四人走后,魏忠贤只是在轿中老泪交流。 原来,这是他在京中的死党派人送了信来,说皇上已向兵部下达了逮捕令。 李朝钦不知为何事,打马赶到轿前,见魏忠贤流泪,心知不妙,低声问道:“是何事?”魏忠贤道:“皇上着官校来,扭解到凤阳,还不许你们跟随哩!” 李朝钦一听,知道彻底完了,也泪如雨下。魏忠贤道:“且莫声张,依旧赶路。” 是日晚,来到阜城县城。这地方比较偏僻,店铺不多。魏忠贤一到,人马把客店几乎都给挤满了。魏忠贤在县城南关拣了一间较大的店住下,店主叫尤克俭。 饶是如此,这个店还是简陋得难以忍受。门窗透风,炉火不暖,一灯摇曳。 随从的厨子做了精美饭菜,魏忠贤也无心下咽。饭后,他叫李朝钦与其余诸人先睡了,明早好赶路。自己在灯下僵卧长叹,想事情。 他万料不到:不到两月间,赫赫权势就成了南柯一梦。昔日公卿的性命也是捏在咱手里,今日却连小儿也都可来唾一口,这天上地下的差别,怎么能忍? 错就错在小看了新皇帝的韬略,以为黄口小儿又能狠到哪里去。却不知,错过了一日,就丢了一世,如今再无反手的机会了。随身虽还有千余壮士可用,但即便是逞了匹夫之勇,反他一家伙,也是杯水车薪。看出京时的那景象,又怎能有人来呼应?还不是死路一条。 无论怎么说,都逃不过这一剐了。那缇骑诏狱、十八般刑具,昨日都是我以之对付东林党的,这滋味真要让我自己来尝,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死? 据说这晚上,旅舍外有一位从京师来的白书生,一直在唱一支小曲《挂枝儿》,声极凄凉: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寞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时,辗转愁,梦儿难就。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稠。如今芦为帷,土为炕,寒风入牖。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夜将中,鼓冬冬,更锣三下。梦才成,还惊觉,无限嗟呀。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城楼上,鼓四敲,星移斗转。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如今别龙楼,辞凰阁,凄凄孤馆。鸡声茅店月,月影草桥烟。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这分明就是催命曲啊!听得魏忠贤万念俱灰,长叹一声:“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明季北略》里记录了这首曲子,并说“时白某在外厢唱彻五更”。我们就姑且信之吧。 魏忠贤想了半夜,想好了,独自起身,解下腰带悬梁自尽了。李朝钦从梦中惊醒,见魏忠贤已经挂在那儿了,知道自己也是没活路,跟着便也挂上了。 天亮后,家丁六十儿见房里没有动静,开门一看,一双人在那里吊着,吓坏了,便嚷将起来。押送太监刘应选也被惊动,进来看见老魏死了,大惊。他怕皇帝怪罪下来,索性叫心腹搜了搜魏忠贤的身上和屋子里,把值钱的东西拿了些。然后大呼小叫,谎称魏忠贤跑了,乘马向南而去,从此便没了踪影。 另一个监押官郑康升闻讯到房内看时,见二人何曾逃走,不正双双吊在梁上么?连忙找来了地方乡保,申报本县。一面通报上级抚按,即刻差官检验。 差官会同知县来到南关客店内,恰好锦衣卫官校吴国安等也到了,就会同勘察了现场,认定死的是魏忠贤、李朝钦无误。又查得行李内玉带二条、金台盏十副、金茶杯十只、金酒器十件、宝石珠玉一箱等物,都开列了清单报都察院。随行的人役,交给锦衣卫官校并监押太监带回京覆命。又让地方上买棺收殓,候旨发落。 消息传出,当地人都来看热闹,一片杂乱。“八百壮士”和随从怕承担“从逆”的罪名,谁肯被带回京,便趁乱把40车行李大部瓜分,一哄而散。 家丁六十儿没跑,他在收殓时哭道:“老爷枉做了一场大梦,今日见阎王爷不知怎的发落?” 魏忠贤自缢的消息,到了十一月十九日,才由直隶巡抚上报到崇祯那里。崇祯批复“姑与掩埋”,指示将行李解到河间府然后奏明情况,并叫把押解官郑康升解来司礼监问讯。至于魏的家人六十儿、店主、骡夫,审过以后就可以放了。 魏忠贤死了! 这好消息来得太急,也来得太晚!百姓们一片欢呼,不少人从邻近几十里远跑来看奸贼下场。 民间的怨怒,压制只能是一时。一有突破口,就会奔涌而出, 时隔半年不到,民间就有大量描写魏忠贤乱政的戏剧、小说问世。先有《警世阴阳梦》,继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皇明中兴圣烈传》《新镌魏监磨忠记》等。有关史著也相继问世,如《玉镜新谭》《杨大洪先生忠烈实录》《周吏部纪事》等,风行一时。 魏忠贤的形象,自那时就基本上定格。380年来,无人能翻,也无法翻过来,尽管“余孽”们在后来也有蠢动,但往恶人身上贴金,要想成功,除非全天下的良心都灭绝干净,那是连秦始皇也做不到的! 树倒猢狲散,有些人死了,臭名千年万年为人唾骂。有的人还活着,不知命运是否能好一点点? 36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魏忠贤一死,阉党作为一股政治势力,就完全失去了能量。虽然他们人还在朝中,却个个都成惊弓之鸟,只能缩着头等挨宰了。 继清除了魏忠贤之后,崇祯下一步要干掉的,是另外两个首恶——崔呈秀、客氏。 十一月初九日,魏忠贤已吊起来了,但京师并不知道,对崔呈秀的总清算就开始了。户部员外郎王守履上疏,论其可杀之罪。崇祯批示:将崔呈秀“先行削了籍为民”,然后交三法司会勘。 将人拿到三法司去会勘,就是要定罪。昔日堂上高官,今日要成堂下罪囚了。 此时崔呈秀在老家蓟州,将搜刮来的古玩珍宝陈列于室,日日与妻妾饮酒作乐,正是活一天算一天的时候。听到要会勘的消息,知道这鬼门关是一定要进的了。到十一日,他在家中与宠妾萧灵犀纵情饮乐,喝完一杯,就砸掉一件珍异酒器。而后,带着无限不甘之心,也上了吊。那如花的小妾灵犀,则以利剑自刎而死。 丑类们在世时只恨忠良不早死,可是自己又活了有多长?他们只恨四海宝物不能尽归己有,可是能否有一颗珍珠带过奈何桥? 在猖獗之时,即便有人跟他们说这个,他们恐怕也没有时间来听。笙歌夜夜,哪一场能舍得拉下啊! 崔贼死不足惜,倒是可惜了“殉节”的这位萧氏。她生在宝坻,原是三河县的一位名妓,乳名叫宝娘,别号灵犀。萧灵犀姿容绝世,歌舞无双,虽生长在青楼,却不是倚门卖笑的浅薄之流。吟诗、画兰、弹琴、下棋,无所不通,也是个“秦淮八艳”似的绝世人物。 崔呈秀是个好色之徒,据说有美妾百人,娶了萧灵犀后,万千宠爱集于她一身,一刻不离左右。在崔呈秀悬于书房二梁之后,灵犀不愿再沦落烟花巷中,便以死报主,做了个“烈妇”。 蓟州知府委托兵备道的守备,前来勘验了现场。众官并不把崔呈秀之死当回事,却都叹息这位灵犀之死。 情况上报后,崇祯有旨曰:“逆党崔呈秀负国忘亲,通同擅权,虽死尚有余辜,着法司按律确拟,暴著其罪,以垂永戒。”(《明思宗烈皇帝实录》)崔呈秀的儿子崔铎、弟弟崔凝秀也都被遣戍。 剩下一个客氏,就好收拾了。这个蛇蝎妇人自九月被放出宫后,也是在无奈中苟活,日日纵酒销愁。十一月十七日,崇祯再无客气,叫太监王文政把客氏押到宫里的浣洗局,着实审了再说。 魏、崔自杀,逃脱了惩罚。留下一个客氏,就不容她那么轻松去见阎王了。估计是崇祯有令,只要审出一点儿问题,就往死里收拾。 客氏被上了刑,立刻招认:有宫女8人怀孕,都是她私自带进宫的随身奴婢,在宫外面肚子就大了,准备效仿吕不韦事,给天启皇帝准备几个假儿子。 此口供一出,她哪里还得活?立刻在洗衣房被太监们用竹板子活活打死了(“笞掠而死”)。 那一刻鬼哭狼嚎,也是够惨的。不过恐怕也是赵选侍、裕妃、冯贵人、胡贵妃和王安的冤魂一起来缠她,令她不得好死。 客氏那个盗宝的儿子侯兴国,也被逮入诏狱,尝到了酷刑是什么滋味。几天后,与魏良卿一块儿被砍了头。客氏的侄子客光先、客琎等遣戍边地。 阉党里,死的还有一个李永贞。他是一个非常狡猾的人,发觉风向不对,在崇祯即位四天后就上疏告病,想开溜。到九月,崇祯才批准。十月初,他把自家外宅的小院砌死,自己藏身在里面,昼夜读书打发时间。墙上留有小孔,递进饭菜。到了十月二十六日,他听说皇上批准魏忠贤辞职,以为没事了,便拆了墙出来。 他想赶紧去和徐应元联络,把事情化解一下,却不料徐应元在十一月初给发到显陵去了。李永贞这才有点儿慌,越慌越出错,他竟拿钱去打点王体乾、王文政、王永祚三个太监,每人五万两,让他们在崇祯面前多多为自己美言。 这三个人,这时候哪敢营私舞弊,掉头就把收的银子交给崇祯了。李永贞得知,吓破了胆,与外甥孙良济一起化妆逃跑了。其实,崇祯这时候还不想杀他,只下诏把他也发往显陵。可是圣旨到家后,家人也说不出人跑哪儿去了,其兄李成吓得自杀了。 到十二月九日,李永贞被抓获,押送到显陵去了。这么一折腾,他的另一个哥哥李奉也因忧惧而死。 转年是崇祯元年(1628)。二月,李永贞和徐应元被转至凤阳。三月,有人重新提起话头,李永贞倒霉,被逮至刑部议罪。六月会审,结果是拟斩。他在狱中多次自杀未遂,到七月,脑袋还是给砍掉了。 这个时候崇祯的做法,与他后来的刚愎、急躁作风截然不同。他此刻思维缜密,在对付一大堆阉党人物时,抓住阉党人士的侥幸心理,不徐不急,步步深入,分批收拾。没引起任何混乱,就扫掉了满朝的乌烟瘴气。 《烈皇小识》说他“以孑身出入于刀锋剑芒之中,不动声色,巨奸立扫”,这绝非溢美之词。 当时朝中的言官——给事中和御史,大多都是投靠阉党上来的,整肃阉党,不能指望他们。崇祯就紧急提拔了曹师稷、颜继祖、瞿式耜、吴焕等人为言官,让他们大胆揭发。只要有人出头,就好办。其余言官为洗刷自己,也纷纷倒戈,声讨昔日的主子——娘没奶了就不是娘。 从天启七年(1627)的十一月起,清算风潮陡然涌起,一直持续了一年多。 趁着魏忠贤败死之机,崇祯发布命令:第一,对元凶客、魏、崔,要早定“爰书”(判决书);第二,对“五虎”“五彪”等,按照言官弹劾的顺序,由法司依律拟罪。 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阉党势力你不扫,他不会自动跑掉。此时主持清理工作的刑部尚书苏茂相、左都御史曹思城、大理寺左少卿潘士良等都是老资格阉党,他们哪里肯卖力?拖了一个月,才在崇祯元年正月二十五日将客、魏的判决书呈上,崔呈秀的还没做出来。 崇祯大为不满,要给阉党分子一点儿颜色看看,下令将魏忠贤尸凌迟、斩首,悬首河间府;在蓟州将崔呈秀尸斩首,客氏尸亦斩首示众。 这脑袋是砍给活人看的,在此重典震慑之下,对魏党的第二波整肃浪潮开始了。 在大臣中,户部尚书张我续、兵部尚书兼蓟辽总督刘诏、工部尚书孙杰、左副都御史李夔龙等一批要员被免职。其中李夔龙、倪文焕、田吉等后又升级为在原籍追赃。 太监中,李实被降职,安置到南京;涂文辅降为小火者(打杂的)。 魏忠贤的亲属中,魏良卿砍头;女婿杨六奇等一大批亲族永戍瘴地。 锦衣卫打手田尔耕、许显纯等削籍、抄没家产,后又升级逮至刑部论死。 这就是现世的报应!狂风怒卷之下,魏党群丑狼狈不堪。 户部尚书张我续,昔年有一个女仆是魏忠贤的本家,他将这个魏小姐娶做老婆,“加于嫡妻之上,进京八抬,称‘魏太太’”,公然以魏家姑爷自居。这假姑爷被免官回籍后,百姓恨极,欲拦其轿毁其面! 原宣党头子、南京国子监祭酒汤宾尹,听说魏忠贤毙命,立刻精神失常,癫狂而死,其家为被害者所破! “十狗”之一、太仆少卿曹钦程罢官,不为江州南康乡里人所容,争唾其面,只好在湖口县买宅居住,但湖口人士相约驱逐之! 还有前首辅顾秉谦,虽然致仕居于昆山老家,也被人弹劾“献媚图宠,廉耻已亡”。家乡士民更是愤而报复,一把火烧了顾家大片房产,将其家财哄抢一空。顾秉谦携带重金逃往苏州租房居住,诸生不容,写呈子给各衙门,要求驱逐。他惶惶如丧家之犬,只得转避南京,不久病死! 然而,阉党残余仍在抵制清算,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过,就故意对被追究者轻判。一面是民愤滔滔,一面却是轻描淡写。诸阉党虽交给法司议罪,但定罪书却避重就轻,形同包庇。 这个定罪书一出来,引起舆论哗然。 山西道御史高弘图三次上疏,说“五虎”“五彪”不过是杀人取媚,真正动摇社稷的是刘诏、刘志选、梁梦环三贼。尤其是刘志选,七十白发老匹夫,为钻营竟不惜攻击皇后。 三人因此相继被逮。刘志选自知不免,也学了魏公公,上吊自杀了。 山西道另一御史刘重庆也上疏,指李永贞、刘若愚、李实罪大恶极,若不刑之西市(砍头),恐被害诸臣必不瞑目于地下。 崇祯立刻准奏,将李永贞、刘若愚、李实和许显纯一起交给刑部,均论死。 清理阉党的运动,在一个阉党分子遍布的大环境下,犹如号召人家操刀割己,那是不可能痛痛快快的。阉党如不从整体上搬掉,新政就无从谈起,正人也无法起用。 崇祯对这一点看得很明白,他用了两个办法来应对这一困局。 一是在崇祯元年(1628)四月,果断启用刘鸿训为礼部尚书并入阁,使内阁有了很好的带头人。刘鸿训,字默承,山东长山人,是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天启元年曾任少詹事,负责的是太子的事情,是个闲职。后因得罪了魏忠贤而丢官。 刘鸿训与阉党没有任何瓜葛,执行崇祯的命令就不像其余阁臣那样“肉头”,到任后数月间,一连气儿建议罢斥杨维垣、杨所修、阮大铖、李蕃、贾继春、霍维华等一帮想金蝉脱壳的阉党分子,令人心大快。可惜阉党分子仍有能量,于半年后便把这个刘鸿训撵下了台。 崇祯的第二手,是推翻《三朝要典》。这是明朝遇到的“两个凡是”问题。《三朝要典》虽是阉党炮制,但由天启帝钦定,有先帝的“御制序”,要推翻它,人们不免投鼠忌器。 但是让它摆在哪里不动,就是新政路上的一座大山,导致阉党不能尽罢、东林不能解放。 崇祯元年(1628)三月,新任兵部主事别如纶就谈到这一问题,认为应该删削。四月,翰林院侍读倪元璐又论此事,认为应该销毁。 倪元璐说,这实在是一部恶史,魏忠贤要借这“史”杀人,众宵小要借这“史”攀爬;有此“二借”,谈何公正?在史书中颠倒黑白,这就是魏阉遗迹,“逆党之遗迹一日不灭,则公正之愤千年不释!”这位当时的小知识分子的史观,相当之进步,他痛斥道:“以阉竖之权,屈役史臣之笔,亘古未闻!”(《崇祯长编》) 不仅是阉竖,任何强权加于史著的歪曲与粉饰,都无异于掩耳盗铃!你那么说,后代人真就那么信吗? 崇祯原先不想去触动他哥哥的问题,但看了倪元璐的奏疏,大为折服。当时内阁辅臣之一的来宗道,对这个奏疏有个票拟,说是“所请关系重大,着礼部会同史馆诸臣详议具奏”。这是想把问题“研究研究”,搁置下来。崇祯果断批示:“听朕独断行!”(《烈皇小识》) 这是他主意已经定了,要推翻《三朝要典》!这是意识形态大翻盘,有人马上如丧考妣,怕这个文件一失效,“三案”再翻过来,自己要受牵连。 经过廷臣之间的激烈辩论,崇祯认为火候到了,于五月初十日下诏:销毁内外所有《三朝要典》及书板,并强调:“自今而后,官方不以此书定臧否,人才不以此书定进退。”(《崇祯长编》)由此,为大规模清洗阉党扫清了最后的障碍。 经过一年多的清理与反清理,到崇祯二年(1629)正月,崇祯决定要“定逆案”,也就是确定一个阉党的正式名单,分类分等级,拟出处理办法。第三波、也是最彻底的一次清理就此开始。 正月二十四日,崇祯召集内阁辅臣韩爌、李标、钱龙锡及吏部尚书王永光、刑部尚书乔允升、左都御史曹于汴等,下达了定逆案的方针、原则和具体标准。特别要求“卿等数日内确定,不许中书(秘书)参预”,由阁臣按等级分列名单,刑部尚书附上相应的惩治条例。 但是这个临时组成的专案组,非常不得力。首先吏部尚书王永光本人就是个阉党,“素附党,仇东林,尤阴鸷”——不是个什么好鸟。 再有韩爌、钱龙锡等都是端厚谦和之人,“不愿广搜树怨”(《国榷》)。现今的一般史家也都认为,他们对朝中残存的阉党势力有所畏惧,企图和稀泥。 由于上述原因,第一次报上的名单仅有约50人。崇祯很不满意,要阁臣们广泛搜求,一个不能少,且要给予重处,起码是削籍处分。 韩爌等没法子,又报了一次,不过还是几十个人。崇祯这次发火了,直接说他们办事“不称旨”,当面批评道:“忠贤一人在内,苟非外廷逢迎,何遽至此?”意思是说,假若只有这50多人,怎么能掀起那么大的浪来?崇祯又见内廷阉党一个也没涉及,便说:“其内臣同恶,亦当入之!” 阁臣立刻表示为难,说外廷不知内廷的事。 崇祯又火了:“岂皆不知,特畏任怨耳!”(夏允彝《幸存录》)——你们是怕招怨吧? 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内廷与外廷的关系,向来微妙。韩爌他们考虑的是,不能因此而与内廷结怨,否则会给以后的内阁带来无尽的麻烦。你崇祯皇帝撑死能执政多少年,内廷与外廷的关系却是需要长期维护的。他们几个不愿意搞扩大化,我以为倒还不是为了私利。他们考虑的是内阁制度的长远命运,考虑的是士大夫阶层相对于皇权的某种独立性,所以不愿意“整人”。 几天后,崇祯又召韩爌等阁臣,打开一个黄皮包袱,里面全是诸臣以前为魏忠贤歌功颂德的“红本”(奏疏)。崇祯说:“此皆结党实迹也,当一一按入之。” 韩爌等人知道崇祯真的是要撒大网了,只得随他去,但是坚决不担这个责任,说:“臣等职掌,唯司票拟。三尺法非所习也!”先秦时代以三尺竹简书写法律,故称“三尺法”。法律这玩意儿,你找司法界人士去吧。 崇祯也真是服了这帮人了,只好转而责成王永光,让他来干。但王永光哪里肯,推辞道:“吏部只谙考功法耳,不习刑名。”这个,我也干不了! 不久就有人弹劾王永光,说他过去“阴附阉党”,现在又“阴护持之”,他只得退出专案组。 崇祯气得没了脾气,把刑部尚书乔允升找来,叫他“据律定罪”。司法大僚,你总没得推了吧? 如此,又经过草拟第三、第四道名单。在崇祯的监督下,拾遗补缺,最后定下261人,罪分七等。文件名曰《钦定逆案》,于崇祯二年(1627)三月十九日,以谕旨形式向全国公布。 据《明史·阉党传》七等定罪的名单是: 一、首逆凌迟者二人:魏忠贤、客氏。这两人犯的是“谋大逆”罪,判决仅为名义,因两人早死并已经“正法”了。 二、首逆同谋论斩者六人:崔呈秀、魏良卿、侯国兴、李永贞、李朝钦、刘若愚。逆案公布时,前五人或自杀或已处死。考虑到这一等里目前一个能杀的也没有,不大好看,因此把刘若愚顶上。可是刘若愚最终也没死成,侥幸被宽恕,写了一本阉党实录《酌中志》,很有名。 三、交结近侍秋后处决者十九人:刘志选、梁梦环、倪文焕、田吉、刘诏、薛贞、吴淳夫、李夔龙、曹钦程、许志吉、孙如洌、陆万龄、李承祚、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杨寰、孙云鹤、王体乾。这一等里基本都是核心人物,只有一位级别相当低的,就是提议要把魏忠贤与孔子并祀的监生陆万龄。 所谓“交结近侍”,就是阿附魏忠贤,其罪名为“谄附拥戴”,也就是诸衙官吏与内官交结、泄露事情、夤缘作弊等。这些人皆被论以斩首,秋后处决。其中田尔耕、许显纯恶有恶报,被“请君入瓮”,遭到酷刑拷打。 四、结交近侍次等充军者十一人:魏广微、崔应秋、阎鸣泰、霍维华、徐大化、潘汝桢、李鲁生、杨维垣、张讷、郭钦、李之才。这一类多是廷臣,首要者为罗织陷害六君子的罪魁。 五、交结近侍又次等,论徒三年、输赎为民者一百二十九人:顾秉谦、冯铨、张瑞图、来宗道、王绍徽、阮大铖等。这一等里多是当年为“三案”翻案者。 六、交结近侍减等革职闲住者四十四人:除黄立极、施凤来两人为阁臣外,其余为太监与客魏亲属。 七、魏忠贤亲属及内官党附者五十余人,另行处置。 此外还有“附逆案”及“附逆案漏网”者若干。 与钦定逆案的同时,南北两京在崇祯二年还开始了“京察”,分别剔除了一些阉党分子。 对崇祯定的这个逆案,在当时和后世都有不同看法。不过大多数人都认为崇祯“除恶务尽”的干法,实为远见卓识。不过,对于其中细节当时就有一些异议,有人说太过了,也有人说力度还不够;有人说有漏网之鱼;也有人说某人冤枉、不应列入,等等。些许误差可能会有,但我以为,这都无关紧要了。 政治问题,看大不看小。崇祯这一槌子砸下去,阉党案才算尘埃落定。 即使这样,阉党分子在明末及明亡后仍有死灰复燃的,以阮大铖在南明时期闹得最凶,甚至到了抗清事小、对东林反攻倒算事大的地步,把个小朝廷弄得乌烟瘴气。此乃后话。 总之,牛鬼蛇神谋权有道,贪财有术,但就是长不了。 七年猖獗,三年横暴,终归是镜花水月! 魏忠贤最终是凄凉自尽,脑袋被砍下来,悬挂在河间府。因为这里是明朝出太监的两大主产地之一,崇祯这么处置,是想以此警告后来者。 魏家在京中和肃宁老家的宅子被抄没或平毁,金银财宝也被送入内库。时人嗤笑道:“可笑魏忠贤今日乞恩,明日乞赏,克国剥民,何曾留得一件自己受用?守得一件传与子侄?何曾留得寸土自己养身?留得一间与子侄栖身?”(《梼杌闲评》) 不仅如此,连累魏氏一门老小也跟着遭殃。据说,行刑时“俱骈首受戮,婴孩赴市有盹睡未醒者,天下以为惨毒之报,无不快之!”(《明史纪事本末》)此事究竟有没有,尚存疑,因为崇祯念他的几个侄孙不过是三岁小儿,是免了罪的。连小儿都不免,就算是人们所希望看到的吧! 魏良卿为人还算谨慎,口才也好,才风光了几年就被灭了,还不如当初继续蹲市场。侯国兴据说简直就是个智障了,与人说着话,打个哈欠就能睡过去。不过看他盗宝的那种贪婪劲头,似乎也不糊涂。两人都是进了诏狱后,被砍头的。 据说,魏忠贤在阜城自杀后,河间府肃宁老家的村里,凡姓魏的,都怕受牵连,一跑而空,几年后才敢回乡,且都改姓了“卫”。 说来数客氏最惨,不敢自己死,结果就是既辱且死。原本崇祯只命内廷“宫正司”先重打一百竹板,再发法司勘问的。结果人送到刑部监狱时,早已给打烂了,死了多时了。 客氏死时,侯国兴已被关入诏狱,宅子也被封了,家人逃个干净,没有人敢来收尸。 崇祯元年(1628)五月,刑部会审许显纯、崔应元等阉党分子。许显纯以自己是万历孝靖皇后(即泰昌帝生母王氏)的外甥,要求给予减刑。 年仅19岁的黄宗羲来京为父申冤,当时也在场,他严辞斥道:“显纯与阉构难,忠良尽死其手,当与谋逆同科。夫谋逆则以亲王尚不免诛,况皇后之外亲!”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柄铁锥,猛刺许显纯道:“我看你招与不招!”锥锋至处,血流遍地,吓得许显纯伏地叩头:“愿招!愿招!”崔应元也吓得瘫作一团。 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许、崔两人最终被判死刑。黄宗羲也没饶了崔应元,痛打他一顿后,拔了他的胡须去祭祀先父亡灵。 李实在受审时辩解说,当年以他名义诬陷黄尊素等人的奏疏,是魏忠贤指使别人冒名在空奏疏上填写的。在审讯前,李实还曾托人给黄宗羲送银三千两,乞求不要再追究他。黄宗羲严辞拒贿,并且上疏道:“李实当今日,犹能贿赂公行,其所辩岂足信!”崇祯见疏后下诏,令刑部复审,追究李实的贿赂罪。大堂上,李实还想狡辩,忽见黄宗羲从袖中抽出利锥,竟吓得连喊:“愿招!愿招!”许显纯等人斩首之日,黄宗羲偕同被害朝官的子弟,设祭诏狱中门,祭奠忠魂,一时哭声震天。黄宗羲把众狱卒召集在一起,晓以大义,而后问道:“你等作恶,虽属受人指使,但罪责难卸。只要你等讲出谁是杀害家父的凶手,其余免究!” 众狱卒指认道:“是叶咨和颜文仲亲手用毒药害死黄公的。”二狱卒连忙跪倒在地,大喊:“饶命!”黄宗羲大喝一声:“恶贼!岂可饶你!”抽出利锥猛刺,把两个狱卒刺死狱中,以祭奠英灵。 众子弟祭灵的哭声传入宫内,连崇祯也叹息道:“忠臣孤子,甚恻朕怀!”这正是:逆贼授首,忠正洗冤! 权势之上,自有法制;若法不能制,必有人心;若人心不能制,终还有天道!如今,是天道转回来的时候了。袁化中之子袁勋于崇祯元年二月最先上疏,开烈士子弟诉冤之先河。继而,时为浙江诸生的黄宗羲上疏崇祯,字字血泪,历述冤者惨状,将迫害黑幕逐一向世人揭开。 紧接着,户科给事中瞿式耜上疏为杨涟、魏大中、周顺昌鸣冤,其文堪称古今第一正义檄文,字字作金石声。 十月,魏大中之子魏学濓上血书为父鸣冤。几天后,杨涟之子杨之易亦上血书。十二月,周顺昌之子周茂兰又上血书。 这种浪潮,连崇祯也觉得招架不住了,连忙下诏制止,说血书原非奏疏格式,不要再上了。不过,他倒是认真读过每一篇的,颇有触动,曾撰文将周顺昌比做屈原、岳飞。在旧时,这可以说是最高的评价了。 大明朝的此时,妖孽遁形,天地从此一新。 这是少年对老朽的清算,这是正义对黑暗的声讨。在历史上,正直的人难得扬眉吐气,但只要有这样一回,就证明大道不灭,公理永存! 崇祯元年九月,有诏,为已故诸君子追赠荣衔、官职和谥号,备极荣耀。谥号中,大多都有一个“忠”字。 这就是万古的伦常!尽管他物换星移,尽管他潮流浩荡,但总有一种东西,我们蔑视不得、抛弃不得,要永远敬畏。 那就是做人的最高准则——礼、义、廉、耻。 河之汤汤,海之渺渺,历史之莽莽苍苍,都掩不住、淘不尽人性之光! 从善者,永向善之光明地疾行;为恶者,永向恶之渊薮处沦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