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游记:大唐三藏义净传》 第1章 仍是屈才了 泰山,素来被人们视为“直通帝座”的天堂,总能引来历代帝王的登临封禅,更有大量文人墨客竞相朝圣般的追捧。 有人问,为什么泰山被人们如此热切地视为“天下第一山”。 马上就有人搬着神话故事给你如数家珍:这里可是盘古开天地时盘古大帝的头颅幻化而成。所以,后来人们总说,泰山安,天下安。 关于泰山的神奇瑰丽,自不待言。由于它占着“天下第一”的名号,仁人志士也总在它的感召下,立下宏伟的志愿。 有人说,但凡在泰山立下志向的,都能够得到泰山众多神仙的护佑,实现的几率要大很多倍。这种传闻传得玄而又玄,以至于泰山上那些供人许愿的场所,也往往游人络绎不绝。有的是带着一片赤诚前来许愿的,有的是出于好奇过来凑热闹的。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吧,满足了登顶泰山眺望蓬莱的视觉冲击,体验了一把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豪迈,仿佛就不枉此行。 在佛教盛行的唐代,泰山山脉沿线不少寺庙,梵宇辉煌,僧人众多,常有僧人在泰山某个寺庙里登坛讲法,灵岩寺和四禅寺两寺毗邻,都比较重视佛教学术的传承,常常引来高僧驻足,更有大量僧人闻讯前来听法。 咸亨元年冬,在树木多数已经树叶掉落,只剩下长青树木用深绿色装点着庄严的佛教圣地之际,一件当时看来很寻常后世看来很不寻常的事悄然发生着。 “义净师,您在做什么?”一位小沙弥站在山东泰山山脉灵岩寺大雄宝殿旁,看着一位三四十岁的僧人将手放在一棵刚刚种下不久的翠柏上不断地摸着,忍不住跑过来开口问道。 “哦。”这位三四十岁的僧人回过头,看着小沙弥,“我在许愿。” 僧人看起来并没有那么三四十岁,如果仅从长相,很多人可能会判断他才二十五岁上下。 “许愿?您为什么不去大雄宝殿内对佛祖许愿,而在这里对着翠柏许愿?”另一个跟随而来的小沙弥很不解地问。 尽管他们还小,在灵岩寺的时间还不长,但他们都很清楚,这座位于泰山北麓灵岩峪方山阳面的灵岩寺可有名了。据说,早在东晋的时候,佛图澄的弟子僧朗曾选择在这附近建立寺庙。到北魏孝明帝正光年间,法定禅师来到这里,看到这里的泉石颇为喜人,于是在这里建起了寺院。由于受到帝王的不断眷顾,灵岩寺的香火日渐兴旺,远近闻名。而且,根据很多人的说法,灵岩寺的菩萨特别有名,有求必应。这不,几年前,皇帝带着被人们盛赞为二圣的武皇后封禅泰山,还曾经专门到这个寺庙里待过一段时间。 小沙弥没有见到当时的情形,但他们都很羡慕和佩服义净师。因为,义净师有一位特别有名的师父,人们都尊称他为慧智禅师。慧智禅师写得一手很好的毛笔字。这还不算厉害拉,最厉害的是,慧智禅师研读《法华经》达到了特别精妙的程度。据说慧智禅师每天都会读一遍《法华经》,更曾在专心致志写《法华经》的时候,突然有舍利出现在了纸上。这件事当时轰动了齐州一带的僧界,于是,这一卷《法华经》在写完的时候,得到了大家的细心收藏。要知道,这可是感动了上天才可能出现的奇迹啊。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在大家做好漂亮的盒子,将这一函《法华经》收起来之后不久,皇帝就带着武皇后来封禅泰山了。武皇后好不威风,破例成为了亚献。由于武皇后特别尊崇佛教,因此,好事之人将慧智禅师写《法华经》感得舍利的事情告诉了武皇后。这一下可不得了,皇帝和武皇后高度重视,很想看看这一函《法华经》。几经周折,大家不仅将《法华经》带到了灵岩寺,还将此函的完成人慧智禅师请了过来。由于义净是慧智禅师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因此,他也作为侍者陪同慧智禅师一同前来。与皇帝、皇后见面聊天并不长,《法华经》被皇帝留下,带入内廷供养。这可是莫大的殊荣。据说,皇帝为了答谢,给慧智禅师赏赐了礼物,还按照慧智禅师的意愿,封赏了义净,让义净当了灵岩寺的寺主。义净是不是灵岩寺的寺主,小沙弥们没有仔细打听,但他们都知道一件事:从此之后,义净师经常来灵岩寺,不仅与灵岩寺的师父们一起参禅打坐,还常常根据灵岩寺的师父们的要求,给寺里的众人讲解佛教的律法。听说,义净师从二十岁的时候开始就专心致志研究佛教的律法,在佛教律法领域很有发言权,小沙弥们对义净师很敬重,但也觉得义净师很亲切,因此,对他并不害怕。 “许愿,最重要的是将自己的心愿清晰表达出来。”义净慈祥地看着小沙弥们,一如他七岁入寺庙时,他的师父善遇法师和慧智禅师他们对他那样。“只要我们心诚,在任何地方许愿,佛祖都是能够看到、听到的。” “真的吗?那您许了什么愿?”小沙弥问道。 “我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就听说玄奘法师从印度取经回来了。那时候开始,我就想去印度。没有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没有出发,总被各种各样的事情羁绊着,感觉到了岁月蹉跎。我想,我该下定决心前去印度了。”义净仿佛在回答小沙弥,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就去呗,摸这翠柏干嘛?”小沙弥不解。 “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更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所以,我刚才摸着这翠柏许愿,愿它能和我一起来见证一个愿望的圆满。” “翠柏无心,怎么见证?”另一个小沙弥笑着说。 “是啊,也不知道翠柏能不能帮我见证。”义净摸着比他还矮的翠柏,笑着对两个小沙弥说,“这样吧,你们一起来看着它的成长。我这么许愿,看看这棵翠柏能不能听到,能不能替我见证。” “怎么许愿?”小沙弥好奇地说。 “都说心诚则灵,我向佛祖许愿,从现在开始,我将心志坚定地一路向西,直到找到我困惑的佛教律典中各种相互矛盾解释的源头,找到解决方案再回来。如果我还在西行的路上,翠柏就请一直朝西生长吧。如果我哪天学成回来,翠柏你就调头朝东生长吧。”义净摸着翠柏,许完愿,双手合十静静站立,“你们愿意为我见证吗?” “弟子愿意。” “弟子也愿意。” “感恩有你们一起见证。”义净温和地笑着,暗下决心:我该去好好向师父他老人家禀告了。 就在两位小沙弥一脸向往和崇拜地看着一脸郑重的义净时,般舟殿方向,两位高僧并立。般舟殿用于修习般舟三昧的地方,在里面修行的人,从不睡不卧一天一夜开始练,为的是迅速破除睡盖。在练的时候,往往要坚持一念,比如念诵“阿弥陀佛”。据说,当人如法修行,连续行走三个月也就是九十天不睡不卧,就能见到十方诸佛皆在眼前。总有不少弟子前来挑战自己的极限,但能够做到九十日者极为罕见。 此时,两位高僧并不是到般舟殿修行,而是看着下方正在和小沙弥聊天的义净。 “义净律师还是没有同意吗?”一位高僧问。 “他还是六年前的理由。”另一位高僧叹息道。 “有些屈才了。他如果到灵岩寺来,应该能大伸抱负。”听到回答,问话的高僧叹息一句。他们都很清楚,一切随缘,强求是强求不来的。如果说六年前他们认为义净到灵岩寺来,在一定程度上是仰仗了权势,有一些凭风好借力的感觉,但六年以来义净的成长和讲法展现的学识程度,却让他们终于开始明白,慧智禅师他们为什么从义净十四岁刚刚取得僧籍开始就想方设法带他去各个寺庙读经参禅了。 “或许是想成为土窟寺的住持?”另一位高僧问道。 “可能吧。但即使当土窟寺的住持,仍是屈才了。”问话的高僧回答。 对于发生的这一切,义净不知道,此刻的他整个人已彻底沉浸在了踏足五天竺的美好想象中。 第2章 早习以为常 两天之后。 在唐朝称为贝州的地界,一条河流在武城一带形成了人员熙熙攘攘的景象。这条河流很有名,尤其是隋朝,人们对它的开凿既爱又恨。爱的原因,自然是在凿通之后,这条河流给武城一带的百姓带来了极大的便利。至于恨的原因,终究还是因为对它的开凿和修整,耗费的精力极大,以至于很多百姓的家庭曾为了它勒紧裤腰带,甚至为它牺牲了家族成员。 当然了,到了唐朝,人们已渐渐淡忘了那些让人不愉快的过往,而更享受来自它的便利。这条河,现在人们称它京杭大运河。在唐朝的时候,往北京的方向还没有彻底贯通,但已从南一直贯通到了洛阳,还延伸到了涿郡。 义净的高祖在隋朝的时候,正好在齐郡一带为官。京杭大运河开凿的时候,张氏一家敏锐地意识到武城一带作为运河的交通枢纽地带,将会逐渐成为繁华富庶的区域,于是,他们家族便以武城为主要的定居点,购置了家族栖息繁衍的土地。 官员最终选择在自己的为官之地寓居,在古代是比较常见的。义净的高祖在齐郡为官之后,赶上朝廷的更迭,义净的祖父一辈和父亲一辈并没有忙不迭地继续为官,而是选择了比较轻松的方式,一面在武城一带不急不忙地经营着,一面在丙舍一带建设,确保全家在兵荒马乱的时节得以家族保全。张氏家族的选择,从他们的祖先——汉代谋臣张良的时候,已初步确定。 张良是姬姓,在春秋战国时,他的家族曾经五代相韩,风光无两。但是在张良还很年轻的时候,韩国决定投降秦国。从此,张良开始了他的侠义行动,在博浪沙伏击秦始皇,试图将秦始皇一锤毙命。 可惜,这一计划失败了。在逃过围剿之后,姬公子改名张良,得到了黄石公赠予的《三略》,经过用心研读,最终选择跟随刘邦,帮助刘邦一路谋划,最终帮助刘邦推翻了暴秦的统治。刘邦曾经感慨:“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而张良在汉朝底定天下之后,做出了他“运筹帷幄之中”的最大谋略,他不要求高官厚禄,也不要良田美妾,选择了一块贫瘠的土地,保全了张氏家族的发展。 而《三略》更跟随他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长达千年,到宋朝才被宰相张商英找到,并重新传播。尽管张良遵照黄石公的要求,没有将《三略》留给他的后人,但张氏家族遵循张良留下的家训,天下有道则显,天下无道则隐,在世事的浮沉中,他们家族总是保持着平稳的发展态势,不卑不亢地向前迈进。 定居于武城的张氏后人,在隋唐更迭中,他们主动减少了对政治风云的参与,在武城一带过着相对平静的日子。直到义净出生之后,唐朝也进入了太宗贞观年间,社会又渐渐安定了,他们才开始了更多的社会交往。 机缘总是这么巧合,义净竟然和他的妹妹都被佛门看重,得以成为佛门弟子。看着河流上争流的舟舸,义净感慨人生的无常,三十年前的他,大约是无法想象,他竟然会出家为僧吧? “师父,您到了。”正在义净感慨之际,舟子恭敬地对义净说道。 “谢谢您。”义净付了船费,双掌合十向舟子表达感激。义净平时不捉钱,但每次出门在外时,还是会选择从众,带一点点钱以备不时之需。这一做法,他是跟善遇法师学的。善遇法师曾经许愿每天舍三文钱周济穷苦,义净没有这么做,毕竟,每天三文钱不是义净现在能够做到的事。但义净坚持,平时不捉钱,是为了克服自己的物质欲望,而出门带一点钱,则是为了让自己能够随缘周济穷苦,并让自己能够支付该给他人的酬劳。 “师父,您是大善人啊,愿佛祖保佑。”舟子接过钱,感谢了一句。义净没有多说什么,他和他的师父善遇法师、慧智禅师以及他的师兄弟们都已习惯了。他们所在的土窟寺一部分僧人常常周济贫苦,习以为常。 刚刚走出渡头,义净迎头遇见了一位前几天刚刚遇到的居士。当时,义净刚刚从西安回来,前去土窟寺拜见师父慧智禅师。僧人四处挂单学习是常事,但也不是所有的僧人都有能力到处行走。义净也是在慧智禅师的指导下,精研了当时他所能了解到的各种佛教戒律知识五年,能将佛教戒律的知识有条理地讲述并分析之后,慧智禅师才允许他逐渐增加了外出游历的时间。 这一次回到土窟寺,义净就向慧智禅师详细汇报了他前往西安遇到处一法师等人,大家都很想去印度求法的事情。义净的眼里充满了对西行求法的渴望,但他也深知,师父慧智禅师的身体虽然硬朗,却也已经到了五六十岁的高龄,如果不能在身边奉养,等他回国的时候,可能已不能再见到师父。更何况,前往印度一路上的凶险很多,能不能再次回到国内,还是一个问题。为此,义净慎重向师父提出了自己的各种考虑,希望听从师父的意见。慧智禅师给了他一些建议,让义净自己考虑。由于这一次义净离开土窟寺的时间较长,灵岩寺等寺庙都希望义净在回到土窟寺之后,能够前去灵岩寺等地,将行走各地所学进行分享。所以,义净刚从长安回来,就匆匆去了灵岩寺。 “师父,前几天您才从西京长安回来,这次去灵岩寺等古刹怎么没有多待一些日子呀?” “嗯,这一次有不少事情,做完事情就立即回来了,找师父有要事。” “师父大恩!看来,这一次您去长安收获很大呢。” “是的,收获很大。确切来说,这次去灵岩寺,我的收获也许更大。”义净微笑合十。如果说前几天他还在犹豫是不是要奉养师父,等师父圆寂之后再像法显那样在年长的时候再出发,在灵岩寺摩顶翠柏的时候,他的心终于不再拘束于这件事了。他恨不得马上去告诉师父,他已经定下了心意,他不再等了。 “真羡慕您,义净师。”那位居士看着神采飞扬的义净,由衷赞叹道。“看来您很忙,就不叨扰了。再空几天,我约几位居士一起,前去土窟寺聆听师父们的教导。” 义净也不多说,双手合十回礼,匆忙向一个寺庙赶去。寺庙并不算大,但很庄严。尽管已是初冬,土窟寺里香火依旧袅袅,与灵岩寺不相上下。倒不是土窟寺和灵岩寺一样有名望,正是因为土窟寺占着一个特别好的地理优势,土窟寺处于富庶的乡野地带,人员稠密,普通百姓没有那么多时间花一两天时间去灵岩寺之类的名刹进香,遇到寻常事情,便会就近在土窟寺里进香许愿。善遇法师和慧智禅师因为自己的亲人主要生活在德州和贝州,在神通寺学成之后,就选择在土窟寺里长期住了下来。义净进土窟寺当小沙弥的时候,便跟在善遇法师的身边,得到善遇法师的亲自教导。现在,善遇法师虽然已经圆寂二十余年,但他依旧跟着慧智禅师学习,一步一步成长着,对慧智禅师有着和善遇法师一样的敬重。 “师父,您回来了?!” “师父,您回来了?!” 刚进土窟寺,无论是善男信女还是修行居士,都主动向义净打着招呼。土窟寺里的僧人并不多,有名望的僧人也不多,很多人甚至对义净是不是在寺庙内都很清楚。无论他们是以为义净刚刚从长安回来,还是真的知道义净刚刚从灵岩寺回来,他们都在问讯时不止一声“师父”,而加上“您回来了?!”以表达亲切。对他们来说,他们又将有精神上的盛宴了。以前,每次义净游方归来,都能给他们带来很多精彩的故事,更有涤荡灵魂的思想,这一次,他们中显然又有人开始期待了。 第3章 你再出家吧 土窟寺离运河渡口的距离不远,义净一路和所有人问讯回礼,一路往回赶路,当然很快就到了寺庙里。 “慧力师,请问,恩师现在何处?”义净见到慧力禅师,立即恭敬地问讯。 “师兄啊,他现在正在会客室内,刚才知客僧过来请师兄过去了,应该是有地方上有头脸的人物来了。”慧力温和地笑着,和义净回礼。从义净七岁入土窟寺,慧力禅师就和慧智禅师一起,对义净照顾有加。 “感恩!”义净双手合十,回了礼,便匆匆向会客室走去。 平时,义净并不热衷会客,也不回避会客。他的恩师善遇法师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子,因此,他总需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应酬,更常用诗词歌赋和书法作品来答谢四方檀越。善遇法师在他离开人世前,曾经做了一个很让人震惊的举动。大约从善遇法师离开人世之前的一年开始,他命他的弟子们将他一生所写的文章,包括他以前所读的那些杂史、图书之类的作品,全部搜罗到一起,堆成了一个庞大的书山。此后,他开始撕碎这些文章和图书。将它们慢慢变成纸浆,然后命人拉着纸浆送去给寺里正在制作金刚像的师傅们,让他们将这些纸浆加入那些泥土中,一起制作金刚像。 善遇法师的举动刚刚开始,就有弟子阻止他:“师父,咱们寺庙里并不缺钱,要纸张,咱们可以用干净的纸张。这些包含了大量心血,毁了可惜啊。要不,我们拿干净的纸张跟您换这些文章和图书,行吗?” 善遇法师叹了一口气:“你们不知道啊,这些图书和文章,我一直很努力对待,但我的时间和精力,在很大程度上被它们影响了,以至于我现在已快到大限,成绩却很少。这些图书和文章,就像饮鸩止渴一样,它们指向的是危险的地方,很不好啊。我自己为了学习这些图书和文章,耽搁了佛教修行的正事,以至于小时感觉自己了了,现在却发觉自己草草,真不应该啊。明明有佛祖给我们这么多优秀的路途可以行走,我却没有好好走,光顾着流连世俗的小文章小故事,着实不应该。我自己已认识到不应该,自己都不愿意继续这样浪费时间和精力了,怎么能再将它们留给你们,影响你们呢?!(原话:耽着斯文,久来误我,岂于今日而误他哉!譬乎令餐鸩毒,指往险途,其未可也。废正业,习傍功,圣开上品,耽成大过。己所不欲,勿施他矣。)”弟子们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于是都不再劝阻。 善遇法师在撕掉这些图书和作品的时候,也不是全部都撕掉了事,而是在看到许慎的《说文解字》或其他和文字有关的内容,便会将义净叫过去,对他说:“这些书留给你吧。你已经读了一些经史作品,认得不少文字,这些对你有些用处。但是我要提醒你,你千万要专心于佛教经典,不要被耽情于世间的文字,受到世俗的牵累。”义净很感动,规规矩矩地接受了这些图书。那一年,他才十一岁。 也就是在那一年,义净随侍在善遇法师身边的时候,听到善遇法师对慧智禅师讲了一个佛门里发生的趣事。 善遇法师说:“在长安,有一位很有名的高僧,前一段时间听说他被一位学者劝诫了。” 慧智禅师说:“愿闻其详。” 善遇法师说:“那位高僧在接待了一批社会名流之后,与一位学者闲聊时感慨,以前总觉得当和尚清闲,于是选择了出家,没有想到,出家之后仍旧不得闲,每天都是各种各样的应酬。那位学者听了高僧的话,沉默了一下说:你再出家吧。” 慧智禅师听了,沉默良久,对善遇法师道:“我们当年在神通寺,是觉得山林之中缺乏利益众生的路径,于是选择走出大山,来到了咱们的家乡,在土窟寺落脚。现在,您后悔了吗?” 善遇法师笑了:“倒也不能说后悔。咱们不到土窟寺来,估计总会惦记着,如果走出大山,就能更好造福人们这件事,根本无法安心修行吧?!只有经历过了,才能明白,原来我们所追寻的,佛经中早已告诉我们,而我们因为缺乏足够的体悟,才总是在外求啊。”慧智禅师双手合十,不再多说。 在一旁随侍的义净当时听了,对“你再出家吧”几个字印象特别深刻。才十一岁的他,第一次明白,出家并不是剃光那三千烦恼丝,而是从内心到行动都朝着出离烦恼不断努力。否则,你无论身在哪里,你都难以做到清净。 义净将这个想法在后来悄悄向善遇法师表达了,善遇法师很欣慰义净的颖悟,嘱咐慧智禅师对义净用心培养。慧智禅师也是这时候对这个叫张文明的小沙弥增了几分留意。大约这时候开始,义净的法名已经逐渐在善遇法师和慧智禅师的交流中逐渐成行。只是,这时候的义净尚不能确定是否能取得度牒,自然也就暂时秘而不宣了。 善遇法师不久之后去世了。去世的时候,义净很伤心。毕竟,从他七岁开始,他差不多就跟在善遇法师身边了。善遇法师教他识字断文,更让他跟在身边,让他逐渐开始懂得待人接物的规矩。善遇法师博学多闻,深得僧俗的钦佩,义净是认识得最清楚的。而且,善遇法师写得一笔好字,让人们总是赞不绝口。善遇法师写的字,有着张旭草书的潇洒,也有着钟繇楷书的端庄,写的篆书更有着让人钦佩的金石气韵,义净尽管很小,但听着别人的夸赞,总忍不住跟着欢喜不已。 义净的爷爷和父亲当年将义净送进土窟寺,正是觉得义净的才华出众,只有跟在善遇法师这样博学多能的大德身边才能不埋没了义净的聪慧。而义净也着实在跟随善遇法师当侍者的时候,不断接受着善遇法师的陶育,从小便老成持重,严于律己,待人谦恭有礼。再加上聪慧,往往过目成诵,也由此得到了善遇法师更多的指导。只是可惜,在义净十一岁之后,善遇法师就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于是将继续指导义净的任务转交给了慧智禅师。 义净十二岁那年,善遇法师去世了,义净自然悲痛。悲痛之余,义净更严格地遵守了善遇法师的告诫,不敢耽情于诗词歌赋和杂史,而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在了精读佛教经典上。与此相应的,义净也对参与会见各种大官达贵和社会名流等事,能避开尽量避开。 “你再出家吧!”善遇法师和慧智禅师聊天时点明的这句话,让义净知道,与其将时间和精力大量用于世俗的应酬,不如专心致志学好佛教经典,领悟透彻佛教经典中的种种智慧。善遇法师去世之后,义净变得更加勤奋刻苦,也更加专心于佛教典籍的研读,只在必须会客的时候出面,像今天这样,明明知道会客必然会面临应酬,依旧不管不顾地赶去,只为了尽快见到慧智禅师,很少见。义净又一次感觉自己回到了十一二岁那个年龄,而他知道,他感受到了使命召唤一般的热切。 第4章 崔氏不简单 善遇法师去世之后,土窟寺里渐渐少了许多大官达贵带着社会名流前来。毕竟,既要才学出众,又要知书达理,还要通晓佛理,所有的一切汇聚于一身,哪里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做得到的,往往都愿意在大庙里待着,哪有几个人愿意像善遇法师那样,一直秉持着自己造福一方的意愿,竟然让上至齐王、下至地方上附庸风雅之徒,都以与善遇法师进行过交谈或者获得了善遇法师的一方墨宝为荣,如果能够与善遇法师来一番诗词酬唱,那简直就是无上光荣。善遇法师在临终之际,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将时间和经历浪费了太多在不必要浪费的地方。因此,他也着意提点义净,希望义净今后跟随慧智禅师学习。 慧智禅师在诗词歌赋方面不如善遇法师,但也写得一笔好字,更难得的是,慧智禅师不仅天资聪颖,而且特别专注。他将大量时间用在《法华经》的诵读和理解上。正是这一点,让善遇法师觉得,如果将义净交给慧智禅师培养,或许能为佛门培养出龙象来。 善遇法师没有想到的是,在他去世二十年后,慧智禅师经过几十年如一日的诵读,竟然因《法华经》获得了这个世间难有的福报,在书写《法华经》的时候,得以感得舍利。而在此之后,他所书写的《法华经》竟然被当今皇帝和武皇后得知,带回了朝廷,慧智禅师也得到了大量封赏。从此之后,不仅慧智禅师名动山东,作为慧智禅师得意弟子的义净也常常获得邀请,在各处游方讲学。 尽管在三十一岁受到皇帝和武皇后召见之前,义净已接受慧智禅师的安排,曾经游历过以河南洛阳为中心的各处寺庙,甚至前往过江苏一带,还曾经去过西安等地学习。那时候,义净所学,逐渐从《对法》《摄论》向《俱舍》《唯识》等拓展,不仅增强了佛教理论的修养,也对自己研读佛教律法方面的经典起到了更大的促进。但义净很清楚,在自己三十一岁以后,因为慧智禅师在全国影响力的扩大而水涨船高。义净对恩师感激不置,更加不敢懈怠地精进修行。 义净深知,要成为高僧大德,不仅要有足够的学识,还必须严于律己。从他选择了佛教戒律进行专精之后,他对自己有了更加严格的标准,无论人前人后,他始终坚持做到佛教戒律所要求的各种事情。也正因为他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仅仅用了五年时间,义净就利用从各处求得的律典进行了深入研读。经过研读,义净意识到,法砺律师和道宣律师两人各有千秋,但两人都还有不尽意之处。为了更好地求得两人思想的精髓,义净不仅跟随法砺律师的研学脚步,前往邺(今河北临漳境内)、赵州(今河北赵县)、恒州(今河北获鹿)等地学习《四分律》和《十诵律》,对法砺律师所着的《四分律疏》十卷、《羯磨疏》三卷等都求来细细研读。得知道宣律师在长安讲解佛教律法,他便千里迢迢前往长安,认真听道宣律师讲解。正因为义净对佛教律法的孜孜不倦,到他三十岁以后,他讲佛教律法已渐渐融会贯通,形成了自己独到的识见,也因此得到了越来越多寺庙大德的重视,深知义净不仅是名师出高徒,义净自己也确实很有水平。 义净匆匆闯进会客室之后,发现知客僧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随时准备听候召唤。而恩师慧智禅师正安安静静地端坐着,在客人的座位上,共坐着几个人,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坐在上首,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紧靠他坐着,下首坐着的是贝州刺史。在他们的身后,还站在一些人,这些人都很年轻,很精神,还有两名应该称为少年。刺史居然坐在下首陪着,看来这崔姓男子和杜姓男子的来头不小。义净认识贝州刺史,因此,他很快意识到,现在恩师正在接待的人物,远不是他能够随便插话或者汇报其他事情的。义净选择安安静静地站在慧智禅师身后,让恩师知道他来了,然后稍稍打量了一下来人。 慧智禅师见到义净,开口笑着向义净说道:“回来了?见过几位大人吧。” 禅师指着坐在上首的那位男子说:“这位是崔大人,住在清河。” 又指了指身边的那位男子:“这位是杜大人,是京兆杜氏家族成员。” 又看着贝州刺史,笑着对义净说:“刺史大人,你很熟悉,就不用我介绍了。” 义净双手合十,一一见礼。 刺史大人见义净到来,笑着回礼的同时,忙问道:“怎么样,刚刚从长安回来,这一次收获又很大吧?” 又忙不迭地向崔、杜两人笑着说:“如果说咱们贝州最有名望的,您俩今天都见到了,慧智禅师深得圣上垂青,而这位正是慧智禅师的高徒义净律师,未来成就估计不可限量。”刺史的话尽管含着不少水分,但崔氏还是很客气地向义净回礼,并问道:“不知法师前去长安,可能见到过慈恩三藏法师?” 义净一听,崔氏是在告诉自己,他对大唐佛教界知名人士的了解程度,否则,他不会用慈恩三藏法师来尊称玄奘法师了。 他立即收敛心神,恭恭敬敬回应:“慈恩三藏法师是佛门龙象,当今皇上为了追念母亲,扩建寺庙,称大慈恩寺。慈恩三藏居住于此,主持这里的翻经院,逐渐减少了与僧俗各界的往来,更加专注于佛经翻译的事业。义净福薄,虽然曾经前往长安学习《俱舍》《唯识》,但没敢叨扰慈恩三藏法师。” 对此,义净是遗憾的。从二十六岁开始,义净游历各方,到达长安之后,得知玄奘法师闭门谢客,于是连拜帖都没递,想着尊重玄奘法师的意愿,等到玄奘法师登坛讲法,就能见到了。没有想到,等到麟德元年,义净得到的是玄奘法师往生的消息。后来,义净得到了更令他震惊的信息,百万人为玄奘法师送葬。可又听说朝廷却迟迟未按照惯例赠送赙金。这些让僧界曾在私底下有所议论,直到朝廷将赠送赙金的信息公布,才得以平歇。 如今,崔氏提及玄奘三藏,不知是否听闻了什么,又不知他是否有其他方面的提醒?义净不敢深想。但义净直到,这位崔氏不简单。 第5章 超过一万遍 慧智禅师见义净回答崔氏的话有所犹豫,明白义净在不知道对方身份的情况下,怕言语唐突,于是笑着告诉义净:“这位崔大人对京师长安很熟悉,你对慈恩三藏的了解可能比他少。” 然后转头看向崔氏,问道:“崔大人恐怕曾经见过慈恩三藏吧?” 那位仪表堂堂的客人微微一笑,很淡然地说:“曾跟随纪王,哦,也就是现在的荆州都督曾经去拜见过。” 义净一听,再看了看崔氏坐在最上首,心中了然。 怪不得贝州刺史竟然那么谦卑地坐在最下首,原来这崔氏可能是当今皇上弟弟纪王的亲信。 这位纪王,母亲韦贵妃,在唐太宗李世民身边也算是身份地位不错的。纪王从小也算勤奋好学,精通文史和天文历法。他很清楚,自己的母亲韦氏是唐太宗为了拉拢权贵而纳入后宫的,他能够安享王爷的美好日子就应知足了。因此,他选择远离朝廷纷争,过着逍遥王爷的日子。 当然,这位纪王可没有想到,在崔氏谈完这些事情后几年,随着武则天掌握朝中局势,纪王好巧不巧地被贬官到了贝州担任刺史。而二十年后,他的兄弟李贞会掀起反抗武则天登帝的八王之乱。纪王尽管分析说他们叛乱不可能成功,但并没有对武则天检举揭发李贞他们试图发动叛乱的事情。当他们的信被找出,李慎差点被处死,最终在行刑前被改为“虺”姓,流放巴州,死于途中。 纪王的孩子们,女子的命运还算好,男子几乎无一幸免地被处死。 纪王的孩子中,中命运最好的女子,应该就是纪王的儿子义阳王李琮的女儿。她的外公也是李渊的孩子,舒王李元名。这位皇家后代嫁入崔家,并为崔家生下了一位在历史上注定会留下一个浅浅痕迹的女子——崔氏。这个崔氏在贝州武城一带长成之后,嫁给了杜审言的儿子杜闲,而这个杜闲就是后来在历史上鼎鼎有名的杜甫的父亲。 杜甫他们后来敢提及家族的过往,还是因为神龙元年(705)恢复李氏王朝的统治后,李慎得以恢复姓氏和官爵,陪葬于昭陵。 这时候和义净谈起过往的崔氏,是当地特别着名的名门望族成员,尽管他在家族中并不是特别显赫,但架不住崔家在北魏时便是和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并称的四大家族之一。 到了唐朝,崔家共出了23人为宰相,以至于曾出现过一个公案:据说,唐文宗时,有官员在修订《氏族志》时,根据名望把崔氏列为第一。唐文宗得知后大怒:“崔氏早已衰微,既无显官,又无人才,凭什么列为第一位?!我李氏贵为天子,难道还比不上他们崔氏?!”所以,《氏族志》后来被下令改为李氏第一,皇后的氏族长孙氏列第二,崔氏列第三。这当然是后来发生的事。 面对这位崔氏的自我感觉良好,义净报以淡淡一笑,合掌不语。 慧智禅师心里清楚,义净对攀龙附凤这种事没有兴趣,于是转了话题,抛给义净道:“崔大人今天来,问我到底读了多少遍《法华经》,《法华经》有什么好,读这么多遍《法华经》有什么用?还有,我写《法华经》感得舍利是真的吗?你既然来了,你来试着回答回答?” 义净躬身回道:“敬遵师命。” 崔氏刚想吹嘘一下自己和玄奘法师曾经见面的感受。尽管崔氏家族富贵繁荣,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但他跟着年少的纪王,穿行在那深达十进的大慈恩寺中,还是有过一些冲击的。 最大的冲击还是大慈恩寺里那数不胜数的名人墨迹。其他人求都求不到、买都无处买的墨宝,在大慈恩寺里随处可见。所有僧人似乎视若无睹,而所有进入寺庙的人无不啧啧称奇。 但崔氏看慧智禅师和义净对他曾经见过玄奘法师丝毫没有表达出分毫艳羡,他的话也就生生咽了下去。 义净看了看崔氏,拱手行礼道:“恩师到底念了多少遍《法华经》,弟子并不清楚,只记得从弟子七岁入土窟寺至今三十年里,恩师几乎每天都会转一遍《法华经》。晴天有时会去河边读诵,雨天一般就在经堂读,游方的时候也会随时带着《法华经》,赶路休息的时候就会拿出来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读一遍,三十年下来应该已超过一万遍了吧?” 一万遍?!众人心里都是一惊。《法华经》尽管流传的版本不同,但每一遍读诵七万八千余字。也就是说,每读一遍《法华经》,速度较快的也需要好几个时辰呢!而慧智禅师竟然几十年如一日,每天都坚持读《法华经》,这得是多大的毅力啊! 第6章 没必要证明 正在大家还在惊叹的时候,义净继续介绍起了《法华经》来:“《法华经》是这部佛经的简称。它的全称是《妙法莲华经》。根据佛经的记述,这是释迦牟尼佛在晚年时所宣讲的佛教教义。至于《法华经》里的内容,我听恩师曾经介绍过,《法华经》是释迦牟尼佛发现很多修行人根本就不相信他们自己也能成佛,甚至认为自己不配成佛,因此,他们只将自己的目标定在成为阿罗汉,实现涅盘就行。殊不知,熄灭欲望和烦恼之火,只是解决人生最基本的痛苦,并没有达到圆满觉悟。而只有人成为圆满觉悟的人,也就是成为佛,才能永远不痛苦。换言之,《法华经》最大的作用就是,它明确告诉所有人,无论贫富,也无论贵贱,每个人都有能力成为一个圆满觉悟的佛,我们应该朝着这个目标努力,而不是止步于阿罗汉这一层次。“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最终成佛啊,念那么多《法华经》,有用吗?\"杜氏不失时机地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是的。“义净笑着看了看众人,继续回答,”《法华经》给我们提示,我们所有人都有机会成佛,但并不是所有人最终都能成佛。即使恩师,现在已经转《法华经》超过一万遍,也未必能成佛。但有一点得到了验证,这就是刚才各位檀越好奇的问题:恩师真的在写《法华经》的时候感得舍利了吗?贫僧可以为恩师作证,此事断无半点虚假。“ ”如何能证明无假?“崔氏刁钻地追问道。 ”确实不好证明,也没有必要证明。“义净淡淡笑着回应,”此事真实,信者必信,不信者,你就是以性命为誓,你觉得他们就会相信?贫僧之所以相信恩师,是因为贫僧几十年跟随恩师,目见耳闻,心知恩师不是贪慕荣华富贵之人,更不会故弄玄虚。佛教向世人宣传做人最基本的五戒是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而佛教对僧人的要求远远不止这五戒,而是细致入微地根据僧人的修行进度,不断追加了戒律。如贫僧这般受了具足戒的僧人,最基本需要遵守的佛教戒律就有两百五十条。舍妹在泰山脚下一个尼姑庵内修行,所秉持的戒律三百有余。恩师对弟子言传身教,弟子一直在不断跟随修正自己的言行不妥之处,不断鞭策自己做好僧人的本分,哪敢连最基本的做人五戒都破戒呢?“ 崔氏不再言语。他心里清楚,僧人的气象庄严,并非凡俗之人可以比拟,这种庄严的气象,并不是僧人想要装就能装出来的,而是需要日复一日养浩然之气而成。作为儒家弟子,他在研读《孟子》的过程中,对孟子所言养浩然之气也略有心得。心中坦荡、心怀天下之人,才能让浩然之气不断升腾。 ”那也用不着每天都读《法华经》吧?读那么多遍,有用吗?“贝州刺史忍不住追问。 ”佛家讲究一门深入。贫僧的另一位恩师善遇法师在示寂之前,谆谆教导贫僧要专注于佛经,不必浪费宝贵的生命向外弛求。贫僧在恩师的督促下,最近十五六年不断深入研读佛教戒律,读任何经,必定想到佛教戒律,做任何事,必定想到佛教戒律,尽管现在对佛教戒律仍有不少困惑,但总体上来说,这种一门深入的功夫,让贫僧受益良多。恩师选择转《法华经》,应该也是这个考量吧。“ ”读那么多遍,真的有用吗?“杜氏锲而不舍地追问。 ”书读百遍,其意自现。“义净微笑看着杜氏,”恩师转《法华经》达到一定的功夫之后,感得舍利,就是明证。至于恩师的身体状况,大家有目共睹,每天凌晨不到五更,在大家还在被窝里睡懒觉的时候,我们僧侣便需要开始早课。每天晚上在所有人都已安歇之后,大约两更以后三更左右,我们僧侣才休息。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恩师的身体没有出现什么病痛,反倒一直健康。这是稀有的福报。贫僧想,这大约也是恩师专心致志转《法华经》的结果吧。“ ”《法华经》最后提醒我们,研读《法华经》的功用极大,即使最终不能成佛,也能因为转《法华经》而深受其益。再用世俗的眼光来说吧,诸位檀主居然愿意来土窟寺盘桓,更想与恩师面谈,没有恩师转《法华经》感得舍利并被当今圣上求取带入宫中供养,诸位会有此行?“义净说得有些激动,血气方刚的他,很不喜世人对一些事的猎奇心理,更不喜欢一些世俗之辈明明好奇明明攀援却又试图贬损他人、质疑他人的卑劣言行。但义净是有节制的,他说完这些,便不再多说。多说无益,搞得会面尴尬也没有必要。 听了义净的话,崔氏意识到他们此行谈话该结束了。于是做了一些场面上的工夫,几人离席而去。送走他们,慧智禅师深深看了义净一眼,嘱咐了一句:”刚回来,放好行囊,吃点斋饭,晌午到我的禅房来叙话。“ 义净双手合十,恭敬退出。 走出禅房之后的杜氏猛然抓着崔氏的胳膊,哈哈大笑:”审言今天算是大开眼界了!想不到,审言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今天被这位义净律师一言道破了机关!“ 崔氏被杜氏的突然放言吓了一跳。他还正在觉得义净太过唐突,此前他谈玄奘法师没有给自己面子,后面又用他们慕名拜见慧智禅师而故意驳他们的面子很不愉快呢。 深谙察言观色之道的贝州刺史此时也哈哈一笑:”崔兄莫怪,这义净律师从小就在寺庙里长大,又深得寺庙里几位大德的欢喜,言语虽然直了一些,但他说的不无道理。没有慧智禅师被当今圣上召见,我们哪里会知道这个小庙里竟然会有一个禅师愿意专心致志诵读《法华经》上万遍?!“ ”那倒也是。“崔氏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转头看向杜氏,”杜兄刚才狂喜,不知所为何事?“ ”审言最近一直苦恼,刚刚考上进士,被派了一个隰城尉,而审言心心念念欢喜的是诗词歌赋,正在想应该如何自处呢。结果,义净律师一句‘一门深入’,算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啊。审言大可一边做官,一边努力精进文学,用几十年不断努力,审言说不定也能因文学而得到一席之地!“杜氏豪放地说,他那闪闪发亮的新衣裳,仿佛也在这一刻变得更加闪亮起来。 第7章 不得不慎重 对义净和慧智禅师而言,午餐是很重要的。因为,慧智禅师对自己要求很严格,而义净更是坚定地执行过午不食的规则,从二十一岁受具足戒之后,雷打不动地坚定执行。义净对佛教戒律的坚守,达到了特别严格的程度。这与慧智禅师的教导有关。 在义净还很年轻的时候,曾经听说有人为了表达对佛教的真诚,竟然将自己活活烧死,也听说有人为了向佛表达虔诚,燃烧手指来表达诚意,以至于曾动过烧指奉佛的心思。 这个心思被慧智禅师得知后,慧智禅师毫不客气地将义净在深夜叫道佛祖面前,亲自燃香,让义净跪在佛前,很清楚地告诉义净:“在这个世界上,从释迦牟尼佛涅盘以来,佛法的传承就出现了很多问题。很多人喜欢说佛教言论,但真正按照佛祖的教导说话做事的人很少。你是我的弟子,只需要坚定信念,重视佛教戒律,不违反佛祖的教导就好。如果你犯有什么罪过,我会代你受过,即使要下地狱,我也会替你下地狱。但是,有一件事,你一定要记住,烧身和烧指来表达对佛祖志诚的做法,还是不要去做。” 慧智禅师让义净意识到,真正诚心向佛,是不需要用烧指、烧身这种极端做法来表达的。这点醒了诚心诚意想要在佛教戒律方面更加精进的义净。从此,义净更加钦佩恩师慧智禅师,将他作为人生的指路明灯。 后来的义净,尽心竭力按照佛教戒律执行,稍有不足之处,便会痛下决心改正。正因为如此,义净此后的提升和进步总让僧侣们叹为观止。 吃过饭、洗完碗,稍作整理,义净便匆匆忙忙赶去慧智禅师的禅房。 走到禅房门口,义净躬身合掌:“师父,弟子义净请求面见。” 慧智禅师慈祥的声音响起:“等你很久了,进来吧。” 义净赶忙按照规矩,推开房门,躬身进门,又将房门轻轻合上,快步走到慧智禅师身边,依规则行礼之后,站立在慧智禅师身前弟子们常待的地方。 慧智禅师看了看义净:“坐吧。” 义净双手合十,谢恩之后,坐在一个蒲团上。 慧智禅师又看了一眼义净,说:“你今天行色匆匆,有失稳重周到,是不是有什么着急的事?” 义净赶紧道歉,对他今天唐突进入会客室的行为表达了歉意。他诚实地回答:“弟子最近两天时间很迫切想见到您,向您汇报弟子的心情变化。” 慧智禅师笑了:“看来,你已经准备去五天竺了吧?” 义净愣了愣神:“师父,您知道了?弟子的神色这么冒失吗?” 慧智禅师微微颔首:“倒也没有那么冒失。但你从七岁起,我就一直跟随善遇法师在照顾你,还能不清楚都有哪些思虑?你最大的愿望,应该是像法显法师和玄奘法师那样,能够亲自前往五天竺,瞻仰胜迹,求取真经。你聪慧,但你稳重,除了去五天竺的事,还有什么事能够让你竟然连行囊都不放就冲进会客室?” 义净憨憨一笑:“还是师父您懂弟子。” 慧智禅师也笑了笑:“说说吧,你怎么破除这个顾虑的?”慧智禅师伸手,竖起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问道。 义净一惊,忙问:“师父,弟子这一点从来没有说过,您怎么会知道?” 慧智禅师笑了:“你不跟我说,我难道连一点感知都没有?这事干系重大,你的顾虑多,我能理解。” 义净愣了愣:“弟子还是不明白,师父是怎么知道的?” 慧智禅师说:“今天上午来的几个檀主,那个崔公子虽然还没有考中进士,但他的家族已有不少人在各处为官。清河崔氏,这可是德州和贝州一带响当当的大家族。作为关东望族,他们家族冠冕相袭,到这里来的名流,多数会去清河崔家拜见。那个杜公子,是今科进士,从他们今天结伴而来的情况看,杜家应该与崔家早就是故交,或许有姻亲关系。贝州刺史在本地也算是最高长官了,在这两个年轻小辈面前,竟然甘为下首。由此,你应该能意识到,崔家在朝中掌握的权势不小,假以时日,打破了关东关西的界线,这崔家或许会雄据朝堂。” 义净回道:“有这个可能。” 慧智禅师笑了:“今天崔公子说,他曾经和纪王一起拜见过慈恩三藏法师,你的回答足够谨慎,但也正是这一谨慎,让我看到了你的一重顾虑。” 义净抬眼看了看慧智禅师,不再隐瞒:“师父明鉴。最近六年以来,前来找师父的,有不少人知道,当今圣上和皇后前来泰山封禅,在灵岩寺休息的时候曾经接见师父,就连弟子也有幸得见天颜。我们都清楚,咱们佛教要在东土得到较好的宣传,与地方管理者的关系比较好,比较容易成事,所谓‘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但是,弟子当年并非不愿意去拜见慈恩三藏法师,而是在长安时听到传闻,说慈恩三藏法师不小心卷进了皇位继承的风云中。为了避嫌,慈恩三藏法师坚决地将自己和外界隔离开来,声称要专心致志翻译佛经。即使如此,慈恩三藏法师据说很长时间都没有摆脱猜疑。这些尽管是传闻,但毕竟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让弟子对政治风云多了不少警惕。” 慧智禅师温和地看着义净:“你的警惕是对的。从六年前咱们师徒受到当今皇帝和皇后的接见,我也有时会感受到一些不一样的刺探。所幸的是,我选择了继续在土窟寺里修行,没有处在政治风云的集中地带,想要利用我们来达成朝堂政治目的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我们倒也相对安全,可以专心做自己该做好的利益教化众生的事。而你现在不同,你的决定,将会彻底改变你的人生,所以,慎之又慎了,对吧?” 义净合掌:“师父明鉴,此事干系太大,不仅关系弟子的未来,还关系师父的出处和土窟寺的未来,弟子不得不慎重对待。” 第8章 称帝的野心 慧智禅师看着义净:“现在只有我们师徒,你不必过多顾虑,直接将你的传闻和顾虑说出来,我给你推详推详。” 义净又躬了躬身,说:“顾虑确实不少。弟子这次去长安,遇到了处一法师,法师现在主要在并州一带利益众生。处一法师和我们闲聊的时候说起当今皇后,曾经说到过一个细节,据武家下人传的信息,当今皇后小时候一直当成男孩子教养。他们寺庙有师父曾经去武家做法事,当今皇后的父母当时不承认这位武姑娘是女子,愣说是男娃。当时大家并不以为意。但是,在她当上皇后之后,在太宗皇帝去世前就不断被人传扬的话被再次大肆宣扬起来了。” 慧智禅师问:”是不是那句:唐三代后,有武氏起而灭之?“ 义净答道:”是的,师父。就是这句话传出的几乎同时,并州那边也传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据说,当今皇后在刚刚出生不久,一位叫袁天罡的相师曾去他们家,看到正在母亲杨氏怀中的当今皇后,直道这个娃娃相貌好,不仅自己可以当大官,就连孩子也将是大官。袁天罡当时还感慨,如果是女娃娃,那可就贵不可言了,是会成为一代至尊的。当时当今皇后还小,又被包裹得比较严实,现在的武定公和荣国夫人杨氏两人本来就是奉旨成婚,杨氏还是隋朝公主身份,当时听了大吃一惊,立即声称那是一个男娃娃。其实,武定公和荣国夫人压根就没有生儿子。到十四岁那年,太宗皇帝听说了武姑娘的美名,召进宫中,封了才人,赐名媚娘。贞观二十三年,太宗皇帝驾崩,依后宫惯例,武才人被安排进感业寺出家。本来以为这会是武才人的未来。却不曾想,两年之后,王皇后为了对付萧淑妃,利用当今皇上对武才人的爱慕,主动请求将武才人从感业寺接出来,纳入后宫,立为昭仪。而现在,已贵为天后。因当今皇上身体状况欠佳,目前朝堂事务据说多数出自天后的裁断。而武氏灭唐的传闻,也水涨船高。“ 慧智禅师颔首道:”你觉得当今皇后成为天子的可能性有多大?“ 义净回道:”不瞒师父,这次去长安,发现不少人在行动,开始搜集信息,试图证明皇后有称帝的野心。尽管隐晦进行,一方面可能是有权谋人士试图将天后从高位上拉下来,一方面也似乎助长了一些人试图进一步稳固天后的地位而采取了与之针锋相对的行动。有传闻说,当今朝堂事实上已渐渐被天后掌握,当今圣上因为头风病严重,尽管已渐渐对天后不像以前那么放心,但终究不忍心因为各种捕风捉影的言辞就放下多年的感情。“ 慧智禅师追问:”你觉得天后成为天子的可能性有多大?“ 义净又双手合十:”不知道。弟子只知道传闻中的天后和所见的天后是杀伐果决的人,心智和能力都是一等一的。“ 慧智禅师问:”何以见得?“ 义净答:”宫中传闻,当时太宗有匹名马叫狮子骢,长得肥壮飘逸,但没有人能驾驭得了它。当今皇后当时在旁边,看了一会,对太宗说:‘我能够将它制服,但需要三件东西。第一件是铁鞭,第二件是铁楇,第三件是匕首。如果用铁鞭击打它,它不服,我就用铁楇来楇它的脑袋,如果它还不服,我就用匕首割断它的喉咙。’太宗皇帝当时对当今皇后赞许有加。这说明当今皇后在处理事情上比较果决,而且有多种方案,这符合一个政治谋略家的特质。至于我们亲自感受的,当然是这次轰动大唐的泰山封禅。我们以前所了解的泰山封禅,何时曾听说过女子亲自参与祭祀的?而这一次竟然是当今皇后亲自充当亚献。她敢为别人所不敢为,即使真的在高宗之后当皇帝,也未必做不出来。“ 慧智禅师说:”嗯,这次进长安,你确实长进了不少。我在这里,有一次与到访的两位法师闲聊,也听说了一件趣事。“ 义净看着师父,静静等着他继续。 ”传闻说的是当今皇后的前世。据说,释迦牟尼佛在传法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带着弟子外出托钵乞食,遇到了一群小孩在堆沙子玩耍。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娃看到他们,从地上捧起一把沙子,装着大人向僧人舍饭的模样,走到释迦牟尼佛面前,将那一捧沙子放进了释迦牟尼佛的碗里。释迦牟尼佛客气地接受了那一把沙子。舍利弗有些不解,问释迦牟尼佛:世尊,您明明知道那个小女孩是在胡闹,您怎么能容许她将沙子放进您的钵里呢?释迦牟尼佛笑着解释道:你们有所不知。这个女娃可不简单。千百年后,因缘成熟之时,这个女娃将会成为东震旦国的女主。现在,我如果不接受这一把沙子,未来她将会在东震旦国破坏佛法。而我接受了这一把沙子,就跟她结下了善缘,未来她将会在东震旦国大力弘传佛法。“慧智禅师说,”从目前当今皇后的行动来看,她是很重视弘传佛教的,她的孩子甚至有从一出生就皈依佛门成为佛弟子的。“ 义净想了半晌,问道:”师父,您今天和弟子说这些,是不是早已发现并在等着弟子亲自冲破这一层顾虑?“ 慧智禅师笑道:”是的。你从小就说要去五天竺,你二十六岁那年外出历练,从长安回来的时候,还是毫不犹豫想要去五天竺。这次回来,虽然告诉我,有不少志同道合的人想一起去五天竺,而你自己却不断在逼自己守在我的身边,声称要伺候我,到我示寂。你肯定是遇到了一些你不想明说的困扰了。“ 义净感慨,对自己了解最深的,终究还是恩师。难怪这次他去灵岩寺之前,恩师不断要他打消顾虑,勇往直前去五天竺呢! 慧智禅师又深深看了一眼义净:”你是佛门中人,佛门中人应该懂得四大皆空的道理,怎能被俗世的一些举动阻碍了你求法的纯粹?麟德二年,我本可以有更好的际遇,但我想起了善遇法师,他示寂前的提醒言犹在耳啊。“ 听到慧智禅师提及善遇法师,义净抬起头,坚定地说:”师父,弟子愚痴,现在已明白了。因果不可改。弟子断不会再苦恼于二圣未来的发展,更不会畏惧那些捕风捉影的说辞。无论当今皇后是否能如预言那样成为天子,弟子现在所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前往五天竺,争取找出弟子困惑的佛教律法中那些说法不一致的内容到底应该是怎样的。“ 慧智禅师笑道:”你今天像一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冲进会客室,就是想告诉我,你下定决心要去五天竺了吧?“ 义净认真地看着慧智禅师:”是的,师父,我还在灵岩寺许下了一个愿望。“于是将两天前在灵岩寺摩顶翠柏的事简单说了说。这一刻的义净第一次感受到了全面听从自己心意的喜悦,有一种无比畅快的感觉,义净想,这种感觉,大约就是佛教中不断说到的解脱吧? ”慧智禅师,请问您在吗?“就在慧智禅师正想和义净略作一些交待的时候,外面响起了一个问讯。 ”在,请进来叙话。“慧智禅师抬头看着门口,说道。 一个沙弥走了进来,行了礼,又向义净行了礼,然后笑着开心地说道:”慧智禅师好,正好义净律师也在,住持请两位一刻钟之后到他的禅房,有事商议。“ 慧智禅师笑着回应了一句:”知道了,辛苦了。“ 小沙弥告退出去。 慧智禅师笑着对义净说:”看来,不用特别着意准备,就今天找机会向住持说明你的志向,准备着手西行吧。“ 第9章 守口 ”方丈。“慧智禅师带着义净,很快整理了一下僧装,起身到了住持的禅房。之所以称住持为”方丈“,是慧智禅师和义净对住持的尊敬。土窟寺的住持为人谦和,在寺庙里,他主持着弘法、讲经、早晚课、告香、严明寺规戒律等,平时僧众修持、行政寺务、财务开支以及其他日常事务都由他统筹。在他之下,有一些人负责各种具体的工作事务。土窟寺很小,没有那么严整的班底,因此,慧智禅师和义净在寺庙中也需要承担一些相应的事务,尤其是弘法、讲经和早晚课等。将住持称为”方丈“,一开始是因为住持本身在寺庙里成为了精神领袖,德位相称,于是用住持所居住的禅房应接待客人数量较多这一需求,往往大约一丈见方,由此取居室面积来称呼他,以表达对他的尊敬。 善遇法师和慧智禅师到寺庙里的时间较长,住持已更换了几次。最近一次住持的调整,发生在慧智禅师得到当今圣上召见之后。当时曾经有不少僧人主张,慧智禅师得到了当今圣上的召见,应推举为住持。但慧智禅师却以德行不足以领导寺庙、经济创收能力不堪重任等理由明确拒绝了。由于慧智禅师毫无争竞地远离住持的选择圈,土窟寺很快就选定了住持。 这几年,住持对慧智禅师礼遇有加,而慧智禅师也选择了更加敬重的方式回应住持,包括对住持的称呼也毫不含糊。 听到慧智禅师的声音,住持从房内迎了出来,行礼道:”两位来了?慧智禅师请。“ 义净在慧智禅师回礼的几乎同时稍微靠前一点的时间,便主动向住持行礼问好。住持随意道:”都别客气,屋外冷,到里面叙话。“ 进到屋内,房间里,火炕已很暖和。住持招呼慧智禅师和义净分别落座之后,给两位沏上了刚泡好的茶水:”尝尝这个,前几天有禅师从余杭郡过来,在本寺挂单,昨天离开,给寺里留下了一些从钱塘带来的茶叶。那里的茶叶,比咱们附近泰山所产的不同,你们感受一下。“ 慧智禅师尝了一口,道:”对茶,贫僧完全没有了解,方丈认为是好茶,定然差不了。刚才尝了一口,仿佛这水不是本地产的?“ 住持看着义净,问:”你也尝尝。“ 义净尝了一口,看了看茶叶,赞了一句:”色清而味甘,确实是好茶。如师父刚才所说,弟子也觉得不像是本地的水能够泡出来的茶。“义净自称弟子是有道理的,从七岁他入土窟寺,至今已近三十年。在这三十年里,虽然主要是跟随善遇法师和慧智禅师,但整个寺庙里,不少僧人是从他进寺庙的时候就在,在他的成长过程中给予过或多或少的帮助,对此,义净由衷感激,对他们也师事之。 住持笑了:”看来,你们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谨,多一句猜测之词都不肯。“ 说着,住持从兜里拿出一个小纸包来,递给慧智禅师道:”今天喝的就是这种茶。根据前来挂单的禅师所言,在钱塘一带,这茶被称为女儿红,是龙井茶里的极品。有诗盛赞这种茶:院外风荷西子笑,明前龙井女儿红。之所以这么称呼,还是因为,这茶在清明节前采摘的,炮制出来的茶最好,所以有女儿红的美誉。禅师留下的茶叶不多,本来就准备给禅师送过去一些,正好今天有事找您有事商议,就备好了,请不要嫌弃。“ 慧智禅师听了,躬身合掌表达谢意,接过茶叶,打开,看到那些扁平光滑挺直的茶叶,赞叹了一句:”果然是好茶叶呀。“ 住持笑了:”平常的茶叶可不敢在您面前拿出来。这听说是专门用于上贡朝堂的茶叶,不知是否属实。你们刚才说这水不像本地的,其实还真是本地的。不过,并不是井水,而是前来挂单的禅师亲自到寺庙旁边树林里,趁着早晨有露水的时候采集的。禅师说,咱们本地的水重,冲泡这茶,难以品出味道来。禅师走后,我嘱咐弟子用此茶,依平时的方法煮了一些,虽然有些味道,但与贡品的名称难以匹敌。所以,今天将禅师采集的露水取出来,请您和义净品鉴。“ 原来是露水!义净心里感慨,喝一个茶,竟然要如此讲究!但他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又品了一口茶。 慧智禅师则收起茶叶,感谢道:”感谢方丈赐茶,更懂得了这茶的一些炮制方法。“ 住持见慧智禅师收下了茶叶,便回归了正题,对慧智禅师道:”这次请两位来,是有事相商。义净这次回来,十里八乡已传得沸沸扬扬,不少善男子善女人前来请求义净讲法。你们也知道,接近年关了,前来请求入家做法事的本地大家族多了不少,而我们平时营无尽藏食,也需要多周济贫苦百姓才好。正因为如此,我想,这一年我派其他禅师、法师带着小沙弥们去各大家族中,为他们诵经祈福。而在土窟寺经堂中登坛讲法的事,想请您师徒两人多操劳。“ 慧智禅师应道:”谨遵方丈安排。“ 义净也双手合十答应。 住持招呼两位喝茶,慧智禅师看着住持道:”我们今天正好也有一事向方丈禀告。“ 看了看义净,慧智禅师接着道:”义净年后应该会前去完成夙愿了。“ 住持一听,眼睛一亮:”真的准备去五天竺了?“ 义净躬身道:”是的,终于下定决心了。“ 住持抚掌道:”好啊,那咱们得召集所有僧众布置布置,大家在年关将消息全面传播出去。“ 义净有些为难:”还不知道是不是能成行,这样大张旗鼓……“ 慧智禅师笑着打断了义净:”听方丈的安排吧,不会错的。“ 义净听慧智禅师如此说,很清楚自己又有什么地方没有想到,于是选择了闭嘴。 茶饮毕,慧智禅师和义净告退,抬头看了看太阳,正好过了午饭最后的饭点。 慧智禅师笑着对义净说:”方丈是个有心人啊,很清楚咱们师徒过午不食,安排得如此妥帖周到。“ 义净点头称是。他马上又向慧智禅师问:”刚才弟子在禅房中一直在想,要不要向方丈汇报弟子前一段时间的顾虑。“ 慧智禅师看了看义净,回道:”那些思虑不必多说,因为那本就是你多虑了。无论咱们土窟寺怎么做,离长安很远,离东京也不近,就算有那影响力,说出来也是笑话。何况,咱们哪有那影响力?你只需要根据自己的心意,专心致志求解佛教戒律中的困惑,并将你所学逐渐融会贯通就行。“ 义净点了点头。 慧智禅师朝义净挥了挥手:”心知肚明宜守口。去吧,专注于当下每一件事情,就像喝茶一样,就像念经一样,想太远的和可能不会发生的将来的事,只是杞人忧天。“说罢,转身离开。 义净静静站着,直到看到慧智禅师消失在视野里,才躬身向着自己的禅室走去。既然方丈已有安排,义净知道自己应该稍微多做一些准备了。 方丈室内,方丈看着两个影子一前一后消失在门外,若有所思。 第10章 集议 义净回到禅房,盘腿坐定,开始读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清脆的钟声响起,钟声一声接着一声,不急不徐,给人一种庄严又肃穆的感觉。 “闻钟声,烦恼清,智慧长,菩提生。”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在窗外出现,一些小沙弥一边小跑,一边唱诵着。 听到钟声也站了起来的义净想起了小时候有和尚笑着告诉他,如果听到钟声,就相当于听释迦牟尼佛在讲法,必须站起来恭恭敬敬行礼,否则来生可能会变成一条小虫子。现在想起这种说法,想起自己当时被吓得半夜都害怕没有听到钟声,觉得挺好笑的。寺庙里的规矩比较严谨,一般晨钟暮鼓,早晨敲钟,一般敲一百零八下,提醒众僧,人有一百零八种烦恼,每听一声,就要自己让自己的烦恼涤荡一次,长此以往,可以廓清一百零八种烦恼,所以,叫作“百八钟”。 义净十四岁入僧籍之后,慧智禅师曾经请撞钟的师父教过义净撞钟的技巧。义净这才明白,要让钟清越醒神,不是随随便便敲的,而是要用一种念佛的方法与之相应,使每一声钟敲响的时间长度和力度都达到比较好的组合程度。义净跟随着那位撞钟的师父,见习了不少时间之后,才感受到自己掌握了撞钟的技巧。那时候,他终于明白,那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和尚,有不少将撞钟容易心生烦闷的当成苦差事来对待,是完全没有理解撞钟也是一种悟禅和修行。 “南无阿弥陀佛。”义净每次撞钟的时候,都会按照那位长年撞钟的师父教的,不急不徐念着。 有一次,义净问那位师父:“您敲了多少年钟了?” 师父回答:“二十多年了。” “每天同样的动作,您不觉得烦闷吗?”义净又问。 师父回答:“不烦。每天早晨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将大家从混沌的睡梦中叫醒,看着大家一点一点整理清楚内务,去做早课,就会觉得这一天又很有意义。” “什么意义?”少年义净问。 “众多僧侣得以去除烦恼,我也有助缘啊,这是难得的欢喜。” “就这样?”少年义净没有完全理解。 “不止。当寺庙里有比较重要的事,我也会第一时间被通知,让我用钟声来提醒众僧到法堂集合,看着大家从四面八方赶回寺庙,井然有序地站到佛堂里,也会欢喜。多少事因为大家能快速集合并有效处理啊,这也少不了我的一份助缘呢。”那师父回答。 义净当时不能理解。此后的几天,他不断揣摩着那位师父的话,一次又一次在规定的时间敲响钟。他发现,这种感觉果然和以前敲种不一样了。他继续揣摩着,又过了一个多月,慧智禅师前来带走了义净,并对那位师父千恩万谢。 后来,那位师父圆寂,义净再听到土窟寺的钟声,觉得那声音变了。他将这种感觉告诉了慧智禅师,慧智禅师笑笑:“当时,我也是凭钟声来判断,知道你已领悟了敲钟的意义。” 那位师父,义净记得,俗姓汤。 现在想起这些过往,义净突然发现,恩师慧智禅师对自己的教导,竟然到了如此细致的程度,内心油然升起了对恩师更多的钦佩和感激。 带着这种感激之情,义净也站起身,听着钟声,一遍一遍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向法堂走去。 等大家各自在固定的位置站好,鼓声三通响起,住持也适时随着鼓声进入了法堂之中。示意大家安坐之后,住持也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依据规矩,众僧齐齐念诵了寺庙规定的集会短篇经文之后,又听一声法鼓响起,大家肃穆静静等候着住持发话。 住持也不含糊,没有什么废话,直接说道:“今天召集大家前来,只有两事。” “第一件事情,前几天已陆续和各位师父私下有所交流,关于大家年关时节的各种事务安排。具体的事务,几位知事法师和律师将会妥善安排,大家只需要遵照执行。我在这里也没有特别多的话要交待,只提醒所有人,我们都是土窟寺的僧人,在外行走,代表着土窟寺的形象,请一定严格遵守寺庙僧人的规矩,维护寺庙的庄严。”住持说话不急不徐,直入人心。 “第二件事情,对咱们土窟寺来说,应该算一件大事。”住持环顾四周之后,定了定,又说道,“咱们寺里的义净律师,大家都很熟悉,他年后将效法玄奘法师,开启西行求法之旅。为此,从现在起,请各位僧侣向所有信众用各种方式告知有此一事。” 住持说完,有僧人站出来问:“请问方丈,此事已确定?听说西行求法路途险阻重重,能不能出得去还两说,咱们现在就要宣扬此事,合适吗?” 住持答道:“合适。就因为从古至今西行求法的僧众多,真正能够成行的不多,成行之后能够返回的更少之又少,因此,咱们要在义净律师去之前就向众人告知此事,看看大家对咱们佛教祖地五天竺的信心,更重要的是为义净律师壮行。” 说罢,住持看了看义净,问道:“请问义净律师可有补充?” 义净双手合十,站立起来:“谨遵方丈安排,义净无补充。” 住持笑了笑,又对众人说道:“既然如此,就请大家有疑问,亲自去找义净律师询问。没有疑问,就照此执行。” 第11章 蒲团 寺庙的生活是简单有序的。随着各种事情安排下去,大家也以鼓声为讯息,按照规矩散去,各自前去做自己的事情。负责督察的僧人转身跟着住持去了住持的禅房,向住持汇报集会的人员以及未到集会的众僧行止概况。住持听了听,说了一声:“知道了。”不再说话。僧人退出,去做后续的事情。 站在住持身后的一位僧人适时站到了住持旁侧,合掌问道:“师父,您真让义净律师去西天取经?” 住持笑了笑:“这不是你的莫大机缘?” 僧人愣了愣神,双手合十:“弟子不敢有非分之想。” 住持笑了:“好了,就咱们俩,不必过分隐藏。你有能力,也足当土窟寺继任住持的大任。但是,义净律师在土窟寺的影响力,最近几年时间不断攀升,假以时日,肯定会成为你成为住持最强劲的竞争者。现在,他主动想去西天取经,成全他,也就是成全你啊。” 僧人合掌:“可是,西行求法路途凶险,这一去,不知是否能有命回来。” 住持按了按手中的佛珠,看了看那位僧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自己选择前往,并不是我们逼迫他踏进龙潭虎穴,你大可安心,专注于寺内事务的处理,让土窟寺上下对你心服口服便好。” 僧人再次合掌:“万一他取经回来了呢?” 住持哈哈一笑:“义净他怎么可能是池中之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你觉得此前已经有了慧智禅师得到当今圣上的召见,义净律师也跟着受到了赏赐,并得到了长安一带众多僧众的邀约前去学习交流,他的心还会停在咱们这个小小的土窟寺?他若真能从五天竺求取真经回来,那时候的他,恐怕连咱们这一带最有名望的灵岩寺都未必能让他心动,你又何必害怕他?” 僧人眼神一动:“还是方丈看得长远。”忙递上茶水。住持接过茶水,喝了一口:“不错,看来,你早上去采露水了?” 僧人笑了笑:“瞒不过方丈。昨天方丈让弟子煮茶,后来感慨说,可能真是必须有露水才能喝出这女儿红的味道来,弟子就冒昧按照前几天那位禅师的方法去采了一些来。” 住持笑了笑:“你有心了。义净律师但凡有你一半的心思,在土窟寺里的人望估计都要让我多看几眼了。” 僧人笑着接话道:“慧智禅师和义净律师在咱们土窟寺,研学佛教典籍,自从善遇法师去世之后,就算数一数二的了。也亏他们能坐得住,一个恨不得将《法华经》转个万遍、抄个千遍,另一个恨不得将所有的佛教典籍都看个遍,将佛教戒律爬梳出个子丑寅卯来。有他们在,咱们寺庙在与其他寺庙谈经论道,倒也不差。” 住持笑了:“光会那些佛教经典哪行?在这个世界上行走,人情世故不懂,终究是会吃大亏的。我且问你,你若有义净律师现在的身份地位,有当今圣上亲自接见赏赐这一荣誉加身,你还会跑去五天竺?” 僧人笑道:“弟子不会。如果是那样,弟子会像方丈一样,稳稳抓住这一机会,扩建寺庙,增加寺庙的影响力,甚至争取多建几个寺庙,广泛争取更多善男信女对咱们土窟寺的认知度。” 住持笑了:“是啊。就因为咱们没有慧智禅师和义净律师那样的际遇,只能想方设法尽量让对方心甘情愿为土窟寺付出。这哪有自己光环加身来得便捷?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已接受了讲法的任务,你就多安排义净律师给普罗大众讲讲法,也不枉咱们土窟寺培养了他三十年。” 僧人合掌:“弟子明白了,这就去办。”转身离开之后,僧人便去招呼了几十个小沙弥,让他们到十里八乡传递信息,义净律师从腊月初一开始在土窟寺讲法,一直讲到除夕。并嘱咐所有的小沙弥一定要郑重告诉所有人,这可能是义净律师前往五天竺求法之前最后一次登坛讲法。小沙弥们获得了信息,立即分为几组,向外传讯。不久,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义净律师要去五天竺求法了!这个消息迅速引起了十里八乡所有人的热议。 又是四天过去,慧力禅师刚奉命去了一趟齐州回来,就听到街头巷尾处处在说义净。他很好奇,这种信息怎么会传得如此迅速。匆匆赶回土窟寺里,发现土窟寺里明显比以前热闹,张灯结彩,仿佛有什么盛事。一打听,原来是住持他们吩咐所有人为义净西行求法壮行而准备举办盛大的法会。 慧力禅师匆匆赶去义净的禅房,发现义净的禅房里也坐着不少人,他们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问讯的。义净正静静地坐着,逐一给众人解答他们的问题。慧力禅师没有打扰义净,只找了一个空蒲团,坐了下来。 不久,正好有一个信众提了慧力禅师思虑的问题:“义净师父,您在咱们这里可是有名的高僧,如果去求法,您可能什么都会失去,您怎么舍得?要知道,您如果不去五天竺求法,在这里,有圣上的荣宠,您本身又学富五车,什么得不到?为什么一定要去冒那生死未卜的险?” 义净看了看那位信众,回应道:“您说得很对,去五天竺是一条生死未卜的路。但是,我在大唐已阅遍几乎所有流传过来的佛教典籍,也请教了法砺律师的高徒和道宣律师他们,有不少困惑仍未得到解决。想来,只有前往五天竺,才能得到想要的答案。至于您的问题,实际上还是取舍问题。请问,如果我请您同时坐在两个必然分开的蒲团上,您能做得到吗?” “做不到,坐一个蒲团就行了。”那位居士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说道。 “是的,如果要强行坐在两个分开的蒲团上,最终可能哪个蒲团都坐不上去,而是坐在了地上。留在土窟寺,还是去五天竺,就像这两个蒲团,我选择坐那个去五天竺的蒲团。” 慧力禅师听到这,知道义净心意已定,站起身悄悄退出了义净的禅房。他很欣慰,三十年了,刚来寺庙里时,那个善遇法师曾经嘱咐他照料,并曾悄悄塞给他一些小点心的小沙弥,如今已知道如何遵从自己的内心而行动了。 第12章 夜访 等到信众逐渐散去,已是二更。义净走到寺庙中空旷之处,望着天空依稀可见的下弦月和点点星光,想起下午慧力禅师曾到自己的禅房,于是信步朝慧力禅师禅房走去。 见了慧力禅师,义净首先还是表达了歉意,说明自己当时难以分身的无奈。 慧力禅师温和地笑着说道:“无妨的,我就是刚刚从神通寺办完事回来,发现一路上到处在传你即将前往五天竺求法的信息,心里想着,这会不会给你施加了太大的压力,于是去看看你。” 义净感激地双手合十,道:“确实,第一次感受到了非常大的压力。弟子很不明白,住持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大张旗鼓地宣传,搞得人尽皆知当真好?” 慧力禅师笑着说道:“是不是有些压力?” 义净慨叹:“知事师兄他们为义净忙上忙下,义净再忙,也不敢抱怨。但确实,这次咱们寺庙的动静有些出乎义净的预料。这些天,义净一半以上的时间都用于被安排接待各方僧侣和信众了。” 慧力禅师看了看义净:“那你可得注意休息,减少精神消耗。” 义净笑道:“弟子这次可算是真正懂了善遇恩师当年所说的那个故事了。” “什么故事?”慧力禅师好奇问道。 “你再出家吧!”义净笑着道。于是,义净将善遇法师向慧智禅师讲述的故事又讲了一遍。 “好啊,好啊。原来,你早有此机缘,了不得,了不得。”慧力禅师如获至宝一般摩梭着双手。 “是啊,如果没有这几天接待各方信众的消耗,当真难以理解想要清净修行而不得的苦闷。”义净也慨叹了一句,“不过,幸亏慧智禅师早已提醒过我,让我懂得,耐得住尘世的各种烦恼,本身也是一种修行。” “这就是我曾听说过的烦恼就是菩提啊!”慧力禅师回应道。“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有一次抱怨,为什么那么多苦差事偏偏安排让我去做。当时善遇法师正好路过,听到了我的嘀咕,笑着对我说:烦恼就是菩提。我当时没有完全懂,但在后来,每次遇到各种苦差事不堪其扰,就会将‘烦恼就是菩提’说上几遍。没有想到,时间久了,真觉得经历过烦恼,很多事都能豁然开朗起来。” “是啊,很多事,只有经历过,才能真正懂得它到底在说什么。”义净感慨道。 “今天下午去你的禅房,看到你已坚定去五天竺。我本来想去问问你,是不是被局势推到不得不去,才如此说。但看你和信众在一起聊天时说到两个蒲团的问题,心里明白,你是真的已选定了。”慧力感慨。 “是的,在那天从灵岩寺回来,弟子问您是否见到慧智恩师的时候,已经确定了。更确切来说,在灵岩寺就已经坚定了。”义净说道。 “为什么要舍易就难?你明明只要稍微努力努力,就可以很轻易地在大唐有不错的声望,为何一定要冒生命危险去五天竺呢?”慧力禅师有些不解,在他看来,义净有善遇法师从小的指导,有慧智禅师三十年如一日的督促,又有他自己几十年不懈的努力,再加上本来就天资聪颖,本来是完全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再像玄奘法师他们那样,不断经历各种磨难,九死一生的。尤其是,善遇法师本就在全国具备了不小的影响力,慧智禅师更因当今圣上的亲自召见而有了更好的铺垫,他们从始至终都在努力将自己毕生所学取得的成就铺垫给义净,只希望义净能够绍隆三宝,令使不绝。万一义净在求法过程中有任何闪失,那可是将几十年的努力付诸流水。 “您的担忧,弟子考虑过。但是,弟子常常在想,慧智恩师在弟子很小的时候,就不断提醒弟子们,一定要想办法绍隆三宝。而弟子在读佛教戒律的时候却发现,有些记载是刚好相反的。比如,绕塔的时候,我们是应该从左向右,还是应该从右向左,我们的典籍中记载是相反的。我相信这些记载并不是刻意要让我们糊涂,而是他们所站的立场不一样。比如弟子现在和师父相对而立,您的右手侧,在弟子看来,就是左手一侧。但弟子在国内没有找到典籍来证实,到底真实的状况是根据哪个目标来定左右。既然找不到,还是亲自前往五天竺,在那里估计会有记载更详细的经典,能拨开迷雾。否则,你用这些经典语录来推论应该是从右向左,他用那些经典语录来推论应该从左向右,推来推去,最终还是不能作为定论,只是各自说自己的观点罢了。于是,即使有人想要弟子拿一个确切的合适的做法,弟子都不敢开口。毕竟,教错了,遗祸就大了。我们想要做的是绍隆佛教,自然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义净静静说。 “可,这也太难了。仅仅去的路途就凶险万分,能不能找到答案还是未知数,而你放弃的,是善遇法师和慧智禅师用几十年为你铺垫起来的康庄大道,值得吗?”慧力禅师没有掩饰。他很清楚,如果义净坚持留在土窟寺继续修行,假以时日,他成为方丈都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难与易,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人的内心设定的。弟子曾经去过一个庄子,庄子里有一个大户人家。这大户人家用很便宜的价格买下了山脚下的一块地。这家夫人说:咱们将这块地里的大石头好好清理一下,那这块地将会比较好种庄稼。这家老爷说:别费心了。这些石头应该是跟山连在一起的,否则,我也不可能这么便宜买到这么大的一块地了。”义净说着,看了看慧力禅师,“您觉得那家老爷说得对吗?” “对啊。田地使用那么多年,能搬走的石头干嘛不搬走?肯定是搬不动呗。”慧力禅师说。 “那老爷就是这么想的,于是留下一些仆从整理土地,就离开了。他离开之后,他夫人招呼那些仆从道:不仔细看看这些石头是怎么回事,可不行。你们都去挖挖看看,到底这些石头是不是真的和大山连在一起了?仆从们是听吆喝的,他们于是按照那家夫人的要求,开始围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挖。没有多久,一些小石头就被清理出去了。夫人让他们连地里的大石头也别含糊,都检查检查。不久,大家发现,大石头也没有埋多深,都可以清理。就这样,两天时间过去,整块土地被这群仆从在夫人的指挥下,将所有的石头都清理了出去,又平整了土地,种上了种子。据说,那家卖土地的听说了,还跑来看,看后肠子都悔青了。”义净笑着说,“当时,在那户人家里,弟子听到的正是那卖土地的人想要用双倍银子将土地重新买回去的消息。当然,这一家不缺银子,没有同意。后来,弟子在诵经祈福休息之际,问那夫人:您怎么会坚持要清理那些石头呢?夫人笑笑,告诉弟子,她从小就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很多人这也不做,那也不做,一问就说太难了、不可能做到,而那些所谓太难的、不可能做到的,都并不是没有办法做到,更不是没有人做到。所以,她每次遇到事情,都会想着办法去尝试,直到用尽了办法还没有解决才会暂时搁置。所以,她才不会因为老爷一句石头跟大山连在一起而轻易放弃。” “原来是这样。”慧力禅师似有触动。 “是的,弟子当时很受触动,原来,很多人认为做不到的事,只是不愿意去做,很多人觉得很难的事,只是没有去尝试罢了。”义净笑着说,“就像现在,选择留在土窟寺,似乎可以安享各种积累,踏出去,似乎困难重重,千难万险,如果真的开始走起来,或许各种困难并不是那么难以克服,只是人们在心里将它夸大了呢。” 慧力禅师明白了,义净讲这个故事,是想让他知道,义净已不再觉得那些凶险和困难是难以解决的问题,他已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去面对和克服了。义净,早已不是那个不经世事的小沙弥了,这么多年的历练,已让他的心志日渐坚定。慧力禅师看了看义净,放心了。他嘱咐了两句,便让义净回禅房休息。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义净将面临的,可不是小压力。 第13章 叨扰 “杜兄,杜兄!”清河崔氏乌水房一个方脸男子大跨步走向自家别院,大声喊着。 一位华服青年走了出来,身旁跟着一位四五岁的孩童。孩童的手里,拿着一本书,华服青年的衣裳上,尚有些许灰尘。 “杜兄看来已开始打理行装,要去赴任了?”崔氏走近,看到华服青年的模样,踌躇着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往下说。 “是的,其他的都已请人整理好,自己日常的一些东西,不想假手他人,就自己动手整理整理。这不,身上沾上了一些灰尘。”杜审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他在家里并没有那么多讲究,但是,受邀到崔氏府邸小住,见到了崔家讲究的生活,愣被崔氏看到自己收拾东西时的场景,脸上有些挂不住。 “崔兄,你倒是慢一点啊,看,我这把瘦弱的筋骨可跟不上你。”一位圆脸华服男子小步紧跟着走了进来,打破了些许尴尬。 “先给你们俩介绍一下。这位是李兄,表字承胄,前天刚从邢州那边过来。这位是杜兄,表字必简,今科进士。你们都是文采风流,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琴棋书画个个显能,早该认识认识了。”崔氏毫不客气地介绍道。 “李兄好。”杜审言见礼。他更好奇,崔融今天怎么如此着急忙慌的,有什么事能够让他如此大惊小怪。 “杜兄好。”圆脸李氏,正是以书画见长的李嗣真,他这一趟过来,除了奉命给自己的堂妹带一些家乡特产之类。他的这个堂妹从小就享受着常人难有的荣华富贵,又很幸运地嫁入了世人艳羡的崔氏家族,继续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这让很多人艳羡。但李嗣真清楚,堂妹的日子再舒适,终究没有男子的潇洒自在。在自己土生土长的环境里活着,又能随时外出游走一番,这样的日子,女子可难以享受得到。正因为如此,他更满足于自己的人生。他相信,假以时日,等他考上进士,也能做出一番成就来。这可不是堂妹她们女子在闺房中能够实现的。所以,他从小便对他的这位堂妹有求必应,甚至常常主动给予更多关照。谁让这个妹妹打小就惹人怜爱呢?! 崔融见两人已相互认识,心里的主意也定了,告诉杜审言道:“昨天,我陪李兄在附近稍微转了转,结果听到了一个惊天的消息,估计这会子贝州刺史已将折子上到那边去了呢。” “能有什么事,竟然要惊动天子?”杜审言有些好奇。 “和你还有一些关系呢。”崔融卖了一个关子。 “和我有什么关系?”杜审言很好奇。 “前些天你不是和我堂弟一起,拉着贝州刺史作陪,去过土窟寺?”崔融笑了笑。 “是呀。”杜审言更奇怪了,这还能惹上什么官司不成? “你们见到了慧智禅师和他的高徒义净律师,对不对?”崔融又笑了笑,问道。 “什么是禅师,什么是律师啊?”小孩拉着杜审言的衣服,好奇问道。 “就是僧人。僧人因为侧重掌握的佛教知识不同,会有所区分。嗯,就像你父亲比较擅长写诗词,这位李叔叔比较擅长画画。”崔融见小孩虎头虎脑的,忍不住多介绍了几句。 “我们当时确实见到了慧智禅师和义净律师,这有什么不妥吗?”杜审言感觉自己突然被官司缠身了一般,如果刚刚考上进士,就因为见到了曾经被皇帝召见的两位僧人,由此就惹上了麻烦,那可不是什么好事。怎么贝州刺史还要专门上奏此事?看来,事情当真不小。 “别紧张,虽然是天大的事,却可能是天大的好事呢。”崔融看着杜审言突然的紧张,笑了。“今天来找杜兄,是想建议杜兄推迟两天再出发去赴任。” “这大事和我当真有关?”杜审言还是不信。 “看杜兄自己了,千载难逢。”崔融依旧卖着关子,“我可是听我堂弟说,杜兄前些天还连连感慨,义净律师一句一门深入,点醒了杜兄这个梦中人呢!” “别卖关子了,看把杜兄搞得晕晕乎乎了。”李嗣真看到杜审言丈二摸不着头脑的模样,笑着打断崔融道,“义净律师要去五天竺求法,这件事已传得沸沸扬扬了!因此,崔兄是想请杜兄再留两日,一起去听一场法会。土窟寺说,因为义净律师此去,恐怕就再无法听到义净律师讲法,所以,特别请义净律师腊月每天在法堂讲法四个时辰,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 “还有这事?那确实值得再叨扰崔兄几日。” “爹爹,我也想去。”小孩听到盛事,很好奇,拉着杜审言的衣襟,小声请求道。 “去吧,去吧,到时候叔叔给你买糕点吃。”崔融笑着。 “我也跟我堂妹说说,让她带着娃一起,她们坐轿子去。”李嗣真笑着说,“这样,杜兄就不用担心嫂子和小公子路途颠簸了。” 第14章 奥秘 不知不觉就到了腊月初一。崔融、杜审言、李嗣真伙同一些地方风流才子,有的如崔融、杜审言,带着家眷,李嗣真也真说动了他的堂妹,还让堂妹的丈夫也加入了才子们的队伍,一行加上仆从三十余人,驾着十来辆马车,一路浩浩荡荡,好不壮观。他们本来是想提前一天抵达的,路上因为一些事情耽搁,最终赶上的是义净下午的讲法。为了获得不错的地方听法,他们派仆从提前骑马过去预定蒲团。 距离讲法大约还有一刻钟的时候,义净从容走进法堂,盘腿端坐。最近十几年,他常常听法,也常常讲法,对这场合并不生疏。上午,义净根据众人对他舍弃一切也要冒生命危险前去求法的好奇,以《心经》作为讲法的重点,主要讲述了人与其向外弛求,不如学会守护自己的内心的道理。 《心经》,最有名的内地翻译本,正是玄奘法师所作。这部经尽管经过玄奘翻译,总共只有两百多个字,但里面讲了不少深刻的道理,甚至可以说是内容庞大的《般若经》的核心思想,掌握了《心经》,几乎就相当于掌握了《般若经》的精髓。全经以五蕴、三科、十二因缘、四谛等,提醒人们诸法皆空,人需要保持自性清净的道理。义净所讲,从“摩诃”二字开始,一步一步让大家认识到,人如果能够做到自性清净,就能对很多事情认识比较准确,甚至因此达到智慧的彼岸。 义净认为,《心经》比较适合作为这一个月讲法的起始,不仅因为《心经》的讲解可以根据受众的情况进行或深入浅出或术业专攻的解读,更能让大家明白,他义净之所以会坚定前往西天取经,在很大程度上是向玄奘学习。正因为如此,他选择讲解的版本,也就选择了玄奘翻译的本子。 由于这次法堂讲法主要服务的是十里八乡的普通百姓中的信众,义净准备了大量的故事,希望通过各种故事来让大家更理解佛教经典的深意。这当然也和义净自己的体验有关。他发现,在他读佛教经典的时候,琅琅成诵之后,并不一定全部能够理解它的深意,只有当某个时候受到某种刺激,在这种刺激下,才可能对某个观点有所感悟,要认同某个理念,更需要不断经历各种冲击,不断修正自己的认知,才能逐渐得到。就是因为这样,他后来才慢慢明白过来,慧智禅师一辈子读诵《法华经》、一辈子写《法华经》,感得舍利也就一次,这说明,要理解《心经》真正达到证悟空性、理解空有关系,和慧智禅师掌握《法华经》并坚定相信人人可以成佛是同样不容易做到的事。 随着下午听法的人逐渐进入法堂,义净发现,人员发生了一些变化,尤其是最前排的那些蒲团上坐着的人,明显变了。这些人个个衣着光鲜,就连小男孩和小女孩,在法堂之中尽管好奇,却在举手投足间可见他们比较明显受过较好的家庭教育,竟然能安安静静地自娱自乐,只用眼睛好奇打量周围的一切。 随着法鼓轻轻响起,义净清了清嗓子,对所有人说道:“各位大德,各位居士,各位檀越,今天下午,咱们说点轻松的。我们说要大家保持自性清净,大家可能不知道如何才能保持自性清净。其实,做法很简单。” 义净看了看所有人,然后继续说道:“只要大家坚持这么做,就能永远快乐,没有烦恼。”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义净,谁不想要幸福呀?! 义净清清楚楚地开口:“你们只需要坚持让自己永远不做坏事,遇到任何做好事的机会都不要放过,你们的人生就会越来越快乐,越来越少烦恼,也会越来越有福报了。” 一个幼稚的声音笑着说:“师父,我能做到。” 另一个幼稚的声音也跟着说:“师父,我也能做到。” 义净看着两个争先恐后的孩子,慈祥地笑着说:“你们真棒。请问,你们多大了?” 小男孩还没有说话,小女孩抢着说:“我三岁了!” 小男孩看了看小女孩,说:“师父,我五岁了!” 义净说:“嗯,你们都是好孩子。”然后看了看在座的所有人,“这两个孩子说他们能够做到。可见,这是三岁孩子都能做得到的事情,对吧?那么,我想问一下在座的所有人,你们自己想想,你们生活到现在,做到这些了吗?” 很多人忙不迭地低下了头。 义净说:“是的,佛教教义在很大程度上是在教人们如何做人。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这是做人最基本的五戒。为什么要将不饮酒也纳入五戒之中呢?这是因为,佛陀发现,饮酒能让人不清醒,平时不敢做的事,敢于趁着酒劲做,等酒醒了,后悔已晚了。因此,佛教不主张饮酒。除非你的身体不舒服,大夫给开的药方里要求用酒作引,否则,大家还是尽量不要喝酒的好。” “师父,咱们中国的礼仪文化中,可是很重视饮酒的,不饮酒,很多场面上过不去啊。”有人马上请问道。 “嗯,其实,如果你真的不喝,别人劝不动你,久而久之,大家就会尊重你的选择了。如果真的驳不了面子,那就少饮为妙吧。”义净考虑到世俗的观念,于是给了妥协方案,毕竟,他是不主张饮酒的,但他也不可能去限制世俗中的人。 回答了那个人的问题,义净回到了讲法的主题:如何才能获得幸福的一生。 义净说:“刚才大家可能已意识到了,要想获得幸福的一生,只要坚持做好事,坚持不做坏事,这种看起来是三岁孩子都能做到的事,实际上真正能坚持做到的人很少很少。所以,有人曾经问一位高僧,什么是佛教,大家猜这位高僧是怎么回答的?” 众人目光灼灼地看着义净,义净也定了定神,说了一个响亮的偈子:“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 说完,义净又鼓励大家道:“很多人以为佛教很高深,其实佛教就是我们日常的践行。如果大家每天都想着这几个字,不断去照着做,在世俗生活中,应该就没有什么烦恼了。” 第15章 弯腰 就在众人低头沉思之际,一位穿着很朴素的老者佝偻着身子,在一个角落里开口了:“师父,老朽有一个困惑。” 义净抬起头,看了看老人,示意老人继续说。 老者说:“不瞒师父,老朽家中有几亩薄田,生活本来清贫却还算过得去。可是,前些年老朽家中遭遇几场疾病,到最后不得不卖掉了一点田地来还债。从此,老朽渐渐发现已无力还清欠债,总是欠着咱们土窟寺的钱,今年的刚还了,又得借钱来过明年的生活,在别人面前也感觉难以直起腰来,老朽也纳闷了,为什么有些人出生就锦衣玉食,为什么有些人一辈子勤苦到老还是那么苦?” 义净笑着问:“老人家,您算过命吗?” 老者答道:“算过,说老朽晚年幸福。可老朽怎么看怎么觉得,像现在这种没有土窟寺借钱就无法过年的日子,可不算是幸福人生。” 义净又问道:“那您一生是不是如我刚才提醒的那样,做到了平时不做恶事,常做善事呢?” 老者回答:“不瞒师父,咱们也曾是书香人家,家训写得清楚,不许欺凌弱小,因此,老朽保证,断不会故意做亏心事。” 义净追问:“那常做善事吗?” 老者说:“自己连生活都自顾不暇,哪有可能抽空做善事?” 义净正准备说什么,刚才抢话的小姑娘说:“老爷爷,您说得不对,我阿娘常说,人只要想做善事,无论多小,无论多穷,都可以做善事。” 有人忍不住嘀咕:“那是你太小,家里有钱,不知道贫苦人的心酸。” 小女孩显然听到了这嘀咕,她转过眼睛,看着那个人,说道:“不对,不对,没有钱也是可以做善事的,我现在就可以不用钱做善事。你看!” 小女孩的话仿佛带着魔力,让很多人都将目光转向了她。她毫不露怯,直接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说道:“我娘说了,即使你什么也帮不到别人,给人一句温暖的话语,或者给人一个灿烂的笑容,都是做善事。”转过头,看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问道:“娘,我说得对吗?” 女子温柔地看着她:“我的宝贝说得当然对了。不过,现在你是来听义净师父讲法的,还是听义净师父讲法比较好吧?”说完,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转身向义净道:“师父,弟子管教不严,请您多担待,希望没有影响您开示。” 义净双手合十,回礼道:“这位夫人言重了。您家小姐说得很对,只要有心行善,无论怎样都能行善。就像她做的那样,给人一句温暖的话语,给人一个灿烂的笑容,都是做善事。在佛教里,这是六度中的布施,具体说来,微笑属于颜布施。” 小女孩听了,很高兴,扯着年轻貌美的女子的衣襟道:“娘,师父夸我了呢。” 老者听到,感慨道:“怪不得她小小年纪能生活在如此幸福的家庭里,而我都一把老骨头了,还在艰难地卑微活着,原来是没有活通透,挣扎在自己的艰难日子中了呀。” 义净听了,沉默了一下,对老人说道:“老人家,您不必过分自责。刚才我问您是不是算命,就是想提醒您,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已带着相应的业力而来。在佛教里,将这叫作因果。每个人算命所算的,主要是各自此前生生世世积攒下来的各种因果。每一个人的因果不同,出生之后所面对的命运就有所不同。这就是一般人常常在遇到事情,宽慰自己的——这就是命啊。由于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没有坚定的、大的决心和毅力来止恶行善,因此,绝大多数人一生都可能被自己的命拘牵着,永远改不了命运。只有两种人,会在这一生一世中,因为自己的行为造作而让命运曲线有所改变,这些人,要么是大奸之人,要么是大善之人。我刚才说,如果想要幸福,就要让自己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就是在劝所有人,不管你们的前世给了你们什么样的命运,你们都可以在今生通过积德行善来调整改变自己的命运。” 老者无奈道:“像我这样,每年经营薄田,至今每年都入不敷出,欠债还钱,如何改命?” 义净想了想,说:“想来,您的问题,也是其他很多人想知道的答案。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吧。” 说着,义净示意老人坐下,然后才开口讲道:“曾经有一个人去找一个员外,想向员外学习怎么样致富。这个员外看那个人是真心诚意想知道致富的方法,于是让那个人什么都不带,如果要带就带一个布兜,跟着他,带着那人出去了一趟。这一趟他们走了很久,员外每走一会,就将一些能吃的野果子摘了、将地上的小铁块之类捡起来,放进兜里。不久,他们到了一个铁匠铺,员外将一路上捡到的那些铁块之类的交给了铁匠,铁匠客气地接过,算了算钱,递给了员外。员外接过那几个铜板,带着那个人买了一些点心,然后往回走。” 义净停了一下,看着所有人道:“猜猜,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想象着后续的结果:“跟着员外的那个人以为员外会给他分点心吃,员外却毫不客气地自己吃着,那个人就那样饥肠辘辘地跟着,也不敢说什么。员外吃饱了,打个饱嗝,将剩下的点心用心地分成了五个小包,走一会,扔一个在地上。那个人只能弯腰去捡起来吃。每次到他吃完的时候,员外又扔一个,他又弯腰去捡起来吃。如此,直到五个小包都扔完了,员外问他:‘你吃饱了吗?’那个人连连摇头:‘没有吃饱。’员外说:‘现在,我也没有了,你就饿着吧。’两人就那样回到了家。回到家之后,员外说:‘我已告诉你致富的方法了,你学会了吗?’那人回想了一下,猛然醒悟过来。” 这时候,有些人已有些恍然地点着头,有些人仍旧不明所以。这时候,那位老者站起身来,对义净感激道:“师父,老朽这次明白了。您说只准带布兜,就是说没有前期积累。员外示范给那个人,即使没有任何前期积累,也不要怕,只要用心观察,生活周围有的是野果子和人们遗弃不要的东西,将这些东西聚少成多,就能换成一点钱,用这些钱就能获得相对体面的生活。日积月累,甚至可能积累起原始资本来,可以买田买地,过上更加殷实的日子。师父,我说得对吗?”看着身边有不少人点头,老者说话也变得有信心了起来。 “是的。而且,因为是靠自己的辛苦积攒起来的财富,用起来也就没有什么顾虑,可以舒心地使用。而那个人因为自己没有积累,等到需要的时候就只能卑微地仰给他人,看他人的脸色以及他人愿意给予的帮助,无形中,员外高大了,那个人卑微了,这里的转换,不在其他的,只在他们一个用心勤劳活着,一个缺了对生活的用心。”义净说到这里,又看了看大家,说道,“每个人都需要适时弯腰。员外弯腰在每一个可以创造财富的时候,用弯腰等动作,帮助自己获得财富,所以,他有尊严地活着。相反,那个人一开始没有弯腰,没有付出努力去赢得财富,等到自己需要的时候,就变得卑微了。世间所有人,如果懂得勤俭的道理,就能免去无数感觉卑微无助的苦恼了。” 第16章 妙人 就在义净对老人小孩都一视同仁,不断肯定着他们言语中的合理处,又不断用故事和大家听得懂的话来分析提供解决之道时,崔融忍不住将身子靠近杜审言道:“我堂弟怎么回去说义净律师待人有些傲慢无礼啊?我看不像呀。” 杜审言想了想,笑道:“也许是崔兄不该提慈恩三藏法师吧?” 崔融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不对啊,刚才义净律师明明自己就在提慈恩三藏法师,而且还应该是故意在上午用慈恩三藏法师翻译的《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开篇讲法的呢。” 杜审言被这一问,也觉得有些绕不过弯来。对啊,到底哪里不对呢? 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另一位崔公子悄悄问抱着小女孩的那名妇女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名妇女笑着说:“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懂什么?既然堂弟那么说,估计当时是小叔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或者涉及了佛道之争,或者提到了前几年几位皇子之间的皇权之争了吧?” 崔氏微微颔首道:“还是夫人看到了更多。” 那妇女笑着说:“我就一个妇道人家,不懂这些,倒是这位义净师父,在小叔刚刚提出这些话题就立即打住了话题的继续,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到的啊。咱们这十里八乡,哪个不知道小叔从来不吃亏的?可这个义净师父不仅让小叔吃了憋,竟然还只能忍气吞声,也算是绝了,估计小叔是撞到软钉子上了。”想象了一下她家小叔话还没有出口就被憋回去的尴尬模样,她笑了笑。崔家是地方豪族,时间久了,总有那么几个人平时仗着家里的势在外横行,她多数时候不予评论,但她心知肚明。那天回去,听说小叔坐在上首,让贝州刺史排在了他和杜审言之后,她就已知道小叔渐渐养成了目中无人的派头了。贝州刺史知道他们崔家在各地为官的不少,在朝堂中说得上话的也有一些,竟也因此降尊,但她并不认为这种做法妥当。人生在世,即使谨慎,都可能行差踏错,何况行为超越了礼法。但她不必多说,明哲保身,在还刚刚有了一个女儿的她,她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与其想崔家这点糟心事,不如安安静静听义净律师讲法。 义净此时正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地回答着众人的问题,多数围绕着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诸苦。义净或引经据典,或用故事,总让提问的人若有所思,其他听的人也总有人连连点头。 “妈妈,这师父好厉害,这么多人问他问题,他都能回答。”小女孩贴着她妈妈的耳朵,小声说道。 “是啊,他很厉害。”她妈妈说道。 “比爸爸还厉害吗?”小女孩问。 “那是两种不同的厉害。爸爸读了很多书,很会写文章,也很会处理各种日常事务,所以,你爸爸也很厉害呢。”年轻女子温柔地说着,眼里满是温柔。小女孩似懂非懂。 这是,又有人问起了义净执意要去五天竺求法的事:“师父,听说您一定要去五天竺求法,咱们这里不是也有异域高僧过来吗?既然他们能来,为什么您还一定要去求法呢?在这里等着,不是也很好?” 义净听了,说:“那也是一个方法。我问你:如果你想要得到兔子,你是准备自己去抓兔子呢,还是等着别人送上来?” “别人送上来当然更好了。”那人说道。 “嗯,那样的话,你就没有选择权了。别人愿不愿意送、别人什么时候送、别人送什么样的兔子给你,他们可以自己决定,你只能被动地接受,对吧?”义净问道。 “是这个理。”那人摸摸脑袋。 “自己去获得兔子,那就不一样了。你可以选择自己去山野里抓,也可以选择用钱去集市上买,你想要什么样的,只要你付出足够的努力或金钱,你都可以实现,这就是差别。”义净笑道。 “选择权?”杜审言眼睛一亮,是的,那天那个“一门深入”提醒他的,正是选择权,他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方向!听到这里,他很振奋,有些手舞足蹈起来。 崔融看着手舞足蹈的杜审言,忍不住笑道:“看来,这律师是个妙人,每次都能让咱们杜兄神采飞扬。” 李嗣真笑着说:“妙啊,回头我找机会将这讲法的场景画出来,估计也是一段佳话呢。” 小男孩拉了拉正沉醉于“选择权”不能自拔的父亲,说:“爹爹,你怎么了呀?” 杜审言猛然醒悟过来,还在法堂中呢,怎么乐到如此失态?于是赶紧整理了一下仪容,笑着对小男孩说道:“这位师父讲法,说到爹爹的心坎里去了,就好像突然喝了一壶美酒,美不胜收啊。” “有这么神奇吗?”小男孩不解,“是不是像我吃了糕点一样?” 杜审言郑重点头道:“嗯,就是那种感觉。” “那我得好好听听。”小男孩马上坐直了身体,感觉手里崔叔叔买的糕点都不再那么香了。 第17章 布施 就在义净将前去求法可以有选择的主动权这一点说清楚时,有人适时站了起来,问道:“师父,选择的话,要么要付出财富,要么要付出辛劳,像您这样远途跋涉前往,应该会要很多钱财才能做到吧,您准备好了吗?” 义净看了看这人,笑着说道:“确实,这一路上肯定少不了花费。我还是继续给大家讲故事吧。” 义净看了看前排端坐的小男孩,问道:“请问这个小孩,你觉得想要去五天竺,应该要准备多少钱才能出发啊?” 小男孩突然被问,有些懵,但他马上想了想,说:“我爹爹进京赶考的时候,我听爷爷给他准备了五百两银子。听刚才那么多人说,去五天竺比爹爹赶考还要远很多很多,所以,应该要很多个五百两银子才能行的吧?” 义净笑着说:“是的。穷家富路,这是很多人都懂的道理。一般来说,平时在家里都会省吃俭用,如果要出远门,就需要准备足够的钱。但是,对于僧人来说,是不需要准备那么多的,三衣一钵就足够了。” “三衣一钵?”小女孩也来了兴致,问道。 “是的,三衣就是三件衣服。我们一年有四季,四季的温度各不相同,因此,夏天的时候,只需要穿单衣服,春秋就需要穿两件衣服,到冬天就需要穿三件衣服了。所以,基本的僧衣是要准备的。”义净解释道。 “师父好可怜,只穿这三件衣服吗?我这次跟着娘来听师父讲法,娘都给我带了一箱子衣服呢。可惜,我的衣服太小,不能送给师父你穿。”小女孩很认真地说。 “嗯,谢谢小施主的善心,我们不可怜,只是懂得僧米一粒重如须弥的道理,不愿意铺张浪费。”义净也认真地回道。 “那一钵又是什么?”小男孩热切地问道。 “一个用来乞讨的钵,可以盛饭盛水。”义净回答道。“如果条件好一点的,会带一个滤水囊,用于在野外时取水,过滤水中的腐草和虫子。条件再稍微好一点的,还会带上合适的卧具、拂尘、手杖、雨伞之类。”见大家好奇,义净于是多解释了一下。 “如果没有人施舍饭菜,怎么办?”有人问。 “那就摘野果子吃。”义净回答。 “如果野果子也摘不到呢?”又有人问。 “那就饿着。”义净再次回答。“当年释迦牟尼佛讲法,就曾经遇到过大家得不到食物而饿着的情况。” “会饿死吗?”有人忍不住问道。 “至今贫僧尚未听说过虔诚佛法饿死的僧人。”义净回答道。研读佛经,义净仿佛看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只要诚心向佛,尽管会受到各种考验,但没有饿死的事情发生。当然,在普通百姓面前说这个秘密,义净觉得他们可能不信,于是,他用了一个委婉的说法。 “为什么不会有饿死的和尚呢?”义净不想展开,但那小男孩竟然追问起来,于是义净严肃地顿了顿,回答道:“因为和尚从他们当和尚的那一天开始,就开始进行了各种训练,这些训练不仅有与人交往的技巧,也有野外生存技巧,也包括诵经祈福为他人消灾,也包括使用医药帮助他人治病疗伤,因此,和尚如果饿死,只能说明他没有虔诚学习。” “为什么我读佛经没有读到什么与人交往的技巧,也没有学到野外生存技巧,更没有看到其中有什么医方?”有人问道。 “确实,很多人难以看到,就像你们中有人读《论语》,知道其中的一些话,但真正领悟那些话的真实含义却很少,是一样的。”义净笑着回答道,“其实,几乎每一部经都在提醒人们与人交往需要真心诚意尊敬对方,用尊敬他人的态度来与人相处,而且,无论与谁对话都一视同仁,不会因为别人的高低贵贱而有区别。还有,经书中不断在用行动提醒,要用爱心和善意对待所有人,还要让所有人渐渐懂得做人处事的道义。所有这些,哪一个不是在教与人交往的技巧?”义净顿了顿,又继续说道,“《金刚经》中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是提醒我们,我们在人生中,要时时刻刻用心留意,跟随时事的变化找到合适的方法。应用之妙,全乎一心。如果懂了这个道理,时时刻刻都在体察当下,以勇猛精进的态度对待世界的无常,又有什么野外不能生存,又有什么治病救人做不到呢?” 众人听了,有所领悟。 这时,一个信众站起来问:“师父,您这次去五天竺,我想捐点钱,但拿不出来。我能将我织的一匹粗布献给您带去五天竺吗?” 义净双手合十表达感谢,并郑重说道:“您的一匹布,是您全心全意拿出来的,这比很多富贵人家捐出的百两银子都珍贵呢!” “为什么啊,明明百两银子可以买上千匹粗布的。”一位穿着朴素的女子发声道。 “因为,一匹粗布是这位施主的全部,而百两银子可能只是富贵人家的九牛一毛。九牛一毛,又如何敌得过全部?”义净双手合十道。 “师父,师父,我也想请您带东西去五天竺,可以吗?”小女孩虽然没有听懂,但她知道了,有人想要送东西给师父,让他带去那个叫五天竺的地方,于是抢着问道。 “可以的。”义净看了看小女孩,想起了武则天那个前世的传说。“小施主你想要我带什么去五天竺呢?” 小女孩歪着脑袋想了想:“我送个笑脸可以不?” 义净看着她,慈祥地笑道:“可以的。刚才说了,这是颜布施。佛祖看到你的笑脸,一定会很高兴的。这是你跟佛祖结下了一个善缘啊。” “那我也要送一个大大的笑脸。”小男孩一听,来劲了,说完也咧嘴嘿嘿笑起来。 “跟着我学,羞羞。”小女孩冲着小男孩吐了吐舌头。 “不羞不羞,爹爹说,听媳妇的,准没错。你做得好,我听你的。”小男孩理直气壮地出卖杜审言道。 “呀,这是看上咱们崔家姑娘了呀。”崔融打趣道,“堂哥,你同意不同意?” 另一个崔氏看着抱小女孩的年轻女子:“听媳妇的,准没错。这件事,由我娘子定。”这些日子,杜审言带着这个叫杜闲的小男孩在庄子里暂住,他早就被这新科进士的才气折服。眼下童言无忌,本是出卖了父母的私房话,却从中让他听出了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温馨,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女儿未来的夫婿知冷知热。于是,他没有反对。年轻女子眉眼一转,看向了杜家娘子,看到杜家娘子正温柔地看着这两个小娃娃,满心欢喜,于是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杜家娘子这时猛然意识到什么,摘下手上的一个手镯,送给小女孩道:“这个手镯,是我的爹娘送给我的祖传之物,今天就送给你做个见面礼,好不好?” 小女孩看着自己的娘亲,见娘微微点头,于是双手接过:“谢谢您。” 所有人都觉得很神奇,听着说法,竟然成就了一段姻缘,这也太奇妙了吧? 所有人都被气氛感染,愉快地表达了自己想要请义净带去五天竺,献给佛祖的礼物,有的贵重,有的只是寻常物,义净一一接受,并明确告知所有人,到时候,他们的心意会全部带到,但物件可能会择选。毕竟,他只有一个人两条腿。众人都表达了理解,还有一些人直接给了银两。他们知道,其他的物件,出国之后也许就不再有价值,但银两总是可以让义净换各种必需之物的。 第一天的法会,在大家其乐融融的气氛中结束了。义净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去五天竺,竟然得到了那么多人的关注和支持。 事实上,还有他没有想到的关注,正在悄然发生。 第18章 留中 就在土窟寺里欢欢喜喜地登记着从四面八方僧侣和信众送来的紽绢、僧衣、僧鞋和银两之类的物件,并不断向住持报告着喜讯的时候,义净安安静静地坐在禅房中。本来,知客僧想请义净晚上也去接待四面八方慕名而来的信众和僧侣,但住持让他们安排其他僧人前去接待。毕竟,接下来,义净可是每天要和信众至少四个时辰的交流,总得让他有所喘息,否则,恐怕一个月的法会,铁打的人也坚持不下来。更何况,住持很清楚,人只有保持足够的精神,才能对各种问题应付裕如,疲劳并不能带来好的效果。 从法堂回来,义净稍微整理了一下内务,便盘腿坐下,不再言语。慧智禅师来到他的禅房前,没有打扰,透过窗户静静地看了看他,发现他正专注地念诵经文,便悄悄退去。慧力禅师也在不久之后来到义净的禅房前,如慧智禅师一般,没有打扰,他们都知道,这时候的义净最需要的是恢复心神的澄澈宁静。还有什么比打坐诵经更好的净虑方式呢? 万事开头难。法会第一天的成功,往往能形成比较好的效应,让后续的进展变得顺利起来。尽管义净此前也常常应邀讲法,但慧智禅师很清楚,以前的讲法,大家对义净的关注度不高,因此,讲得好当然好,讲得一般,别人也不会过多计较。但现在不同,土窟寺正大力宣传义净前往西天求取真经的消息,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义净的身上,当然一切都不能马虎大意。事实上,今天,无论是慧智禅师还是慧力禅师,他们都默默选择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静静听着。他们随时做好了为义净救场的准备。万一有什么闪失呢? 可一天下来,义净应付裕如,让他们提心吊胆的心放了下来。随即,他们也哑然失笑,嘲笑自己有些护犊的感觉,竟然因此失了那份如如不动的恬淡。关心则乱,诚然。即使出家为僧,也难以完全息止贪嗔痴慢疑啊。想到这些,他们马上开始念诵起了忏悔有关的经咒,试图将内心降伏。 此后几天,义净每天按照方丈他们的安排,进行着讲法活动。而在并州,一个和他年龄不相上下的僧人高兴地合上了信纸。这信,是义净在决定去西天取法的时候写下的,经过近二十天的辗转,终于到了他的手里。 “太好了,义净律师在长安的时候还犹豫不决,本以为他会打退堂鼓的,没有想到他竟然是第一个告诉我将会按计划抵达约定地点的!”这位僧人满脸欢喜,放下信之后就匆匆跑去找他的师父,他要告假,他要返回家乡看望俗世的母亲,他也要准备年后出发! 几乎与此同时,宫里,一位身穿绣着龙纹衣裳的中年男子正皱着眉,用手按着脑袋。身边,一位姿容娇美的女子正在批改奏章,不时看看男子,跟他说着奏章里的信息,给出决策方案,由中年男子定夺。 “媚娘,这么多年,幸亏有你帮忙批改奏章,否则,我头疼起来,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办。”中年男子说道。 “要谢就谢谢你自己吧。如果没有皇上将我从感业寺里救出来,我现在还在对着古卷青灯呢。”女子笑容款款。 “对外面的传闻,你不害怕吗?”中年男子问道。 “害怕什么?”女子笑着问道,“这种传闻已传了多少年了,还在贞观二十二年,只因为一句‘女主武氏有天下’,连从小被称为五娘子的李君羡都在谣言下被处以极刑,全家抄没。如果皇上真要疑心媚娘,媚娘再怎么被冤枉,能逃得过灭族的命运?如果皇上不疑心媚娘,就算谣言满天飞,媚娘也稳稳地当您的皇后,不是吗?” 中年男子笑着说:“你呀。要说起来,如果你是男子,我还真有些不放心。” “怎么说?”女子笑道。 中年男子道:“你看你,那么多奏章,涉及全国各种事务,纷繁复杂,你竟然处理得有条有理,几乎不用我操心,就拿捏到妥帖,如果是个男子,我怎么放心身边有如此能人?!” “臣妾谢谢您的信任。”女子笑了笑,拿起一份奏章,看了看,轻咦出声。 “怎么了?”中年男子紧张道。 “没事,贝州刺史没事做了,给我们讲了一个小故事。”女子笑着说,“还记得咱们封禅泰山的时候,曾在灵岩寺接待了一位叫慧智禅师的高僧吧?” “就是那位写经都写出了舍利的?”中年男子问道。 “可不是?” “他怎么了?”中年男子追问道。 “没怎么着,他那时候带着一起觐见的弟子义净准备去五天竺,现在土窟寺正大张旗鼓地宣扬。”女子笑道。 “这有什么好宣扬的?”中年男子笑了。 “大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女子笑道,“以我对慧智禅师和义净律师的观察,他们不是那种喜欢大肆铺张炫耀的人。所以,这件事恐怕是其他人在故意哄抬义净律师吧。” “哄抬义净?”中年男子没有明白。 “让他不得不从此离开土窟寺。”女子笑道,“当义净去五天竺的信息传开,恐怕,义净不得不有此行。此行成功,义净就基本上不用回土窟寺了,此行不成功,义净恐怕也难以再见江东父老了。” “那咱们要不要帮义净律师一把,给他通关文牒,安排出行?”中年男子问道。他对那个对自己严格要求的年轻和尚还是很有好感的,年纪轻轻就能那么沉着稳重,着实难得。 “不用,留中。”女子说着,放下了那奏章,“如果他连路费都筹不到,如果连走出去的通关文牒都无法从官府取得,如果他连出行到五天竺的方案都找不到,那么,他也就不值得我们那么重视和支持了。我们只需要看着就行。” “也好,就听你的。”中年男子看着窗外的上弦月,仿佛又看到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他也很好奇,义净到底能不能做到。他更想知道,皇后是不是有些苛求义净了。 第19章 善行 在义净登坛讲法的第十天,又有人问义净去五天竺到底需要多少钱。 义净还是问:“请问,你觉得一个穷和尚和一个富和尚,谁更能走到五天竺?” 那人说:“肯定是富和尚。” 义净笑着说:“可是,在蜀地就出了这样的怪事,两个和尚都想去西天取经,真正抵达西天又回来的,是那个穷和尚。等穷和尚回到蜀地,富和尚还在准备行装呢。” “师父,您是不是想说,君子忧道不忧贫?”一个秀才站起来,问道。 “是的。”义净笑着点头道,“公子说的是孔子的观点。孔子对贫穷是看得很透彻的。在他看来,真正的贫穷,不是物质的贫穷,而是缺乏对人生价值的正确理解,缺乏对理想信念的坚持。孔子在周游列国的时候,曾经绝粮,但他和他的弟子没有被缺粮困住,他们挖野菜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那时候,有人离开了,孔子也适时让弟子们明白了人坚定心志的意义和价值。再拿蜀地两个和尚来说吧。” 义净看了看众人,继续说道:“等穷和尚回到蜀地,富和尚问他:你怎么可能去了西天又回来了呢?穷和尚说:我就是去了啊。富和尚问:你怎么去的?穷和尚说:我就靠一箪食一瓢饮,一路乞讨,就去了啊。” “箪食瓢饮真可行?” “箪食瓢饮真可行?” 义净连续问了两遍,看大家都不敢多提,于是说道:“是的,箪食瓢饮,真可行!” 为了让大家更清楚,他于是进一步解释道:“在佛教里,常常说业力。但是,还有一个词,叫愿力。当一个人真心诚意想要做到什么的时候,愿力可能帮助他打败业力。” “那是不是说,只要我真心诚意想考取进士,我就能考取?”秀才笑着说道。 “当然。”义净肯定说道。 “即使我命里没有也可以?”秀才笑着又追问道。 “当然。”义净肯定说道。“只要你真心诚意想要去做到,你就会努力朝着这个目标前行。比如,要考中进士,必须要有足够的福报才行。如果你没有足够的福报,你就需要不断努力去积攒福报。积攒福报的方法,无非就是不断行善积德。所以,公子如果真有这愿力,不妨许下做三千件善事来求取功名的愿望,看看等你做到这三千件善事回向之后,你是不是已考取进士。” “那我得试试。”秀才目光灼灼。 “三千件啊,一年才三百六十天,一天做一件,也要十年,你做得过来吗?”有人给秀才泼冷水。 秀才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去去去,师父既然说了可以,那就一定可以。不试试,怎么知道?大不了,我将全家老小都招呼起来一起积德行善,你今天做两件,他今天做一件,时间久了,我还真不信做不到三千件善事!” “师父,咱们可说好,如果三千件善事做完了,我竟然还没有考中进士,等您回国,我可要去找您评评理。”秀才笑着说。 “好。请大家一起见证。” “我愿意见证。” “我也愿意。” 大家乐得有人冒出来,也想看看这愿力是不是真的能打败业力。 “可是,怎么才能知道我没有考上进士的福报呢?”秀才突然问道,“要是我本来就可以考上进士,那多做三千善事,不是挺冤的?!” “我可不知道你是不是能有考取进士的福报,但我知道,如果为了考上进士,真心实意毫不计较地做三千件善事,那么,公子就能成为福泽深厚的人,这样的人,不仅能当进士,甚至能当宰相。” “还能当宰相吗?”秀才两眼放光。 “是的,普通人做善事,他的覆盖面相对小,因此,给社会造福相对少。如果一个人时常以仁义之心善待周围的万事万物,等他当了进士成为地方官员,往往能一念善心福泽万民,这样一来,做一件善事有时候就相当于一万件善事的功德,公子想想,如果是那样,你长期做善事,可不就渐渐积攒起了做宰相的福报?”义净提示道。 “师父,很多人说,当你有权了之后,你的钱也很容易聚集起来,是不是因为,那些人有权了之后,就做了很多好事啊?” “一般来说,有权之后,容易获得财富,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你真正造福了很多人,因此,得到了相应的回报。另一种刚好相反,只是在利用职权敛财,这种时候,他们往往要么是命里本来有这些财富,要么是在帮别人暂时保存这些财富。命里本该有的财富,如果用不正确的方式拿到,往往会被罚取消,如果是帮别人暂时保存财富,那么,到一定的时候,那些财富就会流向真正有福报的人。大家如果经常听人说书,大约可以听到,常常有那些为富不仁的高官,最后全家被杀,财产籍没,充公,后来那些钱又通过赈灾等方式散发到了各地。大家听到这些,应该有所警醒,懂得积累福报的方法,还要知道惜福才好。”义净又一次谆谆教导,说完,他还念诵了这些天他常常告诉所有人的那个偈子:“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 秀才心有所动。其他人听了,也感觉有一种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的感觉。 义净讲完,又一次提醒所有人:不管你们现在的境况是什么样,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要活得幸福,一定要尽量积德行善。只有积德行善,才能真正做到增进福报,逢凶化吉。 “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义净最后说道,“为什么那些忠诚厚道的家庭能够延续几十代几百代依旧有比较好的家族传承?如果仔细去观察他们,无非就是他们比其他人更懂得积德行善,愿大家都善为珍重,把握好每一个当下积德行善。” 第20章 犯二 就在这一天,被崔融拉着去听义净讲法的杜审言终于心满意足地听了义净讲法,回到崔家,因为儿子杜闲的一句童真无邪的话,竟然意外没有任何困难地就给儿子订成了一门绝好的娃娃亲,再加上李嗣真刚来,与他诗画唱和很投缘,于是,一直迁延到了腊月初十,两人才同时启程。 崔融将他们送出十里远,又是一番诗词唱和,才依依不舍地和他们告别。看着他们的马车渐渐离去,消失在视线中,才带着仆从返回崔家。他也很满意他们崔家和杜审言一家结亲,毕竟,杜审言既是新科进士,又是风流才俊,前途不可限量。 和崔融分开之后,李嗣真拉着杜审言策马扬鞭,将仆从稍稍拉开了距离之后,他很认真地看着杜审言道:“杜兄,崔家人多口杂,有一句话,我想问问你,直到现在才开口。” 杜审言笑道:“李兄但说无妨。” 李嗣真说:“杜兄别觉得我心直口快,既然你家小闲和我堂妹的闺女结为亲家,我很想知道,你对这次土窟寺大肆铺张地宣传义净律师西天取经一事的看法。” 杜审言见李嗣真已说得很明白,又见李嗣真刻意变成了两人的单独聊天,于是也不打马虎眼,说道:“这事,估计义净律师他们也很清楚。因为,这是一次明显的捧杀。” 李嗣真兴奋地扬起鞭子,道:“果然,杜兄看到了这件事的关窍。” 杜审言说:“一举多得啊。大肆铺张地宣传,引得信众纷纷捐钱捐物,这些,义净律师多数带不走,本来就是便宜了土窟寺。因此,住持肯定乐于见到。在义净律师出国之前让他不断消耗智力和体力为寺庙服务,算是人尽其才。第三,在别人看来其乐融融的寺庙团结,让土窟寺赢得美誉,也为万一将来义净真能回国埋下了伏笔,让别人难有口舌指摘土窟寺。至于这件事马上要兑现的结果就是,义净律师在被众人知晓要西天取经之后,他连打退堂鼓的可能都没有了,即使有人故意刁难,让他连国门都出不了,也与他们土窟寺无关,而义净律师也断断没有脸在土窟寺继续待下去了!” 李嗣真听杜审言这么说,很是高兴,他知道,杜审言不是迂腐的读书人,对于人情世故还是有所察觉的:“有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对我那侄女的未来完全放心了。” 李嗣真又补充说道:“其实,义净律师不仅知道他们的目的,而且也没有拒绝他们的操作。他很配合他们的行动,因为他已很坚定地要离开土窟寺了。别人以为他是傻傻被利用还在帮别人数钱,殊不知,他是在装傻。” 杜审言笑着说:“我听过一句话,叫人才一旦犯二,就是天才。” 李嗣真听了,噗哧一声大笑:“这句话好啊,其实,谁都不傻,只有那些真以为在愚弄他人的,才是真正的傻子啊。” 杜审言笑笑:“你堂妹可是聪明得紧的啊。” 李嗣真笑了:“怎么说。” 杜审言说:“你真以为你几句话就能说动她去土窟寺?这年关时节,崔家上上下下哪里不是各种鸡毛蒜皮的烦心事啊。她要躲各种纷纷扰扰的人情往来,能离开那个是非纷扰的场所,可不是最佳的选择。你看,带着娃,散散心,听听经,和我家那位本来不熟,聊得来就聊会,没话题就可以表面客气客气,多自在。她是能享清福的人呢。” 李嗣真哈哈一乐:“你家夫人也是有福之人呢,言语不多,但在关键时刻,拿得住大主意,您也是有福之人啊。” 杜审言笑着说:“那是,那是。所以,我是很看好闲儿和崔家小姑娘的未来的。” 李嗣真正色道:“如此,那就拜托了。估计再等个十年,咱们就真的成为儿女亲家了,愿杜兄从此一路前程似锦,来日见面,再续前缘。” 杜审言忙问:“李兄这是要分开了吗?” 李嗣真笑道:“咱们本来要走的方向是两个,我这也是故意绕道,单独送送你们,聊表寸心。” 杜审言闻言,很是感动,于是和李嗣真拱了拱手。李嗣真朝他的随从挥了挥手,随从跟上,很快,李嗣真他们就快马加鞭,消失在了官道上。杜审言望着他们扬尘而去的背影,百感交集。都说官场上混的都是人精,从这次在崔家落脚的各种事情看起来,果然是表面爽朗祥和,实际暗流涌动。看来,未来在官场上,还有很多需要留意的坑,嗯,不是坑,而是坑坑坑坑坑…… 一时间,杜审言高中进士的喜悦,变成了长久的沉闷。他开始预料到,高中进士,并不是人生辉煌的开始,而是人生步步为营、谨慎经营的起步。 第21章 坚持 土窟寺里,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一片祥和喜悦。 上午的法会结束,义净回到禅房,准备稍微收拾一下,前去吃斋饭。 等他从禅房出来,发现一个秀才独自站在他的禅房门口。见他出来,迎上去躬身道:“师父,这厢有礼了。” 义净看了看他:“我记得你,你就是上午法会上说要考进士的那位秀才吧?” 秀才一听,喜上眉梢:“感谢师父,竟然记得小的。” 义净想了想:“既然跟过来了,那就到禅房小坐吧。” 秀才兴奋地问:“可以吗?” 义净笑道:“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是,只能小晤。” 秀才高兴地点头,乐颠颠地跟着义净进了禅房。 两人坐定之后,义净看着秀才,鼓励地问道:“请问你还有什么事情吗?请直接说就是。” 秀才整理了一下情绪,按照规矩双手合十道:“师父,您上午说的,让我茅舍顿开。但我还是很顾虑。因为,我听说其他的人考进士,之前都会不断投卷来为自己寻求机会。我一个穷书生,能够读书,已是祖上积德。我家可没有那么多银子拿着去京城打点,怎么可能考中进士啊?” 义净笑着问:“公子是本地人吧?” 秀才道:“当然,否则,也不可能赶来听您讲法啊。” 义净又问道:“那公子一定听过我师父慧智禅师写《法华经》感得舍利的故事了?” 秀才道:“那是必然的。” 义净说:“我师父可有大量钱帛去结交豪贵?” 秀才道:“没有。” 义净又问:“那我师父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豪贵们争相前来拜见的高僧?” 秀才道:“因为慧智禅师他的《法华经》被皇帝知道了,还带回了朝廷供养。他可是见过天颜的人啊!” 义净笑着问:“旁人只看到他被天子接见,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在此之前读过超过一万遍《法华经》,每天一遍,更没有看到他一直孜孜不倦、勤勤恳恳地做着默默无闻的诵经祈福、洒扫除尘等事务。我现在告诉你这些,你能明白你的困惑该如何解决了吗?” 秀才有些脑袋发懵,腆着脸,低头恳求道:“还请师父进一步指点迷津。” 义净说:“恩师的事迹告诉我们,只要专注于自己该做的事,每天坚持不懈地做下去,总有开花结果的时候。这些,与有没有别人铺垫前期无关,与有没有金钱地位开路无关,只与你是否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朝着自己的目标努力去做有关。如果你能日日勤读,专攻科举某科的学问,再加上不断行善积德以让自己的品行配得上自己的才华,未来即使考不上进士,也不会差。人生一世,很多人失败,往往忘记了坚持,总是在成功之前放弃了继续努力。” 秀才若有所思:“那我一定要考中进士呢?” 义净说:“那就得挣命,不断积德行善,不断努力学习,让自己的福报日渐充盈。民间不是有传闻,神仙三年对人间考核一次,每次考核都会给所有的人排定他们的福报情况。如果有人懒散懈怠,或者偷奸耍滑,他原本该有功名也会被褫夺。如果谁勤恳精进,坚持不懈努力,就会填补那些原本有福德而自己懈怠失去了资格的位置。你若觉得自己现在没有考中进士的福分,那就不断努力行善积德,并不断坚持自己该做好的学业,久而久之,说不定你就能成为填补空缺的有福之人之一。” 秀才叹了一口气:“我以前总是怨天道不公,现在看来,是我自己认识狭隘了。明明是自己努力还不够,却不断在怪别人不努力也能获得比自己更好的成就,是我肤浅了。” 义净温和地笑着:“认识到了,就是好事啊。认识到了,就有了坚持改变的决心,有了坚持改变的决心,就有了不断改变自己的坚持。贫僧相信,只要你坚持朝着你定的目标努力,没有你做不到的事。” 秀才感激地看着义净,说:“我的同学中有不少人在背地里说,师父您这一路凶险万分,可以说是十死无生,嘲笑您傻,放着好好的土窟寺受尊崇的位置不要,偏偏去涉险。现在,小的不这么认为了,师父您是有大决心、大志向的人啊。” 义净笑了:“你们不是有一句话吗,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人言可畏,可畏的地方不在于他们说什么,而在于这些人说的话,入了其他人的心,让其他人对自己和他人失去了信心。如果不失去信心,又有什么人言可畏呢?闭上耳朵不去听闲言碎语,专心致志地做好自己该做好的事,不断去行善积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秀才合掌,感激不置。 义净说:“不用感激,赶紧去吃斋饭吧。” 秀才躬身:“小的会听您的,不断努力,在大唐等您回来。” 等秀才退出禅房,义净也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拿着自己的钵,向斋房走去。和秀才对话的时候,他突然也意识到,他可不就是在跟有着同样困扰的自己说话吗?尽管佛教教义不断在提醒他要保持内心的清净,如果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在如此纷繁的言论面前保持内心的清净,真不容易啊。修行,懂得了这些道理,很幸运,但真正要做的,还是要将这些道理慢慢变成自己真实的做到,距离这一点,自己还有不少差距。与其说自己点醒了秀才,不如说秀才也点拨了他。 第22章 雪天 “下雪了!”义净看着漫天鹅毛一般飘落的雪花,感受着大自然的神奇。 “师父,今天您还登坛讲法吗?”一个沙弥看到义净,忍不住问道。 “讲,寺里安排的是一个月,既然安排了,这个月我就要全面执行,可不能因为下雪就不讲。”义净解释了一下。他估计,这位小沙弥是觉得今天不会有多少人过来了吧?毕竟,义净讲法已持续了十几天,想来的估计都已经来听过法了,没有来的,也可以考虑大雪过后再来,没有必要上杆子逆着老天爷的阻挠,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啊。 小沙弥大约真是这么想的,嘀咕了一句:“今天来的人估计不会多。”施礼离开。 讲法时间快到的时候,义净从容踏入法堂,坐在座位上,四下环顾。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大雪天,到这里来的信众依旧不少。尤其是附近的乡民,平时都忙着做农活,这下雪天的,觉得与其在家里冻着,倒不如跑到寺庙里来听听法,至少可以取取暖,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挤进了法堂。因着这小沙弥没有想到的问题,今天的法堂显得格外拥挤,知事也赶紧吩咐斋房做饭的沙弥们添米添菜。斋饭不会管好,但至少要管饱,总不至于让人说,到土窟寺听法,竟然饿着肚子回家吧?土窟寺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这名声传出去,可大大不利。 何况,义净登堂讲法的这十几天以来,确切说是从义净确定要去西天取经以来,土窟寺哪天不是有络绎不绝地前来送米送布送银子的檀越?日进斗金,大约可以说是土窟寺最近一段时间的现实写照。 住持很开心,他的决策对了。名利双收啊,又表达了对义净的高度尊重,又获得了那么真实的好处,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至于其他人猜测的那些小心思,住持就更坦然了。反正自己很快也将成为长老,小辈们的争斗和算计,如果有,他也不用上杆子去操闲心。那些闲言碎语,再怎么也说不到他的头上来。他可是从来没有亏待过慧智禅师和义净律师他们师徒啊。这一点,住持倒是心里很案。无论因为自己实力不足,还是因为自己每次试图挑衅慧智禅师和义净律师的底线,都没有成功,总之,他确实没有成功亏待过他们师徒。 住持对自己把握住的度很开心。 在成为僧人之前,他曾经有机会成为商人。住持喜欢土窟寺,也是因为土窟寺营无尽藏,对于金钱的态度和一些寺庙不完全相同。因为无尽藏允许放贷等行为,让住持在担任土窟寺知事期间便如鱼得水。他充分运用了他的才智,让土窟寺持续处于比较优越的僧侣环境。这不仅是他的才智使然,也得益于天时地利。无论如何,他因营生能力,在土窟寺里影响力不错。如果不是慧智禅师他们竟然在没有什么其他建树的情况下异军突起,突然写着写着《法华经》就写出了舍利,竟然还因此得到了皇帝的召见,他早已领着众僧更加积极地投入普法利生的事业中了。慧智禅师他们坚持修清净心的做法,让众多僧众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曾经有沙弥对无尽藏提出过质疑,认为寺庙放贷营生的做法似乎不合适。对此,住持也没有办法批驳。他只能默默地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最近义净讲法很成功,得到的十方布施也很多。也有沙弥提出来,我们为什么不能常常做这种法事呢?住持听了,摇头笑笑。平时这么做法事,有几个人能如此解囊相助?这不是有义净西天取经的由头,让所有人心中热切吗?咱们土窟寺有那么多高僧去西天取经吗?即使有,西天取经的人多了,大家司空见惯了,还会如何慷慨解囊?住持心说,得亏义净律师是这一带少有的想去西天取经的啊。 住持信步走去法堂,正好听到鼓响,知道义净已经开始讲法了。 义净看了看济济一堂的众人,心下了然,开始了这一天的讲法:“今天下雪,咱们土窟寺曾经发生过一件大善事,这件大善事与在座的中一些人有关,尽管我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在二十年前,也是这么大的鹅毛大雪纷飞的时候,我们寺庙里,僧人正在聚精会神地诵经祈福。突然,我们旁侧的一些百姓闹闹哄哄地进来了。我们也中止了诵经,外出看个究竟。这时候,我们看到一个僧人被抬了进来,他的手和脚全都已经化脓,据说已在村里停了几天,村民实在束手无策了,才想办法将他抬进咱们寺里,看看咱们寺里有没有办法。” “我记得这事,当时抬那僧人的,有我爹。”一个壮汉开心地说。 “我也记得这事,我爷爷也去抬了那僧人的。”另一个年轻人说。 “那时候,那僧人的手脚哪里还有一点手脚的样子啊,化脓得厉害着呢。”一位老人悠悠开口,“我们当时都吓坏了,这要是死在我们村里,谁也说不清他是怎么死的,事情可就大了。” “是的,那位僧人叫道安法师,他受伤是因为他冒雪行走在山野之中,受到了极重的伤。等到你们村的时候,体力不支,高烧昏迷,等到你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只剩下一口气了。”义净回忆当时的情形道。 “嗯,是的,师父,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呀?”那位老人好奇道。 “我当时就是本寺的小沙弥,正跟在善遇恩师身边学习。那天,看到大家手足无措的情形,我的师父将他刚刚做好穿在身上的新僧衣解了下来,给道安法师将身体裹了起来,请大家将他抬进了自己的禅房。当时有人看到崭新的衣服去包那流脓的身体,忍不住心疼,曾经试图劝阻我师父。善遇恩师笑着说,才一件衣服而已,现在是紧急情况,不要去想那么多,救人要紧。此后直至新年,我们帮道安法师擦拭身体,帮他想办法将化脓的伤口全部清理干净,又一点一点喂他吃东西,直到他能自己照顾自己。后来,道安法师又在寺庙里养了一个多月,身体才渐渐恢复。在他恢复离开之后,时常写信给善遇法师,感谢咱们乡邻和寺庙对他的救命之恩。” 义净说到这,听到有人已有些兴奋,继续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乡邻能有此善行,都是有福之人啊。”几句话,说得大家心里暖洋洋的,浑然忘了,他们中不少人本来是来这里蹭一点温暖的。 义净看着大家满心喜悦的状态,很开心。他知道,这些人之所以愿意冒大雪来寺庙里蹭一点温暖,终究是因为他们的日子艰难啊。否则,在家里生火做饭,不是更好? 第23章 自矜 就在大家高兴的时候,一声冷冷的呵斥从一个角落里飘出:“你就胡说八道吧,道安法师早就示寂了,哪里可能在二十年前在土窟寺里出现!” 大伙一愣,义净也觉得有些奇怪,讲法十来天,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不过,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也算是巧了,他就是研究佛教律法的,他想起了另一个道安法师来。 “此道安非彼道安。”义净点点头,继续说道,“这位居士所提到的道安法师,应该是西晋年间着名的印手菩萨道安法师吧!” 原来那个呵斥的声音,转为不屑地冷哼:“跑到这里来听法,听说是律师讲法,本来以为会是将佛教戒律,结果却是在讲一些俚俗短浅的小故事,哄大家高兴罢了。名不副实啊。” 听到这一段话,义净明白这位是有意在找茬了。他笑了笑,说道:“这次开坛讲法,根据师父给我的安排,面对的是主要是十里八乡的老百姓。老百姓要听讲法,我们当然要用老百姓都能听懂的故事和事情来讲佛教的一些理念了。至于我自己所研究的佛教戒律,别说在这里讲,就是面对的都是高僧大德来讲,有很多时候都可能让大家一开始兴致盎然,听着听着就失去兴趣,义净怎么可能会不顾什么对听众有用,什么对佛教有大用而百姓并不需要知道得那么清楚,生生拉着所有人听佛教戒律里的各种辨析呢?” “强词夺理!如果你能够讲佛教戒律,就讲佛教戒律,在这里说这些,哪里是讲佛教戒律?!”那个声音继续冷冷地说。 “好,那今天我们一起来说说佛教戒律。印手菩萨道安法师也是对佛教戒律要求很严格的学者之一。早在西晋永嘉年间,道安法师就已经出生了。很巧,他所拜的老师也是着名高僧佛图澄,与义净算是有一些渊源。大家知道,我的恩师善遇法师和慧智禅师都是来自神通寺的高僧。神通寺为僧朗公所建。僧朗公也是跟随佛图澄学习佛教戒律。这位道安法师在学问上偏般若学,很重视戒律,曾经用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来整理此前的般若、禅法、戒律等系佛学,让我们现在都受益匪浅。因为此前佛教传入中国,都是零零散散传入。这些散乱的文献,有的如《四十二章经》,从传入的时候就打上了神秘的色彩,大家了解得比较多。有的则随着时间的推移,只在少数寺庙中留下了一些信息。因为有道安法师的着力整理,渐渐系统了起来。佛教戒律这一部分,也在这时候成系统地开始了整理。”义净静静地说。 “我们至今感谢道安法师,因为,从有了道安法师的整理之后,逐渐有不少国内高僧开始重点研究佛教戒律,对十诵律、四分律等各部派的佛教戒律认识有了较深的把握,并逐渐开始有了寻找适合咱们中国的佛教戒律的意识。”义净说着,顿了顿,“道安法师对佛教戒律发展的贡献,对咱们中国佛教界来说,是必须认真对待并承认的。但是,我必须说,绝大多数僧人都不需要那么细致去研究佛教戒律,只需要知道,作为一个僧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就够了。这就像咱们百姓平时在社会上生活,都知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有几个人会去了解国法有几条,都是怎么规定的,张家家规有几条,李家家规有几条,各自又是怎样规定的?不会。国法也好,家规也罢,往往是结合道德规范而制定,很多人在日常生活中也实际上就是在遵循道德规范而行,并不需要特别着意去研究,只要在这个国家里待着,就会有人提醒那些规矩不要犯,只要在某个家里待着,就会有长辈谆谆教导那些规则必须遵守,而成为僧人也是如此,从小沙弥的时候就有沙弥戒需要遵守,受具足戒有具足戒的更多规定。释迦牟尼佛在涅盘之际,对所有僧人提醒,要以戒为师,是希望所有僧人能遵佛教戒律而行,也不是要所有人将佛教戒律的发生发展进程讲得头头是道,而是要遵守得清清楚楚、不折不扣。” “所以,在我这次讲法的时候,我更重视的是,如何让所有人都从佛教思想中获益,如何将所学到的佛教思想落实到日常的行动中,让大家获得最真实的福报。”义净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说道:“就像咱们乡民和咱们土窟寺在二十年前救了另外一位道安法师,让他从濒临死亡恢复过来,这就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这样的事,只需要去做,不需要引经据典说哪本书里要求我们怎么做,哪本书里要求我们怎么做,哪本书里又要求我们怎么做,只需要直心直行,马上行动,将病人抬去可能能救助他的地方,看到病人受冻赶紧脱下衣裳替病人盖上,看到病人化脓帮他清理并敷上治伤的药材,知道病人虚弱就给病人喂食,知道病人需要静养就帮病人打理好前前后后的事情,让病人安心静养。这些所有的,看似不是在讲佛教戒律,可如果做到了,谁见到了,不会直呼一声:你就是菩萨下凡啊!试想,这样的人,佛教戒律执行得怎样?很好啊!因为道安法师的事,我也参与了一点点,所以,有些自夸了。” 义净说着,向所有人说道:“这又是我想提醒大家的。我们做好事,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自夸和自矜。总以为自己是好人,就沾沾自喜,总以为自己做了好事,就总想要别人夸赞。其实,这些都是没有必要的。在我们做完所有的好事之后,大可将所有的心思全部放下,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些事一样继续生活。” “那不是很亏?”有人问道。 “不会亏的。”义净答道,“你做了好事,马上要别人回报。别人回报了,但你的福报也就当场兑现了。而如果你做好事不要求回报,也不在心里以为自己了不起,久而久之,这些功德就悄悄积攒起来了。人们常常将这种功德称为阴德。积阴德的人,往往能在未来某个时候得大福报。很多人总觉得别人不怎样,却发现那个不怎样的人突然有令人艳羡的好运,这种好运,如果不是违法犯罪而获得的,往往可能是他积了阴德,别人不知道而已。” “今天很开心,有人对讲法的方式提出了质疑。这种质疑很有意义,很有价值,它提醒我们,我们要分清楚研究佛教戒律的意义和执行佛教戒律的意义,我们还要分清楚,我们应该让老百姓听什么样的佛教戒律,应该让僧人听什么样的佛教戒律。毕竟,老百姓就是老百姓,我们可不能要求他们过僧人这种他们看来清苦的日子,僧人就是僧人,我们也不能放纵僧人过骄奢淫逸的日子。分清楚了这些,我想,没有人会反对听我讲讲故事,并告诉大家,你们要获得福报,就应该怎么做吧?我想,没有人会想坐在这里听我讲和尚们都应该做什么,然后回去不明所以地乱要求这个要求那个,或者在分不清和尚到底受的是什么戒律的情况下对和尚指指点点吧?那些可都不好。还是教大家踏踏实实用行善去获得福报的方法,是相对合适的内容。” 众人抚掌,点头称是。他们都没有想过,他们只是觉得义净律师讲法,他们如沐春风,深感受用,却不知道,原来,义净律师在讲这些之前,做了这么多考虑呢。 第24章 全力 “义净师父,”听到义净借道安一事说出了自己法会没有直接讲佛教戒律的理由,而是选择用更多故事将能够帮助所有人变得更加幸福的佛教戒律嚼碎了讲解给大家听,刚才那个说着阴阳怪气话语的青年站了起来,正色道,“请原谅我刚才的唐突。我今天是被硬拽着来听法的,本来心里很不舒服。但刚才听义净师父您那么一说,我倒有一个困惑,想要问问师父,请师父指点迷津。” “请问,我看看能不能回答得了您。”义净温和地笑着,说道。 “是这样,我从小就感觉自己做什么都被别人批评数落,这不行,那不行,烦都烦死了。就像今天,我想在家里待着,愣被强行拽到这里来,这合适吗?这是第一个问题。”青年说着,挑衅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壮汉。“我是继续问呢,还是师父您先回答?” “都可以。”义净说,“既然是你提,就你来选吧。”义净知道,这个青年看来是感觉缺乏自由,正叛逆着呢。反正一次回答和多次回答,于他都差不多,不妨让这个青年感受一下自由权。 “真好,那请师父先回答吧,我也好再整理一下其他的困惑。”青年道。 “好。”义净答。 “施主的这个问题,其实就是自律和他律的问题。你说的各种别人说的这不行那不行之类的,都是他人对你的评判和限制,往往包含着道德方面的认识。受每个人认识水平的不同,他们的评判,有的是需要听的,有的是需要选择听的,有的是要经过选择之后彻底不必听的。为什么呢?还是因为每个人的认识水平不同。在世间行走,还有人对其他人的约束,甚至可能是包藏祸心的,这就更不应该听了,对不对?”义净反问青年道。 “对!”青年爽快地答道。他突然发现,这个义净师父蛮亲切的嘛。 “其实,世人所受的道德约束真的很少很少,和佛教给僧人的约束比起来,简直就是没有什么约束了。”义净说,“佛教中谆谆教导世人要做到的只有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五条,这就是做人的基本五戒。而对于僧人,所受的戒律就多了很多很多了。在我们受具足戒的时候,比丘所受的戒律就有二百五十条之多,比丘尼所受的戒律更是多达三百四十八条。很多僧人也觉得这些戒律对大家的约束太多,很不自在。但真正懂得戒律产生的高僧们,不仅不烦这么多戒律,而且欢喜地主动将这些戒律默默记在心里,转化为自觉自愿的行动。为什么呢?因为,这些戒律可是释迦牟尼佛在成佛之后,组织僧团弘传佛教的时候,发现一个问题制定一个戒律,发现一个问题制定一个戒律,这样逐渐在发现和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形成的。这些戒律有些粗看很约束人,但真正践行了之后,才发现它们都在提醒僧人,别再往那里走,再走就会陷入或者贪或者嗔或者痴或者慢或者疑等各种人容易犯的毛病中间去了。高僧所以会逐渐成为高僧,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逐渐将以戒为师变成了自觉自愿的行动,在每日的行立坐卧中不断体悟着严格遵守佛教戒律带来的好处,将佛教戒律变成了日常不用提醒也能做到的习惯。当做到着一些之后,高僧即使不说话不做事,也能让在他身边的人感受到他的不凡,这种不凡,不必他刻意,就自然而然生发。孔子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就是规矩内化成了自然而然的行动。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这就是在每天持守正确的规矩道德规范之后自然而然形成的气场。如果谁懂得道德、法律、规矩对人进行约束的好处,又逐渐提升自己的能力,让自己不被不合适、不合理的规矩束缚,谁就能逐渐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义净说完,发现在青年身边的壮汉对他投来了一丝感激的目光,而青年则尴尬地摸了摸头,说:“我原来可能想错了,总觉得烦,总想着赶紧功成名就,然后自己来立规矩。现在看来,可能还是我没有明白长辈们的苦心呢。” 义净赞许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这世间的规矩,有些虽然让人不舒服,但长期坚持做到之后,受益无穷。有些则可能确实需要改变。因此,我们需要不断审视这些规矩,哪些是真正该执行的,哪些可能是不那么正确的。懂了这些,慢慢的,一切就能豁然开朗了。” “师父是说,如果有的规矩本身真有问题,该改就要改?!”青年问道。 “那是自然。在古代以人为殉,贵族死去,大量奴隶生生被杀殉葬。这种做法,显然不太合适。因此,后来人们改成用陶俑代替人殉葬,纸变得比较普遍了之后,也有用纸来糊纸人代替的。这种规矩的变化,就说明,规矩是人定的,终究还是要跟随社会群体总体的发展而有所变化。唯有完全符合人类道德的那些法则,是需要长期坚守的。释迦牟尼佛规定的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其实就是在充分了解人性之后,告诉所有人,只要用这些方法去克服人性的弱点,就能很好地保有道德。比如,如果你不胡说八道,你就是一个诚实守信的人,对不对?” “师父,我明白了。如果我做到了很多,成为了大家认为的有能力有道德的人,那么,有一些陋习恶习,我也是可以慢慢将它们去除的,对吧?”青年追问道。 “是的。”义净赞许道,“所以,你必须首先成为能够受得住他律,进而能够转化为自律,充分认识哪些才是真正的陋习恶习,哪些只是你自己认识不到位,误以为是陋习恶习,只有充分体认了,才不会盲动躁动,真正推动社会的进步和发展。” “嗯。所以,我的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我努力了这么久了,还没有成功?”青年咧嘴笑了笑,追问道。 “你能告诉我,你都做过什么努力吗?”义净反问道。 “为了取得成功,成为响当当的人物,我几乎什么都尝试过。我觉得当个农夫没有出息,于是去当了猎人。打猎一段时间发现,打猎也没有什么成就,于是去了镖局,跟着学走镖,发现走镖常常有各种凶险,也没什么劲,于是又改行想当大夫,跑去药行里当伙计,发现在药行里认药都好难认准,最近溜回家来,还在想着下面去做什么呢,这不,被强行带到这里来了。” “嗯,你现在已经比较成功了。”义净说,“第一,你现在还好好地活着,说明你比很多早早夭亡的人成功。第二,你比很多人有自己的思想和行动,这又比很多人成功。” “真的吗?”青年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当然是真的。你进行了这么多尝试,对很多行业有了自己的粗浅体会,应该已开始觉察到自己的优点和问题,甚至已经开始朦胧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义净说,“尽管你现在还有迷惘,但你已比其他不少人成功。” 顿了顿,义净看着年轻人说:“你所需要的,是想清楚你自己有什么优点,你自己和你的家族已有哪些基础,你能够在哪些事情上做到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好,想明白了这些,就只需要记住一个道理就好。” “什么道理?” “苍鹰搏兔用全力。”义净说道。 “苍鹰搏兔用全力?”年轻人重复了一遍,有些不解。 “是的。当你收心,将你的所有时间和精力用于某一件事情,每天将那件事情做到你所能做到的最好,然后再进一步思考,能不能通过什么方法改进,让它变得更好。每天都在同一件事上不断努力提升,用这件事来获得生存的基础,又以这个事情来谋求发展,久而久之,你会发现,不用你去宣传自己做了什么,别人提起你,都会因为你所做的而交口称赞。到那时,你就实现你自己想要的成功了。” “师父,谢谢您,我笨口拙舌的,怎么也说不动他,只能生拉硬拽将他拉过来。”中年男子站起来,恭恭敬敬向义净鞠躬。 “爹,你做什么呀!”年轻人看到中年男子那么虔诚地向义净表达感激,忍不住惊呼,那一刻,他终于向深沉的父爱低头。从来,他都知道,父亲很爱他,所以,他也就因着这份爱骄纵自己。他很清楚自己的父亲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但他就是想挑战父亲的极限。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原来,他此前的所有努力,不过是自己在对自己的未来不负责任罢了。 义净看着这对父子,很欣慰他们之间最大的心结已经解开了。他在心里默默念诵吉祥咒,送给他们。 看到义净比较圆满地让青年从桀骜不驯的模样变成懂事的样子,很多人深受触动,忍不住开始吐槽自己身边的一些糟心事,向义净寻求帮助,义净逐一回答,化解了不少心结,看着大家或者恍然大悟或者喜笑颜开的模样,义净很开心。 也不知道,离开东土大唐之后,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这么和乡亲们其乐融融在一起了。 第25章 大志 灵岩寺的方丈室内。随着大雪对山野的覆盖,信众少了不少。在带领众僧完成当天的日常功课之后,方丈邀请了几位高僧一起到禅师内喝茶。泰山的位置偏北,唐朝时还没有茶叶栽培。但是,灵岩寺属于多年古刹,获得好茶叶的渠道倒是远远超过了土窟寺等其他寺院。即使如此,饮茶,在当时还是接待贵宾才有的待遇。很快,屋子里升腾起了氤氲的水雾,高僧们各自盘腿坐着,喝着茶,一句跟着一句地闲聊着,主要是讨论经文,也有高僧兴致高处,赋诗一首。 半个时辰后,方丈话锋一转,聊到了土窟寺:“土窟寺最近很热闹,听说为了给义净律师前往西天取经壮行,专门为义净律师开了一个月的法会。” “此事早已沸沸扬扬,贫僧已收到几个州县寺庙高僧的问讯,最远的来自长安大兴善寺。”一位胖胖的和尚回应道。 “怎么回答他们?”有高僧问。 “当然是如实告知所知道的基本情况了。”那位胖和尚回答。 “难道连大兴善寺都关心义净律师出行?”另一位高僧问道。 “也许吧,毕竟,大兴善寺在长安也是数得上的能够教梵语的大寺庙了。”那位胖和尚推测道,“说不定义净律师最近十年不断去洛阳、长安一带,除了学习佛教戒律等知识外,也曾经去大兴善寺等处学习梵语呢。这不,听到义净律师的法名是义净,信中还提到,山东曾经有一位梵名为圣义天的僧人曾去他们大兴善寺学习,不知道和义净律师是不是同一人。对这一点,贫僧不敢回答,毕竟,完全没有听说过呢。” “还真有可能是义净律师。很早就曾有人说义净律师很敬佩玄奘法师,这次他开坛讲法,首先所讲的就是《心经》,而在讲《心经》的时候,听说还很认真细致地解释了摩诃、般若等词,看来,他不仅是真正尊重玄奘法师,还是懂一些梵语的。老衲曾寻《大唐西域记》读过,发现他在五天竺很受人尊崇,也曾打听过玄奘法师的一些事迹,听说在五天竺,有的高僧尊称他为解脱天,也有的高僧称他大乘天。很多人取梵语名字,都喜欢用天,嗯,就是那个deva来取名,而且为了表示自尊、荣耀,他们还喜欢加上圣字,好像这个字在梵语中叫sri。”又一位高僧说道。 “这么说来,圣义天真有可能是义净律师的梵文名?”方丈微微眯着眼睛道,“可为什么从来没有听义净律师说起过?” \"大约是觉得用不着说吧。毕竟,要去五天竺,仅仅会梵语哪里足够。大家根据玄奘法师所写的信息推测,玄奘法师曾经走过的国家大约有100多个,这些国家语言各有不同,玄奘法师一路曾经经历了无数磨难,有时候甚至只剩下一条命。语言不通,可不是学一个梵语就能够解决问题的啊。\"胖和尚回应道。 “以前还好。最近西北方基本上是不可能出发了。”另一高僧说道。 “怎么说?”方丈问道。 “这就要从文成公主嫁入吐蕃说起了。文成公主嫁入吐蕃的时候,吐蕃和大唐之间还有一些小的缓冲地带。所以,文成公主嫁过去,很受松赞干布的尊重,文成公主也竭尽所能在处理好大唐和吐蕃之间的关系,因此,文成公主也很受吐蕃百姓的爱戴。可是,随着吐蕃逐渐强大,将此前在大唐和吐蕃之间缓冲的小国家几乎全部吞灭之后,西北方大唐就直接面对吐蕃的威胁了。咱们大唐当然不会任由吐蕃抢掠,但由此西北局势很紧张啊。”那位高僧分析了一下西北的局势,感慨了一句。 “那就是说,义净律师要去五天竺,几乎不可能重走玄奘法师曾经走过的路?” “差不多吧。” “这么说来,他是不是只能走法显法师那条路了?”又一高僧终于从沉默中开口问道。 “也不行。法显法师所走的路,凶险万分,有些峭壁悬崖,多数人从那走都得摔死。所以,法显法师回来的时候,选择了海路,最后还是在咱们附近的青州崂山一带上了岸。能从海路回来,原则上也能从海路过去,只是,如何走才安全,贫僧可不清楚。”那位高僧又道。 “怪不得听说义净律师想要去五天竺已差不多二十年了,一直没有动静,还以为义净律师是因为旅途凶险打了退堂鼓呢,没有想到,去五天竺竟然有这么多困难!”胖和尚笑着道。 “你怎么知道有二十年了?”一高僧笑着问道。 “哦,这件事还得从义净律师十四岁那年说起了。义净律师十四岁那年通过了考试,得到了僧籍。那一年冬天,慧智禅师曾带他到四禅寺藏经阁去阅读经书。正好我当时也在四禅寺藏经阁中读经。休息时和他闲聊过几句,才发现这小和尚很有趣,脑子里装着的天地与一般寺庙里的小和尚不一样。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对他有了一些印象。没有想到,几年之后,他竟然一门心思研究佛教律法,曾跑到咱们灵岩寺里,将自己关在藏经阁里几个月,每天都聚精会神地阅读经书,对照佛教戒律进行反复比对。我那时候还在想,看来,他已息了那想要西行求法的躁动的心了。没有想到,现在竟然又听说他真的要出发了,一想时间,可不是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位高僧回应道。 “二十多年心心念念去做一件事的准备工作,了不起啊。”方丈感慨道,“怪不得六年前我们想方设法想要邀请义净律师到我们灵岩寺来,他只是推脱以师父年事已高,想要在师父身边奉养,到最后我们不得不妥协,请他和我们灵岩寺的高僧一起参详佛教戒律。有人还以为义净律师是看重了金钱利益,不喜欢清苦的僧侣生活。现在看来,是对他了解不够啊。\" ”方丈,最近寺里有一个传闻,不知道您听说没有?“那位比较沉默的高僧又开口道。 ”什么传闻?“不仅方丈,其他人也好奇地盯着他。 ”从义净律师西天求法的信息传开,咱们灵岩寺里有沙弥说,他们曾经见到义净律师在咱们灵岩寺摸着一棵翠柏,认认真真地许愿,并要他们做个见证。“那位高僧说。 ”做什么见证,小沙弥胡闹罢了。“胖和尚不以为意,”义净律师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不知道植物生长是有特性的,哪里可能他想去西天取经,植物的枝条就向西生长,他取经回来,植物的纸条就向东转向?想想就觉得不可能啊。“ ”出家人不打诳语。“高僧说,”咱们寺对小沙弥也是这样教育的,他们犯不着撒谎胡闹啊。“ ”这事好办。这翠柏在咱们寺里,姑且看着,看看这翠柏到底是不是真的能感应义净律师的愿力吧。“方丈打圆场道,”无论怎么说,今天听诸位说起义净律师的一些过往,老衲倒觉得,义净律师是真有大志向啊。“ 第26章 害怕 连续几天大雪,距离土窟寺的乡亲也没有其他事,义净律师讲法又挺受用,还坐在暖和的房间里免得受冻,还能有斋饭吃,大家就常常过来蹭听蹭吃蹭热气了。前几天在法堂里曾经出语讽刺义净的那青年几乎天天都来,乡里乡亲的,多数人也都知道他。 “兄弟,你真牛啊。”法堂里,一位中年壮汉一边听着义净逐一解答着大家的困惑,一边对刚才冲撞过义净的青年说道。“你前几天竟然敢冲撞义净师父,还没有被义净师父批评。” “你也可以啊。”出于对义净的感激,青年正一改此前吊儿郎当的模样,端坐听义净讲解一个又一个的人生困惑应该持有的态度,正听着起劲,很不愿意被其他人打扰。 “我害怕。”那位中年壮汉说道。 “你有问题要问义净师父?”青年有些不耐烦地问。 “是有,但我害怕,不敢说。”中年壮汉憨憨地笑了笑。 “害怕哪能做大事?”青年很不耐烦,站起来,冲着义净道,“师父,他有问题要问。” “没,没……”中年壮汉忙不迭地躲闪,和他那身五大三粗的身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师父,他真有问题要问。”青年大声说道,“我刚才说,害怕哪能做大事?!我想问师父,我这么说对吗?” “害怕哪能做大事?”义净重复了青年的话,没有直接回应,而是问众人道,“你们觉得,这位公子说得对不对啊?” 法堂里出现了不同的声音,有的赞同,有的反对,更多人只是挪动身子,四处张望,窃窃私语,不敢明确表态。 等着大家想了片刻之后,义净问青年:“既然你认为害怕做不了大事,那么,还是请你说说你的观点吧。” “我没有多少想法,只是发现,我每次害怕,就什么也做不了。我记得我当时跟着走镖的时候,有一位镖师跟我说,走镖的过程中,很多人会挑软柿子捏,总是欺负那些胆小鬼。因此,他要我无论多么害怕,都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害怕来,这样,别人就不敢随意欺负你了。”那位青年说道。“就在今天,我故意向师父发泄自己的不满,但师父只是平静地和我说着话,却让我发现了我自己的问题,师父您肯定根本就不怕我的故意挑刺吧?” “我倒是没有想这么多,只是觉得,你提的问题很不错。”义净听着,回忆道,“我说的是道安法师,你也在质疑我说的道安法师,并在质疑我为什么要这么讲法。因此,我的注意力一直在想,怎么向大家讲清楚是两个不同的道安法师,同时讲清楚我对这一个月法会想要达到的目标的设定。” “你不害怕吗?”青年好奇地问。 “为什么要害怕?”义净回答,“你想问的,我都如实回答了。” “如果你回答不出来呢?”青年继续好奇问道。 “那就如实告诉你,我也没有学过,没有想好怎么回答。”义净又回答,“知识那么多,我不可能什么都知道,知道的事,也不可能都能懂得其中的道理。就像恩师慧智禅师写《法华经》感得舍利,如果别人要问我,怎么才能感得舍利?我就回答不上来。因为,我从来没有实现过这种奇迹。我问过恩师慧智禅师,恩师也只能回忆当时的情况,他当时正在专心致志地写《法华经》,有一种物我两忘的感觉。而据他的回忆,他平时写《法华经》也很专心,也常常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但其他时候都没有得到舍利。看,恩师慧智禅师也说不清楚到底要怎么能感得舍利,我就更不可能向大家强行解释了。”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一位书生突然感慨了一句。“原来,我不敢说话,是害怕别人发现我自己哪里说错了。” “为什么要害怕自己说错?”青年好奇地摸了摸脑袋。 “嗯,今天我才突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一种虚荣心在作祟。”书生回答道。\"从小到大,别人都说,你好厉害,你会念书!于是,我总觉得,自己如果念了书还说错了话,会很丢面子,于是,越来越不敢说话。有亲戚说,我有些端着架子,装模作样,其实,我真不是在端着架子,而是我真的害怕说错了让大家笑话。\" “看来,害怕的不止我一个。”健壮中年汉子憨憨笑着。 “师父,你能不能教教他们,怎么样才能不害怕?”青年大声提议道。 “你们都想知道?”义净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不少人点头,于是想了想道:“这个问题,我也没有好好想过。今天听大家说,我也很坦诚地告诉大家,我也很害怕。” “师父也会害怕?”青年觉得不可思议。 “是的,我之所以想去五天竺求取真经,其实就是因为一些害怕。”义净坦然道。 “怎么说?”有人追问道。听到义净也有害怕,他们都很开心,仿佛突然觉得自己害怕这害怕那,并不是多么丢脸的事了。 “其实,读经久了,就能发现,有些记载不详细,或者没有想到我们现在读经的时候可能会形成误会。因此,我在整理佛教戒律的时候发现,有些记载看起来是相互矛盾的。但是,当我再多想想,发现有些矛盾可能并不是真的矛盾,而是大家没有放到当时的情况下去理解。因此,如果我们不管不顾,选择一种做法去执行,可能会是一种狂妄。一旦狂妄,可能会鲁莽,而鲁莽会带来不可估量的恶果。因此,我们要对很多事心存敬畏,只有心存敬畏才不会因为狂妄、莽撞而造成不可挽回的痛苦。可是,我们心存敬畏,不是要我们说话做事畏畏缩缩,而是要有勇气面对真实,并有效解决真实的问题。”义净说着,看向众人,发现他们也渐渐有了一些思考。于是,他接着说道,“所以,做人基本的五戒,有一条就是不妄语。当我们一切都如实的时候,很多事就能相对正确面对和解决了。” “看来,我说害怕哪能做大事,这话还是有问题。”青年摸了摸头。 “我听人说过这么一句话:非大胆不足以任大事,非小心不足以处天下事。”义净说,“这句话大概就是在提醒我们,我们每个人出生的时候,情况差不多,但一些人因为缺乏勇气,胆怯地退缩,从来不敢对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付出该有的努力,于是,他们最终默默无闻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而另外一些人,因为敢于大胆行动,做了一些轰轰烈烈的事,却因为过于莽撞,结果并不特别理想。只有一些又能够勇敢任事又能够小心处理各种事情的人,最终在社会上取得了卓越的成就。” “我明白了,看来,我还需要收敛收敛我这莽撞的性格。”青年笑道,“而大哥你,应该大胆一点,将自己想要问的,问出来。” 中年汉子有些怯懦,但还是鼓足勇气问:“我能问吗?” 义净答:“请问。” 中年汉子说:“也没有什么,我很想娶亲。” “那就娶呗。”青年有些好奇地率性抢话道。说完,突然觉得自己又莽撞了,赶紧捂起了嘴,坐下。 “那个女子已经结婚生子。”中年汉子继续说道,有些犹豫。 “那你还想娶她?”有人嘀咕,“这不是惦记不该惦记的?” “她现在守寡,我不知道该不该和她提想娶她的事。”中年汉子终于鼓足勇气,将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 义净看了看中年男子:“世间的事,关键看相关人员的意愿。如果你真想娶她,就想好愿意不愿意与她共同面对和承担未来的各种问题。如果愿意,去问她的意愿,看她是否也愿意与你共同面对和承担。” “好的,我会好好想想。”中年汉子很开心,憋了那么久的苦恼,终于不用苦恼了,好开心啊。 义净也很受触动,他自己何尝不是憋了二十余年,才终于跨出了西行求法的这一步? 看来,真金在烈火中练成,勇气在困难中培养,我们没有必要去回避,只需要勇敢去面对生活中那些不可回避的纠结,并从中找到自己愿意选择的道路前行。胆小怕事和优柔寡断,所有别人做到的事,大约都难以做成。义净很感慨,如果不是已经确定了要西行求法,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会是怎样的呢? 第27章 放贷 “师父,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见到其他人得到鼓励,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而且这些疑惑中还包括了几乎是僧人禁忌的男女情事,于是又一名年约五旬的老者站起来,说道。 “施主请说。”义净开口鼓励道。 “是这样。”老者见义净并不阻止任何人说话,于是,胆子更大了,先谨慎开口道,“我怕我说出来,是谤佛,所以一直憋着不敢说不敢问。” “嗯,这个事确实很需要和大家说清楚。”义净笑了笑,“很多人总是听人说,你不能这样做,这样做对佛不敬,你不能那样说,那样说是谤佛。有些人还喜欢用因果来说事,让更多人无所措手足,生怕出现谤佛的恶果。必须说,我们要心存敬畏,不能随意乱说。怎样才能不乱说呢?一是不说,二是搞懂佛到底说了什么,两种选择中,以搞懂佛到底说了什么更为妥当。” 义净说到这里,看了看老者,发现老者明显心情放松了一些,因为,义净明显是在提醒他,搞懂了佛所说的意思,才能做得妥当,真正做到不谤佛。 看老者还在犹豫,义净干脆给众人进一步解释了一下谤佛的意思:“《金刚经》里说: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不能解我所说故。这句话提醒所有人,释迦牟尼佛在世间说法四十九年,每次都是为了让众生离苦得乐,随缘而说,这是俗谛。而事实上,我们必须透过这些去理解佛真正做的事,那我们就可以看到,佛所说的法,都是因缘所生,当体即空。无法可说,才是顺真谛。所以,释迦牟尼佛提醒众人,如来从最初开始讲法起,讲了四十九年,实际上未曾说着一字。如来是说而无说、无说而说。所以,如果理解了这句话,就能明白,说法者,无法可说,只是叫做说法罢了。“ \"师父,您说的这些,我有些糊涂了。\"老者讪讪一笑,”但我听懂了,您是在提醒我们,我们如果听了佛教里的话,没有理解它的真实含义,就说佛说了什么什么,才是真的可能谤佛,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是的。只有真正理解了空有关系,才能明白,才能明白,其实,我们每个人真正要去修的,是自己不染不着的纯净之心。运用之妙,存于一心,随缘而动即可。“义净简单解释了一下。 ”随缘而动?那我想问的问题,可能连问都不需要问了。“老者又讪讪一笑。 ”既然困扰了施主这么久,可能其他人也有困惑,不妨提出来,我看看是不是能稍微给大家解释解释。“义净鼓励道。 “是这样的。”老者看到义净鼓励,也觉得自己可能不一定真正理解了,于是就又鼓起勇气追问道,“我觉得咱们土窟寺很奇怪。” 大家面面相觑,怎么奇怪了?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和尚不是都应该念佛、参禅、打坐、讲法、沿街乞食吗?”老者见大家感兴趣,于是大着胆子问,“可我看土窟寺里,除了有像师父这样的高僧,还有不少沙弥和僧人到处放贷,将信众施舍的财物借出去,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加价收回来,简直就是在做生意呢。难道,那些也是和尚该做的?” “真的呢,我家就借了咱们寺里的钱,要还不少利钱呢。”又有人嘀咕了一句。 “我家去年种地没有牛,也是找咱们寺庙租了牛,要是能够借给我们用,那该多好啊。”又一个妇女叹了一口气,表达了自己的心愿。 义净心一紧,知道这个问题如果回答得不妥,可是容易出现问题的了。尽管慧智禅师和他心里清楚,当僧人不能过分参与金钱有关的利益纷争之中,毕竟,如果多了计较之心,心难以清净,但是,土窟寺毕竟在采用这种方法进行寺庙的经营。义净曾经揣摩过,师父慧智禅师之所以不愿意当土窟寺的住持,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善遇法师圆寂前的提醒。他们本来是因为山野之中利生路径太少而到的土窟寺,到了土窟寺之后却渐渐发现,浪费了太多不必要的时间,用在了不必要花费时间的地方。正因为如此,慧智禅师才会更严格让自己远离庙里的经营活动,也督促义净将时间和精力放在了佛教律法的精研上。毕竟,佛在涅盘前,提醒所有人以戒为师,这是在提醒大家,如果能够真正按照佛教戒律所说的去做,才最可能理解佛经的真正含义。义净受这启发,从此专心致志于佛教戒律的研究,因此,从二十岁以后,他几乎不再参与土窟寺与营利有关的各种事务了。当然了,像明明带着营利目的而召开的法会,要求他讲法,义净无法拒绝。但他坚持一点,绝对不去激发大家贪图福报的心理来争取信众的施舍,一切随缘。可是,该如何让大家理解呢? 义净心念陡转,斟酌再三,开口问道:“什么不是和尚事?” 这一问,让很多人纳闷了,更有人问道:“和尚不是很多事都不做的吗?难道所有的事都是和尚的事?” 义净笑了:“大家觉得呢?” 有人点头,有人摇头,有人不言不语,不知道义净律师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义净见大家困惑,于是讲了一个故事:在闽州有一片山地,山清水秀,物产丰富,但因为缺少合适众人行走的山路,于是,很少有人去那片山里。有一位僧人发愿要修一条适合所有人利用山里物产的路来。于是,这位僧人就在山里盖了一个茅草房,形成了一座寺庙的雏形。此后每七天下山化缘一次,斋饭不够就采点野果子补充,其余时间,这位僧人每天早起就开始修路,直到晚上才回到茅草屋里休息。 “大家猜,这条路修了多久?”义净问。 “多久?”有人忍不住附和道。 “用了这位僧人的后半生。在他立志修路的时候,他还在三十出头的壮年。等到他终于将山林和寺庙之间修起一条道路,他所搭建的茅草屋已渐渐变成了砖石砌成的寺庙,寺庙里也已渐渐汇聚了十余名僧人。这位僧人总结自己的一生,就做了一件事:修了一条路。所以,他最后的愿望就一个:在他死后,将他火化,把骨灰撒在那条他用了三四十年修成的路上。” 义净讲完,看到大家在沉思,于是问道:“大家觉得,这位僧人是不是傻?修路是僧人该做的主业吗?” “是呀!是呀!修路不是应该交给官府,官府最后找老百姓一起去做吗?”有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但是,你们觉得这位僧人不应该修路吗?”义净又笑着问道。 “他做的是利益众人的大好事,为什么不应该做呢?”有人回答。 “是的。这就是我说的:什么不是和尚的事?”义净回答。“只要是对众生有利的事,僧人都是可以做的,无论是修桥,还是救人,还是下田劳作,僧人都可以参与。” 大家听了义净的回答,忍不住点头。 义净接着说道:“土窟寺所营的是无尽藏食。什么是无尽?德广难穷,名为无尽。什么是藏?无尽之德苞含曰藏。因此,如果能做到出生业而用无穷,那可是利益众生的大功德。寺庙里,各方施舍的财物,如果放在仓库里,无法让百姓得利,用一种合适的方式周济穷苦,也是一种利益众生的方式。” 众人若有所思。 义净最后补充道:“僧人和商人的区别是,僧人营无尽藏的目的,应是利益众生。商人放贷的目的,则可能是获得他们自己最大的利益。僧人之所以出家为僧,就是要克服自身贪嗔痴慢疑等诸多人与生俱来的不良习性。如果僧人不能把持自己,很容易招惹无边灾祸。因此,土窟寺营无尽藏的时候,也需要不断提醒所有的僧众,一定以利益众生为目的,不能行差踏错。” 众人欢喜。原来,同样的事,目的不同,结果就不一样。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家老头子说,万一遇到难事,一定要借贷,找寺庙里借贷去,有的老爷们黑心着呢。”一名妇女突然明白了一般说道。 义净双手合十,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其实,他对土窟寺营无尽藏也是有忧虑的。如果他离开了土窟寺,他的师父慧智禅师圆寂之后,土窟寺的众多僧人还有人会提醒他们需要留意借贷给穷人的真实目的是利益众生吗?义净不敢多想。利益这东西,勾动的是人的欲望,欲望一旦升腾,到底能不能压制住,那可是难以预料的。 这么想着,义净更加感激善遇法师在他去世前毅然决然地将所有浪费僧人时间和精力的图书烧毁,更加感激慧智禅师几十年如一日谆谆教导提醒他一定要专注于佛教戒律的研习。原来,这不仅仅是为了让他有一专门的研究,更是在想方设法保护他不要被自己的欲望拘牵,想方设法让他保持清净心呀。 猛然,义净想起了恩师慧智禅师不断鼓励自己西天求法之行,连他都能感知到土窟寺中有些僧人大张旗鼓地宣传是让他完全没有反悔的余地,而恩师却欣然接受,恐怕,恩师也怀着让他走出这个已经被利益熏染比较严重的寺庙的心思了呢。不是西天取经,义净是断不会离开教导培育他几十年的土窟寺的。 这么想着,义净沉默了。 好在,这一阶段的法会时间已到。随着法鼓敲响,大家离席,义净也得以默默整理自己的心绪。 第28章 取舍 “义净律师说,土窟寺营无尽藏的时候,也需要不断提醒所有的僧众,一定以利益众生为目的,不能行差踏错。”住持禅室内,一名中年僧人正向住持汇报道。 “好一个义净律师,自己不积极主动为寺庙争取四方供养也就罢了,还如此讥讽我们这些兢兢业业为寺庙努力的僧人。”另一个白脸胖和尚出声斥责道。这白脸胖和尚的脸白得有些吓人,最不容易掩饰是他眼里的贪婪和谄媚。 “也不要这么说。义净律师说的是实情,不止咱们土窟寺,所有的僧人都应该注意这个问题。”住持毫不含糊地打断了白脸胖和尚的话,很认真地说道。从他拿到度牒至今,他始终无法克服他内心对金钱、名誉、地位的渴望和算计。只要有人对他进行夸奖,无论是否真实,他都会欣喜不已。只要他为土窟寺赢得了更多收入,他就觉得万分欣喜。当然了,他简直是想方设法想要找到进阶的机会。慧智禅师写《法华经》感得舍利,当时慧智禅师不以为意,是他极力游说慧智禅师一定要留下这《法华经》和舍利,才得到了慧智禅师的首肯。而后来,也是他找人跑去了附近有名的书画装裱处,花了大价钱将这《法华经》进行了很好的装裱和宣传。而这,也让土窟寺得到了让他难以估量的四方供养。住持思来想去,他能继任住持,其实少不了慧智禅师《法华经》的助缘。 事实上,住持从来都很不服气,凭什么他们辛辛苦苦不断倒腾着寺庙仓库里的东西,想方设法将它们变成更多的财富,却远远比不上慧智禅师每天净在那里念念经、写写字、讲讲经!要知道,最让他难以忘怀的,还是《法华经》感得舍利之后,竟然被天皇、天后知道了,他们登临泰山的时候,还没有当住持的他想方设法想要跟着一起去见天皇和天后,都已经那么靠近灵岩寺了,最后竟然被阻在了门外,只由慧智禅师带着随侍的义净入内,他就在门外干等着他们出来。要是那时候他已是住持,大约就没有义净什么事了,而此后的封赏,尤其事对义净的封赏,他是断然不会拒绝的,可义净这个榆木脑袋,竟然以要侍奉师父为由全部拒绝了。幸亏后来,天皇、天后打发人将那些封赏转换成了大量钱帛,送到了土窟寺来。否则,那就亏大了呀。后来,他当了住持,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是感得舍利的《法华经》和念了上万遍《法华经》的慧智禅师,仿佛他们才是人上人,搞得他即使当住持也当得挺不是滋味的。他很想不明白,慧智禅师明明那么不问世事,完全没有他的八面玲珑和对各种俗世事务的应对裕如,怎么反倒人们更看重慧智禅师,更愿意源源不断地给慧智禅师送各种物品?!幸亏慧智禅师不看重那些,每次都拿着充公,任由他这个住持打点土窟寺上下,否则,他这个住持早就架空了吧?住持想着这些,就有些苦笑。当住持当得如他这般有苦难言的,全国估计很少见。 尽管他身边那几个都知道,他是很不高兴慧智禅师和义净律师他们常常让他不太好受,常常在他身边说慧智禅师和义净律师的各种不好,作为住持,他却知道,如果仓库里没有慧智禅师和义净律师他们得到的源源不断的信众供养,他哪有资本去放贷得利钱?!所以,再怎么不满慧智禅师和义净律师他们抢了自己的风头,他也没有傻到将财神爷主动搬离寺庙。至于义净律师,是他主动要离开土窟寺,从此踏上那生死未卜、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的西行求法旅程,也怪不得他同意几位僧人提议的杀鸡取卵行为了。只要面子上过得去,最重要的还是趁他离开之前,能多为寺庙获得多少利益,就让他为寺庙赢得多少利益吧。当然,这些小九九,他不必向其他僧人明说。 “土窟寺营无尽藏的时候,也需要不断提醒所有的僧众,一定以利益众生为目的,不能行差踏错。他真这么说?”另一个禅室内,慧智禅师和慧力禅师等坐在一起,听得有僧人复述了义净在法堂上的言论,慧智禅师欣慰地笑笑,再确定地问了问。 “哪敢欺瞒师父?”僧人双掌合十,恭恭敬敬地回答。 “你们觉得,如果你们去讲法,遇到这样的问题,你们能回答吗?”慧智禅师问道。 “弟子不能。”一位僧人回应。 “弟子也做不到。”另一位僧人马上跟着回答。 在座的其他弟子也是摇摇头,他们很佩服义净律师的勇气。这样的话,可不是他们敢说的。他们如果这么说,大约不久之后,他们就会被那群人盯上,从此之后需要想方设法去其他寺庙里求生存了,甚至得做好再也没有办法在寺庙里待着的准备了。 “自古取舍皆难事。”慧智禅师看着他们,仿佛知道他们心里在说什么,并不完全点破,只是看似撇开话题地说道。“很多人想方设法盯着一点点小的利益,将它们尽量多地纳入自己囊中。而义净却渐渐已明白了,正在将它们当成毒蛇一般对待呢。” “有谁将金钱和利益当成毒蛇呀?”一位僧人忍不住问道。 “难道不是吗?据说,释迦牟尼佛带着他的弟子行脚的时候,曾经遇到一位农夫,那位农夫很善良,将自己的食物布施给了释迦牟尼佛。就在这时,释迦牟尼佛指了指草丛,对弟子说,那里有一堆金子,还有一条毒蛇。弟子看了看,也说:是的,师父,那里有一堆金子,还有一条毒蛇。等他们走了之后,农夫过去一看,只有金子,没有毒蛇,很开心地将金子抱回了家。从此之后,农夫买田置地,过上了富裕的生活。”慧智禅师说着。 “这多好啊,师父。为什么佛要说有毒蛇呢?”一位僧人问道。 “是啊,这位农夫也是这么想,想不明白,于是跟妻子说了,妻子也想不明白。最后,农夫不想了,也许,那毒蛇早就溜走了呢。”慧智禅师道,“于是,夫妻不再忧虑毒蛇,感激释迦牟尼佛的慈悲,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但他们的突然发家致富,让身边的一个财主心生嫉妒,他跑去跟地方官报告说,那位农夫家突然之间就富了起来,一定是偷了别人的东西,否则,以他们家的穷苦,怎么可能突然富有呢?农夫被抓起来,受到严刑拷打。这时,他突然醒悟,原来,佛祖所说的毒蛇真的还在!他这么说着,让地方官很纳闷。于是,农夫给他讲了捡到金子前前后后发生的事。地方官这才明白过来,将农夫放了。” “原来,毒蛇在那里!”又一位僧人听了,感慨道,“师父,难道您给义净师弟讲过这个故事?” “没有。”慧智禅师回忆了一下,道。 “那义净师弟可真厉害,居然知道这得中有失。”一位僧人说道。 “任何得都会伴随着失去,只是很多人只看到得,看不到失。更多人像农夫那样,只看得到眼前的得,看不到未来很长时间以后因为这将可能有的灾祸。而那灾祸,也是一种失。”慧智禅师道。“你们这些天有些为义净鸣不平,虽然你们没有明说,我大约也了解到了。现在,大约你们可以知道,义净比你们小,却比你们对得失看得更轻了吧?” “弟子惭愧。”众僧双手合十,忙道。 “好好去领悟吧,如果你们什么时候能明白,当你什么都不要的时候,整个天地都是你的,你们就能像义净一样,天高任鸟飞了。” 第29章 小年 “义净师,今天是小年了,您也要讲法吗?”一位沙弥看到义净,站起来躬身行礼问道。 “嗯,是的。”义净没有任何犹豫。 “今天可与其他时候不一样,老百姓都需要在家里祭灶祈福,估计不会来庙里听法吃斋。”这位沙弥年纪已不小,对百姓的日常也挺关心的。义净听小沙弥这么一说,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毕竟,事事关心皆学问,人情练达是文章。很多人以为做僧人的很傻,不通人情世故,实际上,只有真正通达人情世故又不世故,才能成为优秀的僧人。 “你带回到法堂来一趟,看看今天是不是如你所预料的那般。”义净建议道。说着,他便快速向法堂走去。 小沙弥一听,觉得义净是在提点他什么事,于是,紧紧跟着义净朝法堂走去。等到进了法堂,小沙弥发现,法堂里依旧坐满了人。义净看到小沙弥的表情有些奇怪,于是解释道:“和平时不完全一样,平时到这里来的男子比较多,今天妇女和孩子比较多。” “为什么呀?”小沙弥愣了愣神,忍不住问道。 “因为,祭灶有规矩,不允许女子近前,因此,今天男子会在家里忙碌,按照道教的规矩做着各种祭神的事情。”义净约略解释道,“摆在灶台上的糕点,是祭神用的,是希望灶神爷上天汇报的时候,替他们家多说说好话,以便来年获得满满的幸福。所以,这祭品要提醒孩子们,这一天不能吃,一定要等灶神爷爷闻过之后,才能拿来做着吃。可管住孩子并不容易,怎么办?比较好的办法就是将孩子带离那充满诱惑的糕点。” “原来是这样啊。这就是这里有那么多农妇带着孩子来?”小沙弥突然发现,自己想当然了。 “看,那是什么?”义净笑了笑,指着法堂一个角落,问小沙弥。 “糕点?怎么会有那么多糕点?!”小沙弥惊呼。他看到,在一个角落里,堆了一个小山丘一样多的糕点。 “昨天张家送来的。我一个月前让他们做好,今天送来土窟寺的。”义净平静地回答。张家,正是义净的家族。确定要西行求法的时候,义净就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家族成员。整个家族里,各种声音都有,有的担忧,有的祝福,有的兴奋,担忧的自然是忧虑路途上的凶险,祝福的自然是觉得义净已经历了不少历练,不需要过多担忧,只需要好好为他祝福就是,兴奋的则是开始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等义净回到大唐,成为像玄奘一样备受人们敬仰的高僧,那张家也有着无上的荣光啊。张家的长辈们一合计,不知道做什么能够符合义净出行的需要,于是,直接派了一个族人来问义净的需要。义净想了想,请族里帮忙做糕点,并一定要在小年之前送到。张家也真是毫不含糊,全家老小齐动手,愣是按照要求,在两天里揉面的揉面,捣果蔬汁的捣果蔬汁,打鸡蛋的打鸡蛋,炸面团的炸面团,忙了个不亦乐乎,终于在过小年之前,用了近十个筐,将糕点逐一装好,送到了法堂。 “你去取一筐,分给寺里的沙弥吧。”义净看着目瞪口呆的小沙弥,嘱咐道。 “可以吗?”小沙弥问。 “当然可以,你也看到了,糕点很多。”义净很随意地说,“我也没有想到他们会做这么多送来。” “好的,那我替所有的小沙弥谢谢您。”小沙弥说了一声谢,躬身行礼,取了一筐糕点,退了出去。 就在沙弥退出去没有多久,法鼓敲响,义净又要开始讲法了。 其实,在义净还没有进来的时候,便已经有小孩闻着了香味,吵吵着想要去拿糕点吃,但被大人阻止了他们的行动,以至于他们眼巴巴地瞅着糕点,甚至还有孩子正因为吃糕点的意愿没有实现,小声地啜泣着。 义净温和地扫视了一番法堂里的妇孺,开口问道:“今天过小年,咱们也不讲什么高深的道理,只和你们说说这小年。你们知不知道,小年也是小孩过年啊?” “不知道。”有孩子说,“家人不是说,今天是灶神爷上天汇报的日子吗?” “嗯,是的。可到了晚上,家家户户的孩子就有口福了。因为,大人会将灶神爷闻过的糕点做给家人吃,而小孩子们往往是得到糕点最多的。”义净笑着说,“你们说,是不是小孩子过年啊?” “您这么说,还真是。”有孩子回应。 “妈妈,我现在就想吃糕点。”另一个孩子本来就在哭,现在哭得更凶了。 “不许哭,你看看周围,有谁像你这样不懂事?”孩子的母亲凶巴巴地压低声音吼道。 “你想吃糕点,是吗?”就在这时,义净已拿着一块糕点,来到了孩子身边。 “是的,我现在就想吃糕点。”那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义净手里的糕点。 “我想问你,你家的糕点,一般都是怎么吃的呀?”义净问孩子。 “我忘了。”孩子眼睛依旧盯着糕点。 “师父,我们家穷,每年那糕点,只够让孩子尝尝,所以,每次都是几个孩子分。”孩子的母亲不好意思地说。 “哦,是这样啊。”义净听了,一点也不意外,他看着孩子,问,“你每年都能吃到糕点,但你妈妈却没有吃过,如果我将这个糕点给你,你能不能分一半给你妈妈,让你妈妈也尝尝?” “我不!”那孩子不想分。 “那我将这糕点只能给你妈妈了。”义净说道。 “妈妈会将它全给我的。”孩子毫不示弱。 “那我就没有办法给你妈妈了。”义净又说道。 “为什么?!”孩子很不开心。 “因为它是我的糕点,我只送给孝顺懂事的孩子和能让孩子孝顺懂事的父母。”义净笑着回答。 “嗯……”孩子眼馋地看着糕点,“我必须要分给我妈妈吃,我才能吃到吗?” “是的。不仅如此,你还要先请妈妈吃,妈妈吃了,你才能吃你的那一份。”义净笑着说了规则。“你愿意和妈妈分享这个糕点吗?” “我想吃一个糕点。”孩子坚持道。 “那要看你做得怎样了。”义净笑道,“如果你能不哭,还孝顺你妈妈,一个糕点分一半给你妈妈吃,这个法堂里的人说你是孝顺父母的好孩子,我就再奖励你糕点。” 孩子马上擦了擦眼泪:“现在可以将糕点给我吗?” 义净递了过去,看着孩子。 孩子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按照先前义净说的,将糕点递给母亲道:“妈妈,你吃。” 孩子的母亲想拒绝,但也明白,自己如果不吃,孩子也得不到。于是,她咬了一口。 ”好吃吗?“孩子眼巴巴地问。 ”好吃。“妈妈含着泪,说道。 ”那你为什么哭?“孩子愣了。 ”因为高兴。妈妈已十多年没有吃糕点了,差点忘记糕点是什么味道了。“孩子的母亲哭着说。 ”我可以吃了吗?“孩子不知所措地看着哭泣的母亲,又看着义净,问道。 ”分一半给妈妈,你就可以吃了。“义净温和地说。 ”妈妈,给,你吃糕点。“孩子将糕点分成了两半,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半边糕点,大约想起母亲说她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吃过糕点,有些不舍地将大的那一半递给了他母亲。 ”大家说,这孩子做得怎样?“义净问道。 ”不错,懂得孝顺他妈妈了。“有人回答。 ”这个糕点也是你和你妈妈的了。“义净像变戏法一样,手里又多了一块糕点。 ”妈妈,我们真的有糕点吃了!“孩子雀跃。 ”孝顺的孩子,往往能得到额外的奖赏。“义净笑着,向法堂里所有人看了一眼,说道,”你们愿意做孝顺的人吗?想的,请到右边排队。“ 这时候,还有谁不明白义净律师这是要分糕点给大家吃啊。一时间,整个法堂里热闹了起来。 很快,长长的队伍就形成了。在座位上,稀稀疏疏的,还有一些人,正在犹豫要不要站起来领糕点。最终,大家还是在心里斗争之后觉得,我可不是为了吃糕点,我站起来排队,那是因为我是孝顺的人! 不管什么理由吧,最终,整个法堂里,所有人都领到了糕点,多数人当场就吃了起来,也有人悄悄将糕点揣进了兜里。对此,义净没有反对。这些糕点,本来就是用来分发给法堂里的大家的,至于大家是自己吃,还是分给家里的其他亲人吃,当然是他们的权利。 在接下来其乐融融的氛围中,义净进一步讲了寺庙里的东西不能随便拿、家里长辈说不能动的东西不要动等基本的规矩。因为义净已经用哭闹并不一定能得到糕点,孝顺父母的孩子能得到奖赏的示范,大家逐渐意识到,守规矩有守规矩的好处,也更愿意听义净的劝导,回家试试。 义净特别强调了,听话和孝顺的好处,也许并不是马上得到的,因此,要大家有耐心,守得云开见月明。但义净知道,听法的人里,有一半的人能够坚持,就已经不错了。但义净知道,种子一旦播撒开来,总有生根发芽的。 第30章 分糕 “听说这里有糕点吃?”随着小年上午义净发糕点给信众的信息传开,下午法会还没有开始,就有人专程跑来问。那人衣着破烂,脸上和手上到处都是污垢,仿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叫花子。 “下午不知道。上午是义净律师家族的人送来了糕点。”负责管理的沙弥诚实回答,表情却对问话的人有着坦露无遗的嫌恶。 “那我得进去看看,说不定下午还能吃到糕点。”说着,那人就准备跨进去。 “哎,小和尚,拦着那个叫花子,我可不想跟那样的人一起听法。”一个妇女衣着干净整齐,眉眼间却掩饰不住势利,见到那个人往法堂冲去,出声吩咐小沙弥道。 小沙弥正不想让这个邋里邋遢的汉子有如叫花子一般的人进入,听得有人要求,正好有了阻止的借口。于是,他走向那个衣着破烂的男子:“施主,不能这么衣着不整进入。” 那人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齿,问道:“你们净手的地方在哪?”四下环顾,又信步向前,找到了和尚们用于洗手和饮用的水缸,抓起瓢,砸开薄冰,用冰冷刺骨的水冲洗着自己的手和脚,又用衣服沾水将脸上的污垢擦了擦。别人看到,定然都会被震惊到,想想都打寒战。做完这些,他再次回到法堂处。 小沙弥看到那人又来,身上还多了一些湿漉漉的痕迹,忍不住劝道:“施主,您这又何苦?看您这浑身湿漉漉的,还是不要进法堂了吧。” “我就进去看看。”那人可能还在抵抗着冰冷刺骨的水带给他的寒冷,一边搓着手,一边说道。 小沙弥正想继续阻止,义净的声音适时响起:“让他进去吧。” 小沙弥愣了愣,很快指着那人道:“义净师,您不知道,他只是来确定能不能吃到糕点。” 义净看了看那人,将自己身上那件厚厚的冬衣解下,给那正在打着寒战的汉子披上,温柔地说了一句:“进去吧。”转身对小沙弥道,“待会法会开始,麻烦你去我的住处,帮忙拿一件冬衣过来。”小沙弥看义净律师不仅没有拒绝汉子进入,反倒将自己的衣服舍了一件给那那汉子,知道再阻止是不可能的了。而那人突然得了一件冬衣,觉得很不好意思,想要拒绝,又实在觉得这时候他确实很需要这一份温暖,干脆大大咧咧地道了一声谢,就进了法堂。 不久,义净进入法堂,取了几个糕点,拿给那青年人,又请在法堂内维持秩序的小沙弥帮忙去端了一杯热腾腾的开水来,对那青年人道:“还饿着吧?您先吃,不够再去那里拿。” 那青年也不客气,三下五除二,就将那些糕点全吃光了,又自己去捧了一大堆来,继续旁若无人地吃。 看着这饿死鬼投胎一般的吃相,有沙弥忍不住悄悄问义净:“义净师,您看这,成何体统?” 义净笑着回应:“谁还没有过落难的时候?慎言。” 看着青年吃糕点那么带劲,已经在法堂中的孩子们可眼馋了,有胆大的想要去拿糕点,走到筐前,却被管事的小沙弥驱赶,委屈地哭了起来:“那叔叔能吃能拿,我为什么不能?” “那叔叔是得到允许了的,你还没有得到允许。”小沙弥说道。 “要怎么才能得到允许?”跟着那孩子一起想拿糕点的另一个孩子听了,立即问道。 “你们得去问义净师。”小沙弥指了指义净,对小孩子们说道,“他同意你们拿糕点,你们才能拿。” 孩子们跑去义净那里,眼巴巴地看着他:“我们想吃糕点。” “你们想吃糕点是可以的,但不是现在。”义净笑着,看着他们:“等所有人都坐下,你们来发糕点,给每个人都发到糕点了,剩下的都是你们几个的,可以不可以?” “剩下的都是我们的?”一个孩子问道。 “是的。给他们每个人发一个,剩下的你们平分。”义净又笑着说。他本来也没有打算将糕点剩下。 这些孩子一合计,觉得很不错,尽管嘴馋,还是忍了下来。于是,义净吩咐管事小沙弥指导那些孩子去准备分糕点。 鼓声响后,那些孩子有序地开始在法堂里穿梭,逐一分着糕点。不消一刻钟,所有人都拿到了糕点,而分糕点的孩子们则各自分到了将近五块糕点,别提多开心了。 当然,义净没有任由他们撒欢,而是吩咐他们回到座位上去吃,讲法还是要进行的。 义净首先发问:“大家知道,那些孩子为什么能够多吃到糕点吗?” 有孩子抢着回答:“是他们分的糕点。” 义净笑着说:“可是,分糕点的数量是我规定的。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分完糕点之后,是不是自己还能分到。我也不知道。” 有孩子又说:“对啊,那你怎么能保证他们能够多吃到糕点呢?” 义净笑着,看了看小沙弥。小沙弥也笑着,没有说话。看着义净瞅他,他知道他的小动作显然已被义净观察到了。原来,在孩子们分糕点的时候,小沙弥在最后阶段,瞅准了要分的糕点数量,适时地将即将见底的筐放到了法堂旁侧的休息室内。这样一来,糕点控制得刚刚好,每个人都有,又没有富余过多。义净没有揭穿小沙弥的动作,毕竟,大家有差不多的糕点吃,已是不错。小沙弥的动作尽管算计过精,却也维持好了秩序。 “对啊,到底是怎么保证他们能够多吃到糕点的呢?”义净没有马上回答他们的问题,而是追问一句,然后道,“有没有可能是一种奖励?” “什么奖励?”一个孩子眼睛放光的问。 “当然是对他们分糕点的奖励了。”义净笑着说。 “那是老天爷在当裁判吗?”有孩子问。 “你们觉得呢?”义净反问。 “嗯,有可能。”又一个孩子说。“我以后也要常常分糕点。” “我也要。”“我也要。”孩子们很踊跃。 义净笑着,没有再插话。分糕点的事,本身就是一个插曲,这种插曲,一方面能看出人性的贪婪,另一方面也在提醒着他,只要遵循了人性去做事,很多事情就能变得顺利起来。只是,遵循人性而制定的一切,只能适用于人世间的各种事情,真正要做到更好,必须要严格约束自己。现在的他,还在不断探索和观察人性,掌握人性,控制人性,这些,是难以让孩子们那么轻易理解的。 第31章 信任 就在大家都欢喜在小年的时候吃到了糕点之际,义净很认真地说:“今天是小年,有施主按要求准备了糕点,所以,我们今天在法堂里有糕点吃。回去之后,可不要再宣传法堂有糕点吃的消息,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平时如果大家实在饿得不行,可以到附近的寺庙,看看是否能寻得一些斋饭吃。”最后那句话,显然是说给那名青年听的。看那青年吃糕点的模样,估计已有不少时日挨冻受饿,甚至可能有几天没有吃饭了,看着那衣衫破烂的模样,也不知道遭遇了什么。 对于义净的嘱咐,大家没有异议,答应了。这么多天讲法,以前从来没有听说法堂里有糕点吃呢。 就在大家其乐融融地吃着糕点,向义净请教各种问题的时候,寺庙外的嘈杂让一些人有些坐不住了。在法堂里负责维持秩序的沙弥出去了几个,少数好奇心重的听法者也溜了出去。 “哎,我们就是要你们给我家夫人安排出客房来,你们怎么这么推三阻四的?”一个略显刁蛮的声音响起。大家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穿着比较华美的女孩正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着一位沙弥。从穿着来看,应该是一个富豪家的大丫鬟。 “施主请见谅。”那沙弥双手合十,“现在客房已满,腾不出单独的房间来。” “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啊。难道不能让其他客人离开,让我们夫人住进去?”那女子指责道。 “施主请见谅。”那沙弥继续说道,“众生平等,得先来后到。此前已有不少来听法的施主就住在寺庙旁的那些客栈里。” “你要我们夫人住客栈?”女子尖利的声音响起,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 “这夫人是谁啊,这么大的架子?”一位围观的群众忍不住嘀咕道。 “就是,这么闹,待会不得不去住客栈,可就闹笑话了。”旁边那位围观的群众附和道。 “不知是吴夫人大驾光临,小僧有失远迎。”正在大家围着想要看笑话的时候,一位僧人走了过来,招呼道,“还不请吴夫人到会客室喝茶?” “夫人,您请。”刚才指责小沙弥的女子回到轿子旁,伸手扶着一位穿着华贵的妇人下来。 “安排客房,没有问题吧?”女子问那位僧人道。 “应该不会有问题。”那位僧人回答道,说话之间,给小沙弥一个警告的眼神。 “有劳了。”夫人听到僧人的回答,终于开口,说道。 “应该的。”那位僧人赶紧回道。 “不是说僧人都六根清净吗?怎么这位仿佛将这吴夫人捧上了天一般?”有人不解。 “这世界上这么多僧人,哪可能都六根清净,这世上有几个人不捧高踩低?”有一人如同看透了人情世故一般说道。 “将那些东西搬下来吧。”吴夫人吩咐一句。近十个仆人得令,不断开始搬东西,僧鞋、僧衣、念珠、佛经、纸墨笔砚之外,还有不少其他物什,接二连三地被搬了出来,逐一地让那僧人过目,并在那僧人的安排下,由小沙弥带着送进仓库。 不少围观的看到这么多东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一趟布施的银两,估计够咱一辈子吃穿用度了,怪不得那丫鬟好大的口气。” 热闹看过了,大家不管羡慕还是嫉妒,都开始慢慢地散去。 正在小沙弥不知所措想要再跟那僧人汇报没有僧房的时候,那僧人吩咐另一名沙弥到身边,悄悄说了几句,那沙弥笑逐颜开地前去办事,徒留这小沙弥在风中凌乱。 不久,小沙弥看到,夫人已被安排进了客房,而且安排了两间上好的客房。他不解,不是明明没有客房,怎么突然变魔法一般就有了客房呢? 就在这事发生的同时,义净讲法也结束了。 义净走出法堂,看到垂头丧气的小沙弥,于是安排另一个小沙弥将那位因为吃糕点而闯入法堂的汉子先带去自己的禅房,径直走到小沙弥身边,问了问情况。听到小沙弥的不解,义净笑了笑。他已知道大概的手法了,只不过,他更欢喜小沙弥的耿直,于是鼓励他道:“不用管其他人是怎么做到的,你只要知道自己做得很好,就好。” “我做得好吗?”小沙弥不解道。 “嗯,你坚持了该坚持的。只是,你缺了该有的圆融。等到将来,你慢慢就能找到圆融处理的方案了。”义净说。 “那他们现在做到的,是圆融吗?”小沙弥问。 “也许是圆融,也许是圆滑,圆融的做法知世故而不世故,圆滑的做法则世故了。”义净笑道,“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不好评判。跟我来吧,我也要处理一件事,你来帮我一下。” “好的,义净师。”小沙弥跟着他。两人很快就到了义净的禅室。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义净笑着进门,向那位领汉子进门的沙弥道,“辛苦给这位施主取份斋饭过来。” 那位沙弥答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整个禅房里只剩下了三人,那青年、义净和那位之前还在困惑着的小沙弥。 义净说道:“您别介意,我将他留在这里,待会有些事想要吩咐他去做。” 青年看了看义净:“不会介意。” 义净笑了笑,从储物柜里取出了五十两纹银,递给青年。 青年很不解:“师父,您这是?” 义净温和笑着:“这是我俗家家族给我明年前往西天取法拿来的银两。尽管不多,但想来现在它对您的帮助将比对我的帮助大。看得出来,您应该是遇到了意外。” 青年忍不住问:“您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青年笑着道:“从您的谈吐。您应该是南方人,年关了还没有回家过年,可见是被阻在了这里。而今天看您吃东西的状态,知道您有不少时间没有好好吃点东西了。” 青年叹了一口气,说:“真没有想到,竟然遇到了您这样的。我姓冯,这银子不少,算我借您的,等开春给您送来。” 义净笑了笑:“不必送来了,我年后估计就要出发去五天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您若想还我钱,不如替我布施给其他有需要的人吧。” “师父,您怎么这么信任我,您不怕我拿了这么多银子,再也不回来了?”青年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不信任你?”义净笑着反问道。 大汉一时语塞。好在斋饭送来了。义净吩咐那一直在旁的小沙弥道:“待会施主吃完斋饭,你送他去旁边的客栈住下,并帮施主寻两件合适的衣服换下。” 小沙弥答应了一声:“那我现在先去寻两件衣服过来。” 不久小沙弥就带着衣服回来了,这时,那冯姓青年已吃完了斋饭。小沙弥带着那冯姓青年去了客栈。就在安顿冯姓青年的时候,小沙弥看到了几位熟悉的身影,那可是他安排在客房的信众,怎么到客栈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刚才另外一个小沙弥过来,不由分说就让他们跟着来了这个客栈。那小沙弥只吩咐了一句:“今晚你们就住在这里吧,费用寺庙里会来结。” 小沙弥听了,有些无语。冯姓青年马上说:“小师父您别介意,我会自己付房费的。” “我就是想替您付也没有钱啊。”小沙弥嘀咕了一句,不敢让冯姓青年听到。 他马上双手合十,说:“义净师父说了,您需要泡热水澡,我已请客栈老板替您烧水,小僧就不打扰您了。”说完,他匆匆退出了客栈。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义净律师说的话,圆融和圆滑是两码事。 第32章 相貌 就在小沙弥从客栈准备走出去的时候,有人看到了他,嘲笑道:“怎么,过来送银子了?” 小沙弥忙道:“您认错人了。” “还认错人呢,做着捧高踩低的事,怎么就不敢承认呢?”这人冷冷嘲笑道。在他被赶出寺庙、安排到这里之后,他一开始还没有特别在意,但很快就听到客栈里的老板冷冷地吩咐伙计,第一天的钱,寺庙里会给,第二天开始,得问清楚这些人,是不是还要住,如果要住,就需要自己继续掏钱了。他听得很郁闷,这可与他此前的安排不一样了。当时,他可是问过土窟寺的小沙弥,知道住进去之后,是可以一直住着的呀,怎么突然就变成将他们搬了出来? 他当然记得这个小沙弥,因为他在前一段时间还常常去客房那边做清洁等工作,并组织他们这些人做点事情。在寺庙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在寺庙里住,在饭点的时候就可以听着钟声去斋房吃斋饭。但在寺庙里住,你不能无所事事,要么和高僧一起诵经,要么和小沙弥们一起参与寺庙里的各种劳作,比如一起到田地里去干农活之类。这个小沙弥从来都是很严谨的。只是没有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原来,他竟然是这么势利的一个人。 另一个人走了过来:“跟这种势利的人讲什么?”白了小沙弥一眼。 “我……”小沙弥语塞。 “你倒说说,是不是刚才又赶了一个人到这客栈来了?是不是又有什么贵人到了?”那人嘲讽道。原来,他刚才正看到小沙弥将一个人领进客栈的一间客房中。 “你们……”小沙弥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你们错了,他不是将你们赶出寺庙的小沙弥。”一个声音响起,洪亮而清晰。 “你被骗了,还想帮着数钱不成?”有人戏谑地笑道。 “真的是你们错了。”那个声音响起,“我就没有想过要在寺庙客房里住,是在衣食无着的时候,被土窟寺的义净法师和这位小师父救了,又安排到了这个客栈的。” 大家循声望去,一个青年男子正拎着一桶热水,朝他们走来,身上的衣服,还是那件僧服,隐隐能看到里面服装的破烂不堪。 “你们看看这个小沙弥,从他的长相就能看出,他不是那种奸邪之辈,又怎么可能做出恶事来?”那青年男子说着,看着小沙弥道,“你回去替我谢谢义净法师,就说我已安顿好了。他们不是故意为难你,只是搞错了发泄对象罢了。” “谢谢施主。”小沙弥双手合十,赶紧退了出去,他现在可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这种场面。这一刻,他特别感激,如果没有义净师对这位壮汉的体贴观察和仗义相助,他若遇到这种事,恐怕就要被冤枉了。 离开客栈,他立即飞一般地奔去义净的禅房。 “义净师!”到义净禅房的时候,他大声喊道。 “请进来说话。”义净的声音很平稳地传出,让小沙弥的心情也仿佛平复了不少。 “嗯!”小沙弥答应了一声,进门,看到义净已盘腿端坐,正在诵念经文,忙又问道,“我是不是打扰您了?” “不存在打扰。”义净笑了笑,“已安顿好了?” “是的。还遇到了一件事。”小沙弥将事情略略说了说,又问道,“那位施主说,我一看就不是那种奸邪之辈,难道,人的相貌还会在脸上体现出来?” “是的。”义净说,“四十岁之后,人的精气神能更加清晰展现。” “那我们有什么办法保持好的相貌吗?”小沙弥问。 “当然有。洗干净之心,养浩然之气,便是保持好相貌的方法。”义净说。“要让心干净,就要不断检视自己,常常忏悔改正。要养浩然之气,就要时常行善并观想。” “如何观想?”小沙弥问。 “观想的方法很多,可以通过取法大自然来观想,也可以观察佛像来感悟。”义净说道,“佛陀在世时,应该是没有佛像的。后来有人塑造了众多佛、菩萨的形象,供众人观想,由此,有人批判,认为这是偶像崇拜。其实,这是误解了佛和菩萨的形象需要塑造的原因了。我们说慈悲、说威严、说相好等,如果没有观察的实体,有多少人知道什么样才是真慈悲、什么样才是真威严、什么样才是真相好?很难想象。但是,当那形象放在大家的面前,大家就能有所感受了。” “我们观想佛像,就能得到好的容貌?”小沙弥好奇问道。 “如果你是内心清净的,应该是能够有所变化的。”义净说道,“《贤愚经》里讲了一个故事,波斯匿王有一个女儿,长得很丑,以至于波斯匿王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成天将她锁起来,不让人看。到了这个女孩长大之后,波斯匿王给她找了一个老实的贵族,嫁出去之后,还是吩咐那贵族将她关起来,除了她的仆从,不让任何人看到她。她很痛苦,听说佛陀能解除人们的痛苦,就真心祈祷。佛陀于是显了神通,在她面前展现了漂亮的头发。她看着那头发,羡慕不已,想象着自己也有那乌黑柔软的头发,结果,她的头发真的变得柔顺而有光泽起来。于是,佛陀又显现了他的相貌,她又想象自己有漂亮端庄的脸,结果,她的脸变得圆润,皮肤也变得光滑了起来。最后,佛陀显现了他的整体相貌,她又跟着用想象使得身材变得匀称而美好。连波斯匿王都嫌弃的丑女儿,竟然变成了一位漂亮到让人惊艳的美女。这时,佛陀开始给这个女子讲法,让她懂得如何保持清净心,让她得以从此美丽动人。” “义净师,您是说,观想佛像,是要不断理解并揣摩佛陀为什么能如此庄严,为什么能拥有如此多的相好,而事实上落到最后还是要学会修正我们的心,让我们自性清净?”小沙弥追问道。 “当然。”义净回答,“《华严经》提醒我们,人人皆可成佛。可每个人只有自己去创造更美好的因,形成更美好的果。佛陀也只能教我们自己去做,他是不可能为我们改变因果的。想想,佛陀都不能帮我们改变因果,我们如果对着佛像磕头许愿就希望佛祖显灵,是不是一种愚痴?” “那为什么我们还是不阻止那么多人叩头跪拜?”小沙弥问道。 “那是佛的慈悲了。”义净说道,“佛设了很多种方法来帮助人们解除灾厄。托钵乞讨,不过是结善缘,以便佛有可能为众多施主诵经祈福。真心礼佛的人,佛自然也会回报以各种福德。《业报差别经》中对礼佛塔庙的功德说得很清楚,你们应该也会要求研习。经过今天发生的事,你再去取那些经书仔细阅读,会有不同感悟的。” 小沙弥知道,义净是在提醒他好好读经,他感激地道谢,离开了义净的禅房。 这一次,小沙弥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缘和合,坚持行善,坚持清净心,就能越来越好。小沙弥更明白了,读经不能仅仅是读,还要深刻领悟它的含义,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好起来。一天下来,他受了不少委屈,却也在义净律师的帮助和提点下,找到了未来学习的方向。 第33章 夫人 “义净律师,这是吴夫人,专程从齐州赶来听你讲法的。”第二天早起,吃完斋饭,义净刚刚准备前往法堂时,住持领着一位贵妇人来到了义净的禅房外。 “师父好。”吴夫人略略施礼,问道。 “吴夫人好。”义净合十回礼,面色如常。他很不明白,为什么住持今天会有此举动,但昨天吴夫人他们在法堂外的喧哗以及后来寺庙里将一些人赶出了客房等事,义净已因小沙弥的苦恼而知晓。义净不喜欢对权贵低头顺眉、点头哈腰。 “吴夫人可是大善人,她连续赶了两天半的路,一路颠簸过来,还不忘给咱们寺庙里带了一大堆僧衣、僧鞋和笔墨纸砚之类。”住持见义净没有半点表示,忍不住提示道。 “随喜。”义净双手合十,简单回应,让人一听就有一些碰着软钉子的感觉。 住持一见义净的态度,也怕场面尴尬,于是悄悄瞪了义净一眼,满脸堆笑地对吴夫人说道:“讲法很快要开始了,贫僧已安排人给您准备了位置,请您先去法堂,义净律师稍事准备也会过去讲法了。” “也好。”吴夫人笑着说道,“如果不是今年你们的安排中没有义净律师外出做法事,我也就不用过来这一趟了。” “是我们考虑不周全。”住持马上回应道。 “无妨,能在义净律师出国前再听他讲法,就好。”吴夫人笑笑。六年前,当今圣上前往泰山封禅,她作为齐州一带有名的内命妇,得见武皇后。那以后不久,她就听说了慧智禅师,于是曾经安排人到土窟寺请慧智禅师上门讲法、做法事。此后,几乎每年,吴夫人都会请土窟寺安排慧智禅师去讲法、做法事。慧智禅师每次过去,只要义净在,就会尽量带着义净前往。因此,吴夫人对慧智禅师和义净很熟悉。但是,义净每次过去,都是由慧智禅师主讲,他只参与念经祈福环节。吴夫人对义净不以为意,以为就是一个因为慧智禅师而得到荣宠的僧人而已。不曾想,这一次搞得几个州县沸沸扬扬的,竟然是这位曾多次去她家府邸的和尚,这怎么让她不惊奇?为此,她专程跑来,还带上了一批紧急购置的僧衣僧鞋等物。 “义净师!”住持刚想让义净带吴夫人过去法堂,却听有小沙弥叫义净,于是只能自己带吴夫人前往法堂。 “有事吗?”义净见是昨晚那个小沙弥,于是笑着问道。 “嘿嘿。”小沙弥双掌合十,半晌没有说话,看着住持带那吴夫人走远,才悄声说道,“我就是看到住持带着这个什么吴夫人过来找您,怕他们找您不自在,就冒昧打扰您了。” “小机灵。”义净笑了笑,“没事,你倒是确实让我多了几分自在,不过,以后这种事还是少做,每件事都有因果,如果有因,必然有果,没有必要去躲。” “这也是因果啊。昨天义净师帮了小沙弥,小沙弥今天才会想着帮义净师。”小沙弥笑着合掌,“不打扰义净师讲法了。”然后就跑开了。 义净笑了笑,一路思考着今天讲法的内容,信步走进了法堂。 法堂里,吴夫人坐在了一个特别好的听法位置,她的大丫鬟也安排在了她的身边。 义净笑笑,知道这些都是势力之辈必然会享受的。就像吴夫人,她请慧智禅师去讲法,哪里只是简简单单的请高僧讲法做法事?如果要说这几个州县的高僧,哪里只有慧智禅师?慧智禅师的名望,在这一带也是有名的,为何偏偏只在当今圣上召见慧智禅师之后,她才屡屡请慧智禅师?所有这些都说明,吴夫人还是在看人下菜碟。 随着法鼓敲响,义净也开始了当天的讲法。 “今天来的,想来多数是种田的人家。”义净笑着说,“一个月的讲法也快结束了,我今天就告诉大家一个秘密,僧人其实也是种田的。” “师父,你可不像种田的。”一位农妇因为听讲法的时间长,知道义净待人和善,忍不住笑着说道,“你看看种田的哪有像师父你这样水灵的?就是才三十岁下地种田的妇人,也没有师父这白皙细嫩的皮肤呢。” “就是。”有人听出了农妇调侃的味道,忍不住起哄。毕竟,义净的相貌本来看起来就比他的真实年龄小不少。 “我们真的是种田的。”义净等大家安静了,才解释道,“不过,我们种的田,不是你们平时所看到的田,而是福田。” “福田看不到,怎么种?”另一个小伙接口问道。 “我们啊,以信为种子,以戒为雨水,以慧为牛轭,以中道为犁田的工具,以意志为缰绳,以静念为牛鞭。每天,我们言行谨慎,吃饭适量,以真诚去除杂草,以禅定达到圆满的解脱。精进是我们载物的牛车,将我们载道那苦尽乐生的涅盘之境。” “涅盘不是死吗?那有什么好?”有人笑着问道。 “涅盘和我们常人所说的死亡是不同的。之所以说这是福田,就因为,这样耕出来的田地,能结出不死的果实,获得彻底的自在。”义净回应道,“你们想想,你们的人生,苦吗?” “苦。”有人回答。 “我觉得还挺好的。”也有人说。 “嗯,觉得挺好的,我随喜。觉得苦的,你们是不是想要离苦得乐呢?”义净也不反驳,只问那些觉得苦的人。 “是的,我们想。” “那就要广种福田。”义净笑着说道。 “我们也可以广种福田?”有人好奇问道,“那不是僧人才能做吗?” “不是僧人才能做,你们也可以广种福田的。”义净解释道,“你们只要有足够的愿力,就可以做到广种福田。相信做好事能得到好的结果,你们就种下了种子。” “我明白了,我们只要用道德来约束自己,就跟僧人用戒律来约束自己一样。”一名秀才突然醒悟。 “是的,”义净说道,“过犹不及,是孔子说的,而《中庸》篇教所有的学子,中不偏,庸不易,就是在提醒所有人,无论做什么,都需要做到恰到好处。” “以意志为缰绳,”那秀才接口道,“是不是说要我们一定要坚持到收获的时候,不能半途而废。”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义净答道,“无论我们做什么,种下的因,必然会收获果。但一定要等到因缘成熟,才能有果。我们如果刚刚种下种子就希望收获果实,可能吗?不可能。我们需要耐心等着春天抽苗、夏天开花、秋天结果。我们做善事种福田也是这样的,指望马上就有好的结果,没有耐心等到收获的时候,可不行。所以,意志很重要。” “嗯,真诚也很重要。当我们真诚去做的时候,别人才会相信我们是真想做好事。”有人接口道,“如果一个人满嘴谎言,即使他做好事,我们也不信他是真的想做好事。” “是的,所以,一个以前品行不好的人,如果要改过迁善,一定会有一个阶段,人们会误会。”义净说,“不过没有关系,坚持去做,做到一定的时候,人们就能相信你是真的改变了。” “真好,义净师父。”这时,吴夫人开口道,“听到您的话,受益匪浅啊。就冲着这讲法,我回去让小厮再给您送一些僧衣僧鞋之类的过来。” “谢谢,不用了。”义净拒绝道。 “这是我的心意。”吴夫人道。 “真的不用。”义净又拒绝道,“如来不受因诵经而供养的食物。这是圣人之道。圣者不接受这样的饭食,这是生活原则。如果您心悦诚服地相信,圣者确实已经从烦恼中解脱,获得了寂静,您再来供养。因为只有这样,您才会认识到,圣者收获了功德的福田。这时供养,才是真的供养。” “我有点被说懵了。”吴夫人愣了,“难道我现在供养,就不是供养?” “确实不是。”秀才反应了一下,哈哈一乐,“师父,您这讲得太好了!” “强烈随喜。”义净只安安静静地双手合十,回了一礼。 很多人不懂,但他们可算是见识了,竟然还有讲法而不受供养的。可是,义净也不是所有的时候都不受供养啊。他今天是怎么了? 第34章 辞别 这一天讲法结束,义净走出法堂的时候,一名书生打扮的人正在门口等着他。 “师父。”见到义净,他立即迎了上去。 “有事?”看到那人,义净觉得有些印象。近一个月来,他一直很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几乎每天都到,每天都安安静静地,但脸上总挂着忧愁,有时甚至还能看到伤痕。义净不知道那些伤痕因何而来,但书生不说,他也不问。 “是的。”那书生腼腆地笑着,犹豫着是否能在法堂门口说。 “随我去禅室吧。”义净看了一眼,提议道。 “可以吗?”那书生摩挲着双手,很感激地问。大约是在寒风中已待了一会,他显然已开始有了一些寒意。更可能的还是他那期待的眼神。 “走吧。”义净笑着,带那书生往禅室走去。 待到了义净的禅室,那书生尴尬地拿出了一张纸,对义净道:“师父,这是我这些天听您说法的心得。” 义净拿起来一看,好家伙,是一首诗,还挺工整。 “蒸砂拟作饭,临渴始掘井。 用力磨碌砖,那堪将作镜。 佛说原平等,总有真如性。 但自审思量,不用闲争竞。” 读了一遍,又读一遍,义净反复读了又读,忍不住问书生道:“这是你写的?” “是我写的,字丑,您见谅。”那位书生说道。 “诗写得很好,很有深意啊。” “那听说是一位神仙传下来的。”书生摸了摸胳臂,回答道。 义净明白了,他说的写,是问诗,而书生的回答,是说字。 “老神仙?这老神仙可很有水平呢。”义净回答。他能感受到,写出这诗的人,现在对佛的认知比他强多了。 “嗯,那老神仙传了很多话出来,学生只记住了这一个。”书生恭敬回答。 “你将它拿给我的意思是?”义净确认道。 “不瞒师父,我得到这个不久,家里就遭遇了悲惨的事。到现在,很多事还没得消停。如果不是这首诗,我看着觉得应该再多听听师父们到底怎么看,我也许也会选择悬梁自尽算了。所以,这接近一个月,我每天都跑来听法,不断整理自己的情绪。”书生道。 “这么严重?”义净严肃地看着书生。 “是的。我家本来在这里也算是殷实的家庭,父母带着我们,不仅生活得比较不错,还能让我去其他人家里跟着读几句书。”书生道。“可是,就在前不久,父母去收别人欠我家的钱好过年,很晚也没有回来。我们后来去找,才发现他们已死了。从情况来看,是有一群人打杀了他们,并抢了他们的钱。我想要去报官,被一群恶霸警告不允许这么做。我才十九岁,看着弟弟妹妹,觉得不能让他们受到恶霸们的欺侮,选择了隐忍。本来觉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没有想到,就在我们准备安葬父母的时候,那群恶霸开始了更多恶劣的做法,他们像禽兽一般将我的妹妹侮辱致死,我弟弟想要救他姐姐,被恶霸们活活打死。我很痛恨自己的懦弱,竟然不敢出声,被他们狠狠揍了不知道多久,昏了过去。醒来之后,我觉得自己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太孤独了,也很愧疚自己竟然保护不了自己的弟弟妹妹,于是,我想结束生命,去陪他们。”书生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阿弥陀佛。”义净知道,此时他说什么都不如替书生祈福。 “后来,这首诗出现在我的脑海。我不服,我不信这个世界没有王法,我不信这个世界没有公平。我想找到方法。”书生悲愤地说。“我亲手埋葬了我的父母和弟弟妹妹,然后到处找人,想有人帮帮我。但是,找了几天,所有人一听那一群恶霸,都不断劝我,要我算了。我心念俱灰,难道真的就没有办法伸冤了吗?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大街小巷传闻您要开坛讲法的消息,想着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该怎么办,也不想一个人待在原来的家里,于是就像游魂一样,来到了这里。” “快一个月了,我每天都在这里,看着别人的笑,想着自己的苦,偶尔外出还可能遇到那些恶霸,他们还在逼我交出家里的房契和田契,想要抢走我的一切,我拒绝,他们就狠狠地打我。这些让我常常有和他们拼了,死了一了百了的想法。可是,每天听师父讲法,都在要求我们无论什么时候要保持善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我就又觉得自己不能冲动。” “可我不知道,我到底要怎样,才能找到方法,惩处那些恶霸。” 书生很悲愤,但也很无力。 义净听完,很同情书生,却也知道,书生并不是在向他寻求帮助,而是在找倾诉的对象,挣扎着想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他默默听着,等着书生自己的进一步梳理。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书生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看着义净说道:“我舅舅已得知了信息,派人前来接我去洛阳,我明天就要走了。我知道现在的我很无力,必须离开了。今天专门来找您,就是想请您赐我几句话,让我时刻能够想着,慢慢变成像您这样虽然慈悲但很有力量的人。” 义净想了想,觉得书生高抬了自己,于是很严肃地说道:“我们都是在不断成长的路上。你所遭遇的所有不幸,在冥冥中也有因果。对你的不幸,我深表同情,但我想将我获得的几个经验分享给你。” “第一,如果疯狗咬你一口,你需要蹲下来咬回去吗?不需要。”义净想了想,说道。“凭借匹夫之勇,试图和一群恶兽抗衡,很容易失去生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弱小的时候,生存下来,就是成功。” “第二,专注于自己的能力提升。当你的能力提升到一定的程度时,你会发现,此前在你眼前的庞然大物,变得那么渺小,完全不值得你对付。” “第三,永远坚持善良,用慈悲的力量化解怨恨,最终,你会发现,当你不再仇恨,而是满怀欢喜活着的时候,你的人生就变样了。” “至于你的父母和兄弟姐妹,请你留下他们的姓名,我会嘱咐土窟寺为他们点上长明灯。”义净想了想,又道,“这样,你也可以安心跟随你舅舅去洛阳。你看可好?” “感激师父。”书生突然之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我将这带来了,就是想着离开这里,我很长时间不会回来了,不如给土窟寺留下,我也可以了无牵挂去洛阳。” 义净看了看书生手里拿着的东西,说道:“这些,我就不收了。既然这些田产和屋产被那些恶霸盯着,你也确实难以转手。我叫人过来接手去办,就将这作为点长明灯的费用吧。” “感谢师父。”书生点头,“就照您说的办。” 义净招呼了两个小沙弥过来,请其中一个带书生去办点长明灯的手续,又给另外一名小沙弥吩咐了几句。 等书生办完所有的事情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门口坐着几个小沙弥,正在诵经。从邻居那了解到,这些小沙弥已宣称,书生家的田产和房产都已由土窟寺接手,现在开始做法事驱邪。看到书生犹豫是否进门,那个他打过照面的小沙弥走了过来,行礼之后悄声说:“那些恶霸已知他们获得田产和房产无望,已悻悻离开了。根据义净师的嘱咐,您家的财产多,不能所有的都当香火钱,您路上也需要盘缠。因此,我们寺里用购买的方式,将您家的田产买下,这是根据现在的价钱折价后的银子,您拿好。我们会在您家门口诵经,直到您和您舅舅出发之后。义净师说,您需要休息,让我们护您好好休息。” “天寒地冻的,各位师父还是到屋里诵经吧。”书生心里一暖,忙请几位小沙弥进房内。 “也好。”小沙弥笑着,招呼所有的小沙弥络绎不绝地进入了屋内。 这是书生这一个多月来第一次觉得屋内温暖。 在书生准备去休息的时候,听到小沙弥又笑着告诉他道:“不知道义净师有没有和您说,小僧从义净师那学到的只有一句话:自律终自由。“ 自律终自由? 书生听了,感慨不已。 第35章 除夕 义净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辞别故土的讲法中,他身边竟然发生了那么恶劣的事。他也庆幸,自己好歹算是为那青年略尽绵力。未来的路,他能不能走好,他只能祝福。他现在所要做的,依旧是尽心尽力地讲好每一次法。义净很想让每一个人都明白,只有认清了自己,坚定走自己的路,人生才能渐渐自己做主。那位青年离开之后,义净也紧急调整了最后几天讲法的内容。 除夕,义净在土窟寺集中讲法的最后一天。 义净从除夕的缘起开始说起,将大家带入情境之中。接着,开始提醒大家,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边,其实有很多很多的“贼”,比那“年”还可怕,因为,这些“贼”时时刻刻在自己的身边,而不是像“年”那样,一年只来到人们身边一次。 “都是什么贼啊?”有人问道。 义净笑着说:“我还是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 大家都喜欢义净讲故事,于是,都聚精会神地开始听他说。 “有一户人家,共在家里开了六个门窗。他们每天在家里生活着,男主人总是在家里忙忙碌碌着,他的妻子和几个孩子则常常在门窗附近待着。这家人家附近有山,山里有很多猴子,猴子常常跑到这家来玩,并顺带偷走一些东西。于是,这家的妻子和孩子们常常会追逐猴子、驱赶猴子,而猴子也常常回应这一家人。大家觉得,长期这样,闹腾不闹腾,烦心不烦心?”义净问道。 “烦死了。”一位妇人答道。“别说有猴子来偷东西和骚扰家人的安宁了,就是家里的孩子这个吵,那个闹的,也够烦心的。” “可不是吗?”又有人回答。 “是啊,我每天遇到的鸡毛蒜皮的事可多了,每天在处理各种鸡零狗碎的事情,挺累的。”又有人说。 这一下可好了,整个法堂里,大家恨不得成了诉苦大会,每个人都在叽叽喳喳地诉说着各自的苦恼,恨不得一个说得比一个惨。 看大家说得起劲,义净让他们吐槽了一刻钟,然后才敲了敲法鼓,继续道:“你们要诉苦,说一年也说不完。你们想想,有没有办法阻止猴子从山上下来吵这一家人,有没有办法阻止猴子来偷东西呢?” “嗨,将房子安排在那里,可不就有这些糟心事?”一位中年男子道。 “那将房子安排到其他地方呢?”义净又问道。 “嗯,可能没有猴子打扰,没有猴子偷东西,”那位中年男子回答,“可其他地方也有其他地方的新问题啊。” “你看得很清楚。”义净颔首肯定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嗨,我这不是已搬了好几次家了吗?”那中年男子憨憨笑着,“每次总觉得,如果搬离了那个地方,就好了,可是,等我搬离了那个地方之后,又遇到更多新问题,还是不得安宁。” “那你想知道安宁的方法吗?”义净问。 “当然想了,做梦都想。”中年男子答道。 “大家呢?”义净问。 “想。”几乎没有什么反对的声音,大家异口同声道。 “那我就来跟大家讲讲偷走我们幸福的这些贼。”义净说道。 “在我们人的身体上,有六种识,分别是眼、耳、鼻、舌、身、意。为什么叫他们识呢?因为我们靠他们来分辨世间的万事万物。比如,眼睛是用来看东西的,耳朵是用来听声音的,鼻子是用来嗅气味的,舌头是用来尝味道的,身体上有很多触觉器官,它们能通过接触来感知各种事物。这些之外,意能帮我们捕捉所有的想法,我们所想,我们所虑,都通过意来感知。”义净这么说着,引导大家慢慢去感受自己的身体。 “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呢。”一名男子感受了一下,爽朗笑道,“平时还真没有想过,原来我们的身体有这么多认识这个世界的方法和路径!” “是的,通过它们,我们认识这个世界。它们就像我们在屋子上开门窗,通过妻子和孩子去认识所有的事物,然后反映给家里的男主人。这男主人就是一家之主,它就像我们的心,需要吸收并消化这些信息,并选择我们需要处理和应对的信息。一定要记住,它们需要的是选择处理,因为太多信息是没什么意义和价值的!”义净说到这里,又是一顿。 “哪有什么没有意义和价值的信息哟。”有人不解,“哪件事不去做,都有相应的问题。” “真的吗?”义净笑着问道。 “当然是真的。”那人很笃定地说道。 “大家说呢?”义净又笑着问周围的人。 “好像也不是。”有人说,“我们常说,眼不见,心不烦。有些事,如果眼睛看不到,就仿佛不存在一样,也没有说一定要处理。” “对的,眼不见,心不烦。开了那么多认识和理解世界的窗口,信息量是足够多了,但各种信息的输入,将会让我们的心渐渐处于比较忙乱的状态。这时候,外面的一切,都可能会偷走心的安宁。有时候,外面的一切,会牵着你的鼻子走,让你渐渐感受到身不由己。” “那可怎么办啊。”大家这时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们好像还真是常常难以自己作出,常常有无力感。 “其实,很简单,关掉心门,这样的话,你的心就不会被外在困住了。”义净说,“就像你将家里的门关上,将窗户关好,贼就进不了你家了,是一样的道理。” 大家若有所思。 义净继续说道:“我们很多人,往往会被外面发生的事情影响着,别人说这不行,就不敢踏足,别人说你该往东,你想往西也不敢去做。实际上,这样很容易失去自己。如果你想在这个世界上取得一些成绩,你听从内心的愿望,就要选好自己的路,不去在意外在的评价,想明白之后就坚定走下去。” “师父,你去西天取经,是不是就是听从了自己内心的愿望啊?”有人问。 “是的。为了西天取经,我选择不让其他的各种事情干扰我、阻挡我,所以我可以前去。”义净说,“真正阻挠我们每个人的,其实只有我们自己。”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去西天取经啊?”有人问道。 “你想当僧人吗?”义净盯着那人。 “不想,我想老婆孩子热炕头。”那人说。 “是的,所以,西天取经并不是你真实的内心选择,如果你按照我的路去走,你是难以走下去的。人只有坚持走自己内心选择的路,才不容易后悔,才可能取得成功。”义净说,“当年达摩祖师教人禅定时说,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你们想想,一个人如果能够入道,还能有那么多烦恼吗?” 大家若有所思之际,义净不再多说。 从《心经》开始讲起,讲到最后,还是用《心经》里的一些思想和理念结束,也算是一种圆满。他的耳边,似乎也响起了那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的声音,“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 因为是除夕,又因为是庆祝义净跨年就要前往五天竺取经,土窟寺里根据此前的商议,在义净法会结束的时候,举办了一场迎新年的法会。在寺庙里没有去各大家族诵经祈福的僧人全部聚集到了法堂里,与所有愿意在寺庙里过年的信众一起,祈祷来年的幸福。 义净很清楚,他终于要向他的目标迈出坚实的一步了。 第36章 小结 法会结束后,信众稀稀拉拉地离开,或者回了寺庙客房。义净则去了慧智禅师的禅房。 此时,慧智禅师的禅房里仍有几位高僧,慧智禅师也拿出了住持拿给他的那一包茶叶,正与众位高僧一起品茗。 “义净师来了?”听到义净在门外,有高僧看了看慧智禅师,“那我们先回?” “不用,也就是一起坐坐。”慧智笑着,招呼义净进了门。 进门之后,义净向众位高僧问讯,道了祝福语,便寻了一个蒲团坐下。 “这一个月讲法,累了吧?”有高僧问道。 “还好。”义净恭敬回答。 慧智禅师看了看义净,说道:“这一个月,我算是越到后来越放心。尽管此前也听义净讲过不少次法,但那时候的每一次都只有一个时辰,最多也不过两个时辰,而这一次,义净可是足足讲了一个月,而给他的准备时间很少,是从确定要西行求法开始的不到半个月。我没有全程听,你这一次,你选择的讲法主题是一贯的,是讲人要学会让心如如不动,坚持善心善念,专心致志做好自己该做好的事,对吗?” 义净恭敬答道:“是的。因为面对的是普通百姓,百姓最容易被外缘影响,因此,这次讲法选择了《心经》和《金刚经》为主,《佛说善恶因果经》《法华经》《涅盘经》等穿插。因为百姓读书不多,书生读书比较重视《论语》《孟子》,可以略作类比时,也进行了一些比较。” “嗯,很好。”一高僧叹道,“能够以听众为心去准备讲法内容,说明义净律师已深谙佛祖向众生讲法的目的。” “我也是,一开始很担心义净律师会像给我们讲解十诵律、四分律之类的佛教戒律一样讲,有些担心这样的讲法会让老百姓失去兴趣。不想,从初一到除夕,义净律师在法堂讲法,场场爆满。”另一高僧感慨,“这可不是咱们土窟寺以前能见到的场景。” “这还是仰仗寺内各位大德和师兄们不断宣传,哪里是义净讲法的效果?”义净回应道。 “虚怀若谷,不错!”又一高僧感慨,“这样看来,义净律师这一趟出行,确实已做好了知识储备和阅历储备了。” “义净还年轻,还需要不断锤炼。”慧智禅师知道义净不喜欢这种谈话方式,于是接过话头,继续说道,“义净,你倒说说,你自己如何看这次的讲法?” “诚如诸位大德所说,义净这次比较幸运的地方是,在恩师的指导下,稳稳抓的是老百姓的需要和状态,所以,有幸没有辜负方丈他们的安排。”义净想了想,说道,“以前总觉得,领悟了就一定能做到。现在发现,从初步了解了某个理念,到能说出来,是一次跨越,从说出来到做到,那是更大的跨越。” 几位高僧听着微微点头。 “这次去长安,有幸与一些飘洋过海来到咱们大唐的僧人交流。有一位僧人告诉我,他们有一名高僧,有一个趣事。有一天,高僧的朋友安排人送了一幅画给高僧,直接帮高僧挂在了墙上。一段时间后,那位朋友问高僧:我的画怎么样,你喜欢吗?高僧如实回答:我没有看过那幅画。”义净说道。 “没有看过?”在座的高僧中有人问。 “是的,那位高僧的朋友很奇怪,于是问道:画就挂在你的房间里了,这么久了,你怎么可能没有看过呢?高僧回答:这个屋子里,我的视线中没有那幅画啊。原来,高僧有一个习惯,他从来不东张西望,那幅画挂的地方,正好在高僧平时的视线观察之上,所以,高僧一直没有看它。”义净说道。 “还有这事?”另一高僧感慨,“这位高僧可确实做到了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呢。” “是啊。”义净感慨,“此前我很不能理解,怎样才能做到不被外缘拘牵。现在渐渐开始明白了,原来,我们每天只需要去做好自己该做好的每一件事情,安住于当下,就好。我现在的修行还是很低,常常被各种事情影响。” “最近发生的几件事,我听说了。”慧智禅师道,“你还没放下吗?” “没有完全放下。”义净诚实回答。 “嗯,那就继续修心。”慧智禅师道。 “好。”义净答道。 “你今天来找我,应是有事?”慧智禅师问。 “是的。弟子想明天去善遇恩师墓地告禀,不知恩师您是否也有这安排?”义净问。 “嗯,明天午后咱们一起去吧。”慧智禅师道,“你最近消耗较大,早点回去打坐吧。” 义净答应了一声,向几位高僧告辞离开。 看着义净行止妥帖,高僧们在义净离开之后,又是一顿夸赞,叹慧智禅师有一名好弟子。 慧智禅师笑笑:“也是他有缘。在所有的弟子进入寺庙之后,我都想让他们研究佛教戒律,以戒为师。但到现在,也就义净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着。从他取得僧籍开始,就已过午不食。到他得授具足戒后,他对自己的要求更加严格了。每天他休息已不再卧倒,而是打坐。” “晚上也不躺下?”一位来自其他寺庙的高僧惊叹道。 “对,晚上也不躺下。”慧智禅师笑着说。“不止如此,他在持念一门也做得不错,曾在灵岩寺般舟殿内念佛一月。” “一月不眠不休,专注于佛号,他竟然能做到?”这一次,不止是其他寺庙的高僧叹服,就连土窟寺里的僧人也忍不住赞叹起来。如果不是慧智禅师说起,他们可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事。 “是的,他曾经尝试过很多次,从一天开始,后来三天,再后来七天,然后是二十一天,现在能坚持一个月。我估计他事实上现在已能做到三个月。”慧智禅师说,“每天专心念佛,不与他人交流,所练的其实就是专注力和意志力。” “义净律师的体力真好。”一位高僧感慨道。 “其实,我们只要愿意,都能做到。”慧智禅师笑道,“只是我们的内心杂乱,攀援外物消耗心神过多,以至于我们常常会觉得,每天只吃一顿斋饭,三个月不眠不休念佛是一件很需要体力的事。实际上,我们真正要做好这件事,需要的是保持心力。” “也是。”另一位高僧说,“其他人看人的相貌,往往看容颜的齐整与否。我们掌握了一定的方法之后,就已明白,看相真正要看的是这个人的气。” 这位高僧所言,得到了众人连连赞叹。这一次,通过慧智禅师对义净的介绍,他们终于明白,原来,义净律师对自己的要求远远超出了常人。也难怪义净律师能够做很多他们所不能做到的事了。 第37章 祭师 咸亨二年,春,正月初一。 义净吃过午饭,来到慧智禅师的门口等待。根据佛教礼制,义净准备了他们该准备的各种物品。 善遇法师是土窟寺的高僧,在他去世后,有着较高规格的葬礼。在他的尸骸火化之后,安置在了土窟寺高僧共有的墓地中。在善遇法师的墓旁,按照高僧的礼遇,种上了一些小树苗,让它们成长起来,对墓形成半包围保护。二十四年过去了,善遇法师的墓旁那些小树苗都已经长成大树。不仅如此,在墓的周围,草也已经很茂盛。尽管是冬天,杂草均已枯萎,但从枯草布满墓地的状况,不难看出这里草的繁盛程度。 义净跟在慧智禅师身后,来到善遇法师的墓前,完成了祭拜的礼仪,在冬天温暖的阳光照射下,两人在墓前聊了一会。 毕竟,在寺庙里说话,人多嘴杂,远不如这里安静。 慧智禅师看着义净,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道:“如今箭已在弦,不得不发了。” 义净双手合十道:“是的,谢谢两位恩师成全。” 慧智禅师笑道:“你昨天总结的时候,应该是留了不少话没有说的吧?” 义净回答:“是的。主要是想感激两位恩师几十年如一日的教导。” “这是为师该做的。”慧智禅师道,“我观察了你最近一个多月来所做的事,觉得善遇师虽已离开了我们二十多年,但他亲自教导你的五年时间里,在你身上所种下的种子,都已渐渐开花结果了呢。” “和善遇恩师相比,义净所做到的,不及万一。”义净感慨道。 “已经很不错了。”慧智禅师说,“善遇师生前很豪爽,每天都会布施钱财给穷人,每天三文钱。尽管三文钱看起来不多,但每天坚持这么做,不容易做到啊。尽管我没有看到,但我听说,你最近连张家送来给你准备前往五天竺物资的五十两纹银直接送给了一位大汉?” “是的。那大汉的衣衫虽然破烂不堪,但从布料来看,不是穷苦人家。这大汉身无分文,应已饿了许久,但从吃糕点的状态来看,竟然没有半点寒酸落魄感,不是普通人。我给他我的冬衣,他尽管有些讶异,但毫无小门小户的拘谨,反而落落大方地穿在身上。从头至尾,他没有一点乞讨的模样,也没有半点卑微的神情。从这些看,他应该是遇到急难了。善遇恩师在的时候,常常提醒我们,救穷难救,随缘而行,救急必救,尽力而为。弟子也是判断他属于急难,才出手相助。”义净回道。 “那也不用拿五十两银子那么多吧?”慧智禅师道。 “义净平时身上不留钱,那天赶巧,张家刚刚送来了一锭五十两的银子。”义净回道。 “所以,你将所有的钱都给了那大汉?”慧智禅师笑了,“这倒确实是你的风格。” “穷家富路。过年时节,如果仍流落在外,只能说明遇到了急难。有相对宽裕的钱,才能助他顺利返回家中。”义净答道。“倒不是弟子真有这么大方,如果银子不是一锭,而是几块,弟子就可能只拿一块给他了。” “嗯,你还是很诚实的。”慧智禅师说。 “弟子不敢欺瞒恩师。”义净回答。 “昨天晚上大家对你讲法很是赞叹,你确实成长得很快,我很开心。”慧智禅师转换了话题,对义净的恭谨,慧智禅师没有太在意。 “和善遇恩师比起来,弟子太愚钝了。弟子听说,善遇恩师无论学什么都很快,以至于无论是天文地理还是历法术数,他都非常熟悉。在学习文字、遣词造句方面,也非常厉害。”义净说。 “善遇师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在他年轻的时候,曾对文字进行贯通。他曾经豪迈地表示过:如果我不认识那个字,那一定不是字。”慧智禅师笑着回忆,“没有想到,现在,你也对文字掌握得比较好,还开始掌握了梵语的一些写法。那文字就跟画画一样,如果你不说那是文字,我可不信。” “可惜,弟子天分不足,现在所学还不足以顺畅交流。”义净惭愧道,“如果是善遇师,就不会有这样的情况了。弟子听说,善遇师当年只用一天读了《涅盘经》,就对大意有所掌握。后来只用了四个月,就将《涅盘经》烂熟于胸。隋朝末年,天下大乱,善遇师因为战乱流落到了扬州一带。那里的僧人听说善遇师来自齐州一带,对善遇师有些轻视。但善遇师用《涅盘经》征服了他们。善遇师直接背诵了《涅盘经》,并讲解了经文大意。一开始,他们不信善遇师能背出《涅盘经》来,还让两位僧人拿着《涅盘经》对着看,结果,善遇师连书都不看,从早晨讲到晚上,口若悬河,将《涅盘经》讲完了三十卷。这事震惊了当时扬州一带的僧众,对善遇师礼遇有加。弟子现在所学,远远达不到善遇师当年的熟悉程度。” “善遇师的天分,不是一般人所能比的。”慧智禅师感慨道,“《般若经》可是大部头的经书,他愣是从头至尾读了不下百遍。从这也可以看出来,善遇师可不只是天分独绝,更有着常人难有的努力。所以,我们只要努力向学,即使取得不了善遇师那么高的成就,也定然不会太差。” “弟子谨记。”义净赞叹着,恭敬回答。 “刚刚讲完一个月的法,就专门邀请我到这里来,不止是初一的缘故吧?”慧智禅师笑着问。 “是的。”义净答道,“师父,弟子很想问您,当年是不是善遇师在去世前提示过您什么,以至于您总是在劝我们研习佛教戒律?” “你感觉到了?”慧智禅师笑着问。 “弟子有所感,如果不是学习佛教戒律,弟子可能至今都难以意识到,从说出来到做到之间,还有那么远的距离。”义净答道。 “还记得善遇师当年撕掉他的几乎所有作品和一大堆书籍吧?”慧智禅师笑着说道,“从那时候开始,善遇师就不断提醒我,将来要不断提醒弟子们,专心佛垫,以戒为师。我一直钦佩善遇师,在神通寺就以他马首是瞻,跟随他到土窟寺后,一直都很敬佩他,当然会谨记他反复提醒的事了。” “弟子当真要一再感谢两位恩师。因为有两位恩师不断提醒以戒为师,弟子才得以逐渐感悟到,原来说到比做到要容易那么多,以至于终于认识到我们为什么要以戒为师了。”义净感慨道。 “为什么要以戒为师?”慧智禅师问道。 “人人皆可成佛,但为什么那么多人无法成佛?说到底无非是没有坚定相信自己能够成佛的信心,更没有一往无前努力做到的勇气。”义净说,“很多人会想,难道佛说的就一定对?于是,往往会在做到之前,就已经放弃了。佛在讲法的时候,很重视用善巧方便让大家懂得那些道理,并要求所有人一定要先想明白了道理再择选,信受奉行。做到的前提,是信任并真正理解了佛法的真意呢。但后世人们懂的太少了,教导他们的人也有很多时候对很多道理无法圆融理解并讲出来,这就导致很多时候只能先让他们严格遵守戒律,期望他们在严格遵守戒律中去领悟。可是,现在能有多少人愿意像义净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地在恩师的监督下执行呢?”义净感慨道。 “你是不是已预感到,再空一段时间,土窟寺可能都难以存在了?”慧智禅师问。 “恩师在,弟子不担心。但如果恩师不在了,弟子确实很担心要不了多久,土窟寺可能会徒有其名。”义净坦诚回答。 “那也是几十年后的事了,你也不用过多去担心。从这里走出去之后,你的天地就不会再拘泥于这个小寺庙,到时候能帮就帮,帮不了也是他们的造化。各人因果各人扛。”慧智禅师宽慰道。 说出了忧虑,义净如释重负。看慧智禅师已以因果来提示自己,心里清楚,慧智禅师也明白,当守得住底线的高僧圆寂的圆寂、离去的离去,土窟寺将会从善遇法师当年努力营建的辉煌逐渐走向没落了。这些,不止义净心里有了初步的评判,慧智禅师早已有了预料。 夕阳西下,师徒二人辞别善遇法师,回到了寺庙中。新的一年开始了,义净崭新的人生也将开始了。 第38章 来信 尽管义净要去五天竺之前的一个月讲法已完成了,但义净的通关文牒还没有拿到。原来,义净要去五天竺,贝州刺史递上奏折,却没有得到朝廷的回复。于是,贝州刺史采取了保守的做法。 这通关文牒就相当于现在的照,它是古代通过关戍时需要拿的通行证,有很多称呼,比如,符、节、传、过所、公验、度牒、路证等。走出大唐,每到一国都需加盖该国印玺,才能继续前行。当年玄奘出国,并未得到朝廷的允许。万幸的是,不久他抵达高昌,得到高昌国王麹文泰的大力支持,为玄奘打点好了一切。这才让玄奘的一切变得顺利。这也是后来玄奘大唐,先上折子给唐太宗,得到允许之后才再次踏足唐朝土地的原因。 为了让义净能够顺利出国,返回时也不必再写信求助,慧智禅师他们在了解到贝州刺史的顾虑后,开始了对贝州刺史的游说。尽管贝州刺史一开始不敢发放文牒,但到最后,终于还是在住持和慧智禅师的轮番努力下妥协了。拿到通关文牒,已过正月十五。 慧智禅师为义净努力,大家很容易理解。 土窟寺住持为义净努力,这里面就包含面子问题和其他方面的一些算计了。 毕竟,土窟寺可是宣传了义净要去五天竺呢,如果卡在一个通关文牒上,那就相当于一个笑话了。 当然,这些事,难不倒他们。经过各种利害关系的铺陈,再加上一些俗物打点,通关文牒就顺利拿到了。 对于通关文牒,义净一点都不担心。他最关心的还是能不能与弘祎论师结伴同行。 就在义净想着的时候,一个小沙弥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见到义净之后,他将信恭恭敬敬递了上去。 “弘祎师来信了。”义净一看那笔迹,很开心。 展开信件,义净匆匆阅读,很是开心。因为,和他所期待的一样,弘祎论师也打算二月便南下扬州,在前往五天竺以前,在扬州一带逗留学习。毕竟,扬州一带有不少寺庙非常有名。隋炀帝杨广在当皇帝之前,在扬州一带坐镇时间较长。由于隋文帝笃信佛教,因此,杨广在坐镇扬州期间也曾对扬州一带的寺庙加以护持。根据隋文帝在以长安为中心建立的佛教传教系统下,杨广根据时政需要和要求,在扬州一代也支持僧众建立起涅盘众、地论众、大论众、讲律众、禅门众等分支,各设分支众主,在南方讲法。这也是隋末天下大乱之际,义净的恩师善遇法师流落到扬州一带,得以在寺庙中将《涅盘经》的原因。 想起善遇法师讲《涅盘经》时,不仅能够以刘宋元嘉年间慧严、慧观与诗人谢灵运等改编的《大般涅盘经》三十六卷为底本进行讲述,还能说出这一经与东晋义熙十四年法显和觉贤合译的《大般泥洹经》六卷以及北凉玄始十年由着名的译经师昙无谶在北凉都城凉州所译的《大般涅盘经》四十卷之间的差异,义净就深为恩师感到骄傲。义净早有追寻恩师善遇法师的足迹,在大唐南部坐夏学习的愿望。 何况,义净也想过,如果不能开春就离开土窟寺,人们大约会不断问讯:“义净师不是说了要去五天竺吗?”到最后更可能形成不必要的疑问。 现在,收到弘祎论师的信,他终于可以定下行程了。 在给弘祎论师回信之后,义净便匆匆前去找慧智禅师了。向慧智禅师汇报了行程之后,慧智禅师认可了义净的考虑,带着义净前去找住持辞行。 “确定了月底出发?”住持听到义净的考虑,问道。 “是的。”义净答道,“已经拿到了通关文牒,还是提前出发,才能在南方有充裕的时间安排各种事情,并等候其他约好同行的僧侣抵达,一起出发。弘祎论师在莱州,距离比较近。我准备写信给目前在晋州向家人辞行的门人善行,让他直接到扬州与我会合。而我则先去弘祎论师那,等候弘祎论师一起出发。“ ”不必写信给善行了。“一位高僧大声说道,他进门问讯了众人,笑着道,”义净律师,您看这是谁?“向门口招呼了一声,却发现,原来善行已站在了方丈门口。 ”你怎么这时候就来了?“义净喜出望外。 善行比义净小不了几岁,但在行走各地学习佛教戒律的时候,发现义净在戒律方面的成绩非常突出,而且在持戒方面也远远超过了很多僧众。本来义净因年龄相近,并不愿意收他为弟子,但善行执意执弟子礼,义净最终也被他诚心向学感动,随了他的心意。 ”在家里等,不如一起出发。”善行憨憨一笑。“新年一过,我就告别家人匆匆往这里赶了。” “这样也好。”义净想了想,“那你明天开始,随我去几个地方辞行,咱们就前去莱州吧。” “跟着师父,听师父安排。”善行满口答允。 “真的要走了。”慧智禅师也感慨一句。 “总算要走了。”住持在心里感慨一句。 \"终于要走了。\"站在住持后面的那位僧人,笑了笑,心里想着。 三个人,不同的心思。 这些已影响不了义净和善行,他们此刻已彻底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中。 第39章 四禅 考虑到善行此前从来没有去过泰山,义净带着善行先行前往了泰山一带。义净首先带着善行到了四禅寺,向四禅寺众多高僧多年来给予自己的指导表达了感谢,同时说明了即将出发的信息。挂单之后,义净安排善行前往四禅寺藏书阁内阅读律典,他自己则径直前往了妹妹出家之处。 在唐朝,出家当沙弥是很常见的事,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很荣耀的事。义净的出家,正是在爷爷和父亲的坚定支持下,拜在善遇法师门下。当时,义净的妹妹就很羡慕义净能够去当小沙弥。到义净十四岁那年,当义净以卓越的成绩成为沙门之后,义净没有想到妹妹也渐渐坚定了要出家的心思。尤其是义净给她讲了冯翊般若寺那位名叫智仙的女尼养育杨坚长大以至于后来杨坚广修寺庙的故事后,妹妹出家的决心让家人都不再反对,将她送到了四禅寺附近的尼姑庵中。这当然参考了义净的建议,而义净的建议是充分考察之后得到的结果。 在义净的妹妹出家之后,本来就比较喜欢清净的、义净的爷爷和父亲也渐渐说服家人,全家渐渐离开了家族聚居地,搬到了距离四禅寺很近的地方,山茌境内的一个小村庄里。当年全家之所以搬到张氏家族为了修道和避难而建的丙舍,并将这里建设起来,最大的愿望还是最近的一家人能够住得近一些。 义净为妹妹选择四禅寺附近的尼姑庵,当时也是考虑到爷爷和父亲常到四禅寺附近的丙舍里修道静居,可以比较容易了解当时年龄尚小的妹妹的情况。不想,这个决定最后改变了全家的居住环境。先是母亲跟着住了过来,后来是叔叔伯伯他们也相继住到了附近。这一变化,义净始料未及,但也不难理解。 在全家都搬到山茌一带生活后,义净亲手种下了一棵白檀树、一棵丁香花,让它们代替自己和妹妹,在家陪伴母亲。后来,义净的爷爷就葬在了山茌,并在这里确定了一片张家坟地。 约了妹妹一起,兄妹俩回到了位于山茌的家中。父亲和母亲以及义净的叔叔、伯伯和几位堂兄弟姐妹看到他们一起回来,知道义净肯定已快要离开前往五天竺了。 虽然不舍,他们还是只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出发?” 义净答道:“月底从土窟寺出发。” “多少时间回来?”他们问。 “不知道。玄奘师用了十七年,我们从海路走,顺利的话,时间会稍微短一点。”义净答。 “好,选定了路,就走下去吧,家里一切都不用挂念。”父亲道。 母亲没有多说,只是默默垂泪。尽管从小就依着家主的意愿,将两个孩子陆续送进了寺庙,但作为母亲,她还是有着各种不舍。看到孩子们取得了其他人所羡慕的成绩,她虽然高兴,但作为母亲,她更愿孩子们环绕膝前,平安终老。但是,儿大不由娘,她也渐渐开始宽心,并已在孩子们几十年如一日地指导下,在家中持斋念佛,也算是越来越理解孩子们。只是,她再怎么理解,在得知儿子已经决定要万里远行,路途凶险,至少要十余年才能回来,她还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从义净决定出行开始,她就在不断进行心理建设,希望说服自己,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但是,在看到义净回来辞行,她还是发现自己控制不住情绪。 叙话不多,在夜渐深沉的时候,义净和妹妹各自返回了寺庙和庵堂。 第二天,应四禅寺众僧的邀请,义净在四禅寺内讲了两个时辰的佛教戒律。这一次,义净选择讲的是《四分律疏》的部分内容。四分律本是佛教分部派之后,印度上座部佛教系统昙无德部(法藏部)所传的戒律。之所以选择《四分律疏》,还是因为去年前往长安听法,专注听了几位律师讲法,尤其是听了道宣律师对佛教戒律的一些梳理后,义净对法砺律师的《四分律疏》一些内容有了更多的思考。正因为如此,义净决定将自己最新的一些思考分享给众僧。 和以前每一次到四禅寺讲法一样,大家都很佩服义净对这些内容如此精准的把握和分析。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关于佛教戒律,竟然有那么多需要留意的问题。 “义净律师,您这次在土窟寺讲法达一个月,都讲的是这些吗?”在讲解完成后,一位高僧问道。 “不是的。因为听法的主要是百姓,因此,年前那一个月,我主要是讲《心经》和《金刚经》,教所有人要安住于心,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那些对他们来说更有用。”义净回答。 “您不是研究佛教戒律吗?为什么还要去学《法华经》《涅盘经》《心经》《金刚经》之类的佛经?慧智禅师不是只念《法华经》?”有僧人不解道。 “慧智恩师并不是只念《法华经》,只是比较专注于《法华经》的研习。”义净回答,“研究佛教戒律,是为了用戒律指导我们的言行。但为什么要这么规定,这么规定到底有什么价值,这些,是需要我们深入阅读经书去理解佛教的思想和理念才能相对比较清楚的。”义净答道,“比如,读《俱舍》,也就是《对论》,当我们读懂了它主要在讲述一切万法之总相、别相、性质、类别,掌握了其中对世出世间法进行的细致入微的分析,清楚了解了流转与还灭的因果法则,掌握了真实开显四谛真理,就能明白,它是在为所有希求解脱的修行人指明一条修行途径。而懂了这些之后,我们就知道,我们为何要持戒了,就更能严谨地执行佛教戒律了。” “咱们寺名四禅寺,其中的四禅,来自梵语catvāri dhyānāni,也称为四禅定、四静虑,它是指用以治惑、生诸功德的四种根本禅定。当我们了解了《心经》,就能明白,我们的初禅、第二禅、第三禅、第四禅,所希望实现的是不同的寂静状态。四种静虑,以其自体而言,是发起四无量心、八解脱,八胜处、十遍处等诸功德所依,故各皆称为根本定。如果持戒修行达到第四禅时,便已脱离寻、伺、苦、乐、忧、喜、出息、入息等八种能动乱禅定之灾患,达到如如不动的状态。\"义净感慨道,“以戒为师,佛祖涅盘之时,提醒我们要以戒为师,我也是最近才真正意识到,只有真正懂得为什么要这么持戒,才可能真正如法修行,最终达到最佳状态。” “还真是,很多小沙弥来了之后,觉得各种戒律很约束人,我们也不知道如何去劝他们。现在想来,还是我们没有理解为什么要以戒为师。”一位僧人道。 义净点了点头。他没有更进一步说。毕竟,只有如法修行到一定的时候,才能真正明白以戒为师的重要。他说得再多,僧人们如果不能坚持去做,终究是没有意义和价值的事。要去除外在一切对人的影响,关闭心门,谈何容易?! 第40章 辞柏 在四禅寺逗留了一天,义净便带着善行沿着山路前往灵岩寺。灵岩寺距离四禅寺不远,不到两个时辰,义净便已带着善行来到了灵岩寺里。 对于灵岩寺,义净充满了感激。灵岩寺曾给义净带来了太多太多他想象不到的东西。在常人眼里,义净所得到的荣誉是由善遇法师和慧智禅师他们带来的,灵岩寺只是义净获得巨大荣誉的场所。但义净清楚,真实情况远远不是那样。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曾经跟随家人前往灵岩寺,那时候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因为家人钦佩善遇法师,让自己成为小沙弥,并最终成为一名律师。 从他十四岁拿到僧籍开始,慧智禅师几乎每次外出讲法都会带着义净,并会安排义净进入各藏书阁学习,或安排义净进入类似般舟殿之类的地方训练。灵岩寺,便是慧智禅师常常带义净来学习的地方。 后来,义净更是得到灵岩寺的信任和邀约,曾经多次试探义净的意思。只要义净愿意,他随时都可以离开土窟寺到灵岩寺来。但义净始终没有答应。因为,他始终想的是前去五天竺。但无论如何,灵岩寺对他的培养和知遇之恩,义净是怎么也不会忘记的。 跟随义净抵达灵岩寺的时候,善行发现,义净几乎和这里所有人都认识。这一发现,让善行对义净更加钦佩。如果说以前对义净是因为发现他的学识深厚而愿意跟随,现在有着一种死心塌地的信服。直到善行知道义净从长安回来之后已经到过灵岩寺讲法,他就意识到,这一次义净与其说是来辞行,不如说是专程带他来认识和感受一下泰山一带的各大古刹。毕竟,出国之后,就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机会来泰山了。想到义净对他的这一分用心,善行更加感激。 “义净师,您真的对着这棵柏树许愿了?”一位沙弥看到义净,正好站在柏树旁边的他忍不住跑过去问义净。 “是的。”义净回答。 “啊?是许愿要去五天竺?”小沙弥又问。 “是啊。”义净笑着回答。 “真的许愿说让它的枝条向西生长,直到您从五天竺返回,枝条才向东?!”那小沙弥又问。 “是的,你怎么知道?”义净有些好奇。 “咱们灵岩寺谁不知道啊?”小沙弥笑着说,摸了摸头,“不过,没有几个人相信是真的,很多人觉得是那两个小沙弥拿您说大话呢。” “哦。我确实这么许愿了。”义净说着,走向那棵翠柏,再次郑重地摸了摸翠柏的枝叶,说道,“我要离开东土去五天竺了,现在已开始辞行,再空不了几天就出发南下扬州了。” “愿我一路向西,不达目的不回转。”义净盯着翠柏道,“愿你能感受到我的决心和意志。如你有灵,请在我去五天竺时枝条向西生长,在我返回东土大唐时,枝条向东生长。” “阿弥陀佛。”看着义净郑重的模样,小沙弥忍不住双手合十,跟着庄重行礼。善行则早已跟着义净,合十行礼。 “哈哈,看来所言非虚。”一位高僧爽朗地笑着,从一偏殿中走了出来。“当时有传闻,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两个小沙弥还因此受了不少误会。没有想到,此事是真的。” “嗯,是真的。”看着高僧走来,义净问讯了之后,直接回应,“义净当时正在鼓足勇气,所以许了这个愿望。” “嗯,好,好,看似荒诞不羁的愿望,却有着佛祖当年要验证自己是否已证得大道时,许愿让钵逆流而上的气魄。”高僧欣慰地看着义净,感慨道。 安排善行前往藏经阁读书之后,义净随高僧前往方丈室。 室内,已有一些高僧在一起讨论经文。见义净到来,大家放下经文,问询了义净的一些准备工作之类的,又告知了义净从各处得到的各种问讯信息。最后,方丈也不客气地问义净:“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如果有,请直言。” 义净感激:“感恩方丈,已经准备妥帖,并无欠缺。” 方丈笑着道:“那就好。既然如此,老衲也不多说什么,在得到你要去五天竺的信息开始,我们就已着手准备了几件物什,辛苦义净师带去,贡献于佛前。”说着,将几个小小的锦盒逐一打开,对里面的物品进行了简单介绍。义净一看,无非灯花果香一类,只是属于东土特产,在五天竺一带难以见到。义净忙双手接过,作出承诺,只要能平安抵达五天竺,一定将这些心意送上。 方丈也没有多说什么,吩咐寺里将为义净准备的三衣等物,一并送去土窟寺,方便慧智禅师他们为义净等人整理行装。 义净对此表达了感激。 在灵岩寺停了两日,义净又带善行前往神通寺等寺庙瞻仰,他也一路辞行。等他回到土窟寺,正好到了月底,各寺庙已将他们准备给义净的物品悉数送到了土窟寺内。 第41章 神通 回到土窟寺后,义净安排善行在寺内修行,自己则去了一趟武城张家。 武城张家是张家分支,他们早在年前就送了五十两纹银和一大批糕到土窟寺,这一次也是他们捎话,请义净回到土窟寺之后,抽空回去一趟。于是,义净回到土窟寺,就匆匆前去了。 去了张家,族长迎了出来,很开心义净能够回来。 义净向家族成员双手合十问安之后,才问清楚原因。原来,义净要去五天竺求法的信息传开之后,很多百姓都想见见义净,又苦于去土窟寺距离较远,于是提出了请族长出面请义净的主意。见到义净回来,于是立即安排人向乡邻广而告之。 族长问:“你不会觉得我擅自做主了吧?” 义净双手合十,笑着说道:“您也是一片热忱。” 族长问:“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义净笑道:“不会。正好要来辞行,月底就要出发了。” 族长:“那就好。” 晚上,张家祠堂中人满为患,大家都喜笑颜开。义净陪着大家聊天,尽管平时他不喜欢应酬,但这时候看到小时候见到的现在基本上已不怎么认识的很多人都已头发灰白,义净心生感慨。 “义净师父,您很忙,还能抽空来和我们这样坐着聊天,真好啊。”一位老人感慨道。 “平时为他人忙,现在也可以为您忙的。”义净回答。 村民们其实并不热衷于听佛法,义净也只根据因缘给予适当回应,绝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大家说。 在张家休息了一个晚上,义净便匆匆赶回了土窟寺。 还没有进土窟寺,就发现善行在门口张望。因为义净说过他会早早回来的。看到义净,他马上迎了上去。 “有事?”义净很好奇善行的急切。 “有事。”善行很郑重地说,“想向您请教。” “稍等。”义净让善行略微等等,他自己匆匆进屋,取了祭坟用品,带着善行前往善遇法师地墓地。 “现在你可以问了。”抵达墓地,完成祭祀善遇法师告知行程的事宜后,义净对善行说道。 “师父,师公慧智禅师好厉害啊。”善行说,“他竟然能写《法华经》感得舍利!” “此事你不知道?”义净问道。 “不知道,这次才知道。”善行有些兴奋。 “哦,那是我疏忽了。”义净看着满脸兴奋的善行,说道。“这是你第一次来土窟寺,在洛阳相识之后,我还真没有和你说过恩师的情况。” “您真别说,这一趟到泰山,可真是大长知识了。”善行笑着道,“我以前听说洛阳一带的僧人比较擅长念咒,于是从家乡赶到洛阳学习。现在虽然能念不少佛经咒语,也知道这些咒语能帮助很多人变得更好,但是,我至今无法看到念诵这些佛咒的真实效果。而到了神通寺,发现神通寺的开山祖师也好厉害,很懂神通。” “哦?”义净笑着问道,“你为什么对神通这么感兴趣?” “有神通多好了,手里放上一些东西,就能起死回生、治病救人。”善行说道。 “还有呢?” “也可以像师公慧智禅师这样,因为感得舍利,从此弘传佛法变得顺利很多啊。”善行补充说道。 “还有吗?”义净笑着问道。他听出来了,善行对神通感兴趣,是因为神通能利益众生,能弘传佛教。 “没有了。”善行憨憨笑笑,“师父,您那天在灵岩寺摩顶许愿,柏树可是基本上不会按你的意志生长的呢。这样许愿,是不是您也有神通?” “没有。”义净笑着说,“神通哪里是人人都能拥有的东西。” “真的?”善行有些不想放弃地穷追不舍。 “真的。这种事,骗你也没有意义啊。”义净笑道。 “那倒也是。”善行回应。 “善行,既然说到神通,我有一事需要严肃提醒你。”义净很认真地看着善行,道,“佛祖在世的时候就曾经提醒弟子,不要在世人面前施展神通。因为,百姓往往容易被神通迷惑,由此忽略了我们弘传佛教的真实意义和价值。这话,你心里清楚就行。” “明白了。”善行看着义净,知道义净在批判一些高僧弘传佛教的做法有些不妥,闭上了嘴。 “其实,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也是不得已而进行的选择。”义净笑着说道,“万事开头难。要在一个地方形成不错的影响力,争取足够多的信众,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神通之类的东西,往往能够比较迅速形成立竿见影的效果,传播速度快,被一些大德用来打开局面,也是可以理解的。” 善行点点头。他知道了,义净并不主张使用神通,但义净也理解一些人选择使用神通来达成某些目标。 第42章 百纳 等到义净带着善行回到寺庙,已听到吃斋饭的钟声。进禅室内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义净便带着善行前去斋房。 吃完饭,就听到小沙弥找义净,告知是住持在找他。 义净答应了一声,向住持处走去。见礼坐下之后,住持闲聊了几句,便直接切入了正题:“这次山东僧俗共给寺庙里拿来了几百匹布,你打算怎么安排?” 义净沉吟之际,听到慧智禅师来找住持,他很开心,因为,这个问题,他确实不知道如此处理比较妥帖。带是带不走的,不带也不合适。 慧智禅师进来得及时,不因为其他,只因为他看到了小沙弥找义净,于是跟着问了小沙弥,才知道是住持找义净。他稍一思忖,觉得还是与前往五天竺的事情有关。于是,慧智禅师也赶来了住持处。 义净从小就是在善遇法师和慧智禅师的照顾和指导下长大的,慧智禅师对义净的照顾,在很大程度上比普通家庭父母对孩子的照顾还要细致。义净有很多长处,但慧智很清楚,义净对物质利益从不在乎,尽管他自己也不在乎,但在出行之前,还是要多替义净争取一些出行的物资的。 进到住持的禅室,稍稍了解了一下情况,果然,住持只说了布匹的处理方案,只字未提金银和其他物资。 慧智禅师又问了问这一段时间因为义净准备去五天竺而得到的各种进项。住持说了一下相关的各种进项。这些进项,义净一直没有打听,这时候听住持滔滔不绝地说着,有些叹为观止。他不知道寺庙一年的进项到底有多少,这些他从来不关心。但是,他已隐约感知,这些进项恐怕是往年一年寺庙营收的几倍。 义净看向慧智禅师。这时候,他大致明白慧智禅师想要让住持说进项的原因了。 住持说完,对慧智禅师道:“这些进项,今天我本来想和义净律师先商量布匹的处理方案,既然全说出来了,就请一并斟酌一下让义净律师带走的物资吧。” 慧智禅师点点头,说道:“既然方丈如此说,那我提议一下。这次进项是全寺一起努力得来的,当然不能只是义净一人全拿。但是,这一次义净律师是要到五天竺,路上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所以,我主张让义净带些金银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至于其他的,义净也带不了多少,就由他根据情况,各带一些略表心意即可。” 住持看向义净:”义净律师怎么想?“ ”全凭方丈和恩师作主。灵岩寺里,我答应了方丈,会将灵岩寺准备的一些物事带去五天竺,那几个小盒子,义净会带着。三衣,恩师已为义净准备好,不需再准备。只需要选点给善行,充实他的行囊即可。“义净想着,回答道。 ”那这些布匹?“住持问。 ”各剪一个小块下来,做成一件百纳衣吧。“慧智禅师建议道,”这样,既可以代表山东道俗的心意,也不至于太重。至于金银,就分成三份,两份留给土窟寺,一份交给义净带在路上,可好?“ ”好。“住持嘴角抽搐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反对,很快就答应了。原本,在善遇法师的努力下,土窟寺的规模已不错,但最近二十年来,土窟寺没有太多多余的进项,这一次,他本来是打算增建一些禅院,增购一些寺产的,本来想着给义净拿一两百两银子,其他的就全数投入寺庙建设中,没有想到,慧智禅师的提议,让他的规划需要重新调整了。 真是的,本来找义净商量,就是想着义净好拿捏,毕竟,他是住持,还是长辈。不想,慧智禅师这时候闯了过来,让他无话可说啊。 ”我着人前去,将每一匹布剪一个角下来。“住持说道。 ”不必这么麻烦,我带着义净前去库房,亲自去剪,在那里缝制吧。“慧智禅师笑道。 ”这种事就不用麻烦禅师了,还是请小沙弥一起做好,送去义净师父那里吧。“住持道。 ”义净,《金刚经》最开始是怎么说的?“慧智禅师突然问道。 ”师父,是这样的。“义净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于是马上回答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慧智禅师笑着看向住持。住持尴尬一笑:”既然禅师师徒都有自己自足之心,那我差人陪两位去库房。“很快,住持便叫了他最信任的弟子之一,给他吩咐了一下,带善遇法师和义净去了库房。 ”师父,我自己一人去做就是,您回去休息吧。“义净看着慧智禅师,请求道。 ”不用了,我陪你过去。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陪你一起做事了呢。“慧智禅师温和笑着,很坚定地说。 义净不再反驳。是啊,不知道未来还有没有机会和师父在一起呢。 师徒两人,一个剪,一个缝,浑然忘记了时间,直到掌灯忙碌了很久,才将这代表了山东道俗心意的百衲衣做好。 第43章 齐州 很快,义净便带着善行,各自背着重重的行囊,趁着百姓多数还躲在温暖的被子里时,早早出发了。 土窟寺里派了一些人送他们。走了一段水路之后,他们又沿着官路一路向南。最终,他们在一处寺庙挂单,一夜休整之后,第二天,他们又赶了一段路,总算赶在午饭过后进了齐州城。 齐州城在这一带是比较繁华的所在,义净的高祖曾经在齐州为官。不过,义净的高祖在齐州担任郡守一级的官员时,还是在隋朝。京杭大运河开凿,选定武城作为重要的枢纽,张家也就在那时候开始向武城一带迁移。家族在四禅寺一带修建丙舍,以避时乱,也是在隋朝开始奠基。 义净的曾祖应该参与过京杭大运河开凿的一些事。但是,后来,天下大乱,义净的祖父选择避乱,但他们家族中还是有人在齐州一带参与到了行伍之中。隋末硝烟渐渐散去,人们也在津津乐道秦叔宝的丰功伟绩中,渐渐开始了崭新的人生。义净的叔伯之中,也渐渐有了入唐为官的情况。但是,义净的父亲还是选择了过相对闲暇的时光。 尽管如此,义净的人生也在这种看似逍遥放旷中渐渐走出了自己的人生。在义净的曾祖修运河之后定居到了武城一带,义净的祖父和父亲也渐渐和土窟寺的高僧熟悉起来。最后,他们充分信服从神通寺到土窟寺的善遇法师,而义净也深得善遇法师的喜爱,于是,义净从7岁开始成为了土窟寺的小沙弥,跟随善遇法师学习。因为善遇法师才华出众,常常得到德州和贝州一带高官的信服,就连附近的齐州等州县也常常有名流前往土窟寺。因此,义净从小就得以见到不少来自齐州的名人。到慧智禅师带着义净各处寻访学习的时候,也没有少带义净前往齐州学习。义净要前往五天竺的信息,很快就传到了齐州众多寺庙高僧的耳里。他们也早早地给义净送去了一些物资壮行。由于时间紧,义净对齐州一带高僧邀请他前去齐州讲法的安排,最终安排在了前往莱州的路上。 抵达齐州后,义净首先选了一家寺庙挂单,然后请人将几封信分别送去了附近的几个寺庙。感念齐州寺庙的盛情,义净决定在齐州共待两天,与僧侣相聚论道。 让义净始料未及的是,他要在齐州停留两天的消息传出,很快便有不少官员和文人墨客也到了。于是,深层次的讲法,变成了一群人的闲聊,送别。 义净对此略有遗憾,却也能理解,毕竟,尽管他们这次也约了一批同样有志前往五天竺的人员,但像土窟寺那么热情宣传义净要去五天竺等事的,几乎不存在。对于一些事,义净并非不知情,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计较。 由于慧智禅师的《法华经》受到了当今皇帝和皇后的欣赏,带回了宫廷供养。尤其是听说灵岩寺曾试图邀请义净长驻,齐州也有寺庙曾经提出了类似的要求,只是同样被义净以陪伴慧智禅师为由拒绝。 这一次,在寺庙里,有僧人提出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僧人行脚,是为了增广见闻。那么,僧人是否可以通过不断调整寺庙,由此来达到自己更好的未来呢?” 对于这个问题,有的高僧不回答。也有高僧将回答的机会交给了义净。 义净笑了笑,很郑重地说:“我们僧侣行脚,确实是为了增广见闻,但又不止于增广见闻。这么多年对佛教戒律的了解,佛祖是在提醒我们,我们要理解佛法,不仅要读佛经,还要不断通过践行去领悟。行走间,我们会看到世间的万事万物,也能感受人情世故,对所有的一切都有所了解,才能更好地领悟佛教中的善巧方便,进而深刻领悟佛教中的般若智慧。至于一辈子待在一个寺庙,或者不断调整寺庙,这个问题,僧侣根本不必去考虑,随缘即可。” “如何随缘?”有僧进一步问。 “尽管我们都是在当僧侣,都希望利益有情,在哪里不能利益有情呢?只要以利益有情为目标,一直在同一个寺庙里待着,或者常常换寺庙,都是没有问题的呀,又何必拘泥呢?”义净回答。 听到义净的回答,有的高僧会心一笑,知道义净是暗暗提示有些人过分追名逐利了。 第44章 翠微 正月十五已过,新的一年已开始了忙碌,百姓如此,宫廷中也不例外。 已经成为皇后十六年的武氏正在替高宗披阅奏折,这种事,从皇上头疼发作开始,她已经驾轻就熟。看到贝州递来的折子,她很自然地选择留中。 李治见她一言不发就选择留中,忙问:“什么事?” 武氏笑道:“与孙伏伽有关的一件事,也与义净律师相连,留意到了就行,不需特别关注。” 李治忙问:“具体呢?” 武氏笑道:“孙伏伽在隋朝刚刚开始科举取士时成为了第一位状元,这是光耀门楣的大事。这孙伏伽正好是贝州武城人,平时便与善遇法师、慧智禅师等人相熟。他现在是已去世几年了,但他的家族在武城一带影响力还是挺大的。这不,这次义净律师前往五天竺求法,取得通关文牒时,孙家从中没少周旋,贝州刺史已为义净律师办了通关文牒,又怕我们怪罪,特长篇累牍将义净律师取得通关文牒前后经过详细叙述了一番。” 李治:“就这事?” 武氏笑:“就这事。” 李治也无语了。沉吟了许久,感慨道:“这孙家好像还是挺热衷这些事情的呢。” 武氏笑着说:“可不是?当年先皇在玄武门掌控全局,孙伏伽就曾出力,后来还被封为了武城县公。这孙伏伽也渐渐得到先皇信任,贞观二十年时,先皇还曾让当时任大理寺卿的孙伏伽和黄门侍郎褚遂良等二十二人一起,以六条巡察四方,黜陟官吏。” 李治愣了:“你怎么连这都清楚?” 武氏笑道:“那时候先皇在并州呢。那时候臣妾已入宫几年,得到先皇信任,在先皇旁侧整理文书。先皇去并州,考虑到臣妾家在并州,就令臣妾随行了。那时候,孙伏伽虽然得到先皇的信任,臣妾也能感受到,先皇是在利用孙伏伽他们清理前两任太子的残余势力。” 李治笑道:“这孙伏伽确实帮朕解决了不少难题。” 武氏笑道:“现在,这孙氏的后人也间接替义净律师解决了难题。” 李治爽朗一笑:“看来,这孙氏一族,可以多留意留意。” 武氏没有认可,只淡淡说道:“孙氏一族不必过多留意,估计他的家族中难有人胜过孙伏伽了。”武氏的判断,是根据孙家后人这次所帮的,并不是义净律师,而是帮了土窟寺住持。尽管最终的结果是义净律师拿到通关文书,但选择站位还是能够看出孙家的基本状态。 李治揉了揉太阳穴:“嗯,那就看他们家族的造化了。” 见李治又揉太阳穴,武氏放下奏章,走过去帮李治按揉头部几大穴位。李治突然感慨道:“突然想起父皇那首诗,很感慨。” 武氏问:“哪首?” 李治道:“那首《秋日翠微宫》。” “秋日凝翠岭,凉吹肃离宫。荷疏一盖缺,树冷半帷空。”武氏吟道。李世民的诗作不多,几乎每一首她都记得很牢。尤其是这一首,表面上看是在写秋天翠微宫的景致,其实李世民何尝不是在因皇位继承问题烦忧。翠微宫建于终南山上,原来准备称为太和宫,建成之后,改名翠微宫。这时候,尽管李承乾和李泰两位太子已先后被废,李治已成为太子两年有余,但李世民一辈子几乎活在利益争夺中,李治册封为皇太子之时,仅仅十五岁。尽管李治渐渐在长大,但李世民何尝不清楚,如果他这棵参天大树力量一旦弱了,李唐皇朝能不能继续盛世?李世民不能将这种忧虑直接说给身边的人听,于是借景抒发了这一情感。武氏当时就在身边,李世民这首诗写成之后,还是她负责誊录留存的。但是,武氏还将这首诗抄了一份,送给李治,让他领悟其中的深意。 “那时候的你就已经有那么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和情绪感知能力了。”李治若有所思,“真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你们,现在是不是朕坐守这江山。” “该是你的,肯定是你的,不该是你的,抢到了也很快会失去。”武氏笑着说道。 “嗯,朕听说,父皇驾崩之时,你曾经吟诵这首诗来提醒父皇和众位大臣?”李治又问。 “什么都瞒不过皇上。”武氏笑道,“玄武门之所以发生惨烈的变故,其实也成为了先皇心头的一根刺。大唐江山稳固,是先皇的期盼。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刚过天命之年不久就将驾崩。先皇当时看着臣妾,良久作出了秘不发丧的决定。但也因为这一变故,先皇才命令臣妾必须前往感业寺出家。” “难为你了。”李治感慨道,“如果你不姓武,没有在那谶语的质疑范围之内,该有多好啊。” “还是那句话,”武氏回应,“该是你的,肯定是你的,不该是你的,抢到了也很快会失去。” “嗯,该是我的,肯定是我的。”李治也开心笑着,“就像义净律师,就连巴不得他离开土窟寺的那一群人,都在上杆子帮他办好出行的事,他又有何事做不成?” “如此看来,咱们也得留意留意这义净律师了。”武氏完成了给李治的头部按摩,继续批改奏折。从唐太宗开始平定四方叛乱,开疆拓土,朝中的事,一直不少。 第45章 饭店 在义净悄然离开土窟寺两天之后,武城最好的饭馆包间里,几名穿着华丽的男子正在闲聊。 不久,一位僧人走了进来。这位僧人不是其他人,正是此前常常在土窟寺住持身边的那一位。 几位华服男子见到僧人进来,稍微招呼了一下,便叫小二上菜了。 小二为难道:“客官,不知道您这宴请高僧,小店做的菜都带荤腥。” 僧人笑道:“不用拘泥,贫僧吃肉边菜即可。” 华服男子中一位笑道:“也不用为难,再给这位大德加两道素菜。” 小二点着头出去,很快,菜便陆续上桌了。 冬天冷,尽管屋子里有暖炕,终究保温效果不是特别好。这些人也没有客气,菜刚开始上桌就开吃。 “听说那瘟神已走了?”等到菜上齐,大家也吃了一个七七八八。知道小二暂时不会再来打扰,其中一位问道。 “嗯,已离开了。”僧人笑着答道。 “终于可以将地契拿到了。”那位华服青年笑道。 “好菜不怕晚。”僧人说着,从袖中拿出了地契。 “这次可是费了不少精神。”华服青年笑着说道,“如果没有孙兄帮忙,那贝州刺史还真不好搞定。” “嗯,还算幸运,这贝州刺史并没有因为我家祖宗已经仙逝就忘记旧恩。”另一位华服青年笑着说道。 “那是,这周围有谁不知道咱们孙状元!”前一位华服青年笑着说,“刚刚开始科举取士,就成为隋朝头位状元。尽管遭逢乱世,却在唐朝刚刚建立不久又深得太宗皇帝的信任,得以一步一步升迁,最终官拜陕州刺史。想想,陕州啊,竟然是咱们关东的豪杰在那担任刺史,作为乡邻,我都深感骄傲。” “哪里的话,咱这是寒门有幸受皇恩,远不及崔家。”孙氏华服青年笑着,“人家可是直接将高祖皇帝两个孩子的后代联姻所生的女儿给请回家里供着了呢。” “那可不得好好供着?”另一位华服青年适时笑着说,“听说,这位李氏最近去过你们土窟寺,还在寺里缔结了一桩好姻缘?” “义净律师法堂上,好像是有两个小娃娃,说着说着就定了娃娃亲,难道就是那李氏?”那位僧人试探着问道。 “好像男娃娃叫杜闲,是京兆杜氏。他父亲叫杜审言,从前住在襄州,去年科举成为进士,现在应已就任隰城尉。”又一位华服青年笑道。 “朝中有人,信息就是灵通,这都知道了。”又一位华服青年乐呵呵接口道。 “现在,咱们这里哪个不是朝中有人啊?就连义净律师的堂兄也已在朝为官了。”杨氏华服青年笑着说道。 “咱们不管这些,只需要咱们家族在地方上能够一直过得不错,就行。”孙氏华服青年笑道。“看着我家祖宗衣锦还乡,那叫一个气派,想想就知道,没有金钱,没有权势,哪有我们的好日子可以过呀?” “就是!哪有那瘟神那样傻的,竟然都已经攀上了当今皇上这高枝了,还将一切都扔掉,不管不顾要西行取经?”还是之前那华服青年笑得得意。 “翟兄,我很好奇,为什么你总叫他瘟神?”杨氏华服青年好奇问道,“我看我崔氏他们很佩服义净律师呢。” “让我白白多浪费了几两银子呢。”翟氏华服青年气愤地说道。 “阿弥陀佛,这里有一个误会。”僧人笑着,接口道。 “才没有误会呢。”翟氏华服青年说。“如果没有那瘟神,我怎么可能会掏五两银子一亩买那些良田?!” 第46章 卖田 “啊?到底怎么回事啊?”看着翟氏华服青年那气愤模样,众人忍不住搁下筷子,一探究竟。 “你们都听说了吧,前一段时间有一对夫妻,在夜里赶回家的时候死得不明不白。”翟氏华服青年笑着问。 “这十里八乡的,这么大的事,当然听说了。”大家伙没有在意。 “你们知道,那是谁干的吗?!”翟氏华服青年道。 “是谁?”有人问道。 “是谁我就不说了。但是,那件事我还真是想不到后来就发展成那样。”翟氏华服青年撇撇嘴道,“我当时正在想着那一家的良田呢,那可是十里八乡难得的上等良田。我当时也算幸运,正好知道是谁下手劫财害命,于是跟那小子说,只要他能想办法让这家出卖良田,我就不告发他。没有想到,这小子的心真黑啊,一听说那家竟然有那么好的田地,竟然纠集了一群小恶霸,将那一家给毁得差不多。” “什么叫毁得差不多?”对于这种说法,大家觉得有些好奇,于是问道。 “听说这一家传到他们这一代,人丁单薄,只有夫妻俩养着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于是,打他们主意的人不少。但是,这一家子一直过得殷实,所以,打主意的人也只能慢慢打着算盘,我也是看着眼馋,没法下口。”翟氏华服青年笑着说道。“没有想到,年关的时候,这两口子一起出门去要账,账是要回来了,命却丢了。两口子死后,那混小子听我说这一家里有良田,我想要低价买进,竟然琢磨着将这一家子赶走,占有良田,再卖给我,于是找了几个小恶霸,将那半大不小的女娃娃给毁了,在和两个小小子过招中将那年幼的小娃娃打死了。这不,现在,这几个小恶霸被关进了大牢里一个多月了。听说,小恶霸们的家人没有少打点,因为苦主早已离开了这里,估计不久就要不了了之了。” “我怎么听说这些小恶霸一口咬定是翟兄让他们这么做的呀?”杨姓华服青年笑着问。 “我是做那种事的人吗?”翟姓华服青年笑着反问道。 “这可说不清。”杨姓华服青年笑着说,“不过,那苦主已经离开了,那几个小混混里,还真有一个有背景,家里有人在洛阳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所以,这事啊,估计不久就不了了之了。” “看来,又没有少打点。”孙氏华服青年笑着说。 “原本,那个半大不小的青年见父母和弟弟妹妹都不在了,本来准备上吊自杀来着。”翟氏华服青年笑着说,“没曾想,他愣是放弃了这个决定。还让我吃了好大一个瘪。” “这怎么还能让你吃瘪啊?”杨姓华服青年笑道。 “这就要说说那瘟神了。”翟姓华服青年说。 “听说,那个小青年之所以没有自杀,是因为听了那瘟神讲法,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后来,他大约感觉到不少人在惦记他家的那些房子和田地,干脆一股脑全给了寺庙。”张姓华服青年笑道。 “可没有全给寺庙。小沙弥说,房子捐入寺庙,作为寺庙为他们家人供牌位的香火钱。田地卖给寺庙。”那和尚说道。“这件事,当时是两个小沙弥分别办的。一个小沙弥办房子捐入寺庙的事。另一个小沙弥去办的卖田地给寺庙的事。那个小沙弥来找我,说有乡邻要离开武城去洛阳亲戚家,还说良田是上等良田。贫僧一想,既然是上等良田,又是去洛阳亲戚家才卖田地,指不定是哪家贵戚,于是想都没想,按照市场价买下了田地,结个善缘。” “所以说,这些田地最终没有贱卖,而是用市场价买到?”翟姓华服青年说道,眼光闪烁,不太信那和尚说的。 “当然。当今圣上和皇后长年在洛阳待着,能去洛阳的,有几个不是大官达贵的亲戚?”那和尚笑道。他可不想说,他每一亩良田都只给了四两银子,见翟氏想要,用了市场价卖出,每亩五两银子。 孙氏华服青年听到这里,突然觉得头皮发麻。他突然沉默了,自己是不是帮错了人呀? 正在这时,那和尚将话题转向了他:“这一次,如果不是孙居士帮忙,要给义净律师拿到通关文牒还真不容易。所以,贫僧还要谢谢孙居士。” “应该的。”孙氏华服青年苦涩一笑。他祖上好不容易为自己攒下的一点人脉,竟然就这么被自己这么糟蹋了,还帮了不该帮的人。 算了,权当自己是在帮义净律师,是帮助义净律师在争取出国的机会吧。孙氏暗暗叹了一口气。 第47章 拓片 义净对武城一带发生的事,已无从知道。在他与齐州城内道俗论道之际,有豪贵取出了一轴拓片,让众人欣赏。 义净本不感兴趣,却发现上面的文字书法着实了得,体法自然,形势虽素,筋骨却老,有如父子君臣相揖相抱。善遇法师和慧智禅师均是书法高手,平时义净耳濡目染,对书法也有着莫名的好感。 “这是《孔子庙堂碑》,虞文懿公书写,立于贞观七年(633)。”这时有人看到拓片,叹道,“这可是难得一见啊。听说,太宗皇帝当时只命人拓了数十纸赠予近臣。想不到,今天竟然能在此见到。” “果然有眼光。”取出卷轴之人高兴地炫耀道,“高祖武德九年十二月廿九日,孔子第二十三世后裔孔德伦被封为褒圣侯,这事发生之后,孔庙重修,文懿公在孔庙修成之际,撰《孔子庙堂碑》,以墨本进呈唐太宗。你们猜怎么着?太宗皇帝当时一高兴,将王羲之所佩右军将军会稽内史黄银印赐给了文懿公。这在当时可是羡煞了很多人。” “义净律师,你也来看看这文辞,这书法!”齐州刺史看到义净在不远处,正看着这幅《孔子庙堂碑》,于是招呼道。 义净也未推辞,来到《孔子庙堂碑》前,朗声读道:“微臣属书东观,预闻前史。若乃知几其神,惟睿作圣牛嘱泪,玄妙之境,希夷不测。然则三五迭兴,典坟斯着,神功圣迹,可得言焉。“ ”自肇立书契,初分爻象,委裘垂拱之风,革夏翦商之业店屑询。虽复质文殊致,进让罕同,靡不拜洛观河,膺符受命。“有人接口继续读道。看那人接口读了起来,义净不再读,只静静看着,听着。”名居域中之大,手握天下之图。象雷电以立威刑,法阳春而流惠泽。然后化渐八方,令行四海。未有偃息乡党,栖迟洙泗,不预帝王之录,远迹胥史之俦。而德侔覆载,明兼日月。道艺微而复显,礼乐弛而更张。” 这是又有一人高兴地继续读了起来:“穷理尽性,光前绝后,垂范百王,遗风于万代。猗欤!伟欤!若斯之盛者也!夫子膺五纬之精,踵千年之圣,固天纵以挺质,禀生德而降灵。载诞空桑,自标河海之状;才胜逢掖,克秀尧禹之姿。知微知章,可久可大。为而不宰,合天道於无言;感而遂通,显至仁於藏用。祖述先圣,宪章往哲。夫其道也,固以孕育陶钧,苞含造化,岂直席卷八代,并吞九邱而已哉!虽亚圣邻几之智,仰之而弥远;亡吴霸越之辨,谈之而不及。于时天历浸微,地维将绝,周室大坏,鲁道日衰,永叹时艰,实思濡足。遂乃降迹中都,俯临司寇。道超三代,止乎季孟之间;羞论五伯,终从大夫之后。” ……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读得很起劲。当然,前往读文字的,都是那些饱读诗书的。没有怎么读书的,识字较少的,都往后悄悄退让。齐州州城之内,读书之人不少,短短的文字,很快就读完了。 待众人读完,义净也陷入了沉思。去年他返回土窟寺之际,路过的各州都在奉诏营造孔子庙堂和学馆。这是一件值得所有人欣喜的事。义净曾经想过,如果当年学府林立,自己会不会被送去跟随善遇法师当小沙弥呢?不过,现在的义净却很庆幸,自己能够跟随善遇法师和慧智禅师学习。尤其是,当善遇法师在去世前将大量佛教经典之外的图书和诗文碎成纸浆,并提醒他们,那些都是误人的东西。当时,义净是很难理解的。而现在,看着众人津津乐道的是卷轴的珍贵、皇家的恩宠、文词的华美,不断在追逐外缘之时,义净更加明白善遇法师当时为什么会反复强调,那些都是误他的东西了。 “义净师父,您觉得这怎么样?”卷轴的主人欢喜地问义净。 “贫僧对其他的不了解,但贫僧的恩师善遇法师和慧智禅师都擅长书法,贫僧就略从书法角度加以点评吧。”义净淡淡道,“此帖书法俊朗圆腴,端雅静穆,字尽其态、随字赋形、情随形走,鲜活无比,没有刻意进行修饰,也没有刻意强调粗细变化,没有险的造型,因类赋形,因字生情。贫僧猜,书者应是一位心境平和的有德君子。” “以字识人,了不起。”有人高声叹道,“这位文懿公在隋末动乱之际,可是逃难到过咱们博州武水(聊城)一带的。在隋朝时,他的兄长虞世基在朝中非常显贵,他的妻子穿衣都模仿王者。作为弟弟,文懿公虽然同他们住在一起,却过着清贫节俭的日子,不改变自己的性情。但后来虞世基被诛,文懿公匍匐请代。这些让众人至今称道。” “据说,文懿公曾得到太宗皇帝的高度肯定。据说,太宗皇帝曾在闲暇与文懿公讨论古今,文懿公但凡有一言之失,都会怅恨。这让太宗皇帝对他非常钦佩,曾说:群臣皆若世南,天下何忧不理!”又一位感慨。 “果然是心有天下的有德之人。”义净默默想道。不过,今天将这取出来,是否有什么深意呢? “义净律师喜欢,那可太好了。”看着义净若有所思的模样,卷轴的主人笑着说,“慈恩三藏在回来之后,写了《大唐西域记》。不知义净律师这次前往五天竺,可曾考虑未来给咱们大唐带一点什么回来?” 义净双手合十,拱手称谢。这事,义净确实还没有来得及好好想。之前更多的考虑的是佛教戒律方面的一些验证。如今看来,其实还可以趁闲暇做一点对大唐有价值的事情。这一刻,义净有拨云见月的感觉。 第48章 弘祎 又经过几天的行脚,义净和善行抵达了莱州。莱州之名,始于隋朝。这里坐拥山海,东南部为低矮的山陵地带,西北部渐渐低洼,直至延伸到大海。在这里,早在汉朝时便建有与泰山齐名的东海神庙,是历代帝王祭祀东海的圣地。 义净带着善行,根据弘祎论师给的信息,一路向着弘祎论师所在的寺院走去。 与土窟寺为义净大张旗鼓操办法会、宣扬义净将要前往五天竺的消息不同,弘祎论师所在的寺庙里,一切井井有条,仿佛所有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善行很奇怪,问义净道:“师父,为什么莱州一点动静都没有?弘祎论师要出国的事,应该也是这里很大的一件事吧?” 义净笑道:“寻常事。” 善行不解:“为啥说是寻常事啊?” 义净笑道:“莱州可不是贝州可比的。贝州在腹地,慧智禅师得见皇帝,就成为了十里八乡的大事。莱州不同,历代帝王见到的可不少,这里留下的名人缅怀圣地留下的墨宝也不少。” 善行还是不解:“那也不是出国啊。” 义净又笑了:“出国对莱州百姓来说,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太宗朝时,高丽、百济、新罗有三个国家的僧人想要到大唐来学习佛法,你猜这件事是哪里上奏朝堂的?” 善行有些犹疑地问道:“难道是莱州?” 义净笑道:“正是莱州上奏朝堂的。当时,朝堂议论此事,认为可能是这些国家想到唐朝来观察唐朝的真实状况。魏文贞公(魏征)说:陛下所作如果好,就可以成为夷狄学习的榜样。陛下做得如果不好,即使不让他们来看,对国家又有什么好处呢?于是,当时,皇帝同意了三个国家派僧人来学习佛法一事。” 停了停,义净笑道:“善行,你看,这莱州不仅能让帝王前来,又能成为很多外国人进出的地方,你说,这里的百姓对于弘祎论师是不是出国,会觉得那么新奇吗?” 善行恍然大悟。 抵达弘祎论师所在的寺庙,很快完成了挂单手续。弘祎论师带着义净和善行到处行走,向义净和善行介绍了莱州的各种名胜古迹和寺庙。弘祎论师比义净他们年长不少。在长安时,弘祎论师曾经犹豫,是不是要西行求法,毕竟,他已不再是壮年。义净于是跟他说起了法显法师的故事。法显法师当年感慨中土佛教僧团规范和经律残缺,与同学慧景、道整、慧应、慧嵬等离开长安,西渡流沙,前往天竺求法时,已经年过六旬。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到法显,他们翻山越岭,最终不仅到了天竺,还到了锡兰等地,最终带着一些佛教律典以及《长阿含经》《杂阿含经》《涅盘经》等由海路回国。正是义净的劝解,弘祎论师终于动心。 “弘祎师,您这次去五天竺,可有什么打算?”义净想起齐州得到的启发,很想从弘祎论师这里得到些许启发。 “随缘吧。我想去五天竺看看圣地,如果可以,肯定是从佛论的角度多进行一些探索。”弘祎笑着说。 “倒是这封信,义净律师你不妨看看。”说着,弘祎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义净接过,看了看,很是讶然。 “很惊讶吧?当时在长安时,最坚定说要去五天竺的几位,现在都已放下了出行计划。”弘祎论师看着义净,问,“遗憾吗?” “是有些遗憾。说起来,咱们的出行计划,处一法师对路线规划最用心,他们几位参与探讨也很热烈,没有想到,最终他们竟然都不打算去了。”义净笑着说。 “那还有多少人会去?”善行忍不住问道。 “不知道。”义净回答,“一切都只有等到大家都抵达广府,才能见分晓。” “不管怎么说,咱们三人即将出发了。”弘祎论师笑着说。 “是啊。”义净笑道,“至少我们很快就要出发了。” 回到寺庙里,义净帮着弘祎论师整理出行的行装。弘祎论师已是寺中大德,很多僧人默默前来送别。 不少僧人在告别时都不忘提醒弘祎:“如果觉得身体不适合出行,不要勉强自己。”“如果改变主意了,就回来。” 这些送别的话语,让义净有些羡慕。如果不是他执意坚定出国,他或许会对土窟寺有些人别有用心的大操大办感到寒心。不过,义净也清楚,如果慧智禅师他们不断给义净这样的话语,说不定他也会受到羁绊,不想出国了呢。 凡事都有利有弊吧?义净心中暗想。 第49章 命运 就在义净和弘祎论师带着善行准备离开莱州,南下扬州的时候,慧智禅师带着慧力再次到了善遇法师的墓前。 之所以这时候才到善遇法师的墓前,是因为土窟寺里,住持为了牵绊住慧智禅师,得知义净出发的日子,便给慧智禅师安排了满满的讲法、诵经等任务。直到确定义净已离开了齐州,前往莱州与弘祎论师他们会合,他才减缓了对慧智禅师的安排。 慧智禅师对此没有说什么。能够让弟子平安离开土窟寺,他便已非常开心。 现在,收到了义净从齐州寄回的第一封信,他更开心。 慧力禅师看着慧智禅师的模样,很有一些不理解:“师兄,您怎么这么开心?一点都不担心义净吗?” 慧智禅师笑着问:“担心干嘛?” 慧力禅师叹了一口气道:“尽管我没有像义净那样读书,但义净小时候常常将他读《大唐西域记》和《佛国记》的信息告诉我,我也知道求法不容易。” 慧智禅师笑着问:“怎么个不容易法?” 慧力禅师说:“听说,法显法师当年曾经经过一段路,那段路陡峭无比,人只能靠绳子慢慢地攀爬上下。在那里摔死的人特别多。” 慧智禅师笑着再问:“那法显法师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不一样的。”慧力禅师着急了,“法显法师他们一行就有人摔死在那。义净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一想到他去那种危险的地方,我的心就纠结得不行,到现在还有些想将义净追回来呢。” “一旦一个人心意定了,是很难转移的。”慧智禅师笑着说。 “其实,当时义净是很想要留在师兄身边的啊。”慧力着急了,“师兄怎么反倒促他前行呢?” “千里马,自然是要去远方的,哪能将他留在身边呢?”慧智禅师沉吟着,说道。 “义净是千里马不假,但没有必要让他跑这么远啊。”慧力争辩道。 “因果不可改啊。”慧智禅师笑着说。 “因果不可改?什么因果?”慧力这时候愣了。 “知道今天我为什么邀请你一起来看善遇师吗?”慧智禅师笑着道。 “因为善遇师离开的时候,将义净交给师兄管,还要求慧力从旁协助。”慧力说。 “不止如此。”慧智禅师笑着说,“善遇师为什么对义净一直特别照顾呢?咱们土窟寺里那么多小沙弥,那么多僧人,为什么只有义净得到了善遇法师那么好的照顾呢?” “难道,还有什么原因?”慧力禅师忍不住问道。 “是的。\"慧智禅师说,”今天叫你出来,就是想要让你知道一些因缘,也止住你对义净的思念。如果你我活的时间足够长,是能看到义净未来功成名就的时候的。“ ”师兄这都能知道?“慧力忍不住问。 ”不是我知道,而是善遇师从一开始就知道。“慧智禅师笑着说,”善遇师在隋朝时就已经很有名望了,后来更是有很多名门望族试图将子弟送到善遇师门下。善遇师很少答应。但是,当他看到义净的时候,如果义净的祖父和父亲不开口请善遇师帮忙指导义净,善遇师也会不断努力创造这种机缘的。“ ”为什么?“慧力有些惊讶了。 ”你忘记了,善遇师有一项能力?“慧智禅师笑着看慧力。 ”你是说……“慧力眼前一亮,”你是说善遇师会算命?“ ”是的。善遇师命理方面的能力可不是一般的强,他只是不给自己算命罢了。“慧智禅师笑着说,”当时,善遇师看到义净,立即就明白,我们几人未来都要靠义净,才得以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痕迹呢。“ ”您是说,义净未来成就不可限量?“慧力问道。 ”堪称佛门龙象。“慧智禅师笑着说,”否则,我也不至于从他小时候开始,就不断敦促他,希望他未来为光耀佛门不懈努力了。“ ”这么说,义净这一次的旅程,不会有危险了?“慧力高兴地说。 ”不可说,不可说。命运这事,任何因果的增减,都会造成一些不同。我们尽量为义净诵经祈福就是了。“ ”太好了!“慧力眼中炯炯有神,不复此前模样。 ”有一点嘱咐你,这件事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毕竟,知道的人越少,对义净的干扰可能越少。就这土窟寺内,以为义净有当住持的可能,就已让他受到了不少打压和排挤,如果让人知道义净未来的发展,恐怕会遭遇更多人故意设限。“慧智禅师说。 ”明白了。“慧力喜滋滋地回答。 给善遇法师上完香之后,慧力感觉自己整个人又精神抖擞了。不是因为其他的,而是因为他不再担忧义净,而是在憧憬美好的未来。 第50章 戒盈 天台山,九成宫。冠山抗殿,绝壑为池,跨水架楹,分岩耸阙,高阁周建,长廊四起,栋宇胶葛,台榭参差。 在这宫里,曾居住着一位头发早已全白但能看出年轻时容颜绝美的女子,大家称她荣国夫人。她,就是当今皇后武氏的母亲。咸亨二年八月二日,刚刚离开人世,享年九十一,赠鲁国太夫人。 义净当时在长安,听到很多人说,当今皇后的姐姐武顺曾经试图横刀夺爱,又说当今皇后的母亲杨氏曾经与外孙贺兰敏之关系不清不楚。对此,义净一点都不信。 因为,义净所听到的杨氏,因为是隋朝宗室,父亲杨达一直想将她嫁出去,却因为各种原因迁延,直到四十岁时,才在李唐皇朝的安排下,嫁给了武士彟。此时,武士彟刚刚丧妻,本来听说竟然要娶一位四十岁的闺阁小姐很不高兴,但碍于皇上亲自赐婚,不敢不从。等娶回家才发现,这位闺阁小姐年纪虽大,却举止端庄,处事得体,更是美丽不可方物。尤其是杨氏笃信佛教,曾经得到佛教极深的熏陶,更有一种难得的沉静气质。试想,这样的杨氏,怎么可能和自己的亲外孙不清不楚? 对于杨氏与当今皇后关系紧张的传闻,义净更不相信。在当今皇后奉诏入宫之际,杨氏很不愿女儿入宫。后来,女儿在宫中生活,杨氏更操碎了心。 对于杨氏住在九成宫,有人说是当今皇后请杨氏明白”居高思坠,持满戒盈“的道理。但义净认为,杨氏应是自己选择住在九成宫,一方面距离女儿比较近,方便与女儿见面,另一方面也是想用魏征提醒唐太宗的话来提醒女儿,不要因为已经是皇后了,就以为可以为所欲为了。 支持义净这么认为的,不止因为杨氏笃信佛教,更因为当今皇后为母亲所做的事情确实很多。 就在义净不知为何思绪翻飞,想起了去年长安的一段过往之际,弘祎论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这次的信来自洛阳,是当时弘祎论师在洛阳寻听之际认识的一位高僧寄来的。 义净问:”是还有同行之人吗?“ 弘祎论师笑着道:”哪有那么多同行者?最后能有三五同行已是不错了。“ ”那是?“义净有些疑惑。 弘祎论师笑着说:”没有想到,在出行前,得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看来,洛阳一带等咱们返回东土,将会出现一大片造像了。“ ”怎么说?“义净有些纳闷。 ”咱们不是常说,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吗?“弘祎论师笑着道,”现在,咱们东土大唐有一位支持佛教的皇后,对咱们的助力也是不小呢。“ ”如何说?“义净笑着问道。 ”去年,当今皇后的母亲,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荣国夫人,不是去世了吗?你猜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弘祎论师扬了扬手中的信,问道。 ”难道,当今皇后准备给荣国夫人造佛像追福?“义净灵光一闪,忙问。 ”你还真是一点就通透。“弘祎论师笑着说。”洛阳那边写信说,经过一番游说,当今皇后拿出了宫廷里的大瑞锦,请众僧为荣国夫人造像呢。“ ”一点大瑞锦,如何能造像?“义净愣了愣神。 ”这你估计还不懂。真正所谋的,可不是这一点点支持。“弘祎论师笑着说,”万事开头难。能说动当今皇后支持造像,那么,未来,造像就可以不断扩展开来了。“ ”真的能这么神奇?“义净忍不住好奇。 ”放心吧,洛阳那群大德可是有大志向的,他们想做到的事,估计没有谁能拦得住。“弘祎论师说。”有皇后的大瑞锦,就有后面数之不尽的黄金白银。“ 义净不置可否。他倒是愿意看看,弘祎论师是不是能预测准确。 第51章 道希 “义净师,有一件事问你。”弘祎论师看义净对洛阳造像事不置可否,于是问道,“你刚从齐州过来这里,可曾听闻道希法师的事?” “道希法师?”义净愣了愣神,“他是谁?” “嗯,看你这样说,应该没有人和你提及。”弘祎论师笑着说。“我在很久以前曾在长安见过他。当时,他说他想要去五天竺。这次我去长安的时候,没有看到他,想来,他要么已离开长安到其他地方行脚,要么真的去了五天竺也不一定。” “您为何问我齐州?难道道希法师是齐州人?”义净追问道。 “是的,道希法师是齐州历城人。”弘祎论师笑着说道。在唐朝,齐州属于上等州,隋朝时称为齐郡,再往前,汉朝时称为济南郡,正好是义净高祖曾经出仕为官的地方。在唐高祖武德元年,将这里改名齐州,管辖历城、山茌、祝阿、源扬和临县五处。义净家的丙舍就在山茌县境内,距离不远。 “他的情况和你有些像,都是出生在官宦家庭,在幼年时就当了沙弥,后来才考入僧籍。”弘祎论师笑着说。“要说起来,他的家族可能与你们家族的人相识。” 义净愣了。他印象中,并未和弘祎论师提及过自己的家世背景。 “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对你家祖先曾经在齐郡为官都了解得那么清楚?”弘祎论师笑着问。“其实,也是偶然。刚好我在齐州认识的一位高僧不仅认识善遇法师和慧智禅师,还很了解善遇法师收你为徒的情况。” “神通寺的高僧?”义净突然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很小。 “是的,此前也是在神通寺。”弘祎论师说。“当我说起我这次出行的同伴,他一听到你的两位师父,立即想起你的身世来。” “原来是这样。”义净默然。 “听说了吧?道希法师在长安时,给自己取了一个梵文名,叫什么室利提婆。”弘祎论师说,“那时候,他应该已下定决心去五天竺了。” ”?rideva,嗯,应该是?ri-mahā-devi的意思了。“义净沉默了一下,说道。 “你是在说梵语吗?”弘祎论师说。 “嗯。我刚刚初略懂了一点点梵语。”义净感慨,“学得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够用。” “那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呀?”弘祎论师问。 “?ri-mahā-devi,吉祥天的意思。”义净说,“道希法师的梵文名室利提婆,应该就是?rideva,也就是吉祥天的意思。” “这吉祥天有什么讲究吗?”弘祎论师追问道。 “嗯,吉祥天是五天竺施福德的女神。她的父亲是德叉迦,母亲是鬼子母神。”义净说,“在传说中,吉祥天是毗沙门天的妃子,也有人说是那罗延天的妃子。在佛教诞生之后,吉祥天就成为了和帝释天、摩西守罗天、毗湿奴天一样的佛教护法天神。” “你见过?”弘祎论师看义净说得那么清楚,忍不住问道。 “嗯,在长安曾在一座寺庙里见过一尊塑像。”义净说,“如果没有记错,应该是在大兴善寺内。那塑像左手持如意珠,右手结施无畏印,当时有一位大德介绍说,那是吉祥天神。有一位从西方来的高僧说,在五天竺内,他见过的形象,有的是四条手臂,有的是八条手臂。” “师父,有人说吉祥天有一个妹妹,叫黑暗天,是吗?”善行问道。 “你如何得知?”义净问。 “弟子曾经在洛阳学习,也见到过有人指着一尊雕塑说,那是吉祥天。后来还说,她的妹妹黑暗天很坏。”善行道。 “嗯,有这种说法。据说,吉祥天的妹妹黑暗天常常紧紧跟着她的姐姐,姐姐到处送人吉祥,妹妹到处给人灾祸,姐妹俩常常相互较量,给人祸福。大约,在五天竺是用这种方法来说明祸福相随的含义吧?”义净道。 “我在洛阳的时候,听到他们念吉祥咒小咒,我记得,是:”唵,摩诃室利曳莎诃。“善行接口道。 ”是的。也有人念:阿落乞瑟弭曩舍也。大约两种吉祥小咒都是可以用的。”义净道。 “这些说法,在现在的经文中,存在吗?”弘祎论师道。 “目前我在《金光明经》中看到过关于吉祥天女的记载,不过,记载不详细,如果到五天竺后,有机会读到更多经典的时候,我再看看是不是有其他的一些经典记载这些。”义净回应道。 “咱们还要一起找找道希法师他们。如果他真的到了五天竺,应该能找到。”弘祎论师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各自早些休息,明天咱们就该启程了。” 和弘祎论师道别后,义净久久站着,望着稀疏的星光,遥想未来的旅程,心里五味杂陈。 第52章 书信 看到弘祎论师与各地僧众书信往来频繁,让义净对大唐皇朝的通讯便捷有了一定的认知。回答休息处,义净没有立即休息,而是写了一封信,封好。这封信是写给慧智禅师的。在齐州,义净也曾经写过一封信。那时候,义净有很多熟悉的人,因此,他将信委托给了一位他认为值得信任的官员。义净不知道那封信是不是已经到了慧智禅师的手里。 现在,既然弘祎论师不断在收到书信,说明他用书信与各地交流比较方便。因此,义净决定试试,看看能不能辛苦弘祎论师帮忙将书信转送给恩师。义净也很想知道,除了通过官路传递信息之外,是否有其他的方式传递信息。 第二天早上斋饭过后,义净将想要投递书信的事告诉了弘祎论师。弘祎论师笑笑:“这是一件小事。”于是,吩咐一个小沙弥,将书信递给了他。不久,小沙弥就回来,告知事情已经办妥。 义净很纳闷,这么方便吗? 弘祎论师看着义净,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似的,笑道:“很方便的。不仅和国内通信方便,就是咱们到了五天竺,要给各地通信,也是很方便的。” 于是,弘祎论师给义净说了几种不同的信件转递方式。义净这才明白,原来,除了官路捎带信件之外,还有两种常见的方式,一种是通过商号,一种是通过镖局。比如,这一次他的信,就是通过商号向贝州方向传递。 “国外都很方便吗?”义净追问道。 “是的。我们莱州每年都能收到从国外传回来的很多信件。这很正常。从莱州出海的人,有时候会被确认是不是来自大唐,一旦确认是来自大唐的,他们就可能拿到一批书信。随着书信,还可能得到一点报酬。尽管报酬不多,但大家都明白出门在外的不容易,也都清楚,帮人一次,也许在未来也能得到别人的帮助,于是,大家也就不吝惜时间和精力,往往愿意帮忙捎带信件,尽量委托给合适的人继续传递。”弘祎论师见义净还想了解更清楚,笑着跟他说,“你不妨试试,每到一处就写一封信给慧智禅师或者你的家人,看看最后他们是不是都能收到你的信,你又是不是能够收到他们的回信。”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出关之后,可不就很方便了?”善行也高兴地说。他是一个很怀念家乡的人,早就想知道家人的情况了。 “怎样才能收到他们的回信呢?我们总不能等着他们的回信再继续前行啊。”义净追问道。 “很简单,给他们约定一个地方,让他们写信的话,就往那个地方寄。”弘祎论师笑着说,“比如,咱们现在的目标是到扬府坐夏,并等候其他同行朋友的到来。因此,只需要提醒他们,请他们有信可以寄到扬府,再由他们转交。” “真是太好了。”义净很开心。 “那当然了。尽管这样的信件传递因为缺乏专门的负责人,难保路上不会出现差池,但多几封信寄出,最终总能有信息传递到我们的亲友手中。”弘祎论师笑着说,“我们试过很多次了,大约每次,最多通过六个人,就能将信传递给想要给的人。” 想着信件传递的便捷程度,义净欢喜不已。原本,他以为自己将会像一叶扁舟,飘在大海上,很长时间都难以与家人联系。现在看来,那只是自己过分忧虑了。以前,义净的书信往来往往通过官府,现在才知道,原来还有更多路径可以传递书信。以前,义净以为只有极少数人可以获得从海外和国内通信的机会,现在却发现,原来能够实现目标的路径还有不少。这些,让义净觉得前行的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孤寂。 弘祎论师出发去五天竺,仿佛就是去一趟长安一样,背起行囊,和几位高僧大德和几位弟子说完再见,然后就和义净和善行出发了。三人一路披星戴月,遇到寺庙便挂单,随缘讲法,一路走走停停,经过几个月,抵达扬府。 第53章 罗盖 义净一行出发之际,早就确定了要在扬州道场寺坐夏。道场寺,又称谢司空寺。这谢司空寺的称呼,是各方檀越对司空寺的称呼。之所以称为谢司空寺,是因为这一寺庙是扬州司空谢石所立。 之所以选择在道场寺落脚,义净是有所考虑的,毕竟,这里是南方比较难见的译经场所。 对于众人在道场寺落脚一事,弘祎论师也没有意见。善行更是完全跟随师父义净,没有多说。 刚刚和道场寺方丈见面道谢,弘祎论师和义净便被引着前往休息处。 在他们看到休息处的东西时,着实有些吃惊。 沙弥看着他们,笑了笑说:“桌上是指明写给几位的信,谁先到谁先看。”义净看了看,共有上百封信,整整齐齐摆在了几案上。这是他们一路上寄出的书信收到的回应。 “这些是?”弘祎论师问。 “这些是随信送来的,是濮州玄律师寄来的。”沙弥回道。说着,从几案上取出了玄律师的信。义净这才发现,这封信有一个不起眼的特殊标记。心里很是佩服,没有想到,这位沙弥的办事能力竟然如此强,能有条有理地处理好如此细致的工作。 读完信,弘祎论师与义净几乎同时感慨濮州玄律师的耐心和细致。 濮州在战国时期属于齐国的管辖范围,在汉献帝时置兖州于此。隋朝开皇年间,曾经在兖州一带设雷泽、鄄城、临濮三县,后来,隋炀帝将濮州废除,撤销了临濮县。到唐高祖武德四年,濮州又得以设立,并置鄄城、濮阳、临濮、雷泽、永定、长城、安丘六县。武德五年,长城和安丘两县被废,两县土地划入临濮县。武德八年,永定县也废除,并入鄄城县。玄律师对这些很熟悉,在和义净介绍家乡的时候曾经提及。本来,义净一开始的行程是从濮州经过,看望玄律师后,再前往扬州。但因为前去和弘祎论师会合,会合之后,决定了新路线,于是,当时只能寄信给玄律师,说明情况。 如果玄律师也想去五天竺,估计他们还是会走兖州一带过去的。但是,玄律师没有打算前去五天竺,于是,义净也没有坚持从兖州一带经过。毕竟,京杭运河开通之后,还有更为便捷的方式,可以更为顺畅抵达扬州。 没有想到,玄律师收到信件之后,带着濮州一带的僧侣和信众,赶制了数万罗盖,并将它们寄到了道场寺来。 义净突然想起了他在长安与玄律师相识之际,正好一起听了慈恩法师窥基对《大般若波罗蜜多经》的一段讲解。当时,窥基法师郑重解释道:“此有八严。罗盖荴蔬,飞圆华而孕绮;霞幡飘扬,曳曲阴以疑虹;华幢肃以干云;彩拂严而曳地;明珠磊磊映明银星,珍璎珞络洁逾金镜;轮低翠岭,同浮半月之辉;璧挂青岩,如含满月之彩。即其化土所居天宫之丽饰也。此意总显报、法二土。四无量如绮盖以荫群生,四总持若缯幡而转众恶。三三摩地喻彼华幢,百千功德所装饰故。四种摄事譬斯彩拂,垂遍含生拂尘垢故。四总持、三三昧皆如下释。四无量摄事等,不异常谈。三念住为宝珠,恒时平等故。四宏愿为璎珞,助严众行故。无畏为半月,能破外道消除邪恶故。十力为满月,能破天魔令除诸恶故。或以六度为宝珠,通摄万行故。三念住者,谓一分赞不生爱、一分毁不生嗔、于一会中半赞半毁不爱不恚,于此三中但住大舍名为念住。四宏愿者,一未离苦愿离、二未得乐愿得、三未发心修断愿发心修断、四未成佛者愿早成佛。无畏、十力,至下当知。此上第二列别严也。……” 万万没有想到,玄律师竟然以他们长安相遇时的经历,化成了数万罗盖。 “怎么办?背是背不过的。”弘祎论师笑着看了看义净。 “试试那个方法吧。”义净看着弘祎论师,笑着说。 扬州不比河北道和河南道一带的州县,这里的商人早已与海外取得了较多的联系。义净请人打听了一下,发现要将这些罗盖寄去五天竺那烂陀寺,耗费不小。想了想,义净决定再等等,说不定还有其他人也送一些物资过来。最好还是全部一次寄送的好。 第54章 茶会 第二天早饭过后,道场寺派人来请弘祎论师和义净律师。两人经过一夜努力,终于将上百封信看了一遍。 多数是弘祎论师的信,义净也有不少信件。两人读完信件,经过一番判断,觉得坐夏之前,不妨根据信中提供的信息,到周围各处游历访学一番。不过,他们觉得,有必要首先在道场寺内暂留一两天,将所有的书信中该回复的回复了再出发。 正好道场寺邀约,弘祎论师和义净律师带着善行于是前去赴会。 道场寺在译经方面成绩斐然,众所周知。寺院方丈学问渊深,平时比较忙碌。但昨天见弘祎论师和义净到来,特地将时间进行了一番安排,抽出了两个时辰来举办茶会。 见面之后,方丈首先很客气地为第一天忙碌而招待不周致歉,然后大家开始了闲聊,主要是谈佛法有关的内容。 义净一直保持着倾听的态度,有弘祎论师在,他本不需要多说什么。 方丈看到义净很少说话,于是刻意将话题向义净引,说:“前些日子得知两位要来,对弘祎论师比较熟悉,毕竟弘祎论师曾到道场寺来住过一些时日。当时对义净律师知之甚少,于是向人打听了一下,不想,竟然发现是善遇师的高徒。” “惭愧。贫僧所学,不及恩师万一。”义净一听,立即谦虚道。 “名师出高徒,果然。”看到义净如此谦虚,方丈更加高兴。 弘祎论师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善行则有所醒悟道:“师父,难道师祖当年就是在这里讲《涅盘经》?” 义净微微点头,道:“当年恩师避难抵达宝地,寺内正好在讲《涅盘经》,恩师参与讨论来着。” “那可不是参与讨论。”方丈笑着说,“咱们道场寺值得骄傲的事不多。从东晋末年开始,咱们道场寺在南方算是有点名望的寺庙。义熙年间,佛陀跋陀罗自长安来至本寺。后来,他们和法显法师一起,在这里翻译了《摩诃僧只律》《大般泥洹经》。我们寺因此对《涅盘经》的研究比较深入。本来以为,以我们寺里对《涅盘经》的研究已算比较深厚了,没有想到,善遇法师来了之后,用了一天时间,从早讲到晚,将三本《华严经》的异同,上至篇章,下至文字,全给讲解了一遍,让我们叹为观止,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原来还有这事?”弘祎论师一边称叹,一边审视义净。他突然发现,他还是对义净了解太少太少。 “道场寺是江南名刹,我们现在一提扬州,有几个人不是马上想到道场寺?”义净转移话题道,“比较令人惊讶的事,当属佛陀跋陀罗单独翻译《华严经》的时候了。当时,翻译经文的堂前有一个池子,每天都有两个青衣童子从池子里出来,捧着飘香的鲜花,让它们在空中飘散,来到寺里的人都能见到。有人说,这是因为《华严经》长时间放在龙宫中,因为《华严经》翻译到东土大唐值得庆贺,于是,龙王命令龙子的侍从和善神守护在《华严经》侧。这个翻译《华严经》的地方,后来就称为华严堂了。” 在座高僧见义净并未因为善遇法师以《涅盘经》在扬州声名鹊起而自矜,反倒是津津乐道地称颂道场寺晋朝以来的名僧和奇事,对他的印象更好了。 一路向南,渐渐进入茶叶种植区域,义净一路上没有少饮茶。但是,义净并没有尝到过在土窟寺时喝到的用露水煮出来的那么醇美的茶水。直到这次茶会上,义净品尝了更为醇美的茶香,忍不住感慨了一句:“这茶真香。” “看来,义净师还是品茶的高手。咱们扬州一带所产的茶叶,以湖州产的为最好,常州产的次之,宣州、杭州、睦州、歙州产的差些,润州、苏州产的又差一些。今天这茶,正是来自湖州。”一位高僧看到义净对茶叶专注品茗的状态,很高兴地介绍。这位高僧不仅喜欢喝茶,还喜欢和人交流与茶叶有关的信息。 \"惭愧,贫僧不懂茶叶。\"义净双手合十,“只不过,去年在土窟寺曾喝到咱们扬州这边的茶叶,唇齿留香,久久难以忘怀。” “哦?印象中,贝州一带的水质并不太好,如何能冲泡出让人回味无穷的茶水来呢?”那位高僧很好奇地问道。 “确实。当时是得到了一位懂茶叶的大德指导,采集了露水来冲泡茶叶来着。”义净很佩服这位高僧,一语道破。 “那还差不多。煮茶的水,用山水最好,其次是江河的水,井水最差。山水,最好选取乳泉、石池漫流的水(这种水流动不急),奔涌湍急的水不适合饮用,长喝那种水会使人颈部生病。”那位大德介绍道,“几处溪流汇合,停蓄于山谷的水,水虽澄清,但不流动。这里的水,从热天到霜降前,可能有龙潜伏其中,水质受到污染,容易产生毒素,因此,如果要喝这种水,需要先挖开缺口,将污秽有毒的水放走,等新的泉水涓涓流来,才能取来饮用。至于江河的水,要到离人远的地方去取。而井水,需要从有很多人汲水的井中汲取。这些,是江南的人比较注意的。也有人选择雪水和露水,但这种采集和贮存都比较讲究,因此,僧人一般不会这么讲究。”这位高僧又介绍说。 义净听着,连连点头。他从来没有想过,一点茶水,也有这么多注意事项。看来,处处留心皆学问,确实如此。 茶会在大家讲经论道中渐渐过去。弘祎论师和义净在向方丈请示了坐夏之后,便向方丈提出了先去附近一些寺庙略作参学再准时返回道场寺的请求。 第56章 束缚 时间还早,回到住处,义净继续读信回信,而弘祎论师则拿着一堆信,从中间取出了一封,对义净说:“有趣,我的一位朋友也到了这附近,江宁一带。你们要不要一同前往?” 义净想了想,对弘祎论师回道:“咱们在扬州还要待较长时间。这一段时间里,咱们各自行动,这样各不耽误。” 弘祎论师笑着答应,背着行囊,先行辞别,前往江宁。 在送别弘祎论师之后,义净这才对善行笑着解释了一番窥基法师的情况,并再次提醒善行,尽管很多人都希望看到神迹,都希望得到天神护佑,但那些都不是应该外求的,最好能够靠自己的努力来获得。只要心志坚定,不向外寻求,那么,得到别人无法想象的成就,也就是一件比较简单的事了。 善行听了,若有所思。 义净劝善行,既然无视,不妨写信给家人报报平安。善行却问道:“素闻这里繁华,是众多朝廷选择的都城所在地,师父没有想去看看吗?” 看善行的意思,义净明白,他是想在出国之前再多看看大唐的大好河山。他没有反对,干脆也收起信件,背起行囊,和善行朝郊外走去。 他们走到野外,看到很多人在田间忙碌。 善行问义净:“师父,你明明可以在土窟寺里继续好好努力,为什么会考虑让自己的前期努力几乎全部清零的求法行程呢?” 义净看了看善行,让善行看来来往往的人:“你看他们,他们的身上有很多很多的束缚,你能感受到吗?” 善行说:“什么束缚?” 义净指着远处一个行脚的卖货郎,对善行道:“你看,他对自己所挑着的那一担货很重视,很小心。为什么?因为那是他的生计。” 又指着那些在菜田里干活的人:“你看他们,他们对菜地很重视。为什么?因为他们靠这些菜田活着。” 善行:“人不都是这样吗?” 义净笑着说:“不一样。无论是被什么束缚住,都会有不一样的状态。你刚才注意没有,扬州的山水和晋中、贝州、齐鲁的山水相比,可要清亮柔美不少。” 善行问:“这不是一回事吗?” 义净笑着说:“你没有注意,是不是因为你的头脑和思绪一直被你的问题和困惑占据着了?” 善行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道:“师父,被您说中了。这一路上,我常常在想各种各样地事情,简直有十万个为什么藏在心里。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那些咒语就有那么神奇的作用?我们又是如何将那些咒语的作用发挥出来的呢?我很想搞明白这些为什么。” 义净笑着说:“窥基法师还在世,因此,你如果对他出家修行中的一些问题有疑问,可以直接问他。关于他那三车的来历,其实就是亲眼见过他出行,才知道的。他十七岁,太宗贞观二十二年(648),才得以成为沙弥。现在窥基法师在慈恩寺讲法,你如果感兴趣,可以写信询问,如何才能得到天神护佑,不需要以自己猜测的方式来推论。” 善行明白,义净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他,不要将问题全部放在心里,应该想办法去找到确切的答案。 义净见善行稍微明白了一点,于是提醒他:“你可以去问问田间劳作之人,看看他们是否看蓝天白云?” 善行明白,义净又是想提醒他某些事情,于是照做。结果,他问了很多人,有人说看了,有人说没有看,更有人直接在回答:“蓝天白云有什么好看的呀?”还有人嘀咕,觉得僧人吃饱了没有事做,才会问这种类型的问题,他们可得忙着干活才有饭吃呢。 善行将所获得的信息带回,义净笑着提醒他:“看,这就是我和你现在要慢慢去懂得的道理。” 善行追问:“什么道理?” 义净问:“我们富有吗?” 善行笑:“不富有。” 义净笑:“可刚才明明有人说我们很富有呢。” 善行憨憨讪笑:“那是他们误解了我们。” 义净问:“真的是误解吗?也未必。” 善行不解。义净笑着说:“他们被田地和生计困住了,只能做一个普通人,每天忙于生计。而我们不同,因为我们什么都不要了,就不会被那些田地乃至名利之类的东西束缚住,所以,我们确实富有。以前,我不懂庄子为什么每天做几双草鞋也能逍遥,现在才明白,他确实是得道之人。” 善行似有所悟,问:“师父,你是说,我问你的问题,实际上是在自己束缚自己?” 义净笑着说:“难道不是吗?如果被困住了,不就应该解脱出来,享受当下?” 第55章 天神 茶会结束后,弘祎论师、义净和善行同回住处。善行悄悄问义净:“师父,您觉得天神供养这事,靠谱吗?” 义净笑着说:“这个世界上,你不能证实的事,并不一定不存在。” 善行问:“怎么说?” 义净说:“你知道窥基法师吧?” 善行摸着头说:“慈恩三藏的弟子吗?” 义净笑着说:“是的。据说,他所受的天神供养很不一般。” 善行很纳闷,问道:“难道这窥基法师有什么特殊之处不成?” “这窥基法师可确实很了不起。”义净说,“贞观十九年(645),慈恩三藏回到长安时,太宗尚在洛阳,由宰相房文昭公玄龄派遣官员迎接,安置在弘福寺。很快,又安排慈恩三藏前往洛阳谒见太宗皇帝。” “太宗皇帝很器重慈恩三藏吧?”善行问道。 “据说一开始太宗皇帝曾劝慈恩三藏还俗为官,但慈恩三藏矢志向佛,太宗皇帝就请慈恩三藏撰写《大唐西域记》,并请他在弘福寺内译经。所以,慈恩三藏很快也回到弘福寺,向文昭公说明了情况,写清楚了所需要的物品和人员。很快,所有当时受到大家敬重的人物,如道宣、神泰、慧立、辨机、玄应等十二人,被安排前往襄助翻译。”义净道。 “那时候,窥基法师也参与进来了吗?”善行问。 “应该是那个时候,窥基法师开始参与进来。”义净回答。“但那时候,窥基法师应该只是作为沙弥参与进来的。” “听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个传闻。”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弘祎论师道,“当时,据说窥基法师是由太宗皇帝直接去请进弘福寺的。那时候,窥基在家里过着非常逍遥自在的日子。他很享受那种衣食富足的日子。要知道,他的伯父可是鄂国公尉迟恭。当时,太宗皇帝去请他的时候,他很不高兴去过僧人的清苦日子,于是向太宗皇帝提出了三个无理要求,要求要一车酒、一车肉、一车歌妓美女跟随。太宗皇帝竟然连这无理的要求都答应了,还听说是根据玄奘法师的授意而为。” “有这事?”善行问。 “窥基法师确实被称为三车法师。倒不是他一车酒、一车肉、一车歌妓美女跟随而叫三车法师,而是他一人出行,前车载经论、中车自乘,后车载歌妓、女仆、食馔等相随。当时去请窥基当沙弥的,不一定是唐太宗,可能是宰相房文昭公。”义净回答道。“不过,因为太宗皇帝那几年授意由房文昭公在长安处理各种事务,因此,慈恩三藏请房文昭公去请窥基当沙弥,实际上也就是太宗皇帝在请,这倒是可以说得过去的。” “这么厉害的人物,为什么不是一开始就度为僧人受具足戒啊?”善行很不理解。 “具体情况如何,坊间传闻各有不同。”义净说。 “是的。听说,窥基的前世很了不起。他本来是慈恩三藏在西行路上,经过一个山洞时发现的。因为山洞洞口有很多蝙蝠粪便,于是,慈恩寺三藏当时认为山洞里不可能有人住。”弘祎论师道,“但是,当玄奘法师走过去一看,里面有一个怪物,头发都结在一起,小鸟在头发上做了窝,脸上也堆着厚厚的尘土,就像石头人一般。不打听不要紧,一打听才发现,原来,这位竟然是为了等释迦牟尼佛出世而入定,不想醒来之时已是释迦牟尼佛涅盘千年之后。老修行人本来打算再入定,等未来佛。却被玄奘法师劝他到震旦,换身皮囊,一起弘传佛法。据说,这人就是窥基法师。” “真了不起。”善行很感慨。 “不过,听说本来慈恩三藏让他投身到帝王家,给他指了宫殿的模样,等回来后却发现,这位投身到了尉迟恭家里。”弘祎论师感慨道。“所以传闻慈恩三藏后来动用了法力来找他,终于在尉迟恭家找到。” “为什么说这窥基法师有天神供养啊?”善行很不解,追问道。 “这就是道宣律师和窥基法师在一起的趣事了。”弘祎论师说着,继续说道,“道宣律师是得到天神供养的,所以,他总能很轻易地取得不少妙悟,契合佛理。在他和窥基法师住在一起后,以前每天供养他的天神却突然没有来了。道宣律师一开始看窥基法师坐卧没有佛教弟子该有的模样,于是劝窥基法师严肃佛教律法。没有想到,窥基法师根本就没有听他的,还说出了道宣律师夜间让一只小虫子摔断了腿的事,这让道宣律师大吃一惊。几天后,道宣律师和窥基法师不住在一起时,那天神又来给道宣律师供养了。这时候,道宣律师才知道,并不是此前天神不来供养,而是他们身边满满当当的都是天神,供养道宣律师的天神被堵在了很远的地方,压根无法近身。” “我的天啊!”善行很惊讶。 “传闻如此,具体如何,还有待考证。”义净安安静静地说。“窥基法师、道宣律师,他们都是佛教大德,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此外,窥基法师是到永徽五年(654),由当今圣上亲自下特旨,才得以从沙弥度为大僧,入慈恩寺助慈恩三藏法师译经。” 第64章 收寄 鉴于马上就要出发前往广州了,义净决定好好整理一下书信,请他们将信寄到广州。 就在义净整理并写回信的时候,又有沙弥过来送信。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尊拜礼菩提像。 义净接过百里菩提像,郑重打开信,才发现,这是曹州安道禅师寄来的。曹州也位于贝州的西南边。一开始,义净本来是想通过曹州的,但因为与弘祎论师见面,一直沿着东部沿海慢慢行进到了扬州,没有去曹州和濮州,而是写信告诉了他此前的一些朋友,他的具体行程。 刚刚抵达扬州,义净就已经收到了来自濮州的数万罗盖。这些罗盖让义净已经叹服濮州一带民众的向佛决心之热切。而这时候,看着这尊拜礼菩提像,义净更感受到了安道禅师的一片向佛的赤诚。 曹州自古就是圣人迭出之地,据说那里是伏羲的家乡,尧舜的故土,到周文王的时候,周文王的第六子被封为曹伯,建立曹国,这才有了曹州地名的由来。安道禅师曾经给义净讲过曹州的典故,最着名的莫过于庄子和惠施两人的对话。 庄子和惠子一起在濠水的桥上游玩。 庄子说:“鲦鱼在河水中游得多么悠闲自得,这就是鱼的快乐。” 惠子说:“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 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儿是快乐的?” 惠子说:“我不是你,固然就不知道你;你也不是鱼,你不知道鱼的快乐,这是可以完全确定的。” 庄子说:“让我们回到最初的话题,你开始问我‘你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呢’的话,就说明你很清楚我知道,所以才来问我是从哪里知道的,而我则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的。” 这段对话,因为里面蕴含的哲学思辨很强,义净在小时候也听善遇法师讲到过。当时,义净很奇怪,一位是治世能臣,一位是以做草鞋为生,他们怎么会那么巧,总是在对话,而且,惠施总是在找抽一样地去找庄子对话。 安道禅师告诉义净,惠施和庄子都是他们曹州人。这一句一语惊醒梦中人。 现在,看着安道禅师寄来的拜礼菩提像,义净明白,安道禅师自己是肯定无法前往了。义净很能理解,毕竟,当时讨论前往五天竺的时候,安道禅师的态度基本上就是笃定的,他没有办法去。不曾想,他还是精心烧制了拜礼菩提像,寄给义净,看来是希望用这拜礼菩提像代表他对佛教圣土的虔诚向往了。 想想马上就将要出发了,义净将安道禅师寄来的拜礼菩提像郑重地和数万罗盖打成一个大大的包裹,然后带着善行前去曾经打听过的商号。 经过一番询问,终于有一家商号答应帮忙。但是,他们并不保证一定能送到。 “您这要送去的地方,我们平时不去。而且,路上凶险重重,我们也不能保证一定能寄过去。”商号老板很清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这我明白。”义净答道,“这些物品,对于你们价值不大,但代表的心意却很重,因此,我只能求助你们。” “这么说,只要我们尽力就行?”老板沉吟道。 “尽力就行。”义净答道。 “如果没有成功寄到怎么办?”老板追问。 “只要您是诚心助力,已很感激。”义净答道,“如果收不到,那也是缘分不让它们抵达五天竺。” “有您这话,我就放心多了。”老板说,“我也是佛教信徒,断不会昧着良心不尽力。但是,有一点我还是先说明,这一路不确定因素太多,我真不敢保证一定能寄到。” 看义净理解他们的难处,老板于是吩咐店里的伙计执信物前往道场寺取那一个包裹。 “这样吧,我干脆将这等量袈裟一起放进去,一起寄去。”义净说着,将他和慧智禅师亲手缝制的百纳袈裟拿了出来,“我也不知道我自己能不能到达五天竺,所以,就让它们一起,请你们帮忙寄去五天竺吧。” “只要师父您不怕路上丢失,加一件袈裟也好,加三物件袈裟也罢,我们都不会介意。”老板笑着,“只是,有一件事还需要请师父示下。” “您说。”义净问道。 “您知道,我们是开门做生意的。如果是十里八乡,哪怕是国内替您捎东西去京城,这花销我还能替您扛下来。但将这些要经过很多个国家才能送去五天竺,我着实有些困窘……”老板一边说,一边看着义净。 义净心下了然,问道:“请您估计一下,将这些送去五天竺,大约要多少银子?” 老板大喜,知道义净不是不通俗务之人,于是伸开了手:“估计得要五百两。” 义净想了想,将身上所有的银两全拿了出来:“五百两,我真没有。这些是这次出发前,山东道俗送给我的所有银两,不知道能不能请您帮忙?” 老板看了看那大大小小的银锭和碎银子,大约有三四百两的样子。犹豫了一下,将五十两银锭递给义净:“既然答应了师父,师父又是诚心,我就将这些银子收下。这些银子,您留着到时候坐远洋航船吧。那些船可都是外国人开的,没有钱,他们可不一定会让您坐。” “那就有劳了。”义净明白,老板说的是实情,于是收下了那五十两银锭。 道场寺很近。在老板邀请义净喝茶等待不久,伙计就背着一个大包裹进来了。义净当着他们的面,将包裹打开,将百纳袈裟放了进去。这一次,伙计直接上手帮忙了打包了,他力气大,包裹很快在他的妙手下变得严严实实。 义净请他们将包裹直接送去五天竺那烂陀寺,并说明由震旦义净收。 “您确定由您收?”老板再次问道。“如果您到不了那烂陀寺怎么办?” “一切随缘。”义净笑着说。 是啊,谁知道这些东西到底能不能寄到呢?谁又知道他义净到底能不能到呢? 第57章 江宁 就在义净和善行每天随意在扬州周边行走、参学的时候,弘祎论师已根据信件的指示抵达了江宁。 江宁位于扬州豪华地带附近,素有“上元之民善商,江宁之民善田,龙都之民善药,善桥之民善陶,陶吴之民善剞劂,秣陵之民善织,窦村之民善刻”的美誉。之所以这么说,其实是因为江宁一带多山林,要在山林地带的田地里完成种植并获得好的收成,必须有比较好的种植技艺。为了活下来,江宁一带的民众费尽了心思,而他们为了生存而挣扎的努力,最终换来了较好的回报。周围的人都知道,要种好田地,请教江宁百姓是最好的。 因为山地较多,这里的寺庙也一直不少。尤其是宋齐梁陈以来,在这里佛教兴盛,伽蓝精舍接栋连甍,名字也往往相互错杂。比如,庄严寺有大庄严寺和妙庄严寺,招提寺有大招提寺、小招提寺等。 弘祎论师原本到江宁曾经参学,现在得到一些旧友抵达江宁的信息,于是,很快就来到了江宁。在这里,弘祎论师参禅拜佛,与旧友论学,连续两天,很是愉悦。 这一天,几位朋友一起前去见另外一位朋友,在这里见到了玄瞻师。弘祎论师与玄瞻师一见如故。 当几位朋友说到弘祎论师即将与几位朋友一起出发前往五天竺求法,玄瞻听着只是沉默不语。 弘祎论师见玄瞻沉默,于是问道:“玄瞻师,请问有何不妥吗?” 玄瞻问:“请问弘祎论师这次前往五天竺,主要目的是什么?” 弘祎论师说:“一切随缘吧,毕竟是我佛圣地,前往五天竺访圣地,不是很应该做的?” 玄瞻问:“这么说来,你并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对吗?” 弘祎论师道:“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参访圣地,这不就是目的?” 玄瞻笑着说:“其他同行人,也是这样想的吗?” 弘祎论师答道:“也许吧,不清楚。但我知道,义净律师的目标很清楚,他是想去搞清楚佛教戒律中的一些疑问。” 玄瞻说:“大唐建国以来,前来大唐求学儒学、道教还是佛教的人员不少,前来弘传佛教的高僧也不少,大家都有着自己比较清晰的目标。贞观十九年(645),李义表、王玄策至天竺,与摩伽陀国摩诃菩提寺立碑,并于王舍城登耆阇崛山勒铭。这些事,连唐朝使臣中非佛子之人都能轻易做到了,如果仅仅只是为了参访圣地,又何必专程前往?” 弘祎论师道:“这么说来,倒似乎真的不那么适合前往呢。” 玄瞻说:“如果弘祎师只是想去参访圣地,倒不如在国内,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用于研读经论,将现在已经传入国内的经论研究清楚,并将这些经论中的深意阐释给更多的信众听。” 听到玄瞻的劝阻,在一旁的几位朋友也觉得有道理,于是也开始附和玄瞻的说法。 玄瞻最后笑着问:“听说义净律师年富力强,他应该还很年轻吧?” 弘祎论师答:“他还不到不惑之年。” 玄瞻笑着说:“看,他才过而立之年,向着不惑之年进发。而我们可都过了知命之年。昔年慈恩三藏为了搞清楚《瑜伽师地论》前往五天竺,历经十七年才返回国内。以咱们的年龄,如果在海外漂泊近二十年,不知道是不是还能有命回归故土?” 弘祎论师感慨道:“义净律师说,法显法师当年六十多岁才去,回到国内。也有不少高僧和使臣往返五天竺,耗时也不长。所以,我如果去,应该还是有命回来的吧?” 玄瞻说:“可是,就为了去一趟,浪费那么多宝贵的时间,还要承受可能丧命的风险,值得吗?咱们佛教主张的是坚守身心,让心灵保持宁静。达摩祖师说,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既然我们在国内就能入道,又何必冒着风险外求?” 弘祎论师的心再次动摇了。 几位朋友听了,也劝道:“玄瞻师说得很有道理。弘祎师似乎还没有系统学习语言,到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不如国内方便,还是留下来吧。” 弘祎论师叹了一口气说:“那么,我回去坐夏,坐夏之后直接回莱州吧。” 几位朋友笑道:“既然是打算了回莱州,又何必一定要去道场寺坐夏?就在这里,咱们几位一起讨论佛论,不是更好?” 玄瞻师笑着道:“如果弘祎论师觉得可行,那我着寺里的沙弥跑一趟道场寺,送两封信,一封信给义净律师,告知弘祎师的决定,一封信给道场寺方丈,说明弘祎师不去坐夏,如何?” 弘祎论师听了,叹了一口气。其实,从一开始,他确实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去。而事实上,他昨天还收到了一封信,来自处一法师,他很怀疑,处一法师并不打算再去五天竺了。处一法师的信让弘祎论师也有了一些犹豫。而在听到玄瞻师的分析之后,弘祎论师突然觉得,自己当时想要前往五天竺的想法,确实有些冲动了。 他不再反对玄瞻师的提议,很快写好了信,派小沙弥送去了道场寺。 第58章 士彟 义净带着善行一路在扬州一带行走,想起了远在并州的处一法师,也想起了从并州到扬州的武士彟,于是,给善行一路上普及了武士彟的一些事迹。 并州,古九州之一。本来属于冀州,但在三皇五帝时,虞舜因冀州南北太远,分置并州,也有人说不是虞舜所为,而是大禹治水时所定。相传,大禹治水之时,为了根治洪水,将区域分为九州,并州其一。有学者应邵,对并州之名解释道:“地在两谷之间,故曰并州。”在汉朝,并州很大,大约包括了现在内蒙古河套、山西太原、大同和河北保定一带,领太原、上党、西河、云中、定襄、雁门、朔方、五原、上郡等九郡。到东汉时,并州曾并入冀州。几年后,到三国魏黄初元年(220),再次设并州,领太原、上党、建兴、西河、雁门、乐平、新兴等七郡。隋唐以后,并州的管辖范围逐渐缩小。这一带的山林中,北岳恒山最为着名。 自古天下名山僧占全。恒山自然少不了寺庙。处一法师就是在这一带的一座寺庙里出家。 在唐朝建立初期,并州曾有较长一段时间风光无两。这与佛教有关,又不止与佛教有关。这要从唐高祖李渊说起,直说到武则天称帝,再说到神龙之变。 不过,现在处于扬州,义净并不太想说并州与佛教的关系,更愿意先整理整理李渊和武士彟的关联。 唐高祖李渊是陇西李氏,他的身份并不简单,属于隋炀帝的表弟,因此,身份官爵都很高。文水武氏家族在地方上本来只是普通的富有人家,做木材生意。武士彟善于结交朋友,也乐于结交朋友,在隋朝屡兴大型土木工程之际,武士彟观时而通变,以土木工程不断壮大家族事业。隋炀帝时营建洛阳为东京,派出尚书令杨素、纳言杨达两人负责营建。这杨达就是武士彟后来的岳父,武则天的外祖父。武士彟结交能力强,这时候是否认识杨达,很难说。但武士彟得罪了尚书令杨素,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尚书令杨素其他方面的能力不得而知,他敛财的本事在京城中可是朝野皆知的。由于杨素在西京和东京大量营求产业,导致他受到了时人的鄙视。到武则天当皇帝之后,还曾下令不允许杨素及其兄弟的子孙后代担任京官和侍卫。从这些来看,武士彟当年有可能真的因为贩卖木材而得罪过杨素,并曾被杨素及其子孙后代制造的问题搅扰过。不管是不是与杨素有关,武士彟在隋朝后期还是在杨雄、牛宏等一批权贵的营护下,得以自保。 求人不如求己,在别人的保护下强大,不如自身强大。武士彟想到了通过建功立业来逐渐走出自己的一片天。于是,他花了一些功夫打点,终于得以从鹰扬府队正开始做起。隋末动乱开始,武士彟的兄弟们听说李密在反隋群雄之中实力最强,于是劝武士彟去投靠李密。但武士彟一点都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李密尽管当时很有才气,但目光比较短浅,因此,不可能成大业。就在这时,李渊正好奉诏前往山西一带讨捕起事民众,抚慰地方。行军于汾水一带的时候,武士彟接待了李渊,由此得以结交。两年后,李渊奉诏坐镇太原,成为留守。为了感谢武士彟当时的招待,也发现武士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于是将武士彟引入留守府内,成为管理军事装备的幕僚。 武士彟在和李渊熟悉之后,发现李渊这人可能有大成就,于是不遗余力地攀附。李渊也因为感受到了武士彟忠诚,常常到武家乐饮,甚至一晚上不回家。武士彟的刻意逢迎,再加上武士彟管理财务的能力,让李渊对他加以任用,也算是知人善任。 武士彟本人在军事上才能不强,但武士彟为李渊提供了较好的商议军国大事掩人耳目场所。正因为如此,在大业十三年李渊犹豫要不要参与到中原逐鹿之中时,武士彟敢于向李渊说他某晚夜行听到空中有声音说李渊将当天子,也敢于告诉李渊,他做了一个李渊乘马登天的梦。这些,让李渊最终下定决心起兵,并对武士彟承诺,如能成就大业,将同富贵。如果不是心腹,李渊定然早已将武士彟灭除。毕竟,这些事,稍有不慎,都将是灭门惨祸,哪能不谨慎? 正是在武士彟的帮助下,李渊得以顺利让李世民、刘文静、长孙顺德、刘弘基等人各自募兵集结,于大业十三年得以逮捕并斩杀王威和高君雅等人,建大将军府。李渊感谢武士彟的功劳,将他立为铠曹参军。此后,武士彟不断立功,不断得到升迁,以至于得到李渊的重用,在长安获赐宅第一区,最终帮助李渊掌管朝廷的武器装备。这一做,直做到工部尚书,官爵也升到了从一品应国公。 不过,此后,武士彟根据唐朝任用武官担任都督和刺史的惯例,需要外放,出掌都督。 第59章 外放 不过,此后,武士彟根据唐朝任用武官担任都督和刺史的惯例,需要外放,出掌都督。 在李唐江山逐渐平定之际,隋末占据淮南地区的杜伏威、辅公祏等人,杜伏威审时度势,于武德二年降唐入朝,而辅公祏于武德六i按选择了反唐。李渊命令赵郡王李孝恭领军出兵,李靖是副行军元帅,李世绩等七人为总管,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就平定了叛乱。由此,李孝恭得任扬州大都督,李靖任检校扬州大都督府长史。不久,为了平定丹阳之乱,李靖奉命率军北上,武士彟则从朝中派去任职检校扬州大都督府长史了。 本来,李渊答应武士彟只在扬州任职半年就回到朝堂的。不想,从此之后,武士彟再也没有回到长安朝堂。一方面,武士彟没有能回到朝堂,与他在扬州一带,为扬州经济的恢复作出的努力有关。另一方面,李渊也没有想到,在他志得意满地筹划着各种安排之际,他的三个孩子已经剑拔弩张,终于在武士彟还没能回到朝堂之际,就已发生了玄武门之变。 武德九年(626),太宗临朝,朝堂之上,换了一批人马出任要职。武士彟也在这时候得以征召入朝述职,但李世民对他只是不断加以赏赐,安抚安抚他罢了。不久,武士彟被任命为豫州都督,理由是那里属于战略要地,需要他这样德高望重之人前去镇守。第二年,利州都督李孝常谋反被杀,利州政局不稳,武士彟又被调去利州处理政务。 为了表达对唐太宗的忠诚,武士彟也常常提交一些建议,比如封禅泰山之类。但是,他的建议几乎不被采纳。唐高祖逊位九年之后去世,当时再度南下荆州当然都督的武士彟闻言,悲痛万分,呕血而死。荆州将武士彟死状上报朝堂,唐太宗对他的忠孝进行了肯定,于是追赠他为礼部尚书,并赐谥号为“定”。 义净给善行讲完这些,善行瞠目结舌:“师父,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义净笑着说:“其他人的情况,我并不了解,只是用心了解了一下他的情况罢了。” 善行不理解:“为什么对他那么关注?” 义净笑着说:“他姓什么?” 善行答:“姓武。” 义净又问:“当今皇后姓什么?” 善行又答道:“姓武。” 义净又问:“皇后的母亲姓什么?” 善行又答:“姓杨。” 义净又问:“皇后的母亲姓杨,唐高祖也是杨氏姻亲后代,唐高祖亲自将自己的远房表妹嫁给了武士彟。后来,武士彟和杨氏生了当今皇后。而杨氏,也就是荣国夫人笃信佛教,影响了皇后。” 善行笑着说:“师父是说,当朝皇后不仅继承了荣国夫人的智慧,对佛教的遵从,还继承了武士彟的能力,对朝堂局势具有比较清晰的远见卓识?” 义净笑着说:“这些,我倒没有想这么多。但是,最近几年,我看到了不少表示要西行求法的僧侣,有不少是太州(仙掌)、利州、荆州、并州和扬州一带的,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什么特殊的联系。” 善行笑道:“那还不简单,记录一下,作为未来分析的凭证。” 义净想想,觉得有道理。如果将所有的信息联系到一起,也许能看出一些自己所不一定能够完全看清楚但也未必全部都不那么清楚的事来。 很多人看不起武士彟,只将他看成木材商人,他们却难以想象,管理武器库这等重要的事,不得到信任,哪里可能? 很多人看不起武士彟,以为他只不过是攀龙附凤之辈,可像李渊那样雄才大略的人,又怎么可能通宵达旦在木材商家里听曲享乐? 很多人看不起武士彟,以为他不过是在李渊起兵之际给了一些帮助,可实际上,如果是普通人,大约都会选择跟随李密,怎么可能跟随看起来势力比较弱小的李渊? 听闻武士彟当年,因为朝廷刚刚建立,武士彟也刚刚官拜工部尚书,为了处理家国大事,一年之中,他的两个儿子病死,他的妻子相里氏也相继因病亡故,他都没有办法抽身回家照顾家人。直到相里氏去世因为属于外命妇,必须报告朝廷,李渊才得知武士彟为了朝堂之事竟然承受了那么多,感动之余,亲自下敕书褒奖他:“此人忠节有余,去年儿夭,今日妇亡,相去非遥,未尝言及,遗身殉国,举无与比。”看到武士彟带着两个儿子生活,李渊为他亲自为他选择了弘农杨氏。这种殊荣,恐怕也不是一般人所能享有的。 此前,义净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分析,不敢将这些放在明面上来。但他发现,善行是一个不错的分享对象。他虽然会想一些事,但想得比他要少。善行的活法,比较简单率直,像义净现在所想,善行听了,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终究,善行的心思,几乎完全在佛教律法上。 第60章 忆母 就在义净已到扬州,与善行讲述武士彟的一些事迹,并分析最近朝堂中的一些迹象时,洛阳朝廷内道场内,有两位僧人,一位正在给皇后武氏讲法,另外一位随侍旁侧。如果义净此时在,一定认识,那就是义净与他们相约一起前往五天竺的处一法师。 “这时候请师父过来,还是想了解一下父亲墓地的情况。”武氏很客气地对讲法的高僧道。 这位高僧来自文水。在贞观九年武士彟死于荆州任上之际,他就立下遗嘱,要求回故乡安葬。 在唐朝,都督属于三品职事官。根据唐朝的制度,三品官丧礼皆给卤簿,墓前要树立一定高度的碑碣和一定数目的石人石兽,由鸿胪寺丞监护丧事。 武士彟的墓地因山而建,由当时在并州担任大都督的李世绩监护。朝廷另外派了一名郎中,从陕西至并州吊祭。 当时,武皇后的母亲杨氏本来想将从此礼佛,长住于丈夫墓前。但是,当时武氏名叫明空,才十一岁,她还有一个妹妹,杨氏不忍心她们幼小便失去依怙,忍悲对她们悉心照顾。因此,武士彟的墓地,根据杨氏的意愿,在山上建了小的寺庙,延请高僧,每逢年节都会有人诵经祈福,以顺心意。 武明空的母亲杨氏也算是创造了当时所有人惊叹的奇迹。一般认为,杨氏嫁给武士彟的时候是四十岁。实际上,杨氏嫁给武士彟的时候,应该已超过四十岁。因为,杨氏卒于咸亨元年(670),当时已是九十二岁高龄。因此,杨氏应该是生于北周宣政二年(579)。武士彟卒于贞观九年(635),当时五十九岁。以此逆推,武士彟生于北周建德六年(577),比杨氏大两岁。因为武德年间修律令,完成时间是在武德六年(624)。从这里可以看出,当时武士彟已四十八岁。李渊作主,将自己的远房表妹嫁给武士彟的时候,大约是想让杨氏去帮忙照顾武家。却不曾想,杨氏长得端庄美丽,武士彟也身体强健,在他们结婚之后,竟然连续生了三位漂亮的女孩子。武德六年(624),武士彟的二女儿武明空出生。因此,杨氏嫁给武士彟的时间应早于律令修完。武顺,字明则,出生于武德五年(623)。从这些可以逆推,杨氏嫁给武士彟时,很可能是四十二三岁。 皇后武明空此时问父亲的墓地情况,是因为母亲杨氏死后赠鲁国太夫人,谥号忠烈,葬在陕西咸阳。现在,母亲的葬礼已经完成,她想念母亲,也很想知道父亲墓地的现状,于是遣人将负责帮忙打理武士彟墓地的高僧请到了洛阳宫中。 “一切妥帖,请皇后娘娘放心。”高僧回答。 “有劳。”皇后答谢。她自然放心。经历了大量捧高踩低的岁月,她很清楚,在她父亲去世二十年后便已于永徽六年(655)正位六宫的她,如今更已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朝堂局势,她根本不用担心,父母的墓地都会被照顾得好好的。 “如今,母亲也离开了。遵母亲遗愿,葬于雍州外祖旧茔之左。外祖在时,见母亲明诗习礼、阅史批图,善属文章,赞母亲是隆家之女。”皇后感慨,“当年哀家召入宫中,临别之际,母亲哀恸,哀家还自信满满地说:见天子,庸知非福,何儿女悲乎?当时母亲听了,不再哭泣。现在,哀家只能独自回忆过往母亲带着读经阅史的美好日子了。” “皇后娘娘真乃大孝之人啊。人子于父母,服劳奉养,以安之,这是孝。立身行道以显之,这是大孝。皇后娘娘这两点都已做到,而现在,如果皇后娘娘能以念佛法门,争取让父母生于净土,这是大孝之大孝啊。”高僧感慨。“不久前听闻皇后娘娘已布施大瑞锦,为母追福造像,这都极为殊胜,想来鲁国太夫人在天有灵,也将极为欣慰。” 高僧这些话是说给武后听的,却也触动了侍立一侧的处一法师。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皇后统领六宫之后不久,当今圣上便发布命令,全国僧道不得受父母及尊者礼拜。以如今已有较大机会显扬,建功立业,又何必一定要远涉重洋呢?何况,母亲患病在家,此时远离,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在母亲身边尽孝呢。思绪翻飞之际,他还是很清楚,自己现在正处于宫中,忙收摄心神。 这一次,武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询问了一下处一法师的情况,对处一法师的应答赞许有加。遵佛礼,武后对师徒二人给予了相应的赠予,并勉励处一法师好好努力,为佛教的弘传尽自己的一份心力。 处一法师答应了。本来就因母亲生病而有些踌躇不定的他,终于决定改变原来的人生规划。 第61章 玄逵 丹阳在扬州附近。义净带着善行走走停停,不断寻访庙宇,向各处僧众学习,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到了丹阳。 一路行走,义净突然眼前一亮。 一位僧人,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正大步流星走着。他的行走速度倒是其次,他的穿着打扮与普通汉地僧人不同,才让他较为醒目。他的僧衣不是根据汉服制作,而是根据经书记载的那样,偏袒右肩,胳膊露在外面,衣角搭在肩膀上。在僧众普遍穿布鞋或草鞋的时节,他光着脚。很多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他全然不顾。 看着他的着装,义净马上意识到,这应该是一位持戒极为严格的僧人。于是,义净主动向他打招呼。 这位僧人一看到义净和善行,也停下了脚步。 经过一番攀谈,大家互通了姓名,聊得很开心。 “可惜,弘祎论师没有来,否则,他应该也会很开心见到你。”义净感慨道。 “弘祎论师为什么没有来?”玄逵律师问。 “他去了江宁。”义净笑着说,“他的朋友写信告知已到江宁。” “江宁?!”玄逵律师很开心地笑道,“他去了我的家乡。我就是润州江宁人。” “真的?”善行很开心,缘分居然这么奇妙呢。 “我家俗姓胡,在地方上算得上殷实人家。都说诗书继世长,我家为了确保家声不坠,一直鼓励子弟研习文史,讲求道德。家族中还真有不少人在科举中取得了较好的成绩。”玄逵介绍道。 “这么说来,玄逵律师也是文史兼通了?”义净问道。 “惭愧,小僧童子时就已出家,现在主要学习律部。”玄逵笑着回应。 义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后来的聊天中刻意加入了不少儒学经典的知识和信息,发现玄逵应答并无障碍。于是义净又和玄逵重点探讨了一些经典,发现他也很熟悉。 于是,义净不再犹豫,向玄逵说明了他此行的目标是前往五天竺礼佛并搞清楚佛教戒律的一些信息。 “好啊,加我一个可以不?”玄逵爽朗地笑着,问道。 “没有问题啊。”义净很开心地回道。能有更多志同道合的人,自然是很开心的。 “我们马上要回道场寺去坐夏,并等其他同行人,然后一起出发。”善行也高兴地说。 “那小僧也去道场寺坐夏,可以不?”玄逵问道。 “应该没有问题。”义净笑着说道。 估摸着也快到坐夏的时间里,义净和玄逵、善行一起,一路托钵行乞,闲时或者念经,或者畅谈佛理,不知不觉便到了道场寺。义净发现,玄逵在托钵行乞的时候很节制,只要够吃了,便立即停止了行乞。而且,经过酒店和饭店的时候,他还刻意回避。这让义净更加高看玄逵。 刚一进道场寺,玄逵的打扮便得到了道场寺一些僧人的侧目。毕竟,道场寺里的穿着是不会偏袒右肩的。 有僧人忍不住劝玄逵更改僧服,玄逵只是笑笑,不予理会。 “那你至少穿双草鞋吧?”有僧人妥协道。 玄逵仍旧只是笑笑,继续赤脚。 义净看了看,帮着玄逵向僧人解释道:“根据佛经的记载,玄逵律师现在的穿着,确实符合五天竺当时的穿着制式。他不愿意改,就随喜他吧。” 僧人见义净这么说,也不再多说。 义净带着玄逵在道场寺挂单之后,便带着玄逵到了住处。一路上,义净已经发现,玄逵和他一样,严格遵守着佛教戒律,选择打坐休息的方式,不躺下休息。尽管佛教中并不反对躺着休息,但义净清楚,为了更好地修行,在年轻时候,能够稍微多坚持打坐,尽量坚持打坐。因为玄逵对打坐的坚持,让义净对他更添几分敬重。 刚刚安顿下来,弘祎论师的信到了。 义净看完,有些沉默。 “师父,怎么了?”善行问。 “弘祎师在江宁遇到了玄瞻师,玄瞻师劝弘祎师考虑年龄和去五天竺的目的和意义。弘祎师重新评估了之后,决定留在国内弘法。”义净说。 “不去了就不去了吧。每个人的际遇不同,使命也不同,不必强求。”玄逵笑着说。 “也是,这不,弘祎论师不去了,玄逵律师你就来了。”义净也笑着回应。 在此后的三个月里,义净发现了玄逵更多让人不得不钦佩的地方。玄逵的书法写得极好,尤其是草书和隶书。玄逵写的文章,也是一绝。在探讨佛教经典的过程中,义净更发现,玄逵总能比较迅速领悟一些词句的含义,并能将一些佛教思想中比较玄奥的内容挖掘出来。这让义净对玄逵更是刮目相看。 本来道场寺的高僧就很有学问,再加上玄逵对哲理的深入探索,坐夏这三个月里,义净的收获颇丰。这让他更深刻地意识到了坐夏的意义与价值。 第62章 坐夏 坐夏,对佛教徒来说,是比较值得重视的事情。道场寺这次的坐夏时间,是五月十六日至八月十五日。 义净和玄逵、善行赶往道场寺安居,并没有得到太大的阻碍。毕竟,这时候还没有特别严格规定说必须要有坐夏由,才能到其他寺庙里坐夏的规定。道场寺在了解了义净、玄逵和善行三人的情况之后,尽管玄逵可以赶回江宁坐夏,但道场寺还是为玄逵开了方便之门。毕竟,他既然打算了去五天竺,必然要对前往五天竺的情况了解得更清楚。结夏安居阶段,主要是打坐修禅,但并不妨碍同一寺庙内僧人之间相互探讨佛教有关的问题。 在坐夏开始之后,道场寺对所有参与坐夏的僧人安排了一些事情。在道场寺内安排了几位高僧讲法,每一位高僧根据自己所长,以一部佛教经典为主,兼涉其他经典着作,安排系统讲法。义净、玄逵和善行都重视佛教戒律,自然跟随讲解律部的高僧听法。 “师父,为什么叫坐夏啊,仅仅因为是在夏天吗?”善行鼓起勇气,问出了他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他已问过不少次,但每次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这是佛教的规定。这等于没有说,谁不知道这是佛教的规定呢? “这个问题好。”组织律部的高僧笑着说,“你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佛教会有这规定啊?” “是的。”善行憨憨笑着,看来,这次是问对人了。 “在说明这个问题之前,我想问一下大家,你们知道什么是坐夏吗?”高僧问道。 “我来试着回答一下。”一位律师说道。“慈恩三藏法师在《大唐西域记》里有一个对印度的总述。这个总述中说道:印度僧徒,依佛圣教,坐雨安居,或前三月,或后三月。前三月当此从五月十六日至八月十五日,后三月当此从六月十六日至九月十五日。前代译经律者,或云坐夏,或云坐腊。” “是的。”高僧高兴地说,“我们这次坐夏,选择的就是前三月。” “我们现在其实更愿意称它为安居。”另一位高僧笑着补充道,“形心摄静曰安,要期住此曰居。静处思微,道之正轨,我们理应假日追功,策进心行。在这段时间里,不许驰散,乱道妨业。所以,佛教戒律通制三时,就是希望能够符合道的标准。为什么定在夏月,主要有三个方面的过失考量:第一,无事而到处游走,妨碍修行出世间法;第二,损伤物命,实在有违慈心善念;第三,我们所做既然不合适,自然容易招致世人的谤毁。为了避免这些过失,我们当然要坐夏安居,以利于佛教的隆兴。” \"为什么偏偏要求夏天安居,其他时候就不损伤物命吗?\"一位年轻僧人问道。 “其实也不是其他时候不损伤物命。《诗经》中都说,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可见,众生时刻都在我们身边。”玄逵道。 “玄逵律师所说不无道理。”又一位高僧笑着说,“不过,从生命的生长规律来看,夏天虫子是最多的时候。这时候,每尺范围之内都有虫,虫的数量可比其他时节多多了。” “原来是这样。”又一位年轻僧人说,“怪不得以前师父让我们坐夏时强调,坐夏期间,除大小便外,其余时候都要加趺而坐。” “义净律师,您马上要去五天竺,对此应该比我们更清楚一些,帮我们解答解答?”负责主持律部的那位高僧看着义净,笑着问道。 “好的。”义净一直在一旁盘腿诵经,听闻律部高僧叫他,于是整理了一下,说道,“刚才几位大德其实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坐夏,也叫夏坐,梵语是vār?ika,是指佛弟子在一定的时期内,在一定的处所待着,致力于道业增长的一种活动。《四分律》中有一个解释安居规定由来的部分,叫《安居犍度》。这里面讲到,佛教决定坐夏,与一件事有关。当时,释迦牟尼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有六群比丘在夏天游化之际,被暴雨冲击,衣钵、坐具等飘走了,世人也因此对他们产生了讥讽和嫌弃。于是,释迦牟尼佛决定,每年在夏天应该结夏安居。其实,结夏安居不止是佛教这么做,在五天竺的其他宗教中,也有安居的习惯。” “为什么僧人游化,世人会对他们产生讥讽和嫌弃呀?”有年轻僧人问。 “这与五天竺那里的气候有关了。五天竺的气候,夏天降雨非常频繁。如果僧人外出游化,相对富足愿意布施的家庭就需要提前准备好食物,即使下雨也得在外面等着,直到足够多的僧人取走食物,才能返回家中。平时做这种布施还好,雨天这么做时,就是一种麻烦。为了减少这种麻烦,比丘们往往在一定的场所集中,接受饮食卧具的供养,并忏悔游行中所犯的罪业,并帮助所有布施饮食卧具等的家庭忏悔罪业。当然,比丘们也会专注于道业的精进。” “原来是这样。”玄逵笑着说,“这么说来,梵语的意思,应该更接近安居了。” “确切来说,与雨季有关。”义净答道,“至于安居的时间,其实更侧重依雨季到来的时间来确定。《大唐西域记》中记载,印度僧徒依佛圣教,皆以室罗伐拏月前半一日入雨安居,当此五月十六日;以頞湿缚庾阇月后半十五日解雨安居,当此八月十五日。印度月名依星而建,古今不易,诸部无差。良以方言未融,传译有谬,分时计月致斯乖异。故以四月十六日入安居,七月十五日解安居也。这一记载是想说明,有些信息记载不准确,将安居的时间说成了四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五日,这种说法是需要纠正的。因为,五天竺的月份确定,是根据星象来确定的,与雨季的到来时间基本上不会有太大的差误。” \"是呢,《大唐西域记》中还说道,在羯霜那国,还有诸僧徒以十二月十六日入安居,三月十五日解安居。\"那位读过《大唐西域记》的僧人笑着接话。 “是的。羯霜那国下雨的时节与五天竺不同,它是冬末春初霖雨相继,因此,僧众选择安居的时间,定在了冬天。”义净答道。 “这么说来,其实我们大唐,南方可以考虑在梅雨季节安居,而北方或许可以考虑在冬季雨雪较多的时候安居?”有高僧沉吟,“看来,以四月十六日入安居,七月十五日解安居,也未必不存在。” “应该是这样。毕竟,vār?ika最侧重的是雨期。在五天竺雨期,草木、虫、蝼蛄之类都生长得很好。因此,说安居是为了避免践踏众生,这种说法应该也是有道理的。”义净说,“至于安居期间做什么,应该不外乎几件事,第一件是听讲经,讨论经文,第二件是静坐修心,第三件事是在殿内做法事。如果能力足够,还可以用安居时间练般舟三昧。”义净进一步解答道。 “看来,我们大唐也最好能根据我们组织僧众的状态,对安居进行更清晰的统一规定才好。”有僧人笑着说。“依大唐三藏的翻译,这是雨安居,就是雨时安居的意思。因此,我们大约可以根据这个,来确定我们东土大唐的安居时间。”这位僧人笑着的时候,看了看玄逵。玄逵看到了那位僧人的眼光,不以为意。 第63章 书法 坐夏的日子简单而充实,三个月眨眼便过去了。 八月十五日,道场寺对这次坐夏进行了一番总结。经过三个月的安居,大家各有进益,义净也逐渐感受到了静修对于般若智慧提升的重要性,更渐渐发现了佛教戒律执行的重要性。尽管在道场寺内,所有的僧众都在相互提醒和约束下,尽量在参禅静修,但是,义净还是看到了每一个人静修的状态完全不同。玄逵律师在这次道场寺修禅中,表现极为突出,他几乎是一丝不苟地按照佛教规定在践行。只是,他的践行,并不是完全符合中土大唐僧众的规定,而每一个看似标新立异的举动都有经典作为依据。义净对玄逵律师这种坚持很佩服。 八月十六日,寺僧将这一段时间收到的信件分发给各处,义净、玄逵和善行都收到了一些信件。当然,义净的信件最多,玄逵的也有几封,善行的相对较少,但他还是很开心,因为他寄往家乡的信件有了回音,寄往洛阳的信件,也已得到了回信。 大家都忙着写回信。 善行看了看玄逵信件上隶书的厚重,再看看义净信件上楷书的严整,再看看自己的字,忍不住嘟哝了一句:“你们的字怎么都写得这么好啊?” 义净看了看善行,笑着说:“别急,专心就好。” 玄逵也笑着说:“写字其实没有什么太多窍门,用心就好。” “怎么说?”善行追问道。 “我说说我的经验吧。”玄逵看善行是真正想学,而且,善行比他还要大一些,于是,很认真地搁下笔,对他说道,“我开始学习书法的时候,是对着古帖临摹的。可是,临摹来临摹去,纸张费了不少,字却写得并不好,仅仅是形状有点像罢了。后来,我下定决心,一定要练好字。于是,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练字了,总是拿着字帖看,不断看,看到我自己最终能将那个字牢牢记在心里,在心里能够想出那些笔划该如何写、仿佛自己正用笔在纸上写出那个字为止。再后来,我就更是每一个篇章在落笔之前已渐渐开始考虑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的呼应错落,几乎在写之前就已经完成了整幅作品。” “哇,还有这样的呀?”善行忍不住惊叹。 “当然。”玄逵说,“其实,在我写文章的时候,也几乎是在落笔之前就已经完成了整个文章的布局谋篇。” “这么说来,你不是每次写书法或者写文章的时候,都很消耗心力?”善行问道。 “是的。在做这些的时候酣畅淋漓,但完成之后,确实有时会感觉体力透支。”玄逵道。 “看来,玄逵律师已经达到了随时随事在心上学的境界了,怪不得文章写得如此精妙,书法写得如此精彩。”义净感慨道,“人,如果能一心清明,何事不成?” “义净师谬赞了。玄逵这只是小道而已。”玄逵谦虚地说道。 尽管义净从来只夸善遇法师和慧智禅师的字写得好,但玄逵早就发现,义净的字也是曾经不断揣摩学习过不少名人书法的。 “师父,你的字写得这么好,肯定也有秘诀吧?”善行转向义净。 “我想,一般书法家都经历了三个阶段。”义净笑着道,“可以用三个模字来说明。” “哪三个模?”善行追问道。 “琢磨、揣摩、着魔。”义净说道。“在看帖的时候,不断用大脑去思考,这些字应该怎样写才能写好,这叫琢磨。大脑思考之后,就到了玄逵律师的那个境界了,需要不断耗费心神去化他人的为己有,这叫揣摩。等到揣摩之后,就实现了玄逵律师那种状态,因为这种状态像是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因此,很多人认为那时候的人已经出离,进入了疯魔的境地,因此,一般会说他们着魔了。” “妙啊。”玄逵突然感慨,“以前只听说琅琊逸少《兰亭序》的精妙,即使他自己后来也承认,再也写不出那样的字来,原来,他写《兰亭序》的时候,已进入了无我两忘的境界了。” “应该是吧?”义净笑着说。 “真好,那我也试试。”善行说着,拿着玄逵的信,看着信封上的字,用心揣摩起来。 “你学错了。”玄逵看着善行,笑笑,递给他一个晋朝书帖,说,“去揣摩这个吧,我可不能耽误了你。” “哇,琅琊子敬的书法真迹!”善行叹道,“玄逵师将这拿在手里,不怕弄坏了?” “没什么,家里二王的书帖有几帖,我拿了一帖出来研习,学好了再送回去。”玄逵笑着说。确实,他家什么都不缺,尽管不知道如何得到二王的书帖的,但想来与隋末动乱之际山东不少大族南下避难有关。 就在他们讨论的时候,一位沙弥拿着一封书信,递给了玄逵。玄逵一看,向义净辞行道:“看来,咱们还要分开一段时间,我得回江宁一趟,然后前往广州与你们会合。” “那这书帖?”善行马上拿着那书帖,递向玄逵。 “你先拿着学习吧,我们还要见面的,到时候还给我不迟。”玄逵笑着道。说罢,背起行囊,告别道场寺众僧,匆匆离去。 第65章 东山 完成了向五天竺邮寄的任务,义净深感自己的见识又增长了一大截。 如果土窟寺那边知道,原来所有的东西都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传递到五天竺去,不知道还愿不愿意搞一个月的法会呢?想到这,义净马上摇摇头,觉得那些事根本不应该让自己耗费心神。 “回去之后,咱们也收拾一下,准备前往广州吧。”义净对善行吩咐道。 “好的。回去之后,我给东山寺写完信就可以出发了。”善行说。 “东山寺?”义净愣了愣神。 “是的,师父,我此前在东山寺出家。”善行笑着回答。 “咱们在洛阳见面,根据《史记·周本纪》中讲,东山是殷商故地,我一直以为你是在洛阳一带出家。”义净淡淡地说道。 “是弟子没有说清楚。弟子当时本来也是在想,到底去哪里出家好呢?就在弟子犹豫的时候,听人说冯貌山道场里有一位很着名的高僧。于是,弟子想,既然要学,就跟着着名的高僧学习吧,就前去冯貌山打听,还真有一座很不错的寺庙,叫东山寺,于是,弟子就拜进了东山寺。”善行解释道。 “那就怪不得你总敢于问别人不敢问的问题,敢于说别人不敢说的话了。”义净笑着说。这一次,义净算是第一次清楚,原来,他听善行说他离开晋州,访道东山,竟然是受他们相遇于洛阳而误会了,善行去的东山是洛阳,不想,善行去的竟然是蕲州东山寺。误会解除后,义净便基本上清楚了,原来善行敢问善问,也是有原因的。 “怎么说?”善行不解。 “一直听闻东山寺高僧弘忍禅师是一位很善于鼓励弟子们相互探讨学问的。”义净答道。 “嗯,是的。”善行说道,“方丈很愿意鼓励大家探讨学问,就连在寺里学习的普通参学,也允许他们参与讨论。” “这么说来,蕲州东山寺是一个很不错的参禅之处。”义净感慨道。 “可也不好。”善行嘟哝道,“否则,我也不至于离开东山寺了。” “怎么不好了?”义净很惊讶。 “师父不知道,我在东山寺里,可没有机会学习,天天有干不完的活。”善行说。“我每天白天需要劈大量的柴,还要扫地、挑水,直到晚上才能到禅堂里听弘忍法师讲法。” “其他人都是这样吗?”义净问。 “是的,所有跟随方丈学习的弟子,都是这样。”善行说。“每隔一段时间,方丈就会让他认为已经学成的弟子离开,去各地修行和学习。”善行说,“也有像我这样,因为感觉在东山寺学不到自己想学的,于是主动离开寻找属于自己的机缘的。” “方丈同意你们这么离开?”义净问。 “方丈才不管呢,每年到他那里学习的,可不是小数目。而且,方丈要分神管两个寺庙呢。”善行道。 “两个寺庙?”义净有些不解。 “是的。我们东山寺其实是方丈弘忍禅师在跟随他参学的人越来越多之后,才新建的。”善行说,“我在东山寺的时候听说,我们的寺庙渊源很深,自从达摩祖师航海而来,到处讲学觅徒,最终将象征佛祖释迦摩尼心印的禅宗衣钵传给了二祖慧可,二祖后来又传给了三祖僧璨,三祖再传,传给了他所收的徒弟道信,道信再传,传给了现在的方丈弘忍禅师。在道信禅师去世的时候,弘忍禅师在双峰山上继任法席,领众修行。后来,因为方丈的名望越来越大,很多人慕名而来,方丈虽然赶走了一些、送走了一些,但愿意跟随他学习的人实在太多,方丈于是就在冯貌山另建了东山寺。” “原来是这样。”听到善行的解释,义净恍然大悟。 “是的。”善行笑着说,“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每天吃喝都是很大的花销,弘忍禅师于是安排所有人,打柴的打柴、挑水的挑水、种田的种田,所有人在那里都得干活,即使弘忍禅师自己,也是每天都要干活的。只有到了晚上,大家才能坐在一起听禅师讲法。” “很不错啊。”义净感慨道。 “可是,这样一来,每天干活的时间就太长了,到晚上听法,有时候体力跟不上,难以跟上。”善行感慨,“更何况,跟着学习的人也太多,能真正受到弘忍禅师亲自指点的机会太少。于是,我最终选择了离开。” 义净笑笑。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善行愿意跟随自己了。这不仅是因为善行想学佛教律仪,更重要的是善行想要随时有疑惑能够得到比较有效的解答,而他在东山寺里,并不是所有时候都能实现这个目标。禅学更重智慧,佛教律仪更重规矩,前者重实质,后者重形式,两者的差别让善行觉得在东山寺学不到太多,也是比较正常的。 第66章 慧能 “你在东山寺里,有没有学到什么?”义净看了看善行,问道。 “嗯,其实也学到了挺多的。”善行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也不知道那个传说是不是真的。” “什么传说?”义净问道。 “听说,方丈弘忍禅师已经传衣钵了,只是很多人不知道罢了。”善行说。 “弘忍禅师不是活得好好的,怎么会传了衣钵?”义净也愣了一下。 “确实,看着不是太合理,偏偏我离开的时候,大家都在传,而我们现在要去广州,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来。”善行道。“我想想,这件事已经过去超过十年了。” “什么事?”义净觉得很奇怪,一件事,能够让善行离开东山寺很长时间还记得,看来不是一件小事。 “那时候,我刚刚到破额山不久,哦,破额山是双峰山此前的名字,道信禅师改的。我被安排挑水、打扫庭院。”善行说。”有一天,我在打扫庭院的时候,听到了一段对话,我当时觉得这个世界上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真不少,没有在意。“ ”什么样的对话?“义净追问道。 ”那时候我不是在东山寺,而是在正觉寺,无上正等正觉的那个正觉。“善行说,”我去找弘忍禅师,他们给我指路到了正觉寺。当时的僧正听说是来跟随学习的,就给我安排了事情做。后来,东山寺建起来,我们就被派到了东山寺。还是说正事吧,那天,我在打扫庭院的时候,听到一个人来找弘忍禅师。禅师正好在庭院里,于是问他,才发现他是不远千里从南海到的破额山,是专门来跟他学习佛法的。这还不算,弘忍禅师当时问他为啥要学佛法?您猜他怎么答?他说他到这里来学佛法,当然是想做佛啦。就这,我记住了他的样子,后来还跟他熟络了起来。“ ”他被留下了?“义净追问。 ”是的,他被留下来当了一个行者,正好安排在碓房舂米,我也常常去碓房送水,所以,我们熟悉。“善行道,”因为他说他想做佛,所以,我多了解了一下他。他姓卢,祖上不知道为什么什么事到了南海。三岁的时候,因为父亲去世,家里越来越困窘。在他长大之后,每天砍柴卖柴来养活母亲。后来,在他砍柴的时候,听到有人念《金刚经》,听到‘因无所住而生其心’,觉得妙不可言,于是向那僧人打听,听说他是跟黄梅弘忍禅师学的。于是,他请示了母亲,得到允许,千里迢迢跑来找弘忍禅师了。“ ”因无所知,而生其心。“义净听了,忍不住念道。 ”嗯,是的。“善行道,”后来,我才发现一个更为神奇的事。“ ”什么事?“义净立即问道。 ”这他根本就不懂文字。“善行道,”当时,弘忍禅师得知他想成佛,问了他几个问题,其中有一个就是问他是不是读过书。他回答,没有读过。我后来跟他一起去听弘忍禅师讲法,很多人拿经书,他从来不拿,只听,每次听得都聚精会神的,常常傻乐。这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七八个月吧。不久,弘忍禅师让我们写自己所参悟的内容,以便挑选弟子进行更多的培养。我们的上座神秀禅师很快就写了一个偈子,我们都惊为天人。“ 义净问:”那个偈子很好吗?“ 善行道:”真的很好,我现在还常常背呢。“ ”为什么?“义净问。 ”因为,我当时受这个偈子的启发很大,觉得这个偈子是为我们精习佛教戒律的沙弥写的。“善行憨憨一笑,说道。”当时弘忍禅师看了,也让所有人跟着这个偈子去学。“ ”这么好的偈子?“义净也好奇了,马上问道,”他是怎么说的?“ 善行笑了笑,整肃了一下精神,念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义净跟着念了一遍,当时就叹为观止。”果然是好偈子!我们如果能经常按照这个去做,大约也就达到了佛祖所说的状态了吧?“ ”有这么神奇吗?“善行有些好奇地问。 ”是的。佛祖涅盘前,让我们以戒为师,就是希望我们用行动将所懂的展现出来。如果展现不出来,又如何能说是懂了呢?佛教戒律的作用,就是帮助我们一步一步去做,在悟后做,在做后进一步悟,最终懂得佛教的那些道理。“ ”可是,有人说,这个偈子写得不如另一个。“善行道。 ”哦,还有更好的?“义净更好奇了。 ”是的。就在这个偈子贴出来之后不久,在碓房舂米的他听到我念这个偈子,得知这个偈子贴在了寺庙里,于是走去看,看了之后,还请当时一个做官的帮忙,将他所想的偈子贴出来。那个当官的也很好奇,于是答应了,帮他写了下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还说,神秀的帖子不够究竟,佛性本清净。我们当时都觉得好神奇,争相讨论。结果,还真有不少人赞成另一个主张。大家正闹哄哄的,结果,正好弘忍禅师看到了,他撕掉了一个偈子,让我们照着另外一个偈子去做。我们一看,留下的是神秀禅师的偈子。”善行道。“但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很多人挺不服气的,觉得被撕掉的那个偈子更好。”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义净又念了一遍,“果然,这个更符合《金刚经》的旨趣。” “真的吗?”善行眼睛明亮了几分,“写这个偈子的,叫慧能。后来发生的怪事,才叫怪呢。” 第67章 法衣 “又有什么怪事?”义净听到善行的说法,追问道。 “挺怪的。”善行道,“大家很不服气地散去之后,弘忍禅师竟然亲自到碓房来了。我当时刚好去给慧能送水,竟然发现弘忍禅师也在,不敢挪动。弘忍禅师看着慧能,问:你这个米好了没有啊?慧能回答:早好了,只欠一筛。弘忍禅师也没有说什么,只用禅杖在那石锥上敲了三下。弘忍禅师离开后,我也离开了。” “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义净觉得这里面有文章,于是问善行道。 “我不明白啊。”善行说,“方丈离开之后,我也拿着空水桶从碓房里出来了。出来之后,遇到了一位师兄,我跟那师兄说了刚才在碓房遇到方丈的事说了。那位师兄一听,嘟哝着说,看来是真的。我更懵了,追问,师兄说,你今晚三更悄悄到方丈室那,就能知道了。” “我那时候小,不懂,但很好奇,于是在三更时分真的跑去方丈室那,发现方丈室内还点着灯,慧能正在方丈室里,听方丈说着什么。”善行说,“等了一会,没有见慧能出来,我也困了,就去睡觉了。” “哦,看来,弘忍法师是真的在给慧能专门传授知识了。”义净不意外。 “大概是吧。反正我是困了,就去睡了。”善行说,“第二天,我去碓房送水,发现那慧能不在。我一想,大约他是昨天太累了,现在还在休息呢。没有在意。到第三天,我去碓房送水,发现慧能原来干活的地方,已安排了其他人干活。就在我纳闷的时候,那位让我半夜去方丈室那的师兄找到了我,问我最近两天有没有见到慧能。我据实回答,不仅没有见到慧能,就连碓房也换了人在干活。那师兄一听,愣了愣神,说了一句:看来传言是真的。然后就匆匆离开了。后来,我也没有再见到那师兄。” “传言?”义净也好奇追问。 “还能有什么传言?”善行笑着说,“那师兄一直神神叨叨的,曾经反复说,方丈让我们写偈子,是想在我们中选择衣钵传人。他还不断说,达摩祖师传衣钵给二祖慧可的时候,曾经说:吾本来兹土,传法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那师兄说,方丈是第五传,马上要结果了呢。那师兄还说,达摩祖师的衣钵很厉害,不是传人,拿不起那衣钵。” “还有这事?”义净问。 “是啊。所以很多人都说那师兄魔怔了。一个钵能有多重,一件袈裟能有多重?天下哪有拿不起的衣钵?”善行说。“所以,那师兄的话,大家都不信。” “确实不容易取信。”义净说。 “所以,那师兄的话,多数人不听。”善行说,“不过,也是怪事,就在师兄听我说两天不见慧能之后,匆匆离开,不仅我再也没有见到那师兄,还在不久之后听人说,那师兄神神叨叨的冲出了寺,愣说慧能带走了传承袈裟,一定要去追回来。” “神秀呢?”义净问。 “上座神秀禅师没有说什么,安安静静地继续做事,不久之后也离开了,去了当阳山玉泉寺。有人说,神秀禅师听说方丈悄悄给慧能讲法,受了极大的打击,这才离开了寺庙。”善行说,“但我不这么认为。神秀禅师学成了,自然没有必要继续在正觉寺里待着,而应该进一步去弘传佛教的思想了。毕竟,神秀禅师跟着方丈学习的时候年龄也不小了。” “对于传衣钵这件事,你怎么看?”义净问。 “能怎么看啊。现在,慧能不知道在哪里,已很多年没有人听到过他的消息。神秀禅师倒是在当阳山玉泉寺,听说跟随他学习的人也不少。而真正跟随学习的人数最多的,应该还是弘忍禅师。”善行道,“我是受神秀禅师影响比较深的一个了,每次想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就觉得自己应该更精进地执持佛教戒律。” “这么看来,当年有人说,达摩祖师的袈裟很了不起,并不是全然没有依据。”义净叹了一口气,说,“在泰山山脉,也有达摩祖师的铁袈裟呢。” “真的?”善行不禁问道,“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咱们不是去过灵岩寺吗?”义净笑着说,“听说,在北魏孝明帝正光年间,法定禅师在主持修建寺庙的时候,从地底下涌出了一些铁,这铁也奇怪,高五六尺,重达数千斤,天然形成了水田纹,就跟袈裟一样。有人说,这是达摩祖师从西域到东土大唐来传法,在面壁九年道成之后,将袈裟丢弃在了泰山。” \"这达摩祖师的袈裟,真有这么神奇?\"善行不解。 “你不是认识慧能吗?现在,这件事还不知道真伪。但若干年之后,如果慧能真的是继承了衣钵,一定能将弘忍法师的传承发扬光大。我们现在只需要慢慢等着,等着未来有进一步消息就是。”义净说。 “还是师父说得对。”善行嘿嘿一笑,“我马上去写信给东山寺,好歹,我要出去,朝廷如果追问起来,还是会追问到东山寺的。” 第68章 经教 善行写完寄往东山寺的信,义净也整理好了行装,他们一同向道场寺住持等人辞行后,踏上了前往广州的路。 路上,善行突然忍不住问义净:“师父,你说玄逵律师是不是也已经出发了呢?咱们在路上会不会遇到他?” 义净笑着说:“一切随缘。” “你说玄逵律师也真够奇怪的。他既不躺下休息,连穿着打扮都和我们不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从吐蕃过来的僧人呢。”善行笑着说,“他成天打赤脚、偏袒右肩,且不说其他人看得惯看不惯,他难道不冷吗?” “这还真是我特别佩服玄逵律师的地方了。”义净笑着说。 “为什么?”善行追问道。 “佛祖示现给我们的人生,包括了很多方面。他天资具足,且从小衣食无忧,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因此,他能做到很多人所不能做到的事情。”义净说。 “佛祖能做到什么?”善行问。 “佛祖出身于刹帝利家族,从小习武,身体强壮,擅长骑马、驾车、射箭等。”义净笑着说。“因此,佛祖比一般人的身体更强健。” “嗯,真是这样呢。”善行点头道。 “佛祖从小就受到他们家族的熏陶,并得到了婆罗门的悉心教导,因此,他具备了比一般人更宽广的胸怀和更深邃的智慧。”义净又道。 “嗯,还真是这样呢。”善行又点头道。 “传至现在的佛教经典,至今不少。但是,由于佛祖在世的时候,并没有纸张,因此,很多内容是口耳相传下来的。在佛祖涅盘之后,五天竺曾经多次进行佛教典籍的集结,希望的就是能给众人留下可信的佛祖教喻。”义净说,“但是,在佛祖涅盘的时候,当弟子们问佛祖,以后该向谁学习时,佛祖的回答是:以戒为师。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善行问道。 “因为佛祖当时就意识到了,佛教将会出现各种不同的部派,佛教也最终会因为佛教徒在信息的传递过程中出现很多问题。有的会误解佛祖的教导,有的会强行推动佛祖的教导……”义净说。 还没有说完,善行就追问道:“误解佛祖的教导,比较好理解。《金刚经》里说过,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所以者何?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弘忍禅师说,这是无得无说。但我和不少师兄弟讨论的时候,他们的想法其实千差万别。但是,师父您说强行推动佛祖的教导,又是怎么一回事?” “强行推动佛祖的教导,有的是无奈,有的是身在佛门不懂佛教之下的举动吧。”义净说,“无奈,往往是因为很多人,包括小沙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很少去读佛教经典,即使读,也没有用心读。因此,有些高僧会将自己所学的用比较明确的约束来约束,并让弟子们去学,不允许他们胡思乱想,为此设定了不少让弟子们害怕的障碍。这种选择,弟子们往往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想,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们跟对了老师,因此,所做的基本上都是对的。这算比较好的。可是,也有不少僧人,自己根本没有理解,还不愿意好好学,却又听风是雨的,于是出现了身在佛门不懂佛教之下的一些强行推动佛祖教导的举动。这些僧人是比较可怕的,因为他们的做法可能实际上违背了佛祖的教导。” “啊?”善行愣了愣神,继续问,“可是,师父,您说这些,与佩服玄逵律师有什么关系?” “嗯,佛祖教导大家以戒为师,就是因为,遵守了佛教戒律而行事,往往不会偏离佛祖的教诲。玄逵律师的举动,每一个都是在研究佛教经典的基础上,将所学到的东西付诸实践,全然不管周围人怎么认为,这是很难得的品质啊。”义净感慨道,“如果他的实践是正确的,那么他未来将会证得果位。” “如果他的实践是正确的?”善行又问,“玄逵律师不是根据佛教经典研究之后践行吗?难道玄逵律师还可能实践错误?” “当然可能。”义净笑道,“首先,要看玄逵律师所选择的经典是否真的是佛教经典。其次,要看玄逵律师所实践的是否是在真正理解了佛教经典的基础上实践。再次,要看玄逵律师的实践是否能做到表里一致。” “师父,那慈恩和尚出家都有美女、酒肉和乐曲相伴,而玄奘法师那么器重他,是不是因为他在旁人看来有违佛教戒律,而实际上他的做法暗合佛理?”善行问道。 “我想应该是的。”义净说,“窥基师至少做到了真实。让一个十七岁左右的青年,每天吃好的喝好的,什么都不愁,突然去出家,他如果直接答应了,从此古卷青灯,那才有违真性情。窥基师至少首先是率直的,罔顾他人的眼光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他比很多人优秀。玄逵律师也是,这一点做得可比一般人强多了。” “还真是。”善行摸摸脑袋,“我怎么没有想到?” “要做到不被他人的眼光左右自己的行为,难啊。”义净感慨,“仅这一点,窥基师就没有欺诳,玄逵师如果表里如一,则他也是大勇之人啊。” 第69章 真假 “玄逵师如果表里如一?”善行很纳闷地问,“难道玄逵师表里不一吗?” “表里是否一致,我们是难以直接看出来的。”义净笑着说。 “那您怎么知道窥基师表里如一?”善行追问。 “我能知道窥基师表里如一,是因为他不顾及其他人怎么看怎么想,坚持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而这些想法是我们东土大唐僧人所不能容的。”义净笑着说,“自从梁武帝从《大般涅盘经》中找到依据,就下令所有僧人必须吃素。此后,中土的僧人慢慢形成了吃素的习惯。但是,窥基师在被强迫出家之际,并没有因为帝王的命令而改变,而是继续了自己的真性情,这就很难得啊。” “欸,师父,您还真别说,这么说来,梁武帝也是没有完全读懂佛教教义,强行在改变佛教的一些规定了。”善行笑着说道,“是不是啊,师父?” “严格说来,确实有这方面的问题。佛教戒律是要求不杀生,但并没有规定一定不能吃肉。梁武帝理解上确实有些偏颇了。”义净感慨道,“不过,如果坚持吃素,倒确实是比较好的为了口腹之欲而杀生的方法。” “听说,梁武帝曾向达摩师炫耀他度人造寺的事迹,问达摩祖师是否有功德,达摩祖师嘲笑了他来着。”善行说。 “是的。当时,达摩师听说梁武帝笃信佛教,于是,欣然前往。去后,梁武帝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达摩师回答:“‘廓然无圣。’梁武帝又问:‘对朕者谁?’达摩师回答:''不识。''”义净笑着说,“这一段中,梁武帝明显是在考校达摩师,却实际上让达摩师在反向考校了。可惜,梁武帝不仅没有意识到,还继续问:‘朕自登九五已来,度人造寺,写经造像,有何功德?’达摩师回答道:‘无功德。’这一回答,让梁武帝有些骑虎难下。但他好歹是见过大场面的,他立即追问:‘何以无功德?’达摩师也毫不客气地说:‘此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善因,非是实相。’梁武帝继续追问:‘如何是真功德?’达摩师答:‘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达摩师的回答本来是希望点醒梁武帝,结果,梁武帝听到达摩师的话,不仅没有高兴,反而很不高兴。达摩师马上就明白了,梁武帝所追求的,是世世代代享受人天福报,他并不是真正想要弘传佛教。于是,达摩师果断选择离开,并很快就渡江北上了。你现在能懂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吗?” “大概有所领悟了。”善行回答。“我们不能以表面上的状态来判断一个人的真实状况。梁武帝再怎么弘传佛教,他并不是真的希望佛教兴盛,而是通过为佛教做事来争取自己的更多享乐。这么说,对吗?” “差不多吧。”义净说,“所有的一切,都有它的真和它的假。看透了,就能分清楚,从而知道该如何去选择了。” “这么说,玄逵律师,师父没有看透?”善行问。 “看透一个人,哪里那么容易?从我们认识玄逵律师到现在,我对他的印象一直很好。但他这样穿着打扮,这样行为,到底是虔心向佛,还是仅仅标新立异,仍是需要时间去验证的。”义净说,“孔子不是说过,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孔子说的,什么意思啊?”善行憨憨一笑。 “看明白他正在做的事,看清楚他过去的所作所为,看仔细他的心安于什么情况。这个人还能如何隐藏呢?”义净耐心替善行解释道。“所以,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行走,不要看表象,要透过表象去看真实的发生。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是一样的行止,这个人就基本上是可以判断清楚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玄逵律师,还要看他今后比较长时间里都在怎么做,才能知道是一时兴起,还是始终如一?”善行问道。 “是啊,我们这不是才认识他一个月左右,仅凭一个月左右的相处,怎么可能全面了解他呢?”义净笑着说。 “也是啊。”善行摸了摸脑袋。 “善行,你看,别人以为我们出家人很简单,所做的事情很少,实际上,真的是这样吗?”义净感慨道,“真正的出家人,要做到的事情很多的。如果我们读不懂佛教经典,很容易误解佛教经典的意思,甚至被错误的思想误导。如果我们懂了佛教经典,却不去做到,也难以让人们信服。最好的方式,还是要我们不仅自己做到,还能让别人看清楚我们做到了什么程度,以此来让人们知道我们领悟了什么。就像恩师慧智禅师,他不用多说什么,在写《法华经》感得舍利,就是他对《法华经》领悟程度的最好证明。” “师父,这么说来,我们要成为优秀的出家人,需要做好三件事呗。”善行嘿嘿笑着说,“要认真研读佛教经典,在分析之后,将所学到的付诸实践,最好能在正确的实践下获证果位,对吗?” “你总结得很好。”义净笑着,他喜欢善行对佛教认识的敏锐。 第71章 广州 有了龚州刺史冯孝诠他们的马车和一路上的供养,义净和善行很快抵达广州。 进入广州后,龚州刺史他们一行便前去拜见他们的亲戚故旧,而义净则带着善行去找他们约定的制止寺。 一路上,义净向善行简单介绍了制止寺的基本情况。这个寺庙的修建,始于三国时吴国虞仲翔(虞翻)的家属。这虞仲翔勤奋好学,早年曾担任王朗的功曹,后来投奔孙策,在东吴入仕。曾经担任过富春县的长官。后来,东汉举茂才,对他进行征辟,仲翔拒绝了这一征辟,继续在东吴一带生活。后来,虞仲翔因得罪孙权,流放到交州。交州在汉代治所在番禺,到吴国时分为交州和广州,虞翻去时,所管辖的范围还包括现在的广州和越南东北部一带,因此,虞翻所选择建房居住的地方是广州一带,直到嘉禾二年(233年)去世,他一直生活在边远地区。在他去世之后,家人将所居之处捐建寺庙,称为制止寺。 为了便于大家结伴同行并会合,大家约定了几个地方。扬州是一个,广州是另一个。扬州会合点是道场寺,广州汇合点是制止寺。这两座寺庙在全国都是有名的寺庙,而且不易混淆,而且,他们早早地与这两座寺庙的住持等人进行了联系,确保了信件的保留和信息的畅通。 抵达制止寺,义净带着善行挂单并说明情况。很快便有知客僧给义净带来了一些信件。有一封是弘祎论师寄来的,一方面告知义净他已在返回莱州的路上,另一方面祝福义净他们出行顺利。两封来自玄逵律师,一封说明他的近况,另一封告知他与僧哲禅师联系,僧哲禅师表示他也愿意前往五天竺,但时间已经很匆促,估计难以赶上和他们同行。还有一封信来自处一法师。 义净打开处一法师的信,读完,忍不住长叹一声。 “怎么了,师父?”善行问道。 “没有什么。处一法师的母亲此前生病,现在身体已恢复健康。但是,处一法师改变计划了,他决定留在母亲身边尽孝。”义净一边说,一边将信递给善行。 “我的天啊!”善行读着信,突然之间惊呼出声,“我以前觉得善遇法师和慧智禅师很了不起,包括师父您,都是能够见到天子的存在。怎么跟着师父您一路走来,却发现这么多人都见过天子或者被天子赠送礼物?!” “这本来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义净笑道,“有什么必要大惊小怪?” ”这还不值得惊叹?“善行好奇。 ”那是弘忍禅师没有让你们知道罢了。弘忍禅师也常常得到当今皇上和皇后的赏赐。当今皇上和皇后曾经邀请他去皇宫,但他拒绝了。即使拒绝,当今皇上和皇后还是派人给他们送了礼物。“义净笑着说。 ”啊?我在东山寺的时候怎么没有听说?“善行纳罕道。 ”用得着跟你们说这些吗?“义净笑道,”恩师慧智禅师当年受接见,如果不是因为赶上封禅泰山这样的盛典,藏不住,我想,恩师也不会愿意被人知晓并传扬。“ ”为什么?这不是好事吗?“善行追问道。 ”容易被声名所累。“义净笑着说,”这些年,不仅恩师不断被人问及此事,就连我跟着去见了一趟当今圣上和皇后,都被拿来不知道做了多少文章,很无趣的。“ ”哦,这些我是不懂的。“善行憨憨笑着,”只是最近几个月,跟着师父,遇到的人身边几乎都有最近的人与皇帝或者皇后有关系,就像处一法师,本来我以为他和我一样,只不过是在晋地出生的出家人,结果,人家倒好,直接跟着他师父去了皇宫。“ ”皇后的母亲刚刚去世,遵皇后母亲的遗愿,葬在了隋始安侯墓旁。皇后安葬母亲的同时,想起父亲在并州文水,请帮忙照料的高僧前去宫廷,了解情况,是很正常的。“义净分析道。”只是没有想到,皇后触发了处一师的孝心,竟然取消去五天竺的意愿了。“ ”那现在还有谁一起去吗?“善行问。 ”随着弘祎论师的离开,处一法师也不再去,其他几位早已写信说不再前往,现在看来之后我和你,还有玄逵律师了。“义净叹了一口气。 ”义净师父,有一位沙弥找您。“正在义净感慨的时候,一位知客僧前来找义净。 义净马上带着善行前去。小沙弥见到义净,只问:”请问您就是义净律师?“ ”是的,我是义净。“义净笑着回答。 ”您认识玄逵律师吧?“小沙弥道。 ”认识。“义净回答。 ”那您跟我来吧。“小沙弥说着,在前面带路。义净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上了小沙弥。 跟着小沙弥大约走了半个时辰,他们到了另外一个寺庙。 ”师父,师父!“小沙弥一进寺庙,就大声喊道。 义净一点都不奇怪,因为这个寺庙很小,小到可能只有一两个僧人在寺庙内。 ”师父,师父!“小沙弥继续喊道。 一位年老的僧人颤巍巍地走出来,看到小沙弥,很开心:”你找到制止寺了?“ ”是的,师父,弟子将义净师父带来了。“小沙弥高兴地说。 ”好孩子。“老僧人高兴地说着,感慨道,”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找谁去找他们了。“ ”师父,您好!“义净听着,大概明白了,这个寺庙里,大约只有两位僧人。他主动问讯道。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老僧人也不客气,招呼他们进去。”你们的一位道友在这里,生病很严重,你来看看吧。“ 第70章 刺史 就在义净带着善行刚刚走出扬州不久,他们被人盯上了。 “你确定是那位?”一位相貌端庄的男子问。 “不敢确定,需要再靠近一些才能确定。”另一位男子答道。 “这么着吧,我们一起去看看,你先别说话,我来与他们聊一聊。”之前那位相貌端庄的男子笑着说。 “听兄长安排。”另一位男子笑着答应。 不久,两辆马车来到了义净和善行的身侧。走在官道上的义净和善行避让,一前一后走在路旁。 “师父,问讯一下。”一位男子问道,“请问现在这里是什么地界?” “应该还是扬州地界,快出扬州了。”义净答道。 “感谢师父。”那名男子回答之后,就命人继续前行。 “兄长,这就离开了?”另一男子着急了。 “你认清楚了,真的是那位师父?”这名男子问道。 “这次认得真真的,他肯定是贝州的那位师父。”另一男子很笃定地说。 “那就好。”前面那位男子笑着说,“也快到晌午了,我们在前面找个地方休息,吃饭,等着他们。” “哦,明白了。”本来还有些着急的那位,现在不着急了。他们挥鞭继续前行,在一处相对空旷的地方,停车下马,招呼大家一起吃饭休息。不久,他们就看到了义净和善行两人缓步走来。 “你觉得他能不能认出你来?”那位兄长问。 “不知道。”另外一位男子笑着道。 “你要不要试试?不用说破。”那位兄长笑着说。 “这样好吗?”另一位男子说。 “没什么好不好的,反正,如果确定了,我们绝对不会亏了他们,对不对?”那位兄长笑着问。“而且,我也想稍微评估一下,我能为他们尽多少心。” “那好吧。”另一位男子说,“反正你有你的道理。” “真不是我有道理,而是我也想知道知道,僧人和我们仕宦人家到底有多少差异。”那位男子笑着道,“我可不信僧人是无欲无求的,更不相信僧人就能对物质那么大方无私。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么好,我也要亲自体验感受,才会相信。” 就在义净他们走近之后,那位男子走过去,说:“师父,请留步。想来师父也将要前往附近的村镇去化缘,不如,这一顿由我们请两位师父,可好?” “阿弥陀佛!”义净没有多说。看他们停下来吃饭,也正好到了午饭时间,并没有多说,和善行接受了几位的布施,安安静静坐下,吃完并找地方洗好钵,收好。 见到义净和善行两人的举止不急不躁,一切如礼,这些人对义净等人很有礼貌。只是,一位男子笑着悄悄对另一位男子挤了挤眉。 直到义净和善行两人吃完饭,他们继续前行,那名留他们吃饭的男子才开口询问道:“不知两位师父从哪里来,准备到哪里去?”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义净笑着回应。属于生命中的过客,本不必牵扯。 “听师父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倒像是从泰山那边过来的?”那位男子不以为意,问道。 “确实是从泰山那边过来的。”义净见那位男子追问,也不含糊地回答。 “请问师父在哪个寺庙出家?”那位男子继续道。 “土窟寺。”义净如实回答。 “可是贝州那边的那个土窟寺?”那位男子问道。 这一次轮到义净感觉惊讶了。毕竟,土窟寺并不是全国着名古刹,连知名都谈不上。 “是这样,我听说土窟寺去年年底很热闹,好像有僧人想要去五天竺求法。”那名男子看义净有些奇怪,于是笑着说道。 “哦。那是寺里对贫僧抬爱。”义净知道了,这人应该是早已知道自己的一些情况,故意等着他们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平静面对就是。看他们的穿着打扮,不像有恶心恶念之人。 “看来,您真的是义净师父了。”那名男子看义净回答,于是笑得更加灿烂,招呼所有人过来,“你们都过来向这位师父问礼,他是要去五天竺求法的义净师父!” 义净有些纳闷,这消息传得也太离谱了吧?难道贝州那边的动静,能让扬州这边掀起波澜来?不对啊,此前几个月,也没有这动静啊。 “师父莫怪,这位是我兄长,他是要去龚州当刺史来着。”一位男子笑着说,“听师父的口音不是本地的,于是打听打听。” “原来如此。”义净笑着回应,却仍旧奇怪,他们为什么能如此准确知道自己?如果说贝州一带的人们说到西行求法,知道自己也就罢了,其他州县要去西行求法的僧人并不少,怎么可能那么清楚地关心自己的情况? “在下姓冯,名孝诠,敢问师父,你们是要去哪里?”那位龚州刺史看义净有些纳闷,于是笑着问道,“不知是否顺路?” “我们准备去广州,与其他人会合,然后一起乘船出行。”义净没有想明白,但觉得没有必要去想那么多。 “那正好。我们也是要先到广州,再去龚州,不如结伴同行,一路上也可以向师父多请教一些佛教有关的知识。”龚州刺史冯孝诠诚意邀请道。 “也好。”义净看了看善行。善行背着那重重的行囊,体力有些不支,想着善行能够减少一些体力,也是好事,于是答应了。 不久,义净和善行坐在马车上诵经之际,另一辆马车上传来欢笑声。 “他果然没有认出你来。”一句轻悄悄的话,“看来,这位义净师父,确实是一位得道僧人,我得让家人好好准备准备,接待我们的恩人。” 第72章 五律 义净一惊,立即跟随前往。一位僧人在屋子里,明明天气不冷,但一位僧人正忙碌着。见到他们来,双手合十,却不说话。经老和尚介绍才知道,这位僧人因患病,现在已无法开口说话。僧人请大家进入屋子里,大家才发现,床上躺着一个僧人,身体瘦弱不堪,肢体不断颤抖、抽搐。 ”玄逵?“义净看着他的打扮,忍不住问道。 ”义净师,你们来了?“那僧人见到义净,挣扎着起来。 ”嗯,你们确实认识,太好了。“那位年老的僧人笑着说,”玄逵律师是我们前两天在寺庙门口发现的。也不知道是有人发现了他,将他送到了我们寺庙门口,还是他自己本来是想到我们寺庙里挂单,还没有来得及敲门就病倒了。这两天他一直病着,昨天苏醒后,总算开口说要去制止寺找义净律师。于是,我今天给我们寺里的小沙弥说了说路线,让他去找你们试试。没有想到,你们还真的在。“ ”也算凑巧,我们今天刚到。“义净笑着回应。 ”这位道友现在的状况,不太适合自己行走。不知你们可有什么办法?“年老的僧人问。 ”如果可以,今天晚上,我在这里挂单,照顾玄逵律师?“义净请示道。 ”无妨,无妨。“年老的僧人笑着说,”我们这里比较简陋,你不嫌弃,住下来就是。“ ”善行,你回去制止寺,找知客僧,请他明天派几个沙弥带一副担架过来,帮忙将玄逵师抬到制止寺去。“义净在得到俯允之后,立即向善行进行了一番嘱咐。 ”你也跟着这位师父去,明天再跟着一起回来吧。“年老的僧人吩咐小沙弥道。 ”这?“善行有些犹豫。 ”没有关系,老师父是怕你人生地不熟,让这位小师父帮你记记路。“义净笑着说。他很感激年老的僧人这一温馨的安排。毕竟,他们刚到广州城,对这里确实很不熟悉。 夜里,义净给玄逵擦拭干净,和玄逵稍微聊了几句。经过聊天,义净才明白,原来玄逵在离开他们之后,匆匆赶往江宁,又匆匆向制止寺赶,为了赶时间,玄逵不仅白天赶路,还常常在夜间赶路。大约感染了风寒吧,不久,他有些头疼。一开始,玄逵不以为意,没有想到,病情越来越严重,以至于晕厥在了路上。具体在哪晕倒的,玄逵已记不起来。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在这座寺庙里。 听了玄逵的话,感受了一下玄逵的病情,义净觉得还是应该带玄逵早日到制止寺,并寻医生帮玄逵全面诊治。 第二天一早,善行他们带着担架来到,向老住持和两位僧人表达了感谢之后,他们一路小心护持,让玄逵得以平安抵达制止寺。 刚刚安顿好玄逵律师,便听到冯孝诠刺史的声音。原来,冯孝诠刺史在广州已拜访了几位亲友,准备邀请义净律师移步岗州。 ”岗州离广州不远,到我们家去坐坐,再来广州出发不迟。“冯孝诠邀请道,”你和你的朋友们一起去。“ ”我就不去了。“玄逵律师从床榻上艰难撑起身子,很认真地说道。”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是在这里养养病,返回家乡比较妥当。前去五天竺,估计得等到身体彻底恢复之后了。“ ”嗯,这事不能勉强。“义净想了想,”从丹阳见面到现在,我们相识几个月,我知道,如果不是病情导致你的身体出现了难以行走的情况,你是不会放弃的。既然如此,确实不如暂时放弃前往古天竺的计划,将身体养好再说。“ ”就是有一些遗憾。“玄逵说,”我才二十出头,怎么可能突然这么脆弱呢?“ 沉默了一会,又向义净提议道,”这么着,你们先去岗州,我争取在这里好好恢复,如果恢复了,我还是去五天竺。“ ”玄逵师,我比较建议你慎重再慎重。“冯孝诠笑着说,”你想去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万一你在路上晕厥怎么办?万一你的抽搐进一步严重,以至于半身不遂,怎么办?这不是简单的出行,而是去五天竺。“ 玄逵沉默了。 在义净前往岗州的时候,刚刚能下床行走的他心事重重地提笔,写下了一首诗,送给义净。 标心之梵宇,运想入仙洲。 婴痼乖同好,沉情阻若抽。 叶落乍难聚,情难不可收。 何日乘杯至,详观演法流。 义净明白了,玄逵还是想去五天竺,只是,他已经听了冯孝诠的劝告,决定先养好病再出发。 第73章 岗州 标心之梵宇,运想入仙洲。 婴痼乖同好,沉情阻若抽。 叶落乍难聚,情难不可收。 何日乘杯至,详观演法流。 义净拿着玄逵所写的诗,反复吟诵。 “怎么了,有心事?”冯孝诠看着义净,问道。 “嗯。我们用了好几年时间,不断商议确定到底该如何前往五天竺。一开始聚集在一起讨论的人很少,后来慢慢多了,最多的时候有几十位,最后,我们几乎确定想要一起去五天竺的,也有将近十人。没有想到,最终真正成行的,目前只剩下我和善行。而我现在还没有找到南行渡海的船只。”义净如实告知。这么多天的接触,义净已知道,冯孝诠是一位性情中人。 “原来是为这件事发愁啊?那就不用愁了。”冯孝诠爽朗地笑着,“南下出海的船,包在我身上就是。” 说完,他招呼侍从过来,对侍从吩咐了几句。 “怎么好意思这么麻烦您?”义净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是我能帮到你的地方,就让我帮就行了。其他的忙,我帮不上,这点事,在你是难事,在我却简单。”冯孝诠豪爽地说,“你就当我是赖着将师父请到岗州去做法师的酬谢吧。” “如此,那就谢谢了。”义净也不再客气。 岗州,在隋朝的时候称为新会县,属于南海郡。到唐朝时,属于岭南道。苏轼被贬官到广州的时候,有一首特别有名的诗,“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首咏荔枝的诗里所说的“岭南”,就是广州、岗州一带。冯孝诠虽然要去龚州上任,但他的家乡在岗州,因此,他的家族长年需要处理海上与各国船只的贸易事务。确实,冯孝诠出面解决此事,比他去找到办法,要容易很多倍。 “您不用客气,只需要帮我们全家诵经祈福就好。”冯孝诠笑笑。 在义净没有察觉到的地方,他冲着岗州方向,若有所思地挤了挤眉,仿佛在和他的兄弟嬉戏打闹。 就在义净前往岗州的路上时,岗州冯宅热闹非凡。 “孝轸,你不用着急,你那恩人有哥陪着,不久就会到的。”一位中年男子笑着对另一位青年男子道。 “当然着急。”那青年男子笑道,“我以前可从来没有见过眼睛都不眨一下,将他所有的银子全给了我,还和我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却在见面之后连我都没有认出来的僧人。” “你怎么知道他将他所有的银子都给了你?”那中年男子笑道。 “当然知道了。我当时和他一起在法堂,从法堂回去的时候,是一路紧随他去了他的禅房。他的禅房里空空如也,只有那一个小柜子,柜子打开,里面只有几件整齐码放的僧衣和这一锭银子。”那叫孝轸的青年男子笑道,“我后来问了小沙弥,小沙弥说,义净师父平时不捉钱,这钱估计是当天义净师父的族里,嗯,好像是张家,送来的,还没有来得及交到住持那去。” “还有这样的?”那中年男子笑着说。 “是啊,二哥,你是真不知道,我当时刚刚被迫从渤海湾上岸,又遇到了匪盗,慌不择路地逃了几天几夜,身上仅有的值钱的都已换成吃食,不想又因为自己身上那玉佩被人盯上,再次遭到了一番抢夺。那简直就是虎狼之地。”孝轸笑着说,“现在说起来都觉得后怕。我也不知道到底到了哪里,他们说的,我当时听不太懂。但我总算看到了希望,因为,有不少人拿着糕吃着,还说什么分糕。饿得两眼发直的我赶紧踉踉跄跄过去,就想着有糕吃了,真好啊。没有想到,不仅有糕吃了,还有银子回家!” “你真是遇到贵人了。”中年男子笑着说,“不过,他后来真的不认识你?” “真的。我哥试探了,还让我近前和义净师父说话,隔着不到一步,他竟然一点都没有认出我就是那天那个邋邋遢遢的逃难者。”孝轸道。 “说起来,你们可要给我打掩护,既然义净师父不认识我,我们就权当从来不认识,大家重新认识一下。”孝轸笑着说道,“我可不想让义净师父再想起风雪交加时刻那个狼狈的我。” “好。”大家宠溺地回答。 “拜托了,拜托了!”孝轸向所有人拱手作揖。 第75章 檀主 在义净认真打量这带着明显南方建筑特征的雄伟建筑时,冯孝诠笑道:“看,我的弟弟们已在等我们了。” 义净定睛一看,两个周正的汉子正大步向他们迎了过来。尽管这一带的人个子普遍相对较矮,以至于在此前感觉自己相对较矮的义净,在这一带感觉也比较高大。但义净发现,对方精气神都很饱满,以至于让人感受不到他们的个子不高来。 “义净律师,我们又见面了。”一位汉子笑着说。 “孝轸,我三弟。”冯孝诠笑着说,“我们一路过来,他也在车上,只是我在广州下车,他先带其他人回了岗州。” 其实,冯孝诠本不必要这么介绍的。只是因为他害怕义净又没有记住孝轸,于是多介绍了一下。 “阿弥陀佛!冯施主好。”义净确实没有记起他来。本来就是萍水相逢,很快就成为路人,自然不必多记。 “看来义净师父还是没有记住我。”孝轸笑着,一点也不以为意。 “以后就认识了。”冯孝诠笑着说。 “还是兄长厉害,居然真的请到了义净师父来家。”孝轸笑着,看着冯孝诠,由衷感激。 “义净师父舟车劳顿,咱们还是回家坐下休息休息再聊。”冯孝诠见孝轸那着急模样,笑着说。 “义净师父!”这时,另一位男子走上前问讯,“您请随我来。” “这时二弟孝诞。”冯孝诠笑着介绍道,“这几天他们一直在家里盼着我们来,义净师父请随他前去休息。” 客随主便,义净很自然地带着善行,跟着冯孝诞一起离开了。 “哥,咱们真不告诉义净师父他帮过我的事?”看着义净离开后,冯孝轸悄悄问冯孝诠。 “不用告诉。义净师父不知道帮了多少人,他估计已不在乎帮的是谁,只要是帮别人就好了。”冯孝诠笑着说,“既然他已准备出国,我们就尽力帮助他就好。” 其实,冯孝诠也有他的考虑。虽然说出孝轸与义净之间的关系并无不妥,但大家的相处已很自然,不说出来,反倒减少了刻意而为之的意味。即使有人认为他们是刻意而为之,大约也只会认为是对朝廷表忠心。 ”好吧,听大哥的。“冯孝轸道。 义净和善行休息了一段时间之后,有人来请。 义净带着善行前往,发现大家都已在聚在一起。冯孝诠的号召力在这一带看来是比较强的。义净觉得,自己是一个个人意志力比较强的人,但冯孝诠的言语能够让他迅速产生信任,并离开广州到岗州,也在说明冯孝诠的能力。义净也很奇怪,为什么冯孝诠能够让自己足够信任?只因为一路上冯孝诠他们从头至尾处理事情都很妥帖吗?看着冯孝诠,义净想到了一个人,当今武皇后。按道理,这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特别紧密的联系,但义净就是将他们俩联系到了一起。义净很想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将他们俩联系到一起,但还没有头绪。 冯孝诞、冯孝轸和在岗州的宁氏、彭氏等人纷纷与义净见礼,这时候,义净才发现,不仅冯孝诠是龚州刺史,他的两个弟弟也在广东广西一带也是刺史级别的长官,宁氏和彭氏都已是朝廷四品郡君。 “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冯孝诠笑着问,“没有想到我家三兄弟都在地方任高级长官吧?” “对朝廷的事,贫僧不了解。”义净淡淡回答。 “嗯,也是。”冯孝诠说,“我们和你们是两种类型。朝廷对我们委以重任,是对我们的信任,也是对我们的倚仗。我们家族在两广一带有着不错的影响,只要我们忠心于朝廷,朝廷便不会随意插手我们的具体管理。” 原来是这样!义净终于明白,为什么冯孝诠他们与他接触的其他官员不完全相同了。原来,他们并不是常常调整管理地方的那一类地方官,而是长年在某些地方任职的地方官,他们与地方之间的关系远比其他官员和地方之间的关系紧密。正因为如此,他们对地方事务的处理更用心,和地方百姓的关系处理更细致。如果不是遇到了冯孝诠他们,义净大约只能理解县官不如现管,却无法理解原来县官也可能是现管。说白了,如果唐朝的实力强,冯孝诠他们是朝廷的地方官,万一唐朝的势力衰微,冯孝诠他们可能又变成守护一方的地方霸主了。只要他们实力强劲,这种关系就基本上是笃定的。因此,冯孝诠他们并不在乎谁当全国的主宰,他们更关心的是如何守好自己家族对地方的掌控权,并与朝廷之间形成比较良性的互动。 看清楚了这些,义净更笃定他信任冯孝诠是判断无误的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冯孝诠他们请义净为两广的人民祈福,当然也包含请求义净为他们冯氏家族的繁荣昌盛祈福,义净带着善行一一照办。而冯孝诠他们全家上下也竭尽所能地为义净他们提供各种各样地珍奇果蔬,让他们品尝。为了让义净他们出海旅途更为便捷,他们更是根据打听到的信息,为义净准备了不少海外生活必备的物资。 在写给慧智禅师的信里,义净对冯孝诠的精明能干大加称赏。毕竟,如果稍微想想,就能明白,冯孝诠他们对义净的供养,可不是简单的供养,而是一次长期投资,一方面向当今圣上和皇后表达了对朝廷的忠心,一方面借助义净与南方诸国之间形成了更多的联系,一举多得。这些,义净只能写给慧智禅师的时候稍微多提一两句,还不能过于直白。毕竟,谁知道信件会经过谁的手,又将如何传递? “师父,你为什么称冯孝诠刺史他们为檀主啊?不是应该称檀越吗?”在得到义净的俯允后,善行将义净写给他们共同朋友的信打开,准备再加两句话在信纸上,就不必再写信了。结果,看到义净将冯孝诠刺史他们称为檀主的表达,忍不住问道。 “檀主这一表达更准确。”义净笑着解释道,“檀主的梵文是dānapati,dāna的意思是施舍,pati的意思是主,两个合起来的意思是给僧人施舍的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施主,用音译和意译结合,就是我们常说的檀主了。” “那为什么称为檀越呢?”善行追问道。 “其实,檀越这个说法,不是正译,而是在追求信达雅的一种翻译方式,想要表达由于人行施舍,可以越度贫穷的意思。尽管这是一种妙思,但这种表达方式超越了梵语的本来意义,终究不如檀主或施主来得更符合原来的含义。”义净耐心解释道。 有善行不断追问,义净倒确实对很多翻译的词汇有了更深的认识了。早在善遇法师的时候,就指导义净一定要掌握词句的含义,现在想来,忠实于原来的含义,确实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 第74章 作诗 快进岗州城,义净看着正在热情与来来往往的人们打着招呼的冯孝诠,看看善行,心有戚戚。他很想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但他发现,这时候所有的道理都是徒然。 他想起了人生有四愁,一曰羁旅愁,二曰别离愁,三曰薄命愁,四月白发愁,忍不住笑了。 “义净师,你笑什么?”冯孝诠见义净突然之间笑了,好奇问道。 “没有什么,只是想起,现在前往印度的只剩下我和善行两人,其他人都已重更新安排了自己的人生,处一法师已决定陪在母亲身边尽孝,弘祎论师已选择在国内讲法度过余生,玄逵律师好不容易到了广州,又生病了,其他的此前约定要一起出发的,现在都已因为各种原因退却了,而印度那边到底会认识谁,会遇到谁,还是未知数,心里有些犹豫,又觉得不应该犹豫,于是想起了古人所说的四愁来。”义净坦然道。 “哈,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我们这里的一句话来。”冯孝诠说。 “什么话?”义净问。 “我想去桂林啊,我想去桂林,我有时间的时候没有钱,我有钱的时候没有时间。”冯孝诠笑着说。 “好像人生真是这么无常。”义净笑着说,“您这一说,我倒真想起了张衡的《四愁诗》来。” “张衡?”冯孝诠纳闷地问,“他是谁?” “张衡可是东汉了不起的人物,他不仅赋写得特别好,还在天文历算方面都很有成就。”义净答道,“我记得他有《四愁诗》来着。我记得是这么写的: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好诗啊!简直是将人生的无奈写得淋漓尽致呢。”冯孝诠笑着说,“义净师不知道是不是也写诗?” “我平时写得很少,但最近感慨颇多,倒是腹拟了两首五言,抒发了与张衡类似的感慨。”义净笑着说。 “哦?可以让我学学不?”冯孝诠问。 义净笑着说:“也好,请您多指教。第一首是写自己的真实状态的。”于是念道: 我行之数万, 愁绪百重思。 那教六尺影, 独步五天陲。 念完,义净感慨道:“我以前也知道,懂了是要做到。但最近的冲击,让我深感自己的心绪时时郁结,哪里像个僧人该有的模样?我也不知道自己以现在这不到七尺的身躯,能不能独自完成前往五天竺的事。” “不用愁,吉人自有天佑。”冯孝诠笑着劝道。 “是啊,我也觉得自己这样忧虑不合适,于是自己写了一首五言宽慰自己。”义净说着,又念道: 上将可陵师, 匹士志难移。 如论惜短命, 何得满长只?! “好一个‘如论惜短命,何得满长只’!大丈夫当如此,义净师果然是我所敬重的大丈夫。”冯孝诠高声赞道,“我对诗词不了解,但我们冯氏家族很清楚,有志者,事竟成。” “借您吉言。”义净感慨。已是十月,北方此时应已比较冷,但义净发现,无论是广州还是岗州,这里的百姓基本上还是一件衣服,最多的也就是穿两件。 还在神州大地上,就感受到了四季如春,不知道印度是不是真的像一些人所描述的那样。但是,现在,义净是真的要整理好情绪,做好只有自己带着善行甚至自己一个人出发的准备了。 “义净师父,我们家就在前面了。您的到来,肯定会让我们家欢喜不已。”冯孝诠看义净还沉浸在朋友索尔分飞的忧愁中,想着办法帮义净转移注意力。 义净定睛一看,前面出现了一栋在这一带特别突出而豪华的房子,这房子在当地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在向世人彰显着家族的富贵和力量。看来,冯孝诠家族在这一带是响当当的。 第76章 波斯 在岗州待了几天之后,冯孝诠又命人带着义净以广州为中心,与一些重要的寺庙建立了联系。冯孝诠的这些举动是很有考虑的。毕竟,义净是僧人,他是否愿意与官员之间紧密联系很难说,但他定然不会拒绝和僧人之间进行更多的探索。由冯氏家族带领义净前往各个寺庙,实际上就已让各大寺庙都清楚了,他冯氏家族对义净的出海行动是绝对支持的,也间接是在请广州一带的僧众对义净的海外需求提供尽可能的帮助。 这一段时间的接触,义净深感冯氏家族对他的照顾,简直比亲人还要亲,很有一点像给孤独长者供奉释迦牟尼佛的感觉。尽管义净知道,冯氏家族的行动一定有他们的目的,但他还是很感激冯氏家族的慷慨助力。 “义净师父,我家族长说了,您前往南海的船已经安排妥当了,十一月出发。”十月的一天,冯氏家族的一位陪伴他们四处逛寺庙的青年告诉义净。 “哦,是去哪里的船?”义净忙问。 “是波斯商人的货船,前往佛逝国的,我们已和他们打好招呼,到时候您只需要上传跟着他们去就行了。”那位青年笑着说。 “感恩。”义净很开心地回答。冯孝诠确实是值得信任的,他说到的事,每一件都做到了。对了,这种决定做成的事,定然要做成的决心和意志,是的,这是冯孝诠和当今皇后两人最大的相似点。义净终于想明白了。 在和冯孝诠告别后,义净兴奋地提笔开始告知所有他想告知的朋友们,他们将会在十一月乘船南下。 义净打听了一下,波斯实际上有两个不同的地方,一个自己说自己是波斯人,一个强调自己和那些波斯人不同,如果要说不同,他们更愿意称自己为南海波斯人,为的就是将自己和另外一群波斯人分开来。 善行也没有闲着,给自己该写回信的地方,逐一回信。 “师父,为什么不是坐咱们大唐的船,而是坐波斯的船呢?”善行有些好奇,忍不住问。 “是啊,你说得很好。”义净感慨道,“这是因为,我们大唐的船现在的技术还不成熟。” “我们大唐不是很早就已经有船出海吗?为什么说现在我们大唐的船技术还不成熟?”跟着义净半年有余,善行已掌握了越来越多与海洋有关的信息。 “是啊,我们的祖先是很了不起的,早在刚刚开始用火和石斧的时候,就已经刳木为舟,剡木为楫了。”义净笑着说,“在春秋战国时期,我们的帆船已经可以开始海上运输,甚至在海上作战了。” “我上次听您说,倭国那边尊我们秦代的徐福等人为先祖?”善行说。 “是的,在秦代时,徐福船队东渡日本成功,当时带了不少年轻男子和女子。”义净说,“现在,倭国那边还有人告诉我们,他们尊徐福为先祖。但是,不是倭国所有地方,只是一部分地方是这样。在西汉的时候,我们的海船远航到了印度一带。东吴的时候,我们的海船曾经到了波斯那边。所以,我们很早就知道有爪洼国等国家的存在。” “那不是说明,我们的远洋航海技术很强吗?”善行纳闷道,“为什么又说我们的技术还不行?” “是的,好像我们的技术很强。”义净感慨道,“但是,在茫茫大海上航行,我们的技术不如波斯。我们的船能够沿着大陆慢慢向前航行,因此是不断在绕远行进。而波斯现在的技术,已经可以充分利用天空的星星等作为指引,定位基本上准确,在看不到任何山川的情况下,也能准确抵达目的地。” “这么厉害?”善行有些吃惊。 “是的。”义净说。“你晚上看星空,对我们来说,星空好像是一样的,对吗?但是,那些波斯人能够通过星空的一些图像变化,找到船的准确位置,并调整船的前进方向。这一点,我们大唐现在还做不到。” “那我们地好好学习才行。”善行很认真地说。 “不是我们想学就能学的。”义净感慨了一句,“像我们学佛教的知识和理念,需要我们真正认真去求法,才能像玄奘法师那样取得真知灼见。我们这还只是学习文化。波斯商人掌握的星空定位技术,因为涉及经济上的竞争关系,他们不愿意教我们的商人学这些,因此,我们现在在这一定位领域还需要很长时间去学习。” “真希望我们大唐早日掌握这种技术。”善行感慨。 “会掌握的。”义净很笃定地说,“就像我们,在学到了一些佛教经典之后,不是更加细致地开始佛教戒律的探索了?到一定的时候,我们就能让中国僧众都有简洁易行的佛教戒律遵循。航海技术,也一样,我相信,我们东土大唐在未来,也会充分掌握航海技术,畅游海洋的。” 第77章 鲲鹏 日子过得很快。很快就到了出行的日子。义净抵达广州海港,看到这里遍布各种各样的船只。经人介绍,才知道,在这些船里,有的来自波斯,有的来自婆罗门,有的来自昆仑。这些船往往深六七丈,上面满载着个中国香料、药材和珍宝。对于这些,义净一点都不奇怪。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广州,常常看到各种不同着装的人,义净稍微打听了一下,他们有的来自大石国,有的来自骨唐国,有的被称为白蛮,有的被称为赤蛮,他们在广州一带生活,属于司空见惯,有的甚至在广州一带娶妻生子。 冯孝诠带着一些人,给义净搬来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又给义净封了上千两银子。义净想要推辞,但冯孝诠的话,让义净最终接受了冯孝诠的安排。 冯孝诠告诉义净的话只有一句:“此行你最初抵达的国家,将是你前往印度的第一步。你带着礼物,不仅代表的是你自己的财力,更代表着大唐。将礼物送给那个地方的国王,他们将会在你的通关文牒上盖第一个印章。这个印章盖下之后,后面的通关就会变得顺利起来。” 听着冯孝诠的话,义净深感自己在一些事情的处理上远远不如冯孝诠他们细致周到。 冯孝诠笑着说:“义净师父不用顾虑。我们是必须靠处理好人际关系来赢得家族的繁荣昌盛,你们不同,只需要稳稳地做好自己的学问,就会有很多人敬仰,并理解你们在人际关系方面的不足。所谓寸有所长,尺有所短,终究,我们寸,不如你们尺。” 明明以能言善辩自诩的义净,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感慨,当他离开了土窟寺之后,他遇到的人,胸怀和气度已远远和以前不一样了。尤其是冯孝诠一家,如果没有亲自接触,可能将他们当成一个普通的刺史家庭对待,而深入接触却发现,他们的思维不仅仅是那么简单,隐隐有一方国主的气度。或许长年生活在海边,他们的思维和视野远远不止关注国内,而是对国际国内局势清晰明确掌握,没有土霸王的促狭。 因为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义净用了一个简单的双手合十来感激。 “现在看到的海已很浩渺,但真正到了大海里,你才会真正感受到这个世界之大。”冯孝诠笑着说,“我去年让我弟弟孝轸第一次出海,他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成熟了很多。” “也是去南海吗?”义净问道。 “不,我当时让他去的扶桑。”冯孝诠笑着说。“对于他这样的年龄来说,出海本来就是新鲜事,只是这一趟历练让他真的是长见识了。” “您这么说,我倒是很期待了。”义净笑着说。他没有明白冯孝诠隐含的意思,他也压根没有想过他和冯孝轸之间还有一段渊源。 “船帆扬起来了,我估计我们这些闲杂人等该被请下船了。我祝义净师父从此鲲鹏展翅,前途无量。”冯孝诠见义净丝毫没有想起冯孝轸来,于是也不再多说,抱拳向义净拱手道,“我在广州等义净师父的好消息不断传来。在海外如果有困难,可以向广州求助,我能帮的会尽量帮。” 义净毫不怀疑冯孝诠的善意,但他也下定决心,尽量不再给冯家添麻烦。为了此次出海,冯家可没有少花钱来资助他。 船开了,义净站在船头,向冯孝诠挥手告别。冯孝诠也一直等到义净消失在视线中,才渐渐返回。 “师父,你快看。”等到义净与冯孝诠等人辞行,善行大声喊道,“真没有想到,这帆船的帆竟然有两挂,每一挂都有百丈长,这得用多少布才能做成啊!” “是啊。”义净也随声附和道,“不离开岸边,怎么可能知道这天地竟然是如此大!” 义净看着入山一般高的波涛汹涌,听着波浪的滔天声响,感慨船夫们驾驶技术的娴熟,想起冯孝诠临别的赠语,忍不住豪气冲天地念诵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师父,鱼能变成鸟?”善行问道,“这是真的吗?” “不知道,庄子这么说来着。”义净笑着说。 “庄子?”善行问,“庄子是谁?” “庄子是我国一位着名的哲学家。”义净答道,“他很有名,很善于让大家懂得人生哲理。他很有才华,当时齐国和楚国都想请他当丞相,但他都不答应,只在家里悠游自得地活着。当时,人们所看到的世界很小,和庄子同时代的惠施曾经说过: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但是,庄子却能知道浩渺的大海,将它称为天池。” “为什么叫它天池?”善行纳闷地问道。 “因为它太大了,大到不可能靠人力来完成,而是天地的造化。”义净笑着说。 “这么说来,庄子在比我们早几百年近千年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有海洋的存在,并且知道海洋中有这么大的动物了?”善行笑着问。 “也许吧。”义净叹道,“在别人都在争权夺利的时候,庄子就已用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充分表达了他对权势地位的态度。那种超然于物外的态度,即使我们佛教中人,恐怕也少有能与之相比的。如今真正看到大海,才真切感受到,功名利禄确实与整个世界相比,就是浮云。” 第78章 晕船 十一月的天气,尽管在南海上并不是特别冷,但海风吹着,在夜晚还是有一些凉意。 波斯船主看义净两人在外面看了不少时间,于是劝义净等人进去。 这位波斯船主到广州一带经商也有一些时日了,会一些简单的中国话,尤其是广州一带的话。义净他们到广州有一段时间,在冯氏一家的带领下到处行走,也懂得了一些广州方言。借助手势和少数语言,义净很快懂得了波斯船主的意思,准备带着善行进船舱休息。 还没有进去,善行的脸色惨白。义净正要问,一个大浪打来,船体摇晃,善行直接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晕船。)”船主叹了一口气道,“??????? ?? ?????? ? ???? ????.(拿拖把过来打扫干净。)” “???.(好的。)”一位船员答应着,马上过来打扫。 义净听不懂波斯语,但知道船主他们是善意,马上用广州话说了一声“谢谢”。 “不用客气。”船主用广州话回应。 “善行,你觉得怎样?”义净有些担心。 “应该没事。”善行回应。刚刚说完,一个大浪打来,善行又一次吐了出来。 连续一天时间,善行吐了一个稀里哗啦,连吃饭都吃不下。 船主示意,无论如何要吃下去,否则,人会没有命的。但善行吃了又吐。 第一天如此,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善行的情况一直没有改善,整个人更因为如此变得皮包骨头,整个人全无半点精神可言。义净一直贴身照顾,波斯船主也不断敦促善行吃东西以确保身体健康。 不到二十天时间,因为顺风,船顺利按计划抵达佛逝国。对于善行来说,就是一场生死考验。等到离开船的时候,善行已无法直立行走。 等船靠近岸边,义净的忧虑一扫而空。因为他发现,码头上有一些人看到他们,立即用广州话和他们交流,有的甚至尝试着吐出了一些更中原地方的发音。 通过交流,义净从他们中找到一位做事比较牢靠的,请他帮忙叫了几个人,帮忙给他们找到一间比较合适的房子,并将船上的物品全部帮忙放进房子里。至于房子,义净约定先租用半年。 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善行又病得几乎无法行走,义净很感慨,虽然花了几两银子,但居然让所有的事情顺利办妥,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将善行安顿到床上休息之后,义净就忙不迭地开始找药店和医生,他要赶紧给善行治病。只有善行好起来,他们的行程才能继续。 一边寻医问药,一边学习语言,义净渐渐开始掌握佛逝国的说话方式,也在佛逝国渐渐跟着一些懂梵语的人开始巩固梵语。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义净在照顾善行的同时,在语言上有了长足的进步。经过打听,义净得知了佛逝国国王的所在地,带着礼物和通关文牒,准备叩开佛逝国的国门。 “师父,对不起,拖累你了。”善行稍微恢复了一点体力,带着歉意对义净说。 “说什么拖累呢?”义净笑着说,“只要你好了,就好。” “可是,连续三四个月了,我还是那么疲累,恐怕是很难好了。”善行带着满满的歉意,对义净说。 “别这么说,人,只要精神意志不垮,一定能熬过来的。”义净鼓励道。 “师父,你不用劝我,我的身体,我知道。”善行苦笑道,“我恐怕是无法继续跟您走后面的那些行程了。一想到后面坐不完的船,我就怀疑我能不能熬得住。” “没有关系,我陪你。”义净鼓励道。如果说心里不着急,那是假的,但也不能将善行扔在异国他乡不管啊。 “师父,不用再劝我了,我估计也要像玄逵律师那样,选择暂时不再继续向前走了。”沉默了一会,善行道,“其实,我也想家了。” “你想家了?别用这个理由来骗我。”义净苦笑了一下,“你会好起来的,你要振作。” “是真的,我想家了。”善行坚持道,“我想过了,如果我能坐船回广州,我还可能熬着回到故乡。如果我再继续前行,我估计就要病死在异国他乡了。” 义净深知,这可能只是善行不想成为自己累赘的托辞,但义净也不好过度劝阻,毕竟,前路的艰难,谁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身体健康尚且可能会出现难以预料的情况,更何况善行确实被这一路的颠簸和折腾搞得身体特别羸弱。万一善行真的是想回家呢? 我行之数万, 愁绪百重思。 那教六尺影, 独步五天陲。 义净念着自己在广州时写的诗,叹了一口气:“真没有想到,我竟然一语成谶,真要孤身前往印度了!” 第79章 无影 义净站在太阳底下,想着善行决定回国的事,不断鼓励自己,却也愁绪万千。 “要是我们总能站在太阳下,沐浴阳光,又无阴影,该有多好啊。”义净看着虽然不长却依旧存在的影子,感慨道。他知道,自己所感慨的并不是影子,而是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总难以做到特别澄明。义净很想做到心内无事,但他发现,这几乎是一件难以达成的事。无论他如何努力,他终究还是会被自己身边的人和事影响心境。也正因为如此,义净对自己现在修行达到的状态深感遗憾。 \"义净师,您看来不了解我们佛逝国呢。\"一位和义净一起学语言的僧人正好来找义净,听到了义净的感慨,笑着打趣道。 “哦,还有这事?”义净笑着扭头问讯,同时问道。 “是的。”那位僧人说道。\"当然啦,不是现在,是要到八月中旬时,才能看到。\" “具体是怎样的呢?”义净继续追问道。 “很简单。在八月中旬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有一个时刻,太阳会正好在我们的头顶上。如果太阳向南移动,北边的影子最长的时候也就两三尺的样子。如果太阳向北边移动,南边的影子也是那样,只有两三尺的样子。”那位僧人笑着解释道,“是不是很神奇?” “是的。”义净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慧智禅师手抄《法华经》的情形,“难道,恩师也不是所有的时候都能做到心无杂念?难道恩师经过几十年的努力,也只能做到很短很短的时候完全没有杂念?”这么想着,义净突然之间明白了过来,原来,自己不需要苦恼自己还没有做到,只需要尽量去做,让自己慢慢去做到更多就好。 “你的学生,嗯,善行,他好一点了吗?”那位僧人问道。 “嗯,好多了。”义净笑着回应,“感恩您。” “不用感谢我。我是来劝你的。”那位僧人道,“前两天,我来看你,你不在,我和你的学生聊了一会。他很想回你们大唐。” “是的,他和我说了。”义净笑着说。 “所以,我来劝你,如果他真想回,就让他回去吧。”那位僧人道。 “为什么?”义净笑着问。他也很想从更多人那里得到一些信息,以便让自己作出不后悔的决定。 “因为那是他的事,当然由他决定。”僧人笑着说。 “嗯,这个道理很好。”义净回答。 “其实,我这两天也想起了两个僧人的故事,想要告诉你。”僧人说。“前些年,我的朋友那里来了两个僧人,大家和他们聊天,知道他们是从新罗来的。新罗,你知道吧?” “知道。”义净回答。 “很多人和他们聊天,他们的梵语不好,他们的中国话也不好,我们交流很困难。”僧人道,“但也知道了一点点事情,关于他们的。” “都说了什么?”义净好奇。 “他们叫什么,我们不知道。但他们说他们是从长安来的,从长安到了南海,坐船到了我们佛逝国西面的婆罗师国。”那位僧人道,“婆罗师国,你知道吧?” “知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这里周围有很多洲,婆罗师洲、末罗游洲、莫诃信洲、诃陵洲、呾呾洲、盆盆洲、婆里洲、掘伦州、佛逝补罗洲、阿善洲、末迦漫洲等等。”义净说,“你说这些是我今后可能经过的一些洲,那婆罗师国,应该就在婆罗师洲上吧?” “是的。那里有我的几个朋友,他们曾写信告诉我,那两个新罗僧人的情况。那两个新罗僧人到婆罗师国后,病死了。”僧人道。 “好可惜啊。”义净感慨道。 “是啊。你的学生想回去,就让他回去吧,不要像那新罗僧人一样,病死在国外。”僧人道。 “嗯,我已同意他回去了。”义净回答道,“我会给他找好船,并给广州那边写信,以便善行能平安顺利。” “嗯,那样就好。”僧人说,“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义净静静看着僧人。 “你认识玄照法师吗?”僧人问。 “曾经听人提及过,说他贞观年间曾经去印度。”义净说。 “是的。”僧人说,“应该就是他了。当时,有一个叫玄恪的法师,也是新罗人。他在贞观年间跟着玄照法师到了大觉寺。我听说他也死在了印度,死的时候不到四十岁。”僧人说,“这个事,你留意一下,以后到印度可以打听打听,看看是不是真的。我是听从印度回来的一位僧人说起的。今天跟你说,还是想提醒你,求法的路上,死亡很多。” “明白了。”义净回答,僧人的所有话题都围绕着一个主题,义净已听得很清楚,无非就是希望他能理解善行不想客死他乡的心情。而义净实际上更明白,善行并不是害怕客死他乡,而是不希望成为他前往印度的累赘,想回家乡虽然有一部分真实,但更真实的想法是不想拖累义净。正因为如此,义净才在内心里有着很清晰的挣扎和遗憾。事到如今,看来,所有人都在劝,估计也只能顺善行的意愿而行了。 第80章 送别 几个月的调理,善行的身体状况已有所恢复,而善行不想给义净拖后腿的想法日益坚定,表现在言行上,就是他日益坚定地要求返回大唐。 经过几个月,义净也渐渐明白了善行的苦心。毕竟,几个月下来,义净很清楚地看到了善行内心的挣扎,一方面担心义净独自前行的孤独,另一方面更担心自己会成为义净前行的负累。经过几个月,善行看到义净在佛逝已有了越来越多的朋友,这让善行更清楚地知道,他的第一重顾虑是不必有的,他更需要想明白的是如何说服义净让他返回故土。 “善行,我给你预定好了回大唐的船。”这一天,义净学习语言返回的时候,对善行说道。 “谢谢师父。”善行感激地看着义净,“让您又操心了。” “你不用客气。只是,我想确定一下,你的身体能够支持得住吗?”义净问道。 “我想,应该还行吧,毕竟只要用二十天就够了。心里清楚了是二十天,就比较容易熬过去了。”善行笑着说,“那比起不知道还要多少岁月的煎熬,容易承受得多。” “原来,你评估了自己的心力。”义净叹了一口气。 “是的,师父。”善行答道,“身体好的时候,我没有想过那么多。病着的时候,我想了很多。当我用心不断去触摸大唐,发现那距离,我还能摸到。可是,当我用心力去触摸五天竺,我摸着摸着,就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中,那种无力感几乎瞬间就能将我吞噬。” “嗯,我能理解。毕竟,大唐是你能感知的距离范围之内,而五天竺,在你能感知的范围之外。”义净感慨道,“我很想让你知道,现在去五天竺其实比去大唐更近了,但因为你没有去过五天竺,我也没有去过五天竺,因此,我这么说我的推论,很难取信于你。” “师父,您不用说了。至少我知道,如果我现在返回大唐,我所需走的路,只是再一个二十天海路。”善行回应,他很害怕他会再次动摇,毕竟,他不是怕走不到五天竺,也不是不信义净的话,五天竺只剩下了不到一半的路程,而是他害怕自己如果继续向前走,会极大拖累义净的行程,毕竟,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已不容他自己任性。 “好,你休息着。”义净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善行已然不想成为自己的负担,才会如此坚定。不过他也能理解善行,以善行目前的身体状况,即使能走到印度,也难以坚持学习。这样的情况,对善行而言,也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毕竟,他们是解决佛教戒律中的一些问题而前往印度,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前往印度。如果身体不好,看着其他人每天成长进步,而自己却一直在与病魔抗争,也确实不会舒服。 接下来的几天里,义净替善行收拾行囊,并为善行买了不少在船上应急的物品,尤其是药物。终于,等到了船,依旧是波斯商船。倒不是不信任其他的船,而是义净去找船的时候,刚好问到了一艘准备前往广州的船,而这艘船的船主刚好是波斯人。 请人将一批物资放到船上之后,义净陪着善行上了船,给他拿了五十两银子,这是义净最后的一个完整的银锭了。 “师父,我不能要。”善行拒绝道,“这几个月里,为了给我治病,您已花了不少银子。您需要留着一些钱,以便后期的行程。” “我已熟悉了佛逝国的情况,在这里,现在我不用钱都能活下去了。”义净笑着说,“更何况,我手里也留了一些钱应急。因此,你不用担心我。你这回去的路上,到底会遇到什么,很难预知,留点银子放在身上,我也放心。” “谢谢师父。”善行不再拒绝。 “我已经给制止寺写信过去,也给你的行囊里留了一封信以防此前的信他们没有收到。”义净又嘱咐道,“等到了广州,先在制止寺休息,确定了能坚持走回去的时候,再返回晋地不迟。” “好的,师父。”善行答道,“你孤身前行,人生地不熟的,一定要多注意安全。” “放心。我不是孤独的,没看到我现在身边也有不少朋友了?”义净笑着说,“我也在问他们中有谁是想去印度的。即使不是去印度,准备去婆罗师洲或者末罗游洲,也是好的啊。” “嗯。在一路上,有人相伴而行,确实更容易一些。”善行笑着说,“我以前独自行走的时候,看到一只苍蝇飞过,甚至看到一只虫子在前面爬行,都感觉不那么孤单。听到鸟雀的叫声,更会感觉精神振奋。我想,师父您一定能顺利抵达五天竺的。” “玄奘法师历经千难万险,共走了大约一百一十个国家,才到印度。我们走的这条海路,用大海的航行减少了很多国家的语言障碍,所以,你不用担心。”义净笑着说,“我估计,我大约不用经历五十个国家就能到印度,比玄奘法师当年简单多了。” “不一样。”善行说,“如果在陆地上行走,我估计我不至于病成这样。明明不能适应,还没有办法下船休息好了再走,这种累积下来的消耗,不是所有人都能扛得住的。更不用说海浪滔天,任何一个闪失,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善行,你的这个形容很好。”义净笑着说,“以前有人问我,为什么说《金刚经》不断在劝人学习佛法来到达彼岸?难道不能自己游过去吗?我想,如果让所有人看看大海的宽广,他们就能知道,从此岸到彼岸,不借助船,是几乎难以抵达的。在上船之后,半路要跳入海中自己努力,也几乎是不可能实现那个目标的。因此,用乘船渡海来让所有人明白《金刚经》为什么说佛教重要,很有说服力。” “可是,没有几个人像我这样,有这种深切的体验,他们大约也难以理解。”善行笑道,他这一刻,觉得和师父之间的距离那么近。 “还真是。否则,佛教中怎么可能不断要求人们将一切落实到行动上。只有通过行动,才能体验,才能感受,才能让所有的一切从肤浅的以为自己懂了,变成真正的懂了!”义净的眼睛里闪闪发光。 “师父,看来,你又有了更深的理解了,真好。”善行很开心。 帆已升起,船主前来催促义净下船,师徒依依不舍地分别。义净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别,是永别。几个月之后,义净收到了来自制止寺的信,善行在返回大唐之后,身体已彻底垮了。用了一段时间调理,完全不见好,英年早逝。去世的时候,善行只有三十来岁。 第81章 室利 在送走善行之后,义净在佛逝国的行程变得紧凑了起来。几个月下来,义净已经能用比较清晰的佛逝国语言表达他到佛逝国的原因和未来的打算了。 想着冯孝诠为自己所准备的礼物在几个月里一直放在房间里,还没有送去给国王,义净就觉得不踏实。不过,这一带的僧人比较多,因为僧人平时循规蹈矩,义净和善行到佛逝国也有较长时间了,从来没有地方官员盘查他们,这也让义净对佛逝国的印象很好。 送走善行的时候,义净对《金刚经》有了更多的了悟,这也让他开始更进一步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并不是读了什么就懂什么,很多人很多事,你必须要通过事去反复悟,在反复悟的过程中懂得它最真实的含义。而当你反复悟,懂得了它的真实含义之后,你还未必能将它用你理解的方式表达出来,让别人通过你所表达的理解。就像善行通过二十天左右无论怎么晕船还必须在船上待着的体验,才真切知道大海有多么可怕以及在大海中时船有多么必要,这些,不经历海上旅程的人,尤其那些成天只对着小溪流或者顶多面对运河那种人工开凿的河面并不宽阔的人们,是难以理解的。在他们看来,如果在船上不舒服,涉水过去呗,又不是一定要用船才能过河?!尤其是,还有桥可以走呢。他们不懂,简单的事情,可以用比较简单快捷的方式来解决,但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简单快捷的,因此,并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用简单快捷的方式处理。 在做好充分的语言准备之后,义净和几位常在一起学语言的僧人商议之后,决定写一封信提交给国王。 义净写好之后,有僧人看到后,说:“你最好改一下称呼,称室利佛逝。” “为什么呀?”义净问。 “你们的国号是不是唐?为什么总称自己是大唐?”那位僧人问。 “表达一种对国家的自豪。”义净想了想说。 “是的。”那位僧人说,“室利佛逝里的室利,就相当于你们大唐的大,表达的是一种荣耀、一种自豪。” “是不是梵语?ri?”义净想了想,问道。“我记得?ri的意思有四种,第一种是首要,第二种是胜利,第三种是吉祥,第四种是德。” “是的,这个词就是来自梵语?ri。”那位僧人笑着说,“没有想到印度对这一个地方的影响有这么大吧?” “嗯,到这里才感受到。以前因为我们大唐的文化对周边国家的影响很大,因此,觉得这里也是大唐的文化影响很大的地方,到这里才发现,这一片土地上,不仅能感受到大唐文化的影响,更能感受到印度文化的影响。”义净感慨道。 “是的。大唐虽然很强,从大唐到这里来做生意的人也有一些,但是,如果要说文化影响,现在还是来自印度的更多一些。”那位僧人笑着说,“至少现在,大唐向这里输出的,更多的是陶器、瓷器、药物之类的东西,而印度那边带给这里的,不仅有物质方面的文明,还有更多精神方面的文明。” 义净想想,也对,于是在佛逝国前加上了“室利”二字。 又经过几位僧人一起商议,反复修改,义净终于确定了这封写给国王的信。本来这件事他一个人操作就行,但他觉得,既然写给国王,还是确保用大唐语言和佛逝国的语言各写一遍更好。大唐语言的,自然是由义净自己来写,但是,佛逝国语言的,还是要请大家一起看看是不是已经合适。毕竟,佛逝国当时很少有人用书写的形式交流。他必须尽量做到文字和语法准确。 “义净师,听说玄奘法师在高昌国的时候,和高昌国国王结拜,被称为御帝。”一位僧人笑着说,“义净师德业兼修,传灯有望,不知道是不是也会有像玄奘师那样的际遇?” “玄奘师是佛门龙象,我哪能和他比,只要平安拿到通关文牒,顺利前往印度,我就知足了。”义净谦逊道。 他很感谢冯孝诠为他悉心安排的一切,让他能够顺利做到很多事情。尤其是这次检查准备送去宫廷中的物品,义净才发现,冯孝诠将所有可能被雨水冲刷造成影响的物品进行了细心包扎,所有易碎的物品也得到了很好的防震处理,以至于他拿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完好无损。这些足以说明,冯孝诠确实是嘱咐了手下得力之人来处理这些事情。而透过这些事,义净也看到了冯孝诠对这些事情的重视程度。 第82章 面君 和大家预料的差不多,在义净的信传递到宫中之后,很快,便有大臣来见义净,与义净进行了详细的交流。 义净想,这大约是在见君王之前,必须有的环节吧。毕竟,国王也不可能事事处处都自己处理。 大臣和义净聊天的时候,一开始尝试用中国话,后来发现义净对佛逝国的语言掌握得还行,于是就用佛逝国的语言进行交流。终究因为语言上的障碍,他们的聊天仅限于浅层次的信息交流。当然,义净按照冯孝诠的嘱咐,将那些陶瓷器皿和精致摆件交给官员,请他们带去送给国王。 礼物,并不是必须有的,但冯孝诠说过,第一个国家的通关信物拿到之后,后面的通关就会轻松很多。因此,义净没有马虎。包括在这几个月里学习梵语的同时努力学习佛逝语,也是为了顺利拿到通关的信物。义净知道,准备得越充分,成功的机率越大。 “义净师父,我们国王想见见您。”几天后,有大臣过来传话。和义净约定了见面的时间。 为了避免交流障碍,义净向大臣请求,是不是可以自己带一个翻译去见国王。大臣笑着说:“翻译我们会安排,您自己去就行了。” 义净想想,觉得这样更妥帖,于是,便遵照大臣说的时间进行安排。 很快,义净被大臣引领,前去佛逝国国王的住处。 “义净师不用紧张,我们国王很敬重高僧的。”那位引领他前去见国王的大臣看义净谨守礼仪,大约为了让义净放松,说道。 “嗯,谢谢您。”义净答应了一声。 见到国王之后,义净按僧人的礼节,双手合十向国王致敬。国王请义净上座。 在简单介绍了见面的几个人之后,国王首先表达了对义净赠送的礼物的感谢。然后,国王和义净开始了一番聊天,主要还是了解现在大唐的基本情况。 “听说你们国王现在的皇后很有才华,是这样吗?”国王问。 “听说是这样。当今大唐皇后从小生活在帝王家庭,皇后的母亲喜读诗书,耳濡目染,皇后的文采想来很好。”义净坦诚回答。毕竟,他并未亲自了解过皇后的情况。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那国王道,“我听说这是当今皇后写的一首诗。” “是的,这是当今皇后在感业寺时所写的诗。”义净一惊,不知道国王想说什么。毕竟,这首诗的背后,包含着太宗和当今皇上父子俩与当今皇后的感情纠葛。 “我想,当今皇后应该是一位绝色女子,还是性情中人。”国王道。 义净不知该如何回答,静静地站着,等候下文。 “听说儒家的礼仪,很重视伦理道德。但是,我看,当今皇后不是迂腐木讷之人,敢于冲破父子人伦来守护爱情,着实不简单。”国王看义净不回答,继续说道。 “贫僧不懂男女之间的感情事,但听国王所念武皇后所写的诗,应是两人早就情深意切。”义净答道,“有传闻说,在太宗皇帝任命当今皇上为太子时,便已经着意希望当今皇后在后期帮助当今皇上处理政务。毕竟,当今皇后处理政务的能力,是太宗皇帝亲自教导的。” “哦,那这么说来,当今皇后在处理政务上很有能力?”国王看了看义净,问道。 “传闻是这样。据说,因为当今皇后的母亲是高祖的远房表妹,本来就是亲戚。她嫁给当今皇后的父亲这事,听说也是高祖为了进一步笼络亲信而安排。当今皇后的母亲很有才华,当今皇后也是因为才貌出众而在十四岁就被安排进宫。太宗皇帝看到当今皇后的才华出众,就安排她辅佐自己处理政务,发现她在政务处理方面的能力很强,对她赞赏有加。”义净很认真回答。 “那为什么不将当今皇后直接赐给他儿子,还要让她按太宗皇帝妃子的规矩出家呢?”国王追问道。 “这大约是受到了当时预言的影响吧。”义净谨慎回答,“毕竟有‘唐三代后,女主武王有天下’的传闻。” “哦,你觉得有可能吗?”国王笑着继续追问道,“我听说,你们神州大地没有出过女皇帝。” “朝堂之事,贫僧不了解。”义净回答。 “我倒是很期待你们神州大地打破传统。”国王笑着说,“我们这里虽然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男子主政,但是,如果哪位女子能力很强,大家也会很信服她,跟随她,尊她为国王的。” “这些事,贫僧不了解。贫僧想,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有其因果。顺应因果而做好自己,就好。贫僧只坚持努力寻求佛教的真实。既然释迦牟尼佛以戒为师,那么,贫僧就想,尽量让大家准确遵守佛教戒律,懂得佛教戒律的开遮。”义净很认真地回答。 “哈哈,义净师还是很谨慎的。”国王笑着说。“也好,我们一起来见证吧,看看你们国家是不是能出来一位女子当国王。” 原来,国王是想了解这个呀!义净很好奇,国王为什么会对这些事情那么好奇呢?哪个人当国王,两国的交往并无差异啊。但是,后来想想,大约这位国王是很想知道中土的文化吧?既然国王不问,他也不再多说。毕竟,听说玄奘法师曾经因为不小心介入了朝廷政治斗争而举步维艰,他何必去趟这种浑水? “义净师是来换取通关文牒的吧?”国王笑着问,“我给你安排了一下,后面你愿意在我们国内待,随时欢迎,愿意去其他国家,我会让官员安排好一切,你尽管放心。” “感谢您。”义净很感激。 “不用感谢我,你谢谢冯孝诠吧。”国王笑着说,“这几个月,你不来找我们,但冯孝诠可是派了两批人来打听你的消息。我们早就知道你了,看到你尽心照顾你的学生,看到你认真学习我们国家的语言,本来还以为你是完全不在乎我们这些俗务操作而不愿意理我们,现在看你说这么流利的佛逝语,我就知道,你是很尊重我们国家的文化的。我相信,你一定能帮我和大唐建立更好的交流。” 第83章 师鞭 在见到佛逝国国王,获得了通关凭证之后,义净又在佛逝国等了一个月左右。不为其他的,只因为他想确定善行已顺利抵达广州。 等待是漫长的,却也是值得的。 一天,一艘船抵达佛逝国海港。这船和往常的船没有什么不一样,但给义净带来了一个包裹。包裹中,有几封信,还有一点纸,是义净拜托他们随信附上的。到佛逝国之后,义净发现,这里的人们也没有特别多的书写需要,因此,纸张很少能买到。为了有备无患,义净请广州带善行的信息过来的时候,顺便捎带一点纸张。 从信中,义净知道,善行这次回去之后,旧病复发,病得可能比他在佛逝国的时候更严重了。这让义净很忧虑,但也没有办法。 弘祎论师已经回到了莱州,并从莱州写信到了广州。通过信件上的信息来看,弘祎论师确实已完全放弃了西行求法的想法,开始安心地做好每一天对佛经的研读和讲解。对此,义净祝福他。 展读弘祎论师的信件到最后阶段,义净的眼睛一亮:“还有师鞭法师可能在五天竺?!” 看到这个信息,义净很开心,忍不住多留意了一下。 弘祎论师在信中告诉义净,他这次回到家乡,遇到了一位认识道希法师的僧人。 那位僧人说,道希法师写信给他,说到了师鞭法师。师鞭法师是齐州人,善于念诵禁咒,对梵语很熟悉。 那位僧人还说,从情况来看,道希法师现在还不认识师鞭法师,只是已经清楚师鞭法师是跟随玄照法师去的五天竺,而且,道希法师很希望能够找到师鞭法师。写信给他的目的,就是希望通过国内的一群僧侣,更了解师鞭法师的情况,看看怎样才能更快找到师鞭法师。 看来,几乎所有僧人在国外都希望遇到老乡呢。义净笑着叹了一口气。他不敢想象,如果善行在广州也停下了脚步,他是不是也会选择放弃前行? 但各种事情都是这样,不会有那么多的“如果”,义净也不会去想那么多的“如果”了。 义净很感激善行,因为,善行在他最需要助缘以迈出最坚定的步伐时,善行在他的身边,不离不弃。 义净也很感激冯孝诠和他的一家人,因为,在义净最需要支持和推动的时候,他们给予了义净最大的支持和帮助。 义净现在也很感激佛逝国国王,他在不动声色中,已告诉了义净一个信息:佛逝国不仅仅想与大唐南方建立密切往来关系,还想要和大唐其他地方建立更紧密的往来。佛逝国国王关注的,早已不是大唐的南方,而是整个大唐。尽管,他的信息也是支离破碎的,并且很多信息并不完全准确。但义净从佛逝国国王的信息中,也渐渐知道,此前肯定有一些人,无论他们是官员还是商人还是僧人,他们定然得到过佛逝国国王的接见,并给了佛逝国国王一些信息。 想起善行,义净又想起师鞭,发现他们都很善于念诵禁咒。义净发现,自己以前对禁咒并不那么熟悉,也没有想过着意了解,结果,身边人正在一步一步让他对禁咒有了更多兴趣。这大约就是我们常说的那种影响吧? 禁咒,梵语是dhāra?i,因此,有人也将禁咒称为“陀罗尼”,就是取的佛教音译。因为念诵这种咒语真言,需要受灌顶,得到许可才能念诵,不受灌顶的人是不允许念诵的,因此一些人用“禁”来说明这些咒语的使用许可。义净对这一点倒是比较理解,毕竟,结诵印明以加持祈祷,本来就是为了让人们变得更好。如果没有一定的水平而妄作,恐怕是达不到效果,甚至可能形成不好的结果的。到佛逝国之后,义净也渐渐明白了,禁咒,也就是咒陀罗尼,之所以很重要,而且很有效,是因为它们是菩萨入禅定后才能发出的秘密语言。这些秘密语言能总持一切善法,使得恶法无从生起。但义净觉得,陀罗尼的真实状况肯定比他现在所知道的更加有趣,这些,恐怕要等他未来有时间的时候再慢慢去请教高僧,以求得更加真实的信息了。 真好,不知道到印度之后,会不会遇到师鞭法师?不知道会不会遇到道希法师?看到信的义净,已开始憧憬老乡相见于异国他乡的美好。 第84章 心颖 一把潮湿的柴,让火焰变得愈发艰难。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正在纠结自己的未来。到洛阳已有一些时日,他看到了舅舅的日子,过得也很局促。舅舅没有男孩子,只生了一个女孩,是年轻小伙子的表妹。小伙子看到表妹,总能想起自己可怜的妹妹,对她也格外照顾和宠溺。 小伙子知道,舅舅现在已开始考虑表妹的未来了,毕竟,表妹也已经满十四岁了。看舅舅的意思,是很想亲上加亲,但舅妈明显不太愿意。小伙子自己也清楚,自己对表妹只是兄妹之情,并没有其他的想法。 如果没有变成一家人的想法,小伙子觉得自己住在舅舅家里,可能招惹麻烦。麻烦了舅舅舅妈一年有余,小伙子已渐渐熟悉了洛阳的生活节奏,他开始想着找点事做,至少让自己能在洛阳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想想去年,他的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了无尽的黑暗,那时候的他,如果没有义净律师像一盏明灯,不断续着他这颗心的温度,他无法想象自己能不能撑到舅舅从洛阳来接他到洛阳。而现在,光亮仿佛又一次被浓烟遮住,世界仿佛又一次暗了下来。 “我该怎么办?”小伙子闷声问自己。 “常盛,你在厨房里多久了?怎么还没有做好饭菜?”舅妈的声音在厨房外响起。 “哦,好的,我就快做好了。”小伙子答应了一声,调整了一下心情。他必须好好活下去。 “快点啊。”舅妈的声音再次响起。 “好的。”小伙子答应着。自从到洛阳之后,小伙子就被安排进入了厨房帮厨。到现在,买菜做饭的活,几乎都变成了他的事。但他知道,他不能永远这样下去,毕竟,他不喜欢做饭。是该和舅舅舅妈说说了。 吃饭的时候,舅舅、舅妈、表妹都在,小伙子正想开口说话,舅舅先开口了:“常盛啊,你来了一年多,我一直没有给你安排事情做,是想让你自己想想,你到底想做什么,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会尽自己的力量帮助你。” “就是,常盛啊,跟你舅舅不要客气。”舅妈说,“我们虽然是小户人家,每天靠做一些衣裳过活,但我们的日子还是过得去的。” 小伙子听舅妈如此说,心里多了几分感激。他知道,舅妈虽然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却因为从前曾在大户人家当大丫鬟,说话做事很有分寸。她之所以不愿意将女儿嫁给自己,终究还是因为她想要女儿有稍微殷实一些的生活,对于这一点,小伙子很能理解。 “常盛哥,你听说了吗?在咱们洛阳的一个高岗上,可以看到雄鹰,你明天和我一起去看看,好不好?”表妹问道。 “为什么会有雄鹰?”常盛问道。 “听说是几个王爷吃饱了没有事做,让人从北方买的。”表妹说,“不过,也有人说是北方有人来了,送给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转送给即为王爷的。” “哦,你想去看?”常盛又问道。 “是的,可以不?”表妹问道。 常盛看着舅舅,舅舅看了看舅妈,舅妈宠溺地看了看女儿,说:“明天你们一起去吧,别乱跑。我和你舅需要在家里做衣裳,就不去了。” “谢谢妈!有常盛哥在,真好。”表妹很开心,“颖儿一定会听常盛哥的话,不会乱跑的。” 这表妹姓尚,名心颖,听说是舅妈取的名字。舅妈说,针线活看着是针线活,实际上,心灵才能手巧,心若有颖悟能力,无论如何都能活得很好。 第二天,常盛带着表妹,根据别人的指引,渐渐走上了山岗。 “常盛哥,你看到鹰了吗?”当尚心颖看到苍鹰,高兴地喊道。 “是的,我正看着鹰。”常盛高兴地说。 “鹰真好啊。”尚心颖沉思了一下,问道,“常盛哥,你喜欢鹰吗?” “是的,我喜欢鹰。”常盛感慨,“听说,鹰有两只强健有力的翅膀,能飞很高很远,能在黎明时开始飞,也能在黑夜里飞。看到它,我就像看到了义净师父一样。”说到义净,常盛又一次眼光里泛着灼灼的光。 “在夜里,鹰这样飞的吗?”颖儿笑着问。 常盛看向颖儿,发现颖儿展开了她那两只修长的胳膊,像舞蹈一般飞着,飞得那么热情,飞得又那么天真,仿佛天底下没有任何事,能够让她忧虑。 看着这样的颖儿,常盛笑了,他发现,这个世界上,在义净师父以外,他常盛又多了一盏心灯,这盏心灯,名叫尚心颖。 “常盛哥,你知道吗,我相信,你现在虽然还没有取得什么成就,但你的未来,一定像一只雄鹰一样,让人不敢小视。”心颖“飞”够了,停下来后,认真说道。 “你怎么知道?”常盛问道。 “我的心能看到未来。”尚心颖笑着说。 在这个希望随时都可能像火星一样熄灭的时节,常盛又一次感受到了莫名的温暖。 第85章 衲衣 和尚心颖看完鹰回来,常盛的心变得活络了起来。 回到店里,他没有先找舅舅,而是去找舅妈。 舅妈正在绣花,在洛阳城里,舅妈的绣花水平是得到认可的,总有一些人慕名前来请舅妈做衣裳。看了一年时间,常盛也渐渐熟悉了一些制衣的工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读过一些时间的书,常盛掌握针线技巧仿佛比一般绣娘还要稍微快一些。 “有事吗?”舅妈看常盛进来,没有放下手里的活,问道。 “是的,有事找您。”常盛笑着说,“舅妈,我已到洛阳一年多了,想了很久,觉得还是想自己做一点小营生。” “你说。”舅妈笑着问。 “我想跟您系统学习制作服装的工艺,染色、织布、剪裁等,只要是我必须学会的,我都想学。”常盛说道。 “你确定?”舅妈问。 “是的,舅妈。至于一开始学习,我想从做衲衣开始。”常盛说。 “为什么是学做衲衣?”舅妈追问道。 “我想,这大约是所有的衣服里做起来最简单的,但估计也是需要最用心才能做好的。”常盛说。 “哦,说来听听。”舅妈放下手里的活,问道。 “是这样的。衲衣一般不太重视美观,因此,宽大一点也没有关系。所以,做起来最简单。”常盛说道,“可是,要让僧人穿起来精神饱满而又庄严大方,却又需要制衣者端正态度,很用心地去做。”常盛说,“正因为如此,我想,当我用恭敬的心去完成每一件衲衣,我学习进步的速度应该会比较快。” “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舅妈笑着说,“那你想过,衲衣做好之后,应该如何销售?” “这正是我来找舅妈的原因。”常盛摸了摸头,“我不懂做生意,也没有人脉。但是,我知道,找您做衣服的人里面,有不少夫人是信佛的,她们平时也会做一些比较适合做功课的服装。我更知道,有不少大官达贵的夫人喜欢订做一些僧衣和僧人用品,用来做功德。因此,只要我能将这件事做好,过得了舅妈的审核,经舅妈推荐,就不愁没有事情做。” “嗯,你倒是有心的。”舅妈很开心地说,“这件事,我应了。你只要愿意用这件事来安身立命,想好了的话,去跟你舅舅说说,我想,你舅舅会帮你的。” “谢谢舅妈。”常盛高兴地作揖出去。 “对了,常盛,你是怎么想到做衲衣这一门生意的呀?”舅妈好奇问,“我没有看你怎么朝这些事情上用心啊,你平时也没有念经拜佛啊。” “我来这里之前,常常在土窟寺听法,我很佩服义净师父。”常盛笑了笑,“义净师父现在已经出国了吧?但土窟寺前年为了宣传他出国,得到了很多施舍,有僧衣,有僧鞋,还有很多就是布匹。现在听说咱们洛阳在开凿石窟,想来,开凿石窟的地方每天工作那么繁重,估计衣服的消耗也会比较大吧?如果是这样,那么衲衣的制作和销售,只要努力做好,应该不会缺销路才对。” “嗯,你是一个有心人。用心去做吧。”舅妈这一次看常盛,和以前看他的眼神,不完全一样了。 常盛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兴冲冲地去找舅舅,详细说了说和舅妈聊天的内容。舅舅很开心,他觉得常盛终于从父母和弟弟妹妹惨死的境况中走出来了。 “你来洛阳的时候带来的银子,我都替你留着,现在也该拿出来用了。”舅舅笑着,“我也不多给你本钱,但给你一个特权,你如果需要银子,可以找舅舅舅妈借,舅舅能借给你的,舅舅借给你。” “谢谢舅舅。”常盛笑着答应了。 “你该谢谢你舅妈,她一直劝我,让我不要着急,以便你找准自己想做的事。现在看来,你舅妈沉得住性子,这样是有好处的。”舅舅嘟哝着。 “嗯,我去做饭。”常盛笑着,回到了那个常常让他眼睛生疼的地方。烟熏眼睛的不舒适感,常盛突然觉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嗯,确切来说,未来他的日子里,恐怕进厨房的次数将越来越少了。因为,他将会用更多的时间来学做衣服。 第86章 等待 对于洛阳发生的一切,义净不知道,但是义净却在佛逝国完成了另外一件很值得做的事:等待。 义净知道,取得信任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你必须用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做好必要的铺垫。 在佛逝国里,义净照顾善行的时候,首先做的事情就是学习语言,其次是了解佛逝国及附近的寺庙。就在这一阶段,义净逐渐开始认识并跟随释迦鸡栗底学习。释迦鸡栗底中的“鸡栗底”是音译,梵语是kirti,往往翻译为“称”,是声誉、名声的意思。义净后来回国翻译的《手杖论》作者就直接翻译为“释迦称”,其实就是释迦鸡栗底。义净对释迦鸡栗底很尊敬,将他列为他在海外所见羝罗荼寺智月法师、那烂陀寺宝狮子大德、东方的地婆羯罗蜜呾啰、南裔的呾他揭多揭娑并列为他前往各地所见最着名的学术僧人。 佛逝国国王已经清晰告诉义净一个信息:在义净前去找他之前,他早已关注到了义净的存在,而这些实际上早在义净的预料之中。 “如果善行在,就好了。”义净在心里想。 为什么一定是善行在呢?实际上,在善行离开之后,义净渐渐感受到了一种孤单,一种有思想需要整理的时候,缺乏分享者的孤单。教学相长,确实如此。善行在,义净可能会比较多地将很多思想清晰表达出来,进而激发出更多的思考。而现在,他只能自己一个人不断地进行论证和分辨。 义净想起了他在来佛逝国的路上所诵的《庄子·逍遥篇》。义净当时其实很想告诉善行,鲲是可以变成鹏的,但是,鲲不是无条件就能变成鹏,它是需要漫长的等待,只有当海运到来的时候,鲲才有机会变成鹏。就像竹笋不是平白就能从土里钻出来,而是要经历几年时间在土里的生长,才有它钻出来之后的飞速成长。 一个陌生人抵达一个必须取得足够信任的地方,不需要向别人去说明什么,只需要去做好自己日常的事情就行。时间久了,你是否值得信任就能清晰明了展现在众人面前。因此,在一切事情取得成绩之前,你只需要默默地坚持去做,等待开花结果的时节。 如果善行还在身边,不知道是不是能够理解义净想要告诉他的信息,任何时候,人一定要认清楚自己的能力所能做到的事,别人的基本情况和他们会做到的事以及只有靠等待才能最终得到转化的事。如果善行能够坚持继续在佛逝国养好病,会不会已经强健如初,可以和自己继续前行?但是,现在,善行的状况着实让已经忧虑,毕竟,在健康的状况下坐船二十天左右都已让他几个月没有彻底恢复,不知道他这次在身体没有彻底恢复的情况下坐船二十天左右,能不能因为回到了国内,渐渐身体恢复起来。 “义净师在吗?”在义净思虑万千的时候,屋外传来的问讯的声音。 “在。”义净回应了,从盘腿的状态中走出,走到屋外。映入眼帘的,是几位僧人。 “义净师,听说您要去西方的一些国家,我们也想去。”在相互叙礼后,一位僧人道。 “那太好了,也许我们能同行?”义净惊喜道。在佛逝国已近半年,尽管做了一些事,但终究这里不是他的终点,他也确实打算继续前行了。 “这么说,义净师是愿意与我们一起出发了?”一位僧人确认道。 “当然愿意。出行的时候有伴,更方便相互照应。”义净笑着回应。 “是啊,可以相互照应。我亲眼目睹了义净师您对弟子无微不至的照顾,我很佩服。”又一位僧人感慨着说。 义净笑笑。 他心里清楚,之所以有人愿意主动约他一起前行,是因为他已经用他的行动得到了众人更多的信任。 一起出发,要么你具备足够的能力,让别人觉得跟着你更安全,要么你具备足够的品德,让别人觉得和你在一起更放心。只有这样的人,在一起才可能完成说好就走的旅行。 看,这又是等待带来的实际效果。 “大家准备什么时候出发?我在出发之前需要向国王辞行。”义净想起了他在等待中得到的另外一个好处,国王的信任和支持。既然国王说要安排送他,无论只是一句场面上的话还是如义净所判断的那样,国王是想通过义净与大唐进行更紧密的联系,他都有必要告知国王,他准备出发了。 “那我们等义净师的信息吧。”那几人商量了一下,“也许义净师需要随顺国王的安排,我们只需要跟上就好。” “好的,感激理解。”义净回答。 不久,义净就联系了地方官员,说明了即将继续西行的情况。地方官员是一个实诚的人,他立即禀报了国王,并说明了国王曾经的一些许诺。国王也不含糊,立即给义净以及义净新结识想要一起出发的几位僧人安排船只,送他们去末罗瑜。 更让义净惊讶的是,国王还给义净准备了不少物资,一如冯孝诠当时为义净准备物资入佛逝国一样。当然,国王准备的东西略少于冯孝诠。义净对此很能理解,一方面,冯孝诠和义净都是大唐人,另一方面,国王送义净他们去的那个末罗瑜是一个小国家,本不需要准备特别贵重的礼物。在当时,义净估计,如果说是佛逝国国王派遣而来,末罗瑜便会毫不含糊地接待。 当然,用礼物来表达善意,更能体现对末罗瑜的尊重,义净自然不会拒绝佛逝国国王的这种安排。 第87章 助钱 就在义净前往末罗瑜国的时候,武皇后也前往内道场去慰问完成坐夏的僧人。宫廷中的祈福活动每年必定有,咸亨三年(672)更为隆重。尽管不能明说是为荣国夫人追福,但大家心照不宣,如果能够做好这次祈福,说不定能有更好的结果。 “各位师父坐夏辛苦了。”武则天在进入内道场之后,没有多说什么。 “皇后娘娘,上年为鲁国太夫人造像追福,现在造像已基本停当。我们已遵嘱诵经回向。”一位高僧回禀。 “感恩。”武则天回应。 “我们合议了一事,想向皇后娘娘回禀。”这位高僧继续说道。 “什么说,不妨说说。”武皇后笑着问,她的心里已经大致清楚,肯定与奉先寺脱不了关系。 “是这样的,我们觉得,奉先寺如果依据《华严经》雕凿佛像群组,一定能形成恢弘的气势。”我们觉得,在奉先寺南北、东西各宽深约10丈的地方龛雕大佛像,配俩弟子、俩胁侍菩萨、俩天王和力士,组成一个雕像群组,应该是很不错的。我们将大佛的基本相貌特征绘制了出来,想请皇后娘娘过目。“ ”我来瞧瞧。“武皇后笑着说。 那位高僧挥了挥手,另一位高僧将画卷递上。那画面形丰肥、两耳下垂,形态圆满、安详、温存、亲切,极为动人。从服饰上来看,所穿是通肩式袈裟,衣纹简朴无华,只是那一圈圈同心圆式的衣纹,把头像烘托的异常鲜明而圣洁。而最有意思的地方,是那头像,高直的鼻梁,小小的嘴巴,露出祥和的笑意。双眉弯如新月,附着一双秀目,微微凝视着前方;双耳长且略向下垂,下颏圆而略向前突。 武皇后一看,这不是经过美化的自己吗? ”这合适吗?“武皇后爱不释手,却又觉得有些唐突。 ”合适。卢舍那大佛本来就值得在寺内最合适的位置供奉。我们认为,将卢舍那大佛雕凿成高约五丈的大佛,应该会比较好地体现出奉先寺的皇家气概来。“呈上画作的高僧回应道。 ”这卢舍那大佛之外,还雕凿哪些群像?“武皇后笑着问道。 ”这是我们设计的另外一些人物的形象,全部根据的是《华严经》给我们的启发。“那位呈上画作的高僧说完,递上了另外一些他绘制的佛像。”这是迦叶,饱经沧桑、老成持重,这是阿难,取其温顺聪慧,这是菩萨,取其雍容华贵,这是天王,取其英武雄健。“ ”为什么以卢舍那大佛为主体?“武皇后又问。 ”卢舍那,意即光明遍照。如果以卢舍那佛为主体设计,可以让所有人感受到皇家寺院惠泽万民的心意。“另一位高僧回应道。 ”如果这么雕凿,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间?又将耗资多少?“武皇后又问。 ”皇后娘娘如果同意如此雕凿,那么,我们将会去争取各处助钱。至于时间,估计需要三年。“又一位高僧回答。 ”三年就够?“武皇后又问。 ”预计三年时间吧。“高僧回答,”雕凿完成,施以彩绘,让所有人能感受到石窟佛像的美好,最好能将时间稍微从容一些。“ ”这样吧,如果是这样,我助你们两万贯。“武皇后笑着说。她很满意这些高僧识大体。”不过,你们需要向皇上报告此事,得皇上批准才行。“ ”谨谢皇后娘娘指点。“高僧答道。 ”我能将这图带回去吗?“武皇后又问。 ”是的,这是绘制交给皇后娘娘的。“那位呈画的高僧答道。 皇后寝宫内,武皇后正在聚精会神地欣赏画作。 \"娘娘,这是谁画的您,形象如此真实美好?\"贴身侍女史媛媛问。 ”那群惯会拿捏人性的高僧。“武皇后笑道。 ”他们画您干嘛?“史媛媛纳闷。 ”他们哪里画的是我?他们是画的卢舍那佛像。“武皇后笑着。”能把高尚的情操、丰富的感情、开阔的胸怀和典雅的外貌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他们也算有心了。“ 第88章 命妇 中秋节,源自天象崇拜,由上古时代秋夕祭月演变而来,又称祭月节、月光诞、月夕、秋节、仲秋节、拜月节、月娘节、月亮节、团圆节等。 咸亨三年(672)的中秋节这一天,武皇后和以前一样,接待了一些命妇,这是她作为国母该有的责任和义务。 “这次进宫的命妇有多少人?”武皇后看了看跟在身边伺候的太监,问道。 “这次参与宴会的共有四十三位命妇,其中,内命妇十五人,外命妇二十八人。”太监很恭敬地回答。 “外命妇除了在朝廷任职的外,都有哪些的丈夫或儿子现在是在各州县担任职务的?”武则天问道。 命妇分为内命妇和外命妇。内命妇包括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以及未婚的公主、长公主、大长公主,还有宗室之母及宗室的正妻,还有由皇帝正式册封的嫔妃等人。至于外命妇,就是我们常说的诰命夫人,包括已出嫁的公主、长公主、大长公主以及经过皇帝敕封爵位的官员之母或者正室,有时候也会将一些官员的侧室确定为外命妇,还有一些后妃,可能有养母、祖母、从祖母等人,她们因为后妃的关系而得到皇帝的爵位敕封。一品二品称夫人,三品称淑人,四品称恭人,五品称宜人,六品称安人,七品及以下称孺人。 “回禀皇后娘娘,这次来的外命妇来自利州、齐州、澧州、晋州、润州、荆州、交州、并州、太州九州,并州和齐州来的外命妇这次最多,各五人。其余各州一般是两三人。一般是夫人和淑人,除了两人是有孩子外放在州县,其他的都是夫君在州县为官。”在皇后身边当太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能多事,也不能对一些事漠不关心。 “扬州今年没有外命妇来?”武皇后问道。 “目前未见。”太监回答。 “好的。”武皇后说,“将位置和饮食等都安排好。” “娘娘放心。”太监回答着,出去安排了。 “母后,为什么咱们不能和父皇一起吃晚饭,而是和这么多人一起吃?”小太平公主已经七岁,正好在武皇后身边,今天将陪同武皇后一起,见其他内外命妇。 “是啊,”武皇后宠溺地看着小太平公主,“以前曾听娘说,月饼最开始的时候叫太师饼,是殷周时为纪念太师闻仲而制作,边薄心厚。后来,张骞出使西域,给中原带来了芝麻和胡桃,人们就把胡桃和芝麻放到月饼中,出现了以胡桃仁为馅儿的圆饼,将它称为胡饼。到现在,中秋节的风俗已越来越丰富了。你今天晚上可以玩灯笼。” “真的呀。”太平公主听着母亲的安排,很开心,“那样还好,应该不会太无聊。” “肯定不会无聊,今天你将会大丰收。”武皇后笑着。 “大丰收吗?”太平笑着,“我什么都不缺,缺的只是和父皇、母后一起玩的时间。” “争取吧。”武皇后笑着,“要是你姐姐还在,那就好了。如果她在,现在应已从内命妇变成外命妇了呢。” “为什么要分那么清楚,明明都是命妇。”太平纳闷。 “这个啊,你以后就会慢慢明白了。”武皇后笑着,“你呀,现在还是好好享受你的美好人生吧。”武皇后感慨,到了她这个年龄,可就已没有那么自由自在了。她又何尝不想无忧无虑,但形势不容许她有懈怠。别人看着她,都觉得她深得圣上的宠爱和照顾,但她却知道,她和皇上之间,早已不再是此前那种浓情蜜意的时候了。 尽管武皇后对色衰而爱驰不那么在意,但她还是忧虑的,毕竟,伴君如伴虎,更何况早有那么多流言蜚语说她要夺权当皇帝,而皇上身边又有那么多随时随地可能吹枕边风的存在,她需要步步为营。 和武皇后预料的那样,所有的命妇送的礼物,仿佛商量好的那样,都是给太平公主准备礼物了。这一点不难理解,皇家什么都不缺,准备的东西贵了拿不起,贱了不好看,再加上稀罕物也难寻,因此,最不容易出差错的还是给武皇后和当今圣上唯一的小女儿准备礼物了。 大家一起吃着瓜果,赏着花灯,仿佛闲聊,又仿佛在等着武皇后说什么。尽管有歌舞助兴,但总体上大家还是不如在家里那么自在的。 “我记得玄照法师好像是麟德二年(665)春天返回,到过洛阳的。不知他现在的情况怎样了?”闲聊了一会之后,武皇后看着太州的一位外命妇,问道。 “是的,那一次,玄照法师有幸在洛阳拜见皇上和皇后娘娘,奉旨意前往羯湿弥啰国,去迎请那位高寿的婆罗门卢迦溢多。大约是麟德二年(665)冬最迟不过乾封元年(666)春就已经走出了神州。前几年,我们收到过信件,知道玄照法师在北印度界已和咱们的大唐使者一起见到了卢迦溢多。卢迦溢多听了娘娘想要当今圣上健康长寿的心意,告诉了玄照法师那种能够让身体健康长寿的药的特征,让玄照法师前往西印度那个叫罗荼国的国家去取。玄照法师经过九死一生,已到了罗荼国。听说罗荼国对玄照法师颇为礼敬,邀请玄照法师在罗荼国安居长达四年时间。玄照法师在这四年里不断在寻卢迦溢多所说的药,同时也寻找其他的药,想要在印度南部再寻觅一番,然后返回神州。但此后就没有得到信息了,也不知道他回来没有。”太州的那位外命妇谨慎措辞,答道。 “还没有听到他回来的信息。”武皇后笑着说。 “皇后娘娘,我们齐州附近的土窟寺里,有一位义净律师,前年也说要去五天竺,去年已经出发了,现在想来也快到印度了。”吴氏坐的座位比较靠后,在这次聚会中也属于品阶比较低的,她一听是在说西天求法的事,很开心自己有了露脸的机会,立即抢机会说道。 “哦,是吗?”武皇后笑笑。 “是的。正好也是麟德二年,圣上和皇后娘娘前往泰山封禅,圣上和皇后娘娘曾召见这位叫义净的律师的师父慧智禅师,义净律师也跟随慧智禅师拜见过圣上和皇后娘娘。”吴氏忙回答,“为了确保了解义净律师是真的准备去五天竺,老身曾从齐州赶去土窟寺听义净律师讲法。” 武皇后又笑了,她很清楚吴氏是在邀功。 “有劳了。”武皇后说。 “其实,当时打算和义净律师一起去的还有莱州的弘祎论师,但不知道为什么,弘祎论师后来放弃了,老身听说他已回到了莱州……”吴氏又说。正说得起劲,被邻座一位同样来自齐州的外命妇拉了拉她的衣襟,她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了,不敢再说了。 “嗯,印度是佛教的源头,各地如果都有高僧前去印度学习佛法,回来弘传,不失为一件好事。”武皇后笑着说。 众命妇心领神会。但每个人的领悟并不完全相同。只是,远在末罗瑜国的义净可不知道,在武皇后的一个中秋宴会,已变成了鼓励更多僧人出国求法的推进会,他的求法行动也成为了大家的话题之一。 第89章 部派 在末罗瑜的两个月里,义净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了部派的差异。 对部派的差异,义净最早是在读法显所写的《佛国记》中有所感受。在《佛国记》中,法显对公元五世纪初期的印度社会状况、民情风俗、佛教发展及山川地理等均作了较为详细生动的记述。义净读《佛国记》时还很小,但他还是能够感受到印度的佛教与中国的佛教存在着一定的差异。 在末罗瑜待的时间比较短,义净找到的寺庙和僧人团队成员并不多。在通关文牒手续办好的同时,义净也和当地的僧团成员进行了一些交流。义净将重点放在交流部派差异上。 “义净律师,请问你们大唐皇朝的僧人组织模式,和我们这里的差别大吗?”一位僧人问道。 “有一些差异。”义净回答,“事实上,我们大唐皇朝的僧人组织模式本身就存在不少差异。” “差异很大吗?”另一位僧人问。 “差异确实挺大的。”义净回答,“我这次出来才发现,有不少佛逝国的人所认识的我们大唐皇朝,其实只是我们大唐皇朝的南方,嗯,有些像我们魏晋南北朝时南朝的那些土地上的情况。北朝的情况,好像佛逝国的很多人根本就不了解。佛教传入我们国家的渠道,有从吐蕃那边传入的,也有从西北通过草原传入的,还有从大海传入的,这些传入渠道不同,大家理解和认同存在较大差异,观念有很大的不同。” “那我们和佛逝国呢,您感觉差异大吗?”有僧人看着义净追问道。 “嗯,有一些差异。但因为我在佛逝国只待了半年,在这里到总共才四五十天,看到的地方不多,很多事不敢判断。”义净回答。 “是的,其实这种现象很能理解。”一位高僧回答,“我听说,这种差异在佛陀去世之后很快就出现了。大约在佛陀涅盘一百多年之后,有比丘要求教团承认大天五事,结果,有的赞成,有的反对。” “嗯,那应该是佛教第一次分化吧,分为了赞成大天五事的大众部和反对大天五事的上座部。”李谷一为僧人回应道。 “这种部派分化,佛陀应该是知道会出现的。”又一位僧人说,“毕竟,在佛教传播的过程中,需要根据佛教传入的地方理解和接受佛教的程度来确定佛教的发展。只是我听说的不是大天五事,而是有古印度东部跋耆族比丘提出十条戒律这一主张,这种主张被简称为十事。其他的和上面一样,有的说十事是非法的,以教团耶舍为首之诸长老比丘为代表。也有的认为十事是正确的主张。嗯,如刚才所说,僧团分为了两部,一部为大众部,一部为上座部。” “是的,很多人将这称为根本分裂。”义净说,“我以前听说过一点。据说,这两部各自发展,后来又有了更多主张上的分歧,逐渐分成了十八部,也有人说分成了二十部。” “我们这里是主张分为十八部的。”一位僧人说,“从印度向南传的,多数认为分为了十八部,而从印度向北传的,往往认为分为了二十部。” “二十部主要是增加了西山住部、北山住部。”一位僧人补充道。 “是的,这种分裂,为了区分此前的根本分裂,有人将它称为枝末分裂。”又一位僧人也说。 “这种表达挺形象的。”义净说,“我们仿佛看到了一棵树。” “是的,二十部派的说法里,大众部共分为九部。按十八部派的说法分为七部,他们分别是一说部、出世部、鸡胤部、多闻部、说假部、制多山部、西山住部和北山主部。这些部派往往因所强调的某种主张或者所在的位置而命名。比如,一说部主张世出世法唯一假名,皆无实体。而出世部则强调世间法但有假名,出世间则皆是真实的。很多部派是慢慢生发出来的,比如,多闻部是从鸡胤部中分出来的,制多山部是从说假部中分离出来的。”一位僧人对部派特别熟悉,很热忱地向义净介绍起来。义净最开心的就是能够多听多学,默默记录。这种记录中,义净发现,部派最好放在地图上来展示,而不是画成一棵树。 义净将他的这个发现告诉了那位僧人,那位僧人很开心。 “你说得太对了!如果仔细观察,不难看到,根本二部分裂之后,上座部不断向喜马拉雅山脉一带挪动,又分出了很多部派来。比如说一切有部、雪山部、犊子部、法上部、贤胄部、正量部、密林山住部、化地部、法藏部、饮光部、经量部等。”僧人一口气将所有的部派说了出来,义净有些应接不暇。 “说一切有部?”义净追问道。 “是的,这一部派主张有为法和无为法等一切法都有实体,也有人叫他们说因部。”僧人回答。 “我在佛逝国听到过一个词,叫根本说一切有部?”义净问道,“那是不是说,根本说一切有部是在说一切有部之前形成的部派?” “刚好相反。”那僧人答,“根本说一切有部其实是在说一切有部之后才有的说法。严格来说,它实际上也就是上座部说一切有部分出来的。佛灭后四百年初,说一切有部复分出经量部,又作说转部,唯依经为正量,不依律及对法,凡所援据,以经为证。” “原来是这样。”义净赞叹。 “其实,在说一切有部里分出的化地部比较有趣,它是由一个名叫化地的婆罗门组建,因为他出家得了阿罗汉果,弟子相承,就用他的名字来命名了。在后来,化地部中又分出了一个部,叫法藏部。这法藏部也是取了一个人的名字,不过,他不是后来的弟子的名字,而是取的神通第一目犍连的弟子法藏的名字来命名。这一部里,共分了五藏,分别是经、律、阿毗达摩、明咒和菩萨本行事。”那位僧人继续介绍道。 义净听着,觉得好像有些支离,但他大概听明白了,原来部派的区别,首先是在是否要在释迦牟尼佛的主张基础上进一步改进提升,然后才是根据各自的侧重而进一步细化。 第90章 伤逝 咸亨三年(672)九月,土窟寺。慧智禅师被知客僧请到会客室。室内坐着一位夫人,姓吴,从齐州而来。 吴夫人本来不想再来土窟寺的,但见皇后娘娘很关心僧人前往五天竺求法的事,她一想,要获得信息,还是得要从最亲近的人那里了解情况。这不,她又不得不舟车劳顿一回,前来土窟寺了。 吴夫人想不通,为什么皇后娘娘就那么关心佛教的发展?明明李唐皇朝希望所有人重视的是道教,甚至想让所有人认为老子李耳是他们李唐皇室的祖先,为什么皇后娘娘一定要那么关心佛教的发展,那么支持佛教僧人的取经求法行动。 想不通归想不通,她还是很清楚,自己应该要做到一点,尽量保证皇后娘娘关心的事,自己有较为清楚的了解。因此,她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和慧智禅师联系,了解义净的基本情况。 慧智禅师看了看吴夫人,知道她是从齐州赶来,又听她说起义净,心下了然。 他对于这样的事情,并不在意,只轻描淡写地介绍了义净从贝州出去后,从齐州出发,一路上给他写的回信和信中的一些行程。 ”义净律师去年十一月已离开广州南下,在佛逝国暂时停留将近六个月,主要学习的是语言,也和一些当地的僧人建立了联系,得到了国王的接待。这是我现在所知道的情况。“慧智禅师说。 ”有没有其他方面的信息?“吴夫人问。 ”义净律师现在的信很少,基本上难以传递信息回来。估计在未来的很长时间里,难有信息。“慧智禅师笑着说。 ”慧智师,有您的信。“一位知客僧从外面进来,拿来两封信。 他之所以现在拿信进来,实际上是已受住持的指点,知道吴夫人应该是在替皇后娘娘搜集相关信息。即使皇后娘娘没有指派她搜集信息,也定然是她收到了哪方面的指点,知道及时提供信息,对他们土窟寺有好处。土窟寺只有有价值,吴夫人才愿意来给香火钱不是? ”待会再看吧。“慧智笑着将信随手放在桌案上。 ”慧智师,信是从广州来的,说不定是义净律师的信。“知客僧提醒道。与其说是提醒慧智禅师,不如说是在提醒吴夫人,信中或许有最新的信息。 ”哦!吴夫人请稍等。“慧智禅师想了想,拿起信看了起来。 ”不急,慧智师父您的事更重要。“吴夫人笑着,她很开心,看来这一趟没有白跑,定然能得到一些信息了。 果然,慧智禅师看了看信,脸色微变。 ”怎么了?“吴夫人敏锐观察到了慧智禅师的神色变化,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慧智禅师不愿意说。 ”到底怎么了?“吴夫人觉得这里肯定有问题。 ”吴夫人真想知道?“慧智禅师看了吴夫人一眼,追问道。 ”当然了。不会是义净律师有什么事吧?“吴夫人看着慧智禅师,问道。 ”不是。是义净律师的徒弟善行,他病逝了。“慧智禅师很无语,缓缓说道。”才三十岁出头,很善于学习的一个僧人。“ ”啊?义净师父有徒弟?“吴夫人有些惊讶。 ”是的,义净律师有不少学生了。这位门生是义净律师在洛阳学习时认识的,认识之后一直跟着义净律师。“慧智禅师说,”义净律师这次出国,只有他跟随。没有想到,刚刚出去就染病,不得不从佛逝国回到中土大唐。到广州后,在制止寺里休养了几个月,一直不见好。到现在竟然已传来噩耗。“慧智禅师见吴夫人很好奇,于是干脆多解释了一下。 ”广州那边给信息给你,为什么?“吴夫人问。 ”制止寺是希望我在写信给义净律师的时候,告知义净律师这个不好的消息。“慧智禅师答。”当然,他们也许也会自己给义净律师写信吧。多几个渠道传递信息,信息总能更全面一些。“ ”没有义净律师的进一步信息?“吴夫人追问。 ”有。义净律师因为不用照顾善行了,因此已经得到佛逝国国王的帮助,离开了佛逝国,现在应该快从末罗瑜国离开了。“慧智禅师介绍道。 ”哦,好事啊。“吴夫人为自己又得到了更多信息而开心。 ”好事?“慧智禅师有些感慨,”他们取经在外,随时随地都有生命危险。玄逵律师还没有出国就已经病了,现在还没有好。现在又听到善行去世的信息,而你们只在乎义净律师终于又向前迈进了一点?“ 吴夫人讪讪一笑。她才不管取法僧的生死,如果不是武皇后关心僧人取法,她才懒得了解僧人取法的事呢。做几套衣裳在家穿着美,多好。但她不会这么说,毕竟,得罪了慧智禅师,她可就连信息都获取不了了。所以,尽管知道慧智禅师不待见她,她还是要腆着脸凑上去,尽量获取信息。谁让她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呢? 慧智禅师没有理会吴夫人的小心思,他不仅为善行的去世伤心,更为义净在国外的生活担心。要知道,义净出国这件事,他是力主义净出国的,当时尽管知道有风险,但也没有想过竟然如此凶险。 第91章 马来 在末罗瑜,义净与僧人聊得最多的,是部派问题。这些僧人,有不少是从佛逝国一起过来的。 义净发现,佛逝国的梵语是boja或?riboja,从佛逝国到末罗瑜国,用船行驶的时间竟然也达到了十五天之久。当然,这一段路程的行驶,与从中土大唐往佛逝国行进的情况不完全一致,这时候的行进,距离其实并不太长,因为一路上不少时候在绕着海岸线走,一路上走走停停,才消耗了十五天。 这很正常。就像中土大唐,只要有较大的河流,就能形成一定的运输渠道。 义净很清楚地感受到了佛逝国国王派船送他们的好处。 因为是王船行进,有士兵保护,一路上没有人打扰他们的宁静。义净这才明白,为什么佛逝国的僧人会那么主动约他并配合他的时间出发,毕竟,王船不会送所有的人。 路上,有僧人悄悄指着义净的通关文牒,也就是在唐朝称为”过所“的锦帛,颇为羡慕地说:“你别小看了你手里的这个东西,它能让你在很多国家很顺畅。” “是啊,我也很感激大唐给我出具了这个过所。相比玄奘法师,我可算是比他幸福多了。”义净感慨。他是知道的,玄奘法师本来是不能出国的,因为他没有过所。他的过所是他离开大唐之后,由高昌国的麹文泰提供给他的。这也就让玄奘法师回国的时候,不得不先给唐朝皇帝说明情况,得到允准再返回国内。而他义净在这一点上是幸福的,他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因为贝州刺史已替他做好了这些。 “义净师,你到末罗瑜也有一些时间了,你有没有发现,末罗瑜myu,也有不少人将它称为mya?”一位僧人提到。 “是的,我也注意到了,它的声音很像我们汉语的‘马来’。”义净答道。 “义净师,你知道吗,我很怀疑,这个词很可能是代表的就是大山的意思。记得五天竺那里有一片连绵的大山吗?那一片连绵的大山被人称为himyas,人们说,它的意思是雪山。”一位僧人道,“你听,mya,himya,hi是雪,mya是山,你觉得对不对?” “嗯,还真有可能。”义净没有给特别准确的回应。毕竟,这只是一种值得考虑的方案,到底对不对,还是值得思考的。义净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他们下一步应该如何行进。毕竟,前往五天竺这个目标看似已经起步,却也需要在等到真正抵达了五天竺才算成功。 望着末罗瑜一带连绵的群山,义净很想知道,如果水陆并行,有没有可能进入羯荼?毕竟,这里有一条河,如果沿着河流行进,能不能实现向羯荼的贯通呢? 经过一段时间的打听和追问,终于有路径比较熟悉的商人帮义净他们画了一条行经路线图。大家展开地图仔细商议之后,发现这种行进方式中,有的地方需要坐船,有的地方则最好请骆驼帮忙,还有的地方可能需要人力来实现。而这些最好和商人一起行走,才能更懂得如何利用和调配资源。义净将与商人同行前往羯荼的想法说给大家听,有人同意跟随商人一起去看看,也有人觉得还是不要冒险,直接在末罗瑜学习佛法就挺好。 于是,从佛逝国出发的几位僧人形成了两条路线。前往羯荼的人员相对较少。义净知道,自己是肯定要去羯荼的,因为他已经打听过了,从佛逝国到末罗瑜之后,还是需要到羯荼港去,从那里才有机会继续向着五天竺方向走得更远。至于为什么,这是因为商人们已经告诉他了,如果去羯荼港,将有比较大的船只向义净想去的五天竺进发,速度远远比沿着海岸线慢悠悠地前行要快得多。 既然有稍微快一些的方式,为什么不采取稍微快一点的方式呢?毕竟,只有进入五天竺之后,才能知道,佛教的部派传承是否如佛逝国和末罗瑜国的这些僧人所分析的这般。终究,佛陀涅盘也有了千年时光,在这千年时光里,部派的发展状况到底有那些保留了原有的状态,又有哪些发生了变化,这些发展和变化到底又怎样影响了佛教戒律的发展,义净很想早点读到更多原始文献资料,以便有更真切的把握和了解。 “义净师,你确定要从小路前去羯荼吗?这一路上没有士兵保护,可就不一定会不会遇到什么了。”有僧人还是劝道。 “嗯,我还是想去。”义净很笃定地说。尽管通关文牒让义净得到了较多的支持和帮助,但义净知道,自己不能一直靠各地国王给予的帮助。自己也应该进行一些努力和争取。义净很清楚,如果不能自己去闯闯,一切都被安排着,所见所闻所感都将会受到一定的局限。了解当地的风土民情,还是更贴近当地的百姓更好。如果可以,义净甚至想自己独自行走一些地方。但他也清楚,在陌生的地方,结伴而行更安全。 第92章 徒步 下定决心从末罗瑜沿着山路和河道前往羯荼,义净便向佛逝国前来送他的官兵说明了情况。 佛逝国的官兵也没有多说什么,毕竟,他们的使命能够早一些完成,他们就可以更早回去交差。对此,他们更高兴。要知道,这是涉及两国邦交的事情,他们能够完成护送任务,他们便不再担心什么了。以后如果有人问起义净律师,他们佛逝国可以很坦然地告知,我们国王热情接待了他,并准备了厚礼,送他和他的僧侣朋友到了末罗瑜。到末罗瑜之后,义净律师自己选择了走山路和水路前去羯荼,后面的情况,我们就不知道了。只要这么说了,并这么做了,大唐皇朝就能知道,他们佛逝国是友好的,而且是真诚与大唐结交的。多一天就多一天的风险,能减少一些风险,本身就是好事。这很能理解。 佛逝国的官兵离开了,义净也向末罗瑜的国王那里提交了通关文牒,那个在唐朝称为过所的物件。当然,义净也给末罗瑜的国王赠送了一些佛逝国国王准备的礼物以及义净从广州带的礼物。尽管礼物不多,但末罗瑜国王很开心。末罗瑜相对于佛逝国来说,是一个小国家,佛逝国没有用权势压迫他们,而是用礼物来交流,这对于末罗瑜国王来说,已觉得是难得的了。 末罗瑜国王没有告诉义净,他早就看到了佛逝国的官船和士兵护送义净他们到了末罗瑜。毕竟,他也是一国之主,他不想示弱于人前,更何况是示弱于来自不知道是千里还是万里之外的异邦僧人。 义净当然不知道他的这些心思,他送了礼物,说明了自己将借道翻山前往羯荼,末罗瑜国王只强调了一下翻山的风险,就不再坚持一定要用大船送他们去羯荼了。毕竟,末罗瑜派船前往羯荼也是存在较大风险的。 “您是一个人去羯荼吗?”末罗瑜国王只确定道。 “不是的,我准备跟商队走。”义净回答。 “嗯,那我请我的官员给您准备一点路上用的东西。”末罗瑜国王也表达了一下邦交的礼节。 义净自然是感激的。出门在外,行走的每一步,只要有人给予支持和帮助,那都是难得的,更何况,有国王赠送的物件,在某种程度上就能形成一种威慑,这种威慑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减少恶性事件发生。这一点,国王懂,义净也渐渐开始有了一些感触。他突然发现,自己对于以前常听到的那句“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有了更多的体悟。国家管理者对佛教的支持,甚至不用物质上的支持,只是一种默许,就能让佛教得到一定的生存和发展空间。更不用说,如果国家给予了钱物方面的支持了。 义净突然想起了弘祎论师说的话,武皇后支持了洛阳石窟的造像,洛阳那里的石窟造像就将形成大的规模。也不知道现在这种石窟造像是否如弘祎论师所估计的那样。但,义净对弘祎论师的推断有了更多的理解和信任。 “义净师,我们商队准备明天出发了,我们要趁季风前行,因此,需要赶时间,您需要准备脚力吗?”一位伙计奉命前来找义净。 “你们都要背着东西赶路吗?”义净问。 “是的,我们商队的人都会背着东西徒步前去。也有一些物品,会选择骆驼来帮忙。”伙计说。 “您帮我看看,我的这些东西如果带去羯荼,需要雇用几匹骆驼?”义净问。 伙计看了看,掂了掂重量:“如果这一包您自己背的话,一匹骆驼就够。”伙计指着义净的行囊。 “那我跟您一起去办骆驼的手续吧。”义净感激地说。 “不用了,我们老板说了,您是我们国王的贵宾,这匹骆驼,他借您用。”伙计说着,指了指系在旁侧树下的骆驼。“如果您没有贵重的物品,我帮您捆好东西,明天一早直接过来帮您绑好就可以出发了。” 义净又一次表达了感谢。 第二天,伙计果然早早地过来,帮义净绑好,牵着骆驼,又帮义净背好行囊,前去和商队会合。这次商队的人不是太多,总共不到100人。因此,老板反复强调,所有人一定要团结协作,不允许任何人掉队。万一遇到山匪或水盗,掉队的人可是有危险的。义净从老板的强调里,隐约意识到,即使不掉队,其实也是有风险的。只不过,既然老板不说团队整体行走的风险,看来他是有一定的应对方案的,义净对此倒不是太担心。商人常年在外奔波,一定是总结了不少经验和教训的,他只要做到紧紧跟随不掉队,大概是没有问题的。 一路跋山涉水,帮过义净捆行李的伙计很快就发现,义净这个人很有耐力,明明白天背着重重的行囊行走,竟然在晚上他们吃东西补充的时候说过午不食,在他们睡觉的时候,义净也只是在旁边打坐。伙计很不能理解,僧人难道有用不尽的力气?而且,很多伙计动不动就抱怨倦累,义净明明比那些伙计看起来文弱多了,偏偏他一直平静如水,仿佛没有遇到任何难题一样。难道,东土大唐的僧人都是这么优秀?这么想着,伙计突然对义净生起了浓浓的敬意,随之也对东土大唐有了更多的敬意和好奇。 义净没有想到,这一次跟随商队前行,会影响一位伙计,若干年后,这伙计竟然也成为了老板,只是他的行走路线不再是从末罗瑜到羯荼,而是从佛逝国到广州。 第93章 植物 一路翻山越岭,义净除了默默跟上队伍之外,最愿意的就是停下来观察各种植物。 “义净师,你为什么一直在看这些植物?这些植物有什么好看的呀?”那位为义净提供了一匹骆驼的老板问道。 “一种习惯吧。在我们国家,很重视用各种植物来入药治病,尤其是我们佛教僧众,对植物治病更加关注。”义净说。 “为什么佛教僧众更重视植物入药?”老板很纳闷地问。 “嗯,其实和不杀生的观念有一点关系。”义净说,“因为佛教主张不杀生,传入我们国家之后,以前我们那里有一个国王觉得,既然佛教主张不杀生,那不如直接吃素更好,于是发布了命令,要求佛教僧众全体吃素。” “有些奇怪啊,不杀生和吃素可不是一个意思,这样一来,你们还能吃饱吗?我要是不吃肉,就觉得浑身没有力气。”老板有些不解。 “其实,植物种也包含了人体所需的各种营养物质,因此,我们僧众不吃肉,身体也挺好的。”义净笑着说,“所以,习惯了之后,倒也不存在不吃肉没有力气的问题。” “我看义净师每天吃的东西很少,你的营养跟得上吗?”老板有些担心地问。 “嗯,跟得上。您尝尝这个。”义净拿出一小块食物,递给老板。 “这是?好像是用豆子为主要原料做成的?”老板问。 “是的,将豆子炒熟之后,再加上一些其他粮食和蔬菜,磨成粉,再做成小小的块状物。”义净说。 “这能做什么?”老板问。 “它能为我们僧众提供一天的营养,尤其是你们需要从各种动物中获得的营养,我们可以从豆子之类的食物中获得。”义净说,“我们不少医生会告诉我们,让我们平时多吃一些豆腐。” “那你们生病的时候也不用动物来治病吗?”老板问。 “绝大多数的病,其实是由人的心情决定的。像我的恩师慧智禅师,在我的印象中,他几乎就没有生过病。”义净笑着介绍道,“所以,像我恩师几乎不会考虑生病的时候是否用动物入药的问题。只不过,您提出来了,我也会在以后多去了解一下我们东土大唐其他僧人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 “您观察植物,就是在看它们是不是能入药吗?”老板又问道。 “也不全是。我在这里看到过一些植物,在我们那边也有,但我发现,它们的生长有一些不同。”义净说,“比如,这种植物,我们家乡那边有,叶子长得比你们这里的小多了,但是……” 义净一边说,一边将它拔了出来,指着植物的根部,继续说道,“但是,在我们家乡,这里长得特别大。所以,我看到你们这里主要是吃叶子,但我们家乡却主要是吃根部。” “还有,”义净向前走了几步,指着路边的一丛不起眼的植物说,“这种植物也有趣,在我们家乡那边,它的叶子是甜的,这里的是苦的。您尝尝?” “不用了。”老板摆摆手,“我知道了就行了。” 义净笑笑。对于很多人来说,确实知道了就行。 其实,义净对这一带的植物比较关注,还是很希望能找到一些比较好的药材。从东土大唐出来的时候尽管带了一些药材在身上,但随着善行连续生病几个月,他贴身照料,不仅将身边可能帮到善行的药材全都用上了,还在佛逝国找了不少药材来帮善行治病。但很可惜,义净看到了一些很不好的治疗方案。比如,有人曾经给他拿了一碗猫尿,让义净喂善行喝下。义净尽管心里清楚对方确实是好意,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种治疗方案。 都说久病成良医。为了帮善行调理身体,义净也渐渐找到了不少地方上比较好的药物,尤其是植物方面的药材。尽管义净知道,自己主要关心的还是野外行走时驱虫的植物,还有那些能够治疗肚子疼之类的植物,还有万一遇到毒蛇咬伤时能够自救的植物,所以,他是难以真正帮到人们治疗各种病症的,但他还是很开心自己在某些时间段里,因为自己的一些知识,帮助了一些人解除部分痛楚。嗯,至少比那猫尿好。 最让义净开心的还是他发现,如果有条件的时候,将水烧开来喝,比直接喝生水对身体更好。他将这个发现告诉了不少人,这些人中有一些人照做,确实让身体变得好了一些。其实,义净此前也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不过是因为喝茶水需要烧开水冲泡,进行了一些尝试。 老板找义净聊植物,并不是真的关心植物的事情,而是打发路上的时光罢了。兴趣缺缺之下,很快老板就继续去关心组织人员加快速度穿行于山林地带的事情了。终究,安全抵达羯荼,对他而言更重要。 第94章 小舟 经过一段时间绕着山路走,义净他们终于到了一个码头。这个码头不大,位于一个小山城。 义净向商队中那位资助他的老板了解了情况,知道了大致的情况。从末罗瑜出发,经过了较长一段时间的行走,他们需要进一步向前行进,最好换小船从水路行走。一方面,从这里开始,水路反倒比陆路便捷,另一方面,通过水路可以直接抵达远洋航船停靠的码头,不必再多走几趟。 “有没有风险?”义净问。 “当然有。”老板说,“我们无论走水路还是走山路,哪里没有危险?无论是什么样的风险,我们选择了继续向前,我们就已做好了尽量不出现问题的准备,但也做好了会出现问题的心理准备,不是吗?” “那倒也是。”义净笑了。他明白了,其实,老板他们早已对各种可能遇到的艰难了如指掌,他们只是一边努力规避着各种各样的危险,一边努力前行。 义净突然发现,即使成为了僧人,明白了四大皆空的道理,真遇到事情的时候,还是会感受到自己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欲望,并没有完全放下。比如,他问“有没有风险”,实际上他也是不希望遇到风险的。毕竟,他还没有到印度呢,他还没有完成他的使命呢。如果让他现在就失去生命,他会明白这是生命的无常,却也不会愿意接受。 “放心吧,我们也是经过较长时间的不断摸索,才会这么选择,船的行走虽然有风险,但我们只要选择经验丰富的船夫,再加上这些船本身在水里的吃水和平衡就比较好,只要不遇到大的风浪,不遇到盗匪,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老板看出了义净的谨慎,很认真劝说。 “好的,但愿我们都能平安。”义净说。 扫了一眼正在不断装货的伙计们,义净将更多的目光投注到了那些船上。船并不算太长,也不太宽,和义净以前在贝州一带运河中遇到的船大小差不多。但是,船的整体风貌和家乡那边的船很不一样。义净尝试着用语言来描述各种差异,却发现自己以前不太关心家乡的船到底长什么模样,竟然一时有些难以确定到底哪里不完全相同了。 “如果船是方丈室或者其他与佛教相关的用具就好了。”义净在心里感慨。之所以有这样的感慨,终究还是因为,佛教相关的一切,因为可能最终牵扯到佛教戒律,因此,他相对比较用心留意,而其他的内容,他在很大程度上选择性忽略,以至于现在的他,在很多时候知道,这里有不同,那里有不同,却又难以特别清晰去总结出更多的不同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义净突然对《心经》有了进一步的感触。 《心经》里说,“照见五蕴皆空”,这个“照”字,用得真好。心,如何是空的?佛祖大约是想告诉我们所有人,我们的心其实就像一面镜子。无论是色、声、香、味、触还是法,都是在通过眼、耳、鼻、舌、身、意接触或者感悟,最终投射到心上。心若接收了色,就形成了影像。心若接收了声,就形成了声音的迹象。如此类推,不过都看心是否接收。所有的一切,心若不受,周围无论什么,都不产生作用。就像义净明明此前见过很多次中国的船,也坐过很多次中国的船。到现在,他唯一关心过的船,只有能够让他顺利在茫茫大海中行走的船,那些波斯商人的船。而且,他所关心的,还不是船,更确切来说,他所关心的,是船能不能准确抵达他想去的地方。就像现在,他问小舟,并不关心小舟长得怎样,更关心的是这些小舟的安全系数,能不能让他们平安抵达羯荼的港口。 原来,释迦牟尼佛想要告诉我们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是想让我们看清楚名和实之间的关系,是想让我们清楚认识和理解空与有的关系,进而帮助我们让心变得干净而纯粹,让心尽量不受外在一切的影响,随心应物。 这么想着,义净笑了,原来,他只需要随缘而用万物,不必让心因为万物而沉重。只要这样做,便可以让一切都慢慢好起来。 回想起他在和弘祎论师放弃前行时的遗憾,回想起他在看到玄逵律师病重不得不延迟计划时的苦闷,回想起善行为了不影响他前往印度求法时不断强调自己想要返回国土的痛心,义净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是一个心思很重的人,自己需要不断让自己学会放下外缘对自己的影响。 “义净师,我们该出发了。”正在义净整理自己的情绪时,老板大声招呼义净道。 “好的,马上来。”义净回应了一句,背起了自己的行囊。 “这条河慢慢会进入另外一条河,进入另外一条河之后,我们就要到另外一个国家,嗯,它叫羯荼。”老板向义净介绍说。 “以河为界吗?”义净问。 “嗯,怎么说呢?应该说,这条河连接着一片大海,或者说是海港。我们会在另外一个码头换稍微大一点的船,通过稍微大一点的船渡过那个海港,抵达位于羯荼的海港。”老板说。“其实,我们也有一些人不会这样走,而会选择从末罗瑜继续向西走,走到婆鲁师国,从婆鲁师国前往狮子国或者印度。” “嗯,我听说过婆鲁师国,它在末罗瑜国的西边。”义净说。 “是的,从星星的指引来看,它应该是在末罗瑜国的西北边。”老板说。 义净默默记下路线,他想起了他曾经听说的那两个新罗僧人,他们就是在婆鲁师国去世的。义净后来打听过婆鲁师国的情况,觉得那里很可能是大唐皇朝一些僧人说的婆露国,或者郎婆露斯国。但根据义净在佛逝国和末罗瑜国了解的情况,他觉得,从婆鲁师国前往印度,看起来是比较快一些,但从安全的角度来看,他还是觉得,从羯荼向前行走,更稳妥一些。希望自己的判断是准确的。 第95章 累赘 坐在船上,义净突然望向那赶着骆驼的伙计,问老板道:“那些骆驼,就这样空着回末罗瑜吗?” “不,它们会去我在这个码头附近的仓库那里,装上一堆货物。伙计会再约几个伙计一起赶着骆驼回去。”老板说,“平时我不会继续往羯荼这边走的,这次是因为羯荼那里有一些僧人让我帮忙运一些东西过去,我才准备跑一趟。” “是什么东西?羯荼那边没有吗?”义净好奇地问道。 “说来也巧,这些东西是从你们东土大唐运来的。”老板说,“因为又漂亮又便宜,所以我们用得比较多。” 义净很纳闷,到底是什么,会被认为又漂亮又便宜呢? 等到老板拿出来,义净才恍然大悟:瓷盘。 因为是用土烧制,成功率渐渐上来了,所以,用起来确实不算太贵。与金银铜器皿相比,它确实是又漂亮又便宜的类型了。 只是,义净还是很惊讶,为什么这里的僧人会订购那么多瓷盘呢? 义净没有多问。毕竟,等他到羯荼,与僧人聊天,大约就能明白情况了。 看着渐渐远去的骆驼,义净突然意识到,自己带着的物品,与一个僧人本来应该带的东西相比,还是多了一些。毕竟,自己是僧人,不是商人。 义净突然想起了释迦牟尼佛,在释迦牟尼佛选择当修行人的时候,并没有带着车匿,而是让车匿带着他的马车返回了王宫,就连跟随他的马,他也舍弃了。 看了看船上那一堆由佛逝国国王送的礼物,义净觉得,自己应该更懂得如何轻装上阵了。 “我听一位师父讲过《金刚经》,对我帮助最大的是: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老板看义净盯着骆驼,笑着说。 “哦。”义净很震惊地看了看老板,“您为什么对这两句这么有感觉呢?” “我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人。”老板笑着说,“我以前总是觉得,是自己的东西,总要稳稳守住才行。但是,我舍不得将这捐出去,舍不得将那卖出去,最终我发现,我的生意做不大。对此,我很苦恼。后来,一位师父告诉我,我们不必要拥有那么多东西,因为拥有的东西,会变成负担和累赘。就像我现在,如果不让骆驼回去,我就需要雇船来装骆驼,否则,我就没有办法坐船。即使坐船,也会因为雇更多的船而耗费更多的钱。师父说,你们学佛的人,到了涅盘的时候,连佛法都要舍弃呢,干嘛要贪着那么多物质的东西?” “是的。”义净感慨,“就像我,因为想着那些东西是佛逝国国王帮我准备的,是为了让我在此后有更好的待遇而安排的,所以,我总舍不得将它们放弃。这不仅让老板多给我安排了一匹骆驼,我其实也受它们的羁绊了呢。” “师父是一个实诚的人。很多人不敢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实状态。”老板笑了,“很多僧人觉得,他们是讲佛教思想的,他们是要传扬释迦牟尼佛的思想的,因此,他们必须让别人以为他们什么都懂了,什么都做到了。其实,他们完全没有做到,我们都能看得出来,他们只是自己骗自己。” “您说得很对,很多人容易被自己的身份约束,端着架子,放不下来。”义净惭愧道,“我自己也讲过很多遍《金刚经》,也在劝别人放下,可实际上,要放下,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啊。我今后还是要更多提醒自己,不要被外缘困住,这样才能更好地修行。” “师父您是一个通透的人呢。”老板说,“通透的人,大约是所有的时候都能做得越来越好的吧!我和很多人聊天,发现他们很容易被一些观念困住,但和您聊天,没有这种感觉。我想,您以后一定会有大成就的。” “借您吉言。”义净感激道,“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您的鼓励,让我漂泊在异国他乡,却有如在家乡一样温暖。” “出门在外多了,都知道在外漂泊的苦楚。”老板说,“别人羡慕我有钱,我又何尝不是在被钱困住,成天需要想着如何将钱盘活,好让所有跟着我的人都有比较舒心的日子?有钱,也是一种累赘啊。” “嗯,我此前曾和我的徒弟善行说过。但当时,我真的没有意识到,我竟然也被物累。”义净感慨道,“我在离开广州之前,挺潇洒的。看来,今后还是要重新回归潇洒的状态,才好。” 第96章 羯荼 又换了一次船,义净又一次感受到了茫茫的大海。不过,这一次的大海旅行,并不长。因为,它实际上是海峡,一片陆地仿佛刚刚消失在视野,另一片陆地便逐渐出现在视野。 义净在船长的指导下,大约感受到了船行走的方向,从西南向东北。 “为什么要向东方行进呢?”这是义净决定前往羯荼的时候,有些僧人不解的地方。 是啊,义净当时也有些忧虑,自己明明是想西行去印度,从佛逝国下船后,了解进一步前行的路线时,义净却总是听到从婆鲁师等地前行去印度的凶险。相反,义净发现,从羯荼方向往返的僧人,平安的反倒比较多。尽管义净知道,自己所了解的情况比较片面,但总体上来说,义净还是愿意选择相对安全的行进方案。 尤其是在末罗瑜的两个月里,义净得到的信息,总是发现从婆鲁师洲出发前往印度的翻船和死亡情况,义净估计,从婆鲁师洲出发前往印度,距离虽然比较近一些,可能海上有一些地方凶险程度要高一些。根据他从广州到佛逝国的经历来看,在人们看来已经属于庞然大物的大船,在海洋中行走时,就像一条完全不起眼的树叶,随时随地都有被海浪掀翻拍死的可能。如果婆鲁师洲出发的海洋里那种特别凶险的海浪多,就不如走风浪相对较小的海岸线。毕竟,距离印度已经大约走完一半的路程了,多认识和了解各地僧人跟随学习佛教的主张,也是挺好的。 在末罗瑜的时候,义净发现,这里的僧人主要崇奉的是根本说一切有部,也有少数僧人崇奉正量部的主张。这种情况,在他打听婆鲁师洲的情况时发现,僧人的尊崇情况也是以根本说一切有部为主。义净又和一些僧人渐次联系、了解情况,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翻山越岭和渡船的过程中,总能得到一些小国家的情况,这些小国家都不大,有的百里左右,有的几百里,较大的估计也不到千里。它们都是信奉佛教的国家,什么莫诃信洲、诃陵洲、呾呾洲、盆盆洲、婆里洲、掘伦洲、佛逝补罗洲、阿善洲、末迦漫洲。在这些国家中,绝大多数笃信小乘佛教,但义净发现,末罗瑜有一些人信奉大乘佛教。 大乘,梵语称为mahāyāna,与小乘hinayāna相应。从严格意义上来判断,大乘与小乘的区分,是在释迦牟尼佛灭度百余年之后渐渐出现的。乘的梵语是yāna,意思是交通工具,也就是用比喻的方式来说能将众生从烦恼的此岸运载到觉悟的彼岸的教法。因为僧人理解佛教程度的差异,僧人在具体阐扬佛教思想和主张的时候,各有侧重。但事实上,每个人对大小乘的理解和分辨,并不完全一致。 义净想不到,他在从佛逝国走向末罗瑜,又从末罗瑜向羯荼行进的将近一年时间里,他对这一带的佛教主张进行分辨并渐渐开始发现根本说一切有部律的可执行性,觉得需要进一步观察这种可执行性之后,他在回到东土提倡根本说一切有部的主张,会让一些人误会他在弘传小乘佛教,更因此否定他的主张在东土大唐推广的可能性。但这已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了。 “义净师,咱们快到羯荼了呢。”船长看着渐渐出现在视线范围内的陆地,高兴地和义净攀谈起来。 船长的工作很辛苦,而且很枯燥。他们很需要集中精神去面对海洋中可能遇到的各种事,随时决定船的行走方案。但是,他们也很想有一些调整。船长发现,和义净师聊天很愉快,当他说话时,义净是一个很好的听众,而且常常启发他思考,他不说话需要更集中精神面对周围的事情时,义净又关闭了话匣子,对他指挥调度船没有任何影响。这让他很愿意与义净多聊聊。 “羯荼的梵语是kha,您不要看我们现在在这里,沿着海岸线走了挺久了,实际上,我们很想靠岸的。但是,我们没有办法靠岸,因为,咱们这个岛的海岸线上,几乎就没有可以停船靠岸的地方。”船长感慨道,“一种高高卷起的拍岸浪常常呈一长排,有时两排,有时三排,不断向岸上推进。它的力量极大,可以把我们的渔船举至浪巅,然后翻转倒下。” “哦。”义净回应,“和我此前打听的情况比较像。”义净很开心,他的判断是准确的,果然从婆鲁师一带出发,还是有较为明显的拍岸浪影响。 (只是,义净没有想到,他后来在《根本说一切有部百一羯磨》卷五中出了一个说明文字:“从斯两月泛舶东南到羯荼国,此属佛逝。舶到之时,当正二月,若向师子洲西南进舶,传有七百驿。”这个说明文字造成了一个公案:羯荼是现在马来西亚吉打州呢,还是苏门答腊岛北端的库塔拉查(khota-raja)。以前,很多专家认为是库塔拉查,现在更多的人主张是吉打州了。因为,库塔拉查是在婆鲁师洲,正好是义净选择放弃的路线。因此,那个说明文字,义净想要表达的,大约是:“从斯两月泛舶东南到羯荼国。此属佛逝。舶到之时,当正二月,若向师子洲西南进舶,传有七百驿。”我是主张义净去了马来西亚吉打州的。) “所以,实际上咱们到了另外一个海岛了,对吗?”义净问。 “是的,我们离开了suvara dvipa,到了一个风浪比较小一点的海港。”船长笑着说。“我们没有必要从危险的地方走。尽管我听说从那里也能去狮子国等国家,但您完全可以通过风浪相对小一点的地方过去。” 第97章 开窍 看着越来越近的地平线,船长很开心。 “您为什么这么开心啊?”义净有些纳闷,他看得出来,船长确实是很开心的,那种由衷的愉快。 “因为很快就要见到自己的家人了。”船长说。 “见家人有这么开心?”义净觉得有些奇怪。 “我记得你们东土大唐有一句话:久别胜新婚。”船长说。 “是的。您很了解我们东土大唐?”义净觉得更奇怪了。 “其实,在以前,我不是走的这条航线,而是走的另外一条航线。”船长说,“我以前常常从佛逝国去你们国家。” “哦,是什么改变了您的计划吗?”义净看船长话里有话,追问道。 “是啊。我们的航海技术其实并不能支持我们很好地在海上航行,尤其是,很难判断我们到底到哪里了,还有多久才能到我们自己的家里。”船长说,“而且,我每次到佛逝国之后,还要很久很久,才能回到自己的家里。因为,我家在末罗瑜。” “嗯。”义净明白。这一路上的小国家很多,平时,在这些小国家中穿行,并不会有太多的阻力,但这并不代表随时随地没有阻力。 “后来,我明白了,这样的状况并不是长久之计,我还是要想办法让自己和家人都有安稳的生活。”船长说,“所以,我开始了解其他的航线,尽量做那种短一点的航运。最后,我换成了现在的路线,只在羯荼和您刚才过来的那个港口之间穿行。” “为什么是这两个港口?”义净问。 “因为相对安全。”船长笑了。“这一段时间,义净师应该能感受到,我们没有的航行没有那么大的压力,只要掌稳了舵,就好。尤其是待会进羯荼,您能感受到,那里的风浪不大,比较安全。” “哦。”义净笑了,原来,船长和自己做出了同一类型的选择,不冒风险。确切来说,倒也不是不冒风险,只是不冒大的风险。 “您刚才说快见到您的家人了?”义净突然好奇。 “是的。我说服我的家人们都到羯荼来了。”船长说。 “这不是到了另外一个国家?”义净又纳闷了。 “嗯,是的。但羯荼有一个很有趣的特点,那里有很多从各个国家过来的人。”船长笑着说。 “还有很多僧人。”船长补充道。 “您是说,您的家人在羯荼生活,不会感觉是到了其他国家?”义净问。 “是的,义净师父。”船长开心地说。“所以,他们听我说起羯荼比较安全之后,就跟着我过来了。我的家人们是很开窍的。” “开窍?”义净问。 “就是这里,想得比较明白。”船长指着自己的脑袋说。 “什么是开窍?什么是想得明白?”义净追问道。 “开窍,在我看来,就是能够承担必要的风险,同时又知道不能超越自己的承担能力。”船长笑着说。“比如,我们是靠大海活着的,我们就需要明白,我们需要承担必要的风险。义净师,我给你讲个笑话。” “什么笑话?”义净笑了笑,知道船长要讲笑话,说明他的心情不仅愉悦,还挺放松。 “曾经,有人问我:你爷爷还健在?我说:他去世了。那人又问我:你爸爸还健在?我说:他去世了。您猜那人问我什么?”船长停了一下,“他问:他们都怎么去世的?我说:在大海里,翻船了。他骂我:那你还开船?!” 义净深深地看了一眼船长,知道,这里并不是笑话,而是一个沉重的过往。 “我当时不服气啊,问他:你爸呢?他说:死了。我又问他:你爷爷呢?他说:死了。我问他:你爷爷和你爸都死在哪里?他说:家里,床上。我当时指着他骂:你爸死在床上,你爷爷死在床上,你这个不孝子孙怎么还敢睡在床上?!”说完,船长笑了,笑容里有些沧桑,也有些无奈。 义净也笑了。他明白船长在说什么。就像他现在,尽管知道僧人求法九死一生,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出海。船长也是,虽然知道大海风险很大,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大海谋生,因为大海给了船长全家生活下去的资本。不冒这点风险,他的家人可能会饿死。所以,船长扛起了他的责任,船长的家人们给了他默默的祝福和支持。 “但是,我挑战了大海之后,知道了自己的能力,让自己不再像青年时那样莽撞行事,而是更稳妥地前行,确保每一次尽量安全。”船长说,“我渐渐明白了,人,没有必要让自己不断为了超越自己而负伤甚至殒命,不能将自己和家人往死里整。我不知道您能不能明白我说的,这个世界上很多人其实是在自己将自己往死里整而不自知的。” “我大概能明白。”义净说。 “反正,我明白了不能将自己往死里整之后,我就只允许自己做自己能力能掌握的事,平时也只让自己不断去做好进一步的锻炼,准备好各种救命的手段。”船长说,“所以,我现在每天都开心着,遇到任何烦恼,我都能很快认识到,这不对,我不能自己将自己往死里整,然后,我就出来了,继续保持开心的状态。” “不容易,这一点要做到,很不容易。我有时候也做不到。”义净坦诚地说。 “是吧?我见过不少高僧,他们中有一些人,我觉得他们就是在自己将自己往死里整。”船长笑了。“说到悟性,他们有些人也许不如我。” 义净突然想到了玄逵,想到了玄逵的风病,也不知道玄逵的病好了没有。 义净也想到了善行,想到了善行果断要求回国,也不知道善行回国之后有没有恢复健康? 义净自然不知道,他想到的这两位,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只不过还没有得到消息罢了。 第98章 常慜 “义净师,您好像有什么感慨?”船长看了看义净,觉得义净若有所思。 “嗯,您说起的事让我想起了我的弟子和我的一位朋友。”义净说。 “您是担心他们吗?”船长问。 “是有一些担心啊。”义净说,“他们离开我的时候,都是生病的状态,有些严重。” “老实说,我有时候不能理解你们僧人。”船长说,“您知道吗?我曾经遇到过一件事,这件事让我至今难以忘怀。” “什么事?”义净问。 “您认识常慜禅师吗?”船长问,“他是你们大唐的。” “常慜禅师?我知道,他是并州人。”因为快靠岸了,有一位僧人想过来叫义净一起下船,正好听到船长的话,接口道。 “他是哪里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一位很有道德的人,而且很可惜,应该已经死了。”船长说。 “为什么这么说?”义净问道。 “因为,按当时的情况推断,应该没有生还的可能。”船长说。 “您当时在船上吗?”另一位僧人问。 “是的,我当时正跟着那位船长学远航的技巧。”船长说。“他是我们的邻居,很有远航的经验的,但从那以后就一蹶不振了。” “哦。”义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肯定有很多问题。他选择耐心地听船长继续说。估计,船长的话匣子在这时打开了,不让他说,他也会说下去的吧?更何况,他也想多听听。 “那一次,船是从诃陵国前往末罗瑜国。”船长说,“我们的船,是从末罗瑜国去诃陵国后,又从那里返航。那一天也是奇怪,我们的船本来是返航的船,装载的人和货物不会太多才对。但是,那次的货物特别多,商人也不少。” “常慜法师和他的弟子,就是在诃陵国码头上船的,想要去末罗瑜国之后,再从末罗瑜国去印度来着。”船长继续说。 “嗯,这也是一条行走的路线吧?”那位刚来到船头的僧人感慨。 “是的,一条比较直的水路。”船长说。 “那不是挺好的?”刚来船头的僧人又问。 “我刚刚和义净师说过的,我们做事,一定要开窍。”船长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近路,也有很多远路?为什么那么多人宁愿走远路而不愿意走近路呢?那里一定是有原因的。那就是近路有时候危险比较大。” “呃,好吧。”刚来船头的僧人觉得自己打断了船长的话,于是闭嘴,继续听船长说。 “我刚才说过,我们末罗瑜所在的岛很奇怪,岛上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让船平稳停靠的港口。实际上,其他的海岛,也是一样的,都有着危险。那一次在诃陵国,我们上船的地方,那危险也是很严重的。” “一开始,我们都意识不到,危险正在向我们靠近。”船长说,“但是,在我们刚刚解开缆绳,将船驶出港口不久,大海上突然惊涛骇浪。我们努力控制船的平稳度。但不到半天时间,船长就意识到,我们必须要弃船了。” “弃船?在大海里,那还怎么活?”僧人问。 “我们的船都会准备一些小船用于逃生的。”船长指了指自己这条船上的救生小船,“喏,就是那样的。” 义净定睛看去,那小船可以容人,但容不下几个,几乎就是聊胜于无的状态了。不过,如果真遇到大船沉没,这种小船大约还是可以利用它小而轻便的方式,得以逃生的吧? 义净没有坐过这种船,但它能想象这种船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船长招呼我和另外的几位船员上了小船,每一条小船都由船员掌握,招呼商人上船。”船长说,“商人们为了上船,争先恐后,甚至打起架来。只有常慜法师和他的弟子没有争抢,只静静地站在要沉没的船的船头。” “我们船长一看,觉得常慜法师是得道高僧,想让他上船,大声向常慜法师呼喊,让他上小船。” “但是,常慜法师拒绝了。他说,那么多人想要获救,您救其他人吧!我们是僧人,如果连生死都看不透,如果不能做到在这种情境下舍己救人,那就不是菩萨的做法了。说完,常慜法师就双手合十,面向西方,大声念诵阿弥陀佛。” “我们怎么劝也劝不动。他的弟子一看师父坚定地选择了将生的希望给别人,尽管很害怕死亡,但他还是很坚定地跟着常慜法师,双手合十,念着阿弥陀佛,跟着常慜法师一起沉没了。” “阿弥陀佛。”义净双手合十,也念诵道。他能想象,船长说常慜法师大约已无法活下来的原因。在惊涛骇浪下,处于大海之中,他们确实很难活下来。 “阿弥陀佛。”那位僧人也双手合十。 “常慜法师确实是一位得道高僧啊。”船长感慨。“从那以后,我每次看到大唐来的高僧,都会肃然起敬。就像再次看到了常慜法师。” 第99章 悼亡 下船之后,义净并没有从常慜法师的故事中走出来。 “师父,您说您认识常慜禅师?”义净追着那位跑去船头找他的僧人,问。 “是啊,我见过他。”那位师父毫不含糊。 “您在哪里见过他?”义净问。 “诃陵国啊。”那位僧人笑了。“诃陵国也是一个岛国,从它那里的港口出发,不仅能到佛逝国,也能到末罗瑜和郎迦戍,还可以到羯荼、占波,你们那里广州的僧人也喜欢直接坐船到诃陵国的。” “其实,我们在海上,很难判断自己到底到了哪里。”那位僧人补充说,“我本来没有打算去诃陵国的,但是,当时的船不知道怎么就偏离了方向,等我们再次找到了港口停下来,才知道那里是诃陵国。在我打听情况的时候,遇到了常慜禅师和他的徒弟。” “他们也是单独到了诃陵国吗?”义净想起自己和善行独自出发到佛逝国的经历,于是问道。 “是的。我问常慜禅师来着,常慜禅师说,他当时就是和自己的弟子独自出发的。”那位僧人说。 “他们有没有这东西?”义净拿出自己的通关文牒,问。 “有是有,和您的有些不一样。”那位僧人说。 “什么地方不一样?”义净追问道。 “嗯,常慜禅师的,是在绢上用毛笔写的,字是黑色的,盖着的应该是你们大唐皇帝的章。”那位僧人说,“您这个字是绣上去的,比他的精致,但盖的章却只是一个比他的章要小的章。” 义净笑了:“是的,我这个是地方官府的印章。” “这么说来,常慜禅师说的事,是真的了。”那位僧人说。 “什么事?”义净追问道。 “当时,常慜禅师说,他是写信给了住在洛阳的皇帝,说他得到了一种感应,这种感应让他很开心,他愿意抄写《般若经》一万卷,如果写完一万卷,他就要前往印度求法。他的信得到了皇帝的回应,皇帝给了他一个许可,只要他做到了,他就可以拿着那绢直接去印度。”那位僧人说。“我们当时还觉得常慜禅师说的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有想到,他很可能真的是先写了一万卷《般若》,然后又从海路出发,到了诃陵国。” “真是一个有决心的人呢。”义净感慨道。 他突然想起,常慜禅师不知道是太宗皇帝在洛阳的时候给他发的敕书,还是当今圣上给他发的敕书。毕竟,要写完一万卷《般若经》,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天写十卷,也要三年时间。 义净这么想着,觉得常慜禅师是一个具有大志向的人,让他由衷敬佩。 从常慜禅师的行为来看,禅师是膺服大乘佛教的吧?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从主要修习小乘佛教的区域穿行?又或者,常慜禅师从南海行走去五天竺,是受观音菩萨的指引了? 义净想起船长说的,常慜禅师在船沉之际,不断念诵着“阿弥陀佛”,这让他突然觉得,弥勒信仰很好,净土信仰也很好。当人有了信仰,或许当真不惧生死。 这么想着,义净也从对常慜禅师的离世遗憾中走了出来。告别了那位僧人,义净提笔给并州的处一法师写了一封信,希望他有可能的话,帮忙查查常慜禅师的情况,又根据船长和那位僧人所提供的信息,尤其是船长告诉了他一些信息,是来自常慜禅师帮助过的人给予的信息。义净将所有的信息写了下来。 写完,义净心里有些感慨,忍不住提笔写道: 悼矣伟人,为物流身。 明同水镜,贵等和珍。 涅而不黑,磨而不磷。 投躯慧巘,养智芳津。 在自国而弘自业,适他土而作他因。 觏将沉之险难,决于己而亡亲。 在物常愍,子其寡邻。 秽体散鲸波以取灭,净愿诣安养而流神。 道乎不昧,德也宁堙。 布慈光之赫赫,竟尘劫而新新。 写完,义净突然有一种感悟,原来,他们并不是自己在国外,而是代表着亿万国民在国外。常慜禅师做得让人们叹服,就连他也受到了人们更多的敬重。 看来,自己做好该做好的事情,可不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在异国他乡更好地活下去那么简单。人们从来不是将他当成了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当成了中国人这个整体中的一员。 同样,在和船长聊天的过程中,义净也发现,他不止被当成了中国人,人们还喜欢将他当成僧人加以审视和评判。 义净突然又一次增强了对释迦牟尼佛不断加强佛教戒律的理解和认知。原来,只要是佛教中人,都是要为了佛教的荣誉而不断努力的。维护佛教的荣誉,最好的方式,就是让自己的形象,在人们的眼中,是符合佛教的规矩和原则的。 常慜禅师,在义净看来,他做到了,他舍了自己的生命,却维护了国家的荣誉,维护了佛教的形象。义净以他为荣,以他为傲。 第100章 王舶 人生的事情,要么事与愿违,要么水到渠成。 义净抵达羯荼时,已经到了唐朝这一年的年关。 义净带着从神州大地带来的礼物以及佛逝国国王给他的礼物中剩下的部分,携着通关文牒,前去找羯荼国王。义净没有得到国王的接待,但他在羯荼停留并换乘的手续还是很快便办了下来。办事迅速,与羯荼本身就是一个大的港口有关。义净也明白,像自己这样,为了求法来到羯荼换乘的僧人,每年都有不少。羯荼国王与臣子以例行公事处理,也属于正常。 不过,义净还是很幸运的,大臣了解了他的意向,给了他建议:他们国家将在十二月派大船,向印度方向出发。因为是羯荼王族参与出行,一路上比较安全,他们希望义净跟着他们的船走。 义净想了想,答应了。 只有短暂的停留时间,义净一边打听常慜禅师的事迹,试图从更多的僧人那里获得常慜禅师的事迹,一边写信给家乡,托之前那位船长帮忙捎去佛逝国,再从佛逝国港口捎去广州,再由广州寄向全国各地。 常慜禅师的事迹了解,义净在短暂的时间里一无所获。 寄往家乡的信件,到底能不能及时寄到,义净也不敢奢望。 义净发现,他对于很多事情到底能成还是不能成,已与从前态度有了巨大的转变。在家乡的时候,慧智禅师有时候会用老百姓的话来教导地方民众,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分为自己的事、别人的事和老天的事。 义净现在渐渐明白了,自己的事,是可控的事,只要自己愿意去做到,就能做到。比如,没人会逼他过午不食,即使在僧团中也有开遮,但义净自觉将这件事做到,是可以的。这种事,做到与做不到,完全靠自己。比如常慜禅师,他可以选择上小舶逃生,也可以选择与大船一起沉没,将生的希望留给他人。常慜禅师选择了舍身全法,这是常慜禅师可控的。 他人的事,与别人的意愿和行动有关。别人有意愿去做,做的时候还尽心尽力,就能促事情更好的完成。别人无意愿去做,做的时候很随意很马虎,事情就可能成为另外一种模样。 最后的结果,成与不成,还有一些看似偶然的必然存在。尽力了,未必能成,不尽力,未必不成。这里面包含因果,这些因果里,成熟的因如果成熟,成功的机率大。而到底会有哪些因果影响这件事的成功与否,谁也不知道。就像义净跟随比较大的、安全系数比较高的船出行,理论上比较安全。但万一遇到了远远超出可控程度的大风大浪,就不用去想也能知道结局定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义净想到了他和朋友们十余年的筹谋和商议,各种规划和讨论,最终,真正成行的只有他和善行。即使善行,也只不过跨出国门一步,便又退了回去。到底有多少事情,怎样改变着大家的决定和行动,最终改变着结局?义净从那些况味中,也渐渐开始了接受。而从佛逝国开始,义净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去规划行程,而是一边打听,一边前行,无数次规划行进路线,又无数次调整规划路线。他已习惯了计划赶不上变化,他只接受并做好一件事:从此,不再忧惧,不再烦恼,只分析和评估怎样去做才是当下的可能最好方案。决定了便执行,执行了便不再后悔。 当然,义净是自己觉得自己已渐渐到了这种状态,但未必他真的做到了。 义净也知道,理解到了,与做到了,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现在的他不再忧惧和烦恼,也许只是他现在的情境之下不再忧惧和烦恼。未来到底会不会因为什么情境,他又出现各种各样的忧惧和烦恼呢?对于这些,义净难以预估,他也不想去预估。 活在当下,将当下活好,很重要。 几天时间很快过去,当风向逐渐适合航行,义净坐上了船。这种船,相比他从广州到佛逝国的船来说,只能算小船。相比义净在家乡坐的那种小船来说,又是小船中较大的。有帆,但帆的高度远远低于义净曾经坐过的波斯船。 船不大,里面的东西也不多,但义净发现,船的吃水并不浅。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一位商人很认真地告诉义净,这与他们准备去交易的商品有关。别看他们现在好像是空着船出发,等到他们返回的时候,将会满载一船的物资。 “义净师,您信不?”商人笑着问。 这有什么不信的。义净在家乡,看着普通人在自己种地吃饭、织布穿衣的情况下,多数人只需要一两银子左右的钱就能过一年了。更何况,从船的吃水程度来看,这船里至少装着超过千斤的物品。即使这种物品的价值远远不如金银,如果换取的东西是不那么贵重的,别说一船满载,就是载满几船,他也是信的。 船很快出发了。义净的心也渐渐澎湃起来。因为,他知道,此去,他离印度越来越近。 第101章 般若 乘船再出发的时候,义净已是轻装上阵了,所有的礼物之类的,全部已经在羯荼送出。如果从扬州直接托人送到那烂陀寺的东西能顺利到,那就还有礼物。如果没有,义净已是只剩下一个人带着一颗诚心了。 坐在船上随风浪起伏,义净心潮澎湃。毕竟,他算了算时间,按照唐朝的历法,这时候已是一年将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年前能到哪里,到年后又将何时才能到印度? 拿出给常慜禅师所写的悼词,想起常慜禅师对西方圣土的执着,想起常慜禅师想抄写完成万卷《般若经》,义净便心生钦佩。 到底常慜禅师是不是想写《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呢? 因为信息太少,义净很难判断。 义净的内心,更愿常慜禅师所写的是《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因为,如果常慜禅师所写的是《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义净能够大概猜出常慜禅师抄写《大般若波罗蜜多经》的时间。因为,《大般若波罗蜜多经》是义净的偶像玄奘法师在高宗显庆五年(660)开始译,到龙朔三年(663)才完成翻译的作品,总共600卷。 如果常慜禅师所抄写的万卷《般若经》是玄奘法师所翻译的,那么,常慜禅师的情况能得到更多信息的确定了。但义净知道,这个确定,可不那么简单的。 因为,般若智慧是佛教中特别重要的内容。般若,在梵语中叫praj?ā,因为对它进行理解和认识的人不同,再加上佛教在传递进中华的过程中,经历了大量国家,因此,义净所知的般若翻译就有超过十种,音译如班若、波若、钵若、般罗若、钵剌若、钵罗枳娘、般赖若、波赖若、钵贤禳、波罗娘,意译如慧、智慧、明之类。 中国是一个特别重视智慧的民族,大家都很清楚,同样是做事,如果能够掌握智慧和技巧去做,往往能够事半功倍。因此,很多人会不断给人们讲智慧,即使不是讲智慧,也会讲很多技巧。 玄奘法师翻译《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之前,就已经陆陆续续有不少人翻译了不少与智慧有关的着作。比如,西晋有一位学者叫无罗叉,他曾经带着一群人翻译了《放光般若经》。还有那位同样被义净钦佩的鸠摩罗什,他翻译的般若经也很多,比如《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小品般若波罗蜜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等。 在所有的《般若经》中,玄奘法师所翻译的《大般若波罗蜜多经》是卷帙最多的。《大般若波罗蜜多经》梵语叫mahā-praj?āpāramitā-sutra,因为般若波罗蜜的意思是通过智慧到达彼岸,因此,这一部经的主旨就是希望通过说明世界上人们所认识的和面对的所有对象,都是属于因缘和合,假而不实的,因此,需要用般若智慧去面对这些,进而掌握绝对真理,达到觉悟解脱的境地。 义净知道,玄奘法师之所以将《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再次翻译,是因为之前的翻译,还不够全面。随着玄奘法师的翻译,大乘佛教的基础理论更加全面呈现在了唐朝僧众面前。 义净在长安的时候,曾经听说过这个《大般若波罗蜜多经》的翻译过程。当时,玄奘法师找到了三种梵语原本,请嘉尚、大乘钦、大乘光、慧朗、窥基等人担任笔受,还有玄则、神昉等人担任缀文,慧贵、神泰、慧景等人证义,玉华宫寺内,连续几年时间,都在忙碌着这件事情。 在《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中,有着义净神往已久的四个佛陀宣说这部经文的地址:王舍城鹫峰山、给孤独园、他化自在天王宫和王舍城竹林精舍。这四处中,义净早已谋划着去他能够抵达的三处。毕竟,他化自在天的王宫可不是他能够随意抵达的地方。 对于《大般若波罗蜜多经》的功德,义净长安寻听的时候,曾经知道一些,他很感动。义净很喜欢从中间找各种佛教戒律有关的信息。 在给百姓讲法的时候,义净很喜欢讲《心经》,因为《心经》简短,如果配上一些老百姓能够懂的故事,讲起来,老百姓能比较快速理解和接受那些信息,并不断转化为老百姓日常生活中能够帮助他们学懂学透的东西。 义净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没有搞懂一个关系,那就是,很多人不断在积累知识,却并没有将这些知识进行转化。其实,知识并不是越多越好,读更多的书,只不过是让人们更清楚认识这个世界上的各种事情,并进行选择来进行转化。 比如,义净曾听人说因果不可改,于是不断批评别人:不要去想着帮别人或教训别人,因为因果不可改。义净当时小,觉得好像有道理。但被慧智禅师一句话点破:这是误会了因果不可改。因为,因果在成熟之前,任何新加入的因都可能会让果的成熟变成另外的模样。就像一个人想要行偷窃之事,另外一个人提前知道了这人的意图,通过巧妙的方式让这人醒悟,这人醒悟了,终止了这种行为,并不是改了因果,而是增加了更多善因,使得恶果在成熟之前已改变了。 般若智慧,如果能够正确理解并指导我们的言行,尤其是选择比较合适的做法,就能更好地实现很多事情的变化。 义净悬想常慜禅师,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事情,还是有些遗憾的。如果常慜禅师当时能够站在船上组织大家上小舶,实现不争不抢,不打不闹,大家都能逃离,会怎样呢? 但义净知道,这种设想,可能不符合当时的情况,也许,当时的船只用于逃生,并不足够,总有人需要牺牲吧? 义净好希望,在未来,有办法能让大家在遇到各种生命危险的时候,能够更好地实现生命的保全。毕竟,这个世界上,像常慜禅师这样的人,太少。因为意外离开,终究对整个世界来说,是一种遗憾。 好在,常慜禅师被人们记住了,他虽死,那份慈悲却已永远化作了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之间的友谊桥梁。诃陵洲的百姓,一定会有人记得他,记得大唐有这样的舍身取义的僧人。 第102章 净土 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人可能前往西方净土? 义净想着常慜禅师,很希望他已经如自己所愿地进入了西方净土。毕竟,义净知道,常慜禅师包括他的弟子,都是在念着“阿弥陀佛”的情况下往生的。如果没有意外生还的话。 义净觉得,自己和玄奘法师一样,似乎都是更愿意前往兜率天宫的,至少,在义净知道玄奘法师的愿望更趋向兜率天宫,他也有追随法师的想法。但是,义净知道,很多人的心里,是很欢喜那个被人们称为西方极乐世界的地方的。 正因为如此,很多人都在推崇这个叫作西方极乐世界的地方。极乐,在梵语中称为sukhāvati,是安养、安乐的意思。义净在年轻的时候,曾听慧智禅师说过,这个地方,因为是法藏菩萨发愿建设的一个乐土,这个乐土位于西方,过十万亿佛土的地方。那个地方的佛,就是法藏菩萨渐渐完成自己的愿望而建设的,成佛之后,叫阿弥陀佛。 慧智禅师告诉义净,法藏菩萨所建设的这个净土,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他发现人们都害怕苦,都希望恒常快乐,于是,他所建立的这个佛土,也有着这样的特点。这个佛土,只有快乐,没有苦痛。 “那多好啊。”义净曾经向往地说。 “是啊,好像是挺好的。”慧智禅师笑着说,“所有的好,就有不好的地方同时并存。” “怎么说?”义净问,他也想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好的地方,很多高僧还是更愿意选择其他的地方,比如兜率天宫? “进入那里之后,每天都是在快乐中,每天都是在进步,这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这些进步的速度,比起在我们这样的娑婆世界,慢了不少。”慧智禅师笑着说。“也许,在这里一年的努力,能顶得上在那里一百年。” “这么大的差别吗?那为什么还是那么多人想去极乐世界?”义净有些纳闷。 “这里和那里有一个最大的弊端,那就是我们常常在这里有可能功亏一篑。”慧智禅师说,“如果我们的认识不准确,做的事情不合适,可能我们还要回到动物的状态,甚至可能下地狱,但是,极乐世界不会有这问题。” 义净从此明白了,原来,极乐世界有一个巨大的好处,这个好处就是,万一,你不是足够自律,需要别人帮助你成长,那么,努力争取一次抵达西方极乐世界。只要得到了阿弥陀佛或者观音菩萨的接引,就能顺利抵达西方极乐世界,从此永远成长,直到成佛。 “西方极乐世界听说是父子三人得到授记而建?”义净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慧智禅师说,“我只知道,在西方极乐世界有三位圣者,这三位圣者分别是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嗯,我们的《心经》就是观世音菩萨给舍利子讲法。” “我明白了,我现在只需要知道,阿弥陀佛是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观世音和大势至两位菩萨是阿弥陀佛的两位重要的协侍,是辅助阿弥陀佛教化众生的就行。”义净当时说,“嗯,就像释迦牟尼佛在贤劫示现成佛,我们也会感恩佛祖的同时,感恩舍利弗、迦叶尊者他们这些帮助佛祖弘传佛法的人,对吧?” “对,暂时只需要知道这些。”慧智禅师说,“在今后,不断学习更多佛经的时候,将所有的知识和信息进行补充和调整,就行。” 义净对那个世界,是有困惑的。佛祖说过,他灭度后,以戒为师。如果去了西方极乐世界,好像就不存在以戒为师这样的问题了。 义净曾经困惑过,西方极乐世界既然是乐土,在那里的所有一切都是善的,没有恶,那么,为什么会有各种鸟呢?他将这个困惑提给研习净土的高僧。高僧笑着告诉他,他的问题很好。但义净需要注意一个问题,那就是,整个西方极乐世界,那个净土,都是由阿弥陀佛建设而成的,就连那鸟,都是阿弥陀佛根据所见闻而化现,只是为宣讲佛法而存在,并不是娑婆世界里这种因为轮回畜生道而变成的鸟。 哦,义净根据高僧的指导,又去读了两遍《阿弥陀经》和《无量寿经》,发现高僧的解读是有道理的。 只是,如何经过那十万亿佛土抵达净土,根据研修净土的高僧们指导,那是要专心致志称念阿弥陀佛的名号,等到机缘成熟,才能得到阿弥陀佛的接引。 因此,修习净土法门的人很多,最终能够前往西方极乐世界的人到底能有多少,估计也不是太多。义净希望,在这少之又少的人中,有常慜禅师和他弟子的存在。毕竟,常慜禅师曾经那么虔诚信仰净土。 “无论是方便法门,还是比较难行的修习方法,最终真正能成就的人,都是很少的呢。”义净感慨。在海上,感受着风浪,义净觉得,要成就,真的很不容易。即使他现在很清楚自己在向着自己所向往的西方,嗯,还仅仅只是距离自己不到万里远的地方前行,都有着数不尽的艰难,何况西方净土。这么想着,义净发现,自己那种希望成名成家的心思,又熄灭了不少。嗯,更加随缘。他只根据慧智禅师说的,努力做好现在能做好的每一件事,相信自己也能成佛,其他的一切,随缘。 也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现在怎么样?义净突然调转身体,面向大唐方向。也许,都在准备过新年吧? 第103章 诃陵 从东土大唐的方向,向着东南方向望去。义净自言自语:“那里,应该就是诃陵国的方向吧?” “您的方向感很好呢。”一名船员听到义净的自言自语,说道。 “怎么说?”义净笑着问。 “因为,诃陵国就是在您现在所见的那个方位。”船员说。 “您对那个诃陵国很熟悉?”义净问。 “也算不上太熟悉,但去过的次数不少。”船员说。“我们船长是一个很喜欢到处去看看的人,跟着他,我也去了不少地方。每次,船长总会给我们稍微指示指示方位,让我们知道,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都在哪里。” “哦!那您怎么记这些方位呢?”义净好奇道。在他看来,这里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海水。 “是啊,我也正在跟着船长学习。我们白天主要会观察太阳,根据太阳来确定大致的时间和方位。晚上,我们会看星星来判断。”船员说,“当然啦,其实,包括海水的波动之类的,也能给我们一些指导信息。” “我听说,诃陵和佛逝一样,都是可以直接从我们国家抵达的港口,不知道诃陵和佛逝两个国家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义净问道。 “嗯,我们以前去过,从诃陵到佛逝。”船员回忆道,“从诃陵向西,走水路大约就是四天到五天的样子,就到佛逝国了。” “这么近?”义净问道。 “是的,比我们这次要在茫茫大海上走十来天才能看到陆地,近多了。”船员笑着说。 “怪不得我们在广州上船的时候,船长说,如果没有直接抵达佛逝国,那就一定是在诃陵国登陆,原来,这两个地方都在南海中,而且相距不远,所以,如果在计算方向上略有偏差,真可能走到另外一个港口呢。”义净感慨。 “那是,走比较远的距离,谁都不知道是不是能如原来所预期的那样抵达目的地。”船员说,“有时候,大海也不会让你如你所愿。因为,在海上的风浪,有时候让我们难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进入自己想到的地方。” “也是呢。”义净感慨。“要是常慜禅师他们的船当时能顺利退回岸边,该有多好啊!” “您这两天常常看常慜禅师的事,是不是很感慨?”船员问。 这两天的义净,有些像魔怔了一般,不断在想常慜禅师和他的弟子的事,整个船上的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常慜禅师这位值得人们关注的禅师。嗯,更重要的是,他们渐渐能理解,义净为什么会不断想常慜禅师,不仅仅因为常慜禅师用常人难以理解的方式,告诉了义净,有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理念。 在普通人那里,往往是趋利避害的,所以,面对生死,他们总是很难做出合适的决定,尤其是舍生取义,更是难上加难。但是,常慜禅师做到了,不仅他做到了,他的弟子也跟着选择了舍身取义。 而在这次乘船的过程中,义净反复在思考的,还是没有出发之前,他便已经被提醒开始思考的问题:我这次离开大唐,到底能够给大唐带回去什么呢?我的作用和价值,又将怎样来呈现呢? 为什么又开始想这个问题呢? 终究,义净还是很清楚:常慜禅师告诉他,他在海外的一举一动,都在代表着大唐的形象,至少是大唐僧人的形象,因此,他不仅自己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还要像常慜禅师那样做表率,让身边人也跟着自己,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有没有办法让更多人在到海外的时候,也做好各种事情呢? 义净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更好地将常慜禅师的事迹整理出来,以后回到东土大唐,让更多人知道他的精神,让他永远存在这个世界。 如果,如果,我将所有的人都这么记下来,会有什么效果呢? 义净觉得,自己突然之间,多了很多想法。他开始对这种想法感觉激动。毕竟,他已经认识并了解了不少和大唐僧人有联系的僧人和商人、船员,他们和他说起过一些人,这些人,有的抵达了诃陵国,又向西行进了,有的从佛逝国出发,也已经出发去了西方,就像他现在这样。 说做就做,义净拿出笔,在被风浪吹拂有些颠簸的船上,慢慢开始写起来。 这时候义净与船员对话,是在写了一会,感觉有些眩晕,站起来回味并想着家乡和诃陵国的时候。 毕竟,常慜禅师是在诃陵国出发向西行进时去世的。 毕竟,有人告诉他,麟德年间,有一位叫会宁的沙门曾经到这里,还在这里跟诃陵国的僧人智贤一起翻译过佛经。还有人告诉他,有一位名叫明远的师父,也到过诃陵洲,又从诃陵前往狮子洲了。具体时间,大约是在麟德年间,但那人也记不清了。 毕竟,他们可没有记唐朝历法的习惯。尤其是,唐朝的历法也不好记,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些年,常常在改年号。但根据那人的回忆,和明远同时在诃陵坐船去狮子洲的,应该还有一位来自大唐的,叫窥冲师父。至于其他人,他们就不清楚了。 对于这些,义净深表感激。义净发现,当你想做什么,你将一些信息释放出来,总有人愿意帮助你进一步获取更多的信息。 当然,义净发现,要真正知道诃陵国在哪里,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现在已经听到过好几个说法了。尽管大致方向没有问题,但具体在哪里,义净还是拿不准。 有人说,诃陵国是南海诸岛中最大的岛,这种说法,义净是存疑的,毕竟,见到的少,判断起来就难。更何况,任何一个信息的不准确,都可能判断失误。对于这些,他还是审慎一些好。 总体上来看,这个诃陵洲,在婆鲁师洲、末罗游洲、室利佛逝洲的东边,在呾呾洲、盆盆洲、婆利洲的西边,这个大致范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第104章 寻筌 “义净师,我有些不理解你们,为什么会为了取经而如此远渡重洋呢?”一位商人问。 义净想了想,说:“我们所做的事情,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一样的。” “哦?怎么说?”商人有些不解。 “您看,您寻觅这些物品,远渡前去其他国家,为的是让这些物品换到它合适的价钱。”义净说,“我说得对吗?” “是的。”商人说。 “所以,您找这些商品的时候,并不是在找这些商品,而是为了通过这些商品找到它们的价值。”义净说。 “是的。”商人说。 “这跟我们《庄子》所提的是一样的。《庄子·外物》中说,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义净说,“我们捕捞鱼之前,我们会去找渔网,但找到渔网获得了鱼之后,就会忘掉那个渔网了。这就是同样的道理。” “哦,我明白了,您之所以这么长时间在海外漂泊,寻找真经,也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佛教。如果理解了佛教,其实,那些佛经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是吗?”商人问。 “嗯,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没有获得佛教真实义之前,我们必须不断寻觅真实。但是在获得佛教真实义之后,我们就应该去明白,最重要的是通过佛教的指导,让我们如如不动。”义净说。 “如如不动?”那位商人问道。 “是的,说起来,应该用一个偈子来说明这个事。”义净说着,吟道: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义净很感谢商人,因为他的一个问题,让他突然之间开始明白了《金刚经》里关于实相和虚妄的含义,也逐渐开始有了对佛祖拈花迦叶微笑更多的认识。 以前,他总是在寻求各种各样合理的解释,希望能够找到佛祖拈花,迦叶到底因为什么而微笑。但是,现在,他竟然第一次有了这样的了悟。 “义净师,您刚才的微笑好神奇啊。”商人有些感慨。 “神奇?为什么这么说?”义净愣了一下,问道。 “是的,刚才,那微笑……”商人说。 “您等等,再看看,是这样吗?”义净又一次开始悬想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的情境。 不久,又一次,微笑浮现在了义净的脸上。 等义净再次张开眼睛,看向商人,希望从他的脸上获得某种肯定。 “不,不是这样的。”商人说,“和之前的微笑相比,您这次露出的微笑,太常见了。” “嗯,您再看看。”义净又一次逼自己入定,再次悬想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的情境。 等义净又一次张开眼睛看向商人,商人依旧摇了摇头。 “也许,不是微笑,而是您刚才的眼神。您刚才的眼睛好像看到了很美好的东西。”商人说。 “嗯,您再看看。”义净这一次先闭上了眼睛,让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的情境再现于脑海。 等到佛祖拈花的情境出现之后,义净将自己描摹成了迦叶,盯着那朵圣洁的莲花。看着莲花的美好,义净微笑了。 “这一次,您的笑有点像了。”商人说,“但,还不是刚才那神奇的笑。” “我想,我明白了。”义净想了想,看着这位愿意一次又一次帮他判断脸部表情细微差别的商人。这位商人现在的状态,是那么圣洁,那么美好,铜臭气依旧氤氲的他,在这一刻因为他认真的态度和全然真诚的交流,赢得了义净像欣赏美丽莲花一样的心境。 义净静静地看着商人,静静地看着,不久,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那迷人的微笑,那种满足于眼前美好一切的全然欣赏的微笑。 “对对对,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微笑!”商人激动地说,“如果刚才将这个微笑能够画下来,那可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微笑了吧?” “您也可以拥有这样的微笑。”义净笑了。 “我也能有?”商人质疑。 “是的,您也能有。”义净笑着说。 “当美好的事物出现在您的面前,您不去判断它的价值,只是纯粹地欣赏它当下的美好,没有任何其他想法的时候,您就能有这样的微笑。”义净看商人狐疑,进一步解释说道。 原来,那么多人所说的迦叶获得了释迦牟尼佛的眼藏,是真的。 原来,那么多僧人试图解释佛祖拈花和迦叶微笑,其实都已用意在试图解读这个很纯粹的拈花动作和很纯粹的微笑动作! 实际上,有什么必要去多想“莲花代表什么?”“佛祖为什么要拈花?”“拈花有什么意义?”呢?佛祖拈花,本身就是一件美得可以让人微笑的事啊,那么纯粹的美! 实际上,有什么必要去多想“迦叶想到了什么?”“是什么让迦叶微笑了?“”迦叶真的获得眼藏了吗?”等问题?在佛祖拈花的时候,迦叶笑了,这就是那么纯粹的美! 何必让那些眼、耳、鼻、舌、身、意之外的一切干预这纯粹的、实有的美好呢? 世界上所有美好的语言,也说不清这种美好! 道可道,果然非常道。 名可名,果然非常名。 义净突然之间特别感谢佛祖和老子,嗯,还包括庄子,在这一刻,他以前所学的很多内容,突然之间仿佛被全部激活,他渐渐开始明白了,自己以前有很多事情,实际上还是在按照僧人的标准去做,做给别人看,让别人认可自己就是一个僧人。而实际上,真正好的状态,应该是,完全不需要做给任何人看,仅仅因为自己充分意识到了自己是个僧人,于是自然而然的行为举止就符合了这个僧人的最高道德规范吧? 佛教戒律,不过是为还没有理解佛教教义的人们准备的。理解了佛教教义的人们,大约都已经可以举手投足之间都充分符合佛教戒律,完全不必去说什么佛教戒律啊。 义净研究所四周年了! 今天,看到4月12日, 想起, 这是中国和马来西亚相关机构签约共建义净研究中心的日子。 4月15日成立。 至今, 四周年。 原计划在四周年之前完成《义净传》, 但现在发现, 还有一些距离。 不过, 不急, 因为, 好事多磨, 只要是好事, 慢慢成就就好。 《义净传:飘着飘着到印度》今天正式更名 《义净传:飘着飘着到印度》, 这是我第一次在17k开始写小说。 也是我现在最想写好的小说。 我选择17k, 是因为我信任17k。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清华大学的一个讲座,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和17k的一个缘分。 总之, 我就是那么奇怪地, 信任17k, 并希望在这里完成《义净传》。 准备大改《义净传》了。 第1章 写在本传记重写之前 2023年3月6日,我的母亲去世了。 一开始,我觉得这会给我巨大的打击。但事实上,我放下得很快,因为我知道,我已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回到北京,我立即染发,让自己回到看起来很青春的模样。从此,再也没有人会像母亲那样照顾我了,我也不再会像照顾母亲那样照顾任何一个人了。 这是毫不含糊的话,没有必要隐瞒。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值得得到我母亲那样的待遇。 一位亲戚说,以后她会像我妈一样照顾我。我冷笑着推开了她。我妈只有一位,我不会接受任何人替代她。这是我的态度,从我接我妈到身边照顾开始,便已确定的态度。 完成染发之后,我买了两件衣服,一模一样的衣服,不同的颜色,胸口一朵白色的花。这衣服,成为了我今年的主打。如果可以,我会戴孝披麻。既然在大城市里,那种打扮太标新立异,我就用心孝来代替它。 两个月过去之后,我终于对自己的情绪有所整理。 想想,我和义净会产生缘分,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我妈。如果不是她重病,我必须找一个让我妈能安静放心的治病地方,我应该不会去德州,更不会遇到义净。因此,我现在写《南游记:大唐三藏义净传》,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对母亲的一种告慰。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让她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好自己,就像我曾经好好地和她在一起度过每一个艰难却又愉快的日子。 当然了,我想要将这一本书完成,也与我想要向我曾经努力为中国和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印度、巴基斯坦、斯里兰卡等国的友谊互信贡献力量的几年作一总结有关。 在这些人中,马来西亚拿督吴恒灿先生为义净与马来西亚之间的友谊互信所作的努力,让我钦佩。 吴恒灿先生说过,他想将义净的传记整理成《南游记》,这成为我一开始不愿意用《南游记》来写《义净传》的原因。但是,我终于开始用吴恒灿先生所建议的这个名字了。为了不掠美他人的思想智慧,我将我用这个名字的前后因果说一说。 至于我为什么要用《南游记》呢,其实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义净写了《大唐西域南海高僧传》。那里面有很多信息,对我们现在掌握义净所处的时代前后中国和世界的文明互渐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读《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的时候,我时常被很多细节震撼到。不得不说,通过读义净的作品和其他学者关于唐朝前后阶段的不少作品,我渐渐明白了:人,并不是因为他们自身的身份和地位是什么而懂得了什么,而是因为他们懂得了什么,最终成就了他们后来的身份和地位。 唐三藏义净,在中国历史上远远没有唐三藏玄奘着名。 在我的心目中,唐三藏玄奘在佛教义理的把握上,可能比义净更执着,一如义净在佛教的戒律形式上面,有着比较多的执着和坚守一样。 在我的心目中,唐三藏玄奘的翻译,意译的情况比唐三藏义净要多一些。但不排除两人都是非常注重从原典向中文翻译的着名翻译家。 可惜,无论是义净还是悟空还是窥基还是五祖弘忍、六祖惠能……一堆又一堆的高僧故事,最终汇聚到了唐玄奘一个人的身上,变成了《西游记》这本书里的一些情节。 更可惜,《西游记》里的很多思想,越看越不像佛教的思想,倒更像是道教的一些认识。而偏偏当我们认为《西游记》倾向于道教思想的时候,我又看到了不少思想,与道教的思想也有所背离。于是,我有些迷惘了:《西游记》的作者,到底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呢?佛教的外衣、道教的血肉以及什么样的灵魂呢? 想得越多,越觉得不敢为义净写传记,尤其是以《南游记》来为义净写传记。毕竟,义净生活在儒家思想盛行的齐鲁大地,偏偏祖辈和父辈更重视接受老庄思想的熏陶,又将他送到了寺庙里,而他的恩师善遇法师和慧智禅师,一个同样是儒释道三家思想共同陶育了一辈子的人,另一个则是严格遵守着佛教规矩的人——各种各样的情况,都让我在认识和理解义净的时候,有一种拨开一层迷雾又看到新的疑团的感受。 写这些,是想告诉读者,我写的《南游记:大唐三藏义净传》只是我在尽自己所能去理解并诠释的义净,并不一定完全符合别人的认知。 无论别人是否认同,我还是会这样去写,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在反复修订的过程中逐渐完成。 黄益 2023年5月12日重写前 第2章 义净传记的前世今生 我将删此前所写章节。 我将删此前所写章节。 我将删此前所写章节。 这事,我想过很久很久,一直下不了决心。 毕竟这件事要做起来,很不容易,但也必须这么做,才能让《南游记:大唐三藏义净传》变成我想呈现的模样。 删吧?二十余万字呢! 不删吧?将限制此后的写作! 经过一番思考,我觉得,用“易珩研修”平台,将此前所写的内容继续写完,《南游记:大唐三藏义净传》以崭新的面貌来呈现,或许更值得探索。 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相信“轮回”,我更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相信的“轮回”是真正的“轮回”,而不是佛教中所提及的“轮回”。 但我知道,我相信“轮回”,一种“物质”以各种不同形态的辗转“呈现”。 《义净传:飘着飘着到印度》正在开启它的一次“轮回”,也可以称为像凤凰“涅盘”一般的新生。 新生的《义净传:飘着飘着到印度》,写的依旧是义净,篇名将更新为《南游记:大唐三藏义净传》,但主角变了,参与的人变了。 就像,上一个“轮回”里,义净是不断在和唐朝的人打交道,而现在,我准备让他不再是和“唐朝”的人打交道了,而是和我们现代人打交道。一种别样的打交道的方式,开启一种别样的“科研”和“教育”模式。 为什么要写《义净传》? 我不断审视自己的思虑,发现,我的思虑一直在变,但有三点没有变。 第一点,我想继续做科研,真正的科研。 第二点,我想坚持做教育,真正的教育。 第三点,我想成功做文化,真正的文化。 真正的科研,是一种带着对科研的敬畏展开的活动,它以尊重真实的发生作为基础。 真正的教育,是一种带着对教育的尊崇展开的活动,它以尊重人们的本性作为基础。 真正的文化,是一种带着对文化的虔诚展开的活动,它以尊重地方的特性作为基础。 我不奢望其他人能懂,但我希望我能以上面的三点作为标准来要求自己。 这也是我对我所写的《义净传:飘着飘着到印度》感觉不满意的地方,它渐渐在偏离我自己所定下的三个标准,就像一艘在大海中航行的船,渐渐地失去了它本来的方向。 这不好,要校正。即使从头再来,也是可以的。 有一句话说:如果方向错了,停下就是进步。 我停了几个月,就是希望能够真正进步。 我停了几个月,就是希望《义净传》以《南游记:大唐高僧义净传》为题继续写作的时候,不再出现我所担心的问题——方向错了的问题。 玄奘的故事,因为《西游记》的出现,已经出现了一种遗憾。很多人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思想并不属于佛教,很多人不知道,其中有很多故事,并不属于玄奘,很多人不知道,《西游记》虽然热闹,却只能是神话。 我不喜欢有的《西游记》作品中说的,《西游记》讲述的是一个曾经真实发生过的故事。确实,玄奘西天取经,真实发生过。可是,《西游记》里的故事,和玄奘西天取经的故事,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因为我曾经参与研究通识教育,因此,我知道,用《西游记》这个神话来讲通识,还行,将《西游记》当成唐玄奘西天取经的故事来讲,我不赞成倒是次要的,估计很多佛教人士更不赞成。 我不想将《大唐三藏义净传》写成《西游记》那样的《南游记》,因此,我决定将我所写的内容,全面推翻,重新构架,力求三真:真研究、真文化、真教育。 做到这三真,不容易。我将努力。 黄益 2023年5月17日 第1回 难定作者的取经诗(1) 2023年5月18日,我在北京家里,拿着一首诗反复吟诵。 晋宋齐梁唐代间, 高僧求法离长安。 去人成百归无十, 后者焉知前者难! 路远碧天唯冷结, 沙河遮日力疲殚。 后贤若不谙斯旨, 往往将经容易看。 孩子看到我的严肃,问道:“妈妈,你怎么这么严肃?” “没什么,我在思考一个问题。”我笑着回答。 “什么问题?”孩子问。 “我刚才读的诗,有人说是义净写的,我并不认可。”我笑着说,“如果说是无名氏所写吧,我又觉得不合适。因为,这首诗特别像一个人的手笔。” “谁的?”孩子问。 “武则天。”我笑着回答。 “我知道武则天,中国第一个女皇帝!”孩子兴奋地说,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熟悉的内容。 “是啊,武则天很厉害。但她不是中国第一个女皇帝。在历史上,武则天之前,还曾有一个襁褓中的小女孩,曾被当成小男孩放到皇座上。”我笑着,将语言规范了一下,“所以,我个人认为,说武则天是女皇帝的时候,不必强加‘中国第一个’这种信息。” 孩子不理解。 “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我笑着继续说道,“其实,中国也不止中原王朝,古代中国的四周,被称为夷狄的地方,有很多优秀的人,他们中有不少是女性统领。比如,羌族,曾经出现过非常优秀的女性统领者,姜字就是这样产生的。这些,不少学者有所论述。如果加上她们,武则天就更不能算是中国第一位女性首领了。” 孩子仍旧没有完全理解。我也没有要求他一定要理解。 现在的学术界渐渐意识到,我们在很大程度上被“中国”这个民族国家的概念蒙蔽,掩盖了一种文明,中华文明。中华文明可不止从三皇五帝以来在中原大地上生活的族群创造光辉灿烂的文明,在中华民族现在大地上生活的各个民族,都在创造着光辉灿烂的文明。这些文明,时而合并,时而各自发展,让整个中华文明得以不断丰富,不断发展。 这些,对于刚刚开始对历史基础信息有所了解的孩子讲述,为时尚早。 就像孩子还在理解1、2、3、4这些自然数的时候,我们没有必要告诉孩子现在数学家还在不断试图验证1+1=2的真实。因为,在孩子的眼里,1+1=2是毋庸置疑的。就像,在很多人的眼里,武则天是中国第一位女皇帝是毫无疑义的。吃饱了撑的,才会去质疑这些吧? 可是,学习历史久了,渐渐的,有些看起来没有问题的说法,也就渐渐感觉不那么妥帖。 保持问题意识,比没有问题,对于科研人员来说,很重要。 交流中,我也开始锻炼孩子观察问题的视角,让他不再简单去看问题。 “我刚才念的这首诗,和你们课文中提到的那首王维的诗一样,作者是存疑的。”我调整思路,再次指出。 “哪首?”孩子兴致勃勃地问。 远看山有色, 近听水无声。 春去花还在, 人来鸟不惊。 我念诵完,陷入了沉默。我很害怕,孩子如果再问问题,我不知道是不是能解答他的疑惑。 第2回 难定作者的取经诗(2) 孩子果然对《画》更感兴趣。 他问我:“为什么您认为《画》的作者不是王维?” “因为,这首诗现在能够看到的最早的出处,不是在王维的诗集里,也不是在《全唐诗》里,而是在南宋的一本《金刚经》注释本里。”我说。这不是我的研究,我只是在查资料的时候意外看到了。因为涉及佛教偈颂,而我现在又在研究义净,于是,我多留意了一下相关信息。 “既然这样,我们的教材里为什么要写成唐朝王维的作品?”孩子不能理解。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它的风格和王维所写的一些作品风格相似吧。”我说,“毕竟,主张它是王维作品的学者也不少。” 我没有说另外的一些原因。那些原因,孩子未必能理解,即使大人也未必能全然理解。 但我通过这首诗的全貌,确实更加理解《金刚经》了。 《画》的全诗是这样的: 远观山有色, 近听水无声。 春去花犹在, 人来鸟不惊。 头头皆显露, 物物体元平。 如何言不会, 只为太分明。 这首诗里的“观”,在选入教材之后,改成了“看”,我没有去查到底为什么。我对这些并不是特别在意,至少现在不太在意。我更在意的是,这首诗给我的冲击,它又一次让我想起了《金刚经》里最让我感动的一段话: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尽管对诗词了解不多,但我很坦诚地说,我对《金刚经川老注》后面保留的这首《画》后四句并未觉得有多好。而且,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这种失望,让我再去核查《金刚经川老注》的意愿都不存在。 这也是我害怕孩子追问的问题。毕竟,我没有再进行深入的研究。 我的心思,依旧集中在传为大唐三藏法师义净所作的这首诗词上。 “妈妈,我查了,这首诗的作者,很多人认为应该是南宋一位叫道川的和尚。”孩子查了查信息,“这位道川,据说以前在衙门里当差。据说,有一次他去听僧人讲法,误了差事,被县太爷狠狠地打了一顿。他就顿悟了,出家了。犯了错,不是应该改错吗?他怎么就出家了呢?” 我哑口无言。 因为,孩子查到的信息,让我确实难以回答。 道川和尚到底是听了什么法,又挨了什么打,这才得到这种顿悟的呢? 我看了看孩子查到的信息,信息上没有说,我也无法回答。 佛教讲求因果,我也曾经知道一个信息,那就是如果因果关联不准确,很容易导致错误的分析和判断。因此,我们必须不昧因果。 我不敢不懂装懂:“孩子,我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道川和尚顿悟了什么。因此,我没有办法给你回答这个问题。但你有一点认识是准确的:犯了错,必须改错。人,不可能不犯错,只要不断认识到错误并不断改正错误,就好。” 想了想,我继续说道:“最好犯过的错不再犯,那才是真正的改正错误。” “如果是这样,那教材上不应该写王维,而应该存疑。”孩子说道。 我愕然。在心里,我赞成孩子的选择。 第3回 难定作者的取经诗(3) 看孩子对作品归属的态度比较严谨,我于是很认真地告诉孩子:“我怀疑,下面的两首诗,我认为作者是难以确定的。” “哪两首?”孩子追问。 “一首是现在所见的传为义净所写的诗。”我将那首诗给孩子拿得近了一些,让孩子看清楚上面的字。 “这首诗很像是对《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这本书的总结,也很像是对世人的一种劝诫。”我指着上面的文字,逐一读着,分析着,“我不愿意相信这是义净的作品,是因为这首作品如果是义净所写,那么,我认为义净的心境,只能匹敌一个饱经岁月磨砺的有文化素养的老人。可事实上,义净是高僧,他的心境当真只是这种状态?” 我不相信。 “为什么不能呢?”孩子问。 “因为,义净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从小是生活在道教文化浓郁的家庭中,接受了比较多的道教思想熏陶,尤其对庄子有着较多的理解和认识。这本身就让义净在孩提时代,和其他人的状态不完全一样。”我分析道,“早慧的义净,在七岁的时候便进入了土窟寺中修行,跟随的师父无论是善遇法师还是慧智禅师,都是特别难能可贵的高僧。跟随在这样的高僧身边学习,义净的思维境界提升应该远远超越我们这些在世俗社会中生存和发炸的普通学者。正因为如此,我不认为义净会这么写诗。” “那你为什么会认为是武则天写的呢?”孩子问道。 “其实,我说像是武则天写的,倒不如说,传为义净所写的这首诗,和传为武则天所写的另一首诗,属于同一个目的而创作的。”我说。 说着,我写下了那首脍炙人口的“诗”,人们习惯将它称为“开经偈”: 无上甚深微妙法, 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 愿解如来真实义。 “它是什么意思呀?”孩子问我。 我很惭愧,知道自己对佛教的理解和认识程度还远远不足以让我特别精准地解释这一段话的含义,于是,我只“照本宣科”地进行了一番解释。 “无上甚深微妙法”是对佛教经典着作的赞扬,说的是没有什么比得上那么深奥不可测、那么微妙不可思议的佛法。 “百千万劫难遭遇”是在提醒所有人,人身难得,佛法难闻,中土难生,只有有福分的人,生活在人间,才有机会听闻佛法并修行。 “我今见闻得受持”是在说,既然人身难得今已得,既然佛法难闻今已闻,那就从现在开始好好地追求与研究佛法,依照佛教的教法奉行与修持。 “愿解如来真实义”是在说,希望能彻底了解如来的真实教理,通过信、解、行、证,趣入佛所教导的真实不虚的意义。 孩子听了,拍手说道:“这首比刚才那首还好!” 我笑了:“是的,这首诗,一千多年来,还没有能替换掉它的作品。” 孩子问:“啊?那不是和《沁园春·雪》一样,他人难以超越?” 我欣慰地看着孩子:“是的,难以超越,至少至今无人超越。” 第4回 难定作者的取经诗(4) 我又读了一遍标注为武则天写的诗,嗯,偈子,对孩子说道:“你知道吗?很多人传得玄而又玄,说这几句是武则天在八十卷《华严经》翻译完成后,武则天题在《华严经》上的。说什么《华严经》翻成之后,武则天初阅《华严经》时,因体会佛法的高妙稀有,非常欢喜,有感而发,给这个大经题了一首开经偈,这就是我们刚才讨论的四句。我不认为是武则天信手而作。” “为什么?”孩子问。 “武则天很有才华,做事也很果决,还有一些一般人认为的任性。”我说,“但是,作为政治家的她,其实是很沉稳的。这是我对武则天的基本判断。基于我对她的这些判断,我相信,武则天不会随随便便题写一个偈子在《华严经》上。这个偈子,一定是在此前已经筹谋很久、反复修订之后的。” “怎么看得出来?”孩子追问。 “《华严经》是这部经书的名字缩写,这部经的真正名字叫《大方广佛华严经》。”我说,“大,是指范围,也就是包含的意思。方,是指规矩,也就是轨范的意思。广,是指程度,也就是周遍的意思。大方广的意思结合起来,就是总说一心法界的体用,广大无边。佛,是证入大方广无尽法界的人。华严二字,华,就是花,是成就万德圆备这一果体的因行譬喻,也就是对因果关系的譬喻。佛与华严结合,就是通过展现因位的各种各样的行为,用来严饰佛果的深义。” 说到这里,孩子明白了:“因果,就是因为,所以,《华严经》就是一本讲因果的经书?” 我笑了:“对,这个书名的大致含义就是有‘花’这个因才有‘花的果’这个果的含义。” 因果是佛教很重视的一个概念,《华严经》的书名,在很大程度上是在说明这本书很重视的是对世间万物对立统一这一因果的说明和诠释。具体到这本书,它的观点强调,整个世界都是法身佛毗卢遮那佛的显现。为了证明这一点,书中用四法界的理论加以证明。在书中提到了海印三昧,以此描绘描绘圆融无碍的最高界境佛。总体上来说,《华严经》重点阐述了法界缘起的世界观和圆信、圆解、圆行、圆证等顿八佛地的思想。如果抛开它是佛教经典,仅仅从内容组织来看,书从相互对立的矛盾物间可看出其统一性,表述了深刻的哲学思想。 我读《华严经》还很少,感谢龙泉寺在知道我研究义净之后,给了我支持。但很惭愧,我现在还没有很好地领悟其中的深义。 “我记得你曾经去游学,游学的时候去过洛阳?”我问孩子。 “是的,我们去了龙门石窟。”孩子说,“那里有很多大佛。” “那你一定看过那尊大佛,嗯,卢舍那佛像。” “看到了。”孩子说,“那佛像非常庄严。” “学者研究认为,那尊佛像是按照武则天的形象来雕凿的。”我笑着说,“这种可能性确实很大。《金石萃编》卷七十三有一篇文章《奉先寺像龛记》,那篇文章里对卢舍那大佛的雕凿起因有记载。咸亨三年,当时武则天还是皇后,卢舍那大佛开始雕凿。据说,武则天当时为支持卢舍那大佛的雕凿,捐助了两万贯。” “《华严经》不是讲法身佛毗卢遮那佛,为什么要讲武则天支持卢舍那大佛的雕凿?”孩子不解。 前言(草稿错点为发布了,无法删除,待改) 唐朝首都长安,既是全国的政治中心,又是亚洲各国经济文化交流的中心,在那里,有来自各国的少数民族和亚洲各国人,成为一座国际性的大城市。唐朝是中国多民族统一国家的重要发展时期。那时,各民族进一步融合,民族间的经济文化交流进一步亲密,唐朝疆域空前广大。唐朝时,北方先后有突厥,回纥民族,东北有秣褐民族。唐朝在北部边境先后建立了都护府和都督府。西南有南诏和吐蕃;南诏为彝族和白族的祖先,曾接受唐朝云南王的封号;吐蕃为藏族的祖先,与唐几次通婚,保持\"和同为一家\"的亲密关系。那时,边疆各族都对中华民族的发展作出了杰出的贡献。 唐朝时候, 中国经济和文化处于世界先进地位,对外交通比过去发达,大唐和亚洲、欧洲等各国之间的往来出现前所未有的盛况。 唐朝和朝鲜半岛的新罗一直保持着友好关系。唐和日本关系更加密切,唐文化对日本影响甚大,从政治制度到生活习俗,日本都受到中国文化的影响。唐朝和印度半岛有频繁的通使往来,玄奘西游成为中外关系史上的佳话。唐朝和西亚的波斯、大食也有通好关系,中国陶瓷等源源不断运往该地,西亚的物品也输入到中国。 大唐盛世是全球华人的骄傲。 2022年9月26日,我回到了北京。距离我2021年9月9日宣称我的下一个目标是进清华大学工作一年有余。 和朋友聊天,朋友说: 我苦笑。母亲重病,父亲已无力支撑,就连我自己也已经被一群违法犯罪分子的各种恶性操作搞得头疼不已。屋漏偏逢连夜雨,我自己的身体也在长时间超负荷运转中引发了痹症。 朋友给我建议:“既然如此,先按照家庭需要,进一个养老机构工作?” 我拒绝了,出于多方面的考虑。事实上,在我的规划里,写信给清华大学校长来促使某个项目落地的计划曾思考过。只是,我最终放下了。那时候的我,最需要的不是工作,而是冷处理。 经过几个月的调整和适应,2022年12月24日,我在独自一人照顾母亲的情况下,正式开始启动了《义净传》的写作。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以《义净传:飘着飘着到印度》写了104章之后,我意识到了一个很残酷的问题:当时的写作方案,我的资料大量缺乏,文章难以驾驭。此外,其中的一些虚构部分,我也不想让人们误以为是真实发生。因此,2023年2月25日,我搁下了笔。 这一搁,搁了两个多月,直到5月11日,我才重新拿起笔来写作。为了让所有人看到我的调整,我没有删除这些章节的发布时间,而是选择一个字一个字替换章节内容。 原来的第一部分,我改了几次,今天删除了2800多字,却准备留下以下信息:(1)第一次写唐朝历史故事,希望能够通过写历史故事来说明一些我的感悟,敬请批评。22年12月24日 (2)前几天陆续开始考虑修改,改了标题,但到今天,知道情节稍微单薄了一些,于是,开始修改情节。先改情节,未来再修改细节。接受一位朋友的建议,重新考虑标题。这个章节改成“仍是屈才了”。2023年1月5日。 为什么要留下?我想告诉所有人,我曾经做过怎样的努力,却仍旧打算从零开始写作,一如我在连本书的标题都从《义净传:飘着飘着到印度》改为了《南游记:大唐三藏义净传》。 这一次,我能写下去不?我想,我能。因为,这一次,我改成了我目前缺乏资料时能使用的方式。至于字数,打算每一部分1000字左右。 如今两个多月过去,我依旧没有好好写。这一次不是因为材料的缺失,而是因为我已找到了很好的大夫,在帮我彻底调整好身体,现在的恢复状况比较理想。想起了前同事的口头禅“毛线啊”,不由一乐,发信息告诉她,我今天竟然想到了她。在与我的前同事聊天之际,留下这个不算前言的小前言,作为我向所有人的第一讯息:不管你欢迎不欢迎,我又回来了! 2022年12月24日写稿已覆盖,本部分重点内容2023年6月14日初稿,2023年7月22日修改,2023年7月26日再改。 我删除了第2章《早习以为常》2719字,写了《不算前言的小前言》第二部分。这部分内容,我改写了2023年5月12日我写的《写在本传记重写之前》的一部分。 我为什么要用《南游记》呢?除了致敬吴恒灿先生外,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 唐三藏义净,在中国历史上远远没有唐三藏玄奘着名。 在我的心目中,唐三藏玄奘在佛教义理的把握上,可能比义净更执着,一如义净在佛教的戒律形式上面,有着比较多的执着和坚守一样。 在我的心目中,唐三藏玄奘的翻译,意译的情况比唐三藏义净要多一些。但不排除两人都是非常注重从原典向中文翻译的着名翻译家。 可惜,无论是义净还是悟空还是窥基还是五祖弘忍、六祖惠能……一堆又一堆的高僧故事,最终汇聚到了唐玄奘一个人的身上,变成了神话小说《西游记》这本书里的一些情节。 《西游记》里的很多思想,越看越不像佛教的思想,倒更贴近道教的一些认识。而偏偏当我们认为《西游记》倾向于道教思想的时候,我又看到里面不少认识与道教的思想也有所背离。于是,我有些迷惘了:《西游记》的作者,到底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呢?佛教的外衣、道教的血肉以及什么样的灵魂呢? 想得越多,越觉得不敢为义净写传记,尤其是以《南游记》来为义净写传记。毕竟,义净生活在儒家思想盛行的齐鲁大地,偏偏祖辈和父辈更重视接受老庄思想的熏陶,又将他送到了寺庙里,而他的恩师善遇法师和慧智禅师,一个同样是儒释道三家思想共同陶育了一辈子的人,另一个则是严格遵守着佛教规矩的人——各种各样的情况,都让我在认识和理解义净的时候,有一种拨开一层迷雾又看到新的疑团的感受。 写这些,是想告诉读者,我写的《南游记:大唐三藏义净传》只是我在尽自己所能去理解并诠释的义净,并不一定完全符合别人的认知。 无论别人是否认同,我还是会这样去写,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在反复修订的过程中逐渐完成。 2022年12月24日写稿已覆盖,本部分重点内容2023年5月12日初稿,2023年6月14日修订。 盛唐时期的中国,国富民强,通过由国都长安直抵地中海沿岸的陆上丝绸之路,将辉煌灿烂的中华文明传播四海,众多的国家的国君、使臣、客商、僧侣、学者、工匠、医生、胡姬纷至沓而来,在长安完成了经济,文化,手工,乐舞,民族大融合。 唐朝出现了唐太宗李世民、唐玄宗李隆基等在历史长河中仍光彩闪烁的有为皇帝,更在盛唐时期出现了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位女皇-武则天。同时,大唐经济文化璀璨夺目,对日本、西亚乃至欧洲的社会文化都产生了巨大影响。 唐朝的繁盛 大唐王朝是中国古代史上最光辉灿烂的时期。盛唐时期的中国,通过由国都长安直抵地中海沿岸的丝绸之路,将古老而灿烂的中华文明传播四海,世界各国的国君、使臣、客商、僧侣、学生、工匠、医生、胡姬纷至沓而来。他们一旦进入了大唐帝国的领土,看到那些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无不由衷的惊叹。 当时的中国的强盛是十分明显的,美洲和非洲基本上还是属于\"沉睡的大陆\"(北非例外);欧洲正处于法兰克王国的草创时期,蛮族入侵导致罗马帝国衰亡的创伤还无法修复。亚洲被视为富庶的东方,由于阿拉伯帝国的迅速崛起,对拜占庭、波斯、印度等国的长期战争,导致西亚与南亚都无法平静。只有中国在公元7世纪赢得了空前的统一,并且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都取得了空前的成就。 唐朝着名大诗人杜甫在诗歌《忆昔》中描绘了开元盛世景象: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从诗歌中可以一窥开元时期的富足和兴盛景象。 唐朝时,农业有较大的发展,主要是: 1、唐朝农民在生产实践中,改进了犁的构造,制造了曲辕犁,并创造了新型灌溉工具筒车。 2、大面积兴修水利。黄河、长江流域等开凿一系列灌溉渠,并修旧渠和河堰。 3、开劈大量荒田。劳动人民创造大量财富,唐政府每年向农民征收大量的粮食和布帛。人口大大增加,玄宗时的户数是唐太宗时的近3倍。 唐朝的手工业也有比较大的发展,主要表现在: 1、丝织业:定州、益州、扬州都以织造特种花纹的绫锦闻名。品种多样,有一种花鸟纹锦,以五彩大团花为中心,周围绕以飞鸟. 散花,绚丽动人,反映了唐朝高超织锦技术。 2、陶瓷业:邢州白瓷象银象雪,越州青瓷象玉象冰。 还创造了着名的\"唐三彩\",在白地陶胎上,刷上无色釉,再用黄、绿、青三色加以装饰,色彩鲜丽,造型美观。 3、造纸业:宣州、益州的纸,都十分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