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石》
《原谅石》的灵感来源
致我亲爱的读者们:
我要感谢你们对我第一本小说《生命清单》的高度支持。布雷特履行人生愿望的旅程,可以让这么多人因而受到激励,这让我全然且深切地感动,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你们。
很高兴能和大家分享我最新的小说《原谅石》,在故事里,你将要认识的女主角是汉娜·法尔,她是一个受欢迎的直播节目主持人,握有一个不可见人的秘密和一对石头。我会和你说明原谅石所带来的热潮,其中包含两颗石头和一个简单的小袋,附上一则将它传递出去的说明,以原谅他人并寻求宽恕。
不时有人问我,为什么我要选择“石头”来传达“宽恕”的意义。石头不仅有历史上的象征,且容易取得。石头象征着力量和刚毅,石头可以用来搭建桥梁,也能用以建造高墙,这正是“道歉”或“积怨”对我们造成的影响。
感谢你们投入时间阅读我的作品,请让我带你进入汉娜·法尔的私人世界,以及她一路波折不断的宽恕之旅。我真挚地希望你喜欢这本书。
献上我最深切的感谢和温馨的祝福。
洛里
献给比尔
原谅,即是给罪人以自由,然而,你会发现,那个罪人就是你自己。
──史密德(lewis b.smedes)
chapter1
这件事已持续一百六十三天了。几年后,我看看日记,数了数到底有几天。现在她出书了,真让人难以相信。那女人摇身变成一位明日之星,所谓“宽恕”的专家,真是讽刺。我细看她的照片,还是很漂亮,有精灵系的短发和略塌的鼻子,但现在她的笑容看起来很真诚,眼神也少了嘲弄。不过,只是看到她,就让我心跳变快了。
我把报纸扔到咖啡桌上,却又立刻把它抓起来看。
面对自身的错误
——布莱恩·莫斯《皮卡尤恩时报》
道歉,能否愈合旧有的伤口?有些秘密是否最好不要说出口?
来自密歇根州罗亚尔奥克的费欧娜·诺尔斯,今年三十四岁,是一位律师,她说要得到内在的平和,一定要先弥补过去的不满。
“认错需要勇气,”诺尔斯说,“多数人不愿意示弱,反而选择把罪恶感留在心里,希望别人不会发现。释放愧疚,才能释放自己。”
诺尔斯小姐自有她的道理。2013年春天,她写了三十五封道歉信来测试自己的理论。每封信都附上装了两颗石头的小袋子,取名为“原谅石”。她给收信人两项很简单的请求:“宽恕”,以及“请求他人的宽恕”。
“我发现,大家都很希望有个赎罪的借口,因为这是做人的义务吧,”诺尔斯说,“原谅石的效应乘风四散,就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
不知道是风的作用,还是诺尔斯小姐熟知社交媒体的结果,原谅石显然命中了目标。到目前为止,四处流通的原谅石约有四十万颗。
四月二十四日星期四,诺尔斯小姐会在奥克塔维亚书店,向大家介绍她的新书,正好就命名为《原谅石》。
手机嗡嗡作响,我吓了一跳,四点四十五分,该出门上班了。我颤抖着双手,把报纸塞进托特包,抓起钥匙与随行咖啡杯,走出家门。
三个小时后,检讨过上星期掉到谷底的收视率,听过今天这个感觉很吸引人的主题──“怎么完美地涂防晒乳”。我坐在我的办公室兼化妆间里,头上戴着魔鬼粘发卷,塑料斗篷盖住今天的礼服。在上班的日子里,我最讨厌这个时候了。在摄影机前工作了十年,大家都以为我已经习惯了。不过,有人帮我化妆,就代表我得素颜去上班,这对我来说,就像在众目睽睽之下试穿泳装,头上还顶着强烈的日光灯。洁德要细看我鼻子上的大坑洞,也就是我的毛孔,我以前还会为了这件事对洁德感到不好意思,而我的黑眼圈,让我就像准备上场的美式足球选手[1]。有一次,我想从她手里抢下粉底刷,因为下巴上的青春痘宛若全世界最大的火山,我不想让她面对如此可怕而艰巨的任务,也就是遮住我的痘痘。我父亲说过,如果上帝要女人光着一张脸,就不会有人发明睫毛膏了。
在妙手生花的洁德为我化妆时,我翻弄桌上那一叠信件,其中一封让我吓呆了。我的心一沉。它就夹在其他信中间,所以只看得到右上角,又大又圆的芝加哥邮戳让人烦躁。拜托,杰克,够了!我们已经一年多没联络了,要跟他说几次才够?没关系,没有人怪他,我已经开始新生活了。我把整叠信丢在面前的架子上,整理了一下,盖住邮戳,然后打开我的笔记本电脑。
“亲爱的汉娜,”我大声读起电子邮件,想把杰克·罗素赶出我的脑海,“我跟我先生每天早上都看你的节目,他觉得你很棒,根本是凯蒂·库瑞克[2]的接班人。”
“往上看,库瑞克小姐。”洁德下了指令,用眼线笔晕染我的下眼线。
“才怪,就算我是凯蒂·库瑞克,也没有几百万美金和无数的粉丝。”或是可爱的女儿和新婚的完美丈夫……
“总有一天会等到的。”洁德的口气很肯定,我几乎要信了。她今天特别漂亮,一绺绺卷发束成狂野粗硬的马尾,更突显她的黑色眼睛与无瑕的棕色皮肤。她跟平常一样,穿着紧身裤和黑色罩衫,口袋里塞满了各种宽度与角度的刷子和铅笔。
她用平头刷晕开眼线,我继续往下读。“我个人认为,凯蒂并没有大家说得那么好,我最喜欢欧塔·卡比[3],这女的蛮有趣的。”
洁德说:“哎哟,回马枪。”
我哈哈一笑,再接着读。“我先生说你离婚了,但我说你从没结过婚,是谁说对了呢?”
我敲起了键盘。
“亲爱的尼克松太太,”我边打边念出来,“非常感谢你们收看《汉娜·法尔秀》,希望你们夫妇喜欢新的一季(顺带一提,我也觉得欧塔很有趣),祝一切安好。汉娜。”
“喂,你忘了回答她的问题。”
我看了看镜中的洁德,她摇摇头,抓起眼影盘。“当然不会回了。”
“我人已经很好了。”
“你人一向很好,就像我说的──太好了。”
“对啊,就像上周,我在节目里抱怨那个很自大的主厨,他叫梅森什么的,问什么都只回答一个字,人很好吧?讲起收视率的时候也是好人吗?现在呢,噢,天啊,还有克萝蒂亚。”我转头看着洁德。“我跟你说了吗?斯图尔特想让她跟我一起主持,我完蛋了!”
“眼睛闭起来。”她说着,把眼影刷在我的眼皮上。
“她才来六个星期,就比我更受欢迎了。”
“不可能,”洁德说,“这座城市的市民早把你当成我们的一分子了,不过,克萝蒂亚·坎贝尔想当女王,不会就此罢休的,我就觉得这女人哪里不对劲。”
“我不懂,”我说,“她很有野心,没错,但我觉得她人还不错。我担心的是斯图尔特,他只在乎收视率,近来我的收视率──”
“超烂,我知道,但是收视率一定会回升的。我要说的是,你得小心一点,克萝蒂亚小姐向来就是女王、纽约wnbc的明日之星,她怎么可能安分地待在这种晨间新闻的烂时段?”
电视新闻界有一定的入门顺序,大多数人一开始都是从清晨五点钟的直播新闻做起,也就是说三点就得起床,观众大概只有两个人吧。我很幸运,这种累垮人的日子我只过了九个月,就升职成周末的主播,不久又改成午间新闻,顺利待了四年,而最终的大奖当然就是坐上晚间新闻的主播台。时机非常完美,当时的我正好在wno电视台工作,而罗伯特·雅各布退休了,据说他是被迫离开的,接着普莉西雅就提拔我做晚间新闻,收视率一飞冲天。很快,我的时间表从早到晚就都排得满满的了,要主持城里的慈善活动、募款典礼以及狂欢节。我也很惊讶,自己竟成了这里的一位名人,到现在我还一直不解原因为何。当上晚间新闻的主播后,我越来越有名。“整座新月城[4]都爱上了汉娜·法尔。”起码我是听过这个说法的。两年前,我有机会做自己的节目,当过记者的人绝不会轻易放弃这样的机会。
“唉,亲爱的,我不想说那么直白,但《汉娜·法尔秀》真的不算是什么一流的节目。”
洁德耸耸肩。“说真的,路易斯安那州最棒的节目就是这个了。记住我的话,克萝蒂亚蓄势待发了,等她一来,她锁定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你的工作。”洁德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下来电显示。“对不起,我得接一下电话。”
“接吧。”我很庆幸对话被打断了,我不想继续聊克萝蒂亚的事,那个貌美如花的金发女郎才二十四岁,小我整整十岁,天杀的十岁。美国这么大,她未婚夫为什么一定要住在新奥尔良呢?兼具美貌、才华和青春就算了,还有未婚夫!从各方面来说,她都胜过我,连谈恋爱都比我强多了。
洁德拉高了嗓门。“你说真的吗?”她对电话那头的人说,“爸爸要去西杰弗逊医院看病,我昨天就提醒你了。”
我的胃揪了一下。马库斯,那个马上要成为她前夫的男人,他们有个十二岁的儿子,她现在都叫他“王八蛋警官”。
我合上电脑,从桌上拿起那叠信,希望洁德以为我听不到她讲话。我翻看整叠信,看有没有芝加哥的邮戳。我会读杰克的道歉信,然后回信给他,提醒他我现在很快乐,他也要继续过好自己的人生。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好疲倦。
我找到一封信,抽出来,左上角没有杰克·罗素的地址,而是来自”wchi新闻网”。
所以,不是杰克写的,我松了一口气。
亲爱的汉娜:
上个月能与你在达拉斯见面,深感愉快。在美国广播电视协会会议上,你的演说充满魅力,也相当激励人心。
我在会议上跟你提过,wchi要开新的晨间谈话节目,叫《早安,芝加哥》。就跟《汉娜·法尔秀》一样,《早安,芝加哥》的主要观众是女性,当中除了有些轻松有趣的小片段,也会有一些较严肃的议题,包括政治、文学和艺术,也包含全球事务。
我们正在寻找一位主持人,很希望有机会和你谈谈这份工作。你有兴趣吗?除了面试和演播样片外,也希望你能提供一份原创节目的企划书。
詹姆士·彼得斯
芝加哥wchi资深副总裁
哇!去参加美国广播电视协会会议的时候,他把我拉到一旁说话,看来是认真的。他看过我的节目,知道我的收视率一直在下滑,但他说我潜力十足,只要碰到好机会就能发挥,或许他指的就是这个机会。斯图尔特极少考虑我的想法,他宣称:“看晨间节目的人只对四个主题有兴趣,就是名人、性爱、减重和美容。”但我就是不想主持可能会引起争议的节目。
我才虚荣了两秒,就回归到现实。我不想去远在九百英里外的芝加哥工作,在新奥尔良,我投入太多了。我深爱这座充满冲突的城市,优雅却又带有刚毅的一面,最出名的就是爵士乐、法国面包三明治和小龙虾秋葵浓汤了。更重要的是,我的男朋友是这里的市长,就算我想要这份工作(我才不会申请呢),麦可也不会同意吧。他是第三代新奥尔良人,现在他的女儿艾比已经是第四代了。不过,有人要挖我,这感觉还真不错。
洁德用力挂掉电话,额头上青筋毕露。“王八蛋!我爸约了医生不能不去,马库斯坚持他会带他去──他又在装好人了,上周他才说‘没问题,我去局里的时候,顺便过去。’我早该猜到了。”她黑色的眼睛在镜子里闪闪发光。她转过身,重重地按下电话号码。“娜塔莉说不定有空。”
洁德的姐姐娜塔莉是一位高中校长,绝对不可能有空。“约诊是几点呢?”
“九点,马库斯说忙到走不开。对啊,是忙死了没错,忙着做早上的心肺运动。”
我看看表,八点二十分了,我说:“去吧,医生最会迟到了,动作快一点的话,还能赶得上。”
她对我皱起眉头。“我不能走,我还没帮你化完妆。”
我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啊?你以为我连化妆都不会了吗?”我催促着她:“快走啦。”
“但是,要是斯图尔特知道了……”
“别担心,我帮你挡着,记得要回来帮雪莉化妆,她要上晚间新闻,不然,我们两个都完蛋了。”我把她娇小的身躯往走廊推。“快走吧。”
她的目光投向门上的时钟,静静站着,咬着嘴唇,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洁德今天是搭公交车来上班的。我从置物柜里拿出我的托特包,取出我的钥匙,将钥匙送到她面前,说:“开我的车去。”
“什么?不行,我不能借你的车!要是我──”
“不过是一辆车而已,洁德,坏了可以修。”我想到的是你爸爸坏了怎么办,不过我没说出口,只是把钥匙塞进她手里。“快走吧,别等到斯图尔特来,发现你没把我的妆给化完。”
她的表情放松了,把我抱了个满怀。“喔,太感谢你了,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爱车。”她转向门口。“多惹点麻烦吧。”这是她道别时最爱说的一句话。快走到电梯的时候,我听到她大喊,“我欠你一个人情,大美女汉娜。”
“别以为我会忘记喔,帮我抱一下老爹。”
我关上门,独自留在更衣室里,还有三十分钟才上场。我找到一盒修容饼,刷在额头和鼻梁上。
我解开塑料斗篷上的扣子,拿起彼得斯的信重看,同时绕过沙发,走到办公桌前。毋庸置疑,这份工作真的很棒,尤其我现在已经一塌糊涂了。在美国的电视市场,我可以从排名五十三移到第三,要不了几年,我的竞争对手就变成《早安美国》或《今日》等全国联播的节目,我的薪水想必也会翻个好几倍。
我坐到办公桌后,显然,彼得斯眼中的汉娜·法尔跟别人看到的表象一样:一个开开心心的单身上班女郎,没有羁绊,一有机会就能快速打包行囊,搬到美国的另一头,只求更好的薪水更佳的舞台。
我的目光落在我与父亲的合照上,那是2012年的广播影评人协会奖颁奖典礼。我咬住嘴唇,想起那个衣香鬓影的晚上。父亲眼神呆滞、鼻头泛红,看来是喝太多了。我穿着银色的礼服,笑容满面,但我的双眼没有神采而空洞。那天晚上,我跟父亲坐在一起觉得很空虚,不是因为没得奖,而是因为觉得失落。其他得奖人身边围绕着配偶、小孩、没有喝醉的父母亲。他们欢笑喝彩,然后围成一大圈跳舞,我想要跟他们一样。
我拿起另一张照片,那是去年夏天我跟麦可去庞恰特雷恩湖泛舟时拍的,相框边上可以看到艾比的一绺金发,她蹲在我右边的船头上,背对着我。
我把相片放回桌上。再过两年,希望桌上能有张新的照片,我跟麦可站在漂亮的房子前面,身旁还有微笑的艾比,再加上我们生的孩子就更完美了。
我把彼得斯先生的信塞进私人文件夹里,上面标了“有兴趣”,里面已经夹了这几年来收到的十几封信。今天晚上我会回信,感谢他但是有礼貌地拒绝,这件事不需要告诉麦可。因为,说句听起来非常古板的陈腔滥调,就算是在芝加哥人人称羡的工作,也比不上跟家人在一起的时光。
但什么时候,我才会有家人呢?从一开始,我跟麦可似乎就很有默契,才认识几个星期,我们就谈到未来,我们可以连着好几个小时分享梦想,我们会随口聊要给小孩取什么名字──查克、爱玛、连恩──猜测他们的长相,推敲艾比喜欢弟弟还是妹妹。我们在售屋网站上找房子,还会附上自己的评语,像是“很可爱,但是查克需要更大的后院来活动”或是“卧房真大,想想看我们的生活可以多么精彩”。现在想起来,好像都是多年前的事了,麦可一心要拓展政治事业,关于我们的未来,总是“等艾比毕业”再说。
我想到一件事:麦可会不会因为担心失去我,而承诺我期待已久的事?
我拿出文件夹里的信件,刚才的想法愈发强烈。这不光是工作机会,也有可能加快其他事情的进度。艾比再过一年就要毕业了,我们也该开始计划了。我伸手拿起手机,好几个星期以来的沉郁一扫而空。
我输入他的电话,不知道我运气好不好,能不能恰巧碰上他身边没有人的时间。如果他听到有人要挖角我,而且还是芝加哥这么大的市场,他一定会觉得我很厉害。他一定会说他非常以我为傲,然后提醒我不能离开,理由都很充分,最重要的是他在这里。稍后,等他有时间反复思索,他会发觉最好把这件事定下来,不然,就再也把握不了我。我微微一笑,觉得飘飘然,事业爱情两得意。
“我是佩恩市长。”才刚到办公室,他的声音已经带着疲惫。
“星期三快乐。”我提醒他今天是约会日,或许能让他开心点。从去年年底开始,每个星期三艾比都要去当保姆,麦可不用在家当好爸爸,我们就有一天可以约会。
“嘿,宝贝。”他叹了口气。“好忙,华伦伊斯顿高中有场小区论坛。我们要头脑风暴一下,研究怎么防治校园暴力,我现在正要过去。希望能在中午前回来参加集会,你也会来,对吧?”
他说的是“走入光明”的活动,希望能让大家更重视儿童性侵害的问题,我将手肘支在办公桌听着。“我告诉玛莉莎了,我不能去,中午太赶了。真抱歉。”
“没关系。你已经帮很多忙了,我也只会露个脸。整个下午我都要开会讨论贫穷恶化的问题,连晚餐时也要开会。今天晚上不能见面了,你不会介意吧?”
他都提到“贫穷问题”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就算是星期三也不行。如果我想当市长夫人,最好学会接受他就是市民公仆,毕竟这就是我最爱他的理由。“不介意,没关系,但是你听起来好累,今天晚上要好好睡喔。”
“我会的。”他压低了嗓门。“不过,我宁可不睡,做其他的事情。”
我微笑,想象自己窝在麦可的怀抱里。“我也是。”
詹姆士·彼得斯写信给我的事情,我该告诉他吗?就算不因我的事而感到烦心,他要担心的事也已经够多了。
他说:“我得挂电话了,你还有事要说吗?”
有,我想说,我有话要说。我要知道,你今天晚上会不会想我,我是不是你最重视的人。我要你保证我们有共同的未来,你想要娶我。我深吸一口气。
“我只是想先告诉你,有人对你女朋友感兴趣。”我故作轻松,声调很平稳,“今天有人写情书给我。”
“谁要跟我争啊?”他说,“我发誓,我一定会杀了他。”
我笑了,告诉他詹姆士·彼得斯来信的内容,他可能会给我工作,希望我的口气听起来够热切,会引起麦可的警觉。
“还没有确认啦,不过,看来他们对我很有兴趣,他们要我提出原创的想法。酷吧?”
“很酷,恭喜你啊,超级巨星。这再次提醒我一件事,我配不上你。”
我的心颤抖了一下。“谢啦,谢谢你的抬举。”我紧紧闭上眼睛,不能慌乱,我要坚持。“节目预定秋季要开播了,他们要我赶快决定。”
“不到六个月了,最好快点喽,你敲好面试时间了吗?”
我一下子无法呼吸,用手覆上喉咙,强迫自己吸气,还好麦可看不到我。
“我……还没……我还没回复。”
“可以的话,我跟艾比也一起去,可以度个假,我好几年没去芝加哥了。”
说话啊!告诉他你很失望,你希望他会求你留下来,提醒他你的前未婚夫就住在芝加哥,拜托!
“所以,我走了你也不在乎吗?”
“嗯,我当然会难过,远距离恋情很难维持,但是我们做得到的,你不觉得吗?”
“我们当然可以。”我说。只是想到两个人这么忙,在同一座城市似乎都无法拨出两个人都有空的时间。
“好吧,”他说,“我赶时间,等一下再打给你。恭喜了,宝贝,我真的以你为傲。”
我挂掉电话,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我都要走了,麦可也不在乎。我好蠢,婚姻已经不是他的目标了。现在我别无选择,一定要把履历和节目企划书寄给彼得斯了,不然,他会觉得我在玩手段,而我不得不承认,我是耍了一点小手段没错。
我的目光转到托特包里探出头来的《皮卡尤恩时报》上。我拿起报纸,看着头条,一边皱着眉头,“面对自身的错误”,很好,很棒,好像寄出了原谅石,就能完全得到赦免一样,费欧娜·诺尔斯,你真的有妄想症。
我揉揉前额。我可以毁了这个工作机会,写出很烂的企划,告诉麦可他们不想找我面试。不行,我要有骨气。如果麦可要我去争取,可恶,我就要争取到底!不光是争取,我一定会得到这份工作,我要远走高飞,从头开始,节目会大受欢迎,我会变成芝加哥的奥普拉!我会交到喜欢小孩,又愿意跟我相守一生的新男友。麦可·佩恩,你给我等着瞧!
不过,我得先写出企划书才行。
我来回踱步,索尽枯肠,要想出一个精彩万分的大纲,可以发人深省、新鲜,还顺应时事,让我得到工作机会,让麦可对我刮目相看……或许还能让他回心转意。
我的目光回到报纸上,慢慢松开我皱起的眉头。对了,说不定可以的,但是我行吗?
我把包包里的报纸抽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撕下费欧娜的报道。我走到办公桌的抽屉前,深吸一口气。我到底在干吗?我注视着关起来的抽屉,好像那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样,最后我用力一拉。我在笔、回形针与便利贴之间摸索着,找到了,那东西就塞在抽屉最里面,也就是两年前藏起来的地方。
那是来自费欧娜·诺尔斯的道歉信和装了一对原谅石的丝绒小袋。
【注释】
[1] 美式足球球员会在眼下涂上黑色颜料,防止反光。
[2] katie couric,美国cbs晚间新闻的主播及总编辑,美国史上第一位单独播报晚间新闻的女主播。
[3] hoda kotb,美国nbc《今日》节目的主持人,曾获艾美奖。
[4] 新奥尔良的别称。
chapter2
我拉开束袋的绳子,有两颗普通、小巧的鹅卵石滚进我的掌心。我用手指轻抚着石头,一颗是灰色带着黑色条纹的石头,一颗则是象牙色的。丝绒布料发出沙沙声,我拉出折了又折的纸条,就像幸运饼干里的签诗。
一颗石头代表愤怒的重量。
另一颗石头象征羞愧的重量。
如果你选择放过自己,就可以抛去负担。
她还在等待我寄回的石头吗?她寄出去的另外三十四颗都回到她手上了吗?罪恶感让我快窒息了。
我摊开奶油色的信纸,重读信的内容。
亲爱的汉娜:
我是费欧娜·诺尔斯,我真切地希望你不知道我是谁,如果你还记得我,那是因为我在你心上留下了创伤。
我们曾一起在布卢姆菲尔德希尔斯学院念中学。你才转进这所学校时,我就把你当作我的攻击目标。除了折磨你,我还鼓动其他女生一起排挤你。有一次,我害你差点被退学,因为我告诉梅波斯老师我看见你从她桌上拿走了历史测验的答案,事实上,我才是小偷。
光说“羞愧”还不足以表达我有多内疚。成年以后,我曾想过为自己不成熟的残酷行为找借口,首要的理由是嫉妒,次要的理由则是没有安全感。但老实说,我就是霸凌者,我没有借口,我真的觉得非常非常地抱歉。
我得知你现在事业成功,在新奥尔良还有自己的脱口秀,我觉得好高兴。或许你早就忘了布卢姆菲尔德希尔斯学院和我这个讨厌鬼,但我做过的事,每天都让我觉得很困扰。
我白天是律师,晚上是诗人。运气好的时候,还有机会出版我的诗作。我没结婚,没有小孩,或许寂寞就是我的惩罚。
如果你接受我的道歉,我希望你能将一颗石头寄回给我,去掉愤怒给你的负担,也去掉羞耻给我的负担。请把另一颗石头再配上一颗石头,送给你曾伤害的人,附上诚心的道歉。等那颗石头回到你身边,正如我期待我的石头也重返,宽恕的循环就圆满了。任何能象征你终于脱离你的亏欠的做法都可以,不论你把石头丢进湖里或河里,埋到花园里,或是放在花床上。
费欧娜·诺尔斯
真心敬上
我放下那封信,收到信已是两年前的事了,但即使到现在,我还是气得很难平顺呼吸。她直接地伤害了我,附带的伤害更是无法言喻,就是因为费欧娜·诺尔斯,我的家才分崩离析。对,要不是因为费欧娜,我爸妈也不会离婚。
我揉了揉太阳穴,我要实际一点,不要这么情绪化。现在费欧娜·诺尔斯很红,我还是第一批收到信的人,卖点就在我眼前,正好用来表现给彼得斯和wchi的其他人看。我可以提议邀费欧娜上节目,我们两个来聊聊内疚、羞耻与宽恕等。
但问题是,我还没有原谅她,我也不想原谅她。我咬住嘴唇,那么,现在要原谅她吗?我能玩这个手段吗?wchi也只不过要我提出想法,节目根本不会拍摄。但是不行,我要仔细一点,以防万一。
我从桌上拿了一张信纸,这时有人敲门。
“十分钟后上场。”斯图尔特说。
“马上来。”
我抓起我的幸运钢笔,当我的节目拿到路易斯安那广播奖第二名的时候,麦可送了我这支笔当礼物,我匆匆写出回信。
亲爱的费欧娜:
随信附上你的石头,表示你不需要觉得羞愧,我也不生气了。
汉娜·法尔敬上
对,这很不诚恳,但我写不出其他的东西了。我把信跟一颗石头塞进信封里,粘住信封的封口,回家路上我就要把它丢进邮筒。现在我就可以诚实地说,我把石头还回去了。
chapter3
我换下连衣裙、高跟鞋,穿上紧身裤和平底鞋,托特包里有刚出炉的面包,和一束蓬松柔软的白色木兰花。我朝着花园区前进,去探访我的朋友桃乐丝·罗素。她以前就住在我现在住的伊文格林,圣查尔斯大道上,在一栋六层楼的公寓中,她在四个月前搬到花园赡养中心。
我匆匆穿过杰弗逊街,路边的花园种满白色的指顶花、橘色的木槿花和鲜红的美人蕉。我对春天的美景视而不见,心里一下想着麦可和他冷淡的态度,一下想着不得不去申请的那份工作,还有费欧娜·诺尔斯和我刚寄出去的原谅石。
来到古老的红砖大屋前的时候,已经过了三点。我走上斜坡,跟坐在门廊上的玛莎和乔安妮打了招呼。
“嗨,女士们。”我送她们一人一支木兰花。
桃乐丝因为黄斑部病变而行动不便,只好搬进花园赡养中心。因为她唯一的儿子住在离这里九百英里的地方,我负责帮她找到新的住所,这里供应三餐,按个铃就可以叫人来帮忙。七十六岁的桃乐丝就像刚入学的大学新生,安然度过搬家的折腾。
我走近堂皇的大厅,没签访客簿,因为常常来,所以大家都认识我。我往后面走,在院子里找到独自一人的桃乐丝。她懒懒坐在藤椅里,耳朵上戴着老式的耳机,下巴靠在胸口上,眼睛闭着。我碰碰她的肩膀,她惊醒过来。
“嗨,桃乐丝,是我。”
她拿下耳机,关掉了cd播放器,站起身来。她身材高瘦,白色的丝滑短发剪成鲍伯头,反而衬出她漂亮的橄榄色皮肤。她虽然看不见,却每天化妆,她开玩笑说,别让看得见的人困扰,但不管是否化妆,桃乐丝在我心中永远都是个大美女。
“汉娜!亲爱的!”她有美国南方人独特的缓慢腔调,说话时会拉长元音,柔和而久久不散,就像美味的焦糖。她摸索着找到我的手臂,然后把我拉进她怀里,我胸口浮出熟悉的痛楚滋味。我闻到她擦的香奈儿香水,感觉到她的手在我背上画圈。这样的碰触,一个没有女儿的母亲碰触一个没有母亲的女儿,我永远都不会厌倦的。
她嗅了嗅空气。“是木兰花的味道吗?”
我从手提包里拿出花束,“鼻子真灵,我还带了一条我做的肉桂枫糖面包。”
她拍拍手。“是我最爱吃的!汉娜玛丽。”
我微微一笑。汉娜玛丽,我心想,只有母亲才会这么称呼女儿吧。
她歪歪头。“今天星期三呢,你怎么来了?不用漂漂亮亮地去约会吗?”
“麦可今天晚上有事。”
“是吗?坐下来,跟我说说怎么了。”
也只有她会这么对我说,我笑了,一屁股坐到脚凳上,跟她面对面坐着。她伸出手,按着我的手臂。“告诉我吧。”
我太幸运了,想发泄的时候还有这么一个愿意倾听的朋友。我告诉她wchi的詹姆士·彼得斯寄来的那封信,还有麦可的“热烈”反应。
“‘若你在某人心中只是选项之一,就别把那个人排在第一顺位。’这是玛雅·安吉洛[1]说的。”她动了动双肩。“当然喽,你也可以叫我别管你的事。”
“不会,我懂你的意思,但我觉得我好笨,浪费了两年,一直以为他是会和我结婚的那个人,但我一点也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件事。”
“你知道的,”桃乐丝说,“很久以前我就学到,想要什么就直接说出口吧,很不浪漫没错,不过老实讲,你东暗示、西暗示的,男人就是听不懂。关于他的这些反应,你有告诉他你很失望吗?”
我摇摇头。“没有。我根本是作茧自缚,所以我立刻写了电子邮件给彼得斯先生,让他知道我对这工作有兴趣。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你还有很多选择,汉娜。别忘了,我们最大的力量,就是可以做出选择。”
“没错,我可以告诉麦可,我会放弃梦寐以求的工作,就是因为我一直期盼着我们总有一天会结婚。没错,这个选项可以让我拥有力量,是的,有力量让麦可逃之夭夭。”
桃乐丝靠了过来,似乎想让气氛轻松一点。“你应该称赞我一下吧?我还没提到我亲爱的儿子。”
我笑了。“现在不就提了吗?”
“加上这个理由,麦可更要装得若无其事。一想到你要搬到其他地方,而你的前任未婚夫也在那里,他一定会很心烦意乱的。”
我耸耸肩。“嗯,他要是心烦,我也不会知道的。杰克的名字他连提也没提。”
“你会跟他见面吗?”
“跟杰克?不会,才不会,当然不会。”我抓起装有石头的小袋子,急着转换话题。他是出轨的前任未婚夫,要和他母亲聊他的事,这实在太尴尬了。
“我还有东西给你,”我把丝绒小袋放进她手里,“你有听过原谅石吗?”
她面露喜色。“当然啊,是费欧娜·诺尔斯掀起的风潮。上周她上了全国公共广播电台。你知道她出书了吗?四月时她会来新奥尔良。”
“嗯,我听说了。其实,我跟费欧娜·诺尔斯念同一所中学。”
“你怎么没告诉我?”
我告诉桃乐丝我收到了石头以及费欧娜的道歉函。
“天啊!最早收到的那三十五个人之中居然有你,你都没告诉我。”
我看着庭院另一头。繁茂的橡树下,威尔特夏尔先生坐在轮椅里,桃乐丝最喜欢的护理师丽琪正在念诗给他听。“我本来不想回信的。我的意思是说,原谅石真的能弥补长达两年的霸凌吗?”
桃乐丝静静地坐着,我猜想她认为可以。
“不管了,我要写企划书给wchi,我要讲费欧娜的事。她现在是话题人物,我又是第一批收到石头的人,可以从我的角度出发,打造完美的温馨小故事。”
桃乐丝点点头。“所以你要把石头寄回去给她?”
我低头看看我的手。“好吧,我承认,我别有用心。”
“企划书呢?”桃乐丝说,“他们真的会做这个节目吗?”
“不,我不觉得,应该是要看我有什么样的创意吧。不过,我想让他们惊艳,就算拿不到那个工作,斯图尔特同意的话,我还是能拿这个概念放在我的节目里。”
“所以,按费欧娜的规定,我应该要延续宽恕的循环,多放一颗石头到袋子里,送给我伤害过的人。”我取出费欧娜寄给我的象牙白石头,把第二颗鹅卵石留在丝绒袋子里。“我现在就按规矩来,把这颗石头和我诚挚的歉意送给你。”
“给我?为什么?”
“对,给你。”我把石头塞进她手里。“我知道你住在伊文格林的时候很开心。我觉得很抱歉,没有好好照顾你,不能让你留下来。或许我们该帮你找个护理师……”
“亲爱的,别傻了,那栋公寓那么小,多一个人只会碍手碍脚的。这里很适合我,我在这里很开心,你也知道的。”
“没关系,我想把这颗原谅石送给你。”
她抬起下巴,看不见的眼睛如聚光灯般落在我的脸上。“借口。你想赶快延续循环,好写企划书给wchi吧,你要怎么写呢?我跟费欧娜·诺尔斯上节目,营造出完美的宽恕循环吗?”
我望着她。“有这么糟糕吗?”
“有,你选错人了。”她摸索着找到我的手,把石头放回我的掌心。“我不能收下,你应该跟另一个人道歉。”
杰克坦白说出的话突然冲进我脑海,裂成几百万片。对不起,汉娜,我跟艾米上床了,就一次而已。我不会再犯了,我发誓。
我闭上眼睛。“拜托,桃乐丝,我知道,我跟你儿子解除婚约,你认为我害了他一辈子。不过,我们无法改变过去。”
“我说的不是杰克,”她一字一句清楚地说了出口,“我说的人,是你的母亲。”
【注释】
[1] maya angelou,美国作家和诗人,除写作外也是编剧,写作生涯超过五十年,已经获得众多奖项和三十多个荣誉博士学位。
chapter4
我一甩就把石头丢到她身上了,好像石头很烫手一样。“不对,现在要宽恕也太晚了,有些事最好不要再提了。”
而且,如果我父亲还在世的话,他也会同意我的说法的,他老是说:“犁过的田就不能割草了,除非你要弄得满脚都是泥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汉娜,你刚搬来时我就认识你了,那时你满怀梦想,心胸宽大。我一直听你说你父亲有多伟大,从你十几岁就独自抚养你,但你却很少提起母亲,只说她选择了男朋友,而不是你。”
“我不想跟她有任何瓜葛。”我的心跳加速,怒气上涌,一个十多年没见面、没讲话的女人,居然还能让我气成这样。这是愤怒的重量,费欧娜应该会这么形容。“我母亲很清楚,她做了她的选择。”
“或许吧,但我总觉得故事应该不只是这样。”她看向别处,只是摇摇头。“对不起,我几年前就该开口和你说这件事了,我总觉得很困扰,不知道我是否有私心想独占你。”她摸索着握住我的手,将石头放在我的掌心上。“你要跟母亲和好,汉娜,是时候了。”
“你搞错顺序了,我已经原谅费欧娜·诺尔斯了;第二颗石头是寻求原谅,不是我原谅他人。”
桃乐丝耸耸肩。“我觉得,不论原谅别人或寻求他人原谅,这些原谅石没有硬性规定怎么用。总之,就是要恢复和谐,不是吗?”
“对不起,桃乐丝,听我说,你不明白这整件事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你也不明白。”她说。
我瞪着她。“你为什么这么说?”
“记得你爸上次来的时候吗?我还住在伊文格林,然后你们一起来吃晚餐那次?”
那是我爸最后一次来新奥尔良,不过,当时大家都没想到是最后一次。他晒得黑黑的,一如既往是众人的焦点,我们坐在桃乐丝的阳台上聊天,都喝得有点醉了。
“我记得。”
“我认为,他那时知道他即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她的语气配上雾蒙蒙双眼中的神秘,让我手臂上的汗毛都直竖起来。
“我和你父亲单独聊了一下。当你跟麦可出去买酒时,他跟我讲了一件事,他有点喝多了,但我想有件事他不吐不快。”
我的心咚咚乱跳。“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母亲还是会写信给你。”
我很努力地想让自己好好呼吸,什么信?我母亲写的吗?“不对,他一定是喝醉了。都快二十年了,她一封信也没写过。”
“你确定吗?我真的觉得,你母亲一直想找你。”
“有的话他就会告诉我,不会的,我妈一直想跟我撇清关系。”
“可是你自己也说了啊,切断你们互动的人是你。”
十六岁生日那天的情景,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在餐厅里,父亲跟我对坐,我看见他的笑容,嘴巴咧得很开,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我看到他的手肘撑在白色的桌布上,靠过来看我拆礼物,那是一条镶有蓝宝石的钻石吊坠,对十几岁的女孩子来说太奢华了。“这宝石是从苏珊恩的戒指上拆下来的,我拿去重镶了。”
我凝视着这颗巨大的宝石,想起他离开的那天,巨大的手掌在母亲的珠宝盒里翻找,他说戒指本就属于他,也属于我。
“爸爸,谢谢。”
“还有另一样礼物。”他抓住我的手,对我眨眨眼。“亲爱的,你再也不必见到她了。”
我一下子没明白过来,然后才懂了,这个“她”指的是我母亲。
“你年纪到了,可以自己决定了,在监护协议书中,法官说得很清楚。”他满面欢欣,仿佛第二件“礼物”才是真正的大奖,我瞪着他,嘴巴也张大了。
“就是说,再也不用联络了吗?这一辈子吗?”
“让你自己决定,你母亲也同意了。天啊,她或许跟你一样开心,不用再尽什么责任义务了。”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喔,好呀。我也觉得。如果你一定……如果她要这样子的话。”
我转过头不看桃乐丝,感觉到我的嘴角往下拉。“我那时才十六岁,她应该要坚持跟我定期会面的,她应该要争取我的监护权!她是我母亲。”我哽咽了,顿了一下才能继续说话。“我爸打电话告诉她,她简直就在等我说出口。他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只说‘亲爱的,都结束了。你解脱了。’”
我捂住嘴,想咽口口水,还好桃乐丝看不到我。“两年后,她来参加我的高中毕业典礼,说她很以我为荣,那时我十八岁,难过到根本不想跟她说话。两年来都不闻不问,她能期待我有什么反应?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汉娜,我知道你有多敬爱父亲,但是……”她停下来,仿佛在构思怎么说下去。“会不会有可能,他不让你跟母亲保持联络?”
“当然了,他要保护我。她伤我太深、太多次了。”
“那是你的说法,你对你以为的真相,如此坚信不疑,我懂,但不表示那就是真相。”
虽然她眼睛看不见,但我深信桃乐丝可以望见我的灵魂,我擦了擦我的眼睛。“我不想谈这件事。”我站起来准备离开,移动的脚凳摩擦在水泥地之上。
“坐下来。”她对我说。她的音调严峻,而我只得听她的。
“阿加莎·克里斯蒂曾经说过,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活板门。”她找到我的手臂,用力握住,脆弱的指甲陷进我的皮肤里。“而门下,就是我们内心深处最黑暗的秘密,我们会把活板门闩得死紧,都只是想骗过自己,假装这些秘密根本不存在。有些人很幸运,或许他们最后也真的信了,但是亲爱的,我很担心,你不是那些幸运儿之一。”
她摸索着找到我的手,拿走石头,把石头放进丝绒袋里,跟另一颗石头放在一起,然后拉紧了袋口。她伸长了手在空气中摸索,找到我的托特包,把丝绒袋塞进去。
“唯有和过去和解,才能找到未来。去吧,跟你妈妈和好。”
我赤着脚站在厨房里,花岗岩中岛上装了钩子,吊着黄铜锅具。今天是星期六,已经快下午三点了,麦可六点要来。我刻意在这个时候烤面包,等麦可来了,我家正好充满了面包刚出炉的亲切味道,可以不着痕迹地用贤妻良母形象来引诱他。今天晚上,我需要做好所有的心理建设,我决定要听从桃乐丝的建议,直截了当告诉麦可,我不想离开新奥尔良,因为我不想离开他。一想到这件事,我的心跳就不受控制。
手上沾了油后,我把黏黏的面团从搅拌盆里拿出来,放到洒了面粉的板子上。我用掌根揉起面团,推开来,再看着它自动卷起来。在中岛下的柜子里,离我不到三十公分的地方,有一台闪亮的揉面机。三年前父亲送我的圣诞礼物。我没胆子告诉他我很注重感觉,喜欢用手揉面,就像四千多年前古代的埃及人发现酵母后,便开始了这套仪式。不知道古埃及的淑女会不会觉得很无聊,还是跟我一样借此放松心情?我觉得揉面能安抚情绪,单调地推拉面团,水、面粉和酵母的化学反应虽然几乎看不见,却越来越柔软黏稠。
“淑女”一词演化自中世纪英语的“揉面人”,这是我母亲教我的事。跟我一样,母亲热爱烘焙。但她是从哪里学到这种小常识呢?我从来没看过她读书,而她的母亲连中学都没毕业呢。
我用手背把额上的一绺头发往后推。自从三天前桃乐丝说她希望我和母亲和好后,我就一直想起她,她真的想跟我保持联络吗?
知道答案的,可能只有一个人。我迫不及待地,洗了手就拿起电话。
现在是美国西岸的下午一点。我听到铃声响起,我想象茱莉亚坐在门廊上看爱情小说的模样,也说不定在涂指甲油。
“汉娜芭娜娜!你好吗?”
听到她声音里的欢喜,我觉得很内疚。父亲死后那个月,我每天都打电话给茱莉亚,但频率很快退化成一周一次,然后是一个月一次。上次跟她通电话,都已经是去年圣诞节的事了。
若是不提我和麦可的工作,一切都会很顺利。我说:“很好,非常好,你呢?”
“造型师要让我去拉斯维加斯上课,现在最流行发片和接发了,你要不要试试啊?真的很方便呢。”
“看看有没有机会了,”我切入正题,“茱莉亚,有件事我想问你。”
“是公寓的事吗?我知道,我得找人卖掉。”
“不是,我跟你说了,你就安心住下吧。这个星期我就打电话给赛博德太太,问她转移手续怎么办那么久。”
我听见她的叹息声。“汉娜,你人真好。”
我离家上大学那年,我爸开始跟茱莉亚出双入对,他很早就退休了,而且因为我去南加大念书,他便决定搬家到洛杉矶。他是在健身房里认识茱莉亚的,她那时三十五六岁,比我父亲年轻十岁。我一见到她就很喜欢她,不仅人美,心地又好,爱涂大红色唇膏,收集了很多猫王的纪念品。她曾对我透露,她想要生小孩,却选择跟我父亲在一起,因为照她的说法,他本身就是个大男孩。我觉得很难过,十七年后,她的小孩梦破灭了,她的“大男孩”也不见了,就算把父亲的公寓过继到她名下,似乎也无法弥补她所做的牺牲。
“茱莉亚,有朋友跟我说了一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
“什么事?”
“她……”我拉了拉头发。“她觉得我妈想跟我保持联络,还写信给我,不知道写了几封。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写来的,”我停下来,很担心自己的口气带着控诉,“她觉得我爸知道,可是没说。”
“我也不知道,我已经拿了十几袋东西捐给慈善机构了,他什么都要留着。”她轻轻笑了一声,我觉得好难过,要负责清理他衣柜的人应该是我。结果,我跟我爸一样,把最困难的工作都留给自己了。
“那你有没有找到我妈写给我的信,或其他东西吗?”
“她有我们在洛杉矶的地址。偶尔她会寄税单什么的过来。可是,汉娜,对不起,没有留给你的东西。”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来。现在我才发现,我有多希望听到不同的答案。
“你爸很爱你,汉娜。他或许有很多缺点,可是他真的很爱你。”
我知道父亲很爱我,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不够?
为了晚上的约会,我精心打扮了一番,用我最喜欢的祖马龙沐浴油泡澡后,我穿着缀满蕾丝的蜜桃色内衣和成套的内裤,站在镜子前面,用离子夹把头发拉直。我的头发及肩,带着自然卷,但麦可喜欢我直发的模样。我把睫毛夹卷,涂上睫毛膏,然后把化妆品丢到手提袋里。我小心穿上金铜色的紧身短裙,就怕弄皱了,这是特别为麦可准备的。最后我心念一转,拿出十六岁的生日礼物,镶了蓝宝石的钻石链坠,上面所有的宝石都是从母亲的订婚戒指上拔下来的,对着我闪啊闪的,仿佛它们也不习惯被重新镶嵌成现代的款式。这些年来,我一直把项链收在盒子里,不敢戴,也不想戴。扣上白金锁链时,我突然觉得很难过。愿上帝保佑我父亲的灵魂,他是个傻瓜,从没想到这份礼物代表毁灭和失去,而不是庆祝女孩变成女人。
六点三十七分,麦可进了我家家门,我们一个星期没见面,他该理发了,但他不像我,头发一长就会又蓬又乱的,他的沙金色头发形成错乱有致的波浪,让他看起来很年轻,就像沙滩上的救生员。我喜欢取笑麦可,说他看起来像拉尔夫·劳伦的模特,根本不像个市长。浅蓝色的眼睛配上白皙的皮肤,一看就是成功人士的代表,像广告里那样握着欣克利游艇的船舵,轻松掠过鳕鱼角的男人。
“嘿,美人。”他说。
他连外套都来不及脱,就抱起我走向卧室,一边把我的裙子从头上拉起来,皱就皱吧。
我们并排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他打破了沉默:“天啊,我真的很需要你。”
我撑起身体侧躺着,手指划过他刚毅的下巴线条。
“我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他转过来,把我的指尖含进口中。“你真棒,你知道吗?”
我静静躺在他的臂弯里,等他呼吸平顺后再来一次。我酷爱做爱间的休息时刻,缩在麦可怀里,世界与我们无关,只能听到两人缓慢的呼吸声彼此相合。
“要喝点什么吗?”我轻声说。
他不答腔,我抬起头来。他闭上了眼睛,嘴巴张开,还轻轻发出喘息的声音。
我看看时钟,六点五十五分,从进门到打鼾,只用了十八分钟。
他突然跳了起来,眼睛睁得老大,头发乱七八糟。“几点了?”他眯着眼睛看表。
“七点四十了,”我用手抚过他平滑的胸膛,“你睡得好熟。”
他从床上跳起,急急忙忙找手机。“糟了,我跟艾比说八点会去接她,快出门吧。”
“艾比也要来吗?”真希望他听不出我的失望。
“对啊。”他从地上抓起衬衫。“她推掉朋友的约,要来陪我们。”
我下了床。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我想跟他谈芝加哥的事情,这次我不会欲擒故纵了。
我扣上胸罩,提醒自己麦可是个单亲家长,也是个好爸爸。市长的工作已让他分身乏术了,我不应该逼他选择要跟我还是女儿在一起,他总希望能让我们两个人都满意。
“我想到了,”我说,他正在传短信给艾比,“你跟艾比去吃饭吧,就你们两个,明天有空的话再见面好了。”
他一脸苦恼。“别这样,拜托,你也来吧。”
“那艾比呢?”我说,“她一定很想跟你独处。我不是说了,有份芝加哥的工作,我一定要找时间跟你谈一谈,就明天吧。”
“我希望今天晚上能跟我最重要的女人共度。”他靠过来,用嘴唇蹭我的脖子。“汉娜,我爱你。多给艾比一点机会跟你相处吧,她也会更喜欢你的,我们要让她觉得我们三人密不可分,就像一家人。你说对不对?”
我的态度软化了,他在考虑我们的未来,正符合我的期望。
我们把车开上圣查尔斯大道,朝东前进,到他在卡罗顿的家,已经晚了十分钟。麦可快步走到门前接艾比,我坐在休旅车上凝望那栋粉刷成乳白色的豪宅,里面曾住了一家三口。
我们在“走入光明”的无声拍卖会上认识,那天麦可就告诉我他有一个女儿。听说他是单亲,跟我爸一样,我立刻就被他吸引。开始约会后,一想到艾比,我只会想到正面的事情,我喜欢小孩,她就像额外的礼物。我发誓,我本来是这么想的……在我认识她之前。
铁门开了,艾比跟麦可走了出来,她快跟麦可一样高了,长长的金发今晚夹起来了,露出漂亮的绿色双眸。她坐上了后座。
我说:“嗨,艾比!你今天好漂亮。”
“嗨。”她把手伸进亮粉色的凯特·丝蓓包包里找手机。
麦可开向秋匹图拉斯街,我努力要和艾比聊天,不过她跟平常一样,只用一两个字回答我,眼神从不与我交会。真的要说话时,她只看着她父亲,每句话一开始都是“爸”,仿佛要用语言确认她把我当空气。爸,我的高考分数来了。爸,我看了一部电影,你应该也会喜欢的。
我们来到法国区的布鲁萨餐厅(艾比选的),苗条的褐发女郎带我们到预订的桌子。穿过灯光闪烁的庭院,我们来到点满蜡烛的餐厅,经过一对打扮体面的老夫妻桌旁,我注意到他们在看我,我报以微笑。
“汉娜,我最喜欢你的节目了,”老太太抓住我的手臂,“每天早上都会被你逗笑。”
“噢,谢谢你,”我拍拍她的手,“我好感动,谢谢。”
我们三个坐下来,艾比转向坐在她旁边的麦可。“很讨厌吧,”她对他说,“你为了整座城市东奔西跑,别人却只注意到她,大家都是笨蛋。”
我觉得我回到了布卢姆菲尔德希尔斯学院,被费欧娜·诺尔斯羞辱。我等着麦可帮我讲话,但他咯咯笑了起来。“要跟新奥尔良甜心约会,只好付出代价。”
他在桌下捏捏我的膝盖,我告诉自己,放下吧,她还是个孩子,就跟你以前一样。
回忆涌上心头。那时我们在海港湾。鲍伯把车停进冰淇淋店,母亲坐在副驾驶座上。我缩在后座咬指甲。他转头看我,脸上挂着愚蠢的微笑。“妹子,要不要来个热焦糖圣代?还是香蕉船?”我交叉手臂压着肚子,想掩盖肚子发出的咕咕声。“我不饿。”
我闭上眼睛,想甩掉这段回忆。都是桃乐丝!都是那些该死的石头!
我把注意力转移到菜单上,在主菜间逡巡,想找一道比我身上这件衣服便宜的餐点。麦可是南方绅士,坚持要请客。我是宾州煤矿工的后代,很在乎钱怎么用。
过了几分钟,服务生拿着麦可点的葡萄酒回来,帮艾比倒了一杯气泡水。
“要先来点开胃菜吗?”他问。
“嗯,我看看……”麦可浏览着菜单。
艾比开口了。“我们要哈德逊谷鹅肝,生的安格斯黑牛肉片,乔治沙洲干贝,再来一份陶罐装鸡油菌,麻烦了。”秀了一句法文后她抬头看看父亲。“爸,鸡油菌你一定很喜欢。”
服务生走了,我把菜单放到旁边。“艾比,你的高考成绩出来了,你想过要去念哪里的大学吗?”
她拿起手机看了一下讯息。“不知道。”
麦可微笑。“她现在把范围缩小到奥本、杜兰和南加大。”
终于有共同的话题了!我转头看着艾比。“南加大啊?我也是南加大毕业的呢,艾比,你一定会很喜欢加州。对了,有问题的话可以问我,我可以帮你写推荐函,看你需要什么。”
麦可挑了挑眉毛。“艾比,你好好考虑一下,汉娜可是明星校友。”
“噢,麦可,别开我玩笑。”很可笑,但我很开心麦可会说这种话。
艾比摇摇头,眼睛仍黏在手机上。“我已经把南加大划掉了,挑战性不够。”
“喔,”我说,“对啊。”我抓起菜单遮住脸,真希望我不在这里。
麦可跟我约会八个月后,我才跟艾比见面。那时我满心期待能认识她,她刚满十六岁,我相信我们会立刻变成好朋友,我们都很喜欢跑步,她在学校负责编报纸,我们俩长大的过程都没有母亲陪着。
第一次会面的感觉很随性,就在世界咖啡馆喝咖啡、吃法式甜甜圈。看到盘子上洒了糖粉的那堆东西,我和麦可笑不可支,吃掉整篮的美味炸面团,但艾比不想当贪吃的美国人,她靠在椅子上小口喝着黑咖啡,一直敲着iphone的屏幕。
麦可说:“给她一点时间,她早已习惯我是专属她一个人的。”
我觉得餐厅里突然静了下来,我抬头张望,麦可和艾比盯着餐厅的另一头,我也随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二十英尺外的角落里有张桌子,旁边有一个单膝跪下的男人,而棕发女人低头看着他,用手遮住嘴巴。他递出一个小盒子,我看到他的手在颤抖。“凯瑟琳·班奈特,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的声音浓浊,充满感情,我觉得鼻子一酸。别跟个傻瓜一样,我对自己说。
女人喊了一声,投进他的怀里,餐厅里顿时响起一阵掌声。
我跟着拍手,笑了起来,擦掉眼中的泪水,我感觉到桌子对面的艾比瞪着我。当我转过头时,我们四目交接,她噘起了嘴巴,那不像真正的笑容,而是带着轻蔑。没错,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在取笑我。我移开目光,她心里的想法让我吃了一惊。她觉得我很傻,居然相信爱情……而且还爱上了她父亲。
“麦可,有件事我想跟你讨论一下。”
麦可帮我们一人调了一杯萨泽拉克鸡尾酒,在我家,我们分坐在白色沙发的两头,壁炉里闪烁的火光为室内带来琥珀色的光泽,我觉得这种宁静的气氛一点也不真实,不知道麦可是不是也有相同的感受。
他晃着杯子里的酒,摇了摇头。“汉娜,她还小,你从她的角度想想看,她怎么会想和另一个女人分享自己的父亲呢?我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
我皱起眉头,我刚才不是才建议今晚他跟艾比两人去吃饭就好了吗?我想提醒他这件事,但我不想模糊了焦点。
“跟艾比无关,”我说,“我要讲我们的事,我要把企划书寄去wchi,我要告诉詹姆士·彼得斯我对这份工作很有兴趣。”
我看着他的脸,希望能看到一丝惧怕或一点失望,他却兴奋起来。“嘿,很不错。”他把手臂放到沙发后方,捏捏我的肩膀。“我会全心全意支持你。”
我的胃都要打结了,我摸着脖子上的项链。“你知道吗?问题就在这里,我不需要你支持我,我要搬到九百英里外的地方,麦可,我要你……”
我想起了桃乐丝说的,很久以前我就学到,想要什么,就要说出来。
我转头看着他。“我要你要我留下来。”
chapter5
麦可把杯子放在咖啡桌上,靠到我身边。“留下来,”他抓住我的手臂,蓝眼睛定定看着我,“拜托,不要走。”
他把我抱进怀里,深深吻我,让我充满了希望。他挺起身子,把一绺头发别到我耳后。“亲爱的,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去面试看看,等你跟wno协商下一轮合约时,才有谈判的筹码。”
我点点头,他说得有道理。尤其现在对着我虎视眈眈的,还有克萝蒂亚·坎贝尔。
他用手捧住我的脸。“汉娜,我好爱你。”
我微笑。“我也很爱你。”
“离开新奥尔良,不代表你要离开我。”他靠上沙发。“你也知道,艾比也大了,可以独立了。她周末反正很少在家,我可以一个月去看你一次,说不定两次也可以。”
“可以吗?”很难想象,只有我跟麦可度过一整个周末的样子,在对方的怀里入眠,隔天早上起来再一起消磨一整天的时间……然后还有一天。
麦可说得对,如果我搬去芝加哥,或许还有更多时间可以在一起。
“你不来的话,我就回来看你。”说着说着,连我也兴奋了起来。
“对啊。假设你去一年,就可以提升你在全国的知名度,要去争取哥伦比亚特区的工作就更有机会了。”
“哥伦比亚特区?”我摇摇头。“你还不明白吗?我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在一起。”
他咧嘴一笑。“我偷偷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想进参议院。现在说还太早啦,因为韩西斯参议员还没宣布她要不要连任……”
我微微一笑。麦可真的想过未来的事,过两年他可能在华盛顿,也要确保我有机会跟他一起去。
星期天晚上,周末即将结束,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不知道为何我仍觉得很空虚。我终于开口告诉麦可我要什么了,他也给了我满意的答复,但我为什么觉得比以前更寂寞呢?
凌晨一点五十七分,我想到了答案,我问错问题了。我知道麦可想跟我在一起,那很好啊,但真正的问题是,他有想过要跟我结婚吗?
星期一下午,洁德跟我在奥杜邦公园健走。“马库斯说,‘拜托,宝贝,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发誓,我不会再犯。’”
我放松了下巴,努力吐出正常的声调。“我觉得他外面有女人。”
“没有了,他说她只是很差劲的替代品。”
“那你怎么说?”
“我说,‘噢,该死,不用了。我很确定,下巴断了一次,也该放手了。’”
我大笑,跟她击掌。“你太棒了!加油。”
她放慢脚步。“那我为什么会觉得这么内疚呢?马库斯一直是很称职的父亲,戴文也很崇拜他。”
“听我说,没有人阻止他跟自己的儿子好好相处。你从来没告诉戴文,也没控告马库斯,他应该要感恩。如果你说了,他这辈子再也看不到戴文,警察生涯也结束了。”
“我知道,但戴文不明白,他觉得我只是在对付他爸爸。戴文生我的气,马库斯苦苦哀求,我夹在中间,都快疯了。他一直让我想起,之前我们也开心过了十五年。他没修好剎车,我就一直烦他。他正在处理棘手的案子,晚上周末都要加班,睡眠也不足……”
我听而不闻,马库斯的悲惨故事我听了不下三十次,真的听不下去了。在双亲的支持下,去年十月她离开了马库斯,就在那一天,他对她动了手,一个星期后,她就申请离婚。还好她没有动摇,起码到现在都很坚定。
“我也觉得他不错,真的。但他做的事不应该有借口。洁德,不是你的错。男人不可以打女人,绝对不可以,这没什么好说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得对。只是……拜托,汉娜大美女,不要讨厌我,我只是有时候很想他。”
“若能把好日子复制贴上就好了。”我挽住她的手。“我承认,有时候我也很想念跟杰克在一起的好日子,但我再也不能信任他了,而你跟马库斯也一样。”
她转头看我。“你跟麦可怎么样了?你有没有叫他快点去买个大钻戒给你啊?”
我复述了星期六晚上的谈话。“所以,如果我要搬去芝加哥,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反而更长,不会变短。”
她一脸狐疑。“真的吗?他会每个月都离开他最珍爱的城市?你不用应付臭艾比?”
洁德总在艾比的名字前加个“臭”字,我听了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是这么说。当然,我现在要努力争取这份工作。”
“不行!你不能走,”她说,“我才不要让你走。”
我多希望麦可给我的就是这种反应。
“别担心,他们一定还会找其他更有资格的人,但要我说,我交的企划书也不错。”我告诉她原谅石掀起的风潮,我还提议邀请费欧娜和我多年不见的母亲。
“等等……你母亲?你跟我说过你没有母亲。”
我闭上眼睛,觉得很难堪。我真说了那种话?“不是说她死了,只是打个比方吧,很多年前,我们就闹翻了。”
“我都不知道。”
“对不起,我不喜欢提起这件事,太复杂了。”
“嗯,真没想到,汉娜大美女。你们和好了,而且还要请你母亲上电视。”
“噢,天啊,不对!”
“我早该想到,”她摇摇头,“先划清界限。”
“没错,”我假装没听到她挖苦的语调,“这只是企划书而已,是我编的,而且我和我妈还没和好。”
“我就知道,那原谅石是什么?是不是像大富翁的出狱卡?”洁德问。“坦承内心深处那可耻的秘密,然后给人家一颗石头,就可以没事了吗?”
“对啊,这样很假,对不对?”
她耸耸肩。“我不知道,但这种做法其实挺聪明的,也难怪这一下子就这么流行,谁不需要别人的宽恕呢?”
“没错,洁德。你最严重的过失,就是上次不小心从倩碧柜台拿走试用的乳液。”
我对着她微微一笑,她却愁容满面。“喂,开玩笑而已,我认识的人里面就数你最正直、最诚实了。”
她弯下腰抓住膝盖。“汉娜大美女,你不明白。”
我移到草地上,让路给跑步的人。“怎么了?”
“过去二十五年来,天大的谎言跟着我,像块臭掉的奶酪,我爸确诊后,我快被折磨死了。”
她直起身来,看着远方,似乎想要逃离脑海中的记忆。这些石头怎么了?不能给人平静,只带来悲伤。
“是我十六岁生日的事,爸妈帮我办了生日派对。我觉得我老爸比谁都兴奋,他希望办得很完美,他决定在派对前把地下室的娱乐间弄得漂漂亮亮,刚粉刷好,买新家具,一切都很完美。我告诉爸爸我想要白色的地毯,而他连眼睛都不眨就同意了。”她看看我,脸上浮现微笑。“你能想象吗?地下室铺了白色的地毯!”
“那晚来了十五个女生。噢,我们开口闭口都在聊男生!后来有五六个男的来敲地下室的门,带着樱桃伏特加和几瓶难喝得要命的红酒,我们当然开门了。
“我吓到了,要是爸妈正好下来,我这辈子都别想出门了,要是他们发现我们在喝酒,会把我活活剥了皮,但他们已经准备好要睡觉了,在楼上看《48小时》,他们相信我会乖乖的。
“到了半夜,我朋友艾瑞卡·威廉斯醉得人事不知。她吐了,这下完蛋了。拜拜了,白地毯。”
我说:“真糟糕,那你怎么办?”
“我努力地刷洗,可是刷不掉。第二天早上,我爸下楼就看到了。我告诉他真相:艾瑞卡吐了。‘她喝了酒吗?’他问,我直视他的眼睛说‘没有,她没喝酒。’”
她的声音哽咽,我环住她的肩膀。“洁德,没事了。忘了吧,那时候你们还小啊。”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提起这件事。就连我三十岁生日那天,他还在问‘洁德,你十六岁生日那天,艾瑞卡喝酒了吗?’我每次的答案都一样,‘没有,她没喝酒。’”
“或许是时候告诉他了,给他一颗原谅石。我认为,谎言对你的伤害,绝对超过真相给他的伤心。”
她摇摇头。“来不及了,癌症已经扩散到骨头。告诉他真相,只会让他更难过。”
桃乐丝打电话来时,洁德跟我正要走完最后一圈,她的口气兴高采烈,不似这几个月的低沉。“亲爱的,今天下午你能过来一趟吗?”
桃乐丝难得叫我去看她,她一向说我去得太频繁,不为自己着想。
“当然没问题,”我说,“没事吧?”
“没事,带六七个小袋子给我,好吗?我想,麦克斯手工艺品店应该有。”
太好了,又是原谅石。“桃乐丝,你不接受我的石头,就解脱了,不用傻傻地继续那宽恕的循环。”
“六七个,”她很坚持,“先这样吧。”
我早该猜到了,桃乐丝很爱连锁信、转发电子邮件之类的事,她绝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投入原谅石这个大受欢迎的新风潮。她算是其中一员了,不论她觉不觉得自己应该收到石头,她还是要继续宽恕的循环,说不定她还要玩更大呢。
“好吧,但做法是送一封道歉信,而不是六七封。”
“你以为过去七十六年来,我只对不起一个人吗?你不知道吗?在内心深处,我们都充满愧疚。我觉得这些石头的好处就在这里,给人示弱的通行证,也算给人一些责任感吧。”
那天傍晚见到她的时候,桃乐丝的脸庞变了,她眉心的皱痕放松了,看起来很乐观很平静。她坐在庭院里的伞桌下,前面放了费欧娜·诺尔斯的有声书,那个曾虐待我的女生现在是宽恕的代言人,想必赚了不少钱。
桃乐丝告诉我:“人们会为了两个理由保守秘密,为了保护自己,或为了保护别人,诺尔斯说的。”
“她好聪明,说得出这样的道理。”
“她是很聪明,”看来桃乐丝听不出我的嘲弄,或是她选择不听。“你买了我要的小袋子吗?”
“嗯,白色的纱袋。”我把口袋放进她手里。“上面有青绿色的小点点。”
她摸了摸材质,拉开束带。“太好了。我床头柜上有一个装石头的杯子,能拜托你帮我拿来吗?”
我取来装满石头的塑料杯,桃乐丝把石头倒在桌子上。
“玛丽莲昨天帮我从庭院里捡来的。”她很小心地把石头分成两堆,说道:“第一组就要给玛丽莲,不过,她现在还不知道。”
“玛丽莲?”真没想到,她第一个就提到最亲密、最长久的好朋友。不过想一想,这非常合理。“嗯,跟一个人认识一辈子了,总会让她伤心难过的,对吧?”
“对,”她说,“而且很严重。”她闭上眼睛,摇摇头,仿佛想起那件事又让她浑身震颤。
“我总觉得,人生就是一个像洞穴一样的房间,放满了蜡烛,”桃乐丝说,“出生后,就点着了一半的蜡烛。做好事,蜡烛会多亮一根,变得更加明亮。”
“很好。”我说。
“但活着活着,自私和残酷会灭掉一些蜡烛。所以你看,有点亮的,也有吹熄的。到了最后,我们只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创造的光明能超越黑暗。”
我停顿了一下,想象自己放满蜡烛的房间。我创造的光明多于黑暗吗?“桃乐丝,你的比喻真好。你的人生一定很光明。”
“噢,但这一路走来,我也灭掉不少蜡烛。”她摸索着拿起另一对石头。“这两个给史蒂文。”
“你人真好,”我说,“我以为你很讨厌他。”
跟杰克在一起时,我见过史蒂芬·罗素两次,他看起来还算正派。不过,桃乐丝很少提到这位前夫,只说她切除乳房后,这个傻蛋觉得她没有用了,九个月后就跟她离婚了。尽管过了三十年,我猜桃乐丝身上和心上的疤痕都还没完全复原。
“我说的是史蒂文·威利斯,我以前教过的学生。他很聪明,但家里一团乱。汉娜,我没好好关注他,这一点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我自己。我猜他的兄弟还住在这里,我要去找他。”
真有勇气。但这算勇气吗?或许道歉能安抚桃乐丝的良心不安,但史蒂文会希望别人提起他不堪回忆的童年吗?
她又拨出另外两颗,她对我说:“这些给杰克。我不该干涉你们,我要道歉。”
我听了身体一僵。
“要不是我,你们两个早就结婚了,是我建议他跟你坦白。他觉得很可耻,背负沉重的负担。做母亲的都知道,他的秘密会破坏你们的爱情,再来就是破坏你们的婚姻。我相信只要他坦白,你就会原谅他,而我错了。”
“我原谅他了。”我握住她的手。“但你说得对,如果杰克不告诉我真相,或许比较好,有些秘密最好不要说出来。”
她抬高了下巴。“就像你瞒着大家你母亲的事情一样吗?”
我又紧张起来。“我没说过这是秘密。”
“你也不用说,母亲不会丢下孩子的。你把石头寄给她了吗?”
我觉得既难过又挫败。“她没写信给我,我问过茱莉亚了。”
她轻哼了一声。“你父亲可能没跟他女朋友说清楚,这样你就要放弃了吗?”
“桃乐丝,我要好好想想。”
“‘当你被笼罩在黑暗中,除非注入光明,不然,你注定要永远迷失。’这是费欧娜·诺尔斯说的。”
chapter6
我去街上的盖斯三明治店买了外卖。已经是黄昏了,我站在厨房的流理台前,呆呆地瞪着笔记本电脑发出的光亮,一边啃着炸牡蛎三明治,一袋薯片。
当你被笼罩在黑暗中,除非注入光明,不然,你注定要永远迷失。桃乐丝的话(抑或是费欧娜的)打醒了我。问心无愧是什么感觉?会觉得很完整,很有价值,还是很干净?
可恶!现在不要想这些事。我的工作、我的爱情,已经混乱到让我只能买外卖食物了,继续照料盖斯的生意。
我走到厨房另一边,拉开冷冻库的门。往结霜的深渊里看了又看,才找到目标:还没开的一夸特装海盐焦糖冰淇淋。我伸手去拿,却在最后一刻,把手缩了回来,我一把关上冰箱门,觉得最好装上挂锁。做电视这一行,过多的卡路里会害你丢掉工作。尽管斯图尔特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把体重计放进我的化妆间里了,而且他也讲明了,绝对不能穿横条纹。
振作点!
我把三明治的包装纸丢进垃圾桶,走进客厅。落地玻璃门外的天色已黑,是一家人吃晚餐的时间,母亲也要准备帮小孩子洗澡了。
我的心思不受控制地飘到杰克身上,我真的相信自己今天对桃乐丝说的话吗?如果杰克没向我坦白,我就会对他的外遇一无所知,而我们现在就会已结婚三年了,他会在新奥尔良当餐厅的顾问,而不是在芝加哥。我们的老大可能一岁了,也准备要生第二个孩子。
说真的,他为什么要把一切都搞砸啊?艾米可是他雇的实习生!才二十岁!
先不要这么多愁善感,我真的希望他不告诉我这个秘密吗?现在我都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了。此外,那也是最好的结果,我已经明白了。不然,我现在也不会认识麦可,跟杰克比起来,他更适合我。杰克很体贴,又会逗我笑;但麦可是我的磐石,他热诚有智慧,虽然没那么多时间可以陪我,对我却相当忠诚。
我看到客厅另一头的包包,从刚才就被我随手丢在另一边的椅子上。我穿过客厅,拿起小小的袋子,石头落进我的掌心。走到书桌前,我像抚弄念珠般抚摸着石头,同时拿出一张信纸。
才写下第一个字,我的心跳就加快了。妈: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写下去。
我想,也该是时候和好了。
我的手抖得很厉害,写不下去了,我把笔丢开,站起身来。我做不到。
打开的落地玻璃门召唤我过去,我走到六层楼高的阳台上,靠着铁栏杆,欣赏西面的紫色和橘色薄雾。地面上圣查尔斯大道的街车慢慢移进我的视线,停在切开宽阔路面的草皮中间。
桃乐丝为什么这么坚持呢?我认识她的第一天,在伊文格林的大厅里,我就跟她说了我的背景。我们聊了十分钟,她建议我们上楼继续聊。“我在六之十七号,陪我喝杯鸡尾酒,好吗?我来弄一壶拉莫斯费兹,你也喝酒吧?”
我一认识桃乐丝,就很喜欢她。她的个性三分之二是蜂蜜,三分之一是波本威士忌。她懂得怎么直视我的眼睛,让我觉得我们好像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们坐在不成对的扶手椅上,啜饮拉莫斯费兹,很好喝的老式新奥尔良鸡尾酒,成分有金酒、鲜奶油和柑橘汁。她一边喝,一边告诉我她已经离婚三十四年了,还比她的婚姻多出二十年。“史蒂芬显然很在乎乳房,而那时的乳房切除术没那么高明。那是我人生的低潮,但我振作起来了。大家所期望的,是一个带着三岁儿子的南方女人去参与社交活动、寻找可以当杰克爸爸的新丈夫;而我选择单身,去中学教书,这把我母亲吓坏了。美好的二十年,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像是夏天时落在人行道上的雨滴。”
她的父亲是很有名的产科医生,说起在新奥尔良的成长过程,她的语气带着忧愁。
“我父亲人很好,”她说,“但对我母亲来说,妇产科医生的妻子这个头衔还不够优越,她的娘家拥有在奥杜邦大道上的豪宅,她的期望远远超过我爸爸的抱负。”
一定是酒精扰乱了我的脑袋,我不假思索地,就把家里的事情全告诉了她,我平日很少对别人说起的。
我十一岁的时候,原本在亚特兰大勇士队的父亲,转到底特律的老虎队。不到六个星期,爸妈就在布卢姆菲尔德希尔斯的高级郊区买了房子,送我到最时髦的私立女校。第一天去上学,我就知道自己无法融入小学六年级女生紧密的圈子。她们是亨利·福特和查尔斯·费希尔等汽车大亨的富二代,对骨瘦如柴的新同学没有兴趣,更何况她父亲还来自宾州的斯库基尔郡,是个打棒球的大老粗。反正,众人唯首是瞻的费欧娜·诺尔斯就这么认定了,而其他十五个女孩都要听从她,就像掉下悬崖的旅鼠一样。
我母亲出生自矿工家庭,长得很漂亮,那时候她才三十一岁,她是我唯一的朋友。在我们家附近的富裕住宅区,她跟我一样格格不入。我看得出来,她会把香烟吸到只剩下烟蒂,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但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爸爸热爱棒球,而母亲没受过教育,没有技能,而且很爱我爸,起码当时我是这么以为的。
在那里住了一年多,某个寒冷的十一月晚上,我的世界变得混乱无比。我正在摆桌上的餐具,从吃早餐时那一角的窗户看着雪花,向母亲抱怨无止境的灰暗日子,以及即将到来的冬天。我们都很想念佐治亚的家,常常想起那里的蓝天和风,但自从搬到这里后,她第一次没附和我说的话。
“有失必有得。”她说得简单明了。“南方的天气当然好,不过也只有天气好而已,你要改变你的态度。”
我很难过,我失去了盟友,但我也没机会反驳,那时候老爸满面笑容地从后门进来。在大联盟里,四十一岁的他算高龄球员了,在底特律的第一季表现得相当令人失望,他脾气也变坏了。但那天晚上他把外套丢在挂钩上,抓住母亲抱进怀里。
“我们要回家了!”他宣布,“你们眼前的人,现在是黑豹队新任的总教练!”
我不知道黑豹队在哪里,但我知道家在哪里,亚特兰大!虽然在佐治亚只住了两年,我们总说那是我们的家乡,我们在那里过得很快乐,会跟邻居办派对烤肉,周末会去泰碧岛玩。
母亲要他走开。“你浑身都是酒气。”他似乎一点都不在意。我也不在意,我欢呼一声,他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我深深呼吸,扑鼻而来是熟悉的杰克丹尼威士忌和骆驼牌香烟。被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抱着,我感觉很陌生,又不得不害羞地承认,这感觉真的很好。我看着母亲,希望她也会开心得手舞足蹈,但她转头看着窗外,双手抓着水槽边缘,凝视着阴郁的夜晚。
“妈,”我从爸爸怀里挣扎出来,“我们要离开了,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她这时才转过头来,漂亮的脸庞沾染了红色的斑点。“汉娜,你回房间去,我跟你爸有话要说。”
她的声音沉重,我想哭的时候也会变成这种声音。我很不高兴,她有什么问题呢?我们有机会离开密歇根了,我们要回佐治亚了,找回温暖的天气和阳光普照的天空,还有跟我一样的女生。
我哼了一声,轻手轻脚离开厨房,但我没上楼回房间,而是进了一片黑暗的客厅,躲在沙发后面偷听爸妈讲话。
“到大学当教练?”我听见母亲开口问了。“约翰,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苏珊恩,你来这里以后一直很不快乐,你也从来没骗过我说你很开心。但老实说,我太老了,已经打不动了,去大学当教练只是策略。过几年,我就可以找大联盟的工作,说真的,我们有的钱已经超乎想象,就算我这辈子不工作也够花了。”
“又是因为喝酒吗?”
他抬高了嗓门。“不是!可恶,我以为你会很高兴。”
“为什么我觉得,你还有什么事没说完?”
“随便你怎么想,他们要雇用我,我也想接受,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
“你问也不问我吗?这太过分了!”
我摇摇头,母亲为什么要生气?她不喜欢这里,不是吗?爸爸也是为了她,为了我们,才找新工作的啊,她应该要开心才对。
“你怎样都不高兴,为什么?苏珊恩,你想要什么?”
隔着墙壁都能感觉到母亲的泪水。我想跑过去安慰她,但我捂住嘴巴继续听。
“我……我不能走。”
我拉长了耳朵才听到爸爸的声音,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完全泄了气。“天啊,有那么严重吗?”
然后我听到了,如动物哀号般令人难以忘怀的嘶吼。爸爸无助地啜泣,哽咽着哀求母亲跟他一起走。他需要她,他爱她。
我一下子觉得好恐慌,好害怕,好难堪,我从来没听过爸爸的哭声,他一向很强壮,很牢靠,我人生的根基崩塌了。从沙发后面,我看着母亲爬上楼梯,然后听到卧房门关了。
厨房里的椅子被拖过地板。爸爸现在应该坐进去了,双手捂着脸。然后又开始了,隐隐约约的哭喊声,来自失去挚爱的男人。
一个星期后,谜底揭晓了。父亲经历另一次交易,这次交换的是他的妻子。取代他的是鲍伯,白天是木工老师,淡季时就去当木匠。辅导老师把他介绍给母亲,去年夏天,父亲请他来整修我们家的厨房。
我最后还是实现了愿望,不过,必须再等九个月我才能离开密歇根,去亚特兰大找父亲。母亲留下来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她爱他胜过爱我父亲,也胜过爱我。
现在我该先伸出手表示善意?我叹了口气。桃乐丝只看得到事情的表面。只有四个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其中一个已经死了。
我想过把我的奇遇告诉麦可,但他没让我细说。那时我们第三次约会,我们在阿诺餐厅吃了很棒的晚餐,然后回到我家,坐在沙发上喝皮恩杯鸡尾酒。他刚对我透露他妻子死得有多惨,我们两人都哭了。尽管我从来没告诉别人我碰到的事情,那天晚上靠在他的臂弯里,我觉得很安全。我从头开始说,但我当然跟平常一样说到一半就停住了,不敢告诉他鲍伯在深夜里对我做了什么。
“我跟我爸搬去亚特兰大。头两年,我一个月跟母亲碰一次面,都选一个中间的地方,总是在芝加哥。我爸不让我去她家,而我也不想去。他很保护我,我承认那让我感觉自己很受疼爱。当母亲还在家里的时候,我跟我爸的关系并不亲密。我跟母亲形影不离,而爸爸就像在左外野,也真的就是个局外人。他不是在外面就是在练球,更常出现在酒吧。”
麦可挑了挑眉。
“真的,”我说,“他玩乐至上,很爱喝威士忌。”我垂下眼帘,觉得很可耻,我还在帮他粉饰太平,说真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
我有点哽咽,抚平心绪后才能继续。
“你懂了吧。高中毕业后我就没见过她,没听过她的消息。我没事,真的很好,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哭了。”
“太沉重了。”麦可环住我的肩膀,把我拉到他旁边。“亲爱的,别想了。是你妈把事情搞砸了。她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宝贝。”
他亲亲我的头顶,那种仿佛父亲给女儿的护卫感觉撬动了我的心。但是,一年前跟杰克分手时,他所说的狠话仍在我脑海中萦绕,赤裸裸地撕开了我的心房:难怪你能这么轻松就对我放手,汉娜,你其实从没让我进到你心里。生平第一次,有人威胁要突破我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感情堡垒。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他……她的男朋友……鲍伯……欺负我,而母亲不相信我。在我要离开密歇根的时候,她却留下来跟他在一起……”
麦可惊惧的表情让我说不下去。“汉娜,我劝你一句话,有些秘密最好不要说出来。我们是公众人物,形象很重要的。”
我看着他,觉得很疑惑。“形象?”
“我只是说,你给人的感觉就是健康的邻家女孩。你知道的,就是一个背景正常、良好的人,那是你的个人品牌,不要让别人怀疑你的品牌造假。”
汉娜:
我们非常高兴你对这个职位有兴趣,你的企划书让整个团队赞叹不已。邀请费欧娜·诺尔斯上节目正符合我们的走向,你的企划书呈现出独特的视角。
我的助理布兰达·史塔克将跟你联络。她会把面试排在四月七号那个星期。很期待与你会面。
詹姆士
“可恶,”我瞪着计算机屏幕,“我要吐了。”
洁德用指头敲敲蜜粉刷,象牙色的细粉落在塑料罩衫上。“怎么了?”我在计算机上打开了word文件。“洁德,你看,你记得我之前写给wchi的企划书吗?看来他们很满意。但我告诉过你,那几乎都是我编出来的,我没告诉他们我过了两年才把石头寄回去给费欧娜。还有我母亲……企划书里说我母亲也会上节目,那是骗人的,我没把石头寄给她,那也是编出来的。”
洁德按住我的肩膀。“喂,冷静一点吧,不就是一份企划书吗?他们不会拍的。”
我举高双手。“我还不知道,但无论如何,感觉都不对,万一他们要我解释呢?我最不会说谎了。”
“那就把石头寄给她。”
“我妈?不行,不行,我不能突然就把石头寄给她,我跟她已经好多年没见了。”
洁德在镜子里对着我皱眉。“当然可以,你愿意的话就可以。”她抓起一瓶发胶摇了摇。“但我觉得没什么差别。我不想说谎,我希望你不要被他们选上。”
“不要被谁选上?”穿着紫红色交叉绑腰裙子的克萝蒂亚从门外走进来,她一头大卷发让我想起小时候的芭比娃娃。
“噢,嗨。”我说,“有份工作啦,在——”
“没什么,”洁德不让我继续说下去,“克萝蒂亚,有什么事吗?”
她走到化妆椅旁边。“我要帮晨间新闻做一段很蠢的报道,最好闻的防蚊液。”她举起两个瓶子。“小姐们,帮我提供点建议好吗?”
她把打开的瓶子凑到洁德的鼻子旁边,然后换有喷嘴的第二瓶。
“第一瓶比较好闻。”洁德说完就转过头,我怀疑洁德根本就只是屏住呼吸,只想赶快赶走克萝蒂亚。
“汉娜,你呢?”
我把笔记本电脑放到台子上,闻了闻第一瓶。“不错。”
然后她把第二瓶送到我鼻子前面。我嗅了嗅。“嗯,不太能闻到。”
“噢,我来。”克萝蒂亚说。
我看到克萝蒂亚的手指压下了喷嘴,然后眼睛一刺,像几千根针刺了进来。
“嗷!”我大喊。“噢,可恶!”我用手按住眼睛,现在双眼都睁不开了。
“噢,糟糕!汉娜,真对不起。”
“啊,可恶!痛、痛、痛!我的眼睛好像烧起来了!”
“来吧,”洁德说,“我帮你洗洗。”
我听见她的口气十分焦急,但我睁不开眼睛,洁德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到水槽旁边,用水泼我的脸,但我的眼睛还是睁不开,连开一条缝也不行。眼泪不由自主地从我紧闭的双眼流了出来。
“对不起,真对不起。”克萝蒂亚不停道歉。
“没关系,别担心。”我弯腰站在水槽前,像产妇一样喘着气。
我听到另一头传来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应该是斯图尔特。
“发生了什么事?噢,天啊!法尔,你怎么了?”
“克萝蒂亚把——”洁德才开口,我就打断她。“我把防蚊液弄到眼睛里了。”
“噢,真厉害,还有十分钟。”我感觉到他就在我旁边,他应该是把头放低到水槽的高度,对着我目瞪口呆。“噢,天啊!看看你的脸!怪模怪样的!”
“谢谢你啊,斯图尔特。”我只能想象自己有多可爱,浮肿发红的眼睛,湿淋淋、妆都花了的脸庞,但,不需要别人告诉我吧?
\"ok,现在要临阵换人,”斯图尔特说,“克萝蒂亚,我需要你帮个忙,你可以主持今天的节目吗?起码要等到这家伙看起来像个人的时候。”
我抬起脸来,盲目地转转头。“等等,不要吧,我……”
“没问题,”我听见克萝蒂亚说,“我很乐意代劳。”
“拜托,等我一分钟就好。”我努力用手指扳开眼皮。
“克萝蒂亚,你很有团队精神,”斯图尔特说,我听到他的平底鞋啪啪地朝门外走去,“法尔,你今天先休息吧,下次小心一点。”
“噢,不用担心了,”洁德的声音里充满嘲弄,“斯图尔特,你要走就把这个讨厌的垃圾也带走。”
我听到克萝蒂亚倒抽了一口气。
“洁德!”她居然能这么没礼貌,吓到我了。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很紧张,最后还是洁德打破了沉默。
“你的防蚊液。”我听到她把罐子丢给斯图尔特。
门关上了,留下我跟洁德。
“贱人!竟敢暗算你!”洁德说。
“噢,算了,”我用面纸压住眼睛,“你不会觉得她是故意的吧?”
“亲爱的,这不叫耍心机,怎样才算耍心机?”
chapter7
过了两个星期,我来到芝加哥的奥黑尔机场。这天是星期三早上,我穿着深蓝色套装和高跟鞋,肩上挂着随身行李,一个二十多岁的粗壮男人来接我,手里的牌子写着“汉娜·法尔/wchi”。
一走出航站,寒风就迎面扑来,我差点不能呼吸。
“我以为春天已经来了。”我拉起外套的领子。
“欢迎来到芝加哥。”他把我的袋子丢到一辆凯迪拉克的后座。“上星期已经到十五度了,昨晚又降到零下八度。”
我们上了i-90公路,往东开向wchi在洛根广场的总部。我把手夹在双腿中间取暖,同时舒缓自己的紧张,马上就要面试了。我当时怎么会鬼迷心窍,编出这个宽恕的故事呢?
我坐在后座,结霜窗户外的云朵落下雨和雪的混合物,落在闪着光芒的人行道上。我们经过郊区,外面有一栋栋独立车库的砖造房屋,我突然想到了杰克。
我真傻,杰克住在城里,不是郊外,但来到芝加哥,我不禁想起,如果他没有出轨,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会住在这种可爱的小房子里吗?我会因为他苦苦哀求而搬过来吗?如果他跟实习生上床的事,我浑然不觉的话,现在会更快乐吗?不对,不坦白的爱情一定无法长久。
我想转移注意力,从包包里拿出手机,打电话给那个真的会很想念我的人。
“桃乐丝,嗨,是我。”
“噢,汉娜,我好开心你打来了。你相信吗?今天早上我又收到一袋原谅石,是帕特里克·沙利文,你认识他吧?那个声音低沉的男士,他身上总有股刚理过发的味道。”
桃乐丝的描述令我会心一笑,她看不见,所以就用味道和声音来形容。“嗯,我认识帕特里克,他给了你石头吗?”
“对啊,他跟我道歉,说他‘忽视’我好多年。你知道的,我跟他认识好久了,他跟我一样是地道的新奥尔良人。我们在杜兰的时候是一对,后来他拿到夏季奖学金,去都柏林的三一学院读书了。分开的时候,我们也没吵架,但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断了音讯,我当时还以为我们很相爱。”
“他终于道歉了吗?”
“是啊,他真可怜,背了这么久的重担,而且很可怕。你知道吗?我们两个都申请了三一学院的奖学金,那间学校很有名望。我们计划一起去爱尔兰,用一整个暑假来读诗、参观浪漫的乡间,然后再一起回来。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修改申请书,想到就觉得可怕,图书馆的垃圾桶里丢满了我们写过又撕掉的废纸。
“申请截止前一天晚上,我和帕特里克坐在图书馆里,彼此大声念出写好的论文,他念给我听的时候,我差点哭了。”
“有那么感人吗?”
“不是,那糟透了,我觉得他根本没有机会。”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我很有自信自己会拿到奖学金,我的成绩很好,而我自认为我论文也写得不错,但我不想丢下帕特里克,自己一个人去。如果我拿到奖学金,他没拿到,他会难过死的。”
“第二天早上我做了决定,我不申请了。”
“他没问题吗?”
“我没告诉他。我们一起去寄信,但他根本不知道我丢进去的信封是空的。”
“过了三个星期,帕特里克收到回音,他入选了。”
“入选了?噢,真可惜!你们本来可以一起去的。”
“他爸妈很高兴,他要去他们的家乡读书,我想掩饰脸上的惊喜……还有悔恨。他开心得不得了,也相信我马上就会收到好消息,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我对他这么没信心,居然自愿退出。
“我等了两天才告诉他我被拒绝了。他很失望,发誓我不去他也不去。”
“所以你们两个都放弃了。”
“不,我告诉他,不去就太傻了,我只要等到九月,就可以听他讲他的经历,我很坚持,他一定要去。”
“所以他去了吗?”
“自从他六月离开后,我就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他在都柏林一待就是二十五年,后来成为建筑师,跟一个爱尔兰女人结婚,生了三个儿子。”
“他今天终于道歉,说他对不起你吗?”
“帕特里克跟我一样,早就知道他的竞争力不够,拿不到梦寐以求的奖学金,但他也不希望我们两个分开。他绞尽脑汁,要让自己更有望拿到奖学金。那天晚上在图书馆里,他从垃圾桶捡起我丢掉的草稿,重打了一次。看来我写得很好,主题是家庭和寻根的重要性,我根本不记得我写过这个题目。”
“他宣称他是靠着这一招被录取了,我的论文耶。想想看,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充满罪恶感。”
“你怎么回应他?”
“我当然原谅他了。就算他几年前要我原谅,我也会照办的。”
“你当然会啊。”我心想,如果帕特里克·沙利文当年相信桃乐丝爱他,不知道现在会怎么样。“好惊人的故事。”
“汉娜,这些石头在这里比新来的男性住户更受欢迎。”她说。“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原谅石给我们尽释前嫌的机会,好在舞台落幕前弥补犯下的错误。诺尔斯小姐给的这份礼物非常好。我们这里有一群人二十四号要去看费欧娜,她会在奥克塔维亚书店签书。玛丽莲也要去,不如你也来吧。”
“或许吧,”我说,“我还是不敢相信,抄袭别人的论文用一颗石头就能了事?那霸凌呢?感觉我们太容易原谅自己的过错了。”
“你知道的,我也有同样的想法。石头弥补不了所有的委屈,搬块大石头也没用。有时候,光是简单道歉还不够,有些人应该得到报应。”
我想到母亲,觉得心跳加速了。“我同意。”
“所以我还没把石头送给玛丽莲,我要想个能真正赎罪的方法。”桃乐丝压低了嗓门,仿佛我们在密谋什么。“你呢?你去找你母亲了吗?”
“桃乐丝,拜托,你不清楚真相。”
“你就明白了吗?”她的口气好像要挑战我似的,仿佛她是老师我是学生。“‘怀疑不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思想状态,但对什么都深信不疑却是一种荒唐。’这是伏尔泰说的。听我的,不要这么有自信,亲爱的汉娜,听听你母亲怎么说。”
过了四十分钟,凯迪拉克停在一栋占地广阔的两层砖造建筑前面。我在新奥尔良的小电视台只能填满这栋大怪物的一小块吧。入口旁的招牌藏在枞树里,上面写了wchi.我踏上积雪半融的人行道,深吸一口气,要上场了。
詹姆士·彼得斯在等我。他领我进了会议室,里面有电视台的五位高层主管围住椭圆形的桌子,三男两女。我准备好接受拷问,但气氛很和善,宛若同事间的寒暄。他们想知道新奥尔良是什么样子,我有什么嗜好,我对《早安,芝加哥》的愿景,我想请哪些来宾上节目。
“我们对你的企划书特别有兴趣,”桌子那一头的海伦·坎普说,“费欧娜·诺尔斯和原谅石在中西部这一带引发了风潮。你居然认识她,还是最早收到石头的人,绝对有料,如果我们选中你,会把这个题材拍成节目。”
我的胃抽紧了。“太好了。”
“我们想知道你收到石头之后怎么做的。”一名白发男人问,我不记得他叫什么。
我觉得脸庞发烫,我最怕的问题来了。“嗯,我收到石头,邮差送来的,我也记得费欧娜,我们一起念六年级,她欺负过我。”
营销副总珍·哈汀插嘴了。“我有点好奇——你立刻把石头寄回去了吗?还是等了几天?”
“或几个星期。”彼得斯的口气好像最多只能等几个星期。
我笑了,非常紧张。“喔,过了好几个星期我才回复。”对啊,一百一十二个星期。
海伦·坎普说:“你把第二颗石头寄给你母亲,有什么难处吗?”
天啊,能不能就此打住?我摸摸我的钻石蓝宝项链,这变成我的护身符了。“费欧娜·诺尔斯的书中有句话,很能引起我的共鸣。”我想起桃乐丝最爱的那句,便虚伪地当成自己的句子,我真该死。“当你被笼罩在黑暗中,除非注入光明,不然,你注定要永远迷失。”
我鼻子一酸,泪水也涌了上来,我第一次明白这句话真正的意义。我迷失了,完全迷失。我坐在这里,编了一个宽恕的故事,欺骗面前这几个人。
“真好,我们很高兴你被找到了。”珍说着靠了过来。“能找到你,也算我们好运!”
詹姆士·彼得斯跟我坐在出租车的后座,车子快速通过富勒顿大道,目的地是金喜牛排馆,要跟两位节目主播共进午餐。“汉娜,你刚才表现得很好,”他对我说,“你应该发现了,wchi的团队非常优秀,我觉得你很适合加入我们。”
是啊,很适合虚伪不实的家伙。我为什么要选“原谅石”当节目专题呢?我根本不可能把我母亲带到节目上。我对他笑笑说:“谢谢,真的很优秀。”
“我就直接和你说吧,你的企划书太赞了,示范的样片也算一流,我已经注意你快十年了。我妹妹住在新奥尔良,她说你是很棒的主持人,但过去三个月的收视率不断下滑。”
我抱怨着哼了一声,我很想告诉他斯图尔特跟我合不来,他选的主题都很蠢,但他听了只会觉得我是在为自己辩护吧,毕竟,节目叫《汉娜·法尔秀》。“没错,以前收视率比较好,都怪我没注意。”
“我认识斯图尔特·布克,他是我以前在迈阿密的同事,后来我就来芝加哥了。你待在wno只会浪费才华,你在这里能好好发声,会有人看重你的想法。”他用手指对着我。“来吧,你一来我们就拍费欧娜·诺尔斯的专题,我可以拍胸脯保证。”
我的心跳加速了一拍。“太好了。”我说,觉得很自豪,也觉得很恐慌,更觉得自己太卑鄙了。
到了晚上九点,走进橡树街精致的小酒店,我仍慌乱不已。我匆匆走向接待柜台,仿佛想快点离开。我准备好要走了,准备好把谎话连篇的面试抛在脑后。等我一上楼,我就要打电话告诉麦可我会提早回去,赶上我们星期六晚上的约会。
想到麦可我就觉得很高兴,我故意把回程订在星期天,原本以为麦可跟艾比会来芝加哥跟我共度周末。但在打包启程的时候,麦可说艾比“有点不舒服”,所以他们不能来了。
那一刻,我很想告诉他,他还是可以来,就像他答应过我的,如果我搬到芝加哥,他会来看我。但艾比生病了,起码她是这么说。我怎么能这么冷漠,要父亲丢下生病的女儿呢?我摇摇头。怀疑孩子装病,我才是那个冷血的野兽吧。
穿越大理石装潢的大厅时,我一看到他便停下脚步,他坐在沙发椅上看手机。看到我的时候,他站了起来。
“嗨。”他把手机塞进口袋里,用他那种懒洋洋的步伐,对着我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时间好像变慢了。他的笑容跟记忆中一样带着邪气,头发也跟以前一样乱糟糟的,但他让我爱上他的南方魅力仍飘散于空气之中。
“杰克,”我有点晕头转向,“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妈说你要来。”
“喔,当然是她告诉你的。”我觉得很难过,桃乐丝居然还抱着一丝期待,希望我跟杰克能复合。
“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聊一下吗?”他指指电梯。“楼下就有一间酒吧。”他的口气仿佛邻近一点的地方就没关系似的,我就可以独自跟前男友在陌生的城市里坐下来谈天。
我们在马蹄形的雅座里坐定,杰克点了两杯马天尼。“一杯不加冰,一杯加冰。”
他还记得,这让我很感动,但分手后我已经改变习惯了,我最爱的调酒不再是马天尼了,现在我喜欢比较淡的酒类,例如伏特加通宁。他也无从得知吧,不是吗?我们已经两年多没一起喝酒了。
他说起他在芝加哥的工作跟生活。“冷死了。”说完,他跟以往一样发出低沉的笑声,自从分手后,他的眼神便带着一丝悲伤,我看了很不习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尤其是刚交往那段时间,他的眼里只有欣喜,难道是我带走了他的快乐?
服务生把酒放在桌上,人就不见了,杰克对我微微一笑,举高了杯子。“敬老友。”他说。
我细看面前这个男人,我差点就嫁给他了。我看到他泛红的脸颊,长了斑点的手臂,指甲依旧咬得乱七八糟,一切都很真实。虽然他对我不忠,但我真的很喜欢他。有一些朋友,就像我们最喜欢的毛衣,我们平常或许都爱穿t恤和衬衫,但毛衣一直躺在衣柜深处,温暖而熟悉,等着在狂风大作的日子给我们温暖。杰克·罗素就是我的毛衣。
“敬老友。”念旧的思绪偷偷涌上来,我一感觉到就赶快摒除了,我现在跟麦可在一起了。
“真高兴能见到你,”他说,“汉娜,你看起来很棒。有点瘦,但很开心。你很幸福,对不对?没在节食吧?”
“对,两个答案都是肯定的。”我笑了。
“很好,太好了,看来右派先生让你很幸福。”
听到他的讽刺,我摇摇头。“杰克,你也会很喜欢他,他真的很为市民着想。”我心想,也很在乎我,但告诉他就太残忍了。“我已经开始新的人生,你也该这么做。”
他转转插了橄榄的牙签,我知道他有话要说,拜托,别再缅怀过去了!
“你妈妈过得不错。”我想换个话题。“她最近迷上新事物了,是原谅石。”
他大笑。“我知道。她寄了一袋石头来,还有三页长的道歉信。她真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女人,居然要跟我道歉。”
我微笑。“我都有点后悔了,都是我告诉她原谅石的事情。她到处发石头,跟她放在电视旁边的德芙巧克力一样。”
他点点头。“很好啊,我把第二颗石头寄给我爸,你知道吗?1990年时,他又娶了一个太太,我拒绝去参加婚礼。”
“你很在乎母亲的感受,我觉得他应该会明白。”
“是啊,但他也觉得难过,他跟莎朗在一起很幸福,我现在明白了。其实,写道歉信的感觉还不错,我希望我妈也能找到原谅他的理由。”
“或许他从不期望她能原谅他。”
杰克耸耸肩。“或许吧,看来她现在也有对象了。”
“对象?你妈妈?”
“另一个住户,叫沙利文。”
“你觉得她又喜欢上帕特里克·沙利文了?”
“对,我感觉得到。她跟我爸离婚后,就没有交过男朋友,或许她一直都在等沙利文老头,或许他打动她了。”
“打动她了?”我笑起来,用手背轻拍他的手。“你还真浪漫。”
“什么?”他的笑纹蔓延到颧骨上。“我不就让你心动了吗?”
“噢,罗素,拜托。”我翻翻白眼,但能跟他说笑的感觉真好。
“我只是觉得,我妈也该享受一点浪漫情怀,或许这个叫沙利文的家伙能为她带来一些浪漫。”他直视我的双眼。“你懂我的感受吧?你就不会放弃你爱的人啊。”
他的控诉正中红心。我移开视线,觉得他的凝视要穿透我了。
“我该走了。”我推开杯子。
他抓住我的手。“不行,我想……我要跟你谈谈。”
他的手碰到我,传来一阵暖意,看着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温柔,我的心跳加速了。天啊,我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才行。
“你妈妈告诉我,餐厅顾问的生意不错,你找到东尼的餐厅了吗?”杰克有个抱负,要走遍全世界,寻找最完美的餐厅,如此灯光幽暗,就像东尼·索波诺[1]会喜欢的地方,有一流的马天尼和红色皮革雅座。
他抓紧我的手,脸上没有笑容。
“汉娜,我要结婚了。”
我瞪着他。
“什么?”
我看到他下巴上的肌肉绷紧了,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我把手拉回来,摩擦着手臂,仿佛突然觉得很冷。我最爱的毛衣绽开了。
“恭喜你。”我一句话都挤不出来了。我举起马天尼,手在发抖,液体从杯沿飞溅出来。我用双手放下杯子,抓起餐巾纸,想在一阵慌忙中找回我的声音与镇定。
“嗯,我想让你知道,我给过你机会,想让你改变主意。”他叹了口气。“天啊,听起来好可怕。霍莉人很好,你会喜欢她的。”他微笑。“重点是,我爱她。”
我不能呼吸了。霍莉,爱她?
“你妈妈,”我的声音也颤抖着,“她知道吗?”
“她知道霍莉是我的女朋友,但她不知道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而我们说好应该由我来告诉你这件事,她怀孕了,我说的是霍莉,不是我妈。”
他又咧嘴一笑,我的眼泪毫无预警地夺眶而出。
“噢,天啊,”我转过身去擦眼泪,“对不起,这应该是好消息,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他把餐巾纸递过来,我擦了擦眼睛。“小宝宝,太棒了。”
其实一点也不棒,我错了,大错特错。
“汉娜,我多希望我们俩会有和现今不同的结果,只是你……完全不能扭转你的想法,如此黑白分明,动不动就指责他人。”
我瞪了他一眼。“动不动就指责他人?是你跟你的实习生上床了。”
他竖起一根指头。“就一次,我就已经后悔一辈子了。但说老实话,汉娜,我向来不是你心中那个对的人。”
他真是好心,还给我台阶下,我真是比以前更爱他了。
我又想笑又想撇嘴。“你当然不是,刚才哭只是让你心情好一点。”我的笑声也夹杂了啜泣。我捂住脸。“你怎么知道你不是那个对的人呢?你怎么知道?”
他揉揉我的手臂。“如果是,你就不会放弃我了。我刚才说了,我们不会放弃心爱的人。”
我看着他,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或许这是我的人格缺陷,天生不懂得宽恕,或许我也不懂得爱人。我想到母亲,想到我坚决不肯跟她联络的态度。
“汉娜,你就像钢筋那么强硬,不肯放软身段,连一点点也不妥协。或许,一般来说,这样的态度没有关系。”
我翻出钱包。“我要走了。”
“等等。”他从皮夹里抽出几张钞票丢在桌上。我听到他跟在我后面,加快脚步追上我。我冲过电梯口,烦乱到不想跟这个即将结婚的男人共享小小的空间,一把推开安全门,跑上水泥楼梯。
他的脚步声追了上来,跑到一半,他抓住了我的手肘。
“汉娜,停下来。”他转过我的身子,眼神很温柔。“汉娜,有个人可以将你融化,会让你放下刚硬,但那个人不是我,一直都不是。”
【注释】
[1] hbo影集《黑道家族》的男主角。
chapter8
等了四十分钟我才打电话给麦可,因为还没摆脱难过的情绪,我听起来带着哭腔。我不想让他误会我是为了杰克而哭,这不代表我对麦可的感觉有变。
还好,他接电话的时候昏昏沉沉,没发现我的心情不好。
“艾比还好吗?”我问。
“很好,”他的口气就事论事,让我觉得她可能根本就是装病。杰克说得没错,我就是爱指责。
我很快把在wchi这一天的经历告诉麦可。
“他们最后选了三个人,而我是其中一个。他们似乎很喜欢我,但要等几个星期才知道结果。你知道的,这种程序都走得很慢。”
“恭喜,看来他们已经敲定你了。”他打个哈欠,我猜他应该瞥了一眼床边的时钟。“还有其他事情吗?”
我觉得自己像个在市议会上报告的官员。“没了,差不多就这样。”
我没提起杰克,没什么好说的。但一时冲动,我问了个问题。
“麦可,我是不是很难相处呢?会动不动就指责别人吗?”
“什么?”
“我可以改的,我可以学得更温柔、更懂得原谅。我可以打开心房,分享更多心事,我真的可以。”
“不用,完全不用,你已经很完美了。”
酒店的加大床铺仍感觉很狭小。想到杰克和他未来的妻子,想到麦可和艾比,我睡不着了。我侧躺在床上,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面试,还有我虚报已经跟母亲和好的事。
黎明曙光初现,我换下睡衣,穿上紧身运动裤。
手插在口袋里,沿着芝加哥的环湖步道前进,思索我的未来。要是我真得到这份工作呢?我可以一个人住在芝加哥吗?我连单身的朋友也没有,因为杰克也要结婚了。
我看到一男一女朝着我走过来,女的很漂亮,有红褐色的头发,男的穿着博柏利的外套。他肩膀上坐了一个可爱的幼童,如果能交换他们的人生,任何代价我都愿意。
我的心思飘到母亲身上。似乎整个宇宙都在跟我对抗,先是桃乐丝力劝我跟她和好。然后,这份该死的企划书让我觉得要把功课做完,昨天晚上杰克才说“不要放弃我们爱的人”,我对母亲的指责是否太过分了?还来不及细想,这个念头就跳出来了。
心中思绪杂陈,失速而狂乱。我看到母亲微笑的模样,但一直到她看着鲍伯,才流露出真诚。我看到家里改建的时候,每天早上她都站在客厅的窗前,等他的卡车来,然后冲到车道上迎接他,给他一杯咖啡。我听见她的笑声从门廊上传来,鲍伯已经完成一天的工作,他们坐在那里喝冰茶。我看到她靠过去,仿佛他说的每个字都是诗句。
她爱他,不论她有什么缺点,当母亲或当朋友她都有做不好的地方,但我的母亲全心全意爱着鲍伯。
现在我明白了,愤怒的外衣其实是拼凑而成,织入的情绪也包含了恐惧。目睹母亲爱上别人,真的令我胆战心惊。因为在年轻的心里,她爱鲍伯表示她对我的爱就减少了。
我停在混凝土平台上,凝望眼前那一大片将我与母亲隔开的灰暗冰冷的水域。风打在我脸上,我开始流鼻水。过了广阔的密歇根湖,在底特律的郊区,母亲就在那里。
我蹲下来,用手抱住头。要是她一直在找我呢?我能原谅她吗?
杰克的控诉在我耳边响起。强硬,黑白分明,爱指责。我站起身来,强烈的欲望跟着浮现,我觉得晕头转向。
我转回来时的方向,然后跑了起来。
回到酒店房间,我几乎处在疯狂边缘,我翻开笔记本电脑,不到五分钟,就找到她的地址和电话,她登记的名字是苏珊恩·戴维森。这些年来,她都没改她的姓,难道是希望我去找她吗?她已经离开布卢姆菲尔德希尔斯,现在住在海港湾。我抖了一下,多彻斯特巷?我把地址输入谷歌地图,时光冻结了。他们住在鲍伯以前那栋小木屋,就在那里,我度过十四岁的暑假,我手臂上的汗毛竖了起来。父亲发过誓,再也不让我去那个地方。
我颤抖着双手,把号码输入酒店乳白色的话机,我不想用手机,这样她不会发现是我。我坐进书桌旁边的椅子。我的心跳如雷鸣,电话响了第一声……第二声……
我想到我离开后我们通过的电话,持续三年,一直到我十六岁生日。我还记得她喋喋不休,问题一个接一个,我只厌烦地回了一个字。我会怪她爱多管闲事,巨细靡遗地询问我在亚特兰大的生活。我要让她知道,管我的事就是自找麻烦。如果想回到我的人生里,她最好滚回来,回到她归属的地方。
第三声,她接起了电话。“喂。”
我吸了一口气,用手紧紧捂住嘴巴。
“喂?”她又说话了,“有人吗?”
她的声音柔和,只有一点点宾州口音,我很想多听听她的声音,我有十六年没听到了。
“喂。”我的声音很细。
她等我继续说下去,最后不得不问:“不好意思,你是谁?”
我的心碎了。她认不出她自己女儿的声音。但她怎么可能知道是我呢?我并不期待她能猜到……难道我真的希望她能认出我吗?
但我仍然觉得很难过,虽然难过得一点道理也没有。我是你女儿,我想要尖叫,你不要的女儿。我用手指压住嘴唇,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
“我打错了。”我挂上了电话。
我趴在桌上,越来越觉得悲伤。那是我母亲,我唯一真正爱过的人。
我从椅子上跳起来,在皮包里翻找手机。这次我输入了桃乐丝的电话。
“你有空吗?”我的心跳得好快。
“你找我我就有空。亲爱的,你怎么了?”
“你觉得他……我爸爸,他提到我妈写的信时,说的是真话吗?桃乐丝,你相信他吗?”
我抓紧电话,等她回应,这个答案对我来说很重要。
她柔声说:“亲爱的,我很少相信他说的话,不过,那次我认为他没说谎。”
chapter9
早上十点,我抵达奥黑尔机场。我改变主意,没有提早回家,而是买了一张新的机票,目的地是密歇根的大急流城。
达美航空的女士告诉我:“十一点〇四分有一班飞机,因为时差的关系,到达的时间是十二点五十七分,你明天晚上十点五十一分会到新奥尔良。”
我把信用卡拿给她。
到登机门的时候,还有十分钟。我找了张椅子坐下,在提包里找手机,结果却摸到了里面的丝绒袋。
我从袋里拿出一颗石头,放进掌心。细看象牙色石头上的米色斑点,想到费欧娜·诺尔斯。两年前,她选了这颗石头给我,发起了这个计划。如果没有原谅石,我也不会安排这趟行程,跟母亲相关的回忆也会藏得好好的。
我用力握住石头,希望我没做错。请让这颗石头造出一座桥,而不是一道墙。
对面坐了一个年轻的母亲,在帮女儿绑头发。女儿讲个不停,她带着微笑。我压下愚蠢的期望,这趟旅程不太可能让我们快乐重聚。
我把石头放回提包里,这次拿出了手机。我的心跳变快了,若告诉麦可我要去密歇根,他会有什么反应?他记不记得,我曾提过我的母亲跟她的男友呢?
我按下通话键,第一次觉得他很忙碌的状态真好,留讯息给他就容易多了。
“汉娜,”他说,“亲爱的,早安。”
可恶,就今天不忙……
“早,”我努力装出开心的口气,“真没想到你会接电话。”
“正要去开会,怎么了?”
“嘿,你绝对猜不到我要去哪里。我要去密歇根过一夜。我想既然都来了,或许去看看我母亲也好。”
我一口气把话全说出来,接下来就等着……
他终于开口了。“你觉得有必要吗?”
“我觉得有,我想要原谅她。我认为要迎向未来,就得跟过去和好。”
这些话,这些桃乐丝的话,让我觉得自己很有智慧。
“希望你能如愿,”麦可说,“我劝你一句,这都是你的秘密,不必告诉其他人。”
“我懂。”我突然明白了,麦可不希望我玷污他的名声。
飞机在一点三十分降落,我签了租车的同意书。
“只到明天吗?”租车公司的年轻人问。
“对,我六点前会还车。”
“多留点时间。今天下午有风暴来袭。”
听到风暴,我想到了飓风。他给我塑料刮板,我才明白是雪与冰,不是雨。
“谢谢。”我上了我租的福特,还穿着套装和高跟鞋,顺手把挡风玻璃刮板丢到后座。
我在i-31公路上往北行进,和阿黛尔一起放声高唱,心里想的都是母亲。过了一个小时,我发现景色变了,到处是丘陵,州际公路旁边是高大的云杉和白桦,每隔几英里就有“小心鹿”的标志。
路边的标志告诉我,我身处北纬四十五度,我仿佛能听到鲍伯的声音,就像我还在他那辆奥兹莫比尔cuss的后座。
看到了吗?妹子,你正在北极与赤道的正中间。
听了这句话,我应该很激动吗?他咧嘴而笑,好像一头海豚,看着后照镜想跟我四目交接,但我不肯看他。
我不要再让自己继续想这件事,努力把注意力放在风景上,这里跟南方很不一样,比我记忆里的要漂亮多了。北方的孤立总给我幽闭恐惧症的感觉,但今天的白雪衬着绿色的云杉,僻隐被宁静取代。我打开窗户,让新鲜清冷的疾风取代闷沉的热气。
卫星导航告诉我,再过三十英里就到海港湾。我的心一沉,我准备好了吗?不,我不确定,我应该永远都没法准备好。
我复习已经想了无数次的计划。我会找间汽车旅馆过夜,早点起来。我会在九点之前到母亲那边。鲍伯应该出门工作了,母亲已经起床,也洗好澡了。我相信,虽然她有很多缺点和弱点,她心地还是很善良。我要自己相信,她一看到我就很开心。我要告诉她我原谅她了,两人都不再受过去束缚。起码我们可以尽量放下。
最后一次和她共度周末的时候,我十五岁,我们在芝加哥碰面,就是我刚才启程的地方。我从亚特兰大搭飞机,她从密歇根搭火车。我们住在机场附近的破烂汽车旅馆,而不是市中心。我们在靠近旅馆的丹尼斯餐厅吃过饭,只去城里过了一个下午。我在商店看见一件衬衫,很喜欢,母亲坚持要买给我,当她打开钱包时,我看到钱包的内里都破了。她在饱经风霜的皮夹里翻了好久,数了又数。最后,她从放照片的隔层里抽出一张对折的二十块钞票。
她说:“这是我藏的二十块,你也应该在皮夹里藏一张二十块,以备不时之需。”
让我感到讶异的不是她的这个小忠告,而是发现母亲很穷困,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跟父亲去买东西的时候,他总是直接把信用卡交给店员,付了钱就走人,而母亲连一张信用卡都没有吗?离婚的时候,她不是得到父亲一半的财产吗?那些钱去哪里了?可能都花在鲍伯身上了吧。
我应该要感恩,她舍得把钱花在破破烂烂的汽车旅馆,又用藏起来的二十块钱买东西给我。我应该要生父亲的气,没给她多一点安身的费用,但我反而越来越想从她身边逃开,这种感觉几乎算是嫌恶了。
回到家以后,我问父亲,为什么妈妈会身无分文,他摇了摇头说:“就是做错了选择,你应该不会太惊讶吧。”
他的言外之意,让我们摇摇欲坠的关系遭受致命一击。又一次错误的选择,就像她选了男友,没有选你。
如今,我对母亲早该有的感受,如遗憾、感激、怜悯等,突然蜂拥而至。一英里、一英里过去了,我越来越觉得我真应该来这儿一趟的。我要跟母亲见面,要她知道我已经原谅她了,我好紧张,却又好期待早晨赶快到来。
怎么会有人想喝密歇根北部产的葡萄酒呢?每隔几英里,就能看到另一个酒庄的招牌。听说,欧米新半岛[1]的气候非常适合种葡萄,但我不知道这个说法已经蔓延开来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人不种葡萄还能做什么?
到了山顶时,我看到了密歇根湖,大到真的跟海洋一样。我放慢车速,饱览美丽的蓝色水景,但记忆中的沙滩今天覆满了白雪,巨大的冰块挡住了湖岸。我又想起了从前,母亲跟鲍伯坐在前座,一看到湖就开心大叫,而独自在后座的我却对这样的美景连看也不看。“到了,妹子。”那是鲍伯帮我取的外号,越听我越觉得讨厌,他指着前方说:“是不是很壮观啊?”
虽然我很想偷看一眼,但还是拒绝了,因为不想让他如愿以偿,我要讨厌这个地方。如果我表现出喜欢,就无法保持坚定了。我或许会觉得鲍伯人也不错,但那就会狠狠伤了父亲的心。
“妹子,你明天早上要不要跟我去钓鱼啊?你一定可以钓到几条鲈鱼,说不定也能钓到白鲑。苏珊恩,你明天晚上就煎鱼给我们吃好吗?密歇根湖的白鲑最棒了。”
我不理他,我平常就这德行,还真以为我会五点起床,就为了陪他去钓鱼吗?死王八蛋,做梦吧你。
现在想想,到了水上,若旁边没有其他人,会发生什么事呢?这念头让我胆战心惊。
是什么时候、是什么起因,我现在也不确定了。我只知道,十三岁生日前,鲍伯变得鬼鬼祟祟的。刚认识他的那个夏天,我其实觉得他人还不错。我站在那里看他拆掉厨房里的柜子,他的手臂晒得黝黑,肌肉发达。有天早上,他给我护目镜和安全帽,说我是他的助手,我负责清理工地,帮他倒冰茶,在一天工作结束后,他会给我崭新的五元纸钞。那个时候,他总叫我汉娜,一直到他跟我母亲在一起了,才帮我取了“妹子”这个外号。到了那时,取外号与哄骗都无法软化我的心,我下定决心了,他是敌人,他的示好与恭维都只会引起我的猜疑。
进了海港湾的购物区,我觉得很惊讶,从前死气沉沉的渔村,现在已变成熙熙攘攘的小镇,走在人行道上穿着讲究的女性身上,有时髦的黑色风衣,手拿名牌皮包与购物袋。我通过前方有遮雨篷的古雅店铺、apple专卖店、艺廊,餐厅门口立了黑板,告诉人们今天有什么好菜。
这座小镇就像一本童话书,前面有一辆白色的宾利轿车正向左转,海港湾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级了?母亲住得起这种地方吗?
我抓住方向盘,有种想吐的感觉,要是她搬走了呢?要是电话簿上的地址没更新呢?过了这么久,要是找不到她,我该怎么办?
我明白了。过去三个星期以来,我从不想母亲,变成想到她就害怕跟她联络,现在则是急着要找到她、原谅她。但不论我有多渴望,都要等到明天早上,我不能冒险,我不想碰到鲍伯。
【注释】
[1] old mission penins,位于密歇根北部。
chapter10
我开车横越海港湾,焦躁难安,往北朝着半岛大道前进。看到路边十几个葡萄园的标志,一看到“小密梅洛”的时候,总忍不住会心一笑。密歇根的梅洛葡萄酒。看来这座酒庄的气氛很悠闲。赶什么呢?下午三点二十分,一杯葡萄酒,干净的女厕,这一切听起来就是天堂。我跟着一列箭头开上陡峭的土路,绕到巨型老谷仓前的停车场。
下车后,我伸了伸懒腰,看到眼前的景色深吸了一口气。在这细长半岛的山丘顶上,白雪覆盖下的葡萄藤缠住了木头篱笆与棚架。光秃秃的樱桃树(还要好几个月才会结果)排得整整齐齐,就像准备下课的小学生,远处则能隐约看到密歇根湖的水色。
我的肚子咕咕作响,不得不从令人目眩的景色上移开视线。我穿过空空的停车场,不知道这地方是否仍在营业。今天,我只在飞机上吃了一小包椒盐卷饼,于是加快脚步,想快点叫杯酒和一个三明治。
推开木门时发出嘎吱声,过了一分钟,我的眼睛才习惯里面幽暗的灯光。开阔的天花板上悬着巨大的橡木椽,表示这里以前真的是谷仓。靠墙放的架子上放满葡萄酒,一张张桌子上放着美味的饼干和奶酪抹酱,以及别致的开瓶器和醒酒器。柜子后方有台老式的收款机,但一个人也没有,这里的老板大概不怕窃贼吧。
“有人在吗?”我穿过拱门进了内间,巨大的粗石壁炉里烈火熊熊燃烧,空无一人的广大空间十分温暖。木头地板上放了圆桌,但里面用旧木头酒桶做成的u型吧台吸引了我的注意,看来我刚进去的那间是品酒室。很好,现在若能来杯酒我就心满意足了。
“嘿!”一个男人从墙后现身,用沾满粉红色痕迹的围裙擦着手。
我说:“嗨,供应午餐的时间过了吗?”
“还没,别担心。”
他很高,四十多岁,一头乱七八糟的黑发,脸上的笑容让我觉得他很高兴看到我,我猜他就是酒庄老板。
“请坐。”他对着空空的房间挥手。“爱坐哪里就坐哪里吧。”他微微一笑,我忍不住笑了。可怜的老板,没有顾客上门,但起码他还能拿自己开玩笑。
“真好,还好我错开人潮了。”我绕过圆桌,选了一张皮质吧台椅坐下。
他拿菜单给我。“我们现在是淡季,营业时间不一样。从年初到五月,我们只有周末才营业,不然要先预约才行。”
“噢,对不起,我没发觉——”我推开椅子,但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别担心,我在后面试煮新的汤品,正希望有人来试味道呢,你愿意试试吗?”
“喔,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没问题。”我说,“我可以先去洗手间吗?”
他往后面指着。“第一道门。”
厕所干干净净的,隐约有柠檬清洁剂的味道。洗脸台后的桌子放了漱口水、纸杯、发胶和一碗薄荷巧克力。我丢了一颗到嘴里,嗯,真是好吃。我抓了一把塞进皮包,明天晚上搭飞机的时候可以慢慢吃。
我用水泼了泼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我不但没化妆,今天早上也懒得把头发拉直。我从皮包里拿出发夹,把卷发收拢到脖子后面。接着,我拿了一支唇蜜出来,正要往嘴上涂的时候,我停手了。如果不是在荒郊野外,没有人认识我或在乎我是谁,我有胆子素颜晃来晃去吗?我把唇蜜塞回皮包里,又抓了一把薄荷巧克力才出去。
回到吧台前时,桌上已经摆了一篮面包和一杯红葡萄酒。
他说:“梅洛,2010年,这是我最喜欢的年份。”
我抓住杯脚,把杯子凑到鼻子前面,闻了令人有点头晕,也有点刺激。接着,我把酒杯晃了晃,思索为什么要转杯子,这男人看着我,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他是在笑我吗?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你在笑什么?”
他清醒过来,说:“没什么,对不起,只是……”
我咧嘴一笑。“是啊,业余的品酒师拿到酒,不都跟我一样吗?会转一转啊。”
“不一定要转啊,不过你说对了,每个人都会这样转。我笑,是因为……你……”他指指我大开着的皮包,看起来就像万圣节的糖果袋,满满的都是薄荷巧克力。
我双颊发烫。“噢,天啊!对不起,我——”
他放声大笑。“没关系,喜欢的话都拿走,我也是一吃就停不下来。”
我也笑了,我很喜欢这个人不拘小节的态度,待我就像老朋友一样,我挺欣赏这个普通人的,在北方小镇一展身手,一年只营业八个月,想必不太容易。
我放弃转酒杯了,喝了一口。
“哇,真好喝,真的很好喝。”我喝了一口,“接下来,我该说几个形容词吧,例如说橡木味或奶油香。”
“或麝香味,或烟熏味,我个人最喜欢这蹩脚货的味道像没干的柏油。”
“不会吧!真有人这么说吗?”我的笑声听起来好奇怪,有多久没这么开心地笑了?
“很可惜,真的有。做这一行的,脸皮要够厚才行。”
“嗯,如果这是没干的柏油,麻烦你来帮我铺车道。”帮我铺车道?我真说了这种话?快闭上嘴!我赶快用酒杯遮住脸。
“真高兴你喜欢我的酒。”他从吧台后伸出一只大手。“我叫阿杰。”
我让他握住我的手。“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汉娜。”
他进到里头,出来的时候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
“西红柿罗勒汤,”他把汤放在我面前,“小心,还很烫。”
“谢谢。”
他手一撑,坐到后面的柜台上对着我,仿佛准备好要跟我聊个痛快。他的殷勤,让我觉得自己得到特殊的待遇,我提醒自己,毕竟这里只有我一个客人。
我慢慢喝酒,等汤凉一点,也跟他交换了基本信息,像是我从哪里来,为什么会来到这林深不知处。
“我是新闻工作者,在南方长大的。”我告诉他,“我来这里探望我母亲。”技术上来说,我省略了很多细节,也算是说谎了,但我不想向这个陌生人透露小时候的历险记。
“她住在这里吗?”
“往西边一点,在海港湾。”
他挑了挑眉,我猜得到他在想什么:我从小就在湖边的豪宅里过暑假。别人猜我是富家小姐的时候,我总是不会纠正他们。麦可说了,我的形象很重要。或许,我现在跟我的粉丝离了一千英里,或许,我觉得这家伙很真诚。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说清楚讲明白。
“我早该来了,这个地方给我留下的回忆不怎么好。”
“你父亲呢?”他问。
我搅了搅汤。“他去年过世了。”
“我很抱歉。”
“他一定会很喜欢你的酒庄,他有句名言,如果水果可以喝的话,为什么要吃水果呢?他指的可不是果汁喔。”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笑不出来,连微笑也没有。
阿杰点点头,感觉他懂了。“我父亲的想法也一样,不过,他会把这句话延伸到裸麦和大多数谷类。”
我们有共通点了,父亲都过世了,而且父亲都是酒鬼。我舀起一匙汤,柔滑且香气十足,泛出罗勒的气味。
“真好喝。”我说。
“罗勒会不会太多了?”
“刚刚好。”
我们四目交接,似乎凝视彼此的时间太长了。我转开眼睛,觉得脸颊发烫,不知道是汤还是帅哥身上的热气。
他从另一个酒瓶倒了一些给我试,又从架上拿了一个杯子。“不管了,”他也帮自己倒了一点,“不是每天都能跟顾客喝一杯的,再过六个星期,我就会忙到不可开交。”
我微笑着,但不禁怀疑他是否太乐观。“你在这里待很久了吗?”
“四年前买下来的,我从小就来这里过暑假,这里是全世界我最喜欢的地方。然后,我去念书了,读植物科学。毕业后去嘉露酒庄工作,搬去莫德斯托,糊里糊涂地十多年就过去了。”他凝视杯里红色的液体。“加州虽然好,却不是我的调调。有一天,我在房地产网站上乱看,看到这里要卖,所以就趁拍卖时买下来,没花多少钱。”
“听起来就像做梦一样。”不知道他有没有家人,但我没问。
“我也觉得是一场梦。”他拿起空酒杯,用毛巾擦拭起来。“我那时候离了婚,搞得很不愉快。我需要全新的开始,走得愈远愈好。”
“两千英里够远了。”
他看我一眼,脸上虽挂着微笑,但眼神很沉重,他忙着擦拭已经很干净的酒杯。“你呢?结婚了吗?有小孩吗?有狗吗?还是有斯巴鲁?”
我微笑。“都没有。”现在该提到麦可了,我应该要告诉他的,我知道我该说,可是我却没说。感觉很大惊小怪,仿佛要传达一个很冒失的讯息,小心!离我远一点!但我不觉得阿杰对我有意思,我很喜欢我们轻松友善的谈笑。除了生意人或政治家,我好久没跟一般人来往了,他不知道我是脱口秀主持人汉娜·法尔,这更让人感觉没有负担。
我又从篮子里拿了一根面包条。“这是你做的吗?”
“一般人都会问这个问题,菜单上只有这个东西不是我做的,是我在好市多烘焙坊买的。”
他用怪腔怪调的法文说出“烘焙坊”这个词,我笑了。“好市多啊?真的吗?不难吃呢。”我拿起一根棒子细看。“是没有我做的好吃啦,但也算不错了。”
他咧嘴一笑。“喔,是吗?你觉得你做的更厉害啊?”
“真的,这个有点干。”
“汉娜,那才是重点,这样顾客才会喝更多。”
“噢,潜意识诱惑,不是规定不行吗?”
“才怪,我告诉卖面包的乔伊斯,我的面包条要干得要命、咸得要命,也只能靠面包条帮我维持生意了。”
我又笑了。“之后我寄一些我做的给你,我最喜欢迷迭香配阿希亚格奶酪,你吃了就知道。你的顾客会坐好几个小时,只吃面包,喝酒。”
“噢,行了,这也算是个营销计划,免费面包吃到饱,就不用点三十美金的主菜了。难怪你是个新闻工作者,不是企业家。”
“甜点是免费的薄荷巧克力。”我补上这一句,一边拍拍我的包包,他仰头大笑,我有点骄傲,觉得我跟艾伦·德詹妮丝[1]一样搞笑。
我们继续谈天说地,他告诉我有哪些因素会影响酒的味道和香气。
“这些要素可以统称为葡萄酒的‘风土’,一般来说风土是酿酒地点与方法的结果,像是土壤类型、日照量、用什么酒桶什么的。”
我想到我自己的“风土”,是每个人的成长地点与过程,造就了这个人。我不知道我是否给人爱批判又死板的感觉,没有安全感,又很寂寞。
坐在阴暗处,我像条狗一样完全放松下来,阿杰从柜台上跳下来。我也听到了声音,这时门开了,脚步声咚咚作响。可恶,又有顾客上门了。
我看看手表,已经四点半了,我浪费了大半个下午跟陌生人聊天。我该速速离开,还没找到汽车旅馆,我希望能在天黑前找到。
脚步声更响了,我转过头,看到两个孩子,外套上都是雪。男孩大概十二岁,瘦瘦高高的,牛仔裤管已盖不住脚踝。女孩很小,红头发,雀斑脸,少了一颗牙,瞪大了眼睛看我。“你是谁啊?”她问。
男孩把背包甩到桌上。“伊兹,你的问题真没礼貌。”我没想到他的声音那么低沉。
“查克,伊兹只是好奇而已。”阿杰说。他走到他们旁边,抱了抱伊兹,跟查克拳头对拳头碰了一下。他拿起他们的外套,甩掉上面的雪花,地板上化了一摊水,不过他似乎不在意。他看看我,仿佛知道我正在想什么。“等一下才有事情忙。”
我哈哈一笑。
“孩子们,这位小姐是……”
“汉娜,”我说,“很高兴认识你们。”
我跟他们握手,他们很可爱,但我还是注意到女孩裙子上的污渍,她的裙边也绽线了。这位英俊的酒庄主人身穿李维斯牛仔裤、牛津布衬衫,他们看起来不像是他的孩子。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他揉揉伊兹的头发,然后转向查克。
他们争先恐后,告诉他今天考了阅读、男孩在学校跟人打架了,还有明天的校外教学要去美国原住民博物馆。
“去写功课吧,我去准备一些点心。”
“妈妈什么时候来呢?”伊兹问。
“她最后一场是五点。”
他进了厨房,我心里纳闷这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是谁。他们找了张桌子坐下,拿出作业。一定是他女朋友的小孩吧。
过了五分钟,阿杰端了一盘奶酪出来,盘子上还有葡萄和切片的新鲜梨子。他送上食物的动作极为夸张,手臂上搭了黑色餐巾,还对他们鞠躬。他们一点也没有大惊小怪,我不觉得他是故意要表演给我看。
“尊贵的小姐,要喝什么呢?”
伊兹咯咯笑了起来。“陛下,我要巧克力牛奶。”
阿杰也笑了。“啊,我升官了,今天我是皇室成员啊?”
“你是国王。”她笑容满面,我觉得她真把他当贵族看待。
他用两个酒杯送上巧克力牛奶,然后收起了笑容。
“在你们妈妈过来前,要把功课写完。”
“今天有什么好东西?”伊兹问。
“对啊,”查克打开了数学课本,“再给我十块怎么样?那很棒。”
“你们猜不到的,”阿杰说,“可能是十块,可能是大头菜,我不告诉你们。”
孩子们马上开始写作业,阿杰回到吧台边。他没回刚才的位置,反而拉了张椅子坐在我旁边,我看了看手表。
“我该走了,你挺忙的。”
他双手一挥。“你没妨碍到我,留下来吧,除非是我耽搁你的时间了。”
“才不是。”
他帮我倒了杯苏打水,还加了柠檬和朗姆。
“谢谢,我也喜欢这样喝。”
他微笑,或许是葡萄酒作祟,或许是悠长慵懒的下午,我觉得我身边这个男人是朋友,而不是才认识不到两个小时的陌生人。他想听我说新奥尔良的生活,他告诉我他在密歇根州南部长大,他母亲现在仍住在那里。
“她跟别人结婚了,有一大群继孙子、继孙女,日子过得还不错,不过,我觉得我姐姐有点吃味。我妈都在陪那些孙子,很少去看我外甥女。”
“你母亲常来你这里吗?”
“没。她跟你一样,在这里只有不快乐的回忆。”他看看孩子,查克正用力按着计算器的按钮,伊兹在着色。
“你去过酒庄吗?”他问。
“顶多去过品酒室而已。”
“来吧,我带你到处看看吧。”
阿杰开了门,外面冰天雪地的,出乎我意料。大团雪花从天而降,我忘了我还穿着高跟鞋,就一口气冲了出去。
“好美啊。”不去管慢慢渗入鞋子的湿冷,我仰望天空,高举双臂,就转起圈来了。雪花落在我的鼻子上,我张开嘴巴衔住了一片雪花。
阿杰笑了。“你真的很像南方人,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我们看雪都看腻了。”他弯下腰,抓了一把。“不过,无论喜不喜欢,就是会下雪,跟天气预报说的一样。”他把雪球对着葡萄架丢过去,没中目标,但看得出他的手臂很有力。我父亲常说,好男人就是会有好臂力。
“进去吧,”他说,“不然你要冻死了。”
他说得没错,我带来的短风衣根本不够暖。但我不想进去,来到地球上这个漂亮的小地方,我感觉我在冰雪星球之中。
阿杰揽着我,把我推回室内。“下次来再带你参观。”
下次再来?我喜欢。
就在门口,我的鞋跟在结了冰的混凝土上滑了一下,我的右腿往前一伸,简直要劈腿了。“可恶。”我轻喊一声,接着听到裙子绽线的声音。在我扑倒在地前,阿杰抓住了我的手臂。
“嘿,稳着点……小心。”
在他的扶持下,我狼狈地站稳了。“我真是优雅啊。”我拍掉腿上的雪花。
他抓紧我的手臂。“没事吧?我应该先在这里撒些盐的,你受伤了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受伤的只有我的自尊。”
“评审的分数出来了,九点五分,裙子裂开再加一分。”
他的幽默消灭了我的难堪,我看了看我裙子开出的三英寸高叉。
“太好了。”
“看来你的裙子毁了。”
“对啊,我上星期才买的。”
他看着我说:“你知道吗?有时候应该让自己跌倒,就是因为你抗拒,不想跌倒,才会受伤的。”
我细细品味他的话,惊觉他还抓着我怕我跌倒。我抬头看他,他面色凝重,我注意到他鼻梁上有一处微微的突起,橄榄色的皮肤上泛出胡茬的阴影,褐色瞳孔里有金色的斑点。我突然有股无法遏制的冲动,想伸出手去抚摸他下巴左侧的疤痕。
引擎声打破了我们之间的魔咒,我们俩都转头看向车道,有一辆盖满路盐的黑色休旅车开了过来,上了积满白雪的车道。我把头发挽到耳后,拉紧了外套。天啊,我差点又羞辱自己一次,一定是喝太多了。
车子停下来,跳出一位身材丰满的女性,她穿着红色外套,唇上擦着明亮的粉红色口红。
阿杰拉了我一下,我这才走过去。“午安,梅蒂。”他很快地抱了她一下,然后对我做个手势。“我朋友,汉娜。”
我跟她握了手。她很漂亮,有雪白无瑕的肌肤、闪闪发亮的绿色眼睛,而我也要嫉妒到眼睛都快发绿了。我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告诉我,太不理性了,我没理由嫉妒的,我根本不认识这个男人,更何况,我已经有麦可了。
他对梅蒂说:“来吧,孩子们正在写作业。”
她没回答,只是举起一支维珍妮凉烟。
“好吧,”阿杰说,“等一下,我说好要给他们好东西。”
“阿杰,你把他们宠坏了,再这样下去,他们也会这样要求我,以为他们跟卡戴珊[2]那家子是一家人呢。”
我不知道要不要跟着他进去,只好留在外面陪梅蒂。我在屋檐下缩着身子,她靠在休旅车上,点了香烟,似乎毫不在乎层层的雪花。她很年轻,我猜三十岁左右吧,很难相信她有查克这么大的儿子。
“你是阿杰的朋友吗?”她问完就吐了一团烟圈。
“我们才刚认识。”
她点点头,仿佛这里出现陌生女子很稀松平常。
“他人很好。”她说。
我想告诉她,这不需要她来告诉我,我早就知道他人很好了,从他照顾她小孩的样子就能看出来了。
【注释】
[1] ellen degeneres,美国主持人,演员。
[2] the kardashians,美国名人家庭,生活奢华。
chapter11
等孩子跟背包都上了休旅车,大家互相道别,这时候已经快七点了,在车上的伊兹和查克跟我们挥手道别,阿杰跟我回到室内,他把门关上。天已经快黑了,不过,在外面吹过冷风后,装潢粗犷的酒吧感觉很舒适,没那么阴暗。
“我得走了。”一进门,我就开口说。
“你开这辆车,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
“感觉这辆车不太可靠,我开车送你回你母亲家,明天再过去载你回来拿车。”
“真的不用了,”我说,“而且,我不去我母亲家,我今晚要住汽车旅馆。”
他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事情有点复杂。”我说。
“我懂了。”他的口气不带一丝批判,我真的觉得他明白。
他说:“听我说,你留在这里比较好,我保证我没有什么邪念,我就住在楼上,今晚我就睡沙发……”
“我不行。”
他点点头。“好吧,你说得有道理,真是聪明的女人。但起码再待一下吧,让负责的人清掉路上的雪。我可以煎两块牛排、弄个沙拉,然后我再开车送你到镇上。”
我有点心动,却还是摇头。“路只会越来越难走,我真的该走了。我保证,这种路我没问题的。”
他看看我,举手投降了。“看来我碰上固执鬼了,算你赢,我不会强迫你留下来。”
“我很感激你这么关心我。”我说的是真心话,已经很久没碰到这么想保护我的人。
他把手插进口袋里。“很高兴认识你,我真的很喜欢坐在这里跟你聊天。”
“我也是,”我左顾右盼,仿佛再也看不到这个地方了,“还有你的餐厅,真的太美了,你应该感到骄傲。”
“谢谢,下一次我会带你好好逛一逛,葡萄开花的时候非常壮观。”
我对着手吹气,嘲弄他。“那是什么时候,八月吗?”
他笑着摇摇头。“你真是南方女孩。”
他的眼神很温柔,定定看着我,我再度感受到强烈的欲望,只好双手抱胸,免得我想伸手去碰他。往前踏一步,我就可以靠进他的怀里,我可以用脸贴着他的胸膛,被他抱着,让他的手轻抚我的头发,那会是什么感觉?
天啊,这可不是爱情小说!我们只是两个寂寞的人。或许在这偏僻的北方,阿杰已经有好几个月没看过单身女性了。
他伸手到皮夹里,拿了一张名片给我。“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他翻过名片,在背面匆匆写了个号码。“这是我的手机,你住进汽车旅馆就打给我,我要知道你平安无事。”
我接过名片,但感觉很奇怪,好像我越界了,我为何一直找不到机会告诉他,我有男朋友了呢?这有点荒谬,我应该也不用告诉他才对,他只是表现出绅士风度罢了,他是要确定我安全无虞。如果我脱口说出我有男朋友了,才像个疯子吧。
我说:“好,我该上路了。”
“等一下,还有一件事。”他匆匆走到另一头,进了像储藏室的地方。过了一分钟他出来了,拿着一双亮黄色的雨鞋。
“如果你坚持要走,那我就坚持你得带走这双鞋。”
“我不能拿。”
“我买这房子的时候就有了,我一直在等像你这样的人来把它们穿走。”
我耸耸肩。“叫我灰姑娘吧。”玩笑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灰姑娘的玻璃鞋被王子捡到……然后他们结婚了。阿杰会不会觉得我把他当成……天啊,我真蠢!
我脱掉高跟鞋,把脚塞进雨鞋里,是小了一号没错,不过他说得对,比我的高跟鞋好多了。“谢谢。”我转了一个圈,像模特一样展示新装,我看起来一定很可笑,头发被雪弄得湿淋淋,脸上是素颜,现在破裙子下还穿一双塑料靴子,真不敢让麦可看到我这副德行。“需要时尚纠察队的时候,偏偏找不到人。”
但阿杰没笑,他只打量着我,最后说:“你看起来好美。”
我低头看看我的脚。“看来你视力很差。”
“我视力一流。”他目光炙热地望着我。
“我要走了。”
他吸了一口气,双手一拍。“好,你在这里等一下,把钥匙给我。”
我透过窗户,看着他帮我发动车子,然后刮掉挡风玻璃上的冰雪,他的贴心让我很感动,比那些食物和酒更加打动我。
“好了。”他在门外跺掉鞋子上的雪。“你的马车来了,一到就打给我。”
我伸出手。“谢谢你,这一整天你提供食物、避难所、鞋子,还陪我谈天说地,我真的非常感激。”
“这是我的荣幸。”他握住我的手。“我会再见到你的。”
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着,我几乎都要相信这会成真了。
我真该听阿杰的话才对,我不知道在冰天雪地里开车,有这么艰难。才一下子,雪花就盖满了挡风玻璃,雨刷根本来不及清理,刷不到的地方就结了一层霜,我必须伸长脖子,才能看到前面的路况。开了半小时,我真的很想调头,却依然继续前进。白雪反映着月光,制造出蓝灰相间、朦朦胧胧的景观。我用龟速爬过弯弯曲曲的道路,到了半岛大道的时候转而往南。我目不转睛看着车头灯下的轮胎轨迹,沿着半岛的曲线前进。风已经吹出了好多积雪,这种时候眼前只有一片白。我盲目前进,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否偏离了道路。我的指节发痛,脖子紧绷,眼睛刺刺的,但微笑仍挂在脸上。
过了快两个小时,我才回到镇上。一找到汽车旅馆,我就把车子停了进去,熄掉引擎后重重吁了一口气。
汽车旅馆的房间里没什么家具,但很干净,便宜到我以为我听错价格了。“再过一个月就会涨到四倍多,现在有人来住就算万幸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选择先打电话给麦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先洗脸、换好睡衣之后才打给他,我只知道等我最后下定决心要打给阿杰时,已经缩进被窝里,准备把所有时间都留给这通电话。
我打开皮包找他的名片,翻翻前面的口袋,又翻翻里面的口袋。
“在哪里啊……”我把皮包里所有的东西都倒在床上,觉得十分烦躁,竟然不在包包里。
我跳下床,在外套口袋里翻找。“可恶!”我穿上小了一号的雨鞋,把外套穿在睡衣外面。
我在租来的车子里找了十五分钟,跟个疯女人似的,最后才确定我把阿杰的名片给弄丢了,一定是掉在前门跟车子之间了。
我冲回房间,打开笔记本电脑,我搜寻酒庄的网站,看到阿杰的履历,忍不住佩服他:植物学博士,得过无数奖项,有无数的专利正在审查中。我找到酒庄的电话,不过,网络上当然没有他的手机号码。
输入号码时,我的手抖了起来。拜托,快接电话。
“这里是小密梅洛酒庄。”
可恶!是预录的录音机讯息。
“如需查询营业时间,请按一;如需路线指引,请按二……”
我聆听阿杰低沉的声音,直到最后一个选项。“如需留言,请按五。”
“呃,喂……我是汉娜,我把你的名片弄不见了。只是遵从你的指示,让你知道我安全回到镇上了,因为你要我打给你,没忘吧?好吧,嗯……谢谢,非常感谢你。”
哎呀!我满口的蠢话。我挂上了电话,也忘了留下我的号码。不对啊,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我回到床上,关了灯,觉得自己像个小孩,但今天根本不是圣诞节。
chapter12
第二天早上,当我醒来时,我很想回半岛去找阿杰,告诉他我没有敷衍他的意思,也很想立刻去找母亲。最后,我决定去母亲家,或许,有可能的话,见过她后我还有一些时间,可以去山上逗留一下。
昨晚的暴风雪没有一点痕迹,只留下一片雪白的清新,但气象预报说下午还会有一场。住在这里还真是辛苦,我突然觉得母亲很厉害。
开车的时候,我努力不去想阿杰,不去想昨天晚上没跟他说上话有多失望。我得忘记这位和善的酒庄主人,打情骂俏无伤大雅,但一直记在心里就不对了。
白桦湖位于镇上往西十英里的地方,还好有卫星导航,带我通过每个发夹弯和蜿蜒的小路。我顺利找到多彻斯特巷,这真是名不副实的命名,听起来像伦敦铺了鹅卵石的街道,而不是绕着鱼池周边而行的狭窄泥巴路。
尽管冬天都过了,道路两侧的橡树仍未长出枝叶,看起来就像马拉松终点处为选手加油的粉丝。路上的积雪还没铲开,我就顺着前车留下的轮胎痕迹前进。我开得很慢,仔细看着路旁的房屋,不时瞥到左侧已经冰冻的湖泊。这里的房子新旧交错,跟西洋棋棋盘一样,改建的新屋高大而宽阔,记忆中那些古旧且有些寒酸的度假小木屋,相较之下相当渺小。
经过一栋壮观的现代建筑时,我不禁困惑起来,以前在这里的房子很小,小到我幻想里面住了七个小矮人。我又往前开了一段路,看到组装的拖车房屋,就跟记忆中一模一样。我放慢速度,经过空空的停车场,然后是一片树林。我觉得颈后冒汗,快到了,我可以感觉得到。
踩下剎车时,车子在结冰的路上打滑,跳了一下才停住。在这里。鲍伯的小木屋。心脏在胸膛里怦怦乱跳。我办不到。我错了,不该挖掘过去。
但我不得不面对。如果桃乐丝说得没错,我要寻回心中的平静,只有用这个方法了。
我把掌心的汗擦在牛仔裤上,看了看后视镜。现在路上空无一人。我双臂枕在方向盘上,凝望左边。小木屋现在看起来真小,周围点缀着绿色的枞树和蓝云杉。因久未粉刷已经破烂到顶,窗户上贴了透明塑料布,我猜是为了挡风。期望和恐惧让我感觉胃里在翻腾。
我坐了十分钟,反复演练我要说什么。妈,我来原谅你了。或者,妈,我愿意忘记过去。或者,妈,我来跟你和解,我原谅你了。这些台词听起来都不太对。我暗自祈祷,当我和她面对面时,我能知道该怎么说。
我直视那栋房子,凝聚我的勇气来面对这样的重逢,前门突然开了。我伸长了脖子,努力想看清楚,心跳越来越快。就在我眼前,一个女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十六年了,我看到十六年没见的母亲。
“妈。”我大声说,心头一紧。我往椅子上缩,不过,我确定她看不到我的车子。她变了很多,不知道为什么,我还以为我看到的,会是我高中毕业典礼上的她,一个三十八岁的女人,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会面,她才开始衰老,不过还算漂亮,也勉强称得上是美女。
但她今年五十四岁了,那位唇上擦着覆盆子雪酪色的亮眼女人已不复存在。她面貌平凡,头发变成深色,卷成毫无生气的发髻。离她这么远的地方,我都能看到她还是骨瘦如柴,希望她已经戒烟了。她穿着绿色的羊毛外套,敞开的前侧露出里面的黑裤子和浅蓝色衬衫,看起来像一套制服。
我把指节塞进嘴里,用力咬住。妈,你在这里,你就在这里。我也在。
我换了档,慢慢前进,泪水模糊了视线。母亲走向车道上的褐色雪佛兰,她停下来,徒手拨掉挡风玻璃上的雪。我经过她前面的时候,她转过头对我挥挥手,对她来说我只是个路人吧。她的微笑拧住了我的心,我举手示意,继续前行。
我又开了约一英里,才停下车子。我把头往后靠,眼泪流过了太阳穴。她不是什么怪物,我明白,我全心全意地明白,我不必避开她。
我摇下窗户,呼吸冷冽而刺骨的空气,想要克制自己的冲动,不要回头,不要打开车门,不要抱住她瘦弱的身体,天啊,母亲离我这么近,一伸手就能碰到。我突然好想见她,我压抑不住冲动,要是她马上就死了怎么办?就在今天,就在大家都不知道我正好也在这里的时候。这件事让我想到脑子发昏,我用手扶住额头,还来不及深思,我就在最近的车道上猛然调头,加速回到小木屋前。我要告诉她我原谅她了,我知道该怎么说了,我现在很笃定。
当视线范围出现小木屋时,我放慢了车速,我的心跳加快,深吸了一口气,我可以做得到。车道就在前面,现在褐色的雪佛兰不见了,屋里一片漆黑。“不要!”我大喊,一阵无比挫败的感觉袭来。“妈,现在我来了,你在哪里?”我让她又失望了一次,不过,这念头太疯狂了,我才没让她失望,是她让我失望。
我看看前方的车道,希望能看到尾灯或汽车排出热气的踪迹,好跟上去,但荒凉的路面跟我一样,寂寞孤单,无人眷顾。
我把车停到对面,下了车。
当我穿过马路走进树林时,我的膝盖有点发软,我在心里默默对阿杰道谢,因为他坚持要送我这双雨鞋。当我奋力通过灌木丛的时候,刺藤和树枝一直刺向我,几分钟后我穿过树林,站在覆满白雪的后院里,我痛恨的小木屋前。
云层变厚了,细小的雪花在空中舞动。我看着陈旧的房子,其坐落之处略微倾斜。暗淡的窗户之中没有人影,鲍伯不在,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确定他不在。
我朝着湖边走去,到了码头的顶端。两只鹅飞扑而下,在已经融化的湖面上溅起一片水花,然后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我深呼吸,再深呼吸,平静的氛围似乎能舒缓我的焦躁,我发觉旧日的悲痛愤恨似乎松动了。我细看冰冻的土地,是一望无际的白色。右边有只鸟飞落在沾了白雪而光秃的树枝末梢上,我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喜欢住在这里了。
“有事吗?”
我猛然转身,心快跳出来了,有一名年轻女性站在码头另一端。她的长相普通,但很悦目,明亮的眼睛打量着我,眼神满是好奇。她戴着羊毛帽,穿着黑色的羽绒衣,身前的背袋中有一个沉睡在雪衣里的婴儿。她一只手护着婴儿,我看了觉得很温暖,又觉得有点怀疑,她认为我是危险人物吗?
“对不起,”我走回码头,“我不小心闯入私人领地,我马上离开。”
我从码头的阶梯走下,经过她身旁时很不自在地转过头。我不该来这里的,趁母亲不在的时候鬼鬼祟祟地乱闯。我匆匆朝着树林走去,想循原路回头,接近树丛的入口时,我听到她在身后叫着。
“汉娜?你是汉娜吗?”
chapter13
我迅速转过身,我们四目交接,我呆滞地看着她。我认识这个年轻女人吗?
“是我,我是隔壁的特蕾西,特蕾西·雷诺斯。”
“特蕾西,噢,是你。你好。”我伸出手,她跟我握了握手。
1993年,特蕾西十岁,三岁的差距那时候感觉好大,无法跨越。她几乎每天都会来敲门,邀我一起去骑脚踏车或游泳。我会跟十岁的小孩玩,表示我真的很无聊。母亲常说特蕾西是我的朋友,但我每次都会纠正她。“她不是我朋友,她只是个小女孩。”如果交到朋友,或许住在这里也没那么难熬了,但我就是不肯交朋友。
“我记得你是谁,特蕾西,你还住在这里吗?”
“托德,就是我先生,嗯,七年前,我们把我爸妈的房子买下来了。”她低头看看婴儿。“这是凯格,我的小儿子,杰克念一年级,蒂安上幼儿园了。”
“哇,真好,凯格真是可爱。”
“汉娜,你在这里做什么呢?你妈知道你来了吗?”我想起阿杰与昨天的谈笑,如果这个女人是一杯葡萄酒的话,我会说她带有一些好奇与保护的气味,还有些许的愤恨。
“不知道,我……我在附近……嗯,想看看以前住的地方。”我抬头看看小木屋,看到一只松鼠站在电话线上。“我母亲还好吗?”
“她很好,她在清洁公司,帮人家打扫房子。你也知道的,她个性就是一丝不苟。”特蕾西笑了起来。
我微笑,但心里觉得有点不好受,我母亲是清洁工。“她——”我费尽力气才问出口,“她还跟鲍伯在一起吗?”
“喔,是啊。”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离开那年,他们搬来这里定居了,你知道吧?”
我知道吗?母亲一定告诉我了,但我听进去了吗?还是我听而不闻,不想知道她跟鲍伯过得怎么样?
“没错。”我没来由地有点生气,这个女人居然比我更了解母亲的近况。“他们把布卢姆菲尔德希尔斯的房子卖掉,他还在教书。”我的口气不怎么肯定,只希望我猜对了。
“天啊,不对啊。鲍伯上个月就满七十四岁了,他从来没在学校教过书。说老实话,几年前我才知道他以前当过老师,他一直都做建筑工。”
一阵风从北方吹来,我转开脸。“我跟我妈很久没联络了,她不知道我在这里。”
“真可惜,你们吵架了。”特蕾西低头看看婴儿,亲了他的额头。“你知道吗?你离开后,她也改变了。”
我的喉咙发紧。“我也变了。”
特蕾西往长凳偏偏头。“来吧,坐着聊。”
这女人一定觉得我疯了,突然跑来这里,跟个两岁娃娃一样哭哭啼啼。但她似乎不在意。我们一起拂掉混凝土长凳上的雪,对着湖面坐下。云层越来越厚,我盯着湖水。
“你常看到她吗?”
“每天都见面,她就像我妈一样。”特蕾西垂下眼帘,我发现,她说完这句话后显得有点尴尬。毕竟,那是我妈妈,不是她的妈妈。她接着说:“还有,小孩都很喜欢鲍伯。”
我咬紧了下颚。她也让小蒂安接近他吗?不知道她知不知道鲍伯是怎样的人。
“他还是很爱开玩笑,你记得吗?他会笑我们,叫我们小男孩。”她的声音降了八度,模仿起鲍伯的声音。“‘小男孩,你们要干吗?’我小时候好迷他,他好帅。”
我吓了一大跳,转头看着她。在我心里,他是个野兽。但没错,在他让我起鸡皮疙瘩前,我也觉得他很帅。
“她一直不原谅自己就这么让你离开。”
我用双手抓住长凳。“哦,是吗?跟我来这里的原因很像,我想原谅她。”
特蕾西看了我一眼。“汉娜,鲍伯不是故意碰你的,他很爱你。”
天啊,我妈告诉她了?她当然只说她自己的那一套故事。我气到说不出话来,就跟那年夏天那个晚上一样。“特蕾西,随便你怎么说吧,你又不在场。”
“但你妈在场。”
她以为她是谁啊?我突然又回到了十三岁,如果又让这个自以为什么都懂的小孩欺负我,我就太蠢了,我起身准备离开,伸出手说:“很高兴见到你。”
特蕾西没理会我伸出去的手,说:“第二天下午,你们要走的时候,我听到你父亲说的话。”
我无法呼吸,慢慢让自己坐回长凳上。“你听到什么?”
婴儿睡着了,她在他背上轻轻画着圈。“当时我就站在车道上,看着他将你的行李放进后车厢,你已经坐在车子里了,看起来很难过,我知道你并不想走。”
我努力回忆。对,她说得没错,那天我很伤心,不想离开母亲。那时,我的伤心尚未坚定到变成后来的愤恨与怒气。
“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你爸说,‘要是你抓得住某人的蛋蛋,用力挤就对了。’汉娜,他真的那么说,一字不差。”她笑了一声,感觉有点紧张。“我会记得,是因为我从来没听过大人说这种话,我吓到了,我当时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都不懂。”
不过她现在懂了,我也懂了。我爸把情势扭转成对他有益的一面,有多少就挤多少。最后,被挤压,被利用的人,反而是我。
特蕾西眺望着湖面,接着说的话打破了一片静默。“记得有一次,我们去了码头上,就跟今天一样,只是我们光着脚,在水里踢来踢去的,然后鲍伯就开着他的旧渔船过来了。”
“他很兴奋,他刚抓到一条很大的鳟鱼。妹子,你看看,他说。他总叫你妹子,还记得吗?”
我轻点一下头,希望她别再说了。
“他从船上的一大桶水里捞出大鱼,拿给我们看。鱼还活着,那是我有生以来看到最大的鱼。他很骄傲,就像展示考卷上金色星星的小学生。他说,我们晚餐就吃这条鱼,你还记得吗?”
我嗅到湖水上飘来的一阵麝香味,鲍伯把老旧的金属渔船靠上码头,溅起凉凉的湖水,那一幕仿佛又在眼前。我晒成粉红色的肩膀感受到阳光的热力,以及东方吹来的温暖微风。最糟糕的是,我似乎也看得到鲍伯脸上的喜悦,他高举着那条鱼,肩膀也骄傲地抬起来,鱼身上的银色鱼鳞映照着夏日的阳光。
我耸耸肩。“好像记得。”
“他跑到屋里去找你母亲,还把相机拿出来。”
我低头看看睡着的婴儿,想赶走脑中的影像。接下来的话我听不下去了,我想叫她闭嘴,但我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他进了房子,你就跳上船了。”
我转过头,闭上眼睛。“拜托,”我的声音听来嘶哑,“别说了,我知道后来怎么了。”
五分钟后,鲍伯一手拿着相机,一手抓着母亲的手肘,冲下小丘。他边走边讲,喋喋不休地说着这条鱼有多大。可是来不及了,鱼不见了,我早把整桶水倒回湖里了。
我用一只手盖住颤抖的嘴唇,觉得我深信不疑的事出现了细微裂缝。“我真的很过分。”
这句话是说给我自己听的,不是特蕾西,这是我第一次承认这件事,说出来也松了一口气,因为我的确很过分。
“鲍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特蕾西说,“告诉你妈他很不小心,没盖好水桶,那条该死的鱼就跳回水里了。”她对我微微一笑,不带一点轻蔑,也没有评判我,就只是觉得好笑罢了,而且很温柔,仿佛想抚平我的创伤。“汉娜,他是想保护你。”
我用手掩住了脸。
“他越是努力想表达对你的爱,你抗拒得越是厉害。”
我懂这样的步调,我跟艾比也是这样。
特蕾西的宝宝开始乱动,她站了起来。“好吧,小家伙,我们走了。”她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要喂奶了,你可以来我家等你妈回来,她三点前会到家。”
我用手背擦擦鼻子,勉强挤出微笑。“不用了,谢谢。”
她换了个站姿,似乎想到要把我丢下就有点不自在。“嗯,好吧。汉娜,很高兴能见到你。”
“我也是。”
我看着她穿过雪地,走向原本属于她爸妈的房子。“特蕾西。”我喊了她的名字。
她转过身。
“拜托,别告诉我妈我来过,好吗?”
厚厚的云层出现了裂缝,射出一道阳光,她用手遮住眼睛。“你会再来吗?”
“会吧,但不是今天。”
她凝望着我,仿佛不确定要不要说出心里的话。最后,她还是开口说了。
“你知道吗,汉娜,要说‘对不起’真的很难。除非你愿意说出口。然后,你就会觉得,道歉其实没那么难。”
等她走远一点,听不到我的声音时,我才号啕大哭。她认为我才是该道歉的那个人,我不确定我有没有理由可以反驳她。
我在后院又逗留了半个小时,反复想着特蕾西说的多年前的事和我的行为,我究竟做了什么?
你想太多了。我仿佛听见父亲的劝告,要离开密歇根的前几天他对我说的话。我无法下定决心,不想丢下母亲。后视镜为什么这么小是有理由的,人不能回头看。
走近房子的时候,我看到雪堆里有个突出的东西,不可能吧。每走近一步,过去的回忆就更加鲜明。
我走到翘起的平板旁,我用手臂刷了刷,冰雪落到地上。我的天啊,真不敢相信它还在,我以前的那个平衡木。
鲍伯用来包住平衡木的蓝色麂皮早已碎裂,露出发灰的松木,裂痕直达中心。我来的第一个星期,鲍伯看到我在看电视上的体操节目,就帮我钉了这条平衡木。他花了好几天的时间上胶、磨光、上亮光漆,他用镀锌钢和二乘四的梁木来固定。“妹子,试试看吧。”当他给我这份礼物时,是这么对我说的。“小心啊,别跌断了脖子。”
但如果现在又站上那块乱七八糟的木块,我才完蛋了。我说:“应该要做到四英尺高的,而不是两英尺。”
一股寒冷的北风吹来,雪片刺痛了我的脸颊,我用脚划过冻硬的松木。就这么走一次,没关系吧?
仿佛为了赎罪一样,我爬上饱经风霜的木板。右脚的靴子立刻就滑了一下,我整个人跌跪在雪地上。
我往后一倒,向上仰望天空,头上的天空风起云涌。我看着天空,希望人生能倒带,回到过去。因为,过去二十一年来我所坚持的信念,现在都让我充满疑问。然而,今天的任务,也就是“宽恕我的母亲”,突然一点道理也没有了。
chapter14
星期六早上,我直接去花园赡养中心找桃乐丝,我要告诉她我很困惑,也不确定我母亲需不需要我的宽恕。到了门口,没想到竟遇到了洁德和她姐姐娜塔莉,她们正从里面出来。
“嗨!”我说,“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我劈头就问,还没细看她们的表情,就知道一定跟她们的父亲有关。
“我们在帮爸爸找地方。”娜塔莉证实了我的猜测。
洁德耸耸肩。“他的断层造影扫描结果出来了,化疗似乎没有用。”
“真遗憾。”我握住她的手臂。“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母亲需要什么?”
“帮忙祈祷就好。”洁德摇摇头。“你绝对想不到我们开车载他回家的时候他对我说了什么。他说,‘洁德,你十六岁生日那天,艾瑞卡·威廉斯喝酒了吗?’”
我低吼:“他还在提派对的事?最后你告诉他了吗?”
“我想说,我真的很想,可是就是说不出口。”她的声音很不清楚。“我看着他,说,‘没有,爸爸。’”她看看我,又看看娜塔莉。“他一直很以我们为荣,现在不能给他任何打击。”
娜塔莉用手环住她妹妹,我猜她们心里都默默接了一句:但现在他要死了。
洁德转向我,勉强笑了一下,说:“芝加哥的事如何?”
我停了一秒,才想起芝加哥。对,面试。密歇根的事情,我母亲和鲍伯都让我觉得很烦,芝加哥变得没那么重要。“我觉得还不错,星期一再告诉你。”
“你跟克萝蒂亚说你去面试了吗?”
“没有,就你而已,其他人都以为我请了几天假,怎么了?”
“我帮她化妆的时候,正好在播新闻,提到芝加哥的暴风雪,克萝蒂亚就说,‘希望汉娜没事。’”
我说:“怪了,我真的没告诉她。”
“小心点。那女的什么都知道。”
我在会客室找到桃乐丝,她坐在钢琴前弹奏《丹尼男孩》[1],我静静站着听她弹琴。我常听她唱这首歌,可是今天听了有些哽咽。似乎是一位母亲在跟儿子道别,希望他尽快回来。
无论晴空或阴霾,我都在此等待
噢,丹尼男孩,噢,丹尼男孩,我好爱你
我拍手。“真好听。”
坐在钢琴椅上的桃乐丝转过身来,表情很开心。“我最亲爱的汉娜!”
“嗨,桃乐丝。”声音哑哑的,心想我到底是怎么了,自从去过密歇根后,我的情绪就一直不太稳定。“是大花罂粟喔。”我弯下腰亲了亲她的脸颊,把花束放到她手里。这时,我想起母亲的花园,她很爱用水果的颜色比喻她的花朵。“像佐治亚州水蜜桃的颜色。”我补充说道。
她碰了碰丝绒般的花瓣。“太美了,谢谢你。坐下来吧,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一起走到沙发旁,并肩坐下,我拨开她头上的乱发。“先告诉我,帕特里克·沙利文怎么了。”
她容光焕发。“他是真正的绅士,从小就是。”
但他偷走了你的论文,跟你出国读书的机会,我很想提醒她,最后还是放弃了。看得出来,她很开心。“你们两个旧情复燃了吗?”我开玩笑地说。“第二次是不是更赞啊?”
她拉紧了开襟衫。“别傻了,过了这么多年,他看到我只会失望而已。”
她应该是想到切除乳房的事了。我们会抗拒暴露自己,就是因为害怕会有失望的可能。我握紧她的手,说道:“才不会。”
“好吧,”她说,“你去看你母亲了吗?你给她石头了吗?”
“没,感觉不太对。”我告诉她我碰到特蕾西,还有关于鲍伯的事,跟那年夏天的回忆。“所以,我不能给她石头。”
“为什么?”
“因为我不确定,她需不需要我来原谅她。”
她直视我的双眼,仿佛能看穿我。“我没叫你原谅她,我是要你去跟你母亲和好,当初是你决定随随便便道个歉,就当完事了啊。”
她说得没错,我从不觉得原谅石有忏悔的作用,我咬住嘴唇,想到的是笃定、爱评断、黑白分明。
“桃乐丝,这整件事不只是如此而已。我从来没告诉别人,连麦可也没说,但现在我开始怀疑自己,我也不确定那年夏天发生了什么。”
“傻瓜才会从笃定中寻找慰藉。亲爱的,要学着和灰色地带共处。”
我闭上眼睛。“我觉得我不能。要是过去二十多年来我坚信的东西,其实都是谎言呢?”
她抬高了下巴。“人类有种很棒的特质,总是可以改变主意,真的。能改变,就会有无比的力量。”
让母亲忍受了这一切以后,再来改变心意吗?我用手捂住了喉咙,我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如果我把我做过的事情说出来,大家都会讨厌我——就算我没做那些事,只是想想罢了。”
“胡说八道,”桃乐丝摸索着找到我的手,“费欧娜说那是拥有真我,不论真我有多么丑陋。人际关系就是要暴露出软弱,表现真实。”
“我不要真实!我不想要‘真我’。因为就算母亲能原谅我,我也原谅不了我自己。”
“汉娜,联络你母亲吧,打开心胸,学会接纳事物的丑恶。”
星期六的夜晚,在丽思卡尔顿酒店中,满是衣着无可挑剔的捐款人士们,他们前来参加全国儿童联盟的年度春季晚会。麦可穿着黑色西装礼服,看起来无懈可击,而他也不断地赞美我的红色裙装,但今天晚上我有些不自在。平时,跟麦可在一起时,我总觉得很骄傲,但今天连微笑都很勉强,只能硬挤出来,我的动作像个机器人,没有一丝情绪。
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四年来我第一次退出了晚会的筹划小组。主持过“走入光明”圣诞舞会后,我需要休息一下,但那并不是真正的理由。
站在跳舞厅的这一头,我看着麦可施展他的浑身魅力,我知道他不喜欢在场的一些人,他却也能闲聊上几句,今晚他的每个握手、击拳及拍背,看起来都很不自然。我想摆脱这种情绪,但阴郁的乌云笼罩着我。我想到,母亲用没戴手套的手拨掉挡风玻璃上的雪,我想到开车经过时她脸上的甜美笑容,我心里浮现出饱经风霜的平衡木,听到了特蕾西说的话。这些事都不能和麦可分享,他要的女人得穿着晚礼服和细带高跟鞋,而不是穿着借来的雨靴,或是回到童年时代居住的破败木屋。事实上,我也希望自己是那个样子。我愚蠢而好奇地打开那装满毒蛇的罐子,现在要怎么把盖子盖回去呢?
突然之间,我想到了阿杰,还有我们之间的轻松谈笑,这个陌生人怎么又偷偷进入我的思绪里了?或许,坐在品酒室的皮质吧台椅上,一边慢慢喝酒,一边跟阿杰聊天,真的玩得很开心。上次这样和麦可谈笑,都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抚弄着钻石蓝宝项链,看着他跟新上任的教育厅长聊天,她是单亲妈妈,去年秋天,市政府远从什里夫波特[2]将她招揽过来。她身材高挑,姿势挺直到仿佛头上顶着钦定版圣经,她浑身散发出强烈的自信,像是这辈子什么阴影都没有一样。
我穿过跳舞厅,朝他们走过去,责怪自己不该平白无故地想起阿杰。我应该要感恩,我的男朋友可是万中选一的对象啊。
“汉娜,”麦可揽住我,“这位是珍妮弗·劳森。珍妮弗,这是我的朋友汉娜。”
我握住她伸出来的手,希望麦可能说清楚一些,我不只是他的朋友,不过他就是这样。他觉得“女朋友”听起来很孩子气,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比较喜欢“妻子”这个称呼。
“珍妮弗,欢迎你来新奥尔良,我常听到大家说你的好话。”
“嗯,谢谢,我看过你的节目。”她没说下去,也没给什么评论,我自然就会假设,这位珍妮弗·劳森应该不是我的粉丝。
我微笑着点点头,听两人喋喋不休地讨论新的磁石学校[3],以及市政府的教育投资计划。我静静地听着,不禁觉得这两人很相配,比我跟麦可还要适合。
“女士们,要喝点东西吗?”他问。
这时我才突然想到一件事,我品了酒、喝了汤、吃了面包条,却都没付钱给阿杰!我就这么离开小密梅洛酒庄了,一分钱也没留下。我吓坏了,我这辈子从来没白吃白喝过,阿杰一定觉得我是个贪小便宜的人,要不然就是脑子有问题,我不确定哪种状况比较糟糕。不过,一想到我可以跟他联络,就忍不住开心了起来,太棒了!我有一个正当又善意的理由了,可以去找酒庄的地址、寄道歉信和支票给他。说真的,不还他钱就太丢脸了,我开始思索信要怎么写的时候,听到了麦可的声音。
“汉娜,你要饮料吧?”他挑起了眉毛。
“对。”我掩住嘴巴,想压下脸上的微笑。“如果有的话,我要2010年的密歇根梅洛红酒。”
他满脸狐疑地看着我,从容地走向酒吧,而我确定他们绝对没有我要的那种葡萄酒。
星期天下午,家里都是面包的香味,我烤了一条樱桃杏仁面包,当作明天的午餐,也烤了二十四块迷迭香阿希亚格面包条给阿杰。
等最后一批也凉了,我用塑料袋包好面包条,放进纸袋里,再装进垫了气泡纸的快捷邮箱里,我忍不住微笑,再把我写好的信放在最上面。贴胶带的时候,我简直乐不可支。我用我的幸运钢笔仔细地写好标签:
小密梅洛酒庄
密歇根海港湾
崖景大道
星期一早晨,床边的时钟跳到清晨四点,终于能起床了,让我有些欣喜。“度假”后第一天回去上班,今天电视台的经理普莉西雅特别召开部门会议,要来讨论新的企划案,随便想也知道她要讨论什么企划案,她跟斯图尔特一定听说了我去wchi面试,要跟我对质。
我在衣橱里翻找今天要穿的衣服。我不能否认我去芝加哥面试了,只能面对,我要让他们知道是彼得斯找上门来的,而不是我去找他们。
我选了黑色套装,白色丝质衬衫,可以让我比斯图尔特·布克还要高的三吋高跟鞋,我今天一定要看起来很有自信。我把头发紧紧夹住,以喷胶抚平,改天再展露性感吧,不然也先换个工作再说。我戴上珍珠耳环,在脖子上喷了气味最不挑逗人的卡地亚香水。最后,我决定戴上眼镜,立刻让我原本稚气的五官,变成了严肃专业人士的样子。
我是第一个到电视台的人,直接走进会议室,打开头上的日光灯。长方形的桌子和十二把软垫办公椅占去了大部分的空间。一面墙上挂了白板,另一面则有平面电视。角落的桌子上放了黑色的电话,还有一筒消毒湿纸巾、一叠塑料杯,以及去年秋天普莉西雅大手笔买下的咖啡机。这间会议室应该用来做决策,而不是用来吃东西。不过,我也不管了,尤其是现在我的工作早已岌岌可危。
我擦了擦桌子,然后将我做的一篮樱桃杏仁面包放在桌子中间,旁边放上一碗野樱桃果酱和一叠印花餐巾纸。我把从家里带来的水晶壶装满刚榨出来的葡萄柚汁,我往后站了一步审视这一切,很好,连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不过,这能让普莉西雅感受到我的绝佳能力与感激之情,还是会变成一个“最后早餐”的场景呢?
第二个到的人,当然是斯图尔特,他早了十一分钟,这家伙一有机会就会讨好普莉西雅,不过,我好像也没资格说他。
克萝蒂亚·坎贝尔跟着斯图尔特走进来,我的心一紧,她来干什么?然后就明白了,这场会议跟我在wchi的工作机会没有关系,反而代表我目前在wno的职位更加岌岌可危了。
克萝蒂亚来wno两个多月了,斯图尔特一直在找机会,让我和她一起主持。他有提过凯莉跟麦可、卡西·李跟欧塔……这对获奖的双人组,收视率也很高。到目前为止,普莉西雅还不肯接纳这个提议。
他们今天要讨论这件事吗?克萝蒂亚要跟我一起主持节目吗?把装了雏菊的花瓶放在桌上时,我的手发抖了,绝对不行,跟别人一起主持,等于我变相降级了。如果wchi那边知道了,也一定会怀疑我的能力。
我为什么要担心wchi呢?谁知道他们要不要我呢?现在的问题更迫切了,我不能,也不要失去《汉娜·法尔秀》!
斯图尔特看到我瞪着克萝蒂亚,一脸沾沾自喜。“法尔,早啊。”
“早安。”我强迫自己的声音带着笑意。
“嗨,汉娜,摆得真漂亮。”克萝蒂亚瞥了斯图尔特一眼。“你没告诉我说有东西吃。”
“我喜欢带给大家惊喜。”他说。
我完蛋了。难道是她代班的这星期,收视率飙高了吗?观众喜欢她吗?我觉得脖子都僵硬了。普莉西雅来的时候,我正忙着帮斯图尔特和我未来的“敌对主持人”泡咖啡,她虽然穿着平底鞋,仍超过一米八,身上的黑色套装跟我的款式很像,她的黑发绑成垂在脖子上的发髻,也跟我很像。那么,为什么她看起来就是自信的象征,我却像是一个穿着大人衣服的小孩呢?而且我跟黑框眼镜贴在一起的鼻子,也明显太大了点。
斯图尔特立刻切换到拍马屁模式。“早啊,普莉西雅,要不要帮你煮杯咖啡呢?”
她举高她的马克杯说:“已经准备好了。”她坐到主席的位置,克萝蒂亚跟斯图尔特立刻分占左右,我静静坐到斯图尔特旁边。
“今天早上,我邀克萝蒂亚一起来帮忙。”斯图尔特说,“她有很多精彩的点子,说真的,我们需要来自各方的想法。”
我目瞪口呆。“斯图尔特,这几个月我提了好多意见,你全都拒绝了。”
“法尔,你的想法没有商业思维。”
我身体前倾,越过斯图尔特,想看看普莉西雅的反应,不过,她只是忙着翻阅眼前的纸张。
“汉娜,你上个月的收视率只增加一点点,”普莉西雅说,“访问过布兰妮·布里斯[4]以后,我本来希望能反弹大一点,不过,有反弹总比没有好,这我可以接受,但为了维持收视率,我们需要一些一级棒的节目内容。”她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转向克萝蒂亚。“克萝蒂亚,说说你的建议吧,听说棒得不得了。”
斯图尔特也不卖关子了,说道:“克萝蒂亚找到费欧娜·诺尔斯了,要请她来上节目。”
等等,要让费欧娜当来宾,是我想出来的!好吧,我提给另一家电视台,但还是我想的!
普莉西雅脸色一亮,就像梅西百货的游行队伍一样闪亮,她说:“不错,真的不错。”
我得开口,但我要说什么呢?我当然不能告诉普莉西雅跟斯图尔特,这个想法是我向芝加哥的电视台提议的,因为我想去那边工作。但是,我们若找了费欧娜来上节目,而wchi也发现了,那就不是我原创的点子了,他们会认为是克萝蒂亚提出的,也会认为是我抄袭她!
克萝蒂亚挺直了身子。“四月二十四日那天,费欧娜·诺尔斯会在奥克塔维亚书店办签书会,是我在《皮卡尤恩时报》上看到的消息。”我咬紧了牙根,你当然看到了,但那则报纸是我剪的啊,你这个偷窥狂!
“我知道我们要快点行动,所以我在推特上加费欧娜为好友了,我们很合得来,也变成好朋友了。”
好朋友?嗯哼,很恰巧,我就是费欧娜的老同学,是最早收到原谅石的那三十五个人之一,接招吧你!但这也不能说出来,那份芝加哥的工作让我无计可施了。
“你们知道吗?脸书跟instagram上有几千个人送出虚拟的原谅石。”克萝蒂亚说,“火热到不行!”她每拖长一个字,我都忍不住瑟缩一下。
普莉西雅用笔敲了敲咖啡杯。“但在晨间新闻播个三分钟真的很浪费,克萝蒂亚,我懂你的想法了。”她点点头,她的脑子总是转得比别人快。“你说得没错,汉娜的节目有一个小时,比较适合请她当来宾。”她用笔指着克萝蒂亚。“非常好。”
“呃,谢谢。”克萝蒂亚的笑容僵了一下,目光转向斯图尔特。
“其实,”斯图尔特说,“我建议这集给克萝蒂亚主持。”
给她主持?一个人?这就像恶意侵占吧?我本来还担心要一起主持呢!我看着克萝蒂亚,但她定定地看着普莉西雅,拒绝和我四目相交。
“当然,就这一次。”她说。
“我……我不觉得我可以接受。”我说。废话!我当然不接受,脑子正常的人怎么可能接受,让仪态优雅、闪亮动人的克萝蒂亚·坎贝尔把她做了法式指甲的手,伸到他们的口袋里呢?她还剽窃我的主意!我望向普莉西雅,希冀她的支援,但她已兴奋到红光满面了!天啊,我得赶快制住这脱缰的野马!
“我知道,我没先得到大家同意,就去找费欧娜了。”克萝蒂亚说,“对不起,我算是越界了,但我真的忍不住啊,我跟她都很兴奋能请她上节目。”
那一刻,我衡量了我的选择,我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我在新奥尔良的工作。我不能让克萝蒂亚明争暗抢的,就这么夺走我的工作。
我突然灵光一闪,我要找彼得斯,告诉他事情的经过,希望他能相信我。我会告诉他,我没告诉别人母亲抛弃我的事。正如我的承诺,我会把独家报道留给他们,我还有另一个可以用在这里的私人观点,对!王牌正握在我火热的小手中。
于是我脱口而出:“我有个朋友叫桃乐丝·罗素,前几天她收到了石头。”我还没好好思索整件事,就把故事告诉了他们,是帕特里克·沙利文抄袭桃乐丝的论文。“我们可以有真人实证,你们知道的,就是被点名进行这个宽恕循环的人,帕特里克跟桃乐丝都可以上节目。”
“我喜欢,”普莉西雅说,“他们两个可以先来,比费欧娜早一天,算是做个暖场吧。帕特里克可以聊这些年来的内疚,桃乐丝可以告诉我们怎么宽恕别人,大家都爱这些救赎的故事。”
斯图尔特揉揉下巴。“上下两集,一集实例,让观众期待第二集费欧娜当来宾的特别节目。”
“没错。”普莉西雅讲话的速度变快了,她一兴奋就会这样。“我们要找营销部门帮忙,叫凯尔西在社交媒体上制造话题,没时间了,桃乐丝跟帕特里克的节目下个星期三就要播出了。”
“或许可以,”斯图尔特转头看着我,“你确定这两个人可以来上节目吗?”
“绝对可以,”我一点也不确定,“只要节目由我主持就行。”
【注释】
[1] 闻名的爱尔兰民谣。
[2] shreveport,位于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的西北部城市。
[3] ma school,课程规模较广泛的学校,兼收各种不同背景学生、不受学区限制而得名。
[4] brittany brees,新奥尔良美式足球队四分卫德鲁·布里斯的配偶。
chapter15
桃乐丝在电话那头说:“绝对不可以。”我的心一沉,可是我已经答应电视台了,而且她能帮我解决所有的问题。我坐在办公桌后面,办公室的门大大敞开,全电视台的人都能听到。我有信心她会答应的,所以我连门都没关。我压低了嗓门,希望顺风耳先生斯图尔特没埋伏在走廊上。“拜托,你考虑一下,你可以跟帕特里克说,看他对上节目有什么想法。”
“要他在直播现场承认他骗了一笔奖学金,你觉得他会有什么想法呢?”桃乐丝说。
她说得没错,正常人都不会答应吧?问题是,如果我没有成果,克萝蒂亚就会取代我,来主持我的节目。她会大受欢迎。我揉揉额头,想把那个画面赶出我的脑海。
“听我说,我们不会问很尖锐的问题。毕竟,他抄你的论文,只是为了跟你在一起。”
“绝对不行,帕特里克六十年前做的事我一点也不在意。我也不希望他的成就因此抹上阴影。如果上节目,他绝对会被抹黑的,大家会毁谤他,而我会变成圣人桃乐丝,这太不公平了。”
“好吧,”我吐了一口气,“你说得很有道理,你真是好人,我会告诉普莉西雅和斯图尔特这条路行不通。”
“对不起,汉娜玛丽。”
我挂上电话,大惨败,还没完呢,我还要写电子邮件给彼得斯。我在这里的工作越来越不稳,我可不能把wchi那边也搞砸了。我看着电脑屏幕,咬住嘴唇,听到我们请费欧娜·诺尔斯上节目,他会有什么反应呢?我把指头放在键盘上。
彼得斯先生:
或许你也听说了,费欧娜·诺尔斯正在上脱口秀节目,包括《早安美国》《今日》和《艾伦秀》。四月二十四日星期四,也会担任《汉娜·法尔秀》的特别来宾。
如果wchi决定拍摄我的企划,这项安排并不会影响我对wchi的承诺。我们在wno的节目不包括我个人收到原谅石和原谅母亲的故事,那仍是wchi的独家报道。
我的手指停留在传送键上,我到底在干什么?我加大了赌注,坚持如果我得到工作,我就让费欧娜和我母亲当节目的特别来宾。要是wchi要求我实践承诺呢?
“汉娜。”
我抬头一看,普莉西雅正站在办公室门口。可恶!我按下传送键,快速关上信箱画面。
“嗨,普莉西雅。”
“我想确认一下,帕特里克跟桃乐丝同意了没有?你打电话给她了吗?”
我的心跳加速。“呃,我……”我摇摇头。“对不起,桃乐丝没空。”
普莉西雅的脸色一沉。“你保证过没问题的,汉娜。”
“我知道,我也努力了,但是……听我说,我会再找其他人选,我一定能找到的。”
电话响了,我看到来电显示。
“又是桃乐丝打来的。”我说。
“用扩音吧。”
我心里觉得不应该这么做,但还是照做了。
“喂,桃乐丝。”我按下扩音键,瞥了普莉西雅一眼。“我现在正用扩音。”
“我和玛丽莲可以去上你的节目。”
“玛丽莲?”我想到桃乐丝留给玛丽莲的原谅石。太好了,她将说出她要坦诚的那个秘密了。不过,记得第二天我去的时候,桃乐丝只给了我三组要寄的石头,收件人都不是玛丽莲。
“你把石头寄给玛丽莲了吗?”
“没有,石头不能用寄的,我必须亲自道歉,我正在等适当的时机。”
我感觉到普莉西雅正盯着我看,我屏住呼吸,暗自希望桃乐丝告诉我她要在电视上公开道歉,却又希望她别这么说。
“我想,或许在电视节目上道歉也不错,就去上你的节目,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得救了,我觉得节目会很棒,我觉得……可能会事与愿违。
“你真的太好心了,但在节目上道歉太危险了——”
普莉西雅走了过来。“我觉得很棒,”她对着电话说,“是桃乐丝吗?我是普莉西雅·诺顿,你可以让你朋友答应上节目吗?”
“我相信我可以。”
“太好了,告诉她节目的主题是友谊,你觉得怎么样呢?等你们两个上台,你就可以道歉了。”
天啊!她要把这集节目变成真人秀,还安排我最亲爱的朋友面对可怕的沉沦。
“我觉得很适合,我应该向玛丽莲公开道歉。”
“非常好,我有事情要忙,桃乐丝。那就二十三号见了,你跟汉娜继续谈。”普莉西雅对我竖起大拇指,然后走了,我拿起话筒,切掉扩音模式。
“喔,桃乐丝,太可怕了。电视台只会利用你跟玛丽莲,我不能让你来上节目。”
“汉娜,亲爱的,我等了快六十年,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机会来道歉,你可不能吝惜这个机会。”
我陷进了椅子里。“你要道什么歉啊?”
“上节目再说吧,你跟玛丽莲会同时听到。说到道歉,你的作业做得怎么样了?”
“我的作业?”
“你跟你母亲联络了吗?”
看来,桃乐丝把时间搞混了,我才跟她讲过这个星期六的事情。我觉得好紧张,昨天晚上辗转难眠的时候,我再度说服自己,我一直都没错,不需要道歉,我没做坏事,我才是受害者,我已经习惯扮演这个角色,我知道要说什么台词,要做什么细微的手势。可是现在,在强烈的日光灯照耀下,跟桃乐丝通话时,我又怀疑起自己。那天晚上到底怎么了?我有胆量调查真相吗?
“嗯,对,我……我还在努力。”
“你有什么计划吗?什么时候要跟你母亲见面呢?”
我按了按太阳穴,这很复杂……比桃乐丝想的复杂多了。
“很快。”我希望模糊的回答可以搪塞过去。
“汉娜,我不想和你交换条件,但你这么不配合,让我很担心。我向你老板保证,我跟玛丽莲都会上节目。现在我也要你向我保证,你会跟母亲联络。”
什么?她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她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件事?
她在电话那头静静等着。我们就像擂台上的两名拳击手,她把我逼到角落,时间快没了。再过十天就要拍摄了,即使我不愿意,普莉西雅已经把希望都放在她身上了,我的事业也要靠她。我必须谈成这笔交易,而且是现在就要把这件事确定下来。
“麦可,”我对自己说,对象不是桃乐丝,“我该原原本本告诉他,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太好了,亲爱的!告诉麦可表示踏出很好的第一步,然后你就去找你母亲吗?”
我深吸一口气。“对。”
每当我做出承诺时,我便会尽全力来达成目的。或许,这是因为多年前我让父亲失望了,而回到佐治亚时,却没能带着母亲离开。“竭尽所能。”他说。我也努力了,不过,我仍无法带母亲回家。现在我长大了,每个承诺都是一份合约,似乎能弥补小时候没能履行的保证。所以,我才会一直责怪自己,为什么要答应桃乐丝跟母亲和好。
星期三晚上,我和麦可在酒店的大厅里,坐着听歌手唱他自己写的歌。那人最后一次拨弄吉他弦,然后说话了。
“谢谢,”他说,“我休息一下,马上回来。”
服务生进来,大厅里响起讲话的嗡嗡声。我喝了一口啤酒,鼓起勇气要告诉麦可原谅石的事情,还有桃乐丝的要求,以及那天晚上的真相,虽然我不确定实际情况是怎样。
我靠过去,碰了碰麦可的手。“桃乐丝认为,我应该化解过去的仇恨。”我说了原谅石的事,还有她坚持要我继续宽恕的循环。
“我觉得你应该自己决定,不必听她的。”麦可要酒保再送一杯啤酒过来。“我想,她认为你需要原谅杰克。”
“不是,”听到这个名字,我心头又一阵刺痛。“我已经原谅他了。”
“不然是谁?”
我用手指划过啤酒杯,让凝结的水汽变成一道水滴。“是我母亲。”我抬眼看他,希望他能恍然大悟。好吧,我看得出来他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他深吸一口气,靠到椅背上。
“你跟桃乐丝怎么说?”
“我告诉她,我愿意原谅我母亲,只是不太情愿。她愿意来上我的节目,就是帮了我一个大忙,算我欠她的。”
“亲爱的,好好想一想,”麦可说,“桃乐丝不该为你决定这件事。”
麦可想保护我,就跟父亲保护了我大半辈子一样。对这两个男人来说,那女人连回头看一眼都不肯,就离开我的人生,绝对不可原谅。
“但去过海港湾后,我就一直想着我妈。我爸对我这么好,我觉得我背叛了他。如果他知道我对过去的事心生怀疑,一定会觉得很受伤。”我把椅子往他那边拉过去。“但桃乐丝种下一颗种子,而我似乎没办法阻止这株幼苗生长。你知道,父亲当初要我选择的时候,要是他无意间左右我的决定呢?”
“感觉很幼稚。”
他是很幼稚没错,我差点脱口而出,然后又感到很羞愧,我怎么能这么忘恩负义呢?“他需要我,麦可。我才十几岁就开始照顾他了。每天早上我都叫他起床,叫他去工作。我知道他的时间表和比赛日程。基本上,我负责他生活中的大小事。”
“就像另一个妻子。”麦可说。
“对,所以他不希望失去我。上大学之后比较简单了,他也认识了茱莉亚。但万一,错的人是……”我的声音慢慢变小,我不能说我父亲想控制我。“要是母亲没做错事,她真的很爱我呢?要是我那天晚上贸然做出错误的结论,而她也知道呢?”
“错误的结论?”
我强迫自己看着他的脸,我要清楚看见他的反应。我看着他抬起头,慢慢点了点头。很好,他记起来了,我不需要提醒他那天晚上怎么了。
“你母亲选择了她的男朋友,我觉得没什么好惊讶的。”
“但我现在不确定了,我觉得我想错了。”
麦可环顾了一下大厅。“我们去外面吧。”他抓住我的手,带我离开大厅,就像父亲牵着一个顽皮的孩子。
酒店铺了木板的宽阔门廊外,没有里面那么拥挤,但还是挤满了人,不过,我觉得在外面昏暗的灯下似乎比较安全,没那么多眼睛盯着我们看。我们站在门廊的木头栏杆旁,我望着眼前漂亮的草皮和外面的圣查尔斯大道。
我用力吞了一口口水,然后转向他。“十三岁的时候,我对母亲男友的控诉,还记得吗?我觉得我的结论下得太仓促……可能有错。”
“哇!”麦可举起一只手。“别说了。”他的目光四处扫射,仿佛在确认没有人听到我说了什么。“拜托,别告诉我。”
“可是你一定要知道。”
“不,不需要。”他靠近我,声音非常轻。“别人也不需要。汉娜,你不会真想把这件事公之于世吧。”
我转开头,仿佛被打了一巴掌,还好现在有夜空笼罩。他觉得我是个怪物,如果别人知道我做了什么,也会觉得我是怪物的。我看到一对年轻情侣在人行道上蹦蹦跳跳地走来。女人在身材结实的绅士耳边说了些话,她浑身散发出的气息只能用无忧无虑来形容,我感觉妒意油然而生。在他人面前能够敞开心胸、诚实面对,会是什么感觉呢?连对自己诚实都很难。不需要一直不断担忧你是否犯下了严重的错误,又是什么感觉呢?
“我不确定我是否做错了。”我说。“现在,我什么事都不确定了,我需要你的意见,最起码,也给我一点支持,桃乐丝似乎认为我一定要和解。”
我闭上眼睛,感觉到麦可把手放在我背上。“亲爱的,你太天真了。”他抱住我,把我拉进怀里,好把下巴放在我头上。“或许,你是能跟母亲修复关系没错,但消息如果传出去,就没有人要看你的节目了,大家都喜欢看到名人的声誉扫地。”
我转头看他,他温柔的声音跟严肃的面容非常不相称。
“汉娜,这件事不只是跟你有关而已,好好想想吧。”
我猛然转回来,不需要思考,我知道他的意思了。如果我的丑闻流传出去,我们两个都完了。我擦擦手臂,突然觉得很冷。
“做了决定,就不要反悔。事情都过去了,丑恶的家庭秘密就该埋藏起来,你不认为吗?”
“我同意,不,我……我不知道!”我想尖叫,想为自己说话,要他好好听我说,但他的眼中露出的是警告,而不是疑问。老实说,我心里有点怯懦,但也觉得松了一口气,我不需要挖掘过去发生过的事。
“对,”我说着,却摇了摇头,“我同意。”
chapter16
有些人深藏他们的耻辱,就像伤疤一样,因为暴露出来的时候,往往会吓人一大跳。其他人,则会像玛丽莲·阿姆斯特朗一样,高举着犹如警告旗帜的耻辱,向别人宣布,如果要继续跟他们的关系,就要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状况。玛丽莲是典型的南方人,很会说故事,她的故事带着告诫之意,非小说文体的陈述。那是她人生的片段,她称之为“路障”,不过,我不太确定她是否通过了障碍。我听过这个故事很多次,她说,说出来就能宣泄,不过我有不同的想法。
跟桃乐丝见过面后一个星期,我也见了玛丽莲。我们三个在军官餐厅的小房间碰面,叫了乌龟汤,还有他们最有名的“二十五分马天尼”。
“真不敢相信这只要二十五美分。”我从杯子里捞起橄榄。“我在新奥尔良住了六个月,怎么没人告诉我呢?”
“以前都可以喝到饱,现在只能喝两杯了。桃子,说不定是我们害的!”
两个女人都笑了,只有多年好友在一起时,才会有这么轻松的笑声。她们两人都是新奥尔良本地人,不光共同享有过去,还有现在与未来。玛丽莲的丈夫去世时,桃乐丝就在身旁,而桃乐丝只有一个儿子杰克,玛丽莲则是他的教母。
1957年,玛丽莲念高三,她认识了二十一岁、在加油站工作的格斯·莱德,他来自斯莱德尔。她爱上了这位比她年长的绅士,他跟她从小认识的男性非常不一样。玛丽莲的父亲是新奥尔良警局的侦查员,他觉得不妥,于是禁止玛丽莲跟格斯见面。但玛丽莲很固执,决定把父亲蒙在鼓里,说到这一段,她摇摇头,因为太讽刺了。
除了凌晨那几个小时,父亲平日都不在家,他应该不知情。而母亲身体虚弱,要忙着照顾五个孩子,在玛丽莲的世界里她就像个影子。
所以,爸妈都不知道玛丽莲每天都跟男友格斯约会,她都在午餐时间溜出去,两人在学校停车场里消磨接下来的四十分钟,在格斯的雪佛兰里亲热。
但谎言总会留下蛛丝马迹,三个月后,她们两人在k&b购物广场的冷饮部一起喝可乐,玛丽莲把最可怕的恐惧透露给最要好的桃乐丝知道。原来,有一天格斯玩过头了,她的生理期已经晚了六个星期。
“我很笨,我知道,他没戴保险套,而我也没阻止他。”
桃乐丝听到时也吓了一跳。玛丽莲如果现在要生小孩,就要面对全新的人生。虽然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大众对女性的期望不高,但她跟玛丽莲却有很多梦想,她们要去旅行,要去念大学,成为作家或科学家。
“格斯很生气,他要我……”她掩着脸,“他说,他知道有个医生可以帮我们……”玛丽莲泣不成声,桃乐丝抱住她。
“放轻松,你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怀孕了,先确定再说吧。”
但几天后,坏消息得到证实,正如她的猜疑,玛丽莲怀孕了。
要告诉她爸妈这件事,简直难如登天。她很害怕,母亲可能承受不了。最近,母亲午觉都睡很久,有时,甚至一整天也不离开房间。
那天下午,练完拉拉队后,玛丽莲的父亲来接她。她坐在父亲那辆绿色老皮卡的副驾驶座上,拨弄着班级戒指。她得告诉爸爸,因为他是她生命中的磐石,他会知道该怎么办。
“爸爸,我需要你的帮忙。”
“什么事?”
“我怀孕了。”
父亲转头看着她,眉头皱成一团。“你再说一次?”
“我……我和格斯有了小孩。”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出乎意料。她的父亲,一个平时习惯发号施令和解决问题的严肃男人,崩溃了。他的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爸,没事的。”玛丽莲试探着伸出一只手,碰碰父亲的手臂。“别哭。”
他把车停到路边,关掉了引擎。他捂住嘴巴,注视着他那侧的窗外,不时用手帕擦拭着眼睛。她应该要想办法,说些什么,好让他恢复平静。
“格斯跟我想好了,他有认识的人,我们会处理掉,这不需要告诉别人。”
第二天凌晨,约莫在两点到四点之间,玛丽莲的父亲心脏病发作,非常严重。救护车来了,但玛丽莲知道于事无补,父亲已经死了,都是她害的。
这是很丑恶,很令人心碎的回忆,但玛丽莲从不迟疑,该说就说。她说,把她的故事告诉别人,或许能让其他年轻女孩不再犯相同的错误。“我有三个女儿,”她说,“如果我的故事不能帮忙避免这样的事,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用。”
但我也怀疑,玛丽莲公开秘密也是给她自己的教训,自己给自己的惩罚。向其他人反复诉说羞耻的过往,她希望能得到宽恕,问题在于,她能原谅自己吗?
我坐在办公桌吃苹果,翻阅费欧娜·诺尔斯的书——《原谅石》。再过一个星期,她就会上节目,也就是说,再过六天,桃乐丝跟玛丽莲就要来了,这时我感觉太阳穴隐隐作痛。
我知道,最好不要忽略我的直觉,而直觉告诉我:别让桃乐丝在直播节目上道歉,我应该要取消,这项计划的风险太高。但肩膀上的魔鬼告诉我,桃乐丝跟玛丽莲上节目的效果一定会很棒,她们天生就很会说故事,有一辈子的友谊,而玛丽莲羞耻的过去和桃乐丝隐瞒的秘密,简直是脱口秀的三连胜公式。
那我为什么这么不自在呢?是因为我逼桃乐丝上节目吗?还是因为我担心她的交换条件?这个条件已经被麦可否决,就像在市议会迅速反对轻率的计划一样。
我也想到,是否能用麦可的否决当借口。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桃乐丝当众出丑,我的胃绞成一团,只得把苹果丢进垃圾桶。
我求过桃乐丝,要她上节目前先把秘密说出来,可是每次她都拒绝了。
“要第一个告诉玛丽。”
难道桃乐丝也以为自己怀孕了,可是没告诉好友吗?她流产了,还是去堕胎了呢?是什么秘密如此丢脸,让她从没告诉玛丽莲呢?
以内心深处较为黑暗的想法来说,我猜测桃乐丝会透露多年前她跟托马斯的婚外情,也就是玛丽莲已故的丈夫。这事情很难想象,但如果是真的呢?桃乐丝常称赞托马斯·阿姆斯特朗,甚至连他去世的时候也在床边。那杰克呢?是不是私生子?
我打了个颤,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我真的觉得桃乐丝不该在直播节目上道歉。
而我们也骗了玛丽莲。斯图尔特赞成普莉西雅的想法,坚持不让玛丽莲知道真相。她以为上节目是为了分享长期友谊的重要,我们当然会谈到这一点,但迅速讨论完之后,桃乐丝就会公开道歉,卸下她的重担,也会把原谅石送给玛丽莲。
斯图尔特和普莉西雅期待这集节目以温馨的模式进行,但如果桃乐丝的道歉没被玛丽莲接受,或是故事本身一点也不令人叹服呢?我告诉自己,我该放下控制狂的偏执,没事的。但在内心深处,我知道我在骗自己,我应该要中止所有的准备作业。
当斯图尔特来化妆间要我签花费收据时,我忍不住说了。“这是很糟的想法,我不知道桃乐丝做了什么伤害玛丽莲的事,可是秘密不该在电视上公开说出来。”
斯图尔特把手撑在我桌子上。“你疯了吗?在电视上说才好啊,观众就爱这样。”
我从抽屉里拿出我的幸运钢笔,接过斯图尔特的收据。“我不在乎观众怎么看,我想知道玛丽莲会有什么反应。只剩不到一个礼拜了,我得说服桃乐丝放弃这个荒谬的噱头。”
斯图尔特对着我摇摇手指。“法尔,想都别想,你的收视率或许回来了一些,但你的节目还在紧急边缘,你只能靠这一集起死回生。”
斯图尔特一走,我立刻趴在桌子上,我完了!我不能失去工作,也不能让桃乐丝失去最要好的朋友。开着的门上传来敲门声,我坐了起来。
克萝蒂亚轻声说:“汉娜,我可以进来吗?”
可恶,自从星期一开完会后,我就一直躲着她。我说:“当然可以,我正好要走了。”我把钢笔放回抽屉,这时瞄到放了原谅石的丝绒袋。这个小袋子在抽屉里,仿佛处于炼狱,恳求我将它送出去。我把袋子推到最内侧,一把关上抽屉,走过克萝蒂亚旁边,从置物柜里拿出钱包。
“汉娜,我要你主持费欧娜那一集,就你自己一个人。”
我转过身。“什么?”
“你来主持,你一个人。我懂了,我踩到你的界限了,对不起。在纽约,大家都比较习惯合作的模式。”
“是这样吗?纽约耶,全世界竞争最惨烈的市场,反而比我们更懂得合作吗?你的道歉怎么听起来像是一种侮辱。”
“不,我只是说,我不太习惯这里的工作方式,看来是我太心急了。”
“克萝蒂亚,你是不是在抄袭我?你看过我的档案了吧?”
“什么?”她惊呼,“没有!汉娜,天啊,才没有呢!我才不会抄袭你。”
“因为我已经写了企划书,我要请费欧娜上节目。”
她抬头看着天花板,呻吟了一声。“喔,可恶,汉娜,我真的很抱歉。不,说真的,我完全没想到。听我说,几个星期前,《皮卡尤恩时报》有篇关于费欧娜的报道,我发誓,你要看的话,我可以拿给你。”她用拇指比了比走廊,似乎准备好要带我去她的办公室。
我的气消了。“不必了,”我顺了顺头发,“我相信你。”
“我就是在报纸上看到费欧娜的报道,才想要在晨间新闻加一段有趣的东西。是斯图尔特提议要用你的节目。”
“由你代班主持。”
她低下头。“那也是斯图尔特提议的。我能明白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你以为我要抢你的工作。”
我挺起肩膀。“对,我想过这件事。”
“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她靠过来,压低了嗓门。“绝对不能告诉别人。布莱恩发现下一季他被换走了,换到迈阿密。再过三个月……最多六个月,我们就走了。”
她脸上露出厌倦的感觉,我想到母亲,爱上专业运动员,就得东飘西荡,凡事都无法控制。
“真可惜。”我说,这也是真心话,我突然觉得很内疚。我向来很欢迎新同事,却没有好好欢迎克萝蒂亚,从第一天起就把她当成威胁。“我们一起主持费欧娜这一集吧,一定要。”
“不用了,真的,就你负责吧,你的访谈技巧比我好多了。”
“别说了,我们一起主持,就像原来计划的一样。”
她咬住嘴唇。“你确定吗?”
“确定。”我挽住她的手臂。“还有呢,桃乐丝跟玛丽莲来的时候,你跟我一起上台吧。”
“真的吗?”
“真的。”
“噢,谢谢你,汉娜。”她一把抱住我。“都准备要离开了,才找到归属感。”
星期五下午,走进伊文格林之前,我先甩干了雨伞。小心翼翼踩着湿淋淋的高跟鞋穿过大理石装潢的大厅,只怕自己跌倒。上楼前,我跟平常下班后一样,先去收发室拿信。走向电梯时,我翻着信封。账单、广告、银行报表,其中有一个信封让我停下了脚步,白色的,左上角还有两个m组成的标志,是“小密梅洛酒庄”。我改走楼梯,用破纪录的速度奔上六楼,完全忘了我还穿着湿湿的鞋子。
我连外套都懒得脱,就撕开了信封,没注意到自己脸上已挂上一个大大的微笑。
亲爱的汉娜:
哎呀,原来你是烘焙高手,你的迷迭香阿希亚格面包条大受欢迎,顾客吃得狼吞虎咽,供不应求。我说过了,以前那种干巴巴一条一条的麦类制品,可以帮我卖比较多的酒,但是又怎样呢?人生有失也有得,不是吗?
很可惜,我只能告诉那些酷爱面包条的人,我们的神秘烘焙师不肯透露秘密,我没告诉他们,她也不肯给我她的电话号码跟电子邮件,我连她全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密歇根北部的单身酿酒人觉得好受伤。
但我认为,我个性还蛮乐观的。所以,我要告诉你,收到你的信我真的很高兴。事实上,“高兴”还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我应该说是激动、精神大振、震颤、喜出望外、狂热、兴奋等等(没有喔,我才没偷看同义词字典)。
我放声大笑,专注凝神地看着信件,坐进了我最喜欢的椅子。
你走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在你试穿雨靴的凳子下面找到我的名片。要是我早点发现,我就会在办公室的电话旁待一整个晚上,期待你打电话来,而你也真的打来了,还留了讯息。可是我在家里,每三分钟就看一次手机,确定它没坏,痛骂我自己早先那么没礼貌,不该叫你留下来的。拜托,请再听我说一次,我没有什么邪恶的意图,有的话也只有一点点。我只希望你平安无事,一想到你在暴风雪中开车,我就很担心。
所以,你也知道,我绝对不会把你当成小气鬼的,就算你开口了,我也不会要你付钱。你寄来的二十元钞票就先寄放在这里吧,当作下次来吃饭的基金,或者,我请你吃晚餐。为了提高赌注,动摇你的决定,我愿意自掏腰包,豪掷二十元。
夏季的营业时间,从阵亡将士纪念日的那个周末开始,星期五我们会请爵士三重奏,星期六晚上则有很棒的蓝调乐团。如果你正好造访这片森林,一定要来看我,这是最好的时节了。其实,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白天晚上、下雨天出太阳、冷雨雪日也行。如果你还看不懂,我明说了,我很想再见到你。
随信附上另一张名片,上面有我的手机号码跟电子邮件地址。别弄丢了。
期待尽快相会。
阿杰
p.s.我很想雇用一位专属的烘焙师,我问过你了吗?考虑一下吧,福利很棒喔。
我把信反复看了三遍,才放回信封,收到梳妆台的抽屉里面。然后我走到月历前面,估算要等几天再回信比较好。
chapter17
刚才喝的咖啡开始侵蚀我的肠胃。一如以往,我在舞台入口停下来,很快祷告了一下。但今天我的恳求很特殊。请让这一集很顺利,请给桃乐丝正确的词语来表达忏悔,请给玛丽莲愿意接纳的心怀。请帮我们准备好舞台,迎接明天费欧娜的登台。
我在胸前画了十字,不知道今天在舞台上会出现什么结果。她们的友谊就此结束?桃乐丝会说出可怕的真相并因为玛丽莲无法接受而后悔一辈子吗?亲爱的上帝,原谅我,我觉得现在先说比较好。
我得专注一点,或许麦可说得没错。桃乐丝的“极品”不光是很久以前说的愚蠢狠话。我跟克萝蒂亚要怎么撑到一个小时呢?我需要极赞的节目,像普莉西雅说的。我揉掉肩膀上的线头,真不知道我怎么会答应做这个节目。
我从入口的布帘后偷看,今天摄影棚坐满了人,有一百多个人将这个早晨献给《汉娜·法尔秀》,还有那些电视机前的观众。他们从四面八方前来,想要享受我的节目,我挺直了身子,抚平裙子。我要上台表现。不要管我的疑虑,也不要管我的直觉。
我踏过门槛,走到舞台上,笑容可掬。“谢谢。”我比了比,示意大家坐下来。“非常感谢大家。”观众安静下来,我开始进行我个人秀前的小小闲聊,我最爱跟观众聊天了。“太好了,今天有这么多人来,希望大家都会喜欢今天的节目。”我走了三步,上了观众席,跟旁边的人握手拥抱。讲话的时候,我会在走道上来回走动,利用这个机会跟观众混熟。
“你们真是太可爱了,天啊,今天的观众几乎都是女性,很不寻常呢。”我装出吓到的样子,其实,我的观众群本来就有百分之九十六是女性,但是今天我的笑话没有引发平日的笑声,我焦虑到表现失常。我镇定了一下,从头开始。
“这里有一个……”我在人群里东看西看。“两个……总共三个男的。欢迎光临。”有零零落落的掌声响起,我一把环住穿着格子衬衫、头顶渐秃的男人,把麦克风伸过去。“你一定是被老婆拖来的,对吗?”他红着脸点点头,大家都笑了。太好了,气氛炒热了,我可以放松下来。
斯图尔特打了个手势,要我准备开始。“喔,可恶,要开工了。”观众好心地发出嘘声,我回到舞台上。摄影师班恩开始用手指倒数。
“准备好要开始了吗?”我问观众。
掌声响起。
我把手放到耳朵旁边。“我听不到。”
掌声更响了。
班恩的手指比出二、一,他又指着我,该上场了。
“欢迎收看《汉娜·法尔秀》!”在如雷掌声下,我微微一笑。“今天非常高兴,请到三位很特别的来宾。第一位是来自纽约的新同事。或许大家已经在晨间新闻看过她了,不然,应该也在《皮卡尤恩时报》上看到消息。欢迎加入wno大家庭的这位美女,她非常好心,答应今天陪我一起主持。请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克萝蒂亚·坎贝尔。”
克萝蒂亚站上舞台,穿着粉红色的短裙和细带凉鞋,露出完美的双腿。观众欢呼,我几乎能预见收视率节节上升。我拉了拉深蓝色的外套,我干吗选这套单调而乏味的套装呢?当我匆匆低头一瞥,看到银色衬衫上有咖啡的污渍,太好了,漏了一滴。
克萝蒂亚谢过我,向大家解释现在流行的原谅石。“明天,创造出原谅石的费欧娜·诺尔斯也会来到这里,不过今天,我和汉娜要向大家介绍两位好朋友。”
我和汉娜?真的吗?我倒没发现桃乐丝和玛丽莲也是克萝蒂亚的朋友,洁德可有话说了。不过,我压下了内心的念头。克萝蒂亚刚来,她只是想融入大家,我明白的,她对我点点头,我接过了话题。
我说:“关于宽恕,我懂的都是我朋友桃乐丝·罗素教我的。我从没想过,一个人可以这么有同理心。”我告诉大家,原谅石在花园赡养中心有多热门。“都是因为桃乐丝。她本来可以停下来,可以只送一袋石头给一个人,但她送了好多出去,创造出爱与宽恕的美丽循环。”我停下来,制造节目效果。“桃乐丝·罗素有满心的慈悲,她一辈子的好朋友玛丽莲·阿姆斯特朗也跟她一样。”
“她们今天要跟大家分享友谊的力量,让我们一起欢迎,来自新奥尔良的桃乐丝·罗素和玛丽莲·阿姆斯特朗。”
观众拍手迎接两人出来,她们手挽着手。玛丽莲面带微笑,对观众挥手,浑然不觉等一下会发生什么事。我望向桃乐丝,她穿着鲑鱼粉的圣约翰牌套装,看起来泰然自若、庄重高贵,但她脸色凝重,嘴唇也抿得紧紧的。过去两个星期内我观察到的沉着早已消逝,我又觉得胃拧紧了,我为什么不喊停呢?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面对着我和克萝蒂亚。我们聊了聊关于她们的事,以及她们认为这段友谊深含的意义。我想继续聊美好的时光与快乐的回忆,但我看到控制室里的斯图尔特一直用食指绕圈,示意继续往下走。
透过玛丽莲的金丝边眼镜,我看进她淡蓝色的眼眸。她一向都这么信任别人,只有一脸的单纯,还是只有今天才这样呢?我的胸口发紧,我不想让节目继续下去,我应该马上喊停,现在!但我却深吸了一口气。
“玛丽莲,桃乐丝有话要告诉你。我很不想给她这样的机会,但她坚持要在直播现场告诉你。”
“我要道歉。”桃乐丝说,她的声音颤抖着,正如我的心在打颤,仿佛组成了一个乐队。别说了,别说了,我在心里静静吶喊着。这时,我不在乎她的故事能不能拯救我的节目,或我的工作。
她摇摇头,终于开口了。“我做的这件事,直到现在仍很后悔,而且会持续一辈子。”她摸索着找到玛丽莲的手。“六十多年来,我一直活在懊悔中,却没有勇气说出来。”
玛丽莲对她摆摆手。“别说了,太可笑啦,你是我的好朋友,更像我的好姐妹。”
“玛丽莲,我真希望我是你的姐妹。”
她不是叫她“玛丽”,所以我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一定不是玩笑话,玛丽莲也感觉到了,我看得出来。她笑了,脚却打起拍子。“桃子,怎么了?我们一起经历过飓风、流产,还有生死。你说什么,都不能改变这一切。”
“接下来我要说的,或许就有可能。”她看不见的眼睛凝望着玛丽莲,因为黄斑部病变的关系,她的视线有些偏离了。那恍惚的眼神散发出寂寞、心碎和痛悔,我的喉咙也觉得胀胀的。
“听我说,”她继续说下去,“我犯了一个大错,很严重的大错,那时你才十七岁,很怕怀孕。于是我自告奋勇要帮你。”她转向观众。“我想或许她想太多,白操心了。‘慢点,’我说,‘你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怀孕了。别紧张,明天带尿液样本给我,给我爸验一下,说不定只是瞎紧张。’”
我手臂上的汗毛竖了起来,我从来没听过这段故事。“桃乐丝,”我说,“不如我们下台后,再继续说完吧?”
“不用了,谢谢你,汉娜。”
“桃子的父亲是产科医生,”玛丽莲向观众解释,“新奥尔良的第一把交椅。”
桃乐丝握了握玛丽莲的手,继续说,“第二天早上,玛丽莲带给我一个嘉宝婴儿食品的罐子,装了她的尿液,我履行承诺,交给我父亲。”
“两天后,在玛丽莲的置物柜前,我告诉她坏消息。‘你要当妈妈了。’”
玛丽莲点头。“我一直都很感激你跟你父亲。”她看看我。“那时候我未成年,又没有父母陪同,不能去看医生,而那时的验孕工具也不太准。我不想听到坏消息,但知道事实总比猜测好。”
桃乐丝的身体僵硬了。“但是听我说,我选择不告诉你事实,玛丽,你根本没怀孕。”
我捂住喉头,听到玛丽莲吸了一口凉气。观众开始窃窃私语。
“可是我有宝宝啊。”玛丽莲不肯放弃。“我怀孕了,丧礼过后三天,我就流产了。”
“那是你的生理期,我父亲建议用醋水冲洗,不需要扩张和刮除子宫,我也跟你说了。”
观众议论纷纷,我看到有人在摇头,掩着嘴跟旁边的人讲话。
玛丽莲的下巴抖动了起来,她用手按住。“不对,不可能。我告诉我父亲我怀孕了。他就心脏病发死掉。你知道的。”
我听到观众一起倒吸了一口气。
桃乐丝坐得很挺,比谁都镇定,但满是皱纹的双颊上泪珠滚滚而下。我跳起来,要班恩停止拍摄,切进广告。他对着控制室偏偏头,里面的斯图尔特手指疯狂绕圈,指示他继续拍。我对着斯图尔特怒目而视,他不理我。
“父亲告诉我你没有怀孕,我自作主张,要让你多紧张一两天,我真觉得是为了你好。我认为你男朋友只会惹麻烦,我希望你学到教训,你应该会等到周末才告诉爸妈。”
“我父亲死了,他死了!而你……”玛丽莲指着桃乐丝,她的手指好用力,我觉得桃乐丝都能感觉到,“你让我怀着罪恶感过了六十二年?我……我不相信——”她说不下去了,只能摇头,等她再开口时,她的声音细到我几乎听不见。“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呢?”
观众开始大喊,发出嘘声,就像乱洒狗血的《杰里·斯普林格脱口秀》。
桃乐丝捂住脸。“我错了,对不起,我不知道结果会这么糟糕。”
“这些年来,你从没告诉过她你说谎吗?”克萝蒂亚柔声问。
桃乐丝点点头,观众的喧闹声差点淹没了她说的话。“玛丽,我想过要告诉你。真的,我想过。我决定要等到你父亲的丧礼结束。”
玛丽莲开始啜泣,克萝蒂亚拿了一盒面纸给她。
“然后……然后就来不及了。时间一直过去。我很害怕。我怕你从此跟我绝交。”
“但我们的友谊建立在谎言上。”玛丽莲轻声说。她站起来,四处看看,一脸茫然的样子。“我要走了。”
开始有人拍手了,接着,所有观众都开始为玛丽莲鼓掌。换句话说,他们都开始讨厌桃乐丝了。
“玛丽,拜托。”桃乐丝看不见的双眼环顾左右。“别走,我们好好谈一谈。”
“没什么好谈的了。”玛丽莲踩着高跟鞋走下舞台。
桃乐丝捂住了嘴,发出一声哀号,是很猛烈很原始的声音。她站了起来,在舞台上乱走,寻找出口,她跟着玛丽莲的声音移动,看来仍希望能把她找回来,恳求她原谅。
但玛丽莲已经走了,她们一辈子的友谊也消失了。都要归咎于她简单而诚心的道歉。
麦可说得对,有些秘密就该一直埋藏下去。
chapter18
不等节目结束,甚至还没进广告,我就追着桃乐丝出去,抓住她的手,领她走下台。我听到身后传来克萝蒂亚的声音,想要控制混乱。她得随机应变,撑完最后十分钟,但现在我不想管节目了。
我对桃乐丝说:“没事的,没事。”我把她带到我的化妆间,让她坐在沙发上。“先在这里坐着,”我说,“我马上回来,我去找玛丽莲。”
我冲过走廊,才来到大厅,就看到玛丽莲推开了玻璃门。
“玛丽莲!别走!”
她不理我,直接走向等在门前的出租车,我追了过去。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小跑着跟上去,“我事先完全不知道。”
玛丽莲走到出租车旁边才回头看我,她稀疏的睫毛上挂着泪滴,但她眯起了眼睛,那股凶狠的眼神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你怎么可以这么过分?”
我后退一步,她的话、她的控诉,一下子就让我站不稳了。
司机打开后门,玛丽莲上了车。我看着出租车飞速离开,羞耻地弯下了腰。她的话在我耳边不断回响:我怎么可以这么过分?
我哭着回到化妆间,关上门,发现桃乐丝坐在沙发上呆呆瞪着墙壁,跟我出去前一样。没想到,她居然没哭,我坐到她旁边,抓住她的手。
“你没事吧?”我轻抚她柔软的皮肤。“我真不该让你在直播现场讲出来,我知道很冒险,还让你——”
“胡说八道,”她的声音很平静,“这样很公正,我活该惹玛丽生气,观众嘘我也是应该,等消息传出去,朋友也会看不起我。我活该,不这样的话,人间也没有公义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桃乐丝,你是好人。你是真正的大好人。你十几岁的行为一点也不算残酷。你当然做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但你也是出于好意,玛丽莲会明白的。”
她拍拍我的手,仿佛我是个天真的孩子。“噢,亲爱的,你不明白吗?不是谎言,绝对不是因为谎言,毁了我们的是欺瞒。”
我觉得一阵热血冲过我的太阳穴。她说得没错,一点也没错。如果有谁知道掩盖事实,会带来什么样结果的话,那个人肯定就是我。
当我们回到花园赡养中心后,桃乐丝看起来异常自在。我带她到温室里坐定,拿了有声书给她。
“要帮你拿手机吗?你要打电话给玛丽莲吗?”
她摇摇头。“再等一等吧。”
真是一堂智慧与耐心的人生课题。如果我是她,我一定会忍不住纠缠玛丽莲,苦求她的原谅,但桃乐丝知道好友需要时间来复原。或许,桃乐丝也需要时间,让自己造成的伤口愈合,要是我及时阻止她就好了。
我正要离开的时候,帕特里克·沙利文来了,走到桃乐丝旁边。
“我看了节目。”他对她说。
桃乐丝转过头。“噢,帕特里克,现在你应该懂了,为何你走了以后我不去找你,我一直觉得我配不上你。”
他靠着她的椅子,握住她的手。“没有人生下来就能无所畏惧,胆量是练出来的。”
我就站在温室外面,可以看到沙利文先生靠过去,亲了一下桃乐丝的额头。“你很勇敢,桃子,我就爱你的勇气。”
她哼了一声。“知道我做了什么事,还敢说这种话?我一直不希望你看到我的黑暗面。”
“犯了错,光道歉也无法弥补。这比较像划下删除线,错误不会消失,只是盖了黑线。只要用心去找,还是看得到。但随着时间过去,我们的眼睛再也看不到错误,只会看到新的讯息,比以前更清楚,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写出来的。”
一个小时后,我匆匆地走上人行道,朝着wno的入口前进,看到斯图尔特从二楼的窗口瞪着我,显然是在纳闷我跑去哪里了。他以为我会让桃乐丝自力更生,在经历过这一切后,就随便指个方向,指望她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吗?我满肚子火。
但我的怒气也搞错了方向。今天一团糟的情况,也不是斯图尔特的错。我毁了桃乐丝和玛丽莲一辈子的友谊,我应该坚持取消这集节目,我为什么不愿相信自己的直觉呢?若不去听从你的直觉,往往就会惹上麻烦。
真的吗?1993年的那年夏天,我选择相信直觉,但我做对了吗?
我把母亲抛到脑后,迅速穿过走廊,进了化妆间,我没有时间去思考这种假设的情况,明天费欧娜·诺尔斯就要来上节目了。
我坐在化妆椅上,洁德从我左眼上剥下一条长长的黑色假睫毛。一个月前,她发现我的睫毛越来越稀疏,就开始用假睫毛。这也是一种提醒,告诉我不能假装成不是我的样子,如果我只是便宜的美耐板,就装不成什么高级硬木。
坐在对面的克萝蒂亚拿着笔和笔记本,我一边解释明天的节目,她一边写下笔记。
我说:“我会预告今天的主题是原谅石,然后直接进广告,回来后,我就介绍费欧娜。我们两个坐她对面,这时换你主导问问题,跟今天的安排相反。”
洁德在镜中看了我一眼,眼神带着警告。
“你确定吗?”克萝蒂亚问,“我安静坐着就好,偶尔搭一下腔。”
“这个计划听起来还不错。”洁德用指尖沾了一些乳液,她仍以为克萝蒂亚要抢我的工作,但我不相信。上星期,当我们稍稍交心后,克萝蒂亚对我好得不得了,她一心要让我在原谅石这集负责访问,但事实上,能不聊原谅石的话题,我才如释重负。更不用说,我拿到了石头,却没有把石头传给别人的事。
“不对,”我定定看着镜中的洁德,“你认识费欧娜,你来访问她吧。”
“有人在吗?”斯图尔特走进来,手上拿着笔记板。“法尔,今天的节目不错,两位老太太击出全垒打了。”
我看着他,是在挖苦我吧,当我发现他是认真的,吓了我一跳。“斯图尔特,这集糟透了,她们一生的友谊就这么结束了。”
他耸耸肩。“重点不是那个,凯尔西说我们在社交媒体上爬得越来越高了,多是在推特,但脸书也多了几百个赞呢。”他把笔记板递给我。“帮我签几个名。”
我把笔记板一把抢过来,这家伙真没有良知,他完全不在乎桃乐丝和玛丽莲,连我也不在乎。
他拍拍胸口的口袋。“可恶,你有笔吗?”
“最上面那个抽屉,”我指指我的办公桌,“拜托,拿那只瑞士卡达。”
“你跟你他妈的笔。”他开始翻我的东西。“原子笔不行吗?”他把一支润唇膏丢在桌上。“法尔,在哪里?”
还好,克萝蒂亚去帮他了。我闭上眼睛,洁德拿下第二个假睫毛。“相信我,我从来没买过这么贵的笔,”我告诉斯图尔特,“麦可给我的惊喜,因为我们拿到第二名——”
“我的妈妈咪呀!”
我睁开眼睛,从镜子里看到克萝蒂亚和斯图尔特弯着腰站在打开的抽屉前面。克萝蒂亚手里拿着丝绒袋,是我的原谅石。
“糟了。”我掩住嘴巴。
“天啊,法尔,你有原谅石!”
我从椅子上跳起来,但斯图尔特已经把小袋子从克萝蒂亚手中抢走了。
“刚好来得及上明天的节目!”他举高了丝绒袋。
“斯图尔特,还给我。”
“法尔,你要怎么做?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怕被揭发出来吗?因为,除了谋杀,随便一个话题,都可以做成惊天动地的节目。”
“我什么都没做,所以我才没把石头送出去,我没有要弥补的过错。”说着说着,我的脸也热了起来,做梦我也不敢把我的秘密告诉他,就算我想说,麦可也已经下了禁令。
“法尔,别再装模作样了,说出来吧。”
“别问了,这又不是我的石头。”
“你给麦可戴了绿帽子吗?”
“没有!天啊,才没有!”
“普莉西雅的bmw是你刮花的吧。”
我瞪了他一眼。“是喔。”
“跟家人有关,对不对?”
我张开嘴巴想抗议,但说不出话来。
他一脸胜利的模样。“猜对了!”
我把袋子从他手里抢回来。“好啦,很多年前我跟我母亲吵架了,很难堪,我不想再提。”
“麦可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我快被这人的厚脸皮给气炸了,“斯图尔特,别烦我了,我不会牺牲我的隐私来争取收视率,我的过去不需要变成公开的话题,就这样。”
他把袋子夺回去。“这件事,不是你说了算。”
chapter19
我小跑步,追在斯图尔特身后,恳求他将丝绒袋还给我。他不理我,直接冲进普莉西雅的办公室。
她坐在胡桃木办公桌后,边打电话边回邮件,我头晕了。可恶,我要昏倒了,而且还是倒在我老板的办公室里。
“你绝对不会相信发生了什么事。”斯图尔特对着普莉西雅挥舞小袋子。
“对不起,托马斯,我等一下再打给你好吗?”她挂上电话,怒气冲冲对着斯图尔特说,“什么东西?”
“汉娜收到了原谅石。她跟她妈妈之间,不知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时机呢?”
普莉西雅脸色变得和善,还现出了微笑。“怎么不早说。”
“就是这个,最私密的个人内幕,我们等好久了!”
“住口,”我说,“你不能擅自主张,我不想在节目上讨论我的私生活。你没看到我那两个朋友怎么了吗?”
他听而不闻。“这对收视率很有帮助的。普莉西雅,你也说过,汉娜最大的问题就是她不肯敞开心扉吧?”
我瞠目结舌。她真的这么说?对,我是有点保守,但不会有人说我很冷淡。
“你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汉娜。”普莉西雅说,“真的,感觉你就是关得紧紧的,像是一朵不肯开的花。”
“比修女并在一起的膝盖还紧。”斯图尔特说。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但普莉西雅似乎没注意。她绕过办公桌,来回踱步,用笔敲着手心。“记得吗?奥普拉拉着一拖车肥油上舞台。凯蒂·库瑞克现场转播她的结肠镜检查。坦荡荡的名人最吸引人了,为什么?因为他们很勇敢,敢秀出自己的弱点。”她停下来,转向我。“亲爱的,弱点就是最神奇的元素,让我们区分出我们爱的人,跟我们喜欢的人。”
斯图尔特点点头。“说得对,谈谈你母亲,还有你们吵架的原因吧。不管是什么都好,告诉观众你受到的严重伤害、流几滴眼泪,让他们知道你最终原谅她后,感觉有多么自由。”
但我还没原谅她,事实上,我现在已经不确定她需不需要我的宽恕。我也不想让新奥尔良的观众、wchi,或是其他电视台来挖掘我的过去。麦可说得没错,我家的秘密最好埋藏起来,桃乐丝这样说出了真相,就是最好的例子。
普莉西雅抓起一叠纸。“观众会想知道另一颗石头怎么了,这故事有趣吗?”我觉得我像个中南美洲节庆用的纸扎娃娃,戳、戳、戳,马上就要爆开了,而我的五脏六腑都会流出来。我得不到温柔的对待,反而会让全世界看到我掩盖的恐怖事实。
我用双手抱住头。“拜托!我不要!”我看看斯图尔特,又看看普莉西雅。“我不同意,我很注重我的隐私。你们说得没错,我绝对不可能让几千个观众看到我的私生活,我不是这种人。就算我愿意,我的男朋友是市长,所以不行。”
斯图尔特举出各种理由,我应该打起精神,为团队着想,滔滔不绝说了三分钟后,普莉西雅终于握住他的手臂说:“放弃吧,斯图尔特,汉娜就是这样,我们不能强迫她。”她放柔了声线,平静到让我心神不宁,她回到办公桌后的椅子上,敲了敲电脑屏幕,表示会议结束了。
我想为自己辩解,告诉她,除了谈论我的过去,我什么都愿意做。但如果我不说出原因,她也不会明白的。
转身离开的时候,普莉西雅给了我致命的一击。“明天克萝蒂亚会跟你一起主持,对吧?”
我摔了化妆间的大门。“他们竟然威胁我!”洁德正在水槽旁洗着刷具,我走到她旁边。“普莉西雅跟斯图尔特完全不在乎我的隐私,只在意收视率。”
洁德向另一侧方向偏偏头,提醒我这里还有别人,我转头,看到克萝蒂亚仍坐在最里面的沙发上,等着继续讨论明天的节目怎么做,我现在快气炸了,让她听到也没关系。
“他们说我拒人于千里之外,你知道吗?”
洁德关掉水龙头,抓了条毛巾。“汉娜大美女,观众问你的私人问题,你有回复过吗?除了我以外,你让别人看过你素颜的样子吗?”
我捂住脸颊。“所以呢?我只是很在乎外表,这有什么不对吗?”
“化妆是你的武装。以一个公众人物来说,你非常重视隐私,这听听就算了。”她拍拍我的肩膀,伸手去拿钱包。“我要去吃午餐了,要帮你带什么吗?”
太好了!来份炸牡蛎三明治和焦糖胡桃派。“不用了,谢谢。”
“多惹点麻烦吧。”她说,顺手带上了门。
我两手各抓了一把头发,哀号一声。“我该怎么办?我需要这份工作。”有人碰碰我的手臂,我吓得缩了一下,是克萝蒂亚。
“喔,对了,你在。”我挺直身子,把头发塞到耳后。
“对不起,汉娜。”她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觉得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建议我们一起主持,请费欧娜当特别来宾,我好笨!我从你抽屉里拿出来那个袋子的时候,根本认不出来,我不知道里面有原谅石。”
我细看她的脸,双颊绯红,瞪得大大的蓝眼睛非常无辜,在她厚厚的粉底下,我看到她下巴上有一道小疤痕,是小时候的意外吗?可能是从脚踏车或从树上摔下来吧?她用涂了指甲油的手指碰了碰疤痕,我转开脸,觉得这么瞪着别人看很没礼貌。
“很丑,我知道,是矫正牙齿的结果。医生要我戴上铁丝和塑料做的工具,过了一个月,他才发现太小,可是已经造成损伤,永远无法消除了。我母亲很生气,从此不再让我参加选美。”她干笑一声。“但我倒轻松了。”
所以克萝蒂亚从小就会参加选美比赛,那是母亲的美梦,不是她的梦想。“几乎看不到,你长得很漂亮。”我说。
但她的手指仍在疤痕上来回抚着,我觉得很心疼。虽然克萝蒂亚的头发烫直了,皮肤上的防晒喷雾仍完美无瑕,她现在看起来很像真人,有伤疤,但没有安全感。我觉得可以跟她和睦相处了,普莉西雅说到的“示弱”,指的就是这种感觉吗?
我握住她的手臂,带她到沙发旁边。“克萝蒂亚,不是你的错,都是那些愚蠢的石头,或许洁德说对了。”我呼出一大口气。“我很害怕,我不敢提起这些石头的事,因为如果被人发现我实际上是什么样子,可能会把大家都吓坏。”我把袋子丢进金属垃圾桶,发出咚的一声。“费欧娜这些该死的石头应该要帮我们面对丑恶,结果,我现在比以往更封闭了。”
克萝蒂亚又碰碰她的疤痕,我不知道她发现了没,我只是在比喻,不是真的指她的伤疤很丑。她说:“如果宽恕很容易,我们都能睡得很好。”
“对啊,就算我要求人宽恕,也没有权力。我的故事太骇人了,我男朋友担心我说出来就完了,也会害了他。”
“真无情。”克萝蒂亚说,“相信我,我懂,我真的懂。我伤害过我最要好的朋友,这非常卑鄙,一直到今天,我都没告诉别人,她也不知道,所以也别难过了,我也不能在直播现场说出我的秘密。”
我看看她。“谢了,真的。有时候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邪恶的人,从来没有人犯过这种可怕的错误。”
克萝蒂亚说:“才不是呢,我也在同一条船上。”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仿佛回忆仍令她痛苦无比。“三年前,我最要好的朋友蕾西要结婚了。我们四个女生去了一趟墨西哥,享受最后的单身假期。
“刚到的第一天,蕾西就在游泳池畔认识一个叫亨利的男人,来自德拉瓦。我们都叫他来自德拉瓦的亨利。他真的很可爱。长话短说吧,蕾西爱上他了。”
“但她已经订婚了。”
“没错。”克萝蒂亚在沙发上调了一下姿势,面对着我。“我还以为,那就是假期会发生的那种罗曼史,你知道的,远在他乡,碰到的每个人都带有一些异国风情的刺激。我们在坎昆待了四天,她跟亨利就腻在一起两天,我很生气。蕾西如愿以偿,她终于要结婚了,而她的未婚夫马克很稳重,也很疼爱她,她却跟这个来自德拉瓦的亨利鬼混,他们也才刚认识而已,就可以让她拿婚姻开玩笑。
“我还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蕾西,但是谁知道呢?或许我就是嫉妒她吧。要离开的前一天晚上,蕾西说她对马克的感觉动摇了。”
她靠过来。“汉娜,听我说,蕾西向来是个不懂得怎么做决定的孩子,我必须帮她。”
她停了下来,仿佛要鼓起勇气才能说下去,我屏息以待,希望她会告诉我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晚上很热,我们挤进一家人满为患的酒吧,叫‘过去的日子’。蕾西跟另外两个朋友下了舞池,而我跟来自德拉瓦的亨利站在吧台边。
“他很迷人,我当然明白蕾西为什么把持不住。他开始问我蕾西的事情,我看得出来,他真的很喜欢她,当然我也知道她喜欢他,喜欢到想要抛弃自己的人生。这会是个大灾难,我不能让她搞砸跟马克的婚约,我要想办法防止火车出轨,对吧?”
“应该吧。”不知道她听出来了没有,我的语气是三分之一的陈述,加上三分之二的疑问。
“我说出真相,我告诉他,她已经订婚了,蕾西本来逼我们发誓绝对不能说。我说马克是个很棒的男人,蕾西也很爱他,他们还邀请了四百多名宾客参加婚礼。我甚至拿出手机,给他看蕾西试穿婚纱的照片。
“我看得出来他非常震惊,或许这样就已经够了,但为了保险起见,我多加了一道防护。我撒了个谎,说蕾西来墨西哥有个任务,她曾跟我们打赌,要在婚前让某个人爱上她,他只是她吹嘘的工具、征服的对象,如此而已。”
我掩住了嘴。
“我懂,是不是很恶劣?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时亨利的表情,我从来没看过这么纯粹的心碎。”
“然后呢?”
“他想跟蕾西对质,但我叫他不要这么做,我说她只会否认。最好的报复就是离开,连理由都不给她。”
“而他照做了?”
“对,他丢了二十块钱在吧台上,然后走了。”
“连再见也没说?”
“没有。我们在国外,所以手机不通。等她终于从舞池回来时,我说我看到亨利搭上了另一个女人,她难过得要命。
“我真以为那是为她好。蕾西当然很心痛,可是一两天后就会好了吧,她已经有马克了,对不对?我向她也向我自己保证,这样的结果最好,我是在拯救她。
“可是她一路哭着回家,我觉得她真的爱上那个人了。”
“你怎么办?”
“那时候也来不及了。就算要补救,我也不知道怎么找到亨利。我决定守着秘密,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件事,今天才第一次告诉你。”她的眼神凝重,却对我笑了笑。我握紧她的手臂,很为她心痛。
“她跟马克结婚了吗?”
“结了,但一年四个月后就离婚了。一直到今天,我觉得她还忘不了亨利。”
可怜的克萝蒂亚,这是好沉重的负担,我把她拉进怀里。“你是为了她好,人都会犯错的。”
她用双手捂住脸,摇摇头。“我犯的错太可怕了,我毁了别人的一生。”
不是谎言,绝对不是因为谎言,毁了我们的是欺瞒。我坐直了身体。“我们来找这个亨利吧!我帮你。”我从沙发上跳起来,走到办公桌旁边。“毕竟我们是新闻工作者。我们可以找二十多岁、来自德拉瓦的亨利。”我抓起笔记本和笔。“我们可以在脸书和instagram发布寻人启事,你有照片吧?我们找到他,蕾西和来自德拉瓦的亨利,从此就幸福快乐……”
她看着她的指甲,不知道那是代表着无聊、紧张,或是害怕的情绪,但我还是继续说下去。“别担心,克萝蒂亚,还来得及。想想看,等你的秘密不再是秘密时,一定会觉得很棒。”当我说出这句话时,我真不知道我说话的对象是自己还是她。
她终于点头了。“当然。只是先让我想一想,好吗?”
好的,克萝蒂亚·坎贝尔跟我一样,活板门下也藏了内心的魔鬼。她跟我一样,这门要是突然打开了,她也会害怕事情的发展超出预期。
或许是克萝蒂亚的眼泪,也或许是她的伤疤,或许是普莉西雅说我拒人于千里之外,又或许是我一时的软弱。我只知道,不论原因是什么,我选了这个人、这一刻,来撬开我的活板门一窥其中。
“换我说我的故事给你听。”
chapter20
那时候是七月,算是我的一时兴起,没有恶意,也没有预谋,就只是冲动罢了。
我们去北边,整个密歇根州就像个连指手套的形状,他们口中说的“北边”就是手套的指尖。位于密歇根湖畔的“海港湾”是座寂静的老渔村,鲍伯在那里有栋小木屋。这座质朴的小屋离镇上好几英里,而幽暗的湖泊只适合钓鱼,不适合游泳。鲍伯一定是脑子有问题,才会觉得大家都会想在暑假时到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度假,更不用说当时十三岁的女孩子了。跟我年龄相近的,只有邻家一名十岁的女孩,叫特蕾西。
连续三天的湿度都让人发闷,我们碰到前所未有的热浪,吹冷气也无济于事。鲍伯跟我妈去电影院看《西雅图夜未眠》,鲍伯叫我一起去,还拜托了我半天。“来啊,妹子,我买爆米花给你吃,哎呀,再加一些薄荷巧克力也行。”
“我讨厌薄荷巧克力。”我盯着少女杂志,不肯看他。
他装出失望的表情,但我知道他也不想我跟着去,他就是这么虚伪,或许他根本希望我死掉……最起码,被送回亚特兰大也好。
昨天晚上我打电话给我爸,他们那边比我早一小时,他才打完高尔夫球回来。
“喂,我的宝贝女儿还好吗?”
我捏捏鼻梁。“爸,我很想你,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亚特兰大呢?”
“宝贝,随你爱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要看你妈吧,你也明白吧?我要你回来,你妈也要回来,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宝贝。亲爱的,你会劝劝她吧?”
我开始诉说这个暑假有多可怕,但他打断我。“等等。”他盖住话筒,跟旁边的人讲话。他笑了,然后继续跟我对话。“亲爱的,明天打给我好吗?我们明天再聊。”
我挂上电话,觉得更寂寞了。我能感觉到,连父亲也要离我远去。他似乎跟我疏远了,没那么迫切希望母亲跟我搬回去,我得采取行动,不然,他就要忘记我们了。
我咚的一声倒在沙发上,开了电视,瞪着天花板,电视上正在演喜剧《拖家带口》,眼泪流过我的太阳穴,进了我的耳朵。
我不知不觉睡着了。听到车道上的声音,我惊醒过来。我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小睡后,我身上又湿又黏,实在太热了。电视还开着,节目已经变成《周六夜现场》。我发觉我的胸罩挂在沙发扶手上,刚才脱掉了我就随手一丢。我抓起胸罩,塞在沙发坐垫下。
他们走近纱门,笑声传来。我没时间冲进卧室,只好躺回去,闭紧了眼,我不想听他们讨论那部愚蠢的电影。
“有人想吃爆米花吧。”小丑鲍伯的声音。脚步声更靠近沙发了,我继续装睡,我可以感觉到鲍伯和母亲在看我。我能闻到爆米花和他须后水的味道,还有一个父亲身上也有的气味,是威士忌吗?不可能,鲍伯不喝酒的。
我躺着不动,突然想到我衣衫不整。我可以感觉到刚发育的乳房顶着贴身的细肩带背心,光裸的双腿横在沙发上。
“要让她就睡在这里吗?”鲍伯低声问,我可以想象他黑色的眼睛看着我。脊椎感到一股刺痛。我很想拿个东西盖住自己,或把他赶走。
“不要啦,”妈妈轻声说,“把她抱到床上吧。”
一只盖了厚茧的手,热呼呼的,突然伸到我光光的双腿下,另一只则插到我肩膀下面。不是母亲的手!我倏地睁开眼睛,鲍伯阴暗的脸庞就在我眼前。我的尖叫声震耳欲聋,感觉真是他妈的赞!积压已久的愤怒、憎恶和挫折,都从我的肺里大声一吐而出。过去八个月来,在心中沸沸腾腾的白热原子灼烧着我的喉咙,喷出敌意、嫉妒和疯狂。
鲍伯一脸疑惑,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懂我为什么要尖叫。要是他立刻把我放开,结局就不一样了。但他却把我抱得更紧,像是抱紧一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
“放开我!”我一边尖叫,一边像野兽般挣脱他的怀抱,但他抓得很紧。我那件太小的短裤因此变形了,我的屁股露了一半出来,夹在他的臂弯里。我的肌肤抵着他的肌肤,我觉得好恶心。
“你走开!”我大吼。
他吓到了。到了今天,我仍能看见他眼睛瞪大的模样,仿佛觉得我很可怕。他笨拙地把我蠕动的身体放回沙发上。
接下来就是重点,他把压在我下面的手抽出来,拂过了我的胯间。
搞什么?搞什么!终于,机会来了。
就在那一秒,我做出决定,我终于可以实践对父亲的承诺。
“不要碰我,不要脸的变态!”我转头不看鲍伯,我不想看到他的脸。他或许是故意,或许是无心,我不愿意断定这件事。我从沙发上跳起来,被我的人字拖绊倒,倒在木头地板上时刮伤了膝盖。
我抬头,看到他眼中的惊惧和受伤……我觉得还有内疚。我看得出来,我触动了什么,于是变本加厉。“王八蛋!有病的混蛋!”
我听见母亲倒抽了一口气,我不假思索地转向她。“带我走!”泪水涌进我的眼眶,我跳起来,从沙发上抓了一条毯子盖住自己。
母亲瞪大的眼睛充满困惑,看看女儿,又看看爱人。她张大了嘴,我只觉得自己看到一头掉入陷阱的动物,害怕之余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在质疑自己,我很肯定。她怀疑她的爱侣,怀疑她所相信的一切,也怀疑我,我能看出来。很好,这是关键时刻,让她决定要选我还是选他。
她动也不动,动不了,也不明白到底怎么了。我觉得我的心软化了一秒,然后我就抛开了这个念头,我不能失去气势,我必须借题发挥,这个机会我已经等了八个月,不能浪费。“妈!”我尖叫。
她仍站着不动,仿佛在规划下一步要怎么走。
我反而安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我要报警。”我的声调平稳,但很坚决,刚才的歇斯底里全都不见了。
我往电话的方向走去,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仿佛我是在演戏,而导演已经愤然离开。我只能即兴演出,不知道下一句台词或下一幕是什么,也不知道结局会如何。
母亲醒过来,抓住我的手臂。“不行!”她转头问鲍伯,“怎么了?你对她怎么了?”
啊,很好,我终于赢了。满足之情宛若一个大泡泡,充满了我全身,我们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我们要回佐治亚,回到父亲身边,一家团聚。但泡泡才浮起来,就沉了,鲍伯眼中的恳求让我没那么乐观。
“没怎样,”他说,“苏珊恩,你知道我的为人,天啊,我什么也没做!”他的声音很沮丧,他看看我。“妹子,对不起,你不会以为——”
我不能让他说下去,我不能让他破坏我的决心。“闭嘴!猥亵儿童的王八蛋!”我挣脱母亲的束缚,冲向电话。
我没报警,我打给了我父亲,第二天他来了。几个月来,我的生活分崩离析,我只能无助观望,现在换我发号施令了。爸妈在同一个小镇,同一个房间!权力的滋味令我迷醉。
父亲又坚强起来,他用了“不适任”“恋童癖”等词语,但母亲也很坚强。毕竟,她目睹一切,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他不知道。她回复他的则是“控制欲”“霸凌”等词语。
六个小时后,我踏上返回亚特兰大的旅途,跟父亲开始新生活,他们达成协议。她让我跟他走,我爸就不会提出控诉。我母亲出卖了我。
如今,我仿佛还看得到那女孩的模样,她看向飞机的窗外,密歇根州就这么消失在云层底下,而母亲也跟着消失了……以及她的天真无邪。
“故事就是这样。”我告诉克萝蒂亚。“这故事有这样生动的画面,从那架七五七飞机窗户看出去时,十三岁的女孩不知道怎么停下来。这故事一半真实,一半虚构,但我不确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知道我对自己也起了疑心,只好坚持这一切都是真的,紧紧抓着,就像碰到海啸的人抱紧了浮木。”
chapter21
克萝蒂亚跟我从右侧上台,观众席爆出喝彩声。我们微笑挥手,像一对决定共享后冠的美国小姐参赛者。我忘了我要面试新工作,也不觉得克萝蒂亚蹲在沙发上露出锐齿,准备对着我扑过来。今天一同主持,让我觉得很安心,没有被威胁的感觉,因为我们对彼此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跟平常一样,我们闲话家常了一会儿,然后欢迎费欧娜上台。我往后站了一步,打量那个曾经折磨我两年的女孩。她个头娇小,黑色头发配上绿色眼睛,锐利到以前总让我觉得,她能这样看穿我。但这双眼睛现在很温柔,看到我的时候,她面带微笑。
她身穿深蓝色交叉绑腰裙子和一双楔形跟凉鞋,穿过舞台,握住我的手。“汉娜,我真的很对不起你。”她在我耳边轻声说。我不由自主,把她拉进怀里抱住,喉头也有点哽咽。
昨天晚上打电话去酒店时,费欧娜很亲切,她同意我的想法,我觉得她跟我一样松了一口气,不必在今天的节目上提起我们的过往。我们讲了一下就挂电话了,不去追忆布卢姆菲尔德希尔斯学院的时光。既然她改变了主意,看来旧日的回忆对她、对我来说都很痛苦,或许她比我更难受。
克萝蒂亚跟我坐定,我们坐的椅子也是一对,费欧娜就坐在我们对面。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克萝蒂亚一个接一个提出精彩的问题,费欧娜的答案也充满机智与深刻的见解。我在一旁观望,感觉很奇怪,这似乎不是我的节目,不过,原本坚持要这么做的就是我。
“在我的生命中,原谅石带给我数不清的祝福,”费欧娜又解释,“我觉得自己也为宇宙奉献了小小的力量。”
“你怎么会想到送出原谅石给别人呢?”
“参加朋友的婚礼后,我突然想到的。当我在录新人举杯的片刻时,忘了把手机关掉,于是我把手机放在桌上继续录像,就这么走开。第二天我重看一次,要关掉录像的时候,我听到朋友的声音,他们的对话内容有些刺耳。”
“我的意思是说,有谁会想到呢?你才走开一下,其他的女性朋友就开始说你的是非了。”
观众席上传来笑声,我微微一笑,她真的很清楚该说些什么。
“那两天我很生气,想为自己辩解,之后开始觉得难过,内心深处难过得不得了。事实太伤人了,我以前很势利,有人会说我很坏,但最重要的是,我是个骗子,我这辈子都在欺骗别人。在婚礼上,我让大家相信我是个成功的律师,甚至租了一辆奔驰,好让我能在老朋友面前炫耀。事实上,我的车子是十二年的起亚,我讨厌我的工作,而我只不过专揽一些车祸官司,薪水连法学院的助学贷款都不够付,住在破破烂烂的套房里,晚上多半一个人看电视,吃微波食品。”
观众席上又传来笑声。
“但我很害怕,不敢让别人看到真正的我,她就是不够好,这很讽刺,对吧?我们都在努力掩盖自己的弱点,我们不敢展现柔弱的一面,但就是那可以切中要害的弱点,才能让爱成长。”
我们对看了一眼,我真的很想坐到她旁边用手环抱着她,不过我却转开了头。
“我想找到补偿的方法。”她说。我想到桃乐丝,如此优雅如此勇敢,真希望我能有她的力量。
“当然,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原谅我。因为我总是在书架上放一个花瓶,里面装满了石头,一直以来,到现在我还是这么做。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石头好像会对我说话,它们是我的靠山,而且很沉稳,就这么给我灵感,很奇妙。
“我把石头寄给在婚礼上碰到的几个朋友,然后发觉还有更多人需要我去道歉,我就继续寄送。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它们回到我的信箱,附上的信函告诉我,他们原谅我了。多年来,我背负的自我和厌恶都沉重无比,现在变得越来越轻了。可以卸下羞耻的力量好强大,而且能够原谅别人的感觉也很好,于是我决定要把这份礼物跟众人分享。”
“今年夏天,你要办一场聚会是吗?”克萝蒂亚说。
“没错。”费欧娜叹了一口气,仿佛这是很艰巨的任务。“我们选了芝加哥千禧公园,来办第一场年度原谅石聚会。在八月九号这一天,收到石头的人会聚集在一起,庆祝卸下重担。”她眨眨眼,观众笑了。“这件事非常不容易,我们一直在找义工,大家可以到我的网站上登记。”她看着观众。“有人愿意吗?”
大家都点头拍手,费欧娜指着一位老太太。“很好,你被录取了。”
克萝蒂亚用双手按住胸口。“你真是宇宙的恩赐。聚会后,我们会再请你来上节目,分享更多故事。不过,现在是我最喜欢的时间了,我们来问问题吧。”
我觉得颈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她其实不是主持人,但我想要这样的安排,到目前为止还算可以。我不需要认同原谅石或是费欧娜·诺尔斯,再过十五分钟就结束了。刚才讨论的内容,都不会侵害我提给wchi的企划书,而詹姆士·彼得斯那边应该也不会有问题。
按照计划,我拿着麦克风走到观众席上,克萝蒂亚和费欧娜留在原地。
今天的观众一点也不害羞,好多只手都举了起来,想问费欧娜的问题纷至沓来。
“有些道歉的话是否最好不要说呢?”
“或许吧,”她说,“一定会对别人造成伤害的话,就最好不要说,只为了消除自己的罪恶感,也是不对的。那时候,你需要学会原谅你自己。”
我想到桃乐丝的道歉,她努力的方式是错误的,那只是为了释放自己的内疚,但那不是她的目的,她想消除玛丽莲的罪恶感。
我把麦克风递给一个个子高大的褐发女人。
“关于赎罪,你听过最棒的案例是什么呢?”
费欧娜瞥了克萝蒂亚一眼。“可以说吗?”
克萝蒂亚闭上眼睛,点点头。“说吧。”
费欧娜开始说起克萝蒂亚告诉我的那个故事:她去了坎昆,搞砸了蕾西跟亨利的恋情。我听着忍不住瞠目结舌,我真不敢相信费欧娜说出来了——在直播现场上!我偷看了克萝蒂亚一眼,以为她会缩在椅子上,羞愧到红了脸。她却坐得挺直,头抬得高高的,看来这女人比我坚强多了。
“蕾西跟马克的婚姻只延续了一年又四个月,”费欧娜告诉观众,“克萝蒂亚就是不能原谅自己对蕾西和马克做了这种事,她既然是新闻工作者,也是好朋友,就做了她该做的事,去找亨利。”
等等……你说什么?
观众发出赞同的叹息声,费欧娜对着克萝蒂亚点点头。“你接着说吧。”
克萝蒂亚微微一笑,站起来。“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亨利在哪里。”说到“亨利”的时候,她还用手指比了括号的手势。“当然,我用的是假名,来保护他们的隐私。”她闭上眼睛,举起一只手,像好莱坞女明星一样停下来,观众屏息等待故事的高潮。“七个月前,我终于成功了,亨利跟蕾西九月就要结婚!”她的声音兴奋而尖锐,就像奥普拉宣布摄影棚里的一位幸运观众,可以一人开走一辆闪亮的敞篷车一样。
观众大声欢呼,好像钥匙已经握在手中了。我拿着麦克风呆呆站着,脑子里只有一团浆糊,我错过了什么?因为我很确定建议克萝蒂亚去找亨利的人是我,而且还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她当然不可能昨天晚上就找到这个人。
离走道三个位子的中年妇女举起手,我靠过去,把麦克风递给她。
她说:“汉娜,我想问你,你有救赎的故事吗?”
“我……我的故事?”
“对,你也收到了一袋原谅石吗?”
我不能呼吸了,我看着摄影棚另一头的克萝蒂亚,她的嘴巴微微张开,手按在胸口,跟我一样吓了一跳。
我转向费欧娜。不行,我们说好不提过去的事。
我抬头看看控制室里的斯图尔特,一脸胜利的奸笑,他真是大胆!
“呃,是啊,我收到了,出乎意料。”我干笑一声,听起来好薄弱。
我急急忙忙走上去,把麦克风递给穿黑色长衬衫的年轻女性。“小姐,你有什么问题吗?”
“你将你的原谅石传下去了吗?”
可恶,问题又回到我身上!她看起来很眼熟,对了……是信息部门新来的女孩丹妮尔。那该死的斯图尔特!他竟派人埋伏在观众里突袭我,还是克萝蒂亚干的呢?
我又干笑了一声。“哈,呃,对啊……不对,还没,不过,我会寄出去的。”
丹妮尔旁边的女人没问就接过麦克风。“你要跟谁道歉呢?”
我对着控制室瞪了一眼,把我的怒气直接发在斯图尔特·布克身上。他耸耸肩,装出无辜小孩的模样。
“嗯,我母亲跟我……以前,曾经意见不合……”
怎么了?我被拖进万丈深渊了,要把我过去的事说出来,麦可会气坏的,因为那件事可怕到他不准我告诉他。此外,我也不该说出来,已经答应要给wchi做独家报道,我觉得有点晕眩,转头一看克萝蒂亚就在我旁边,她搂住我,将麦克风拿走。
“汉娜真的很有勇气。”她看着眼前无数的人脸。“昨天我才跟她讨论过这件事。”
“拜托,克萝蒂亚,别说了。”我说,但是克萝蒂亚举起一只手要我安静。
“汉娜跟母亲的关系很紧张,跟大多数母女一样。”她挂上微笑,观众也点起头来。
“汉娜很渴望母亲的爱,但事情很复杂,汉娜才十几岁,母亲就不要她了。”
观众发出同情的声音,我心中一惊,还好我母亲看不到这个节目。
“大家可以想象,这有多令人痛苦,汉娜心中严重受创,伤到难以复原了。”
我不相信,她把话倒过来讲了,让我变成值得同情的对象。你是认真的吗?我觉得像块夹心饼干,两面不是人,克萝蒂亚是要救我,还是要害我啊?
“她母亲觉得,男人比女儿重要,而那个男人非常卑鄙。”
“克萝蒂亚,别说了。”我说,但她不肯住嘴,班恩的摄影机也定焦在她一个人身上。
“所以,汉娜才会全力投入她的目标,就是‘走入光明’。大家都知道,汉娜·法尔是这个组织最坚定的支持者,而这个组织帮助所有受到性侵的孩童,她每年都帮他们主持募款晚会和圣诞舞会,也是董事会的成员。
“我呢,非常惊讶汉娜能如此慈悲,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还能原谅她的母亲。但上帝保佑她,她就是愿意原谅别人。”
我瞪着克萝蒂亚,说不出话来,她怎么可以这样呢?但观众像一窝满足的猫咪,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而克萝蒂亚说的正是他们想听的:汉娜·法尔是个好女人,心胸宽大,身为受害者依然雅量十足,愿意把另一边脸也让别人打,原谅她邪恶的母亲。
克萝蒂亚把麦克风递给年轻的拉丁裔女性,她问我:“汉娜,你什么时候会将石头寄给你母亲呢?”
我努力保持镇定,但头晕目眩。“很快,马上。”我揉揉颈背,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但——有点麻烦,我总不能这么突然把石头寄给她吧,而且我也没时间,她住在密歇根……”
“那就去密歇根吧?”克萝蒂亚偏了偏头,挑起眉毛。
越过她的肩膀,我看到斯图尔特站在舞台左侧,举高双臂示意观众拍手,观众也很听话地拍手大叫。天啊,大家都联合起来了吗?
“好吧,我就走一趟,将石头交给我母亲。”我觉得一阵恶心。
chapter22
“你竟然设计我。”我在斯图尔特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我已经失控了,没办法停下来。“我叫你别管我的事!你竟敢干涉我的私生活!”
“冷静点,法尔,听我说,这对你的事业有益无害。我们的网站上已经有上千条回应了,大家都在推特上推汉娜·法尔甜蜜的宽恕。”
真是甜蜜的宽恕吗?还是卑劣的造假呢?麦可会怎么说?万一詹姆士·彼得斯听到风声,他会怎么办?我抖了一下,他们两个都会不高兴,非常地不高兴。
“我们放你一个星期的假。你去找你母亲,告诉她你原谅她了,亲一下就和好吧。花费都由节目出,班恩会跟你去。”
“绝对不行!我还没答应要去见我母亲,就算要去,我也是一个人去。不带摄影机,连照片也不能拍。这是我的私生活,斯图尔特,不是实境节目,你明白吗?”
他挑起眉毛。“你愿意去密歇根喽?”
我的思绪飘到母亲身上。是时候了,这是我欠她的,也欠鲍伯的。就算我很气斯图尔特恶搞我,但也终于有理由再去海港湾一趟,就算麦可反对也一样。汉娜·法尔愿意宽恕了,大家都知道了。
为了尊重麦可的隐私、母亲的自尊,还有我自己的名声,就不需要说清楚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这趟旅行不是为了去原谅一个人,而是要别人原谅我。
我吐了一口气。“好,我去。”
斯图尔特微笑。“太好了,等你回来,我们就找你母亲上节目。你们两个可以讲——”
“绝对不行!你忘了桃乐丝的下场吗?我可以做一集母女关系的节目。我会谈跟母亲重逢的情景、分享好消息,但我不会让我母亲坐在台上,被新奥尔良的人指指点点的,就这样。”
“有道理。”
我走出去,不知道我想保护谁,是母亲,还是我自己。
我怒气冲冲地回到化妆间,在走廊上碰到正要去吃午餐的洁德,她摇摇头。“你现在信我了吧?”她问。“我警告过你了,克萝蒂亚就是一个算计你的小贱人,她一来就想抢你的工作。”
“是斯图尔特搞的,不是克萝蒂亚。”我缄默了一分钟,才把秘密说出来。“洁德,你要保证不能说出去。”我把她拉过来,压低了嗓门。“克萝蒂亚的未婚夫被调到迈阿密了,她不想要我的工作,一直都不想。”
洁德瞪着我,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布莱恩·乔登要去海豚队吗?”她皱皱眉。“好吧,她就是个贱人,不是爱算计的贱人。”
“可能没有安全感吧,广播新闻业的工作风险,我早该明白了。”我一把拉开办公室的门,差点撞上克萝蒂亚。
“噢,对不起,”她说,“我只是要留纸条给你。”她握住我的手臂。“亲爱的,你没事吧?”
“没事,你看到了,斯图尔特设计我。”
她揉揉我的手臂说:“没事的,你真的该找你母亲谈谈,汉娜。你也知道,对不对?”
我觉得汗毛竖起来了,她以为她是谁啊?还告诉我该怎么做才对。我盯着她那椭圆形的脸蛋、清澈的蓝眼睛和完美的弯弯眉毛,但我的目光仍聚焦在那条小小的疤痕上,看到那道用化妆品完美盖住的疤痕,我就心软了。“嗯,对呀,我希望按我的意思来做,而不是由wno决定。”
“你什么时候走呢?”她问。
“我不知道,一两个星期内吧,我要先规划一下。”我转头看着她。“对了,你觉得节目怎么样?真不敢相信,费欧娜就这样把你的故事给抖出来,还好你反应够快,对不对?不过,你知道吗?如果蕾西看到这集,事情就暴露出来了。”
她脸上浮现几乎看不见的诡秘笑容,仿佛我把她逗乐了。“汉娜,你不会真的以为有蕾西这个人吧?”
她对我眨眨眼,大步离开我的办公室。
我瞪着大开的门,搞什么?
我拖着脚走到办公桌旁,瘫了下去。天啊,她编了一个故事,就是要让我吐露实情吗?但她怎么知道我拥有秘密?
我呆呆地看着我的笔记本电脑……是我的笔记本电脑,对了,就是这样……她来试驱蚊液那天,我的电脑就开着!我正在给洁德看企划书,克萝蒂亚喷了我的眼睛以后,一定看到了,我抱住自己的头,我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呢?我看到桌上有张纸条,便拿起来。
汉娜:
只想告诉你,等你去密歇根后,我会很乐意帮你代班的。亲爱的,不用担心,节目一定没问题!
xoxo
克萝蒂亚
有时候,再多的化妆品也遮不住丑陋的缺陷,我把纸条丢进碎纸机,看着它化为碎片。
chapter23
摔上公寓的门,我还在生气今天的节目竟变成这样。我把信件丢在厨房的中岛上,其中一封滑过花岗岩的台面,落在地砖上。我蹲下去捡起来,看到酒庄的标志,我闭上眼睛,把信封压在胸口,今天也只有这封信能带给我快乐了。没等多久,我就急急忙忙地撕开了信封。
亲爱的汉娜:
我不想表现得像个小学生一样,但我不得不冒险,很不情愿地承认我每天都跑去检查信箱,期待收到你的信,或是一条面包。看到粉红色信封上你的笔迹,我的心都飞起来了。
芝加哥的工作有消息了吗?听起来很不错,不过我说呢,我这么热心也是出于自私的理由,你明白吧?那样我们中间只隔五个小时的路程了。我很期待你快来,不论什么时候都好。现在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除了除雪机堆起来的小山,那些白色的东西都融化了,你听了应该很开心,踩到冰滑倒又撕裂裙摆的几率,就大大降低了。
我大笑,坐到吧台椅上。
黎明时分,太阳刚要升起、寂静的薄雾笼罩葡萄藤时,我会有个小仪式,就是到处走一趟。在这么早的时候,我一个人跟我的土地在一起,就是我最想你的时候。我想象你会对一些事物有兴趣,比方说,查克跟伊兹送我的《鸭子王朝》棒球帽,我有时候会戴;或那件以前属于我爸的法兰绒外套,对我来说太小了,但天冷的时候,我还是会拿来穿。或许你会生气,我这么努力经营一门生意,就算做得好也很难达到收支平衡。你可以说我是傻瓜,但我很喜欢我的生活,我可以照着自己的方式过,没有老板,也不用通勤,更没有截止期限。嗯,有时候还是有啦,但整体来说,我实现了我的梦想。有多少人可以这么说呢?
只有一件事我没做到,而且是最严重的问题,就是我没有伴侣。有时候,我会跟女生约会,但除了你以外,我还没碰到一个能让我睡不着的人,让我在脑海中模拟她的微笑,想象她这个时候正在做什么。我只想再听到你的笑声,再度迷失在你的眼睛里。
放心,不用担心我工作过于忙碌,每年我都有四个月的假期。去年我在意大利过了一个月,今年则要去西班牙,不过,芝加哥也变成我的目标了,别生气。
如果你要回到这片森林,务必要通知我,酿酒人会很开心的。
p.s.如果你决定要放弃新闻业,别忘了,我要找一位烘焙师。
想你的阿杰
黄昏时分,洁德跟我走在杰弗逊街上,要去奥克塔维亚书店,和桃乐丝以及几位赡养中心住户会合,听费欧娜·诺尔斯的演说。我觉得我是个骗子,假装认同费欧娜和原谅石的概念,但我现在还有得选吗?我都在电视上被揪出来了。
“今天收到阿杰的信了。”我告诉洁德。
她看看我。“是吗?酒庄那个男人吗?他说什么?”
“没什么……该说的都说了。他真的很好,我很希望能进一步认识他,如果我是住在密歇根的单身女人就好了。”
“从芝加哥撑竿跳过了湖,就是密歇根了,不是吗?万一市长动作还不快点,你至少还有其他选择。”
“才不是呢,比较像交着好玩的笔友,我连电子邮件信箱都没给他,给了就好像越界了。”
“或许他值得你越界。”
“别说了,”我说,“你知道我很在乎麦可。”
我们转上桂冠街。“今天晚上玛丽莲也会来吗?”洁德问。
“不会。今天下午我打电话给她,提醒她这件事,她没兴趣。我不怪她。我又为昨天的闹剧跟她道歉,但她打断我,她连桃乐丝的名字都不提。”
“可怜的桃乐丝,起码你会跟你妈和好,桃乐丝很高兴,对不对?”
“对啊,”我微笑,“她不用再盯着我了。”
洁德说:“她只想让你听听看你妈怎么说,免得来不及。”
“好啦,洁德,你现在是在说我,还是说你自己啊?”
她把手塞进口袋里。“没错,我应该要把生日派对那天的真相告诉我爸。我知道。”
她真的知道吗?即使我一直鼓励她要说出来,我还是觉得内心不安,我们会不会把这种坦荡荡的良知,看得太重要了呢?尤其她的白地毯,根本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或许算了吧,洁德。让他觉得女儿很完美,也没什么不好吧?”
书店里挤满了人,多半是女性,是我的幻觉吗?怎么觉得大家都微笑着对我指指点点呢?另一头有个女人对着我竖起大拇指,然后我明白了,她们都看了我的节目,觉得我是无私宽容的女儿,愿意原谅可怕的母亲。
我和洁德在桃乐丝和帕特里克后面坐下。帕特里克在讲话,桃乐丝把手放在腿上安静坐着,我碰碰她的肩膀,靠了过去。
我对她说:“你能来真好,经过昨天那件事,如果你不想再跟费欧娜和原谅石有任何牵连,我也不会怪你。”
她转过头,让我看到她的侧脸,黑眼圈好深。“宽恕非常美好,我对这个趋势的信念依然不变。我也很高兴,你终于要采取行动,去找你母亲了。”她低声说,“你给wchi的企划书没关系吧?”
惧怕浮现心头。“今天下午,彼得斯回信给我了。”
“原谅石不再是他们的独家企划了,他是不是很气这件事?”
“他是很不高兴没错,但他能体谅我,他人真的很好。他要我再写一份企划书,我正在准备中,这次的主题,是用水力压裂法开采页岩油要用掉的淡水量,可能会影响到五大湖。”
“喔,天啊,听起来好可怕。”
“是啊。”我不确定桃乐丝所谓的“可怕”是指水力压裂法,还是那份企划书。事实上,都很可怕,我很担心已经搞砸了芝加哥这份工作,还好我目前在wno的地位似乎回升了。“玛丽莲找你了吗?”我问。
“还没。”
“拜托,趁我去密歇根之前,我们这个周末或下个星期去看她吧,我们再跟她解释一次——”桃乐丝抿紧了嘴巴,摇摇头。我们讲过十几次了,她要给玛丽莲时间,但我觉得很失望,她不肯更努力一点。毕竟,我们都不会放弃所爱的人。
我低下头,我有什么资格说别人,要不是受到逼迫,很有可能我已经完全放弃我母亲了。
“或许等你从密歇根回来时,我和玛丽就已经讲清楚了。”
“希望如此。”
“希望如此?”她在椅子上转过身,皱着眉头。“我不需要希望,希望表示我期待玛丽会回头,信念则是知道她一定会回头。”
费欧娜进场了,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她绕过讲台,坦荡荡站在众人眼前。接下来她讲了四十分钟,都是聪明的小故事和很敏锐的观察。
“觉得某件事很可耻,我们可以选择陷入自我厌恶,也可以弥补。选择其实很简单——是要活得偷偷摸摸的,还是要光明磊落?”
我伸手出去,捏捏桃乐丝的肩膀,她也伸过手来拍拍我。
洁德跟我排队等签名的时候,有十多个女人走过来向我道贺,祝我去密歇根一路顺利。
“真的很激励人心。”一位亮眼的褐发女人抓住我的手。“汉娜,你太棒了,过了这么多年,还愿意原谅你的母亲。”
“谢谢。”我觉得脸颊发烫。
费欧娜说保守秘密有两个理由:为了保护自己,为了保护其他人。看来我是为了保护自己。
快到半夜了,我坐在书桌前,想写一封口气和善的信,但绝对不能调情。
亲爱的阿杰:
收到好朋友的信真令人开心。只想告诉你我会去密歇根待几天,五月十一号到。我会到酒庄一趟,你答应了要带我参观,这次可要兑现喔,希望你还没忘了我,我会带着面包和你相认。
祝好。
我把钢笔丢到桌上,读了一次我写的东西,好朋友?划掉。但我到底想给他什么感觉?我靠在椅子上,瞪着天花板。天啊,我究竟怎么了?为什么要玩火呢?我已经有麦可了,没有理由再去酒庄啊,我不该去。
我坐直身子,又读了一次,这次感觉没那么糟了。其实,用字上还算无害,写给刚认识的女性朋友也很适合。
内心的天使还来不及反驳,我就抓起笔,签了我的名字。我把信塞进写了地址的信封,冲下楼,塞进信箱里。
噢,天啊!老天啊!我干了什么好事?我在牛仔裤上擦擦手,仿佛手很脏一样。天啊,救救我。我跟我前未婚夫杰克·罗素一样坏。
嗯,还不到那种程度。
起码还没……
chapter24
走出机场时,我穿着紧身裤、靴子,还有一件乐斯菲斯的刷毛外套,身后还拉着行李。跟上个月不一样,迎面而来的不是北极的寒风,今天的密歇根几乎有热带的氛围。我脱掉刷毛外套,从托特包里拿出太阳眼镜,慢慢走向租车的柜台。
我应该可以在三点左右到海港湾,在天黑前,还有足够的时间找到我租的小木屋。就像上次一样,我要等到第二天早上再去找我母亲,我必须要单独和她见面。
在我的想象中,母亲会很宽容,她可能会告诉我,她跟我一样不确定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让我的罪恶感完全消除。但再怎么幻想家人团聚这种情景,也很难想象鲍伯会愿意原谅我。
坐上租来的福特,我在机场停车场里打电话给麦可。
“喂。”每次他接电话,我都有点诧异。“早啊。”
“早。”不知道他是累了,还是气还没消,我假设他只是累了。
“我刚下飞机,今天天气还不错,温暖晴朗。”我系上安全带,调整一下后照镜。“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开会、开会,还有开会。”
“是竞选会议吗?”虽然麦可还没正式宣布要成为参议员候选人,却常跟政治顾问和大金主开会,集思广益能赢得选战的策略。
“不是,”他的口气仿佛我的话很荒谬,“我得照料这一个城市,对选民也有责任。”
“当然。”我刻意忽略他话语里的讽刺。“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我要跟梅克·德弗里欧吃晚餐,新上任的警长也会来。”
他说的是警长,还有那个我在募款晚会碰到的姿态很挺直的女人。“珍妮弗·劳森。”当我说出这名字时,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我怎么会记得她的名字呢?“嗯,希望你会很有收获。”
接着是一阵沉默,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破冰。他没问我今天要做什么,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而且他非常生气。当我告诉麦可我要出远门一趟,解释我在直播现场为什么说出真相,他似乎不相信我被陷害了。而现在,我们之间的气氛很僵,不知道能不能赢回他的信任。
“麦可,我知道你很生气,我发誓我会挽救,大家都不需要知道细节。”
“你是说,不会有人发现新奥尔良市长的女友说谎,骗别人她被侵害了吗?”我听到他的叹气声,我猜他同时也在摇头。“天啊,汉娜,你在想什么啊?你是‘走入光明’的代言人,而我也是,你犯下这种错误,不会有人原谅你的。受害人以及你的观众对你的信任,现在都变成你的赌注了。”
虽然气温有二十一度,但我还是感受到一股寒意。其实,他的意思是说,他们再也不会信任他了。我最难过的是,对麦可来说,他那虚伪膨胀的野心胜过一切,根本不在乎我跟母亲的关系,也不在乎我能不能和过去的仇恨和解,他只在乎他的政治生涯。
“我说过了,不会有人知道的。”很好,接下来的话脱口而出。“你不也撒过谎吗?”
电话另一头的寂静让我耳朵快聋了,我真是口不择言。
“我要去忙了,”他说,“祝你好运。”
他挂了电话,连再见也没说。
看到小密梅洛的招牌,我的胃打了个结。天啊,我还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吗?
我看过一篇文章说,女人不能停止爱情的滋润。就算老了,结了婚,也要不时不认真地调情一番。文中主张,开玩笑的调情能以一种无害的方式锻炼你的女性魅力,保持诱人的魔力。如此一来,甚至还能改善你跟伴侣之间的关系。
所以,如果我很懂得玩弄手段,今天下午会来到酒庄,应该说跟麦可感情不顺,所以逼得我不得不来。
但我不会玩手段,也不想玩。
当我苦恼时,我总是会向桃乐丝求救,我告诉她我和阿杰认识的经过,七十六岁的她会用碧昂丝《单身女郎》的歌词来响应我:如果你喜欢,那就为我带上定情戒。
“你没理由避着他,除非你对男友的感情很坚定,不然,你爱找谁就找谁。”
但是问题就在这里,我觉得我对男友的感情很坚定,但我不确定麦可是否也这么认为。
我摇下车窗,吸入密歇根的空气,不知道是我的想象,还是这里的空气真的比较新鲜。
入口的箭头指着左边,我开上蜿蜒的车道,内心充满了多年来未曾感受到的期待。阿杰看到我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呢?不知道他收到信了没?没收到的话,绝对不会想到我今天会来。他会立刻认出我吗?只要一个眼神,我就能明白他对我有什么感觉……说不定根本没感觉。我加快了车速。
停车场里已经有十来辆车,有一对年轻情侣从礼品店走出来,各自拿了一个有酒庄双m标志的纸袋。
我顺了顺头发,才走进去,收款机后方站了一个中年女人,但她忙着结账,没注意到我。
从拱门外面,我听到里面传来谈笑声,还有轻柔的背景音乐。我看了一眼旁边的品酒室,跟上次不一样,u型酒吧旁大约有十五个人,边说笑边喝酒。
我深吸一口气,管他的,上吧。
我穿过拱门,一手拿着一袋面包条,一手拿着黄色雨靴。他还没看到我,我就看到他了,他站在吧台后跟三个年轻女人讲话,同时帮她们倒酒。我放慢了脚步,我错了,大错特错。阿杰在工作,我的面包跟雨靴只会害他尴尬而已,也让我自己难堪,我为什么要一路把这双雨靴拖到这里来呢?
我看到,有个女人不知说了什么,惹得他大笑了起来。我要吐了,他应该是个玩咖吧。我好蠢,以为自己有多特别。昨天,或许是我沉浸在他的聚光灯下,但今天他就跟这些年轻美女打情骂俏了,而明天呢?什么都有可能。
我呆呆地站在入口与酒吧的中间,内心剧烈地拉扯,我要继续前进,还是偷偷溜出去呢?就在此时,他正好抬起头,我们四目交接了。
后来,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我听见我的名字,我看到他放下酒瓶,差点弄翻杯子。我看到吧台那三个女人转头看我,神情很好奇,然后阿杰过来了。他注目的眼神从没有离开过我,虽然他一直摇头,我知道他不是在责怪我,他的双眼发光,我看到他脸上也泛出红色。
才一下子,我就被他抱进怀里,雨靴掉在我身旁的地面上。我感觉到他的衬衫好柔软,就贴着我的脸,鼻子里吸进了布料的清新味道,是他的味道。
“南方女孩。”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说不出话,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忘记有人用这种方法欢迎我。
来到小密梅洛酒庄,我就暂时忘了接下来的任务,明天要跟母亲会面,我尽量不给自己压力,努力感受这里轻松愉快的感觉。
阿杰的吧台有一种大熔炉的感觉,重型机车骑士的旁边,就坐着私立学校的学生。不知道是酒还是阿杰好相处的个性,顾客似乎都放下了戒心与伪装。在这里,两个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我坐着喝酒,和来来去去的顾客闲聊着,阿杰极力夸赞我的面包,还传给坐在吧台的每一个人,不断地说是我的功劳。我在一旁,看着他熟稔地叫出老顾客的名字,问第一次来的人他们从哪里来,怎么会来到这里。他才应该主持脱口秀,他真的很有魅力,但不会给人算计的感觉,比较像是一个诚恳的诉求,说着“我真的很喜欢你们”。他正在跟两个来自加拿大的修女讲话,同时慢慢诱导一个满脸戾气的男人加入他们。等他施展完魔法,臭脸先生主动帮修女付账,三个人还计划一起去吃晚餐。
到了四点三十分,阿杰才休息了一下,这时,查克和伊兹来了,跟上次一样拖着大背包。他们走进来的时候,阿杰对着他们挥手,同时示意另一个服务生唐恩到吧台后面帮忙。
看到阿杰跟两个孩子拥抱击拳,我忍不住微笑。跟上次一样,他带他们坐好,然后去里面拿他们的点心。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男人?他跟这两个小孩,以及他们的母亲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没有人会对别人这么好的吧?还是我太愤世嫉俗了?
到了六点,人群逐渐散去,唐恩负责接待吧台后仅存的六个客人。我坐在后面的桌子旁,教伊兹写数学作业,她突然尖叫一声,“妈咪!”
我转过头,看到梅蒂走了过来,她一身黑色,可能上班规定这么穿吧。她一看到我,就慢了下来,我还以为她要发脾气了,或许她真的跟阿杰有什么,但她的脸色又和缓下来,对我咧嘴一笑。
“嘿!我记得你。”她的紫色指甲指着我。“真开心你又来了。你们俩的组合,让我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当然,梅蒂的“感觉”只是不着边际的说法。不过,我的感觉也像个少女,就像刚听到朋友告诉我,我喜欢的男生也喜欢我。
我跟阿杰站在外面,对着孩子们挥手道别。今天的景色跟四周前下雪的天气很不一样,樱桃树的细弱树枝已经长满了花苞,果园里冒出深绿色的小草。
“这里的风景真美。”我说。真的很美。草皮的绿色映衬着樱桃树的深红色,还有远处的蔚蓝水域。
“全球樱桃之都。”阿杰说。
“真的吗?”
“湖水对半岛的影响……还有那里,”这时他站到我旁边,指着海湾那一头的另一块土地,“创造出完美的小气候,很适合樱桃生长,也适合酿酒用的葡萄。”
我指指果园里像五斗柜一样的东西,每个抽屉都漆上漂亮的粉彩色。“那是什么?”
“蜂房,我有好多座。”他说。“一亩樱桃树需要十四万只蜜蜂来授粉。再过几个星期,就会有很多蜜蜂在花朵上跳舞、施展魔法。”他指着樱桃树。“你看到的这些花苞,都会变成大大的白花,从远处看会染上树枝的红色或树叶的绿色,所以等你开车上了半岛,你会觉得自己看到了粉红色和绿色的果树,再衬着湖水的蓝色就会非常壮观,不看就太可惜了。”
“或许改天吧。”我看看手表。“不过,现在我得走了。”
“想都别想,我要请你吃晚餐,我已经订好餐厅了。”
chapter25
一个好女人应该会拒绝这种情况发生的,就连一个不好又不坏的女人,也多少会有些罪恶感吧。但当阿杰提议我们去他最喜欢的法国餐厅时,我犹豫的时间,只够让我快速留言给麦可。
“喂,是我。”我站在化妆室里,丢了块薄荷巧克力进嘴巴。“你可能在跟珍妮弗还有德弗里欧开会吧。只是想告诉你,我要去吃晚餐了,来的路上我到一家酒庄停留,现在跟老板去吃点东西,晚点再打给你。”
我知道我在找借口,我也知道下了地狱后可能要受焚烧之刑,但我说服自己,我并没有跨越至错误的界限之外。好吧,或许我踩线了,但起码脚尖还踩在对的这一边。
我们坐在窗边的一个小桌,往下看着大特拉弗斯湾,桌上有蒸淡菜、微炙鲔鱼,以及浸在威士忌酱汁里的干贝。但就算是吃快餐店的汉堡,感觉也一样。我知道这不是约会,如果算的话,绝对是我这辈子最棒的一次了。
他倒了一杯酒给我。“勃艮第白葡萄酒,是用夏多内葡萄酿成的,最适合搭配淡菜的奶油酱了。”他摇摇头。“对不起,我的口气就像个自大的王八蛋。你住在新奥尔良,肯定比我更懂美食跟葡萄酒。”
“对啊,当然了。”我说。
他看着我。“真的吗?你是个美食家吗?”
“不是,”我一脸严肃,“我赞成自大的王八蛋那句。”
他没发觉我在开玩笑,拉长了脸,我忍不住大笑,他也笑了。“啊,被骗了。我口气真的很嚣张,对不起。”
“才不会,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让人教我勃艮第白的知识。”
他咧嘴一笑,举高了杯子。“敬勃艮第白,敬红红的脸,还有意外的访客。”
我们一边慢慢地喝酒,我问他有关查克跟伊兹的事,很好奇这两个衣衫褴褛的小孩,为什么每天下课后都来找他。
“我帮他们,他们帮我,是双赢啊。”
“真的吗?”我不太相信,这人心肠绝对很好,毋庸置疑。
“夏天时,他们会帮我很多忙,查克天生是养蜂好手,他自认有控制蜜蜂的魔力,这点我不得不同意。我正在发酵蜂蜜,实验看看能否造出传统的蜂蜜酒,如果卖得出去,卖酒的利润就是查克就读大学的基金了。”
“那伊兹呢?”
“伊兹嘛……”他停下来,努力想着可以说些什么。“在厨房里帮忙。”
我咯咯地笑了。“是啊,五岁小女孩,在厨房里能够帮上大忙呢。阿杰,你骗不了我的,她肯定很会惹麻烦的,但你就是很喜欢他们,对吧?”
他笑着摇摇头。“他们真的很特别,梅蒂忙坏了,她要自己养大两个小孩,也没办法时刻照顾他们。不过她还年轻,已经尽力了。”
“我觉得你一定大大地改变了他们的生活,但他们的父亲呢?”
阿杰的脸上出现一片阴霾。“死了,快两年了。”
“他是生病了吗?”
阿杰吸口气。“是啊,生病了,这是令人难过的故事。”
我还想继续问下去,不过,阿杰阴郁的眼神告诉我不要再问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们聊起自己热爱的事物。他喜欢酿酒和做菜,而我喜欢烘焙。我们说到自己最伟大的成就和最失望的事,我大略讲了一下母亲。“从我十几岁开始,我们的关系就很紧张,我终于发觉,错其实大多都在我身上,我希望我们现在能达成和平协议。”
“祝你好运。从个人较自私的角度来说,我希望你们两个能形影不离。”
我的心跳加速了,用力抓紧腿上的餐巾。“告诉我你最失望的事情是什么。”
他讲了他的婚姻,不论好的坏的都说了。
“问题是,我们的梦想不一样。我告诉史黛西,我要辞掉嘉露酒庄的工作,她气坏了。我也很惊讶,她居然不知道,我一直想要有自己的酒庄。老实说,我不怪她想彻底改变她的生活。事实上,如果不是她老板亚伦,我现在应该还没离婚,还卡在大企业的单调工作里。他们去年十一月结婚了。”
“喔,好糟啊,真是为你难过。”
“还能怎么办?”他双手一挥。“她开心,亚伦也开心。我们对于彼此向来就不是对的人,我现在明白了。”
“我懂这种感觉。”我吓了自己一跳,居然说起杰克的事情,还有我们在芝加哥见面的经过,以及听到他要结婚的时候我的反应。
“这件事让我很惊讶。”我告诉他。“他说,他不是我那个对的人,可是那个时候,我听到他要结婚了,而且有了小孩,我还是觉得很恐慌。我是说,要是我错了呢?我是不是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呢?可是来不及了,门已经关上,甚至都锁死了。”
“你觉得呢?他是你那个对的人吗?”
“不是,他不是,但杰克人很好。他那时说了一句话,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就是‘你不会放弃你爱的人。’”
阿杰沉思了起来。“我觉得他说得对,如果你要延续你们的关系,你会想到办法的。我猜,是因为有另一个人吧。”
我觉得脸上发烫了。对啊,我猜有另一个人,而且那个人的名字还叫麦可·佩恩。我也觉得,我不该跟你在一起时还这么开心。
他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整个人靠了过来。“好吧,第一次约会难免会聊这种陈腔滥调,告诉我你这辈子最想要什么。”
我微微一笑,用一片法国面包沾了沾葡萄酒酱汁。“很简单,我想要一栋树屋。”
阿杰笑了。“树屋?哎呀,我还以为七岁之后,我们就不会想要树屋了呢。”
我很喜欢他嘲弄我的模样,我们对话也从严肃变得傻乎乎。“才不是,我要我自己的树屋,有梯子跟绳子。可以看到水景,大到能放椅子和书架,还有桌子可以放咖啡,这样我就很开心了,其他的事情都不用管。”
“真好。所以,一栋只有你可以进去的树屋。我猜,门上的牌子会写男生不能进来。”
“或许吧,”我故作腼腆地说,“除非他们知道通关密语。”
我感觉到他在看我,眼神炙热到我得别开头。他放低了声音,靠得更近,我们的脸都快碰到了。“通关密语是什么?”
我的心跳得更快,我举起了酒杯,手在发抖,只好把杯子放回桌上。我望着桌子的另一头,望进他的眼睛,我真的不应该这么喜欢他。
“阿杰,我有男朋友了。”
chapter26
阿杰挑起眉毛,我听到他猛然抽了一口气。不过,他很快就恢复正常呼吸。“好好玩的通关密语,我还以为是敲两下,再快速弹三下之类的。阿杰,我有男朋友了,我会记下来这密语的。”
我用类似抱怨的声音说:“对不起,我一直告诉我自己没关系,你就只是一个很好的人、只是个朋友,不论是男是女,都可以跟你开心吃饭聊天。”我低头瞪着我的餐巾。“事实上,我好像太开心了,那就不对了。”我强迫自己看着他的眼睛。“而且,我真的也很害怕。”
他伸手过来,碰碰我的手臂。“嘿,没关系啦,你回家去,告诉那个男的,你遇到另一个人了,你要为了这个几乎不认识的人抛弃他,他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好男人,就住在密歇根的山上。告诉他,你愿意发展远距离恋情,因为一千两百零八点六英里不算什么。”他歪歪头。“对,你跟我正好就隔了这么远,所以没错,我真的想过要跟你继续发展。”
他的眼神如此温柔,我真的很想抱住他,但我不确定现在能不能给他什么慰藉。感觉我们俩像是在夏令营堕入爱河的小孩,因为家庭、学校和不同的家乡,我们就要分开了。我感到一阵心痛。
回到酒庄的时候已经午夜了,我还没入住我租的小木屋。
“你应该还可以开车吧?”他问。
“可以。”我只喝了半杯葡萄酒配晚餐,而且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了。“谢谢。”
我们四目交接,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被他拉进怀里。我靠着他,感觉他胸口的暖意,他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我想把此时刻进记忆里:他的脸颊靠在我头上的重量,他的鼻息吹在我耳边的暖意。我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
他亲亲我的额头,然后退了一步,我们站着凝视对方,直到我强迫自己转身离开。
“我该走了,”我的心跳又急又乱,“明天有好多事要做。”
“对不起,”他把手插进口袋里,“我想我是真的被你吸引。”
我想告诉他没关系,我同样也被他吸引,我想一整晚靠在他的胸口,感受他环抱着我的手臂。但这是不对的,我会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我会再见到你吗?”他问。
我耸了耸肩膀,无望的感受沉重地压在身上。“我不知道。”
“我想,应该不方便打电话给你吧。”
“老实说,我很希望你可以打给我,但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已经和麦可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了。”这是我第一次说出他的名字,阿杰全身都僵了。
“希望麦可知道他女朋友有多好。”
我将一只手放在喉咙处,一边点点头,我也希望麦可是这么想的,但现在我不确定了。自从上个月不小心闯入阿杰的小酒庄后,对于我和麦可的关系,我就不太确定了。
他低头看着我,微微一笑,但眼神很郁闷。“如果你决定让他出局,我要在你的名单上排第一顺位,你听见了吗?”
我挤出一个微笑。“那当然。”可是我们都在做白日梦,就算我没有男朋友,我们之间也不过就是一场偶遇,我们的工作状态不可能让我们长时间在一起,而我最想要的却是永久的关系。
第二天早上,我在租来的小木屋中醒来,看着可以俯瞰海湾的落地窗,太阳才刚升上地平线,用粉色和橘色抹过天际。我凝望覆在一层迷雾下的海湾,在心里默默为这一天祈祷。
我走进客厅,里面有石头壁炉、橡木地板和嵌入式书柜,正是我喜欢的装潢。
我很想邀阿杰来看看,或许请他来这里吃顿晚餐,但我当然不能采取行动,我又感到一股哀伤。我跟他一点都不熟,怎么可能会有这么深切的情感联系呢?是因为最近麦可总是很冷淡吗?我不认为自己是那种需要备胎的女人,但或许我就是在找替代品。麦可的冷淡让我特别脆弱。
我煮了一杯咖啡,带到露天平台上,还有我的笔记本电脑。这里比我想象中还要寒冷,但美景太迷人,实在不愿就这样离开。我把睡袍拉紧,光着的脚就盘在双腿下。我凝望壮观的景色,又想到阿杰,还有跟他在一起就是特别对的自在感受。
我低吟一声,这真的太疯狂了!我用力翻开笔记本电脑,连上了网络,詹姆士·彼得斯的名字出现在收件箱里。
我屏息等待,等他的讯息显示出来。
汉娜:
谢谢你提供水力压裂法和五大湖的企划书。请放心,你仍在我们的候选名单里。我们预计这一两天就会做出决定。
祝好。
詹姆士
我呼了一口气,太好了,我还有机会。要是得到这份工作,我就不必担心我的提议被偷走了,我可以先让母亲上芝加哥的节目,就不用管新奥尔良了。
电话响起时,我正在读洁德给我的邮件。我瞥了一眼,是麦可,叹气于是取代了微笑,我准备面对另一场硬碰硬的对话。再过两天就可以恢复正常了,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
“早啊。”我装出欢欣的口气。
“密歇根还好吗?”
“很好,我正坐在户外平台上俯瞰大特拉弗斯湾,这里跟明信片一样。”
“真的吗?”
“我知道,很奇怪,我记得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你见到她了吗?”他的声音短促,他不想听我提起过去的回忆,只想知道我跟母亲和好了,正准备回家。
“我今天早上会过去,我希望时间抓得正好,是她还在家里、鲍伯外出上班的时间。”
“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我打过电话给你。”
我的心跳加速。“我去了一家很不错的法国餐厅。”我说了实话。
“噢,对了,你留言给我,跟酒庄的老板。”他笑了起来。“哎呀,我真不想那么大方。”
他在嘲弄阿杰,而我咽下一阵怒气。“他酿的酒很好喝,会让你惊艳的,酒庄也很漂亮,这里到处都值得一看。”
他说:“好吧,别流连忘返,你周末前要回来,星期五晚上我们还要参加城市公园的募款晚会,别忘了。”
又是募款晚会,又要胡言乱语,胡乱承诺什么了,又要握手拍肩膀,我再怎么努力也装不出兴奋的语气。
“我没忘。”我说,“我会到,当然会到。”我停了一下才说,“只希望,有时候你也会记得我要的是什么。”
这句话没经过大脑就说出来了,我屏息以待,什么都没听到,电话那头足足沉默了十秒。
“我应该要听得懂你的意思吗?”他问话的声音寒若冰霜。
我的心怦怦乱跳。“麦可,我今天要做让胃都快打结的事,而你连一句祝你好运都没说。”
“我讲得很清楚了,我觉得挖掘过去就是错误。我建议你不要去,但你不听,硬是要继续。所以,你所谓的‘记得我要的是什么’可能跟我的定义不一样。”
我不想让他扭曲我的话。“听我说,我知道你不赞成这件事,但我需要你的信任,我不会做出影响我们关系的事,如果我们算是一对的话。”或许,因为我在几千英里之外,又或许因为昨晚陪伴我的男人深深吸引着我,我觉得我胆子变大了,仿佛我们之间的权力平衡改变了。“有时候,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结婚,我已经三十四岁了,麦可,我没办法等到地老天荒。”
我几乎可以听见心跳的声音,就等他回话,天啊,我做了什么?
他清清喉咙,仿佛要提出一个重要的论点。“我知道你很紧张,但这答案是肯定的,我们就是‘一对’,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从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讲清楚了,要等到艾比高中毕业,我才会考虑再婚。”
“她明年春天就要毕业了,现在计划也不嫌早,我们不能先开始讨论吗?”
“天啊,汉娜,你怎么了?好,等你回来我们就来讨论。”他咯咯笑了起来,却像他在辩论时给对手的那种干笑。“好,我要去忙了,今天小心点。”他停顿了一下,“还有,听好了:祝你好运。”
chapter27
今天早上我只能犹豫不决。从首饰到头发,每样选择似乎都很重要。紧身裤还是裙子?卷发还是直发?口红还是护唇膏?要戴项链还是不戴?
“可恶。”腮红盘掉到地上时,我忍不住叫了一声。盒子撞到瓷砖后弹了起来,镜子碎了,粉红色的碎粉四散在地,捡起那些碎片时,我的双手都在发抖。
要是我等太久了呢?或许,母亲对我这个女儿的爱早已消失殆尽。或许,她已经忘了我,选择站在鲍伯那边,他可能已经将她洗脑了。
鲍伯当然会恨我,我心里充满了浓烈的恐惧,当我清醒过来时,想象了十几种可能的情景,每一个都很吓人。他会对我大吼大叫吗?他敢打我吗?不对,我记得他不会使用暴力的。事实上,我记得他从不大呼小叫的,我看过他情绪最激动的一次,便是我叫他变态的时候。记忆中的那张脸,因为不敢相信而皱了起来,我毕生难忘。
八点半,我再度开车经过那栋房子,先勘察一下,我的手紧张到都出汗了,抓紧了方向盘,希望今天能看到母亲在外面,就她单独一个人。我可以走过去,告诉她我很抱歉,就完事了,但褐色的雪佛兰独自停在车道上,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我放慢车速,我觉得景窗里似乎有些动静,是她在里面吗?要是按了门铃,来应门的人是鲍伯呢?他还认得出我吗?我可以说我按错门铃了,再偷偷离开?或许,我该等到今天下午她回家的时候再来。
不行,我得行动,今天已经星期二了,我没有时间了。
我再度把车停在路上,但这次我走上了车道,而不是偷偷地穿越树林。车道上没铺柏油路,跟路面一样,松动的砂砾在我的平底鞋下滚动,不知道妈妈怎么把车开到都是石头的表面上。我又想到最后那一次,我坐在父亲租来的车里,就在这条车道上,他打了倒车档,我们往后退。母亲追着车子跑了过来,像追逐主人的狗。我们到了车道末端,我看到她在砂砾上滑倒了,跪在地上啜泣。父亲也看到了,我知道。我们开到马路上时,他踩下油门,而在座椅上的我转过身,看到的景象吓了我一跳,车胎轧起的小石头飞到她身上,我转回来,不忍心再看一眼,而且,我还在心上加了一层层如钢铁般的心防。
我用手盖住头。让回忆停住,拜托!
当我一脚踩上门廊时,那混凝土的阶梯就快塌陷了,我伸手抓住铁栏杆。近看之下,木头房子比站在马路上看还要更加不堪。灰色的油漆开始剥落,纱门也快脱离门上的铰链。鲍伯怎么会放着不修呢?我为什么还要戴着这条旧项链呢?这条项链可能都比这栋小木屋还值钱。虽然对母亲生气了这么多年,还是忍不住关心她过得好不好,这种感觉很奇怪。
关着的门后传来隐约的声音和笑声,我认出是《今日》主持人阿尔·罗克的声音,这时我脑海中浮现关于母亲的画面:她靠在浴室的镜子前面,客厅里传来《今日》节目的声音,她才能一边化妆一边听。我不知道她对晨间节目的喜爱,是否影响了我的职业生涯?我是否希望有一天,她也能听到我的声音?而我也怀疑,我选了这个职业,是因为我可以问他人问题,却不需要做出回应吗?
我深呼吸,然后再次深呼吸。我咳了一声,调整围巾盖住钻石蓝宝项链,按了门铃。
她穿着蓝色工作服、黑色长裤,她好娇小,小得不得了。以前,她全身最美的地方就是她的头发,但现在是晦暗、看起来发质已损坏的棕色,而她嘴边有了纵横的细线与皱纹,眼下挂着两个黑眼圈。一个过得很辛苦的五十四岁女人,才会有这种历经风霜的脸,我不禁掩住了我的嘴巴。
“你好。”她推开了纱门,我想骂她,说她太天真了,居然给一个陌生人开门。她对我微笑,我看到她原本很漂亮的牙齿上出现了污渍。细看她的脸,我依然熟悉的只有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眼神仍泛出和善,还有另一种情绪,是“哀伤”。
我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卡住了,我只能瞪着她,看着她认出我,发现我是谁。
她嘴里发出宛若动物号叫般原始的呜咽声,她走上门廊,纱门在她身后砰一声关上。她使尽全力向我冲来,瘦小的身体差点把我撞倒。“我的女儿,”她喊,“我美丽的女儿。”
二十年仿佛立刻消失了,我们只是一对母女,最原始、出自本能的爱抓住了我们。
她把我抱在怀里摇晃着,她身上有广藿香的味道。“汉娜,”她说,“汉娜,我的宝贝汉娜!”我们像个风向袋前后摇动,最后她站直了身子,亲亲我的脸颊、前额,还有鼻尖。以前每天我早上去上学前,她总会这样亲我。她开始啜泣,每隔一两秒就会后退一步看看我,生怕自己在做梦,或许我曾怀疑过她对我的爱,但疑心早已消散一空。
“妈。”我的声音也哽咽了。
她用手盖住嘴。“你来了,你真的来了,我不敢相信,我真的不敢相信。”
她拉住我的手,走向门口,我没动,我听到里面传来电视的声音。我的头有点晕,双腿像是被水泥固定了一样。我回头看看我的车子,我可以现在就走,我可以说我很抱歉,然后离开。我不需要回到这个地方(我发过誓再也不踏进这房子一步),这个父亲严禁我探访的地方。
“我马上就走,”我说,“你要去上班,我可以晚点再来。”
“不要走,不要走,我可以打电话找人代班。”她拉着我,我却把手抽回来。
“他……他在吗?”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她咬住嘴唇。“不在,他三点才会回来。现在就我们两人。”
就我们两个,母亲跟女儿,没有鲍伯,我一直希望这样——以前是,现在也是。
我任由她拉着我进了小木屋,里头有木头燃烧和柠檬精油的味道,带我回到1993年的夏天。我深深地呼吸,希望狂跳的心脏能缓慢一点。
客厅里塞满了东西,但一尘不染,我看到角落里有个烧木柴的旧炉子,还好以前那张咖啡色的旧沙发已经换掉了,换成一张特大的米色丝绒组合式沙发,似乎能吞噬掉这小小的房间。
母亲絮絮叨叨的,从客厅到小小的厨房的细节,诉说他们换掉了哪些东西。“十年前,鲍伯做了这些新柜子。”
我抚摸漂亮的橡木,看到原本的塑料地板(方形和长方形,模仿瓷砖的模样)以及白色美耐板的流理台都还在。
她从橡木桌旁拉出椅子,我坐下来,她和我面对面坐下,将我的两只手都包覆在她的双手里。
她说:“我帮你泡茶,还是要咖啡呢?你应该比较喜欢咖啡吧。”
“都可以。”
“好,但先让我好好看看你。”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好美。”
她的眼睛发亮,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头发。我突然发觉,我从她这里夺走了好多东西,尤其是母女相聚的时刻。她很喜欢做头发、涂指甲油,还有化妆,她肯定想教女儿她这一身的技艺,不论是高三的舞会、返校舞会,还是毕业典礼,她可以参与的机会全被夺走了。就跟我死了一样,或许事实上更糟糕,因为我根本没发生意外或因疾病而离开。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妈,对不起。”我不假思索地说。“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这句话。”
她迟疑了一下,等她再开口,每个字都斟酌过,仿佛很怕说错一个字,我的告解就会崩裂。“你……你觉得对不起鲍伯?”
“我……”这句话我练了好几个星期,现在还是说不出口。“我不确定……”
她点点头,要我继续说下去,她一直看着我的眼睛。她的眼中带着野性,仿佛抱着一丝丝希望,我能说出她想听到的那句话。
“我不确定那天晚上怎么了。”
我听到抽气声。她掩住嘴点点头。“谢谢你,”她的声音哽住了,“谢谢你。”
喝完茶,我们在花园里散步。这时我才想到,我这么爱花,原来遗传自母亲。她指着不同的植物与花朵,说出它们的名字,每棵都有不同的目的,纪念跟我有关的事情。
“你走的那年,我种下那棵垂柳,看看它长得多大了。”她抬头看着那棵树,枝条弯向水面,就像长发公主的头发。我想象母亲挖了一个洞,把纤长的小树放进土里,希望能取代自己的女儿。
“这些紫丁香,总是会让我想起你的第一场芭蕾发表会。那天,我在格洛丽亚·萝丝的工作室买了紫丁香花束给你,你说,味道很像棉花糖。”
“我记得。”我想起那个担忧的小女孩,站在后台往前偷看,不知道爸妈为什么不在观众席上。“我好慌张,我以为你们不来了,因为你那天跟爸爸吵架。”
很奇怪,过了这么多年,我还会想起这件事。那场发表会过了很久,我们才搬到底特律。我一直告诉我自己,鲍伯出现之后,他们才开始吵架的。
“对啊,没错。”
“我可以问一件事吗?你们为什么会吵架?”
“亲爱的,没什么。”
我却觉得一定有什么。“妈,告诉我,我现在已经是大人了。”
她笑了。“你真的长大了,你知道吗?你离开那年,我正好也是这个年纪。”
你离开那年。她的口气不带控诉,却烧痛了我的灵魂。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很年轻,我后来的生活跟她差了十万八千里,到现在也一样。
“你很年轻就嫁给爸爸了,你以前老是说你不能再等了。”
“我一心想要离开斯库基尔郡。”她拔了一片西班牙蓝铃花的叶子,用手指捏了捏,闻着手上的香味。“你爸要转到圣路易,他希望有人跟他一起走。”
我歪着头。“你说的好像为了什么才结婚。”
“他那时候还不是个旅人,而我也不是。离开匹兹堡感觉好可怕。我猜,他很喜欢我陪着他。”
“但你们很相爱吧。”
她耸起肩膀。“就算那时候,我们很快乐,很热情,但我也知道光是那样还不够。”
我伸手过去,从她的工作服上拈起一根掉下来的头发。“你?你那时候很漂亮。”我纠正自己。“你现在也很漂亮,有你当然就够了。”
她的眼睛暗了下来。“不对,亲爱的,不过也没关系。”
“为什么这么说呢?爸爸爱你爱得要命。”
她看着远处的湖水。“我一点也不特别,对我来说,念书是很困难的事,而我错过了太多事情了。”
我觉得好心痛。爸爸以前常纠正她错误的文法,还买书教她正确的英文用法。他会说:“你讲话就像矿工的女儿,别学这些坏习惯。”可是,她本来就是矿工的女儿。他告诉我:“聪明人不会说……”后面的字词他会用“做得好”、“不素”、“要走惹”来填空,然后她会大笑,挥手叫他走开。但我记得有一次看到她的嘴唇打颤,然后她转开了头。我走到她身后,用细小的手臂抱住她的腰。我对她说,她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
“每次你外婆要去帮别人打扫,你外公就会叫我留在家里照顾小孩。”她低头看自己的工作服。“你相信吗?我现在也是个清洁工了。”
我看得出来她有一些尴尬。她女儿来了,全身穿着名牌服饰、享有大学学位,让她觉得丢脸。我感受到深厚的爱,却说不出话来。我想告诉她没关系,我只是一个需要母亲的女儿,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想办法让气氛轻松一点。
“你一定是全公司最棒的员工,你一直都有洁癖。”
她笑了,我对她说,“总而言之,你已经够好了。你找到另一个男人,爸爸却没有,他彻底被摧毁了。”
她把头转开。
“不是吗?”我问,觉得脉搏加速了。
她的眼神迎向我,一个字也不说,我已经知道答案,但我还是要问出口。
“妈,爸爸没有出轨吧?”
“噢,亲爱的,那不是你爸爸的错。”
我用手捂住头。“不会吧!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专业运动员就是那样,或许现在也一样,跟他结婚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只是以为……”她笑了,带着哀伤的紧促笑声。“我以为我能改变他。我还年轻,也不够聪明,我以为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就能留住他,但总会有更年轻、更漂亮的女孩,跟她们在一起也更有趣。”
我想到克萝蒂亚,我也没有安全感。“你一定很不高兴,好像自己一定要保持完美。”
她把一绺头发塞到耳后。“球员想要什么女人,就有什么女人。”
我的怒气爆发。“有几个?”
她指向一丛玫瑰,再过一个月才会盛开。“你一直都很喜欢玫瑰。很奇怪,但它们不是我最喜欢的花,我比较喜欢这种花。”她指着一簇黄水仙。
“妈,有几个?”我又问了一次。
她摇摇头。“汉娜,别问了,拜托。不……不重要了,你不能怪他,运动员都这样的,女人会自己贴上去。”
想到那个穿着紧身牛仔裤的年轻女人,努力地保持年轻美丽,但从不觉得自己足够好,我深有同感。一年一年过去,她一定很痛恨时光快速流逝。
“难怪你不快乐,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能理解的。”
“‘要孝顺父亲’,”她轻声引用圣经上的话。“我那时候不该告诉你,我现在也不该告诉你。”
我想尖叫!但她的话理清了很多问题。这么多年来,我视她为妖魔,而父亲竟也放任我这么做,要是我知道她承受了这么多,我会更同情她。
“我觉得,等你长大了,我们比较像朋友而不是母女时,总有一天你就会明白。”她对我微笑,我在淡蓝色的眼睛里看到她失去的梦想。
她蹲下去,从花圃上捡起一棵蒲公英。“你父亲渴望得到爱,就像人体需要的水分,可是他没办法爱别人。”
我想说她错了,父亲懂得爱人,但我感觉看不到的真相呼之欲出,我知道她说得没错。
我看着她甩掉草上的泥土,也觉得我身上的“泥土”掉了下来,那些我曾坚信的一切、固守的事实,全都崩坏了。或许父亲真的利用了我,或许他故意毒杀我的感受,让我离开母亲。或许如桃乐丝说的,他的真相并不是真实的。
她把野草丢到树丛后。“只有你是例外,我确实相信他很爱你,汉娜玛丽。”
“竭尽全力。”我知道他的爱很自私,但他也只能给我这样的爱。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妈,你写了信给我吗?”
她转向我,眼睛瞪得老大,她说:“每个月一号,从不间断,最后我不写了,因为有封信退回来给我,说约翰死了,她叫我不要再寄信过去。”
她?我觉得有些站不稳。“是谁说的?”
“一个女的,叫茱莉亚。”
我抱住头。“不对,不可能是茱莉亚。”就算我再怎么努力否认,也知道那是事实。茱莉亚跟我一样,也是爸爸的工具,她想保护他,以表达对他的爱。我还不是一样,有什么权利生她的气?
“你可以直接把信寄给我就好了啊。”
她看着我,仿佛我的话很荒谬。“但你不给我地址。你离开亚特兰大后,我问了好几次。最后,你爸说我可以把信寄给他,他保证会转给你。”
她就这么听他的,跟我一样。
“你怎么可以放弃我?”我想也没想,就说了出口。
她往后退了一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你爸说服我,说这样对大家都好,对你来说最好。如果你被迫出庭作证,鲍伯可能要坐好几年的牢。”
原来如此,这是她的难题,或许她也放弃了她应得的一半财产。
她抓住我的手臂。“汉娜,你要相信我,我很爱你。我以为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真的。”她转开头,用球鞋踢了踢地面。“我太蠢了,我以为你一满十六岁,可以自己做决定,就会回来了。当你爸说你再也不想见到我时,我差点疯了。”
我觉得头晕目眩,想努力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自私;还有我,我也很自私。他为什么要让母亲跟我分开?他以为他在帮我吗?还是他好胜的个性,一心只想报复?他这么说是要惩罚我的母亲,却忘了他同时也在惩罚我吗?我感觉到多年来对母亲的沉重怒气,全部倾泻而出,聚集到新的对象身上,也就是我的父亲。再一次,我陷入了痛苦和愤怒。
我仰望天空。不对!我费了这么多心力,想消除我所背负的怒气。我有两个选择,再次被愤怒掩埋,或者放手。
费欧娜的话在我脑海里浮现。大家为了两个理由保守秘密。为了保护自己,或为了保护别人。
父亲是想保护我,起码他以为他是在保护我。对,我选择相信这个理由,因为另一个答案,也就是他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这感觉太沉重了。
我把手放在她的背上。“妈,别哭了,现在这些事都没关系了。过去的事你已经尽力了,而我也是。”我用力吞了一口口水。“爸也尽力了。”
母亲擦了擦她的眼睛,然后转头看向泥土路,又偏头看着北边。我也听到了声响,是远方传来的隆隆引擎声。“鲍伯回来了。”
chapter28
一股电流突然通过我的脊背,成年后,我一直在逃避的时刻终于来了。“我得走了。”
“不要走。”
“我去车里坐着,你可以告诉他我来这里干什么。如果他要我走,我就离开。”
母亲抚平了头发,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美宝莲口红。
“不要走。”她对我说,她的唇色变成了过气的玫瑰色,她把唇膏塞回口袋里。“鲍伯不会记得你的。”
我听了这句话很受打击,母亲的话没有加任何修饰,他完全忘了我。在鲍伯心中,我已经死了。
这时有一辆跟卡车差不多大的巴士开到屋前。所以母亲是清洁工、鲍伯开巴士,是一个不记得妻子有女儿的巴士司机。
车道上停了一辆漆了绿色和白色的车,母亲站在巴士旁,等车门打开。门开了,驾驶也出现了,是一个精瘦的二十多岁小伙子,整条手臂都是刺青。
这时我觉得很困惑,这是谁?这绝对不是鲍伯。我看到驾驶旁边有另一个年纪很大的人,非常脆弱地驼着背,抓着刺青男的手肘。
母亲走上前去,亲了老人的脸颊。“亲爱的,你回来了。”
我的手猛然抚上喉咙,吸了一口气。这是鲍伯?不可能吧。
母亲谢过司机,把手伸向鲍伯,他抓住母亲的手,微微一笑。不知道是驼背还是骨质疏松,他似乎缩了六英寸那么多。我想看看他和从前是否还有相似之处,那个肩膀宽阔、笑声洪亮的建筑工人,但我只看到一个穿着淡绿色衬衫的衰弱男人,胸前一大块紫色污渍,像个五岁的男孩一样紧抓母亲的手。
在这几秒的时间内,我想到好多理由,他出了意外、他病了。
“你可不是那个漂亮的小姐吗?”他对母亲说,仿佛第一次看到她。他看到我,咧嘴一笑。“你好。”他的声调很平稳。
“鲍伯,你还记得汉娜吗?我女儿。”
鲍伯咯咯笑了。“你可不是那个漂亮的小姐吗?”
我慢慢朝他走过去,他看起来像个精灵,平和的小脸配上贴在头颅两侧的大耳朵,好像蛋头先生。他穿着白色球鞋、咖啡色皮带系住的卡其裤,圆滚滚的肚子特别突出。
我的恐惧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怜悯、悲伤以及羞耻,我的双手落了下来。“嗨,鲍伯。”
他的眼睛从母亲转到我身上。“嗨。”他对我微笑。
母亲揽住我。“鲍伯,这是我女儿。”她的语气和善,但特别强调每一个字,仿佛在跟小孩讲话。“这是汉娜,她来看我们。”
“你可不是那个漂亮的小姐吗?”
我突然明白他得了什么病了,是阿尔茨海默症。
鲍伯坐在厨房的餐桌旁边,玩小孩子的拼图,我和母亲一起准备晚餐。我看着他拿起木头消防车东看西看的,用指头抚过其边缘,思索五个洞口中哪个才对。
“亲爱的,还好吗?”母亲又问了一次,她从冷冻库里拿出密封袋,她对他说:“自制大蒜面包,你最喜欢了,对吧?”
我没想到她的口气能这么愉快,把丈夫当正常人一样尊重。我感受不到痛苦、不耐或是愤怒,她似乎很开心我来了,这让我觉得既高兴又难过,我应该早在二十年前就回到这里的。
她每隔一两分钟就碰碰我,似乎要确认我还在。她弄了一锅意大利面,因为她记得这是我最爱吃的。她炒了牛绞肉和洋葱,混入一罐意大利面酱汁。她从绿色的容器倒出一些帕玛森起士,而不是现磨的起士,我们在烹饪上的共通点只有自制面包。
我再次感到震惊,我们的生活很不一样。如果留在母亲身边,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我会住在北密歇根,煮罐装的意大利食物给全家人吃吗?重点是,离开母亲后,我过得更好,还是更糟了?
这顿晚餐,就像在室内电玩游乐场吃一样。母亲跟我闲聊,鲍伯不断插嘴,同样的问题问了再问。她是谁?你可不是那个漂亮的小姐吗?早上去钓鱼。
“他好多年没钓鱼了,”她说,“托德每年都帮他把旧船拖到水里,就放在那里,我真该把它给卖了。”
我们聊起分开这几年所发生的事。母亲说,鲍伯丢了教职,他们才搬到北边来。
“另一个问题是,”她说,“不教课,就已经对他很难了,不能指导别人,更是让他意志消沉。”
心里的问题不吐不快,我不想问,但我不得不问。“是我……我那件事……害他丢了工作吗?”
母亲用餐巾抹抹嘴,喂鲍伯吃一口意大利面。“你记得雅各布太太吗?她住在隔壁的牧场里。”
“记得。”我想起那个唠唠叨叨的中年妇女,有一次还无意中听到她说我母亲“俗艳”。
“她听说我们吵架了。”
吵架,她在讲那件事。控诉,是对我的指控。
“谁告诉她的?”我问。“那件事……我们在这里吵架,离布卢姆菲尔德希尔斯有三百英里。她怎么知道的?”
母亲帮鲍伯擦嘴,然后把一杯牛奶送到他嘴边,不回答我的问题。
“是爸爸说的。”我大声说。父亲一定把我的控诉讲给雅各布太太听了,他知道她是个出名的八卦专家。他知道她绝对会到处去讲,所以,才会泄露给她。这是他的另一个报复行为。
“噢,太糟了。”我觉得好羞耻,一次控诉便造成这样大的损害。“她去通报他的事?”
母亲靠过来碰碰我的手臂。“就某方面来说,亲爱的,我们也自由了。我们离开底特律,来到这里,从头开始。”
“鲍伯为什么不在这里教课呢?”
“那时候建筑业很兴盛,现在也是。”
“但他喜欢教课,也喜欢指导别人。”
她转过头。“亲爱的,人生有得有失。教书太危险了,如果有人投诉他,他很容易被判刑的。”
这件事的余震连连,还有着许多附带的伤害。不管怎么形容,都是伤害,都是我的控诉造成的。我推开餐盘,再也吃不下了。
傍晚时分,我们坐在后面的门廊上。我坐进一体成型的塑料椅中,母亲让鲍伯坐在秋千上。春天的空气很冷冽,母亲拿了毛衣给大家穿,她把毛毯盖在鲍伯的肩膀。“亲爱的,觉得暖和吗?”
“对啊。”
“亲爱的,你最喜欢坐在门廊上,对不对?”
“对啊。”
我在一旁看着,母亲口中的丈夫现在只是一个影子了,而她给他的照顾依然充满爱,这令我动容。看得出来,她也累惨了。我想到父亲五十四岁的模样。他到处游玩,一个星期打五次高尔夫球,健康无虞、荷包满满,还有茱莉亚。母亲也该到处游玩享受生活,却被一个时而认得她、时而不认得她的男人给绑住了。
“她是谁?”鲍伯指着我,又问了一次。
母亲开始解释,我打断他。“我来说吧,妈。”我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我从一千多英里以外的地方来道歉,我很不希望你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过,我还是要道歉。”
“亲爱的,不用了。”
我不理她,走到门廊的秋千旁边。鲍伯急忙让出位子,拍拍他旁边的空位,我坐了下来。
我应该握住他的手,我应该拍拍他的肩膀或揉揉他的手臂,让他知道我是他的同盟。我恨自己不能采取行动,但我做不到。即使到了现在,他为疾病所累,想到要碰到他,我依然坐立难安,这是本能的反应吗?我闭上眼睛,不!我不能再反复设想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即使我觉得他是故意的,鲍伯的碰触真的只是意外,就是这样。实际上发生的事情,会牵动我们母女之间的关系,我要说服自己就是那样,我知道我可以。
“她是谁?”
我深吸一口气。“鲍伯,我是汉娜,苏珊恩的女儿,你还记得我吗?”
他点头微笑。“是啊。”但他不记得了,我知道他不记得。
最后,我鼓起勇气拉住他的手,冷冰冰的,骨头上浮起如蚯蚓般的静脉,还有提早出现的老人斑,但是很柔软的,他捏捏我的手,我的心突然一阵抽痛。
“我伤害过你。”我觉得很羞耻,鼻子都烧痛了。
“你可不是那个漂亮的小姐吗?”
我说:“不是,我很坏、我控诉你,说你做了坏事。”
他看着林间深处,但我还是握着他的手。
“听我说。”我咬紧牙关,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话充满怒意。
他转头看着我,像个被骂的小孩,我的眼泪涌了上来,我用力眨眼,想挤掉泪水。他看着我,满是疑惑不解的样子。
“我想告诉你,对不起。”我的声音嘶哑而颤抖。
母亲走到我旁边,拍拍我的背。“别说了,亲爱的,不用再说了。”
“我指控你骚扰我,”眼泪流下了脸颊,我不想再克制了,“我做错了,我没有证据,而你也不是故意……”
他举起另一只手抚摸我的脸,用他的手指抹去我的泪水,我没拒绝。“她哭了,”他望着母亲问,“她是谁?”
我用力咽下口水,我轻声说:“不重要的人。”我想站起来,可是他却用力拉住我。
“你可不是那个漂亮的小姐吗?”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一脸天真无邪。“你会原谅我吗?”我问。我知道这样不公平,他没有能力宽恕别人了,但我仍然要问他,我要答案,我真的需要答案。我对着他说,“鲍伯,拜托你,原谅我,可以吗?求求你。”
他微笑。“好啊。”
我捂住嘴巴点点头,慢慢张开双臂,把他瘦弱的身体抱进怀里。他抓住我,仿佛这就是人类的本能,残余的人性。
我感觉到母亲的手抚摸我的背。“亲爱的,我们原谅你。”
我闭上眼睛,让这句话洗去我的罪恶感。这句话,全然治愈了我。
chapter29
母亲要我住一晚,但我没留下来,我开车回到那栋租来的漂亮小木屋,我觉得很内疚。幸运的女儿可以脱身了,丢下破败的小木屋和一个苦苦对抗老年痴呆症的男人,但我妈却不能逃离。我满脑子想着今天一整天的经历,我的人生真的向前迈步了吗?如果有的话,为什么我感觉这么糟呢?我二十年前的那个指控,造成了骨牌效应,不论是母亲或是鲍伯的人生,都因为我的行为永远改变了,他们永远无法为他平反了。
我的心跳加速,呼吸也变得不规律,我把车子停到路边。钻石蓝宝项链勒住了我的脖子,我急忙解开锁扣,将项链拿下来,放进包包里。我必须跟麦可谈一谈,我需要有人来告诉我,我的行为跟一般十三岁的女孩一样,我不是故意要毁掉他们的人生的。
我迅速按他的电话号码,转入语音信箱,我没留言就把电话挂掉了。我在骗谁呢?他根本不想听这些事,我闭上眼睛、努力呼吸,恢复平静后才继续上路。
我又开了两英里,经过小密梅洛的招牌,我想也没想,就转进铺了石子的小路上,往停车场开去。所有的紧张消散了,我揉揉脖子,停车场里只有五六辆车,灯也亮了。我突然很想见阿杰,我要告诉他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我要感受到他用手臂环抱着我、安慰我,告诉我没关系。除此之外,我也需要一杯葡萄酒。
我锁上车子,匆匆走向出口。还没到门口,我就停下来,我在做什么?这太不公平了。我告诉阿杰我有男朋友了,现在又突然来找他,就因为我需要一些同情吗?太可悲了。我就跟我爸一样,渴望爱却不懂得爱人,对吗?利用别人来图利自己?
我转过身,匆匆回到车上。我加速将车开走,不能让阿杰知道我来过这里。
第二天早上,我又回去找母亲,她准备了松饼和香肠给我当早餐,我已经有好多年没吃这些东西了。鲍伯坐在客厅里,慢慢翻着很久以前的百货公司广告册,母亲则站在厨房流理台的另一边,看着我吃东西。
“还要果汁吗?”她问。
“不用了,谢谢。松饼真好吃。”我示意她再放一些松饼到我盘子里。
吃完早餐,已经过了十点。我的航班六点起飞,我打算早点到机场,打电话给麦可,看我的电子邮件。
但今天天气真好,很适合钓鱼。
我走进客厅,发现鲍伯睡在躺椅上,大腿上放着褪色的广告册,我拿起广告册,放在茶几上。这时,我发现广告册翻到少女的内衣,觉得心一凉,天啊,他是不是……?我低头看着睡着的鲍伯,嘴巴张开,皮肤发皱。我对自己说,他现在跟孩子一样,他就是个小男孩。我祈求上帝,他真的就是这样。我扶住鲍伯的手肘,他蹦跳着走过草地,走向湖边。他手里拉着红色的钓具盒,我记得在我小时候就有了。盒子锁着,我从来没看他打开过。
“去钓鱼。”他说。
我说:“今天不钓鱼,但是我们要去坐船。”
上了船,我让鲍伯坐在金属长凳上,母亲把橘色的救生衣在他胸口系住。他把钓具盒放在腿上,用手按着,仿佛在保护他最喜欢的玩具。铰链已经生锈了,挂锁也有点腐蚀了。
我眯起眼睛,不懂钓具盒为什么要锁着,里面的东西价值根本不会超过五十美元。船上的钥匙圈有两把钥匙,我猜小的钥匙可以打开钓具盒。
“鲍伯,盒子里有什么?”我问,看了看金属盒,“钓饵吗?浮标吗?”
“对啊。”他说,眼睛却望向远方。
头上飘过来巨大的云朵,跟太阳玩起了捉迷藏。今天的水面平滑如镜,我至少看见了五六艘船。
“看来今天很适合钓鱼,”我说,“你的老朋友也来了吗?”
“对啊。”
我把汽油装进油箱,启动了泵,很奇怪,我居然还记得,那天鲍伯教我发动船只时,我根本没仔细听。
我用力拉发动绳,喷出火来却又熄火了,启动不了。我的手臂很痛,但我不想放弃,我一定要带鲍伯搭船,我又发动了泵,引擎终于发出声响,动了起来。
我们离开岸边,引擎发出怪声,喷出一阵烟,熟悉的柴油味混入湖水刺鼻的味道。我坐下来握住引擎的把手,让小船在湖面上前进。母亲靠在鲍伯旁边,在吵闹的引擎声中大吼着要他坐下,他想站起来,像个来到游园会的孩子,开心兴奋到都晕了。
他笑得很开心,抬头看着太阳,吸入湖上带着湿湿霉味的空气。母亲也笑了,看他们这么开心,我也忍不住微笑。我滑动引擎把手,我们朝西前进,浪花溅到船首,几滴冰冷的湖水像雨水般落至我们身上,鲍伯突然欢呼了一声,拍起手来。
“去钓鱼。”他又说了一次。
我们在水上轻快地游湖整整四十五分钟,母亲发现船底积了几英寸的水。我调头回到岸边,把船绑在码头上。鲍伯抓住母亲的手,我们三个踏着疲惫的步伐,走上青草覆盖的小丘,回到家里。
经过那个老旧的平衡木时,我忍不住跳了上去。
“鲍伯,你造了这根平衡木给我,谢谢。我二十年前就应该向你道谢的,我很喜欢。”我在狭窄的木头上轻快跳动,伸开手臂保持平衡,笑得很开心。
鲍伯向我伸出手,我笨拙地往前跳了一步,然后回头看他。
“谢谢,鲍伯。”
他对我笑着点点头。“妹子的平衡木。”
我们的道别苦乐参半,这次的再见只是暂时的。我和母亲都发觉我们错失了许多,而往后还有许多需要努力补偿。
“下个月再见了。”她对我说,我被她拉进怀里,同时听到她轻声说:“我爱你。”
我退了一步,直视她蓝色的眼睛,因为含着眼泪而闪亮。“妈,我爱你。”
开车离开海港湾的时候,我心情不太平静。对,找回母亲感觉很棒,但我能原谅自己害她经历了这一切吗?还有鲍伯,如果我没有做出错误的结论,他们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过了几英里,我把车停进休息站,打电话给麦可。
“喂,亲爱的。”
“嘿,”麦可说,“你在哪里?”
“刚离开海港湾,在前往机场的路上。”
“还好吗?”
“还好,来到这里是正确的选择,我答应我妈过一两个月再来看她。重新找回自己的母亲,感觉好不真实。”
“那么,一切都不错吧?”
其实,他想要知道的是我会不会在直播现场泄露我的秘密。虽然斯图尔特极力鼓吹,我从未对母亲提起节目的事。如果她知道斯图尔特要她上节目,她是会答应没错,但我不会让母亲变成虚构故事里的道具。我的观众、斯图尔特以及普莉西雅都以为,我来到海港湾是为了原谅母亲,而不是乞求她的原谅,但是,那才是我应该对他们诉说的故事。
我说:“是啊,别担心,我不会把丑恶的秘密讲出来。”
我听得见自己语气中带着恶意,我想他应该也听出来了。
chapter30
星期四晚上,当飞机降落时,都已经接近半夜了。在提取行李时,我将手机开机,看到两通未接来电,区码都是“312”,是芝加哥打来的。我双手颤抖着打开电子邮箱,警告自己不要过于兴奋。
亲爱的汉娜:
恭喜你成为主持《早安,芝加哥》的最终候选人。最后一步则是和电视台的老板约瑟夫·温斯洛面试。
附件为我们研拟的薪资和津贴相关细节,请告诉我什么时候联络你比较方便。
此致
詹姆士·彼得斯
我打开那个附件,瞪着页尾的那一个数字,有好多零,不可能!我要发了!而且还可以离妈妈更近一些,还有……
突然间,阿杰的身影闪过我的脑海,我叫自己不要想了。他是个很好的人,一个我根本不熟的人,他只是刚好在我脆弱之时出现罢了。
我把邮件重读了三次才将手机收起来。这时我才突然想到,去芝加哥面试,只是为了能和麦可共度周末,之后他会去华盛顿特区,我就得先得到这个职位。事情变得如此不可思议,得到这个工作机会后,我想到的,竟然只是我会离母亲和阿杰更近一些。
星期五早上,洁德大步走进化妆间,比平常早了五分钟。“欢迎你回来。”她给我一个在公众咖啡买的司康。
“嘿,谢啦。”我关掉电子邮件的画面,从办公桌后站起来。“你今天心情不错喔,昨天晚上得到爱情滋润了吗?拜托,千万不要是马库斯。”
她瞪我一眼。“王八蛋警官没有机会了。要是我得到滋润,我要送你的就是香槟杯了,才不是蓝莓司康。不过,我的确有事要告诉你。”她走到置物柜旁边,把皮包塞了进去。“首先,说说你的旅程吧,你妈妈还好吗?”
我摇摇头,对她微笑。“很好……也很可怕。”我讲了我妈和鲍伯的事,以及我们共度的这两天。“我真的好羞愧,她这辈子就这样被我毁了。”
她抓住我的手臂。“嘿,你完成第一步了,你道歉了。现在要踏出第二步,汉娜美人,要原谅你自己。”
“我会努力看看,这一步感觉太容易完成了,我好像应该多做些事的,像是赎罪什么的,才能弥补我犯的错。”
“喔,我觉得你已经付出代价了,这么多年来,你身边都没有妈妈疼你。”
我点点头,但心里明白,我做得还不够。
洁德打个手势,要我坐上化妆椅。“请坐吧。”
我移到椅子上坐下,描述那里的漂亮酒庄,当我告诉她我跟阿杰一起共度晚餐时,她挑了挑眉。
“你喜欢他。”
“我是喜欢他没错,但我爱麦可。”我转过身,从台子上拿起信件。“别说我的事了,我不在的这几天你们怎么样?你爸爸还好吗?”
她展开一件黑色的围裙,眼睛在镜中与我四目交接。“我终于告诉他了。”
我转身,直接面对着她。“告诉他什么?”
“我们坐在沙发上,在看以前的老照片,他一直在聊过去的事情,现在怎么说都是过去式,不会说未来的事了。其中有一张照片,是我们两个在拉萨尔老家的车道上,是娜塔莉拍的。我们本来在洗他那辆老别克,结果却打起水战来。”她微笑。“我记得很清楚,那就好像是今天早上才发生的事。妈妈看到我们把房子里弄得湿淋淋的,气坏了,我们全身都湿了。”
“好棒的回忆。”我说。
“对啊,我们正在回忆过去,他突然转头看着我说,‘洁德,亲爱的,你真是个好女儿。’”
“我知道,也很确定,他要离开我们了,而他也明白。”她放下梳子。“我必须告诉他真相,我直接去拿钱包,取出我的小袋子。然后回到他身边坐下,把一颗原谅石放在他手里。‘我撒了谎,爸爸,’我说,‘很多年前,我撒谎了,我开生日派对那天,艾瑞卡·威廉斯喝了酒。’
“他把石头还给我时,我心都碎了,我以为他不肯收下石头,但他用手掌贴住我的脸,微微一笑。‘宝贝,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我伸出手,握住洁德的手掌。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都在等我信任他,现在我知道了,他的爱足以承担我的弱点,不论有多么沉重,恒久不变。”
星期三到了,摄影棚座无虚席。《汉娜·法尔秀》要实践之前的承诺,我是主持人,也是特别来宾。尽管再次跟克萝蒂亚一起主持,还有一群分开后再重聚的母女,我似乎才是节目的焦点。斯图尔特一整周都在广告宣传这众人瞩目的一集节目,汉娜·法尔将要诉说母女团圆的详细经过。当然,我不会全部说出来,不过,我也不会让斯图尔特知道。
录了二十分钟,我只觉得自己很虚假,大家都当我是满怀爱心的女儿、一个大器地包容母亲的孩子。我们讨论母女关系的重要性,克萝蒂亚接连问我问题,也问了其他事,如来宾母女重逢的经过。我讲到母亲选了鲍伯、没有选我,刻意含糊其词,避免帮母亲冠上离开我的罪名,但观众显然都认为她抛弃了我。
来到问问题的时间了,我松了一口气,再过二十分钟就要结束了,快了。
一名中年妇女抓住我的手。“汉娜,我好佩服你,我母亲抛弃了我和其他的孩子,我一直无法原谅她,你怎么能有勇气原谅她?”
我的脉搏加速。“谢谢你。我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得钦佩,我的朋友桃乐丝就觉得我该跟母亲和好,她说得没错。”
“但是汉娜,是你母亲抛弃了你。”
她没有,我想说的,是我抛弃了她。“虽然我们十六年来不曾通过音讯,我从不觉得她真的抛弃了我。我一直都知道,她很爱我。”
“爱你?”她摇摇头。“她表达爱的方法很奇怪,既然你相信她爱你,愿上帝保佑你。”
这女人坐了下来,而另一名观众举起手。“当母亲的都不太明白,你妈怎么能这样。我想,她今天要是有勇气来这里,我们一定会严厉批评她,是不是因为这样,她才不来呢?”
“不是,绝对不是,是我觉得她不要上节目比较好。如果我要她来,她一定会在这里。”
“汉娜,我真的很佩服你,虽然没有母亲养育你成人,你还是很可爱,更别说事业还这么成功。你有没有想过你母亲的意图呢?说不定是因为你出名了、有利用价值了,她才想跟你和好呢?”
我强迫自己保持笑容,我母亲被这么描绘成自私、冷血、利用机会的贱人。她们怎么可以这样?我的血压飙高了,我提醒自己,这些女人会对我母亲怀有敌意,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在我口中,她是个坏人。现在,天啊,我变成有爱心、肯宽恕他人的受害者了。过去这两个月我挖掘到不少真相,我才是大骗子。
女人继续说,“你应该听说过,名人与抛弃自己的父母重聚,而他们的爸妈都别有用心……”
我不能让母亲承担所有的过错。我必须坦白。费欧娜的话在我心中响起。选择其实很简单——是要活得偷偷摸摸,还是光明磊落?
我面对那个女人。她的额头皱了起来,嘟着嘴巴,仿佛容纳不了她为我感受到的痛苦。我注视着她充满同情的双眼。“事实上……”
一号摄影机拉近,给了我一个特写。我咬住嘴唇,该说吗?能说吗?
“事实上……”我心跳如雷,我又听到那个怀疑的声音,质疑那天晚上鲍伯的碰触。我压下了那个声音。“事实上,我才需要求人宽恕,不是我的母亲。”
我听到观众席里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
“喔,亲爱的,不是你的错。”女人对我说。
“是我的错。”
我转过身,走回台上。我坐到一组母女所坐的沙发旁,我直视着摄影机,开始讲话。这次,我说出了事实……起码,是我所认为的事实。
“我要向大家坦白一件事。在这整件事里,受害人不是我,我母亲才是。二十年前,我指控一个男人,害他一生潦倒,而母亲这一生也被我毁了。”
从我在台上的位置,我看到那女人的脸色变了,变得充满困惑,然后变得惊恐,因为接下来的十五分钟,我细细诉说我的人生。
“所以,大家都听到了,我决定,我说的才是事实。我很自私、喜欢批判,最后那一个决定,年轻的我想象不到会造成那样的后果。等我长大了,虽然成熟了,我仍坚持同一个故事版本。相信我的事实,比查验发掘真正的事实容易多了。
“鲍伯接受我的原谅石了吗?不,未必,太迟了。他已经痴呆了,他永远无法了解我要坦诚自己的错误,感受不到自己被证明无罪的恩典。”泪水涌了上来,我眨掉眼泪,我不能让别人同情我。“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感恩有原谅石这种东西,它带我回到母亲的身边,同时,也让我找到真我。”
我用指节擦了擦眼睛,摄影棚里只有一片死寂。我从眼角的余光瞄到斯图尔特举高双手,像发了狂一样,他要观众拍手?天啊,斯图尔特,我不值得热烈的鼓掌,现在我不是英雄,是个坏人。
“但是,你还没为你的谎言付出代价。”
我猛然转身,看到克萝蒂亚,她一直很安静,我都忘了她也是主持人,“你的谎言”这四个字狠狠蚀刻在我的灵魂之上。我从来不认为当时的决定算是说谎,因为一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确定到底怎么了。
她偏着头等我回话,我想告诉她,我已经付出代价了,就像洁德说的,我已经失去了母亲,这么多年来都不能跟她在一起。但那是以前的我,紧紧抓住一丝丝的正直。
我说:“没错,我还没有付出代价。”
chapter31
当我走下舞台时,斯图尔特抓住我的手肘,我把他甩开,我才不要跟他击掌庆贺。我不想听他说我有多聪明,终于对观众打开心房,收视率会一飞冲天,这才是巩固事业最好的招数。如果这一集节目真的为我带来什么好处,我才会觉得难过。我从没想过要坦白说出那些话,我更不是为了冲高收视率才这么做。
回家的路上,我哭个不停,每开几英里我就要停下来擦干眼泪,仿佛直播现场的告解终于打破了水坝。我赤裸裸地毫无伪装,我终于能有羞耻、内疚、悲伤和悔恨的感受。现在,我也承认我犯下了大错,释放出来的感受让我觉得好痛苦又好自由。
我把车子停进便利商店的停车场,打电话给麦可,进了语音信箱,我想起他在巴吞鲁日[1],星期五才回来。
“是我,我把真相说出来了,麦可。我不是故意的,但我不得不说,希望你能明白。”
那天傍晚,我正在阳台上吃外卖食物,洁德按了门铃。
“上来吧。”我说。
我拿了一个酒杯给她,帮她弄了一盘煮红豆和白饭。
她说:“我以为你今晚会跟麦可出去,因为今天是星期三。”
“没,他跟几个投资金主去巴吞鲁日了,你知道的,就是高尔夫、马天尼,那些男生喜欢的东西。或许我们周末才会见面。”
“那个臭艾比呢?”
我差点忍不住对她笑着说:“去她奶奶家了。”
洁德挑起她的眉毛。“真有趣,要出去玩的时候,他居然有空了。”
我的电话响了,是312的区码,我叫了一声。“噢,天啊!是从芝加哥打来的。”我站起来。“我得接这通电话。”
“深呼吸!告诉他们,要给你最爱的助理六位数的年薪,不然你就不去了。”
我穿过落地玻璃门,接起电话,“喂。”我看了洁德一眼,她对我竖起大拇指,我则画着十字,希望愿望成真。
“汉娜,我是彼得斯。”
“嗨,詹姆士——彼得斯先生。”
“你或许猜到了,今天我看到你的节目,相当惊讶。”
我微笑。“你看了今天的节目?”
“我妹妹叫我看的,她把youtube的短片丢给我看了。”
“她真是贴心。很明显,最近我对一些事情的看法有所转变,跟几周前提出这想法时完全不一样了。本来,我真心地觉得我要接受她的道歉,但后来我听了母亲的说法。当然,我今天本来不想说出来的,不过,让她背着这些罪名,我觉得很不对。”
他迟疑了一下。“但是汉娜,你的企划书中提到这是你原创的想法。”
“没错。”
“依据斯图尔特·布克的说法,这是他和另一位主持人一同想出来的。”
房间的空气像是突然间被抽空了,我整个人瘫坐进椅子里。“不,这不是真的,你知道吗?这个新来的主播,克萝蒂亚,自从她来了之后,就对我的位置虎视眈眈……”
在我的叫嚷声中,我听见自己的小题大做,充满了小心眼和责备。现在不是指控别人的时候,我一定要争取优势。
“对不起,彼得斯先生,看来有一些误会,我可以解释的。”
“我也很抱歉,约瑟夫·温斯洛已经取消你的面试,你没有机会争取我们的职位了。祝你好运,汉娜。别担心,我没跟斯图尔特透露你来面试的事情。”
我回到阳台上,很奇怪,我居然觉得晕头转向的。
洁德举起她的酒杯。“要敬《早安,芝加哥》的新任主持人吗?”
我瘫进椅子里。“我丢了工作机会,他们不要我了,他们看到今天的节目了,觉得我偷了克萝蒂亚的点子。”
“噢,可恶。”我感觉到洁德把手放在我背上。“你怎么说?”
我摇摇头。“辩解也没有用了,我觉得我就是个骗子。最起码,他没告诉斯图尔特我去面试了,我不能连这份工作也丢了。”
洁德做了个鬼脸。
“怎么了?”
“亲爱的,我不想火上浇油,但还有一个坏消息。”
我瞪着她。“什么坏消息?”
“一整个下午,电视台收到很多电子邮件、推文和电话,他们说……说你……很会装。”
我头昏脑涨,麦可说对了,大家就爱看到名人(虽然只是像我这样小有名气的人)被打成落水狗的样子。我捂住嘴巴,盯着她看。
“明天一早,斯图尔特和普莉西雅就要跟你开会,我跟斯图尔特说我今天晚上会来找你,我觉得我来告诉你比较好。”
“很好,一直鼓励我揭露自己私事的人,就是斯图尔特和普莉西雅!”
她拍拍我的手。“我知道,汉娜美人,我知道。”她深吸一口气。“既然说到公事,我还有另一个消息。你记得克萝蒂亚的未婚夫布莱恩·乔登吗?”
“他怎么了?”
“他刚跟圣徒队又签了两年合约,今天下午报道了。”
我张大了嘴巴。“不可能,克萝蒂亚说,他被调到迈阿密了。”
“他哪里也不会去,克萝蒂亚也会留下来。”
第二天早上,我按照吩咐,来到普莉西雅的办公室。
“早安。”我对着她的后脑勺说,然后走进去。
“把门关上。”她打字打个不停。斯图尔特坐在普莉西雅的办公桌前,对我略一点头,我默默坐进他旁边的椅子。
普莉西雅又敲了一分钟键盘,才转过来对着我们。“有问题了,汉娜。”她把《皮卡尤恩时报》丢在办公桌上。头版是布莱恩·莫斯的文章,标题是“汉娜·法尔在节目上自打嘴巴”。
我闭上眼睛。“噢,天啊,真抱歉,听我说,我会跟观众解释——”
“绝对不行,”普莉西雅说,“我们往前看,不解释、不道歉,过一两个星期,丑事就平息了。”
“不要跟别人讨论,”斯图尔特补充说道,“不能跟媒体对话,连你的朋友也不能说,我们要尽量降低损害。”
“我懂。”我说。
走出普莉西雅的办公室时,我双手发抖。我低着头,在走回化妆间的路上检查我的手机,有两条信息和三通未接来电,都是麦可发的。打给我,尽快。
可恶,他一定是看到报纸了。
我关上办公室的门,拨了他的电话,确定他一定会接电话。
没错。
“噢,麦可。”我的声音颤抖着。“你应该听说了,我的粉丝都在骂我。”
“汉娜,你做了什么好事?我们努力了这么久,一切都白费了。”
我咬住嘴唇。“还不是世界末日,斯图尔特和普莉西雅建议我这几天低调一点,过一两个星期风波就过去了。”
他说:“你说得倒简单,那我呢?我可不能保持低调。”
他挖苦的语气刺伤了我,但我还有什么好期待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跟他大有关系。
“对不起,麦可,我并不希望你——”
“汉娜,我警告过你了,我早说会有这种结果,但你不听。”
他说得没错,他确实警告过我,虽然麦可跟观众都很生气,我觉得我做出正确的决定了。整件事都是我一手造成,我不可能坐在那里,让众人把我当成宽容大方的女儿来膜拜。
“周末可以见面吗?”
他停顿的时间有点久,我知道他在权衡要怎么选择,他说:“好,明天吧。”
“好,那就星期五。”
我按掉通话键,将手肘撑在桌上。过了二十年,我终于愿意坦白了。可是,我为何觉得自己做的事很不对呢?
摄影棚里的观众稀稀落落的。或许是我的想象,来的人都很冷淡,隐约带有一些敌意。
今天的来宾是一位整形医生,专长是去除刺青。他将刺青做了比喻,他说刺青是伤害自己而建立出来的个人品牌。“品牌”这两个字让我想到麦可,我真的玷污了他的个人品牌吗?新奥尔良人很信任麦可,如果他让大家看到,他能原谅我十几岁时犯下的罪过,他们会更爱他的。
节目结束后,我走到观众席上跟大家聊天,大多数人站起来后就离开摄影棚,没有人挥手,也没有人对我微笑。
“你们觉得琼斯医生怎么样?”我的口气很开心,听起来非常不自然。
一名站在走道中间的女人转过来看着我,她有点眼熟,我是在哪里见过她呢?
快要走到出口的时候,她才对我大吼大叫:“汉娜·法尔,你要失去你的观众了,我今天来只是因为票早就买了,你真的让我们太失望了。”
我一把捂住喉咙,喘不过气来。我看着她摇摇头,转身离开。
我想起来她是谁了,就是我、麦可以及艾比去布鲁萨餐厅那晚,碰到的那个女人。“汉娜,我最喜欢你的节目,”老太太抓住我的手臂,“每天早上都被你逗笑。”
我错过了机会,我真应该问整形医生该怎么去掉我的新刺青,那个有着两张面孔的女人的脸,烙印在我脑海中。
【注释】
[1] baton rouge,路易斯安那州的首府。
chapter32
接下来,我一直在说服自己,过一阵子大家就会忘了要讨厌汉娜了。明知不可取,我还是听普莉西雅和斯图尔特的建议,不回信也不回电子邮件。星期四的午夜,我连推特也不看了,太多人在骂我了。
星期五的节目也不怎么吸引人,录像结束后我匆匆跑回化妆间,这时手机响了。普莉西雅的信息。开会,速来会议室。
我的心一沉,大事不妙。
打开电灯,死气沉沉的房间醒过来。因为大家共同投注努力和想法而生气蓬勃的会议室,今天有种不祥的感觉,仿佛我走进了审讯室,等着魁梧的警官把我关起来。我找了个位子坐下,拿出iphone,听到普莉西雅的脚步声哒哒走过走廊,我才坐直了。斯图尔特的脚步声呢?我们开会他一定在场,又一股惧意席卷而来。
“谢谢你过来,汉娜。”普莉西雅微笑了一下,然后关上门,坐到我旁边。她没带笔记本,也没带笔记本电脑,连从不离手的咖啡杯都没带。
我抓紧颤抖的手,挤出一个微笑。“不客气,你好吗?今天早上的节目挺不错,你觉得——”
“我有坏消息要告诉你。”她打断我的话。
我的心往下掉,丑事无法平息。我有麻烦了,大麻烦。
“对不起,普莉西雅,我会跟观众道歉,我可以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如果他们——”
她举起手,闭上眼睛。我觉得眼泪刺痛了眼睛,赶紧眨眼。“拜托,拜托让我休息一阵子就好。”
“早上六点我们开了紧急董事会,我尽量帮你讲话了,不过到最后,就连我也同意你不能留下来了。”
我等着她,视线模糊到无法对焦。
“我劝他们给你‘无限期休假’,这样你要找新工作也容易一点,但被炒了就很难解释。”
捅进来的刀子还转了一下。“不要,拜托!”我紧紧抓住她的手臂。“都这么多年了,我就一次犯错……”
“我们的看法不是这样,你代表路易斯安那州的女性,你说出她们的心声,你的名声无懈可击。我们都很欣赏你为‘走入光明’做出的努力,你也主持了好多集跟性侵害、恋童、强暴、乱伦有关的节目,但你所谓的‘一次犯错’就抵消你所有的努力。
“最糟糕的是,是你自己铺了这条路,汉娜。你的节目突显出你有多好,揪出卑鄙的男人,还有抛弃你的母亲。你要不是这么讨人厌地自以为是,告诉别人你有多慈悲、多么愿意原谅别人,我想,你现在一定会更受欢迎。”
“不是,都是克萝蒂亚,是她说我被抛弃了,是克萝蒂亚提起那个卑鄙的男人,说我心肠好、愿意宽恕。她陷害我!”我站起来,指着电视屏幕。“拿费欧娜那集的带子来,你自己看!”
如果表情会说话,普莉西雅想说的应该是,亲爱的小姐,你可悲的说法听起来真是绝望。
我一把靠回椅背上,捂住我的脸。整件事都是克萝蒂亚在幕后操纵,她是怎么办到的?要不是我太痛恨她了,我一定会觉得她很厉害。
普莉西雅说:“无论如何,最后的逆转给人虚伪的感觉,亲爱的,大家都不能原谅这种虚假。克萝蒂亚同意先帮你代班,直到我们找到继任的主持人。”
我快不能呼吸了,她当然同意了。在这一片迷雾与绝望中,我想到一件事,或许这就是答案,或许我终于得到我应得的羞辱和打击——这是我该付的代价。
普莉西雅提到遣散费、怎么延续目前的医疗保险,我都听不进去,脑子里乱成一团。我从来没有被解雇过,就连暑假在炸鸡店打工,我搞错了一般的可乐和健怡可乐,都没被炒鱿鱼。现在,到了三十四岁我却被炒了,终止雇用、被踢出去了,从本地的名人变成丢脸的无业游民。
我坐着弯下腰,抱住我的头,我感觉到普莉西雅碰碰我的背。“你不会有事的。”她说,然后我听到她的椅子砰的一声往后退。
我抽了一口气,又一口。“最后一场是什么时候?”
门开了,传来嘎吱声。
“就是今天了。”普莉西雅说着,关上了门。
我用力关上办公室的门,把自己摔进沙发,我不管谁在外面敲门,有人走进来了,我也不愿意抬头看。
“嘿。”洁德温柔的声音缓和了我的刺痛。她在我背上轻轻画圈。
我终于坐起来。“我无限期地休假了,基本上,我就是被开除了。”
她说:“你不会有事的,你终于可以去陪妈妈,还有学习鉴赏密歇根的梅洛。”
我笑也笑不出来。“我要怎么告诉麦可?”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她的双眼直视着我,“这是第一次,你要按着你的心意去做决定,不是照你爸的意思,不是为了男友的事业着想。你要做对汉娜·法尔最有利的决定。”
我挠挠脸颊。“好吧,因为上一次按着我的想法去做,结果还真不赖。”
我只花了二十分钟,就收拾好办公室,洁德帮我把重要的东西整理出来,其他的都可以丢了。我从墙上取下五六个奖牌,洁德用纸巾包好我和麦可相框里的照片、我爸的照片。桌上的东西丢了几样,个人的档案也都收了起来。洁德用胶带封住纸箱,任务完成了,再也不流泪了,再也没有那些令人多愁善感的纪念品,但要跟洁德道别时,我还是发作了。
我们无言对望,然后她张开双臂,我走过去,将头靠在她肩膀上。
“以后不能每天早上看到这张脸了,我会想念你的。”她说。
“答应我,我们还是好朋友。”
她拍拍我的背,轻声说,“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完了,这一行不会再有人找我了。”
她对我说:“别傻了,你是汉娜·法尔呢。”
我后退一步,用衬衫袖子擦擦眼睛。“汉娜·法尔,害了母亲一生的虚伪女儿。”我抓了一张面纸来擤鼻涕。“洁德,重点是我该得到惩罚,我觉得这次打击最后可以让我们扯平了吧。”
“所以你才把这件事说出来,对吧?”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难道我跟桃乐丝一样,想要公开承受责难吗?不会吧,我很在乎隐私的,我只知道太不公正了,光靠原谅石并不能免除我的罪行。
我瞥了瞥化妆椅。“要帮克萝蒂亚打扮好上我的节目可容易多了,现在是她的节目。”
“对啊,要让她的脸变漂亮一点也不难,但要藏住她心上的黑点就很棘手了。”她用力搂住我,轻声说,“我已经弄来防蚊液,迫不及待要给她试一试。”她微笑着把纸箱给我。“我等一下去找你。”她给了我一个飞吻。“多惹点麻烦吧。”
我缓缓地穿过走廊,朝着电梯走去,希望没人看到我。我按了电梯向下的钮,用髋部弹了一下纸箱,好像在对付难搞的小孩子。拜托,让我顺利出去吧。
电梯门开了,我下楼到了大厅。大厅墙上装了五台电视屏幕,我快要走到双开玻璃门的时候,听到其中一台的声音,这个频道跟平常一样,是《wno新闻》。我走过去,停下来,又退回去。
屏幕上,麦可正走上市政厅的台阶,他从巴吞鲁日回来了,穿着我最喜欢的灰色西装和我买给他的粉蓝色领带。wno的记者卡门·马修斯把麦克风塞到他面前,我注意到他额头上的皱褶,看来他心情不好,我的颈背感到一股刺痛。
“我们认识一年多,是好朋友,她很正派。”他说。
我的心跳加速了,他们在说我吗?我是他口中那个好朋友、正派的人?
“所以你知道她以前的事,知道她不实控诉别人强暴她吗?”
我倒抽一口气。
麦可沉下脸。“我不认为有人正式提告。”
“但她确实造谣中伤别人,为此事还丢了工作,你知道吗?”
我瞪着屏幕。快点啊,麦可,告诉她,用你的魔力,你的话可以改变一切。告诉她、告诉全新奥尔良的人,我为了这件事痛苦了好多年,我不听你的劝告,即便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一定要说出来!天啊,告诉他们,我不是怪兽,我只是个小女孩。
他直接看向记者说道:“我知道她跟母亲决裂了,但我不知道她提出不实的控诉。”
骗子、可恶的骗子,不是不实的控诉!是我的真相,你也知道我因此困扰多年。
“这件事对你们未来的关系有什么影响吗?”
麦可看起来很有自信、很有把握,就像平时一样,但我看穿他了。我看到他嘴巴抿得紧紧的,头偏向一边,他心里正在迅速、谨慎地衡量该怎么选择,又会有什么后果,然后再斟酌他的说辞。
“我很在乎诚实,而这件事显然破坏了我的信任。”
我眼前一片黑暗。“王八蛋,你这个懦弱的王八蛋。”
“汉娜·法尔跟我是很好的朋友,大家都看过我们一起出席募款晚会等社交场合,但我跟大家一样,现在才得知她过去这些事的细节。”他举起手指,很小心地措辞,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我要声明,过去她做了什么、没做什么,要承担的人都是她自己,不是我。”
这时,纸箱从我腰间滑下,摔落在地。
chapter33
我摇摇晃晃地走出电视台,我一辈子的事业就这么塞在一个纸箱里,头顶的乌云沸腾地翻涌着。我绕过圣菲利普街的街角,一阵东北方来的强风打到脸上。但我没有转头,反而顶着风前进,偶尔能喘口气就觉得不错了。我想起有些人在绝望的时候会自残,只为了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活了三十几年,我终于明白了。空虚比痛苦还可怕。
现在是午餐时间,新奥尔良衣着光鲜的专业人士和一群群游客撑着黑伞匆匆走进餐厅。他们约了客户、要跟同事朋友交流、在这座城里享受乐趣——我昨天也一样。
我朝东前进,天晴了,雨滴打在原本就很重的纸箱上。是什么让我失常,选择搭公交车的啊?我早该知道我就要被炒鱿鱼了,应该开车来的。我看到出租车对着我开过来,但我不能举手招车,不然,箱子就要掉到地上了。出租车呼啸而过,溅了泥巴到我卡其色的外套上。“王八蛋!”
我想到麦可,他才是王八蛋,他怎么能这样背叛我?我的手臂好酸。我快速计算了一下路线:再过十二个街口才到车站,下车后还要走一个街口。我要这么一直拖着箱子,跟流浪汉一样。
过了马路,在阿姆斯特朗公园里,我看到垃圾桶。还来不及考虑,我就走下人行道,一脚踩进深及脚踝的水坑里。箱子突然一倒,我手忙脚乱地扶好,这时一辆奔驰开了过来,差点擦到我。“可恶!”我把湿透的箱子抬起来,大步一跨就过了街。
今天的公园感觉好阴郁,被遗弃了,就跟我一样。垃圾桶上有个固定在木篱笆上的牌子,告诉我不可以把私人的东西丢在这里。如果被逮捕,不就为今天划下完美的句点吗?我把湿淋淋的箱子放在垃圾桶边上,捞了捞里面的东西。雨滴从我头发和睫毛上流下。我用肩膀抖掉了雨水,但抖完了还有。我的手指穿过档案、纸镇、镶框的奖牌、桌历,最后碰到一个又硬又平滑的东西。有了!我把它从箱子里拉出来,剥掉外面包的纸巾。我低头看着麦可跟我在庞恰特雷恩湖乘船的照片,对着镜头微笑,那时候我还相信我们是一对快乐的情侣。我把相框用力丢进巨大的垃圾桶,落到底部时发出的玻璃碎裂声带给我无比的快感。
最后,我找到我一直在找寻的相片,我跟父亲在评论家选择奖颁奖典礼的那一张合照,就在他过世的前几个月,那时他从洛杉矶搭飞机过来,就为了陪我走红毯。我细看这张照片,玻璃上凝结了水珠。没错,他的鼻子红红的,眼神还有些呆滞。是的,他喝了太多,让他自己出丑了。但他是我父亲,我爱他,他是我心目中最强大也最消沉的男人。虽然他总有他的问题,但他爱我,爱我这大方到近乎自私的女儿。
我脸上咸咸的泪水混杂着雨水。我将照片塞进皮包,再找箱子中另一个东西,就是我的限量版瑞士卡达钢笔,那是节目在路易斯安那广播奖拿到第二名时,麦可送给我的礼物,让我很惊喜。那时候,大家都觉得我是充满希望的明日之星。
我将笔塞进外套的口袋中,把剩余的东西连同箱子,一股脑地倒进垃圾桶里。“丢得好。”我说,垃圾桶的盖子发出声响就盖上了。
如愿卸下了重担,我沿着兰帕街前进,走在我前面的,有一对十几岁的情侣。黑发的男孩用一只手拿着黑伞,另一只手则努力放进女孩紧身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不知道他要怎么将手抽出来,一定很痛吧,塞在小小的口袋里,牛仔布嵌进他粗肥的手指,他们不觉得这样看起来很好笑吗?他的大手抓着她的屁股,但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很年轻,觉得彼此相爱,她不会知道不久之后,他也会背叛她的。有一天,她走到了电视屏幕前,就会突然听到他的免责声明,仿佛她就只是一个故障的设备罢了。
我加快脚步,跟着这对情侣走到运河街上。在老旧的沃尔格林药房前面,湿湿的水泥地人行道上坐了一个流浪汉,他的双腿上盖着一块塑料布。他抬头望着我前面的这对情侣,拿出一个肮脏的塑料杯。“上帝保佑你们。”他把杯子伸得更近一些。
“搞什么鬼啊?”男孩经过时说道,“就连我的狗也知道下雨天要进屋子里。”
女孩笑着打了他的手臂。“你好坏。”
“上帝保佑你。”我走过的时候男人又说了一次,伸出肮脏的杯子。
我快速地对他点了点头,注意到对街就是高雅的丽思卡尔顿酒店。快走到车站时,我停了下来,猛然转身,撞到一个绑了脏辫的女人。
“不好意思。”我说。
我穿越人群,像一条努力要向上游的鳟鱼。我走得很快,不小心踩到别人的球鞋后跟,那女人转身对着我咒骂,但我不在乎,我要找到那个男人。还有半条街的距离时,我和他四目相交,我放慢了脚步。
当我越是走近,他的眼睛就睁得越大,仿佛很怕我,他以为我是走回来羞辱他的吗?对他来说,这样的残酷是家常便饭吗?
我走到他旁边,蹲下来。他的眼睛泛着黏液,当我靠近他一点时,我还能看到纠结的胡子里有面包屑。我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钢笔,丢在他的杯子里。“拿去当铺吧,”我告诉他,“这是玫瑰金,18k的,不要卖少于三千块的价钱。”
我站起来,不等他说些什么,就隐身到人群中。
chapter34
门铃大响的时候,已经过了七点。尽管我整个下午都在反复推演这一刻该怎么做,心跳还是急促不已。我帮麦可开了门,站在门边等,两手叉在腰上。他能说什么为自己辩解呢?说什么都没用了!我不会再让他把我耍得团团转,我不会让他用花言巧语来辩解他有羞辱我的权利。
我听到电梯叮了一声,门滑开了。不是麦可,走出来的是洁德,穿着瑜伽裤和粉红色连帽衫。
“嘿!”今天我第一次觉得脸上浮现了真诚的笑容。
她抱了我一下,黑发束成马尾,平滑的焦糖色肌肤上一点妆也没有,手上拿着购物袋。“马库斯到我们家陪戴文看棒球赛,我想你可能需要有人陪。”她举起袋子。“带海盐焦糖冰淇淋来了。”
“爱死你了。”我把她拉进公寓。
还没来得及说我要出门,这时门铃又响了。“是麦可。”我开了楼下的门。“我们说好要去吃晚餐。”我用三言两语将那段新闻的内容讲给她听。
“他就是个叛徒,八个月前我就发现了,他都不跟你谈将来的事。”
“真的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些事,女人要自己去发现。就像我,马库斯的事我也自己决定。”
我吸了一口气,没错。不论感觉有多强烈,我都不能告诉她该怎么办。只能祈祷她能为自己和戴文做出正确的决定。
她把冰淇淋送进冷冻库。“这个留给你。”
“不要走,”我说,“我出门的时候你就待在这里吧。真的,我不会在外面待很晚。”
“你真的不介意吗?我今天晚上确实很希望能避开王八蛋警官,他现在对我盯得很紧。”
我微笑。“那你一定要留下来,就当自己家。遥控器在咖啡桌上,笔记本电脑在卧室里。”
“谢谢。那我先躲在卧室里,等你们走了再出来。祝你好运。”
她穿过走廊,带上了卧室门,我又跟刚才一样,站在门边等着。电梯门开了,这次出来的是麦可,还穿着灰西装,打着粉蓝色领带。今天一整天都狂风暴雨的,他怎么能保持一身整洁的衣物呢?我摸摸头发,想到我两个星期前就该去补染了,因为上节目前做了造型,我的头发又扁又塌,黏黏的,还淋了一身雨。
看到我的时候,他微微一笑,我仍冷冰冰地瞪着他。我正要转头,电梯里有第二个人走了出来,搞什么?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麦可,但他避开我的目光,这个懦夫,竟把十七岁的女儿带来当挡箭牌。
麦可说:“我以为你会叫外卖,外面天气不好。”
我咬牙切齿,对他怒目而视,但他仍不肯看我。
“我要出去吃,”当我说话的时候,心脏冲击着胸膛。“除非,你不想让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
他很紧张地对我一笑,然后转头看着艾比,似乎要确认我看到她了。
我眯起眼睛,让到一旁,艾比盯着手机一直打字,低着头进了我家。走过我面前的时候,连招呼也没打。
“嗨,艾比。”但其实我想说,放下你那该死的手机,给我打招呼,然后说你会在大厅等两个小时,我才能好好痛斥你父亲。
“嗨。”她咕哝了一声,穿过门厅进了厨房。看到我刚才做的苹果酥皮面包,终于抬起头来。她眼睛里闪起了一丝火花,却发觉自己居然喜欢上我做的东西,又赶紧低头看手机。
“你要来一块吗?”我故意不理麦可,他正在我的酒架上找红酒,好像今天只是很普通的约会日。“还热着。”
她又看了面包几眼,“好吧。”
她的口气好像给了我莫大的恩惠,我很想告诉她没关系,我才不在乎她要不要吃我的面包或接纳我的友谊。不过,其实我很在乎,我想她也知道。
我到柜子前面找奶油碟,身后传来开抽屉的声音,等我放好奶油,回到中岛上,艾比已经用一把有些钝的奶油刀切了一块面包。可恶!我的矩形艺术品被撕得好难看。艾比看着我,我发誓,她一定很希望我对她发火。
“要奶油吗?”我装出愉快的口气,把碟子递给她,她的刀子不偏不倚地落在奶油中间。她涂好奶油,嚼了嚼,吞下去,没说谢谢,也没说“去死”。
我努力平息我的呼吸。她还小,我反复对自己说。
我扭开了一瓶矿泉水,送到她面前,还有她最喜欢的旋转吸管。麦可开了一瓶澳洲的希哈红酒。有那么一秒,我想到阿杰,我真的很希望今晚能跟他一起喝酒。但是,当他听到我的告解时,也会吓得倒退三丈吗?
我们三个人进了客厅,外面的天空已经是蓝黑色,雨水打在玻璃上。
我没跟麦可一起坐到沙发上,反而选了一张安乐椅,双手环胸。艾比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咖啡桌,她转过身,把水瓶放在我的桃花心木咖啡桌上,就是不用近在眼前的杯垫。又用沾了奶油的手擦过地毯,抓起遥控器按过所有的频道,最后选了里头有一屋子模特的真人秀节目。
我漠然地看着屏幕,怒气逐渐增强,我需要发泄一下。我要告诉麦可,他对记者说的话让我觉得很受伤,觉得受到严重的背叛。最后,我忍不住了,一把转过椅子,面对着他。
“你怎么可以说那种话呢?”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
他对着艾比的后脑勺点点头,仿佛要提醒我还有别人在场。他真以为我忘了吗?我的血压飙高,不肯转回身子。
“为什么?”我一定要问到底。
他摇摇头,轻声对我说,“我也没办法。”
“放屁。”我大声说。艾比倏地转过来,我瞪着她,直到她转回去对着电视,我已经气到不管自己的形象了。
麦可拍了一下大腿。“你们要吃晚餐吗?我饿坏了。”
“不要。”我说,艾比却同时说好。
麦可对我皱眉,迟疑了一下,才说,“好吧,艾比,我们走吧。”
我无比震惊,他们两个起身,一起往门厅走去。他们要走了,不行,他不能走,他还没解释清楚,可恶!
“麦可,你为什么不帮我讲话?”我跟着他穿过厨房。
走到中岛旁边,他猛然转身,眼中第一次出现敌意。“汉娜,我们再找个时间聊一聊。”
他想要保护艾比的口气激怒了我,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艾比得意的微笑,似乎在说“你输了”。噢,才没有呢,小女孩,战争才刚刚开始。
“不行,”我对麦可说,“现在就讲清楚,我要答案,我要知道你为什么推我去送死,为什么假装不知道我以前的事,为什么要说我只是你的朋友。”
“嗯,因为你就只是朋友而已。”艾比咕哝着低声说。
我瞪着她,心中怒火熊熊燃烧。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麦可就转向她。“亲爱的,请你下楼,去大厅等我,好吗?我过一分钟就下去。”
一分钟?他就给我他妈的六十秒来发泄?去死吧。
艾比一把门摔上,麦可就站到我面前。“在我女儿面前,不准对我大吼大叫!”
我咬紧牙齿,只想反复抨击他那个不尊重人、卑劣的贱货女儿,但我不能让他借题发挥。他还是第一次对我发脾气,我装着无所谓。
“回答我的问题,麦可。”在剧烈的心跳下,我努力保持平静。“今天早上,我碰巧在电视上看到你告诉全新奥尔良的人我是你朋友,我应该要对自己负责。不想帮忙灭火就算了,你还火上浇油!”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叹了一口气。“做这一行很不容易的,如果我要进参议院——”
“管他去死的参议院,我是你女朋友,你知道有多丢脸吗?你居然说我是正派的人?你的好朋友?”
他耸起肩膀。“亲爱的,这不是私人的问题。”
“应该是!你本来可以救我的,麦可。你可以的,你为什么不肯呢?”
他摸索着袖口的扣子。“不光是我的决定,比尔·巴顿很有意见。”
我的头一仰。“什么?你问你的助选经理怎么回应吗?”
“亲爱的。”他伸手碰到我的手臂,我甩开他。
“别碰我!”
“听我说,汉娜。节目播出后一个小时,比尔就打电话来了,他说我们要事先准备。”他抓住我的手臂,望着我的脸。“我告诉过你,不要去挖过去的事,不是吗?我就知道结果会很糟糕,现在你还怪我不保护你。”
我移开目光。他说得没错,他警告过我,是我不听。正如他的预料,我的行为让两人的事业都陷入危机。我吐出一口气,也吐出残余的怒气。
“我该怎么办呢?我工作没了,而全新奥尔良的人都恨我。”
他松开手,揉揉我的手臂。“可是到别的地方,你还是炙手可热的。听我说,你还有很多的机会,先低调一点,过了半年、一年的,大家就忘了你这次的惨败,我也会忘记的。”
拧紧的心略略松开了,他在为我着想。“过来,宝贝。”他轻声说着,便张开了手臂。
我等了足足五秒才让他抱住我,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轻易就屈服,但我想感受到被爱,我的头落在他胸膛上。
“亲爱的,你不会有事的。”他揉揉我的颈背。“你以后会更好,你会找到立足点,我相信你可以的。而且,你想想看,再也不用跟斯图尔特对抗了。”他往后靠,看着我的脸,唇边浮出性感的微笑。“还有你的死敌,克萝蒂亚·砍人后路·坎贝尔。”
我压下笑容,往后退了一步。我不能让他左右我的想法。“我没医疗保险了,他们给我的保险太贵了。”
“只是暂时而已,还是认命自己付吧。”
“怎么付?我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但我们都知道那不是真的。我爸死后,留给我很多钱。还好,麦可算老练的男人,没提起我的遗产。
他点点头,似乎在想什么。“我马上去处理,我知道我能做的不多,但我会帮你付保险费。”他用双手拢住我的脸,亲亲我的额头。“最起码,我可以为你做这件事。”
我的心在打颤,不,才不是这件事,他还可以做另外一件事,更有意义、更有效果的事。脑海里有个声音对我大叫,说啊!说出来!
我退了一步,强迫自己看着他蓝色的眼睛。“麦可,你可以跟我结婚,你就能负担我的保险了。”
他的手落下来,发出抽筋般的紧张笑声。“嗯,我想也是。如果我做事情很冲动,或许就会接受你的求婚。”他用食指指尖敲敲我的鼻头。“还好,我不会在受到胁迫的时候乱做决定。”
“胁迫?我们在一起快两年了!你还记得去年夏天我们在圣巴巴拉的时候吗?你说,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你保证有一天你会娶我。”我快哭了,努力眨掉泪水,我不能太情绪化。我一定要一鼓作气,不然,我等一下就没胆量了。“什么时候,麦可?你什么时候才能实践你的承诺呢?”
我们之间的空气凝住了,他抿嘴,盯着脚下的地砖。他吸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他要开口了,门却突然打开。
“爸,走啦。”
可恶!艾比偏偏在这个时候进来。她走进厨房时,麦可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对充当救星的女儿微笑,抚平她的金发。“当然好,小可爱。”
转向我的时候,他满脸的爱怜就都不见了。“等一下打给你。”他大步朝着门口走去。
我的视线模糊。他就这么丢下我?我还没得到我要的答案。
“艾比,回楼下去。”我说。
艾比一转身,歪着头。“你说什么?”
我抢到麦可身前,走向门口。“拜托你,快走。”我又说了一次,开门的时候心跳好快。“你爸跟我还没讲完。”
她看看她爸爸,要他帮忙反驳,或给她保护。他停了一下,把手牢牢放在艾比肩膀上。“现在不是时候,”他对我说,声音非常轻,“我说了,等一下打给你。”
他对艾比点点头,她就朝着门口走去。
“现在正是时候,”我的声音凶猛激烈,连我自己也觉得很陌生。仿佛有人占据我的身体,一个能干、有决心、有自信的人。“麦可,你要跟我结婚吗?”
艾比哼了一声,咕哝着说不要脸。麦可瞪着我,一脸厌恶的表情。他拍拍艾比的肩膀。“走吧,女儿。”
踏出我家大门的时候,他们经过我面前。我应该让他们走,该说的都说了,但我不能就这样结束。箭已离弦。我紧紧跟在他们后面,拉高了嗓门,声音变得更尖厉。“怎么了,麦可?你为什么不能回答我?”
他不回头。我听到后面有扇门开了。不是彼得森太太就是洁德,两个人的反应一定很不一样。老太太彼得森会摇头,责怪我的冲动。洁德呢?她会为我加油,跳一段开心的舞蹈。我汲取她的能量,跟着麦可走到电梯前面。
我说:“很简单,是要,还是不要,告诉我就好。”
艾比用力戳下电梯按钮。“有人该吃药了。”
“别说话,艾比。”
她伸手去拿手机,一定是要发信息告诉她朋友这一幕,在那一剎那间,我决定豁出去了。
“亲爱的,你要给人爆料吗?我来告诉你吧。”我抓住她父亲外套的袖子。“麦可,你要跟我结婚吗?还是只是为了跟我上床呢?”
艾比倒抽了一口气。麦可怒瞪我一眼,蓝色的眼睛放射出冰冷。他下巴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但他什么也没说,也不用说了。电梯门打开,麦可走进去。
我站在打开的电梯前,呼吸急促紊乱,我到底怎么了?我该继续吗?我要退缩吗?恳求原谅吗?还是哈哈一笑,不当一回事呢?
麦可用力按下按钮。
“就这样?你就这么走了?”
他的目光穿透了我,仿佛我是隐形人,电梯门缓缓关上。
我说:“可恶的懦夫,走得好。”
在门合上前,我看到艾比的表情,一脸嘲笑,仿佛她赢了这场比赛。我的怒气往上冲,冲到了顶点。我要发泄,大声而用力地发泄出来,宛若歌剧到了高潮一般。“你走了更好,小贱货!”
chapter35
“好吧,傻妞,说吧,我要听细节。”洁德靠在厨房流理台上,我来回踱步,用拳头敲着额头。
“讨厌!可恶!我真不敢相信我做了这些事情。在四十八小时内,丢了两份工作和一个男朋友。我现在不是抢手货,是烫手山芋!”
我从流理台上拿起开了的酒瓶,又从柜子里拿了一个杯子。
“就好像我……失控了,死缠烂打。”
“我知道,我听到了。真不敢相信那是你,汉娜美人。我还得偷看一下,亲眼证实,你太赞了!”
我觉得怒气开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羞耻和自我厌恶,我把头埋进手里。
“我做了什么,洁德?我搞砸了,麦可再也不会理我了。”我突然一阵恐慌,抓起手机,疯狂地发了一串信息给麦可。还没按下发送,洁德从流理台旁跳起来,抢走我紧握的手机。
“别这样!傻妞,你按着本能行事,你的本能没有错。这几个月来,你都很失意。相信我,如果他真的要你,就会回来找你。”
“不行,我太过分了。我要跟他解释,我得跟他道歉,也要跟艾比道歉,我怎么能在艾比面前说这些话?”我闭上眼睛,忍住恶心的感觉。
洁德抓住我的肩膀。“你怪罪的对象是受害者,你不也是这么说我的吗?汉娜,振作起来。你早该跟他谈这些事了,你有权利要他给你答案。”
“但是我问的方式大错特错,你应该听到我怎么跟艾比讲话的。”
“喔,我听到了,没事啦,那个小贱货早就该吃点苦头,她爸也一样。别自责了。”
我伸手要我的手机,她却把电话丢进运动衫的口袋里。“我不会让你重蹈覆辙。好啦,你是没什么说服力,可以这么说,但重点是,你终于发表了关键时刻的谈话,鼓起勇气问他你一直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叹了一口气。“也得到我最怕的答案。”
她微笑着轻声说,“妞儿,你把房子给烧了。”
“我什么?”
“你把房子给烧了。”她重复说了一次。“你铆足全力,就像连环杀人犯,先是把房子烧了,再把枪口对着自己,你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太好了,现在拿连环杀人犯来比喻我。”我靠在冰箱上,捏捏鼻梁。“不过你说对了,我真的把枪口对着自己,很好。”
她走到我旁边,蓝黑色的瞳孔紧紧盯着我。“烧房子,一定有理由,汉娜美人。经过深思熟虑的行动,确保没有后路可以退。”
我的背脊僵硬。对,这段恋情让我很失意,但我还没准备好跟他分手。“你觉得想要终结这段关系的人,是我?”
洁德的嘴角上扬。“你从密歇根回来后,就不一样了。”她拉起我一绺头发。“我的意思是,看看你,好像去了理想小镇度假一样。”
我把头发塞到耳后。“嗯,现在说我看起来一塌糊涂,似乎时机不太对。”
“多好,”她说,“你现在有妈妈,她很爱你。”洁德对我微笑。“还有那个酒庄的……小杰……阿杰……哎呀,管他叫什么,讲到他,你的眼神就发光。”
我摇头。“不可能啦,当然,我觉得他人很好,可是我跟他一点都不熟,他也不知道我是谁。如果他知道我是个大骗子,他也会跟其他人一样退避三舍的。”
“重点在于,你现在不是骗子了。如果他跟你说的一样好,不会在乎十三岁的汉娜做了什么坏事。”
“没用的,他在一千英里外的地方。”
她举高双手,左看右看。“离哪里一千英里呢?”
chapter36
凌晨三点时,我从床上跳了起来,胸膛里的心脏急速乱跳。我一把拉开落地窗,摄氏二十六度的热气和百分之九十的湿度迎面扑来。我跌跌撞撞走到阳台上,吸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吸了一口冰冷的布丁。我的睡衣黏在胸口上,我抓住阳台的栏杆,试着想让混乱的心跳稳定下来,我心脏病发作了,不能呼吸!天啊,救救我。
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的节目已播出六天了,从那一天开始,我每晚都无法一觉到天亮。都是费欧娜,还有那些可恶的石头!我脱下我的武装,并没有得到她说会有的那种接纳,我反而被排除在外了。麦可不要我,观众不要我,就连老板们也不要我了。
我希望能回到一周前的人生,我知道那并不完美,但也比这块充满不确定的孤寂之地要好得多。我发觉,我不肯接受现实。在幻想中,麦可打电话(更好的是,出现在我家门口)来道歉。告诉我他错了、他尊重我的决定,要把过去的事情说出来。或者,在我内心深处绝不能和他人分享的幻想里,他会告诉我,他真的有考虑过结婚的事,他爱我,要跟我结婚。
但我想起来,我把房子给烧了。
我想到桃乐丝,我把她的人生搞得一团乱。可恶的烂石头!
我想也不想,就飞奔进了公寓,抓起手机,我在书桌抽屉里乱翻,找到那张名片。
输入号码的时候,我的手在发抖,我已经不在乎现在已经半夜了。她的豪华旅途还没结束,敛了几百万。
这是费欧娜·诺尔斯的语音信箱,请留言。
累积已久的怒气和伤心一股脑发泄了出来,我又回到布卢姆菲尔德中学,变回那时年轻的自己。但这次不一样了,我要说出来。我抓紧电话,指甲深陷在掌心之中。
“我是汉娜·法尔。费欧娜,我很好奇,你真的相信这些石头的力量吗?因为我觉得那都是废话。我丢了工作、男朋友,以及我的粉丝,而我的好朋友也失去她一辈子的密友。你还在那里宣传什么宽恕的循环,好像有什么魔力,可以消除我们的罪过与伤痛,那全是放屁。你不明白,有时候,光说‘对不起’还不够。”我把手机抓得好紧,像是知道我又要烧毁另一栋房子一样。“中学的时候,你是怎么对待我的?你伤害的不只是我。”
我闭上眼睛。“你毁了我的家。”
她不会明白我到底在说些什么,但这是真的,费欧娜·诺尔斯夺走了我的世界。第二次了。
我躺在铸铁椅上盯着天空,直到东方出现第一抹红晕,我才拿起电话,打给我母亲。
“早安啊,亲爱的。”
我的喉咙卡了一下,现在跟她讲话我都会这样。“妈,还好吗?”
“我不是跟你说过,鲍伯感冒了吗?他一直好不了,但是他精神还不错。昨天他在老人院表现得还好,晚上吃了一整根热狗。”
“那就太好了。”我默默骂了自己一句,我不想给她不切实际的希望。他的感冒或许会好,但他的智力只会越来越退化。
“你呢?好一点了吗?”
我闭上眼睛。“没有,我昨天晚上打电话给费欧娜·诺尔斯,我对着她的语音信箱乱吼乱叫的,现在我觉得自己好糟糕。”
“你太心烦了,才会这么失态。”
“你知道的,我也很难过,我以为我终于展现真我了,但我还是觉得失望。”
“噢,亲爱的,回去工作就会感觉好一点。我觉得wno之后会叫你去上班的,那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对啊,麦可也会离开政界、跟我结婚,还和我生一打小孩。我叹气,我想起来了,她总是会这样,一直想保持积极正面的态度。“谢了,妈。不过不可能的。我跟你说过了,他们讲好听一点,就是休假,但其实我是被解雇了。”
“在你找到新工作前,还需要钱吗?我可以——”
“不用,绝对不用,谢谢你。”我的胸口被内疚塞得满满的。我母亲,一个清洁女工,说要给我钱用。她不知道的是,就算我十年没工作,我也有足够的钱,这都要感谢父亲给我的遗产……还有多年前他精明的离婚协议,没有留一分钱给他的前妻。
“我要你记住,”她说,“如果情况不好,你还有一个家可以回。”
家,是她的家,她提议的口气很温柔,好像在邀男生出去,生怕他拒绝。我捏了捏鼻梁,点点头。
“妈,谢谢你。”
“我很希望你能回来住,”她说,“但我知道你不太喜欢这里。”
我在脑海中描绘她的模样,站在光洁的厨房里,周围是手工打造的橡木橱柜。在隔壁的房间里,鲍伯就坐在躺椅上玩拼图,空气中会飘着木头、柠檬清洁剂和早餐咖啡的味道。她可能正站在厨房的窗户前,看着浮在湖水上的两只鹅,或许她看到隔壁的特蕾西正在晒衣绳上晾着床单。她们会互相挥手,稍后特蕾西会带着婴儿过来聊天。
相较之下,我想想自己的小世界,在这栋漂亮的公寓里,我连觉都睡不好,唯一一张家人的照片里是我的父亲,而他也已经过世了。
我好傲慢,先前竟然好意思评断她的生活不幸福。
“我错了,”我说,“妈,你家很漂亮,你过得也很好。”
“我也觉得,感谢我的每一个幸运星,而且现在你也回来了。”
她真的为我上了一堂课,我清清喉咙。“那你先去工作吧。谢谢……”我想说谢谢你的忠告,但她跟父亲不一样,没有叫我该怎么做。“谢谢你一直支持我,真的。”
“应该的,宝贝,是我应该做的。”
挂上电话,我走到书桌旁拿出行事历。三个星期内,除了预约了牙医,其他日子都是空白的。一想到洁德那天的暗示,我到底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chapter37
星期五的下午,美发店里挤满了年轻的漂亮女孩。今天是新奥尔良名媛舞会的日子,有六十五名年轻女孩将初次进入社交界。她们会现身在新奥尔良的上流社会面前,或许有机会认识异性,日后订婚,再举办精心打造的婚礼。新奥尔良就是这样,名门得和名门亲上加亲。我坐在接待处,假装在看文章,二十种让你看起来年轻十岁的方法。其实我用杂志掩护自己,等玛丽莲进来。
玛丽莲跟她这一代的南方女性一样,每个星期都要来做造型,但我有点担心她今天取消这个行程了。
我继续看文章,刚才看到哪里了?啊,是“第九条:用围巾遮住满是皱褶的脖子”。
门开了,我抬头一看,又是另一个年轻女孩。我看看里面,有年轻、充满希望的美女对着镜子微笑,除了梦想之外,还有无限的可能。我突然觉得自己好老,是我错过机会了吗?错过这样初次登场的机会?每年都有一群女孩进入社交圈,她们更年轻、更新鲜、更令人兴奋,而我这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要怎么竞争?
当我看到艾比也在这里时,吓了一跳。可恶!她跟另外两个女孩站在造型区,看一个红发女孩梳高髻。艾比的朋友应该是今天要出场,我的心跳加快。造型师说了什么,艾比笑了,然后转头看着我,仿佛早就发现我在看她。
我有点心惊,想到我跟麦可撕破脸的那一幕,我叫她小贱货!我在想什么?我勉强举起一只手,微微一笑,然后又用杂志盖住我的脸,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面前传来一个声音。
“嗨,汉娜。”
一阵恐慌如电流般通过身体。艾比会大吵大闹吗?还是在这么多人面前责骂我呢?
我抬起头来。“嗨,艾比。”
“来剪头发吗?”她问。
我跟她父亲交往这么久,她从来没问过跟我有关的问题。她现在想干吗?我把杂志放到旁边,站起来,跟她对视。如果她敢对我吼什么难听的话,我就跑。
“没,我在等朋友。”我对着店里比了个手势。“你们好像玩得很开心。”
“是啊,舞会季,好疯。不过,我已经体验过了。”
我点点头,一阵难堪的沉默后,我说,“艾比,”我抓紧了皮包的带子,“真的很抱歉,上周五说了那么难听的话。我错了,你要讨厌我也是应该的。”
她耸耸肩。“你要听实话吗?那还是我第一次觉得有点喜欢你。”
我瞪着她,感到很困惑,她是在嘲笑我吧。“你终于说出自己的心声了,只是……我知道你很聪明……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不懂这件事。”
我等她说下去,“不懂”什么事?
她直视我的眼睛。“汉娜,我爸绝对不会跟你结婚的。”
我抬起头,被她说的真话刺伤了。
“真的!鳏夫兼单亲爸爸的身价比已婚男人高多了。”
我细细品味她的话,想到媒体怎么称呼麦可,佩恩市长、单亲爸爸、鳏夫佩恩市长。基本上,那就是他的头衔。
“选民就爱这种谎话,”艾比说,“有好几次,我真的很想勒死你,就像那天在布鲁萨餐厅,那对情侣订婚了,你含着眼泪坐在那里,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蠢。”
她不是故意要说出刻薄的话,这是她第一次把我当成值得关心的人,而她讲的也很合理。单身、忠诚的父亲、妻子死于悲惨的意外,那就是麦可的个人品牌。我早该知道了,品牌是他的一切。
我揉揉眉毛。“我觉得我好白痴。”我毫不伪装,但也不是为了让她另眼相看。“我真不敢相信,我一直没发现。”
“嘿,上周你狠狠打击他,就算扯平了。我爸当然气疯了,我心里倒是想,哇,这女人其实还蛮有骨气的嘛。”
手机叮了一声,她瞄了屏幕一眼。“好,有机会再见吧。”
“再见,艾比,我真该谢谢你。”
她走开了几步又转头看我。“对了,你知道吗?你做的面包,尤其是那个苹果口味,上面还酥酥的那种,你应该开家面包店,真的。”
玛丽莲进来的时候,我收起了笑容,她穿着粉红色的亚麻裙和棉质衬衫,肩上披着淡黄色的毛衣。她停在接待处,柜台后的红发女孩对她微笑。
“嗨,阿姆斯特朗太太,我会告诉凯莉你到了。要喝茶吗?”
“谢谢你,琳赛。”她转身走向等候区,看到我时停了下来。
“汉娜。”她的声音很冰冷。
我站起来迎接她,摩挲着手中的原谅石。“玛丽莲,我来这里,是想跟你讲几句话,一下子就好,拜托,可以坐下来吗?”
她叹了口气。“嗯,看来我也不能拒绝,是吧?”
我握住她的手,我们并肩坐下。我再次告诉她,我太笨了,居然让她跟桃乐丝去上节目,然后我把原谅石拿给她。“我太自私了,我错了,让你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你说对了,是你骗了我,我才会这么气你。”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石头。“但不管桃乐丝说不说,都没关系。事实上,不论结果如何都一样糟糕。”
“我做了错误的决定。”我说。
“是啊,你自己也在节目上坦白了,我看你被大家骂惨了。汉娜,你那样我也觉得很可怜。”
我要怎么解释,我和桃乐丝也有同样的感觉呢?我们罪有应得。
“我要去密歇根一阵子,所以我才来找你。桃乐丝需要朋友。”
玛丽莲抬眼看我。“她还好吗?”她轻声问。
“难过,寂寞,又心碎,她想死你了。”
“就算我能原谅,但我也不能忘记。”
“我说啊,宽恕并且遗忘,这句格言根本就是个屁。”我举起手。“玛丽莲,对不起,我说了粗话。你不会忘记桃乐丝犯的错,不可能的。我向你保证,桃乐丝也不会忘记。”我握住她的手,用力握了一下,仿佛要用这个手势灌输我的讯息。“我不是费欧娜·诺尔斯,但我相信宽恕别人的时候,牢牢记得曾经发生过什么事,记得另一个人曾经带来的痛苦,如此还能选择原谅,才是最甜蜜的宽恕。与其戴上眼罩,假装不公平的事情不存在,不如慷慨原谅,对不对?”
有一位穿着一身黑的金发美女走了过来。“是阿姆斯特朗太太吗?凯莉准备好了。”
玛丽莲拍拍我的手。“汉娜,谢谢你来找我,但我没办法承诺什么,我的心也碎了。”
我看着她渐渐走远,心里感到很难过,两颗破碎的心变成了一个洞,而不是合成完整的一颗心。
chapter38
星期三早上,我正赤着脚站在厨房里揉面团,门铃响了。我擦擦手,平日的早晨,会有谁来找我呢?我以为新奥尔良只有我一个人没工作。
我按下对讲机。“哪位?”
“汉娜,我是费欧娜,我可以上去吗?”
我看着开门的按钮,呆住了。“是费欧娜·诺尔斯吗?”我问。
“你到底认识几个费欧娜呢?”
她回得漂亮,我忍不住笑了。我按开门,迅速地把一堆量杯汤匙丢进水槽里。她来干什么?又有签书会吗?她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你不是在巡回签书吗?”她走出电梯的时候我问了,好像在指控她不应该来一样,我赶快换一个说法。“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来。”
“昨天晚上在纳什维尔,今晚本来要去孟菲斯的。我取消了,搭飞机回来这里。”她走进我家,东看西看的,对门厅看了一眼,看来她跟我一样紧张。“因为你说得对,汉娜,有时候光是说‘对不起’还不够。”
她回来就是为了来找我?账单一定是出版商付的吧。我耸耸肩,带她进了厨房。“听我说,忘了吧,我那天晚上心情很不好。”
“不,你说得对。这是我欠你的,本来就应该要面对面地诚恳道歉。我也想知道,我做了什么,害你的家庭破碎了。”
我看看咖啡壶,还是半满的,随便啦,本来也要倒掉的。“要喝咖啡吗?”
“嗯,好啊,如果不麻烦的话。不过也要看你有没有时间。”
“我什么都没有了,最多的就是时间。”我从柜子里拿出两个马克杯。“那时发脾气的时候我也说了,我连工作都没了。”
我倒了咖啡,我们俩走进客厅,分别坐在沙发的两头,她便单刀直入地开口了,或许她还是希望可以回孟菲斯去签书吧。
“首先,我知道说什么都是不够的,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你碰到这么多的倒霉事,我很遗憾。”
我将一只手放在冒着蒸汽的杯子上。“无所谓了,又不是有人拿枪指着我的头,是我自愿把以前的事情说出来的。”
“我觉得你很有勇气。”
“嗯哼,或许就你跟另外一两个人会这么觉得吧,其他人都觉得我很虚伪。”
“真希望我能帮你,我觉得好难过。”
“你为什么要讨厌我?”这句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过这么多年了,那个曾经满怀不安全感的少女还是想要答案。
“汉娜,我不讨厌你。”
“以前你每天都会捉弄我,不论是我讲话的方式、我穿的衣服,还是我不入流的家人,真是他妈的每一天。”我极力克制,不想在她面前哭出来。
“直到有一天早上,当你决定不值得再浪费时间时,就会变成隐形人了。不光是你,还有你所有的朋友。结果更糟糕,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上课。我常常装病,因为那样就不用去上学了。
“我记得,我们坐在拥挤的辅导室里,我妈告诉克里斯汀老师我每天早上都胃痛。她不明白我为什么讨厌上学,我不想告你的状,因为你可能会用其他的方法来折磨我。”
费欧娜用双手捂住脸,摇摇头。“对不起,对不起。”
说到这里也该停了,但我停不下来。
“开完会后,她跟克里斯汀老师闲聊,假装有所收获,我妈说她想改装一下家里的厨房。”我停下来,想起那天在走廊上的情景,两个人叽叽咕咕的,我则拨弄着置物柜的号码锁,等我妈讲完话。
“克里斯汀老师提到一个建筑工还不错,是鲍伯·华莱士,公立学校的木工老师。”
费欧娜往后一仰头。“不会吧,就是她后来嫁的那个男人吗?”
“没错,如果不是你,我妈也不会认识鲍伯。”
我狠狠吐出这句话,脑海中浮现朦胧的景象:是我母亲对着鲍伯微笑,手拿叉子喂他一口意大利面,眼里满是爱意。我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因为现在我就是要生费欧娜的气,不能对她有一丝丝的感激之意。
“我也可以为自己辩解,”费欧娜说,“随便编一个让人同情的故事,一个饱受焦虑煎熬的女孩,而她永远达不到母亲的期望。”她的脸红红的,上面有斑斑点点,我克制自己不要去碰她的手臂,告诉她没关系。“但我不会用这招来对付你的。概括来说,我痛恨全世界的人,而我自己也很痛苦,伤害别人的人,也只会尝到痛苦的滋味。”
我用力咽了一口口水。“谁知道,你会跟我一样凄惨呢?”
“想遮掩痛苦,只会给别人同等的痛苦。因为不管用什么样的形式,总是藏不住的。”
我挤出微笑。“你的方式,比较像是喷雾。”
费欧娜的嘴角扬起。“应该说是喷泉吧。”
“是啊。”
她举高了双手。“就算到现在,我创造出这种怪异的宽恕风潮,我仍觉得自己是骗子。有大半的时间里,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笑了。“你知道的啊,你就是宽恕大师,还写了一本书。”
“对啊,其实这全靠摸索。事实上,我只能站在观众面前,希望能得到宽恕。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跟大家一样,想要得到爱。”
我觉得眼睛里有一阵刺痛,便摇了摇头。“那不是在《诺丁山》结尾时,朱莉娅·罗伯茨对休·格兰特讲的台词吗?”
她微笑。“我都说了,我只会骗人。”
阵亡将士纪念日的游行过了两天,花园赡养中心外的人行道上仍插满小小的美国国旗。我进了赡养中心,没想到桃乐丝就坐在餐厅的一张空桌旁。午餐还要再等三十分钟。有人把毛巾当围兜,系在她脖子上。我很想一把抓下来,提醒这些人,她也有尊严,不过,把气发在毛巾上也不好。照顾她的人先盖上了布,这样就不怕她弄得一团糟。真希望我当年弄得一团糟的时候,也能得到一点保护。
走到桌旁,我从托特包里拿出面包。
“我闻到汉娜的面包了。”她说。她的声音很爽朗,或许时间发挥了疗效。或许奇迹出现,玛丽莲跟她联络了。
“早安,桃乐丝。”我弯下腰抱抱她。香奈儿的香水与细瘦手臂绕着我脖子的感觉让我有点感伤。或许,是因为我下个星期就要离开。不论为什么,我把她抱得更紧。她拍拍我的背,仿佛感受到我的情绪起伏。
“没事的,汉娜玛丽。来啊,坐下来告诉我怎么了。”
我拉了一张椅子过来,告诉她费欧娜来看我。“我吓到了,她真的一路赶来,就为了再道一次歉。”
“真好。你觉得好点了吗?”
“是好点了,不过,要说卸下耻辱是好是坏,还没有定论。拿我们来说吧,我们的生活会恢复正常吗?”
“亲爱的,你不知道吗?告解会让我们自由。但是下一次,暴露出心中脆弱的碎片时,我们要更小心。愿意让我们安全着陆的人,才值得我们温柔对待。”
她说得对,克萝蒂亚·坎贝尔就不值得交心。我想到了麦可,不,他也不能让我安全着陆。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乐观。”
“我很乐观。我们现在什么都有了。”她按住我的手臂。“我们终于得到了真我。”
我思索了一下。“是吗?希望那就够了。对了,你最近怎么样?帕特里克还好吗?”
“超棒的。”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给我看。
我微笑。“他写情书给你?”
“不是帕特里克,是有人收到石头后给我的响应。”
玛丽莲原谅她了!太棒了!但回函地址不对。
“纽约市?”
“快啊,读出来,拜托大声一点,我想再听一次。”
我打开折起的信纸。
亲爱的罗素老师:
收到您的道歉信,我甚感诧异。如您所见,我将石头送回给您,但我要说,您根本不需要向我道歉。那天下课后,您与我失去联络,居然让您内疚这么久,我真的非常抱歉。
之后,我确实再也没回学校,难怪您觉得我失联了。我希望您能明白,这么多年来,其实是您救了我,这听起来很老套,但那年六月,我走进您的教室时还只是一个满怀烦恼的男孩,但走出来时却已经是个男人了。而且,还是一个我自己很欣赏的男人。
那天早上的事我记得很清楚,您要我去办公桌旁看成绩本,上面写的都是“未完成”,因为那学期我一份作业也没交。您带着歉意,说您别无选择,只能给我不及格,我不能毕业。
我早就猜到了。一整个学期,您都在处理我的问题,我已记不清楚有多少次您打电话到家里找我,有一次,您甚至亲自来访。您求我去上学,也向我母亲恳求。我还差六个学分才能毕业,意思是说,那个学期所有的课都要及格才行。您千辛万苦,只为了帮我通过考试,不光是您教的英文课,还去找了其他老师。但我还故意刁难。借口多到不行,有些甚至还是合理的理由。但一个星期顶多才上一次课的学生,不可能拿到学分。
所以,我们都记得那一天的情况,但我不确定您是否记得另一件事。
开始上课前,您要罗杰·法瑞斯把随身听收起来。他抱怨了一声,把随身听塞到桌子下面。上课上到一半,罗杰说他的随身听不见了,他大吵大闹,说有人偷走了。
同学开始指指点点。有人说您应该搜一下,但您不肯。
您很平静地告诉全班同学,有人犯错了,您说我们其中有一个人很后悔,很希望能做该做的事。
然后,您走到教室旁边的小办公室里,关了灯,您叫每个同学带着背包和提袋,单独进去待二十秒。您相信,拿了随身听的人会把它放回办公室。
我们都在抱怨。胡说八道吧,把我们当成贼,大家都知道小偷是史蒂文·威利斯。他很穷、很爱吸大麻。那天他会去上学,还真是奇怪,他几乎每天都逃学。
为什么不把他揪出来,搜他的背包,放过所有人呢?是他拿走了罗杰的随身听,才不会交出来的。大家想说服您小偷不会承认,您太天真了。
您却很坚持,您说人性本善。“不小心”拿走随身听的人现在一定很挣扎,希望从头来过。
大家很不情愿地照做,一个接一个走进黑暗的小办公室。吉娜·布鲁莱恩负责计时,二十秒到了就敲敲门。到了下课时间,每个人都进了那间漆黑的办公室。
真相就要揭晓了,我们围在门边,看着您进了办公室。大家都跟您一样,想知道结果如何。您开了灯,大家过了一分钟才看到,真的在那里,档案柜旁边的地板上躺着罗杰·法瑞斯的随身听。
大家都惊到了,发出欢呼声,彼此击掌。放学后,大家都觉得重拾对人性的乐观。而我呢?那件事改变了我的人生。您知道的,正如大家所怀疑的,随身听是我偷的。同学们想得没错,而我也不想还回去。我想要随身听,但我老爸失业了,反正罗杰就是个混蛋,有什么关系呢?
但您深深相信我的善良,改变了我的心态,把随身听放在档案柜旁边,然后走出办公室,仿佛蜕下了一层皮。那一层冷酷无情,一辈子觉得自己是受害者、全世界都欠我的武器,就这么被剥掉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觉得我还有点价值。
所以,罗素老师,您不需要跟我道歉。我离开教室,就直接去成人教育办公室。六个星期后,我通过高中同等学力测验。想到自己或许还能变好,您相信我,完全改变了我的想法。那个被父母抛弃、责怪世界对他不公平的孩子,重新找回了主动权。我想证明您没有错。高中最后一天的课程就像催化剂,改变了日后的一切。
我想告诉您,我一辈子感谢您看到我仍有良善,也让我能发挥善心。
献上诚挚的谢意。
史蒂文·威利斯律师
威利斯与贝利法律事务所
纽约市伦巴第大道149号
我用袖子擦擦眼睛,看着桃乐丝。“你一定觉得很骄傲。”
“又点亮了一根蜡烛,”她用围着的毛巾擦擦眼,“我的房间越来越亮了。”
每吹熄一根蜡烛,就点亮另一根。人性体验就是不断从错误中学习。恩典和谦卑缓和了我们背负的耻辱和内疚。到最后,我们只能希望自己发出来的光芒能超越我们创造出的黑暗。
我捏捏桃乐丝的手。“你真的让人意想不到。”
“她一向如此。”
我转身,看到玛丽莲站在我背后。不知道她来了多久。
桃乐丝瞪大了眼睛。“玛丽,是你吗?”
玛丽莲点点头。“是我。”她弯下腰亲了亲桃乐丝的前额。“桃子,我得说,你的房间不是越来越亮,而是一直都光芒万丈。”
回到家的时候是下午一点,我觉得轻松多了,看到两个朋友和好,又在信箱里找到阿杰寄来的信。用手指滑开封口的时候,我的手忍不住颤抖。
亲爱的汉娜:
谢谢你的回信。我不确定能不能再听到你的音讯,不要道歉。像你这样吸引人的女人,拥有稳定的关系也是理所当然,我佩服你的诚实和正直。
我在厨房里来回踱步,瞪着“稳定的关系”这几个字。但我现在没有稳定的关系了,可以去找你,不必有罪恶感了!
下次来到“小密”,不论是否带着母亲,或你的男友,请你来酒庄停留一下。我保证,这次我一定会表现得很绅士。我说过了,当你厌烦了目前的情况,我要在你的舞伴卡上排第一个。
诚挚的阿杰
我靠在冰箱上,把信又读了一遍,阿杰显然迷上了他心目中的我。我没告诉他以前的事,也没告诉他我跟母亲不相来往的理由,但有必要吗?跟别人一样,知道我过去是什么样子,他一定会退避三舍。
我很想见他,但我能再度伪装成另一个人吗?我能像从前跟麦可或杰克在一起时那样,只是维持表面上的关系,再度把内心的魔鬼塞到活板门之下吗?我想起分手时杰克说的话:难怪你能这么轻松就对我放手,汉娜。你其实从没让我进到你心里。
不行,我不能。
我急忙坐到书桌前,抓起笔和一张信纸。
亲爱的阿杰:
现在我的舞伴卡上一个名字也没有。
汉娜
chapter39
我将车子加满油,上周带玛丽莲和桃乐丝出去吃过午饭之后,也才换过机油。两个行李箱放在门前,托特包里装满了能量棒、坚果、瓶装水和水果。我准备好了,明天一早就去密歇根。凌晨两点电话响的时候,我睡得正熟。
“汉娜,他走了!”
天啊,鲍伯过世了。我将腿搭在床边,准备下床。
“妈,别难过,怎么了?”
“我起床上厕所时,发现他不在床上,也不在家里,汉娜,他不见了。我去外面找了一圈,到处都找不到!”
我叹了口气,他没死,很好,我告诉自己。但内心深处,我忍不住想,鲍伯死了,母亲就能有新生活,不过,她的看法一定不一样。
她讲得好快,我听不懂。“找不到,到处都看过了。”
“慢点,妈,没事的。”但我也不能肯定,鲍伯不懂得照顾自己。屋外就是森林,还有湖,加上夜晚冰冷的气温……
“我马上过来。报警吧,我保证,会找到他的。”
她呼出一口气。“太好了,你会来。”
终于,在她有需要的时候,女儿会陪在旁边。而她现在需要的,则是她的丈夫。
每隔半小时,我就打电话过去,但一直都是语音留言。当我距离孟菲斯还有十英里时,她终于接了电话。
“警察找到他了,他就缩在船底下。”
船,是上个月我带他再度搭上的老渔船。那天带他去搭船,一定是勾起了他的回忆。天啊,我是好意,却带来这样负面的结果。
“噢,妈,真抱歉,他还好吗?”
“有点失温,因为他泡在三英寸深的冷水里。后来医务员来了,想把他送去曼森医院检查一下,可是他已经够折腾了。我给他吃了一些热谷片,让他上床睡觉了。”
“我应该晚上七点前会到。”
“我帮你准备了晚餐。”
“不用了,没关系,我随便买点吃的。”
“我一定要煮给你吃。汉娜,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谢谢,你一定想象不到你让我有多放心。”
去密歇根的路上,我反复思索。或许是我太傻了,都失去一切了,却还是没学到教训。我觉得很惊恐,但我不能退缩。真的,我还要跟两个人道歉,就是鲍伯的儿子和女儿,不然就太迟了。
我从来没见过安和小鲍伯。他们的父亲跟我母亲牵扯不清时,他们已经是大人了,我不确定他们怎么会听说我控诉鲍伯骚扰我,不过,他们知道这件事。母亲说她和鲍伯很少跟安和小鲍伯联络,我只能猜测,想必也是因为我的关系。我们的老邻居雅各布太太告诉学校那边的人,邻居当然就会闲言闲语了,而鲍伯的前妻应该也听说了,不过,她会残酷到讲给小孩听吗?看来答案是肯定的。
在i-57公路上,我望着前方无止尽的车阵。安是姐姐,应该快五十岁了,比母亲小几岁而已。1993年的夏天,她已经结婚了,住在威斯康星,小鲍伯那时候应该在念大学。
他们会自己来,还是带着全家人?一小群或一大群人的怒气,不确定哪个比较可怕。
我的胃在打结。我调高了ipod的音量,生命之屋乐团正在唱着,“我已经走了一半,我快到了……”这首歌似乎反映出我的旅程。已经走一半了,还有几个人要道歉。我已经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但还不够远。我拿掉了黑色外衣的帽子,但衣领仍束着我。
我将头靠在椅背上。该怎么面对他们呢?如果有人说,他们只是随口控告我父亲性侵害,我会痛恨他们,痛恨的程度会比我父亲更严重。再怎么诚挚道歉,都无法弥补流逝的时间。
我可以讲得好听一些,或提出一些借口,解释说我当时只是个小女孩,一心相信有可能让爸妈破镜重圆。甚至,我也可以说实话,说我到今天都还不确定他是不是故意的,不过,那就不诚恳、太模棱两可了。不行,如果我要道歉,就要接受百分之百的罪责,不是百分之五十,也不是百分之九十九。我已经精疲力竭了。
当我把车停到车道上时,太阳已经隐身在湖水后方。我关掉引擎,看到母亲弓着背站在门廊上,仿佛已等了我一整天。我要是不明白情况,可能会以为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人是她,因为她的头发绑成乱七八糟的马尾,还戴着过时的眼镜,那在她瘦削的脸上看起来过于大了。她的外套没扣,露出褪色的运动裤和t恤,远远看去就像是个十二岁的女孩。
现在想起别人的说法,我们常被误认成姐妹。冷不防有个念头浮现了,母亲看起来很稚弱,所以鲍伯才被她吸引吗?
我跑向她。“妈!”
她抬起头来,仿佛看到我吓了一跳。“汉娜。”她踏上湿湿的草地迎接我,抱住我,比上次更紧,有种绝望的感觉。
“他怎么了?”我问。
“一整天睡睡醒醒的。”她捂住嘴。“我太不小心了,我本来要在房门上装一个铃铛。汉娜,你看到也会受不了。他全身湿透,跟湿淋淋的小狗一样抖个不停。”
我捧住母亲的脸,仿佛她是小孩,我才是母亲。“现在没事了。妈,这不是你的错。你找到他了,他回来了。”
我想到母亲的人生。失去心爱的人,让他们悄悄离开,留下她纳闷他们在哪里,能不能活下来。
上次在这栋小木屋里过夜,已经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我不知道会不会有家的感觉。我站在他们狭小卧室的门口,听母亲唱歌给鲍伯听,她以前也会对着我唱。
“就像恶水上的大桥,我会撑住你。”她的声音沙哑,有点走调了,我忍不住哽咽。
她抚平鲍伯的头发,亲亲他的脸颊。在她关灯前,我注意到鲍伯床边有张照片。
“这是什么?”我走了过去。
“鲍伯最喜欢的照片。”她告诉我。
我拿起橡木相框,看到十几岁的我,跟特蕾西站在码头最前面。我们转头看着相机,仿佛他才说“小男孩,你们要干吗?”我们一转过头,他就按下快门。我眯眼看着相片,泳衣左腿的地方拉起来了,露出屁股上白皙的肉,跟晒黑的大腿形成对比。
我把照片放下,觉得不太舒服,有那么多照片,他为什么要选这张放在床边?
虽然疑心来得很快,也很快就被我压下了。那年夏天,我几乎每天都穿着泳衣,照片里的我当然还是穿着泳衣。
我关掉灯,想起我对玛丽莲说的话,宽恕不一定要遗忘。但对我来说,要原谅,也要遗忘。我心中的那个真相很模糊,无法聚焦。如果要宽恕,我一定要遗忘。
我和母亲坐在后面的阳台上喝着柠檬汁。夜凉如水,不时传来蟋蟀的唧唧声和牛蛙的鸣叫声。母亲点起香茅蜡烛来驱蚊,跟我说她打扫的那个豪宅是什么模样。
她离开了一下,去看看鲍伯是否还好,回来后她对我微笑。“刚讲到哪里了?”
讲到哪里了?仿佛跳过了那些不快乐的日子,那些我伤害她、不肯见她的日子。她对我的爱似乎一如往常般强烈,似乎完全忘了我的残忍。这才是费欧娜所谓的“甜蜜的宽恕”。
“我想道歉。”
“噢,亲爱的,别说了,我们很久以前就原谅你了。”
“不行,现在我要对鲍伯道歉,都已经太晚了。”我深吸一口气。“我想跟他的儿女道歉。”
她呆呆瞪了我好几秒。“汉娜,不要吧。”
“拜托,妈,我想了很久,他们跟自己的父亲不和,都是我的错。”
“亲爱的,你怎么知道呢?”
“你可以帮我找安和小鲍伯吗?拜托。”
蜡烛的光芒照亮她脸上的纹路。“我们好多年没跟他们见面了,这就像打开一个装满虫子的罐头。你确定吗?”
不,我一点也不确定。事实上,我希望这一生都不要见到鲍伯的儿女,但是那样不行。这是我欠他们的,我也欠那个因我而声名狼藉的男人。
“我确定。妈,我一定要道歉。”
她转头对着黑暗。“要是他们不肯来呢?”
“告诉他们这件事很重要,不管怎么说都好,他们一定要听见我的道歉。不这么做的话,我就太懦弱了。”
“什么时候?”
“这个星期六可以吗?”
她点点头,我知道,她一定以为我希望能免去我的罪过。其实不是,我希望他们能原谅鲍伯。
chapter40
我坐到凳子上,强迫自己吃下鲔鱼三明治,母亲则在洗樱桃,准备做派。我不知道是第几次看手表了,因为再过三个小时,就是约定的时间。我的胃很不舒服,我把三明治放回盘子里。
母亲的侧脸对着我,让水流过金属滤盆,她身穿无袖衬衫和白色紧身裤。
“妈,你今天好漂亮。”
她转过头微微一笑。“我就觉得你会喜欢。”
“我很喜欢。”我注意到台面上已经有个很漂亮的派皮。“你一直都很喜欢做糕点,对不对?”
她看看派皮。“这不像你在新奥尔良吃的那么精致,就是老式的水果派、饼干和蛋糕而已,是我妈以前会做的东西。”
她用肩膀拨开脸上的一绺头发。
“希望他们喜欢樱桃派。好几年前,有一次他们来这里过圣诞节,小鲍伯的老婆史黛西就吃了两块。”她看看炉子上的时钟。“安计划八点从威斯康星出发,所以她大概三点会到。小鲍伯也答应差不多这时间过来。我做了意大利面晚上吃,当然还有沙拉。”她说话的速度很快,没有停下来让我插话,我注意到她的手在发抖。
“妈,你没事吧?”
她抬起头来。“要听真话吗?我完蛋了。”她把樱桃倒进碗里,滤盆往水槽里一丢,金属哐当声吓了我一跳。
我站起来走到她旁边,握住她的手臂。“怎么了?”
她摇摇头。“他们好久没看到鲍伯了,不知道会看到他这个样子。而且,安要离婚了,我打电话去的时候,她的口气就不太好,她说得直截了当,我叫她过来只是给她惹麻烦。”
我闭了闭眼睛。“妈,对不起,这是我的错。”
她瞥了一眼卧房,鲍伯正在里面睡觉,她压低了嗓门,仿佛怕他听到我们在说什么,而且听得懂。“我觉得,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倒吸了一口气,或许吧,星期三从船里出来后,鲍伯一句话也没说。他愈咳愈严重,病情没有康复的迹象,我又觉得这是我的错了。如果上个月我没坚持带他去搭船,他还会自己走到船上去吗?
“妈,对不起,你已经够忙了,我还给你添麻烦。”
她用力咽了一口口水,仿佛现在不想说这件事情。“小鲍伯一向都很有礼貌的,但我听得出来他不太开心。”
“都是我不好。”
母亲终于撑不住了。“对,我不否认,就是你不好。我只希望还来得及,我希望鲍伯能认得他们。”
我感到一阵悲伤,我错了。我和妈妈都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她倒了一杯糖在樱桃上。“有可能,鲍伯会明白他能得到他们的宽恕。”
宽恕?颈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真奇怪,母亲怎么会用宽恕这个字眼?他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需要宽恕?
她站在客厅的窗户前,每几分钟就看一次表,两点四十分了,一辆货车开上了车道。
“安来了。”母亲从口袋里取出口红,点了点嘴唇。“要不要去迎接她?”
我的心怦怦乱跳。我看向窗外,有一名中年妇女正从货车上下来。她很高挑,及肩的头发已经发白,副驾驶座那侧有个约莫九岁的女孩下了车。
“她带莉迪亚来了。”母亲说。
我百感交集,难过、惊骇而又宽心。如果这女人会严厉批评我,我也只能承受。
货车后面又来了一辆车,是白色的皮卡。我想到阿杰的卡车,觉得有点安慰,不论今天怎么样,星期一我就可以去找他了。我会把过去的一切都告诉他,然后享受全新的开始,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能谅解。
卡车慢慢停到货车后面。安和莉迪亚在旁边等着,看来他们约好了一起过来。
我的心跳加速,快不能呼吸了。我转过身,走到躺在躺椅上的鲍伯旁边。今天早上,我和母亲把他拉了起来,我帮他梳头,母亲帮他刮胡子。他醒了,但母亲放在他腿上的报纸歪了,他似乎对老花眼镜比较有兴趣,他把眼镜拿在手里转来转去,戳了戳塑料鼻垫。
我把报纸拿开,抚平他头上的白发。他咳了一下,我帮他拿了面纸。
“真高兴你们能来。”母亲的声音从开着的门外传来。
他们要进来了,小小的房间从四面八方包围住我,我只想逃。
“谢谢你约我们过来,苏珊恩。”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我马上转过身,这时我才看到他。
是阿杰。
chapter41
我一下子回不过神来,阿杰在这里做什么?他怎么找到我了?我微笑着想朝他走过去,但他脸上的表情让我愕然止步。他已经明白为什么了,而我也懂了。
天啊,阿杰的名字“rj”,就是指“小罗伯特”,小鲍伯,即鲍伯的儿子。
“你就是汉娜。”他的口气中没有疑问,比较像是回答。他的眼神凝重,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天啊,我很抱歉。”
“阿杰。”我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他以为我被他父亲蹂躏过。他等一下就知道真相了,但现在我说不出话来。
他把手臂横在胸前,用手捂住了嘴巴。他瞪着我,摇摇头。“不可能是你。”他眼中的哀伤让我心碎了。
“你认识小鲍伯?”母亲问。
我的喉咙紧到无法呼吸,我一定要点点头,因为她问了之后就一直看着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怎么没发现呢?现在都说得通了。他在底特律附近长大,念大学时父母离婚,他一直不肯原谅他父亲,虽然他不说为什么。那时候,我很想问,却又觉得这是隐私,但现在我明白了。这么多年来,阿杰都认为自己的父亲是个禽兽。
母亲告诉安我的名字,阿杰绕到我后面,到他父亲身旁。
在鲍伯女儿蓝灰色的眼睛里,我努力寻找一份温柔,却只看到冰冷。伸出手的时候,我忍不住发抖,安敷衍地握了握我的手,她似乎不想把我介绍给她女儿,我只好先自我介绍。
“我叫汉娜。”我对着细瘦的女孩说,她穿着牛仔短裤和背心。
她咳了一声,跟鲍伯一样的低沉声音。“我叫莉迪亚。”她哑着嗓子说,抬头看着我。听说小孩都能看见人的本相,但莉迪亚好像是例外。她仰望我的模样,就像看着天上的星星,而我其实是偏离的飞弹,害她的家庭支离破碎。
安瞥了躺椅里的父亲一眼,却不想靠近他。我强迫自己碰碰她的手臂,抬高了嗓门,好让阿杰也能听到。
“我拜托我妈一定要请你们过来。”我停下来,做了个深呼吸,抓紧了拳头却又放松。我可以做得到,我一定要做到。“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们。”
“大家要喝什么?”母亲问,虽然面带微笑,仿佛招待来度假的宾客,我却听得出她的声音在发抖,她很害怕。“我有茶和柠檬水,莉迪亚,还是你要喝可乐呢?”
莉迪亚正要回答,安却打断她。“快说吧。”她仿佛早就知道她为什么而来,也知道我要说什么了。“我们还要开回去。”她把手放在女儿肩膀上。“去外面,去。”
她们今晚就要回去了?到麦迪逊要开七个小时的车。不会吧,她们应该在镇上找家汽车旅馆,或者去阿杰那里住。我想到母亲准备好的晚餐,她想得很妥当,要我睡沙发,把小客房让给安。我帮她换了床单,看着她从花园里剪了牡丹放在化妆台上,她很希望被接纳,却要再度失望。或许父亲说得没错,他说要快乐,关键就是期望不要放得太高。
等莉迪亚出去了,安坐到沙发上,母亲靠在鲍伯躺椅的扶手上。阿杰则选了母亲刚才从厨房里拿出来的橡木椅。
我拿起我放在咖啡桌上的两袋石头。
我站在他们面前说:“我要跟你们道歉,一个月前,我来到这里,希望能跟你们的父亲和解。你们也知道,那年我十三岁,不比莉迪亚大几岁,我把一次不小心的碰触,弄成了故意的侵害。是我撒了谎。”
这是我第一次说自己撒谎。这只是我一时说漏嘴了,还是我终于愿意承认了?就算要我的命,我还是不确定。不过,今天,姑且称之为“谎言”吧,我没有证据,我只能说我撒了谎。
“或许,你们听说过原谅石。我拿了一颗给我母亲,一颗给你们的父亲。现在,我想给你们一人一颗。”
阿杰的手肘撑在膝盖上,用交叠的双手顶着下巴,他只是看着地板,而安一语不发。我转头看看鲍伯,他睡着了,头往后枕着靠垫,老花眼镜还歪着。我的胸口一紧。
“我想,把原谅石给你们的父亲,就能消解我的羞耻,就算一点点也好。但事实上,和解还不完全,因为我仍然需要跟你们两个道歉。”
我从两个袋子里各取出一颗石头,我朝着她踏了一步。“安,请原谅我伤害你和你的家人。我知道,我永远都无法把失去的时光还给你,我很抱歉。”
她瞪着我的掌心,我只能等,尽量让手保持稳定。她不会接受,我也不怪她。当我正要把手收回来时,她伸手过来,很快看了我一眼,她把石头拿走,塞进口袋里。
“谢谢。”我终于能呼吸了。不过还没完,她或许接受了石头,但那并不表示石头会包得漂漂亮亮地送回来,还附上一封告诉我她原谅我的信。无论如何,这也算是踏出了第一步,今天这样就不错了。
一颗出去了,还有一颗。我转向阿杰。
他仍盯着地板。我低头看着他,希望能碰碰他杂乱的棕色卷发。他双手交握,好像在祷告。他突然看起来好纯洁,阿杰是完人,而我是罪人。天南地北的两人,怎么能变成一对?
天啊,求求你帮帮我,帮我劝服他。今天,我只希望能软化他们的心,帮他们铺路,当他们向父亲道别时,心中可以充满爱。但现在一切都变了,我爱这个男人,我需要他原谅我。
“阿杰,”我的声音在颤抖,“真的很对不起。不论你愿不愿意原谅我,我都希望还来得及让你恢复对父亲的感受。”我把石头递过去,摊平了掌心。“请接受这颗石头,它代表我的懊悔。如果能扭转——”
他抬起头看着我,双眼发红。他把手伸过来,有种慢动作的感觉。我觉得松了一口气。
先是听到玻璃的碎裂声,才感觉到震动,石头飞过客厅,打在窗子上。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抓紧发痛的手,看着阿杰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小鲍伯。”母亲跳了起来。
他身后的纱门砰的一声关上,我看到窗外的他走向卡车。不行,我要让他明白。
“阿杰!”我跑出去,匆匆下了门前的台阶。“等等!”
他用力拉开卡车的车门,我还没跑到车道上,卡车就开走了。我看着那团尘土落在地上,想起那时母亲独自站在车道这头,而父亲的车轮碾起了碎石子。
才五点,我们就坐下来吃晚餐。鲍伯还在房间里睡觉,安坚持我们不要吵醒他,妈妈把意大利面从烤箱里拿出来。母亲应该不紧张了。这个下午让大家都精疲力竭,鲍伯也是。今天来做客的安也算陌生人,没办法轻松吃饭,她或许希望能帮鲍伯留点尊严。
我们坐在餐桌旁吃樱桃派。我假装在吃,却只是把樱桃挪来挪去,根本吃不下。想到阿杰和他受伤眼神中的厌恶,我就觉得喉头哽塞。
我和安一样沉默着,母亲一直问大家要不要吃冰淇淋、要不要再来一块派,想维持用餐的好气氛。
我们还真能期盼六个人好好坐下来,开瓶酒,说笑聊天吗?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我好蠢。阿杰和安不是我的兄弟姐妹,没有理由要原谅我。安还在这里真是个奇迹,或许她弟弟的反应让她有点内疚吧;又或许,她发现母亲准备了晚餐,便不好意思不留下来。
还好有莉迪亚,打破了这难堪的沉默,她告诉我们她的支气管炎发作了,还提到一匹叫桑米的马,以及她最要好的朋友莎拉。“莎拉会后手翻,她上过体操课,但我只会前手翻。汉娜,你要看吗?我翻给你看。”
我微笑,还好莉迪亚这么小,还不懂得记恨。要是她知道我害她母亲有多么痛苦,那就糟了。我把椅子一推,把餐巾丢在桌上。“好啊,我看看你厉不厉害。”
“就五分钟,”安对莉迪亚说,“我们该走了。”
“但是我还没跟外公说再见。”
“快点。”
我跟着莉迪亚离开厨房,听见母亲在我身后说,“安,要不要再来一块樱桃派?还是要咖啡?”
“你对外公真好。”我跟莉迪亚晃进了后院。
“对啊,我只见过他几次。”莉迪亚踢掉黄色的人字拖。“不过,我一直想要有外公。”
我也把鲍伯从她身边夺走了。可怜的鲍伯,连自己的外孙女都不认识。莉迪亚冲过院子,翻了个跟斗,落地非常完美。我拍手叫好,但我其实无心观赏,心里只想着我害这么多人过得不快乐。
“太棒了!你应该参加2020年的奥运会。”
她咳了几声,穿回人字拖。“谢谢。其实我想参加舞团。过两年我就进中学了。我妈要我参加足球队,可是我踢得不好。”
我低头看着这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一双长腿,胸脯才刚见隆起,毫不掩饰的美。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会想藏住自己的光芒?
“做你自己,”我告诉她,“就不会错了。”我抓住她的手臂。“来吧,跟外公说再见。”
鲍伯躺在床上,盖着橘黄相间的毯子。头发乱七八糟,看起来像个小男孩。我觉得心弦颤动了。听到莉迪亚低沉的咳嗽声,他的眼睛眨了两下,睁开了。
“外公,对不起。”她爬上床,拉开毯子,依偎着他。
仿佛出自本能,他伸出手臂环着她,她蜷起小小的身躯靠紧了。
我把鲍伯最喜欢的木头拼图拿给莉迪亚,亲亲他枯萎的脸颊。他抬眼看我,我还以为他认出我来了。但他的眼神变得迷惘,呆呆看着拼图。
“看好了,”莉迪亚指着木头飞机,“这片有个角,看到没?”
我转头想走,安却来了。她往房间里一看,视线落到床上,她的女儿跟父亲躺在一起。
她脸色一沉,大步走了进来。“离他远一点!”她抓住莉迪亚的手臂一拉。“我跟你讲过几次——”
“安,”我打断她,也走了过去,“没事的,我跟你说过——”
看到她的神色,新仇旧恨都浮了上来,我住了嘴。她转向我,我们四目交接。他欺负过你吗?他侵害过你吗?我不必说出口,不需要。她看我的表情就懂了。
在房间另一头,她点了点头,轻得几乎看不见。
chapter42
我躺在我妈家客房的床上,直盯着天花板。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安的夫妻关系一直有问题,在我被牵连进来之前,她就跟父亲很疏远。她这辈子都不敢把这件事说出来,却被我公开了。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秘密。当我跟她道歉的时候,她其实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感觉到我的脉搏加快,全身都混杂着“厌恶”与“证明自己无罪”的奇怪感觉。原来多年前,我没做错事,也没有提出不实的指控。我推卸了罪名,我可以回到新奥尔良,洗刷我的名声!我甚至可以让母亲知道,经历了这么多的痛苦,我并没有犯任何的错!我可以写一封信给阿杰,不,我可以开车去酒庄找他。早上一起床就去!我要告诉他我没错,让他知道我不是故意毁了他父亲一生的邪恶女孩。
可是安离开了。要是大家都不相信我呢?我也没有证据。要是我弄错了呢?只是单纯点个头,而不是确认令人发指的罪行。
但从她脸上的表情,恐惧和痛苦……我知道她那一点头想告诉我什么。
我把手臂甩到枕头上。我不能这辈子都一直这样怀疑自己,如果我有证据给阿杰看就好了,也能借此证明给自己看,我真的没撒谎。
我倏地坐起来。我有证据,而且我也知道在哪里。
新月在湖面上留下银色的痕迹。我跑了过去,光着的脚在湿湿的草地上滑了几下,手电筒的光束像兔子一样乱跳。到了船边,我全身发抖,我将手电筒靠在救生衣上,抓起钓具盒。
我想把小小的钥匙插进挂锁里。锁锈得很厉害,钥匙插不进去。我又试了一次,对着生锈的挂锁乱戳。
“可恶!”我咬牙切齿地想用力撬开锁头,撬得手都痛了,还是徒劳无功。
我拨开眉毛上的头发,低下头。有了,船底有只旧的螺丝起子。我用膝盖压着钓具盒,将螺丝起子塞到金属闩下,使尽全力往外拉。
“可恶,快打开啊!”想用力破坏挂锁,却只让我指头抽筋。没用,挂锁还是一动也不动。
我对着盒子怒目而视,好像它真的是个人似的。“你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我踢了一下盒子。“色情杂志吗?儿童色情书刊吗?”我对着盒子发出嘘声,然后又试了一次。这次小钥匙滑进了锁里,就跟全新的一样。
打开金属的盒盖时,里面发出刺鼻的霉味和烟草味。我拿起手电筒,对里面能找到的东西既害怕又期待。可是隔间是空的,没有浮标或鱼饵,只有一叠牌和半盒红色万宝路。我拿起湿湿的烟盒。有了,在钓具盒底部,我看到一个塑料袋,里头装的东西满到快炸开来了。
我把手电筒对着塑料袋,心跳得好用力。袋子合起来了,装满了看起来好像照片的东西……铜版纸的杂志照片。我的胃抽了一下,我觉得我要吐了。一定是色情图片。或许还有他自己写的告解信。我急急想打开塑料袋,我得救了。
手指头才碰到袋子,我就动不了。我听见桃乐丝的话,清清楚楚仿佛就在我耳边喊着。要学着接纳模棱两可。傻瓜才会从笃定中寻找慰藉。
我抬头望着天空。“不要!”我呜咽着说。“我受不了模棱两可。”
我望向灰色的平坦湖面,想着阿杰。这个塑料袋可以帮我平反。阿杰会明白真相,他一定会原谅我。
但他将无法原谅自己的父亲。疤痕永远不会褪色。
我用手抱住头。费欧娜说对了。我们之所以说谎和隐瞒,为了两个理由:保护自己,或保护其他人。鲍伯得了老年痴呆症,不会再做坏事。而我也不需要避开他,但爱他的人需要保护,我要保护他们心中的真相。
我一把盖上盒子。事实不需要说出来,不论是阿杰、我母亲,还是以前的粉丝或老板,都不用知道,就连我自己也不用,我要学会活在这样的灰色地带之中。
我用颤抖的双手将锁放了回去,将它扣紧。趁我还没改变心意,我从锁孔里抽出小小的钥匙,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它丢进湖里。钥匙在泛着月光的水面上飘呀飘,然后就沉入水面之下。
chapter43
接下来的四天,我哀伤不已。哀悼我失去阿杰的友谊,想象中的所有可能也随之烟消云散。我哀悼隔壁房间那个男人的生命正一点一滴地流逝,每一次呼吸都费力万分,坐在身旁的那个女人则唱着歌安慰他。我哀悼我和母亲浪费了二十年,也哀悼父亲在我心目中失去了超级英雄的身份。
总有一天,我会接受,其实每个人都差不多。我们都是有缺点的人,满载恐惧,渴望得到爱,每个人都是傻子,选择笃定给我们的慰藉。但现在我只能沉浸在哀伤中。
早上四点半,母亲叫醒我。“他走了。”
这次我对她说的话没有半点误解,鲍伯过世了。
在一个人的葬礼上,你能进一步认识他,也会有好多未解的问题就这么跟着这个人入土,这件事让人不禁感到惊讶。两年前,在父亲的告别式上,我才听说父亲的梦想是成为飞行员,却一直没有实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站在鲍伯的墓前,听他戒酒协会的人们说起鲍伯的挣扎,我才知道鲍伯住过寄养家庭。他十五岁就逃家,有一年的时间都居无定所,后来有个餐厅老板愿意接纳他,让他在厨房里帮忙,而他晚上就睡在餐厅的楼上。他在那里足足花了六年的时间,努力打工让自己拿到大学学位。
他的寄养家庭怎么了?为什么会让他选择流浪?在戒酒的十二步计划中,他要对抗的心魔又是什么?是他说的“酒瘾”,还是更加可怕的事物?
牧师开始念最终的祷文,祈求神的原谅,我握住母亲的手,低下头。眼角的余光瞄到站在母亲另一边的阿杰,只看到他刚硬的侧脸。我闭上眼睛。请原谅鲍伯,请原谅我。求求你,让阿杰的心软下来。
牧师画了个十字,鲍伯的棺材降入土里。来吊唁的人一个个离去。有个人走到母亲身旁,说“你的丈夫是个好人”。
“全世界最好的,”她说,“他会得到奖赏。”如果桃乐丝也在,她会很高兴。希望,表示他得到了奖赏,信念则是知道他会得到奖赏。
我握了握她的手臂,往车子走去,给她最后几分钟跟一生的挚爱道别。转过身,就发现阿杰站在我面前。
他穿着黑西装,白衬衫,我们的眼神交会了几秒。我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情绪,不是一个星期前的鄙视,比较像是失望,或是一种渴望。我想,他或许和我一样很伤心,因为任何可能都不可能了。
有一双手臂环上我的腰,吓了我一跳。低头一看,原来是莉迪亚,她把脸埋进我的裙子,双肩颤抖着。
“嘿,宝贝,”我亲亲她的头顶,“怎么了?”
她把我抱得更紧。“是我害死了他。”
我挣脱出来。“你说什么?”
“我太靠近他了,是我害他得了肺炎。”
她母亲曾经说过的话在我耳边回响着,离他远一点!
我蹲下来,握住她的双臂。“亲爱的,外公不是你害死的。”
她吸吸鼻子。“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才是凶手。”我很困难地咽下了一口口水。“因为我带你外公去搭船,他后来就偷偷溜出去跑到船上。第二天早上当他们发现他时,他又湿又冷,所以他才生病,一直没有好起来。”
我用鞋尖在土里探了一下,找到两颗石头,我拿了一颗放在她手中,并牵着她另一只手,一起走向鲍伯的墓。
“不过,如果你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就像这样小小声地告诉原谅石。”我对着放置在掌心上的石头说,“鲍伯,对不起。”
她满脸狐疑地看看手里的石头,将手掌缓缓放到嘴边。“外公,如果我害你得了支气管炎,对不起。不过,也有可能是汉娜害的,因为是她带你去搭船的。”
我微笑。“好了,数到三,我们就把石头丢进去,外公就知道我们觉得抱歉了,一、二、三。”
她的石头落在棺材上,我的落在棺材旁边。
“希望这样有用。”她说。
“胆小鬼才会仰赖希望,”我握起她的手,“你要有的,是信念。”
狭窄的墓园小路上只剩下两部车,母亲的雪佛兰和阿杰的卡车,彼此隔了三十码之远。这时开始有一阵薄雾降下,我和母亲撑着格纹图案的雨伞,挽着手走过去。在我们右边的莉迪亚,展开了她的双臂不断旋转,浑然不觉落下的雨滴,说不定她就喜欢这样淋雨。我往后看看,阿杰和安头靠着头走在一起,仿佛在讲个不停。我想跟他说些什么,之后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
快走到雪佛兰旁边,母亲停了下来。
“亲爱的,上车吧,门没锁,我去问他们要不要来我们家。”
我把雨伞交给她,看她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她的继子、继女前面,两个和她非常生疏的人。他们不会来,我现在就能猜到,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我。
过了一会儿,她朝着我走过来,阴郁的表情证实了我的猜测。
我站在细雨中,看着阿杰离我越来越远。我的心好痛,因为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必须要说些什么,但我该说什么呢?对不起?我还是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事?我试着接受事物的灰色地带,那你可以吗?
他们走到卡车旁边了,莉迪亚跑过去,跳上后座,安坐上了副驾驶座。阿杰抓住门把,但他没开车门,反而转过身来。他的双眼穿过迷雾,对上了我的眼神,仿佛他感觉到我一直盯着他。
我的心跳加速,他抬起头来,那是一个简单而不带任何情绪的回应,但对我来说,连这一点都不简单,他的眼神给了我一丝微弱的希望,我放开母亲的手臂,对他举起手。
我缓缓地向他走去,深怕万一我走得太快,他就会仓皇逃开。我的鞋跟被草地绊住,差点就要跌倒了。不管优不优雅了,我直起身子,加快脚步,越来越快,一心只想走到他身旁。
我站在他面前,雨滴从头发和睫毛上落下来。
我带着沉重的呼吸说:“希望你相信我,我是真的很抱歉。”
他碰碰我的手臂。“我相信你。”他转身准备上车。“你保重。”
再一次,我看着阿杰上了卡车,把车开走。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我跟母亲清理鲍伯的衣柜和抽屉。她留下他的浴袍、法兰绒衬衫和三件毛衣,舍不得丢掉他的刮胡刀和梳子。
用胶带封住纸箱时,她对我说:“我丈夫两个星期前过世,但鲍伯已经消失五年了。”
她留下两小堆纪念品,要给安和阿杰。“安的东西,我会装箱寄给她,但小鲍伯可能会想要自己来拿——”
“不会的,妈。只要我在这里,他就不会来。”
“那我们把东西送去酒庄好了,反正我也没去过。小鲍伯搬回老家时,鲍伯也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他了。”
“他不想见我。”我突然发觉,那个拒绝见我的男人,或许是唯一一个看过我真面目的人。他看过我脂粉不施的样子,头发扁塌、穿着撕裂裙子的蠢样子。他知道我就是那个自以为是的乖戾少女。阿杰看过我努力隐藏的每一个丑陋模样。费欧娜所说的宽恕,只是一个童话的版本,他没办法爱上丑恶的那一面。
到了第三周,很明显地,妈妈其实勇敢到可以独自过活了,而我也很确定,阿杰不会来找我了。在我改变主意之前,我告诉母亲我的计划。
七月的第一个周一,我把行李箱装上车,突然想到,过了这些日子,我还是没留下太多的痕迹。我仍然每天跟桃乐丝、洁德通话,但还是没有工作、没有男友、丈夫或小孩,任何可以吻别或忧心忡忡的对象。这样的感觉很自由,同时也很可怕,我要是消失了,根本没人知道。我发动引擎,系上安全带,希望上了路,心就不会痛了。
“你小心呀,”母亲又靠过来在我脸颊上印下一吻,“到了就打电话给我。”
“你真的不要一起来吗?”
她点点头。“你知道的,我喜欢留在这里。”
我从皮包里拿出钻石蓝宝项链,将它塞进她手中。“这本来就是你的。”
她盯着闪亮的宝石,我看得出来,她想起来这是什么了。“我……我不能拿。”
“当然可以。我去估过价了,你该拿的不只这么一点点。”
我把车开走,等她回到空荡荡的房子里时,心情一定会很沉重。看到流理台上的文件,她一定会以为我忘了东西,等她细看正式的鉴价文件,知道值多少钱的时候会捂住嘴巴。然后她会看到我的信,发现我转了多少钱到她的账户里。最后,她还会拿到父亲二十年前没给她的赡养费。
我把车小心开上i-94公路,打开了收音机,喇叭里传出约翰·传奇的歌声,声嘶力竭地唱出苦乐参半的民谣,跟阳光灿烂的七月天一点也不搭。我开了窗户,想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无云的蓝天上,不去听那令人心碎的歌曲,因为这只会让我想起阿杰。我把他家搞得天翻地覆,他怎么可能还会打给我呢?
我忍住泪水,换了一个频道,是制片人泰瑞·格罗斯正在访问刚出道的小说家。我按下定速,跟着车阵前进,聆听泰瑞抚慰人心的声音,感受到轮胎下的路面发出单调的嗡嗡声。我的上一趟公路旅行,是什么时候呢?
我微微一笑,想起那次茱莉亚跟我开着以前那辆本田,花了三天从洛杉矶开到新奥尔良,几乎横越两千英里。我皱起眉头,爸爸为什么不能陪我去?他说:“茱莉亚可以载你去,反正她也没事做。”是这样吗?现在想起来,他还真不尊重人。
我想到,茱莉亚跟着邦乔维[1]的歌声一直唱和,她的金发马尾跟着节奏一跳一跳的。爸爸有好好珍惜她吗?他知不知道她对他有多忠诚,就连他死后也依然不变呢?
我心想盘算着,我也要寄一颗原谅石给茱莉亚。我知道茱莉亚的个性,那些藏起来的信一定让她觉得很沉重。她应该要知道,我跟她一样,也会不计一切代价保护我的父亲,就算别人认为我是骗子也没关系。
芝加哥的街道浸在夏日的热气中,嘶嘶作响,能量十足。找到麦迪逊街上的那栋旧砖房,已经四点了。我搭电梯到了三楼,穿过狭窄的走廊,寻找319号。看到门上那个手写的招牌,我知道找对地方了。上面写着:
原谅石聚会总部
当我从玻璃门外往里面看时,这个大房间就像个蜂窝,挤满了蜜蜂。我看到她了,那个女王蜂就坐在办公桌后面,鼻子凑近电脑屏幕,耳朵贴在电话上。我打开门。
即使我站到她面前,她还是没看到我。等她抬头,我感受到一股惧怕,我早就想到了,我要除掉她的负担。
我把石头放在她桌上。
“给你。”
费欧娜站起来,走到我旁边,我们面对面站着,像两个手足无措的少女。“我完完全全原谅你了,这次不是说着玩的。”
“可是你这一生被我毁了。”她的回复像是一个陈述,又像是一个问题。
我说:“那是我以前的人生,或许这样也好。”我退后一步,左右看看。“需要帮忙吗?”
【注释】
[1] bon jovi,美国摇滚乐队。
chapter44
我花了一大笔钱,租了一个月租公寓,不过我很少在家。接下来的四个星期,我只要醒着,都在总部跟费欧娜与二十来个义工混在一起,或去芝加哥市政厅申请许可证,或跟千禧公园的摊主们和官员开会。晚上我们就在费欧娜的公寓吃比萨喝啤酒,或去紫猪餐厅享受酒水打折的欢乐时光。
这天我们来到甜水酒吧,费欧娜点了她最近爱上的饮料给我喝,那饮料叫“格兰特公园费兹”。
“这很好喝,里头加了金酒、姜蜜糖浆、朗姆酒、苏打水,还有黄瓜,你一定会大口大口地喝下去。”
“噢,天啊,”我简直没时间讲话,“好几个月没喝到这么好喝的东西了。”
她微笑着用手环住我的肩膀。“你发现了没?我们现在是好朋友了呢。”
“对啊,这次就请别搞砸了。”我跟她碰碰杯子。
“有消息吗?”她问。
她说的是阿杰,还有最后两颗我希望可以收回的石头。
我说:“没有他的消息,不过他姐姐安倒是把石头寄回给我了。”
“你不是说她……”
“嗯,她的信很简短、很难懂。‘随信附上你的石头,我接受你的道歉。那是很久以前就发生这么一次的事,我希望我们就这么算了。’”
“所以他真的侵害过她!就一次,但还是有。”
“或许吧,也或许她指的是他对我下手的那次。”
费欧娜叹了口气。“噢,天啊!不等于什么都没说嘛,你应该要问她——”
我举起手。“她说的也够了。她原谅我了,而且没错,是该就这么算了。”
雨后就一定会有天晴,然而,今天只能说这只是个无稽之谈。早上六点,外面下着倾盆大雨,我们都在总部,把t恤和所有的东西装进纸箱里。
“把那个箱子给我,”母亲对义工布兰登说,他二十多岁,很可爱。“货车里还可以装一个。”
“好的,老妈。”
自从母亲星期四到了以后,费欧娜跟她手下的义工都喊她“老妈”。一听到这个称呼,她就会微笑,我真觉得这两个字的魔力,就像耳聋多年的人听到了交响乐。
我们预定十点正式开始,九点才刚过,云层就散了。四处有人走来走去,穿着写有原谅石标语的t恤,“给我石头”、“我爱告解”、“取石赎罪”等。我的t恤上只写了“给我石头”。我不能假装我已经得到宽恕了,已经好好地赎罪,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一天。正如费欧娜所说,宽恕就像爱与人生,很复杂的。
我专心地准备今天的活动,我已经期待好久了。内心深处,我偷偷幻想阿杰今天会来,但我不敢说出来。很久以前父亲就告诉我,不要期望太多。
我与费欧娜游走在各个桌子、各个摊贩之间,要确保一切都没有问题。不过我们太紧张了,简直就像是无头苍蝇一样,而母亲则忙着看芝加哥摊主带来的糕饼。
“一块派要卖六美元。”她对我说,“你相信吗?我真该改行了。”
十一点时,我看到桃乐丝和她的朋友们。她夹在玛丽莲跟帕特里克中间,抓住他们的手臂。我拉起母亲的手,一起朝他们跑过去。
“大家好!这位是我的母亲。妈,他们是我的好朋友,桃乐丝、玛丽莲,还有沙利文先生。”
“是帕特里克。”他纠正我。
桃乐丝伸出手。“你女儿是个大美女呢。”
“是啊,对吧?”母亲说,“不好意思,我得先走了,我还要去卖t恤呢。”
我们跟她挥手道别,玛丽莲对我说,“喔,汉娜,谢谢你,不然我们就不会在这里。”
“不,该谢谢桃乐丝。我本来想走快捷方式,是她要我坚持到底。”
我瞄到出现在他们身后的杰克,他搂着一个漂亮的棕发女人,大腹便便的。“汉娜,这是我太太,霍莉。”
妒意一闪而过,我也想结婚生子。我真的已经原谅杰克了吗?我真希望我的态度已经软化了,而重生的我可以原谅他的背叛。但事实上,我知道杰克说得没错,他并不是我的真命天子。
我握住霍莉的手。“很高兴认识你。恭喜你们结婚了,还准备迎接新成员。”
她抬头看着丈夫,眼中只有爱慕之情。“我很幸运。”她又看着我,“对了,听说罗素一家人能彼此原谅,都是因为你。”
我微笑,想到宽恕的循环,从我到桃乐丝,到玛丽莲,到杰克。“嗯,其实是你婆婆的功劳。”
杰克摇摇头。“她可不是这么说的。”他拉过来一位满头银发的矮小男士。“你记得我父亲吗?史蒂芬·罗素。”
“当然记得,”我跟桃乐丝的前夫握了手,那个在乳房手术后就离开她的男人。不知道桃乐丝今天看到他有什么感觉。
“我很高兴,我爸把石头还我了,”杰克说,“曾有一度,我只是个自私的小孩,觉得我快乐远比他快乐重要,很难相信吧。”他咧嘴一笑,那是我本以为早已消失的撇嘴笑容。
“我把我的石头寄给桃子,”罗素先生看了前妻一眼,“我不是贴心的丈夫。”
我看看桃乐丝。她仰着头,没有露出笑容。不过,她的面容跟以往不一样,非常平静。
“乱说,”她立刻转向我,“我们今天也会跟史蒂文·威利斯碰面,是我以前的学生,现在住在纽约,你记得吗?”
“当然,我怎么会忘了你找回随身听的高明计划?”我拍拍桃乐丝的手。“你们好好玩吧,我等一下再来找你们,我先去喷泉那边找洁德。”
我踩着水泥地的小径离开。才走了三十英尺,就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汉娜!”
我转过身,看到杰克走了过来。
“我妈跟我说了密歇根的事,那个酒庄老板还没原谅你,她说你真的很爱他。”
我的心碎了,只想立刻消失。我转转眼睛,觉得脸在发烫。“爱?拜托,我跟他还不熟。”
他一脸温柔。“汉娜,没事的,你不用那么坚强。”
泪水涌上来,我眨眨眼睛。“太可笑了。”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能遮住脸。“对不起。”
“这虽不关我的事,”他说,“可是别错过了,汉娜。如果你真的爱他,就去争取。”
他捏捏我的手臂,走开了。
我满脑子都是阿杰的身影,仿佛我雇来牵制他的卫兵说他不干了。他还好吗?他会想我吗?你不会放弃你爱的人。我放弃阿杰了吗?不,我努力过了,是他放弃了我。
洁德就站在父亲的轮椅旁边,两个人显然觉得喷泉赏心悦目。她指着巨大水幕投射出来的数字影像,是张小男孩的脸,他口中喷出了瀑布,洁德的父亲笑了。
“汉娜美人!”看到我的时候,洁德大叫。我一把抱住她,然后俯身拥抱她父亲。
“老爹,你还好吗?”
他很憔悴,带着大大的黑眼圈,不过,他有满脸的笑容,给我的拥抱相当有力。
“这几个月来,从没这么好过。”
“爸爸跟他兄弟们这个周末玩得可开心了,对吧?”
吉登斯先生继续欣赏喷泉,我把洁德拉到旁边。“他现在怎么样?你还好吗?”
她微微一笑,眼神却很无奈。“他没力气了,可是很开心。可能就剩几周了,连几个月也没有。我不想让他走,但如果他一定要走,起码他很骄傲有我这个女儿。”
“还有你那些正直的作为。”我握握她的手臂。“家里还好吗?”
“上个星期马库斯买玫瑰给我,不知道跟我说了几次对不起。发誓说只要我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当最完美的丈夫。”
我浑身的刺都竖起来了。吸了一口气,叫自己不要妄下论断。“很好啊,真贴心,那你怎么说?”
她反手打了我一下。“别对我这么宽容,汉娜美人,你以为我会怎么说?我叫他滚,他到死都没有机会回来。照我的规矩,动一次手,就出局!”
我大笑出声,抱着她打转。“你太赞了!有时候说‘对不起’也没用。”
我看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露天音乐厅的方向传来乐团的声音,他们在演奏法瑞尔·威廉姆斯的《快乐》。
“他来了吗?”洁德问。
她问的是阿杰。她跟我一样,觉得他有可能会来。
“没有,”我说,“他不会来了。”我很确定。以前那件黑暗的外衣威胁着要困住我,就在这一刻,我做了决定。
“他不会来……那我就去找他,去密歇根,去他的酒庄。”
洁德尖叫。“去啊!快点去!”
我拔腿就跑,听到她对着我叫,“多惹点麻烦吧!”
听到我说要离开,母亲吓得掩住了嘴。“噢,亲爱的,这样真的好吗?他知道你在这里。上个星期我把鲍伯的东西送去给他时,告诉他这里会举行一场聚会。”
我马上泄了气。母亲就怕我再丢一次脸,因为她知道阿杰永远不会原谅我了。我看着她的眼睛,看到一个一生受到支配、无法自主的女人,唯一一次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便是拒绝离开密歇根,还有鲍伯。老实说,她这个决定是好是坏,我不知道。
“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她看看人群,我几乎能读懂她的心思。她已经有好多年没离开海港湾了,没办法逍遥地来去自如,或是只为自己负责。“如果你要我陪的话。”
“你也可以按照原来的计划,住在我的公寓里,之后搭火车回去。”
她脸色一亮。“你不介意吗?”
“当然不介意,我今晚打电话给你,如果不顺利的话,我明天就开车回来。”
离开前,她抱住我。“亲爱的,祝你好运。”她抚平了我的头发。“我会一直支持你,你知道的吧?”
我点点头。自从多年前在芝加哥见面后,我们又经历了好多事情。愤怒与评断已经消失,再也不需要去说明什么。不过,我们的关系也不尽完美。看来,我梦中的母女关系终究只是一场梦。我们不会细细讨论政治和哲学,还有书籍和艺术,而我们喜欢的葡萄酒、餐厅和电影也都不一样。我母亲不是那种很聪明或很精明的女人,无法给我足以改变人生的忠告或充满智慧的话语。
但她给了我更好的东西。她看顾着我,确保我易碎的心降落在最平稳温柔的地方。
chapter45
除了那群远处麻雀的唧唧声,果园里一片寂静。我将车开进酒庄的时候,已经过了四点。我四处张望,都没看到阿杰的卡车。我匆匆穿过停车场,门上的标志让我哀号一声。
休息中
可恶!我还是敲了门,凝望楼上公寓的窗户,可是窗帘拉起来了。不管是公寓,还是酒庄,都空无一人。
我一屁股坐在露台的长凳上。来不及了,我不应该来的。自我怀疑的声音响起,说我一无是处,我一定是疯了,才会认为像阿杰这样的人会爱上我。走吧,快走,现在就离开,不要再出丑了。
不行,这次我不会放弃了,我要争取阿杰。或许不成功,不到最后,我知道我不会听天由命的。
为了消磨时间,我走到主建筑物后方,每隔五分钟就看看手表。快点啊,阿杰!我要见你。
我漫步经过停在小丘上的牵引机,后面有座小木屋。屋檐下有个工作桌,放了各种工具,我用手抚过台面,拿起锤子、钳子、螺丝起子,这些工具的把手上都刻了“rw”的缩写,是罗伯特·华莱士,即鲍伯的全名,所以这是他的木工工具,母亲给阿杰的礼物。
脚下踢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我退后一步,眯起眼睛。工作桌下塞了一个盒子,我手臂上的汗毛竖了起来,不可能吧。
我慢慢蹲下去,往工作桌下一看。我倒抽一口气,紧压着喉咙,是鲍伯的红色金属钓具盒。
转头看看,四下没有人。我的动作很小心,仿佛要踏入威胁着吞噬我的滚滚洪水,又一次,为了得到肯定的答案。
我的心跳很激烈。盒子又出现了,是什么征兆吗?我该看看里面有什么吗?
我用双手将底下的生锈旧盒子拉了出来,它感觉轻得像是没装东西。就在这一秒,我做出决定,我要把盒子放进后车厢,想待会找个垃圾桶丢掉,阿杰就不会看到里面装了相片的塑料袋。
金属盒一暴露在阳光下,我就看到了,忍不住紧张起来。盒盖已经开了,就像鳄鱼张开喘气的嘴巴。我低头瞪着盒子。
里面只有生锈的挂锁,用钢锯割断了,有人终于解开了谜团,一定是阿杰。
果园消失在夜色的阴影里,带走白日的温暖。我在车里找到一件毛衣,裹在身上,然后找了张野餐桌坐下。我往桌上一趴,视线穿过暮色中几乎要消失的一排排樱桃树,专心看着远处闪闪烁烁的光芒,直到眼皮变得沉重。
有人轻拍我的肩膀,把我吓醒了。在一片漆黑中,我眨眨眼睛,在习惯了光线后,才认出他的脸。
“阿杰。”
我坐直了身子,突然觉得很尴尬。他一定觉得我疯了,在他的店外面睡着。更糟的是,他说不定觉得我是变态的偷窥狂。
全身的本能都叫我要快点逃跑,这个人不想见到我。他不会原谅我。我在想什么?但我不能跑,我也不会跑。我已经走上不归路,失去了很多。
他坐到我旁边,腿朝着相反的方向,我们肩靠着肩,脸也靠得很近。
我用手按住心口,想平息狂乱的心跳,强迫我自己直视他的眼睛。
我说:“求求你,感觉一下。”我用发抖的手抓住他的手,压住怦怦乱跳的心,我说:“这是我的心跳,我很害怕。”他想把手抽走,但我用力抓着他。“我求你,拜托,阿杰,原谅我。”我闭上眼睛。“我好怕,因为现在,你能压碎这颗满是裂缝的心,也能让它愈合。”
我松开手,他的手垂到身体旁边。他看着我,下巴的肌肉绷得好紧。我转过头来,只希望我能消失。就这样,完了。我敞开心房,他却什么也不说。泪水浮上眼眶,我站起来,我要走了,不然他就会看到我的眼泪。
我感觉到他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回去,我屏住了呼吸。我看着他时,他的眼神变得温柔。他微微一笑,伸手过来,用他的指节摩擦我的脸颊。“我一路追到芝加哥又折返回来,你就只是要跟我讲这几句话吗?”
我掩住嘴巴。“你去了芝加哥?今天吗?去找我吗?”
他点点头。“有个女孩告诉我,‘你不会放弃你爱的人。’”
“所以我才会在这里。”我说。
他用手捧住我的脸,靠了过来。他的嘴唇碰到我的,感觉很软,我猛然闭上眼睛。这一刻,我想要的都实现了——不对,是我相信这一切会成真。
我从口袋里拿出石头,它的触感光滑无比,这几个月来,我几乎把原谅石当成一种慰藉。不,不是,它仍是重担。
“这是我上次在我妈家要给你的石头。阿杰,我想再问一次,你能原谅我吗?”
他接过了石头。“我原谅你。”他定定地望着我,用手抚过我的头发。“你是个好人,汉娜,真正的好人。”
我的喉咙发紧,我闭上眼睛。这是很简单的肯定,却是我一生的期望,每个人都想听到这句话。“谢谢你。”
“对不起,我拖了这么久。”他抚弄着石头。“不能原谅自己的话,也很难原谅别人。”
我憋住呼吸,等他告诉我他在钓具盒里找到什么。
“你知道我很照顾查克和伊兹,但我从没告诉你真正的理由。”
我眨眨眼。“他们是你的孩子。”我没有嘲讽的意思。
“不是,”他咬咬下唇,“他们的爸爸以前是我的员工,常喝得醉醺醺的就来工作,我警告他十几次以后,就把他开除了。他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但我不肯听他解释。”
“你该做的也做了。”我说。
他让石头在掌心里滚了滚。“是啊,其实没有必要。罗斯在回家路上买了快两公升的威士忌,睡倒在厨房地板上后,就再也没醒来。”
我闭上眼睛。“阿杰,这件事太可怕了。”
“他需要帮忙,我却不肯伸出援手。”
我拉住他的手,用力捏了一下。“别耿耿于怀了,原谅你自己。我觉得,除了原谅,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我们静静坐了一会儿,十指交缠,然后他站起身子,把我拉了起来,“来啊,有个东西给你看。”
他随手拿了支手电筒,带着我穿过停车场,走下石头小径。经过工具屋,他没提到钓具盒的事,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他牵着我穿过阴暗的果园,告诉我他在聚会上找到我母亲的情景。“她说你走了,我真不敢相信。我告诉她我要回来,要她答应我不打电话通知你,因为我要给你一个惊喜。我用一小时九十英里的速度开回来,就怕我到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我不会走,”我告诉他,“我会一直等下去。”
他举高我的手,亲了一下。
“我还是无法相信今天这样的星期六,酒庄却不营业。”我说。“周末的时光非常宝贵。”
“信不信由你,今年比以往都好,好到无法形容。”他对我咧嘴一笑。“如果能找到好的面包师,我就发了。你认识这样的人吗?”
“我还真的认识呢,不过不是一个人,是一对母女喔。”
“真的吗?”他捏捏我的手。“你被录取了,两个都可以来上班。”
我们又走了约一百码之远,他停在一棵巨大的枫树之下。
“给你的,”他拍拍树干,往上看,“它等你好久了。”
树屋约莫在十二英尺高的地方,就在闪闪发亮的树叶和树干之间。我直视着阿杰,眼中浮现一层泪光。“是你……帮我建的?”
他点点头。
我一把抱住他,亲了他的嘴唇、脸颊和前额。他大笑,抱起我转圈圈。等他把我放下来,我抓住了梯子。
“噢,不行,还不能上去,”他挡住我,“你要有通关密语才能进去。”
我歪歪头。“好吧,通关密语是什么?”
“你知道是什么,还是你告诉我的呢,再想一想。”
我微笑,想到那天一起吃晚餐的情景,我告诉他我的梦想是一栋树屋。他问我通关密语,我却脱口说出“我有男朋友了,阿杰。”
“来啊,”他的眼神兴高采烈,“你没忘吧。”
我迟疑了一下。“我……有……男朋友?”
他咧嘴微笑。“没错,下一句呢?”
我想了一秒。“阿杰?”
他点头。“是两句,不是一句。”
再说一次,我有点哽咽。“我有男朋友,阿杰。”
“听起来怎么样?”他低声问。
“太棒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在海湾边散步,四处雾气蒙蒙。我的头发梳成马尾,阿杰的肥皂有些刺激,把我的脸洗得红红的。我穿着他的旧衬衫,搭昨天穿的紧身裤。他搂住我的肩膀,我们不说话,静静地走着,觉得很满足。
昨天晚上,我没问他钓具盒的事。两个多月前,当在母亲家的客厅里坦白一切后,我觉得有两个可能性:一是阿杰发现我的控诉属实,二是他终于能原谅我,而我并不需要知道答案。
我们停在岸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石头,左手握着一颗,另一颗则放在我的掌心,告诉我我已经得到宽恕。他看看我,我们将石头和石头代表的重担,一起丢进湖里。我们手牵手站着,看着海面上的涟漪越变越多、越变越大。那些涟漪缓缓地合在一起,最终消失不见,所以除了我和阿杰以外,没有人知道有过这两颗石头的存在,也不会有人看到因而产生的每个涟漪。
谢辞
托马斯·古德温说得好,“通过祷告得来,因为感谢而耐久,就是最甜美的祝福。”每天,我都抱着深深的感恩,仍无法表达我的心情。出版小说是我的梦想,出到第二本时,就真的像一场梦了。要不是我最棒的经纪人珍妮·班特持有热情,信念坚定,对我循循善诱,这本书还差临门一脚呢。
除了珍妮,我的梦幻出版团队也让我非常激动,由克莱儿·费拉洛主导,配上最最独特的编辑德妮丝·罗伊。德妮丝目光锐利、洞察深刻,随时会伸出援手,驾驭紧急事件之际,仍能保持平静,对她,我除了感谢还是感谢。诚挚感谢艾希莉·麦克雷、寇特妮·诺拜尔、瑞秋·布莱思勒、约翰·法根、马修·达通那,以及penguin/plume的营销团队。我也不能忘了幕后的重要推手,维多利亚·洛斯,不管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都是最棒的。
衷心的爱和感谢,则献给我的丈夫比尔。如果我的写作能力更强一些,就更能描述出你对我有多深刻的意义。谢谢爱我的父母,他们最喜欢为我加油,谢谢我最棒的阿姨、表兄弟姐妹、继子继女和兄弟姐妹,尤其是我的姐姐娜塔莉·基佛,每次签书会都帮我召集朋友来参与。
特别感谢我的大伯戴维·斯皮尔曼,他才华横溢,也是我的“新奥尔良顾问”,他提供的电话、电子邮件和手绘地图都珍贵无比。感谢热心提供专业知识的新闻从业人员,有雪莉·琼斯、蕾贝卡·雷尼耶和凯尔西·基佛。还要称赞我亲爱的朋友和同校的老师吉娜·布鲁莱恩,“失窃随身听”的策略是她想出来的(其实是失窃的手机),也让我用在书里。另外,也感谢莎拉·威廉斯·克罗威尔邀请我去我的第一个读书俱乐部,分享白地毯的故事,我一听到就想把它写进书里。向你美好的精神致意,你的父母唐和南茜也是我感谢的对象。
将我的爱跟感恩献给我最棒的朋友,谢谢你们仁慈的评语,给我支持。诚心感谢自行任命为我助理的茱蒂·格雷夫斯,你太慷慨了。身为一个作家,能有像你这样的朋友,真是福气。
谢谢初稿的读者艾米·贝利·欧尔和史黛西·卡尔,你们的注释和建议非常宝贵。谢谢艾米,你是写作人的好伙伴。
谢谢好心接待我及帮我宣传书的经销商、读者和读书俱乐部,我非常兴奋,也觉得很荣幸。特别感谢r club的卡西·欧尼尔,以及费尔维尤老人赡养中心,尤其是可爱而勇敢的玛丽莲·透纳。也感谢我亲爱的朋友桃乐丝·丝尔克,你太出色了。
对我来说,写作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与读者及作家结交,例如,茱莉·劳森·提默和艾米·苏·纳森。还有凯莉·欧康纳·麦克尼斯及艾米·欧尔陪我分享不安全感和一同庆祝,帮我省了不少找治疗师的费用。
我也要感谢亲爱的读者,投入珍贵的时间,听我讲故事给你们听。我觉得既骄傲又惶恐,从内心深处深深地感谢你们。
最后要说,我写了一本关于宽恕的书,如果不说抱歉,就是我的疏失了。因为我也肯定有不足之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