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猎图》 第1章 去帝都开酒楼 大魏南境,菀坪。 清明过后,绵延多日的细雨终于停了,平凉王府中草木泛出深浅不一的绿意,杏花疏影,海棠铺绣,一副春和盛景。 花厅内,青城望着手中一刻钟前送到府中命她即刻入京的圣旨,若有所思。 府中管事齐嬷嬷带着两位侍女走了进来。 齐嬷嬷瞥了眼那明黄黄的圣旨,神色凝重:“郡主的失语之症才痊愈,陛下让郡主参加万寿节庆典的圣旨就送到了,郡主可想好了,真的要借此入京,为伊昭公主昭雪冤情?” 青城轻轻点头:“伊昭没有伏杀瑄王,我要找出真正的罪魁,为她平冤昭雪。” 三年前,大魏与邻国邬桓交好。 瑄王和邬桓的伊昭公主一同前往夕雾峰狩猎,返回途中却遭遇伏杀,种种迹象表明此事乃伊昭公主所为。魏帝震怒,派兵屠灭邬桓。那段时间青城恰巧被伊昭邀请去皇宫小住,当时宫火四起,她被伊昭藏入密室逃过一劫,但因目睹太多杀戮,惊恸之下得了失语之症,前些日子刚能开口说话。 “老奴知道郡主与伊昭公主情同姐妹,公主更是救过郡主性命,可此事非同小可,若想查清,必是千难万险,老奴实在不忍看郡主以身犯险。” 侍女庆星轻声安慰道:“嬷嬷不必忧心,我和景云定会护好郡主。” 另一位侍女景云一向话少,此时默然点头,算作回应。 齐嬷嬷喟然长叹,有些浑浊发黄的眼眸中忧色尽显,“你们两个丫头知道什么?如今朝中局势纷乱,自王爷和王妃过世后,平凉王府日渐衰落,郡主从未去过京城,这千头万绪,要如何查起?” “我早有入京打算,一年前便让人着手将王府在京中的产业改建成酒楼,如今筹备将成,等入京后,我就以经营酒楼为幌,暗中探查真相。” 青城一双素手轻轻盖上齐嬷嬷的手背,目光坚定:“嬷嬷,伊昭给我留下的血书上提到,真正的罪魁就在京城,此行我非去不可,何况圣旨已下,再无转圜的余地。” 齐嬷嬷见苦劝无果,只好作罢。 一行人没敢耽误,很快整理好行装,速速上路,不出一月,便抵达京城建安。 消息传回宫中,几个内侍来传话,大抵说万寿节临近,各国派了使臣前来庆贺,陛下政务繁杂,又逢太后旧疾复发,嫔妃们忙着侍疾,实难拨冗,让青城先安心住进王府,静待传召。 青城领旨谢恩,开始一心筹备酒楼开张一事。 平凉王府在京中产业不多,经年变迁,只剩下一家质库、一个茶坊和几处房产,但胜在这些产业位置极佳,皆在京中最繁华的街道上。如今这些地方已被整饬合建成一个横跨京中滢河两岸、规模恢弘的酒楼。 诸事齐备,除了店名还未定下外,只等开张。 庆星来向青城征求店名,青城捧着脑袋苦想半日,道:“贴出布告,广招才学之士求取店名,若谁能在开张当日取出别具一格的店名让东家满意,便奉上纹银百两,外加十壶琼华露,若不能中选,只要店名起的意趣新颖,也能进店讨一杯酒水。” 庆星眸底盈满笑意:“这个法子好,既免去了起名的麻烦,还能招揽生意。” 青城被她的笑意感染,不由勾起唇角:“要想生意好,仅此法只怕不够,还要在店中大堂内挂一幅名家画作,以此吸引宾客。” “一幅画作会不会太少了,不如多展示几样?” “不必,有那一幅足矣。” “哪幅画作啊?” “春猎图。” 布告贴出三日后,酒楼正式开张,京中文人才子慕名而来,在酒楼门前排起长龙,争先为酒楼提名,加之这酒楼门面高耸、宽敞明亮,菜肴精致考究,佳酿品目繁多,引来不少商贾富户,一时间,酒楼前车水马龙、宾客如云。 一楼大堂内座无虚席,众人的目光都被挂在墙上的春猎图所吸引。 这是一副春日狩猎图,右上角题有四个字——春猎为搜。 宾客们对着春猎图议论纷纷。 “原来这就是春猎图,今日有幸得见,真是此生无憾了。” “是啊,这画作无论是构图、笔触,还是用色,皆是绝世佳作啊。” “不仅如此,这画作如今可是有市无价的宝物!” 在座宾客中难免有人对四猎图所知甚少,忍不住发问,便有人主动解惑,还有不少人从旁添补。 “四猎图乃先帝所绘,由四副不同季节的狩猎图组成,有春猎图、夏猎图、秋猎图和冬猎图。多年前,先帝将此图赠予邬桓国君,邬桓灭国后,四猎图散落各处,不知所踪。” “先帝自幼酷爱作画,又曾师从几位书画名家,故而画艺高超独特,自成一派。这四猎图是目前先帝唯一流传在世的画作,故而价值连城。” 接着又有擅长丹青之人开始讲解画卷上用到的矿物颜料,堂内时而掌声雷动,时而高谈阔论,一派热闹景象。 二楼拐角的一处雅间中,青城坐在案几旁,听着不时传来的喧阗笑语声,眉目无波,静静饮茶,侍立在旁的两位侍女也是一脸平静。 庆星低声道:“郡主估计得不错,这春猎图一展出,果然客满为患,如此用不了多久,京城上下皆知春猎图在郡主手中了。”她一顿,又道,“京城中人只当酒楼展出春猎图是在招揽生意,殊不知,郡主是为了引出当年杀害瑄王的罪魁。” 景云则有些担忧:“郡主,单凭一副春猎图,真的能让凶手现身吗?” 青城默然片刻,轻轻点头:“凶手在找四猎图的下落,如今春猎图就在酒楼,他们迟早会现身,从现在开始,务必盯紧每一个靠近春猎图之人,很可能罪魁就在其中。” 两位侍女神色一凛,抱拳称是。 话音刚落,酒楼中的伙计忽然来报,“郡主,不好了,武宁司的人来了。” “武宁司?”青城眉心一跳。 第2章 珩王 武宁司直属御前,有缉捕谳狱之权,由陛下钦点的皇室宗亲任指挥使,司中事务则由四位掌使率领其麾下武宁卫办理。武宁司不受六察监督,除陛下外,任何人无权过问司内事务,朝中若遇棘手大案,通常交由武宁司查办。 青城问:“今日来的是哪位掌使?可提到因何事而来?” “目前在京的两位掌使都到齐了……” 庆星双目圆睁:“这得多大的案子呀,咱们来京城不过半月,能有什么事啊?” 景云几步走到门口,推门向大堂望了望,道:“郡主,宾客们纷纷离店,钱掌柜已将打烊的牌子挂出去了。” 青城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吁出,起身向外走去,庆星和景云见状,快步跟上。 酒楼中的宾客纷纷告辞,如鸟兽散,车马盈门的开张庆典顿时变得门庭冷落。 两位身着绀青赐服的武宁司掌使神情威肃,他们未入大堂,而是分列大门左右静立,门外的街道上则满是靛衣轻甲的武宁卫。 青城快步下楼,绕过柜台旁的一扇山水漆雕紫檀屏风,正要开口询问,陡然发现春猎图前有一人负手而立,正在看画。 这人身形挺拔,一身墨色锦袍,领口袍底都绣着几圈金色的云鸾纹,玉带金冠,周身透出一股矜贵之气。 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身,四目相对,青城一怔,连忙敛衽肃拜:“臣女拜见珩王殿下。” 青城终于明白今日为何在京的两位掌使都到齐了,她怎么忘了,如今任武宁司指挥使的正是这位被魏帝视为股肱心膂的珩王殿下。 珩王拓跋宸,今年二十五岁,乃魏帝的侄子,三年前被伏杀的瑄王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听闻此人沉稳有谋,心思难测,加之如今执掌武宁司的缘故,朝野上下对其多有惧意。 珩王回礼,简单道明来意:“悉渠国进献给陛下的万寿节寿礼被盗,本王奉命彻查,武宁卫依例搜查问询,还望郡主配合。” 青城微微讶然,但语气平静:“理应如此,殿下请便。” 她话音刚落,珩王便对着侍立门外的两位掌使道:“严蒙,钟亭。” 两位掌使应声称是,带着两队武宁卫鱼贯而入,一队在酒楼中四处搜检,另一队则盘问店中之人近几日的去向。 珩王的目光凝定在画作上,缓缓开口。 “本王刚才一路走来,见门外车马辐辏、人头攒动,等待进店的客人将街面都堵住了,就为了争先目睹这价值连城的春猎图。” 青城道:“珍玩异宝的价值本就由世人赋予,或因其罕见不足而价高,或因其被强行附会某种象征意义而贵重。有些平平无奇之物,分明名不副实,但只要被有心人冠上价值连城的名头,一夜之间便能成为权贵富户竞相争抢的宝物。不过是些蛊惑人心的经营手段而已,殿下不必在意。” 珩王略微意外地瞥了青城一眼,道:“郡主的春猎图从何处得来?” 青城轻轻抿唇,没有回答。 珩王转身,直直望向青城,“郡主可知,被盗的寿礼是何物?” 他意有所指,青城眼皮一阵乱跳,道:“臣女不知。” 珩王一字一句道:“是春猎图。” 青城闻言,不由怔住。 “悉渠国献给陛下的春猎图才发现被盗,青城郡主的酒楼中就挂出此图,若郡主无法说明这春猎图的正当来处,只怕就要背上盗取寿礼的嫌疑了。” 青城有一瞬的迟疑,最终如实道:“这春猎图是多年前伊昭所赠。” 珩王眼眸一闪:“邬桓的伊昭公主?” “正是!” “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我身边的两位侍女。” 珩王蹙眉沉思,片刻后,道:“若郡主所言非虚,那便有两幅春猎图?” 青城道:“很多画师会临摹原画以增进画技,其中不乏有利欲熏心者将临摹仿作冠以真品的名头售卖,有两幅春猎图并不奇怪。” “的确不奇怪,只是郡主手中有春猎图一事本就是隐秘,知晓者寥寥,又都是郡主身边亲信,实在难以服众。郡主好好回想一下,可有其他证据能证明此事?” 青城心中一沉,伊昭的血书上倒是提到此事,她当初就是根据血书上的藏匿之处找到春猎图的,可此刻远未到拿出血书之时。 这时封义上前,对着珩王抱拳道:“启禀王爷,查到两人,前日和昨日,都去过悉渠使团入住的鸿胪寺馆舍,请王爷示下,是否要带回武宁司严审?” 青城一惊,抬头向封义身后望去,只见两位伙计被几个武宁卫押解着,他们目瞪口呆,面色发白,由于太过惊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珩王看向青城:“郡主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他们的确去过鸿胪寺馆舍,是为了送酒。” 青城绕到柜台,很快翻找出两张订购酒水的凭据,递给珩王。 “臣女的酒楼一共向鸿胪寺馆舍送过两次酒,伙计每次都是将酒送至馆寺外,从未入内,鸿胪寺馆舍外有侍卫把守,殿下一问便知。这二人跟随臣女多年,一向安守本分,断不会做出盗取寿礼的违逆之事,还请珩王殿下明鉴。” 青城明白,她虽句句属实,但毫无分量可言,武宁司行事一向不讲章法,何况珩王只要说一句“依例行事”,她就只能任凭这两人被带走。为今之计,除非找回被盗取的春猎图,否则根本无法证明有两幅画作,也就无法证明她手中的画卷并非悉渠使团丢失的那副。 正想着,珩王忽然开口:“本王相信郡主与此案无关,武宁司会继续追查盗贼下落,但这幅春猎图牵涉案情,将由武宁司暂为保管,待案情大白,本王自会奉还。” 青城怔愣片刻,只当自己听错了,直到她看见武宁卫放了两名伙计,又见春猎图被封存进画匣,终于忍不住道:“殿下为何相信臣女?” 青城自小在南境长大,从未来过京城,与这位王爷不过初次相见。 珩王抬眸,迎着青城的目光回望过去,缓缓开口:“因为伊昭公主曾留下一封信。” 第3章 探查寿礼下落 青城讶然不已:“什么信?信上说了什么?跟今日之事又有何干?” 珩王却故意没了下文,只道:“待寿礼案了结,本王再告诉郡主,在此之前,郡主的酒楼不能再开。” 语毕,也不等青城有所反应,径直带着一众武宁卫出了酒楼,策马而去。 走出一段距离了,严蒙凑上前道:“王爷,咱们今日来的目的不是询问青城郡主三年前瑄王被杀的线索吗,怎么没提此事,反倒把春猎图收走了?” 珩王道:“我有意试探她,可提到伊昭和春猎图时她表情淡漠,似乎此次入京只是为了经营酒楼……先静观其变。” 珩王离开后,青城顾不上深思他的话,连忙派景云和府中护卫外出打探消息,傍晚时,景云急匆匆返回,一向漠然如霜的脸上此刻忧色尽显。 “郡主,不好了,现在外面都在传,是咱们盗取了悉渠国进献的寿礼,奴婢回来的时候,看到不少人围在酒楼前指指点点,有人向钱掌柜讨要今日的酒钱,说是被咱们诓骗了,还有人说,珩王原本是要查封酒楼的,但看在平凉王故去多年,如今府中只剩郡主一人的份上,这才手下留情,如今就连王府门前也有百姓围观……” 庆星又惊又怒,声音不自觉提高:“怎会有如此荒唐的流言,还扯上王爷!珩王不是说相信郡主与此事无关吗,难道就任由这些人胡言乱语,中伤郡主!” 景云冷哼一声:“嘴上说相信,可武宁司的人悉数出动,如此大的阵仗,还将春猎图也带走了,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众人,郡主嫌疑最大吗!” 庆星气到语塞,秀眉拧成一团。 青城没有接话,面色沉静,从珩王带着武宁卫踏入酒楼那刻起,这样的结果就在预料之中,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出线索。 她望向景云,“鸿胪寺馆舍中可探到消息?” 景云这才想起还有要事未禀,急忙道,“悉渠国使团在七日前入京,住在鸿胪寺馆舍西院,奴婢查过西院的出入记录,发现自他们入住以来,每天进出不少人,有乐姬舞妓、酒肆的小厮伙计,还有杂耍艺人,另外还有一些朝中大小官员。奴婢查了这些人的来历,发现一可疑之人。” “何人?” “素琴,雅艺坊的乐姬。” “雅艺坊?” “是个青楼,在城南,掌柜是……”景云一顿,眼眸暗下来,“卢定洲的义子卢焜。” 庆星一听,满脸忿然,怒气冲冲道:“竟是卢定洲这个乱臣贼子!” 庆星如此反应,自有缘故。 卢定洲本是邬桓忠安侯,三年前,两国开战时,他临阵变节,打开城门,引满腔怒火的云中骑入城,将都城变成炼狱。事后,卢定洲被魏帝认为有归义之举,被封为归义侯,做了魏臣。 青城问景云:“我先前让你打探卢定洲的消息,可有进展?” 景云道:“卢定洲被封为归义侯后,一直没有参与朝政,领的都是些虚职,直到一年前,他奉旨前往云中城任副帅,举荐他的是怀王。云中城是陪都,又是北境重镇,卢定洲在大魏短短两年,就能被派往云中城驻守,看来是投向了怀王。” 怀王是陛下的二皇子,乃陛下最宠爱的荣妃所出。 庆星神情凝重:“悉渠进献的春猎图并非真迹,但卢定洲并不知晓,若寿礼案真与他有关,那他岂非身涉三年前一事?” 景云沉声道:“或者,他与怀王皆牵涉其中?” 青城双眼半眯:“看来今夜要去趟雅艺坊了。” 两位侍女皆表示同去,被青城劝下。 夜幕时分,雅艺坊中人来如织,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前面的大厅笙歌悠扬,人声鼎沸,后院则全是雅间,幽静雅致,正中一个池塘,将偌大的雅艺坊隔出两方不同的天地来。 青城黑衣蒙面,暗夜潜行,来到雅艺坊后门的暗巷中,她展臂提气,蓦地跃起,几个起落后,停靠在坊中一处雅间的屋脊上,她举目四望,雅艺坊内的布局尽收眼底。 后院被鹅暖石路隔成几片区域,其中西边偏僻角落里的一处雅间掩映在重重花木间,显得极为特殊,这时雅间的门忽然开了,几个护卫打扮的人走了出来,他们径直向东而行,在回廊中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屋檐下挂着花灯的房间外。 为首的护卫轻叩门扉,道:“素琴姑娘,公子请你前去问话。” 女子轻柔的声音响起:“知道了,待我梳妆片刻。” 青城眼眸微闪,飞身掠起,悄无声息地落在雅间后的花窗旁,她从窗外向里望,只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正立在屏风前梳妆,青城没有半刻犹豫,立即从花窗翻入,素琴听到动静,正要回头,被青城一个手刀击晕。 青城几下装扮成素琴的样子,这时护卫又扣门催促,她随手扯过一条面纱戴上,走了出去。 星月黯淡,又有面纱遮面,门外的几个护卫根本没注意到眼前之人并非素琴,只引着她径直向西,很快来到的那处偏僻的雅间外。 正准备进去时,与出门的两个仆从迎面遇上,这两人手中抬着个十岁左右的干瘦男童,他双眼紧闭、面色青紫,身上裹着一件烟罗纱制成的半透明纱衣,透出满身血痕。 几名护卫熟视无睹,侧身避让后径直进屋,青城眸中晦暗,但不动声色,快步跟了上去。 这雅间极为宽敞,中间用一个松木双面雕花屏风隔出内外两室,内室里摆放的宽大床榻上一片凌乱,靠近屏风的地上扔着一把长剑,剑鞘上沾满血迹,外室中,卢焜正坐在美人榻前的桌案旁饮酒,他约莫三十来岁,面容黑瘦,瞳仁偏小,抬眸看人时,露出大片眼白。 几人躬身给卢焜行礼。 酒过三巡,卢焜已有了几分醉意,他的目光在几个护卫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青城低垂的面颊上。 “今日青城郡主的酒楼开张,武宁司的人却忽然登门,你们可知为何?” 冷不妨听到自己的名字,青城心头一跳,抬眼见卢焜正凝视着自己,但眼神迷离,表情木然。 第4章 杀鸡儆猴 她眼眸一转,见他皮肤泛红,饮的还是温酒,立即反应过来,卢焜应是服了五石散,剂量还不小。 五石散服下后会有轻微的视物模糊,难怪他看了她半晌,也没发现端倪。 青城没有冒然开口,只摇头回应。 那护卫也摇头:“武宁司的人如今正在查寿礼被盗一事,想来是青城郡主的酒楼中有什么线索。” 卢焜神色得意,抚掌大笑:“的确有线索,青城郡主手中有一副春猎图仿品,却被她当成真迹挂在新开的酒楼中,如此招摇,很快就被武宁司发现了,据说那图已经被武宁司当做被盗取的寿礼收缴了,如今本公子得了真迹,青城郡主却背上盗取寿礼的嫌疑,真是天助我也。” 为首的护卫讶然道:“青城郡主手中竟也有一副春猎图!公子如何确定她手中的是仿品?” “愚蠢,这还用问?”卢焜一脸嫌弃地睨了护卫一眼,“悉渠虽是小国,但也是富庶之地,加之大魏与其交好多年,他们怎么可能送个仿品前来,难道不怕陛下怪罪?” 这护卫疑虑尽消,忙抱拳道:“公子说得是,如此一来,武宁司应该不会再怀疑雅艺坊了。” 一句话,让卢焜从狂喜中冷静下来,他微微正色,“按武宁司的做事风格,他们会继续排查所有进出鸿胪寺馆舍之人,不过他们手中没有证据,无非就是寻常问话。盗取春猎图是父亲的意思,若是事发,不光武宁司要追究,只怕怀王也不会放过我们,所以若有武宁司的人上门查问,管好你们的嘴!此外,”他看向几名护卫,“这些日子你们都收敛些,若再因为调戏姑娘惹出乱子,我定不轻饶!” 几人躬身称是。 正说着,从门外急匆匆进来一个护卫,他眼神警惕地瞥了青城一眼,俯身在卢焜耳畔低语几句。 卢焜原本有些醉意,听到护卫禀报,瞬间清醒,他蓦地起身,拾起地上的长剑,几步走到青城面前站定,晃了晃头,用力眨眼,尝试看得更清楚些。 为首的护卫不明所以,忙道:“公子,素琴她……” 卢焜白了他一眼,冷哼道:“素琴被发现晕倒在房中,此人根本不是素琴。” 几个护卫并未发现眼前之人是假冒的,经卢焜提醒,他们神色一凛,纷纷拔剑。 这时为首的护卫忽然阴恻恻道:“公子,既然她如此不知死活,不如先让属下们好好调教一番,再让公子问话……” 护卫们一听,齐刷刷地望向青城,目含邪光,肆无忌惮的在她身上打量着,面上露出猥琐的狞笑。 卢焜面颊抽搐几下,默认了护卫的提议,他用剑刃指了指屏风旁衣桁上搭着的一件薄如蝉翼、几乎透明的纱衣,威胁道:“换上,否则现在就杀了你!” 青城瞥了眼泛着寒光的剑刃,语气淡然:“我不过是来问卢公子几句话,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卢焜只当青城被威吓住,愈发无所顾忌,他目露凶光,蓦地出手,长剑破空而来,眼看就要挑落青城敷在面上的面纱。 青城瞳孔微缩,眼底一抹寒光掠过,径直飞身而起,夺过他手中长剑,剑柄翻转间,剑刃回旋犹如流光,她动作极快,几息之间便回到原处,长剑在卢焜衣领处轻轻一带,剑刃上的血迹被抹净,顷刻间长剑已还鞘。 几名护卫只觉得眼前剑光飞舞,剑花闪烁,没等惊叫出声,脖子上便多了一抹血线,他们先是凝定不动,接着表情扭曲地捂住脖颈,直直栽倒在地,身体不住地抽搐颤栗,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不过片刻,全都断了气。 青城从腰间摸出一柄细窄的柳叶短刀,此刀乃玄铁所制,锋利无比,可切金断玉。 她将衣桁上搭着的纱衣缠绕在刀柄上,接着将这些人颈部细如发丝的伤口切开加深,她下刀极为精准,宽度刚好能覆盖住剑痕,一刀下去,伤口翻裂,鲜血猛地涌出来,喷溅在纱衣上。 卢焜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双目圆瞪,原本锐利蔑视的眼神被惊恐所替代,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随着一声突兀的钝响,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柄伤人的长剑,转眼又看到领口上鲜红的血痕,霎时间只觉得这剑鞘似被烈火炙烤过,滚烫无比,他吓得惊叫一声,将长剑扔到桌案旁的角落里。 他面色煞白,嘴唇哆哆嗦嗦:“女……女侠饶命,有话好说……” 青城收起短刀,掏出一方巾帕缓缓擦拭手上零星的血迹,气定神闲:“我说过,我只是问几句话而已……现在能问了?” 卢焜忙不迭地点头,一连说了好几个能。 “春猎图呢?” 卢焜对刚才一幕心有余悸,脑中有霎时的空白,短短几个字反复琢磨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连滚带爬到美人榻旁,挪开榻前的足踏,将青砖下暗格中的物件一股脑翻腾出来,从中挑拣出一个画匣,哆嗦着捧给青城。 青城打开画匣,展开画卷瞥了一眼,复又收回到匣中,眼波一转,目光从那些散落的物件上一一扫过。这些物件中有地契、坊中女子的身契,一些杂七杂八的纸张信笺,还有一沓册子,其中一本正落在她脚边。 她弯腰拾起,展开一看,赫然发现里面记录的竟是两个月来到坊中听曲的朝臣们的言论,她一本本翻过,其内容全部涉及太子及朝中清流一派的朝臣。 如今朝中仅有两位成年皇子,太子和怀王,怀王因得陛下宠爱的缘故,颉颃太子多年,处处与其争锋。 青城只是没想到,怀王竟让人暗中收集有关太子的言论,这可是僭越之举。 她心中微动,脑中忽然闪过个念头,她将册子随意扔在案几上,沉声道:“近来册子上记录的内容愈发少了,卢公子就不怕殿下怪罪?” “这……”卢焜眼珠乱转,继而大惊,忙伏倒在地,“原来竟是怀王殿下派来的尊使!在下有眼无珠,冒犯尊使,还望尊使恕罪……”他用袖子擦拭额间的冷汗,言语恭敬,“收集朝臣的言论渐少,实非在下不用心,而是近三个月,朝臣们来的比往常少了好几成……” 第5章 无意窥见真相 尊使?青城不过临时起意,佯装成怀王的人假意试探,没想到卢焜竟如此快就露出马脚,他们父子二人果然在替怀王做事。看来每隔一段时间,怀王就会派人来取走这些册子,而且派的人并不固定。听闻怀王的近卫中有不少是女子,所谓的尊使想来就是从这些人中指派而来。 怀王为人骄恣倨傲,他派来的尊使只怕也是如此。 “罢了,”青城径直打断卢焜的话,厉声质问,“为何盗取春猎图?” “是……是家父,他说四猎图价值连城。” “价值连城就去盗取?那可是陛下的寿礼,卢定洲好大的狗胆,满朝文武谁不知他是殿下的人,这是要置殿下于何地?” 青城声音不大,但语气森然,自有一股慑人的威严。 卢焜惊惶不已,汗出如浆,忙不迭地解释道:“尊使息怒!父亲不知从何处打听到,说四猎图中有紫金宝藏的秘密,这才铤而走险……” 他一顿,紧接着补了一句,“父亲原本是想拿到春猎图后献给怀王殿下的。” 青城眸底暗潮涌动,上前一步,“卢定洲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卢焜肩膀轻颤,气息有些急促,低头从一堆散落的物件中找出一封信递过来:“父亲的信上并未提及消息来源……” 青城展信一看,不过短短两句话,先是提到悉渠进献的寿礼中有春猎图,紧接着说四猎图中藏有紫金宝藏,让卢焜想办法盗取。 青城微微蹙眉,卢定洲远在云中城,对京中的动向倒是了如指掌。 她将看过的信放在案几上,又取来纸笔,放在卢焜面前:“写出寿礼案的经过。” 卢焜心跳如擂,但不敢多问,只好埋头书写起来。 待他写完,青城骤然出手,向他耳后的穴位一点,他身形一晃,一头栽倒在地。 青城此时已脱掉罩在夜行衣外的彩衣,她将卢焜的供词以及相关证据都放在案几上,正准备离开时,身形蓦地凝住——远处的屋檐上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轻踏声,院中也有人蹑手蹑脚靠近,这些人轻功不算上乘,但人数众多。 青城迅速挥灭烛火,悄无声息翻窗而出,就近跃上屋檐旁的银杏树,不过片刻,靛衣轻甲的武宁卫就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将雅间团团围住。 夜色浓重,树冠枝叶繁茂,层层密密,将她完全遮掩住。 她从枝叶的间隙向下俯瞰,只见正对面的屋檐下,珩王负手而立,回廊尽头的角落里还站着一个十八九岁、身形单薄的女子。 那女子青城不久前才见过,正是被她击晕的素琴。 想来是珩王也获知素琴曾去过鸿胪寺馆舍,这才来雅艺坊探查。 青城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及时逃脱了。 几个护卫的尸首已被抬至廊下,用素布遮盖起来。 珩王上前几步,看完尸首脖颈处的创口后,眉头皱起。 严蒙此时已勘验过尸首,抱拳道:“王爷,这些人应该都是被人用挺直宽刃的长刀所杀。” “何以见得?” “一般而言,剑刃轻薄,剑招大多以挑、刺为主,造成的伤口细小且深,刀刃则偏厚,招式多以砍斫劈削为主,创口裂开但深度较浅。但这些人的伤口又深又大,伤口两端平整,皮肉微缩,周围布有血荫,说明所用兵器是厚脊的长刀,伤人者很可能是一彪形大汉,孔武有力,否则根本举不起兵刃,更无法造成这样平直光滑的创口。” 严蒙振振有词,有理有据。 青城一侧眉梢微挑,她本就是要掩盖剑伤的痕迹,看来目的达到了。 珩王问起卢焜,严蒙朗声道,“据卢焜说,他被逼着写了供词之后,就被打昏了,不知道那些护卫究竟如何死的。” 青城冷笑,卢焜服食了过量五石散,又被她吓破了胆,接着被她诓骗,只当她是怀王派来的手下,如此自然不敢说实话。 珩王对着严蒙低语几句,严蒙抱拳称是,向素琴走了过来。 素琴不时地向珩王所在的方向张望,见严蒙过来,她上前两步,柔声道:“严掌使,这下卢焜能被定罪了吗?” “这是自然,此次还要多亏素琴姑娘冒险做内线,及时将卢焜要盗取春猎图一事透露给武宁司。” 素琴轻摇螓首,道:“若非王爷相救,奴婢的婶娘早就死了,奴婢无以为报,甘愿为殿下效力。” “既如此,还需素琴姑娘出面,指证卢焜,不光盗取寿礼,还有畜养娈童、虐杀取乐一事。” “奴婢愿意出面指证,无论大理寺如何判罚,奴婢都不怕。” 封义微微一笑:“素琴姑娘不必担心,悉渠进献的春猎图是我亲手交给姑娘的,姑娘不会被定罪,到时就对外声称,姑娘是武宁司安插在雅艺坊的暗桩,一切不过是引出祸首的权宜之策。不过,此事毕竟涉及陛下寿礼,免不得要委屈姑娘在牢中待上一段时日。不久后便是万寿节,陛下大赦天下,王爷会趁机放你出去,到那时,你就可以与家人团聚了。” …… 院子里的侍卫越来越多,火把越聚越亮,青城却只觉得如坠冰窟,背脊上滚过一层寒栗。 原来,珩王早就知晓卢焜觊觎悉渠进献的寿礼,并一力促成此事,坐实他的罪名! 难怪他白日里说什么相信此案与她无关,当然无关! 既然这一切都是布局,珩王早就知晓寿礼下落,为何还要带着武宁卫在酒楼开张当日大张旗鼓地搜查,将满楼宾客吓得如鸟兽散,让她背上盗取陛下寿礼的嫌疑,他如此行事,究竟有何目的? 她转念想到刚才让卢焜写出寿礼案的供词,更觉得讽刺无比! 青城心绪纷杂,眼眸晦暗,扶着枝干的手渐渐用力,手指攥得发白。 这时几只鸟雀猝不及防飞了过来,停歇在她藏身的枝干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青城收敛心神,盯着这几只鸟,一动未动,眼角余光忽然感觉一道审视的目光凝定在自己身上,她霍然转头,正对上珩王清冷幽暗的目光。 第6章 试探 乌云遮蔽,暗夜无星,青城一身夜行衣,隐在繁茂枝叶间,隔着半个庭院,珩王定然看不到她,可不知为何,她却只觉得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阻隔遮挡,真切地看到自己,让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两人无声对望片刻,珩王率先收回目光,青城松了一口气,正要转身离开,忽闻嗖嗖几声锐响,她警惕地抬眸,只见几枚飞镖向着她隐身的银杏树破空而来,紧随其后的是几个迅捷如豹的黑影,为首的便是珩王。 青城心下一凛,不明白究竟何处露出破绽,来不及细想,她足尖在树干上轻点,双臂一展,身体骤然腾空,就近跃上一处屋檐,接着在巷道两旁的树影间穿梭腾挪,转眼间已掠过一排屋檐。 她身法诡谲,时快时慢,忽左忽右,很快将一行人甩在身后,只有珩王还能勉力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北上,经过锦荣街、章庆街和铜雀街,不多时,矗立高耸的钟楼便出现在眼前。 此时青城忽然慢了下来,珩王正要驱身上前,不料青城双臂一展,蓦地跃上钟楼,在最高处的飞檐翘角上疾奔几步,接着一路向北飞腾而去。她身如幻影,几个起落后,恢弘的皇宫就出现在眼前,她跃过宫殿东侧的围墙,停靠在一颗赤松树上。 赤松树笔直高大,枝叶繁茂,她隐在其中居高远眺,城中各处景象尽收眼底。众人如帆,街市如海,熙来攘往间,是无尽的繁华喧闹,只是这热闹离她太远,那欢声笑语穿过条条街巷,透过层层守卫,传至近前时已听不真切。 片刻后,珩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紧接着耳畔传来皇宫门楼上禁军的怒斥声以及拔剑的铮然声,青城心中稍定,飞身而出,在暗夜的掩映下,向西而去。 她一路腾挪飞掠,避开闹市和人群聚集之处,偶尔停下来静静观望,确定无人尾随后,悄无声息回到平凉王府。 庆星和景云守在寝殿前,见青城平安归来,二人长舒一口气。 青城换下夜行衣,缓了缓心神,将今晚之事一一道出,两位侍女听的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庆星双手交叠,怀抱于胸前,手臂上还搭着青城换下的夜行衣,秀眉间尽是疑色:“真是奇了,珩王怎知郡主藏身于树枝间呢?”说完,她眼眸转了转,目光落定在夜行衣上,凑上去,轻嗅几下,“郡主的衣衫上怎么有如此浓郁的花果香气。” 青城定睛思忖,马上反应过来:“我今日穿了素琴的衫裙,应该是沾染了上面的气味……” “这就难怪,有些鸟雀喜食果实,多半是循着味道飞过去的,或者,珩王单纯只是疑心树上有人,试探之下,发现了郡主。” 景云说完,找来雪松香点上。 此香乃雪松木所制,气温微苦,可以遮掩异味,闻之令人心神安定。 屋内很快笼上一股清冷淡香,青城纷杂的心绪彻底平静下来。 正在这时,府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其间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还有马蹄踏响声。 主仆三人同时一怔,匆匆赶往前院。 刚走至花厅前,珩王带着一众武宁卫走了进来。 青城眉心一跳,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当时引珩王去皇宫,不过是借禁军暂时绊住他,不至于泄露她接下来的行踪罢了,一旦禁军发现夜闯皇城之人是珩王,误会很快会被解除,她只是没想到,珩王脱身的如此之快,更没想到他会漏夜前来。 珩王简单道明来意:“盗取春猎图的祸首已被抓获,是归义侯义子卢焜,如今他已认罪,本王特来归还春猎图。” 青城暗松了一口气,道谢的话还未出口,珩王便对着身后一位身穿鸦青色劲装的男子轻轻挥手,这人领命,手捧木匣径直走向景云。 青城认识此人,他叫封义,是珩王身边的近卫。 封义几步走到景云面前,景云正要伸手去接,他忽然抛开手中木匣,猝然拔剑,向着景云刺去,景云反应奇快,足尖轻点,向后急退,身形迅捷地跃到花厅屋檐上。封义扑了个空,手腕翻转,剑锋上挑,也跃上屋檐。 庆星惊愕失色,正要上前,被青城用眼神制止。 从封义毫无征兆地出手,到瞥见被抛掷一旁的木匣中空空如也,青城就明白过来,珩王疑心今晚出现在雅艺坊的女子是景云,故而登门试探。 青城不明白珩王为何疑心景云,但顷刻间已有决断,珩王疑心既起,不如此番试个彻底。 她故作心焦,作势要施展轻功,被身旁的珩王伸手拦住去路。 “青城郡主……” 青城佯作恼怒,不等他说完,猛地挥出左手,四指并拢,犹如利剑,劈向珩王横在面前的手臂,珩王身形不动,翻转手腕,一把扣住她的脉门。 青城挣脱不开,抬眸怒视,珩王不动如山,眼神清冷,近乎漠然。 此时景云刀已出鞘,与封义缠斗在一处。他刀法变幻莫测,几个回合后,景云体力明显不支,这时封义骤然跃起,一掌拍在她的肩膀,景云闪避不及,长刀脱手,向后急退中一脚踩空,从檐角边缘跌落下来。 封义大惊失色,蓦地飞身而起,稳稳接住下落的景云。 这一幕落在青城眼中,她心急如焚,右腿蓦地发力,向珩王的面门踢去,珩王侧身闪避,同时骤然松开钳制青城的手。 青城站立不稳,退后好几步才堪堪停住,她气血翻涌,回想起今夜雅艺坊中封义和素琴的对话,抬眸看向珩王时,面上闪过一丝宿怨新仇的意味。 “臣女入京不过半月,实在不知何处得罪珩王殿下,以致殿下如此为难,臣女愚钝,可否请殿下明示?” 她语气平静,但任谁都能看出是在强忍情绪。 珩王拧眉,默然不语。 封义面有赧色,躬身请罪:“青城郡主息怒,卑职一时失手,打伤景云姑娘,都是卑职的不是,还望郡主恕罪。” 第7章 质问 严蒙赶忙解释道:“今夜雅艺坊中出了刺客,身形与景云姑娘极为相似,王爷正在排查作案之人,此举是为王府洗脱嫌疑,还请郡主莫怪。” 青城并不理会二人,她对着珩王浅浅一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敢问珩王殿下,盗取寿礼的祸首可与景云有关?” 珩王迎着她的视线,淡然道:“无关。” “殿下可有切实的证据证明景云今夜去过雅艺坊?” “并无。” “女子身形相似者众多,如何能单凭身姿体态就妄加揣测,殿下此举只恐不妥!” 珩王直直望向青城,道:“青城郡主说得极是!不过,”他话锋一转,“今日景云姑娘曾前往鸿胪寺馆舍打探消息,之后雅艺坊中就出现与其身形相似的女刺客,本王易地而处,当下最想寻出祸首的除了本王,便只有青城郡主了。郡主自小体弱,难承武学之劳,今夜的女刺客断不会是郡主。但据说郡主身边有位侍女,武艺高强,轻功了得,尤其刀法不俗,故而登门一试,冒犯之处,还望郡主见谅。” 青城并不知竟有此隐情,心头一阵乱跳,手心慢慢沁出冷汗,但面不改色:“今日臣女酒楼开张,却突生变故,珩王殿下走后,臣女实难心安,便让景云四处打探消息,但鸿胪寺馆舍戍卫森严,景云打听不出什么,无功而返,之后她再未出府,珩王殿下眼线遍布,一查便知。” 封义已试过景云的轻功和刀法,珩王定能分辨出景云绝非今夜他追踪之人,疑心定可尽去,何况景云的确一直在府中。 果然,珩王道:“景云姑娘并非今夜雅艺坊中的刺客。” 青城闻言,立刻对着珩王敛衽肃拜,“臣女刚才多有冒犯之处,望珩王殿下恕罪,如今夜已深,想来殿下还要去往别处排查,臣女恭送殿下。” 珩王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待一行人出了王府,青城长舒一口气,后背惊出的冷汗被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颤。 庆星和景云围拢过来,青城问起景云的伤势,景云摇头:“封义点到为止,奴婢并未受伤,郡主不必忧心,都是奴婢办事不利,被鸿胪寺的人瞧出端倪。” “不,应该是珩王走后,武宁卫就一直在暗中监视我们的动向。” “这个珩王,心思也太深了,简直就是只狐狸!” 庆星蹙眉感叹,转而一脸庆幸道,“幸亏郡主服用的治疗失语之症的药方中有一味压制内功的药,一旦运功,之后的几日里会内力尽失,否则今日珩王一下就能试出郡主的武功。” 想到青城与珩王交手,景云一阵后怕,她道:“郡主的药还要吃上一段时日,内力也会一直被压制,武功会大受影响。在彻底停药前,以后这种情况还是让奴婢去吧,郡主不可再以身犯险。” 二人言语神情中透着无尽忧色,青城转身,轻拍她们的肩膀,以示安慰。 庆星心有余悸:“郡主,珩王应该不会再疑心咱们了吧?” 青城望着茫茫暗夜,轻轻摇头。 珩王一路出了王府,封义和严蒙紧随其后。 封义抚了抚脑后,懊恼道:“王爷,属下刚才出手急了些,青城郡主怕是真的动了怒。” 他一顿,转而满脸忧色,“王爷对瑄王的死有所怀疑,这些年一直在暗查此事,青城郡主与伊昭公主是挚友,又是当年宫中唯一幸存之人,王爷原本是要请郡主帮忙查明真相的,这下得罪了郡主,该如何是好?” 珩王面色从容,并无半点担忧:“无妨。景云身手如何?” “景云姑娘武功不俗,可轻功身法与今夜雅艺坊中的女刺客全然不同,且她用的刀比武宁卫的雁翎刀的刀刃还要窄些,不可能造成类似那些护卫脖颈处的创口。属下实在好奇,那女刺客究竟用的何种兵刃?” “是啊,”严蒙也是一头雾水,“不仅兵刃成谜,而且这女子也太神秘了,她找出卢焜的罪证,又逼问出供词,杀了一众作恶多端的护卫,偏偏又留了卢焜一命,最后还成功逃走了,这人究竟什么身份?” 珩王想起今夜那女子的轻功身法,眉头皱起:“继续查,务必找出此人。” 两人应声称是。 此时已走到路口,三人各自上马。 严蒙与封义并辔而行,他拍了拍封义的肩膀,道:“如今留在京中的几个人中属你武艺最高,景云能在你手下过招好几个回合,何止是不俗,那是上乘好不好……” 说完,他面色一变,“完了,这就是说,景云姑娘武功在我之上!” 封义见严蒙一脸窘然,不由垂头轻笑,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他道:“王爷,青城郡主的武功如何?” “内力根基极浅,近乎没有,武功……”珩王本想说武功平平,细想了一下,道,“有个一招半式吧。” “这倒是与传闻相符,听说王妃不许郡主舞弄兵器,府中的教习师父也不过教些强健体魄的招式,其实就是花拳绣腿,唬人用还行。据说郡主有一次学拉弓,结果不过一刻钟,就把自己累晕过去了。” 一行人说着话,很快回到武宁司。 刚进门,钟亭便迎了上来。 他装束整齐,身上的衣衫明显刚换过,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每当这时,封义就知道,定然是拿到供词了。 果然,钟亭行礼后,从怀中取出一份证词递了过来:“王爷,除了今夜卢焜在雅艺坊中写下的供词外,他还交待了一件事。三年前,瑄王和伊昭公主去夕雾峰狩猎时,随行的人中除了卢定洲外,还有其女卢宝音。” 严蒙道:“我们一早就查到当日卢定洲随行在列,王爷猜测他可能知道一些内情,这才坐实卢焜的罪名,借寿礼案让卢定洲回京受审,既然当时卢宝音也在,不如找个由头也审问一番,至少可以验证卢定洲的供词。” 珩王双眼半眯,道:“即刻整理出卷宗。” 几人抱拳称是。 第8章 鉴定春猎图真伪 有了卢焜的证词和素琴的指认,次日一早,寿礼案的一应卷宗就递到魏帝面前。魏帝大怒,下令严惩,并下了一道令卢定洲立即返京问责的谕旨。 消息很快传到平凉王府。 庆星道:“郡主,寿礼案的真相很快就会传遍京城,钱掌柜说已经有不少百姓知道郡主是被无辜牵连,都在打听酒楼何时开张呢?” “一鼓作气,再而衰,如今的情形,要找个合适的契机才好……” “郡主说得是!对了,既然寿礼案的祸首已经找到,这春猎图该还回来了吧。武宁司的人当真无耻,拿着还春猎图的幌子试探景云武功,试探便试探呗,倒是把春猎图还回来呀,酒楼开张的时候还要用呢……” 正说着,齐嬷嬷来通禀,说来了一队武宁卫。 青城只当他们此行是来交还春猎图的,不想却是让她即刻前往鸿胪寺。 来传信的正是封义,经历昨晚之事,他倒是极为客气恭敬,可对于为何前去语焉不详,青城也不过多探问,带着庆星,一路来到鸿胪寺。 官署正中的院子里,珩王居中而立,鸿胪寺少卿和两位使臣打扮的人静立一旁。 珩王很快道明请青城前来的原因。 “目前既有两幅春猎图,那其中必有伪作,本王已请宫中画师以及弘文馆的几位大学士前来,一同鉴定究竟哪副才是真迹,还请郡主一同做个见证。” 青城自然应允,两位悉渠的正副使也表示无异议。 青城和悉渠使臣分列院中两边而立,两幅相应的画作被放置在各自就近的书案上。 宫中画师和弘文馆的几位大学士上前,一番鉴定后,很快确定悉渠使臣进献的为真迹,青城手中的乃伪作。 “这怎么可能!”庆星拧眉,一脸不敢置信,“这一定是弄错了!” 鸿胪寺少卿陈谨道:“这位姑娘请慎言,这几位皆是亲眼瞻仰过先帝墨宝的大学士,岂会弄错?” 青城的目光从两幅画作上轻轻扫过,心中已是清明一片,庆星说得没错,的确是弄错了,不过弄错的并非鉴定结果,而是这两幅画作被弄混了,眼前这方书案上放置的并非她的春猎图。 青城道:“书画古籍通常会用芸香草或樟木片等香料驱赶蠹虫,但臣女幼时肺气虚弱,时常患病,遵医者嘱托,需远离散发浓烈气味的香料等物,故而臣女经手的书卷画册都会用一种含有雪松木的香料来熏,几位大学士一验便知。” 几人闻言并未有所动作,直到珩王开口,他们才纷纷上前,查看后,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位道:“启禀珩王殿下、青城郡主,这两幅画作上皆无雪松木之味。” 另外几人一听,也纷纷附和。 庆星心急如焚,脱口道:“这不可能,这是奴婢亲手熏制过的,怎会没有?” 珩王见状,对着青城道:“郡主若不放心,可亲自验看。” 青城瞥了庆星一眼,庆星会意,对着珩王躬身一礼,而后径直走向画卷。隔着几步远的时候,一股混合着芸香草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庆星秀眉紧蹙,不甘心地凑近轻嗅,只觉得香味甚异,像是好几种香料混在一起,但就是没有雪松木的味道…… 她惊得说不出话来,眼神狐疑的向青城望去。 瞧庆星的神情,青城已猜到大半。 她想了想,道:“臣女画卷的画轴曾遭磕碰,有道寸余长的裂纹,烦请几位大学士和画师再看看?” 几人上前查验,看过之后皆面有异色,弘文馆的一位两鬓斑白的大学士讶然道:“两幅春猎图的画轴在同样位置上均有一道寸余长的的裂纹,这要如何分辨才好?” 悉渠国的主使满面愁容,似乎有些忧心:“本使竟没注意,这画轴上竟有裂纹!” 庆星一听,眼眸瞪大,一副震惊的表情。 珩王看向青城,道:“青城郡主可还有其他方法证明画卷被混淆?” 青城心下一沉,为今之计,要想拿回春猎图真迹,只能亮出伊昭的血书,可若此时拿出,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一番盘算后,她轻轻摇头,脑中忽然有一线雪亮划过,她终于明白过来,分明是有人故意混淆两幅画作! 这人是谁?会是珩王吗? 若真是珩王,那目的会是什么? 青城脑中纷杂一片,这时珩王又道:“两幅画作都是贴着封条被送来鸿胪寺的,断不会有所混淆……” 话到此处,他瞥了陈瑾一眼,停顿的间隙,一直没说话的悉渠副使忽然开口:“珩王殿下,悉渠前不久发生叛乱,进献的春猎图乃是从叛军手中缴获的战利,当时拿到此图时,在下就发现在春猎图左下角隐蔽处盖有一印章,乃悉渠国特有的鸾鸟图腾纹饰,想来是叛军首领所印,可能是担心印在显眼处破坏了画卷意境,故而如此,既然青城郡主有异议,在下等也恐画作混淆,不如请几位大学士鉴别一二。” 主使频频点头,连声附和,看起来明显也知晓此事。 珩王应允,请在场官员皆上前查看,不过片刻,便有了结论,两幅画作果然被搞混了,靠近青城书案上的春猎图有此鸾鸟图腾,另一幅上却没有。 要说这图腾所印的位置可谓极其刁钻。春猎图上的狩猎者皆骑骏马,穿紫衣,肩上背箭篓,手中持弓,身后的树林间有猎物若隐若现,阳光从葱郁的枝叶间投下,斑驳的光影打在紫衣狩猎者的身上,而这鸾鸟图腾就印在其中一处光影上,若非有人提醒,是极难发现的。 画卷归属显而易见,珩王面色阴沉,对着陈谨冷声道:“除了武宁卫,这两幅画作只有鸿胪寺的官员接触过,陈少卿作何解释?” 陈谨面色惊惶,膝下一软,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启禀殿下,想来是新来的录事不小心将两幅画作弄混淆了,一时分辨不出,这才生了误会,还望珩王殿下和青城郡主恕罪。” 侍立两旁的几名录事瑟瑟发抖,俱跪倒在地,忙不迭地求情。 这时反倒是悉渠主使站出来打破僵局。 第9章 为酒楼题名 “珩王殿下明鉴,悉渠国无人见过贵国先帝墨宝,实在无法分辨真伪,此次进献的春猎图虽为临摹之作,可我国上下并无对贵国陛下不敬之意,其中缘故还请殿下代为禀呈。” “这是自然,”珩王道,“主使不必忧心,陛下宽仁,定不会疑心贵国诚意。” 两位使臣装好春猎图,躬身退下,返回馆舍。 青城也告辞,出了鸿胪寺。 庆星惊魂未定,捧着险些被换走的春猎图长吁一口气,这时珩王跟了出来,提出要护送青城回府。 “春猎图是本王从郡主手中取走,如今险些出了差错,加之昨晚惊扰郡主,护送郡主回府理所应当。” 青城只说无妨,脑中迅速盘算一番,道:“臣女正好有一事烦请殿下相助,还请殿下随臣女前往酒楼。” 她言笑晏晏,珩王没有拒绝,一行人来到铜雀街。 酒楼今日闭店,门堪罗雀。 青城下了马车,几步走到珩王面前站定,道:“昨日臣女酒楼开张,然事出突然,未及定下酒楼名字就打烊了,可否请殿下为臣女的酒楼赐名?” 珩王瞥了眼门前依旧盖着红绸的牌匾,沉默不语。 昨日他带着武宁卫上门,将满堂宾客都吓跑了,今日她让他为酒楼起名,还亲自题写,这不仅消除了误会,还是挽回宾客最便捷的法子,果然好谋算。 珩王迟迟不语,青城只当他答应了,她走到柜台前研墨,又双手递过一支蘸过墨汁的紫毫笔:“珩王殿下才略无双,起名这等小事定然难不住殿下,烦请殿下起一个能体现出酒楼宾客往来,无穷无尽寓意的店名。” 珩王没有接她手中的笔,只顺着她的话打趣道:“那就叫无尽楼,如何?” “这个名字听起来实在是……”青城唇角勾起,刚想顺口夸赞,很快琢磨出不对,她凝住笑意,“无尽,这名字让往来客人进还是不进啊?罢了,珩王殿下还是题‘满楼’二字吧。” 珩王接过笔,微微蹙眉:“那么多饱学之士为酒楼题名,郡主就选出这么个名字?” “这不是选出来的,是我起的,”青城似乎颇为自豪,笑意盈盈,一字一句道,“金玉满堂,盘满砵满,高朋满座,誉满天下,个个都是好寓意!” 珩王的目光凝定在青城脸上,一向如镜湖的眼眸中渐渐泛起涟漪,有几许无奈,还夹杂着一丝嫌弃。 京中她这个年纪的千金贵女大多学些礼乐书画,有些出身武将世家的女子还会骑马射箭,可无论她们学艺高低,言谈皆委婉含蓄,哪会如她这般只热衷经营生意,且如此直言无讳。但他转念想到青城经历本就与京中贵女不同,原本宣之于口的说教便哽在喉间。 他不经意抬眸,见她歪着脑袋,满脸期待地凝望他,她肤光胜雪,眼眸漆黑澄净,眼尾微微扬起,本是一副娇憨之态,可不知为何,那双眼睛看得久了,让他想起暗夜下笼着薄雾的寒潭,不起波澜,却泛出丝丝凉意。 珩王收回目光,压下心底一抹异样,转身在铺整好的白绢上挥笔写下“满楼”二字。 青城对着珩王的字好一通夸赞,说他笔锋遒劲有力,如重剑斩犀,又兼顾洒脱飘逸,若鸾凤凌空,接着说字形布局疏密得当,仿若星辰列位,彼此相辉。 珩王自小也是听惯了恭维之语的,对方或出于讨好,或被他的身份所慑,免不得阿谀奉承,可将他吹捧到如此地步,且面不改色,浑然天成的,青城是头一个。 他听得头皮发麻,几欲转身离开。 一旁的封义心中所想却截然相反。 自从进到酒楼后,他的目光就一直在屏风后堆积到半人高的琼华露上打转。琼华露醇香浓郁,大概一年前传入京中,他喝过一次,之后念念不忘,可此酒时常缺货,总买不到。前不久他才知道这琼华露竟出自青城郡主在菀坪开办的酒肆,所以当听说郡主要在京城开酒楼时,他期待了好一阵,如今琼华露就在眼前,他岂能视而不见。 王爷帮郡主题写店名,郡主再怎么也会留王爷用膳,没准走时还会送些琼华露…… 封义正想得投入,却见青城敛眉肃拜,做出恭送的姿势,而珩王似乎着急离开,很快出了酒楼,封义一怔,抬脚跟上。 暝色四起,几人站在长街上,晚风吹过,封义竟涌上些凄凉之感。 “这个青城郡主,王爷好心帮她题写店名,她嘴上夸得天花乱坠,结果连一杯……” 他蓦地一顿,赶忙改口,“连一盏茶都没奉,坊间盛传青城郡主精明世故、擅长经营,原来竟是这么个精明法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这也太失礼了吧!” 一直跟随左右的严蒙道:“属下倒觉得,青城郡主并非这样的人。”他想了想,蓦地反应过来,“郡主该不会误会是王爷有意混淆两幅画作吧?” “不会吧!”封义一脸委屈,“若非王爷心思缜密,让属下提前派人部署,怎会发现是陈谨命人暗中调换了两幅春猎图,今日即便没有那位罗副使站出来,王爷也会主持公道,绝不会将两幅画作混淆。要属下说,此事还是让郡主知道的好。” 珩王倒是毫不在意:“能各归其主便好,其他的不重要。” 说完翻身上马,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跃上马背,一行人向武宁司行去。 严蒙错后珩王半个马身,倾身向前道:“没想到,悉渠的两位使臣竟是如此坦荡公正之人,遇到这种事,寻常人大抵会将错就错,他们倒是主动道出隐情,实属难得。” 封义此时已全然将琼华露抛之脑后,他道:“悉渠是偏安一隅的小国,才经历内乱,此次进献的寿礼大多是征讨叛军所得的战利,即便春猎图是临摹之作,但只要如实说明缘由,陛下宽仁,自不会怪罪,可若有意隐瞒,一旦日后被发现,那便是祸事。” 此时身后传来动静,几人同时回头,只见钱掌柜已贴出酒楼重新开张的告示。 第10章 画舫密谈 五日后,满楼重新开张。 此时卢焜指使坊中乐姬盗取悉渠国进献寿礼一事已是满城皆知,众人得知青城公主被无辜牵连,又听闻门前匾额上的字乃珩王亲笔题写,加之满楼会继续在大堂内展示春猎图真迹,故而重新开张这日盛况空前,比首次开张时更加热闹喧嚣。 入夜后,灯烛璀璨闪耀,如繁星满地,笙歌鼓瑟响起,宾客们杯盏不歇,饮酒赋诗,呼笑喧阗声不绝于耳。 那声音如层层翻腾的浪花,不断涌向滢河上的一艘画舫中。 这画舫缓行于江上,舫身雕梁画栋,古朴雅致。 舫内灯光煌煌,青城坐在矮几前,对面是一个三旬出头的清瘦男子,穿一身竹青色长袍,外面罩着一件墨色披风,风帽堆在后颈,正是悉渠使团副使罗荃。 “那日多亏罗副使,否则这春猎图真是要真假混淆了。” “郡主言重了,此等小事,实在不值一提。当年父亲被人陷害,若非平凉王相救,只怕我们一家人早已不在人世……何况此事本就是在下与郡主共同谋划,郡主无需言谢。说起来,还要多谢郡主提醒战利中的春猎图乃临摹之作,否则等真的送入宫中,悉渠不仅颜面尽失,只怕还会影响两国邦交。原本的计划万无一失,一举两得,可……” 罗荃叹了口气,忍不住摇头。 青城无奈一笑:“可计划再周全也敌不过忽生变故。” 按先前的计划,罗荃会在酒楼开张当日对陈列的春猎图真伪提出质疑,并声称悉渠送给陛下的寿礼才是真正的春猎图。因事涉陛下寿礼,鸿胪寺不会等闲视之,定会请宫中画师或弘文馆官员前来。鉴定之下,确定青城手中的才是真迹,如此一来,酒楼能名动京城,而罗荃也可借机向陛下禀明缘由,于两国邦交无碍。没承想,赝品春猎图被盗,计划被打乱。 罗荃道:“好在最终殊途同归,有惊无险……” 这时舱室外忽然传来庆星的声音,语气充满惊疑:“郡主,有一艘画舫停在前方不远处,奴婢瞧着甲板上的人像是……珩王。” 罗荃大惊:“珩王殿下怎么来了,竟如此凑巧……” “只怕并非凑巧……”青城冷哼一声,从容道,“罗副使不必惊慌,今日我特意邀请罗副使来画舫,是为了感谢副使坦诚直言,让我拿回春猎图真迹。” 青城神色镇定,罗筌瞬间反应过来,面色恢复如常。 外面有低沉的交谈声响起,很快,庆星的声音又传了进来:“郡主,珩王说,他与郡主有一桩旧事未了,他知道咱们船上有贵客,不便打扰,还请郡主过船一叙。” 青城微微蹙眉,珩王此举多少有些威胁之意了。 看来他早就知道罗筌在画舫上,却不点破,一个郡主和一个别国副使私下会面,无论是出于何等原因,终究不妥,看来这下非去不可了。 她起身与罗荃告辞,又低声叮咛景云和庆星几句,之后径直走出船舱,独自登上珩王的画舫。 明月高悬,清辉倾泻而下,将江面照得如同一条流动的银河。江风轻拂,泛起层层银白色的波光,似无数璀璨的星辰在水面跳跃。 画舫顺着滢水,一路向南。 二人隔案而坐,珩王递过一盏茶,道:“是本王唐突了,扰了青城郡主与罗副使会面,还望郡主见谅。” 青城淡然一笑:“殿下此话臣女倒是听不懂了,殿下若真觉得自己唐突,大可改日再与臣女叙话,既已打扰,又何必假意客套,珩王殿下说有一桩旧事未了,臣女愚钝,不知究竟何事,殿下不妨直说。” 珩王凝视着她,不紧不慢道:“本王今日无意得知一件事,原来罗副使竟是大魏京城人氏,他父亲还曾是平凉王麾下一员校尉,多年前,因受一桩军饷案牵连,本已入狱,但被平凉王所救,之后举家逃往悉渠……” 青城心头蓦地一沉,罗荃主动站出来分辨画作,果然让珩王起了疑心。 “此事究竟有何隐情,将罗荃带去武宁司一审便知,可本王不想如此麻烦,不如郡主自己说出实情?” 青城一阵心慌,掌心里慢慢沁出冷汗。 她万万没想到,珩王不动声色,短短几日竟已查到如此多线索。若再一味隐瞒,只怕珩王真的会将罗荃带去武宁司拷问。事到如今,只能让罗荃尽可能与此事撇清关系。 青城道:“臣女手中有春猎图真迹,自然知晓悉渠进献的春猎图乃赝品,而此物一旦送入宫中,迟早会被见过先帝墨宝的朝臣看出端倪,进献的寿礼清单早已呈给宫中,不可更改,此事既已成定局,臣女便请罗副使做一出戏,借着真假春猎图一事为酒楼扬名,可赝品春猎图被盗,破坏了臣女的计划。之后珩王殿下提出鉴定画作,然又生变故,为保住臣女手中真迹,罗副使只好挺身而出……” 珩王拧眉,眼中划过一丝失望。 他实在没想到,堂堂青城郡主,为了做生意,竟如此精于谋算、胆大妄为,丝毫不顾念旧情,她就没想过,万一事发,罗荃要如何善后?平凉王府颜面何在? 其实发现罗荃的身份实属意外。 往年万寿节,依惯例,会由鸿胪寺和骁骑营的人一道核实入京使者身份,但此次万寿节庆典的使者比往年多了几成,魏帝便将差事给了武宁司。武宁司查人,向来都是依惯例往上三代查起,如此很快发现了罗荃的真实身份。 但珩王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的目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让青城与她合力查明三年前瑄王被伏杀的真相。自青城入京后,他就一直想找机会将一切和盘托出,可每次见面的时机都不对。 如今最好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却有些犹豫,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女子,真的能成为共担要事的盟友吗? 但这犹豫不过转瞬即逝,只要能获取线索,他不会意气用事到去在意她的人品性情。反正此事过后,他和这位郡主会分道扬镳,如同参商,再不会有任何干系。 第11章 结为盟友 如此想着,他佯装不悦,眸底暗潮涌动。 “郡主谋算周全,布了好大一个局,竟将本王当成棋子欺瞒利用,既借本王之手鉴定画作,又让本王给酒楼题名,如今满楼座无虚席、宾客如云,应该正合郡主心意吧……” 他怒极反笑,“郡主身份贵重,本王不会怪罪,但罗荃如此欺瞒,本王定不轻饶!” 他有意威吓,声音虽不大,却透着彻骨寒意。 青城心口浮起惊涛骇浪,连忙请罪:“罗副使如此,不过是为了还父亲当年恩情,请殿下莫要怪罪于他。这一切皆是臣女挟恩图报之过,请殿下责罚。” 珩王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见她脸色发白,眸中惧色不似作假,才道:“郡主当真甘愿领罚?” “是,臣女定无怨言。” 珩王用指腹轻抚白玉杯盏外壁,斟酌片刻,道:“领罚就不必了,不过,郡主要同本王做一桩交易。” 青城怔然片刻,道:“什么交易?” 珩王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来。 青城蓦地想起珩王曾说伊昭留下书信一事,她只当他是信口胡诌,莫非是真的? 她狐疑着展开书信,才瞥了一眼,瞳孔骤然一缩,背脊处泛出一股寒意,浑身血液仿佛被凝住,脑中似有无数惊雷滚过——这书信所述竟与伊昭留给她的血书内容一般无二! 一阵诡异凝重的静默后,青城抬眼,双眸微微瞪大,眼神迷惑到近乎茫然:“珩王殿下为何有此物?” 珩王目光凝定在她身上,一字一句道:“三年前,本王从邬桓皇宫的密室将郡主救出时,郡主已昏厥,手中握着一封血书,本王便打开看了。” 邬桓皇城被魏军攻破那日,天地间一片昏暗,不断有焦雷炸响,伴随着云中骑震天撼地的喊杀声,整个皇宫乱成一团,宫火四起,她在密室中,口不能言。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近乎昏迷时,密室门被打开,有人进来将她抱了出去,她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记得她的额角不时撞上他胸前的护甲,硌得生疼。 舱室内阒静无声,矮案上烛火摇曳,映照在青城眸底,有如星光浮动。 灯芯噼啪两声爆响,青城收回神思,眼睫轻闪,眸中空茫之色一缕一缕散去,眼神恢复清明。 她唇角勾起:“原来那日进密室救下臣女的竟是珩王殿下,臣女还未谢过殿下。” 青城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都落在珩王眼中,见她神色如常,他才开口。 “郡主不必言谢。本王看过伊昭公主的血书,相信我兄长绝非她所杀。我与郡主的交易是,郡主助本王查明三年前我兄长被伏杀的真相,作为交换,本王可以不追究罗荃欺瞒之罪。如何?” 青城几乎没有犹豫,她双手端起面前的茶盏,直直望向珩王,一脸正色,“臣女答应与殿下的交易,必全力相助殿下,愿沉冤昭于白日,奸邪之徒无所遁形。” 珩王面色一肃,也双手执盏。 两人郑重其事,一饮而尽。 青城放下茶盏,道:“殿下既说共谋此事,那我们就是盟友,是不是应该彼此坦诚?” “这是自然。” “殿下那日说相信寿礼被盗与臣女无关,是否因为殿下知道臣女手中的春猎图乃伊昭所赠?” “不光是,还因本王知道,三年前伊昭公主与兄长一起狩猎时,卢定洲也随行在列,我猜想他也许知道什么内情,所以当武宁卫探查到卢焜意欲盗取春猎图时,本王便一力促成此事,坐实卢焜的罪名,借此让卢定洲入狱,才好找机会审问他。” 青城没想到珩王如此直白,不由怔住。 果然成了盟友是有些不同的。 “郡主既已问完,本王有一处不明,还望郡主解惑。” 珩王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书信末尾轻点两下,“此话究竟何意?为何一定要寻回四猎图?” 青城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句话是:望阿沅务必寻回四猎图,断不可令其旁落。 青城的闺名叫沈沅,关系亲近之人私下里皆以阿沅称呼她。 “伊昭公主不会将无关紧要的话写在血书上,还特别提醒,除非,四猎图跟三年前一事有关?” 青城忽然无比赞成庆星的话,珩王的确是狐狸,老狐狸! 她直视珩王,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让珩王心头一震。 “殿下猜得不错,这两件事的确有关,因为杀害瑄王的罪魁在找四猎图的下落。” 珩王拧眉:“郡主如何知晓此事?” “当年邬桓皇城陷落前,有一群黑衣人趁乱潜入普泽殿,逼问伊昭四猎图的下落,言谈中提到伏杀瑄王一事,当时臣女就在普泽殿的密室中……” 珩王心神俱震,一向平静的眼中骤起波澜,声音透出几分严厉:“如此重要的线索,当年为何不说……” 话未尽,对上青城泠然的眼神,他蓦地顿住,她当年患了失语之症,口不能言,而凭她与伊昭的关系,只怕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反倒徒惹杀身之祸。 他努力按捺住心绪,缓缓道,“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青城垂眸,语气淡然,“臣女旧疾复发,晕过去了……” 珩王阖眼,手中拳头不自觉攥紧。 那些黑衣人不择手段,只怕当年对伊昭不是简单的逼问,难怪青城会患上失语之症。 两人一时无话,舱室内静谧无声。 良久,珩王睁眼,望向青城,眸中已是平静无波:“抱歉,我刚才……是本王失礼了,郡主莫怪。” 青城轻轻摇头。 珩王深吸一口气,道:“郡主可知,那些黑衣人为何要找四猎图?” “四猎图中有这些人想要的东西,但具体是什么,臣女就不知了。伊昭当时将将春猎图藏起来,并留下线索让臣女取回,就是因为只要春猎图在臣女手中,这罪魁迟早会现身,以此为线索,便能查清当年之事。” 珩王凝目沉思,顷刻间想通所有事情,他直视青城,双眸明锐,“郡主在酒楼展出画作,又联合罗荃做戏,都是为了借由春猎图找出罪魁,引蛇出洞?” 第12章 进宫 青城轻轻叹气,语气透着无奈,“结果把殿下引来了。” 珩王眸色一闪:“所以郡主入京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暗查当年之事?” 青城点头:“正是!” 珩王一怔,道:“既然郡主与罗荃做戏是为了引出罪魁,不得已为之,为何刚才不如实相告,本王险些以为……” 险些以为你是个唯利是图、挟恩图报之人。 珩王及时停住,青城却似乎知道他的未尽之言,她浅浅一笑,“为了查明真相,难免使些手段,臣女并不在乎是否被人误会,如今臣女有幸与殿下结盟,又可以让罗荃免去责罚,已是最好的结果。” 珩王凝视着她,有些意外。 过了片刻,他道:“如此说来,指使卢焜盗取赝品春猎图的卢定洲,以及意欲调换两幅春猎图之人皆有可能是罪魁。” 青城点头,道:“殿下可知,究竟是何人有意混淆两幅春猎图?” 珩王微微俯身,执起茶壶给青城斟茶,想起那日严蒙的话,他道:“郡主从未怀疑过是本王?” 青城瞥了眼杯盏中澄透清亮的茶水,道:“殿下若是想要春猎图,有的是手段,大可不必如此迂回。”” 珩王哭笑不得,“怎么在郡主眼中,本王如此跋扈?”他将茶壶放置一边,“本王已查明,是怀王授意陈谨更换了两幅画作,目的是为了让陛下拿到春猎图真迹。陈谨见过先帝的画作,应是发现真迹在郡主手中,便做了调换。怀王打着为陛下尽孝的名头行事,盗取寿礼一事又明显不知情,很难抓到什么把柄。” 他从怀中取出卢焜的供词,递了过来,“不过他让卢焜暗中收集有关太子的言论,此事极为不妥,待万寿节过后,本王会禀明陛下。目前来看,卢定洲身上疑点最多。” 这供词就是青城逼问出来的,她很快看完,道:“若卢定洲当真参与了三年前的旧事,那他打开城门就不是偶然之举,且他一定还有同谋,好在他很快就能回京受审,总能问出些线索。” 话音刚落,舱室外传来封义略显焦急的声音:“王爷,出事了。” 珩王拧眉,封义知他今日要与青城密谈,若非紧要之事,断不会来打扰。 果然,封义停了几息后道,“卢焜死在大理寺狱了!” 卢焜是今日一早被押送至大理寺的,武宁司没有判决之权,通常审出供词后,就会将嫌犯及卷宗移交至大理寺,这是惯例。大理寺组织评议后,再将评议结果上报给刑部和中书门下进行复核,核实无误后,案件才算审结。 卢焜被移送到大理寺之后,根据其罪行,最终以大魏律法中‘十恶’之一的“大不敬”治罪,被关入死牢,只等秋后问斩,谁知不到一日,人就死了。 船舱内静默无声,封义和严蒙立在一旁,神色凝重。 珩王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封义回禀:“变故发生在半个时辰前,据说是一个同日收监的盗贼忽然暴起,夺过衙役的刀将卢焜一刀封喉。这人声称自己的独子被卢焜诱拐虐杀,还一口咬定,那晚雅艺坊中的护卫也是他所杀,目的是为其子报仇,当时留卢焜一命是为了将他的丑事公之于众。” 严蒙道:“属下已勘验过尸首,与那晚雅艺坊中护卫的伤口极为相似,只是刀法略有不同。若非那晚王爷在雅艺坊中发现那名女刺客,咱们可能真的要以为这个盗贼就是杀害护卫之人了。这盗贼故意混淆视听,无非是为了掩盖卢焜实际上是被人灭口的事实。” 珩王望向青城,眼神晦暗:“弃车保帅,取卢焜性命的要么是卢定洲,要么是与他合谋之人。” 青城没想到事情刚有转机,就生变故,容色难掩低落:“这下卢定洲可以把盗取春猎图之事尽数推到卢焜身上,只要他一口咬定对此事毫不知情,皆是卢焜咎由自取,那就无法定他的罪。” 珩王安慰她道:“经此一事,反倒证实了卢定洲必然身涉旧事,也不算一无所获。” 几人心绪不佳,舱室内一时静谧无声,只有外面不时传来木浆划入水中泛起的水花轻响。 画舫轻晃,船身微微倾斜旋转,开始向北而行,走了没多久,外面传来交谈声,青城一怔,道:“是景云。” 景云和庆星很快进到舱室。 景云道:“郡主,刚才有一个四旬左右、管事打扮的男子来满楼,提出要买春猎图,被钱掌柜婉拒了,店中伙计一直跟着这人,眼看他的马车进了怀王府。” 严蒙拧眉:“怀王也想要春猎图?这下可难办了,依着他的性子,此次不成,只怕还会派人来。” 封义面露忧色:“如今怀王最得陛下器重,若他一心想得到春猎图,只怕连王爷也不好阻拦。” 珩王担心的则是另一件事:“如今整个京城皆知春猎图在郡主手中,即便怀王不来,只怕也有别人,还是要想个一劳永逸的对策才好。” 对面几人表情凝重,青城倒是一副闲适模样。 “无妨,下月便是万寿节,将春猎图作为寿礼献给陛下便好,如此既能断绝怀王的念头,还能让藏在暗处的罪魁转移注意力。” 青城说得云淡风轻,珩王心念一动,抬眼见她身后两位侍女神色从容,道:“看来郡主早有此意?” “入京前就想好了,若非出了卢焜盗取悉渠寿礼一案,臣女早就将此图献给陛下了。” 珩王双眼半眯,当他获悉罪魁在寻找四猎图的下落,而青城大张旗鼓地展出春猎图时,还有所担心,毕竟敌在暗她在明,没料到她早就想好化解之法。 如此看来,她是一个极好的盟友,多智计,懂谋略,进退有度,足以自保。 “可……”封义忍不住道,“春猎图是伊昭公主留给郡主的。” “伊昭留下此图是为了诱出伏杀瑄王的凶手,如今我们手中已有线索,不如物尽其用。接下来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其他四猎图的下落。” 第13章 陷入两位皇子的暗斗 青城说完,转向珩王,“那就有劳殿下帮忙将春猎图转呈给陛下了。” “明日郡主可随我一同入宫,亲自呈给陛下。” “臣女从未入过宫,宫中礼仪繁多,臣女恐有失仪之处,还是烦请殿下代为转呈。” 珩王想了想,道:“也好。陛下收到贺仪,应该不日便会召郡主入宫觐见,郡主还是早些熟悉宫中礼仪才好。” 次日,珩王便请来一位宫中嬷嬷教授青城礼仪。 如此过了几日,一道口谕送达平凉王府——裴贵妃召青城郡主入宫觐见。 青城不敢怠慢,前往上阳宫。 上阳宫位于宫苑东边,原是大魏皇后的居所,之前的沈皇后与魏帝不睦,进而被废,之后魏帝再未立后,而是下诏令裴贵妃迁入上阳宫,行皇后之权,摄后宫诸事,兼之抚养太子拓跋叡。 进了寝殿,一见裴贵妃,青城立刻上前跪拜行礼。 裴贵妃约莫四旬上下,容貌端丽,妆容淡雅,只是眼下两抹淡淡的青色,显出几许倦色。她扶起青城,柔声道:“好孩子,快让本宫瞧瞧!” 青城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罗裙,裙边绣着银丝,一头青丝简单绾起,头上只斜斜地插了一枚白玉簪,整个人长身玉立,乖巧娴静。 望着那张姿颜姝丽的面庞,裴贵妃心中一动,脸上盈起笑意。 她执起青城的手,带她在贵妃榻入座。 “近些年,太后时常梦到先帝,醒来后悲痛难抑,每每都会大病一场,只有先帝的遗物能缓解一二……郡主将春猎图献给陛下,陛下当日便让人送去长信宫,太后见了欢喜异常,你这贺仪可算是送到陛下和太后心坎上了。” 她轻拍青城的手背,又道,“今日宣你来,是有件要紧事。往年万寿节前,太后和陛下会带着一众皇亲贵戚、朝臣眷属去瑶光寺祈福祝祷。今年事有例外,太后旧疾复发,此次瑶光寺祈福断然是不能去了。陛下仁孝,要留下侍疾,本宫自然同陛下一道。陛下已下旨,让珩王和太子领着一众宗亲臣子前往瑶光寺,陛下说了,让你同去,你不必担心,到时太子和瑶安会同你一道。” 这时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青城,你总算来了,你若再不来,我可就要去府上找你了。” 话音落,从殿外走进一位女子,她身穿绯色曳地水袖对襟长裙,外面罩了一件同色的纱衣,皮肤莹白,杏眼桃腮。 青城起身,对着女子行礼:“臣女见过瑶安公主。” 瑶安公主乃裴贵妃所出,从小与太子一处长大。 瑶安一把将她拉起:“当年舅父与平凉王极为投契,咱们两府也常有往来,你我之间,不要见外才好,以后私下里你无需拜我。” 瑶安口中的舅父是裴贵妃的兄长襄国公裴渊,他曾是平凉王部曲,追随平凉王四处征战,功勋卓着。 裴贵妃笑意舒展:“不是让你去清曜宫看你皇兄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儿臣才到宫门口就碰到骆统领,说是父皇召见皇兄,似乎是为了万寿节庆典一事,皇兄随他去了紫宸殿,我只好先回来了,不过皇兄说了,等会就来看母妃。” 提及太子,裴贵妃的兴致明显高起来。 “说起来,你皇兄当真辛苦。你父皇给了他接待各国使臣的差事,他每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今年的万寿节庆典非比寻常,齐邕、丁零和悉渠几个邻国都遣了使团来观礼,就连柔然都要派使臣前来,夜宴结束,太子还要陪同陛下登上凤阕朝晖楼与民同乐呢。” 正聊得尽兴,内侍刘忠走了进来。 “娘娘,紫宸殿那边传来消息,说陛下刚刚召见了几位大臣,提出让怀王也一并登上凤阙朝晖楼,参加万寿节庆典。” “什么?”裴贵妃笑容凝滞,一脸愕然,“大魏自开国以来,凡遇盛大庆典,皇子中只有太子才能登上凤阙朝晖楼,陪同皇上与万民同乐,未曾有过亲王登楼的先例啊。朝臣们怎么说?就无人提出异议吗?” 刘忠迟疑片刻,不敢隐瞒:“并未有朝臣提出异议……” 裴贵妃右手扶额,肩膀不住地起伏,袖中的拳头缓缓攥紧:“陛下一向偏爱荣妃,这些年更是不断重用怀王。如今为了怀王,陛下竟不惜违背祖制,而整个朝堂,竟无一位臣子替太子说话!” 魏帝专宠荣妃多年,这些年更是不断进封荣妃的母族,荣妃的父亲薛崇之被加爵为夏阳侯,负责掌管拱卫京师三军之一的骁骑营。怀王在朝中声望日盛,朝臣们也愈发看清形势,那便是恩宠与实权尽在荣妃与怀王手中,裴贵妃与太子不过空有威名罢了。 刘忠低声劝慰:“贵妃娘娘息怒,依老奴之见,朝臣们未必觉得此事合理,不过事发突然,朝臣们不及反应罢了,太子殿下机敏聪慧,定有应对之策。” 裴贵妃拧眉思索,过了片刻,攥紧的拳头蓦地松开,拍在贵妃榻的扶手上:“不对,万寿节的议程一早便是拟定好的,陛下若早有此意,何必此时才表露,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才让陛下改了主意,去查,现在就去。” 刘忠领旨,疾步出了上阳宫,约莫一刻钟,匆匆返回。 见他入殿,裴贵妃从贵妃榻上立身而起,道:“如何?” 刘忠飞快地瞥了青城一眼,迟疑片刻,道:“奴才问了紫宸殿的常喜,据他说,是陛下听闻青城郡主呈献春猎图是受了怀王提点,陛下夸赞怀王仁孝,故而如此……” 此话一出,裴贵妃蓦地望向青城,一双杏眼紧紧盯着她,目光陡然变得凌厉,但很快,她眼眸轻闪,收回目光,垂眸轻抚袖口镶金的刺绣。 “真没想到,青城郡主入京不过月余,便与怀王走得如此之近,本宫竟不知,这平凉王府何时竟投向了怀王。” 裴贵妃声音不大,但言语中透着彻骨凉意。 青城脑中嗡然一片,但面容平静,她缓缓屈身,跪倒在地,心中迅速盘算起来。 第14章 瑶光寺之行 陛下偏爱怀王,应是早就动了让怀王一起上凤阕朝晖楼的念头,只是碍于祖制按捺不发罢了,春猎图明显就是个说辞,明眼人一看便知,可裴贵妃身在其中,一时竟难以勘破。 她拒绝卖春猎图给怀王,只怕早就得罪了他,可此事无法明说。裴贵妃话里话外都将平凉王府牵扯进两位皇子的争斗中,她本该辩解几句,可苦于不知此事缘由,只怕说了什么让局面更糟,正在进退维谷之际,宫婢岫玉匆匆入殿,说太子殿下来了。 很快,一个身材颀长、英姿隽迈的年轻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青城明显感到落在她身上如芒的目光移开了,不由的长舒一口气,但转念想到太子只怕也误会了她,刚落下的心又高悬起来。 一番见礼后,太子注意到殿内情形,很快猜到发生何事,他神色从容,温声道:“父皇让怀王同登凤阕朝晖楼一事儿臣早已知晓,并不反对,还望母妃宽心。” 此话一出,裴贵妃紧锁的眉头总算舒展,转而满脸不解:“太子早已知晓此事?” “今年的万寿节庆典不同于往年,周边几国都派了使团前来,人数众多,父皇有意彰显大魏朝堂稳固之象,早有让怀王一同接待的心思,并非临时起意。今日怀王不过顺口说起原本想从青城郡主手中买下春猎图献给父皇,不想郡主倒是先行一步,做了他未做之事,并未提及其他,可见春猎图不过是父皇的说辞罢了,还请母妃莫要怪罪青城郡主。” “是啊,母妃,”瑶安也道,“青城初入京城,这些时日又一直忙于经营酒楼,怎会如母妃说的那般,牵涉进朝堂之事?” 青城此时才彻底放下心来,太子短短几句话道明原委,说明这一切不过是陛下有心谋算,既消除了贵妃对她的误会,也避免让她误以为怀王为人阴险。她转念想到怀王暗中收集关于太子言行一事,心中不由感慨,民间传闻太子宽仁雅量、公正明理,果然不虚。 裴贵妃面色缓和下来,转眼见青城跪得端正挺直,一副恭顺谦卑的模样,便道:“竟是本宫错怪青城郡主了,郡主起身吧。” 青城依言起身,连说不敢。 裴贵妃转向太子:“你行事一向稳妥周到,你既不反对,自有你的道理,本宫只觉得委屈了你。” “儿臣不觉得委屈,只是此事舅父迟早知晓,到时还请母妃从旁劝说,莫让舅父冲动行事才好。” 刘忠连忙道:“太子殿下目光长远,顾全大局,是储君才有的风范气度。” 瑶安也道:“母妃,儿臣早就说过,皇兄沉稳机智,没什么事能难倒他,皇兄最为孝顺,您若再不展颜,他还不知要如何难过自责呢。” 裴贵妃早就冷静下来,轻拍她的手背,嗔怪道:“你呀,就知道打趣本宫,刚才本宫一时气急,误会了青城,怎不见你拦我?” 瑶安也不说话,只一味轻扯裴贵妃袖子撒娇,她巧笑嫣然,惹得裴贵妃也笑起来。 殿中气氛再次融洽,刘忠趁机提醒裴贵妃要去给太后侍疾,殿内之人纷纷告退,出了上阳宫。 待几人走远,刘忠低声道:“陛下一向偏爱怀王,为了怀王违反祖制已不是头一遭,娘娘今日为何……” 他有意顿住,没再继续说下去。 “你是想说本宫为何对青城郡主如此疾言厉色?” “老奴不敢,老奴只是觉得她不过一介孤女,怎劳动娘娘为她费神动气。” “她可不是寻常孤女,而是靠祖上几代功勋,由先帝亲自册封的郡主。如今她入了京城,就等同于一只脚踏进了朝堂,想置身事外,两边都不开罪,那是万万不能的。本宫今日如此,就是让她看清形势,明明是她一片拳拳心意,却被怀王得了好处,想来她心中对怀王多少会有不满吧。” “娘娘的意思,是想恩威并施,让青城郡主为太子殿下所用?可这郡主当年与邬桓的伊昭公主交好,只怕……”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当时郡主刚过及笄之年,那伊昭公主也不过十七八岁,两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交好,这有什么?别忘了,那时大魏与邬桓还交好呢,都到了要联姻的地步。何况那公主早已过世,谁还记得?陛下明显并不介意此事,否则也不会召青城入京,陛下自诩仁德,至少表面上,对这个功臣遗孤还是要显出几分情义来,此等小事自不会追究。” 她走到半掩的花窗前,看着院中盛放的木芙蓉,眼中绽放出奇异光彩,“到时安排青城和瑶安同坐一辆马车,吩咐随行宫婢,小心伺候,不可怠慢。这位郡主,本宫来日有大用处。” 刘忠躬身称是。 数日后,一行人从京城出发,前往瑶光寺。 瑶光寺是皇家寺庙,位于肆州裕安郡北部的苍茗山上。苍茗山共有六座山峰,奇伟壮丽、绵延不绝,西边的山脚下紧邻鹿台围场,围场内水草丰沛,绿树成荫,有清流急瀑、草场修竹,风景极佳。 往年祈福后,众人会在山下的鹿台围场狩猎。 今年虽事有例外,魏帝未能亲临,但狩猎习俗不变,魏帝口谕,围场狩猎,收获最多者有重赏。金口一出,引得一众朝臣子弟跃跃欲试。庄重繁缛的祝祷仪式结束后,众人径直前往鹿台围场。 这日惠风畅然,春阳杲杲,一行人赶至鹿台围场已近午时,虽然疲惫,然一入围场,目及所见皆是青松翠柏,绿叶红花,众人不由得心情大好,怀王引着一群身着锦衣的朝臣子弟纷纷催马前行,很快不见了踪影。太子去验看围场内豢养的战马,负责围场安全的侍卫长立在珩王身后,向他低声禀报着什么。 围场中早就辟出一片空地,扎了数个帐篷,又在四周搭建起凉棚供众人歇息休整,太子妃柳桐书带着几位朝臣女眷坐在凉棚中歇脚闲聊。 第15章 黄衫女子 柳桐书捏着帕子擦拭额角的虚汗,杏眼轻转,见瑶安正低头整理一个鱼形风筝,不由道:“公主出行怎么还带着纸鸢?” 瑶安瞥了眼端坐在下首的卢宝音,笑道:“是宝音送我的,她花了好几日做的。” 柳桐书不由赞道:“卢小姐真是慧心妙手,这纸鸢瞧着竟比少府监做的还要好看些。” 夏阳侯的孙女薛嬿嫆也道:“宝音擅长作画,手又巧,我曾见过她做的鸾鸟纸鸢,放飞时栩栩如生,宛如鸾凤当空,实在好看。” 卢宝音垂首浅笑,面庞微微泛红,似乎有些羞赧:“臣女琴棋不通,平日里除了看看书,就是扎风筝打发时间,做得多了,手熟些罢了,怎敢与宫中少府监所制之物相提并论。” 青城望着卢宝音,若有所思。 卢焜身死,京中百姓普大喜奔,皆言其罪有应得,但此事对卢府影响却不大,不光因为卢焜只是卢定洲的义子,还因卢定洲收到圣旨当日,便即刻动身返京,路上还写了请罪的奏折,不知折子上写了些什么,陛下看后,没有问罪卢府其他人,此次瑶光寺祈福,竟允准卢宝音一并来了。 听闻卢宝音性格内向,一向不喜应酬走动,连府门都极少出,最大的爱好就是做风筝,京中的朝臣女眷中只偶尔同薛嬿嫆有往来。三年前,她与卢定洲同在狩猎随行的队伍中,她会知道什么隐情吗? 正想着,眼前忽然多了一只细白纤细的手,青城瞬间回神,一把拉住瑶安晃动的手腕。 瑶安巧笑嫣然:“想什么呢,如此入神,我们正在说去深潭抓鱼呢!” 青城不免好奇:“围场内还有深潭?” “是啊,上次皇兄带我去的,还有一处瀑布呢,景色极美,到时咱们抓了鱼,烤着吃,别有一番野趣。”瑶安说着,转向柳桐书邀请道,“皇嫂与我们同去吧。” 柳桐书远远看见太子走过来,对着两人悄声低语:“听闻距离围场不远的石洞内有尊送子观音,极为灵验,今日正好前往,你二人等着我,咱们一同回行宫。” 柳桐书与太子成婚两年,一直未有所出,裴贵妃对此颇为不满,但碍于太子,一直隐忍不发,柳桐书心细如发,早有察觉,她家中父母也多番催促,早早打听到此事,便让柳桐书前去发愿。 瑶安心领神会:“皇嫂放心,我们抓鱼慢着呢,只怕还要皇兄皇嫂等我们呢。” 听说瑶安要去抓鱼,太子便让近卫裴彻带着一队禁军随行保护,之后与柳桐书相携向围场外而去。薛嬿嫆正无聊得紧,一听抓鱼,便嚷着同往,奉怀王之命护卫她的侍卫长罗方也领了一队禁军同行。卢宝音本不想去,但剩下的几位朝臣女眷她并不熟识,无奈之下,抬步跟了上去。 一行人有说有笑,向东而行,他们走过绿草如茵的草甸,越过一个小山丘,来到一处风景宜人的山涧。 青城环顾四周,正前方是条水流清澈的小溪,对面一片葱郁的银杏林,上游有一飞瀑,隐没在山石草木间,下游处是半人高的野草丛,此处地势低洼,后靠矮坡,前方三处皆可藏身,若有伏兵,那可真是退无可退的险境…… 想着想着,她摇头失笑,甩掉脑海中骤然跳出的念头。 这是皇家围场,本就有侍卫驻守,此次祈福仪式,山上山下又增派了不少人手,围场内还派人反复巡逻,驱散凶猛的野兽,以确保无虞,何况她们出行,身边禁军护卫环绕,如此阵势,岂会有危险? 瑶安指着溪水尽头的飞瀑,用手比划着,“那瀑布下有个深潭,里面有不少鱼呢,等会抓到了,咱们先烤一些,剩下的带回去给皇嫂!” 提到抓鱼,瑶安神采飞扬,双目放光,青城委实提不起兴致,她借口整理马具留在原地,裴彻作陪,其余的禁军则跟随三人前往飞瀑抓鱼。 裴彻是襄国公次子,领东宫左领卫一职,掌东宫宿卫,如遇太子出行,则随侍左右。 平凉王府与襄国公府虽有故交之谊,可自三年前平凉王妃过世后,两府走动渐少,近两年的往来仅限于年节时互送贺礼问安,加之青城自小生活在南境,从未见过裴彻,两人见面后并不热络。 青城背对着裴彻低头整理马具,耳畔忽然隐隐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青城机警抬头,很快发现对面的密林中有只背脊上披满针毛的野兽正迅速地向溪边走来,她定睛细看,竟是一头野猪! “青城郡主别怕!” 裴彻循着青城的目光也很快注意到野猪,他不慌不忙地从弓囊中取出长弓,对着密林深处发出一枚响箭,他射出的力道不大,响箭刚射出不久就钉死在地上,箭尾不断摆动,铮鸣不已。不多时,从银杏林深处走出一位女子。 这女子身着鹅黄色衫裙,敷着同色面纱,额间有一枚菊黄色的三叶形花钿,看到裴彻,无声行礼。裴彻对她打了个手势,女子会意,喉咙间发出怪异低沉的轰隆声,这野猪被声音吸引,掉转方向跟随黄衫女子向密林深处而去。 望着黄衫女子渐渐消失的背影,青城微微诧异,听闻大魏的围场中都有驭兽师,可以召唤头狼和一些飞鸟,只是没想到,竟还能控制野猪这种体积庞大的野兽。 她不禁感叹道:“没想到围场中的驭兽师竟有如此能耐。” 裴彻迟疑片刻,温声道:“她并非驭兽师,而是卑职府中婢女。” 青城心念微动,他们此时所在的位置已接近围场东沿,穿过眼前的银杏林,便是苍茗山。襄国公府就在苍茗山南面的山脚下,府中婢女出现在此处并不稀奇,只是瞧着裴彻刚才的举动,倒像是提前约定了与婢女在此会面一般。 果然,这黄衫婢女很快去而复返。 裴彻对青城道:“郡主稍候,卑职去去就回。” 第16章 被刺客劫持 青城点头,裴彻快步向黄衫女子走去。 两人絮絮低语,又相隔一段距离,寻常人听不到什么,青城却听得分明。 黄衫女子提到襄国公和国公夫人十分惦念裴彻,让他此行务必抽空回府看看,裴彻表示行程紧,未必能回。 青城听到两人话家常,深觉继续听下去实为不妥,正准备走远些,黄衫女子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定在原处——原来襄国公让裴彻回府是让他将夏猎图转交给太子。 提到“夏猎图”三个字时,那女子刻意压低声音,兼之此时林中忽然有几只雀鸟振翅飞出,青城无法确定是不是听错了,待要凝神分辨时,裴彻已跨过溪流,大步流星走了回来,而那女子已经走远。 青城抬眸,盯着黄衫婢女的背影若有所思,裴彻上前一步,阻隔住她的视线:“郡主在看什么?” 青城一脸从容地收回目光:“没什么。” 裴彻从箭囊中取了箭,又递过长弓:“郡主可要试试射箭?” 青城笑着摇头:“少时我曾学过,但总学不会,加之母亲不喜,我已经许多年没碰过了。” 她视线扫过箭囊,其中就有刚才裴彻射出的响箭,“这响箭与我少时见过的似乎不大一样?” 裴彻微微一笑:“卑职在哨子下方加装了一个火药筒,若点燃后发射出去,可以精准定位,也代表事态紧急……” 话音才落,身后就传来瑶安怏怏不快的声音:“青城,今日喝不了鲜鱼汤了,深潭中一条鱼都不见。” 青城抬眸,只见瑶安三人已从飞瀑返回,两手空空,神情沮丧。 她面露不解:“这是为何?” 瑶安悻悻道:“那潭水深不见底,定是与别处的水源相连,所以鱼都游走了。” 她悒悒不乐,顺手去揪旁边灌木丛中的枝叶,才碰到叶子,就被裴彻拦下。 “公主,这些植株是紫叶楹,其果实极易破损,汁液呈黛紫色,一旦沾染在皮肤上,就会染色,极难清洗,” 瑶安一惊,连忙收手,取出巾帕去擦拭,又转向青城道:“你擅长作画,我记得紫叶楹是作画的染料?” 青城道:“公主说得不错,紫叶楹不仅可以用来作画,还可染衣,若沾染到皮肤上,待其干透前,可用酒水清洗,一旦干透,色泽可持续月余不掉,不仅如此,还会刺痒难耐。好在这些枝叶和果实并未破裂,公主不必忧心。” 瑶安轻拍胸口,长吁一口气。 此时裴彻道:“微臣方才见银杏林中有黄鹂鸟,不如捉几只来给公主解闷?” 闻听此言,瑶安眼底一亮,心情瞬间好起来,拉着青城一头扎进银杏林中,薛嬿嫆兴致勃勃跟了上去,卢宝音额角鼻尖全是汗珠,明显有些累了,自顾自坐在溪边的草地上歇脚擦汗。 银杏林间鸟声啁啾,薛嬿嫆命府中侍卫爬树捉鸟,连罗方都卸了武器爬到树上,她又在树间来回指挥着,一行人动静极大,惊起林间雀鸟无数。 “这个薛嬿嫆,真是整日里读书读傻了,连树也不会爬,只一味催促侍卫。”瑶安忍不住摇头,搓了搓手,轻拍面前的树干。 裴彻只当她要爬树,连忙阻止。 “这树太高,瑶安公主还是不要爬了,若贵妃娘娘知道,定会怪罪。”他瞥了一眼青城手中的纸鸢,提议道,“公主不如同青城郡主一道去草地上放纸鸢?” 瑶安表示自己只是比划一下,无需担心,她抬头看树,对着青城道:“再过几个月,这满眼绿色就变成黄叶,又是另一番美景,到时我们重游此地。” 青城循着瑶安的目光望向枝叶繁密的树冠,正值午正时分,骄阳自茂密的树杈枝叶间投下,细碎如金,春风吹过,枝叶轻轻摆动摇曳,发出簌簌的轻响,青城眼波微转,正要收回目光时,瞳孔却骤然一缩,只见交错盘结的枝杈间有个黑影若隐若现,她心下一惊,左手本能地抚上腰间,可那里空空如也,这才反应过来这些日子在行宫与瑶安同住,并未随身携带柳叶刀,她正想开口提醒裴彻,不远处的一颗树上就传来侍卫惊急的怒喝声:“什么人?” 几乎同时,一众隐身在繁茂枝叶间的黑影闪身而出。 爬到树上的侍卫猝不及防,来不及出声就被他们尽数打落在地,只有罗方身手敏捷,腾空翻转间,从树上跃下,可就在落地的瞬间,身形遽然一晃,一头栽倒在地。薛嬿嫆哪见过如此阵仗,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惊叫出声。变故突发,青城只来得及将惊慌失措的瑶安推至裴彻身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就从后面蓦地钳住她的肩膀。 裴彻反应奇快,一边让两名禁军护送瑶安向林外撤退,一边迅速点燃火药筒,发射响箭示警,剩下的禁军动作敏捷地拉弓搭箭,但这些黑衣人动作更快,他们挥剑打落箭矢,紧接着手腕轻扬,一连串暗器的钝响过后,众人纷纷倒地。裴彻虽勉力射出响箭,但随即低呼一声,猝然倒地,长弓和箭篓被甩飞,恰好落在青城脚边。 裴彻表情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喘着粗气低喃:“郡主……” 青城肩膀上的手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冰冷如银蛇的长剑,剑尖像沁着毒液的蛇信子,轻轻舔舐她的下巴。 青城被迫微微抬头,终于看清了此刻林中的情形。 这些黑衣人面上围着黑巾,头戴斗笠,只露出一双眼睛,其中一人横起长剑劫持住薛嬿嫆,但剑未出鞘,薛嬿嫆脸色煞白,但看起来还算镇定。青城快速环视了一圈倒地不起的侍卫,最后将视线凝定在裴彻身旁散落的几颗石子上,心中诧异不已。这些人虽执剑,却未用剑法伤人,只是用石子击中裴彻等人的穴位,令其不能反击罢了。他们手法精准,内力雄厚,绝非泛泛之辈,却留有余地,未下狠手,究竟有何目的? 第17章 被刺客掳走套话 瑶安此时已跑出银杏林,身边护送她的禁军皆被石子撂翻在地,她又惊又怕,慌乱间一脚踩在溪边乱石的青苔上,重重地跌入溪水中,幸而她有急智,跌下水的瞬间用手臂尽力撑住,不至于将衣襟全部打湿。 前方蓦地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不过片刻,珩王带着武宁卫和禁军出现在山坡上。 “堂兄……”瑶安惊喜地大声喊叫。 一行人衣袍猎猎,顷刻间就赶至近前。 两方人隔着溪水对峙。 劫持薛嬿嫆的男子放下剑,几步上前,其他人见状,立即围上前,将青城二人掩在身后。 珩王仿若没看到青城被劫持一般,语气带着寒意:“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那人抬眼望向珩王,眸底恨意汹涌:“三年前,珩王领云中骑毁我城池,灭我家国,逼杀我主帅,我们是什么人,珩王不清楚吗?” 此话陡出,一旁的封义心头大震,万万没想到问出的竟是这样的结果,他喉咙滚了一下,艰涩开口:“你们……是邬桓龙甲军?” 话音刚落,狂风骤起,北风呼啸着卷起树叶和尘土,天空被铅灰色的厚重云层遮蔽,乌云翻滚搅动,天色时明时暗,光影交替,令四野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暗色。珩王身后的队伍明显骚动起来,有人被忽然变幻的天色所摄,有人身下的马匹受惊,不断发出嘶鸣声,更多的人则是陷在突闻对方竟是龙甲军的震惊中——那是一支只要说出名字就足以令对手胆寒的虎狼之师,三年前,他们被人数超出数倍的云中骑剿杀殆尽,没想到,竟还有人侥幸存活下来。 为首之人语气悲戚,声音嘶哑:“家国不存,主帅已逝,我们不过是苟存于世的孤魂罢了,不敢再自称龙甲军堕其威名!” 不断变幻的天色将珩王的面色衬得晦暗不明,他声音低沉:“若要报仇,冲着本王来便是,何必牵扯无辜之人?” “无辜?”为首男子冷笑,“国雠卢定洲的女儿,岂会无辜!今日我们原本是要找卢定洲报仇的,岂料他并不在,既如此,也怨不得我们了。” 青城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将她错认成卢宝音,不过事到如今似乎也没有纠正的必要了。 珩王瞥了青城一眼,见她一脸镇定,正对着眼前泛着寒光的长剑发呆。 他收回目光,语气没什么波澜:“可你劫持的是我大魏青城郡主,她与龙甲军主帅伊昭公主是挚友,你们确定要继续为难她?” 这些人闻言,明显愣住,为首一人偏过头,朝青城的方向投来一记疑惑和略显震惊的眼神。 僵持片刻,珩王渐渐没了耐心,身下的坐骑乌骊马似乎觉察出主人的焦急,也跟着躁动起来。乌骊马不喜安静,最是野性难驯,珩王见状,轻扯缰绳,抬起手轻拍马背安抚。身后的禁军不明情况,冷不防见珩王抬手,只当是要进攻,纷纷挽弓搭箭,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这些黑衣人见状,没有流露出半点怯意,为首之人冷哼一声,握紧长剑的手缓缓举起,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执剑,做出冲锋对抗的姿势。 前方剑拔弩张,山雨欲来,后方两人的气氛也异常紧张。 男子开口,声音低沉:“你是平凉王的女儿?” 青城没有接话,忽然伸出手放在眼前的剑刃上,在上面摆出个奇怪的手势。 男子觑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轻旋手腕,剑刃径直抵上青城的脖颈:“别乱动!” 珩王远远看到这一幕,蹙眉道:“凭你们还报不了仇,放开青城郡主,速速退去吧。” 他向下轻压掌心,示意身后众人放下武器。 武宁卫收刀入鞘,禁军纷纷将手中的弓臂调转朝下。 这些黑衣人只当今日一战在所难免,毕竟两方人数悬殊,他们虽有人质,但僵持下去,多半是败局无疑,不想珩王竟真的放他们离开,他们想撤走又担心其中有诈,一时无措,反倒立在原处未动。于是,刚刚还兵戈相向的两方人马偃兵息事、静默以对,气氛顿时陷入诡异的宁静。不过这宁静没持续多久,就在珩王再要开口时,四下里骤然响起机括声,紧接着,尖锐的啸响声依次响起,弩箭连珠射出,如雷似电,穿林挟风而来,众人急忙挥舞兵刃躲避飞矢。短暂的一波箭雨过后,林中归于岑寂,珩王举目四望,哪还有黑衣人和青城的身影? 原来,趁一片混乱时,挟持青城的男子将她拦腰扛起,向银杏林深处飞掠而去,其他人紧随其后,穿过银杏林后又四散开来。 青城只觉得眼前景致不断后退变幻,几个起落后,那人停下,将她放在山坡上的几蔟灌木丛旁。 “青城郡主得罪了,刚才形势危急,只好带着郡主一同离开,郡主不必担心,等天色暗些,在下就送郡主回去。” 青城没有接话,放眼四望,发现正置身于苍茗山西面的一处山坳。 苍茗山东仰西伏,东侧山势陡峻,西侧则和缓低伏许多,山上杉木葱青,蔚然成林。 青城收回目光,望向黑衣人,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你是龙甲军?当年白城陷落,你们怎么活下来的?” “我们隶属于左骁卫军,事发时我们恰巧离开白城,侥幸逃过一劫,等我们得到消息赶回时,白城已然陷落,宫中四处火起,我们换上云中骑的装束潜入宫中,但为时已晚,伊昭公主已经薨逝了。” “左骁卫军中不少人我都识得,你拿下黑巾,让我看看你的样貌,兴许我们见过也说不定。” “三年前宫中那场大火,我们虽苟活下来,但都受了伤,如今面目全非,只恐吓到郡主,还望郡主见谅。” 青城故作恍然大悟状:“难怪你们浑身上下都裹得如此严实,一点皮肤都不露在外,原来如此……可你们为何会在此处?” “我们冒险潜入鹿台围场是为了刺杀卢定洲,当年若非他打开城门,白城也不至于那么快陷落……可到了围场几番打听之后才知卢定洲根本没来,只好临时改成劫持卢宝音,没成想却将郡主错认成了她。” “错认?” 第18章 被救 “正是,卢宝音爱纸鸢成痴,郡主当时拿着风筝,又背对着我,我一时辨认不清。” 青城垂眸,掩下眸底一闪而过的冷芒。 此时她终于可以确定,眼前之人绝非龙甲军。 她内力已恢复至五成,只要乘其不备夺过佩剑,局面顷刻间便可扭转,可她不知对方身份,也不知他冒充龙甲军究竟有何目的,最重要的,她不能暴露自己的身手。见过她拔剑的人,要么必死无疑,要么没看到她的容貌,像如今这般正好相反的情景,她只能静观其变。 正想着,这人又道:“在下有些事想请教郡主,伊昭公主临终前可有什么遗愿?若是有,龙甲军定当竭尽所能,完成公主遗命。” 青城做出冥思苦想的样子,过了半晌,道,“伊昭说瑄王并非龙甲军所杀,凶手另有其人……若是你们能找出真正的罪魁,想来伊昭能含笑九泉。” 天色暗下来,暝色四起,远处传来野狼的嚎叫,一声一声,令人毛骨悚然。 黑衣人负手踱步,久久不语,青城思量着如何脱身,目光不经意扫过旁边的灌木丛,这才发现,这些植株竟是紫叶楹,望着眼前颗粒饱满的黑紫色果实,她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此时男子突然开口:“青城郡主可知四猎图的下落?” 青城眸色轻闪,直直望向他:“我手中曾有春猎图,不过已献给陛下……你找四猎图做什么?” “我等奉公主之命,寻找四猎图下落,若郡主知道什么线索,还望如实相告。” 青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扶着身旁紫叶楹的枝干立起身来:“我并不知晓。” 男子明显不信:“三年前,邬桓都城被屠,四处宫火,唯有郡主逃过一劫,那间密室是皇室隐秘,郡主出现在那里,说明是伊昭公主将你藏入其中的,你与公主情同姐妹,岂会不知?” 青城负手而立,默然不语。 这人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羊皮卷,缓缓展开,挑出一枚银针。 “听闻你当年目睹云中骑屠城惨状,惊恐之下气机逆乱,患了失语之症,医治三年才恢复。这银针上涂了铃兰花的毒汁,一旦刺入你的哑门穴,你就再也无法开口说话。郡主还是说出四猎图的下落,免得真成了哑巴。” 说完,他拿着银针走了过来,青城不断向后退,掌中握着刚才起身时趁机摘下的一串紫叶楹果实,心中迅速盘算着,她身后已临近山坳边缘,到时她趁其不备,猝然出手,将手中的果实打在他身上,留下记号,再趁乱脱身。 男子见她始终不开口,终于没了耐心,蓦地欺身上前,青城冷不防握拳挥手,男子以为有暗器,急忙侧身闪避,青城趁机将果实灌上内力掷出,悉数砸在他的胸口和脖颈处。 这些果实顷刻间爆裂开来,黛紫色的汁液染湿他的衣襟,但他穿着黑衣,全然显不出颜色,只有脚下的土地上呈现出几抹清晰的紫色。 但男子全然没发现,他只顾着拔剑,很快发现青城掷出的不过是些毫无杀伤力的浆果,他冷哼一声,飞身而起,眼看就要扣住青城的手腕,这时一截黑乎乎的枝干凭空飞了过来,击打在他的肩头,枝干灌满内力,如此重击,令他惊痛不已。 他用手捂住肩头迅速抬头,只见一人从对面的杉木林中飞掠而来,不禁心下大惊,对着青城的肩膀猛然出掌,青城闪避不急,硬生生接下一掌,趔趄着向后连退好几步,将倒未倒之时,腰间骤然一紧,她顺势转身,扑进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中。 青城抬眸,与珩王清冷的目光撞个正着。 耳畔骤然响起几声尖锐利响,紧接着一阵蝗雨般的箭矢呼啸而来,珩王一手揽着青城左右闪避,另一只手执剑抵挡,剑刃若流光,箭矢纷纷落地。青城只觉得眼角不断有寒芒闪过,心头一阵乱颤,很快足底一空,几乎同时,珩王飞身掠起,揽着她向对面的杉木林而去。 身后传来兵刃挥砍箭矢的声响,她越过珩王的肩膀回看,只见封义和严蒙带着武宁卫从两侧山林间冲出,他们抽剑砍落箭矢,又追着逃遁的黑衣人而去。 两人落在一处山坡上,珩王松开环抱着青城的手臂,扶着她站定:“可有受伤……” 甫一开口,他立即噤声,眉头蹙起——青城的侧颈处有一条细长的血口子,正有血珠渗出来,应该是被刚刚斩断的飞矢划伤。 青城并不知自己受伤,摇头表示无碍,刚一转动脖子,颈间有清晰的刺痛感传来,她轻嘶一声,忍不住伸手去摸,被珩王拦下。 珩王扶着青城坐靠在一块山石旁,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色药瓶,给青城上药,药粉撒在伤口上,刺刺痒痒的,血很快被止住。 青城道:“殿下,刚才那些人并非龙甲军,他们潜入围场,伺机作乱,一定要抓住他们。” “郡主为何如此笃定他们并非龙甲军?” “他们费尽心思潜伏隐蔽,铤而走险劫持卢宝音,甚至不顾后果表明身份,结果却连人都认错了,龙甲军行事稳妥周全,不会犯这种错误。何况龙甲军恩怨分明,绝不会将剑锋指向手无寸铁的无辜女眷。最重要的,龙甲军从不叫伊昭为公主,而是以主帅相称。从一开始,他们的目标就是我,为了问出四猎图的下落。” 珩王想到青城被劫持时若有所思的神情,忍不住道:“郡主是不是一早就怀疑此人并非龙甲军?” 青城讶然道:“殿下如何知晓?” “剑在颈侧,郡主还能走神,如此明显,本王自然看得到。” “臣女的确一早就发现那人不是龙甲军……”青城忽然感到一阵昏沉,心头一阵乱跳,她强压下不适,“因为他看不懂龙甲军的暗语。” 珩王定定地看着青城,目光中带着诧异,还有几分审视,他道:“郡主怎会知龙甲军的暗语?” 第19章 中毒 “是伊昭告诉臣女的……”昏厥感再次袭来,青城勉力打起精神,“对了,臣女用紫叶楹的汁液在那人胸口和脖颈处留下印记……” 话音未落,青城眼前一黑,蓦地向前倒去。 珩王眼疾手快,伸手将她接住,侧身一看,见她眼眸阖起,鼻息均匀,竟是昏了过去。 一阵纷乱的脚步踏响声响起,封义和严蒙带着武宁卫返回。 封义行至近前,抱拳道:“王爷,那些刺客一进山林深处就四散开来,毫无踪迹可循,受箭伤的武宁卫皆神志昏蒙,还说呓语,属下猜测箭簇上涂了乌头花毒,只好先行返回。” 珩王眉头蹙起,这才明白青城为何忽然晕倒。 乌头花虽非剧毒,但会令人意识惛惚、谵语不断,若是有外伤,伤口会溃破不止、久难愈合,但只要两个时辰内服下解药,则无大碍。 珩王打横抱起青城,下令一行人即刻退出围场,前往襄国公府解毒。 景云和庆星都在行宫,并没有同来围场,故而青城独自在马车中。 行至半路时,青城开始谵语。 珩王一直关注着马车中的动静,听到异样,翻身下马,上了马车。 青城双眸紧闭,无力地倚在车璧上,口中喃喃低语。 珩王给她诊脉,又用手背试了试她额头,正要收回手之际被青城一把拉住衣袂,珩王扯回袖子,青城又拽住他的袍角。 “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下一句?” 这一句不再是含糊不明的呓语,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 珩王怔住,实在不明白为何中毒的其他人说的都是些毫无逻辑的呓语,青城说的却是兵法,转念一想,不对,青城怎会知晓兵法?听闻她自小体弱,常年卧床,连闺阁都很少出。 愣神的功夫,青城又说了一遍,语气透着不耐,像是不满为何无人作答,手中不自觉加大了扯拽的力道。 珩王腰间挂着枚白玉镂雕夔龙纹玉佩,拉扯间,玉佩下端的几颗珊瑚珠子轻击在腰带的紫金带扣上,璆然作响。 珩王任由青城拉拽着他的袍角,左手按紧腰间玉佩,缓缓道:“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青城安静下来,不过只安静了一瞬。 “善用兵者,能使敌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恃,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下一句……” “卒离而不集,兵合而不齐,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青城眉目舒展,似乎对珩王的回答颇为满意。 “事莫大于必克,用莫大于玄默,动莫神于不意,谋莫善于不识……” 珩王双眸半眯,看向青城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缓了半刻,一字一字道:“夫先胜者,先见弱于敌而后战者也,故事半而功倍焉。” …… 青城彻底清醒时已是夤夜,两位侍女已从行宫赶至国公府。 庆星一脸惊喜:“郡主总算醒了,太好了。” 景云倚在窗边,面上没有半分忧虑之色——乌头花毒性不大,加之青城已服下解药,只待清醒便可。 青城坐起身,只觉得头脑昏沉,咽部隐隐作痛,想起昏迷前的情景,她道:“我可是中毒了?为何口干舌燥?”她环视一圈,拧眉道:“这是何处?” 庆星道:“划伤郡主的箭矢上涂有乌头花的毒汁,珩王殿下为了尽快让郡主得到医治,就近来了襄国公府。郡主毒发昏睡了过去,说了一路胡话,自然口干。” “乌头花!”她心头一跳,“我可说了什么不妥的话?” 庆星喟然长叹:“其他中毒的武宁卫都是呓语,大不了吼叫几声,只有郡主与众不同,需要别人对话,确切地说,是要求对方背诵兵法,若是有人应答,会安静一阵,否则便会不依不饶。” 青城面色发白,后背瞬间激出一身冷汗,“我只说了兵法,没有其他?” “没有其他,幸好如此!”景云语气透着庆幸。 青城长舒一口气,继而蹙眉:“我如此胡言,就没其他人阻拦?” “怎么没拦?珩王去襄国公府的路上遇到烧香返回的太子和太子妃,眼看郡主喋喋不休,两人直接上了马车,想替换珩王殿下陪伴郡主,奈何郡主嫌太子妃不会兵法,又怪太子兵法记得不牢,应对不及时,直接将他们赶下车了。” 庆星满脸悲愤不平,仿佛被赶下车的人是她。 青城双眸圆睁,一脸如遭雷劈的惊恐表情。 “不止如此,”景云接过话头,“郡主还一直拽着珩王的衣袍不放,珩王腰间的白玉玉佩险些被拽下来,据说那是珩王母妃的遗物。” 青城双手捂脸,欲哭无泪,“不行,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的,我中毒太深,这一定是幻象!” 庆星笑得没心没肺:“珩王殿下说了,若是郡主醒来后仍觉不适,他便亲自领太医过来……” 没等庆星说完,青城蓦地坐起,身板挺直:“好了,好了,彻底无碍了。” 次日一早,府中婢女来报,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青城赶忙出门相迎,对着太子躬身行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虚扶她一把:“青城郡主不必多礼。” 太子长眉入鬓,此刻眉眼带笑,矜贵中透出一丝温润之气。 青城想到此前将太子和太子妃赶下马车,心中不安,面有赧色:“请太子恕臣女言语冒犯之罪。” 似是回想起昨日马车上的一幕,太子唇角闪过一抹笑意,但很快忍住,稍稍正色:“郡主本就受到惊吓,又中了毒,不过是神智惛惚下的无心之举,实在无需自责。郡主可好些了?” 太子的表情收的不彻底,眉眼间难掩笑意,青城心中讪讪,道:“臣女已无碍,多谢太子殿下关心。” 太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石青色镶金箔的药瓶递过来,“这是本王惯用的金疮药,对生肌止痛有奇效,郡主不妨试试。” 青城轻轻抿唇,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 太子见状,微微一笑:“平凉王父子昔日平定叛乱,辅佐先帝,立下不世之功,如今身后只郡主一人。何况,你兄长曾是本王伴读,常出入东宫,我对你照拂,理所应当,郡主不必有顾虑。” 第20章 三叶形花钿 青城的兄长文韬武略,只是未及弱冠便战死沙场了。 听到太子此番话,青城心中一阵暖流淌过,她双手接过金疮药,敛衽拜谢。 太子抬手,示意青城不必客气,他道:“瑶安吵着要来国公府看望你,被我回绝了,此次多亏郡主机敏,及时将瑶安推开,她虽跌落水中,但并无大碍。” “那便好!”青城说着,忽然想起薛嬿嫆当时也在刺客手中,不知如今怎样了,便道,“另外两位女眷呢,可还安好?” “卢小姐受到惊吓,回到行宫就病倒了,薛小姐在混乱中被刺客推倒,扭伤了脚,不易挪动,如今也在国公府休养。” 他一顿,又道,“父皇口谕,准郡主不必赶赴万寿节夜宴,只管在国公府安心养伤。父皇已让堂兄全力查办刺客一事,郡主若想起什么,定要对堂兄言明。” 青城应声称是。 太子想了想,道:“国公夫人近几日偶染风寒,正在静养,如今府中主事的是裴夫人,郡主若是有任何需要,着人去找她便是。” 太子口中的裴夫人是襄国公嫡长子裴峥的正妻,裴峥长年戍边,如今领云中城主帅一职。 青城道谢,太子又叮嘱了几句,告辞离开。 过了几日,青城体内的毒素已清,肩膀被掌击处的淤血也有散开的迹象,只是侧颈被流箭擦破的位置十分凶险,太医嘱咐她还需静养,否则恐会疮疡不敛,引发高热。 这日入夜,裴夫人身边的贴身嬷嬷带着几个婢女来送茶点。这些婢女皆穿茜色长裙,额间贴着同色花钿,形如桃花,极为精巧。 行礼后,嬷嬷笑道:“夫人见府中夏菊开的正盛,让老奴摘了些请郡主观赏,夫人还亲手煮了安神茶,公主睡前可喝一点,有助安眠,还有些鲜花做的点心,请公主品尝。” 青城微微一笑,温声道:“烦请嬷嬷回去替我谢过裴夫人,再告诉夫人,明日一早我去拜会。” 嬷嬷见她待人温言和气,连说不敢,差事已毕,正要领着婢女退下时,不防青城忽然开口。 “你们额间花钿……可是桃花式样?” 青城问的是婢女。 几人一听,连忙收住脚步,为首的婢女恭敬道:“回青城郡主的话,奴婢额间所贴正是桃花形花钿。” 青城微微点头:“倒是别致……好了,下去吧。” 婢女们应声称是,躬身退了下去。 庆星见青城主动问起花钿,倒了杯茶递过去,“郡主若喜欢花钿,不如奴婢用花瓣做一些来?” 青城接过茶盏,只见瓷白的茶盅中,茶水清亮,几片黄澄澄的花叶浮在上面,她猛然想起密林中与裴彻见面的黄衫女子额间的花钿,正是这个颜色,不由心念一动,“还能用花瓣做花钿?” 青城对这些装饰之物一向不感兴趣,如今竟主动问起,庆星心中讶异,笑着解释道:“皇宫和高门世家府中通常会用金箔做花钿,有时也会用鲥鱼鳞或是染过色的丝帛,不过这些材料比较贵重,寻常人家用不起,会用纸张代替,有时还会用当季的花瓣。侯府夫人刚差人送来了黄菊,奴婢就用菊花做花钿,郡主喜欢什么样式呢?” 刚问完,庆星反应过来,青城对这些知之甚少,便道,“这两年时兴的有梅花形、桃花形、宝相花形,燕形和蝶形,在此基础上细分,还能分出更多的样式来,刚才府中婢女贴的花钿便是桃花形中最简单的一种。” 青城细细回想一番,问:“有没有一种花钿,三片叶子摆成扇形……” “那是三叶形花钿,这种花钿样式简单,这些年倒不多见了……” “无妨,”青城笑着放下茶盏,“就做个三叶形的花钿吧。” 庆星眉眼弯弯,应声称是,立时忙活起来。她先摘下几片花瓣,对比一番,又用剪刀稍加修剪,又问府中婢女要来些丝帛和鱼鳔胶,再取来银勺、剪刀和刺绣用的绷框,一番忙碌后,一个三叶形的花钿便制成了。 庆星将花钿递过来,青城举起看了看,又放回庆星手中,一脸疑惑:“这要怎么贴在额间?” “这容易,沾点水贴上就好,若是没水,那就……”庆星说着,拿起花钿,对着背面哈了一口气,将花钿贴在自己额间,也不看铜镜,摸索着随意调整几下,又道,“郡主您看,只要让背面潮湿,就能贴上了!” 青城好奇道:“这鱼胶遇到水便化开,那下雨的时候岂不是全脱落了。” 庆星瞧着自家主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掩嘴一笑,“那倒不会,不过遇温水的确容易掉。”庆星取出丝帕淋上茶水,再敷在额间,不过片刻,花钿便完整地脱落下来。 “对了,若是遇到酒,瞬间便掉了……” 见青城难得的问了不少有关花钿的问题,庆星只当她喜欢,便顺手将案上的花瓣都做成了三叶形的花钿,悉数放到青城随身的锦囊里。等一切忙完,已是夤夜,青城早倚在软塌上睡着了,庆星取来狐裘给青城盖上,吹灭烛火,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后半夜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声绵延不绝,天亮前总算停了。 青城睡得并不安稳,雨声渐歇时便起身,瞥见锦囊中的花钿,摇头轻笑。 想起夏猎图有可能就在侯府,她再也坐不住,索性出门四处走走,顺便拜会裴夫人。 这几日深夜,她曾去襄国公和裴彻的书房查看,但一无所获。 不在书房,能在何处呢? 天阴沉沉的,黑云滚滚,山雨欲来,府中花园中的木槿被吹得在空中乱舞,隙地里的各色夏菊也零落一地。青城抬眼看了看天空,只觉得乌云翻腾汹涌,一团团悬在头顶,像是随时会砸落下来。青城不自觉加快脚步,从水榭旁的小路绕出,进到竹苑。 竹苑位于府中一隅,极为幽静,裴夫人喜静,居所在临近竹苑的地方。竹苑共有东西两个月洞门,每个洞门上都挂着额匾,上面分别书“初日”、“高林”。青城从“高林”的月洞门进到竹苑,见翠竹郁葱,满眼青翠欲滴,正中一处凉亭,在竹叶掩映下,若隐若现。 青城穿过竹苑,从“初日”的月洞门出来,刚拐进一条铺满青石子的小径,才走了几步,冷不防,从一旁的园圃中忽然跑出个八九岁的孩子,一头撞进她怀中。 第21章 再遇黄衫女子 青城定睛一看,竟是裴峥的独子裴毓,入府第二日裴夫人曾去探望她,身旁就跟着裴毓。 见撞了人,裴毓慌乱着赔礼:“毓儿不慎撞到青城郡主,还请郡主恕罪。”说着就要跪下。 青城急忙扶住他的手臂,正要说话,园圃后的树林中传来几个仆从高声叫喊的声音,裴毓一听,神色惊惶,顾不上解释,拽起青城的手便跑。他先是带着她跑过几处花圃,穿过一个月洞门,拐进了一处偏僻院落,又顺着游廊猛跑了好一阵,直到再也听不到仆从的叫喊声,这才松开手,大口喘着气。 裴毓跑得满头大汗,脸色通红,青城取出巾帕,蹲下来给他擦汗。 “毓儿这是在做什么?” 裴毓面露迟疑,羞赧道:“祖父让我卯时二刻起来练功,可毓儿太困了,总起不来,好不容易起来了,教习又数落我不够用心,要抽打我的手板,一气之下,我就跑了……” 襄国公虽已年过半百,除非抱恙,否则必是晨起练剑,风雨不辍,裴毓做为家中唯一的孙辈,难免被寄予厚望。 青城耐心道:“练功可以强健体魄,还可以磨炼意志,这是好事,你现在还小,不懂得你祖父的苦心,等长大了你就会发现,你现在所做的努力,终究会助你成事。” “助我成事?”裴毓似懂非懂,歪着小脑袋想了想,“那能保护爹爹和娘亲吗?” “当然。” 裴毓又问:“青城郡主小时候就不会偷懒吗?” “不,我小时候总是偷懒,学业不精,最后发现自己能力不济,关键时刻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 裴毓眼睛睁得大大的,急切道:“那可不行,祖母和娘亲一点武功也不会呢!爹爹又总不在我们身边,祖父说,有不少坏人记恨国公府,可能会来害我们呢!”他圆滚滚的眼睛转了转,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以后好好练功,再也不偷懒了。” 青城收起巾帕,莞尔一笑。 她知道,也许还需要很长一段时光,裴毓才能真正明白刚才那番话的深意,而在他真的明白又愿意为之行动之前,还是会继续偷懒懈怠,还是会让仆从们满院子寻他。 青城立起身,正想送他回去,一抬眼,远远瞥见几个年轻女子,步履轻盈,从斜对面的一条小径上一闪而过。 虽是霎时的功夫,青城依旧看清了这些女子的装扮——她们身着黄衫,带同色面纱,额间贴着一枚三叶形的菊色花钿。 自入侯府,目之所见皆是身着茜色或湖蓝色衣裙的婢女,她一直以为,那日在鹿台围场中偶遇的黄衫婢女不过凑巧那副装扮罢了,可如今一瞧,似乎并非如此。 青城心念微动,低头问裴毓:“毓儿可还记得回去的路?” 裴毓嗯了一声,指着身后来时的路说:“顺着这条路就能回到刚才的竹苑了。” 青城指着黄衫女子刚刚离去的方向问:“不是那边的小路吗?” “那是通往庵堂方向的路……”裴毓笑道,“难怪青城郡主会记错,这府中小径纵横,很容易迷路的。” 大魏的勋贵人家,都会在家中修建佛堂或是庵堂,用来在重大日子中举办法事,亦做为家中女眷礼佛清修之所。 青城不动声色,笑道:“那毓儿要回去练功吗?” 裴毓咧嘴笑了笑,重重点头。 青城拉起裴毓的手,原路返回,才走出一段路,便见府中刘管家满头大汗,正带着几个仆从四处寻他。刘管家一见青城,忙不迭上前行礼道谢,青城将裴毓交给他,待他们走远,她转身回到刚刚偶遇黄衫女子之处。 青城顺着几人离开的方向,向北走了一段路,眼看着道路越来越窄,青石板路也换成了石子路,她继续向前,在穿过一个略显狭窄的月洞门后,眼前霍然开朗,道路两旁修竹青翠,竹叶掩映中远远可以看到一处院落,两个身着劲装的护卫守在院门前,此处应该就是裴毓口中的庵堂了。 庵堂内紧靠围墙的地方栽种着一棵白皮松,枝干粗壮挺拔,绿叶繁茂,一直延伸到墙外。 青城走到守卫看不到的地方,取出面纱戴上,提气跃上白皮树,隐在枝叶中,从高处向下俯瞰。 襄国公府本就依山而建,这庵堂更是紧靠山体修葺,规模巨大,古朴庄严,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檀香味,更显得此处静谧肃穆。 此时庵堂前的空地上,裴彻正在说话,面前站着几个黄衫女子。 “荷塘小筑不比府中,不论看到、听到什么,都要当做没有发生,不可喧哗聒噪,更不可随意交谈,若是坏了规矩,你们知道下场。” 几个女子恭敬称是。 青城微微蹙眉,裴彻口中的荷塘小筑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进去后有如此多的规矩? 正想着,裴彻带着一行人进到庵堂旁的一间厢房内。青城身体轻旋,从树上跃下,刚走到厢房前,裴彻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走在最后的那位婢女,带些沉水香下来。” 很快有位女子应了一声,接着纷乱的脚步声响起,不过片刻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青城好奇地从两指宽的门缝向里张望,只见门口左侧放置着两方极大的桌案,其中一面案几上摆着一些点心瓜果、各式香烛香料,另一面上则放着笔墨纸砚和一个笔海,一个黄衫女子正背对着门口取香料,裴彻几人皆不见了。 此处表面上是个存放供品的厢房,实际上应该有通道与外界连通,想来应是通往裴彻口中的荷塘小筑。 青城转动手腕,几枚金针滑落手中,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推开门,闪身进到屋中,又将门缓缓掩上,刚一抬头,整个人不由怔住。 原来正对面的整个墙面都是山体,突兀隆起的山石像是嵌在房间中一般,山石上开凿了榫槽,房子木柁的一边嵌在山体上,另一边搭在木柱子上,怪石起伏层叠,像是随时会倾倒一般,愈发显得屋内逼仄狭窄。 第22章 荷塘小筑 案几前的黄衫女子正全神贯注地装香料,全然没觉察出身后异样。待装好后,她端着盛放锦盒的托盘径直走到嵌满山体的石墙前,将手伸进一处巴掌大的凹洞中,用力一拨,一声微不可闻地轻响后,她面前的山壁轻晃,一道一人高的石门缓缓打开,露出黑黝黝的洞口。 青城瞳孔微缩,终于弄清这通道的机关,眼看黄衫女子就要入内,她故意弄出声响,黄衫女子听到动静,悚然低呼,刚要转身,就被她一个手刀放倒,随着黄衫女子昏过去,面前的石门又徐徐关闭。 青城将这女子的外衫和面纱脱下罩上,将她藏在案帔后,又随手取来个蒲团放在她脑后,正要离开时,目光无意一扫,陡然发现女子的两个手腕内侧也分别贴着一枚三叶形花钿,与额间的一模一样。 青城有些犯难,她从未听说过花钿有贴在手腕内侧的习惯,这几日府中其他婢女也不见如此,莫非是进入荷塘小筑特有的标记? 心念起,她将女子裸露在外的皮肤自上而下检查了一遍,特别查看了耳后和后颈,并未有所发现。青城忽然无比庆幸庆星将昨夜做的花钿尽数装到了她的锦囊中,她取出花钿,分别贴在额间和两个手腕处。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难题——这女子右眼角处有一颗显眼的黑痣。 青城思索片刻,起身在笔海中寻到一支半干的湖州羊毫,对着笔尖哈了口气,先在手背试了试,又比对着女子黑痣的位置,在自己右眼角处轻轻一点,接着端起托盘,启动机关。 石门再次开启,她没有迟疑,进到山洞中。 洞中石壁突兀嶙峋,一条向下的石梯蜿蜒盘旋,转弯的石壁平台处摆放着两盏灯烛,烛光昏黄黯淡,照不清前路。青城屏息凝神,警惕着一路向下走,偶尔遇到几个凹陷开裂的石罅,黑黢黢的,像是蛰伏在暗处的兽。走到石梯尽头时,有明亮耀眼的阳光投进来,一个洞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出了洞口,最先看到的是一条石子路,石子路旁矗立着一座假山,将洞口全部遮掩住,如同影壁。 青城前行几步,举目四望,这才惊觉自己竟置身于一个四面环山的山谷中,而身后的整座山体都被开凿成一个可供人上下出入的通道。正前方有一处占地极广的荷塘,正值春日,翠叶连天,红荷相倚,满池碧波。 荷塘正中矗立着一栋二层阁楼,此楼四面环水,只有一条水廊与外界连通,楼前有两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把守。荷塘南侧是一条东西贯通的青石板路,路两旁各栽种着一排柏树,再往南,是一个极宽敞的院落。 前几日景云曾给她看过襄国公府的布局图,望着这些在布局图上根本不存在的景致,青城暗暗心惊,襄国公建此隐秘之所,究竟要做什么? 正想着,前方两个黄衫女子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道:“双枝,你站着发什么愣,取个香怎么慢吞吞的。” 青城马上反应过来双枝应该就是那个被自己打晕的女子,她低眉垂首,没有冒然开口。 另一人则道:“算了,第一日来还不熟悉罢了。”接着她转向青城吩咐道,“你先把香料送去荷塘小楼中点上,然后到岸边等候差遣,切记不要上楼。” 青城轻声应是,二人不再多说,转身进到南边的院落。 青城沿着长长的水廊走到阁楼前,门口的守卫瞥了她额间一眼,又让她挽起衣袖,查验她手腕处的花钿,之后挥手放行。 原来这三处花钿果然是身份符信。 楼中一层厅堂的陈列极为简单,一方案几,上面置着一个鎏金竹纹熏炉,厅堂两侧摆放着一排雕工精细的紫檀木椅,这明显是议事的地方。青城几步走到案几旁,将香料放进熏炉中点燃,接着径直上楼。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靠墙放置的一排书架,临近花窗的地方设有一张红木书案,案上铺着宣纸,旁边放着一个锦纹花石所镂的笔架和一方红丝砚台。书案旁摆着一个红木博古架,雕工精美,素雅庄重。博古架中间用尺寸不同的隔板隔成独立的空间,供物品分类摆放,正中央的地方有一个圆形的大隔断,上面挂着一把铜锁。 荷塘小筑如此隐秘,这阁楼又有人把守,连博古架都挂着锁,想来是存放贵重之物的地方,太子送给襄国公的贺礼会不会就收藏在此? 青城将托盘放在隔板上,自袖口取出一根金针,放到锁眼中轻轻一挑,锁便开了。她打开柜门一看,里面竟还有个柜子,尺寸略小,嵌在里面,上面没有锁眼,也找不到可以打开的把手,她来回推敲半晌,毫无头绪。 此时楼下隐约传来谈话声,很快有上楼的脚步声响起,青城迅速关好柜门,挂上锁,轻盈一跃,跳上横梁,侧身躺下。 这座阁楼是叠梁式结构,柱上置梁,梁上再置柱,层层叠叠直到屋脊,只要她不立起,下面的人就不会知道梁上藏人。 她屏息凝神,小心翼翼侧过头,向门口望去。 不多时,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缓步走了进来,他身穿一身黛绿色长袍,腰间挂着一枚月牙形佩饰,正是裴彻。他进来后,径直走向博古架,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打开隔断门,用手在内里的柜门左上角轻按两下,柜门便打开了,裴彻从中取出一卷画轴,缓缓展开。 一幅女子的画像跃然纸上。 画中的女子身穿鹅黄色衣衫,面上敷黄纱,额间贴着三叶形菊色花钿。这女子大部分面容隐在面纱中,但看得出眉梢带笑,美目流转,一副欢喜模样。 青城眯起双眼,反应过来,荷塘小筑中婢女的着装打扮正与画中之人一般无二,而更让她诧异的是,这画中之人莫名有些眼熟,似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却想不起来,思索间,楼下有声音传来:“二公子,国公爷有请!” 第23章 太子的困境 裴彻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冷不防被人打扰,探向女子脸颊的手猛然顿住,他低叹一声,匆匆收好画卷,锁好柜门,下楼离开。 待听不到脚步声了,青城立即坐起,腾空一跃,无声地落在博古架前,按照刚才裴彻的手法打开柜门。她原想打开女子的画卷再看看,可目光被画卷旁的一个画匣所吸引,她打开画匣,展开画卷,不由眼底一亮。 画上是一幅夏日狩猎图,右上角有题字——夏猎为苗。 果然是夏猎图! 她没再耽搁,迅速将开启之物一一复原,又端起博古架上的托盘,神情自若地走了下去。 走出水廊时,她瞥了一眼斜对面的院落,刚才那里还空无一人,现在却整整齐齐立着两排身着黑衣的守卫,之前见过的那位帮她说话的黄衫女子也侍立一旁,手中端着个酒壶,正神色焦急地向院落里不住张望。 见青城走过来,这女子长吁一口气,几步上前,将手中的酒壶与青城手中的托盘一换,叮嘱道:“你把酒送进去,交给花厅外的守卫便好,记住,千万别四处乱看。” 青城低声应是,端着酒壶缓步走了进去。 院落内极为安静,一路无人把守,直到花厅门口时,才看到侍立两旁的几个守卫,其中一人将青城拦下,接过她手中的酒壶,青城正准备转身离开,这人又道:“在这等着!” 青城只好站在门口一个守卫的下首静候。 不多时,裴彻的声音传了出来。 “父亲今日可觉得好些了,如今太医就在府中,不如让他再给父亲把一次脉?” 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很快响起。 “陈年旧伤,没什么大碍,用药酒擦洗便好……对了,那些闯入围场的龙甲军,可查到什么线索?” “线索全无,不过听闻这些人并非龙甲军,不过冒充龙甲军行事。” “冒充?何人会冒充龙甲军,还自报家门,岂非自寻死路?” “儿子不知,只是武宁卫皆言如此。” “罢了,有珩王在,迟早能将这些生事的刺客抓获。如今珩王、怀王和青城郡主皆在府中,你要吩咐府中上下,不可怠慢,尤其提醒裴毓,万不可有失礼之举。” 薛嬿嫆扭伤脚的次日,怀王便来了国公府,声称要协助珩王抓捕刺客,如今已住在国公府多日。 裴彻应声称是,又道:“父亲只管安心养病,这些事交由儿子打理便好。太医叮嘱过,您旧伤发作时,且不可思虑过多。” 襄国公轻咳两声,喟然长叹,“陛下让怀王在万寿节庆典时登上凤阕朝晖楼与民同乐,如此违反祖训,却无任何朝臣反对,这让为父如何安心?” 屋内有一瞬的静默,很快,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今年的万寿节庆典不同以往,使团人数众多,父皇也是担心有所怠慢,这才提议怀王一同接待,国公无需多虑。” 青城一怔,太子竟然也在。 “依老臣之见,殿下不如将夏猎图献给陛下,当年文犀斋被雷火劈中,先帝的书画都付之一炬,唯有这四猎图阴差阳错保留了下来,听闻青城郡主送的春猎图让陛下龙颜大悦,若殿下献上夏猎图,岂非更添欢喜?” 太子苦笑一声,道,“若献出夏猎图的人是我,父皇未必展颜。舅父戎马半生,除了带兵,最大的乐趣便是收藏丹青、临摹画作,此画得之不易,舅父无需割爱,留下便好。” “殿下,怀王觊觎东宫之位久矣,陛下又一向偏爱于他,这些年更是不断加封荣妃母族,长此以往,只怕……”襄国公一顿,又道,“好在太后不喜荣妃,断不会坐视不理,微臣从府中挑选了些伶俐的婢女,不日就会送入长信宫,这些人甚为稳妥,若其中有人能被太后看中,那殿下在宫中也多些可供差遣之人。” 青城听着两人谈话,心中不免感慨。 襄国公是如今朝中唯一公开支持太子的重臣,太子对他极为敬重,几乎可以说是言听计从。襄国公这些年丁忧在家,虽不在朝中任职,可故旧门生遍及朝堂,他为太子费心谋划,不光因为他是太子名义上的舅父,还因在旁人看来,他们早已休戚相关、荣辱共担。 太子沉默片刻,才道:“这些年,多亏舅父为我筹谋安排,可父皇心意难测,我这个太子能做多久还未可知,何必送人进宫涉险,若是被人察觉,反倒以为本王有不臣之心,此事还是作罢的好。” “都是微臣无能……”襄国公似乎极为心酸,沉默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贵妃娘娘着人送来一封书信,上面提到青城郡主可为殿下助力,殿下不妨一看。” 屋内一时静谧无声,想必太子正在阅看书信。 少时,太子的声音再次传来,语气坚定。 “还要有劳舅父给母妃回信,如今平凉王府只剩青城郡主一人,万不可如此行事。我早已想明白,这太子之位何尝不是桎梏,待过了万寿节,我就请辞太子之位,求父皇赐封地给我,到那时,我远离京城,做一闲散王爷,至于东宫,怀王既想去,便让他去吧。” 襄国公似乎极为惊恐,声音猛地高起来:“此事万万不可!殿下堂堂储君,怎可轻言自请辞位,殿下在东宫一日,怀王便忌惮一日,可一旦储位旁落,怀王一党再无顾忌,到那时,殿下绝无可能全身而退啊!” 青城一头雾水,实在想不明白裴贵妃究竟有何意图,更想不明白她能如何为太子助力,正试图从接下来的对话中听出些端倪时,那守卫忽然走了出来,将几乎要倒空的酒壶递给她,命她退下。 青城收敛心神,躬身退了出来,周围早不见那黄衫女子的身影,她心中暗暗庆幸,快步走进山洞,从密道返回厢房。被打晕的女子还在昏睡中,鼻息均匀,脉象平稳。 青城脱下黄色衫裙给她穿戴好,又打开壶盖,将酒壶中仅剩的酒水倒在绢帕上,捂在额间和手腕内侧,不过片刻,花钿果然脱落下来,她还顺带擦掉了眼角的墨点。 第24章 迷路遇到珩王 待一切收拾妥当,青城悄无声息地出了门,提气跃上院中的白皮松。随着枝叶摇曳轻摆,她单薄纤细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浓密的翠绿中。 青城一面左右观望,一面快速飞掠,行至竹苑附近时,从树上一跃而下。 此时天光渐明,她一身月白衫裙,如此穿梭往来于树影之间,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那位黄衫女子一刻钟内便会转醒,待她明白过来有人将她击晕,整个国公府都会被惊动,她要快速回到住所才稳妥,如此想着,不由加快脚步,可走着走着,她猛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她迷路了。 前两日她都是在夜间俯瞰国公府,如今身在其中,反倒迷路了,而令她更没想到的是,最先发现端倪的竟是裴彻。 彼时襄国公还在努力说服太子万不可放弃储君之位,裴彻陷于两难,这些年太子如履薄冰、身心疲累,他这个近卫最为清楚,可父亲的苦心他亦明白,转眼见到香炉中没有燃放香料,便命人前来添香,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一位黄衫婢女端着托盘进来,襄国公总算噤了声。 待婢女放好香料准备离开时,裴彻不经意瞥了一眼那盛放香料的锦盒,顿时怔住。 太子坐他对面,见他神色有异,不解道:“怎么?” 裴彻的目光落在黄衫女子手中,面色古怪:“刚才在博古架上,属下见过这锦盒,可阁楼二层并无香炉,婢女们应该知晓才对……” 黄衫婢女心中暗惊,吓得跪倒在地,颤声解释道:“二公子恕罪,今日新来了几位婢女,想来是那人一时疏忽,不小心上了楼。” “我上楼时,只看见锦盒,并未看到有婢女啊……”裴彻狐疑道,“究竟是哪位婢女?” 黄衫婢女额角渗出冷汗,忙道:“她叫双枝,眼角有颗痣,就是公子命她拿香料的那位……对了,刚才来送酒的也是她。” 襄国公眼中精光一闪,声音低沉:“此女子现下何在?” 话音未落,有守卫来报,说是一名叫双枝的婢女在厢房中被人击晕了,对方动作太快,面容和身手皆未看清,连男女也不能确定。 裴彻神色骤变:“糟了,定是有人冒充婢女,进了荷塘小筑!” 黄衫女子闻言,眸中闪过惊恐,双眼一翻,昏死过去,很快有守卫进来,将她抬了下去。 太子拧眉,对裴彻道:“你先去书房看看。” 裴彻神情凝重,退了出去,不多时,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阁楼前的两位守卫。 这二人一来就跪地请罪,太子并未理会,径直看向裴彻。 裴彻心中惴惴,却不得不如实禀告:“楼中并未遗失任何物品,想来是机关复杂,此人并未得手,不过梁上确有藏过人的痕迹,问过守卫才知道,在我去之前,有个婢女进入过,属下离开后,这名婢女也离开了。”说着他跪地请罪道,“都怪属下一时不察,望殿下责罚。” 太子睨了他一眼,道:“我印象里,你是最心细的……” 裴彻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懊恼,可对着拓跋睿又不能明言,他总不能实话实说,说自己当时一心看画中之人,根本没注意到梁上藏了人。 太子转向两位暗卫:“那人就没一点破绽吗?” 一名暗卫满头冷汗答道:“启禀殿下,此处出入的多是二公子的婢女,对着她们,属下等一向只验看额间以及腕部的花钿,今日那刺客,这些标记一应俱全,装扮举止跟寻常婢女无异,故属下等并未有所怀疑……属下该死,请殿下责罚。” 另一名暗卫也道:“属下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襄国公脸色铁青,断言道:“此人定是怀王所派,来府中打探虚实的。” 裴彻惊出冷汗:“那可如何是好!” 襄国公攥紧拳头,瞥了一眼天光,对着裴彻道:“你立即带人去查,动静越大越好。” 裴彻一怔,面上忧色尽显:“可从发现到现在,已有半炷香的时间,想来那人早出了庵堂……” 襄国公道:“这是自然,可府中要做出搜捕盗贼的样子,这样你才好名正言顺地盘问怀王手下之人。” 裴彻看向太子,见他没有反对,立刻前去部署。 青城这几日都是在夜间俯瞰整个候府,自以为已经很熟悉了,可如今穿行其中,才发现府中小径纵横交错,一时难辨方向,几下里竟又绕回到了竹苑,无奈之下,索性打定主意去拜会裴夫人。 走进竹苑,青城才发现有人在苑内舞剑,剑若长虹,竹叶纷飞,那人衣衫单薄,身材颀长,晨光自繁密的竹叶透下,细碎斑驳的光影漾在他如画的眉目上,将他周身都罩上一层淡淡的金芒,听到动静,他循声望过来,眼波平静:“青城郡主。” 青城脚步一顿,微微诧异。 昨日一早景云告诉她,看见珩王带着一队武宁卫出了国公府,她只当他是回京赶赴陛下的万寿节了,没想到竟还在府中。 自她上次昏倒后,两人再没见过面,其间太医为她诊脉都是封义领着前来。 青城早就想明白了,缠着珩王对背兵法一事虽失礼,然事出有因,她只当这一切从未发生便好。 青城屈身行礼:“见过珩王殿下,殿下不是回京了吗?” 珩王收起长剑,道:“太子与本王约好,今日回去。” 他瞥了眼青城受伤的脖颈,伤口处结了一层细长的血痂,反倒比先前显眼不少。 “郡主如此匆忙,要去往何处?” “臣女正要去看望裴夫人,就不打扰殿下练剑了。” 青城说着就要离开。 珩王出言挽留:“郡主且慢,听闻郡主幼时一直在府中养病,竟不知何时学了兵法,还如此精通,几次都险些将本王难住。” 此事封义前几日曾提过,说她拉着珩王对背兵法,令珩王头疼不已,从马车中下来时,珩王双目黯淡无神,脸都是绿的。 第25章 帮忙遮掩 青城语气淡然,道出一早备好的说辞。 “兄长的西席时常抽检他背诵兵书,臣女身体好些时也会去府中学堂,听得多了,自然就会了,只是其中奥义一窍不通。那日臣女胡言乱语,冒犯了珩王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珩王道一声“无妨”,想起她当时让他背诵兵法时的语气,的确像位老学究,便未再计较,毕竟平凉王本就武将出身,青城的理由也算合理。 一阵清风袭来,青城衫裙翩飞,青丝舞动,一股若有似无的酒香飘散开来,珩王一怔,狐疑地看了青城一眼,舒朗的眉眼间疑色渐起,印象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养病,不宜饮酒才是。 心念起,他脱口道:“郡主饮酒了?” 还是这么一大清早! 青城眉心直跳,心中悻悻,这是狗鼻子吗,那么点酒也能闻出来! 正要胡诌个理由,只听竹苑外脚步纷沓,很快,裴彻带着一众侍卫进到竹苑中。 见到二人,他急忙行礼:“不知珩王殿下和青城郡主在此,卑职多有惊扰,请殿下郡主恕罪。” 青城看似无意地退后几步,站到珩王身侧。 珩王瞥了她一眼,心念微动,不自觉地上前几步,将她挡在身后,他转向裴彻,目光在一众侍卫身上打了个转,缓缓道:“裴领卫行色匆匆,如此阵势,发生了何事?” 裴彻禀告道:“府中进了盗贼,卑职正带人搜查。” “盗贼?”珩王语气透着意外,“可看清此人样貌,本王可让武宁卫一同查找。” “并未看清样貌,只知此人是女子,身量约莫这么高……”裴彻一时说不准,只在自己额头中段比划一番,又道,“这女子似乎动过父亲治疗旧疾的药酒,那药酒酒香奇异,若沾在皮肤上,还会出现血点或红斑,极易辨认。” 青城闻言,心里咯噔一下,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只觉得贴过花钿的额间和手腕内侧都开始隐隐发热,连脖颈伤口处也有轻微的刺痛感传来。 好在珩王及时发了话:“本王会让武宁卫守住府中各出入口,如此就不耽误裴领卫搜查了。” 裴彻躬身谢过,带着人匆匆告退。 青城暗暗松了口气,不料珩王蓦地转身,凝视着她脖颈间的伤口:“青城郡主可知,襄国公的旧疾是寒症,他所用的药酒可活血化瘀,让原本未痊愈的伤口再次崩裂。” 青城心下一惊,不由伸手轻摸脖颈上的伤口,垂眸一看,指腹上并没有预想中的血痕,这才反应过来珩王不过是在诈她。 珩王委实不解:“青城郡主要不要解释一下,为何探查裴彻的书房?” 青城刚要开口,竹苑外传来喧哗声,夹杂着脚步踏响声,似乎不少人向着竹苑而来。 她心头一紧,语速飞快:“夏猎图在国公府……殿下救我!” 珩王一愣,来不及细想,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牵着她走进一旁的凉亭。 她的手腕纤细,明明已是夏日,皮肤却带着凉意,让他想起书房里那只白玉长颈瓶。 他拿起放在石凳上的披风,将她兜头罩上。 被披风裹紧的瞬间,一股清冷醇厚的幽香扑面而来,青城很快反应过来,这披风被沉水香熏过,丝丝缕缕的冷香萦绕浮动,将那股药酒的异香完全遮住。 几乎是同时,太子带着几名随从走了进来,乍然见到珩王和青城,不由愣住。 两下里见过礼,太子怡然一笑:“天色尚早,堂兄与郡主怎会在此?” 青城答道:“臣女本要去看望裴夫人,途经此处,正遇上珩王殿下在此练剑。” 太子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青城身上披风立领处的云鸾纹,道:“府中出了盗贼,到处乱糟糟的,郡主就先不要去了,我让裴彻送你回住所……” 说完才猛地反应过来裴彻已被派去搜捕刺客了。 珩王适时开口:“还是我送青城郡主一程吧。” 青城巴不得尽快离开,听闻珩王如此说,也不推却,赶忙告辞。 二人出了竹苑,走出好长一段路。 珩王道:“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将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尽可能略去与夏猎图无关的内容。 珩王听后拧眉不语,朝中重臣家中有密室暗房本是寻常之事,但像青城口中荷塘小筑如此规模之处着实少见,襄国公这是要做什么? 他心中困惑,但未形于色,只道,“今日我会同太子和怀王启程回京,你继续在国公府养伤,封义会领一队武宁卫留下,护你周全。” 青城点头称是,目送珩王离开。 府中侍卫足足搜查了大半日,无果而终,珩王一行人启程返京,偌大的国公府一下子冷清下来。 临行前,珩王叮嘱青城不可再轻举妄动,她已确定夏猎图下落,自然不会再有所动作,接下来几日,她赏花喂鱼,静静养伤,连庭院都没出。 这日用过午膳,青城刚换过药,忽然有婢女来请,说是薛嬿嫆要见她。 青城带着两位侍女前往薛嬿嫆的住处。 薛嬿嫆已经能勉强下地,不过遵照医嘱,依旧卧床静养。见青城进来,薛嬿嫆欲起身行礼,被青城拦住。 “不必多礼,快躺下。” 薛嬿嫆瞥了眼青城脖颈处的伤口,眸中划过一丝后怕:“郡主受伤的位置当真凶险,相比之下,臣女的脚伤倒不算什么了。” 青城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好比的。你叫我来,究竟何事?” “臣女听闻郡主会作画,想劳烦郡主画出那日银杏林中黑衣人的相貌。” 青城愣了愣,反应过来:“你是说劫持你的那名刺客?” “正是。” 青城以为薛嬿嫆是为了方便珩王找出刺客,不料她却道,“此事还请郡主替臣女保密,千万别让珩王知晓。” 青城满脸不解:“这是为何?” “珩王下了禁令,不准当时在场的任何人私下谈论此事,尤其不能提你被掳走一事,违令者,军法处置。” 青城一怔,不由感叹珩王思虑周全。 “那薛小姐为何还要画那人画像?” 薛嬿嫆小声道,“臣女觉得,那个劫持我的人貌似并不坏。” 第26章 婉转的薛小姐 青城正色道:“若非他将你推倒,你的脚也不会受伤,他不是坏人,难道还是好人?” “你误会他了,”薛嬿嫆忽然从软衾中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臂,双眸透亮,急切道,“他那样做是为了避免我被流箭射中……当时有流箭向我飞过来,那人为救我才将我推了一把,他自己反倒被流箭划伤了手臂。” 这倒让青城有些意外,可她仍道:“这能说明什么,他不还是个刺客,潜伏在围场之中,不知在酝酿什么阴谋。” 薛嬿嫆轻轻摇头:“我就是觉得他们不像是坏人,若不是侍卫们上树捉鸟,也不会逼得他们现身,你听说了吗,那些侍卫并无大碍,可见他们并不想伤人。而且,他们不是龙甲军吗,你与他们的主帅伊昭公主交好,应该知道他们的为人……他们如今国破家亡,怪可怜的。” 青城一怔,这才反应过来,那些人是刺客而并非龙甲军,可不知内情的人根本分辨不出,只当他们真是为寻仇而来,珩王还在查办此案,未有定论前,有些话她不便宣之于口。 她道:“你别多想了,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珩王殿下自会查清。对了,你不是说要画那刺客的画像嘛,你来描述他的样貌,我来画。” 薛嬿嫆眼珠转了转,唇角带笑,缓缓道:“他的瞳仁仿若墨玉含星,又似幽潭藏辉,双眸如玄珠曜夜,澄澈清明,阳光照过来时,可以看到柔和的光晕,如秋夜的一抹月华,润泽、内敛、深邃……” 青城:“……” 她叹了口气,没来由地想起当时他让珩王给她的酒楼题名,当她说出“满楼”二字时,他一副略带嫌弃的表情。她明白,他就是觉得她言辞不如京中贵女含蓄婉转有意境。 如今眼前倒是有个婉转的,好婉转! 青城耐着性子:“就是说这人的眼睛黑、亮、大对吧,那还有呢,比如眼型、眉型什么的,或是有什么特征,比如黑痣、胎记或疤痕什么的?” 提醒之下,薛嬿嫆忽然哦了一声,“对了,我那天摔倒的时候看到他的侧脸了,他额角上有道疤,还有,他手臂被划伤后,衣衫破裂,露出的皮肤像是被火灼伤所致。”她想了想,轻轻摇头,“其他的就没有了,他捂得太严实了……” 青城蹙眉,沉声道:“这些话,你告诉珩王殿下了吗?” “说了,”薛嬿嫆眉目低垂,泱泱不快,“我还说那些龙甲军看起来不像坏人,并没有为难我,结果珩王殿下说等他把这些刺客抓到了,也不为难他们,就暴打一顿……” 这倒像珩王能说出来的话,青城不由莞尔,她将薛嬿嫆的手放回被子,掖住被角,“你好好休养,我先按你的描述将此人的样貌画下来再说。” 青城出了薛嬿嫆的住所,顺着游廊来到花园,夏阳暖煦,花木暄妍,庆星提议就在花园中的水榭作画,青城欣然同意,景云就近取来笔墨画纸。 青城先在纸上几笔勾勒出那些黑衣人的衣着装扮,再依照薛嬿嫆所述细细描绘出那人的特征,画好后,两位侍女凑上前去。 景云微微蹙眉:“除了额角的伤疤外,这人容貌再无特别之处,只怕不好寻找。” 庆星则道:“这位薛姑娘当真奇怪,既然不是为了抓住此人,那画他的画像做什么?” 景云看了眼天色,道:“奴婢去寻些水来,郡主该吃药了。” 说完,她向花园外走去,只剩主仆二人在水榭内歇脚。 花园内四下无人,青城放下画笔,姿势随意地倚在美人靠上,望着水榭外的湖水发呆。 庆星取下挂在腰间的锦袋,才松开束带,一股清苦的药味便散了出来。 青城舌根立即泛出一股苦涩,她拧眉道:“我都能开口说话了,这治疗失语之症的药是不是可以停了?” 庆星一脸心疼道:“奴婢也是这个意思,可表小姐说要等她身边的郎中再给郡主诊一次脉再说。陛下让表小姐护送齐邕国的武陵王入京参加万寿节庆典,按理说这庆典都结束了吧,怎么还没收到表小姐入京的消息呢,真是奇怪。” 青城用后脑勺对着庆星,将头倚在红漆柱子上,抗拒道:“那就等有消息再说吧,在此之前,我先不吃了。” 身后传来脚步踏响声,青城只当景云回来了,头也没回,只道:“景云,你下次与玥璃通信时,问问她究竟到京城没有……” 庆星咳嗽了两声,青城一顿,继而抱怨道,“这药太苦了,还有股酸涩味,我实在不想再喝了,这药会压……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彻底打断了青城的话,她忍不住偏过头来,满眼关切,“庆星,你是得了风寒吧……” 话音戛然而止,未尽之言哽在喉间,青城见庆星咳得满脸通红,不断给自己使眼色,几乎要翻出白眼来,她心头一跳,终于意识到不对。 她缓缓从美人靠立起,转过身来,只见水榭外站着几位男子,为首一人,穿一身月白色锦袍,金钩玉带,眉眼如画,竟是珩王。 他身后跟着两人,其中一个是封义,另一人身形劲瘦、眉眼深邃,青城反应过来,这人便是珩王身边的另一位近卫,栾舟。听闻此人剑法奇绝,武功在封义之上。 青城从容地整理裙裾,敛衽行礼。 “臣女见过珩王殿下,殿下怎么来了?” 陛下的万寿节,循惯例庆典会持续三日,细算起来,今日不过是庆典过后的第二日。 珩王没有回答,抬步走进水榭。 青城退后两步,眼波一转,这才发现石案上的画作还未收起,她心下一急,几步上前,将画纸翻面扣住。 可还是晚了,珩王望向她,道:“郡主在画那日劫持薛小姐的刺客。” 分明是问句,但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青城轻轻抿唇,没有接话。 珩王在石桌旁落座,道:“薛小姐提供的线索有限,画像用处不大,但聊胜于无,有劳郡主了。” 青城干笑两声,就此误会也好。 第27章 前往白城 珩王瞥了一眼庆星手中的锦袋,道:“这是治疗郡主失语之症的药?” “正是,”青城不欲多谈此事,话锋一转,“殿下可在万寿节庆典上见到玥璃表姐?” “本王并未见到玥璃县主,她奉旨在菀坪迎接武陵王入京,可连日降雨,涑江水位上涨,武陵王一行被困在半路,同行的乐颐公主又染了风寒,故而要推迟些时日才能北上。郡主若想尽快见到玥璃县主,可随本王先行前往白城,在那等候她。” 玥璃县主独孤珺,乃独孤太后胞弟的孙女,亦是青城的表姐。 青城一怔,白城曾是邬桓的都城,邬桓灭国后,白城被并入榆州,如今由高亭侯驻守。 她有些不解:“去白城做什么?” “万寿节夜宴上,柔然使臣带来一封柔然可汗的书信,信上说,柔然要与大魏结盟,陛下同意了此事。正巧过些日子,大魏五年一度的演武要在白城城外举行,陛下为了威慑柔然,决定在演武当日与柔然举行结盟仪式。陛下命本王前往白城负责演武一事,同时下旨,让玥璃接到武陵王后,护送武陵王前往白城一道参观演武。” 演武是大魏在开国之初设立的规定,军队将士除了日常操练外,每三年会组织一场小规模的演武,每五年则会联合多个军营举行规模盛大的演武。 此次齐邕派来的使臣是个手握重兵的郡王,魏帝如此安排,自有深意。武陵王一行人既已错过万寿节庆典,比起着急赶往京城,不如前往白城观礼。这样既能威慑柔然,又顺带向齐邕展示大魏军威,毕竟这两国都曾与大魏兵戎相见过。 青城沉吟片刻,道:“臣女就不与殿下同去了,在京中等候玥璃也是一样的。” 珩王道:“卢定洲也会去白城。” 青城一愣:“这是为何?” “卢定洲赶在万寿节前回到京城,与他一同抵达的,还有柔然的使臣,勇武大将军纳罕。据说是卢定洲和纳罕全力促成了此次结盟提议,陛下大悦,令卢定洲协助太子完成两国结盟仪式。” 青城蹙眉,“那寿礼案呢,卢定洲至少是个失察之罪吧,陛下没有问责?” “与先前郡主猜测的一样,卢定洲声称对卢焜所为毫不知情,对四猎图中藏有紫金宝藏一事更是闻所未闻,言外之意,卢焜是咎由自取,陛下果然听信他的话,申斥一顿后,功过相抵,本来要以失察罪将他禁足,但……” 珩王顿了片刻,才道,“但那时龙甲军潜入鹿台围场一事正好传入京中,陛下大抵是想起当年卢定洲的归义之举,又考虑到龙甲军是为找他报仇才出现在围场,陛下便解了卢定洲的禁足,只罚奉一年,连万寿节庆典都准其出席。” 庆星忍不住开口:“可那些人并非龙甲军啊!” 封义解释道:“此事如今未有定论,郡主提供的那些线索不便成为证据,一日不抓住这些人,一日便无法说清其身份。至于卢定洲,正好借此大做文章,自然是对他怎么有利,就怎么说。” 庆星秀眉蹙起,一脸忿忿不平:“可明明是郡主被劫持,还受了伤,怎么得到益处的反而是卢定洲,这也太不公平了!” 听着庆星的话,青城脑中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飞鸟掠影,再细想时,又全然不得章法。 她懊恼地晃晃了脑袋,道:“既如此,那臣女与殿下同去。不过,是不是要先奏明陛下?” 珩王道:“此次白城一行,陛下准我便宜行事之权,我会派人禀明此事,郡主不必忧心,只是此行牵涉军务,郡主不能带侍女随行。” 此时景云已返回,闻听此言,她和庆星对视一眼,二人皆是一脸忧色。 青城抬眸,投去一记让她们安心的眼神,又转向珩王,“臣女听凭殿下安排,只是臣女的两位侍女还要烦请殿下派人送回王府。” “这是自然,本王会差一队武宁卫护送两位姑娘回京,郡主放心。此外,那日露台围场中的刺客很可能就是幕后罪魁,如今郡主在明,他们再暗,为了郡主的安全,日后栾舟会近身保护郡主。” 青城几乎没有犹豫,点头称好。 次日一早,珩王带着青城和两名近卫,在一队武宁卫的护送下启程,十几日后,抵达白城。 高亭侯尉韬带着驻守在白城的一干将领在城外迎接,一番见礼后,众人簇拥着珩王前往城北军营。 白城极为广阔,城南大部分是民居,正值傍晚,城内炊烟四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羊肉汤饼的浓郁香气。众人在满城烟火气息中向北而行,穿过两条宽阔的主街,在一个广场前,齐齐勒马。 青城放眼望去,只见广场的四个角上都燃着火堆,照得四周明晃晃的,将士们喊声震天,正在操练。听闻高亭侯治军严谨,所率领的黑旗军骁勇无畏,今日一见,传言果然不虚。 高亭侯道:“王爷,这些兵士是前年入伍的屯田军,大多来自附近村落。依照惯例,屯田军不参与演武,可这些兵士训练刻苦,无论弓马还是武器操练,都极为娴熟,微臣想,此次演武,能否让他们参加?” 珩王道:“历次演武本就在当年的秋收前举行,与秋忙并不冲突,不让屯田军参与演武,此举本就不合理,本王会奏请陛下废罢此规定,今后演武,无论兵种,择优擢选便是。” 高亭侯笑着拱手:“老臣替将士们多谢王爷!” 这时副将安仕进一脸谄笑道:“王爷稍候,末将这就让他们回避,以便王爷通行。” “不必!”珩王环视一圈,催马向东,“我们绕行即可。” 一行人改道东行,来到城东。 比起城中其他地方,城东显得异常荒凉。那里建有邬桓的皇宫,曾经盛极一时,有碧瓦飞甍的宫殿,白玉铺就的廊桥,堆满奇珍异宝的藏宝阁,以及一座高耸入云、气势恢弘的高台。 第28章 病倒 那是邬桓最后一任君王赫连珏为其皇妹伊昭公主修筑的望月台。 台上琼楼连阙、飞阁流丹,梁栋檐椽和回廊栏杆的彩绘装饰中加有金箔,每当日光照耀时,整个高台金光溢彩,云霞浮动,故望月台又被称为“金台”,又因伊昭公主的十二名近卫时常出入金台的缘故,这些近卫又被称为金台十二卫。 昔日繁华不复,如今目之所及只剩断壁残垣、废墟瓦砾,干枯扭曲的枝干从残缺损毁的围墙内伸展出来,及膝的衰草荆棘长满院子,破败的宫殿上庑殿半塌,桁檩檐椽散落在四周,一副荒废残败的景象。金台只剩下一截半塌的夯土堆,孤独矗立着,墙面斑驳破败,因被焚烧过,有几处明显的焦痕。 众人骑马,在残破灰暗宫墙外的宽阔道路上一路向北缓行。 许是这宫殿遗址太过压抑阴森,青城后背渗出一层冷汗,头也昏沉起来,她用力按住额角,不让其他人看出端倪。 珩王在一处完全倒塌的宫墙缺口处停住,身后众人勒马。 青城举目四望,只见垣墙顿擗、焦木横陈,边城夜晚的风吹过,凉飕飕的,但很快风变得温暖起来,紧接着热风鼓鼓,青城仿佛置身于三年前的那场大火中,耳畔是不断燃烧的哔剥声,四周火舌乱窜,阵阵热浪袭来,将她的脸颊额头烤得滚烫生疼,她呼吸急促,心口狂跳,不由得攥紧缰绳。 这时一只红嘴黄腹的小鸟从倾斜的庑殿椽柱上飞了出来,围着青城不停地低徊鸣叫。 幻象褪去,周围的一切渐渐清晰,青城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那只小鸟。 副将郭延开口:“这黄鹂鸟又来了,这鸟极通人性,但凡有人经过,它就会从这宫墙内飞出,也许是曾有人喂养的缘故。” 闻听此言,珩王转过身,定睛看了一会,道:“这是红嘴玉,黄鹂和红嘴玉都是红嘴黄腹,只是红嘴玉的背部羽毛是绿色的。” 清辉如雪,照亮四野,细看之下,众人果然看到鸟背上绿色的羽毛。 安仕进立即夸赞道:“珩王殿下果然见多识广,自末将等驻扎白城以来,这鸟便在此盘桓,末将等时常看到,只当是黄鹂。只是平日里时常见两只鸟飞来飞去,今日怎么只剩一只了?” 这时红嘴玉忽然展翅高飞,在路旁一棵槐树的枝杈处不住地打转,发出哀鸣的啸叫。 树上黑黝黝的,看不真切。 一个肩膀浑圆的将领道:“这鸟是不是受伤了?” 青城听着众人谈论,眸底渐渐罩上一层水雾。 此时高亭侯道:“红嘴玉都是成双成对出入,若是其中一只遭遇不幸,另一只则会不断地哀叫悲鸣,不久也会死去。” 几位将领一怔,抬眸向树上望去,细看之下,果然发现枝杈交错处有个鸟巢。 这时红嘴玉已不再哀鸣,它俯冲下来,费力地煽动翅膀,静静地绕着青城低飞一圈。 青城眼眶酸涩,眨了眨眼,伸出手,红嘴玉一下子停落在她的掌心。 安仕进笑道:“看来这红嘴玉很喜欢青城郡主。” 红嘴玉拱着小脑袋,轻轻啄了几下青城的指缘,青城用无名指轻抚它的翅膀。红嘴玉在她掌心转了半圈,歪着脑袋望向她,就这样静立片刻,忽然,它身子一晃,半僵着斜卧下去,眼眸慢慢阖起,没了动静。 这时队伍中一位瘦高个的将领道:“这红嘴玉怎么不叫了,莫非是死了?” 青城默然不语,眼眶湿润,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忽然,她蓦地翻身下马,双手捧着那只刚刚死去的红嘴玉,几步走到珩王的黑骊马旁,黑色的阴影将她笼住,她仰起头来,轻声唤一声:“殿下……” 珩王俯身,靠了过去,原本被他遮挡住的火把光亮蓦地照过来,映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她眼睛漆黑,眸底泛着细碎的亮光,一抹哀痛清晰可见,珩王心头忽然涌上一抹异样,眉眼却是一如既往的沉静清冷:“怎么?” 已过初夏,但边城夜晚寒凉,一阵北风吹过,青城不由打了个寒颤,她眼珠一转,这才发现珩王身后诸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她眼睫轻颤,眼中雾气迅速消弭,意识到自己失态,几欲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珩王缓缓坐直身子,青城转过身,正欲离开,他的声音骤然响起:“栾舟,留下来,听候郡主差遣。” 栾舟拱手称是。 青城微微发怔,退到路旁避让,珩王眼神复杂地瞥了她一眼,带着众人向军营而去。 马蹄声渐远,栾舟走过来,见青城对着槐树的树冠发呆,问:“郡主在看鸟巢?” 青城点头:“有劳栾护卫,去看看鸟巢中还有没有红嘴玉。” 栾舟依言照做,很快飞掠到树干上。 “郡主,这鸟巢中有两只鸟,其中一只……已经死了,另有一只雏鸟,翅膀是湿的,有些冻僵了,属下这就把它们带下来。” 青城让栾舟将两只死去的红嘴玉埋在槐树下,又解下披风,将披风捆绑打结,做了个临时的窝巢,将那只雏鸟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见青城衣着单薄,栾舟忍不住提醒:“边城夜晚寒凉,郡主这样会着凉的。” 青城翻身上马,一手护着“窝巢”,一手持缰,无声一笑:“我不冷。” 两人赶到城北军营。 栾舟叫来擅长养鸟的兵士,让他妥善养好这只红嘴玉,这兵士频频点头,退了下去。 青城经过皇宫旧址时就有些不适,此时已是头痛欲裂,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她借口要先歇息,让栾舟带她前往供休憩的营帐。 栾舟没察觉出青城的异样,依言将她带到帐中,又去向珩王复命。 待脚步声远了,青城不再强撑,她抚住心口,缓步向床榻走去,可整个人轻飘飘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松软的棉花上,她勉力走了几步,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猛地栽倒,意识彻底坠入黑暗。 第29章 梦魇 珩王与高亭侯在帐中会谈许久,眼看天色渐晚,高亭侯请珩王入大营用饭,又派传令兵去请青城。 珩王脑海中蓦地闪过青城眼底那抹哀痛,他叫住传令兵,带着栾舟赶往青城的营帐。 帐内掌着灯,却无人应答,珩王让栾舟留在帐外,自己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目之所及让他脚步一顿,只见青城侧卧在地上,双眼阖起,脸颊上两抹不正常的红晕。他眉头蹙起,几步上前,将青城打横抱起,放在床榻上,又用手背轻触她的额头,只觉得滚烫无比,立即吩咐栾舟去找医官。 军中医官不敢怠慢,匆匆赶来,诊脉后说青城气滞凝结,又受了风寒,但不甚要紧,喝几剂药,过几日便能痊愈。 医官退下后,珩王问栾舟:“青城郡主怎会忽然病倒?” 栾舟将经过说了一遍,又请罪道:“都怪属下大意,没护好郡主……” 珩王抬手,止住他的话:“你不必自责。前些日子她中了毒,又连日赶路,骤然到了边城,尚未适应,病倒也属寻常。” 此行并无侍女,军营中又都是男子,多有不便,珩王便将青城送到城中东南的一处宅院休养,又从城中找来两位年轻妇人照顾她。 此处宅院原本是伊昭公主的府邸,之后被改建成驿丞署,若是有官员前来,一般便在此处落脚。 接下来几日,珩王一直忙于演武之事。 魏帝此次要借声势浩大的演武威慑柔然和齐邕,除去原本参加演武的三个营外,还临时征调了两个营,考虑到此次演武以骑兵为主,他又调派精于骑射的武宁卫悉数前往,是以几天前,严蒙和钟亭也抵达白城。 参加演武的人数增多,珩王临时调整了阵型和阵法,这些本就是大魏的精锐之师,几番排练后,已基本将阵法演习熟练。 这日演练结束,珩王带着封义刚回到营帐,严蒙和钟亭就满脸喜色来报:“王爷,邯平来了。” 话音落,一个身材颀长、朗目疏眉的男子风尘仆仆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极为年轻,一副未及弱冠的模样,但眉眼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三年前珩王驻守云中城时,邯平不过十六岁,是珩王身边的亲卫兵。一年前珩王回京,让他继续留在军中历练。此次两国结盟,要交换之前抓获的俘虏,邯平便奉命将关押在云中城的俘虏送往白城。 邯平对着珩王抱拳行礼,道:“王爷,从云中押送的柔然俘虏已安全送抵营中。遵王爷之命,属下暗查了所有俘虏的身份,果然发现端倪,属下以为,柔然真正想交换的俘虏唯有一人。” 此次两国结盟,柔然只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交换之前两国对战时抓获的俘虏。 珩王拧眉:“何人?” “此人名叫拿伮,是柔然可汗最为宠爱的一位大阏氏的胞弟,四个月前在云中城外被抓获时,他身着普通士兵服装,云中骑没有认出他来。” 严蒙恍然大悟:“难怪柔然可汗急于定下结盟日期,竟是存了这样的私心!多亏王爷目光如炬,否则咱们真当柔然是诚心结盟而来。” 珩王有些疲惫,按了按鼻梁,道:“但凡两国和谈或结盟,交换之前抓获的俘虏乃惯例,可此次柔然太过心急,他们对结盟的地点、时间,以及结盟仪式的流程都不在意,如此难免让人起疑。” 他转向钟亭吩咐道:“将拿伮单独关押,妥善看守,此事等我问过陛下再说。” 话音刚落,栾舟进到营帐,一脸急色:“王爷,青城郡主今日一早又高热不退,医官换了数次药方,皆不见成效。” 青城已病了数日,珩王只当她快痊愈了,此时听到她竟还在高热中,来不及多问,带着两名近卫匆匆赶往驿丞署。 青城这几日一直噩梦不断,稍微清醒些的时候,能听到进出的脚步声和絮絮低语声,有时能感到有人支起她的头,小心翼翼地给她喂药,还有人不断用冰凉的布巾放在她的额头,有好几次她想睁开眼睛,但怎么都睁不开,之后很快又会陷入梦魇。 梦境中,青城脚步轻快地走在春日的山林间,举目望去,皆是青翠绿意。刺柏苍劲挺秀,柏木繁茂葱茏,树木阴影处的苔藓泛着新绿,如翠毡铺陈于林麓幽涧之间。 一阵暖风拂过,阳光透过叶隙洒下的光斑摇曳跃动,两只红嘴玉从林间飞出,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青城嫌吵,提起裙裾跑了起来,很快将两只鸣叫不已的红嘴玉抛在身后。 她越跑越快,四周景象不断变幻,山峦陡然降为平地,满山翠绿幻化为红墙碧瓦,不远处就是高耸入云、金光浮动的金台,一个身着玄衣披着金甲的男子背对着她,正欲拾阶而上,青城认出他是谁,想要跑过去拉住他,可双腿像是陷在泥潭中,半分动弹不得,她心急如焚,想大声喊叫,喉咙却像是被堵住,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她满心绝望,全然不顾地向前扑去,将倒未倒之时,一只手臂斜横而出接住她,她欣喜若狂,刚要起身,四周热风鼓噪,火舌乱窜,滚滚热浪熯天炽地向男子袭来,青城心神俱震,蓦地发力攥住他的手,与此同此,一声“阿兄”冲喉而出。 青城惊叫着睁开眼睛,蓦地坐起,看着手中紧握的手掌,眼神空茫,泪水不断从眼眶涌出,一颗一颗砸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不过很快,青城觉察出异样,在这个她做过无数次的噩梦中,那只手掌始终是冰冷的,掌心还有黏稠濡湿的殷红血迹,可眼前这只骨节分明、宽大修长的手竟是温热的,掌心清爽干净,什么也没有。 青城眼珠迟钝地转了半圈,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她的目光缓缓上移,看到一个男子坐在她床沿,腰间挂着枚白玉镂雕夔龙纹玉佩,下端几颗珊瑚珠子纹理清晰、色如牛血,她心中暗惊,陡然抬头,正对上珩王眉头紧锁、略显疲惫的面庞,她心头一颤,不着痕迹地收回双手,背在身后。 第30章 初见武陵王 珩王瞥了一眼被青城攥得发红的虎口,神色从容地抬手,用手背轻触她额头,见高热已退,收回手道:“梦见你兄长了?” 青城微微点头,轻眨几下眼睛,黯淡无光的双眸渐渐莹润生动起来,她缓缓开口,嗓音有些沙哑:“请珩王殿下恕臣女失仪之罪。” 珩王没有接话,唤来医官给青城诊脉,又叮嘱几句,走了出去。 封义和栾舟侍立门外,见他出来,同时迎了上去。 珩王对着栾舟叮嘱几句,又与封义骑马赶回军营,下马时,冷不防瞥见虎口处的那抹红印,他道,“那只红嘴玉救活了吗?若是没救活,着人再抓一只回来。” 封义一怔,抱拳称是。 边城早晚风沙漫天、朔风凛冽,为了方便青城静养,珩王命栾舟将她送到雁门行宫。 雁门行宫是大魏最西边的行宫,地处榆州雁门郡,行宫占地不大,但亭台楼榭俱全,环境清幽。 青城病了十来日,待大好时,已到了要结盟的前一日。 这天一早,珩王就差人来送信,说会有两队人马抵达行宫,一队是太子一行人,太子要签署盟约,瑶安来观看演武,卢宝音陪同。另一队则是玥璃和武陵王。 青城到行宫门口迎接,最先抵达的是太子一行人。 一路奔波,瑶安早已疲累不堪,但她初次来临近边城的雁门行宫,被眼前恢弘苍凉的独特景色所吸引,才下马车就要拉着青城去骑马游玩,被太子好一番劝阻,这才作罢。不多时,一队人马缓缓而来,队伍为首一人,身着殷红披风,容貌艳丽,英姿不凡,竟是位女子。 这女子一见青城,忽地轻喝一声,策马直奔而来,在太子一行人前方停住,翻身下马,伏身行礼,朗声道:“末将拜见太子殿下,瑶安公主,青城郡主。” 说完,抬起头,对着青城眨了眨眼。 青城垂眸,掩住眸底笑意。 玥璃自小随父亲在云中城的军营长大,个性豪爽,不拘小节,因是外戚,时常出入宫中,与几位皇子和公主极为熟稔。三年前,她请旨驻守南境。 太子抬了抬手,笑道:“平身吧,玥璃县主一路辛苦。” “太子殿下言重了,末将幸不辱命,武陵王和乐颐公主就在后面的马车中。” 说话间,身后的两辆红顶双辕马车的车帷同时被掀开,从中走下一男一女。 男子穿一身竹青色锦袍,面庞清瘦,鼻梁高挺,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扬的眼尾蓄着笑意。女子身材娇小,穿一身彤色衫裙,容貌俏丽,一张圆圆的脸庞,眸子黑白分明。 两方人上前,一番见礼后,进到行宫。 晚膳早已备好,待众人依次落座,便有一道道珍馐美肴呈上来。 太子举起案前的酒盏:“这第一杯酒是为武陵王和乐颐公主接风,齐邕到大魏路途遥遥,两位贵客远涉而来,一路辛苦。” 说完他缓缓将杯中酒饮尽,众人也跟着举杯同饮。 侍立一旁的内侍赶忙上前添酒,太子又执杯道:“大魏与柔然征战多年,如今两国都愿止干戈,安边境,遂定于明日签订盟约,这第二杯酒便是邀请武陵王明日一道前往观礼,也好做个见证。” 来的路上,玥璃已将魏帝的安排尽数告之武陵王,他是何等聪慧之人,几乎立即就明白了魏帝的意图——借结盟向柔然展示大魏国力,顺带威慑齐邕。 “多谢陛下美意,本王求之不得。” 说完,他表示乐颐公主路上偶感风寒,大病初愈,不宜多饮,于是这杯酒后,众人都不再多劝。 武陵王风趣健谈,说起一路上的见闻趣事,引得众人笑逐颜开,连一向沉稳的太子都几次扬起唇角,加之舞姬和乐师卖力演奏,殿中气氛一时热络起来。 唯有青城,望着满殿笙歌鼓乐笑不出来。 她虽已痊愈,但心绪不佳,实在懒得敷衍应酬。 两国结盟,卢定洲负责协助太子完成结盟仪式,数日前已抵达白城,没想到,陛下竟也允卢宝音来了。 武陵王坐在青城对面,见她一身艾绿色罗裙,身量纤细、端丽绝伦,手执一方白玉小盏,表面上似在听大家谈笑,实际不知走神到何处去了。 许是武陵王的目光太过执着,青城有所察觉,抬眼回望过去,四目交汇,他嘴角轻扬,举起茶盏。他微笑时,桃花眼中像是盛满了一池春水,涟漪四起,显得格外风流多情,可青城实在笑不出来,只好举了举手中的碧玉盏,权做回应,这时坐在一旁的玥璃凑了过来,满脸坏笑。 “你俩干嘛呢,怎么眉来眼去的!你该不会看上他了吧?” 两人一向打趣胡闹惯了,青城懒得理她,回她一个大白眼。 玥璃忍着笑意,稍稍正色:“这位武陵王名叫萧长麟,据说齐邕帝萧翊对他极为信任,不仅让他执掌二十万大军,还特许他佩剑入殿。” “萧长麟?”青城一脸讶然,“萧翊自从篡了他兄长萧泓的皇位登基后,将在封地的所有兄弟子侄都借故除去了,怎会还有姓萧的宗室子弟?” “箫长麟出身庶族,并非皇族中人。他原本是萧翊军中一名士卒,有次马匹受惊,他拼死相护,箫翊才没有受伤,事后他被擢升为百夫长,因骁勇果敢,兼有从龙之功,一路升迁,最终被封为郡王,赏赐萧姓。” 这时另一边的瑶安也凑过来,笑意盈盈。 “你们在说什么?是不是在说武陵王?” 玥璃道:“我们在说,没想到这个统领齐邕二十万兵马的郡王如此年轻。” 瑶安笑道:“是啊,不仅年轻,还风趣、有才情。难怪坊间会有那样的传言。” 玥璃不由好奇道:“都传些什么?” 瑶安压低声音:“坊间传言,武陵王神清俊朗,气质不凡,引得齐邕的世家千金们趋之若鹜,还有人出钱贿赂他府上的看门小厮换取他出行的时辰和路线,就为了一睹其风姿。” 瑶安说得兴致勃勃,眉欢眼笑,玥璃忍不住打趣道:“公主,瞧你激动的,不知道的以为你在选驸马呢,能擦擦口水吗?” 第31章 惊闻联姻的消息 青城立即配合地取出一方锦帕递过去,瑶安一怔,将青城的手轻轻拨开,掩了掩面颊,“你们姐妹俩倒是愈发默契了!” 青城道:“他一个手握重兵的统帅,定是家规森严,看守府邸大门的,通常不会只是几个寻常小厮,极可能是军中亲信。他的出行路线涉及机密,若真有人胆敢泄露,定是军法处置。此传言实不可信,公主不必理会。” 瑶安微微讶然,看向青城:“真是奇了,此话若是玥璃说,还算寻常,你是从何处知晓这些军中之事?” 不等青城开口,玥璃接过话茬,“公主忘了,我和青城同在菀坪,她有时会来营中看望我,时间久了,难免知晓一二。” 她话锋一转,“不过青城刚才只说对了一部分,此传言最不可信之处在于,如此盛赞用在武陵王身上,当真是言过其实!再说了,齐邕世家礼教森严,怎会有千金行如此荒唐之事,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女郎也不至如此,此传言定是某个溜须拍马之人的臆想,说出来讨好武陵王的。” 闻听此言,瑶安的目光在武陵王身上打了个转,点头赞同,但又不全然赞同,“可他的眼睛很好看呀,尤其是笑的时候,很是深情呢。” 玥璃原本想说,他一个出身庶族、无奈投军之人,能从兵卒一路封候拜将,靠的定然不是深情,话到嘴边,改了说辞。 “他长了一双桃花眼,瞧谁都是一副含情凝睇的样子,他刚才盯着盘中那只烤乳猪的时候,也是一脸深情。” 瑶安正好低头饮茶,闻听此言,一口茶不上不下,险些喷出,勉强咽下后,笑着伸手去拧玥璃。 玥璃笑着躲开,道:“对了,听闻雁门城南有家鸿儒馆,馆内有陈年佳酿,引得不少人慕名前往,尤其夜间,最是热闹,我们不妨去看看?” 瑶安一听,忙不迭地摆手:“明日要早起,若是去了,定是醉的不成样子,还是算了,等结盟仪式结束后再说。” 一曲终了,有侍从上来禀告,说是宫中还安排了傀儡戏,太子见众人兴致不高,考虑到明日的行程,便不再让人表演,不多时,晚宴便散了。 青城回到住所,嘱咐婢女不必伺候,又熄灭烛火,和衣而卧,及至夤夜,她悄无声息起身,套了件夜行衣,出了行宫,一路向南,几番找寻之下,来到鸿儒馆。 此时玥璃正躺在鸿儒馆内一个雅间的屋檐上,刚刚喝完一整壶酒,见她来了,顺手将身旁的酒壶扔给她。 “怎么这么慢!” 青城接过酒壶,打开喝了一口,目光巡睃一圈。 “这究竟什么地方?” “鸿儒馆原来是个卖字画古籍的书肆,之后被改建成客栈,进出的多是些文人儒生,也算是个雅致之所,我已包下一处雅间,今晚咱们就住在此处。我跟凌绍说过了,他会见机行事,明早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带你出来骑马了,到时在白城与他们会合便是。” 凌绍是玥璃的心腹,为人稳重可靠。 青城不解:“有什么事不能在行宫说,非要来此?” “此次武陵王来大魏,除了参加万寿节外,还有其他目的,你可知是什么?” 青城自然不知,轻轻摇头。 玥璃坐起身来,难得的一脸正色:“齐邕帝打算与大魏联姻,武陵王此次前来是向陛下请旨求娶你。” 青城心头一震,愣了愣,才道,“你如何知晓此事?” “武陵王一行人走的是水路,因连日降雨,水位激增,无法渡河,错过了万寿节庆典,但两国联姻的书信连同送给陛下的贺仪是从陆路运送,故而早在万寿节前几日便送抵京城,如今前朝和后宫已有不少人知晓此事。” 忽然之间,青城想明白一些事。 她道:“当时我在荷塘小筑偷听到襄国公与太子的谈话,襄国公提到裴贵妃想让我为太子助力,我当时全然猜不出如何助力,如今看来,应该便是此次联姻。” 玥璃瞬间会意,“平凉王府与襄国公府交好,你前不久还去拜见过裴贵妃,在外人眼中,你多半已是太子阵营之人,若你和亲齐邕,那通过你,太子与齐邕可以建立更多联系……” 她秀眉蹙起,“我只是不明白,你的失语之症才痊愈,入京也不过月余,他为何会求娶你呢,真是太古怪了。” 青城道:“也许跟武陵王的庶族出身有关,他虽是郡王,但并非宗室,若求娶大魏宗室女,陛下只怕不会答应,所以退而求其次,求娶我这个先帝册封的异姓王之女。” 玥璃道:“不管何种缘故,此事都要等到武陵王入京,面见陛下之后才有结论。现在我们还有时间周旋,我已上书恳求太后,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和亲齐邕。” 青城想了想,道:“除了太后,还有谁能左右陛下的心意?” 玥璃脱口而出:“那就只有珩王了。” 她一顿,又道,“如今你正与珩王合力查明三年前的真相,若你开口,珩王应该会帮你……吧?” 说到最后,玥璃有些没底气。 她叹了口气:“珩王城府太深,心意难测,我实在不确定他会不会帮这个忙。” 想起这段时日与珩王的相处,青城轻笑:“自然不会,不过,我可以跟他做笔交易,我给他提供更多他想要的线索,他助我留在京城,避免和亲。” 玥璃拧眉:“如果实在行不通,就按先前说好的,走最后一步棋……” “除非万不得已,否则还是不要到那一步的好。如今秋猎图和冬猎图线索全无,我暂时还不能离开。” 她话音刚落,馆中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行人脚步匆匆走了进来。这些人皆穿暗色衣衫,系着披风,带着风帽,一个身形消瘦的年轻男子在前面引路,将这些人带往一处位置隐秘的雅间。 玥璃大致扫了一眼,眉眼间疑色渐起:“这些人步伐扎实,时刻留意四周动静,极为机警,其中两人穿的是军中短靴,他们是行伍之人……大半夜的,怎么鬼鬼祟祟的,过去看看?” 第32章 困龙阵 横竖无事可做,青城没反对,二人几下飞掠到那处雅间的屋檐上,各自掀开一片屋瓦,向下望去。 为首两人进到屋内,其他人则守在门外。 “父亲请。”年轻男子躬身道,“父亲赶了许久的路,想必累了,要不先在内室歇息片刻?” 那人摘下风帽,声音浑厚,略带一丝沙哑:“无妨,倒不觉得累。” 此人甫一开口,屋顶上的二人皆心头一震,四目相接,两人眼中皆透出憎恶——归义侯卢定洲,怎会是他? 两国结盟,卢定洲负责协助太子完成结盟仪式,听闻他数日前已抵达白城,没想到暗夜潜行,竟来了此处。如此说来,侍立在旁的年轻男子应是卢颉。 这一家人都来了边城,究竟要做什么? 卢颉给卢定洲沏了一杯茶,双手递上,但被卢定洲挡了回去:“那客商怎么说?” “客商说,若是父亲答应前几日的出价,定会将秋猎图双手奉上。” “秋猎图”三字一出,玥璃秀眉蹙起,青城双眼半眯,眸底掠过一抹寒意。 卢定洲冷哼一声:“他的出价太高,为父还需斟酌一二。对了,此人可带着秋猎图前来?” “并未,不过那客商让人在这布帛上将秋猎图图样大致勾勒下来,让儿子带给父亲看看。” 卢颉取出一个檀色锦袋,展开其中的布帛,“那客商说,若父亲有意,今晚可到他的住所详谈。” 卢颉凑在卢定洲身侧,将秋猎图图样完全遮盖住,青城视线受阻,什么也看不到。 不过片刻,卢定洲频频点头,“这应是秋猎图无疑,只是有些细节还需细细辨认才是,免得再出上次春猎图那样的意外。” “父亲说得是。” 卢定洲似乎心情大好,端起桌案上的茶盏品了一小口,赞道:“这百结花茶煮的不错,可惜榆州没有丁香花,否则放上一些,茶汤会更馨香……” 正说得起劲,他手腕一颤,茶杯倾斜,大半杯茶水尽数淋在衣襟上。 卢颉一惊:“父亲可被烫到?”说着连忙拿出巾帕,接着又道,“父亲去内室换件外衫吧。” 卢定洲点了点头,进到内室。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声,还伴随着厮打呵斥声,卢颉一惊,赶忙出门查看。 玥璃立即打了个手势,自己飞身掠起,跟踪卢颉而去。 青城将瓦片重新盖好,自花窗跃入屋内,几步上前,打开放在桌案上的锦袋,里面却空空如也——卢定洲将画有图样的布帛带进内室了。 这时一道极细小的声音传来,青城瞳孔骤然一缩——屋檐上有人! 这人脚步声若有似无,轻功在玥璃之上,思量间,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踏响声,她无暇多顾,悄无声息地隐在花窗旁的松木雕花屏风后。 很快,卢颉进到屋内,卢定洲也从内室走了出来,见卢颉从外面进来,问起缘故。 卢颉道:“方才院中几个醉鬼闹事,护卫已将他们打发走了……父亲今晚可要与那客商见面?” 卢定洲似乎有些无奈:“不论出价多高,总要先见上一面。” 卢颉道:“到时儿子见机行事,先杀杀他的威风再说,毕竟,如此高的价码,也不是谁都出得起。” 卢定洲嗯了一声,父子俩很快走了出去。 不过片刻,屋顶上的人也离开了,青城绕过屏风,从窗口跃出,站在屋脊上远眺,只见卢定洲一行人出了鸿儒馆后门,纷纷上马,他们在小巷中不断穿行,迅速向城南方向而去。 青城施展轻功跟了上去,不多时,她蓦然发现,对面的一处屋檐上,有个黑衣人,也在跟踪卢定洲,此人在屋檐和大树间不断穿梭,身手敏捷,青城明白过来,他应该就是刚才出现在雅间屋顶上的人。 二人一前一后,像游走于城中街巷屋脊上的鬼魅,不消一刻钟,他们来到一处热闹宽敞的街道。黑衣人停住四下张望,青城也停了下来,隐在树影中向街面看,只见卢定洲几人下了马,正沿着街道东行。 这时一声突兀的呼哨声传来,黑衣人身形一凝,蹲伏下来。青城正好奇这动静从何而来,黑衣人骤然起身,跃到了对面的屋脊上,青城见状追了出去,这时从四面八方蓦地闪出十几个黑衣人,将她团团围住。这些人并不发起攻击,而是站成两圈,外圈八人,内圈四人,来回奔走跳跃,走位诡异,看得人眼花缭乱,难辨方向。 看着眼前变幻莫测的阵法,青城心口一滞,紧接着心跳如擂,腿脚如同被钉住一般,脑中有短暂的空白。 这阵法叫困龙阵,需要十二个人通过不断变幻阵法走位,将敌人困于正中,如果这些人手执长剑,那便成了一个绝杀剑阵,除非找到阵眼,否则极难全身而退。创建此阵法的人她认识,只是他们都不在了,烈火焚骨,早在三年前。 青城瞬间回神,目光巡睃一圈,对着其中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迅速出手,击中对方肩部。她动作极快,对方猝不及防,退了半步,青城飞身上前,扣住他的肩膀,这举动在外人看来只当是怕他跌倒,伸手去拉,故而这人也一下子怔住,就在他愣神的功夫,青城手下发力,猛地拽动他的肩膀,同时腾空跃起,飞掠到他身后,落地的瞬间又凌空拍出一掌。 这人先是被推,后是被拽,身形本就不稳,加上最后一掌,整个人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地飞扑在地,顷刻间,两人已交换位置,恰逢此时阵法变换,外圈出现一个空隙,青城立即飞身掠起,冲出包围。 破阵之后,她一步未停,掠至先前黑衣人最后停留的地方,驻足观望,街市上商铺客栈林立,角落里还有一个驿站和一家酒坊,街上人群熙攘往来,却再无那人踪迹可循,归义侯一行人也没了踪影,她举目回望,连那些布阵的黑衣人也不见了。 青城心乱如麻,一路疾行,回到鸿儒馆。 第33章 鸿儒馆内遇见珩王 她褪下夜行衣,将其藏匿在枝叶茂密的枝桠处,接着身体轻旋,落在馆中几棵大树后,又顺着游廊一路漫步到玥璃定的雅间中。 玥璃离开前的手势表示,会在雅间汇合,所以当青城远远看见雅间中亮着烛火时,很自然地推门进去。 “玥璃……” 目之所及让青城脚步顿住,接下来的话哽在喉间。 只见玥璃坐在书案旁的方凳上,以手支颐,不停地给青城使眼色,她身后静立着封义,角落里,一个身材颀长的黑衣男子背对着门口正在看悬挂在墙上的山水图,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身来,竟是珩王! 青城眼眸瞪大,一时无话。 “青城郡主深夜到此,想必也是夜不能寐,出来解闷的?” 珩王目光扫向玥璃,话却是对青城说的。 青城迅速冷静下来,心下明白这应当是玥璃的托辞。 不等她开口,珩王又道:“郡主大病初愈,暗夜出门,不怕再染风寒?” 青城有些心虚,勉强一笑:“听闻鸿儒馆极为热闹,臣女与玥璃来看看,原打算这就回去的……”她话锋一转,“殿下不是在白城吗,怎么来了此处?” 珩王面无表情:“卢定洲今晚有异动,本王带人跟过来看看,没想到遇见玥璃,听闻她与郡主同行,本王便等在此处。” 他顿了一下,又道,“如此说,刚才卢定洲与卢颉的谈话,你也听到了?” 青城迅速向玥璃的方向投去一眼,见她眼睫轻眨,明白过来,看来玥璃已将听到线索告诉珩王,她道:“是,卢氏父子二人不知从何处寻到一个客商,这人手中有秋猎图,卢定洲今晚会与其会面。” 两人说法对应得上,珩王不疑有他,对着玥璃道:“本王让封义先送你回行宫。” 玥璃站起身:“那青城呢?我要同她一道回去。” 珩王似笑非笑:“凌绍为了替你遮掩,连你带青城练习骑马这样的浑话都敢说,本王罚他跪到你回去为止,郡主确定不回去救他?” 玥璃面色一变,秀眉蹙起,“王爷不会如此狠心吧!” 珩王不再多言,挥手让两人退下。 青城猜测珩王留下她,多半与秋猎图有关,她对着玥璃微微点头,示意她放心,玥璃不再耽搁,行礼后,随封义离开。 青城想了想,道:“殿下,栾护卫可在此处?” 她和玥璃偷跑出来,没有带任何护卫,如今凌绍被罚,不知栾舟如何了。 “原来郡主还记得有他这个护卫!出门为何不叫他近身保护?” 青城抿了抿唇,垂下眼眸,低声道,“都是臣女考虑不周,许久未见表姐,一时欢喜,忘记此事了,还望殿下不要怪罪栾舟,他是个尽职的好护卫。” 珩王本想训斥她一顿,抬眼见她低眉垂眼,一副乖顺模样,她前些日子刚病了一场,整个人愈发消瘦,脸色也不好,他叹了口气,责备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他走至书案旁,将案上的几张画纸铺开,“栾舟就在外面,等下会送郡主回去。不过要有劳郡主先画一个人的画像。” 青城自然应允,走至书案前落座,离得近了,这才发现珩王身上穿的竟是夜行衣,她微微意外,但很快收敛心神,根据珩王描述,执笔勾画起来。 很快,一个男子的画像跃然纸上。 这人穿一身灰衣,头上戴着一顶毡笠,几乎遮住眼睛,脸庞极方,长髯乌黑,嘴唇偏薄。 青城好奇道:“这是何人?” 珩王道:“卢定洲离开鸿儒馆后,我跟踪他去了城南驿馆,他与一个客商打扮的人在驿馆的货仓外见面。两人谈话的时间很短,只低语几句,卢定洲就离开了,图上便是这客商的样貌。” 青城眉心一跳,原来她方才跟踪的黑衣人竟是珩王! 她强装镇定,道:“此人究竟是何人?” 珩王摇头:“这人明显有备而来,他与卢定洲结束谈话后进入驿站大堂,紧接着就有几个跟他穿着打扮完全相同的人,从不同的出入口离开驿站,我一时分辨不出,将人跟丢了。” 这时门外的栾舟来报,说严蒙和钟亭来了。 两人进到屋内,珩王抬眸:“可抓到跟踪我的人了?” 严蒙面有愧色,请罪道:“王爷恕罪,那人破了困龙阵,逃走了……” 栾舟一脸震惊:“有人跟踪王爷?还破了困龙阵?这究竟怎么回事?” 珩王解释道:“今夜我追踪卢定洲的时候,被一个黑衣人跟踪,这人轻功奇高,若非严蒙提醒,本王根本没察觉到。” 珩王身手敏捷,严蒙和钟亭带人跟在后面勉力追赶,因为落后一截,反倒发现有人跟踪珩王,他通过哨声提醒珩王,又启动了困龙阵想困住对方,但失败了。 栾舟不解:“不是说除非找到阵眼,否则根本无从破解困龙阵吗,那人究竟怎么破的阵法?” 钟亭又疲惫又困惑,“那人动作极快,就是推了一下我,又拽了我一把,没等我反应过来,被困在阵法中央的就是我了。” 严蒙接过话头:“这人破阵后我们先躲了起来,原本是要暗中跟踪的,但此人身法诡谲,很快就消失不见,我们根本无从追起。” 珩王眯起双眼,思索片刻,起身来到庭院,他假扮此人,同钟亭将招式复现了一遍。 当看到钟亭被珩王一掌拍得飞扑到一株桂花树下,形容狼狈时,青城嘴角抽了抽,她实在没想到随便挑中的一人竟是钟亭。印象里,她未催动内力,出掌的力度不过三分而已,不至于如此严重才是,可钟亭频频点头,示意当时情形就如当下,顺便痛斥了一下对方极为阴险,胜之不武,青城抿了抿唇,有些心虚,而珩王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心头一紧。 “此人身形如何?是不是女子?” 严蒙和钟亭同时愣住,面有难色。 钟亭回想了一阵才道:“当时情况紧急,天色又暗,属下等并未留意,只记得他比属下略矮一些,”他用手在自己眉毛附近比划了一下,“大概相差三寸的样子……王爷为何怀疑此人是女子?” 第34章 邯平的身份 珩王道:“两个原因,一来按照你们的描述,此人的轻功身法跟那日在雅艺坊中的女子极像,还有,刚才的招式,若是男子的掌力,你的肩膀应该已经受伤,轻则脱臼,重则骨裂,绝不可能只是摔倒,说明此人急于破阵,并不想伤人。如果你记得不错,这女子身高应在五尺一寸上下,身量纤细,体态轻盈。” 钟亭回味着珩王的话,转眼瞥见青城亭亭立于屋檐下,不假思索道:“如此说来,应该跟青城郡主身形差不多。” 珩王闻言,缓缓望向青城,目光沉静无波。 青城明白钟亭只是无心之言,但依旧心头一阵乱跳,她故作镇定地回望过去,四目相接,珩王缓缓道:“放肆!” 话是对钟亭说的,语调平和,并非训斥,更像是提醒。 钟亭如梦惊醒,连忙躬身请罪:“请青城郡主恕罪,属下只是猜测身形,并非有意冒犯……” “没事,”青城浅浅一笑,“钟掌使言重了。” 珩王收回目光,吩咐栾舟:“夜已深,先送青城郡主回行宫。” 栾舟应声称是。 两人正要离开,珩王叫住青城,拿过自己的披风让她穿上,又道:“那只红嘴玉已能正常进食,明日郡主就能见到它。” 孤月高悬,皎然若玉盘,照亮四周。 青城风寒初愈,容色恹恹,整个人被他的披风裹着,愈发显得下颏尖尖,闻听此言,她粲然一笑,眼中晖光闪动:“多谢珩王殿下。” 青城行礼后离开,跟着栾舟沿着游廊走了一段,忽然想起联姻一事,她蓦地停住脚步,想折返回去跟珩王商议,一转头,只见一个身形劲瘦的男子闪身进到刚才的雅间中,青城没看清他的容貌,只见他身上穿的是的绀青色赐服,身后背着一把长剑,瞬间反应过来,应是某位武宁司掌使。 严蒙和钟亭并未进入,而是立在门外,青城想着此人应该有要事同珩王商议,只好作罢,跟着栾舟向馆外走去。 雅间内,邯平顾不上行礼,一脸焦急道:“王爷,破困龙阵的真是个女子?” 珩王摇头,“这只是我的猜测。” “能解困龙阵的除了十二卫,就只有公主,可不会是她……”邯平眼眶泛红,蓦地哽咽住,过了好一会,他忽然道:“当年王爷暗中救下我,那会不会……十二卫中还有人跟我一样,侥幸活了下来?” 珩王缄默不语,陷入沉思。 当年邬桓皇城陷落,收殓十二卫遗骸时,除了排行第九的邯平被他所救,其余十一具皆为焦骨,面目难辨,只能通过他们身上的铜符、令牌或是兵刃勉强辨别,不排除有认错的可能。 他道:“你先别急,我定会找出此人。” 话音刚落,严蒙走了进来,抱拳道:“王爷,高亭侯差人来报,说是原定演武的一位领军受伤了,他想问问王爷,是否有合适人选顶替?” 珩王对着邯平道:“那些阵法你再熟悉不过,明日演武就由你替代此人。” 邯平应声称是,又道:“王爷,明日演武结束,属下想去夕雾峰祭奠公主和十二卫。” 珩王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一行人浩浩荡荡从行宫出发,两个时辰后抵达白城。 演武安排在白城以西的一处空旷宽广的场地。此处除了东北边延绵不绝的夕雾峰外,其他几面地势平坦,视野开阔,西面筑有一座石台,高余丈,石阶数十级,四周用石栏围砌,台场宽阔,正中有个四四方方的石几, 正值正午时分,骄阳如火,石台四周竖起旌旗,一阵山风卷过,旗帜猎猎作响。 珩王一行人在石台东边依次排开,另一队人马自夕雾峰西边而来,为首几位分别是柔然的大皇子闾光、七皇子予修以及大将军纳罕。两方人马身后都带着人数不多的骑兵,以及准备交换的俘虏。 一番见礼寒暄后,闾光率先开口:“没想到,齐邕国的武陵王也来了。” 太子接话道:“武陵王来大魏做客,途径此处,正好为两国结盟做个见证,大皇子不介意吧。” 闾光生的肩宽背阔,面部轮廓极为硬朗,笑的时候唇角扯起,但面容生硬,总有一种虚假之感。 “哪里哪里,太子殿下说笑了,本王与武陵王多年前便相识,如今再见,实乃幸事,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介意,今日一定与诸位痛饮,还烦请太子备好美酒才是。” “这是自然!到时一定与大皇子一醉方休。” 太子说着,引着武陵王和闾光几人登上石台。几位女眷戴着帷帽,骑马立于在石台下,珩王则在高台东边的一处空地上,身后跟着几个便于发号军令的传令兵。 随着珩王高喊一声“演武开始!”,两位传令兵立即向前方挥舞旌旗,示意队伍前进。 此次演武的统帅是襄国公,他骑马行在队伍的最前端。 他身后首先跟着战车,骑兵次之,步兵断后。战车六辆为一列,每列前后相距三十步,每列左右间隔为二十步,如此五列为一阵列,每个阵列设一领军,手执一面青旗,负责指挥战车,阵列第一排的战车上站着车兵,每人都手执长矛,他们穿青裳、披碧甲,佩翠羽之矰,这样的阵列左右共五组,阵列间左右间隔各六十步,阵列中战车如同一道屏障,护卫着紧随其后的一众骑兵。 骑兵中每五骑为一队,每骑前后相距三十步,左右间隔十步,队与队之间的前后距离和左右间隔为五十步,每一百骑设一领军,手执白旗,这些骑兵皆穿白裳、披素甲,佩白羽之矰。 骑兵之后的便是左手持盾,右手执矛的步兵。步兵每十人一组,每人间隔三步,每组间前后左右皆间隔五步,如此十组为一方阵,每一方阵设一领军,领军执赤旗,方阵与方阵间隔五十步。这些骑兵皆穿赤裳、丹甲,佩朱羽之矰。 如此布阵,车兵、骑兵和步兵可协同作战,行进时,战车辘辘,马蹄笃笃,骑兵策马缓行,步兵步伐统一,阵容齐整,气势恢宏。 第35章 惊马 阵列由东向西行进,至西边的土坡后又返回。行至一半时,自东北方向的山谷中忽然冲出一队骑兵,这行人皆穿玄裳、披黑甲,佩乌羽之矰,为首一人,身材颀长,蒙着面,手执玄旗来回挥舞,他们纵马疾行,快捷如风,迅猛如电,所到之处,黄沙四扬,遮天蔽日,大地隆隆作响,轰鸣不已。 瑶安的红马被此声势所扰,猛地扬蹄嘶鸣,原地转起圈来,近旁的几匹马都被惊动,不约而同踏起步来。 青城昨晚心事重重,一夜未眠,此时正坐在马上闭目养神,骤然听见烈马奔腾萧萧,身下的坐骑打着响鼻,似乎极为不安,她一边攥紧缰绳,轻轻向回拉,一边向远处望去。 只见一个肩披黑甲的骑士,身形矫健,骑术精湛,纵马驰骋间,竟无人能挡。战马一声长啸,忽地跃起前蹄腾空而起,这人身体前倾,双腿用力夹紧马背,紧接着他横起黑旗挥动两下,口中发出古怪的唿哨声。得到旗令,他身后的黑旗兵如一把极速而来的利箭,顷刻间将冗长的队伍撕成两半。 青城瞳孔一缩,猛地掀起帷帽,视线锁定在那抹矫健的身影上:“那个黑衣人是谁?” “什么黑衣人?”瑶安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哦,那是高亭侯手下的黑旗军,此次演武,他们扮演敌军。为首的将领,骑术很是了得,都说高亭侯治军有方,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高亭侯……”青城喃喃自语,“怎么会?” 见青城脸色不好,玥璃反应过来,对着身后的凌绍低语:“去查一下那个黑旗军将领,你亲自去。” 凌绍应声称是,带着两人很快离开。 青城心绪纷乱,手中原本攥紧的缰绳不由一松,突然之间,身下的骏马鬃毛皆立,竟如离弦的箭一般蓦地冲了出去,径直向着场内演武的队伍而去。 玥璃倒吸一口凉气,正要驱马上前,被身边的乐颐公主拦住:“玥璃县主勿慌,武陵王骑术极好,定能救回青城郡主。” 玥璃抬头,只见武陵王从高台上一跃而下,飞身骑上一匹白驹,向着青城的方向疾驰而去,她松了一口气,可不过瞬间,忽然想起什么,脸色骤变,脚跟猛踢马腹,冲了出去。 乐颐见状,眉头皱起,也骑马跟了上去。 此时瑶安终于将马安抚住,环顾四周,一脸狐疑,人呢? 青城为了避免冲入演武的方阵,猛扯缰绳调转方向,向着夕雾峰山下偏僻的密林奔腾而去。她伏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拽住缰绳,尝试用各种办法让马停下,可平日里性情沉稳的马如今四蹄如飞,惊惶不定,踏得大地咚咚作响。林间枝叶繁茂,不断有垂下的枝叶刮擦过她的衣衫。 青城心跳如擂,眼看前面不远处便是夕雾峰南山,心中迅速盘算起来,若是骑马上山,只恐这马慌乱中一脚踏空,必是人仰马翻,于是决定施展轻功弃马跃起,正在此时,身后骤然响起马蹄踏响声,很快有人与她并辔而行,没等青城看清究竟是何人,就被对方一把扣住肩膀蓦地提起,她心口一滞,接着落入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 青城惊魂未定,缓了片刻认出身下骑的是乌骊马,这才反应过来救下她的是珩王。 珩王轻扯缰绳,乌骊马渐渐停下。 青城开口:“多谢珩王殿下,又救了臣女一命。” 珩王翻身下马:“郡主没事便好。” 青城的帷帽早就被林间的枝干刮落,额角、脸颊和手背上有不少细小的血痕,但她全然不觉,望着那匹已经跑远的骏马,面色微沉:“殿下,臣女的马不会无缘无故受惊。” 这点珩王也想到了,但如今两人只有一匹马,珩王原本想留青城在此地,独自上前追赶,又有些不放心,迟疑不定时才停了下来。 青城看出他的犹豫,不由笑道:“臣女可以独自去寻马,不过今日之事透着蹊跷,臣女想请珩王殿下做个见证,一同前往。臣女不介意与殿下共乘一骑,想来殿下也不会介怀。” “这是自然。” 珩王不再迟疑,翻身上马,将青城揽在怀中,纵马向密林深处行去。 他们最终在夕雾峰东面山脚下的一堆乱石中找到那匹马,此时它躺倒在地,口边皆是白沫,已力竭而亡。 两人下马查看,发现除了马的右侧臀部有一条类似鞭痕的红印后,并无其他伤口。 青城望着那处红印,不解道:“这有些像鞭痕,但我绝不会如此用力抽打,更不像是被树枝划伤的。” 珩王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又瞥了眼她手背上的细小伤口,道:“的确不是枝叶划伤的。” 青城凑上去反复看了看,这是一条微微隆起的红线,呈条索状,红线顶端有个极细小的血点,位置十分隐瞒,若不细看,极难发现。 她凝目沉思,忽然道:“这马很可能是被毒针刺中而死!臣女听闻有一种毒药叫石镜散,中毒者的伤口会剧痛无比,且会造成这种条索状的红痕,之后呼吸急促,周身麻痹而死。这马先是狂奔不止,之后浑身僵直,口吐白沫,跟中了石镜散的症状极像。而且这种隆起的红线与鞭打过的痕迹很像,若是不注意分辨,只当是马鞭抽打造成的,很难引人怀疑。” 珩王双眼半眯,道:“那郡主可知,此毒为何叫石镜散?” 青城摇头。 “仙临岛附近有一种叫石镜的海物,石镜散便是从它身体中提取出的毒物。” 青城心中一惊,她知道仙临岛,那是齐邕南面的一个小岛,以附近海域盛产南珠闻名。 珩王道:“郡主的马受惊之前发生了什么?” “当时,黑旗营的骑兵冲出来,瑶安公主和卢宝音的马都受了惊,她二人忙着控马,臣女与玥璃在说话……”青城一怔,反应过来,“殿下是怀疑乐颐公主?可臣女与公主初次见面,并无任何龃龉。” 珩王拧眉不语,眼中一片晦暗不明。 第36章 另有所图 良久,他看了眼天色,道:“我们先回去,我让严蒙来善后。” 两人共乘一骑,匆匆返回,快出密林时,珩王翻身下马,牵着马向外走,这时玥璃找了过来,一见两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幸亏是珩王殿下救了青城,若是武陵王,那就不妥了。” 青城和珩王对视一眼,四目相接,两人蓦地反应过来。 “你是说,刚才武陵王也要来救我?” “是啊,不过他不熟悉路,跑到夕雾峰北边去了。” 青城将刚才的经过和两人的猜想说了一遍。 玥璃听得心惊肉跳,脸色变了又变,一脸后怕地看向青城。 “若真是乐颐公主所为,那这一切便是他二人的阴谋,武陵王可借机救下你,让你感激他,甚至博得你的青睐。如今平凉王府只你一人支撑,无论是陛下,还是朝臣,应不会赞成你远嫁和亲,可若是你心仪对方,那便另当别论了。或者,武陵王只需营造出你二人暧昧不清的假象,让众人误会即可。” 她转念想到什么,秀眉倒竖,呵斥道,“难怪刚才我要追出来的时候乐颐公主要阻拦,他二人真是好歹毒龌蹉的心思!何况那马惊狂至此,若你被甩下马背,定然伤的不轻!” 青城也觉得这武陵王居心叵测,但一时又想不通其中缘故,不由苦笑道:“武陵王如此煞费苦心筹谋,究竟是为什么……” 她蓦地一顿,凝住笑意,陡然望向珩王:“会不会是因为四猎图?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珩王眼中俱是深沉暗意,他道:“我会让武宁卫暗中监视武陵王一行人,也会暗查三年前他是否有可疑之处。” 前方不时传来的对抗喊杀声,三人没再耽搁,很快回到演武场地。 路上三人商议好说辞,对外一致声称青城的马受惊了,她被珩王所救,并无大碍,只是马跑丢了。 瑶安听后,明显被吓得不轻:“青城你没事吧,都怪我这马不听话,险些将我甩下去,还惊了你的马。” 青城淡淡一笑:“我没事,公主不必担心。” 此时武陵王和乐颐公主也赶了过来。 乐颐公主笑道:“武陵王一看青城郡主惊马,不顾一切就追了出去,平日里都没见他如此紧张什么人呢。” 不等青城开口,玥璃妩媚一笑,只是笑意略显敷衍:“乐颐公主放心,若今日惊马的是公主,武陵王只会更紧张,想必前往的速度比珩王还要快些。” 乐颐公主闻言,睨了玥璃一眼,悻悻然地闭上嘴。 武陵王眉眼带笑,一双桃花眼潋滟生辉,温声道:“青城郡主无碍便好。” 说完,他对着青城微微点头,回到石台上。 太子将石台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他微微蹙眉,转而将目光投向激烈的“战场”。 此时黑旗军已直逼战车正面,战车上的车兵竖起长矛,而骑兵在兵车的掩护下迅速分成两列,分别夹击黑旗军左右,缠住其两翼不放,再奔驰往返,时而急速,时而缓和,很快便将黑旗军从中部截断,使其首尾不能相顾衔接。 与此同时,骑兵则迅速将冲散的黑旗军分别围成两个圆阵,步兵则在两个圆阵外围又布起方阵,前一排骑兵将盾拼凑紧靠在一起,形成一个封闭的方形屏障,后一排士兵则将长矛搁置在两扇盾间的空隙处,这样一来,当敌军试图突围时,后一排的士兵便将长矛刺出,逼退敌军,而第三排的士兵则在佐领的号令下放箭,很快,敌军或是坠马,或是坐骑被流箭击中,“死伤”无数。 因是演武,长矛上都裹了厚厚的白布,箭矢也被拔掉了箭簇,依照规则,进攻者只可攻击对方肩部的护甲。 随着战事愈发激烈,场中各色服饰旗幡飞扬抖擞,如火如荼,如松如墨。如此,在不同兵种的默契配合下,黑旗军终于开始惊恐疑虑,阵行也开始松散溃乱,为首的将领很快被俘,黑色旌旗也被拔掉。 随着一声低沉雄厚的号角之声,演武结束。 武陵王率先鼓掌,赞叹道:“此次演武精彩绝伦,真是令本王大开眼界。” 闾光也不住地点头:“确如武陵王所说,简直叹为观止。” 太子此时也不谦虚,顺口夸赞几句。 说话间,几人下了石台。 珩王带着传令兵返回,这才发现石台下仅有瑶安公主一人,青城和玥璃都不见了,询问之下才发现两人早在一刻钟前就离开了。 此时玥璃和青城骑马绕到夕雾峰下,旁边的树林中冒出两个人,前面一人正是凌绍。 玥璃将马勒停:“如何?” 一刻钟前,凌绍让人回去禀报,说探查到黑衣人下落,于是二人急忙赶来。 “启禀郡主,”凌绍道,“属下问了几个黑旗军中相熟之人,只说此次演武之前从未见过这人,也不知其来历。而他之所以能参加演武,是因之前的将军摔伤了腿,高亭侯让他来替场的。” 一听查不到此人来历,玥璃秀眉蹙起,与青城对视一眼,二人皆默然不语。 凌绍又道:“演武结束后,此人并未随黑旗军回营,而是到了夕雾峰下,他似乎察觉到有人跟踪,施展轻功,很快不见了踪影,属下无能,请郡主恕罪。” “无妨!”玥璃转向青城,见她正望着千峰万壑的夕雾峰出神,“你觉得那个黑衣人上了夕雾峰?” 青城点头,玥璃面露不解,“他上去做什么?” 青城沉默片刻,道:“他让我想起一位故人,若他真是那人,又在附近消失,那他很可能就在北山上。” 夕雾峰巍峨绵延,分南北两山,南山相对平缓,北山则是危峰兀立、绝壁纵深,一般人很难登上。 玥璃自知轻功有限,也不逞能,只道:“我在此处等你,一切小心为上。” 青城嗯了一声,取出白色面纱系好,对玥璃说了声“走了!”便轻扯缰绳,纵身上了险峻的山路,不多时身影就消失在山峦间。 第37章 青城就是伊昭 一路向上,皆是危径险阻,青城小心驭马,在经过一段荆棘丛生的山路后,来到一处略微平坦的山坳。眼前乱石突兀,野草遍布,青城翻身下马,将马拴好,接着挪开几块山石,闪身进了一个山洞,又将洞口堵住。 山洞内黑漆漆的,她取出火折子,借着昏暗的火光,快步向山洞深处走去。山洞曲折漫长,天光自洞壁上的罅缝漫进来,投下几束光斑,一阵山风刮过,洞中回荡着细小的啸声。走了约莫一刻钟,一道石门挡住去路,青城灭掉火折子,打开石门,施展轻功,几个起落间,抵达北山的山腰。 山腰处平坦广阔,再往里走,一片占地极广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寻常人不会想到,如此荒凉绝壁的山峦间竟会有一处如世外桃源般的居所。 院落久无人居,四周长满杂草,墙壁斑驳,门扉上满是灰尘。 而此时此刻,门前有个黑衣人,背对青城而立。 这人正是邯平,昨晚困龙阵被破后,他一直有些恍惚,演武结束后,他来吊唁旧友,顺便看看这个他从小生活过的地方。 看着眼前的院落,邯平长吁一口气,抬起手想推开大门,却又堪堪停住,他忽地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来,故地重游,旧事历历在目,心口疼痛难当,在一片视线朦胧中,他看到自己缓缓收回的手。 静立片刻,待眼中雾气散去,眼前清明一片时,他毅然转身,脚步渐渐快起来,那颗温软的心也渐渐凉硬起来——国仇未报,未尽之事还有许多,他该回去了。 可才走了几步,他猛地刹住脚步,心中骇然,他万万没想到此处会有外人——一个女子静立在不远的地方,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三年来,他一直小心隐藏十二卫的身份,除了珩王及其亲信外,旁人并不知晓他的来历,可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却出现在一个随时可能揭穿他真实身份的地方。 邯平心中暗惊,后悔自己一时出神,对近在咫尺的危险一无所知,他努力稳住心神,沉声喝问:“你是何人?为何会来此处?” 说话间,他眼中闪过戒备,手不自觉地向背后的剑柄探去,女子并未答话,静静地望着他,眼眶渐红。 想到昨夜困龙阵被破,又见眼前的女子如此表情,邯平心念急转,犹豫道:“你……是不是认识我?” 青城默然不语,一步一步走向他。 我何止认识你,我的近卫有十二人,你是年纪最小的那个,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处练功,你们保我平安,护我周全,可三年前,我们走散了…… 青城在距他十步远的地方站定,眸光一闪,忽地施展轻功,毫无征兆的向他出掌,掌中带风,似刀如剑,直面而来。 邯平一向不与女子交手,起初只一味闪避,三招过后,对方攻势不减反增,他终于忍无可忍,自背后蓦地抽出长剑,开始还击。可接下来,他施展的每一路掌法或是剑法,这女子都能轻易化解,不仅如此,像是能预见他下一步招式一般,总能先发制人。 几个回合下来,邯平愈发心惊,疑惑之下,他纵身退后几步,挥剑指向青城,握剑的手微微发颤:“你究竟是何人?为何懂得九霄剑法?” 在邯平满脸的戒备和惊疑中,青城缓缓揭下面上的白纱。 彼时正值黄昏,暮云低合,长烟落日,山嶂延绵下,是平沙万里的边城。可当那温润柔和的余晖照在她绝色清丽的面容上时,邯平只觉得仿若冰雪融化、晨曦初绽。她淡淡一笑,笑颜与多年前那个带着娇憨笑靥的少女慢慢重合在一起,而她说出的话是他在少年时听过无数遍,又百听不厌的。 她说:“阿九,你的武功愈发精进了!” 邯平退后半步,满脸不敢置信,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青城,就这样凝望了好一会,他忽然上前几步,径直跪倒在青城面前,泣不成声,哽咽道:“主帅……伊昭公主……” 这称呼让青城心口一滞,三年了,已有三年不曾听到有人这样称呼她。 她当然不是青城,更不是大魏郡主,她生于白城,长于夕雾峰,她是邬桓最后一任君王赫连珏的亲妹妹,是掌管邬桓二十万龙甲军的主帅,是武功奇绝的金台十二卫唯一效忠之人,她就是邬桓国的伊昭公主赫连钦。 三年前的一场惊变让主仆二人都以为与对方早已天人永隔,如今惊觉,对方尚在人世,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欣喜之事了。 青城想扶邯平起身,他却执意不肯,与年少时的每次离别一样,跪在她身前,抱住她的腿,不愿起身。 她扶着他的肩头,终于泪如雨下,良久,才道:“阿九,起来!” 邯平向后膝行半步,屈起一条腿,胡乱擦掉眼泪:“属下……遵命!” 他缓缓起身,依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只觉得如梦境幻影,随时会消失不见。 “公主,这究竟怎么回事?他们都说你葬身火海,已经不在了……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日……” 青城甫一开口,夕阳恰好倾洒而来,她蓦地望向天边,只觉得那残阳似血,不由心痛难当,她急忙阖眼,不忍再看。 她静默片刻,睁开眼睛,“那日,是沈沅救了我,她当时受了很重的伤,临终前,她将身上象征身份的玉佩给我戴上,又在玉佩夹层中留下密信给玥璃和两位侍女,这之后我就用她的身份活了下来……” 沈沅自小有肺疾,常用纱巾遮面,罕有人见其容貌,而伊昭自十二岁起就用邬桓秘术隐去真容,如此才可瞒天过海。 青城明显不愿多说,话锋一转,“这些事以后再说,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邯平断断续续道出当年实情。 “三年前,属下奉公主之命,出城查瑄王被杀的线索,可刚出城不久就遇到一队云中骑,两方人马对战,属下身中数箭,以为必死无疑,不想却被珩王所救,之后珩王便将我带去了云中城。” 第38章 金台十二卫 “一年前,珩王回到京城,让属下任武宁司掌使一职,属下怀疑当年之事跟卢定洲有关,就暂时留在云中,暗中监视他。前不久,两国结盟,属下奉命押送柔然俘虏,这才到了白城。” “珩王曾与公主一同配合对战柔然,一年多的相处,他深信公主绝不会伏杀瑄王,做背义之事,这些年他一直在暗查此事,但进展缓慢。” “当年魏帝命珩王任统帅,带领云中骑屠灭邬桓,珩王苦劝无果,只好领命,因为他知道,若是他不去,魏帝还会另派他人。珩王原本计划在城外同公主谈判,给公主一个自辩的机会,可消息送入宫中,迟迟没得到公主回应,卢定洲又在那时打开城门,引云中骑入城。” “云中骑乃瑄王一手创建,瑄王死后,军中上下怒火冲天,一心要给他报仇。但珩王一再下令不可妄动,引得云中骑颇为不满,几近到了营啸的地步,最后混乱中城门一开,他们又被有心之人煽动,一切就失控了……” 邯平满脸悲戚,缓了好一会,终于反应过来:“对了,公主怎会在此处?” 二人三年未见,本有千言万语,可时间有限,眼看夕阳渐斜,青城不再耽搁,将入京后的经历简述一遍。 她勉强挤出个笑容:“昨夜跟踪卢定洲的时候,我无意发现竟有人启用了困龙阵,已是大为震惊,今日又见一人骑术精湛,虽蒙着面,但无论身形背影,还是举止动作,尤其打旗语的手势和吹唿哨的声响,都像极了我的近卫阿九。我就在想,若他还活着,也许会来此处,于是我上山来看看。” 邯平笑中带泪:“昨夜听闻有人破了困龙阵,属下一晚没睡……”他不由自主地挠了挠后颈,语气带着懊恼,“属下听闻珩王与青城郡主联手查明当年的真相,实在没想到郡主竟是公主,我要是早些发现就好了……” 话音落,主仆二人相视一笑。 离得近了,青城才顾得上细细打量邯平。 当初个头最小的阿九如今已足足高出她一头,面孔依旧年轻,但眼中已褪去青涩张扬,那时的金台十二卫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终究是回不去了。 青城心中涩然,犹豫着开口:“阿九,十二卫和龙甲军中是否还有人被救下……”话至此,已是心如刀绞,再也说不下去。 邯平沉默片刻,眼中划过隐痛。 “皇宫陷落后,珩王命人收敛了龙甲军的尸身,给他们立碑,将他们厚葬在了夕雾峰的山谷深处。十二卫中,除了我还活着,其余的都不在了,珩王通过他们腰上的铜符令牌和兵刃勉强辨认,将他们合葬在一处,就在……”他眼眶湿热,指了指院落西侧的崖边,哽咽了一下,“我今日来,就是祭拜他们,我们还为公主建了衣冠冢……” 青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隔着茂密的杂草,只见一排柏树下,有两处土包,一大一小,矗立在崖边。 青城心口一滞,拨开杂草,缓步走过去,每走一步,心口的疼痛便加深一分,走至近前了,才发现土包前方各立着一块碑,但上面没有刻字。 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她强忍泪水,作势就要跪下,邯平大惊,伸手阻拦道:“公主不可!” 青城缓缓挡开他的手,直直地跪下,邯平眼眶酸涩,强忍住泪水,也跟着伏倒在地 她端起面前的杯盏,将酒水洒在地上,声音很轻,有些沙哑。 “这么久了才来看你们,是我不好,给我些时间,等我把事情了结,再好好安置你们。” 话音落,山风骤起,周围几棵柏树的枝叶剧烈摆动,发出簌簌的声响,仿佛在回应她的话。 青城心痛难当,泣不成声,良久,她抹掉腮边的眼泪,利落起身,毫不犹豫转身离开,邯平默默跟上。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淡去时,两人下了山。 玥璃见青城身后跟着一个俊朗男子,对他的身份多少猜到一些,催马上前,还未开口,这男子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十二卫阿九多谢玥璃县主相助公主!若有一日,将军用得上阿九,阿九百死无惧,定护将军周全!” 玥璃心中一震,没想到阿九竟还活着,她对这位排行第九的近卫有些印象,他是十二卫中年纪最小,最爱笑的一个。 玥璃翻身下马,扶他起身,开口时已是调侃的轻松语气。 “还是别有那日的好!咱们都好好的不成嘛……你如今在高亭侯手下做事?” 青城接话道:“三年前,珩王救了阿九,他如今是武宁司的掌使。” 玥璃讶然不已,这时凌绍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他气喘吁吁,对着玥璃禀报道:“将军,刚才结盟仪式险些出了意外,三个狱卒劫持了一个名叫拿伮的柔然俘虏,好在已经平息了。” 玥璃和青城相视一看,一头雾水:“劫持俘虏做什么?” “据说拿伮杀了其中一名狱卒的双亲,还烧毁了他家屋舍,如今拿伮要被放回去,此人不甘心,就纠集了两个狱卒,要杀拿伮报仇。” “拿伮,这名字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 邯平接话道:“此人是柔然可汗最宠爱的哲夫人的胞弟,四个月前他带着一队柔然骑兵意图抢夺一个商队,被云中骑抓获,珩王猜测,此次柔然之所以与大魏结盟,就是为了尽快救出此人。” “我想起来了,此人曾同纳罕一起驻守过灵城,原来竟是他,那最后呢,如何平息的。” “这三人被武宁卫制伏了,如今结盟顺利完成,这几人已被关押起来。” 天色暗下来,青城一行人与邯平告别,各自回城。 临分别前,玥璃将邯平叫至一旁,低声提醒:“沈沅临终前,曾留下一封信,里面有句话,因为这句话,这些年,无论是我,还是两位侍女,从未出过纰漏,她说,从此这世上再无邬桓的伊昭公主,只有大魏的青城郡主。” 邯平心头一震。 “所以,日后无论人前人后,你都要叫她青城郡主,切记!” 邯平心情复杂,酸楚难平,最终抱拳道:“是,属下遵命!” 当夜,白城的校场上,篝火熊熊,两方人举杯豪饮,庆祝结盟成功。 第39章 射箭比试 青城望向珩王左右,见只有封义一人,邯平并未跟来,心中不由有些失落。 珩王觉察到凝视的目光,回望过来,却见青城已看向别处,神色恹恹。 酒过三巡,高亭侯对着手下一挥手,很快有士卒抬上几扇屏风,接着又提着一个一尺多高、颈细腹宽的铜壶,径直放置在四扇屏风围起的空间中。 闾光一看,不由笑道:“既是盲投铜壶,那总要有些特别的彩头才应景。” “那是自然!”高亭侯道,“将东西呈上来。” 很快,有人呈上一个托盘,盘中置着一把长弓。 高亭侯道:“此乃昔日邬桓龙甲军所用的龙影弓,由拓木所制,弓弦由獐鹿的筋制成。” 几人闻言,纷纷起身,上前细看。 闾光拿起弓,轻拉弓弦,赞道:“果然是把好弓!” 闾光身边的两位亲信库莫和葛都一向吹捧闾光惯了,这时免不得奉承起来,皆言闾光定然能一举夺得此弓。 拿伮是七皇子予修的舅舅,予修与闾光暗中不合久矣,拿伮自然出言反击,表示七皇子的骑射都是可汗亲自教授,自然更胜一筹。 两方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最后竟旁若无人地争吵起来。 太子按了按鼻梁,头疼不已。珩王和武陵王一起喝酒,全然不受影响。 青城身旁的玥璃凑过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那真是龙甲军用的弓?” 青城摇头:“那是十二卫的弓,与龙甲军的弓仅有一处不同,那就是在弓弰的位置会刻上持有者在十二卫中的排行。” 玥璃轻拍青城肩头,志在必得:“等我给你赢回来!” 转眼看见场中吵成一团的几人,她叹了口气,“实在不明白有什么可争吵的,直接上手比试不就是了,我可知道为何每次对战他们都输了,纯打嘴仗啊。” 青城垂眸,忍俊不禁。 这时高亭侯怡然一笑,打圆场道:“诸位莫动怒,据我所知,武陵王箭术奇绝,想必与柔然两位皇子难分伯仲,不如比试一番,看看究竟花落谁家。考虑到今日人数众多,不如换个新玩法,大家三人一组,每次推举一人来投壶,一共比试三轮,选出投中最多的组,最后再组内比试,最终定出赢家。” 众人无异议,各自很快分好组。 玥璃原本要与青城和瑶安一组,没等开口,武陵王就主动提出与青城组队,青城几乎没有犹豫,答应下来。 多年默契,玥璃反应过来:“试探他?那我就不掺和了啊。” 青城嗯了一声,“他若只是贪图我的美貌,我可能还会防着他,可他若是冲着四猎图来,那我定然奉陪到底。” “你现在夸自己夸的这么顺口吗,是不是跟我待的时间太久了,之前你也不这么大言不惭啊。” 青城唇角轻扬,笑而不语。 但她很快凝住笑意,因为卢宝音竟也主动提出与她一组,青城没有反对的理由,应允下来,只是对卢宝音的举动稍感意外。 三轮投壶,青城和卢宝音均未动手,武陵王皆是全壶通过。 最终的结果很快汇总出来,获胜的是青城这组,长弓被呈上,武陵王起身拱手,说了一番客套话。 这下该轮到组内比试,放着八柄长箭的托盘被士卒端了上来,放在青城面前。 青城不紧不慢地将案上的八支箭矢依次投入屏风后的壶中。 很快有人报上投中的数目:“全壶!” 武陵王直直看向青城,眼中划过一丝意外,更多的则是赞赏。 一旁的卢宝音瞥见武陵王的目光,轻咬唇瓣,蓦地起身,对着高亭侯道:“侯爷,臣女提议,既是组内互比,不如比些不同的,就比射箭如何?” 瑶安秀眉蹙起,一脸不解:“宝音,青城已是投中全壶了,为何还要比试?临时改变规则,实为不妥。再说,你何时会射箭的啊?” 卢宝音轻轻抿唇,道:“回公主的话,父亲曾给臣女找过骑射师父,臣女跟着学过一段时日……” 玥璃探过身子,对着青城道:“这什么情况?卢宝音想干嘛?” 青城双眼半眯:“我猜不出她想干嘛,不过明显是要为难我,先遂了她的意再说。” 玥璃嘟囔:“真是奇了,好端端的,她为难你做什么,你俩一共才见过见面啊。” 闾光的两位副将见状,连忙起哄,表示此提议甚好,拿伮此时喝得满脸通红,嚷嚷着干脆就用今日的彩头龙影弓来比试。 场上气氛热烈,高亭侯略一思忖,征求青城意见,青城欣然同意,但表示有个条件。 “我少时虽学过射箭,但疏于练习,等会射箭时,还需玥璃县主从旁指点一二,先练习后再比试。” 高亭侯满口应下,在座诸人也没有异议。 珩王身后的封义上前一步,附在他耳畔低语:“王爷,郡主不擅射艺,只怕会输。” 珩王瞥了青城一眼,默不作声,挥手让封义退下。 很快有士卒抬上侯架,挂上箭靶,又取来箭囊和用来计算成绩的筭筹,高亭侯又命人增设了两堆篝火,校场上火光煌煌,犹如白日。 此番依旧是武陵王先上场比试,只见他右手持弓,左手执箭,弓弦拉满,随着一声尖锐的啸响,长箭迅如闪电,箭簇钉在箭靶上,箭尾震动,嗡鸣不已。 他连射六箭,不出所料,全中靶心。 青城回想起刚才投壶比试时他用的也是左手,脱口道:“武陵王似乎更习惯用左手。” 玥璃扫了一眼,道:“他之前来过大魏,我见过他用右手射箭,应该是右肩受伤了,所以才换做左手。” 青城讶然:“你怎知他受伤,还伤在右肩?” “我护送他和乐颐公主来的路上,发现他的手下时不时在熬药,问起时,他们说是乐颐公主风寒未愈,但我看过药渣,是治疗伤病的药。武陵王是武将,多半是受了伤,或是旧伤复发,不便明说,我也就没多问。他走路无碍,只是不骑马,以马车代步,所以我怀疑伤在上半身,如今他右手持弓,左手控弦,必是右侧肩膀受伤无疑。” 第40章 赢得龙影弓 青城凝视着武陵王,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的身形跟那日劫持她的黑衣人极像,右肩受伤,还忽然之间要求娶她,莫非,他就是那个逼问她四猎图下落的黑衣人。 心念一动,青城再也坐不住,将猜想告诉玥璃,并表示想试探一番。 玥璃蹙眉:“这怎么试探,若当真是他,他也不能轻易承认啊。” 青城道:“等会我将他引至偏僻处,你趁机打晕他,扒开他衣服看看就知道是不是了。” 玥璃一脸坏笑,啧啧两声:“想看人家身体就直说,打着试探的幌子,这都什么馊主意!” 青城一怔,反应过来,笑道:“当时我将紫叶楹的果实扔到这人胸口,他身上应该有黛紫色印记。” 玥璃恍然大悟,这时凌绍忽然走了过来。 他对着玥璃行礼,道:“将军,封护卫有事相商,请将军借一步说话。” 青城瞥了一眼校场外的封义,有些纳闷,玥璃也一脸不解,但没多想,随凌绍走了出去。 这时轮到卢宝音上场。 她拿起长弓,从锦袋中摸出个精巧的扳指套在手指上,又从箭囊中取出箭矢,长吁一口气,瞄准箭靶,接着拉动弓弦,她连射六箭,除去一箭脱靶外,其余全射中靶心。 瑶安惊讶道:“真没想到,宝音除了会做风筝,射艺也不错呢。” 她有些担忧地看向青城,“青城你一向体弱,本就不擅长这些,等会尽力比试便好,不可逞能,也不必在意结果。” 一旁的乐颐公主听闻,微微一笑:“青城郡主不必担心,即便郡主没有射中,武陵王也会将彩头双手奉上。” 青城瞥了她一眼,没有接话。 眼看青城就要上场,玥璃却还未返回,正在这时,珩王立起身,道:“既然玥璃县主有事不在,就由本王相助青城郡主。” 青城上前,对着他行谢礼,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这是做什么?为何让封义支走玥璃?” 珩王取下拇指上的青玉扳指递给她,又拿起长弓,轻拉弓弦试了试,不答反问:“郡主为何答应射箭比试?” 青城接过扳指戴上,望着珩王手中的长弓,浅浅一笑:“臣女想要这把弓。” 她才痊愈,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言笑晏晏,明亮的火光映照在她的眼底,熠熠生辉。 珩王盯着她看了一会,将手中的弓递给她,道,“这并非重弓,郡主先试试,是否拉得动。” 说完,他又从箭篓中拿起一支长箭。 青城接过龙影弓,在手中摩挲片刻,目光扫过弓弰,只见一团云龙纹饰正中,一个小篆写的“九”字清晰可见。 她手指轻颤,这是阿九的弓。 见她似有迟疑,珩王想起封义提到她少时射箭的经历,递箭的手不由顿住:“郡主大病初愈,若是气力不济,不必勉强,现在放弃便可。” 青城径直从他手中取过长箭,引弓撘箭,瞄了瞄靶心,笑道:“臣女少时体弱,曾一度无法骑射,但之后受教习耐心指点,射艺虽算不上精湛,但绝不至于辱没武将门风。” 话音落,弓弦满张,她蓦地松手,箭矢灌满力道,犹如流星破空而出,直直扎入靶心,箭尾铮然作响。 珩王眸光轻闪,但不动声色,将箭矢一支支递给她。 结果很快出来,六箭全中靶心。 在场诸人只当青城不擅射箭,没想到箭无虚发,都有些惊讶,继而起身鼓掌。 武陵王眉眼带笑:“没想到青城郡主射艺如此精湛,真是令在下大开眼界。” 闾光也夸赞几句,但言不由衷,心中只叹刚才投壶时漏投了一箭。 予修瞥了一眼青城手中的长弓,继续低头饮酒。 太子的目光一直在青城和珩王之间来回巡睃,见二人时不时低语几句,珩王似乎极为耐心的样子,他忽然想起在国公府的竹苑中,青城穿着珩王的披风,印象里,珩王极少与女子这般亲近。 这时高亭侯笑道:“武陵王和青城郡主射出的六箭皆中靶心,不如再加试一场。” 武陵王连忙起身,拱手道,“青城郡主刚才盲投壶已是全中,不必加试,青城郡主便是此次比试的赢家,这长弓应归郡主所有。” 此提议正中高亭侯下怀,诸人也无异议,皆举杯恭贺青城夺得彩头,青城举杯致谢,众人一同饮酒,气氛融洽。 这时一个士卒匆匆来报,说是营中监牢忽然起火,三位狱卒已葬身火海。 众人听闻,不由怔住,继而面色复杂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三名狱卒在这个时候忽然暴毙,分明透着蹊跷,但对已结盟的两国而言并无坏处,拿伮被劫持一事可就此了结,大魏不用再探查,柔然也不必再追究。于是不多时,场上又热闹起来。珩王和高亭侯则前往监牢善后。 闾光喝了不少酒,久坐无趣,提出想四处走走,太子自然应允,陪同前往。 这时玥璃回到席间,对着青城一脸无奈道:“这个珩王,不知从何处听说你学射箭时受过伤,担心你逞强,想出言相劝,便让封义将我支走了。” 她压低声音,“沈沅少时射箭时的确受过伤,但之后你教她骑射,她技艺已然不俗,只是罕有人知罢了……” 话音刚落,乐颐公主走了过来,满脸焦急道:“青城郡主,兄长今日给我捉的兔子不见了,郡主快随我去找找。” 青城满口应下,离开前跟玥璃对望一眼,四目相对,两人默契地同时一笑。 乐颐带着青城径直向东北面的树林走去,青城一路走着,一路小心注意周围动静,眼看就要进入树林时,乐颐忽然捂住腹部,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青城实在看不下去,道:“乐颐公主可是腹痛难忍,需要先回去?” 乐颐连忙点头,道:“不错,郡主在此等我一会,我去去就回……” 话没说完,乐颐就跑远了,跑着跑着,一回头发现青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她吓了一跳,跑得更快了,很快不见了踪影。 青城轻叹一声,这时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道沉稳的声音随之响起。 第41章 果然是他 “青城郡主勿怪,是在下让乐颐公主请郡主前来。” 青城眸中闪过一丝寒意,但随即面上带笑,转过身去:“武陵王找我有事?” 武陵王笑道:“不知郡主是否知晓,齐邕有意与大魏联姻,在下已向陛下提出求娶郡主……”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个翡翠扳指递过来,“这是我初学射箭时,母亲送我的扳指,算不上贵重,但我一直很珍视,送给郡主,以后郡主射箭时可以戴上……” 他话音蓦地一顿,因为看到青城拇指上戴着的白玉扳指。 青城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珩王走得太急,她忘记将扳指还给他了。 青城并不去接那翡翠扳指,只道:“武陵王为何想娶我?” 武陵王没想到青城如此直接,愣了一下,道:“多年前,在下曾有幸见过郡主一面,虽是遥遥一见,但自此难忘,郡主的身姿容貌常于梦中出现,在下一直未娶妻,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求娶郡主……” 青城侧过脸,懒得看他那双深情凝睇的桃花眼,心中不由在想,若当初活下来的是沈沅,她那么善良单纯,会不会轻信了武陵王的话,但转念一想,她聪慧机敏,迟早能看出他居心叵测,并非良人,可一想到她会面对这些阴谋算计,心中怒意骤起。 她轻旋手腕,一枚金针滑落在掌心。 “……在下出身庶族,与郡主门第不匹,但在下发誓,此生只娶郡主一人,自此岁月悠长,唯卿相伴,白首不相离……” 青城听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打断他:“既然门第不匹,为何还要求娶,莫非武陵王另有目的?” 武陵王一下子愣住。 这时他身后快速闪过一个黑影,他觉察出异样,不由转身查看,青城遽然出手,将指间的金针稳稳地插入他后颈的穴位中。 武陵王身形一晃,没等出声,就倒在地上。 这黑影自然就是玥璃,她从树上跃下,与青城一道将武陵王拖进树林。 青城累得气喘吁吁,道:“你怎么才来,我都想把他毒哑了。” 玥璃仰头长叹:“那些浑话他是怎么说出口的,他该不会觉得你喜欢听吧,造孽啊!” 青城顾不上其他,几下上前扯开他的衣领,打开火折子。 火苗昏黄,却足以照亮眼下之人。 武陵王皮肤白皙,胸口处几抹浅紫色的印痕显得尤为明显,右肩处则红肿一片,四周布满血点,青城用手轻触他的伤口,又在紫色印痕的位置轻嗅几下。 她眉头蹙起,将他的衣衫整理好,抬头对玥璃使了个眼色。 玥璃会意,跟着她走出树林。 青城望着茫茫暗夜,沉声道:“没想到,果真是他!” 玥璃拧眉:“看来他早就偷偷潜入大魏,伺机而动,但事出意外,他被珩王打伤,为了不让人看出端倪,便让人传信给陛下,说连夜降雨,行程受阻,无法在万寿节前入京,实际上,应该是躲在暗处养伤!” 她一顿,又道,“如此说来,他娶你果真是为了四猎图。他原本想假扮龙甲军,骗取你的信任,诓骗你说出四猎图的下落,可被你识破了身份,一计不成,便生出别的念头。为了四猎图,他如此不择手段,三年前一事会不会与他有关?” 青城想了想,道:“有可能,珩王让武宁卫在查此事,目前还没有结论。当务之急,是查出他寻找四猎图的原因。” 玥璃远远望了一眼依旧吵嚷的众人,道:“武陵王应该快醒了,等会怎么说?” 青城似笑非笑:“不管我怎么找借口,他都不会信此事与我无关,不如我索性就承认,就说他太过失礼,然后……” 青城正说着,耳畔忽然传来几声异响,她瞳孔一缩,蓦地顿住,玥璃不明所以,刚要开口,见她对着自己使了个眼色,立即反应过来。 玥璃快速拔剑,沉声道:“什么人?出来!” 一道矫健的黑影从天而降,落在不远处。 青城定睛一看,松了口气,脱口而出:“栾舟,怎么是你?” 栾舟抱拳:“王爷吩咐过,要属下护郡主周全,属下刚才见郡主与乐颐公主离席,便跟了过来。” 她刚想问他是何时跟过来的,听到多少,远处忽然传来乐颐公主的声音。 “武陵王和青城郡主帮我去找兔子,就在那边的树林,可过了好久,他们还没出来。” “武陵王和青城郡主帮我去找兔子,就在那边的树林。” 三人望去,只见前方不少人举着火把,正向这边走来。 玥璃道:“这个乐颐公主,简直就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现在怎么办?” 青城心下一横,道:“进树林,弄醒武陵王,让他想办法!” 栾舟只当自己听错了,玥璃也是一脸困惑:“什么?” 三人闪身进到树林,武陵王还在昏睡中,青城蹲下,轻点他耳后,不过片刻,他便醒了。 看到三人,他猛地坐起,大吃一惊:“青城郡主,刚才发生了什么?” 青城冷哼一声:“你还好意思问?乐颐公主诓我出来找兔子,然后借故离开,你再突然出现,缠着我说了一大通恶心人的话,现在乐颐将众人引来,目的就是让大家误以为我们私相授受,没想到,堂堂齐邕武陵王,竟如此下作无耻!” “绝非如此!”武陵王连忙否认,“我对郡主一片真心,日月可鉴……” “又来了!你最好马上闭嘴,否则我再扎晕你!” 青城将金针在武陵王眼前晃了晃,武陵王果然闭嘴,这时他终于明白过来,刚才是被她扎晕的。 青城道:“现在乐颐公主带着人四处在找我们,你说吧,如何应对?” 脚步踏响声越来越近,隐约有火把的光亮照进来。 武陵王看着面前一脸忿然的青城,只觉得荒唐无比,他忍不住笑道:“青城郡主不必忧心,如今我们一行四人,众人不会误会。到时就说,我们在找兔子,不慎跑到林子深处了。” 第42章 被当众为难 青城一脸正色道:“看在大魏和齐邕交好的份上,这次我就不计较了,只是我并不想嫁给你,你勿再纠缠,否则我定会将今日之事如实禀报陛下,将你那些酸倒牙的话公之于众,反正我有人证。” 她轻扬下巴,示意身后的玥璃和栾舟。 武陵王看出她并非玩笑,只好收敛笑意,应了一声好。 四人向外走,走出树林时,乐颐公主带着众人也到了近前。 武陵王率先开口:“乐颐公主的兔子跑丢了,我请青城郡主三人一同寻找,刚刚本来已经找到了,你们一来,彻底将它吓跑了。” 乐颐公主一脸怪异地看着武陵王,一时没有说话。 瑶安道:“夜已深,还是明日再找吧,大家先回去。” 一行人很快回到席间。 青城长舒了一口气,拿起案前的杯盏灌了下去,喝下去才反应过来是酒,只好拿起一旁的茶又喝了几口,忽然间,她感到一道凝定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蓦地抬头,只见武陵王正看着她,见她回望过来,他淡然一笑,收回目光。 玥璃忍不住笑道:“我觉得武陵王的病被你扎好了,他刚才竟然没跟你深情对望。” 青城忽然想到今夜武陵王的那番话,不由打了个冷颤。 夜色渐深,瑶安有些困倦,玥璃送她回城内安置,青城本想一道,但栾舟提醒,说珩王离开前叮嘱过,让青城等他回来。青城无奈,只好留在校场。 众人兴致不减,三五成群,或投壶射箭,或饮酒闲谈,校场上喧阗笑语声不断。 唯有卢宝音,蹙眉不展,怏怏坐在角落,握紧手中的鹿角扳指,手指攥到发白。 一旁的卢颉见状,低声安慰道:“宝音不必难过,若非珩王在旁指点,青城郡主这个病秧子定然连靶都射不中。” 卢宝音轻轻摇头,抬眼向武陵王望去,见他又看着青城郡主发呆,她咬住唇瓣,眼眶渐渐蓄满泪水。 卢颉见状,双手握拳,冲动之下,扬声道:“青城郡主射艺高超,若当日在露台围场中有这龙影弓的话,也不至于被那伙龙甲军掳走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俱是一愣,热闹的校场瞬间安静下来。 青城直直地看向卢颉,目光泠然。 武陵王瞥了卢氏兄妹一眼,眉头皱起。 卢宝音大吃一惊,低声提醒:“兄长,你忘记父亲的嘱托了,万不能提及此事!” 结盟仪式结束后,卢定洲就与两位白城的副将去审问三名劫持拿伮的俘虏了,此刻并不在场。 卢颉原本只是想替卢宝音出气,故意让青城在众人面前难堪,故而也没多想,如今如梦初醒,他心中一惊,赶忙躬身请罪。 “在下一时失言,请青城郡主恕罪。” 卢宝音也起身上前,道:“兄长多喝了几杯,胡言乱语,还请青城郡主恕罪。” 此时柔然的几位将领纷纷议论起来。 “邬桓都灭国了,怎么还有龙甲军在世?” “想来是一些漏网之鱼,回来复仇的。” “那也应该找云中骑啊,掳走青城郡主做什么?” “瞧你说的,云中骑岂是那么好对付的,至于掳走郡主,定是没安好心……” 他们窃窃私语,说话也算克制,但校场太过安静,声音还是传到青城耳中。 这些人出身不高,又是武夫,说话时挤眉弄眼,五官乱飞,一副大有深意的猥琐模样,毕竟,年轻贵女被刺客掳走,难免让人多想。 青城握紧手中长弓,眼中怒意翻滚如浪,可不过片刻,她眉眼平复如初,语气平静。 “卢公子那时远在云中城,难怪对围场内发生之事不甚了解,那些刺客根本就不是龙甲军,而是找卢焜报仇的仇家,当知道卢焜已然身死,他们便散了,岂会有将臣女掳走一说!卢公子也不想想,若真是龙甲军,也是找当年临阵变节的国雠,岂会找到本郡主头上,毕竟,当年打开城门的又不是我。” 此话一出,才是炸了锅。 那时柔然使团已然入京,整个京城只有两件新鲜事,一件是青城郡主开的满楼座无虚席,另一件便是卢焜盗取寿礼被抓,不久后被仇家所杀。虽然此行使团主使纳罕没来,但在座的不少人皆是跟随纳罕一同入京参加万寿节庆典的,故而深知此事。加之当年卢定洲父子变节求荣一事人尽皆知,本就被人所不耻。 于是,这些人看向卢颉时,皆面露讥讽之色,谈起此事来愈发没了顾忌。 “听说这卢焜祸害了不少孩童,最后就是被一孩童的父亲所杀,这人是一个江洋大盗,本来就判了秋后处斩,正巧在狱中遇到卢焜,一刀封喉,那叫个干脆。” “杀得好!卢焜丧尽天良,自然会有人千方百计报复,如此说来,围场内的刺客就是冲着卢焜去的!” “不错,若真是龙甲军,为难青城郡主做什么,要找也应找那叛徒!何况,当年一战,整个白城都被屠了,哪还有龙甲军!” 卢颉越听越气,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忍不住辩解道,“胡言乱语,那些人根本不是找卢焜报仇的,分明就是龙甲军……” “兄长!”卢宝音惊叫一声,继而压低声音,“兄长疯了吗,快住嘴!” 可是晚了,卢定洲带着两个随从从校场外走了进来。 “你个逆子,还不闭嘴!” 他狠狠地瞪了卢颉一眼,转而对着青城道,“青城郡主,犬子不知从何处听了些流言,口无遮拦,冲撞了郡主,好在流言止于智者,今日在座的各位皆是贤能有德之人,断不会将此事流传出去,绝对于郡主名节无碍,还望郡主恕罪。” 青城冷冷一笑:“卢将军真是能言善辩,一句流言,就想将此事轻轻揭过。照卢将军的意思,若是在座诸人有谁轻信了令郎之言,那便是不贤能的愚蠢之辈,若是有人将今日所听流传出去,那也是这人无徳无智,与令郎无关。听闻卢将军家学渊源,没想到竟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啊。” 第43章 商讨 此话一出,刚才窃窃私语、挤眉弄眼的几位柔然将领面色骤变,皆对着卢定洲怒目而视。 其中一位脖子短粗之人大声道:“若想他人不信不传,那就不要口无遮拦,一个大男人,还管不住自己一张嘴,这才是无能无德!” 青城又道,“卢将军口口声声为臣女名节考虑,其实是转移话题,试图遮掩卢公子知晓内情一事,在座的各位皆是聪慧之人,岂会看不明白?” 卢定洲眉头蹙起,声音沉下来:“老臣不明白郡主在说什么,围场进了刺客,犬子岂会知晓内情?” “卢将军此言差矣,卢公子虽远在云中城,但言之凿凿,一口咬定对方是龙甲军,话里话外似乎对这些刺客极为熟悉,仿佛亲临现场,想来绝非是听到什么流言,而是知道内情……” 卢定洲一脸阴鸷:“此事陛下已交由武宁司查办,由不得青城郡主如此胡乱臆断,若是让珩王殿下知道……” 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若是本王知道又当如何?” 青城抬眸,只见珩王一脸肃然地立在校场外,身后跟着一行人,其中有高亭侯,还有严蒙和钟亭。 珩王几步走到近前,语气平静,但目色深沉。 “青城郡主所言皆是本王心中所想,卢将军既知武宁司奉命查办此事,那就该让卢颉随两位掌使走一趟,协助查明此事。” 卢颉吓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地喊叫:“父亲救我……” 卢定洲神色大变,忙躬身拱手,“殿下,小儿无知,不过无心之言……” “卢将军此言差矣!卢颉在云中城刚领了军中校尉一职,若是无知小儿,岂能胜任?” 珩王有意一顿,一字一句道,“不过是问几句话而已,怎么,别人问得,卢颉问不得?” 卢定洲心头大惊,武宁司直属御前,想问谁问不得?就是皇子,也要据实作答,他卢定洲又算什么。 他擦拭额角冷汗,忙道:“珩王殿下恕罪,末将不是此意……” 珩王截断他的话:“那就好,卢将军深明大义,为人公正,实乃朝中百官典范。严蒙,钟亭。” 两人齐声应喝,大手一挥,立即有几个武宁卫上前。 卢颉此时吓得肩膀乱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被武宁卫带出校场。 高亭侯见场上气氛凝重,连忙提议再进行一次投壶比试,又命士卒取来一把陨铁制成的短刀作为彩头。 这短刀极为精巧,刀刃锋利,泛着寒光,刀鞘上嵌有细碎宝石,色泽璀璨。 在座的多为行武出身,对兵器尤为钟爱,听闻此刀乃陨铁所制,纷纷上前把玩。 趁着校场上一片吵嚷之时,珩王带着青城离开校场,武陵王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二人轻车简从,一路往城东而去,栾舟、严蒙和钟亭则骑马远远跟着。 几人在一处宽敞的院落前停下,进去的时候,院中已有三人静待多时,其中二人分别是邯平和封义,另有一人,一身粗衣麻衣,做普通百姓打扮,身材高大,面貌端正,青城之前并未见过。 一行人进到屋内。 珩王给青城引见邯平,只字未提他的真实身份,只说他是王府暗卫。 当年十二卫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邯平是其中个头最矮、岁数最小的一位,因为不慎误食丹药,导致小小年纪满头白发,故而进出皆以黑巾包裹头脸,之后他一直练功吃药,才有所好转。所以三年过去,他的容貌身形变化极大,如今青丝中只夹杂着几抹银发,全然没有昔日模样。 沈沅见过邯平的次数本就不多,按理应认不出来才对。 所以当邯平上前行礼时,青城一脸从容,并未流露出过多情绪。 珩王又将那个身穿粗布麻衣的男子叫上前。 “这位是尉琰,是高亭侯的独子,如今驻守云中,此次便是他探明了拿伮的身份。” 尉琰向青城行礼,青城点头回应,心中微微讶然,她之前听玥璃说过,这位尉世子果敢勇武,虽出身世家,但并无奢靡习气,极受魏帝器重。 正想着,珩王看向青城道:“听闻今夜乐颐公主带人四处在找你和武陵王,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实在不愿提及细节,便道:“栾护卫一直跟着我,各种情由还是他来说吧。” 诸人皆看向栾舟。 栾舟道:“属下见乐颐公主带郡主去了树林,就跟了过去,接着乐颐公主忽然跑走,没过一会,武陵王就来了……” 接着栾舟就把武陵王的话一字不差复述下来。 他眉眼无波,语气平静,众人却是表情各异,或捂额,或憋笑,青城则又震惊又恶心,震惊的是栾舟的记性太好了,恶心的是同样的话又听了一遍。 “……青城郡主将武陵王扎晕后,就连同玥璃县主将他拖进树林,接着郡主就把武陵王的上衣扒开,打开火折子细看他的胸口和肩膀,用手来回触摸,还凑上前轻嗅……” 青城嘴角抽了抽,这听起来怎么显得她有些猥琐,但她很快安慰自己,等栾舟说了她和玥璃的对话就好了。 结果,栾舟说到此处,忽地没了下文。 “然后呢?”封义忍不住问。 “然后郡主和玥璃县主就走出树林了,我才要跟过去,就被玥璃县主发现了。” 此言一出,屋内诸人皆齐齐看向青城,有几人眼底闪烁着好奇的精光,邯平则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青城一口气堵在胸口,忽然觉得该被毒哑的应该是栾舟。 她语速飞快的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珩王拧眉:“所以,为了试探武陵王,当乐颐公主引你离开的时候,你就去了?” 青城理所当然道:“正是。” 珩王略一思忖,道:“下次如果再有类似的情况,你不要轻举妄动,让本王来处理。” 珩王表情有些严肃,青城想了想,他说的在理,今夜她的确冲动了,若是武陵王起疑,或是引得众人误会她和武陵王的关系,那后续都会很棘手。 第44章 审问故人 她道:“珩王殿下说得是,臣女日后定会先行禀告殿下,再谨慎行事。” 珩王一怔,青城似乎误会了他的意思,他的本意是希望她不要以身犯险,而非行事不提前禀报。 还没来得及解释,青城又道,“若是殿下,会如何处置此事?” 珩王凝目沉思,一脸严肃:“把人打晕,扒开衣服查验。” 此话一出,屋内几人俱忍不住笑起来。 珩王唇角飞快闪过一抹笑意,接着他看向青城,正色道:“具体有何发现?” 青城道:“武陵王胸口和肋骨处都留有紫叶楹的印记,上面还涂有缓解皮肤瘙痒的膏药。右侧锁骨附近淤青红肿,四周血点密布,符合被掌击过的痕迹,再结合他的身形,臣女以为,他应当就是那日劫持我的黑衣人。而他之所以提出求娶臣女,应该是为了打探四猎图的下落。” 邯平近几日才听闻武陵王意欲求娶青城一事,他面色不悦,道:“此人居心叵测,不择手段,定不能让他算计得逞。” 严蒙赞同道:“不错,他潜入围场,假扮龙甲军逼问郡主四猎图的下落,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如此处心积虑,实在令人心惊。” 封义道:“王爷之前就说过,这些人身手不凡,行动利落,撤退时井然有序,彼此配合,不像江湖人士,更像是行伍出身,如此看来,他们应该就是武陵王的部曲。此次武陵王来大魏,带的护卫并不多,围场中的那些黑衣人应该是暗中潜入大魏的。难怪他们当时裹得像个粽子,生怕被人瞧出模样,为了能全身而退,还在树林中埋伏了不少人。属下实在好奇,四猎图中究竟有什么,让他们如此铤而走险。” 青城想了想,道:“武陵王执着于四猎图的下落,不会轻易罢手。臣女在想,也许可以设个局,让他将寻找四猎图的目的说出来。” 她说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珩王见她一脸倦怠,不由温声道:“此次多亏郡主机智,用紫叶楹找出黑衣人的身份,夜已深,我让栾舟送郡主回驿城署安歇,其他的事情我们改日再议。” 青城的确困了,跟着栾舟向外走。 见青城走远,封义和严蒙忍不住低语。 “郡主就这么走了,那周勇谁来审?” “有什么办法,郡主来这么久了,周勇一直没醒,何况已经这么晚了,总不能让郡主一直等着吧……” “我知道,可万一周勇醒来,郡主又不在,他伤得那么重,只怕挺不过今晚……” “实在不行,找个女子来假扮吧……” 珩王一记眼刀飞去,两人立即噤声。 青城在院门前顿住脚步,转过身,正对上珩王收回的目光。 她道:“珩王殿下今日带臣女到此处,不单是为了问话吧?” 珩王停顿几息,如实道:“今日请郡主前来,除了问话,还想让郡主帮忙审个犯人……” 青城的目光扫过严蒙和钟亭,一侧眉头微微挑起:“还有武宁司审不了的犯人?” 珩王解释道,“他叫周勇,是今日劫持拿伮的三个狱卒之一,声称为家人报仇的便是他。可他双亲在他幼时便病逝了,并非拿伮所杀,他意欲除掉拿伮是受人指使。幕后之人居心叵测,意欲破坏两国结盟,或许还有更大的阴谋。” 青城一怔,“所以,是有人故意纵火,欲杀周勇灭口?” “正是!周勇虽被尉世子所救,但伤得很重,严蒙和钟亭都已问过话,但他似乎有顾虑,什么都不说。” 青城反应过来,此人伤得很重,常规的审问手段自然不能用,可为何让她来审? 不等她问,珩王径直道:“周勇是菀坪人,自小随他叔父生活,而他叔父是平凉王麾下将领。他叔父去世后,周勇无人照顾,平凉王便将他收留在府中数年,他十八岁时才离开王府,郡主对他可有印象?” 青城一怔,她熟背过沈沅的过往经历,此时回想,蓦地记起确有此人,她轻轻点头,道:“殿下想让臣女问些什么?” “问出指使他的究竟是何人,有何目的……” 他一顿,道,“只是周勇至今未醒,也不知能不能醒过来……” 话音未落,一个武宁卫匆匆来报,说周勇醒了。 青城对着封义道:“封护卫,带路!” 封义一怔,转头向珩王看去,见他没有反对,忙不迭地带着青城向后院走去。 周勇的确伤得很重,几人担心吓到她,在榻边隔了扇屏风,屋中有浓重的药味,熏得青城有些头晕。 青城走到屏风旁,开门见山:“周勇,你十二岁时住进我府上,你的生辰与你叔父恰巧是同一日,你喜欢骑马、蹴鞠,还喜欢临摹画作。我曾送过一支狼毫做你的生辰礼,但被你不小心弄丢了,为此你难过了好几日。你十八岁时离开菀坪,自此再未回去过,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我还能再遇到你。” 周勇闻听,喉咙咕噜一声,显得极为激动:“青城郡主……郡主……” 青城松了一口气,道:“周勇,告诉我,究竟是谁指使你劫持拿伮?” 周勇没有应声,缓了一会,他道:“郡主……我能见你一面吗……” 屏风外的封义和邯平同时蹙眉,就周勇这个样子,只怕随时会咽气,而且他现在浑身是血,青城若是见了,只怕会昏过去吧。 青城来不及多想,心下一横,从怀中取出面纱带上,绕过屏风,走到周勇榻前。 周勇面色发黑,身上裹着药包,青城知道他撑不了太久了,她瞥了眼榻旁桌案上放的一碗药,认出那是用来吊命的参汤,她径直上前,用汤匙乘了参汤给他喂了几口。 周勇盯着她看了一会,勉力笑了笑:“郡主还是那样和善,只是胆子大了不少……我如今这幅样子,郡主竟然不怕……” 青城打断他的话:“周勇,今夜杀你灭口之人就是指使你的人,你告诉我他是谁,我替你报仇。” 第45章 借刀杀人 周勇似乎有些激动,呼吸急促,缓了好一阵,有气无力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个女子,戴着帷帽,她给了我一封信,信中提到要杀一个叫拿伮的俘虏,她说事成后会给我一大笔钱,有了这笔钱,我就可以给娇娘治病了……郡主,求郡主救娇娘,她病得很重……” “你放心,我一定会救她……那封信呢,在何处?” “当时看完就烧了……” “你再好好回想一下,那女子身量几何?有什么特别之处?比如身上的饰物,或是熏香什么的?” 周勇用尽力气,动了动大拇指,“她手上……戴着个鹿角扳指,扳指上镶嵌了两条金线……” 他声音渐弱,胸膛起伏的厉害,喉咙中发出细小的嘶鸣声,青城连忙叫来郎中,可已无力回天,周勇双目涣散失神,已经过世了。 青城伸手,合上他的双眼,起身向外走,看到珩王站在院中,几步上前。 “殿下能否帮忙找一个叫娇娘的女子,她病得很重,要尽快医治。” 珩王犹豫片刻,道:“娇娘被人毒杀,就在周勇劫持拿伮的时候……严蒙和钟亭知道此事,但问话的时候不忍告知周勇,无奈之下,才请郡主前来一试。” 青城愣住,思忖片刻,道:“殿下,真正想要杀拿伮的是不是柔然人?” 这并不难猜,周勇与拿伮并无私仇,不过是被人雇来杀拿伮的杀手罢了。拿伮在云中城一直平安无事,偏巧在两国结盟,马上要返回柔然时被人索取性命,这明显是有人借刀杀人。 珩王道:“不错,可能是柔然可敦,也可能是大皇子闾光。” 他瞥了一眼尉琰,尉琰会意,解释道:“柔然可汗极为宠爱予修的母亲哲夫人,对可敦和其子闾光并不重视。可敦与哲夫人表面上和乐融洽,实际上却是两派势力,不论是官员还是皇子皆牵扯其中,这两派互相倾轧多年,结怨不浅,拿伮是哲夫人的亲弟弟,也是哲夫人最仰仗的势力,是可敦最想除去之人。” 青城恍然大悟,同时心惊不已,这招借刀杀人实在阴险。 严蒙道:“多亏王爷有所防备,让尉世子混在俘虏的队伍中,及时救下拿伮,否则大魏就成了柔然内斗的替罪羊。” 青城此时终于明白过来,难怪尉琰的装扮与其他人不同。 尉琰又道:“王爷让郡主来审问周勇,就是想尽可能找出与可敦勾结的内奸,因为周勇身世清白,之前并没有跟任何柔然细作接触过,大家都相信,他只是被人蒙蔽,而此人隐匿在大魏,只怕还会生乱。” 青城轻轻点头,转向珩王道:“周勇虽劫持了拿伮,但终归没酿成大祸,烦请珩王殿下妥善安葬他,还有娇娘。” 她双眼黯淡,一脸倦容,声音有些轻。 珩王不由得放低声音:“这是自然。” 刚才她与周勇的对话珩王应该都听到了,线索寥寥,要找到这个内奸只怕不易,不过这就不是她要烦心之事了,青城不再久留,由栾舟护送离开。 看着青城远去的背影,封义抚了抚后颈,道:“王爷,青城郡主该不会真的信了武陵王在树林中的话,以为他不会再纠缠了吧,联姻是国事,即便武陵王不提,那使团中的其他人也会提,何况武陵王本就是为了四猎图而来,岂会轻易放弃,这明显就是在敷衍郡主。” 邯平本不想开口,但最终没忍住:“郡主聪慧机敏,怎么可能轻信武陵王的话,郡主那么做,一来是此事因乐颐公主和武陵王而起,她发怒不满才符合常理,再来便是转移武陵王的注意力,让他不至于怀疑自己身上的印记已被发现罢了。” 封义愣住,过了片刻,疑惑地看向邯平:“真是奇了,你怎么如此了解青城郡主?” 没等邯平开口,严蒙便道:“你忘了,当年青城郡主和伊昭公主交好,邯平肯定比咱们了解郡主……” 封义点头,反应过来,咧嘴一笑。 这时珩王道:“此次齐邕使团一共来了四十人,有武功的护卫不过十六个,远少于那日出现在围场中的黑衣人,这就意味着,有不少潜伏在大魏的齐邕高手,他们极可能是军中之人,而我们根本不知他们身在何处。” 此话一出,几人神色一凛。 珩王双眸半眯:“传令下去,从现在开始,武宁司上下严密监视齐邕使团所有人的动向,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回京后,则要暗中密查近两年来留在京中的所有齐邕人。此外,若今晚暗算青城郡主的事情再次发生,不必通禀,直接将人扣下,无论他是谁。” 几人抱拳,齐声应是。 次日一早,闾光等人告辞离开,珩王和太子一行人也启程,返回京城。 抵达京城的时候,魏帝身边的内侍詹吉亲自来迎,并请众人前往麟德殿赴宴。 青城并不在陪同名单之列,她乐得清闲,与玥璃暂别,两人约好晚些时候府中会面。 青城回到王府时,府中的桂花都开了。 两位侍女缠着她问东问西,直到将两个多月发生的事情都打听清楚,才安静下来。 傍晚的时候,玥璃大步走进院子。 青城笑着起身,给她递过去一杯茶。 玥璃接过茶盏,一脸倦容:“五日后,我要随怀王去云中城,督办筹建榷场一事。” 根据两国结盟时的约定,大魏会在云中城以北设置可供两国长期使用的榷场以供商贸往来。 青城笑意一凝:“为何让你去?” “我在云中城长大,又做过沃野镇守将,对那最熟悉不过,理应前往。” 云中城地处大魏北境,曾是陪都,与周围的六座城镇并称为云中七镇。云中七镇自大魏建国伊始便是军事重镇,是大魏在北方最关键的防御屏障。玥璃曾与其父一起驻守七镇之一的沃野镇。 才见面不久又要分开,青城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她道:“多久回来?” 第46章 玥璃前往云中城 玥璃轻呷一口茶,道:“我觉得,此行陛下派我前去并非为了督办榷场,而是帮助怀王尽快熟悉云中军务,不出意外的话,两个月内就能回来。云中七镇猛将如云,将领大多出身朝中勋贵世家,怀王此行应该能笼络不少人心,陛下对怀王果然偏爱!” 她话锋一转,“对了,今日麟德殿上,齐邕使团中的一位姓江的使臣提起两国联姻一事,陛下只说他们远道而来,此事不急,随后再议。果然跟咱俩先前猜测的一样,陛下还在观望。” 青城道:“陛下本就不在意我的婚事,之所以观望不过是担心朝野有人非议。” 玥璃放下茶盏,“不错,我去长信宫见了太后,太后的意思,平凉王居功至伟,如今身后只你一人,不忍你远嫁,陛下多半也有此考虑,才没有急于决断。不过近些时日裴贵妃一直劝说陛下,让你和亲齐邕,若齐邕使臣再以促进两国敦睦说事,只怕过不了多久,陛下就会下旨,到那时,可就麻烦了。” 她琢磨片刻,又道,“若是能证明武陵王就是潜入围场的刺客,那此事就好办了。可目前单凭他身上留下的紫叶楹印记和肩头的伤口,很难做为实证,他完全可以说是自己不慎沾染上的。” 青城漫不经心道:“那就让他留下证据。” 玥璃眼底一亮:“你想到计划了?” 青城轻唔一声,“没有完全想好。” 玥璃叹气:“你抓紧啊!” 她目光在桌案上扫了一圈,忽然嚷道:“庆星,酒呢?” “来了来了!” 庆星端着托盘一路雀跃着跑来,给两人的杯盏中斟上琼华露。 “将军,郡主已经停药一段时间了,还要请南神医来诊脉吗?” 玥璃哭笑不得:“你叫南棠神医啊,那他可要得意死了,以后别这么叫他,他师父才配得上神医的称号。我已经传过消息了,他过段日子就能抵达京城。” 青城蹙眉:“来干嘛?专程给我诊脉?” “不是专程,是顺便,他跟他师父来拜访旧友。” 青城不解:“他师父不是一直在稽山隐居吗,怎么在京城还有旧友?” “那就不知道了,可能对方也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 青城实在不想再服药,便道:“诊脉就不必了,这段时间停了药我没有任何不适。” “还是听南棠的吧,再诊一次我也放心些。” 两人喝酒闲话,直到天亮。 过了几日,玥璃一行人准备启程,青城去城门口相送。 出发的队伍浩浩荡荡,卢定洲和卢颉赫然在列。 卢定洲是云中城副帅,此次卢焜的事对他影响不大,结盟已成,他理应返回云中。 卢颉看到青城,冷哼一声,扭过脸去。 玥璃见状,低声道:“你不必理会他!那日筵席过后,卢定洲去找陛下哭诉,说卢颉被抓进武宁司了,陛下问及此事,珩王将卢颉的供词呈递上去。供词上说,卢颉并不知晓内情,之所以一口咬定潜入围场的刺客是龙甲军,是因为只有这样说陛下才会念及当年归义之举,饶过卢定洲的失察之罪,免得被卢焜牵连。陛下知道后,斥责卢定洲教子无方,免去了卢颉的校尉官职,降为普通士卒。” 青城并不在意卢颉,当时说他知晓内情不过是顺口反击罢了。 青城叮嘱玥璃一路小心,两人互道珍重,玥璃翻身上马,很快离开。 这时薛嬿嫆走过来行礼。 此次怀王前往云中,她的两位兄长皆同行在列,她也到此送行。 “白城发生的事,臣女都听说了,卢颉胡言乱语,卢定洲又明显偏袒他,郡主据理力争,怼得这父子俩无言以对,简直大快人心。臣女多谢郡主。” 青城诧异:“为何谢我?” “当时在围场中,郡主与臣女皆被刺客劫持,一旦传出郡主被掳走的流言,过不了几日,便会传成你我皆被掳走,若再被别有用心之人加以利用,到时巧言丑诋,流言飞文,岂非大哗于天下?这世道,一面教导女子名节大于天,一面又任由无徳小人随意散播流言。与其冀望于流言止于智者,不如一早便剪除隐患。毕竟,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尚能误国事,遑论你我。” 青城看着薛嬿嫆,不由赞叹道:“先前只听闻薛小姐博览群书,不想竟如此通达世事、心明如镜。” “郡主谬赞了。”薛嬿嫆微微一笑,“对了,也要感谢珩王殿下。” 青城不解。 薛嬿嫆道:“珩王传令,但凡再有人无端揣测围场内发生之事,一律按知情者论处,抓入武宁司严审。此举甚好,以后就不会再有人乱嚼舌根,说郡主被掳走了。” 青城张了张口,没有接话,心中暗赞珩王真是个好盟友。 薛嬿嫆眼波一转,又道,“对了,青城郡主可听说,瑶安公主被禁足了?” 青城一头雾水:“为何被禁足?” 薛嬿嫆谨慎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听说是因为裴贵妃想让郡主和亲邬桓,但瑶安公主反对,母女二人发生争执,公主就被禁足了。” 青城眸光轻闪,“这是何时的事?” “就在昨日。” 薛嬿嫆又道:“荣妃娘娘说,平凉王立有不世之功,如今偌大的王府要靠郡主一人支撑,实为不易,除非郡主自愿,否则还是不和亲的好。娘娘说了,适当的时候,会向陛下进言。” 青城心中一动,看来这些话是荣妃有意让薛嬿嫆透露给自己的。 荣妃与裴贵妃不合久矣,裴贵妃想让她和亲,荣妃自然会反对。 青城笑道:“我不能随意入宫,薛小姐下次拜见荣妃娘娘时,请代我表达谢意,娘娘大恩,青城一定谨记。” 此时城门口不断有车马进出,尘土轻扬。 薛嬿嫆用巾帕轻遮口鼻,道:“过些日子宫中会举办赏菊宴,荣妃娘娘会安排宫中武婢跳剑器舞,但人手不足,郡主若想感谢娘娘,不如让景云参加……” 青城稍有迟疑,答应下来。 薛嬿嫆莞尔一笑,行礼后离开。 青城坐上马车,返回王府。 第47章 翰风堂 行至半路时,马车停了下来,邯平掀开帷帘,闪身坐了进来。 昨日主仆二人见过面,约好今日邯平带青城去个地方。 马车改道而行,一路赶往城东,最终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巷口。 青城掀开窗帷一角,左右看了看,认出这是城中画肆聚集之处。 “为何来此处?” 邯平道:“前面不远处有家名为翰风堂的画肆,这画肆不仅售卖笔墨颜料,还买卖画作,引得不少文人儒生上门,而画肆中,除了几个伙计外,从东家掌柜到杂役护院,皆来自齐邕,且是行伍出身。” 青城怔愣片刻,脱口而出:“围场内的黑衣人?” “王爷猜测,就是他们。” “你们如何发现此处的?” “返京的前一日,在那个郡主去过的庭院里,王爷下令,让武宁卫严密监视使团中的所有人,并挨个排查近两年留在京城的齐邕人。” “为何要排查京城的齐邕人?” “因为武陵王来大魏的最终目的地就是京城,为了便于联络,京中应该会有他的人手。此外,两年前,武陵王曾出使过大魏,王爷怀疑他在那时就埋下暗桩,我们以此为线索,果然发现了这间画肆。齐邕使团入京后,除了进出皇宫和鸿胪寺外,只有乐颐公主在两日前到过此处,订购了一些笔墨纸砚,我们最终确定,翰风堂很可能就是武陵王在京中的据点。” 青城心念微动,“也就是说,若是我进入此处,武陵王很快就会知道?” “这是自然,公……郡主要做什么?” 青城不答反问:“对了,我让你打听的事,你可问清楚了?” 邯平道:“王爷说了,如今很难证明武陵王就是潜入围场的刺客,可若他再有异动,定会禀报陛下。” “不会影响两国敦睦?” “挑起争端的是武陵王,若有影响也是他们的过错。四猎图牵扯的隐秘太多,不能放到明面上说,齐邕帝对他又极为宠信,何况依魏帝的性子,即便知道潜入围场的是武陵王,也不会多加为难,只会以此为条件,让齐邕帝在两国邦交上做出让步……” 邯平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有些气恼,明知武陵王是劫持青城的祸首,却什么也做不了。 青城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很快在心中盘算一番,道,“过些日子,荣妃要在宫中举办赏菊宴,宗室皇亲和朝中女眷皆会参加,你想办法让珩王带你随行,到时我有要紧事让你办。” 青城神情微肃,邯平心中一凛,拱手称是。 次日午后,庆星穿一身华丽罗裙,头戴帷帽,步履款款地进到翰风堂。 翰风堂内四壁皆挂有名家画作,墨香与纸香交织,透着文雅之气。堂内正中有几排架子,上面摆放着颜料、画纸和笔墨等物,琳琅满目,一应俱全。 店内一个身着灰衣、身量瘦小的伙计见庆星入内,赶忙迎上前去,脸上堆满殷勤笑意,还未开口,庆星便指着架子上数种不同的颜料道:“劳烦将这些颜料各装一两。” 伙计一愣,赶忙道:“姑娘眼光真好,只是这几种颜料极为昂贵,朱砂和紫草今年的价格比以往高了几成,就不必说石青、砗磲和泥金了,那可是价值……” 话未尽,庆星取出一块银锭递了过去。 伙计接过银锭,满脸堆笑,快速将颜料称重装好,又躬身将庆星送出门外。 一直坐在柜台后默默观望的胡掌柜忽然起身,对着门口一个杂役使了个眼色,这人会意,跟了出去。 过了一阵,这杂役回来,低声禀报:“掌柜的,刚才那出手阔绰的女子又去了另几家画肆,采买了一些画纸画笔和颜料,之后上了平凉王府的马车。” “平凉王府?”胡掌柜拧眉。 这杂役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来:“这是那女子的采买清单。” 胡掌柜拿过看了看,面色骤变:“速将此事禀报王爷。”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在距离翰风堂不远处的巷口,胡掌柜从里面匆匆出来,掀开车帘,躬身走了进去。 马车内坐着一个男子,一身藏青色锦袍,鎏银发冠,腰间坠着个镂空花鸟纹银香囊,一双桃花眼中血丝遍布,正是武陵王。 “究竟怎么回事?” 胡掌柜抱拳行礼,将经过细细说了一遍,又道:“平凉王府的侍女来采买作画所需之物,本属寻常,可属下发现,这女子在不同的画肆买下多种颜料,看似随意,但每次所购之物中必有紫、金两种颜色的颜料。” 胡掌柜说着,递过来一张采买清单。 武陵王看着清单,微微皱眉:“那女子是何长相?” “衣着华丽,戴着帷帽,看不出样貌。” 武陵王道:“青城郡主身边有两位得力侍女,一个叫景云,另一个叫庆星,景云武艺高强,总是携剑出行,庆星伶牙俐齿,做事干脆利落。” 胡掌柜道:“那女子并未带剑,看样子不像练过武,一进门就直截了当地择选颜料,莫非就是庆星?” 武陵王背靠在身后的金丝软枕上,不置可否。 胡掌柜道:“属下还打听到,其中一家画肆的紫色颜料缺货,要晚些时候才能运到,那女子着急回去,便让他们今晚戌时前将颜料送到一处住所。” “何处?” “满楼,秋月居。” 武陵王双眼眯起:“今晚,你我二人装扮成送颜料的杂役,去秋月居一探究竟。” 入夜,满楼前车水马龙,大堂内座无虚席,宾客们推杯换盏,欢阗笑语声不断。 武陵王和胡掌柜扮成送货的杂役进入满楼,立即有伙计殷勤地迎上来。 两人说明来意,伙计请来钱掌柜,钱掌柜将他们送往滢水河对岸。 满楼开设在滢水河东西两岸。换言之,滢水河将满楼分成了东西两区,东区是打尖会食之所,西区则是依水所建的雅间。 宾客可以从正门进入东区用饭歇脚,若需住店,则在渡口乘船前往西区入住,若不愿乘船,也可从上游的滢水桥上通过,再从客栈后门进入。 第48章 布局 西区的雅间大小不一、各具特色,名称皆以“居”字结尾,各雅间之间阡陌相连,相自独立又不至相隔太远。 秋月居位于西区一隅,钱掌柜亲自引路,一路上七弯八绕,如此阵势,武陵王终于可以确定,青城郡主应当就在秋月居中。 秋月居外有两个身着黑衣的护卫,见是钱掌柜领着人来,也不多问,钱掌柜领着二人进门,之后匆匆离开。 房间内灯火煌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琼华露的味道,还夹杂着几缕清甜香气,屋子正中摆着一扇山水透雕紫檀屏风,依稀可以看到屏风后有张软塌,但上面空无一人。 屏风前,两张宽敞的桌案拼凑在一处,上面放着一个青釉瓷罐、一个小钵和一支狼毫笔,旁边站着一位容貌俏丽的女子,角落里,一个黑衣女子抱着剑,目不转睛地望着二人。 武陵王今日贴了假胡子,头发用头巾裹起,脸上也用碳灰涂抹过,这两位侍女之前并未见过他,理应认不出来,可不知为何,被那黑衣女子凝视着,他心中有些惴惴。 胡掌柜作揖,亮明身份,将紫色颜料双手递上。 庆星接过,将颜料剥下一小块放入小钵,兑上水,又从青釉瓷罐中取出鹿胶搅拌,接着取出一方绢帛帕子,用狼毫笔在上面试了试色,她秀眉蹙起,似乎不太满意。 “你们掌柜不是说这是紫叶楹所制的颜料吗,为何不是黛紫色的,光泽也不够润。” 胡掌柜赔笑:“紫色颜料本就罕见,采集和制法上也有细微差别,色泽上免不了有些出入……” 庆星没再多说,收下颜料,打发二人离开。 武陵王和胡掌柜出了秋月居,沿着小径向外走,才走到偏僻无人处,身后就传来动静,武陵王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月白色罗裙的女子进到秋月居,虽是侧影,但武陵王一眼就瞧出,这女子是青城。 他让胡掌柜先行离开,接着一路绕行,避开门口护卫,在夜色的掩映下,来到秋月居的花窗下。 花窗半掩,正好能听到里面的对话。 庆星道:“郡主好不容易临摹出夏猎图,就差上色了,可这些紫色颜料与真迹上狩猎者所穿的紫衣颜色完全不符,这如何是好?” 青城开口,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无妨,我自己调配便好,反正只是用来替换真迹,寻常人一时也分辨不出。” 还是庆星的声音:“郡主,夏猎图在东宫的消息可靠吗?” 青城似乎叹了口气:“可不可靠,总要一试。景云,到了赏菊宴那日,你趁机潜入太子的书房,若是能替换,就将真迹换出来,若是周围有机关,那画上的几处细节你务必记牢……” 此言一出,武陵王眼底蓦地划过一抹精光,但接下来皆是低声耳语,他凝神分辨,却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往年的赏菊宴都是设在御花园中,参加的大多是女眷,今年宫中菊花开的甚好,荣妃便提议将赏菊宴设在麟德殿,邀请宗亲朝臣和齐邕使团皆来参加,魏帝自然应允。 麟徳殿位于皇宫的西南角,紧邻凤阕朝晖楼,由前、后两殿组成,殿上都有阁楼,阁楼两侧建有方亭,前后殿对应的方亭间架有蜿蜒曲折的长廊,方便宫人往来通行。大魏建国后,若遇重大的庆典,通常都在麟徳殿中庆祝。殿前有个极宽敞的广场,魏帝曾在此处为凯旋而归的云中骑接风。 此时的广场上黄花满地,一盆盆菊花竞相开放、千姿百态,甚为壮观。魏帝领着一众朝臣使节正在赏花,不知说到什么,人群中不时爆出一阵阵笑声。 魏帝约莫五十岁左右,身形不胖不瘦,两鬓略染白霜,脸型方正,宽额隆鼻,长目犀利,不笑时气势威严,令人生畏,现下眉目舒展、笑语晏晏,倒是慈和不少。 青城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巡睃,远远看到珩王,却没发现邯平的身影。 她正左右看着,卢宝音过来行礼,见景云背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画匣,不由道:“想必这画匣中是青城郡主献给陛下的画作?不知出自哪位名家画师?” 青城本来懒得同她多说,但念头一转,道:“并非出自名家,而是我亲手所绘。” 卢宝音还想再问,青城已向着不远处的薛嬿嫆走去。 不多时,负责此次宫宴的礼部尚书刘彧走了过来,躬身道:“陛下,筵席已齐备,不如先移步殿内?” 魏帝点点头,引着众人向麟德殿走去。 大殿内灯火通明,陈设精致,魏帝居中就坐,裴贵妃和荣妃相伴左右,其余众人则列席东西,依位次落座。宾客们华冠锦衣,珠围翠绕,衬得满堂浮彩流丹,金碧辉映。 待众人落座,魏帝示意开宴。 武陵王坐在青城的斜对面,酒过三巡,不经意一抬眸,只见景云双手捧着画匣跟在一位宫婢身后从西边的角门走了出去。 他坐了片刻,借口醒酒,从另一侧的角门离开。 青城瞥了一眼他的背影,收回目光时,只觉得一道凌厉的目光投来,她蓦地回视过去,卢宝音似乎吓了一跳,匆忙垂眸。 这时庆星上前几步,附在青城耳边道:“郡主,邯平来了。” 青城眼眸一转,看见邯平劲瘦的身影在角门外一闪而过——婢女都进到殿内侍奉左右,而近卫一律都在殿外静候。 青城起身,走出麟德殿,沿着游廊径直绕到西北面的僻静处。 景云站在一棵粗壮茂盛的槐树下,见青城过来,立时迎上去,给青城罩上一件与她身上所穿全然相同的靛青色劲装,又用赫赤色丝带将青城的一头青色束起。 “武陵王已经往东宫的方向去了,郡主一切小心。” 青城嗯了一声,取出黑巾蒙在脸上,展臂提气,跃到树上,之后向着东宫飞掠而去。 与麟德殿的喧闹气氛不同,此时的东宫一片沉寂。 清曜殿四周空无一人,殿前的木兰静静伫立,夜风惊起雀鸟,枝头轻颤,花瓣簌簌飘落,屋檐下的几盏八角宫灯也跟着轻轻晃动。 第49章 请君入瓮 主殿旁红漆回廊的尽头隐隐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不大,却井然有序。随着脚步踏响声越来越大,一队巡逻的禁军走了过来,领头的正是东宫右领卫奚靳。他环顾主殿四周,没发现任何异常,大手一挥,带着身后的禁军从殿旁的小径穿过,绕到清曜殿西面的主道上去了。 待一行人走远,青城从主殿旁的银杏树跃至屋檐上,接着一个纵身,稳稳落在院中。她环视左右,猛地提气发力,姿态轻盈地飞掠至主殿东侧的书房外,身形一闪,隐入屋内。 在她身后,一个蒙面男子蹲伏在西偏殿的屋脊上,一双桃花眼中透出狡黠的暗芒。 书房内没有烛火,月光如练,从窗棂漫进来,洒在屋内的青砖上,现出室内陈设的大致轮廓。南边的两个花窗下,各摆着一个花几,上面分别放置着一个花鸟青玉瓶。大门正对的地方摆着一方书案,东西两侧各陈列着几排书架,架子的隔间里堆放着各类书籍,正中是一条两人宽的走道,墙角处则放着一个铜壶滴漏。 青城走到最靠里的一排架子前,静立片刻,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踏响声,很快一个黑衣男子闪身走了进来,他脸上虽蒙着黑巾,但青城一眼认出他就是武陵王。 她从书架的暗影处缓缓走出,站在月光与阴影的交汇处,身形轮廓清晰,但面目模糊。 武陵王姿态闲适地倚靠在门扉上,眉目舒展,染着笑意。 青城下意识地转动手腕,藏于袖间的金针滑至指间,须臾间已是蓄势待发之势。 武陵王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一身靛青色劲装,束发的赫赤色丝带垂在肩头,身形单薄,腰身纤细,他不由得轻挑眉梢,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姑娘夜探东宫,是为了寻什么,说出来,没准在下可以帮忙。” 青城并不答话,也不再逗留,而是径直向外走去,武陵王见状,想上前拉住他,可未及近身,她便足尖轻点,一下子跃到书案旁。 武陵王眼底一亮,脱口道:“好身手!” 他低笑两声,“在下并无恶意,姑娘不必惊慌……” 话未落,他猛地跃起,伸手探向青城面上的黑巾,但青城施展轻功,再次轻松避过。 武陵王双眼微眯,试图看清她的眉眼,可屋内昏暗,她又总立于阴影处,实在分辨不清,无奈之下,他又向着她飞跃而来。 青城眸底一暗,退后闪躲,表面上像是不敌他的攻势,但当他的手臂再次探过来时,她忽然错身而过,曲起左肘格挡,紧接着右手作刀猛地击向他的咽部,武陵王双目圆睁,狼狈地偏头躲闪,接着顺势探出右手,一把钳住青城的手臂,紧接着蓦地转身,想将青城揽入怀中。 青城出掌拍向他的右肩,武陵王旧伤未愈,惊痛下迅速松手,青城手腕翻转,化掌为指,顺着他的衣领一路滑下,似乎要点他肋下要穴。 武陵王身上滚过一道寒栗,一把攫住她的手腕,唇角勾起,低声笑道:“姑娘这是做什么?” 青城并不理会他,与刚才的步步退让不同,接下来她招式凌厉,气势逼人,明显多了几分不顾后果的狠辣,武陵王不由心惊,收起玩笑的心思,用尽全力抵挡,两人一攻一守,动作急缓间招式变幻无穷,竟是一时间难分胜负。 墙角的铜壶滴漏缓缓流着水,如此几番回合后,武陵王的脚步愈发凌乱起来,青城一个侧踢横扫,武陵王连退几步,撞倒在一侧的花几上,花鸟青玉瓶坠落在地,瞬间摔得粉碎。 这时外面传来了吵嚷叫喊声。 武陵王一惊,立即起身,从花窗向外望去。 此时院中已是人头攒动,正中有一人,身形魁梧,浓眉细眼,正高声指挥着禁军列阵。禁军排成两排,呈扇形围堵在书房出口,前排的人一手持刀,一手擎火把,后排的人则引弓搭箭,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领头的是东宫右领卫奚靳,这下麻烦了……”他转身看了青城一眼,语气透着焦灼,眼中却无多少惧色。 青城没有接话,望着窗外明晃晃的火把,转而将视线落在东面书架的一个貔貅摆件上。这摆件并不起眼,却是个极为要紧的机关,一旦转动,墙面上便会出现一个通往别处的暗门。 一道浑厚的声音传来。 “将门打开,本将军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胆敢夜闯东宫,记住,留活口!” 门前很快响起纷沓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铠甲磕碰刀鞘的钝响,花窗上人影幢幢,火把的灼光越来越近,眼看着禁军就要破门而入,武陵王蓦地转身,转动貔貅摆件,疾步上前,一把拉起青城的手腕,低声道:“跟我来,这有暗门!” 青城讶然无比,不动声色地跟着他来到暗门前,暗门开启的瞬间,青城看准时机,对着武陵王的右肩遽然出掌,武陵王猝不及防,踉跄几步,直直向后栽去,这时书房门已被撞开,禁军一拥而入。 青城走进暗室,随着暗门的最后一丝缝隙合起,书房中骤然亮起的火光和鼓噪喧哗声顷刻间被隔绝在外。 这是东宫的西偏殿,陈设简单,四下里没有烛火,几案上的香炉中正燃着沉水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清冽香味。 青城快速走到花窗前,正要离开,视线不经意一扫,忽然发现桌案上放着一幅半开的画作,竟是夏猎图。 青城眉心一跳,但来不及多想,打开花窗,腾空跃到屋檐旁的银杏树上。 东宫各处的禁军还在不断向着书房涌来,她不敢耽搁,快速向着麟德殿的方向飞掠而去。 四下里无人,青城从麟德殿后殿的树上悄无声息地跃下,走到紧邻树下的一处房屋的花窗旁,将脱下的劲装和发带放在紧靠窗口的一个堆满舞裙的箱笼上,接着沿着游廊一路向南,拐进一处角落里的房间。 第50章 有口难辩 庆星在屋内的桌案旁来回踱步,见到青城,长长舒了一口气。 桌案上放了一副几近完成的秋菊图,庆星拿起桌案上的毛笔,轻蘸墨汁,递给青城。 青城接过笔,在画纸上勾勒几下,简单上色后,主仆二人快速返回主殿。 此时殿内正在上演剑器舞。 这些女子都穿着靛青色劲装,长发束起,发髻上缠着赫赤色丝带,她们右手持剑,左手拢成剑指状,姿态英挺矫健,随着乐曲响起,她们踏歌而舞,姿态矫健,精妙纷呈。而为首的一位女子身形矫健,英姿不凡,竟是景云。 殿中之人大多精通音律,对剑器舞尤其爱好,纷纷击节称叹。 这时禁军统领骆琛神色凝重地进到殿中,他几步走到魏帝身旁,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魏帝面色不变,但眼神明显一暗。 他大手一挥,殿内表演剑器舞的女子皆停了下来,退至角落。 不多时,奚靳走了进来,躬身禀报道:“启禀陛下,有人夜闯东宫。” 他顿了几息,才道:“是武陵王。” 此话一出,在座诸人皆惊疑不已。 齐邕使团江副使一头雾水,连忙起身:“陛下,这其中只怕有什么误会,武陵王断不会如此行事,还望陛下明察。” 魏帝面色微沉:“武陵王何在?” 话音落,武陵王走了进来,他发丝有些凌乱,形容狼狈,身后跟着两位禁军。 魏帝似笑非笑:“武陵王,这究竟怎么回事,你为何会出现在东宫?” 武陵王躬身拱手:“臣今晚喝酒急了些,便出去醒酒,不知不觉走到偏僻处,正要返回时,忽见一黑影闪过,当时附近没有禁军,情急之下,便跟了过去,缠斗时被这刺客打了一掌,最后这刺客从一处暗门逃走,奚将军也赶到了……臣行事鲁莽,误入东宫,请陛下恕罪。” 短短几句话,武陵王便将夜闯东宫说成是追捕刺客未果,不少人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魏帝的面色也缓和不少。 骆琛瞥了武陵王一眼,肃然道:“陛下,微臣刚才已问过驻守宫门和凤阕朝晖楼上的禁军,均未发现有人夜闯皇宫,何况宫中一直有人巡逻,若真进了刺客,不可能一无所察。” 言外之意,武陵王所言非真。 奚靳也道:“微臣整晚都在东宫巡逻,听到太子书房传来动静,才带人赶了过去,打开门后,发现武陵王躺倒在地,玉瓶碎了满地,并未发现其他人。微臣扶武陵王起身时,从郡王怀中掉落一方巾帕,巾帕上画了四副不同季节的狩猎图……” 他稍微一顿,又道,“此外,武陵王说刺客从暗门逃走,微臣追过去的时候,在西偏殿的桌案上发现了一幅夏日狩猎图,上面写着夏猎为苗,微臣便一并取来,请陛下过目。” 说完,他将巾帕和画作递给詹吉。 武陵王心神俱震,这才反应过来,那女子不是要点他肋间穴位,而是趁机将四猎图的图样放到他身上嫁祸于他,她用手指抚着他胸口向下,他一时心旌摇曳,全然没有防备。 詹吉很快将两样物件呈递上来,魏帝看后,眼中晦暗不明。 一旁的裴贵妃瞥了一眼,顿觉心口一滞,夏猎图原在襄国公手中,前不久裴彻将此画带回,之后一直保存在上阳宫,昨日才被她送去东宫,本意是让太子献给陛下,没承想,今日就被发现了。 裴贵妃心跳如擂,想到武陵王可能是因为夏猎图夜探东宫,顿时又惊又气。 青城此时则是喜忧参半。 喜在于她成功将武陵王引去东宫,还留下他觊觎四猎图的证据,陛下定会心中起疑,和亲一事很可能作罢。而因为夏猎图的确在襄国公手中,此举也可让裴贵妃对武陵王心生嫌隙,不再为了同他交好而鼓动她去和亲。 只是她没想到,夏猎图竟真的在东宫。 她还有一事不解,奚靳不是东宫右领卫吗,怎么会将西偏殿中有夏猎图一事直接禀告给魏帝,这样岂非将太子置于不利之地。 她不免担忧,忍不住向太子望去,只见他气定神闲,似乎并不担心当下的处境。 此时夏阳侯起身道:“陛下,奚领卫呈上的莫非就是先帝所绘的夏猎图?” 魏帝嗯了一声:“不错,正是此图。” 夏阳侯笑道:“夏猎图在东宫,想来是太子殿下为了献给陛下特意寻来的,真是可喜可贺。” 这话说得就别有深意了,表面上是在夸赞太子,实则提醒魏帝,夏猎图分明在太子手中,他却秘而不宣。 在座的朝臣面色复杂,左右观望,皆不敢冒然开口。 果然,魏帝面色沉下来,他瞥了太子一眼,道:“太子,夏猎图为何会在你手中?” 太子起身,一脸从容:“儿臣前两日偶然得到夏猎图,但发现画轴有些磨损,原想修复好再呈给父皇。” 魏帝看了过去,见一侧画轴果然磨损的厉害,微微点头,道:“太子有心了,既如此,朕便收下了。” 他让詹吉将夏猎图收好,又将巾帕随意扔到一旁,道:“武陵王是否要解释一下,你身上为何有四猎图的图样?” 武陵王此时已冷静下来,他道:“此乃刺客逃走前掉落之物,并非臣所有。臣从未听过四猎图,全然不知是何物。刚才骆统领说宫门处的禁军并未发现有人夜闯皇宫,那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刺客如今就在宫中。” 骆琛沉思片刻,觉得有理,便道:“武陵王既与刺客交过手,可否说明那人的样貌装扮,也方便禁军尽快找出此人,还郡王清白。” 武陵王道:“这刺客是个女子,黑巾蒙面,穿一身靛青色劲装,头发高束……” 武陵王正说着,冷不防眼波一转,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忽然发现,角落里站着一群女子,装扮与刚才交手之人一模一样,而他最怀疑的景云赫然在列。 裴贵妃道:“这么说来,这刺客来自跳剑器舞的宫婢!” 第51章 胆大的卢宝音 裴贵妃现在急于将魏帝的注意力从夏猎图一事上转移开,听到武陵王描述刺客的装束,顾不上多想,话已脱口而出。 如此一来,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一众宫婢,她们面面相觑,接着纷纷伏倒在地,否定声此起彼伏:“请陛下明鉴,并非奴婢所为。” 这时传来两声轻笑,紧接着一道清丽的声音缓缓传来。 “陛下爱看剑器舞,本宫特令宫中会武艺的宫婢习得此舞,担心人数不够,还从几位朝臣府中选出几位侍女一起舞剑,为得就是能在这赏菊宴上献艺助兴。她们自开宴就候在殿外,骆统领带着禁军在附近巡逻,还有不少静候的近卫,宫婢中有没有人中途离开,一问便知。” 说话的是荣妃,她穿着一件绯色的宫装,发髻上簪了些珠翠花钿,还别了一支金累丝五凤垂珠步摇,乌发肤白,看不出年纪。她手执一把团扇,扇面上木芙蓉竞相开放,花团锦簇,愈发衬得她面若芙蓉。 而此刻,那张粉若烟霞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眉眼间透出无尽冷意。 骆琛被点到名,连忙躬身道:“启禀陛下,宫婢们候场时,微臣一直在附近,未见任何人离开。” 武陵王万万没想到舞剑的大部分人竟是武婢,而大魏宫中武婢大多出自太后的长信宫和荣妃的嘉瑞宫,若他继续说下去,岂非是说太后或荣妃指使人夜探东宫! 他心头一紧,连忙改口:“陛下,那女子蒙着面,发丝高束,穿一身暗色劲装,至于颜色,当时屋内光线昏暗,只凭月色依稀辨别,恐有看错。” 荣妃轻摇团扇,似笑非笑:“武陵王口口声声说有刺客,可这满宫禁军都未瞧见,这刺客来无影去无踪,总不能是阵风吧。” 夏阳侯道:“荣妃娘娘所言极是,这刺客夜探东宫,还带着四猎图图样,定是有所图谋,要尽快将其抓获才好。可阖宫上下,只有武陵王一人见过此人,似乎又说不通。” 此言一出,朝臣们都窃窃私语起来。 武陵王此时心乱如麻。 他偷听到青城和景云的对话,按计划,前往东宫的应该就是景云莫属,可当他看到景云站在跳剑器舞的宫婢中时,就已经反应过来,今晚与他交手的女子绝非景云。从麟德殿到东宫距离不近,她根本不可能离开那么久不被发现。可若不是景云,又会是谁呢?他的目光扫过庆星,不过一眼,他便否定了这个想法,庆星身量比那人矮些,且更瘦削。 今晚真的有个女子去过东宫,真的与他交过手,可如今无人能证明此事,再这样下去,只怕众人以为这是他为擅闯东宫而编造的借口。 这时卢宝音忽然站了起来,道:“启禀陛下,臣女也看到,有个蒙面女子,曾在麟德殿附近出没过。”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青城心里咯噔一下,但马上觉察出不对,她当时离开和返回时都凝神听过,附近根本空无一人,这时卢宝音再次开口。 “臣女当时不胜酒力,正打算去偏殿喝些醒酒汤,走到僻静处时忽然看到屋檐上有个蒙面女子一闪而过,不多时一个身穿藏青色锦袍、头戴银冠的男子就追了出去,臣女只当是醉酒眼花,刚才听武陵王说起,这才反应过来竟是真的……” 今日武陵王正好穿一身藏青色锦袍,头戴鎏银发冠,卢宝音的几句话并无破绽,倒是印证了武陵王所言非虚。 青城反应过来,卢宝音在说谎,因为当时武陵王分明比她早前往东宫。 她实在没想到,看似乖顺的卢宝音竟敢欺君,真是好大的胆子。 荣妃不再多言,轻叹一声,显得有些疲惫。 魏帝见状,轻拍她的手背,低声安慰几句,继而转向珩王。 “此事就交由你和骆琛查办,务必找出刺客。此外,叫文太医来,给武陵王看伤。” 两人躬身拱手,异口同声:“微臣领命。” 魏帝说完,与荣妃相携离去。 武陵王和齐邕使节被请到后殿,等待太医。 殿内之人不再久留,相继离开,不多时,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一些等待问话的朝臣女眷和宫婢。 主仆三人在一处角落中闲话。 庆星还没从刚才震惊的情绪中缓过来:“卢宝音究竟为何要帮武陵王啊,她就不怕事情败露,连累家人,那可是欺君之罪!”她忍不住摇头,像是想到什么,忽然面色一变,“卢宝音该不会是爱慕武陵王吧?” 景云道:“未必是爱慕,会不会他们之间有别的什么关系?” 庆星翻了个白眼:“能有什么关系呢?你想想看,卢宝音性情沉静柔顺,平日里连府门都不出,整日就知道在府中扎风筝。结果到了白城,一反常态,主动要跟郡主和武陵王一组,还提议射箭,那必然有缘故啊。” 庆星的话猛地提醒了青城,她忽然想到,在白城的那几日,卢宝音看她的眼神的确有些奇怪,似乎总带着一丝莫名的恼恨。莫非真的如庆星所说,卢宝音爱慕武陵王,对她的敌意是误会武陵王真的想娶她? 青城心中发笑,卢宝音若是知道他们二人彼此算计陷害,大打出手,甚至想置对方于死地,不知作何感想。 正想着,珩王和骆琛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卢宝音。 骆琛瞥了卢宝音一眼,道:“请卢小姐将刚才所述再说一遍。” 卢宝音道:“臣女注意到,青城郡主有半个时辰没在殿中。” 珩王与骆琛刚才一直在查曾离开过大殿的女子,其他人都问过了,最后才轮到青城。 青城心中暗叹,卢宝音定是看到她与武陵王一前一后出去,这才格外关注。 见青城沉默不语,珩王道:“卢小姐如何确定时长是半个时辰?” “回珩王殿下的话,青城郡主离开时,殿中舞师正在跳霓裳舞,回来的时候,剑器舞已经跳了大半,这之间的时长大概有半个时辰。” 珩王看向青城:“郡主去了何处?” 第52章 面见陛下 “臣女在前殿旁的屋子中作画,原本想画好后献给陛下。” “画在何处?” “就在屋内的桌案上,当时墨迹未干,臣女担心离开筵席太久,便先行返回殿中。” 珩王瞥了一眼骆琛,骆琛会意,连忙让人去取。 不多时,一位禁军捧着一副画走了进来。 骆琛接过,展开一看,道:“珩王殿下,此画的墨迹并未完全干透,应是刚画完不久。” 卢宝音瞥了一眼画作,上前几步,道:“这丛菊图是双沟填色的工笔画,绘制过程极为繁琐,不过半个时辰,郡主根本不可能完成。” “卢小姐所言极是,所以这画作背景,从飞鸟昆虫到枝叶酒具,皆是我提前在府中完成,今日所绘不过是两朵菊花罢了。开宴前,卢小姐曾问起我所携画匣中是何物,便是这幅未完成的丛菊图。” 卢宝音轻轻抿唇,彻底噤声。 骆琛道:“郡主作画时可有人证?” “庆星一直侍立左右。” “可还有其他人看到?” 青城摇头。 这时邯平忽然站出来,“王爷,剑器舞开始时,属下从花窗外看到郡主在作画,还听到郡主和庆星提到要请陛下题诗。” 骆琛赶忙道:“既然是王爷的近卫亲眼所见,那青城郡主并无任何嫌疑,郡主可以离开。” 说完,他对着珩王抱拳,带着禁军退了出去。 青城正要行礼离开,珩王忽然开口:“陛下要召见郡主,郡主请随我来。”他又转向邯平,“你先送两位侍女回府。” 邯平应是。 青城微微讶然,跟着珩王出了麟德殿,一路向北走。 “陛下为何要召见臣女?” 珩王道:“陛下会问你围场内发生之事,你如实禀报便是。” 青城思忖片刻,道:“是因为陛下对今晚武陵王的话起了疑心,所以召臣女问话?” 珩王嗯了一声,“武陵王夜闯东宫,陛下极为不满,而且陛下并不相信有其他刺客。” 青城一怔,反应过来。魏帝让珩王和骆琛大张旗鼓地查找刺客,是做给齐邕使团看的,一旦查无此人,那武陵王身上的四猎图图样就成了他夜闯东宫的唯一理由,而这个理由足以成为魏帝同齐邕帝博弈的筹码。 “郡主觉得武陵王的话是否可信?” “不可信,他夜探东宫定是因为四猎图。” “那郡主以为,武陵王口中的刺客是否真有其人?” “臣女不知。”青城有意转移话题,“臣女只是没想到,夏猎图竟真的在东宫。” 珩王顿了几息,道:“应该是襄国公说服了太子,太子这才将夏猎图带入京城,可还没等进献给陛下,就发生了今夜之事。” 青城心中不安,若非她将武陵王引去东宫,魏帝也不会发现夏猎图在太子手中。太子在仓促之下献画,魏帝反应平平,他徒劳心力,收效甚微,现在定是心中苦闷吧。 她落后珩王两步,正垂眸沉思,冷不防珩王忽然止步,她不及反应,直直撞上他的肩膀。 青城心中一惊,急忙后退,才走了半步,就被珩王拦下:“郡主勿动!” 他让随行的内侍递过披风,给青城罩上。 “秋夜寒凉,郡主小心染上风寒。” 青城本想拒绝,一抬眼,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眸。 青城心中蓦地划过一抹异样,不知为何,珩王语气寻常,神色平静,可周身却散发出一股慑人的冷意,她眉心一跳,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这时太子和太子妃迎面走了过来,看样子刚从紫宸殿出来。 他们上前行礼,太子与珩王低语几句,带着太子妃向东宫而去。 两人很快进到紫宸殿,魏帝坐在御案前,内侍詹吉静立一旁。 行过礼后,魏帝问起青城那日在鹿台围场内发生之事,青城细细说了一遍。 魏帝询问几处细节,青城敏锐地发现,他只是想知道刺客寻找四猎图的真正目的,青城本就不知,据实作答,魏帝没再多问。 珩王道:“陛下,微臣与骆统领已排查过今日曾离开过大殿的所有女眷及宫婢,并未有所发现。” 魏帝冷哼一声,“武陵王定是打探到夏猎图在太子手中,于是杜撰出个刺客当做借口,以此夜探东宫,你们自然查不到。” 詹吉躬身道:“陛下,可那卢宝音也说自己看到刺客了。” 魏帝微微蹙眉:“你当真糊涂,卢宝音自己都说了,她当时不胜酒力,本就是要去醒酒的,想来是眼花一时看错了,何况珩王和骆琛都已查过,并无疑点。朕素闻此女恭谨柔顺,没想到竟如此莽撞,卢定洲真是教子无方!” 珩王又道,“据文太医说,武陵王右肩有被掌击过的痕迹,胸口肋间则被紫叶楹染过色,根据散淤和染料褪色的时间推算,受伤时应该是在一个多月前。微臣以为,武陵王很可能就是那日潜入鹿台围场的刺客首领,他之所以劫持青城郡主,就是为了问出四猎图的下落。” 魏帝面上微沉,道:“如今看来,必是他无疑,这个武陵王,简直胆大妄为!” 珩王道:“陛下息怒!武陵王行止悖逆,罔顾两国敦睦,为一己之私劫持青城郡主、夜探宫城,理应严惩,但他极得齐邕帝看重,此次又为两国联姻而来,微臣以为,不如先给齐邕帝修书一封,词锋锐利地阐明近日发生之事,并以此为由,回绝武陵王求娶青城郡主的提议。” 魏帝点头,道:“朕本就无意青城郡主和亲远嫁,如此一来,倒是省下不少说辞。” 珩王又道:“陛下曾与齐邕帝谈两国互市一事,齐邕帝提出要抽解一定数量的货物才肯答应,眼下正是好时机。” 魏帝眼中闪过赞赏之意,笑道:“你提醒的极是!既如此,朕明日便让户部和鸿胪寺共同拟定互市条文。” 詹吉趁机提醒荣妃还在偏殿候着,魏帝嗯了一声,挥手让他们退下。 两人出了紫宸殿,一路向南而行,快到宫门口时,封义迎上来,珩王对着他低语几句,他抱拳称是,并未随行,反倒向麟德殿的方向而去。 青城有些好奇,但并未发问。 第53章 发现端倪 珩王送青城回府,一路上两人并辔而行。 青城心欢意畅,道:“多谢珩王殿下替臣女推拒和亲一事。” “郡主不必言谢,陛下早有此意,本王不过顺势而为。” 青城无声一笑,魏帝才是顺势而为,若非今夜之事,只怕他还在观望。 “郡主何时知道和亲一事的?” “玥璃告诉臣女的,在雁门行宫的时候。” “郡主不担心陛下会答应此事?” 青城垂眸:“担心,但玥璃说会帮臣女去求太后,臣女就没那么担心了。” 珩王直直看向她,道:“郡主就没想过,本王会帮郡主?” 青城愣住,抬眸回看过去,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她当时想过跟他谈交易,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之后诸事纷杂,就顾不上开口了。 见她略显意外的表情,珩王眼中闪过一丝薄怒:“看来郡主并不信任本王,在郡主心中,天然地以为本王不会理会此事。” 青城张了张口,忽然不知如何措辞,索性闭嘴。 接下来,二人一路无话,不多时,抵达王府。 青城下马,行礼表达谢意,珩王什么也没说,拨转马头离开,待他走远了,青城才反应过来,忘记将披风还给他了。 珩王没有回府,而是径直来到武宁司。 议事厅空地上,两个极大的箱笼中装满女子所穿的衣衫。 封义立在一旁,道:“照王爷吩咐,属下已把所有剑器舞的服饰带了回来,此外,钟将军也从太后宫中赶回来了。” 封义口中的钟将军名叫钟颜,曾任武宁司掌使,是钟亭的长姐,前些日子被太后任命为麒麟卫右将军,如今常伴太后左右。 麒麟卫是护卫魏帝和太后的禁卫,前几朝的麒麟卫皆为男子,从当朝起,太后会择选满足条件的女子加入。 话音落,一个身姿矫健,身着劲装的女子走了进来。 不等她行礼,珩王便道:“看看这些服饰可有不妥之处。” 钟颜称是,上前翻检查看,不多时,她道:“王爷,此处共有三十套衣衫,其中一套衣衫上有沉水香的味道,除此之外,并无不妥。” 珩王拧眉:“今日殿中跳剑器舞的宫婢只有二十八人,为何衣衫会多出两套?” “有两位宫婢手腕受伤,无法参加表演。” 此时封义道:“那沉水香有何不妥?王府中也会用沉水香给王爷熏衣啊。” 钟颜瞥了封义一眼,道:“沉水香是贡品,阖宫上下,除了太后宫中有之外,此香陛下只赏赐过太子和珩王。沉水香的味道极易被沾染,太后常用来熏画。” 封义道:“可今日跳剑器舞的武婢不是有半数都来自长信宫吗,她们难免出入太后的寝殿,衣衫上沾有沉水香的气味不是很寻常?” “这段时间太后卧病在床,太医叮嘱时常开窗通风,长信宫中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燃香料了。” 封义哦了一声:“那就只有王府和东宫了,这些宫婢没去过王府……”他面色一变,蓦地反应过来,“穿此衣衫的宫婢今日去过东宫!武陵王说他在东宫遇到一个刺客,但此人并未惊动禁军,以致于众人只当武陵王在找借口胡诌,这么说,武陵王所言非虚?” 珩王不置可否,只道,“如果这个刺客不存在,武陵王就不会对其衣饰着装描述的如此细致。” 钟颜接话:“不错,若他为了转移众人的视线,言辞越笼统模糊,对他越有利,直接说一个黑影就好,可他恰恰相反。” 珩王微微点头:“当初他带人潜入鹿台围场,人数众多,筹划周详,此次却如此鲁莽,这说明他时间仓促,来不及部署周密,却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封义道:“奚靳在东宫找出夏猎图,莫非武陵王打探到夏猎图在东宫,所以铤而走险?可他究竟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呢,王爷获悉此事还是因为青城郡主……” 珩王垂眸不语,片刻后,道:“此事不要外传,将那套衣衫处理后,送回宫中。” 两人对视一眼,抱拳称是。 珩王回到王府,封义跟着他进到书房。 “王爷,既然今晚的刺客就在跳剑器舞的宫婢中,为何不将此人找出来?” 珩王道:“我怀疑这女子是庆星。” 封义一脸不敢置信,满腹疑问,最后只问出最关键一个:“王爷为何有此怀疑?” “当时询问青城郡主为何离席时,我站在她身侧,闻到一股沉水香气。她们主仆三人站得很近,味道必是来自其中一人。而且今夜郡主和庆星有半个时辰不在殿内,这个时长,足够往返东宫。” 封义恍然大悟:“这么说,庆星会武功?” 珩王没有半分惊讶:“平凉王妃曾随同平凉王一同征战,王府中连管事的齐嬷嬷也是会功夫的,郡主身边有两个武婢也属寻常。” 封义点头,“这就难怪,而且以青城郡主的聪慧,将武陵王引去东宫应该毫不费力。可青城郡主为何如此……莫非是为了避免和亲?” 他继而一脸不解道,“王爷没告诉郡主,您计划查封翰风堂,并公开这些人的身份,以此向陛下施压,让陛下拒绝此次联姻吗?” “还没来得及……”珩王道,“青城从未在我面前流露出一丝向我求助的意思。当时在白城,武陵王为了促成婚事,害她惊马,还联合乐颐公主,意欲暗算于她。可她第一反应只是质疑武陵王非要娶她的原因。我与她是盟友,岂会袖手旁观?退一步讲,即便不是,只要她不愿意和亲,只要一句话,我定会尽全力让陛下改变心意,可她不声不响,不慌乱不抱怨,独自将难题解决了……” “那王爷打算告诉郡主此事吗?此次若非王爷弹压下来,青城郡主就被发现了。” 珩王缓缓摇头:“她并非为一己私利,且行事稳妥,分寸得宜。不管何种原因,武陵王的确潜入过鹿台围场和东宫,他一个齐邕国手握重兵的郡王,行事如此肆无忌惮,若不是青城设计让他暴露,岂非有辱国体。” 他眼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怜惜,“此事她不仅无错,反倒有功,只是这一切不能宣之于口罢了。” 第54章 南棠 他与她虽是盟友,相互有着彼此最大的隐秘,但她对他疏离客套,每次见面皆是礼仪得体,言辞周全。 现在他明白过来,她对他,并非全然信任。 次日一早,青城正在院中的凉亭里作画,齐嬷嬷进来禀报,说南棠来了。 不多时,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走了进来,他身姿清瘦似竹,一袭素色衣衫裹身,肤色白皙如玉,发髻上别着一根鹿角发簪,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平添了几分随性。 庆星一路雀跃着迎上去:“南棠你终于来了,我可盼了你好久。” 南棠抬眸瞥了一眼庆星,眉头蹙起:“姑娘不是一直叫我南神医的嘛。” 不等庆星开口,景云双手抱胸,道:“是玥璃县主吩咐的,将军说了,你师父才是神医,让我们叫你南棠就好。” 南棠冷哼一声,几步走进凉亭。 青城面容带笑:“有劳你跑一趟,你当真是妙手,我如今停药月余,并无不适,是不是已经大好了?” 南棠语气清冷,不带丝毫波澜:“郡主莫要欢喜过早!郡主当年心神俱损,致使脏腑气血失和,以致闭窍不语,如今脏腑初复平衡,气血畅达,若再逢情志过激之事,恐有复发之势。” 景云拧眉,一脸忧色。 庆星则大吃一惊,“还会复发?” 南棠像看傻子一样看向庆星:“医之所为,不过尽己所能,终难周全万事。” 他说完,转向青城,先是端详她的气色,又伸出手指,轻轻搭在她的手腕上,屏息凝神,双目微闭,过了好一阵,他道:“郡主近日忧思过重,睡得并不安稳。” 语气肯定,并非询问。 他铺开纸,笔走龙蛇,不多时,将写成的药方递给庆星,又叮嘱了用法。 他转向青城,微微叹气:“郡主的病,本应由在下的师父前来诊治,他如今虽在京城,但早已不涉医道,否则凭着师父的医术,或可根治。” 南棠的师父名叫原嵩,医术精湛卓绝,诸般沉疴宿疾,均可化解,故而名震四方,堪称医界泰斗,可因一桩旧事,自此隐身山林,不再过问世事。 南棠又耐心叮嘱道,“郡主需避风寒,调情志,防患于未然,方可保安康之态,免病苦侵扰。” 青城笑道:“你的话我都记下了,多谢!” 南棠起身,连说不敢。 “听玥璃说,你与你师父来京城是为了拜访旧友?这旧友可曾找到?” 南棠的表情顿时一言难尽,他道:“找到了,可这人不大好相处,不太讲理……” 青城想起玥璃说原嵩要拜访的旧友多半也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不由笑道:“找到便好。我在京中开了家酒楼,叫满楼,若你们想换个地方住,可以直接找钱掌柜,他会给你们安排。” 南棠眼底一亮,但紧接着怏怏不快道:“多谢郡主美意,师父性情刚直,素重情义,可偏偏欠了那人一个天大的恩情,只好在他府中住下……” 青城不好再多问,南棠起身告辞。 青城让庆星相送,没过多久,庆星去而复返,一脸急色。 “郡主,邯平来了!” 青城大为意外,邯平往常都是趁着夜色而来,由正门通报而入还是头一回。 她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珩王找她有事。 果然,邯平见礼后道:“王爷请郡主前往王府。” “可曾说所为何事?” 邯平笑道:“王爷原本是让封义来的,属下正好在府上,便主动揽下差事,走得太急,忘记问何事了,只记得封义叮嘱,若是郡主目前还在服药,要带上药方。” 青城还记得前几日珩王送她回府时,一脸肃然的样子,实在想不到究竟何事,但又不得不去,只好让庆星将洗好的披风一并带上,随邯平前往珩王府。 这还是青城第一次来珩王府。 府内楼榭亭阁,错落有致,四周青桐翠竹环绕,郁郁葱葱。 青城跟着邯平一路进到花厅,封义迎了上来,跟邯平低语几句,邯平告退,封义带着青城来到花厅后的一处房间外。 封义道:“里面是王爷请来的医者,给郡主诊脉。” 青城讶然:“诊脉?这是为何?” “郡主失语之症才好,就在鹿台围场中了毒,之后又在白城重病一场,王爷不放心,便请了一位医者给郡主看诊,此人医术高明,但做事全凭心意,琢磨不透,时常噎得人说不出话来,还请郡主不要介怀。” 青城无法推拒,只好表达谢意,进到屋内。 案几旁站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这人年近古稀,精神矍铄,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 见到青城进来,他躬身行礼,又请青城入座,端详片刻,伸手给青城诊脉。 半晌,他问起近三个月内青城用过的药方,庆星早有准备,递了过来,不料这医者一看,突然板起脸来,原本并不和蔼的面容瞬间变得严肃冷峻,两道寿眉也跟着紧紧皱起,似两团纠结的云雾。 他看向青城,中气十足:“敢问郡主,这药方是何人所开?” 青城停顿几息,道:“是一位少年医者。” 老者冷哼一声,轻斥一句。 青城琢磨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轻狂!”。 青城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道:“多谢老先生诊治,还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老者语气生硬道:“郡主不必言谢,也不必知晓老朽名讳,老朽为郡主诊治,实非本意,而是被人逼迫,无奈之举。” 说完,他径直在南棠所开的药方上添加两味药材,又改了其他几味药材的药量,行礼后退出房间。 青城略显吃惊地望着他的背影,想起封义的话,倒也不恼,只笑着摇头。 封义领着老者前往书房。 见到珩王,这人拱手道:“昔日欠殿下的恩情,今日已还,从此各不相欠。” 他一顿,又道,“只是殿下说郡主元气亏虚,身患肺疾,脉象上并无此症。” 珩王一怔,道:“原老先生是说,郡主并无不足之症?” 这老者正是南棠的师父原嵩。 第55章 起疑 原嵩频频摇头。 封义忍不住道:“可郡主自小体弱,卧病在床多年啊。” 原嵩眉毛拧成一团:“卧病在床多年?这绝无可能,若是如此,只怕反倒憋出病来。不过郡主曾七情内伤,以致气机逆乱,闭窍不语,依老夫之见,郡主应结庐而居,从此或可远离病厄,尽享康泰之福,像如今这般耗损心力,只恐再度失语。” 珩王想了想,道:“原老先生可否留下一剂药方,以备不时之需。” 原嵩斟酌再三,挥笔在纸上写下药方,双手递了过来,叮嘱道:“若郡主情志郁结,气行壅滞,便用此药,不过,此药药性峻猛……” 眼见珩王眉头蹙起,原嵩实在担心珩王将他强留在府中,忙道:“老朽有一徒弟,名叫南棠,他得老朽真传,郡主的失语之症便是他治好的,可将他留在京城,看护郡主。” 原嵩一边说,一边犯恶心,一个失语之症看了足足三年才好,南棠的医术简直不忍直视,当初怎会收下这个悟性不足的顽劣之徒,当真失策! 珩王接过药方,忽然道:“令徒开的药方中可有压制内功的药材?” 原嵩轻捋白须:“确有一味,叫墨堇,可以暂时抑制功法,让逆乱的气机平复,一旦停药,内力不日便可恢复。” 珩王双眼半眯,眸底闪过一抹寒意,但语气如常:“此番多谢原老先生,至于南棠,若是他愿意留下,本王自会以礼相待。” 原嵩松了一口气,一脸窃喜退了出去。 封义的心思全在原嵩对青城的诊治上,他一脸震惊道:“王爷,青城郡主竟没有肺疾?若非原老先生医术超群,我都当自己听错了。” 他沉思片刻,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属下记得太后曾有意将青城郡主留在宫中抚养,许是平凉王夫妇不忍与郡主分离,所以对外宣称郡主有不足之症……若是如此,那以前打探到的有关郡主的消息很可能有纰漏!” 珩王眉眼无波:“此事不可外传,你先送郡主回府。” 封义一愣,“王爷今日不是要跟郡主商议下一步的计划吗?” 珩王声音透着疲惫:“改日吧。” 封义道:“那令牌呢,还给青城郡主吗?” 珩王瞥了眼书案上的令牌,这令牌可以随意出入王府,原本是打算给青城的。 他轻按鼻梁,轻轻摇头。 昨晚珩王回府后,连夜拟定两份诏书,快天亮才安睡,封义只当他此刻神思倦怠,不再多说,退出书房。 封义离开后,珩王执笔在纸上勾勒出一幅画像,画上是青城的身形相貌,一身靛青色的劲装,发丝被赫赤色的发带束起,面上蒙着黑巾。 珩王看着画像上青城泠然的目光,脑中闪过雅艺坊中他追踪过的女子,眸底暗意翻滚如墨。 鸿胪寺馆舍中。 武陵王望着手中的诏书,亦是一脸阴沉。 他身旁的近卫罗方道:“王爷,大魏皇帝拒绝和亲的旨意已下,求娶青城郡主一事再无可能,王爷有何打算?” 一旁的江副使道:“出了前几日的事情,如今馆寺外皆是武宁司的人,一旦我们踏出馆寺,他们就会近身跟随,名为保护,实为监视,无论王爷有何打算,都不可轻举妄动啊。” 他叹了口气,又道,“卑职听闻魏帝写给陛下的国书今早已经送出,上面不仅提到要开办互市,还让陛下将朝中两名与王爷交好的将领送回大魏,这二人本就是从大魏叛逃至齐邕的,一旦遣返,必死无疑。” 武陵王阖起双眼,眉头紧皱,过了一会,他缓缓睁眼,一双桃花眼中阴云密布。 “如今我们自顾不暇,管不了那么多,陛下为了我们,迟早会答应魏帝的要求。我们当前能做的,就是尽快搞清那晚前往东宫的女子究竟是谁?” 罗方道:“那女子不是景云,又不是庆星,总不能是青城郡主吧?” 武陵王坚定摇头:“不会是她!但前往东宫之人定与她脱不了干系。” 罗方拧眉,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属下打探到,长信宫中有两位武婢因为手腕受伤,当日没能参加筵席,但她们表演的服饰是一早就备下的。” 江副使一副了然神色:“如此说来,应是其中一名宫婢所为。平凉王府虽已没落,但平凉王昔日部曲和旧友大多还在朝中,青城郡主若想在其中找一些人为她所用,并非难事。王爷,我们要出动翰风堂的人手去查吗?” 武陵王果断拒绝:“不能暴露他们,先按兵不动,等陛下的旨意。” 魏帝拒绝和亲的旨意正式颁布几日后,青城收到了玥璃从云中发回的书信。 “玥璃说榷场很快建成,到时她就能回京了。” 庆星不解:“榷场为何建得如此之快?” 景云道:“自万寿节上陛下同意两国结盟开始,榷场就开始筹建,如今已过去三个月,也该建成了。郡主,玥璃县主信上还说了什么?” 青城看完信,道:“她特别提醒我,说珩王城府太深,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某天勘破我的身份,也能不动声色与我周旋,而我很可能根本觉察不到。” 景云道:“玥璃县主说得不错,郡主日后行事定要慎之又慎,千万不能露出破绽。” 青城点头,将信件递了过去,景云接过,取出火折子将信烧掉。 这时,府中侍卫长祁良大步走了进来。 他躬身行礼,抱拳道:“郡主,今日卢宝音忽然出门,前往铜雀街上的锦堂春客栈,她进入雅间没多久,一个头戴毡笠、方脸长髯的男子也走了进去,但很快又离开了。” 自那日宫中赏菊宴后,青城就让府中侍卫暗中盯紧卢宝音,一连多日,整个归义侯府毫无动静,不想今日卢宝音竟出门了。 青城略一思忖,忽然想起一人,她道:“当时在白城,卢定洲曾与一个自称手中有秋猎图的客商见过面,那客商便是这幅模样。” 第56章 神秘的客商 祁良眼底一亮:“郡主估计的应该不错,这人的确是个客商,租住在一处叫南园的宅院,就在滢水河下游河畔。属下曾看到他们从马车上卸货,其中一个箱笼中全是狐裘和上好的貂皮。” “卢定洲与那人见面后,武宁卫曾去驿馆查过那个客商,所获消息不多,只知他是个皮货商人,往来于大魏和柔然之间。 庆星道:“如此说,倒是都对上了。” 青城微微点头:“这之后,卢定洲再未与此人有过联系,我们都以为卢定洲是觉得对方出价太高,如今看来,应是卢定洲觉察出不对,中止了交易。” 庆星秀眉蹙起:“郡主的意思,现在是由卢宝音去完成交易?可如此重要之事,卢定洲会交给卢宝音吗?” 景云道:“卢宝音只是表面上文静柔顺,实则胆大心细,足以胜任,何况她并不引人注意,也许真能成事。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搞清她跟武陵王之间究竟是何关系,其中会不会有诈?” 青城问祁良:“南园是何人所有?” “是一位姓穆的商贾。” 青城一时想不出京中有哪位姓穆的商贾,只道:“此事最好告诉珩王,让武宁卫探过之后方才稳妥。” 她即刻命人套车,赶往珩王府,结果珩王并不在府中。 府中楚管家解释道:“王爷两日前送太后和瑶安公主前往安阳县的万景园,至今未回。” 万景园是皇家园林,每年夏秋,独孤太后都会前往。 从京城到万景园,若是快马加鞭,一天多便能抵达,可太后是坐马车前往,何况病体初愈,行程定然不快,照此估算,珩王近几日都回不来。 青城想知道邯平是否随行,但又不能直接问,只道:“珩王殿下的两位护卫呢,也一同去了万景园?” 楚管家道:“封护卫和栾护卫这几日忙着一桩要事,并不在京中,此行只有邯掌使随王爷同行。” 青城微微诧异,究竟何事要让两位护卫出京查办,这种差事不都一向是武宁卫去的吗。 她按下心中疑惑,正准备告辞,楚管家递过来一块令牌,道:“这是王爷临走前留给青城郡主的,凭此令牌,郡主以后可随意进出珩王府,不必通报。原本应早两日就送到郡主府上,老奴一时疏忽,郡主莫要怪罪。” 青城怔住,过了片刻,接过令牌,表达谢意后离开。 回到王府后,思量再三,青城打算夜探南园。 祁良劝道:“郡主且慢,若是要去南园,只怕不易。” “为何?” “这客商此行带着一个商队,商队中不少人都是习武之人,他还雇了一整个镖行的人押送货物。正门有护卫把守,西边的角门外也有人守着,一旦有人前来,这些护卫就会凑上前去盘问,只有之前买过货物的老主顾才允其入内。” 庆星一脸震惊:“这是客商?这分明就是……”她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支吾半晌,只道,“这不是普通客商吧!这阵势也太大了!” 景云道:“郡主,秋猎图没准真的在这客商手中,所以才如此防范。要不要属下去查查在京中的老主顾都是何人,从他们入手?” 青城摇头:“只怕太迟了。”她转向祁良,“这人平日里有什么消遣?可爱饮酒?” “这些人极爱饮酒,随车拉了不少回疆的葡萄酒。” 庆星叹气:“还想着他们若是饮酒,定会喜欢琼华露,这样我们就可以通过送酒上门打探,谁知他们出门还自己带酒。” 祁良蓦地想起来:“对了,这人极为喜欢听琵琶,近乎痴迷,近几日每晚都有弹琵琶的乐姬上门,据说有时会弹奏整晚。” “都是哪里的乐姬?” “雅艺坊。” 主仆三人同时一怔。 庆星狐疑道:“卢焜死后,雅艺坊不是被武宁司查封了吗?” “按照魏律,若是主家获罪身死,其产业便交由官府统一售卖,雅艺坊的确被查封了一段时日,可前不久已被一个商贾买走,如今的雅艺坊只是个寻常的乐坊,掌柜的是一个叫娟娘的女子。” 青城道:“这么说,今晚也会有乐姬前往南园。” “正是。” 青城双眼半眯,心中主意已定。 入夜,雅艺坊门前熙来攘往,异常热闹。 一个略显丰腴,身段婀娜的妇人满脸喜色地在门口招呼着过往宾客。 这时一个身形单薄怀抱琵琶的年轻女子从坊中走了出来,这妇人见状,连忙迎了上去。 “素琴,今晚南园的客人可是个出手阔绰的大肥羊,你定要好好演奏,只要他在京城一日,那他听的曲儿就只能出自咱们雅艺坊,这桩生意可不能让别的乐坊抢了去,明白吗?” 素琴微微欠身,道:“娟娘放心,奴家记得了。” 娟娘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衣着华丽,满头珠翠,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素琴扶上马车,又对着车夫叮嘱几句。 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中,主仆三人坐在车中,将一切尽收眼底。 青城不由道:“今晚去南园演奏的女子竟然是她!” 庆星道:“谁?郡主何时认识坊中的乐姬了。” “就是……说来话长,总之卢焜要盗取春猎图一事就是这个叫素琴的女子暗中透露给珩王的。” 庆星哦了一声:“她是那个武宁司的暗哨!” “差不多吧。” 景云架着马车一路跟在素琴后面,快到南园时,在一处暗巷,景云忽然动手,将素琴和车夫打晕。 青城扮成素琴的样子,披上披风,景云假扮车夫,庆星则留下看管晕倒的两人。 景云驾车将青城送到南园门口,低声道:“祁良带着侍卫在滢水河上的画坊中蹲守,若是生变,郡主吹动竹哨,我们可随时接应。” 青城嗯了一声,取出面纱带上,跟着门口的护卫进到南园。 这是个三进深的院落,从北到南的长廊两旁海棠林立,正是果期,一簇簇的红色海棠果圆润饱满,点缀在枝叶间。 第57章 夜探南园 前两进院落中,不时有人搬运货物,往来走动,每个角落还有至少两个护卫把守,彼此对应,互为掎角之势。 青城心中暗惊,对这客商的来历愈发好奇。 她一路跟着护卫走到最深的院落中,此处无人看守,正前方有一排房屋,二楼则是个宽广的露台。 那护卫将青城引入其中一处房间。 这是一间极宽敞的厅堂,堂内灯火煌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气。 迎面摆放着两扇纱质围屏,两边角落里各设一个花几,几上摆着一个白玉花瓶,里面插着几支带着海棠果的花枝。 围屏后放着一方梨花木桌案,案上放着一个青釉瓜棱形执壶,两只青釉酒盏,三碟精致的三色小食,两名男子正围桌而坐。其中一人白衣胜雪,手执一把折扇,风姿不凡,对面那人一袭鸦青色锦袍,身形劲瘦,面上长髯醒目。 隔着围屏,青城看不清他们的眉眼,只能大致分辨出两人的身形轮廓。 她定定地望向那个身着鸦青色锦袍的男子,猜测他应该就是曾与卢定洲见过面的客商。 护卫隔着围屏躬身行礼:“公子,雅艺坊的乐姬到了。” 白衣男子嗯了一声,挥手让护卫退下,抬起头,瞥了青城一眼,似笑非笑:“有劳姑娘弹首松林夜雨。” 靠近门口地方设着一个方凳,青城低声应是,走上前坐下,素手轻挑,弹奏起来。 松林夜雨曲调空远悠长,闻之使人心绪平静,两人饮酒听琴,闲聊起来。 白衣男子道:“还没问过阁下,这秋猎图究竟从何而来?” 这客商放下酒盏,低语了一句什么。 白衣男子闻言,轻轻一笑,与他窃窃私语起来。 青城要弹琴,一时无法分心,什么也没听到。 过了一会,两人不知说到什么,这白衣男子忽然一愣,继而提高声音道:“你是说你还知道冬猎图的下落?” 话音刚落,青城正揉弦的小指陡然一颤,指尖刮擦过临近的琴弦,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裂帛声,此时恰好弹到曲目中对应“急雨突至,枝摇叶动,松涛激荡起伏”的情境,她迅速回神,拉动手腕,扫弦遮掩过去。 那客商似乎有所察觉,但聊到关键之处,顾不得计较,只用眼尾扫了青城一眼,而白衣男子似乎没觉察出有何不妥,心思全然放在对方所说的有关“冬猎图”的那句话上。 两人又低语几句,此时一曲终结,室内蓦地安静下来。 白衣男子看向青城,声音温和,说出的话却不太客气:“姑娘可会弹十面埋伏,若是不会,便换位乐姬来。” 青城眸色一闪,不知为何,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可事到如今,退无可退,她微微点头,表示会弹奏此曲。 白衣男子似乎有些意外,一侧眉梢挑起,笑着转过头去。 青城活动了几下手指,接着轻拨琴弦,琴音渐起。与刚才的松林夜雨不同,她弹奏此曲时不再是轻拢慢捻,而是五指翻飞,满轮不断,琴音激昂急促,似银瓶乍破,又似缯帛断裂。 而两位男子没再闲聊,只是默默饮酒。 不多时,那客商似乎有些醉意,白衣男子叫来两名护卫,将他扶到隔壁的房间安歇,他则起身,向青城走了过来。 青城迅速用手掌侧面切过琴弦,截断琴音。 不等她起身,那白衣男子道:“请姑娘在此稍候,护卫会送姑娘出府。” 说完,他快速走了出去。 青城枯坐半晌,始终不见有人来,她将琵琶放在方凳上,打开门,走了出去。 四下里一片岑寂,空无一人,临近的房间里亮着灯,窗前映透出一抹昏黄的烛影。 青城在门外凝神聆听半晌,见毫无动静,轻轻推开房门,闪身进入。 她环顾四周,只见正对门的地方设着一方桌案,上面博山炉里的香料已燃放殆尽,旁边放着一柄窄刀,墙角里则堆放着数个大箱笼。花窗下的书案上放着一个白釉莲花烛台,烛火微弱,仅照亮一隅。 最靠里的地方有一床榻,床帏半掩,那客商斜卧在床榻边,头向里歪着,一只手臂搭在鼻梁上,另一个手垂在身侧。 青城向着那客商缓缓走过去,刚才离得远没看清,快到近旁时才陡然发现,那人身侧的衣袍下竟裹着一个乌木画匣。 见那客商呼吸均匀,睡得正熟,青城伸手探向匣盖,正要抽出细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蓦地伸了出来,一把攫住她的右腕,青城心中暗惊,急忙抬眼,这客商的手臂已从鼻梁上移开,但帐内昏暗,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能瞥见他漆黑眼眸中一抹浮动的碎光。 青城下意识地挥动左手,四指并拢,犹如利剑,猛地劈向客商的右肩,这人果然松手格挡,另一只手却悄然拽住青城的披风,青城全然不察,只一味后退,这客商借力起身,一下子飞掠到青城眼前,伸手探向她的面纱。 青城眼底凝起肃杀之气,退后闪避的同时猛地转身,扯下披风掷了过去,这人被迎面而来的披风遮挡住视线,不得不停下脚步,当他把裹成一团的披风打落时,青城已欺身上前,右手作刀猛地击向他的咽部。 客商侧身闪避,曲起左肘格挡,青城的手掌从他耳边掠过,又堪堪擦过他的面颊,这时男子蓦地飞跃而起,身体轻旋,落在青城身后,落地的瞬间,他凌空一掌向她背后袭去,青城像是猜到他的意图,迅速转身运功出掌,他们掌心翻转对碰,凝聚的内力一下子将二人震开。 青城飞身退后两步,抬眼却见这人早就收住势头站定,心中不由一沉——这客商怎会有如此高深的内力和武功! 而她很快发现了一件更为震惊之事——这人面颊两侧的长髯竟然不见了。 青城瞬间反应过来,原来此人竟易过容,刚才两人打斗的太过激烈,贴上去的假长髯不慎脱落了。 她心头疑窦顿起,转眼瞥见掉落在地的画匣中空无一物,瞳孔蓦地一缩。 第58章 中计 青城心中的不安渐渐强烈起来。 这人一身酒气,看似醉倒,但分明清醒,身侧放着个空画匣,像是故意等人前来。此时他站在烛火的暗影处,青城瞧不出他的模样,却依旧能感觉到他审视冰冷的目光。 此人处处透出古怪,青城唯恐再战下去泄露身份,只想尽快离开。心念起,她蓦地跃起,轻扬手腕,双手不断翻转,霎时间,暗藏于袖中的无数金针向着男子急速飞出,与此同时,她向着花窗飞掠而去,不料男子腾空翻转,不知从何处扯过青城的披风几下挥落金针,接着身形一动,鬼魅般闪至青城身后,牢牢钳制住她的右肩。 青城心下一惊,转身挥动左臂还击,可刚一出手,顿觉不妙,因为他已先一步点住她左肩的天髎穴,力道不大,但指法灌满内力,青城只觉得肩膀滚过一阵酸麻,两只手臂顿觉无力,这时男子双手往上一提,青城整个人不自主地转了一个大圈。 男子出手极快,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待青城反应过来时,已被他从身后反扭住右臂,动弹不得,而眼前正对着的便是那盏白釉莲花烛台。 男子伸手,探向她的耳侧。 面纱被扯落的瞬间,青城催动内力翻转左手腕,一阵急促的掌风拂过,烛火倏然一跳,蓦地熄灭了。 周遭陡然陷入黑暗,男子没想到青城会忽然出手,不由怔住,青城趁机偏头,猛地踢起左腿,直向他的面门而来,男子出手抵挡,青城趁势摆脱挟制,一个闪身,从花窗飞掠而出。当看到眼前起伏的屋檐时,青城松了口气,展臂纵身跃起,这时耳畔遽然传来一道爆裂的脆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顿觉腰间一紧,又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拽,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将倒未倒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后面托了上来,她趔趄着转身,未及站稳,就扑进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青城抬眸,正对上一双幽暗深邃的眼眸。 一轮团扇般的明月高悬,月华无声流淌,照到周遭清晰无比。 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青城一怔,语气带着愕然。 “珩王殿下?” 珩王一脸漠然,语气平淡:“青城郡主。” 青城心下暗惊,忙不迭从他怀中挣脱开,向后急退,却被珩王一把扣住肩膀。 “勿动!” 腰间的牵拉扯拽感再次传来,青城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腰间缠绕着一根长鞭,而鞭柄正握在珩王手中,她用力拉拽几下,越心急越解不开,珩王挡开她的手,轻而易举将乱成一团的长鞭取下。 青城心中芜杂一片,想不明白珩王为何会出现在南园,他不是护送太后前往万景园了吗,怎会在此处,还装扮成柔然客商的样子。 正想着,珩王忽然开口:“青城郡主怎会在此?” 青城心口砰砰直跳,掌心慢慢沁出冷汗,不答反问:“珩王殿下为何也在此处?” 珩王扫了一眼她满头珠翠,直视她的双眼:“本王发现了一件隐秘,不能确定真假,于是布局试探。” 青城心口一滞,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一种最坏的可能,而珩王接下来的话很快应证了她的猜想。 “平凉王府上下皆言,青城郡主有不足之症,身患肺疾,可原嵩把脉后却说,你并无此症,更不可能卧病在床多年。” “封义和栾舟找到了所有教过青城郡主的教习,据他们说,郡主只会一两招防身的功夫,从未修习过内功心法,更不会轻功,而你,内力深厚,轻功卓绝。” “沉水香是贡品,极为罕见,整个朝中,只有太后、太子和本王有此香料。赏菊宴那日,你身上和发间俱是沉水香的气味,起初本王只当前往东宫的是庆星,你们主仆亲密,你身上难免沾染上味道。直到原嵩告诉我,你所服用的治疗失语之症的药中,有一味药材会压制内功。我才最终确定,原来夜探东宫之人竟然是你。” 青城一颗心跌到谷底,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原来那日给她诊脉的竟是南棠的师父原嵩! 封义和栾舟去办的要事是查沈沅的过往! 珩王没有去万景园,而是布好了局,等她送上门来。 他知道她在监视卢宝音,所以让人假扮成客商,让她误以为卢宝音要与其交易。 那客商的画像是她亲手所画,那样的装扮相貌,又是与卢宝音见面,她难免会起疑。 而雅艺坊中的素琴本就是他的内线。 原来如此! 她蓦地想起玥璃在信上的提醒——珩王城府太深,即便某天勘破你的身份,也能不动声色与你周旋。 珩王双眼半眯,眸底泛着冷意,一字一句道:“本王想,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只有两种,第一,平凉王府出于某种目的,刻意隐瞒了一些实情,第二,你根本不是青城郡主。所以,究竟是哪一种?” 他比她高出半头,青城被他的暗影笼罩着,只觉得一股慑人的威压向她袭来,她不自觉地想要后退,但他一把攥住手腕,全然挣脱不开。 青城不知道珩王究竟查到什么地步,一时心乱如麻,没有马上回应。 见她迟迟不语,珩王眼中的戾气越来越重,他怒极反笑,扬声道:“把人带上来!” 几乎是瞬间,院中火把四起,祁良和一众王府侍卫被武宁卫带了进来。 珩王并未松手,拉着青城走到露台边缘,语气微凉:“今夜青城郡主以身犯险,你们却躲在画舫上,该当何罪?” 王府的侍卫面面相觑,也不过多解释,齐齐跪下请罪。 珩王似笑非笑:“平凉王在世时,若是部下犯错,是如何罚跪的,该不会都忘了吧?” 青城不明所以,不过片刻,她就惊得瞪大双眸。 只见这些侍卫纷纷摘下腰间佩剑放在地上,对着刀鞘直挺挺地跪了上去。而那些武宁卫就站在他们身后,一手握刀柄,一手执火把。 第59章 惊魂 青城脸色发白,正要开口解释,珩王缓缓道:“保护郡主不利,按罪当斩!” 话音落,武宁卫齐齐拔刀,铮然声响作一片,顷刻间,锋利的刀刃就架在这些侍卫的脖颈上。 青城只觉得头晕目眩,脑中嗡然一片,她垂首阖眼,语速飞快:“殿下……臣女出生后不久,太后有意将臣女接到宫中抚养,可那时臣女罹患咳疾,几乎丧命,是一位游医救了臣女,他说,臣女及笄前只适合生活在温暖湿润的地方,若是北上,只恐活不过三载,母亲无奈,只好对外宣称臣女有不足之症,需卧床休养,以此断绝太后的念头……” 她呼吸急促,像是费了好大的气力。 “殿下,不关他们的事,都是臣女的错,臣女甘愿领罚,放了他们吧。” 珩王见她双手抖得厉害,手心都是冷汗,又低垂着头,忍不住伸手,将她的脸抬起来。 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映得她惨白的脸近乎透明。 珩王终于觉察出不对,扶住她的肩膀,道:“你怎么了?” 青城眼睫轻颤,缓缓睁眼,“请殿下放了他们……” 话未尽,眼眸微转,院落中的一切再次映入眼帘,青城心口顿时一阵绞痛,眼前忽然失了颜色,满院的海棠果她看不到了,煌煌的火光她也看不到了,失语前熟悉的情绪涌了上来。她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回想,可来不及了,眼前很快漫过一片血色,她又看到皇兄,看到十二卫,看到龙甲军,他们的军旗、佩剑、金甲,还有那一张张,布满血污、惨白灰败的脸。 喉间一股腥甜传来,她蓦地呕出一口鲜血,意识彻底坠入黑暗。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她又回到十二岁那年。 在十二岁之前,她一直和母后住在夕雾峰上,只有一些特殊的日子母后才会带她返回皇宫。母后不喜欢住在皇宫,她也不喜欢,那个金碧辉煌的大房子里仆从太多,房间太大,她不能时常见到母后,更难见到父皇,唯一让她欣喜的是可以见到皇兄。 皇兄待她亲厚,时常教她读书,还找来很多大儒给她讲解兵法战策,只要有空,皇兄就上夕雾峰去看望她,陪她练武和骑马。 这一切在十二岁那年有了变化,因为她想加入龙甲军。 龙甲军是父皇一手创建,是邬桓的精锐之师,他们骑射精湛,忠诚勇猛,锐不可当,而他们的主帅正是皇兄。 她一心想要参军,母后无奈,同意了她的请求,但有一个条件——要用邬桓的易容秘术隐去她的真容。 她答应下来,下山加入龙甲军,八年后,成为主帅。 可就在同一年,大魏对邬桓开战,为了救她这个主帅,她麾下的将士双膝跪地,被人从身后一个一个砍倒在地,他们金甲残破,满脸血污,死不瞑目…… 青城惊醒的时候,傍晚的夕阳照进来,残阳似血,她心口骤然一紧,不忍直视,忙别过脸去。 庆星和景云一直守在旁边,听到动静,两人同时扑到床榻边。 庆星哽咽道:“郡主你终于醒了,吓死奴婢了……” 景云眼角发红:“郡主……” 青城看着景云和庆星焦急憔悴的脸,心中酸涩,她缓了好久,终于开口:“我没事。” 两人如释重负,庆星喜极而泣,憋着嘴低喃:“奴婢以为郡主又不能……” 景云及时出手,捂住她的嘴,道:“郡主昏迷了三日,定是饿了,郡主想吃什么?” 青城口中泛着苦味,毫无胃口,她轻轻摇头,坐起身来,神思缓缓恢复清明。 “我昏迷了三日?” “是啊,大家都吓坏了。” 青城蓦地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一切,面色一变。 景云忙道:“郡主莫急,祁良他们没事,就在院子里……珩王殿下也在……” 青城环顾四周,道:“这是在南园?” 景云道:“正是。我们也是这几日才知道,原来南园是荀穆的产业。” 荀穆是珩王的挚友,因为极擅经营,往来之人非富即贵,坊间都要尊称他一声“荀公子”。 据说此人总是一袭白衣,手中执扇。 青城反应过来,荀穆便是那日与珩王做戏的白衣男子。 庆星瞥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话语中透着担心:“幸好珩王没有怀疑郡主的身份,不然就糟了。不过当年王府对外宣称郡主体弱一事毕竟是欺君之罪,不知珩王殿下会不会追究?” 景云则道:“当年王爷功勋卓着,太后有所忌惮,便提出要将郡主带入宫中抚养,这本就是强人所难,王妃也是为了保全郡主,不得已为之。现在郡主和珩王互为盟友,珩王应该不会告诉陛下。” 庆星想了想,道:“郡主,要不你去求求珩王,郡主若开口,他定会答应。” 青城刚醒来,脑子还有些木然,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脸狐疑地望着庆星。 庆星解释道:“奴婢瞧着,珩王对郡主似乎有些不一般……” 话没说完,又被景云一把捂住嘴,景云无奈道:“你怎么总能瞧出一些没影儿的事,你能不能别乱说!” 庆星拍开景云的手,一脸认真:“我没乱说啊,你没看到吗,当时郡主吐血晕过去,珩王一脸慌乱,抱着郡主就喊南棠,之后听南棠说,郡主若总是这般情志过激,只怕药石无医时,珩王脸色阴沉的吓人……封义说了,珩王并非真要责罚府中侍卫,只是吓唬郡主。郡主昏倒后,他极为自责,已经几日没安睡了,而且……” 她猛地噤声,歪过脑袋,一脸警惕地瞥了景云一眼,似乎担心又被景云捂住嘴巴,语速飞快道,“而且他还拉郡主的手来着……” 青城拧眉。 景云连忙道:“郡主别听庆星胡说,她当时刚从外面进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时珩王来看郡主,郡主应该是做了噩梦,一把拉住了珩王的手,珩王没有挣脱,任由郡主拉了一会,不过没多久,郡主就放开了。” 青城猛然想起当时在白城,她高烧不醒,噩梦中将他当成皇兄,也握过他的手。 她心念一转,肃然道:“我昏过去后可说了什么呓语?” 第60章 云中惊变 景云道:“郡主不必担心,您什么也没说。” 青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庆星又探身过来:“郡主,等会珩王殿下来了,郡主还是探探他的口风吧……” 景云只觉得庆星聒噪无比,索性推着她向门外走。 一打开门,珩王背身站在屋檐下,一旁站着南棠,听到动静,两人同时转过身来。 珩王面无表情,问:“郡主醒了?” 两位侍女连忙行礼,景云道:“是,郡主刚醒。” 珩王让南棠进去给青城诊脉,自己则带着两个近卫径直离开。 南棠给青城诊过脉,松了口气,道:“郡主没什么大碍,不过要连续服药七日,幸好珩王殿下让我师父临走前留下一剂药方,否则在下也不能保证此次郡主能平安无虞。” 青城脸上有片刻的怔忪,道:“真没想到,原来你师父的旧友竟是珩王。” “在下也是进了珩王府才知道,珩王本想将师父留在京城,师父不肯,我便留下了。” 青城诧异:“你愿意留下?” 南棠笑道:“即便没有珩王,到时等玥璃回来,多半也会想办法让我留下,既然如此,我便不走了。” 如此过了几日,就到了中秋。 每逢中秋节,大魏都会举办花灯会,今年谷粟倍收,仓廪皆实,魏帝大喜,下令大办花灯节,故而今年花灯的规模比往年的都大。 庆星早就盼望着花灯节,一入夜便来游说青城前往,青城实在提不起兴致,便打发她和景云去买花灯,两位侍女不肯,青城费了好一番口舌,两人才出了门。 南棠午后便不见了身影,青城吩咐仆从们不必近身伺候,偌大个南园安静下来。 四下里无人,青城飞身跃上露台,坐在围栏旁的石台上,望着远处发呆。 她想起幼时在夕雾峰上过中秋节,没有热闹喧嚣的花灯盛会,也没有熙来攘往的人群,从皇宫回去后,她会和十二卫躺在山坡上,看着璀璨闪耀的繁星,吃石榴,喝桂花汤,那时他们畅聊将来,但从未想过,会在他乡异国渡过中秋节,更没想过,有朝一日,再无故乡可回。 她心中荒凉落寞,对周围无知无察,直到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郡主怎么没去花灯节?” 青城跳下石台:“殿下怎么来了?” 珩王欲言又止,其实他在院中已站立良久,但她一直没有察觉,他这才开口说话。 他细细端详她一阵,见她气色恢复如初,心中稍安。 他道:“那日是我急于知道真相,惊吓到郡主,请郡主见谅。” 那晚事后他才想到,青城当年见过不少杀戮,多半以为他真的要对府中侍卫动手,惊恸之下,才吐血昏厥。 青城并不想提及此事,摇头不语。 珩王道:“郡主若是不困倦,不如随本王去个地方。” 青城本就有话对他说,便没有拒绝。 两人出了南园,一路来到皇宫的城墙上。 青城不解:“殿下为何带臣女来此处?” 珩王轻抬下颏:“此处可以看到灯市夜景。” 青城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街面上五彩花灯如繁花怒绽,将沉沉夜幕照彻得亮若白昼。行人如帆,灯市如海,欢声笑语不断,处处洋溢着喜庆祥和的氛围。 青城收回目光:“珩王殿下叫臣女出来,不光是为了看夜景吧,有什么疑问,尽管问便是。” 珩王被戳破心思,微微一笑,看向青城,直言道:“那日雅艺坊中的女子可是郡主?” “是。” 珩王原本想问她是否会用兵刃,但想到她不过看到有人拔刀,就会昏厥,便没再追问雅艺坊中那几个护卫被杀一事。何况她进入南园那晚,他有意在房间的桌案上放了一柄窄刀,但她视若无物,连碰都没碰。 “鸿儒馆中,跟踪本王的黑衣人也是你?” “是。” “郡主为何会破困龙阵?” “伊昭教过我。” 珩王面上闪过一抹了然神色,“郡主如何引武陵王前往东宫?” 青城思忖片刻,将实情道出,但省略掉邯平和翰风堂的部分。 珩王点头:“多亏郡主布局周密,才让武陵王露出马脚。” 接着他将发现翰风堂一事告诉青城。 青城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珩王思量片刻,道:“他们应该是知道了使团的处境,这段时间没有任何动作,武宁卫会暗中监视他们,若有异动,再抓获不迟。” 他停顿几息,又道,“在齐邕探查的武宁卫传回消息,目前并未发现武陵王与三年前邬桓旧事有关,因为那时,萧翊正在跟萧泓对战,萧长麟还未受封郡王,整个齐邕乱作一团,他应该无暇他顾。不过,还是要弄清楚他寻找四猎图的目的。” “不如殿下再利用客商布局一次,引武陵王去南园?” 珩王摇头:“齐邕使团明日就会离开,不过郡主不必忧心,从京城到菀坪,我们还可以找机会试探。” 她轻声道了声好,转念想到庆星的担忧,道:“昔年府中散播臣女体弱一事,实属无奈之举,还请殿下高抬贵手,误将实情告知陛下。” 珩王眉头蹙起,直直地看着她:“郡主觉得我会将此事禀报陛下?” 青城觉得不会,可刚经历过前几日的事情,她对他,防备多于信任,何况此事牵涉整个平凉王府,她不敢大意。 珩王无声叹息,耐心道:“郡主可放心,那日郡主说的话,本王已经忘了。” 青城粲然一笑:“多谢殿下。” 自认识青城以来,珩王很少见她笑的如此开怀,城墙下是流光溢彩的灯市,却远不及她的笑容璀璨明艳。 珩王转过头,不去看她,心中一股莫名情绪涌动。 过了好一阵,他道:“对了,南境关隘附近马上要开办互市,陛下已将玥璃召回负责此事。” 青城眼底一亮:“玥璃何时能抵达京城?” “若是路上不耽搁,不出十日,便能回来……” 正说着,封义匆匆跑过来,神情凝重。 “王爷,不好了,云中城传回消息,说……说裴帅叛投柔然了!” 第61章 玥璃遇险 珩王眸光剧震:“什么?” “属下也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可羽檄文书已送抵京城,陛下让王爷速速前往紫宸殿商议。” 珩王一脸阴沉,刚要转身,想到青城,还未开口,青城便道:“殿下先去紫宸殿,不必顾忌臣女,臣女就在城门口等候殿下。” 她眉间俱是急色,但语气平静,珩王知道她忧心玥璃的处境,便不再多言,先行前往紫宸殿。 青城站在城门口,看到不断有穿着官服的朝臣进入皇城,其中以兵部和户部的官员为主,最后中书令也一脸急色走了进去。 青城提醒自己要冷静,可思绪纷乱,各种念头不住的在脑中闪过。 裴峥是云中城的主帅,负责管理整个云中军务,他怎么可能叛投柔然?最要紧的,裴峥是玥璃的教习师父,玥璃视其为兄长,如今裴峥处境不明,那玥璃岂不是…… 她心乱如麻,忍不住踱起步来。 不知过了多久,珩王带着封义大踏步走了出来,青城见状,迎了上去。 珩王张了张口,似乎不知从何处说起,只道:“你随我回府?” 青城点头,跟着珩王回到府邸,径直来到书房。 栾舟和三位掌使都在书房外等候,一脸凝重。 青城反应过来,武宁司的所有掌使都曾在云中七镇驻守过,发生如此大的变故,他们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她目光转向邯平,见他浓眉紧蹙,面有忧色,想来是知道了她几日前吐血昏厥一事,她点头微笑,示意他不用担心。 一行人进到书房。 珩王看着青城,一字一句道:“目前玥璃还在云中城,并没有危险,你先安心。” 青城高悬的心总算归位。 栾舟道:“王爷,这究竟怎么回事?裴帅怎么可能叛变,这简直荒唐!” 珩王道:“几日前,拿伮和纳罕各自率领一支柔然骑兵,其中一支突袭榷场,掳劫了百姓和货物,另一支骑兵将怀朔镇和沃野镇附近的良田全部焚毁。裴峥带两千云中骑追击,结果遭到柔然骑兵伏击,全军覆没,之后就传来他投敌叛变的消息。” 他取来舆图展开,所有人会意,哗啦一下围了过去。 珩王用手指轻点云中城西北方的一处地方:“这是榷场的位置……” 他瞥了青城一眼,像是担心她看不明白舆图上的布局,将手指移向云中城正北方的两处城郭,解释道,“这是岐、灵两城,曾是沙澜国的城郭。沙澜国被柔然打败后,已沦为柔然的附属,柔然与大魏有冲突时,会在此驻兵。按照大魏与柔然结盟时的盟约,柔然需放弃在岐、灵二城驻扎,可就目前来看,他们撕毁约定,定然已重新布防两城。” 他又指向一条南北纵横很长的山谷,“这是千机谷,裴峥追击柔然骑兵,走的便是这条路。” 封义不解:“王爷,千机谷中有好几条岔路,最快出谷的路,尽头是一片沼泽啊,远一些的路皆往东北方向而去,远离歧、灵二城啊,裴帅为何走这条山谷追击?” “他曾告诉我,他在谷中发现一条新的岔路,虽然难行,但只要翻过一个小山头,就可以直接切入灵城,他应该是想救回被掳走的客商和百姓。” 严蒙道:“如此说来,裴帅很可能在此处遭遇伏兵,可柔然怎知裴帅会走这条路?难道是柔然斥候发现了他们的动向,可这也不对呀,那可是二千云中骑,按裴帅的习惯,进这样的山谷,定会留一部分人在谷外,一旦出现异常,定会回城求援,至少送出消息,怎么可能全军覆没!王爷,此事处处透着疑点,必有隐情。” 封义叹了口气:“就是因为此事太过蹊跷,当柔然传出裴帅叛投的说法后,竟有朝臣相信了。” 钟亭大惊:“什么?一群尸位素餐的蠢货!且不说高亭侯府世代忠勇,单说裴帅,驻守边城二十几载,与柔然交战不下百起,他怎么可能投敌!” 几人眉头紧锁,皆是一脸激愤。 栾舟道:“殿下,现在怎么办?” “我已向陛下请旨,明日一早前往云中城,营救裴峥。” 他看了眼天色,转眼见青城凝视着舆图,若有所思,便道:“天色已晚,我让栾舟送郡主回府。” 青城知道他们多半要彻夜讨论军情,自己在场,多有不便,便点头称是,正要动身时,崔管家匆匆来报,说是钟颜来了。 几人颇有些意外,自钟颜离开武宁司,升任麒麟卫右将军后,除非紧急要事,否则她很少前来。她身在宫中,又得独孤太后器重,时常能早一步获取重要消息,这种时候,她就会向珩王及时传递。 钟颜一身黑衣,脸上阴云密布,行礼后,语速飞快道:“王爷,云中发来密报,玥璃县主不信裴帅会叛投柔然,带着一众手下装扮成柔然客商潜入岐城营救,不慎被擒,如今生死未卜。” 此话一出,众人大吃一惊,珩王蓦地看向青城。 青城只觉得如坠冰窖,浑身血液仿佛都被凝冻住。 珩王见她身形僵直,心头一紧,立即派人去找南棠,被青城拦下。 她转向珩王,道:“臣女要与殿下同去云中。” 珩王忧心地看向她,见她面色平静,才道:“郡主,此行凶险,我不能让郡主随行。但本王保证,务必将玥璃安全带回,可好?” 青城缓缓摇头。 珩王无奈,只好道:“三年前一事还未查清,四猎图的下落还没有任何消息,你留下来……” “三年我都等下来了,何妨再等些时日?殿下放心,我一定不给殿下添麻烦,一定不再吐血昏厥,一切都听殿下安排。” 邯平闻言,心中一阵绞痛,几步上前:“王爷,就让郡主同去吧,若是王爷担心郡主的安危,属下会拼死护郡主周全。” 栾舟也道:“王爷,郡主与玥璃县主姐妹情深,想来在京中也是如坐针毡,就带上郡主吧,属下也愿护郡主周全。” 第62章 内奸 珩王拧眉,定定地看了青城一会,点了点头。 “郡主先回府中安歇,明日卯时一刻,我会让栾舟去王府接你。” 青城不再久留,先行回府。 两位侍女知道她要前往云中,虽然忧心,但知道阻拦不住,只好连夜给她打点行装。 次日一早,还不到卯时,青城已在府前等候。不多时,栾舟骑马赶了过来。 青城见他一人单骑,只当会在城门口与众人会合,不想栾舟却道:“郡主,王爷他们寅时一刻便出城离开了。” 青城眉头蹙起,大魏寅时六刻开放城门,但以珩王的身份,让城门校尉打开城门并非难事。原来他早已打定主意不带她前往,昨夜所说,不过是先将她安抚住的权宜之计。 栾舟又道:“王爷说,郡主大病初愈,不宜远行,何况边城苦寒,战况不明,不能让郡主涉险。” 青城冷哼一声,看向栾舟:“那你呢,他们都去云中了,你留下做什么,该不会只是拦住我吧?” “王爷说了,让属下留下保护郡主……” 青城脱口道,“保护我做什么?而且,你轻功比我高吗?” 栾舟几乎不假思索:“并未。” “你身手比我强吗?” 栾舟认真想了想:“属下不敢同郡主动手。” 青城怒极反笑:“简直添乱!” 栾舟道:“郡主放心,属下绝不给郡主添乱。” 青城嫌弃地瞥了栾舟一眼,“谁说你了,我是说你家殿下!你想想,如今战事吃紧,武宁司全部出动,却把你这个剑术高手留下,简直就是浪费了你一身武艺。栾舟,你心里就一点都不介意吗?干脆我们现在就出发,几个时辰的路程,以你我的脚力,明日之前应该追得上。” 栾舟面无表情:“王爷说了,郡主巧舌如簧,让属下万不可受郡主蛊惑。郡主,王爷一番苦心,请郡主莫要再为难属下了。” 青城一口气堵在胸口,正在这时,祁良一脸匆忙赶了过来。 “郡主,就在刚刚,卢宝音出城了,属下发现她跟一个人会面……” 青城没好气道:“她爱跟谁会面跟谁会面,我才懒得管。” 祁良一头雾水,但仍旧禀报道:“跟卢宝音会面的人是武陵王。” 青城眉心一跳:“你说谁?” “今日一早,齐邕使团离开京城,之后不久,卢宝音就乘坐马车出了城,属下跟了过去,在城外的树林中发现她与武陵王……” 青城略一思量,让祁良先行回府,她则带着栾舟骑马出城。 两人来到祁良所说的树林外,翻身下马。 青城取出褡裢中的帷帽戴上,对着栾舟道:“一会见机行事,不要暴露身份。” 栾舟抱拳称是,取出黑巾蒙在脸上。 两人飞身跃到树上,在树间腾挪穿梭,不多时,就发现卢宝音和武陵王的身影。 但见到的场景令青城震惊不小——卢宝音正搂着武陵王的腰,紧紧依偎在他怀中。 青城忽然对庆星佩服不已,这两人果然如她所说,关系不一般。 卢宝音脸上有泪痕,声音略带哽咽:“王爷,你带我走吧,我不想一个人在京城,这里的一切我都不喜欢,我只想跟在王爷身边。” 武陵王拧眉,扶住她的肩膀,将她从自己怀中推开:“莫要再说这种傻话,你我都知道,我不可能带你走。” 卢宝音摇头:“我不管,我真的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不明白,陛下虽驳回了王爷求娶青城郡主的提议,但也答应齐邕帝会从大魏的高门世家中择选贵女嫁给王爷,王爷为何要一口回绝?王爷若是那时提到父亲,此次我就能跟王爷一道回齐邕了……” 青城蹙眉,魏帝竟然私下跟齐邕帝达成这种约定? 武陵王本就心思不纯,做事不择手段,嫁给他这样的人,只怕并非幸事。如今看来,倒只有卢宝音不嫌弃他。 武陵王叹了口气:“宝音,你知道本王的宏图之志,现在远非到儿女情长的时候,你再等等……” “那要等多久,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娶青城郡主,她究竟有什么好,就因为她容貌秀美?还是因为她出身比臣女高?” 青城忍不住心中暗叹,是因为他要找四猎图的下落啊。 武陵王声音透着冷意:“宝音,你失态了。” 卢宝音全然不顾,一味沉浸在悲伤中:“你教我骑马,还教我射箭,还送了我这枚亲手所制的扳指,这些你都忘了吗?你知道吗,这枚扳指我一直贴身带着,怕被人发现,只能在没人的时候拿出来戴。” 青城实在听不下去,转眼瞧见隔壁树上的栾舟,竟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看。 青城摇了摇头,目光不经意扫过树下的卢宝音,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她迅速转头,视线凝定在卢宝音手中拿着的扳指上。 这是一只鹿角制成的扳指,扳指上镶嵌着两条细细的金线。 青城脑中一道雪白亮光闪过,这不就是那个让周勇劫持拿伮的女子曾戴过的扳指吗。 她心头一阵乱跳,脑中的线索像一堆裂开的碎片一一闪过,而通过这只扳指,那些散落的细节碎片一点一点拼凑完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武陵王此时明显有了怒气,他不再耐心哄劝,转过身,大步向林外走去,很快不见了身影。 卢宝音见状,气得秀眉倒竖,用力将扳指扔了出去,扳指落在草叶中,发出一声轻响。她蹲在地上,双臂抱膝,埋头痛哭,过了一阵,似乎清醒过来,起身寻找扔掉的扳指。 几乎同时,青城从树上一跃而下,卢宝音花容失色,没等惊叫出声,已被青城卡住脖颈。 青城压低嗓音道:“卢宝音,你可还记得周勇?是你害死了他。” 此话一出,卢宝音顿时吓得脸色煞白,不住地摇头:“不……我没有,我没有杀他……我只是奉父亲之命给他送过一封信。” 青城松手。 卢宝音转过身来,连退几步,眼中俱是惊恐,“你……你是娇娘?” 第63章 追上珩王 青城先开始只是怀疑,没想到试探之下卢宝音竟直接说出了娇娘的名字。 她双眼半眯,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打了个手势。 这时树上猝不及防飞出几颗银杏果,将卢宝音打晕过去,紧接着,栾舟从树上一跃而下。 “郡主,如何处置卢宝音?” 青城找到被卢宝音扔掉的扳指,道:“武陵王多半还会回来找她,我们先躲起来。” 两人飞身跃到树上,不多时,卢府的一个侍女和两名仆从跑了进来,将卢宝音抱了出去。 青城和栾舟出了银杏林,骑马离开。 栾舟一脸不敢置信:“王爷让高亭侯暗查收买周勇的人,没想到这人竟是卢定洲。这么说,卢定洲暗通柔然可敦,破坏两国结盟!” 他转念一想,面色骤变,“若是卢定洲暗通柔然,那此次裴帅出兵路遇柔然骑兵岂非……” 青城截断他的话:“栾舟,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跟着我一起去追珩王,将此事告诉他,二是你自己回去。” 栾舟一脸凝重,沉思片刻,心下一横:“哪怕王爷要军法处置,那我也认了。属下愿随郡主前往云中!” 青城无声一笑,继而一脸正色道:“对了,有没有什么近道,可以尽快追上珩王?” 栾舟想了想,道:“有是有,不过要翻过前面的松山,山路险峻,极为难行,需弃马通过,而且,很可能翻过去后王爷他们已经走了,到时候没有马,我们只能返回。” 青城望向天边,只见朝阳初绽,万道金芒闪耀,将前方连绵起伏的松山映照的愈发巍峨。 “将马留在前方的驿站,我们直接上山。” 她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定,栾舟重重点头,应声称是。 两人选择在一处山坡和缓处攀援而上,山路难行,荆棘丛生,他们施展轻功,飞掠而上,在乱石树木间腾挪穿梭,不知多少个起落后,终于翻过松山。此时两人已是疲惫不堪,脸上身上满是被荆棘划破的伤口,鲜血淋漓,但两人不敢放松,一路快速下山。 终于,在他们到达山下不久,珩王一行人策马扬鞭而来。 当看到青城和栾舟背着包袱、一身尘土站在官道旁的大树下时,众人齐齐勒马,一脸愕然。 青城身穿劲装,梳着男子的发髻,脸上蒙着黑巾。 珩王凝视着她,缓缓道:“郡主怎会在此?” 青城见他面色如常,放下心来,上前几步,指着松山笑道:“臣女和栾舟翻山过来……” 话还未说完,珩王陡然看向栾舟,眼中闪过一丝薄怒。 栾舟浑身一凛,单膝跪地:“属下该死,王爷息怒。” 青城笑意凝住,僵在原地。 珩王瞥了封义一眼,沉声道:“出发前,本王说过什么?” 封义手心俱是冷汗,硬着头皮道:“王爷说,让栾舟务必拦下郡主,若是郡主离京,栾舟……军法处置。” 此话一出,青城立即上前,一把拉住珩王的缰绳。 “殿下,栾舟并非抗命,而是事出有因,我们猜测,卢定洲很可能通敌叛国了。” 珩王拧眉,翻身下马:“你慢慢说,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快速将经过说了一遍,又从怀中取出那枚鹿角扳指递了过去。 “我对裴帅并不熟悉,但我熟悉玥璃,她表面上不拘小节,实则心细如发,她在云中城长大,熟悉附近的地形,更熟悉柔然骑兵,她不可能仅凭一腔孤勇,就带人混进歧城救人,她一定做过周密的部署,并反复推演过。从裴峥叛投柔然,到玥璃营救失败被困,每一个环节,都透着蹊跷。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云中七镇中出了奸细,这个人泄露了玥璃的行踪,就如同泄露了裴帅的行军路线一样。” 封义几人心头一震,面面相觑。 珩王看着手中的扳指,道:“郡主的意思,这个奸细是卢定洲?” “我希望不是,因为如果是,那玥璃被困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封义开口:“郡主倒是与王爷想到一处去了,王爷昨晚就说,云中城很可能出了奸细,只是没想到竟是卢定洲。他可是副帅啊,连他都是奸细,那整个云中岂非……” 青城道:“裴帅和玥璃的事情目前尚不能确定跟卢定洲有关,但他曾暗通柔然,总是有嫌疑。” 珩王沉默片刻,抬头看了眼天色,正想着怎么跟青城开口,让她返回。 青城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忽然道:“堂堂珩王殿下,竟然出尔反尔。” 珩王知道她说的是昨夜答应带她同行,却又毁诺一事。 他向前半步,耐心解释:“按理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尉琰应该往京城传信,可直到现在,一封信都没有传回,所以,云中一定发生了大事。目前怀王还在云中,陛下心急如焚,令我尽早出发,我并非有意诓骗,而是实在不想郡主涉险,请郡主勿怪。” 青城抬头看他,抿唇不语。 离得近了,珩王才发现她眼里血丝遍布,眼尾发红,青丝遮盖的额角处有一条细长的血痕。他心口一紧,遽然出手,扯下她面上的黑巾,只见她的脸颊上有不少被荆棘和树枝划破的伤口,有些上面还挂着细小的血珠。 近些日子雨水稀少,越往北行,沙尘越多,队伍中不少人用黑巾遮面避开扬尘,所以刚才见她蒙面,并未多想。 望着她脸上的伤口,珩王微微蹙眉,让人取来伤药。 他取出一方巾帕,撒上药粉,道:“在外多有不便,郡主无法自己上药,得罪了。” 青城不说话,退后一步。 珩王轻叹一口气,两人对视片刻,他道:“郡主可以随行,不过有个条件,郡主不能暴露身份,对外只能声称是我府中谋士。” 青城眉目舒展,应了声好。 珩王上前几步,将沾有药粉的巾帕轻压在她右侧脸颊上。 青城轻嘶一声,眼睫轻颤。 珩王手中力道不减,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此外,郡主需要个新名字,就叫阿青。” 第64章 再闻噩耗 听到这个名字,青城怔住,珩王趁机将另一块沾有药粉的巾帕盖在她左脸上。 青城:“……” 待青城和栾舟都上过伤药,一行人继续赶路。 数日后,他们在驿站先后遇到从云中向京城送信的两名驿卒,得知了两则消息——裴峥不日要迎娶柔然公主,云中城被柔然攻破。 得知第一则消息时,一行人还算镇定,知道这不过是柔然的离间之计,但听到第二则消息后,所有人都震惊无比。 严蒙几人大骇,异口同声道:“这怎么可能!” 珩王神色凝重,眉头紧锁:“这消息一旦送达,只怕高亭侯府会有劫难!” 严蒙顿悟:“裴帅不可能迎娶柔然公主,可朝臣们未必相信,必然在陛下面前进谗言。” “不光如此,云中城防守严密,轻易不会被攻破,但裴峥是云中城主帅,他被困柔然不久,云中城就被攻破,朝中定会有人说是他泄露了城防部署,加之他要迎娶柔然公主的消息,如此便做实了他叛国投敌之举……高亭侯府只怕要背上谋逆的罪名了。” 严蒙大惊:“那可如何是好?要不要速速通知钟亭,让他暗中救下襄国公?” 此次出行,随行的掌使只有严蒙和邯平,钟亭则留守京中。 珩王摇头:“他们一旦出手,就会被人瞧出端倪。” 封义道:“王爷,要不要传信给荀公子,他认识不少江湖人士,提前救下襄国公应该并非难事。” “不能提前,否则便是做贼心虚,反倒陷襄国公于险境,事到如今,能保全国公府的唯有太后。” 他思量一番,迅速写下一封信,递给封义,“让钟颜将此信交给太后,再让人传话给太子,切勿给裴峥求情!” 几人齐声称是。 接下来,一行人不敢停歇,星夜兼程,赶往云中。 裴峥要娶柔然公主的消息传回京城时,朝野震惊。 紫宸殿中,魏帝一脸铁青端坐在御案前,朝臣们皆敛眉肃立,噤若寒蝉。 夏阳侯一脸悲戚:“陛下,裴峥迎娶柔然公主,此乃叛国之举啊!” 裴彻眉头紧皱,忙道:“陛下,兄长驻守云中城二十载,与柔然对峙多年,他绝不会做出投敌叛国之事,更没有娶敌国公主的道理,这其中必有隐情,请陛下明察。” “父皇,”拓跋叡撩起长袍,直直跪下,“此次柔然不顾盟约,进犯我大魏边境,裴帅率军追击,不慎中伏,如今生死未可知,却传出如此匪夷所思的消息,这分明是柔然的离间之计,望父皇明鉴!” 兵部尚书楼云旗道:“陛下,柔然当初假意与大魏结盟,就是为了救出拿伮,此次毫无征兆地撕毁盟约,突袭榷场,侵扰边境,可见其筹谋已久,裴帅迎娶柔然公主一事透着蹊跷,其中必有隐情。” 魏帝面色稍稍缓和,他沉思片刻,道:“裴峥戍边多年,他的忠心,朕岂会不知……” 话音刚落,内侍宋喜匆匆忙忙地进到殿中,他身后跟着一名驿丞,风尘仆仆,满头大汗,一见魏帝,便跪倒在地,气喘吁吁地道:“启禀陛下,云中城被柔然攻破,粮仓被烧,副帅周岷战死。” 此言一出,群臣大哗。 “什么?!”魏帝大惊失色,忙道,“怀王呢,怀王如何?” “怀王无碍,如今已退至武川镇。” 夏阳侯道:“陛下,大魏与柔然对战不下百起,云中城墙高城固,云中骑训练有素,云中七镇从未有过城池被攻破的先例,可裴将军刚被擒不久,柔然就一举攻陷云中城,这其中只怕大有关联!” 夏阳候如此一说,立即有大臣附议。 刑部尚书魏正礼道:“夏阳侯所言极是,微臣以为,多半是裴将军透露了城防部署,这才让柔然有机可乘。” 魏帝赫然而怒,骤然起身,却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闷痛,犹如针芒急刺。 詹吉眼疾手快,立即扶住魏帝,口中不住地说:“陛下保重龙体啊。”继而高声喊道,“还不宣太医!” 诸臣惊惶,连忙跪倒,异口同声道:“陛下息怒!” 太医很快进殿诊脉,忙碌一番后,说是气急攻心,但并无大碍,切勿动怒之类的话。 魏帝捂住心口,一脸阴鸷,恨恨道:“不动怒?这让朕焉能不动怒!” 见魏帝满脸怒容,夏阳候趁机道,“陛下仁德治国,对百官向来宽厚,又感念高亭候满门忠烈,战功赫赫,即便在听闻裴峥要迎娶柔然公主时,也不忍迁怒其罪,君王宽仁至此,天下百官理应自知自省,时刻警醒,为国进忠,可裴将军却做出如此倒行逆施之事,实在令人愤恨,可陛下再痛心疾首,也要保重龙体啊!” 魏正礼则道:“陛下,裴峥先是要迎娶柔然公主,其驻守过的云中城又被攻破,如此行径,无异于叛国谋逆。” 御史中丞杨元集也道:“陛下,裴峥真是狼子野心,如此背信弃义,行悖逆之事,按大魏律法,应夷三族。” 裴彻此时真是惊急交加,他断不能相信兄长泄露布防,以致云中城失守,但如今桩桩件件,矛头直指高亭候府,他只好极力辩解道:“陛下,兄长绝不会做叛国悖逆之事,微臣愿即刻动身,前往云中城,探明真相,望陛下成全。” “前往云中城?”夏阳候嗤笑一声,“裴将军此时前往云中城,怕是不妥吧。” 裴彻一时语塞,拓跋睿见状,立即道:“父皇,玥璃县主巾帼英武,善用兵,多谋略,想来营救裴帅这样的事情,定是计划严密,布置周详,可郡主一入岐城大营便再无消息,这其中必有隐情。儿臣愿即刻前往云中部署,先将郡主与裴帅救出,再请父皇定夺,望父皇成全。” 夏阳候闻言,长叹一声,悲戚道,“太子殿下此举实令老臣费解,如今裴峥叛国已是昭然若揭,殿下却不惜授人以话柄,仍要全力营救叛贼,殿下如此偏私,处事不公,只怕不明就里的人会误解殿下的心意,说殿下另有所图,有损殿下清誉……” 第65章 太子被废 “父皇,”拓跋叡打断夏阳侯的话,“儿臣行事向来坦荡,清者自清,无需多辩,儿臣一心想着营救县主,可夏阳候却百般阻挠。怎么,夏阳候莫不是想说,玥璃县主也叛国,投降了柔然不成?” 夏阳候一惊,玥璃县主可是出自独孤氏啊,敢说她谋反,岂非说太后谋反。 他立即躬身道:“陛下,老臣断不敢有此意,只是刚刚太子殿下也说过,玥璃县主计划如此周密,却依旧未救出裴峥,故微臣猜测,玥璃县主多半是被裴峥挟制,这才被困敌营。想来裴峥想用玥璃县主掣肘大魏也说不定!微臣只是担心,如若太子殿下贸然前往,届时若也被挟制,那云中七镇危矣,大魏危矣!” 夏阳侯表面上忧心社稷安危,实则句句指向裴峥叛国已是不争的事实,裴彻心中焦急,怒目圆睁,怒斥道:“一派胡言!兄长怎会陷县主于险境?” 夏阳侯不紧不慢道:“老臣深知裴领军与裴峥兄弟情深,只是你二人常年不在一处,裴领军如何能确保令兄没有叛国呢?若是有证明裴峥并未叛国的证据,不妨现下就拿出来。” 说着他转向魏帝,一脸痛心疾首,“陛下,老臣当然希望裴峥能念在旧日情谊保全玥璃县主,可如今偏偏是裴峥自己布防的云中城被攻破,陷整个云中七镇于险境。” 他瞥了裴彻一眼,“事到如今,裴领军难道还要替令兄辩解吗?” 裴彻本就是武将,论起逞口舌之快,远不是夏阳候这等文官的对手,他百口莫辩,只急得双眼通红。 拓跋睿见状,连忙开口道:“父皇,儿臣……” “太子!”魏帝挥挥手,打断他的话,语气已是极为不耐,“事到如今,你不必多言,裴峥所为实在令朕失望至极,朕不能罔顾国法,姑息纵奸。裴峥降北叛国,泄露布防,罪无可赦。骆琛,你即刻带人查抄襄国公府,胆敢有阻拦者,就地诛杀,一个不留!至于裴彻,打入天牢,随后论处!” 骆琛心中大惊,立即跪下替裴彻求情:“陛下息怒,此事尚有不明朗之处,还请陛下明察。” “你敢抗旨?” 骆琛面有难色,道:“微臣不敢……” “父皇!”拓跋睿跪倒在地,语气坚定,“襄国公府高洁忠义,断不会违人臣之德,行悖逆之事。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朕还未治你失察之罪,你便这般喋喋不休。” “父皇!裴峥一事,疑点重重,如今他与玥璃身陷敌营,生死不明,父皇却一定要在此时对襄国公府赶尽杀绝,这究竟是为什么?” “闭嘴!”魏帝气急败坏,“你如此是非不明,挟私偏袒,所作所为哪里还像个储君?如若你再一意孤行,这个太子之位你不如让贤!” 群臣先开始还各抒己见,议论纷纷,闻听此言,皆噤若寒蝉。魏帝爱屋及乌,偏爱怀王,这在朝堂上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储君之位恐生变动,众人心中早有准备。不过这些年,拓跋叡时时谨慎,事事隐忍,从未授人以话柄,魏帝也一直没有明显表现出废除太子之意,是以此话一出,群臣皆惊,莫非,真的要变天了吗。 “父皇这句话怕是早就想说了吧!”拓跋睿缓缓起身,目光清明,直视魏帝,“早在十几年前,我母妃病逝的时候,父皇便有此心意了吧,若非幼时那碗掺了毒药的羹汤,若非太后怜惜,儿臣早就不在人世了,何需等到今日?父皇如此行事,不就是因为襄国公是儿臣的舅父,裴彻是儿臣的近卫,不就是因为在父皇心中,我做了那个本不该做的太子之位!” 此言一出,群臣皆惊惶失色,饶是夏阳候也是心中一跳,让魏帝与拓跋睿反目,是他十几年来的夙愿,如今拓跋睿公然对魏帝不敬,他本应是最高兴的,可不知怎的,心中隐隐不安,今日拓跋睿的举动太过反常了,一点也不像那个深沉隐忍的太子。但转念又想到,拓跋睿毕竟年轻气盛,多年隐忍也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荣登大宝,如今眼见着唯一能倚靠的襄国公府也要垮台,情急之下胡言乱语才是常态。如此一想,心中立即畅快起来,但面上总要伪装出几分惊诧惶恐之色。 此时真正心急如焚的却是中书令虞秉章,眼见着形势急转而下,他一改往日里不偏不倚的清流做派,匆忙上前两步,跪倒在地:“陛下息怒,太子殿下一向仁厚……” “混账!”魏帝脸色铁青,打断虞秉章的话,对着拓跋睿怒目而视,一把推开要来搀扶他的詹吉,愤恨道,“逆子!你……好好好,原来这么多年你的恭顺谦和竟是装的,原来你早就对朕心怀怨怼,既如此,朕也不必再顾忌你的颜面……”他勉强站直身体,咬牙切齿道,“太子拓跋睿,藐视朕躬,罔顾国法,不堪重用,难以承继大统,即刻起废除太子之位,收回皇太子册宝,关入景宁阁自省,无诏不得出!麒麟卫!” 顷刻间,殿内各处如鬼魅般涌出一众禁卫,这些人一身黑衣,面上的麒麟面具狰狞可怖,冷硬森寒。 麒麟卫,最早是大魏开国皇帝太宗年少时培植的暗卫,历经几朝变化,最终成为护卫大魏皇室安全的亲卫。其中诸人,皆是家族几代效忠大魏,且个个身手不凡,最重要的,为区别其他禁军,麒麟卫都会佩戴一副象征特殊身份的麒麟面具。根据惯例,但凡动用麒麟卫,必是震惊朝野的大事,可如此兴师动众地用在一位皇子身上,还是头一回。 裴彻不想顷刻间事情竟恶化至如此地步,急忙伏身倒地:“陛下明鉴,殿下不过因玥璃县主被困,一时情急……” “裴彻,不必再言!”拓跋睿打断他的话,对着魏帝行礼,一字一句道,“儿臣,领旨谢恩!” 第66章 营救襄国公 拓跋叡说完,径直向殿外走去,经过裴彻身边时,裴彻伏下身,以额触地,哽咽道:“殿下……殿下于末将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情,殿下对我襄国公府恩重如山,末将无以为报,如今一别,前路未卜,微臣愿百死,只望殿下珍重!” 拓跋叡没有看裴彻,只将目光投向殿外。 此时正值午后,秋高气爽,惠风和煦,重重花木间清曜殿的一角若隐若现,碧瓦飞甍,珠璧交辉,风光正好。 他一脸肃然,朗声道:“裴将军自入东宫担任左领卫以来,尽忠恪守,任职无愆,本王时常感怀裴将军忠义,有襄国公风骨,能遇将军此等良将,是本王的福气。” 说完不再停留,挥袖离去。 一队麒麟卫立即跟上,押送着拓跋睿一同出了立政殿。说是押送,不过是排成两列,左右相随。 一行人顺着甬道经过立政门、钦安门,再沿着围廊穿过承顺门,待进了景宁阁,殿门一闭,这些人立即跪倒在地,匍匐于拓跋睿身后,齐声道:“殿下!” 为首一人,摘下面具,正是钟颜,她抱拳道:“殿下,太后懿旨,让卑职等听殿下差遣。” 珩王给太后的信上,只写了一句话——如今外敌环伺,兵连祸结,若再生肘腋之患,恐祸及国本,请太后保全襄国公府,拯社稷于危局。 拓跋睿缓缓转身,面上明显有些惊讶,缓了片刻,明白过来,是太后暗中相助。 他苦笑道:“堂兄专门让人提醒我,切勿因裴峥之事与父皇争执,可我还是没忍住……” 他长叹一口气,“请各位尽力保全襄国公及其家人。” “是!”众人领命,很快离开。 钟颜带人快马加鞭赶到襄国公府时,正值漏夜,府中漆黑一片,四周静谧的让人心中发寒。一入国公府,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眼前四处横陈着仆从婢女的尸首,钟颜大惊,一行人直奔襄国公居住的院落。 此时,襄国公正立于后院中,一手执剑,另一手捂住胸口,血从指缝中不断渗出,他喘着粗气,环顾着面前的一群黑衣人。 一刻钟前,这些人忽然闯入府中,见人便杀,他奋起抵抗,奈何国公夫人被人挟制,加之寡不敌众,几番打斗下,他已身中数剑,尤其前胸的一处伤口,极为凶险。 他咳嗽几声,忍着剧痛,哑声道:“真想不到,区区襄国公府也值得怀王殿下大费周章,怀王如此行事,就不怕有朝一日事情败露,陛下迁怒吗?” 敢于做出暗夜灭门之事,除了怀王和夏阳侯,襄国公想不到其他人。 为首之人向前走了几步,又瞥了眼被牢牢挟制住的国公夫人,嗤笑道:“国公爷与其担心怀王殿下,不如担心自己的处境。别急,我马上就送你们一家上路,届时奈何桥边团聚,也算圆满!”说着大喊一声“上!” 话音才落,却听到身后响起打斗声,他一愣神,匆忙回头,却见所有手下都应声倒地,而自己的脖颈上多了一柄长剑,还没等看清来者何人,只觉得颈部剧痛,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长剑入鞘,钟颜几步走上前,抱拳道:“襄国公受惊了,我等奉太子殿下之命,特来保护国公。” 国公夫人此时已脱困,连忙跑过来,扶住襄国公,只叫了一声“老爷!”便潸然泪下。 襄国公摇摇头,拍拍她的手背,示意自己无大碍,对着钟颜几人抱拳道:“老夫多谢各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钟颜没有回答,只警惕地环顾四周:“此事说来话长,骆统领很快便到,国公爷只需将今日发生之事如实告知便可。至于我等来过之事,还请国公爷保密。” 襄国公一怔,立即明白定是朝堂上出了大事,他点点头:“老夫明白了,多谢各位救命之恩。” 此时鸣镝声响彻夜空,意识到是禁军到了,钟颜等人不再耽搁,迅速撤离。 不多时,骆琛果然带着一众禁军抵达襄国公府。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呆立当场。 骆琛又震惊又后怕,连忙上前向襄国公问安,又派人去府中各处查看。 刚刚被打晕的杀手们陆续清醒过来,一见是禁军,纷纷服毒自尽。 骆琛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为首之人的下巴,将一团破布塞了进去。 襄国公果然对被救一事只字不提,只问京中究竟发生何事。 骆琛稍稍迟疑,将裴峥一事和盘托出,襄国公听后大惊失色,国公夫人则昏厥过去。 骆琛急忙找来郎中,再不敢将裴彻入狱和太子被废之事透露半分,只是着人将国公府的遭遇速速呈报魏帝。 禁军在奉命缉拿之前国公府便遭到血洗,魏帝知道后大怒,下令禁军留守国公府,骆琛亲自押送杀手入京。半路上,趁看守的禁军不备,杀手忽然暴起,一头撞死在山石上。 消息传到京城,朝臣们反应各异,魏帝疑心骤起,只盼珩王能快些救出裴峥,查清事情原委。 珩王一行人到达云中地界后,没有去云中城,而是取小道前往尉琰驻守的玄北镇。 珩王刚一下马,尉琰便迎了出来,跪下请罪,他身后的三名士卒也跟着跪倒在地。 珩王扶起尉琰,正要开口询问,忽然发现尉琰身后跪着的三人并非士卒,他们分别是沃野镇守将闻远、抚溟镇守将陆铣和怀朔镇守将嵇勇。 闻远面有愧色:“珩王殿下,末将无能,让郡主身陷囹圄,末将罪该万死。” 陆铣道:“末将等守护云中不利,致使裴帅被困,云中城失守,请殿下责罚。” “请殿下责罚!”嵇勇生得肩宽背阔,即便跪着,也比寻常人高出半头。 几人都是忠勇之将,跟随珩王镇守北境多年,与柔然作战无数,可如今主帅被擒,云中城被攻破,这还是头一回,他们又惊又愧,只觉得无颜面对珩王。 “都起来!”珩王将马鞭扔给封义,“将经过细说一遍。” 第1章 抵达云中城 几人起身,跟着珩王进到屋内。 尉琰道:“王爷,二十几日前,柔然骑兵忽然发难,突袭榷场,杀害榷场守卫,掳走商贩,抢掠货物马匹。裴帅得知后,立即部署防御,出兵抓获了一些柔然士兵和客商,又下令云中七镇严密布防,进入战备状态。接着他带领两千云中骑去追击柔然骑兵,没想到,几日后却传来裴帅叛国,归顺柔然,云中骑全军覆没的消息……殿下,裴帅是您的副将,您最了解他,他不可能叛国!” “你先别激动,”珩王安抚道,“裴峥追击柔然的路线都有何人知晓?” 尉琰迅速回想一番,道:“裴帅出行路线是军中机密,只有城中两位副帅知晓。” 这跟珩王估计的一样,他嗯了一声,转向闻远,“玥璃县主是如何被困的?” 闻远曾是玥璃的副将,对其极为尊敬。 他眉头紧锁,道:“那时榷场已建成,玥璃县主收到陛下旨意,本已离开云中,半路上得知裴帅身陷柔然的消息,又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县主一回云中便召集末将等去商议如何救出裴帅,当时榷场中居住着一些柔然客商,战事发起后,这些人被要求撤退到岐、灵两城内。” “按玥璃县主的计划,她与一些会柔然语的士兵伪装成这些客商,进入岐城。接着周副帅和末将分别带一队人马假意攻打岐、灵两城,以分别牵制住纳罕与拿伮,县主则带人趁乱救出裴帅。可县主进城后不久,便传来被困的消息,究竟发生了什么,末将也不知……” 珩王又问:“那些被俘获的柔然士兵和客商现下何处?” 嵇勇答道:“启禀殿下,在末将所辖镇中看管。按照裴帅的安排,榷场一直由七镇轮流守卫,事发时,正是末将的副将负责驻守,便将这些俘获之人押回怀朔镇关押。” “可审问过?” 陆铣道:“末将亲自审问过,照这些兵士说,他们是从牙帐城跟随闾光一路南下的,闾光怕引起我军注意,不敢直接驻守在岐城,故分散驻扎在岐城以北三十里的地方。事发当日凌晨,是拿伮带领他们一举进攻了榷场,闾光并未出现。” 珩王的目光在几人脸上来回巡睃,面露不解:“比起怀朔镇,云中城距离榷场更近,为何舍近求远,将这些人押至怀朔?” 嵇勇闻言,欲言又止。 珩王又问:“裴峥和玥璃先后被困柔然,这样大的事,几位将军为何不去云中城与卢副帅商讨营救之策,反倒在此处私下会面?还有,你们三人为何装扮成普通士卒的样子?” 三人被问到关键之处,相视一看,齐齐跪下。 尉琰刚要开口,被珩王制止。 珩王道:“陆铣,你来说。” 陆铣抱拳:“殿下,裴帅和玥璃县主被困,末将等心急如焚,查探一切可能的消息,以求尽快救出他们,可……可卢副帅以陛下没有旨意为由,三番五次阻拦我等的营救行动。故末将们在此先商议商议……” 嵇勇性格一向爽朗直率,见陆铣吞吞吐吐,索性直言道:“珩王殿下,末将等实在信不过卢副帅,无奈之下,才在此处商讨营救之法。此外,云中城并非被攻破,而是怀王和卢副帅弃城逃跑,将驻守的大半云中骑带走,这才让纳罕有机可乘,周副帅拼死抵抗,最后被流箭射中胸口而亡……” 珩王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面色阴沉,眼中寒光闪烁,三人垂下头,噤若寒蝉,剩下的属下纷纷跪倒。 此时青城简直匪夷所思,怀王堂堂皇子,关键时刻竟弃城逃跑,置满城百姓于不顾,而如此重要的消息,邸报上竟无半点记录!她猛地反应过来,裴峥被困,周岷战死,邸报皆是卢定洲所发,他有意隐瞒,京城自然不知实情。 珩王双眼半眯,冷声道:“如此重要的消息,为何不报?” 尉琰赶忙解释:“王爷恕罪,末将一连十几日都往京中传消息,可始终收不到回信,末将就知道,定是有人将信拦截了,末将无奈,正打算派人回京传信时,得到王爷不日便会抵达云中的消息,这才作罢。” 尉琰说完,闻远三人用眼神无声交流,似乎还有未尽之言。 珩王怒极反笑:“事到如今,还遮掩什么,有话一次说完!” 闻远咬了咬后槽牙,心下一横,抱拳道:“殿下,末将怀疑,卢定洲父子通敌,泄露军中情报,但……但末将并没有证据。”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几乎低不可闻,但这样的话哪怕声音再低,也如平地惊雷,令人震耳欲聋。 珩王和青城相视一看,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出几分讶然。 珩王让众人起身,看向闻远:“为何有此怀疑,说清楚!” 闻远娓娓道来:“榷场被柔然侵扰后,有位姓吴的酒肆掌柜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他说榷场遭袭的三日前,他曾看到卢颉和闾光副将库莫从同一间皮货店出来……” “卢颉那日的装扮与往日不同,并未穿着兵服,而是一身粗布葛衣,还带着个斗笠,全程避开人群,一副怕被人认出的样子。卢颉和库莫出门后,一南一北,各自走了。据吴掌柜说,这家皮货店很是古怪,自开店后,几乎很少开门。” “事后末将派人暗中查看过,这皮货店里空空如也,一件皮货也没有,而这皮货店的掌柜也不知所踪。” “卢颉行事乖张,欺软怕硬,若是没有卢定洲的默许,他定不敢如此行事。” 陆铣心中惴惴,没想到闻远这么快就将此事和盘托出。 他道:“殿下,此事末将等只是猜测,并无实证。末将知道,如今强敌环伺,我等不经通禀私自聚集本就不妥,还质疑将帅,实在犯了军中大忌,可事关重大,末将等实在不敢等闲视之,便聚到尉将军处共同商讨对策,怕被卢副帅察觉,这才装扮成士兵的样子,请殿下明鉴!” 第2章 暗中谋算 嵇勇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殿下,末将等的确没有证据,要是有证据,那就不叫怀疑了,那末将就直接将这父子二人一绑,去周副帅墓前谢罪了。” 闻远心系玥璃,顾不上其他,只道:“若事后证明是末将错判,末将愿一力承担,只要能尽快救出县主和裴帅。” 尉琰则冷静许多,他道:“卢定洲已官至二品,又得陛下信任,单凭卢颉与库莫私下见面,不足以撼动他的地位,也无法直接证明他暗通柔然啊。” 珩王缓缓道:“他暗通柔然的证据……本王兴许有。” 几人一听,目瞪目呆,他们面面相觑,只当自己听错了。 珩王瞥了封义一眼,封义会意,将白城发生之事和近日的发现说了一遍,里面涉及到青城的地方皆用王府谋士简单带过。 听了这样的消息,几位将领心中再难平静。 嵇勇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卢定洲这个该千刀万剐的鼠辈,果然与柔然暗中有往来,此次定是他泄露了裴帅的行军路线!” 闻远眼眶发红,双拳攥紧。 陆铣则道:“多亏了殿下府中这位谋士,心细如发,这才发现端倪。” 珩王顺势道:“这位谋士名叫阿青,是玥璃县主的挚友,此次跟随本王一道营救县主和裴帅。” 他说完,青城上前一步,对着几人微微点头。 几人向青城看去,很快发现对方竟是女子,但想到是玥璃县主的挚友,倒也不奇怪,纷纷抱拳回应。 尉琰早就认出青城,现在听到珩王有意掩盖她的身份,心中愈发好奇起来,但他顾不上探究,只道:“殿下,接下来怎么办?” 珩王没有立即回话,沉思片刻,瞥了嵇勇一眼,忽然开口:“这些日子战事骤起,怀朔城中难免人心惶惶,若狱卒一时不察,让关押的柔然俘虏逃跑了也是有可能的……” 嵇勇不明白珩王为何有此质疑,心中一惊,忙道:“珩王殿下放心,末将已加强了城镇防守,监牢中更是增派了人手,保证这些柔然人插翅难逃!” “不!”珩王说,“要让他们逃出去,不仅如此,还要暗中提供便利,确保他们能一路逃回岐城。” 嵇勇满脸困惑,不明所以:“啊?” 珩王并未多做解释,转向严蒙嘱咐道:“你带一些人,混在逃跑的柔然俘虏和客商中,进入岐城,打探消息。” “是!”尉琰从容应道。 严蒙精通柔然语,对岐、灵二城极为熟悉,加之他擅长伪装,让他假扮俘虏,混在逃跑的柔然士兵中再合适不过。 尉琰道:“末将有一事担心,玥璃县主派人冒充柔然俘虏和客商曾被闾光和纳罕识破,我们若是再行其道,不知道能不能骗过他们。” 青城道:“他们当然不会轻易相信,所以尉将军要散布一则消息。” “什么?” “珩王殿下回云中城了。” 珩王驻守云中城期间,带着云中骑与柔然交战不下百起,从未有过败绩,以致于柔然骑兵闻珩王而色变。 尉琰顿悟:“末将明白了。” 珩王又叮嘱严蒙道:“你们见机行事,务必小心。岐城城外西边有一片山林,邯平会带一队人马蹲守林中,随时准备接应你们。记住,如若有变,立即撤出,不可涉险。” “是!”严蒙和邯平领命。 嵇勇先是听得云里雾里,众人一番话后,总算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是假装放跑那些俘虏啊,末将明白了!殿下,事不宜迟,末将这就带严掌使回怀朔,到时候演一出好戏,把那些柔然俘虏放出一些,绝不会引人怀疑。” 珩王点头,立起身环顾众人,沉声道:“从即刻起,我们所谋之事,断不能让其他人知晓,大家务必相互配合,不可有疏漏!至于裴帅被俘是否跟卢定洲有关,到时一试便知。” “是!”众人齐声应道。 不知为何,虽然玥璃和裴峥还身陷敌营,但珩王一来,几位驻城将领莫名就定下心来,对相救一事忽然就有了信心。 接下来,嵇勇带着严蒙一行人,一路避人耳目,抄近路回到怀朔,依计行事。 珩王起身向外走,边走边问:“卢定洲如今何在?” 尉琰道:“前几日他已回到云中城。” “派人告诉他,本王去了沃野镇。” 得知珩王去了沃野镇,卢定洲心中一惊,顾不上多想,赶往沃野镇。 几日前,他接到消息,说珩王奉旨来云中,可他没想到,珩王来得如此之快。 待到了沃野,卢定洲被告知珩王去了武川镇,接着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武川。 他消息滞后,脚程又慢,待气喘吁吁赶到武川时,珩王早已带众人离开,前往云中城。 卢定洲不敢怠慢,又心急火燎往回赶,待返回云中时,珩王已在军中坐阵多时。 卢定洲跑得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连甲胄也顾不上整理,一入大营,便跪下请罪,气喘吁吁道:“末将……末将不知珩王殿下已到云中……未曾远迎,请殿下恕罪。” 珩王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无妨!卢副帅请起。” 卢定洲迟疑片刻,刚起身,便听珩王一字一句道:“本王奉陛下圣谕,即刻起接管云中七镇一切军务。”说着,取出一卷明黄黄的圣旨。 卢定洲一见,赶忙伏倒在地:“末将领旨!末将听凭珩王殿下差遣。” 见珩王没有接话,他伏身未动,请罪道,“……末将救援裴帅和玥璃县主不力,末将罪该万死,请珩王殿下责罚。” 珩王并未理会他,盯着案前的舆图看了好一会,才缓缓道:“请罪之言先不急,传令下去,全军整装,即刻前往白狼山下扎营。” 卢定洲心中一跳,想问缘故又实在心虚,只好道:“珩王殿下一路辛苦,军中已备下饭食,还请殿下先用过再出发吧。” 珩王此时已起身穿戴好甲胄,又从封义手中接过佩剑:“不必了,出发!” 卢定洲不敢再言,急忙出门部署。 第3章 驻扎白狼山 傍晚,白狼山。 魏军抵达白狼山下时,酉时已过,他们稍事休整,便开始有条不紊的构筑工事,修建营垒。 珩王和几位将军展开地图,正在一起低声商议,嵇勇忽然带兵赶了过来。 他满面尘土,额前还有几抹焦黑,头盔戴得歪歪斜斜,看起来狼狈不已。 一见珩王,他便跪倒在地:“启禀珩王殿下,大……大事不好了……关押在怀朔监牢中的柔然俘虏跑了!末将……末将看守不利,请殿下责罚!” 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一出戏,可嵇勇平日里是个极爽利之人,让他说谎做戏,实在是为难他,以至于把十万火急的军情硬是说出了期期艾艾的语调。 青城几人见状,心中发笑,却要装作不动声色。 珩王一脸平静,问:“怎么回事?” 嵇勇满头大汗,继续结巴:“今……今日两个狱卒因……因琐事互殴,撞倒了火盆,监牢中就起了火,那些柔然俘虏就……就趁乱逃跑了……” 尉琰憋住笑,拧眉喝道,“你们就没有追吗?” “追了……”嵇勇道,“追回来几个,但还是跑了一些……末将已派人又去追捕了……” 珩王没再看嵇勇,沉声道:“来人,嵇勇治下无方,以致人犯逃脱,拖下去,重打二十军棍!”说着转向陆铣,“你亲自监刑!” 陆铣从未见嵇勇如此好笑,忍得着实辛苦,一听此言,巴不得立即离开,于是赶忙领命。 下一刻便有士兵上前,将嵇勇拖了下去,不多时,不远处的一个土包后,传来了重重的击打声。 这当然也是做戏,实际打的不过是个塞满稻草的布袋。 卢定洲刚指挥士兵们扎了几处营帐,才回来便撞见这一幕,大气也不敢喘,立在不远处旁观。 卢颉站在卢定洲身后,才叫了一声“父亲……”卢定洲便投来一记眼风,卢颉赶忙改口道,“卢副帅……珩王殿下这是做什么?” 卢定洲眉头皱起,“这还看不明白?嵇勇这个时候触霉头,也怪不得珩王殿下。” 卢颉忙道,“属下是问,珩王在此扎营,究竟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打算营救玥璃县主,可这谈何容易,你没看到嘛,派出去的斥候换了一拨又一拨,依旧探不到任何消息。” 卢颉想了想,又道,“那要是县主被救回来……” “当初县主未得陛下首肯,擅自行动,如今她身陷敌营,本将配合珩王全力营救,若能救出,自然再好不过,若是救不出,陛下圣明,也不会怪罪于我。” “可是……” 自珩王入了云中,卢定洲的眼皮便狂跳不已,他心中烦恼,用手指轻压眼眶,低声呵斥道,“可是什么!这些日子你小心行事,千万不要去珩王眼前晃悠,就是我跟前你也少来!明白了?” 卢颉一脸无奈,欲言又止,最终应了一声是。 领过二十军棍后,嵇勇被两个士兵搀扶到就近的营帐中休养,陆铣则去向珩王复命。 珩王听后,点头表示知晓了,随即正色道:“派几队士兵四处巡逻,其他将士们就地造饭休整,待三更时分,再继续修筑工事。” “是!”众人应道。 白狼山往北三十里,便是闾光副将库莫所驻扎的营地。这营地是为了方便斥候刺探军情,传递消息,故规模不大,仅有百余将士。 今日入夜,断断续续来了不少之前被魏军俘获的士兵和商人,这其中就有严蒙等人。库莫心机极重,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他们,少不了审问一番,这些人如实相告,说是监牢的狱卒因琐事争执,监牢中起了火,犯人暴动,这才逃了出来。 严蒙装成老兵痞,混在这些人中,火起时,他带领着一些年轻士卒冲出监牢,一路上又对这些人多加照拂,几次躲过魏军搜捕,加之有自己人虚张声势,几下便将这伙柔然士卒唬住,只当严蒙是资历很深的兵长,一时之间倒对他毕恭毕敬。 库莫审问时,发现这些人都会柔然语,彼此又相熟的模样,暂时放下心来。而让库莫无心细究的主要原因则是,这些人带回了一则令他震惊万分的消息——珩王已全面接管云中七镇。 库莫惊惶不已,先是着人通禀闾光,又派出斥候继续打探消息。不久,斥候回来禀告,说珩王正带领魏军在狼牙山下修筑防御工事。 库莫闻言,立即登上附近山丘观望,只见火把蜿蜒,犹如一条腾挪跳动的火龙,隐约间又听到战马嘶鸣不绝于耳,士卒操练喊声震天,如此声势浩大,仿佛有十万之众。库莫被魏军军势所摄,惊惶之下,唯恐珩王带云中骑深夜偷袭,匆忙下令拔营,带领兵士逃回岐城。 听闻珩王已驻扎在白狼山下,又见库莫仓皇逃回城中,岐城守将纳罕惊惶不已,下令岐、灵二城紧闭城门,全面戒备,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派出斥候不间断地打探消息。 斥候很快来报,说几日里,珩王带领魏军白天操练,夜间休整,驻扎在原处,未有异动 珩王无意进攻,不过是驻扎营地,库莫便风声鹤唳,吓得弃营而逃,此事很快传得人尽皆知。过了几日,拿伮借着送粮草的由头,从灵城跑到岐城将库莫嘲笑挖苦一番。库莫心中气恼,但碍于拿伮身份,不好发作,只得生生忍下。 闾光见状,一面气恼库莫胆小鼠辈,让他面上无光;一面又觉得拿伮口无遮拦,不给他留情面,气结之下,对珩王更加恨之入骨,于是,他做了一件纯属泄愤之事。 他给珩王修书一封,说他的副将库莫,倾慕玥璃县主久矣,现愿娶郡主为妻,结两国之好,望珩王殿下将武川、玄北二镇作为嫁妆赠予柔然。 闾光匆忙之间写完信,言语中透着荒唐不敬,有几处甚至连字都写错了,纳罕对此极不赞成,可苦劝多次无果,只好眼睁睁看着闾光命人将信送出。 第4章 无礼的来信 书信送至魏军大营时,几位将军正齐聚珩王营帐。 展信读罢,嵇勇最先按捺不住,气愤填膺道:“闾光无耻小儿,简直欺人太甚,他的副将算个什么东西,就是闾光本人,我都不放在眼里,一小小裨将竟敢娶我大魏县主,简直痴心妄想,混账至此!” 嵇勇说此话时,站得端直,中气十足,一点不像几日前才受过军棍的样子。 陆铣无奈,只好小声提醒:“嵇将军伤势未愈,莫要激动才好。”说着虚扶了他一把,转眼见卢定洲若有所思,并未注意到嵇勇,这才放心道,“殿下,闾光用郡主威胁我军,实在是欺人太甚!” 闻远此时已是心急如焚,他上前几步,抱拳道:“殿下,末将愿为先锋,即刻攻打岐城,救出县主,请殿下发令吧。” “末将也愿为先锋,攻打岐城,请殿下发令。”嵇勇也道。 珩王还未开口,便听卢定洲苦口劝道:“两位将军莫急,兵法云三月修器械,三月成距堙。我军自驻守此处以来,昼夜不停地构筑营垒,修建攻城器械,完成这些都亟待时日,两位将军忿燥不得啊。” 陆铣轻蔑地瞟了他一眼,道:“这些说得都没错,可三月又三月,等我们修造好攻城的器械,堆筑好攻城的土堙,何时才能救出郡主和裴帅?” 嵇勇本就看不惯卢定洲,如今知他通敌,心中更添鄙夷:“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人家都欺负到我们头上了,我们还要忍吗?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些年,珩王殿下治理有方,让我等过了几年安稳日子。难道终日饱食,闲暇休憩的日子过惯了,卢副帅不敢应战了不成?” 云中七镇做为大魏北境屏障,自古便是军事要冲,是以其余六镇的守将与云中城的副帅官阶相当,但由于云中城是陪都的缘故,其副帅的分量要高于各镇守将。但卢定洲到云中时日尚短,没树立起什么威信,又身陷通敌嫌疑,几位守将对他反感至极,说话自然不多客气。 “你!”卢定洲气结,辩解道,“嵇将军何出此言,如今郡主身处险境,我等皆心急如焚,可打仗总要有个兵法战策,仅凭一腔愤慨如何能打胜?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 闻远虽对卢定洲心有芥蒂,但他这几句话的确有理,带兵作战不能光凭意气用事,何况攻城。他适才关心则乱,如今总算冷静下来。 他对着珩王抱拳道:“殿下,岐城乃军事要冲,是精锐集结之处,攻之只怕不易。依末将之见,可率先攻打灵城。相较岐城,灵城地处狭小,周围山势陡峭,守城将领又是拿伮,此人勇猛有余,远见不足,很可能凭天险而疏于防范,若我军趁夜色攀过险山,猝然直抵腹地,攻克灵城应不是难事。末将愿为先锋,攻打灵城,请殿下发令吧。” 陆铣一听,忙道:“殿下,末将可率军假意攻打岐城,以助闻将军声东击西,攻破灵城。” 嵇勇也道:“殿下,末将可带兵随时策应两位将军,殿下下令吧。” 自从收到闾光的来信,珩王一直静默不语,现听闻此言,他抬起头,缓缓开口。 “三位将军果敢忠勇,令本王敬服,此次柔然撕毁盟约,无端挑起战事,又扣押我大魏县主与主帅,我军行正义之师,必将讨伐其罪。众将听令!” 几人赶忙敛眉垂首,抱拳待命。 “从即日起,营中将士需练习投石射矢,超距格斗,除统一修造攻城器械外,还需定期检查马具铠甲、弓箭兵刃,夜间要增派人手巡逻,加强防守,做好随时攻城的准备。” 三位将军面上一喜,连忙抱拳应是。 “至于卢副帅,”珩王瞥了卢定洲一眼,“急行军中,粮草最为关键,押运粮草一事便由卢副帅负责吧。” 听到攻打岐城,卢定洲只觉不妥,见珩王又将粮草一事交托给他,虽不情愿,但上命难违,只好遵从。 待卢定洲出了营帐,珩王便执笔写起回信来。 信上说,久闻柔然大皇子材武刚断、智计无双,其才智武功在一众柔然皇子中首屈一指,却苦于一直没机会领教。古往今来,两军之间皆以作战勇猛来争夺城池,现愿与闾光打一赌,以三十日为限,若闾光三十日内能攻破珩王所在的大营,则依闾光所愿,赠武、玄二城与柔然,可如若珩王在三十日内攻破岐、灵二城,则也请大皇子将这二城赠予大魏。 几人上前阅毕,相互交换了下眼神,尉琰脱口而出:“王爷要攻城?” 珩王不置可否,看向另外几人:“你们怎么看?” 陆铣率先道:“不论何时攻城,将士们定是勇猛无畏,不会怯战。只是,我们对玥璃县主和裴帅在柔然的情况知之甚少,严掌使冒险潜入岐城,打探多日,传回的消息也只是确定了二人被分别关押在岐城和灵城,其他还一无所知,如此冒然出战,怕是不能速成。” 尉琰道:“岐城城墙高深,防守严密,城中不仅有能征善战的大将军和皇子,士卒又皆是精锐,只要其闭城门不出,攻城只怕不易。何况,万一他们将玥璃县主和裴帅推到城墙上,咱们还怎么打?最主要的,纳罕攻破云中城后,劫掠城中粮草,之前又将正待收割的庄稼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如今我军粮草严重不足,一旦开战,最多维持半月。” 尉琰说这些话时,珩王轻轻颔首。 闻远见状,瞬间明白过来,有些失望道:“殿下刚才所言是故意说给卢定洲听的?让他误以为我们真的要攻城?” 珩王如实道:“正是!” 嵇勇心口一直积压着一股怒气,只想跟柔然开战,以雪前耻,听到珩王说并非真的要攻城,他心有不甘,转眼见青城一脸从容,并无半分急色,不由道:“此事阿青姑娘可有高见?” 第1章 去帝都开酒楼 大魏南境,菀坪。 清明过后,绵延多日的细雨终于停了,平凉王府中草木泛出深浅不一的绿意,杏花疏影,海棠铺绣,一副春和盛景。 花厅内,青城望着手中一刻钟前送到府中命她即刻入京的圣旨,若有所思。 府中管事齐嬷嬷带着两位侍女走了进来。 齐嬷嬷瞥了眼那明黄黄的圣旨,神色凝重:“郡主的失语之症才痊愈,陛下让郡主参加万寿节庆典的圣旨就送到了,郡主可想好了,真的要借此入京,为伊昭公主昭雪冤情?” 青城轻轻点头:“伊昭没有伏杀瑄王,我要找出真正的罪魁,为她平冤昭雪。” 三年前,大魏与邻国邬桓交好。 瑄王和邬桓的伊昭公主一同前往夕雾峰狩猎,返回途中却遭遇伏杀,种种迹象表明此事乃伊昭公主所为。魏帝震怒,派兵屠灭邬桓。那段时间青城恰巧被伊昭邀请去皇宫小住,当时宫火四起,她被伊昭藏入密室逃过一劫,但因目睹太多杀戮,惊恸之下得了失语之症,前些日子刚能开口说话。 “老奴知道郡主与伊昭公主情同姐妹,公主更是救过郡主性命,可此事非同小可,若想查清,必是千难万险,老奴实在不忍看郡主以身犯险。” 侍女庆星轻声安慰道:“嬷嬷不必忧心,我和景云定会护好郡主。” 另一位侍女景云一向话少,此时默然点头,算作回应。 齐嬷嬷喟然长叹,有些浑浊发黄的眼眸中忧色尽显,“你们两个丫头知道什么?如今朝中局势纷乱,自王爷和王妃过世后,平凉王府日渐衰落,郡主从未去过京城,这千头万绪,要如何查起?” “我早有入京打算,一年前便让人着手将王府在京中的产业改建成酒楼,如今筹备将成,等入京后,我就以经营酒楼为幌,暗中探查真相。” 青城一双素手轻轻盖上齐嬷嬷的手背,目光坚定:“嬷嬷,伊昭给我留下的血书上提到,真正的罪魁就在京城,此行我非去不可,何况圣旨已下,再无转圜的余地。” 齐嬷嬷见苦劝无果,只好作罢。 一行人没敢耽误,很快整理好行装,速速上路,不出一月,便抵达京城建安。 消息传回宫中,几个内侍来传话,大抵说万寿节临近,各国派了使臣前来庆贺,陛下政务繁杂,又逢太后旧疾复发,嫔妃们忙着侍疾,实难拨冗,让青城先安心住进王府,静待传召。 青城领旨谢恩,开始一心筹备酒楼开张一事。 平凉王府在京中产业不多,经年变迁,只剩下一家质库、一个茶坊和几处房产,但胜在这些产业位置极佳,皆在京中最繁华的街道上。如今这些地方已被整饬合建成一个横跨京中滢河两岸、规模恢弘的酒楼。 诸事齐备,除了店名还未定下外,只等开张。 庆星来向青城征求店名,青城捧着脑袋苦想半日,道:“贴出布告,广招才学之士求取店名,若谁能在开张当日取出别具一格的店名让东家满意,便奉上纹银百两,外加十壶琼华露,若不能中选,只要店名起的意趣新颖,也能进店讨一杯酒水。” 庆星眸底盈满笑意:“这个法子好,既免去了起名的麻烦,还能招揽生意。” 青城被她的笑意感染,不由勾起唇角:“要想生意好,仅此法只怕不够,还要在店中大堂内挂一幅名家画作,以此吸引宾客。” “一幅画作会不会太少了,不如多展示几样?” “不必,有那一幅足矣。” “哪幅画作啊?” “春猎图。” 布告贴出三日后,酒楼正式开张,京中文人才子慕名而来,在酒楼门前排起长龙,争先为酒楼提名,加之这酒楼门面高耸、宽敞明亮,菜肴精致考究,佳酿品目繁多,引来不少商贾富户,一时间,酒楼前车水马龙、宾客如云。 一楼大堂内座无虚席,众人的目光都被挂在墙上的春猎图所吸引。 这是一副春日狩猎图,右上角题有四个字——春猎为搜。 宾客们对着春猎图议论纷纷。 “原来这就是春猎图,今日有幸得见,真是此生无憾了。” “是啊,这画作无论是构图、笔触,还是用色,皆是绝世佳作啊。” “不仅如此,这画作如今可是有市无价的宝物!” 在座宾客中难免有人对四猎图所知甚少,忍不住发问,便有人主动解惑,还有不少人从旁添补。 “四猎图乃先帝所绘,由四副不同季节的狩猎图组成,有春猎图、夏猎图、秋猎图和冬猎图。多年前,先帝将此图赠予邬桓国君,邬桓灭国后,四猎图散落各处,不知所踪。” “先帝自幼酷爱作画,又曾师从几位书画名家,故而画艺高超独特,自成一派。这四猎图是目前先帝唯一流传在世的画作,故而价值连城。” 接着又有擅长丹青之人开始讲解画卷上用到的矿物颜料,堂内时而掌声雷动,时而高谈阔论,一派热闹景象。 二楼拐角的一处雅间中,青城坐在案几旁,听着不时传来的喧阗笑语声,眉目无波,静静饮茶,侍立在旁的两位侍女也是一脸平静。 庆星低声道:“郡主估计得不错,这春猎图一展出,果然客满为患,如此用不了多久,京城上下皆知春猎图在郡主手中了。”她一顿,又道,“京城中人只当酒楼展出春猎图是在招揽生意,殊不知,郡主是为了引出当年杀害瑄王的罪魁。” 景云则有些担忧:“郡主,单凭一副春猎图,真的能让凶手现身吗?” 青城默然片刻,轻轻点头:“凶手在找四猎图的下落,如今春猎图就在酒楼,他们迟早会现身,从现在开始,务必盯紧每一个靠近春猎图之人,很可能罪魁就在其中。” 两位侍女神色一凛,抱拳称是。 话音刚落,酒楼中的伙计忽然来报,“郡主,不好了,武宁司的人来了。” “武宁司?”青城眉心一跳。 第2章 珩王 武宁司直属御前,有缉捕谳狱之权,由陛下钦点的皇室宗亲任指挥使,司中事务则由四位掌使率领其麾下武宁卫办理。武宁司不受六察监督,除陛下外,任何人无权过问司内事务,朝中若遇棘手大案,通常交由武宁司查办。 青城问:“今日来的是哪位掌使?可提到因何事而来?” “目前在京的两位掌使都到齐了……” 庆星双目圆睁:“这得多大的案子呀,咱们来京城不过半月,能有什么事啊?” 景云几步走到门口,推门向大堂望了望,道:“郡主,宾客们纷纷离店,钱掌柜已将打烊的牌子挂出去了。” 青城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吁出,起身向外走去,庆星和景云见状,快步跟上。 酒楼中的宾客纷纷告辞,如鸟兽散,车马盈门的开张庆典顿时变得门庭冷落。 两位身着绀青赐服的武宁司掌使神情威肃,他们未入大堂,而是分列大门左右静立,门外的街道上则满是靛衣轻甲的武宁卫。 青城快步下楼,绕过柜台旁的一扇山水漆雕紫檀屏风,正要开口询问,陡然发现春猎图前有一人负手而立,正在看画。 这人身形挺拔,一身墨色锦袍,领口袍底都绣着几圈金色的云鸾纹,玉带金冠,周身透出一股矜贵之气。 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身,四目相对,青城一怔,连忙敛衽肃拜:“臣女拜见珩王殿下。” 青城终于明白今日为何在京的两位掌使都到齐了,她怎么忘了,如今任武宁司指挥使的正是这位被魏帝视为股肱心膂的珩王殿下。 珩王拓跋宸,今年二十五岁,乃魏帝的侄子,三年前被伏杀的瑄王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听闻此人沉稳有谋,心思难测,加之如今执掌武宁司的缘故,朝野上下对其多有惧意。 珩王回礼,简单道明来意:“悉渠国进献给陛下的万寿节寿礼被盗,本王奉命彻查,武宁卫依例搜查问询,还望郡主配合。” 青城微微讶然,但语气平静:“理应如此,殿下请便。” 她话音刚落,珩王便对着侍立门外的两位掌使道:“严蒙,钟亭。” 两位掌使应声称是,带着两队武宁卫鱼贯而入,一队在酒楼中四处搜检,另一队则盘问店中之人近几日的去向。 珩王的目光凝定在画作上,缓缓开口。 “本王刚才一路走来,见门外车马辐辏、人头攒动,等待进店的客人将街面都堵住了,就为了争先目睹这价值连城的春猎图。” 青城道:“珍玩异宝的价值本就由世人赋予,或因其罕见不足而价高,或因其被强行附会某种象征意义而贵重。有些平平无奇之物,分明名不副实,但只要被有心人冠上价值连城的名头,一夜之间便能成为权贵富户竞相争抢的宝物。不过是些蛊惑人心的经营手段而已,殿下不必在意。” 珩王略微意外地瞥了青城一眼,道:“郡主的春猎图从何处得来?” 青城轻轻抿唇,没有回答。 珩王转身,直直望向青城,“郡主可知,被盗的寿礼是何物?” 他意有所指,青城眼皮一阵乱跳,道:“臣女不知。” 珩王一字一句道:“是春猎图。” 青城闻言,不由怔住。 “悉渠国献给陛下的春猎图才发现被盗,青城郡主的酒楼中就挂出此图,若郡主无法说明这春猎图的正当来处,只怕就要背上盗取寿礼的嫌疑了。” 青城有一瞬的迟疑,最终如实道:“这春猎图是多年前伊昭所赠。” 珩王眼眸一闪:“邬桓的伊昭公主?” “正是!” “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我身边的两位侍女。” 珩王蹙眉沉思,片刻后,道:“若郡主所言非虚,那便有两幅春猎图?” 青城道:“很多画师会临摹原画以增进画技,其中不乏有利欲熏心者将临摹仿作冠以真品的名头售卖,有两幅春猎图并不奇怪。” “的确不奇怪,只是郡主手中有春猎图一事本就是隐秘,知晓者寥寥,又都是郡主身边亲信,实在难以服众。郡主好好回想一下,可有其他证据能证明此事?” 青城心中一沉,伊昭的血书上倒是提到此事,她当初就是根据血书上的藏匿之处找到春猎图的,可此刻远未到拿出血书之时。 这时封义上前,对着珩王抱拳道:“启禀王爷,查到两人,前日和昨日,都去过悉渠使团入住的鸿胪寺馆舍,请王爷示下,是否要带回武宁司严审?” 青城一惊,抬头向封义身后望去,只见两位伙计被几个武宁卫押解着,他们目瞪口呆,面色发白,由于太过惊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珩王看向青城:“郡主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他们的确去过鸿胪寺馆舍,是为了送酒。” 青城绕到柜台,很快翻找出两张订购酒水的凭据,递给珩王。 “臣女的酒楼一共向鸿胪寺馆舍送过两次酒,伙计每次都是将酒送至馆寺外,从未入内,鸿胪寺馆舍外有侍卫把守,殿下一问便知。这二人跟随臣女多年,一向安守本分,断不会做出盗取寿礼的违逆之事,还请珩王殿下明鉴。” 青城明白,她虽句句属实,但毫无分量可言,武宁司行事一向不讲章法,何况珩王只要说一句“依例行事”,她就只能任凭这两人被带走。为今之计,除非找回被盗取的春猎图,否则根本无法证明有两幅画作,也就无法证明她手中的画卷并非悉渠使团丢失的那副。 正想着,珩王忽然开口:“本王相信郡主与此案无关,武宁司会继续追查盗贼下落,但这幅春猎图牵涉案情,将由武宁司暂为保管,待案情大白,本王自会奉还。” 青城怔愣片刻,只当自己听错了,直到她看见武宁卫放了两名伙计,又见春猎图被封存进画匣,终于忍不住道:“殿下为何相信臣女?” 青城自小在南境长大,从未来过京城,与这位王爷不过初次相见。 珩王抬眸,迎着青城的目光回望过去,缓缓开口:“因为伊昭公主曾留下一封信。” 第3章 探查寿礼下落 青城讶然不已:“什么信?信上说了什么?跟今日之事又有何干?” 珩王却故意没了下文,只道:“待寿礼案了结,本王再告诉郡主,在此之前,郡主的酒楼不能再开。” 语毕,也不等青城有所反应,径直带着一众武宁卫出了酒楼,策马而去。 走出一段距离了,严蒙凑上前道:“王爷,咱们今日来的目的不是询问青城郡主三年前瑄王被杀的线索吗,怎么没提此事,反倒把春猎图收走了?” 珩王道:“我有意试探她,可提到伊昭和春猎图时她表情淡漠,似乎此次入京只是为了经营酒楼……先静观其变。” 珩王离开后,青城顾不上深思他的话,连忙派景云和府中护卫外出打探消息,傍晚时,景云急匆匆返回,一向漠然如霜的脸上此刻忧色尽显。 “郡主,不好了,现在外面都在传,是咱们盗取了悉渠国进献的寿礼,奴婢回来的时候,看到不少人围在酒楼前指指点点,有人向钱掌柜讨要今日的酒钱,说是被咱们诓骗了,还有人说,珩王原本是要查封酒楼的,但看在平凉王故去多年,如今府中只剩郡主一人的份上,这才手下留情,如今就连王府门前也有百姓围观……” 庆星又惊又怒,声音不自觉提高:“怎会有如此荒唐的流言,还扯上王爷!珩王不是说相信郡主与此事无关吗,难道就任由这些人胡言乱语,中伤郡主!” 景云冷哼一声:“嘴上说相信,可武宁司的人悉数出动,如此大的阵仗,还将春猎图也带走了,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众人,郡主嫌疑最大吗!” 庆星气到语塞,秀眉拧成一团。 青城没有接话,面色沉静,从珩王带着武宁卫踏入酒楼那刻起,这样的结果就在预料之中,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出线索。 她望向景云,“鸿胪寺馆舍中可探到消息?” 景云这才想起还有要事未禀,急忙道,“悉渠国使团在七日前入京,住在鸿胪寺馆舍西院,奴婢查过西院的出入记录,发现自他们入住以来,每天进出不少人,有乐姬舞妓、酒肆的小厮伙计,还有杂耍艺人,另外还有一些朝中大小官员。奴婢查了这些人的来历,发现一可疑之人。” “何人?” “素琴,雅艺坊的乐姬。” “雅艺坊?” “是个青楼,在城南,掌柜是……”景云一顿,眼眸暗下来,“卢定洲的义子卢焜。” 庆星一听,满脸忿然,怒气冲冲道:“竟是卢定洲这个乱臣贼子!” 庆星如此反应,自有缘故。 卢定洲本是邬桓忠安侯,三年前,两国开战时,他临阵变节,打开城门,引满腔怒火的云中骑入城,将都城变成炼狱。事后,卢定洲被魏帝认为有归义之举,被封为归义侯,做了魏臣。 青城问景云:“我先前让你打探卢定洲的消息,可有进展?” 景云道:“卢定洲被封为归义侯后,一直没有参与朝政,领的都是些虚职,直到一年前,他奉旨前往云中城任副帅,举荐他的是怀王。云中城是陪都,又是北境重镇,卢定洲在大魏短短两年,就能被派往云中城驻守,看来是投向了怀王。” 怀王是陛下的二皇子,乃陛下最宠爱的荣妃所出。 庆星神情凝重:“悉渠进献的春猎图并非真迹,但卢定洲并不知晓,若寿礼案真与他有关,那他岂非身涉三年前一事?” 景云沉声道:“或者,他与怀王皆牵涉其中?” 青城双眼半眯:“看来今夜要去趟雅艺坊了。” 两位侍女皆表示同去,被青城劝下。 夜幕时分,雅艺坊中人来如织,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前面的大厅笙歌悠扬,人声鼎沸,后院则全是雅间,幽静雅致,正中一个池塘,将偌大的雅艺坊隔出两方不同的天地来。 青城黑衣蒙面,暗夜潜行,来到雅艺坊后门的暗巷中,她展臂提气,蓦地跃起,几个起落后,停靠在坊中一处雅间的屋脊上,她举目四望,雅艺坊内的布局尽收眼底。 后院被鹅暖石路隔成几片区域,其中西边偏僻角落里的一处雅间掩映在重重花木间,显得极为特殊,这时雅间的门忽然开了,几个护卫打扮的人走了出来,他们径直向东而行,在回廊中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屋檐下挂着花灯的房间外。 为首的护卫轻叩门扉,道:“素琴姑娘,公子请你前去问话。” 女子轻柔的声音响起:“知道了,待我梳妆片刻。” 青城眼眸微闪,飞身掠起,悄无声息地落在雅间后的花窗旁,她从窗外向里望,只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正立在屏风前梳妆,青城没有半刻犹豫,立即从花窗翻入,素琴听到动静,正要回头,被青城一个手刀击晕。 青城几下装扮成素琴的样子,这时护卫又扣门催促,她随手扯过一条面纱戴上,走了出去。 星月黯淡,又有面纱遮面,门外的几个护卫根本没注意到眼前之人并非素琴,只引着她径直向西,很快来到的那处偏僻的雅间外。 正准备进去时,与出门的两个仆从迎面遇上,这两人手中抬着个十岁左右的干瘦男童,他双眼紧闭、面色青紫,身上裹着一件烟罗纱制成的半透明纱衣,透出满身血痕。 几名护卫熟视无睹,侧身避让后径直进屋,青城眸中晦暗,但不动声色,快步跟了上去。 这雅间极为宽敞,中间用一个松木双面雕花屏风隔出内外两室,内室里摆放的宽大床榻上一片凌乱,靠近屏风的地上扔着一把长剑,剑鞘上沾满血迹,外室中,卢焜正坐在美人榻前的桌案旁饮酒,他约莫三十来岁,面容黑瘦,瞳仁偏小,抬眸看人时,露出大片眼白。 几人躬身给卢焜行礼。 酒过三巡,卢焜已有了几分醉意,他的目光在几个护卫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青城低垂的面颊上。 “今日青城郡主的酒楼开张,武宁司的人却忽然登门,你们可知为何?” 冷不妨听到自己的名字,青城心头一跳,抬眼见卢焜正凝视着自己,但眼神迷离,表情木然。 第4章 杀鸡儆猴 她眼眸一转,见他皮肤泛红,饮的还是温酒,立即反应过来,卢焜应是服了五石散,剂量还不小。 五石散服下后会有轻微的视物模糊,难怪他看了她半晌,也没发现端倪。 青城没有冒然开口,只摇头回应。 那护卫也摇头:“武宁司的人如今正在查寿礼被盗一事,想来是青城郡主的酒楼中有什么线索。” 卢焜神色得意,抚掌大笑:“的确有线索,青城郡主手中有一副春猎图仿品,却被她当成真迹挂在新开的酒楼中,如此招摇,很快就被武宁司发现了,据说那图已经被武宁司当做被盗取的寿礼收缴了,如今本公子得了真迹,青城郡主却背上盗取寿礼的嫌疑,真是天助我也。” 为首的护卫讶然道:“青城郡主手中竟也有一副春猎图!公子如何确定她手中的是仿品?” “愚蠢,这还用问?”卢焜一脸嫌弃地睨了护卫一眼,“悉渠虽是小国,但也是富庶之地,加之大魏与其交好多年,他们怎么可能送个仿品前来,难道不怕陛下怪罪?” 这护卫疑虑尽消,忙抱拳道:“公子说得是,如此一来,武宁司应该不会再怀疑雅艺坊了。” 一句话,让卢焜从狂喜中冷静下来,他微微正色,“按武宁司的做事风格,他们会继续排查所有进出鸿胪寺馆舍之人,不过他们手中没有证据,无非就是寻常问话。盗取春猎图是父亲的意思,若是事发,不光武宁司要追究,只怕怀王也不会放过我们,所以若有武宁司的人上门查问,管好你们的嘴!此外,”他看向几名护卫,“这些日子你们都收敛些,若再因为调戏姑娘惹出乱子,我定不轻饶!” 几人躬身称是。 正说着,从门外急匆匆进来一个护卫,他眼神警惕地瞥了青城一眼,俯身在卢焜耳畔低语几句。 卢焜原本有些醉意,听到护卫禀报,瞬间清醒,他蓦地起身,拾起地上的长剑,几步走到青城面前站定,晃了晃头,用力眨眼,尝试看得更清楚些。 为首的护卫不明所以,忙道:“公子,素琴她……” 卢焜白了他一眼,冷哼道:“素琴被发现晕倒在房中,此人根本不是素琴。” 几个护卫并未发现眼前之人是假冒的,经卢焜提醒,他们神色一凛,纷纷拔剑。 这时为首的护卫忽然阴恻恻道:“公子,既然她如此不知死活,不如先让属下们好好调教一番,再让公子问话……” 护卫们一听,齐刷刷地望向青城,目含邪光,肆无忌惮的在她身上打量着,面上露出猥琐的狞笑。 卢焜面颊抽搐几下,默认了护卫的提议,他用剑刃指了指屏风旁衣桁上搭着的一件薄如蝉翼、几乎透明的纱衣,威胁道:“换上,否则现在就杀了你!” 青城瞥了眼泛着寒光的剑刃,语气淡然:“我不过是来问卢公子几句话,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卢焜只当青城被威吓住,愈发无所顾忌,他目露凶光,蓦地出手,长剑破空而来,眼看就要挑落青城敷在面上的面纱。 青城瞳孔微缩,眼底一抹寒光掠过,径直飞身而起,夺过他手中长剑,剑柄翻转间,剑刃回旋犹如流光,她动作极快,几息之间便回到原处,长剑在卢焜衣领处轻轻一带,剑刃上的血迹被抹净,顷刻间长剑已还鞘。 几名护卫只觉得眼前剑光飞舞,剑花闪烁,没等惊叫出声,脖子上便多了一抹血线,他们先是凝定不动,接着表情扭曲地捂住脖颈,直直栽倒在地,身体不住地抽搐颤栗,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不过片刻,全都断了气。 青城从腰间摸出一柄细窄的柳叶短刀,此刀乃玄铁所制,锋利无比,可切金断玉。 她将衣桁上搭着的纱衣缠绕在刀柄上,接着将这些人颈部细如发丝的伤口切开加深,她下刀极为精准,宽度刚好能覆盖住剑痕,一刀下去,伤口翻裂,鲜血猛地涌出来,喷溅在纱衣上。 卢焜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双目圆瞪,原本锐利蔑视的眼神被惊恐所替代,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随着一声突兀的钝响,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柄伤人的长剑,转眼又看到领口上鲜红的血痕,霎时间只觉得这剑鞘似被烈火炙烤过,滚烫无比,他吓得惊叫一声,将长剑扔到桌案旁的角落里。 他面色煞白,嘴唇哆哆嗦嗦:“女……女侠饶命,有话好说……” 青城收起短刀,掏出一方巾帕缓缓擦拭手上零星的血迹,气定神闲:“我说过,我只是问几句话而已……现在能问了?” 卢焜忙不迭地点头,一连说了好几个能。 “春猎图呢?” 卢焜对刚才一幕心有余悸,脑中有霎时的空白,短短几个字反复琢磨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连滚带爬到美人榻旁,挪开榻前的足踏,将青砖下暗格中的物件一股脑翻腾出来,从中挑拣出一个画匣,哆嗦着捧给青城。 青城打开画匣,展开画卷瞥了一眼,复又收回到匣中,眼波一转,目光从那些散落的物件上一一扫过。这些物件中有地契、坊中女子的身契,一些杂七杂八的纸张信笺,还有一沓册子,其中一本正落在她脚边。 她弯腰拾起,展开一看,赫然发现里面记录的竟是两个月来到坊中听曲的朝臣们的言论,她一本本翻过,其内容全部涉及太子及朝中清流一派的朝臣。 如今朝中仅有两位成年皇子,太子和怀王,怀王因得陛下宠爱的缘故,颉颃太子多年,处处与其争锋。 青城只是没想到,怀王竟让人暗中收集有关太子的言论,这可是僭越之举。 她心中微动,脑中忽然闪过个念头,她将册子随意扔在案几上,沉声道:“近来册子上记录的内容愈发少了,卢公子就不怕殿下怪罪?” “这……”卢焜眼珠乱转,继而大惊,忙伏倒在地,“原来竟是怀王殿下派来的尊使!在下有眼无珠,冒犯尊使,还望尊使恕罪……”他用袖子擦拭额间的冷汗,言语恭敬,“收集朝臣的言论渐少,实非在下不用心,而是近三个月,朝臣们来的比往常少了好几成……” 第5章 无意窥见真相 尊使?青城不过临时起意,佯装成怀王的人假意试探,没想到卢焜竟如此快就露出马脚,他们父子二人果然在替怀王做事。看来每隔一段时间,怀王就会派人来取走这些册子,而且派的人并不固定。听闻怀王的近卫中有不少是女子,所谓的尊使想来就是从这些人中指派而来。 怀王为人骄恣倨傲,他派来的尊使只怕也是如此。 “罢了,”青城径直打断卢焜的话,厉声质问,“为何盗取春猎图?” “是……是家父,他说四猎图价值连城。” “价值连城就去盗取?那可是陛下的寿礼,卢定洲好大的狗胆,满朝文武谁不知他是殿下的人,这是要置殿下于何地?” 青城声音不大,但语气森然,自有一股慑人的威严。 卢焜惊惶不已,汗出如浆,忙不迭地解释道:“尊使息怒!父亲不知从何处打听到,说四猎图中有紫金宝藏的秘密,这才铤而走险……” 他一顿,紧接着补了一句,“父亲原本是想拿到春猎图后献给怀王殿下的。” 青城眸底暗潮涌动,上前一步,“卢定洲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卢焜肩膀轻颤,气息有些急促,低头从一堆散落的物件中找出一封信递过来:“父亲的信上并未提及消息来源……” 青城展信一看,不过短短两句话,先是提到悉渠进献的寿礼中有春猎图,紧接着说四猎图中藏有紫金宝藏,让卢焜想办法盗取。 青城微微蹙眉,卢定洲远在云中城,对京中的动向倒是了如指掌。 她将看过的信放在案几上,又取来纸笔,放在卢焜面前:“写出寿礼案的经过。” 卢焜心跳如擂,但不敢多问,只好埋头书写起来。 待他写完,青城骤然出手,向他耳后的穴位一点,他身形一晃,一头栽倒在地。 青城此时已脱掉罩在夜行衣外的彩衣,她将卢焜的供词以及相关证据都放在案几上,正准备离开时,身形蓦地凝住——远处的屋檐上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轻踏声,院中也有人蹑手蹑脚靠近,这些人轻功不算上乘,但人数众多。 青城迅速挥灭烛火,悄无声息翻窗而出,就近跃上屋檐旁的银杏树,不过片刻,靛衣轻甲的武宁卫就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将雅间团团围住。 夜色浓重,树冠枝叶繁茂,层层密密,将她完全遮掩住。 她从枝叶的间隙向下俯瞰,只见正对面的屋檐下,珩王负手而立,回廊尽头的角落里还站着一个十八九岁、身形单薄的女子。 那女子青城不久前才见过,正是被她击晕的素琴。 想来是珩王也获知素琴曾去过鸿胪寺馆舍,这才来雅艺坊探查。 青城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及时逃脱了。 几个护卫的尸首已被抬至廊下,用素布遮盖起来。 珩王上前几步,看完尸首脖颈处的创口后,眉头皱起。 严蒙此时已勘验过尸首,抱拳道:“王爷,这些人应该都是被人用挺直宽刃的长刀所杀。” “何以见得?” “一般而言,剑刃轻薄,剑招大多以挑、刺为主,造成的伤口细小且深,刀刃则偏厚,招式多以砍斫劈削为主,创口裂开但深度较浅。但这些人的伤口又深又大,伤口两端平整,皮肉微缩,周围布有血荫,说明所用兵器是厚脊的长刀,伤人者很可能是一彪形大汉,孔武有力,否则根本举不起兵刃,更无法造成这样平直光滑的创口。” 严蒙振振有词,有理有据。 青城一侧眉梢微挑,她本就是要掩盖剑伤的痕迹,看来目的达到了。 珩王问起卢焜,严蒙朗声道,“据卢焜说,他被逼着写了供词之后,就被打昏了,不知道那些护卫究竟如何死的。” 青城冷笑,卢焜服食了过量五石散,又被她吓破了胆,接着被她诓骗,只当她是怀王派来的手下,如此自然不敢说实话。 珩王对着严蒙低语几句,严蒙抱拳称是,向素琴走了过来。 素琴不时地向珩王所在的方向张望,见严蒙过来,她上前两步,柔声道:“严掌使,这下卢焜能被定罪了吗?” “这是自然,此次还要多亏素琴姑娘冒险做内线,及时将卢焜要盗取春猎图一事透露给武宁司。” 素琴轻摇螓首,道:“若非王爷相救,奴婢的婶娘早就死了,奴婢无以为报,甘愿为殿下效力。” “既如此,还需素琴姑娘出面,指证卢焜,不光盗取寿礼,还有畜养娈童、虐杀取乐一事。” “奴婢愿意出面指证,无论大理寺如何判罚,奴婢都不怕。” 封义微微一笑:“素琴姑娘不必担心,悉渠进献的春猎图是我亲手交给姑娘的,姑娘不会被定罪,到时就对外声称,姑娘是武宁司安插在雅艺坊的暗桩,一切不过是引出祸首的权宜之策。不过,此事毕竟涉及陛下寿礼,免不得要委屈姑娘在牢中待上一段时日。不久后便是万寿节,陛下大赦天下,王爷会趁机放你出去,到那时,你就可以与家人团聚了。” …… 院子里的侍卫越来越多,火把越聚越亮,青城却只觉得如坠冰窟,背脊上滚过一层寒栗。 原来,珩王早就知晓卢焜觊觎悉渠进献的寿礼,并一力促成此事,坐实他的罪名! 难怪他白日里说什么相信此案与她无关,当然无关! 既然这一切都是布局,珩王早就知晓寿礼下落,为何还要带着武宁卫在酒楼开张当日大张旗鼓地搜查,将满楼宾客吓得如鸟兽散,让她背上盗取陛下寿礼的嫌疑,他如此行事,究竟有何目的? 她转念想到刚才让卢焜写出寿礼案的供词,更觉得讽刺无比! 青城心绪纷杂,眼眸晦暗,扶着枝干的手渐渐用力,手指攥得发白。 这时几只鸟雀猝不及防飞了过来,停歇在她藏身的枝干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青城收敛心神,盯着这几只鸟,一动未动,眼角余光忽然感觉一道审视的目光凝定在自己身上,她霍然转头,正对上珩王清冷幽暗的目光。 第6章 试探 乌云遮蔽,暗夜无星,青城一身夜行衣,隐在繁茂枝叶间,隔着半个庭院,珩王定然看不到她,可不知为何,她却只觉得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阻隔遮挡,真切地看到自己,让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两人无声对望片刻,珩王率先收回目光,青城松了一口气,正要转身离开,忽闻嗖嗖几声锐响,她警惕地抬眸,只见几枚飞镖向着她隐身的银杏树破空而来,紧随其后的是几个迅捷如豹的黑影,为首的便是珩王。 青城心下一凛,不明白究竟何处露出破绽,来不及细想,她足尖在树干上轻点,双臂一展,身体骤然腾空,就近跃上一处屋檐,接着在巷道两旁的树影间穿梭腾挪,转眼间已掠过一排屋檐。 她身法诡谲,时快时慢,忽左忽右,很快将一行人甩在身后,只有珩王还能勉力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北上,经过锦荣街、章庆街和铜雀街,不多时,矗立高耸的钟楼便出现在眼前。 此时青城忽然慢了下来,珩王正要驱身上前,不料青城双臂一展,蓦地跃上钟楼,在最高处的飞檐翘角上疾奔几步,接着一路向北飞腾而去。她身如幻影,几个起落后,恢弘的皇宫就出现在眼前,她跃过宫殿东侧的围墙,停靠在一颗赤松树上。 赤松树笔直高大,枝叶繁茂,她隐在其中居高远眺,城中各处景象尽收眼底。众人如帆,街市如海,熙来攘往间,是无尽的繁华喧闹,只是这热闹离她太远,那欢声笑语穿过条条街巷,透过层层守卫,传至近前时已听不真切。 片刻后,珩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紧接着耳畔传来皇宫门楼上禁军的怒斥声以及拔剑的铮然声,青城心中稍定,飞身而出,在暗夜的掩映下,向西而去。 她一路腾挪飞掠,避开闹市和人群聚集之处,偶尔停下来静静观望,确定无人尾随后,悄无声息回到平凉王府。 庆星和景云守在寝殿前,见青城平安归来,二人长舒一口气。 青城换下夜行衣,缓了缓心神,将今晚之事一一道出,两位侍女听的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庆星双手交叠,怀抱于胸前,手臂上还搭着青城换下的夜行衣,秀眉间尽是疑色:“真是奇了,珩王怎知郡主藏身于树枝间呢?”说完,她眼眸转了转,目光落定在夜行衣上,凑上去,轻嗅几下,“郡主的衣衫上怎么有如此浓郁的花果香气。” 青城定睛思忖,马上反应过来:“我今日穿了素琴的衫裙,应该是沾染了上面的气味……” “这就难怪,有些鸟雀喜食果实,多半是循着味道飞过去的,或者,珩王单纯只是疑心树上有人,试探之下,发现了郡主。” 景云说完,找来雪松香点上。 此香乃雪松木所制,气温微苦,可以遮掩异味,闻之令人心神安定。 屋内很快笼上一股清冷淡香,青城纷杂的心绪彻底平静下来。 正在这时,府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其间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还有马蹄踏响声。 主仆三人同时一怔,匆匆赶往前院。 刚走至花厅前,珩王带着一众武宁卫走了进来。 青城眉心一跳,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当时引珩王去皇宫,不过是借禁军暂时绊住他,不至于泄露她接下来的行踪罢了,一旦禁军发现夜闯皇城之人是珩王,误会很快会被解除,她只是没想到,珩王脱身的如此之快,更没想到他会漏夜前来。 珩王简单道明来意:“盗取春猎图的祸首已被抓获,是归义侯义子卢焜,如今他已认罪,本王特来归还春猎图。” 青城暗松了一口气,道谢的话还未出口,珩王便对着身后一位身穿鸦青色劲装的男子轻轻挥手,这人领命,手捧木匣径直走向景云。 青城认识此人,他叫封义,是珩王身边的近卫。 封义几步走到景云面前,景云正要伸手去接,他忽然抛开手中木匣,猝然拔剑,向着景云刺去,景云反应奇快,足尖轻点,向后急退,身形迅捷地跃到花厅屋檐上。封义扑了个空,手腕翻转,剑锋上挑,也跃上屋檐。 庆星惊愕失色,正要上前,被青城用眼神制止。 从封义毫无征兆地出手,到瞥见被抛掷一旁的木匣中空空如也,青城就明白过来,珩王疑心今晚出现在雅艺坊的女子是景云,故而登门试探。 青城不明白珩王为何疑心景云,但顷刻间已有决断,珩王疑心既起,不如此番试个彻底。 她故作心焦,作势要施展轻功,被身旁的珩王伸手拦住去路。 “青城郡主……” 青城佯作恼怒,不等他说完,猛地挥出左手,四指并拢,犹如利剑,劈向珩王横在面前的手臂,珩王身形不动,翻转手腕,一把扣住她的脉门。 青城挣脱不开,抬眸怒视,珩王不动如山,眼神清冷,近乎漠然。 此时景云刀已出鞘,与封义缠斗在一处。他刀法变幻莫测,几个回合后,景云体力明显不支,这时封义骤然跃起,一掌拍在她的肩膀,景云闪避不及,长刀脱手,向后急退中一脚踩空,从檐角边缘跌落下来。 封义大惊失色,蓦地飞身而起,稳稳接住下落的景云。 这一幕落在青城眼中,她心急如焚,右腿蓦地发力,向珩王的面门踢去,珩王侧身闪避,同时骤然松开钳制青城的手。 青城站立不稳,退后好几步才堪堪停住,她气血翻涌,回想起今夜雅艺坊中封义和素琴的对话,抬眸看向珩王时,面上闪过一丝宿怨新仇的意味。 “臣女入京不过半月,实在不知何处得罪珩王殿下,以致殿下如此为难,臣女愚钝,可否请殿下明示?” 她语气平静,但任谁都能看出是在强忍情绪。 珩王拧眉,默然不语。 封义面有赧色,躬身请罪:“青城郡主息怒,卑职一时失手,打伤景云姑娘,都是卑职的不是,还望郡主恕罪。” 第7章 质问 严蒙赶忙解释道:“今夜雅艺坊中出了刺客,身形与景云姑娘极为相似,王爷正在排查作案之人,此举是为王府洗脱嫌疑,还请郡主莫怪。” 青城并不理会二人,她对着珩王浅浅一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敢问珩王殿下,盗取寿礼的祸首可与景云有关?” 珩王迎着她的视线,淡然道:“无关。” “殿下可有切实的证据证明景云今夜去过雅艺坊?” “并无。” “女子身形相似者众多,如何能单凭身姿体态就妄加揣测,殿下此举只恐不妥!” 珩王直直望向青城,道:“青城郡主说得极是!不过,”他话锋一转,“今日景云姑娘曾前往鸿胪寺馆舍打探消息,之后雅艺坊中就出现与其身形相似的女刺客,本王易地而处,当下最想寻出祸首的除了本王,便只有青城郡主了。郡主自小体弱,难承武学之劳,今夜的女刺客断不会是郡主。但据说郡主身边有位侍女,武艺高强,轻功了得,尤其刀法不俗,故而登门一试,冒犯之处,还望郡主见谅。” 青城并不知竟有此隐情,心头一阵乱跳,手心慢慢沁出冷汗,但面不改色:“今日臣女酒楼开张,却突生变故,珩王殿下走后,臣女实难心安,便让景云四处打探消息,但鸿胪寺馆舍戍卫森严,景云打听不出什么,无功而返,之后她再未出府,珩王殿下眼线遍布,一查便知。” 封义已试过景云的轻功和刀法,珩王定能分辨出景云绝非今夜他追踪之人,疑心定可尽去,何况景云的确一直在府中。 果然,珩王道:“景云姑娘并非今夜雅艺坊中的刺客。” 青城闻言,立刻对着珩王敛衽肃拜,“臣女刚才多有冒犯之处,望珩王殿下恕罪,如今夜已深,想来殿下还要去往别处排查,臣女恭送殿下。” 珩王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待一行人出了王府,青城长舒一口气,后背惊出的冷汗被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颤。 庆星和景云围拢过来,青城问起景云的伤势,景云摇头:“封义点到为止,奴婢并未受伤,郡主不必忧心,都是奴婢办事不利,被鸿胪寺的人瞧出端倪。” “不,应该是珩王走后,武宁卫就一直在暗中监视我们的动向。” “这个珩王,心思也太深了,简直就是只狐狸!” 庆星蹙眉感叹,转而一脸庆幸道,“幸亏郡主服用的治疗失语之症的药方中有一味压制内功的药,一旦运功,之后的几日里会内力尽失,否则今日珩王一下就能试出郡主的武功。” 想到青城与珩王交手,景云一阵后怕,她道:“郡主的药还要吃上一段时日,内力也会一直被压制,武功会大受影响。在彻底停药前,以后这种情况还是让奴婢去吧,郡主不可再以身犯险。” 二人言语神情中透着无尽忧色,青城转身,轻拍她们的肩膀,以示安慰。 庆星心有余悸:“郡主,珩王应该不会再疑心咱们了吧?” 青城望着茫茫暗夜,轻轻摇头。 珩王一路出了王府,封义和严蒙紧随其后。 封义抚了抚脑后,懊恼道:“王爷,属下刚才出手急了些,青城郡主怕是真的动了怒。” 他一顿,转而满脸忧色,“王爷对瑄王的死有所怀疑,这些年一直在暗查此事,青城郡主与伊昭公主是挚友,又是当年宫中唯一幸存之人,王爷原本是要请郡主帮忙查明真相的,这下得罪了郡主,该如何是好?” 珩王面色从容,并无半点担忧:“无妨。景云身手如何?” “景云姑娘武功不俗,可轻功身法与今夜雅艺坊中的女刺客全然不同,且她用的刀比武宁卫的雁翎刀的刀刃还要窄些,不可能造成类似那些护卫脖颈处的创口。属下实在好奇,那女刺客究竟用的何种兵刃?” “是啊,”严蒙也是一头雾水,“不仅兵刃成谜,而且这女子也太神秘了,她找出卢焜的罪证,又逼问出供词,杀了一众作恶多端的护卫,偏偏又留了卢焜一命,最后还成功逃走了,这人究竟什么身份?” 珩王想起今夜那女子的轻功身法,眉头皱起:“继续查,务必找出此人。” 两人应声称是。 此时已走到路口,三人各自上马。 严蒙与封义并辔而行,他拍了拍封义的肩膀,道:“如今留在京中的几个人中属你武艺最高,景云能在你手下过招好几个回合,何止是不俗,那是上乘好不好……” 说完,他面色一变,“完了,这就是说,景云姑娘武功在我之上!” 封义见严蒙一脸窘然,不由垂头轻笑,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他道:“王爷,青城郡主的武功如何?” “内力根基极浅,近乎没有,武功……”珩王本想说武功平平,细想了一下,道,“有个一招半式吧。” “这倒是与传闻相符,听说王妃不许郡主舞弄兵器,府中的教习师父也不过教些强健体魄的招式,其实就是花拳绣腿,唬人用还行。据说郡主有一次学拉弓,结果不过一刻钟,就把自己累晕过去了。” 一行人说着话,很快回到武宁司。 刚进门,钟亭便迎了上来。 他装束整齐,身上的衣衫明显刚换过,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每当这时,封义就知道,定然是拿到供词了。 果然,钟亭行礼后,从怀中取出一份证词递了过来:“王爷,除了今夜卢焜在雅艺坊中写下的供词外,他还交待了一件事。三年前,瑄王和伊昭公主去夕雾峰狩猎时,随行的人中除了卢定洲外,还有其女卢宝音。” 严蒙道:“我们一早就查到当日卢定洲随行在列,王爷猜测他可能知道一些内情,这才坐实卢焜的罪名,借寿礼案让卢定洲回京受审,既然当时卢宝音也在,不如找个由头也审问一番,至少可以验证卢定洲的供词。” 珩王双眼半眯,道:“即刻整理出卷宗。” 几人抱拳称是。 第8章 鉴定春猎图真伪 有了卢焜的证词和素琴的指认,次日一早,寿礼案的一应卷宗就递到魏帝面前。魏帝大怒,下令严惩,并下了一道令卢定洲立即返京问责的谕旨。 消息很快传到平凉王府。 庆星道:“郡主,寿礼案的真相很快就会传遍京城,钱掌柜说已经有不少百姓知道郡主是被无辜牵连,都在打听酒楼何时开张呢?” “一鼓作气,再而衰,如今的情形,要找个合适的契机才好……” “郡主说得是!对了,既然寿礼案的祸首已经找到,这春猎图该还回来了吧。武宁司的人当真无耻,拿着还春猎图的幌子试探景云武功,试探便试探呗,倒是把春猎图还回来呀,酒楼开张的时候还要用呢……” 正说着,齐嬷嬷来通禀,说来了一队武宁卫。 青城只当他们此行是来交还春猎图的,不想却是让她即刻前往鸿胪寺。 来传信的正是封义,经历昨晚之事,他倒是极为客气恭敬,可对于为何前去语焉不详,青城也不过多探问,带着庆星,一路来到鸿胪寺。 官署正中的院子里,珩王居中而立,鸿胪寺少卿和两位使臣打扮的人静立一旁。 珩王很快道明请青城前来的原因。 “目前既有两幅春猎图,那其中必有伪作,本王已请宫中画师以及弘文馆的几位大学士前来,一同鉴定究竟哪副才是真迹,还请郡主一同做个见证。” 青城自然应允,两位悉渠的正副使也表示无异议。 青城和悉渠使臣分列院中两边而立,两幅相应的画作被放置在各自就近的书案上。 宫中画师和弘文馆的几位大学士上前,一番鉴定后,很快确定悉渠使臣进献的为真迹,青城手中的乃伪作。 “这怎么可能!”庆星拧眉,一脸不敢置信,“这一定是弄错了!” 鸿胪寺少卿陈谨道:“这位姑娘请慎言,这几位皆是亲眼瞻仰过先帝墨宝的大学士,岂会弄错?” 青城的目光从两幅画作上轻轻扫过,心中已是清明一片,庆星说得没错,的确是弄错了,不过弄错的并非鉴定结果,而是这两幅画作被弄混了,眼前这方书案上放置的并非她的春猎图。 青城道:“书画古籍通常会用芸香草或樟木片等香料驱赶蠹虫,但臣女幼时肺气虚弱,时常患病,遵医者嘱托,需远离散发浓烈气味的香料等物,故而臣女经手的书卷画册都会用一种含有雪松木的香料来熏,几位大学士一验便知。” 几人闻言并未有所动作,直到珩王开口,他们才纷纷上前,查看后,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位道:“启禀珩王殿下、青城郡主,这两幅画作上皆无雪松木之味。” 另外几人一听,也纷纷附和。 庆星心急如焚,脱口道:“这不可能,这是奴婢亲手熏制过的,怎会没有?” 珩王见状,对着青城道:“郡主若不放心,可亲自验看。” 青城瞥了庆星一眼,庆星会意,对着珩王躬身一礼,而后径直走向画卷。隔着几步远的时候,一股混合着芸香草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庆星秀眉紧蹙,不甘心地凑近轻嗅,只觉得香味甚异,像是好几种香料混在一起,但就是没有雪松木的味道…… 她惊得说不出话来,眼神狐疑的向青城望去。 瞧庆星的神情,青城已猜到大半。 她想了想,道:“臣女画卷的画轴曾遭磕碰,有道寸余长的裂纹,烦请几位大学士和画师再看看?” 几人上前查验,看过之后皆面有异色,弘文馆的一位两鬓斑白的大学士讶然道:“两幅春猎图的画轴在同样位置上均有一道寸余长的的裂纹,这要如何分辨才好?” 悉渠国的主使满面愁容,似乎有些忧心:“本使竟没注意,这画轴上竟有裂纹!” 庆星一听,眼眸瞪大,一副震惊的表情。 珩王看向青城,道:“青城郡主可还有其他方法证明画卷被混淆?” 青城心下一沉,为今之计,要想拿回春猎图真迹,只能亮出伊昭的血书,可若此时拿出,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一番盘算后,她轻轻摇头,脑中忽然有一线雪亮划过,她终于明白过来,分明是有人故意混淆两幅画作! 这人是谁?会是珩王吗? 若真是珩王,那目的会是什么? 青城脑中纷杂一片,这时珩王又道:“两幅画作都是贴着封条被送来鸿胪寺的,断不会有所混淆……” 话到此处,他瞥了陈瑾一眼,停顿的间隙,一直没说话的悉渠副使忽然开口:“珩王殿下,悉渠前不久发生叛乱,进献的春猎图乃是从叛军手中缴获的战利,当时拿到此图时,在下就发现在春猎图左下角隐蔽处盖有一印章,乃悉渠国特有的鸾鸟图腾纹饰,想来是叛军首领所印,可能是担心印在显眼处破坏了画卷意境,故而如此,既然青城郡主有异议,在下等也恐画作混淆,不如请几位大学士鉴别一二。” 主使频频点头,连声附和,看起来明显也知晓此事。 珩王应允,请在场官员皆上前查看,不过片刻,便有了结论,两幅画作果然被搞混了,靠近青城书案上的春猎图有此鸾鸟图腾,另一幅上却没有。 要说这图腾所印的位置可谓极其刁钻。春猎图上的狩猎者皆骑骏马,穿紫衣,肩上背箭篓,手中持弓,身后的树林间有猎物若隐若现,阳光从葱郁的枝叶间投下,斑驳的光影打在紫衣狩猎者的身上,而这鸾鸟图腾就印在其中一处光影上,若非有人提醒,是极难发现的。 画卷归属显而易见,珩王面色阴沉,对着陈谨冷声道:“除了武宁卫,这两幅画作只有鸿胪寺的官员接触过,陈少卿作何解释?” 陈谨面色惊惶,膝下一软,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启禀殿下,想来是新来的录事不小心将两幅画作弄混淆了,一时分辨不出,这才生了误会,还望珩王殿下和青城郡主恕罪。” 侍立两旁的几名录事瑟瑟发抖,俱跪倒在地,忙不迭地求情。 这时反倒是悉渠主使站出来打破僵局。 第9章 为酒楼题名 “珩王殿下明鉴,悉渠国无人见过贵国先帝墨宝,实在无法分辨真伪,此次进献的春猎图虽为临摹之作,可我国上下并无对贵国陛下不敬之意,其中缘故还请殿下代为禀呈。” “这是自然,”珩王道,“主使不必忧心,陛下宽仁,定不会疑心贵国诚意。” 两位使臣装好春猎图,躬身退下,返回馆舍。 青城也告辞,出了鸿胪寺。 庆星惊魂未定,捧着险些被换走的春猎图长吁一口气,这时珩王跟了出来,提出要护送青城回府。 “春猎图是本王从郡主手中取走,如今险些出了差错,加之昨晚惊扰郡主,护送郡主回府理所应当。” 青城只说无妨,脑中迅速盘算一番,道:“臣女正好有一事烦请殿下相助,还请殿下随臣女前往酒楼。” 她言笑晏晏,珩王没有拒绝,一行人来到铜雀街。 酒楼今日闭店,门堪罗雀。 青城下了马车,几步走到珩王面前站定,道:“昨日臣女酒楼开张,然事出突然,未及定下酒楼名字就打烊了,可否请殿下为臣女的酒楼赐名?” 珩王瞥了眼门前依旧盖着红绸的牌匾,沉默不语。 昨日他带着武宁卫上门,将满堂宾客都吓跑了,今日她让他为酒楼起名,还亲自题写,这不仅消除了误会,还是挽回宾客最便捷的法子,果然好谋算。 珩王迟迟不语,青城只当他答应了,她走到柜台前研墨,又双手递过一支蘸过墨汁的紫毫笔:“珩王殿下才略无双,起名这等小事定然难不住殿下,烦请殿下起一个能体现出酒楼宾客往来,无穷无尽寓意的店名。” 珩王没有接她手中的笔,只顺着她的话打趣道:“那就叫无尽楼,如何?” “这个名字听起来实在是……”青城唇角勾起,刚想顺口夸赞,很快琢磨出不对,她凝住笑意,“无尽,这名字让往来客人进还是不进啊?罢了,珩王殿下还是题‘满楼’二字吧。” 珩王接过笔,微微蹙眉:“那么多饱学之士为酒楼题名,郡主就选出这么个名字?” “这不是选出来的,是我起的,”青城似乎颇为自豪,笑意盈盈,一字一句道,“金玉满堂,盘满砵满,高朋满座,誉满天下,个个都是好寓意!” 珩王的目光凝定在青城脸上,一向如镜湖的眼眸中渐渐泛起涟漪,有几许无奈,还夹杂着一丝嫌弃。 京中她这个年纪的千金贵女大多学些礼乐书画,有些出身武将世家的女子还会骑马射箭,可无论她们学艺高低,言谈皆委婉含蓄,哪会如她这般只热衷经营生意,且如此直言无讳。但他转念想到青城经历本就与京中贵女不同,原本宣之于口的说教便哽在喉间。 他不经意抬眸,见她歪着脑袋,满脸期待地凝望他,她肤光胜雪,眼眸漆黑澄净,眼尾微微扬起,本是一副娇憨之态,可不知为何,那双眼睛看得久了,让他想起暗夜下笼着薄雾的寒潭,不起波澜,却泛出丝丝凉意。 珩王收回目光,压下心底一抹异样,转身在铺整好的白绢上挥笔写下“满楼”二字。 青城对着珩王的字好一通夸赞,说他笔锋遒劲有力,如重剑斩犀,又兼顾洒脱飘逸,若鸾凤凌空,接着说字形布局疏密得当,仿若星辰列位,彼此相辉。 珩王自小也是听惯了恭维之语的,对方或出于讨好,或被他的身份所慑,免不得阿谀奉承,可将他吹捧到如此地步,且面不改色,浑然天成的,青城是头一个。 他听得头皮发麻,几欲转身离开。 一旁的封义心中所想却截然相反。 自从进到酒楼后,他的目光就一直在屏风后堆积到半人高的琼华露上打转。琼华露醇香浓郁,大概一年前传入京中,他喝过一次,之后念念不忘,可此酒时常缺货,总买不到。前不久他才知道这琼华露竟出自青城郡主在菀坪开办的酒肆,所以当听说郡主要在京城开酒楼时,他期待了好一阵,如今琼华露就在眼前,他岂能视而不见。 王爷帮郡主题写店名,郡主再怎么也会留王爷用膳,没准走时还会送些琼华露…… 封义正想得投入,却见青城敛眉肃拜,做出恭送的姿势,而珩王似乎着急离开,很快出了酒楼,封义一怔,抬脚跟上。 暝色四起,几人站在长街上,晚风吹过,封义竟涌上些凄凉之感。 “这个青城郡主,王爷好心帮她题写店名,她嘴上夸得天花乱坠,结果连一杯……” 他蓦地一顿,赶忙改口,“连一盏茶都没奉,坊间盛传青城郡主精明世故、擅长经营,原来竟是这么个精明法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这也太失礼了吧!” 一直跟随左右的严蒙道:“属下倒觉得,青城郡主并非这样的人。”他想了想,蓦地反应过来,“郡主该不会误会是王爷有意混淆两幅画作吧?” “不会吧!”封义一脸委屈,“若非王爷心思缜密,让属下提前派人部署,怎会发现是陈谨命人暗中调换了两幅春猎图,今日即便没有那位罗副使站出来,王爷也会主持公道,绝不会将两幅画作混淆。要属下说,此事还是让郡主知道的好。” 珩王倒是毫不在意:“能各归其主便好,其他的不重要。” 说完翻身上马,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跃上马背,一行人向武宁司行去。 严蒙错后珩王半个马身,倾身向前道:“没想到,悉渠的两位使臣竟是如此坦荡公正之人,遇到这种事,寻常人大抵会将错就错,他们倒是主动道出隐情,实属难得。” 封义此时已全然将琼华露抛之脑后,他道:“悉渠是偏安一隅的小国,才经历内乱,此次进献的寿礼大多是征讨叛军所得的战利,即便春猎图是临摹之作,但只要如实说明缘由,陛下宽仁,自不会怪罪,可若有意隐瞒,一旦日后被发现,那便是祸事。” 此时身后传来动静,几人同时回头,只见钱掌柜已贴出酒楼重新开张的告示。 第10章 画舫密谈 五日后,满楼重新开张。 此时卢焜指使坊中乐姬盗取悉渠国进献寿礼一事已是满城皆知,众人得知青城公主被无辜牵连,又听闻门前匾额上的字乃珩王亲笔题写,加之满楼会继续在大堂内展示春猎图真迹,故而重新开张这日盛况空前,比首次开张时更加热闹喧嚣。 入夜后,灯烛璀璨闪耀,如繁星满地,笙歌鼓瑟响起,宾客们杯盏不歇,饮酒赋诗,呼笑喧阗声不绝于耳。 那声音如层层翻腾的浪花,不断涌向滢河上的一艘画舫中。 这画舫缓行于江上,舫身雕梁画栋,古朴雅致。 舫内灯光煌煌,青城坐在矮几前,对面是一个三旬出头的清瘦男子,穿一身竹青色长袍,外面罩着一件墨色披风,风帽堆在后颈,正是悉渠使团副使罗荃。 “那日多亏罗副使,否则这春猎图真是要真假混淆了。” “郡主言重了,此等小事,实在不值一提。当年父亲被人陷害,若非平凉王相救,只怕我们一家人早已不在人世……何况此事本就是在下与郡主共同谋划,郡主无需言谢。说起来,还要多谢郡主提醒战利中的春猎图乃临摹之作,否则等真的送入宫中,悉渠不仅颜面尽失,只怕还会影响两国邦交。原本的计划万无一失,一举两得,可……” 罗荃叹了口气,忍不住摇头。 青城无奈一笑:“可计划再周全也敌不过忽生变故。” 按先前的计划,罗荃会在酒楼开张当日对陈列的春猎图真伪提出质疑,并声称悉渠送给陛下的寿礼才是真正的春猎图。因事涉陛下寿礼,鸿胪寺不会等闲视之,定会请宫中画师或弘文馆官员前来。鉴定之下,确定青城手中的才是真迹,如此一来,酒楼能名动京城,而罗荃也可借机向陛下禀明缘由,于两国邦交无碍。没承想,赝品春猎图被盗,计划被打乱。 罗荃道:“好在最终殊途同归,有惊无险……” 这时舱室外忽然传来庆星的声音,语气充满惊疑:“郡主,有一艘画舫停在前方不远处,奴婢瞧着甲板上的人像是……珩王。” 罗荃大惊:“珩王殿下怎么来了,竟如此凑巧……” “只怕并非凑巧……”青城冷哼一声,从容道,“罗副使不必惊慌,今日我特意邀请罗副使来画舫,是为了感谢副使坦诚直言,让我拿回春猎图真迹。” 青城神色镇定,罗筌瞬间反应过来,面色恢复如常。 外面有低沉的交谈声响起,很快,庆星的声音又传了进来:“郡主,珩王说,他与郡主有一桩旧事未了,他知道咱们船上有贵客,不便打扰,还请郡主过船一叙。” 青城微微蹙眉,珩王此举多少有些威胁之意了。 看来他早就知道罗筌在画舫上,却不点破,一个郡主和一个别国副使私下会面,无论是出于何等原因,终究不妥,看来这下非去不可了。 她起身与罗荃告辞,又低声叮咛景云和庆星几句,之后径直走出船舱,独自登上珩王的画舫。 明月高悬,清辉倾泻而下,将江面照得如同一条流动的银河。江风轻拂,泛起层层银白色的波光,似无数璀璨的星辰在水面跳跃。 画舫顺着滢水,一路向南。 二人隔案而坐,珩王递过一盏茶,道:“是本王唐突了,扰了青城郡主与罗副使会面,还望郡主见谅。” 青城淡然一笑:“殿下此话臣女倒是听不懂了,殿下若真觉得自己唐突,大可改日再与臣女叙话,既已打扰,又何必假意客套,珩王殿下说有一桩旧事未了,臣女愚钝,不知究竟何事,殿下不妨直说。” 珩王凝视着她,不紧不慢道:“本王今日无意得知一件事,原来罗副使竟是大魏京城人氏,他父亲还曾是平凉王麾下一员校尉,多年前,因受一桩军饷案牵连,本已入狱,但被平凉王所救,之后举家逃往悉渠……” 青城心头蓦地一沉,罗荃主动站出来分辨画作,果然让珩王起了疑心。 “此事究竟有何隐情,将罗荃带去武宁司一审便知,可本王不想如此麻烦,不如郡主自己说出实情?” 青城一阵心慌,掌心里慢慢沁出冷汗。 她万万没想到,珩王不动声色,短短几日竟已查到如此多线索。若再一味隐瞒,只怕珩王真的会将罗荃带去武宁司拷问。事到如今,只能让罗荃尽可能与此事撇清关系。 青城道:“臣女手中有春猎图真迹,自然知晓悉渠进献的春猎图乃赝品,而此物一旦送入宫中,迟早会被见过先帝墨宝的朝臣看出端倪,进献的寿礼清单早已呈给宫中,不可更改,此事既已成定局,臣女便请罗副使做一出戏,借着真假春猎图一事为酒楼扬名,可赝品春猎图被盗,破坏了臣女的计划。之后珩王殿下提出鉴定画作,然又生变故,为保住臣女手中真迹,罗副使只好挺身而出……” 珩王拧眉,眼中划过一丝失望。 他实在没想到,堂堂青城郡主,为了做生意,竟如此精于谋算、胆大妄为,丝毫不顾念旧情,她就没想过,万一事发,罗荃要如何善后?平凉王府颜面何在? 其实发现罗荃的身份实属意外。 往年万寿节,依惯例,会由鸿胪寺和骁骑营的人一道核实入京使者身份,但此次万寿节庆典的使者比往年多了几成,魏帝便将差事给了武宁司。武宁司查人,向来都是依惯例往上三代查起,如此很快发现了罗荃的真实身份。 但珩王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的目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让青城与她合力查明三年前瑄王被伏杀的真相。自青城入京后,他就一直想找机会将一切和盘托出,可每次见面的时机都不对。 如今最好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却有些犹豫,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女子,真的能成为共担要事的盟友吗? 但这犹豫不过转瞬即逝,只要能获取线索,他不会意气用事到去在意她的人品性情。反正此事过后,他和这位郡主会分道扬镳,如同参商,再不会有任何干系。 第11章 结为盟友 如此想着,他佯装不悦,眸底暗潮涌动。 “郡主谋算周全,布了好大一个局,竟将本王当成棋子欺瞒利用,既借本王之手鉴定画作,又让本王给酒楼题名,如今满楼座无虚席、宾客如云,应该正合郡主心意吧……” 他怒极反笑,“郡主身份贵重,本王不会怪罪,但罗荃如此欺瞒,本王定不轻饶!” 他有意威吓,声音虽不大,却透着彻骨寒意。 青城心口浮起惊涛骇浪,连忙请罪:“罗副使如此,不过是为了还父亲当年恩情,请殿下莫要怪罪于他。这一切皆是臣女挟恩图报之过,请殿下责罚。” 珩王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见她脸色发白,眸中惧色不似作假,才道:“郡主当真甘愿领罚?” “是,臣女定无怨言。” 珩王用指腹轻抚白玉杯盏外壁,斟酌片刻,道:“领罚就不必了,不过,郡主要同本王做一桩交易。” 青城怔然片刻,道:“什么交易?” 珩王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来。 青城蓦地想起珩王曾说伊昭留下书信一事,她只当他是信口胡诌,莫非是真的? 她狐疑着展开书信,才瞥了一眼,瞳孔骤然一缩,背脊处泛出一股寒意,浑身血液仿佛被凝住,脑中似有无数惊雷滚过——这书信所述竟与伊昭留给她的血书内容一般无二! 一阵诡异凝重的静默后,青城抬眼,双眸微微瞪大,眼神迷惑到近乎茫然:“珩王殿下为何有此物?” 珩王目光凝定在她身上,一字一句道:“三年前,本王从邬桓皇宫的密室将郡主救出时,郡主已昏厥,手中握着一封血书,本王便打开看了。” 邬桓皇城被魏军攻破那日,天地间一片昏暗,不断有焦雷炸响,伴随着云中骑震天撼地的喊杀声,整个皇宫乱成一团,宫火四起,她在密室中,口不能言。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近乎昏迷时,密室门被打开,有人进来将她抱了出去,她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记得她的额角不时撞上他胸前的护甲,硌得生疼。 舱室内阒静无声,矮案上烛火摇曳,映照在青城眸底,有如星光浮动。 灯芯噼啪两声爆响,青城收回神思,眼睫轻闪,眸中空茫之色一缕一缕散去,眼神恢复清明。 她唇角勾起:“原来那日进密室救下臣女的竟是珩王殿下,臣女还未谢过殿下。” 青城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都落在珩王眼中,见她神色如常,他才开口。 “郡主不必言谢。本王看过伊昭公主的血书,相信我兄长绝非她所杀。我与郡主的交易是,郡主助本王查明三年前我兄长被伏杀的真相,作为交换,本王可以不追究罗荃欺瞒之罪。如何?” 青城几乎没有犹豫,她双手端起面前的茶盏,直直望向珩王,一脸正色,“臣女答应与殿下的交易,必全力相助殿下,愿沉冤昭于白日,奸邪之徒无所遁形。” 珩王面色一肃,也双手执盏。 两人郑重其事,一饮而尽。 青城放下茶盏,道:“殿下既说共谋此事,那我们就是盟友,是不是应该彼此坦诚?” “这是自然。” “殿下那日说相信寿礼被盗与臣女无关,是否因为殿下知道臣女手中的春猎图乃伊昭所赠?” “不光是,还因本王知道,三年前伊昭公主与兄长一起狩猎时,卢定洲也随行在列,我猜想他也许知道什么内情,所以当武宁卫探查到卢焜意欲盗取春猎图时,本王便一力促成此事,坐实卢焜的罪名,借此让卢定洲入狱,才好找机会审问他。” 青城没想到珩王如此直白,不由怔住。 果然成了盟友是有些不同的。 “郡主既已问完,本王有一处不明,还望郡主解惑。” 珩王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书信末尾轻点两下,“此话究竟何意?为何一定要寻回四猎图?” 青城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句话是:望阿沅务必寻回四猎图,断不可令其旁落。 青城的闺名叫沈沅,关系亲近之人私下里皆以阿沅称呼她。 “伊昭公主不会将无关紧要的话写在血书上,还特别提醒,除非,四猎图跟三年前一事有关?” 青城忽然无比赞成庆星的话,珩王的确是狐狸,老狐狸! 她直视珩王,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让珩王心头一震。 “殿下猜得不错,这两件事的确有关,因为杀害瑄王的罪魁在找四猎图的下落。” 珩王拧眉:“郡主如何知晓此事?” “当年邬桓皇城陷落前,有一群黑衣人趁乱潜入普泽殿,逼问伊昭四猎图的下落,言谈中提到伏杀瑄王一事,当时臣女就在普泽殿的密室中……” 珩王心神俱震,一向平静的眼中骤起波澜,声音透出几分严厉:“如此重要的线索,当年为何不说……” 话未尽,对上青城泠然的眼神,他蓦地顿住,她当年患了失语之症,口不能言,而凭她与伊昭的关系,只怕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反倒徒惹杀身之祸。 他努力按捺住心绪,缓缓道,“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青城垂眸,语气淡然,“臣女旧疾复发,晕过去了……” 珩王阖眼,手中拳头不自觉攥紧。 那些黑衣人不择手段,只怕当年对伊昭不是简单的逼问,难怪青城会患上失语之症。 两人一时无话,舱室内静谧无声。 良久,珩王睁眼,望向青城,眸中已是平静无波:“抱歉,我刚才……是本王失礼了,郡主莫怪。” 青城轻轻摇头。 珩王深吸一口气,道:“郡主可知,那些黑衣人为何要找四猎图?” “四猎图中有这些人想要的东西,但具体是什么,臣女就不知了。伊昭当时将将春猎图藏起来,并留下线索让臣女取回,就是因为只要春猎图在臣女手中,这罪魁迟早会现身,以此为线索,便能查清当年之事。” 珩王凝目沉思,顷刻间想通所有事情,他直视青城,双眸明锐,“郡主在酒楼展出画作,又联合罗荃做戏,都是为了借由春猎图找出罪魁,引蛇出洞?” 第12章 进宫 青城轻轻叹气,语气透着无奈,“结果把殿下引来了。” 珩王眸色一闪:“所以郡主入京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暗查当年之事?” 青城点头:“正是!” 珩王一怔,道:“既然郡主与罗荃做戏是为了引出罪魁,不得已为之,为何刚才不如实相告,本王险些以为……” 险些以为你是个唯利是图、挟恩图报之人。 珩王及时停住,青城却似乎知道他的未尽之言,她浅浅一笑,“为了查明真相,难免使些手段,臣女并不在乎是否被人误会,如今臣女有幸与殿下结盟,又可以让罗荃免去责罚,已是最好的结果。” 珩王凝视着她,有些意外。 过了片刻,他道:“如此说来,指使卢焜盗取赝品春猎图的卢定洲,以及意欲调换两幅春猎图之人皆有可能是罪魁。” 青城点头,道:“殿下可知,究竟是何人有意混淆两幅春猎图?” 珩王微微俯身,执起茶壶给青城斟茶,想起那日严蒙的话,他道:“郡主从未怀疑过是本王?” 青城瞥了眼杯盏中澄透清亮的茶水,道:“殿下若是想要春猎图,有的是手段,大可不必如此迂回。”” 珩王哭笑不得,“怎么在郡主眼中,本王如此跋扈?”他将茶壶放置一边,“本王已查明,是怀王授意陈谨更换了两幅画作,目的是为了让陛下拿到春猎图真迹。陈谨见过先帝的画作,应是发现真迹在郡主手中,便做了调换。怀王打着为陛下尽孝的名头行事,盗取寿礼一事又明显不知情,很难抓到什么把柄。” 他从怀中取出卢焜的供词,递了过来,“不过他让卢焜暗中收集有关太子的言论,此事极为不妥,待万寿节过后,本王会禀明陛下。目前来看,卢定洲身上疑点最多。” 这供词就是青城逼问出来的,她很快看完,道:“若卢定洲当真参与了三年前的旧事,那他打开城门就不是偶然之举,且他一定还有同谋,好在他很快就能回京受审,总能问出些线索。” 话音刚落,舱室外传来封义略显焦急的声音:“王爷,出事了。” 珩王拧眉,封义知他今日要与青城密谈,若非紧要之事,断不会来打扰。 果然,封义停了几息后道,“卢焜死在大理寺狱了!” 卢焜是今日一早被押送至大理寺的,武宁司没有判决之权,通常审出供词后,就会将嫌犯及卷宗移交至大理寺,这是惯例。大理寺组织评议后,再将评议结果上报给刑部和中书门下进行复核,核实无误后,案件才算审结。 卢焜被移送到大理寺之后,根据其罪行,最终以大魏律法中‘十恶’之一的“大不敬”治罪,被关入死牢,只等秋后问斩,谁知不到一日,人就死了。 船舱内静默无声,封义和严蒙立在一旁,神色凝重。 珩王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封义回禀:“变故发生在半个时辰前,据说是一个同日收监的盗贼忽然暴起,夺过衙役的刀将卢焜一刀封喉。这人声称自己的独子被卢焜诱拐虐杀,还一口咬定,那晚雅艺坊中的护卫也是他所杀,目的是为其子报仇,当时留卢焜一命是为了将他的丑事公之于众。” 严蒙道:“属下已勘验过尸首,与那晚雅艺坊中护卫的伤口极为相似,只是刀法略有不同。若非那晚王爷在雅艺坊中发现那名女刺客,咱们可能真的要以为这个盗贼就是杀害护卫之人了。这盗贼故意混淆视听,无非是为了掩盖卢焜实际上是被人灭口的事实。” 珩王望向青城,眼神晦暗:“弃车保帅,取卢焜性命的要么是卢定洲,要么是与他合谋之人。” 青城没想到事情刚有转机,就生变故,容色难掩低落:“这下卢定洲可以把盗取春猎图之事尽数推到卢焜身上,只要他一口咬定对此事毫不知情,皆是卢焜咎由自取,那就无法定他的罪。” 珩王安慰她道:“经此一事,反倒证实了卢定洲必然身涉旧事,也不算一无所获。” 几人心绪不佳,舱室内一时静谧无声,只有外面不时传来木浆划入水中泛起的水花轻响。 画舫轻晃,船身微微倾斜旋转,开始向北而行,走了没多久,外面传来交谈声,青城一怔,道:“是景云。” 景云和庆星很快进到舱室。 景云道:“郡主,刚才有一个四旬左右、管事打扮的男子来满楼,提出要买春猎图,被钱掌柜婉拒了,店中伙计一直跟着这人,眼看他的马车进了怀王府。” 严蒙拧眉:“怀王也想要春猎图?这下可难办了,依着他的性子,此次不成,只怕还会派人来。” 封义面露忧色:“如今怀王最得陛下器重,若他一心想得到春猎图,只怕连王爷也不好阻拦。” 珩王担心的则是另一件事:“如今整个京城皆知春猎图在郡主手中,即便怀王不来,只怕也有别人,还是要想个一劳永逸的对策才好。” 对面几人表情凝重,青城倒是一副闲适模样。 “无妨,下月便是万寿节,将春猎图作为寿礼献给陛下便好,如此既能断绝怀王的念头,还能让藏在暗处的罪魁转移注意力。” 青城说得云淡风轻,珩王心念一动,抬眼见她身后两位侍女神色从容,道:“看来郡主早有此意?” “入京前就想好了,若非出了卢焜盗取悉渠寿礼一案,臣女早就将此图献给陛下了。” 珩王双眼半眯,当他获悉罪魁在寻找四猎图的下落,而青城大张旗鼓地展出春猎图时,还有所担心,毕竟敌在暗她在明,没料到她早就想好化解之法。 如此看来,她是一个极好的盟友,多智计,懂谋略,进退有度,足以自保。 “可……”封义忍不住道,“春猎图是伊昭公主留给郡主的。” “伊昭留下此图是为了诱出伏杀瑄王的凶手,如今我们手中已有线索,不如物尽其用。接下来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其他四猎图的下落。” 第13章 陷入两位皇子的暗斗 青城说完,转向珩王,“那就有劳殿下帮忙将春猎图转呈给陛下了。” “明日郡主可随我一同入宫,亲自呈给陛下。” “臣女从未入过宫,宫中礼仪繁多,臣女恐有失仪之处,还是烦请殿下代为转呈。” 珩王想了想,道:“也好。陛下收到贺仪,应该不日便会召郡主入宫觐见,郡主还是早些熟悉宫中礼仪才好。” 次日,珩王便请来一位宫中嬷嬷教授青城礼仪。 如此过了几日,一道口谕送达平凉王府——裴贵妃召青城郡主入宫觐见。 青城不敢怠慢,前往上阳宫。 上阳宫位于宫苑东边,原是大魏皇后的居所,之前的沈皇后与魏帝不睦,进而被废,之后魏帝再未立后,而是下诏令裴贵妃迁入上阳宫,行皇后之权,摄后宫诸事,兼之抚养太子拓跋叡。 进了寝殿,一见裴贵妃,青城立刻上前跪拜行礼。 裴贵妃约莫四旬上下,容貌端丽,妆容淡雅,只是眼下两抹淡淡的青色,显出几许倦色。她扶起青城,柔声道:“好孩子,快让本宫瞧瞧!” 青城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罗裙,裙边绣着银丝,一头青丝简单绾起,头上只斜斜地插了一枚白玉簪,整个人长身玉立,乖巧娴静。 望着那张姿颜姝丽的面庞,裴贵妃心中一动,脸上盈起笑意。 她执起青城的手,带她在贵妃榻入座。 “近些年,太后时常梦到先帝,醒来后悲痛难抑,每每都会大病一场,只有先帝的遗物能缓解一二……郡主将春猎图献给陛下,陛下当日便让人送去长信宫,太后见了欢喜异常,你这贺仪可算是送到陛下和太后心坎上了。” 她轻拍青城的手背,又道,“今日宣你来,是有件要紧事。往年万寿节前,太后和陛下会带着一众皇亲贵戚、朝臣眷属去瑶光寺祈福祝祷。今年事有例外,太后旧疾复发,此次瑶光寺祈福断然是不能去了。陛下仁孝,要留下侍疾,本宫自然同陛下一道。陛下已下旨,让珩王和太子领着一众宗亲臣子前往瑶光寺,陛下说了,让你同去,你不必担心,到时太子和瑶安会同你一道。” 这时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青城,你总算来了,你若再不来,我可就要去府上找你了。” 话音落,从殿外走进一位女子,她身穿绯色曳地水袖对襟长裙,外面罩了一件同色的纱衣,皮肤莹白,杏眼桃腮。 青城起身,对着女子行礼:“臣女见过瑶安公主。” 瑶安公主乃裴贵妃所出,从小与太子一处长大。 瑶安一把将她拉起:“当年舅父与平凉王极为投契,咱们两府也常有往来,你我之间,不要见外才好,以后私下里你无需拜我。” 瑶安口中的舅父是裴贵妃的兄长襄国公裴渊,他曾是平凉王部曲,追随平凉王四处征战,功勋卓着。 裴贵妃笑意舒展:“不是让你去清曜宫看你皇兄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儿臣才到宫门口就碰到骆统领,说是父皇召见皇兄,似乎是为了万寿节庆典一事,皇兄随他去了紫宸殿,我只好先回来了,不过皇兄说了,等会就来看母妃。” 提及太子,裴贵妃的兴致明显高起来。 “说起来,你皇兄当真辛苦。你父皇给了他接待各国使臣的差事,他每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今年的万寿节庆典非比寻常,齐邕、丁零和悉渠几个邻国都遣了使团来观礼,就连柔然都要派使臣前来,夜宴结束,太子还要陪同陛下登上凤阕朝晖楼与民同乐呢。” 正聊得尽兴,内侍刘忠走了进来。 “娘娘,紫宸殿那边传来消息,说陛下刚刚召见了几位大臣,提出让怀王也一并登上凤阙朝晖楼,参加万寿节庆典。” “什么?”裴贵妃笑容凝滞,一脸愕然,“大魏自开国以来,凡遇盛大庆典,皇子中只有太子才能登上凤阙朝晖楼,陪同皇上与万民同乐,未曾有过亲王登楼的先例啊。朝臣们怎么说?就无人提出异议吗?” 刘忠迟疑片刻,不敢隐瞒:“并未有朝臣提出异议……” 裴贵妃右手扶额,肩膀不住地起伏,袖中的拳头缓缓攥紧:“陛下一向偏爱荣妃,这些年更是不断重用怀王。如今为了怀王,陛下竟不惜违背祖制,而整个朝堂,竟无一位臣子替太子说话!” 魏帝专宠荣妃多年,这些年更是不断进封荣妃的母族,荣妃的父亲薛崇之被加爵为夏阳侯,负责掌管拱卫京师三军之一的骁骑营。怀王在朝中声望日盛,朝臣们也愈发看清形势,那便是恩宠与实权尽在荣妃与怀王手中,裴贵妃与太子不过空有威名罢了。 刘忠低声劝慰:“贵妃娘娘息怒,依老奴之见,朝臣们未必觉得此事合理,不过事发突然,朝臣们不及反应罢了,太子殿下机敏聪慧,定有应对之策。” 裴贵妃拧眉思索,过了片刻,攥紧的拳头蓦地松开,拍在贵妃榻的扶手上:“不对,万寿节的议程一早便是拟定好的,陛下若早有此意,何必此时才表露,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才让陛下改了主意,去查,现在就去。” 刘忠领旨,疾步出了上阳宫,约莫一刻钟,匆匆返回。 见他入殿,裴贵妃从贵妃榻上立身而起,道:“如何?” 刘忠飞快地瞥了青城一眼,迟疑片刻,道:“奴才问了紫宸殿的常喜,据他说,是陛下听闻青城郡主呈献春猎图是受了怀王提点,陛下夸赞怀王仁孝,故而如此……” 此话一出,裴贵妃蓦地望向青城,一双杏眼紧紧盯着她,目光陡然变得凌厉,但很快,她眼眸轻闪,收回目光,垂眸轻抚袖口镶金的刺绣。 “真没想到,青城郡主入京不过月余,便与怀王走得如此之近,本宫竟不知,这平凉王府何时竟投向了怀王。” 裴贵妃声音不大,但言语中透着彻骨凉意。 青城脑中嗡然一片,但面容平静,她缓缓屈身,跪倒在地,心中迅速盘算起来。 第14章 瑶光寺之行 陛下偏爱怀王,应是早就动了让怀王一起上凤阕朝晖楼的念头,只是碍于祖制按捺不发罢了,春猎图明显就是个说辞,明眼人一看便知,可裴贵妃身在其中,一时竟难以勘破。 她拒绝卖春猎图给怀王,只怕早就得罪了他,可此事无法明说。裴贵妃话里话外都将平凉王府牵扯进两位皇子的争斗中,她本该辩解几句,可苦于不知此事缘由,只怕说了什么让局面更糟,正在进退维谷之际,宫婢岫玉匆匆入殿,说太子殿下来了。 很快,一个身材颀长、英姿隽迈的年轻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青城明显感到落在她身上如芒的目光移开了,不由的长舒一口气,但转念想到太子只怕也误会了她,刚落下的心又高悬起来。 一番见礼后,太子注意到殿内情形,很快猜到发生何事,他神色从容,温声道:“父皇让怀王同登凤阕朝晖楼一事儿臣早已知晓,并不反对,还望母妃宽心。” 此话一出,裴贵妃紧锁的眉头总算舒展,转而满脸不解:“太子早已知晓此事?” “今年的万寿节庆典不同于往年,周边几国都派了使团前来,人数众多,父皇有意彰显大魏朝堂稳固之象,早有让怀王一同接待的心思,并非临时起意。今日怀王不过顺口说起原本想从青城郡主手中买下春猎图献给父皇,不想郡主倒是先行一步,做了他未做之事,并未提及其他,可见春猎图不过是父皇的说辞罢了,还请母妃莫要怪罪青城郡主。” “是啊,母妃,”瑶安也道,“青城初入京城,这些时日又一直忙于经营酒楼,怎会如母妃说的那般,牵涉进朝堂之事?” 青城此时才彻底放下心来,太子短短几句话道明原委,说明这一切不过是陛下有心谋算,既消除了贵妃对她的误会,也避免让她误以为怀王为人阴险。她转念想到怀王暗中收集关于太子言行一事,心中不由感慨,民间传闻太子宽仁雅量、公正明理,果然不虚。 裴贵妃面色缓和下来,转眼见青城跪得端正挺直,一副恭顺谦卑的模样,便道:“竟是本宫错怪青城郡主了,郡主起身吧。” 青城依言起身,连说不敢。 裴贵妃转向太子:“你行事一向稳妥周到,你既不反对,自有你的道理,本宫只觉得委屈了你。” “儿臣不觉得委屈,只是此事舅父迟早知晓,到时还请母妃从旁劝说,莫让舅父冲动行事才好。” 刘忠连忙道:“太子殿下目光长远,顾全大局,是储君才有的风范气度。” 瑶安也道:“母妃,儿臣早就说过,皇兄沉稳机智,没什么事能难倒他,皇兄最为孝顺,您若再不展颜,他还不知要如何难过自责呢。” 裴贵妃早就冷静下来,轻拍她的手背,嗔怪道:“你呀,就知道打趣本宫,刚才本宫一时气急,误会了青城,怎不见你拦我?” 瑶安也不说话,只一味轻扯裴贵妃袖子撒娇,她巧笑嫣然,惹得裴贵妃也笑起来。 殿中气氛再次融洽,刘忠趁机提醒裴贵妃要去给太后侍疾,殿内之人纷纷告退,出了上阳宫。 待几人走远,刘忠低声道:“陛下一向偏爱怀王,为了怀王违反祖制已不是头一遭,娘娘今日为何……” 他有意顿住,没再继续说下去。 “你是想说本宫为何对青城郡主如此疾言厉色?” “老奴不敢,老奴只是觉得她不过一介孤女,怎劳动娘娘为她费神动气。” “她可不是寻常孤女,而是靠祖上几代功勋,由先帝亲自册封的郡主。如今她入了京城,就等同于一只脚踏进了朝堂,想置身事外,两边都不开罪,那是万万不能的。本宫今日如此,就是让她看清形势,明明是她一片拳拳心意,却被怀王得了好处,想来她心中对怀王多少会有不满吧。” “娘娘的意思,是想恩威并施,让青城郡主为太子殿下所用?可这郡主当年与邬桓的伊昭公主交好,只怕……”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当时郡主刚过及笄之年,那伊昭公主也不过十七八岁,两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交好,这有什么?别忘了,那时大魏与邬桓还交好呢,都到了要联姻的地步。何况那公主早已过世,谁还记得?陛下明显并不介意此事,否则也不会召青城入京,陛下自诩仁德,至少表面上,对这个功臣遗孤还是要显出几分情义来,此等小事自不会追究。” 她走到半掩的花窗前,看着院中盛放的木芙蓉,眼中绽放出奇异光彩,“到时安排青城和瑶安同坐一辆马车,吩咐随行宫婢,小心伺候,不可怠慢。这位郡主,本宫来日有大用处。” 刘忠躬身称是。 数日后,一行人从京城出发,前往瑶光寺。 瑶光寺是皇家寺庙,位于肆州裕安郡北部的苍茗山上。苍茗山共有六座山峰,奇伟壮丽、绵延不绝,西边的山脚下紧邻鹿台围场,围场内水草丰沛,绿树成荫,有清流急瀑、草场修竹,风景极佳。 往年祈福后,众人会在山下的鹿台围场狩猎。 今年虽事有例外,魏帝未能亲临,但狩猎习俗不变,魏帝口谕,围场狩猎,收获最多者有重赏。金口一出,引得一众朝臣子弟跃跃欲试。庄重繁缛的祝祷仪式结束后,众人径直前往鹿台围场。 这日惠风畅然,春阳杲杲,一行人赶至鹿台围场已近午时,虽然疲惫,然一入围场,目及所见皆是青松翠柏,绿叶红花,众人不由得心情大好,怀王引着一群身着锦衣的朝臣子弟纷纷催马前行,很快不见了踪影。太子去验看围场内豢养的战马,负责围场安全的侍卫长立在珩王身后,向他低声禀报着什么。 围场中早就辟出一片空地,扎了数个帐篷,又在四周搭建起凉棚供众人歇息休整,太子妃柳桐书带着几位朝臣女眷坐在凉棚中歇脚闲聊。 第15章 黄衫女子 柳桐书捏着帕子擦拭额角的虚汗,杏眼轻转,见瑶安正低头整理一个鱼形风筝,不由道:“公主出行怎么还带着纸鸢?” 瑶安瞥了眼端坐在下首的卢宝音,笑道:“是宝音送我的,她花了好几日做的。” 柳桐书不由赞道:“卢小姐真是慧心妙手,这纸鸢瞧着竟比少府监做的还要好看些。” 夏阳侯的孙女薛嬿嫆也道:“宝音擅长作画,手又巧,我曾见过她做的鸾鸟纸鸢,放飞时栩栩如生,宛如鸾凤当空,实在好看。” 卢宝音垂首浅笑,面庞微微泛红,似乎有些羞赧:“臣女琴棋不通,平日里除了看看书,就是扎风筝打发时间,做得多了,手熟些罢了,怎敢与宫中少府监所制之物相提并论。” 青城望着卢宝音,若有所思。 卢焜身死,京中百姓普大喜奔,皆言其罪有应得,但此事对卢府影响却不大,不光因为卢焜只是卢定洲的义子,还因卢定洲收到圣旨当日,便即刻动身返京,路上还写了请罪的奏折,不知折子上写了些什么,陛下看后,没有问罪卢府其他人,此次瑶光寺祈福,竟允准卢宝音一并来了。 听闻卢宝音性格内向,一向不喜应酬走动,连府门都极少出,最大的爱好就是做风筝,京中的朝臣女眷中只偶尔同薛嬿嫆有往来。三年前,她与卢定洲同在狩猎随行的队伍中,她会知道什么隐情吗? 正想着,眼前忽然多了一只细白纤细的手,青城瞬间回神,一把拉住瑶安晃动的手腕。 瑶安巧笑嫣然:“想什么呢,如此入神,我们正在说去深潭抓鱼呢!” 青城不免好奇:“围场内还有深潭?” “是啊,上次皇兄带我去的,还有一处瀑布呢,景色极美,到时咱们抓了鱼,烤着吃,别有一番野趣。”瑶安说着,转向柳桐书邀请道,“皇嫂与我们同去吧。” 柳桐书远远看见太子走过来,对着两人悄声低语:“听闻距离围场不远的石洞内有尊送子观音,极为灵验,今日正好前往,你二人等着我,咱们一同回行宫。” 柳桐书与太子成婚两年,一直未有所出,裴贵妃对此颇为不满,但碍于太子,一直隐忍不发,柳桐书心细如发,早有察觉,她家中父母也多番催促,早早打听到此事,便让柳桐书前去发愿。 瑶安心领神会:“皇嫂放心,我们抓鱼慢着呢,只怕还要皇兄皇嫂等我们呢。” 听说瑶安要去抓鱼,太子便让近卫裴彻带着一队禁军随行保护,之后与柳桐书相携向围场外而去。薛嬿嫆正无聊得紧,一听抓鱼,便嚷着同往,奉怀王之命护卫她的侍卫长罗方也领了一队禁军同行。卢宝音本不想去,但剩下的几位朝臣女眷她并不熟识,无奈之下,抬步跟了上去。 一行人有说有笑,向东而行,他们走过绿草如茵的草甸,越过一个小山丘,来到一处风景宜人的山涧。 青城环顾四周,正前方是条水流清澈的小溪,对面一片葱郁的银杏林,上游有一飞瀑,隐没在山石草木间,下游处是半人高的野草丛,此处地势低洼,后靠矮坡,前方三处皆可藏身,若有伏兵,那可真是退无可退的险境…… 想着想着,她摇头失笑,甩掉脑海中骤然跳出的念头。 这是皇家围场,本就有侍卫驻守,此次祈福仪式,山上山下又增派了不少人手,围场内还派人反复巡逻,驱散凶猛的野兽,以确保无虞,何况她们出行,身边禁军护卫环绕,如此阵势,岂会有危险? 瑶安指着溪水尽头的飞瀑,用手比划着,“那瀑布下有个深潭,里面有不少鱼呢,等会抓到了,咱们先烤一些,剩下的带回去给皇嫂!” 提到抓鱼,瑶安神采飞扬,双目放光,青城委实提不起兴致,她借口整理马具留在原地,裴彻作陪,其余的禁军则跟随三人前往飞瀑抓鱼。 裴彻是襄国公次子,领东宫左领卫一职,掌东宫宿卫,如遇太子出行,则随侍左右。 平凉王府与襄国公府虽有故交之谊,可自三年前平凉王妃过世后,两府走动渐少,近两年的往来仅限于年节时互送贺礼问安,加之青城自小生活在南境,从未见过裴彻,两人见面后并不热络。 青城背对着裴彻低头整理马具,耳畔忽然隐隐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青城机警抬头,很快发现对面的密林中有只背脊上披满针毛的野兽正迅速地向溪边走来,她定睛细看,竟是一头野猪! “青城郡主别怕!” 裴彻循着青城的目光也很快注意到野猪,他不慌不忙地从弓囊中取出长弓,对着密林深处发出一枚响箭,他射出的力道不大,响箭刚射出不久就钉死在地上,箭尾不断摆动,铮鸣不已。不多时,从银杏林深处走出一位女子。 这女子身着鹅黄色衫裙,敷着同色面纱,额间有一枚菊黄色的三叶形花钿,看到裴彻,无声行礼。裴彻对她打了个手势,女子会意,喉咙间发出怪异低沉的轰隆声,这野猪被声音吸引,掉转方向跟随黄衫女子向密林深处而去。 望着黄衫女子渐渐消失的背影,青城微微诧异,听闻大魏的围场中都有驭兽师,可以召唤头狼和一些飞鸟,只是没想到,竟还能控制野猪这种体积庞大的野兽。 她不禁感叹道:“没想到围场中的驭兽师竟有如此能耐。” 裴彻迟疑片刻,温声道:“她并非驭兽师,而是卑职府中婢女。” 青城心念微动,他们此时所在的位置已接近围场东沿,穿过眼前的银杏林,便是苍茗山。襄国公府就在苍茗山南面的山脚下,府中婢女出现在此处并不稀奇,只是瞧着裴彻刚才的举动,倒像是提前约定了与婢女在此会面一般。 果然,这黄衫婢女很快去而复返。 裴彻对青城道:“郡主稍候,卑职去去就回。” 第16章 被刺客劫持 青城点头,裴彻快步向黄衫女子走去。 两人絮絮低语,又相隔一段距离,寻常人听不到什么,青城却听得分明。 黄衫女子提到襄国公和国公夫人十分惦念裴彻,让他此行务必抽空回府看看,裴彻表示行程紧,未必能回。 青城听到两人话家常,深觉继续听下去实为不妥,正准备走远些,黄衫女子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定在原处——原来襄国公让裴彻回府是让他将夏猎图转交给太子。 提到“夏猎图”三个字时,那女子刻意压低声音,兼之此时林中忽然有几只雀鸟振翅飞出,青城无法确定是不是听错了,待要凝神分辨时,裴彻已跨过溪流,大步流星走了回来,而那女子已经走远。 青城抬眸,盯着黄衫婢女的背影若有所思,裴彻上前一步,阻隔住她的视线:“郡主在看什么?” 青城一脸从容地收回目光:“没什么。” 裴彻从箭囊中取了箭,又递过长弓:“郡主可要试试射箭?” 青城笑着摇头:“少时我曾学过,但总学不会,加之母亲不喜,我已经许多年没碰过了。” 她视线扫过箭囊,其中就有刚才裴彻射出的响箭,“这响箭与我少时见过的似乎不大一样?” 裴彻微微一笑:“卑职在哨子下方加装了一个火药筒,若点燃后发射出去,可以精准定位,也代表事态紧急……” 话音才落,身后就传来瑶安怏怏不快的声音:“青城,今日喝不了鲜鱼汤了,深潭中一条鱼都不见。” 青城抬眸,只见瑶安三人已从飞瀑返回,两手空空,神情沮丧。 她面露不解:“这是为何?” 瑶安悻悻道:“那潭水深不见底,定是与别处的水源相连,所以鱼都游走了。” 她悒悒不乐,顺手去揪旁边灌木丛中的枝叶,才碰到叶子,就被裴彻拦下。 “公主,这些植株是紫叶楹,其果实极易破损,汁液呈黛紫色,一旦沾染在皮肤上,就会染色,极难清洗,” 瑶安一惊,连忙收手,取出巾帕去擦拭,又转向青城道:“你擅长作画,我记得紫叶楹是作画的染料?” 青城道:“公主说得不错,紫叶楹不仅可以用来作画,还可染衣,若沾染到皮肤上,待其干透前,可用酒水清洗,一旦干透,色泽可持续月余不掉,不仅如此,还会刺痒难耐。好在这些枝叶和果实并未破裂,公主不必忧心。” 瑶安轻拍胸口,长吁一口气。 此时裴彻道:“微臣方才见银杏林中有黄鹂鸟,不如捉几只来给公主解闷?” 闻听此言,瑶安眼底一亮,心情瞬间好起来,拉着青城一头扎进银杏林中,薛嬿嫆兴致勃勃跟了上去,卢宝音额角鼻尖全是汗珠,明显有些累了,自顾自坐在溪边的草地上歇脚擦汗。 银杏林间鸟声啁啾,薛嬿嫆命府中侍卫爬树捉鸟,连罗方都卸了武器爬到树上,她又在树间来回指挥着,一行人动静极大,惊起林间雀鸟无数。 “这个薛嬿嫆,真是整日里读书读傻了,连树也不会爬,只一味催促侍卫。”瑶安忍不住摇头,搓了搓手,轻拍面前的树干。 裴彻只当她要爬树,连忙阻止。 “这树太高,瑶安公主还是不要爬了,若贵妃娘娘知道,定会怪罪。”他瞥了一眼青城手中的纸鸢,提议道,“公主不如同青城郡主一道去草地上放纸鸢?” 瑶安表示自己只是比划一下,无需担心,她抬头看树,对着青城道:“再过几个月,这满眼绿色就变成黄叶,又是另一番美景,到时我们重游此地。” 青城循着瑶安的目光望向枝叶繁密的树冠,正值午正时分,骄阳自茂密的树杈枝叶间投下,细碎如金,春风吹过,枝叶轻轻摆动摇曳,发出簌簌的轻响,青城眼波微转,正要收回目光时,瞳孔却骤然一缩,只见交错盘结的枝杈间有个黑影若隐若现,她心下一惊,左手本能地抚上腰间,可那里空空如也,这才反应过来这些日子在行宫与瑶安同住,并未随身携带柳叶刀,她正想开口提醒裴彻,不远处的一颗树上就传来侍卫惊急的怒喝声:“什么人?” 几乎同时,一众隐身在繁茂枝叶间的黑影闪身而出。 爬到树上的侍卫猝不及防,来不及出声就被他们尽数打落在地,只有罗方身手敏捷,腾空翻转间,从树上跃下,可就在落地的瞬间,身形遽然一晃,一头栽倒在地。薛嬿嫆哪见过如此阵仗,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惊叫出声。变故突发,青城只来得及将惊慌失措的瑶安推至裴彻身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就从后面蓦地钳住她的肩膀。 裴彻反应奇快,一边让两名禁军护送瑶安向林外撤退,一边迅速点燃火药筒,发射响箭示警,剩下的禁军动作敏捷地拉弓搭箭,但这些黑衣人动作更快,他们挥剑打落箭矢,紧接着手腕轻扬,一连串暗器的钝响过后,众人纷纷倒地。裴彻虽勉力射出响箭,但随即低呼一声,猝然倒地,长弓和箭篓被甩飞,恰好落在青城脚边。 裴彻表情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喘着粗气低喃:“郡主……” 青城肩膀上的手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冰冷如银蛇的长剑,剑尖像沁着毒液的蛇信子,轻轻舔舐她的下巴。 青城被迫微微抬头,终于看清了此刻林中的情形。 这些黑衣人面上围着黑巾,头戴斗笠,只露出一双眼睛,其中一人横起长剑劫持住薛嬿嫆,但剑未出鞘,薛嬿嫆脸色煞白,但看起来还算镇定。青城快速环视了一圈倒地不起的侍卫,最后将视线凝定在裴彻身旁散落的几颗石子上,心中诧异不已。这些人虽执剑,却未用剑法伤人,只是用石子击中裴彻等人的穴位,令其不能反击罢了。他们手法精准,内力雄厚,绝非泛泛之辈,却留有余地,未下狠手,究竟有何目的? 第17章 被刺客掳走套话 瑶安此时已跑出银杏林,身边护送她的禁军皆被石子撂翻在地,她又惊又怕,慌乱间一脚踩在溪边乱石的青苔上,重重地跌入溪水中,幸而她有急智,跌下水的瞬间用手臂尽力撑住,不至于将衣襟全部打湿。 前方蓦地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不过片刻,珩王带着武宁卫和禁军出现在山坡上。 “堂兄……”瑶安惊喜地大声喊叫。 一行人衣袍猎猎,顷刻间就赶至近前。 两方人隔着溪水对峙。 劫持薛嬿嫆的男子放下剑,几步上前,其他人见状,立即围上前,将青城二人掩在身后。 珩王仿若没看到青城被劫持一般,语气带着寒意:“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那人抬眼望向珩王,眸底恨意汹涌:“三年前,珩王领云中骑毁我城池,灭我家国,逼杀我主帅,我们是什么人,珩王不清楚吗?” 此话陡出,一旁的封义心头大震,万万没想到问出的竟是这样的结果,他喉咙滚了一下,艰涩开口:“你们……是邬桓龙甲军?” 话音刚落,狂风骤起,北风呼啸着卷起树叶和尘土,天空被铅灰色的厚重云层遮蔽,乌云翻滚搅动,天色时明时暗,光影交替,令四野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暗色。珩王身后的队伍明显骚动起来,有人被忽然变幻的天色所摄,有人身下的马匹受惊,不断发出嘶鸣声,更多的人则是陷在突闻对方竟是龙甲军的震惊中——那是一支只要说出名字就足以令对手胆寒的虎狼之师,三年前,他们被人数超出数倍的云中骑剿杀殆尽,没想到,竟还有人侥幸存活下来。 为首之人语气悲戚,声音嘶哑:“家国不存,主帅已逝,我们不过是苟存于世的孤魂罢了,不敢再自称龙甲军堕其威名!” 不断变幻的天色将珩王的面色衬得晦暗不明,他声音低沉:“若要报仇,冲着本王来便是,何必牵扯无辜之人?” “无辜?”为首男子冷笑,“国雠卢定洲的女儿,岂会无辜!今日我们原本是要找卢定洲报仇的,岂料他并不在,既如此,也怨不得我们了。” 青城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将她错认成卢宝音,不过事到如今似乎也没有纠正的必要了。 珩王瞥了青城一眼,见她一脸镇定,正对着眼前泛着寒光的长剑发呆。 他收回目光,语气没什么波澜:“可你劫持的是我大魏青城郡主,她与龙甲军主帅伊昭公主是挚友,你们确定要继续为难她?” 这些人闻言,明显愣住,为首一人偏过头,朝青城的方向投来一记疑惑和略显震惊的眼神。 僵持片刻,珩王渐渐没了耐心,身下的坐骑乌骊马似乎觉察出主人的焦急,也跟着躁动起来。乌骊马不喜安静,最是野性难驯,珩王见状,轻扯缰绳,抬起手轻拍马背安抚。身后的禁军不明情况,冷不防见珩王抬手,只当是要进攻,纷纷挽弓搭箭,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这些黑衣人见状,没有流露出半点怯意,为首之人冷哼一声,握紧长剑的手缓缓举起,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执剑,做出冲锋对抗的姿势。 前方剑拔弩张,山雨欲来,后方两人的气氛也异常紧张。 男子开口,声音低沉:“你是平凉王的女儿?” 青城没有接话,忽然伸出手放在眼前的剑刃上,在上面摆出个奇怪的手势。 男子觑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轻旋手腕,剑刃径直抵上青城的脖颈:“别乱动!” 珩王远远看到这一幕,蹙眉道:“凭你们还报不了仇,放开青城郡主,速速退去吧。” 他向下轻压掌心,示意身后众人放下武器。 武宁卫收刀入鞘,禁军纷纷将手中的弓臂调转朝下。 这些黑衣人只当今日一战在所难免,毕竟两方人数悬殊,他们虽有人质,但僵持下去,多半是败局无疑,不想珩王竟真的放他们离开,他们想撤走又担心其中有诈,一时无措,反倒立在原处未动。于是,刚刚还兵戈相向的两方人马偃兵息事、静默以对,气氛顿时陷入诡异的宁静。不过这宁静没持续多久,就在珩王再要开口时,四下里骤然响起机括声,紧接着,尖锐的啸响声依次响起,弩箭连珠射出,如雷似电,穿林挟风而来,众人急忙挥舞兵刃躲避飞矢。短暂的一波箭雨过后,林中归于岑寂,珩王举目四望,哪还有黑衣人和青城的身影? 原来,趁一片混乱时,挟持青城的男子将她拦腰扛起,向银杏林深处飞掠而去,其他人紧随其后,穿过银杏林后又四散开来。 青城只觉得眼前景致不断后退变幻,几个起落后,那人停下,将她放在山坡上的几蔟灌木丛旁。 “青城郡主得罪了,刚才形势危急,只好带着郡主一同离开,郡主不必担心,等天色暗些,在下就送郡主回去。” 青城没有接话,放眼四望,发现正置身于苍茗山西面的一处山坳。 苍茗山东仰西伏,东侧山势陡峻,西侧则和缓低伏许多,山上杉木葱青,蔚然成林。 青城收回目光,望向黑衣人,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你是龙甲军?当年白城陷落,你们怎么活下来的?” “我们隶属于左骁卫军,事发时我们恰巧离开白城,侥幸逃过一劫,等我们得到消息赶回时,白城已然陷落,宫中四处火起,我们换上云中骑的装束潜入宫中,但为时已晚,伊昭公主已经薨逝了。” “左骁卫军中不少人我都识得,你拿下黑巾,让我看看你的样貌,兴许我们见过也说不定。” “三年前宫中那场大火,我们虽苟活下来,但都受了伤,如今面目全非,只恐吓到郡主,还望郡主见谅。” 青城故作恍然大悟状:“难怪你们浑身上下都裹得如此严实,一点皮肤都不露在外,原来如此……可你们为何会在此处?” “我们冒险潜入鹿台围场是为了刺杀卢定洲,当年若非他打开城门,白城也不至于那么快陷落……可到了围场几番打听之后才知卢定洲根本没来,只好临时改成劫持卢宝音,没成想却将郡主错认成了她。” “错认?” 第18章 被救 “正是,卢宝音爱纸鸢成痴,郡主当时拿着风筝,又背对着我,我一时辨认不清。” 青城垂眸,掩下眸底一闪而过的冷芒。 此时她终于可以确定,眼前之人绝非龙甲军。 她内力已恢复至五成,只要乘其不备夺过佩剑,局面顷刻间便可扭转,可她不知对方身份,也不知他冒充龙甲军究竟有何目的,最重要的,她不能暴露自己的身手。见过她拔剑的人,要么必死无疑,要么没看到她的容貌,像如今这般正好相反的情景,她只能静观其变。 正想着,这人又道:“在下有些事想请教郡主,伊昭公主临终前可有什么遗愿?若是有,龙甲军定当竭尽所能,完成公主遗命。” 青城做出冥思苦想的样子,过了半晌,道,“伊昭说瑄王并非龙甲军所杀,凶手另有其人……若是你们能找出真正的罪魁,想来伊昭能含笑九泉。” 天色暗下来,暝色四起,远处传来野狼的嚎叫,一声一声,令人毛骨悚然。 黑衣人负手踱步,久久不语,青城思量着如何脱身,目光不经意扫过旁边的灌木丛,这才发现,这些植株竟是紫叶楹,望着眼前颗粒饱满的黑紫色果实,她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此时男子突然开口:“青城郡主可知四猎图的下落?” 青城眸色轻闪,直直望向他:“我手中曾有春猎图,不过已献给陛下……你找四猎图做什么?” “我等奉公主之命,寻找四猎图下落,若郡主知道什么线索,还望如实相告。” 青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扶着身旁紫叶楹的枝干立起身来:“我并不知晓。” 男子明显不信:“三年前,邬桓都城被屠,四处宫火,唯有郡主逃过一劫,那间密室是皇室隐秘,郡主出现在那里,说明是伊昭公主将你藏入其中的,你与公主情同姐妹,岂会不知?” 青城负手而立,默然不语。 这人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羊皮卷,缓缓展开,挑出一枚银针。 “听闻你当年目睹云中骑屠城惨状,惊恐之下气机逆乱,患了失语之症,医治三年才恢复。这银针上涂了铃兰花的毒汁,一旦刺入你的哑门穴,你就再也无法开口说话。郡主还是说出四猎图的下落,免得真成了哑巴。” 说完,他拿着银针走了过来,青城不断向后退,掌中握着刚才起身时趁机摘下的一串紫叶楹果实,心中迅速盘算着,她身后已临近山坳边缘,到时她趁其不备,猝然出手,将手中的果实打在他身上,留下记号,再趁乱脱身。 男子见她始终不开口,终于没了耐心,蓦地欺身上前,青城冷不防握拳挥手,男子以为有暗器,急忙侧身闪避,青城趁机将果实灌上内力掷出,悉数砸在他的胸口和脖颈处。 这些果实顷刻间爆裂开来,黛紫色的汁液染湿他的衣襟,但他穿着黑衣,全然显不出颜色,只有脚下的土地上呈现出几抹清晰的紫色。 但男子全然没发现,他只顾着拔剑,很快发现青城掷出的不过是些毫无杀伤力的浆果,他冷哼一声,飞身而起,眼看就要扣住青城的手腕,这时一截黑乎乎的枝干凭空飞了过来,击打在他的肩头,枝干灌满内力,如此重击,令他惊痛不已。 他用手捂住肩头迅速抬头,只见一人从对面的杉木林中飞掠而来,不禁心下大惊,对着青城的肩膀猛然出掌,青城闪避不急,硬生生接下一掌,趔趄着向后连退好几步,将倒未倒之时,腰间骤然一紧,她顺势转身,扑进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中。 青城抬眸,与珩王清冷的目光撞个正着。 耳畔骤然响起几声尖锐利响,紧接着一阵蝗雨般的箭矢呼啸而来,珩王一手揽着青城左右闪避,另一只手执剑抵挡,剑刃若流光,箭矢纷纷落地。青城只觉得眼角不断有寒芒闪过,心头一阵乱颤,很快足底一空,几乎同时,珩王飞身掠起,揽着她向对面的杉木林而去。 身后传来兵刃挥砍箭矢的声响,她越过珩王的肩膀回看,只见封义和严蒙带着武宁卫从两侧山林间冲出,他们抽剑砍落箭矢,又追着逃遁的黑衣人而去。 两人落在一处山坡上,珩王松开环抱着青城的手臂,扶着她站定:“可有受伤……” 甫一开口,他立即噤声,眉头蹙起——青城的侧颈处有一条细长的血口子,正有血珠渗出来,应该是被刚刚斩断的飞矢划伤。 青城并不知自己受伤,摇头表示无碍,刚一转动脖子,颈间有清晰的刺痛感传来,她轻嘶一声,忍不住伸手去摸,被珩王拦下。 珩王扶着青城坐靠在一块山石旁,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色药瓶,给青城上药,药粉撒在伤口上,刺刺痒痒的,血很快被止住。 青城道:“殿下,刚才那些人并非龙甲军,他们潜入围场,伺机作乱,一定要抓住他们。” “郡主为何如此笃定他们并非龙甲军?” “他们费尽心思潜伏隐蔽,铤而走险劫持卢宝音,甚至不顾后果表明身份,结果却连人都认错了,龙甲军行事稳妥周全,不会犯这种错误。何况龙甲军恩怨分明,绝不会将剑锋指向手无寸铁的无辜女眷。最重要的,龙甲军从不叫伊昭为公主,而是以主帅相称。从一开始,他们的目标就是我,为了问出四猎图的下落。” 珩王想到青城被劫持时若有所思的神情,忍不住道:“郡主是不是一早就怀疑此人并非龙甲军?” 青城讶然道:“殿下如何知晓?” “剑在颈侧,郡主还能走神,如此明显,本王自然看得到。” “臣女的确一早就发现那人不是龙甲军……”青城忽然感到一阵昏沉,心头一阵乱跳,她强压下不适,“因为他看不懂龙甲军的暗语。” 珩王定定地看着青城,目光中带着诧异,还有几分审视,他道:“郡主怎会知龙甲军的暗语?” 第19章 中毒 “是伊昭告诉臣女的……”昏厥感再次袭来,青城勉力打起精神,“对了,臣女用紫叶楹的汁液在那人胸口和脖颈处留下印记……” 话音未落,青城眼前一黑,蓦地向前倒去。 珩王眼疾手快,伸手将她接住,侧身一看,见她眼眸阖起,鼻息均匀,竟是昏了过去。 一阵纷乱的脚步踏响声响起,封义和严蒙带着武宁卫返回。 封义行至近前,抱拳道:“王爷,那些刺客一进山林深处就四散开来,毫无踪迹可循,受箭伤的武宁卫皆神志昏蒙,还说呓语,属下猜测箭簇上涂了乌头花毒,只好先行返回。” 珩王眉头蹙起,这才明白青城为何忽然晕倒。 乌头花虽非剧毒,但会令人意识惛惚、谵语不断,若是有外伤,伤口会溃破不止、久难愈合,但只要两个时辰内服下解药,则无大碍。 珩王打横抱起青城,下令一行人即刻退出围场,前往襄国公府解毒。 景云和庆星都在行宫,并没有同来围场,故而青城独自在马车中。 行至半路时,青城开始谵语。 珩王一直关注着马车中的动静,听到异样,翻身下马,上了马车。 青城双眸紧闭,无力地倚在车璧上,口中喃喃低语。 珩王给她诊脉,又用手背试了试她额头,正要收回手之际被青城一把拉住衣袂,珩王扯回袖子,青城又拽住他的袍角。 “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下一句?” 这一句不再是含糊不明的呓语,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 珩王怔住,实在不明白为何中毒的其他人说的都是些毫无逻辑的呓语,青城说的却是兵法,转念一想,不对,青城怎会知晓兵法?听闻她自小体弱,常年卧床,连闺阁都很少出。 愣神的功夫,青城又说了一遍,语气透着不耐,像是不满为何无人作答,手中不自觉加大了扯拽的力道。 珩王腰间挂着枚白玉镂雕夔龙纹玉佩,拉扯间,玉佩下端的几颗珊瑚珠子轻击在腰带的紫金带扣上,璆然作响。 珩王任由青城拉拽着他的袍角,左手按紧腰间玉佩,缓缓道:“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青城安静下来,不过只安静了一瞬。 “善用兵者,能使敌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恃,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下一句……” “卒离而不集,兵合而不齐,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青城眉目舒展,似乎对珩王的回答颇为满意。 “事莫大于必克,用莫大于玄默,动莫神于不意,谋莫善于不识……” 珩王双眸半眯,看向青城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缓了半刻,一字一字道:“夫先胜者,先见弱于敌而后战者也,故事半而功倍焉。” …… 青城彻底清醒时已是夤夜,两位侍女已从行宫赶至国公府。 庆星一脸惊喜:“郡主总算醒了,太好了。” 景云倚在窗边,面上没有半分忧虑之色——乌头花毒性不大,加之青城已服下解药,只待清醒便可。 青城坐起身,只觉得头脑昏沉,咽部隐隐作痛,想起昏迷前的情景,她道:“我可是中毒了?为何口干舌燥?”她环视一圈,拧眉道:“这是何处?” 庆星道:“划伤郡主的箭矢上涂有乌头花的毒汁,珩王殿下为了尽快让郡主得到医治,就近来了襄国公府。郡主毒发昏睡了过去,说了一路胡话,自然口干。” “乌头花!”她心头一跳,“我可说了什么不妥的话?” 庆星喟然长叹:“其他中毒的武宁卫都是呓语,大不了吼叫几声,只有郡主与众不同,需要别人对话,确切地说,是要求对方背诵兵法,若是有人应答,会安静一阵,否则便会不依不饶。” 青城面色发白,后背瞬间激出一身冷汗,“我只说了兵法,没有其他?” “没有其他,幸好如此!”景云语气透着庆幸。 青城长舒一口气,继而蹙眉:“我如此胡言,就没其他人阻拦?” “怎么没拦?珩王去襄国公府的路上遇到烧香返回的太子和太子妃,眼看郡主喋喋不休,两人直接上了马车,想替换珩王殿下陪伴郡主,奈何郡主嫌太子妃不会兵法,又怪太子兵法记得不牢,应对不及时,直接将他们赶下车了。” 庆星满脸悲愤不平,仿佛被赶下车的人是她。 青城双眸圆睁,一脸如遭雷劈的惊恐表情。 “不止如此,”景云接过话头,“郡主还一直拽着珩王的衣袍不放,珩王腰间的白玉玉佩险些被拽下来,据说那是珩王母妃的遗物。” 青城双手捂脸,欲哭无泪,“不行,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的,我中毒太深,这一定是幻象!” 庆星笑得没心没肺:“珩王殿下说了,若是郡主醒来后仍觉不适,他便亲自领太医过来……” 没等庆星说完,青城蓦地坐起,身板挺直:“好了,好了,彻底无碍了。” 次日一早,府中婢女来报,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青城赶忙出门相迎,对着太子躬身行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虚扶她一把:“青城郡主不必多礼。” 太子长眉入鬓,此刻眉眼带笑,矜贵中透出一丝温润之气。 青城想到此前将太子和太子妃赶下马车,心中不安,面有赧色:“请太子恕臣女言语冒犯之罪。” 似是回想起昨日马车上的一幕,太子唇角闪过一抹笑意,但很快忍住,稍稍正色:“郡主本就受到惊吓,又中了毒,不过是神智惛惚下的无心之举,实在无需自责。郡主可好些了?” 太子的表情收的不彻底,眉眼间难掩笑意,青城心中讪讪,道:“臣女已无碍,多谢太子殿下关心。” 太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石青色镶金箔的药瓶递过来,“这是本王惯用的金疮药,对生肌止痛有奇效,郡主不妨试试。” 青城轻轻抿唇,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 太子见状,微微一笑:“平凉王父子昔日平定叛乱,辅佐先帝,立下不世之功,如今身后只郡主一人。何况,你兄长曾是本王伴读,常出入东宫,我对你照拂,理所应当,郡主不必有顾虑。” 第20章 三叶形花钿 青城的兄长文韬武略,只是未及弱冠便战死沙场了。 听到太子此番话,青城心中一阵暖流淌过,她双手接过金疮药,敛衽拜谢。 太子抬手,示意青城不必客气,他道:“瑶安吵着要来国公府看望你,被我回绝了,此次多亏郡主机敏,及时将瑶安推开,她虽跌落水中,但并无大碍。” “那便好!”青城说着,忽然想起薛嬿嫆当时也在刺客手中,不知如今怎样了,便道,“另外两位女眷呢,可还安好?” “卢小姐受到惊吓,回到行宫就病倒了,薛小姐在混乱中被刺客推倒,扭伤了脚,不易挪动,如今也在国公府休养。” 他一顿,又道,“父皇口谕,准郡主不必赶赴万寿节夜宴,只管在国公府安心养伤。父皇已让堂兄全力查办刺客一事,郡主若想起什么,定要对堂兄言明。” 青城应声称是。 太子想了想,道:“国公夫人近几日偶染风寒,正在静养,如今府中主事的是裴夫人,郡主若是有任何需要,着人去找她便是。” 太子口中的裴夫人是襄国公嫡长子裴峥的正妻,裴峥长年戍边,如今领云中城主帅一职。 青城道谢,太子又叮嘱了几句,告辞离开。 过了几日,青城体内的毒素已清,肩膀被掌击处的淤血也有散开的迹象,只是侧颈被流箭擦破的位置十分凶险,太医嘱咐她还需静养,否则恐会疮疡不敛,引发高热。 这日入夜,裴夫人身边的贴身嬷嬷带着几个婢女来送茶点。这些婢女皆穿茜色长裙,额间贴着同色花钿,形如桃花,极为精巧。 行礼后,嬷嬷笑道:“夫人见府中夏菊开的正盛,让老奴摘了些请郡主观赏,夫人还亲手煮了安神茶,公主睡前可喝一点,有助安眠,还有些鲜花做的点心,请公主品尝。” 青城微微一笑,温声道:“烦请嬷嬷回去替我谢过裴夫人,再告诉夫人,明日一早我去拜会。” 嬷嬷见她待人温言和气,连说不敢,差事已毕,正要领着婢女退下时,不防青城忽然开口。 “你们额间花钿……可是桃花式样?” 青城问的是婢女。 几人一听,连忙收住脚步,为首的婢女恭敬道:“回青城郡主的话,奴婢额间所贴正是桃花形花钿。” 青城微微点头:“倒是别致……好了,下去吧。” 婢女们应声称是,躬身退了下去。 庆星见青城主动问起花钿,倒了杯茶递过去,“郡主若喜欢花钿,不如奴婢用花瓣做一些来?” 青城接过茶盏,只见瓷白的茶盅中,茶水清亮,几片黄澄澄的花叶浮在上面,她猛然想起密林中与裴彻见面的黄衫女子额间的花钿,正是这个颜色,不由心念一动,“还能用花瓣做花钿?” 青城对这些装饰之物一向不感兴趣,如今竟主动问起,庆星心中讶异,笑着解释道:“皇宫和高门世家府中通常会用金箔做花钿,有时也会用鲥鱼鳞或是染过色的丝帛,不过这些材料比较贵重,寻常人家用不起,会用纸张代替,有时还会用当季的花瓣。侯府夫人刚差人送来了黄菊,奴婢就用菊花做花钿,郡主喜欢什么样式呢?” 刚问完,庆星反应过来,青城对这些知之甚少,便道,“这两年时兴的有梅花形、桃花形、宝相花形,燕形和蝶形,在此基础上细分,还能分出更多的样式来,刚才府中婢女贴的花钿便是桃花形中最简单的一种。” 青城细细回想一番,问:“有没有一种花钿,三片叶子摆成扇形……” “那是三叶形花钿,这种花钿样式简单,这些年倒不多见了……” “无妨,”青城笑着放下茶盏,“就做个三叶形的花钿吧。” 庆星眉眼弯弯,应声称是,立时忙活起来。她先摘下几片花瓣,对比一番,又用剪刀稍加修剪,又问府中婢女要来些丝帛和鱼鳔胶,再取来银勺、剪刀和刺绣用的绷框,一番忙碌后,一个三叶形的花钿便制成了。 庆星将花钿递过来,青城举起看了看,又放回庆星手中,一脸疑惑:“这要怎么贴在额间?” “这容易,沾点水贴上就好,若是没水,那就……”庆星说着,拿起花钿,对着背面哈了一口气,将花钿贴在自己额间,也不看铜镜,摸索着随意调整几下,又道,“郡主您看,只要让背面潮湿,就能贴上了!” 青城好奇道:“这鱼胶遇到水便化开,那下雨的时候岂不是全脱落了。” 庆星瞧着自家主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掩嘴一笑,“那倒不会,不过遇温水的确容易掉。”庆星取出丝帕淋上茶水,再敷在额间,不过片刻,花钿便完整地脱落下来。 “对了,若是遇到酒,瞬间便掉了……” 见青城难得的问了不少有关花钿的问题,庆星只当她喜欢,便顺手将案上的花瓣都做成了三叶形的花钿,悉数放到青城随身的锦囊里。等一切忙完,已是夤夜,青城早倚在软塌上睡着了,庆星取来狐裘给青城盖上,吹灭烛火,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后半夜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声绵延不绝,天亮前总算停了。 青城睡得并不安稳,雨声渐歇时便起身,瞥见锦囊中的花钿,摇头轻笑。 想起夏猎图有可能就在侯府,她再也坐不住,索性出门四处走走,顺便拜会裴夫人。 这几日深夜,她曾去襄国公和裴彻的书房查看,但一无所获。 不在书房,能在何处呢? 天阴沉沉的,黑云滚滚,山雨欲来,府中花园中的木槿被吹得在空中乱舞,隙地里的各色夏菊也零落一地。青城抬眼看了看天空,只觉得乌云翻腾汹涌,一团团悬在头顶,像是随时会砸落下来。青城不自觉加快脚步,从水榭旁的小路绕出,进到竹苑。 竹苑位于府中一隅,极为幽静,裴夫人喜静,居所在临近竹苑的地方。竹苑共有东西两个月洞门,每个洞门上都挂着额匾,上面分别书“初日”、“高林”。青城从“高林”的月洞门进到竹苑,见翠竹郁葱,满眼青翠欲滴,正中一处凉亭,在竹叶掩映下,若隐若现。 青城穿过竹苑,从“初日”的月洞门出来,刚拐进一条铺满青石子的小径,才走了几步,冷不防,从一旁的园圃中忽然跑出个八九岁的孩子,一头撞进她怀中。 第21章 再遇黄衫女子 青城定睛一看,竟是裴峥的独子裴毓,入府第二日裴夫人曾去探望她,身旁就跟着裴毓。 见撞了人,裴毓慌乱着赔礼:“毓儿不慎撞到青城郡主,还请郡主恕罪。”说着就要跪下。 青城急忙扶住他的手臂,正要说话,园圃后的树林中传来几个仆从高声叫喊的声音,裴毓一听,神色惊惶,顾不上解释,拽起青城的手便跑。他先是带着她跑过几处花圃,穿过一个月洞门,拐进了一处偏僻院落,又顺着游廊猛跑了好一阵,直到再也听不到仆从的叫喊声,这才松开手,大口喘着气。 裴毓跑得满头大汗,脸色通红,青城取出巾帕,蹲下来给他擦汗。 “毓儿这是在做什么?” 裴毓面露迟疑,羞赧道:“祖父让我卯时二刻起来练功,可毓儿太困了,总起不来,好不容易起来了,教习又数落我不够用心,要抽打我的手板,一气之下,我就跑了……” 襄国公虽已年过半百,除非抱恙,否则必是晨起练剑,风雨不辍,裴毓做为家中唯一的孙辈,难免被寄予厚望。 青城耐心道:“练功可以强健体魄,还可以磨炼意志,这是好事,你现在还小,不懂得你祖父的苦心,等长大了你就会发现,你现在所做的努力,终究会助你成事。” “助我成事?”裴毓似懂非懂,歪着小脑袋想了想,“那能保护爹爹和娘亲吗?” “当然。” 裴毓又问:“青城郡主小时候就不会偷懒吗?” “不,我小时候总是偷懒,学业不精,最后发现自己能力不济,关键时刻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 裴毓眼睛睁得大大的,急切道:“那可不行,祖母和娘亲一点武功也不会呢!爹爹又总不在我们身边,祖父说,有不少坏人记恨国公府,可能会来害我们呢!”他圆滚滚的眼睛转了转,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以后好好练功,再也不偷懒了。” 青城收起巾帕,莞尔一笑。 她知道,也许还需要很长一段时光,裴毓才能真正明白刚才那番话的深意,而在他真的明白又愿意为之行动之前,还是会继续偷懒懈怠,还是会让仆从们满院子寻他。 青城立起身,正想送他回去,一抬眼,远远瞥见几个年轻女子,步履轻盈,从斜对面的一条小径上一闪而过。 虽是霎时的功夫,青城依旧看清了这些女子的装扮——她们身着黄衫,带同色面纱,额间贴着一枚三叶形的菊色花钿。 自入侯府,目之所见皆是身着茜色或湖蓝色衣裙的婢女,她一直以为,那日在鹿台围场中偶遇的黄衫婢女不过凑巧那副装扮罢了,可如今一瞧,似乎并非如此。 青城心念微动,低头问裴毓:“毓儿可还记得回去的路?” 裴毓嗯了一声,指着身后来时的路说:“顺着这条路就能回到刚才的竹苑了。” 青城指着黄衫女子刚刚离去的方向问:“不是那边的小路吗?” “那是通往庵堂方向的路……”裴毓笑道,“难怪青城郡主会记错,这府中小径纵横,很容易迷路的。” 大魏的勋贵人家,都会在家中修建佛堂或是庵堂,用来在重大日子中举办法事,亦做为家中女眷礼佛清修之所。 青城不动声色,笑道:“那毓儿要回去练功吗?” 裴毓咧嘴笑了笑,重重点头。 青城拉起裴毓的手,原路返回,才走出一段路,便见府中刘管家满头大汗,正带着几个仆从四处寻他。刘管家一见青城,忙不迭上前行礼道谢,青城将裴毓交给他,待他们走远,她转身回到刚刚偶遇黄衫女子之处。 青城顺着几人离开的方向,向北走了一段路,眼看着道路越来越窄,青石板路也换成了石子路,她继续向前,在穿过一个略显狭窄的月洞门后,眼前霍然开朗,道路两旁修竹青翠,竹叶掩映中远远可以看到一处院落,两个身着劲装的护卫守在院门前,此处应该就是裴毓口中的庵堂了。 庵堂内紧靠围墙的地方栽种着一棵白皮松,枝干粗壮挺拔,绿叶繁茂,一直延伸到墙外。 青城走到守卫看不到的地方,取出面纱戴上,提气跃上白皮树,隐在枝叶中,从高处向下俯瞰。 襄国公府本就依山而建,这庵堂更是紧靠山体修葺,规模巨大,古朴庄严,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檀香味,更显得此处静谧肃穆。 此时庵堂前的空地上,裴彻正在说话,面前站着几个黄衫女子。 “荷塘小筑不比府中,不论看到、听到什么,都要当做没有发生,不可喧哗聒噪,更不可随意交谈,若是坏了规矩,你们知道下场。” 几个女子恭敬称是。 青城微微蹙眉,裴彻口中的荷塘小筑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进去后有如此多的规矩? 正想着,裴彻带着一行人进到庵堂旁的一间厢房内。青城身体轻旋,从树上跃下,刚走到厢房前,裴彻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走在最后的那位婢女,带些沉水香下来。” 很快有位女子应了一声,接着纷乱的脚步声响起,不过片刻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青城好奇地从两指宽的门缝向里张望,只见门口左侧放置着两方极大的桌案,其中一面案几上摆着一些点心瓜果、各式香烛香料,另一面上则放着笔墨纸砚和一个笔海,一个黄衫女子正背对着门口取香料,裴彻几人皆不见了。 此处表面上是个存放供品的厢房,实际上应该有通道与外界连通,想来应是通往裴彻口中的荷塘小筑。 青城转动手腕,几枚金针滑落手中,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推开门,闪身进到屋中,又将门缓缓掩上,刚一抬头,整个人不由怔住。 原来正对面的整个墙面都是山体,突兀隆起的山石像是嵌在房间中一般,山石上开凿了榫槽,房子木柁的一边嵌在山体上,另一边搭在木柱子上,怪石起伏层叠,像是随时会倾倒一般,愈发显得屋内逼仄狭窄。 第22章 荷塘小筑 案几前的黄衫女子正全神贯注地装香料,全然没觉察出身后异样。待装好后,她端着盛放锦盒的托盘径直走到嵌满山体的石墙前,将手伸进一处巴掌大的凹洞中,用力一拨,一声微不可闻地轻响后,她面前的山壁轻晃,一道一人高的石门缓缓打开,露出黑黝黝的洞口。 青城瞳孔微缩,终于弄清这通道的机关,眼看黄衫女子就要入内,她故意弄出声响,黄衫女子听到动静,悚然低呼,刚要转身,就被她一个手刀放倒,随着黄衫女子昏过去,面前的石门又徐徐关闭。 青城将这女子的外衫和面纱脱下罩上,将她藏在案帔后,又随手取来个蒲团放在她脑后,正要离开时,目光无意一扫,陡然发现女子的两个手腕内侧也分别贴着一枚三叶形花钿,与额间的一模一样。 青城有些犯难,她从未听说过花钿有贴在手腕内侧的习惯,这几日府中其他婢女也不见如此,莫非是进入荷塘小筑特有的标记? 心念起,她将女子裸露在外的皮肤自上而下检查了一遍,特别查看了耳后和后颈,并未有所发现。青城忽然无比庆幸庆星将昨夜做的花钿尽数装到了她的锦囊中,她取出花钿,分别贴在额间和两个手腕处。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难题——这女子右眼角处有一颗显眼的黑痣。 青城思索片刻,起身在笔海中寻到一支半干的湖州羊毫,对着笔尖哈了口气,先在手背试了试,又比对着女子黑痣的位置,在自己右眼角处轻轻一点,接着端起托盘,启动机关。 石门再次开启,她没有迟疑,进到山洞中。 洞中石壁突兀嶙峋,一条向下的石梯蜿蜒盘旋,转弯的石壁平台处摆放着两盏灯烛,烛光昏黄黯淡,照不清前路。青城屏息凝神,警惕着一路向下走,偶尔遇到几个凹陷开裂的石罅,黑黢黢的,像是蛰伏在暗处的兽。走到石梯尽头时,有明亮耀眼的阳光投进来,一个洞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出了洞口,最先看到的是一条石子路,石子路旁矗立着一座假山,将洞口全部遮掩住,如同影壁。 青城前行几步,举目四望,这才惊觉自己竟置身于一个四面环山的山谷中,而身后的整座山体都被开凿成一个可供人上下出入的通道。正前方有一处占地极广的荷塘,正值春日,翠叶连天,红荷相倚,满池碧波。 荷塘正中矗立着一栋二层阁楼,此楼四面环水,只有一条水廊与外界连通,楼前有两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把守。荷塘南侧是一条东西贯通的青石板路,路两旁各栽种着一排柏树,再往南,是一个极宽敞的院落。 前几日景云曾给她看过襄国公府的布局图,望着这些在布局图上根本不存在的景致,青城暗暗心惊,襄国公建此隐秘之所,究竟要做什么? 正想着,前方两个黄衫女子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道:“双枝,你站着发什么愣,取个香怎么慢吞吞的。” 青城马上反应过来双枝应该就是那个被自己打晕的女子,她低眉垂首,没有冒然开口。 另一人则道:“算了,第一日来还不熟悉罢了。”接着她转向青城吩咐道,“你先把香料送去荷塘小楼中点上,然后到岸边等候差遣,切记不要上楼。” 青城轻声应是,二人不再多说,转身进到南边的院落。 青城沿着长长的水廊走到阁楼前,门口的守卫瞥了她额间一眼,又让她挽起衣袖,查验她手腕处的花钿,之后挥手放行。 原来这三处花钿果然是身份符信。 楼中一层厅堂的陈列极为简单,一方案几,上面置着一个鎏金竹纹熏炉,厅堂两侧摆放着一排雕工精细的紫檀木椅,这明显是议事的地方。青城几步走到案几旁,将香料放进熏炉中点燃,接着径直上楼。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靠墙放置的一排书架,临近花窗的地方设有一张红木书案,案上铺着宣纸,旁边放着一个锦纹花石所镂的笔架和一方红丝砚台。书案旁摆着一个红木博古架,雕工精美,素雅庄重。博古架中间用尺寸不同的隔板隔成独立的空间,供物品分类摆放,正中央的地方有一个圆形的大隔断,上面挂着一把铜锁。 荷塘小筑如此隐秘,这阁楼又有人把守,连博古架都挂着锁,想来是存放贵重之物的地方,太子送给襄国公的贺礼会不会就收藏在此? 青城将托盘放在隔板上,自袖口取出一根金针,放到锁眼中轻轻一挑,锁便开了。她打开柜门一看,里面竟还有个柜子,尺寸略小,嵌在里面,上面没有锁眼,也找不到可以打开的把手,她来回推敲半晌,毫无头绪。 此时楼下隐约传来谈话声,很快有上楼的脚步声响起,青城迅速关好柜门,挂上锁,轻盈一跃,跳上横梁,侧身躺下。 这座阁楼是叠梁式结构,柱上置梁,梁上再置柱,层层叠叠直到屋脊,只要她不立起,下面的人就不会知道梁上藏人。 她屏息凝神,小心翼翼侧过头,向门口望去。 不多时,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缓步走了进来,他身穿一身黛绿色长袍,腰间挂着一枚月牙形佩饰,正是裴彻。他进来后,径直走向博古架,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打开隔断门,用手在内里的柜门左上角轻按两下,柜门便打开了,裴彻从中取出一卷画轴,缓缓展开。 一幅女子的画像跃然纸上。 画中的女子身穿鹅黄色衣衫,面上敷黄纱,额间贴着三叶形菊色花钿。这女子大部分面容隐在面纱中,但看得出眉梢带笑,美目流转,一副欢喜模样。 青城眯起双眼,反应过来,荷塘小筑中婢女的着装打扮正与画中之人一般无二,而更让她诧异的是,这画中之人莫名有些眼熟,似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却想不起来,思索间,楼下有声音传来:“二公子,国公爷有请!” 第23章 太子的困境 裴彻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冷不防被人打扰,探向女子脸颊的手猛然顿住,他低叹一声,匆匆收好画卷,锁好柜门,下楼离开。 待听不到脚步声了,青城立即坐起,腾空一跃,无声地落在博古架前,按照刚才裴彻的手法打开柜门。她原想打开女子的画卷再看看,可目光被画卷旁的一个画匣所吸引,她打开画匣,展开画卷,不由眼底一亮。 画上是一幅夏日狩猎图,右上角有题字——夏猎为苗。 果然是夏猎图! 她没再耽搁,迅速将开启之物一一复原,又端起博古架上的托盘,神情自若地走了下去。 走出水廊时,她瞥了一眼斜对面的院落,刚才那里还空无一人,现在却整整齐齐立着两排身着黑衣的守卫,之前见过的那位帮她说话的黄衫女子也侍立一旁,手中端着个酒壶,正神色焦急地向院落里不住张望。 见青城走过来,这女子长吁一口气,几步上前,将手中的酒壶与青城手中的托盘一换,叮嘱道:“你把酒送进去,交给花厅外的守卫便好,记住,千万别四处乱看。” 青城低声应是,端着酒壶缓步走了进去。 院落内极为安静,一路无人把守,直到花厅门口时,才看到侍立两旁的几个守卫,其中一人将青城拦下,接过她手中的酒壶,青城正准备转身离开,这人又道:“在这等着!” 青城只好站在门口一个守卫的下首静候。 不多时,裴彻的声音传了出来。 “父亲今日可觉得好些了,如今太医就在府中,不如让他再给父亲把一次脉?” 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很快响起。 “陈年旧伤,没什么大碍,用药酒擦洗便好……对了,那些闯入围场的龙甲军,可查到什么线索?” “线索全无,不过听闻这些人并非龙甲军,不过冒充龙甲军行事。” “冒充?何人会冒充龙甲军,还自报家门,岂非自寻死路?” “儿子不知,只是武宁卫皆言如此。” “罢了,有珩王在,迟早能将这些生事的刺客抓获。如今珩王、怀王和青城郡主皆在府中,你要吩咐府中上下,不可怠慢,尤其提醒裴毓,万不可有失礼之举。” 薛嬿嫆扭伤脚的次日,怀王便来了国公府,声称要协助珩王抓捕刺客,如今已住在国公府多日。 裴彻应声称是,又道:“父亲只管安心养病,这些事交由儿子打理便好。太医叮嘱过,您旧伤发作时,且不可思虑过多。” 襄国公轻咳两声,喟然长叹,“陛下让怀王在万寿节庆典时登上凤阕朝晖楼与民同乐,如此违反祖训,却无任何朝臣反对,这让为父如何安心?” 屋内有一瞬的静默,很快,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今年的万寿节庆典不同以往,使团人数众多,父皇也是担心有所怠慢,这才提议怀王一同接待,国公无需多虑。” 青城一怔,太子竟然也在。 “依老臣之见,殿下不如将夏猎图献给陛下,当年文犀斋被雷火劈中,先帝的书画都付之一炬,唯有这四猎图阴差阳错保留了下来,听闻青城郡主送的春猎图让陛下龙颜大悦,若殿下献上夏猎图,岂非更添欢喜?” 太子苦笑一声,道,“若献出夏猎图的人是我,父皇未必展颜。舅父戎马半生,除了带兵,最大的乐趣便是收藏丹青、临摹画作,此画得之不易,舅父无需割爱,留下便好。” “殿下,怀王觊觎东宫之位久矣,陛下又一向偏爱于他,这些年更是不断加封荣妃母族,长此以往,只怕……”襄国公一顿,又道,“好在太后不喜荣妃,断不会坐视不理,微臣从府中挑选了些伶俐的婢女,不日就会送入长信宫,这些人甚为稳妥,若其中有人能被太后看中,那殿下在宫中也多些可供差遣之人。” 青城听着两人谈话,心中不免感慨。 襄国公是如今朝中唯一公开支持太子的重臣,太子对他极为敬重,几乎可以说是言听计从。襄国公这些年丁忧在家,虽不在朝中任职,可故旧门生遍及朝堂,他为太子费心谋划,不光因为他是太子名义上的舅父,还因在旁人看来,他们早已休戚相关、荣辱共担。 太子沉默片刻,才道:“这些年,多亏舅父为我筹谋安排,可父皇心意难测,我这个太子能做多久还未可知,何必送人进宫涉险,若是被人察觉,反倒以为本王有不臣之心,此事还是作罢的好。” “都是微臣无能……”襄国公似乎极为心酸,沉默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贵妃娘娘着人送来一封书信,上面提到青城郡主可为殿下助力,殿下不妨一看。” 屋内一时静谧无声,想必太子正在阅看书信。 少时,太子的声音再次传来,语气坚定。 “还要有劳舅父给母妃回信,如今平凉王府只剩青城郡主一人,万不可如此行事。我早已想明白,这太子之位何尝不是桎梏,待过了万寿节,我就请辞太子之位,求父皇赐封地给我,到那时,我远离京城,做一闲散王爷,至于东宫,怀王既想去,便让他去吧。” 襄国公似乎极为惊恐,声音猛地高起来:“此事万万不可!殿下堂堂储君,怎可轻言自请辞位,殿下在东宫一日,怀王便忌惮一日,可一旦储位旁落,怀王一党再无顾忌,到那时,殿下绝无可能全身而退啊!” 青城一头雾水,实在想不明白裴贵妃究竟有何意图,更想不明白她能如何为太子助力,正试图从接下来的对话中听出些端倪时,那守卫忽然走了出来,将几乎要倒空的酒壶递给她,命她退下。 青城收敛心神,躬身退了出来,周围早不见那黄衫女子的身影,她心中暗暗庆幸,快步走进山洞,从密道返回厢房。被打晕的女子还在昏睡中,鼻息均匀,脉象平稳。 青城脱下黄色衫裙给她穿戴好,又打开壶盖,将酒壶中仅剩的酒水倒在绢帕上,捂在额间和手腕内侧,不过片刻,花钿果然脱落下来,她还顺带擦掉了眼角的墨点。 第24章 迷路遇到珩王 待一切收拾妥当,青城悄无声息地出了门,提气跃上院中的白皮松。随着枝叶摇曳轻摆,她单薄纤细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浓密的翠绿中。 青城一面左右观望,一面快速飞掠,行至竹苑附近时,从树上一跃而下。 此时天光渐明,她一身月白衫裙,如此穿梭往来于树影之间,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那位黄衫女子一刻钟内便会转醒,待她明白过来有人将她击晕,整个国公府都会被惊动,她要快速回到住所才稳妥,如此想着,不由加快脚步,可走着走着,她猛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她迷路了。 前两日她都是在夜间俯瞰国公府,如今身在其中,反倒迷路了,而令她更没想到的是,最先发现端倪的竟是裴彻。 彼时襄国公还在努力说服太子万不可放弃储君之位,裴彻陷于两难,这些年太子如履薄冰、身心疲累,他这个近卫最为清楚,可父亲的苦心他亦明白,转眼见到香炉中没有燃放香料,便命人前来添香,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一位黄衫婢女端着托盘进来,襄国公总算噤了声。 待婢女放好香料准备离开时,裴彻不经意瞥了一眼那盛放香料的锦盒,顿时怔住。 太子坐他对面,见他神色有异,不解道:“怎么?” 裴彻的目光落在黄衫女子手中,面色古怪:“刚才在博古架上,属下见过这锦盒,可阁楼二层并无香炉,婢女们应该知晓才对……” 黄衫婢女心中暗惊,吓得跪倒在地,颤声解释道:“二公子恕罪,今日新来了几位婢女,想来是那人一时疏忽,不小心上了楼。” “我上楼时,只看见锦盒,并未看到有婢女啊……”裴彻狐疑道,“究竟是哪位婢女?” 黄衫婢女额角渗出冷汗,忙道:“她叫双枝,眼角有颗痣,就是公子命她拿香料的那位……对了,刚才来送酒的也是她。” 襄国公眼中精光一闪,声音低沉:“此女子现下何在?” 话音未落,有守卫来报,说是一名叫双枝的婢女在厢房中被人击晕了,对方动作太快,面容和身手皆未看清,连男女也不能确定。 裴彻神色骤变:“糟了,定是有人冒充婢女,进了荷塘小筑!” 黄衫女子闻言,眸中闪过惊恐,双眼一翻,昏死过去,很快有守卫进来,将她抬了下去。 太子拧眉,对裴彻道:“你先去书房看看。” 裴彻神情凝重,退了出去,不多时,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阁楼前的两位守卫。 这二人一来就跪地请罪,太子并未理会,径直看向裴彻。 裴彻心中惴惴,却不得不如实禀告:“楼中并未遗失任何物品,想来是机关复杂,此人并未得手,不过梁上确有藏过人的痕迹,问过守卫才知道,在我去之前,有个婢女进入过,属下离开后,这名婢女也离开了。”说着他跪地请罪道,“都怪属下一时不察,望殿下责罚。” 太子睨了他一眼,道:“我印象里,你是最心细的……” 裴彻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懊恼,可对着拓跋睿又不能明言,他总不能实话实说,说自己当时一心看画中之人,根本没注意到梁上藏了人。 太子转向两位暗卫:“那人就没一点破绽吗?” 一名暗卫满头冷汗答道:“启禀殿下,此处出入的多是二公子的婢女,对着她们,属下等一向只验看额间以及腕部的花钿,今日那刺客,这些标记一应俱全,装扮举止跟寻常婢女无异,故属下等并未有所怀疑……属下该死,请殿下责罚。” 另一名暗卫也道:“属下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襄国公脸色铁青,断言道:“此人定是怀王所派,来府中打探虚实的。” 裴彻惊出冷汗:“那可如何是好!” 襄国公攥紧拳头,瞥了一眼天光,对着裴彻道:“你立即带人去查,动静越大越好。” 裴彻一怔,面上忧色尽显:“可从发现到现在,已有半炷香的时间,想来那人早出了庵堂……” 襄国公道:“这是自然,可府中要做出搜捕盗贼的样子,这样你才好名正言顺地盘问怀王手下之人。” 裴彻看向太子,见他没有反对,立刻前去部署。 青城这几日都是在夜间俯瞰整个候府,自以为已经很熟悉了,可如今穿行其中,才发现府中小径纵横交错,一时难辨方向,几下里竟又绕回到了竹苑,无奈之下,索性打定主意去拜会裴夫人。 走进竹苑,青城才发现有人在苑内舞剑,剑若长虹,竹叶纷飞,那人衣衫单薄,身材颀长,晨光自繁密的竹叶透下,细碎斑驳的光影漾在他如画的眉目上,将他周身都罩上一层淡淡的金芒,听到动静,他循声望过来,眼波平静:“青城郡主。” 青城脚步一顿,微微诧异。 昨日一早景云告诉她,看见珩王带着一队武宁卫出了国公府,她只当他是回京赶赴陛下的万寿节了,没想到竟还在府中。 自她上次昏倒后,两人再没见过面,其间太医为她诊脉都是封义领着前来。 青城早就想明白了,缠着珩王对背兵法一事虽失礼,然事出有因,她只当这一切从未发生便好。 青城屈身行礼:“见过珩王殿下,殿下不是回京了吗?” 珩王收起长剑,道:“太子与本王约好,今日回去。” 他瞥了眼青城受伤的脖颈,伤口处结了一层细长的血痂,反倒比先前显眼不少。 “郡主如此匆忙,要去往何处?” “臣女正要去看望裴夫人,就不打扰殿下练剑了。” 青城说着就要离开。 珩王出言挽留:“郡主且慢,听闻郡主幼时一直在府中养病,竟不知何时学了兵法,还如此精通,几次都险些将本王难住。” 此事封义前几日曾提过,说她拉着珩王对背兵法,令珩王头疼不已,从马车中下来时,珩王双目黯淡无神,脸都是绿的。 第25章 帮忙遮掩 青城语气淡然,道出一早备好的说辞。 “兄长的西席时常抽检他背诵兵书,臣女身体好些时也会去府中学堂,听得多了,自然就会了,只是其中奥义一窍不通。那日臣女胡言乱语,冒犯了珩王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珩王道一声“无妨”,想起她当时让他背诵兵法时的语气,的确像位老学究,便未再计较,毕竟平凉王本就武将出身,青城的理由也算合理。 一阵清风袭来,青城衫裙翩飞,青丝舞动,一股若有似无的酒香飘散开来,珩王一怔,狐疑地看了青城一眼,舒朗的眉眼间疑色渐起,印象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养病,不宜饮酒才是。 心念起,他脱口道:“郡主饮酒了?” 还是这么一大清早! 青城眉心直跳,心中悻悻,这是狗鼻子吗,那么点酒也能闻出来! 正要胡诌个理由,只听竹苑外脚步纷沓,很快,裴彻带着一众侍卫进到竹苑中。 见到二人,他急忙行礼:“不知珩王殿下和青城郡主在此,卑职多有惊扰,请殿下郡主恕罪。” 青城看似无意地退后几步,站到珩王身侧。 珩王瞥了她一眼,心念微动,不自觉地上前几步,将她挡在身后,他转向裴彻,目光在一众侍卫身上打了个转,缓缓道:“裴领卫行色匆匆,如此阵势,发生了何事?” 裴彻禀告道:“府中进了盗贼,卑职正带人搜查。” “盗贼?”珩王语气透着意外,“可看清此人样貌,本王可让武宁卫一同查找。” “并未看清样貌,只知此人是女子,身量约莫这么高……”裴彻一时说不准,只在自己额头中段比划一番,又道,“这女子似乎动过父亲治疗旧疾的药酒,那药酒酒香奇异,若沾在皮肤上,还会出现血点或红斑,极易辨认。” 青城闻言,心里咯噔一下,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只觉得贴过花钿的额间和手腕内侧都开始隐隐发热,连脖颈伤口处也有轻微的刺痛感传来。 好在珩王及时发了话:“本王会让武宁卫守住府中各出入口,如此就不耽误裴领卫搜查了。” 裴彻躬身谢过,带着人匆匆告退。 青城暗暗松了口气,不料珩王蓦地转身,凝视着她脖颈间的伤口:“青城郡主可知,襄国公的旧疾是寒症,他所用的药酒可活血化瘀,让原本未痊愈的伤口再次崩裂。” 青城心下一惊,不由伸手轻摸脖颈上的伤口,垂眸一看,指腹上并没有预想中的血痕,这才反应过来珩王不过是在诈她。 珩王委实不解:“青城郡主要不要解释一下,为何探查裴彻的书房?” 青城刚要开口,竹苑外传来喧哗声,夹杂着脚步踏响声,似乎不少人向着竹苑而来。 她心头一紧,语速飞快:“夏猎图在国公府……殿下救我!” 珩王一愣,来不及细想,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牵着她走进一旁的凉亭。 她的手腕纤细,明明已是夏日,皮肤却带着凉意,让他想起书房里那只白玉长颈瓶。 他拿起放在石凳上的披风,将她兜头罩上。 被披风裹紧的瞬间,一股清冷醇厚的幽香扑面而来,青城很快反应过来,这披风被沉水香熏过,丝丝缕缕的冷香萦绕浮动,将那股药酒的异香完全遮住。 几乎是同时,太子带着几名随从走了进来,乍然见到珩王和青城,不由愣住。 两下里见过礼,太子怡然一笑:“天色尚早,堂兄与郡主怎会在此?” 青城答道:“臣女本要去看望裴夫人,途经此处,正遇上珩王殿下在此练剑。” 太子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青城身上披风立领处的云鸾纹,道:“府中出了盗贼,到处乱糟糟的,郡主就先不要去了,我让裴彻送你回住所……” 说完才猛地反应过来裴彻已被派去搜捕刺客了。 珩王适时开口:“还是我送青城郡主一程吧。” 青城巴不得尽快离开,听闻珩王如此说,也不推却,赶忙告辞。 二人出了竹苑,走出好长一段路。 珩王道:“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将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尽可能略去与夏猎图无关的内容。 珩王听后拧眉不语,朝中重臣家中有密室暗房本是寻常之事,但像青城口中荷塘小筑如此规模之处着实少见,襄国公这是要做什么? 他心中困惑,但未形于色,只道,“今日我会同太子和怀王启程回京,你继续在国公府养伤,封义会领一队武宁卫留下,护你周全。” 青城点头称是,目送珩王离开。 府中侍卫足足搜查了大半日,无果而终,珩王一行人启程返京,偌大的国公府一下子冷清下来。 临行前,珩王叮嘱青城不可再轻举妄动,她已确定夏猎图下落,自然不会再有所动作,接下来几日,她赏花喂鱼,静静养伤,连庭院都没出。 这日用过午膳,青城刚换过药,忽然有婢女来请,说是薛嬿嫆要见她。 青城带着两位侍女前往薛嬿嫆的住处。 薛嬿嫆已经能勉强下地,不过遵照医嘱,依旧卧床静养。见青城进来,薛嬿嫆欲起身行礼,被青城拦住。 “不必多礼,快躺下。” 薛嬿嫆瞥了眼青城脖颈处的伤口,眸中划过一丝后怕:“郡主受伤的位置当真凶险,相比之下,臣女的脚伤倒不算什么了。” 青城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好比的。你叫我来,究竟何事?” “臣女听闻郡主会作画,想劳烦郡主画出那日银杏林中黑衣人的相貌。” 青城愣了愣,反应过来:“你是说劫持你的那名刺客?” “正是。” 青城以为薛嬿嫆是为了方便珩王找出刺客,不料她却道,“此事还请郡主替臣女保密,千万别让珩王知晓。” 青城满脸不解:“这是为何?” “珩王下了禁令,不准当时在场的任何人私下谈论此事,尤其不能提你被掳走一事,违令者,军法处置。” 青城一怔,不由感叹珩王思虑周全。 “那薛小姐为何还要画那人画像?” 薛嬿嫆小声道,“臣女觉得,那个劫持我的人貌似并不坏。” 第26章 婉转的薛小姐 青城正色道:“若非他将你推倒,你的脚也不会受伤,他不是坏人,难道还是好人?” “你误会他了,”薛嬿嫆忽然从软衾中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臂,双眸透亮,急切道,“他那样做是为了避免我被流箭射中……当时有流箭向我飞过来,那人为救我才将我推了一把,他自己反倒被流箭划伤了手臂。” 这倒让青城有些意外,可她仍道:“这能说明什么,他不还是个刺客,潜伏在围场之中,不知在酝酿什么阴谋。” 薛嬿嫆轻轻摇头:“我就是觉得他们不像是坏人,若不是侍卫们上树捉鸟,也不会逼得他们现身,你听说了吗,那些侍卫并无大碍,可见他们并不想伤人。而且,他们不是龙甲军吗,你与他们的主帅伊昭公主交好,应该知道他们的为人……他们如今国破家亡,怪可怜的。” 青城一怔,这才反应过来,那些人是刺客而并非龙甲军,可不知内情的人根本分辨不出,只当他们真是为寻仇而来,珩王还在查办此案,未有定论前,有些话她不便宣之于口。 她道:“你别多想了,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珩王殿下自会查清。对了,你不是说要画那刺客的画像嘛,你来描述他的样貌,我来画。” 薛嬿嫆眼珠转了转,唇角带笑,缓缓道:“他的瞳仁仿若墨玉含星,又似幽潭藏辉,双眸如玄珠曜夜,澄澈清明,阳光照过来时,可以看到柔和的光晕,如秋夜的一抹月华,润泽、内敛、深邃……” 青城:“……” 她叹了口气,没来由地想起当时他让珩王给她的酒楼题名,当她说出“满楼”二字时,他一副略带嫌弃的表情。她明白,他就是觉得她言辞不如京中贵女含蓄婉转有意境。 如今眼前倒是有个婉转的,好婉转! 青城耐着性子:“就是说这人的眼睛黑、亮、大对吧,那还有呢,比如眼型、眉型什么的,或是有什么特征,比如黑痣、胎记或疤痕什么的?” 提醒之下,薛嬿嫆忽然哦了一声,“对了,我那天摔倒的时候看到他的侧脸了,他额角上有道疤,还有,他手臂被划伤后,衣衫破裂,露出的皮肤像是被火灼伤所致。”她想了想,轻轻摇头,“其他的就没有了,他捂得太严实了……” 青城蹙眉,沉声道:“这些话,你告诉珩王殿下了吗?” “说了,”薛嬿嫆眉目低垂,泱泱不快,“我还说那些龙甲军看起来不像坏人,并没有为难我,结果珩王殿下说等他把这些刺客抓到了,也不为难他们,就暴打一顿……” 这倒像珩王能说出来的话,青城不由莞尔,她将薛嬿嫆的手放回被子,掖住被角,“你好好休养,我先按你的描述将此人的样貌画下来再说。” 青城出了薛嬿嫆的住所,顺着游廊来到花园,夏阳暖煦,花木暄妍,庆星提议就在花园中的水榭作画,青城欣然同意,景云就近取来笔墨画纸。 青城先在纸上几笔勾勒出那些黑衣人的衣着装扮,再依照薛嬿嫆所述细细描绘出那人的特征,画好后,两位侍女凑上前去。 景云微微蹙眉:“除了额角的伤疤外,这人容貌再无特别之处,只怕不好寻找。” 庆星则道:“这位薛姑娘当真奇怪,既然不是为了抓住此人,那画他的画像做什么?” 景云看了眼天色,道:“奴婢去寻些水来,郡主该吃药了。” 说完,她向花园外走去,只剩主仆二人在水榭内歇脚。 花园内四下无人,青城放下画笔,姿势随意地倚在美人靠上,望着水榭外的湖水发呆。 庆星取下挂在腰间的锦袋,才松开束带,一股清苦的药味便散了出来。 青城舌根立即泛出一股苦涩,她拧眉道:“我都能开口说话了,这治疗失语之症的药是不是可以停了?” 庆星一脸心疼道:“奴婢也是这个意思,可表小姐说要等她身边的郎中再给郡主诊一次脉再说。陛下让表小姐护送齐邕国的武陵王入京参加万寿节庆典,按理说这庆典都结束了吧,怎么还没收到表小姐入京的消息呢,真是奇怪。” 青城用后脑勺对着庆星,将头倚在红漆柱子上,抗拒道:“那就等有消息再说吧,在此之前,我先不吃了。” 身后传来脚步踏响声,青城只当景云回来了,头也没回,只道:“景云,你下次与玥璃通信时,问问她究竟到京城没有……” 庆星咳嗽了两声,青城一顿,继而抱怨道,“这药太苦了,还有股酸涩味,我实在不想再喝了,这药会压……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彻底打断了青城的话,她忍不住偏过头来,满眼关切,“庆星,你是得了风寒吧……” 话音戛然而止,未尽之言哽在喉间,青城见庆星咳得满脸通红,不断给自己使眼色,几乎要翻出白眼来,她心头一跳,终于意识到不对。 她缓缓从美人靠立起,转过身来,只见水榭外站着几位男子,为首一人,穿一身月白色锦袍,金钩玉带,眉眼如画,竟是珩王。 他身后跟着两人,其中一个是封义,另一人身形劲瘦、眉眼深邃,青城反应过来,这人便是珩王身边的另一位近卫,栾舟。听闻此人剑法奇绝,武功在封义之上。 青城从容地整理裙裾,敛衽行礼。 “臣女见过珩王殿下,殿下怎么来了?” 陛下的万寿节,循惯例庆典会持续三日,细算起来,今日不过是庆典过后的第二日。 珩王没有回答,抬步走进水榭。 青城退后两步,眼波一转,这才发现石案上的画作还未收起,她心下一急,几步上前,将画纸翻面扣住。 可还是晚了,珩王望向她,道:“郡主在画那日劫持薛小姐的刺客。” 分明是问句,但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青城轻轻抿唇,没有接话。 珩王在石桌旁落座,道:“薛小姐提供的线索有限,画像用处不大,但聊胜于无,有劳郡主了。” 青城干笑两声,就此误会也好。 第27章 前往白城 珩王瞥了一眼庆星手中的锦袋,道:“这是治疗郡主失语之症的药?” “正是,”青城不欲多谈此事,话锋一转,“殿下可在万寿节庆典上见到玥璃表姐?” “本王并未见到玥璃县主,她奉旨在菀坪迎接武陵王入京,可连日降雨,涑江水位上涨,武陵王一行被困在半路,同行的乐颐公主又染了风寒,故而要推迟些时日才能北上。郡主若想尽快见到玥璃县主,可随本王先行前往白城,在那等候她。” 玥璃县主独孤珺,乃独孤太后胞弟的孙女,亦是青城的表姐。 青城一怔,白城曾是邬桓的都城,邬桓灭国后,白城被并入榆州,如今由高亭侯驻守。 她有些不解:“去白城做什么?” “万寿节夜宴上,柔然使臣带来一封柔然可汗的书信,信上说,柔然要与大魏结盟,陛下同意了此事。正巧过些日子,大魏五年一度的演武要在白城城外举行,陛下为了威慑柔然,决定在演武当日与柔然举行结盟仪式。陛下命本王前往白城负责演武一事,同时下旨,让玥璃接到武陵王后,护送武陵王前往白城一道参观演武。” 演武是大魏在开国之初设立的规定,军队将士除了日常操练外,每三年会组织一场小规模的演武,每五年则会联合多个军营举行规模盛大的演武。 此次齐邕派来的使臣是个手握重兵的郡王,魏帝如此安排,自有深意。武陵王一行人既已错过万寿节庆典,比起着急赶往京城,不如前往白城观礼。这样既能威慑柔然,又顺带向齐邕展示大魏军威,毕竟这两国都曾与大魏兵戎相见过。 青城沉吟片刻,道:“臣女就不与殿下同去了,在京中等候玥璃也是一样的。” 珩王道:“卢定洲也会去白城。” 青城一愣:“这是为何?” “卢定洲赶在万寿节前回到京城,与他一同抵达的,还有柔然的使臣,勇武大将军纳罕。据说是卢定洲和纳罕全力促成了此次结盟提议,陛下大悦,令卢定洲协助太子完成两国结盟仪式。” 青城蹙眉,“那寿礼案呢,卢定洲至少是个失察之罪吧,陛下没有问责?” “与先前郡主猜测的一样,卢定洲声称对卢焜所为毫不知情,对四猎图中藏有紫金宝藏一事更是闻所未闻,言外之意,卢焜是咎由自取,陛下果然听信他的话,申斥一顿后,功过相抵,本来要以失察罪将他禁足,但……” 珩王顿了片刻,才道,“但那时龙甲军潜入鹿台围场一事正好传入京中,陛下大抵是想起当年卢定洲的归义之举,又考虑到龙甲军是为找他报仇才出现在围场,陛下便解了卢定洲的禁足,只罚奉一年,连万寿节庆典都准其出席。” 庆星忍不住开口:“可那些人并非龙甲军啊!” 封义解释道:“此事如今未有定论,郡主提供的那些线索不便成为证据,一日不抓住这些人,一日便无法说清其身份。至于卢定洲,正好借此大做文章,自然是对他怎么有利,就怎么说。” 庆星秀眉蹙起,一脸忿忿不平:“可明明是郡主被劫持,还受了伤,怎么得到益处的反而是卢定洲,这也太不公平了!” 听着庆星的话,青城脑中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飞鸟掠影,再细想时,又全然不得章法。 她懊恼地晃晃了脑袋,道:“既如此,那臣女与殿下同去。不过,是不是要先奏明陛下?” 珩王道:“此次白城一行,陛下准我便宜行事之权,我会派人禀明此事,郡主不必忧心,只是此行牵涉军务,郡主不能带侍女随行。” 此时景云已返回,闻听此言,她和庆星对视一眼,二人皆是一脸忧色。 青城抬眸,投去一记让她们安心的眼神,又转向珩王,“臣女听凭殿下安排,只是臣女的两位侍女还要烦请殿下派人送回王府。” “这是自然,本王会差一队武宁卫护送两位姑娘回京,郡主放心。此外,那日露台围场中的刺客很可能就是幕后罪魁,如今郡主在明,他们再暗,为了郡主的安全,日后栾舟会近身保护郡主。” 青城几乎没有犹豫,点头称好。 次日一早,珩王带着青城和两名近卫,在一队武宁卫的护送下启程,十几日后,抵达白城。 高亭侯尉韬带着驻守在白城的一干将领在城外迎接,一番见礼后,众人簇拥着珩王前往城北军营。 白城极为广阔,城南大部分是民居,正值傍晚,城内炊烟四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羊肉汤饼的浓郁香气。众人在满城烟火气息中向北而行,穿过两条宽阔的主街,在一个广场前,齐齐勒马。 青城放眼望去,只见广场的四个角上都燃着火堆,照得四周明晃晃的,将士们喊声震天,正在操练。听闻高亭侯治军严谨,所率领的黑旗军骁勇无畏,今日一见,传言果然不虚。 高亭侯道:“王爷,这些兵士是前年入伍的屯田军,大多来自附近村落。依照惯例,屯田军不参与演武,可这些兵士训练刻苦,无论弓马还是武器操练,都极为娴熟,微臣想,此次演武,能否让他们参加?” 珩王道:“历次演武本就在当年的秋收前举行,与秋忙并不冲突,不让屯田军参与演武,此举本就不合理,本王会奏请陛下废罢此规定,今后演武,无论兵种,择优擢选便是。” 高亭侯笑着拱手:“老臣替将士们多谢王爷!” 这时副将安仕进一脸谄笑道:“王爷稍候,末将这就让他们回避,以便王爷通行。” “不必!”珩王环视一圈,催马向东,“我们绕行即可。” 一行人改道东行,来到城东。 比起城中其他地方,城东显得异常荒凉。那里建有邬桓的皇宫,曾经盛极一时,有碧瓦飞甍的宫殿,白玉铺就的廊桥,堆满奇珍异宝的藏宝阁,以及一座高耸入云、气势恢弘的高台。 第28章 病倒 那是邬桓最后一任君王赫连珏为其皇妹伊昭公主修筑的望月台。 台上琼楼连阙、飞阁流丹,梁栋檐椽和回廊栏杆的彩绘装饰中加有金箔,每当日光照耀时,整个高台金光溢彩,云霞浮动,故望月台又被称为“金台”,又因伊昭公主的十二名近卫时常出入金台的缘故,这些近卫又被称为金台十二卫。 昔日繁华不复,如今目之所及只剩断壁残垣、废墟瓦砾,干枯扭曲的枝干从残缺损毁的围墙内伸展出来,及膝的衰草荆棘长满院子,破败的宫殿上庑殿半塌,桁檩檐椽散落在四周,一副荒废残败的景象。金台只剩下一截半塌的夯土堆,孤独矗立着,墙面斑驳破败,因被焚烧过,有几处明显的焦痕。 众人骑马,在残破灰暗宫墙外的宽阔道路上一路向北缓行。 许是这宫殿遗址太过压抑阴森,青城后背渗出一层冷汗,头也昏沉起来,她用力按住额角,不让其他人看出端倪。 珩王在一处完全倒塌的宫墙缺口处停住,身后众人勒马。 青城举目四望,只见垣墙顿擗、焦木横陈,边城夜晚的风吹过,凉飕飕的,但很快风变得温暖起来,紧接着热风鼓鼓,青城仿佛置身于三年前的那场大火中,耳畔是不断燃烧的哔剥声,四周火舌乱窜,阵阵热浪袭来,将她的脸颊额头烤得滚烫生疼,她呼吸急促,心口狂跳,不由得攥紧缰绳。 这时一只红嘴黄腹的小鸟从倾斜的庑殿椽柱上飞了出来,围着青城不停地低徊鸣叫。 幻象褪去,周围的一切渐渐清晰,青城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那只小鸟。 副将郭延开口:“这黄鹂鸟又来了,这鸟极通人性,但凡有人经过,它就会从这宫墙内飞出,也许是曾有人喂养的缘故。” 闻听此言,珩王转过身,定睛看了一会,道:“这是红嘴玉,黄鹂和红嘴玉都是红嘴黄腹,只是红嘴玉的背部羽毛是绿色的。” 清辉如雪,照亮四野,细看之下,众人果然看到鸟背上绿色的羽毛。 安仕进立即夸赞道:“珩王殿下果然见多识广,自末将等驻扎白城以来,这鸟便在此盘桓,末将等时常看到,只当是黄鹂。只是平日里时常见两只鸟飞来飞去,今日怎么只剩一只了?” 这时红嘴玉忽然展翅高飞,在路旁一棵槐树的枝杈处不住地打转,发出哀鸣的啸叫。 树上黑黝黝的,看不真切。 一个肩膀浑圆的将领道:“这鸟是不是受伤了?” 青城听着众人谈论,眸底渐渐罩上一层水雾。 此时高亭侯道:“红嘴玉都是成双成对出入,若是其中一只遭遇不幸,另一只则会不断地哀叫悲鸣,不久也会死去。” 几位将领一怔,抬眸向树上望去,细看之下,果然发现枝杈交错处有个鸟巢。 这时红嘴玉已不再哀鸣,它俯冲下来,费力地煽动翅膀,静静地绕着青城低飞一圈。 青城眼眶酸涩,眨了眨眼,伸出手,红嘴玉一下子停落在她的掌心。 安仕进笑道:“看来这红嘴玉很喜欢青城郡主。” 红嘴玉拱着小脑袋,轻轻啄了几下青城的指缘,青城用无名指轻抚它的翅膀。红嘴玉在她掌心转了半圈,歪着脑袋望向她,就这样静立片刻,忽然,它身子一晃,半僵着斜卧下去,眼眸慢慢阖起,没了动静。 这时队伍中一位瘦高个的将领道:“这红嘴玉怎么不叫了,莫非是死了?” 青城默然不语,眼眶湿润,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忽然,她蓦地翻身下马,双手捧着那只刚刚死去的红嘴玉,几步走到珩王的黑骊马旁,黑色的阴影将她笼住,她仰起头来,轻声唤一声:“殿下……” 珩王俯身,靠了过去,原本被他遮挡住的火把光亮蓦地照过来,映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她眼睛漆黑,眸底泛着细碎的亮光,一抹哀痛清晰可见,珩王心头忽然涌上一抹异样,眉眼却是一如既往的沉静清冷:“怎么?” 已过初夏,但边城夜晚寒凉,一阵北风吹过,青城不由打了个寒颤,她眼珠一转,这才发现珩王身后诸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她眼睫轻颤,眼中雾气迅速消弭,意识到自己失态,几欲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珩王缓缓坐直身子,青城转过身,正欲离开,他的声音骤然响起:“栾舟,留下来,听候郡主差遣。” 栾舟拱手称是。 青城微微发怔,退到路旁避让,珩王眼神复杂地瞥了她一眼,带着众人向军营而去。 马蹄声渐远,栾舟走过来,见青城对着槐树的树冠发呆,问:“郡主在看鸟巢?” 青城点头:“有劳栾护卫,去看看鸟巢中还有没有红嘴玉。” 栾舟依言照做,很快飞掠到树干上。 “郡主,这鸟巢中有两只鸟,其中一只……已经死了,另有一只雏鸟,翅膀是湿的,有些冻僵了,属下这就把它们带下来。” 青城让栾舟将两只死去的红嘴玉埋在槐树下,又解下披风,将披风捆绑打结,做了个临时的窝巢,将那只雏鸟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见青城衣着单薄,栾舟忍不住提醒:“边城夜晚寒凉,郡主这样会着凉的。” 青城翻身上马,一手护着“窝巢”,一手持缰,无声一笑:“我不冷。” 两人赶到城北军营。 栾舟叫来擅长养鸟的兵士,让他妥善养好这只红嘴玉,这兵士频频点头,退了下去。 青城经过皇宫旧址时就有些不适,此时已是头痛欲裂,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她借口要先歇息,让栾舟带她前往供休憩的营帐。 栾舟没察觉出青城的异样,依言将她带到帐中,又去向珩王复命。 待脚步声远了,青城不再强撑,她抚住心口,缓步向床榻走去,可整个人轻飘飘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松软的棉花上,她勉力走了几步,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猛地栽倒,意识彻底坠入黑暗。 第29章 梦魇 珩王与高亭侯在帐中会谈许久,眼看天色渐晚,高亭侯请珩王入大营用饭,又派传令兵去请青城。 珩王脑海中蓦地闪过青城眼底那抹哀痛,他叫住传令兵,带着栾舟赶往青城的营帐。 帐内掌着灯,却无人应答,珩王让栾舟留在帐外,自己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目之所及让他脚步一顿,只见青城侧卧在地上,双眼阖起,脸颊上两抹不正常的红晕。他眉头蹙起,几步上前,将青城打横抱起,放在床榻上,又用手背轻触她的额头,只觉得滚烫无比,立即吩咐栾舟去找医官。 军中医官不敢怠慢,匆匆赶来,诊脉后说青城气滞凝结,又受了风寒,但不甚要紧,喝几剂药,过几日便能痊愈。 医官退下后,珩王问栾舟:“青城郡主怎会忽然病倒?” 栾舟将经过说了一遍,又请罪道:“都怪属下大意,没护好郡主……” 珩王抬手,止住他的话:“你不必自责。前些日子她中了毒,又连日赶路,骤然到了边城,尚未适应,病倒也属寻常。” 此行并无侍女,军营中又都是男子,多有不便,珩王便将青城送到城中东南的一处宅院休养,又从城中找来两位年轻妇人照顾她。 此处宅院原本是伊昭公主的府邸,之后被改建成驿丞署,若是有官员前来,一般便在此处落脚。 接下来几日,珩王一直忙于演武之事。 魏帝此次要借声势浩大的演武威慑柔然和齐邕,除去原本参加演武的三个营外,还临时征调了两个营,考虑到此次演武以骑兵为主,他又调派精于骑射的武宁卫悉数前往,是以几天前,严蒙和钟亭也抵达白城。 参加演武的人数增多,珩王临时调整了阵型和阵法,这些本就是大魏的精锐之师,几番排练后,已基本将阵法演习熟练。 这日演练结束,珩王带着封义刚回到营帐,严蒙和钟亭就满脸喜色来报:“王爷,邯平来了。” 话音落,一个身材颀长、朗目疏眉的男子风尘仆仆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极为年轻,一副未及弱冠的模样,但眉眼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三年前珩王驻守云中城时,邯平不过十六岁,是珩王身边的亲卫兵。一年前珩王回京,让他继续留在军中历练。此次两国结盟,要交换之前抓获的俘虏,邯平便奉命将关押在云中城的俘虏送往白城。 邯平对着珩王抱拳行礼,道:“王爷,从云中押送的柔然俘虏已安全送抵营中。遵王爷之命,属下暗查了所有俘虏的身份,果然发现端倪,属下以为,柔然真正想交换的俘虏唯有一人。” 此次两国结盟,柔然只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交换之前两国对战时抓获的俘虏。 珩王拧眉:“何人?” “此人名叫拿伮,是柔然可汗最为宠爱的一位大阏氏的胞弟,四个月前在云中城外被抓获时,他身着普通士兵服装,云中骑没有认出他来。” 严蒙恍然大悟:“难怪柔然可汗急于定下结盟日期,竟是存了这样的私心!多亏王爷目光如炬,否则咱们真当柔然是诚心结盟而来。” 珩王有些疲惫,按了按鼻梁,道:“但凡两国和谈或结盟,交换之前抓获的俘虏乃惯例,可此次柔然太过心急,他们对结盟的地点、时间,以及结盟仪式的流程都不在意,如此难免让人起疑。” 他转向钟亭吩咐道:“将拿伮单独关押,妥善看守,此事等我问过陛下再说。” 话音刚落,栾舟进到营帐,一脸急色:“王爷,青城郡主今日一早又高热不退,医官换了数次药方,皆不见成效。” 青城已病了数日,珩王只当她快痊愈了,此时听到她竟还在高热中,来不及多问,带着两名近卫匆匆赶往驿丞署。 青城这几日一直噩梦不断,稍微清醒些的时候,能听到进出的脚步声和絮絮低语声,有时能感到有人支起她的头,小心翼翼地给她喂药,还有人不断用冰凉的布巾放在她的额头,有好几次她想睁开眼睛,但怎么都睁不开,之后很快又会陷入梦魇。 梦境中,青城脚步轻快地走在春日的山林间,举目望去,皆是青翠绿意。刺柏苍劲挺秀,柏木繁茂葱茏,树木阴影处的苔藓泛着新绿,如翠毡铺陈于林麓幽涧之间。 一阵暖风拂过,阳光透过叶隙洒下的光斑摇曳跃动,两只红嘴玉从林间飞出,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青城嫌吵,提起裙裾跑了起来,很快将两只鸣叫不已的红嘴玉抛在身后。 她越跑越快,四周景象不断变幻,山峦陡然降为平地,满山翠绿幻化为红墙碧瓦,不远处就是高耸入云、金光浮动的金台,一个身着玄衣披着金甲的男子背对着她,正欲拾阶而上,青城认出他是谁,想要跑过去拉住他,可双腿像是陷在泥潭中,半分动弹不得,她心急如焚,想大声喊叫,喉咙却像是被堵住,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她满心绝望,全然不顾地向前扑去,将倒未倒之时,一只手臂斜横而出接住她,她欣喜若狂,刚要起身,四周热风鼓噪,火舌乱窜,滚滚热浪熯天炽地向男子袭来,青城心神俱震,蓦地发力攥住他的手,与此同此,一声“阿兄”冲喉而出。 青城惊叫着睁开眼睛,蓦地坐起,看着手中紧握的手掌,眼神空茫,泪水不断从眼眶涌出,一颗一颗砸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不过很快,青城觉察出异样,在这个她做过无数次的噩梦中,那只手掌始终是冰冷的,掌心还有黏稠濡湿的殷红血迹,可眼前这只骨节分明、宽大修长的手竟是温热的,掌心清爽干净,什么也没有。 青城眼珠迟钝地转了半圈,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她的目光缓缓上移,看到一个男子坐在她床沿,腰间挂着枚白玉镂雕夔龙纹玉佩,下端几颗珊瑚珠子纹理清晰、色如牛血,她心中暗惊,陡然抬头,正对上珩王眉头紧锁、略显疲惫的面庞,她心头一颤,不着痕迹地收回双手,背在身后。 第30章 初见武陵王 珩王瞥了一眼被青城攥得发红的虎口,神色从容地抬手,用手背轻触她额头,见高热已退,收回手道:“梦见你兄长了?” 青城微微点头,轻眨几下眼睛,黯淡无光的双眸渐渐莹润生动起来,她缓缓开口,嗓音有些沙哑:“请珩王殿下恕臣女失仪之罪。” 珩王没有接话,唤来医官给青城诊脉,又叮嘱几句,走了出去。 封义和栾舟侍立门外,见他出来,同时迎了上去。 珩王对着栾舟叮嘱几句,又与封义骑马赶回军营,下马时,冷不防瞥见虎口处的那抹红印,他道,“那只红嘴玉救活了吗?若是没救活,着人再抓一只回来。” 封义一怔,抱拳称是。 边城早晚风沙漫天、朔风凛冽,为了方便青城静养,珩王命栾舟将她送到雁门行宫。 雁门行宫是大魏最西边的行宫,地处榆州雁门郡,行宫占地不大,但亭台楼榭俱全,环境清幽。 青城病了十来日,待大好时,已到了要结盟的前一日。 这天一早,珩王就差人来送信,说会有两队人马抵达行宫,一队是太子一行人,太子要签署盟约,瑶安来观看演武,卢宝音陪同。另一队则是玥璃和武陵王。 青城到行宫门口迎接,最先抵达的是太子一行人。 一路奔波,瑶安早已疲累不堪,但她初次来临近边城的雁门行宫,被眼前恢弘苍凉的独特景色所吸引,才下马车就要拉着青城去骑马游玩,被太子好一番劝阻,这才作罢。不多时,一队人马缓缓而来,队伍为首一人,身着殷红披风,容貌艳丽,英姿不凡,竟是位女子。 这女子一见青城,忽地轻喝一声,策马直奔而来,在太子一行人前方停住,翻身下马,伏身行礼,朗声道:“末将拜见太子殿下,瑶安公主,青城郡主。” 说完,抬起头,对着青城眨了眨眼。 青城垂眸,掩住眸底笑意。 玥璃自小随父亲在云中城的军营长大,个性豪爽,不拘小节,因是外戚,时常出入宫中,与几位皇子和公主极为熟稔。三年前,她请旨驻守南境。 太子抬了抬手,笑道:“平身吧,玥璃县主一路辛苦。” “太子殿下言重了,末将幸不辱命,武陵王和乐颐公主就在后面的马车中。” 说话间,身后的两辆红顶双辕马车的车帷同时被掀开,从中走下一男一女。 男子穿一身竹青色锦袍,面庞清瘦,鼻梁高挺,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扬的眼尾蓄着笑意。女子身材娇小,穿一身彤色衫裙,容貌俏丽,一张圆圆的脸庞,眸子黑白分明。 两方人上前,一番见礼后,进到行宫。 晚膳早已备好,待众人依次落座,便有一道道珍馐美肴呈上来。 太子举起案前的酒盏:“这第一杯酒是为武陵王和乐颐公主接风,齐邕到大魏路途遥遥,两位贵客远涉而来,一路辛苦。” 说完他缓缓将杯中酒饮尽,众人也跟着举杯同饮。 侍立一旁的内侍赶忙上前添酒,太子又执杯道:“大魏与柔然征战多年,如今两国都愿止干戈,安边境,遂定于明日签订盟约,这第二杯酒便是邀请武陵王明日一道前往观礼,也好做个见证。” 来的路上,玥璃已将魏帝的安排尽数告之武陵王,他是何等聪慧之人,几乎立即就明白了魏帝的意图——借结盟向柔然展示大魏国力,顺带威慑齐邕。 “多谢陛下美意,本王求之不得。” 说完,他表示乐颐公主路上偶感风寒,大病初愈,不宜多饮,于是这杯酒后,众人都不再多劝。 武陵王风趣健谈,说起一路上的见闻趣事,引得众人笑逐颜开,连一向沉稳的太子都几次扬起唇角,加之舞姬和乐师卖力演奏,殿中气氛一时热络起来。 唯有青城,望着满殿笙歌鼓乐笑不出来。 她虽已痊愈,但心绪不佳,实在懒得敷衍应酬。 两国结盟,卢定洲负责协助太子完成结盟仪式,数日前已抵达白城,没想到,陛下竟也允卢宝音来了。 武陵王坐在青城对面,见她一身艾绿色罗裙,身量纤细、端丽绝伦,手执一方白玉小盏,表面上似在听大家谈笑,实际不知走神到何处去了。 许是武陵王的目光太过执着,青城有所察觉,抬眼回望过去,四目交汇,他嘴角轻扬,举起茶盏。他微笑时,桃花眼中像是盛满了一池春水,涟漪四起,显得格外风流多情,可青城实在笑不出来,只好举了举手中的碧玉盏,权做回应,这时坐在一旁的玥璃凑了过来,满脸坏笑。 “你俩干嘛呢,怎么眉来眼去的!你该不会看上他了吧?” 两人一向打趣胡闹惯了,青城懒得理她,回她一个大白眼。 玥璃忍着笑意,稍稍正色:“这位武陵王名叫萧长麟,据说齐邕帝萧翊对他极为信任,不仅让他执掌二十万大军,还特许他佩剑入殿。” “萧长麟?”青城一脸讶然,“萧翊自从篡了他兄长萧泓的皇位登基后,将在封地的所有兄弟子侄都借故除去了,怎会还有姓萧的宗室子弟?” “箫长麟出身庶族,并非皇族中人。他原本是萧翊军中一名士卒,有次马匹受惊,他拼死相护,箫翊才没有受伤,事后他被擢升为百夫长,因骁勇果敢,兼有从龙之功,一路升迁,最终被封为郡王,赏赐萧姓。” 这时另一边的瑶安也凑过来,笑意盈盈。 “你们在说什么?是不是在说武陵王?” 玥璃道:“我们在说,没想到这个统领齐邕二十万兵马的郡王如此年轻。” 瑶安笑道:“是啊,不仅年轻,还风趣、有才情。难怪坊间会有那样的传言。” 玥璃不由好奇道:“都传些什么?” 瑶安压低声音:“坊间传言,武陵王神清俊朗,气质不凡,引得齐邕的世家千金们趋之若鹜,还有人出钱贿赂他府上的看门小厮换取他出行的时辰和路线,就为了一睹其风姿。” 瑶安说得兴致勃勃,眉欢眼笑,玥璃忍不住打趣道:“公主,瞧你激动的,不知道的以为你在选驸马呢,能擦擦口水吗?” 第31章 惊闻联姻的消息 青城立即配合地取出一方锦帕递过去,瑶安一怔,将青城的手轻轻拨开,掩了掩面颊,“你们姐妹俩倒是愈发默契了!” 青城道:“他一个手握重兵的统帅,定是家规森严,看守府邸大门的,通常不会只是几个寻常小厮,极可能是军中亲信。他的出行路线涉及机密,若真有人胆敢泄露,定是军法处置。此传言实不可信,公主不必理会。” 瑶安微微讶然,看向青城:“真是奇了,此话若是玥璃说,还算寻常,你是从何处知晓这些军中之事?” 不等青城开口,玥璃接过话茬,“公主忘了,我和青城同在菀坪,她有时会来营中看望我,时间久了,难免知晓一二。” 她话锋一转,“不过青城刚才只说对了一部分,此传言最不可信之处在于,如此盛赞用在武陵王身上,当真是言过其实!再说了,齐邕世家礼教森严,怎会有千金行如此荒唐之事,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女郎也不至如此,此传言定是某个溜须拍马之人的臆想,说出来讨好武陵王的。” 闻听此言,瑶安的目光在武陵王身上打了个转,点头赞同,但又不全然赞同,“可他的眼睛很好看呀,尤其是笑的时候,很是深情呢。” 玥璃原本想说,他一个出身庶族、无奈投军之人,能从兵卒一路封候拜将,靠的定然不是深情,话到嘴边,改了说辞。 “他长了一双桃花眼,瞧谁都是一副含情凝睇的样子,他刚才盯着盘中那只烤乳猪的时候,也是一脸深情。” 瑶安正好低头饮茶,闻听此言,一口茶不上不下,险些喷出,勉强咽下后,笑着伸手去拧玥璃。 玥璃笑着躲开,道:“对了,听闻雁门城南有家鸿儒馆,馆内有陈年佳酿,引得不少人慕名前往,尤其夜间,最是热闹,我们不妨去看看?” 瑶安一听,忙不迭地摆手:“明日要早起,若是去了,定是醉的不成样子,还是算了,等结盟仪式结束后再说。” 一曲终了,有侍从上来禀告,说是宫中还安排了傀儡戏,太子见众人兴致不高,考虑到明日的行程,便不再让人表演,不多时,晚宴便散了。 青城回到住所,嘱咐婢女不必伺候,又熄灭烛火,和衣而卧,及至夤夜,她悄无声息起身,套了件夜行衣,出了行宫,一路向南,几番找寻之下,来到鸿儒馆。 此时玥璃正躺在鸿儒馆内一个雅间的屋檐上,刚刚喝完一整壶酒,见她来了,顺手将身旁的酒壶扔给她。 “怎么这么慢!” 青城接过酒壶,打开喝了一口,目光巡睃一圈。 “这究竟什么地方?” “鸿儒馆原来是个卖字画古籍的书肆,之后被改建成客栈,进出的多是些文人儒生,也算是个雅致之所,我已包下一处雅间,今晚咱们就住在此处。我跟凌绍说过了,他会见机行事,明早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带你出来骑马了,到时在白城与他们会合便是。” 凌绍是玥璃的心腹,为人稳重可靠。 青城不解:“有什么事不能在行宫说,非要来此?” “此次武陵王来大魏,除了参加万寿节外,还有其他目的,你可知是什么?” 青城自然不知,轻轻摇头。 玥璃坐起身来,难得的一脸正色:“齐邕帝打算与大魏联姻,武陵王此次前来是向陛下请旨求娶你。” 青城心头一震,愣了愣,才道,“你如何知晓此事?” “武陵王一行人走的是水路,因连日降雨,水位激增,无法渡河,错过了万寿节庆典,但两国联姻的书信连同送给陛下的贺仪是从陆路运送,故而早在万寿节前几日便送抵京城,如今前朝和后宫已有不少人知晓此事。” 忽然之间,青城想明白一些事。 她道:“当时我在荷塘小筑偷听到襄国公与太子的谈话,襄国公提到裴贵妃想让我为太子助力,我当时全然猜不出如何助力,如今看来,应该便是此次联姻。” 玥璃瞬间会意,“平凉王府与襄国公府交好,你前不久还去拜见过裴贵妃,在外人眼中,你多半已是太子阵营之人,若你和亲齐邕,那通过你,太子与齐邕可以建立更多联系……” 她秀眉蹙起,“我只是不明白,你的失语之症才痊愈,入京也不过月余,他为何会求娶你呢,真是太古怪了。” 青城道:“也许跟武陵王的庶族出身有关,他虽是郡王,但并非宗室,若求娶大魏宗室女,陛下只怕不会答应,所以退而求其次,求娶我这个先帝册封的异姓王之女。” 玥璃道:“不管何种缘故,此事都要等到武陵王入京,面见陛下之后才有结论。现在我们还有时间周旋,我已上书恳求太后,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和亲齐邕。” 青城想了想,道:“除了太后,还有谁能左右陛下的心意?” 玥璃脱口而出:“那就只有珩王了。” 她一顿,又道,“如今你正与珩王合力查明三年前的真相,若你开口,珩王应该会帮你……吧?” 说到最后,玥璃有些没底气。 她叹了口气:“珩王城府太深,心意难测,我实在不确定他会不会帮这个忙。” 想起这段时日与珩王的相处,青城轻笑:“自然不会,不过,我可以跟他做笔交易,我给他提供更多他想要的线索,他助我留在京城,避免和亲。” 玥璃拧眉:“如果实在行不通,就按先前说好的,走最后一步棋……” “除非万不得已,否则还是不要到那一步的好。如今秋猎图和冬猎图线索全无,我暂时还不能离开。” 她话音刚落,馆中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行人脚步匆匆走了进来。这些人皆穿暗色衣衫,系着披风,带着风帽,一个身形消瘦的年轻男子在前面引路,将这些人带往一处位置隐秘的雅间。 玥璃大致扫了一眼,眉眼间疑色渐起:“这些人步伐扎实,时刻留意四周动静,极为机警,其中两人穿的是军中短靴,他们是行伍之人……大半夜的,怎么鬼鬼祟祟的,过去看看?” 第32章 困龙阵 横竖无事可做,青城没反对,二人几下飞掠到那处雅间的屋檐上,各自掀开一片屋瓦,向下望去。 为首两人进到屋内,其他人则守在门外。 “父亲请。”年轻男子躬身道,“父亲赶了许久的路,想必累了,要不先在内室歇息片刻?” 那人摘下风帽,声音浑厚,略带一丝沙哑:“无妨,倒不觉得累。” 此人甫一开口,屋顶上的二人皆心头一震,四目相接,两人眼中皆透出憎恶——归义侯卢定洲,怎会是他? 两国结盟,卢定洲负责协助太子完成结盟仪式,听闻他数日前已抵达白城,没想到暗夜潜行,竟来了此处。如此说来,侍立在旁的年轻男子应是卢颉。 这一家人都来了边城,究竟要做什么? 卢颉给卢定洲沏了一杯茶,双手递上,但被卢定洲挡了回去:“那客商怎么说?” “客商说,若是父亲答应前几日的出价,定会将秋猎图双手奉上。” “秋猎图”三字一出,玥璃秀眉蹙起,青城双眼半眯,眸底掠过一抹寒意。 卢定洲冷哼一声:“他的出价太高,为父还需斟酌一二。对了,此人可带着秋猎图前来?” “并未,不过那客商让人在这布帛上将秋猎图图样大致勾勒下来,让儿子带给父亲看看。” 卢颉取出一个檀色锦袋,展开其中的布帛,“那客商说,若父亲有意,今晚可到他的住所详谈。” 卢颉凑在卢定洲身侧,将秋猎图图样完全遮盖住,青城视线受阻,什么也看不到。 不过片刻,卢定洲频频点头,“这应是秋猎图无疑,只是有些细节还需细细辨认才是,免得再出上次春猎图那样的意外。” “父亲说得是。” 卢定洲似乎心情大好,端起桌案上的茶盏品了一小口,赞道:“这百结花茶煮的不错,可惜榆州没有丁香花,否则放上一些,茶汤会更馨香……” 正说得起劲,他手腕一颤,茶杯倾斜,大半杯茶水尽数淋在衣襟上。 卢颉一惊:“父亲可被烫到?”说着连忙拿出巾帕,接着又道,“父亲去内室换件外衫吧。” 卢定洲点了点头,进到内室。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声,还伴随着厮打呵斥声,卢颉一惊,赶忙出门查看。 玥璃立即打了个手势,自己飞身掠起,跟踪卢颉而去。 青城将瓦片重新盖好,自花窗跃入屋内,几步上前,打开放在桌案上的锦袋,里面却空空如也——卢定洲将画有图样的布帛带进内室了。 这时一道极细小的声音传来,青城瞳孔骤然一缩——屋檐上有人! 这人脚步声若有似无,轻功在玥璃之上,思量间,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踏响声,她无暇多顾,悄无声息地隐在花窗旁的松木雕花屏风后。 很快,卢颉进到屋内,卢定洲也从内室走了出来,见卢颉从外面进来,问起缘故。 卢颉道:“方才院中几个醉鬼闹事,护卫已将他们打发走了……父亲今晚可要与那客商见面?” 卢定洲似乎有些无奈:“不论出价多高,总要先见上一面。” 卢颉道:“到时儿子见机行事,先杀杀他的威风再说,毕竟,如此高的价码,也不是谁都出得起。” 卢定洲嗯了一声,父子俩很快走了出去。 不过片刻,屋顶上的人也离开了,青城绕过屏风,从窗口跃出,站在屋脊上远眺,只见卢定洲一行人出了鸿儒馆后门,纷纷上马,他们在小巷中不断穿行,迅速向城南方向而去。 青城施展轻功跟了上去,不多时,她蓦然发现,对面的一处屋檐上,有个黑衣人,也在跟踪卢定洲,此人在屋檐和大树间不断穿梭,身手敏捷,青城明白过来,他应该就是刚才出现在雅间屋顶上的人。 二人一前一后,像游走于城中街巷屋脊上的鬼魅,不消一刻钟,他们来到一处热闹宽敞的街道。黑衣人停住四下张望,青城也停了下来,隐在树影中向街面看,只见卢定洲几人下了马,正沿着街道东行。 这时一声突兀的呼哨声传来,黑衣人身形一凝,蹲伏下来。青城正好奇这动静从何而来,黑衣人骤然起身,跃到了对面的屋脊上,青城见状追了出去,这时从四面八方蓦地闪出十几个黑衣人,将她团团围住。这些人并不发起攻击,而是站成两圈,外圈八人,内圈四人,来回奔走跳跃,走位诡异,看得人眼花缭乱,难辨方向。 看着眼前变幻莫测的阵法,青城心口一滞,紧接着心跳如擂,腿脚如同被钉住一般,脑中有短暂的空白。 这阵法叫困龙阵,需要十二个人通过不断变幻阵法走位,将敌人困于正中,如果这些人手执长剑,那便成了一个绝杀剑阵,除非找到阵眼,否则极难全身而退。创建此阵法的人她认识,只是他们都不在了,烈火焚骨,早在三年前。 青城瞬间回神,目光巡睃一圈,对着其中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迅速出手,击中对方肩部。她动作极快,对方猝不及防,退了半步,青城飞身上前,扣住他的肩膀,这举动在外人看来只当是怕他跌倒,伸手去拉,故而这人也一下子怔住,就在他愣神的功夫,青城手下发力,猛地拽动他的肩膀,同时腾空跃起,飞掠到他身后,落地的瞬间又凌空拍出一掌。 这人先是被推,后是被拽,身形本就不稳,加上最后一掌,整个人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地飞扑在地,顷刻间,两人已交换位置,恰逢此时阵法变换,外圈出现一个空隙,青城立即飞身掠起,冲出包围。 破阵之后,她一步未停,掠至先前黑衣人最后停留的地方,驻足观望,街市上商铺客栈林立,角落里还有一个驿站和一家酒坊,街上人群熙攘往来,却再无那人踪迹可循,归义侯一行人也没了踪影,她举目回望,连那些布阵的黑衣人也不见了。 青城心乱如麻,一路疾行,回到鸿儒馆。 第33章 鸿儒馆内遇见珩王 她褪下夜行衣,将其藏匿在枝叶茂密的枝桠处,接着身体轻旋,落在馆中几棵大树后,又顺着游廊一路漫步到玥璃定的雅间中。 玥璃离开前的手势表示,会在雅间汇合,所以当青城远远看见雅间中亮着烛火时,很自然地推门进去。 “玥璃……” 目之所及让青城脚步顿住,接下来的话哽在喉间。 只见玥璃坐在书案旁的方凳上,以手支颐,不停地给青城使眼色,她身后静立着封义,角落里,一个身材颀长的黑衣男子背对着门口正在看悬挂在墙上的山水图,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身来,竟是珩王! 青城眼眸瞪大,一时无话。 “青城郡主深夜到此,想必也是夜不能寐,出来解闷的?” 珩王目光扫向玥璃,话却是对青城说的。 青城迅速冷静下来,心下明白这应当是玥璃的托辞。 不等她开口,珩王又道:“郡主大病初愈,暗夜出门,不怕再染风寒?” 青城有些心虚,勉强一笑:“听闻鸿儒馆极为热闹,臣女与玥璃来看看,原打算这就回去的……”她话锋一转,“殿下不是在白城吗,怎么来了此处?” 珩王面无表情:“卢定洲今晚有异动,本王带人跟过来看看,没想到遇见玥璃,听闻她与郡主同行,本王便等在此处。” 他顿了一下,又道,“如此说,刚才卢定洲与卢颉的谈话,你也听到了?” 青城迅速向玥璃的方向投去一眼,见她眼睫轻眨,明白过来,看来玥璃已将听到线索告诉珩王,她道:“是,卢氏父子二人不知从何处寻到一个客商,这人手中有秋猎图,卢定洲今晚会与其会面。” 两人说法对应得上,珩王不疑有他,对着玥璃道:“本王让封义先送你回行宫。” 玥璃站起身:“那青城呢?我要同她一道回去。” 珩王似笑非笑:“凌绍为了替你遮掩,连你带青城练习骑马这样的浑话都敢说,本王罚他跪到你回去为止,郡主确定不回去救他?” 玥璃面色一变,秀眉蹙起,“王爷不会如此狠心吧!” 珩王不再多言,挥手让两人退下。 青城猜测珩王留下她,多半与秋猎图有关,她对着玥璃微微点头,示意她放心,玥璃不再耽搁,行礼后,随封义离开。 青城想了想,道:“殿下,栾护卫可在此处?” 她和玥璃偷跑出来,没有带任何护卫,如今凌绍被罚,不知栾舟如何了。 “原来郡主还记得有他这个护卫!出门为何不叫他近身保护?” 青城抿了抿唇,垂下眼眸,低声道,“都是臣女考虑不周,许久未见表姐,一时欢喜,忘记此事了,还望殿下不要怪罪栾舟,他是个尽职的好护卫。” 珩王本想训斥她一顿,抬眼见她低眉垂眼,一副乖顺模样,她前些日子刚病了一场,整个人愈发消瘦,脸色也不好,他叹了口气,责备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他走至书案旁,将案上的几张画纸铺开,“栾舟就在外面,等下会送郡主回去。不过要有劳郡主先画一个人的画像。” 青城自然应允,走至书案前落座,离得近了,这才发现珩王身上穿的竟是夜行衣,她微微意外,但很快收敛心神,根据珩王描述,执笔勾画起来。 很快,一个男子的画像跃然纸上。 这人穿一身灰衣,头上戴着一顶毡笠,几乎遮住眼睛,脸庞极方,长髯乌黑,嘴唇偏薄。 青城好奇道:“这是何人?” 珩王道:“卢定洲离开鸿儒馆后,我跟踪他去了城南驿馆,他与一个客商打扮的人在驿馆的货仓外见面。两人谈话的时间很短,只低语几句,卢定洲就离开了,图上便是这客商的样貌。” 青城眉心一跳,原来她方才跟踪的黑衣人竟是珩王! 她强装镇定,道:“此人究竟是何人?” 珩王摇头:“这人明显有备而来,他与卢定洲结束谈话后进入驿站大堂,紧接着就有几个跟他穿着打扮完全相同的人,从不同的出入口离开驿站,我一时分辨不出,将人跟丢了。” 这时门外的栾舟来报,说严蒙和钟亭来了。 两人进到屋内,珩王抬眸:“可抓到跟踪我的人了?” 严蒙面有愧色,请罪道:“王爷恕罪,那人破了困龙阵,逃走了……” 栾舟一脸震惊:“有人跟踪王爷?还破了困龙阵?这究竟怎么回事?” 珩王解释道:“今夜我追踪卢定洲的时候,被一个黑衣人跟踪,这人轻功奇高,若非严蒙提醒,本王根本没察觉到。” 珩王身手敏捷,严蒙和钟亭带人跟在后面勉力追赶,因为落后一截,反倒发现有人跟踪珩王,他通过哨声提醒珩王,又启动了困龙阵想困住对方,但失败了。 栾舟不解:“不是说除非找到阵眼,否则根本无从破解困龙阵吗,那人究竟怎么破的阵法?” 钟亭又疲惫又困惑,“那人动作极快,就是推了一下我,又拽了我一把,没等我反应过来,被困在阵法中央的就是我了。” 严蒙接过话头:“这人破阵后我们先躲了起来,原本是要暗中跟踪的,但此人身法诡谲,很快就消失不见,我们根本无从追起。” 珩王眯起双眼,思索片刻,起身来到庭院,他假扮此人,同钟亭将招式复现了一遍。 当看到钟亭被珩王一掌拍得飞扑到一株桂花树下,形容狼狈时,青城嘴角抽了抽,她实在没想到随便挑中的一人竟是钟亭。印象里,她未催动内力,出掌的力度不过三分而已,不至于如此严重才是,可钟亭频频点头,示意当时情形就如当下,顺便痛斥了一下对方极为阴险,胜之不武,青城抿了抿唇,有些心虚,而珩王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心头一紧。 “此人身形如何?是不是女子?” 严蒙和钟亭同时愣住,面有难色。 钟亭回想了一阵才道:“当时情况紧急,天色又暗,属下等并未留意,只记得他比属下略矮一些,”他用手在自己眉毛附近比划了一下,“大概相差三寸的样子……王爷为何怀疑此人是女子?” 第34章 邯平的身份 珩王道:“两个原因,一来按照你们的描述,此人的轻功身法跟那日在雅艺坊中的女子极像,还有,刚才的招式,若是男子的掌力,你的肩膀应该已经受伤,轻则脱臼,重则骨裂,绝不可能只是摔倒,说明此人急于破阵,并不想伤人。如果你记得不错,这女子身高应在五尺一寸上下,身量纤细,体态轻盈。” 钟亭回味着珩王的话,转眼瞥见青城亭亭立于屋檐下,不假思索道:“如此说来,应该跟青城郡主身形差不多。” 珩王闻言,缓缓望向青城,目光沉静无波。 青城明白钟亭只是无心之言,但依旧心头一阵乱跳,她故作镇定地回望过去,四目相接,珩王缓缓道:“放肆!” 话是对钟亭说的,语调平和,并非训斥,更像是提醒。 钟亭如梦惊醒,连忙躬身请罪:“请青城郡主恕罪,属下只是猜测身形,并非有意冒犯……” “没事,”青城浅浅一笑,“钟掌使言重了。” 珩王收回目光,吩咐栾舟:“夜已深,先送青城郡主回行宫。” 栾舟应声称是。 两人正要离开,珩王叫住青城,拿过自己的披风让她穿上,又道:“那只红嘴玉已能正常进食,明日郡主就能见到它。” 孤月高悬,皎然若玉盘,照亮四周。 青城风寒初愈,容色恹恹,整个人被他的披风裹着,愈发显得下颏尖尖,闻听此言,她粲然一笑,眼中晖光闪动:“多谢珩王殿下。” 青城行礼后离开,跟着栾舟沿着游廊走了一段,忽然想起联姻一事,她蓦地停住脚步,想折返回去跟珩王商议,一转头,只见一个身形劲瘦的男子闪身进到刚才的雅间中,青城没看清他的容貌,只见他身上穿的是的绀青色赐服,身后背着一把长剑,瞬间反应过来,应是某位武宁司掌使。 严蒙和钟亭并未进入,而是立在门外,青城想着此人应该有要事同珩王商议,只好作罢,跟着栾舟向馆外走去。 雅间内,邯平顾不上行礼,一脸焦急道:“王爷,破困龙阵的真是个女子?” 珩王摇头,“这只是我的猜测。” “能解困龙阵的除了十二卫,就只有公主,可不会是她……”邯平眼眶泛红,蓦地哽咽住,过了好一会,他忽然道:“当年王爷暗中救下我,那会不会……十二卫中还有人跟我一样,侥幸活了下来?” 珩王缄默不语,陷入沉思。 当年邬桓皇城陷落,收殓十二卫遗骸时,除了排行第九的邯平被他所救,其余十一具皆为焦骨,面目难辨,只能通过他们身上的铜符、令牌或是兵刃勉强辨别,不排除有认错的可能。 他道:“你先别急,我定会找出此人。” 话音刚落,严蒙走了进来,抱拳道:“王爷,高亭侯差人来报,说是原定演武的一位领军受伤了,他想问问王爷,是否有合适人选顶替?” 珩王对着邯平道:“那些阵法你再熟悉不过,明日演武就由你替代此人。” 邯平应声称是,又道:“王爷,明日演武结束,属下想去夕雾峰祭奠公主和十二卫。” 珩王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一行人浩浩荡荡从行宫出发,两个时辰后抵达白城。 演武安排在白城以西的一处空旷宽广的场地。此处除了东北边延绵不绝的夕雾峰外,其他几面地势平坦,视野开阔,西面筑有一座石台,高余丈,石阶数十级,四周用石栏围砌,台场宽阔,正中有个四四方方的石几, 正值正午时分,骄阳如火,石台四周竖起旌旗,一阵山风卷过,旗帜猎猎作响。 珩王一行人在石台东边依次排开,另一队人马自夕雾峰西边而来,为首几位分别是柔然的大皇子闾光、七皇子予修以及大将军纳罕。两方人马身后都带着人数不多的骑兵,以及准备交换的俘虏。 一番见礼寒暄后,闾光率先开口:“没想到,齐邕国的武陵王也来了。” 太子接话道:“武陵王来大魏做客,途径此处,正好为两国结盟做个见证,大皇子不介意吧。” 闾光生的肩宽背阔,面部轮廓极为硬朗,笑的时候唇角扯起,但面容生硬,总有一种虚假之感。 “哪里哪里,太子殿下说笑了,本王与武陵王多年前便相识,如今再见,实乃幸事,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介意,今日一定与诸位痛饮,还烦请太子备好美酒才是。” “这是自然!到时一定与大皇子一醉方休。” 太子说着,引着武陵王和闾光几人登上石台。几位女眷戴着帷帽,骑马立于在石台下,珩王则在高台东边的一处空地上,身后跟着几个便于发号军令的传令兵。 随着珩王高喊一声“演武开始!”,两位传令兵立即向前方挥舞旌旗,示意队伍前进。 此次演武的统帅是襄国公,他骑马行在队伍的最前端。 他身后首先跟着战车,骑兵次之,步兵断后。战车六辆为一列,每列前后相距三十步,每列左右间隔为二十步,如此五列为一阵列,每个阵列设一领军,手执一面青旗,负责指挥战车,阵列第一排的战车上站着车兵,每人都手执长矛,他们穿青裳、披碧甲,佩翠羽之矰,这样的阵列左右共五组,阵列间左右间隔各六十步,阵列中战车如同一道屏障,护卫着紧随其后的一众骑兵。 骑兵中每五骑为一队,每骑前后相距三十步,左右间隔十步,队与队之间的前后距离和左右间隔为五十步,每一百骑设一领军,手执白旗,这些骑兵皆穿白裳、披素甲,佩白羽之矰。 骑兵之后的便是左手持盾,右手执矛的步兵。步兵每十人一组,每人间隔三步,每组间前后左右皆间隔五步,如此十组为一方阵,每一方阵设一领军,领军执赤旗,方阵与方阵间隔五十步。这些骑兵皆穿赤裳、丹甲,佩朱羽之矰。 如此布阵,车兵、骑兵和步兵可协同作战,行进时,战车辘辘,马蹄笃笃,骑兵策马缓行,步兵步伐统一,阵容齐整,气势恢宏。 第35章 惊马 阵列由东向西行进,至西边的土坡后又返回。行至一半时,自东北方向的山谷中忽然冲出一队骑兵,这行人皆穿玄裳、披黑甲,佩乌羽之矰,为首一人,身材颀长,蒙着面,手执玄旗来回挥舞,他们纵马疾行,快捷如风,迅猛如电,所到之处,黄沙四扬,遮天蔽日,大地隆隆作响,轰鸣不已。 瑶安的红马被此声势所扰,猛地扬蹄嘶鸣,原地转起圈来,近旁的几匹马都被惊动,不约而同踏起步来。 青城昨晚心事重重,一夜未眠,此时正坐在马上闭目养神,骤然听见烈马奔腾萧萧,身下的坐骑打着响鼻,似乎极为不安,她一边攥紧缰绳,轻轻向回拉,一边向远处望去。 只见一个肩披黑甲的骑士,身形矫健,骑术精湛,纵马驰骋间,竟无人能挡。战马一声长啸,忽地跃起前蹄腾空而起,这人身体前倾,双腿用力夹紧马背,紧接着他横起黑旗挥动两下,口中发出古怪的唿哨声。得到旗令,他身后的黑旗兵如一把极速而来的利箭,顷刻间将冗长的队伍撕成两半。 青城瞳孔一缩,猛地掀起帷帽,视线锁定在那抹矫健的身影上:“那个黑衣人是谁?” “什么黑衣人?”瑶安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哦,那是高亭侯手下的黑旗军,此次演武,他们扮演敌军。为首的将领,骑术很是了得,都说高亭侯治军有方,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高亭侯……”青城喃喃自语,“怎么会?” 见青城脸色不好,玥璃反应过来,对着身后的凌绍低语:“去查一下那个黑旗军将领,你亲自去。” 凌绍应声称是,带着两人很快离开。 青城心绪纷乱,手中原本攥紧的缰绳不由一松,突然之间,身下的骏马鬃毛皆立,竟如离弦的箭一般蓦地冲了出去,径直向着场内演武的队伍而去。 玥璃倒吸一口凉气,正要驱马上前,被身边的乐颐公主拦住:“玥璃县主勿慌,武陵王骑术极好,定能救回青城郡主。” 玥璃抬头,只见武陵王从高台上一跃而下,飞身骑上一匹白驹,向着青城的方向疾驰而去,她松了一口气,可不过瞬间,忽然想起什么,脸色骤变,脚跟猛踢马腹,冲了出去。 乐颐见状,眉头皱起,也骑马跟了上去。 此时瑶安终于将马安抚住,环顾四周,一脸狐疑,人呢? 青城为了避免冲入演武的方阵,猛扯缰绳调转方向,向着夕雾峰山下偏僻的密林奔腾而去。她伏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拽住缰绳,尝试用各种办法让马停下,可平日里性情沉稳的马如今四蹄如飞,惊惶不定,踏得大地咚咚作响。林间枝叶繁茂,不断有垂下的枝叶刮擦过她的衣衫。 青城心跳如擂,眼看前面不远处便是夕雾峰南山,心中迅速盘算起来,若是骑马上山,只恐这马慌乱中一脚踏空,必是人仰马翻,于是决定施展轻功弃马跃起,正在此时,身后骤然响起马蹄踏响声,很快有人与她并辔而行,没等青城看清究竟是何人,就被对方一把扣住肩膀蓦地提起,她心口一滞,接着落入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 青城惊魂未定,缓了片刻认出身下骑的是乌骊马,这才反应过来救下她的是珩王。 珩王轻扯缰绳,乌骊马渐渐停下。 青城开口:“多谢珩王殿下,又救了臣女一命。” 珩王翻身下马:“郡主没事便好。” 青城的帷帽早就被林间的枝干刮落,额角、脸颊和手背上有不少细小的血痕,但她全然不觉,望着那匹已经跑远的骏马,面色微沉:“殿下,臣女的马不会无缘无故受惊。” 这点珩王也想到了,但如今两人只有一匹马,珩王原本想留青城在此地,独自上前追赶,又有些不放心,迟疑不定时才停了下来。 青城看出他的犹豫,不由笑道:“臣女可以独自去寻马,不过今日之事透着蹊跷,臣女想请珩王殿下做个见证,一同前往。臣女不介意与殿下共乘一骑,想来殿下也不会介怀。” “这是自然。” 珩王不再迟疑,翻身上马,将青城揽在怀中,纵马向密林深处行去。 他们最终在夕雾峰东面山脚下的一堆乱石中找到那匹马,此时它躺倒在地,口边皆是白沫,已力竭而亡。 两人下马查看,发现除了马的右侧臀部有一条类似鞭痕的红印后,并无其他伤口。 青城望着那处红印,不解道:“这有些像鞭痕,但我绝不会如此用力抽打,更不像是被树枝划伤的。” 珩王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又瞥了眼她手背上的细小伤口,道:“的确不是枝叶划伤的。” 青城凑上去反复看了看,这是一条微微隆起的红线,呈条索状,红线顶端有个极细小的血点,位置十分隐瞒,若不细看,极难发现。 她凝目沉思,忽然道:“这马很可能是被毒针刺中而死!臣女听闻有一种毒药叫石镜散,中毒者的伤口会剧痛无比,且会造成这种条索状的红痕,之后呼吸急促,周身麻痹而死。这马先是狂奔不止,之后浑身僵直,口吐白沫,跟中了石镜散的症状极像。而且这种隆起的红线与鞭打过的痕迹很像,若是不注意分辨,只当是马鞭抽打造成的,很难引人怀疑。” 珩王双眼半眯,道:“那郡主可知,此毒为何叫石镜散?” 青城摇头。 “仙临岛附近有一种叫石镜的海物,石镜散便是从它身体中提取出的毒物。” 青城心中一惊,她知道仙临岛,那是齐邕南面的一个小岛,以附近海域盛产南珠闻名。 珩王道:“郡主的马受惊之前发生了什么?” “当时,黑旗营的骑兵冲出来,瑶安公主和卢宝音的马都受了惊,她二人忙着控马,臣女与玥璃在说话……”青城一怔,反应过来,“殿下是怀疑乐颐公主?可臣女与公主初次见面,并无任何龃龉。” 珩王拧眉不语,眼中一片晦暗不明。 第36章 另有所图 良久,他看了眼天色,道:“我们先回去,我让严蒙来善后。” 两人共乘一骑,匆匆返回,快出密林时,珩王翻身下马,牵着马向外走,这时玥璃找了过来,一见两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幸亏是珩王殿下救了青城,若是武陵王,那就不妥了。” 青城和珩王对视一眼,四目相接,两人蓦地反应过来。 “你是说,刚才武陵王也要来救我?” “是啊,不过他不熟悉路,跑到夕雾峰北边去了。” 青城将刚才的经过和两人的猜想说了一遍。 玥璃听得心惊肉跳,脸色变了又变,一脸后怕地看向青城。 “若真是乐颐公主所为,那这一切便是他二人的阴谋,武陵王可借机救下你,让你感激他,甚至博得你的青睐。如今平凉王府只你一人支撑,无论是陛下,还是朝臣,应不会赞成你远嫁和亲,可若是你心仪对方,那便另当别论了。或者,武陵王只需营造出你二人暧昧不清的假象,让众人误会即可。” 她转念想到什么,秀眉倒竖,呵斥道,“难怪刚才我要追出来的时候乐颐公主要阻拦,他二人真是好歹毒龌蹉的心思!何况那马惊狂至此,若你被甩下马背,定然伤的不轻!” 青城也觉得这武陵王居心叵测,但一时又想不通其中缘故,不由苦笑道:“武陵王如此煞费苦心筹谋,究竟是为什么……” 她蓦地一顿,凝住笑意,陡然望向珩王:“会不会是因为四猎图?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珩王眼中俱是深沉暗意,他道:“我会让武宁卫暗中监视武陵王一行人,也会暗查三年前他是否有可疑之处。” 前方不时传来的对抗喊杀声,三人没再耽搁,很快回到演武场地。 路上三人商议好说辞,对外一致声称青城的马受惊了,她被珩王所救,并无大碍,只是马跑丢了。 瑶安听后,明显被吓得不轻:“青城你没事吧,都怪我这马不听话,险些将我甩下去,还惊了你的马。” 青城淡淡一笑:“我没事,公主不必担心。” 此时武陵王和乐颐公主也赶了过来。 乐颐公主笑道:“武陵王一看青城郡主惊马,不顾一切就追了出去,平日里都没见他如此紧张什么人呢。” 不等青城开口,玥璃妩媚一笑,只是笑意略显敷衍:“乐颐公主放心,若今日惊马的是公主,武陵王只会更紧张,想必前往的速度比珩王还要快些。” 乐颐公主闻言,睨了玥璃一眼,悻悻然地闭上嘴。 武陵王眉眼带笑,一双桃花眼潋滟生辉,温声道:“青城郡主无碍便好。” 说完,他对着青城微微点头,回到石台上。 太子将石台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他微微蹙眉,转而将目光投向激烈的“战场”。 此时黑旗军已直逼战车正面,战车上的车兵竖起长矛,而骑兵在兵车的掩护下迅速分成两列,分别夹击黑旗军左右,缠住其两翼不放,再奔驰往返,时而急速,时而缓和,很快便将黑旗军从中部截断,使其首尾不能相顾衔接。 与此同时,骑兵则迅速将冲散的黑旗军分别围成两个圆阵,步兵则在两个圆阵外围又布起方阵,前一排骑兵将盾拼凑紧靠在一起,形成一个封闭的方形屏障,后一排士兵则将长矛搁置在两扇盾间的空隙处,这样一来,当敌军试图突围时,后一排的士兵便将长矛刺出,逼退敌军,而第三排的士兵则在佐领的号令下放箭,很快,敌军或是坠马,或是坐骑被流箭击中,“死伤”无数。 因是演武,长矛上都裹了厚厚的白布,箭矢也被拔掉了箭簇,依照规则,进攻者只可攻击对方肩部的护甲。 随着战事愈发激烈,场中各色服饰旗幡飞扬抖擞,如火如荼,如松如墨。如此,在不同兵种的默契配合下,黑旗军终于开始惊恐疑虑,阵行也开始松散溃乱,为首的将领很快被俘,黑色旌旗也被拔掉。 随着一声低沉雄厚的号角之声,演武结束。 武陵王率先鼓掌,赞叹道:“此次演武精彩绝伦,真是令本王大开眼界。” 闾光也不住地点头:“确如武陵王所说,简直叹为观止。” 太子此时也不谦虚,顺口夸赞几句。 说话间,几人下了石台。 珩王带着传令兵返回,这才发现石台下仅有瑶安公主一人,青城和玥璃都不见了,询问之下才发现两人早在一刻钟前就离开了。 此时玥璃和青城骑马绕到夕雾峰下,旁边的树林中冒出两个人,前面一人正是凌绍。 玥璃将马勒停:“如何?” 一刻钟前,凌绍让人回去禀报,说探查到黑衣人下落,于是二人急忙赶来。 “启禀郡主,”凌绍道,“属下问了几个黑旗军中相熟之人,只说此次演武之前从未见过这人,也不知其来历。而他之所以能参加演武,是因之前的将军摔伤了腿,高亭侯让他来替场的。” 一听查不到此人来历,玥璃秀眉蹙起,与青城对视一眼,二人皆默然不语。 凌绍又道:“演武结束后,此人并未随黑旗军回营,而是到了夕雾峰下,他似乎察觉到有人跟踪,施展轻功,很快不见了踪影,属下无能,请郡主恕罪。” “无妨!”玥璃转向青城,见她正望着千峰万壑的夕雾峰出神,“你觉得那个黑衣人上了夕雾峰?” 青城点头,玥璃面露不解,“他上去做什么?” 青城沉默片刻,道:“他让我想起一位故人,若他真是那人,又在附近消失,那他很可能就在北山上。” 夕雾峰巍峨绵延,分南北两山,南山相对平缓,北山则是危峰兀立、绝壁纵深,一般人很难登上。 玥璃自知轻功有限,也不逞能,只道:“我在此处等你,一切小心为上。” 青城嗯了一声,取出白色面纱系好,对玥璃说了声“走了!”便轻扯缰绳,纵身上了险峻的山路,不多时身影就消失在山峦间。 第37章 青城就是伊昭 一路向上,皆是危径险阻,青城小心驭马,在经过一段荆棘丛生的山路后,来到一处略微平坦的山坳。眼前乱石突兀,野草遍布,青城翻身下马,将马拴好,接着挪开几块山石,闪身进了一个山洞,又将洞口堵住。 山洞内黑漆漆的,她取出火折子,借着昏暗的火光,快步向山洞深处走去。山洞曲折漫长,天光自洞壁上的罅缝漫进来,投下几束光斑,一阵山风刮过,洞中回荡着细小的啸声。走了约莫一刻钟,一道石门挡住去路,青城灭掉火折子,打开石门,施展轻功,几个起落间,抵达北山的山腰。 山腰处平坦广阔,再往里走,一片占地极广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寻常人不会想到,如此荒凉绝壁的山峦间竟会有一处如世外桃源般的居所。 院落久无人居,四周长满杂草,墙壁斑驳,门扉上满是灰尘。 而此时此刻,门前有个黑衣人,背对青城而立。 这人正是邯平,昨晚困龙阵被破后,他一直有些恍惚,演武结束后,他来吊唁旧友,顺便看看这个他从小生活过的地方。 看着眼前的院落,邯平长吁一口气,抬起手想推开大门,却又堪堪停住,他忽地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来,故地重游,旧事历历在目,心口疼痛难当,在一片视线朦胧中,他看到自己缓缓收回的手。 静立片刻,待眼中雾气散去,眼前清明一片时,他毅然转身,脚步渐渐快起来,那颗温软的心也渐渐凉硬起来——国仇未报,未尽之事还有许多,他该回去了。 可才走了几步,他猛地刹住脚步,心中骇然,他万万没想到此处会有外人——一个女子静立在不远的地方,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三年来,他一直小心隐藏十二卫的身份,除了珩王及其亲信外,旁人并不知晓他的来历,可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却出现在一个随时可能揭穿他真实身份的地方。 邯平心中暗惊,后悔自己一时出神,对近在咫尺的危险一无所知,他努力稳住心神,沉声喝问:“你是何人?为何会来此处?” 说话间,他眼中闪过戒备,手不自觉地向背后的剑柄探去,女子并未答话,静静地望着他,眼眶渐红。 想到昨夜困龙阵被破,又见眼前的女子如此表情,邯平心念急转,犹豫道:“你……是不是认识我?” 青城默然不语,一步一步走向他。 我何止认识你,我的近卫有十二人,你是年纪最小的那个,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处练功,你们保我平安,护我周全,可三年前,我们走散了…… 青城在距他十步远的地方站定,眸光一闪,忽地施展轻功,毫无征兆的向他出掌,掌中带风,似刀如剑,直面而来。 邯平一向不与女子交手,起初只一味闪避,三招过后,对方攻势不减反增,他终于忍无可忍,自背后蓦地抽出长剑,开始还击。可接下来,他施展的每一路掌法或是剑法,这女子都能轻易化解,不仅如此,像是能预见他下一步招式一般,总能先发制人。 几个回合下来,邯平愈发心惊,疑惑之下,他纵身退后几步,挥剑指向青城,握剑的手微微发颤:“你究竟是何人?为何懂得九霄剑法?” 在邯平满脸的戒备和惊疑中,青城缓缓揭下面上的白纱。 彼时正值黄昏,暮云低合,长烟落日,山嶂延绵下,是平沙万里的边城。可当那温润柔和的余晖照在她绝色清丽的面容上时,邯平只觉得仿若冰雪融化、晨曦初绽。她淡淡一笑,笑颜与多年前那个带着娇憨笑靥的少女慢慢重合在一起,而她说出的话是他在少年时听过无数遍,又百听不厌的。 她说:“阿九,你的武功愈发精进了!” 邯平退后半步,满脸不敢置信,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青城,就这样凝望了好一会,他忽然上前几步,径直跪倒在青城面前,泣不成声,哽咽道:“主帅……伊昭公主……” 这称呼让青城心口一滞,三年了,已有三年不曾听到有人这样称呼她。 她当然不是青城,更不是大魏郡主,她生于白城,长于夕雾峰,她是邬桓最后一任君王赫连珏的亲妹妹,是掌管邬桓二十万龙甲军的主帅,是武功奇绝的金台十二卫唯一效忠之人,她就是邬桓国的伊昭公主赫连钦。 三年前的一场惊变让主仆二人都以为与对方早已天人永隔,如今惊觉,对方尚在人世,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欣喜之事了。 青城想扶邯平起身,他却执意不肯,与年少时的每次离别一样,跪在她身前,抱住她的腿,不愿起身。 她扶着他的肩头,终于泪如雨下,良久,才道:“阿九,起来!” 邯平向后膝行半步,屈起一条腿,胡乱擦掉眼泪:“属下……遵命!” 他缓缓起身,依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只觉得如梦境幻影,随时会消失不见。 “公主,这究竟怎么回事?他们都说你葬身火海,已经不在了……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日……” 青城甫一开口,夕阳恰好倾洒而来,她蓦地望向天边,只觉得那残阳似血,不由心痛难当,她急忙阖眼,不忍再看。 她静默片刻,睁开眼睛,“那日,是沈沅救了我,她当时受了很重的伤,临终前,她将身上象征身份的玉佩给我戴上,又在玉佩夹层中留下密信给玥璃和两位侍女,这之后我就用她的身份活了下来……” 沈沅自小有肺疾,常用纱巾遮面,罕有人见其容貌,而伊昭自十二岁起就用邬桓秘术隐去真容,如此才可瞒天过海。 青城明显不愿多说,话锋一转,“这些事以后再说,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邯平断断续续道出当年实情。 “三年前,属下奉公主之命,出城查瑄王被杀的线索,可刚出城不久就遇到一队云中骑,两方人马对战,属下身中数箭,以为必死无疑,不想却被珩王所救,之后珩王便将我带去了云中城。” 第38章 金台十二卫 “一年前,珩王回到京城,让属下任武宁司掌使一职,属下怀疑当年之事跟卢定洲有关,就暂时留在云中,暗中监视他。前不久,两国结盟,属下奉命押送柔然俘虏,这才到了白城。” “珩王曾与公主一同配合对战柔然,一年多的相处,他深信公主绝不会伏杀瑄王,做背义之事,这些年他一直在暗查此事,但进展缓慢。” “当年魏帝命珩王任统帅,带领云中骑屠灭邬桓,珩王苦劝无果,只好领命,因为他知道,若是他不去,魏帝还会另派他人。珩王原本计划在城外同公主谈判,给公主一个自辩的机会,可消息送入宫中,迟迟没得到公主回应,卢定洲又在那时打开城门,引云中骑入城。” “云中骑乃瑄王一手创建,瑄王死后,军中上下怒火冲天,一心要给他报仇。但珩王一再下令不可妄动,引得云中骑颇为不满,几近到了营啸的地步,最后混乱中城门一开,他们又被有心之人煽动,一切就失控了……” 邯平满脸悲戚,缓了好一会,终于反应过来:“对了,公主怎会在此处?” 二人三年未见,本有千言万语,可时间有限,眼看夕阳渐斜,青城不再耽搁,将入京后的经历简述一遍。 她勉强挤出个笑容:“昨夜跟踪卢定洲的时候,我无意发现竟有人启用了困龙阵,已是大为震惊,今日又见一人骑术精湛,虽蒙着面,但无论身形背影,还是举止动作,尤其打旗语的手势和吹唿哨的声响,都像极了我的近卫阿九。我就在想,若他还活着,也许会来此处,于是我上山来看看。” 邯平笑中带泪:“昨夜听闻有人破了困龙阵,属下一晚没睡……”他不由自主地挠了挠后颈,语气带着懊恼,“属下听闻珩王与青城郡主联手查明当年的真相,实在没想到郡主竟是公主,我要是早些发现就好了……” 话音落,主仆二人相视一笑。 离得近了,青城才顾得上细细打量邯平。 当初个头最小的阿九如今已足足高出她一头,面孔依旧年轻,但眼中已褪去青涩张扬,那时的金台十二卫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终究是回不去了。 青城心中涩然,犹豫着开口:“阿九,十二卫和龙甲军中是否还有人被救下……”话至此,已是心如刀绞,再也说不下去。 邯平沉默片刻,眼中划过隐痛。 “皇宫陷落后,珩王命人收敛了龙甲军的尸身,给他们立碑,将他们厚葬在了夕雾峰的山谷深处。十二卫中,除了我还活着,其余的都不在了,珩王通过他们腰上的铜符令牌和兵刃勉强辨认,将他们合葬在一处,就在……”他眼眶湿热,指了指院落西侧的崖边,哽咽了一下,“我今日来,就是祭拜他们,我们还为公主建了衣冠冢……” 青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隔着茂密的杂草,只见一排柏树下,有两处土包,一大一小,矗立在崖边。 青城心口一滞,拨开杂草,缓步走过去,每走一步,心口的疼痛便加深一分,走至近前了,才发现土包前方各立着一块碑,但上面没有刻字。 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她强忍泪水,作势就要跪下,邯平大惊,伸手阻拦道:“公主不可!” 青城缓缓挡开他的手,直直地跪下,邯平眼眶酸涩,强忍住泪水,也跟着伏倒在地 她端起面前的杯盏,将酒水洒在地上,声音很轻,有些沙哑。 “这么久了才来看你们,是我不好,给我些时间,等我把事情了结,再好好安置你们。” 话音落,山风骤起,周围几棵柏树的枝叶剧烈摆动,发出簌簌的声响,仿佛在回应她的话。 青城心痛难当,泣不成声,良久,她抹掉腮边的眼泪,利落起身,毫不犹豫转身离开,邯平默默跟上。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淡去时,两人下了山。 玥璃见青城身后跟着一个俊朗男子,对他的身份多少猜到一些,催马上前,还未开口,这男子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十二卫阿九多谢玥璃县主相助公主!若有一日,将军用得上阿九,阿九百死无惧,定护将军周全!” 玥璃心中一震,没想到阿九竟还活着,她对这位排行第九的近卫有些印象,他是十二卫中年纪最小,最爱笑的一个。 玥璃翻身下马,扶他起身,开口时已是调侃的轻松语气。 “还是别有那日的好!咱们都好好的不成嘛……你如今在高亭侯手下做事?” 青城接话道:“三年前,珩王救了阿九,他如今是武宁司的掌使。” 玥璃讶然不已,这时凌绍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他气喘吁吁,对着玥璃禀报道:“将军,刚才结盟仪式险些出了意外,三个狱卒劫持了一个名叫拿伮的柔然俘虏,好在已经平息了。” 玥璃和青城相视一看,一头雾水:“劫持俘虏做什么?” “据说拿伮杀了其中一名狱卒的双亲,还烧毁了他家屋舍,如今拿伮要被放回去,此人不甘心,就纠集了两个狱卒,要杀拿伮报仇。” “拿伮,这名字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 邯平接话道:“此人是柔然可汗最宠爱的哲夫人的胞弟,四个月前他带着一队柔然骑兵意图抢夺一个商队,被云中骑抓获,珩王猜测,此次柔然之所以与大魏结盟,就是为了尽快救出此人。” “我想起来了,此人曾同纳罕一起驻守过灵城,原来竟是他,那最后呢,如何平息的。” “这三人被武宁卫制伏了,如今结盟顺利完成,这几人已被关押起来。” 天色暗下来,青城一行人与邯平告别,各自回城。 临分别前,玥璃将邯平叫至一旁,低声提醒:“沈沅临终前,曾留下一封信,里面有句话,因为这句话,这些年,无论是我,还是两位侍女,从未出过纰漏,她说,从此这世上再无邬桓的伊昭公主,只有大魏的青城郡主。” 邯平心头一震。 “所以,日后无论人前人后,你都要叫她青城郡主,切记!” 邯平心情复杂,酸楚难平,最终抱拳道:“是,属下遵命!” 当夜,白城的校场上,篝火熊熊,两方人举杯豪饮,庆祝结盟成功。 第39章 射箭比试 青城望向珩王左右,见只有封义一人,邯平并未跟来,心中不由有些失落。 珩王觉察到凝视的目光,回望过来,却见青城已看向别处,神色恹恹。 酒过三巡,高亭侯对着手下一挥手,很快有士卒抬上几扇屏风,接着又提着一个一尺多高、颈细腹宽的铜壶,径直放置在四扇屏风围起的空间中。 闾光一看,不由笑道:“既是盲投铜壶,那总要有些特别的彩头才应景。” “那是自然!”高亭侯道,“将东西呈上来。” 很快,有人呈上一个托盘,盘中置着一把长弓。 高亭侯道:“此乃昔日邬桓龙甲军所用的龙影弓,由拓木所制,弓弦由獐鹿的筋制成。” 几人闻言,纷纷起身,上前细看。 闾光拿起弓,轻拉弓弦,赞道:“果然是把好弓!” 闾光身边的两位亲信库莫和葛都一向吹捧闾光惯了,这时免不得奉承起来,皆言闾光定然能一举夺得此弓。 拿伮是七皇子予修的舅舅,予修与闾光暗中不合久矣,拿伮自然出言反击,表示七皇子的骑射都是可汗亲自教授,自然更胜一筹。 两方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最后竟旁若无人地争吵起来。 太子按了按鼻梁,头疼不已。珩王和武陵王一起喝酒,全然不受影响。 青城身旁的玥璃凑过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那真是龙甲军用的弓?” 青城摇头:“那是十二卫的弓,与龙甲军的弓仅有一处不同,那就是在弓弰的位置会刻上持有者在十二卫中的排行。” 玥璃轻拍青城肩头,志在必得:“等我给你赢回来!” 转眼看见场中吵成一团的几人,她叹了口气,“实在不明白有什么可争吵的,直接上手比试不就是了,我可知道为何每次对战他们都输了,纯打嘴仗啊。” 青城垂眸,忍俊不禁。 这时高亭侯怡然一笑,打圆场道:“诸位莫动怒,据我所知,武陵王箭术奇绝,想必与柔然两位皇子难分伯仲,不如比试一番,看看究竟花落谁家。考虑到今日人数众多,不如换个新玩法,大家三人一组,每次推举一人来投壶,一共比试三轮,选出投中最多的组,最后再组内比试,最终定出赢家。” 众人无异议,各自很快分好组。 玥璃原本要与青城和瑶安一组,没等开口,武陵王就主动提出与青城组队,青城几乎没有犹豫,答应下来。 多年默契,玥璃反应过来:“试探他?那我就不掺和了啊。” 青城嗯了一声,“他若只是贪图我的美貌,我可能还会防着他,可他若是冲着四猎图来,那我定然奉陪到底。” “你现在夸自己夸的这么顺口吗,是不是跟我待的时间太久了,之前你也不这么大言不惭啊。” 青城唇角轻扬,笑而不语。 但她很快凝住笑意,因为卢宝音竟也主动提出与她一组,青城没有反对的理由,应允下来,只是对卢宝音的举动稍感意外。 三轮投壶,青城和卢宝音均未动手,武陵王皆是全壶通过。 最终的结果很快汇总出来,获胜的是青城这组,长弓被呈上,武陵王起身拱手,说了一番客套话。 这下该轮到组内比试,放着八柄长箭的托盘被士卒端了上来,放在青城面前。 青城不紧不慢地将案上的八支箭矢依次投入屏风后的壶中。 很快有人报上投中的数目:“全壶!” 武陵王直直看向青城,眼中划过一丝意外,更多的则是赞赏。 一旁的卢宝音瞥见武陵王的目光,轻咬唇瓣,蓦地起身,对着高亭侯道:“侯爷,臣女提议,既是组内互比,不如比些不同的,就比射箭如何?” 瑶安秀眉蹙起,一脸不解:“宝音,青城已是投中全壶了,为何还要比试?临时改变规则,实为不妥。再说,你何时会射箭的啊?” 卢宝音轻轻抿唇,道:“回公主的话,父亲曾给臣女找过骑射师父,臣女跟着学过一段时日……” 玥璃探过身子,对着青城道:“这什么情况?卢宝音想干嘛?” 青城双眼半眯:“我猜不出她想干嘛,不过明显是要为难我,先遂了她的意再说。” 玥璃嘟囔:“真是奇了,好端端的,她为难你做什么,你俩一共才见过见面啊。” 闾光的两位副将见状,连忙起哄,表示此提议甚好,拿伮此时喝得满脸通红,嚷嚷着干脆就用今日的彩头龙影弓来比试。 场上气氛热烈,高亭侯略一思忖,征求青城意见,青城欣然同意,但表示有个条件。 “我少时虽学过射箭,但疏于练习,等会射箭时,还需玥璃县主从旁指点一二,先练习后再比试。” 高亭侯满口应下,在座诸人也没有异议。 珩王身后的封义上前一步,附在他耳畔低语:“王爷,郡主不擅射艺,只怕会输。” 珩王瞥了青城一眼,默不作声,挥手让封义退下。 很快有士卒抬上侯架,挂上箭靶,又取来箭囊和用来计算成绩的筭筹,高亭侯又命人增设了两堆篝火,校场上火光煌煌,犹如白日。 此番依旧是武陵王先上场比试,只见他右手持弓,左手执箭,弓弦拉满,随着一声尖锐的啸响,长箭迅如闪电,箭簇钉在箭靶上,箭尾震动,嗡鸣不已。 他连射六箭,不出所料,全中靶心。 青城回想起刚才投壶比试时他用的也是左手,脱口道:“武陵王似乎更习惯用左手。” 玥璃扫了一眼,道:“他之前来过大魏,我见过他用右手射箭,应该是右肩受伤了,所以才换做左手。” 青城讶然:“你怎知他受伤,还伤在右肩?” “我护送他和乐颐公主来的路上,发现他的手下时不时在熬药,问起时,他们说是乐颐公主风寒未愈,但我看过药渣,是治疗伤病的药。武陵王是武将,多半是受了伤,或是旧伤复发,不便明说,我也就没多问。他走路无碍,只是不骑马,以马车代步,所以我怀疑伤在上半身,如今他右手持弓,左手控弦,必是右侧肩膀受伤无疑。” 第40章 赢得龙影弓 青城凝视着武陵王,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的身形跟那日劫持她的黑衣人极像,右肩受伤,还忽然之间要求娶她,莫非,他就是那个逼问她四猎图下落的黑衣人。 心念一动,青城再也坐不住,将猜想告诉玥璃,并表示想试探一番。 玥璃蹙眉:“这怎么试探,若当真是他,他也不能轻易承认啊。” 青城道:“等会我将他引至偏僻处,你趁机打晕他,扒开他衣服看看就知道是不是了。” 玥璃一脸坏笑,啧啧两声:“想看人家身体就直说,打着试探的幌子,这都什么馊主意!” 青城一怔,反应过来,笑道:“当时我将紫叶楹的果实扔到这人胸口,他身上应该有黛紫色印记。” 玥璃恍然大悟,这时凌绍忽然走了过来。 他对着玥璃行礼,道:“将军,封护卫有事相商,请将军借一步说话。” 青城瞥了一眼校场外的封义,有些纳闷,玥璃也一脸不解,但没多想,随凌绍走了出去。 这时轮到卢宝音上场。 她拿起长弓,从锦袋中摸出个精巧的扳指套在手指上,又从箭囊中取出箭矢,长吁一口气,瞄准箭靶,接着拉动弓弦,她连射六箭,除去一箭脱靶外,其余全射中靶心。 瑶安惊讶道:“真没想到,宝音除了会做风筝,射艺也不错呢。” 她有些担忧地看向青城,“青城你一向体弱,本就不擅长这些,等会尽力比试便好,不可逞能,也不必在意结果。” 一旁的乐颐公主听闻,微微一笑:“青城郡主不必担心,即便郡主没有射中,武陵王也会将彩头双手奉上。” 青城瞥了她一眼,没有接话。 眼看青城就要上场,玥璃却还未返回,正在这时,珩王立起身,道:“既然玥璃县主有事不在,就由本王相助青城郡主。” 青城上前,对着他行谢礼,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这是做什么?为何让封义支走玥璃?” 珩王取下拇指上的青玉扳指递给她,又拿起长弓,轻拉弓弦试了试,不答反问:“郡主为何答应射箭比试?” 青城接过扳指戴上,望着珩王手中的长弓,浅浅一笑:“臣女想要这把弓。” 她才痊愈,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言笑晏晏,明亮的火光映照在她的眼底,熠熠生辉。 珩王盯着她看了一会,将手中的弓递给她,道,“这并非重弓,郡主先试试,是否拉得动。” 说完,他又从箭篓中拿起一支长箭。 青城接过龙影弓,在手中摩挲片刻,目光扫过弓弰,只见一团云龙纹饰正中,一个小篆写的“九”字清晰可见。 她手指轻颤,这是阿九的弓。 见她似有迟疑,珩王想起封义提到她少时射箭的经历,递箭的手不由顿住:“郡主大病初愈,若是气力不济,不必勉强,现在放弃便可。” 青城径直从他手中取过长箭,引弓撘箭,瞄了瞄靶心,笑道:“臣女少时体弱,曾一度无法骑射,但之后受教习耐心指点,射艺虽算不上精湛,但绝不至于辱没武将门风。” 话音落,弓弦满张,她蓦地松手,箭矢灌满力道,犹如流星破空而出,直直扎入靶心,箭尾铮然作响。 珩王眸光轻闪,但不动声色,将箭矢一支支递给她。 结果很快出来,六箭全中靶心。 在场诸人只当青城不擅射箭,没想到箭无虚发,都有些惊讶,继而起身鼓掌。 武陵王眉眼带笑:“没想到青城郡主射艺如此精湛,真是令在下大开眼界。” 闾光也夸赞几句,但言不由衷,心中只叹刚才投壶时漏投了一箭。 予修瞥了一眼青城手中的长弓,继续低头饮酒。 太子的目光一直在青城和珩王之间来回巡睃,见二人时不时低语几句,珩王似乎极为耐心的样子,他忽然想起在国公府的竹苑中,青城穿着珩王的披风,印象里,珩王极少与女子这般亲近。 这时高亭侯笑道:“武陵王和青城郡主射出的六箭皆中靶心,不如再加试一场。” 武陵王连忙起身,拱手道,“青城郡主刚才盲投壶已是全中,不必加试,青城郡主便是此次比试的赢家,这长弓应归郡主所有。” 此提议正中高亭侯下怀,诸人也无异议,皆举杯恭贺青城夺得彩头,青城举杯致谢,众人一同饮酒,气氛融洽。 这时一个士卒匆匆来报,说是营中监牢忽然起火,三位狱卒已葬身火海。 众人听闻,不由怔住,继而面色复杂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三名狱卒在这个时候忽然暴毙,分明透着蹊跷,但对已结盟的两国而言并无坏处,拿伮被劫持一事可就此了结,大魏不用再探查,柔然也不必再追究。于是不多时,场上又热闹起来。珩王和高亭侯则前往监牢善后。 闾光喝了不少酒,久坐无趣,提出想四处走走,太子自然应允,陪同前往。 这时玥璃回到席间,对着青城一脸无奈道:“这个珩王,不知从何处听说你学射箭时受过伤,担心你逞强,想出言相劝,便让封义将我支走了。” 她压低声音,“沈沅少时射箭时的确受过伤,但之后你教她骑射,她技艺已然不俗,只是罕有人知罢了……” 话音刚落,乐颐公主走了过来,满脸焦急道:“青城郡主,兄长今日给我捉的兔子不见了,郡主快随我去找找。” 青城满口应下,离开前跟玥璃对望一眼,四目相对,两人默契地同时一笑。 乐颐带着青城径直向东北面的树林走去,青城一路走着,一路小心注意周围动静,眼看就要进入树林时,乐颐忽然捂住腹部,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青城实在看不下去,道:“乐颐公主可是腹痛难忍,需要先回去?” 乐颐连忙点头,道:“不错,郡主在此等我一会,我去去就回……” 话没说完,乐颐就跑远了,跑着跑着,一回头发现青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她吓了一跳,跑得更快了,很快不见了踪影。 青城轻叹一声,这时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道沉稳的声音随之响起。 第41章 果然是他 “青城郡主勿怪,是在下让乐颐公主请郡主前来。” 青城眸中闪过一丝寒意,但随即面上带笑,转过身去:“武陵王找我有事?” 武陵王笑道:“不知郡主是否知晓,齐邕有意与大魏联姻,在下已向陛下提出求娶郡主……”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个翡翠扳指递过来,“这是我初学射箭时,母亲送我的扳指,算不上贵重,但我一直很珍视,送给郡主,以后郡主射箭时可以戴上……” 他话音蓦地一顿,因为看到青城拇指上戴着的白玉扳指。 青城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珩王走得太急,她忘记将扳指还给他了。 青城并不去接那翡翠扳指,只道:“武陵王为何想娶我?” 武陵王没想到青城如此直接,愣了一下,道:“多年前,在下曾有幸见过郡主一面,虽是遥遥一见,但自此难忘,郡主的身姿容貌常于梦中出现,在下一直未娶妻,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求娶郡主……” 青城侧过脸,懒得看他那双深情凝睇的桃花眼,心中不由在想,若当初活下来的是沈沅,她那么善良单纯,会不会轻信了武陵王的话,但转念一想,她聪慧机敏,迟早能看出他居心叵测,并非良人,可一想到她会面对这些阴谋算计,心中怒意骤起。 她轻旋手腕,一枚金针滑落在掌心。 “……在下出身庶族,与郡主门第不匹,但在下发誓,此生只娶郡主一人,自此岁月悠长,唯卿相伴,白首不相离……” 青城听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打断他:“既然门第不匹,为何还要求娶,莫非武陵王另有目的?” 武陵王一下子愣住。 这时他身后快速闪过一个黑影,他觉察出异样,不由转身查看,青城遽然出手,将指间的金针稳稳地插入他后颈的穴位中。 武陵王身形一晃,没等出声,就倒在地上。 这黑影自然就是玥璃,她从树上跃下,与青城一道将武陵王拖进树林。 青城累得气喘吁吁,道:“你怎么才来,我都想把他毒哑了。” 玥璃仰头长叹:“那些浑话他是怎么说出口的,他该不会觉得你喜欢听吧,造孽啊!” 青城顾不上其他,几下上前扯开他的衣领,打开火折子。 火苗昏黄,却足以照亮眼下之人。 武陵王皮肤白皙,胸口处几抹浅紫色的印痕显得尤为明显,右肩处则红肿一片,四周布满血点,青城用手轻触他的伤口,又在紫色印痕的位置轻嗅几下。 她眉头蹙起,将他的衣衫整理好,抬头对玥璃使了个眼色。 玥璃会意,跟着她走出树林。 青城望着茫茫暗夜,沉声道:“没想到,果真是他!” 玥璃拧眉:“看来他早就偷偷潜入大魏,伺机而动,但事出意外,他被珩王打伤,为了不让人看出端倪,便让人传信给陛下,说连夜降雨,行程受阻,无法在万寿节前入京,实际上,应该是躲在暗处养伤!” 她一顿,又道,“如此说来,他娶你果真是为了四猎图。他原本想假扮龙甲军,骗取你的信任,诓骗你说出四猎图的下落,可被你识破了身份,一计不成,便生出别的念头。为了四猎图,他如此不择手段,三年前一事会不会与他有关?” 青城想了想,道:“有可能,珩王让武宁卫在查此事,目前还没有结论。当务之急,是查出他寻找四猎图的原因。” 玥璃远远望了一眼依旧吵嚷的众人,道:“武陵王应该快醒了,等会怎么说?” 青城似笑非笑:“不管我怎么找借口,他都不会信此事与我无关,不如我索性就承认,就说他太过失礼,然后……” 青城正说着,耳畔忽然传来几声异响,她瞳孔一缩,蓦地顿住,玥璃不明所以,刚要开口,见她对着自己使了个眼色,立即反应过来。 玥璃快速拔剑,沉声道:“什么人?出来!” 一道矫健的黑影从天而降,落在不远处。 青城定睛一看,松了口气,脱口而出:“栾舟,怎么是你?” 栾舟抱拳:“王爷吩咐过,要属下护郡主周全,属下刚才见郡主与乐颐公主离席,便跟了过来。” 她刚想问他是何时跟过来的,听到多少,远处忽然传来乐颐公主的声音。 “武陵王和青城郡主帮我去找兔子,就在那边的树林,可过了好久,他们还没出来。” “武陵王和青城郡主帮我去找兔子,就在那边的树林。” 三人望去,只见前方不少人举着火把,正向这边走来。 玥璃道:“这个乐颐公主,简直就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现在怎么办?” 青城心下一横,道:“进树林,弄醒武陵王,让他想办法!” 栾舟只当自己听错了,玥璃也是一脸困惑:“什么?” 三人闪身进到树林,武陵王还在昏睡中,青城蹲下,轻点他耳后,不过片刻,他便醒了。 看到三人,他猛地坐起,大吃一惊:“青城郡主,刚才发生了什么?” 青城冷哼一声:“你还好意思问?乐颐公主诓我出来找兔子,然后借故离开,你再突然出现,缠着我说了一大通恶心人的话,现在乐颐将众人引来,目的就是让大家误以为我们私相授受,没想到,堂堂齐邕武陵王,竟如此下作无耻!” “绝非如此!”武陵王连忙否认,“我对郡主一片真心,日月可鉴……” “又来了!你最好马上闭嘴,否则我再扎晕你!” 青城将金针在武陵王眼前晃了晃,武陵王果然闭嘴,这时他终于明白过来,刚才是被她扎晕的。 青城道:“现在乐颐公主带着人四处在找我们,你说吧,如何应对?” 脚步踏响声越来越近,隐约有火把的光亮照进来。 武陵王看着面前一脸忿然的青城,只觉得荒唐无比,他忍不住笑道:“青城郡主不必忧心,如今我们一行四人,众人不会误会。到时就说,我们在找兔子,不慎跑到林子深处了。” 第42章 被当众为难 青城一脸正色道:“看在大魏和齐邕交好的份上,这次我就不计较了,只是我并不想嫁给你,你勿再纠缠,否则我定会将今日之事如实禀报陛下,将你那些酸倒牙的话公之于众,反正我有人证。” 她轻扬下巴,示意身后的玥璃和栾舟。 武陵王看出她并非玩笑,只好收敛笑意,应了一声好。 四人向外走,走出树林时,乐颐公主带着众人也到了近前。 武陵王率先开口:“乐颐公主的兔子跑丢了,我请青城郡主三人一同寻找,刚刚本来已经找到了,你们一来,彻底将它吓跑了。” 乐颐公主一脸怪异地看着武陵王,一时没有说话。 瑶安道:“夜已深,还是明日再找吧,大家先回去。” 一行人很快回到席间。 青城长舒了一口气,拿起案前的杯盏灌了下去,喝下去才反应过来是酒,只好拿起一旁的茶又喝了几口,忽然间,她感到一道凝定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蓦地抬头,只见武陵王正看着她,见她回望过来,他淡然一笑,收回目光。 玥璃忍不住笑道:“我觉得武陵王的病被你扎好了,他刚才竟然没跟你深情对望。” 青城忽然想到今夜武陵王的那番话,不由打了个冷颤。 夜色渐深,瑶安有些困倦,玥璃送她回城内安置,青城本想一道,但栾舟提醒,说珩王离开前叮嘱过,让青城等他回来。青城无奈,只好留在校场。 众人兴致不减,三五成群,或投壶射箭,或饮酒闲谈,校场上喧阗笑语声不断。 唯有卢宝音,蹙眉不展,怏怏坐在角落,握紧手中的鹿角扳指,手指攥到发白。 一旁的卢颉见状,低声安慰道:“宝音不必难过,若非珩王在旁指点,青城郡主这个病秧子定然连靶都射不中。” 卢宝音轻轻摇头,抬眼向武陵王望去,见他又看着青城郡主发呆,她咬住唇瓣,眼眶渐渐蓄满泪水。 卢颉见状,双手握拳,冲动之下,扬声道:“青城郡主射艺高超,若当日在露台围场中有这龙影弓的话,也不至于被那伙龙甲军掳走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俱是一愣,热闹的校场瞬间安静下来。 青城直直地看向卢颉,目光泠然。 武陵王瞥了卢氏兄妹一眼,眉头皱起。 卢宝音大吃一惊,低声提醒:“兄长,你忘记父亲的嘱托了,万不能提及此事!” 结盟仪式结束后,卢定洲就与两位白城的副将去审问三名劫持拿伮的俘虏了,此刻并不在场。 卢颉原本只是想替卢宝音出气,故意让青城在众人面前难堪,故而也没多想,如今如梦初醒,他心中一惊,赶忙躬身请罪。 “在下一时失言,请青城郡主恕罪。” 卢宝音也起身上前,道:“兄长多喝了几杯,胡言乱语,还请青城郡主恕罪。” 此时柔然的几位将领纷纷议论起来。 “邬桓都灭国了,怎么还有龙甲军在世?” “想来是一些漏网之鱼,回来复仇的。” “那也应该找云中骑啊,掳走青城郡主做什么?” “瞧你说的,云中骑岂是那么好对付的,至于掳走郡主,定是没安好心……” 他们窃窃私语,说话也算克制,但校场太过安静,声音还是传到青城耳中。 这些人出身不高,又是武夫,说话时挤眉弄眼,五官乱飞,一副大有深意的猥琐模样,毕竟,年轻贵女被刺客掳走,难免让人多想。 青城握紧手中长弓,眼中怒意翻滚如浪,可不过片刻,她眉眼平复如初,语气平静。 “卢公子那时远在云中城,难怪对围场内发生之事不甚了解,那些刺客根本就不是龙甲军,而是找卢焜报仇的仇家,当知道卢焜已然身死,他们便散了,岂会有将臣女掳走一说!卢公子也不想想,若真是龙甲军,也是找当年临阵变节的国雠,岂会找到本郡主头上,毕竟,当年打开城门的又不是我。” 此话一出,才是炸了锅。 那时柔然使团已然入京,整个京城只有两件新鲜事,一件是青城郡主开的满楼座无虚席,另一件便是卢焜盗取寿礼被抓,不久后被仇家所杀。虽然此行使团主使纳罕没来,但在座的不少人皆是跟随纳罕一同入京参加万寿节庆典的,故而深知此事。加之当年卢定洲父子变节求荣一事人尽皆知,本就被人所不耻。 于是,这些人看向卢颉时,皆面露讥讽之色,谈起此事来愈发没了顾忌。 “听说这卢焜祸害了不少孩童,最后就是被一孩童的父亲所杀,这人是一个江洋大盗,本来就判了秋后处斩,正巧在狱中遇到卢焜,一刀封喉,那叫个干脆。” “杀得好!卢焜丧尽天良,自然会有人千方百计报复,如此说来,围场内的刺客就是冲着卢焜去的!” “不错,若真是龙甲军,为难青城郡主做什么,要找也应找那叛徒!何况,当年一战,整个白城都被屠了,哪还有龙甲军!” 卢颉越听越气,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忍不住辩解道,“胡言乱语,那些人根本不是找卢焜报仇的,分明就是龙甲军……” “兄长!”卢宝音惊叫一声,继而压低声音,“兄长疯了吗,快住嘴!” 可是晚了,卢定洲带着两个随从从校场外走了进来。 “你个逆子,还不闭嘴!” 他狠狠地瞪了卢颉一眼,转而对着青城道,“青城郡主,犬子不知从何处听了些流言,口无遮拦,冲撞了郡主,好在流言止于智者,今日在座的各位皆是贤能有德之人,断不会将此事流传出去,绝对于郡主名节无碍,还望郡主恕罪。” 青城冷冷一笑:“卢将军真是能言善辩,一句流言,就想将此事轻轻揭过。照卢将军的意思,若是在座诸人有谁轻信了令郎之言,那便是不贤能的愚蠢之辈,若是有人将今日所听流传出去,那也是这人无徳无智,与令郎无关。听闻卢将军家学渊源,没想到竟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啊。” 第43章 商讨 此话一出,刚才窃窃私语、挤眉弄眼的几位柔然将领面色骤变,皆对着卢定洲怒目而视。 其中一位脖子短粗之人大声道:“若想他人不信不传,那就不要口无遮拦,一个大男人,还管不住自己一张嘴,这才是无能无德!” 青城又道,“卢将军口口声声为臣女名节考虑,其实是转移话题,试图遮掩卢公子知晓内情一事,在座的各位皆是聪慧之人,岂会看不明白?” 卢定洲眉头蹙起,声音沉下来:“老臣不明白郡主在说什么,围场进了刺客,犬子岂会知晓内情?” “卢将军此言差矣,卢公子虽远在云中城,但言之凿凿,一口咬定对方是龙甲军,话里话外似乎对这些刺客极为熟悉,仿佛亲临现场,想来绝非是听到什么流言,而是知道内情……” 卢定洲一脸阴鸷:“此事陛下已交由武宁司查办,由不得青城郡主如此胡乱臆断,若是让珩王殿下知道……” 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若是本王知道又当如何?” 青城抬眸,只见珩王一脸肃然地立在校场外,身后跟着一行人,其中有高亭侯,还有严蒙和钟亭。 珩王几步走到近前,语气平静,但目色深沉。 “青城郡主所言皆是本王心中所想,卢将军既知武宁司奉命查办此事,那就该让卢颉随两位掌使走一趟,协助查明此事。” 卢颉吓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地喊叫:“父亲救我……” 卢定洲神色大变,忙躬身拱手,“殿下,小儿无知,不过无心之言……” “卢将军此言差矣!卢颉在云中城刚领了军中校尉一职,若是无知小儿,岂能胜任?” 珩王有意一顿,一字一句道,“不过是问几句话而已,怎么,别人问得,卢颉问不得?” 卢定洲心头大惊,武宁司直属御前,想问谁问不得?就是皇子,也要据实作答,他卢定洲又算什么。 他擦拭额角冷汗,忙道:“珩王殿下恕罪,末将不是此意……” 珩王截断他的话:“那就好,卢将军深明大义,为人公正,实乃朝中百官典范。严蒙,钟亭。” 两人齐声应喝,大手一挥,立即有几个武宁卫上前。 卢颉此时吓得肩膀乱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被武宁卫带出校场。 高亭侯见场上气氛凝重,连忙提议再进行一次投壶比试,又命士卒取来一把陨铁制成的短刀作为彩头。 这短刀极为精巧,刀刃锋利,泛着寒光,刀鞘上嵌有细碎宝石,色泽璀璨。 在座的多为行武出身,对兵器尤为钟爱,听闻此刀乃陨铁所制,纷纷上前把玩。 趁着校场上一片吵嚷之时,珩王带着青城离开校场,武陵王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二人轻车简从,一路往城东而去,栾舟、严蒙和钟亭则骑马远远跟着。 几人在一处宽敞的院落前停下,进去的时候,院中已有三人静待多时,其中二人分别是邯平和封义,另有一人,一身粗衣麻衣,做普通百姓打扮,身材高大,面貌端正,青城之前并未见过。 一行人进到屋内。 珩王给青城引见邯平,只字未提他的真实身份,只说他是王府暗卫。 当年十二卫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邯平是其中个头最矮、岁数最小的一位,因为不慎误食丹药,导致小小年纪满头白发,故而进出皆以黑巾包裹头脸,之后他一直练功吃药,才有所好转。所以三年过去,他的容貌身形变化极大,如今青丝中只夹杂着几抹银发,全然没有昔日模样。 沈沅见过邯平的次数本就不多,按理应认不出来才对。 所以当邯平上前行礼时,青城一脸从容,并未流露出过多情绪。 珩王又将那个身穿粗布麻衣的男子叫上前。 “这位是尉琰,是高亭侯的独子,如今驻守云中,此次便是他探明了拿伮的身份。” 尉琰向青城行礼,青城点头回应,心中微微讶然,她之前听玥璃说过,这位尉世子果敢勇武,虽出身世家,但并无奢靡习气,极受魏帝器重。 正想着,珩王看向青城道:“听闻今夜乐颐公主带人四处在找你和武陵王,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实在不愿提及细节,便道:“栾护卫一直跟着我,各种情由还是他来说吧。” 诸人皆看向栾舟。 栾舟道:“属下见乐颐公主带郡主去了树林,就跟了过去,接着乐颐公主忽然跑走,没过一会,武陵王就来了……” 接着栾舟就把武陵王的话一字不差复述下来。 他眉眼无波,语气平静,众人却是表情各异,或捂额,或憋笑,青城则又震惊又恶心,震惊的是栾舟的记性太好了,恶心的是同样的话又听了一遍。 “……青城郡主将武陵王扎晕后,就连同玥璃县主将他拖进树林,接着郡主就把武陵王的上衣扒开,打开火折子细看他的胸口和肩膀,用手来回触摸,还凑上前轻嗅……” 青城嘴角抽了抽,这听起来怎么显得她有些猥琐,但她很快安慰自己,等栾舟说了她和玥璃的对话就好了。 结果,栾舟说到此处,忽地没了下文。 “然后呢?”封义忍不住问。 “然后郡主和玥璃县主就走出树林了,我才要跟过去,就被玥璃县主发现了。” 此言一出,屋内诸人皆齐齐看向青城,有几人眼底闪烁着好奇的精光,邯平则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青城一口气堵在胸口,忽然觉得该被毒哑的应该是栾舟。 她语速飞快的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珩王拧眉:“所以,为了试探武陵王,当乐颐公主引你离开的时候,你就去了?” 青城理所当然道:“正是。” 珩王略一思忖,道:“下次如果再有类似的情况,你不要轻举妄动,让本王来处理。” 珩王表情有些严肃,青城想了想,他说的在理,今夜她的确冲动了,若是武陵王起疑,或是引得众人误会她和武陵王的关系,那后续都会很棘手。 第44章 审问故人 她道:“珩王殿下说得是,臣女日后定会先行禀告殿下,再谨慎行事。” 珩王一怔,青城似乎误会了他的意思,他的本意是希望她不要以身犯险,而非行事不提前禀报。 还没来得及解释,青城又道,“若是殿下,会如何处置此事?” 珩王凝目沉思,一脸严肃:“把人打晕,扒开衣服查验。” 此话一出,屋内几人俱忍不住笑起来。 珩王唇角飞快闪过一抹笑意,接着他看向青城,正色道:“具体有何发现?” 青城道:“武陵王胸口和肋骨处都留有紫叶楹的印记,上面还涂有缓解皮肤瘙痒的膏药。右侧锁骨附近淤青红肿,四周血点密布,符合被掌击过的痕迹,再结合他的身形,臣女以为,他应当就是那日劫持我的黑衣人。而他之所以提出求娶臣女,应该是为了打探四猎图的下落。” 邯平近几日才听闻武陵王意欲求娶青城一事,他面色不悦,道:“此人居心叵测,不择手段,定不能让他算计得逞。” 严蒙赞同道:“不错,他潜入围场,假扮龙甲军逼问郡主四猎图的下落,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如此处心积虑,实在令人心惊。” 封义道:“王爷之前就说过,这些人身手不凡,行动利落,撤退时井然有序,彼此配合,不像江湖人士,更像是行伍出身,如此看来,他们应该就是武陵王的部曲。此次武陵王来大魏,带的护卫并不多,围场中的那些黑衣人应该是暗中潜入大魏的。难怪他们当时裹得像个粽子,生怕被人瞧出模样,为了能全身而退,还在树林中埋伏了不少人。属下实在好奇,四猎图中究竟有什么,让他们如此铤而走险。” 青城想了想,道:“武陵王执着于四猎图的下落,不会轻易罢手。臣女在想,也许可以设个局,让他将寻找四猎图的目的说出来。” 她说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珩王见她一脸倦怠,不由温声道:“此次多亏郡主机智,用紫叶楹找出黑衣人的身份,夜已深,我让栾舟送郡主回驿城署安歇,其他的事情我们改日再议。” 青城的确困了,跟着栾舟向外走。 见青城走远,封义和严蒙忍不住低语。 “郡主就这么走了,那周勇谁来审?” “有什么办法,郡主来这么久了,周勇一直没醒,何况已经这么晚了,总不能让郡主一直等着吧……” “我知道,可万一周勇醒来,郡主又不在,他伤得那么重,只怕挺不过今晚……” “实在不行,找个女子来假扮吧……” 珩王一记眼刀飞去,两人立即噤声。 青城在院门前顿住脚步,转过身,正对上珩王收回的目光。 她道:“珩王殿下今日带臣女到此处,不单是为了问话吧?” 珩王停顿几息,如实道:“今日请郡主前来,除了问话,还想让郡主帮忙审个犯人……” 青城的目光扫过严蒙和钟亭,一侧眉头微微挑起:“还有武宁司审不了的犯人?” 珩王解释道,“他叫周勇,是今日劫持拿伮的三个狱卒之一,声称为家人报仇的便是他。可他双亲在他幼时便病逝了,并非拿伮所杀,他意欲除掉拿伮是受人指使。幕后之人居心叵测,意欲破坏两国结盟,或许还有更大的阴谋。” 青城一怔,“所以,是有人故意纵火,欲杀周勇灭口?” “正是!周勇虽被尉世子所救,但伤得很重,严蒙和钟亭都已问过话,但他似乎有顾虑,什么都不说。” 青城反应过来,此人伤得很重,常规的审问手段自然不能用,可为何让她来审? 不等她问,珩王径直道:“周勇是菀坪人,自小随他叔父生活,而他叔父是平凉王麾下将领。他叔父去世后,周勇无人照顾,平凉王便将他收留在府中数年,他十八岁时才离开王府,郡主对他可有印象?” 青城一怔,她熟背过沈沅的过往经历,此时回想,蓦地记起确有此人,她轻轻点头,道:“殿下想让臣女问些什么?” “问出指使他的究竟是何人,有何目的……” 他一顿,道,“只是周勇至今未醒,也不知能不能醒过来……” 话音未落,一个武宁卫匆匆来报,说周勇醒了。 青城对着封义道:“封护卫,带路!” 封义一怔,转头向珩王看去,见他没有反对,忙不迭地带着青城向后院走去。 周勇的确伤得很重,几人担心吓到她,在榻边隔了扇屏风,屋中有浓重的药味,熏得青城有些头晕。 青城走到屏风旁,开门见山:“周勇,你十二岁时住进我府上,你的生辰与你叔父恰巧是同一日,你喜欢骑马、蹴鞠,还喜欢临摹画作。我曾送过一支狼毫做你的生辰礼,但被你不小心弄丢了,为此你难过了好几日。你十八岁时离开菀坪,自此再未回去过,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我还能再遇到你。” 周勇闻听,喉咙咕噜一声,显得极为激动:“青城郡主……郡主……” 青城松了一口气,道:“周勇,告诉我,究竟是谁指使你劫持拿伮?” 周勇没有应声,缓了一会,他道:“郡主……我能见你一面吗……” 屏风外的封义和邯平同时蹙眉,就周勇这个样子,只怕随时会咽气,而且他现在浑身是血,青城若是见了,只怕会昏过去吧。 青城来不及多想,心下一横,从怀中取出面纱带上,绕过屏风,走到周勇榻前。 周勇面色发黑,身上裹着药包,青城知道他撑不了太久了,她瞥了眼榻旁桌案上放的一碗药,认出那是用来吊命的参汤,她径直上前,用汤匙乘了参汤给他喂了几口。 周勇盯着她看了一会,勉力笑了笑:“郡主还是那样和善,只是胆子大了不少……我如今这幅样子,郡主竟然不怕……” 青城打断他的话:“周勇,今夜杀你灭口之人就是指使你的人,你告诉我他是谁,我替你报仇。” 第45章 借刀杀人 周勇似乎有些激动,呼吸急促,缓了好一阵,有气无力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个女子,戴着帷帽,她给了我一封信,信中提到要杀一个叫拿伮的俘虏,她说事成后会给我一大笔钱,有了这笔钱,我就可以给娇娘治病了……郡主,求郡主救娇娘,她病得很重……” “你放心,我一定会救她……那封信呢,在何处?” “当时看完就烧了……” “你再好好回想一下,那女子身量几何?有什么特别之处?比如身上的饰物,或是熏香什么的?” 周勇用尽力气,动了动大拇指,“她手上……戴着个鹿角扳指,扳指上镶嵌了两条金线……” 他声音渐弱,胸膛起伏的厉害,喉咙中发出细小的嘶鸣声,青城连忙叫来郎中,可已无力回天,周勇双目涣散失神,已经过世了。 青城伸手,合上他的双眼,起身向外走,看到珩王站在院中,几步上前。 “殿下能否帮忙找一个叫娇娘的女子,她病得很重,要尽快医治。” 珩王犹豫片刻,道:“娇娘被人毒杀,就在周勇劫持拿伮的时候……严蒙和钟亭知道此事,但问话的时候不忍告知周勇,无奈之下,才请郡主前来一试。” 青城愣住,思忖片刻,道:“殿下,真正想要杀拿伮的是不是柔然人?” 这并不难猜,周勇与拿伮并无私仇,不过是被人雇来杀拿伮的杀手罢了。拿伮在云中城一直平安无事,偏巧在两国结盟,马上要返回柔然时被人索取性命,这明显是有人借刀杀人。 珩王道:“不错,可能是柔然可敦,也可能是大皇子闾光。” 他瞥了一眼尉琰,尉琰会意,解释道:“柔然可汗极为宠爱予修的母亲哲夫人,对可敦和其子闾光并不重视。可敦与哲夫人表面上和乐融洽,实际上却是两派势力,不论是官员还是皇子皆牵扯其中,这两派互相倾轧多年,结怨不浅,拿伮是哲夫人的亲弟弟,也是哲夫人最仰仗的势力,是可敦最想除去之人。” 青城恍然大悟,同时心惊不已,这招借刀杀人实在阴险。 严蒙道:“多亏王爷有所防备,让尉世子混在俘虏的队伍中,及时救下拿伮,否则大魏就成了柔然内斗的替罪羊。” 青城此时终于明白过来,难怪尉琰的装扮与其他人不同。 尉琰又道:“王爷让郡主来审问周勇,就是想尽可能找出与可敦勾结的内奸,因为周勇身世清白,之前并没有跟任何柔然细作接触过,大家都相信,他只是被人蒙蔽,而此人隐匿在大魏,只怕还会生乱。” 青城轻轻点头,转向珩王道:“周勇虽劫持了拿伮,但终归没酿成大祸,烦请珩王殿下妥善安葬他,还有娇娘。” 她双眼黯淡,一脸倦容,声音有些轻。 珩王不由得放低声音:“这是自然。” 刚才她与周勇的对话珩王应该都听到了,线索寥寥,要找到这个内奸只怕不易,不过这就不是她要烦心之事了,青城不再久留,由栾舟护送离开。 看着青城远去的背影,封义抚了抚后颈,道:“王爷,青城郡主该不会真的信了武陵王在树林中的话,以为他不会再纠缠了吧,联姻是国事,即便武陵王不提,那使团中的其他人也会提,何况武陵王本就是为了四猎图而来,岂会轻易放弃,这明显就是在敷衍郡主。” 邯平本不想开口,但最终没忍住:“郡主聪慧机敏,怎么可能轻信武陵王的话,郡主那么做,一来是此事因乐颐公主和武陵王而起,她发怒不满才符合常理,再来便是转移武陵王的注意力,让他不至于怀疑自己身上的印记已被发现罢了。” 封义愣住,过了片刻,疑惑地看向邯平:“真是奇了,你怎么如此了解青城郡主?” 没等邯平开口,严蒙便道:“你忘了,当年青城郡主和伊昭公主交好,邯平肯定比咱们了解郡主……” 封义点头,反应过来,咧嘴一笑。 这时珩王道:“此次齐邕使团一共来了四十人,有武功的护卫不过十六个,远少于那日出现在围场中的黑衣人,这就意味着,有不少潜伏在大魏的齐邕高手,他们极可能是军中之人,而我们根本不知他们身在何处。” 此话一出,几人神色一凛。 珩王双眸半眯:“传令下去,从现在开始,武宁司上下严密监视齐邕使团所有人的动向,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回京后,则要暗中密查近两年来留在京中的所有齐邕人。此外,若今晚暗算青城郡主的事情再次发生,不必通禀,直接将人扣下,无论他是谁。” 几人抱拳,齐声应是。 次日一早,闾光等人告辞离开,珩王和太子一行人也启程,返回京城。 抵达京城的时候,魏帝身边的内侍詹吉亲自来迎,并请众人前往麟德殿赴宴。 青城并不在陪同名单之列,她乐得清闲,与玥璃暂别,两人约好晚些时候府中会面。 青城回到王府时,府中的桂花都开了。 两位侍女缠着她问东问西,直到将两个多月发生的事情都打听清楚,才安静下来。 傍晚的时候,玥璃大步走进院子。 青城笑着起身,给她递过去一杯茶。 玥璃接过茶盏,一脸倦容:“五日后,我要随怀王去云中城,督办筹建榷场一事。” 根据两国结盟时的约定,大魏会在云中城以北设置可供两国长期使用的榷场以供商贸往来。 青城笑意一凝:“为何让你去?” “我在云中城长大,又做过沃野镇守将,对那最熟悉不过,理应前往。” 云中城地处大魏北境,曾是陪都,与周围的六座城镇并称为云中七镇。云中七镇自大魏建国伊始便是军事重镇,是大魏在北方最关键的防御屏障。玥璃曾与其父一起驻守七镇之一的沃野镇。 才见面不久又要分开,青城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她道:“多久回来?” 第46章 玥璃前往云中城 玥璃轻呷一口茶,道:“我觉得,此行陛下派我前去并非为了督办榷场,而是帮助怀王尽快熟悉云中军务,不出意外的话,两个月内就能回来。云中七镇猛将如云,将领大多出身朝中勋贵世家,怀王此行应该能笼络不少人心,陛下对怀王果然偏爱!” 她话锋一转,“对了,今日麟德殿上,齐邕使团中的一位姓江的使臣提起两国联姻一事,陛下只说他们远道而来,此事不急,随后再议。果然跟咱俩先前猜测的一样,陛下还在观望。” 青城道:“陛下本就不在意我的婚事,之所以观望不过是担心朝野有人非议。” 玥璃放下茶盏,“不错,我去长信宫见了太后,太后的意思,平凉王居功至伟,如今身后只你一人,不忍你远嫁,陛下多半也有此考虑,才没有急于决断。不过近些时日裴贵妃一直劝说陛下,让你和亲齐邕,若齐邕使臣再以促进两国敦睦说事,只怕过不了多久,陛下就会下旨,到那时,可就麻烦了。” 她琢磨片刻,又道,“若是能证明武陵王就是潜入围场的刺客,那此事就好办了。可目前单凭他身上留下的紫叶楹印记和肩头的伤口,很难做为实证,他完全可以说是自己不慎沾染上的。” 青城漫不经心道:“那就让他留下证据。” 玥璃眼底一亮:“你想到计划了?” 青城轻唔一声,“没有完全想好。” 玥璃叹气:“你抓紧啊!” 她目光在桌案上扫了一圈,忽然嚷道:“庆星,酒呢?” “来了来了!” 庆星端着托盘一路雀跃着跑来,给两人的杯盏中斟上琼华露。 “将军,郡主已经停药一段时间了,还要请南神医来诊脉吗?” 玥璃哭笑不得:“你叫南棠神医啊,那他可要得意死了,以后别这么叫他,他师父才配得上神医的称号。我已经传过消息了,他过段日子就能抵达京城。” 青城蹙眉:“来干嘛?专程给我诊脉?” “不是专程,是顺便,他跟他师父来拜访旧友。” 青城不解:“他师父不是一直在稽山隐居吗,怎么在京城还有旧友?” “那就不知道了,可能对方也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 青城实在不想再服药,便道:“诊脉就不必了,这段时间停了药我没有任何不适。” “还是听南棠的吧,再诊一次我也放心些。” 两人喝酒闲话,直到天亮。 过了几日,玥璃一行人准备启程,青城去城门口相送。 出发的队伍浩浩荡荡,卢定洲和卢颉赫然在列。 卢定洲是云中城副帅,此次卢焜的事对他影响不大,结盟已成,他理应返回云中。 卢颉看到青城,冷哼一声,扭过脸去。 玥璃见状,低声道:“你不必理会他!那日筵席过后,卢定洲去找陛下哭诉,说卢颉被抓进武宁司了,陛下问及此事,珩王将卢颉的供词呈递上去。供词上说,卢颉并不知晓内情,之所以一口咬定潜入围场的刺客是龙甲军,是因为只有这样说陛下才会念及当年归义之举,饶过卢定洲的失察之罪,免得被卢焜牵连。陛下知道后,斥责卢定洲教子无方,免去了卢颉的校尉官职,降为普通士卒。” 青城并不在意卢颉,当时说他知晓内情不过是顺口反击罢了。 青城叮嘱玥璃一路小心,两人互道珍重,玥璃翻身上马,很快离开。 这时薛嬿嫆走过来行礼。 此次怀王前往云中,她的两位兄长皆同行在列,她也到此送行。 “白城发生的事,臣女都听说了,卢颉胡言乱语,卢定洲又明显偏袒他,郡主据理力争,怼得这父子俩无言以对,简直大快人心。臣女多谢郡主。” 青城诧异:“为何谢我?” “当时在围场中,郡主与臣女皆被刺客劫持,一旦传出郡主被掳走的流言,过不了几日,便会传成你我皆被掳走,若再被别有用心之人加以利用,到时巧言丑诋,流言飞文,岂非大哗于天下?这世道,一面教导女子名节大于天,一面又任由无徳小人随意散播流言。与其冀望于流言止于智者,不如一早便剪除隐患。毕竟,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尚能误国事,遑论你我。” 青城看着薛嬿嫆,不由赞叹道:“先前只听闻薛小姐博览群书,不想竟如此通达世事、心明如镜。” “郡主谬赞了。”薛嬿嫆微微一笑,“对了,也要感谢珩王殿下。” 青城不解。 薛嬿嫆道:“珩王传令,但凡再有人无端揣测围场内发生之事,一律按知情者论处,抓入武宁司严审。此举甚好,以后就不会再有人乱嚼舌根,说郡主被掳走了。” 青城张了张口,没有接话,心中暗赞珩王真是个好盟友。 薛嬿嫆眼波一转,又道,“对了,青城郡主可听说,瑶安公主被禁足了?” 青城一头雾水:“为何被禁足?” 薛嬿嫆谨慎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听说是因为裴贵妃想让郡主和亲邬桓,但瑶安公主反对,母女二人发生争执,公主就被禁足了。” 青城眸光轻闪,“这是何时的事?” “就在昨日。” 薛嬿嫆又道:“荣妃娘娘说,平凉王立有不世之功,如今偌大的王府要靠郡主一人支撑,实为不易,除非郡主自愿,否则还是不和亲的好。娘娘说了,适当的时候,会向陛下进言。” 青城心中一动,看来这些话是荣妃有意让薛嬿嫆透露给自己的。 荣妃与裴贵妃不合久矣,裴贵妃想让她和亲,荣妃自然会反对。 青城笑道:“我不能随意入宫,薛小姐下次拜见荣妃娘娘时,请代我表达谢意,娘娘大恩,青城一定谨记。” 此时城门口不断有车马进出,尘土轻扬。 薛嬿嫆用巾帕轻遮口鼻,道:“过些日子宫中会举办赏菊宴,荣妃娘娘会安排宫中武婢跳剑器舞,但人手不足,郡主若想感谢娘娘,不如让景云参加……” 青城稍有迟疑,答应下来。 薛嬿嫆莞尔一笑,行礼后离开。 青城坐上马车,返回王府。 第47章 翰风堂 行至半路时,马车停了下来,邯平掀开帷帘,闪身坐了进来。 昨日主仆二人见过面,约好今日邯平带青城去个地方。 马车改道而行,一路赶往城东,最终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巷口。 青城掀开窗帷一角,左右看了看,认出这是城中画肆聚集之处。 “为何来此处?” 邯平道:“前面不远处有家名为翰风堂的画肆,这画肆不仅售卖笔墨颜料,还买卖画作,引得不少文人儒生上门,而画肆中,除了几个伙计外,从东家掌柜到杂役护院,皆来自齐邕,且是行伍出身。” 青城怔愣片刻,脱口而出:“围场内的黑衣人?” “王爷猜测,就是他们。” “你们如何发现此处的?” “返京的前一日,在那个郡主去过的庭院里,王爷下令,让武宁卫严密监视使团中的所有人,并挨个排查近两年留在京城的齐邕人。” “为何要排查京城的齐邕人?” “因为武陵王来大魏的最终目的地就是京城,为了便于联络,京中应该会有他的人手。此外,两年前,武陵王曾出使过大魏,王爷怀疑他在那时就埋下暗桩,我们以此为线索,果然发现了这间画肆。齐邕使团入京后,除了进出皇宫和鸿胪寺外,只有乐颐公主在两日前到过此处,订购了一些笔墨纸砚,我们最终确定,翰风堂很可能就是武陵王在京中的据点。” 青城心念微动,“也就是说,若是我进入此处,武陵王很快就会知道?” “这是自然,公……郡主要做什么?” 青城不答反问:“对了,我让你打听的事,你可问清楚了?” 邯平道:“王爷说了,如今很难证明武陵王就是潜入围场的刺客,可若他再有异动,定会禀报陛下。” “不会影响两国敦睦?” “挑起争端的是武陵王,若有影响也是他们的过错。四猎图牵扯的隐秘太多,不能放到明面上说,齐邕帝对他又极为宠信,何况依魏帝的性子,即便知道潜入围场的是武陵王,也不会多加为难,只会以此为条件,让齐邕帝在两国邦交上做出让步……” 邯平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有些气恼,明知武陵王是劫持青城的祸首,却什么也做不了。 青城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很快在心中盘算一番,道,“过些日子,荣妃要在宫中举办赏菊宴,宗室皇亲和朝中女眷皆会参加,你想办法让珩王带你随行,到时我有要紧事让你办。” 青城神情微肃,邯平心中一凛,拱手称是。 次日午后,庆星穿一身华丽罗裙,头戴帷帽,步履款款地进到翰风堂。 翰风堂内四壁皆挂有名家画作,墨香与纸香交织,透着文雅之气。堂内正中有几排架子,上面摆放着颜料、画纸和笔墨等物,琳琅满目,一应俱全。 店内一个身着灰衣、身量瘦小的伙计见庆星入内,赶忙迎上前去,脸上堆满殷勤笑意,还未开口,庆星便指着架子上数种不同的颜料道:“劳烦将这些颜料各装一两。” 伙计一愣,赶忙道:“姑娘眼光真好,只是这几种颜料极为昂贵,朱砂和紫草今年的价格比以往高了几成,就不必说石青、砗磲和泥金了,那可是价值……” 话未尽,庆星取出一块银锭递了过去。 伙计接过银锭,满脸堆笑,快速将颜料称重装好,又躬身将庆星送出门外。 一直坐在柜台后默默观望的胡掌柜忽然起身,对着门口一个杂役使了个眼色,这人会意,跟了出去。 过了一阵,这杂役回来,低声禀报:“掌柜的,刚才那出手阔绰的女子又去了另几家画肆,采买了一些画纸画笔和颜料,之后上了平凉王府的马车。” “平凉王府?”胡掌柜拧眉。 这杂役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来:“这是那女子的采买清单。” 胡掌柜拿过看了看,面色骤变:“速将此事禀报王爷。”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在距离翰风堂不远处的巷口,胡掌柜从里面匆匆出来,掀开车帘,躬身走了进去。 马车内坐着一个男子,一身藏青色锦袍,鎏银发冠,腰间坠着个镂空花鸟纹银香囊,一双桃花眼中血丝遍布,正是武陵王。 “究竟怎么回事?” 胡掌柜抱拳行礼,将经过细细说了一遍,又道:“平凉王府的侍女来采买作画所需之物,本属寻常,可属下发现,这女子在不同的画肆买下多种颜料,看似随意,但每次所购之物中必有紫、金两种颜色的颜料。” 胡掌柜说着,递过来一张采买清单。 武陵王看着清单,微微皱眉:“那女子是何长相?” “衣着华丽,戴着帷帽,看不出样貌。” 武陵王道:“青城郡主身边有两位得力侍女,一个叫景云,另一个叫庆星,景云武艺高强,总是携剑出行,庆星伶牙俐齿,做事干脆利落。” 胡掌柜道:“那女子并未带剑,看样子不像练过武,一进门就直截了当地择选颜料,莫非就是庆星?” 武陵王背靠在身后的金丝软枕上,不置可否。 胡掌柜道:“属下还打听到,其中一家画肆的紫色颜料缺货,要晚些时候才能运到,那女子着急回去,便让他们今晚戌时前将颜料送到一处住所。” “何处?” “满楼,秋月居。” 武陵王双眼眯起:“今晚,你我二人装扮成送颜料的杂役,去秋月居一探究竟。” 入夜,满楼前车水马龙,大堂内座无虚席,宾客们推杯换盏,欢阗笑语声不断。 武陵王和胡掌柜扮成送货的杂役进入满楼,立即有伙计殷勤地迎上来。 两人说明来意,伙计请来钱掌柜,钱掌柜将他们送往滢水河对岸。 满楼开设在滢水河东西两岸。换言之,滢水河将满楼分成了东西两区,东区是打尖会食之所,西区则是依水所建的雅间。 宾客可以从正门进入东区用饭歇脚,若需住店,则在渡口乘船前往西区入住,若不愿乘船,也可从上游的滢水桥上通过,再从客栈后门进入。 第48章 布局 西区的雅间大小不一、各具特色,名称皆以“居”字结尾,各雅间之间阡陌相连,相自独立又不至相隔太远。 秋月居位于西区一隅,钱掌柜亲自引路,一路上七弯八绕,如此阵势,武陵王终于可以确定,青城郡主应当就在秋月居中。 秋月居外有两个身着黑衣的护卫,见是钱掌柜领着人来,也不多问,钱掌柜领着二人进门,之后匆匆离开。 房间内灯火煌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琼华露的味道,还夹杂着几缕清甜香气,屋子正中摆着一扇山水透雕紫檀屏风,依稀可以看到屏风后有张软塌,但上面空无一人。 屏风前,两张宽敞的桌案拼凑在一处,上面放着一个青釉瓷罐、一个小钵和一支狼毫笔,旁边站着一位容貌俏丽的女子,角落里,一个黑衣女子抱着剑,目不转睛地望着二人。 武陵王今日贴了假胡子,头发用头巾裹起,脸上也用碳灰涂抹过,这两位侍女之前并未见过他,理应认不出来,可不知为何,被那黑衣女子凝视着,他心中有些惴惴。 胡掌柜作揖,亮明身份,将紫色颜料双手递上。 庆星接过,将颜料剥下一小块放入小钵,兑上水,又从青釉瓷罐中取出鹿胶搅拌,接着取出一方绢帛帕子,用狼毫笔在上面试了试色,她秀眉蹙起,似乎不太满意。 “你们掌柜不是说这是紫叶楹所制的颜料吗,为何不是黛紫色的,光泽也不够润。” 胡掌柜赔笑:“紫色颜料本就罕见,采集和制法上也有细微差别,色泽上免不了有些出入……” 庆星没再多说,收下颜料,打发二人离开。 武陵王和胡掌柜出了秋月居,沿着小径向外走,才走到偏僻无人处,身后就传来动静,武陵王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月白色罗裙的女子进到秋月居,虽是侧影,但武陵王一眼就瞧出,这女子是青城。 他让胡掌柜先行离开,接着一路绕行,避开门口护卫,在夜色的掩映下,来到秋月居的花窗下。 花窗半掩,正好能听到里面的对话。 庆星道:“郡主好不容易临摹出夏猎图,就差上色了,可这些紫色颜料与真迹上狩猎者所穿的紫衣颜色完全不符,这如何是好?” 青城开口,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无妨,我自己调配便好,反正只是用来替换真迹,寻常人一时也分辨不出。” 还是庆星的声音:“郡主,夏猎图在东宫的消息可靠吗?” 青城似乎叹了口气:“可不可靠,总要一试。景云,到了赏菊宴那日,你趁机潜入太子的书房,若是能替换,就将真迹换出来,若是周围有机关,那画上的几处细节你务必记牢……” 此言一出,武陵王眼底蓦地划过一抹精光,但接下来皆是低声耳语,他凝神分辨,却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往年的赏菊宴都是设在御花园中,参加的大多是女眷,今年宫中菊花开的甚好,荣妃便提议将赏菊宴设在麟德殿,邀请宗亲朝臣和齐邕使团皆来参加,魏帝自然应允。 麟徳殿位于皇宫的西南角,紧邻凤阕朝晖楼,由前、后两殿组成,殿上都有阁楼,阁楼两侧建有方亭,前后殿对应的方亭间架有蜿蜒曲折的长廊,方便宫人往来通行。大魏建国后,若遇重大的庆典,通常都在麟徳殿中庆祝。殿前有个极宽敞的广场,魏帝曾在此处为凯旋而归的云中骑接风。 此时的广场上黄花满地,一盆盆菊花竞相开放、千姿百态,甚为壮观。魏帝领着一众朝臣使节正在赏花,不知说到什么,人群中不时爆出一阵阵笑声。 魏帝约莫五十岁左右,身形不胖不瘦,两鬓略染白霜,脸型方正,宽额隆鼻,长目犀利,不笑时气势威严,令人生畏,现下眉目舒展、笑语晏晏,倒是慈和不少。 青城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巡睃,远远看到珩王,却没发现邯平的身影。 她正左右看着,卢宝音过来行礼,见景云背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画匣,不由道:“想必这画匣中是青城郡主献给陛下的画作?不知出自哪位名家画师?” 青城本来懒得同她多说,但念头一转,道:“并非出自名家,而是我亲手所绘。” 卢宝音还想再问,青城已向着不远处的薛嬿嫆走去。 不多时,负责此次宫宴的礼部尚书刘彧走了过来,躬身道:“陛下,筵席已齐备,不如先移步殿内?” 魏帝点点头,引着众人向麟德殿走去。 大殿内灯火通明,陈设精致,魏帝居中就坐,裴贵妃和荣妃相伴左右,其余众人则列席东西,依位次落座。宾客们华冠锦衣,珠围翠绕,衬得满堂浮彩流丹,金碧辉映。 待众人落座,魏帝示意开宴。 武陵王坐在青城的斜对面,酒过三巡,不经意一抬眸,只见景云双手捧着画匣跟在一位宫婢身后从西边的角门走了出去。 他坐了片刻,借口醒酒,从另一侧的角门离开。 青城瞥了一眼他的背影,收回目光时,只觉得一道凌厉的目光投来,她蓦地回视过去,卢宝音似乎吓了一跳,匆忙垂眸。 这时庆星上前几步,附在青城耳边道:“郡主,邯平来了。” 青城眼眸一转,看见邯平劲瘦的身影在角门外一闪而过——婢女都进到殿内侍奉左右,而近卫一律都在殿外静候。 青城起身,走出麟德殿,沿着游廊径直绕到西北面的僻静处。 景云站在一棵粗壮茂盛的槐树下,见青城过来,立时迎上去,给青城罩上一件与她身上所穿全然相同的靛青色劲装,又用赫赤色丝带将青城的一头青色束起。 “武陵王已经往东宫的方向去了,郡主一切小心。” 青城嗯了一声,取出黑巾蒙在脸上,展臂提气,跃到树上,之后向着东宫飞掠而去。 与麟德殿的喧闹气氛不同,此时的东宫一片沉寂。 清曜殿四周空无一人,殿前的木兰静静伫立,夜风惊起雀鸟,枝头轻颤,花瓣簌簌飘落,屋檐下的几盏八角宫灯也跟着轻轻晃动。 第49章 请君入瓮 主殿旁红漆回廊的尽头隐隐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不大,却井然有序。随着脚步踏响声越来越大,一队巡逻的禁军走了过来,领头的正是东宫右领卫奚靳。他环顾主殿四周,没发现任何异常,大手一挥,带着身后的禁军从殿旁的小径穿过,绕到清曜殿西面的主道上去了。 待一行人走远,青城从主殿旁的银杏树跃至屋檐上,接着一个纵身,稳稳落在院中。她环视左右,猛地提气发力,姿态轻盈地飞掠至主殿东侧的书房外,身形一闪,隐入屋内。 在她身后,一个蒙面男子蹲伏在西偏殿的屋脊上,一双桃花眼中透出狡黠的暗芒。 书房内没有烛火,月光如练,从窗棂漫进来,洒在屋内的青砖上,现出室内陈设的大致轮廓。南边的两个花窗下,各摆着一个花几,上面分别放置着一个花鸟青玉瓶。大门正对的地方摆着一方书案,东西两侧各陈列着几排书架,架子的隔间里堆放着各类书籍,正中是一条两人宽的走道,墙角处则放着一个铜壶滴漏。 青城走到最靠里的一排架子前,静立片刻,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踏响声,很快一个黑衣男子闪身走了进来,他脸上虽蒙着黑巾,但青城一眼认出他就是武陵王。 她从书架的暗影处缓缓走出,站在月光与阴影的交汇处,身形轮廓清晰,但面目模糊。 武陵王姿态闲适地倚靠在门扉上,眉目舒展,染着笑意。 青城下意识地转动手腕,藏于袖间的金针滑至指间,须臾间已是蓄势待发之势。 武陵王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一身靛青色劲装,束发的赫赤色丝带垂在肩头,身形单薄,腰身纤细,他不由得轻挑眉梢,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姑娘夜探东宫,是为了寻什么,说出来,没准在下可以帮忙。” 青城并不答话,也不再逗留,而是径直向外走去,武陵王见状,想上前拉住他,可未及近身,她便足尖轻点,一下子跃到书案旁。 武陵王眼底一亮,脱口道:“好身手!” 他低笑两声,“在下并无恶意,姑娘不必惊慌……” 话未落,他猛地跃起,伸手探向青城面上的黑巾,但青城施展轻功,再次轻松避过。 武陵王双眼微眯,试图看清她的眉眼,可屋内昏暗,她又总立于阴影处,实在分辨不清,无奈之下,他又向着她飞跃而来。 青城眸底一暗,退后闪躲,表面上像是不敌他的攻势,但当他的手臂再次探过来时,她忽然错身而过,曲起左肘格挡,紧接着右手作刀猛地击向他的咽部,武陵王双目圆睁,狼狈地偏头躲闪,接着顺势探出右手,一把钳住青城的手臂,紧接着蓦地转身,想将青城揽入怀中。 青城出掌拍向他的右肩,武陵王旧伤未愈,惊痛下迅速松手,青城手腕翻转,化掌为指,顺着他的衣领一路滑下,似乎要点他肋下要穴。 武陵王身上滚过一道寒栗,一把攫住她的手腕,唇角勾起,低声笑道:“姑娘这是做什么?” 青城并不理会他,与刚才的步步退让不同,接下来她招式凌厉,气势逼人,明显多了几分不顾后果的狠辣,武陵王不由心惊,收起玩笑的心思,用尽全力抵挡,两人一攻一守,动作急缓间招式变幻无穷,竟是一时间难分胜负。 墙角的铜壶滴漏缓缓流着水,如此几番回合后,武陵王的脚步愈发凌乱起来,青城一个侧踢横扫,武陵王连退几步,撞倒在一侧的花几上,花鸟青玉瓶坠落在地,瞬间摔得粉碎。 这时外面传来了吵嚷叫喊声。 武陵王一惊,立即起身,从花窗向外望去。 此时院中已是人头攒动,正中有一人,身形魁梧,浓眉细眼,正高声指挥着禁军列阵。禁军排成两排,呈扇形围堵在书房出口,前排的人一手持刀,一手擎火把,后排的人则引弓搭箭,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领头的是东宫右领卫奚靳,这下麻烦了……”他转身看了青城一眼,语气透着焦灼,眼中却无多少惧色。 青城没有接话,望着窗外明晃晃的火把,转而将视线落在东面书架的一个貔貅摆件上。这摆件并不起眼,却是个极为要紧的机关,一旦转动,墙面上便会出现一个通往别处的暗门。 一道浑厚的声音传来。 “将门打开,本将军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胆敢夜闯东宫,记住,留活口!” 门前很快响起纷沓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铠甲磕碰刀鞘的钝响,花窗上人影幢幢,火把的灼光越来越近,眼看着禁军就要破门而入,武陵王蓦地转身,转动貔貅摆件,疾步上前,一把拉起青城的手腕,低声道:“跟我来,这有暗门!” 青城讶然无比,不动声色地跟着他来到暗门前,暗门开启的瞬间,青城看准时机,对着武陵王的右肩遽然出掌,武陵王猝不及防,踉跄几步,直直向后栽去,这时书房门已被撞开,禁军一拥而入。 青城走进暗室,随着暗门的最后一丝缝隙合起,书房中骤然亮起的火光和鼓噪喧哗声顷刻间被隔绝在外。 这是东宫的西偏殿,陈设简单,四下里没有烛火,几案上的香炉中正燃着沉水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清冽香味。 青城快速走到花窗前,正要离开,视线不经意一扫,忽然发现桌案上放着一幅半开的画作,竟是夏猎图。 青城眉心一跳,但来不及多想,打开花窗,腾空跃到屋檐旁的银杏树上。 东宫各处的禁军还在不断向着书房涌来,她不敢耽搁,快速向着麟德殿的方向飞掠而去。 四下里无人,青城从麟德殿后殿的树上悄无声息地跃下,走到紧邻树下的一处房屋的花窗旁,将脱下的劲装和发带放在紧靠窗口的一个堆满舞裙的箱笼上,接着沿着游廊一路向南,拐进一处角落里的房间。 第50章 有口难辩 庆星在屋内的桌案旁来回踱步,见到青城,长长舒了一口气。 桌案上放了一副几近完成的秋菊图,庆星拿起桌案上的毛笔,轻蘸墨汁,递给青城。 青城接过笔,在画纸上勾勒几下,简单上色后,主仆二人快速返回主殿。 此时殿内正在上演剑器舞。 这些女子都穿着靛青色劲装,长发束起,发髻上缠着赫赤色丝带,她们右手持剑,左手拢成剑指状,姿态英挺矫健,随着乐曲响起,她们踏歌而舞,姿态矫健,精妙纷呈。而为首的一位女子身形矫健,英姿不凡,竟是景云。 殿中之人大多精通音律,对剑器舞尤其爱好,纷纷击节称叹。 这时禁军统领骆琛神色凝重地进到殿中,他几步走到魏帝身旁,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魏帝面色不变,但眼神明显一暗。 他大手一挥,殿内表演剑器舞的女子皆停了下来,退至角落。 不多时,奚靳走了进来,躬身禀报道:“启禀陛下,有人夜闯东宫。” 他顿了几息,才道:“是武陵王。” 此话一出,在座诸人皆惊疑不已。 齐邕使团江副使一头雾水,连忙起身:“陛下,这其中只怕有什么误会,武陵王断不会如此行事,还望陛下明察。” 魏帝面色微沉:“武陵王何在?” 话音落,武陵王走了进来,他发丝有些凌乱,形容狼狈,身后跟着两位禁军。 魏帝似笑非笑:“武陵王,这究竟怎么回事,你为何会出现在东宫?” 武陵王躬身拱手:“臣今晚喝酒急了些,便出去醒酒,不知不觉走到偏僻处,正要返回时,忽见一黑影闪过,当时附近没有禁军,情急之下,便跟了过去,缠斗时被这刺客打了一掌,最后这刺客从一处暗门逃走,奚将军也赶到了……臣行事鲁莽,误入东宫,请陛下恕罪。” 短短几句话,武陵王便将夜闯东宫说成是追捕刺客未果,不少人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魏帝的面色也缓和不少。 骆琛瞥了武陵王一眼,肃然道:“陛下,微臣刚才已问过驻守宫门和凤阕朝晖楼上的禁军,均未发现有人夜闯皇宫,何况宫中一直有人巡逻,若真进了刺客,不可能一无所察。” 言外之意,武陵王所言非真。 奚靳也道:“微臣整晚都在东宫巡逻,听到太子书房传来动静,才带人赶了过去,打开门后,发现武陵王躺倒在地,玉瓶碎了满地,并未发现其他人。微臣扶武陵王起身时,从郡王怀中掉落一方巾帕,巾帕上画了四副不同季节的狩猎图……” 他稍微一顿,又道,“此外,武陵王说刺客从暗门逃走,微臣追过去的时候,在西偏殿的桌案上发现了一幅夏日狩猎图,上面写着夏猎为苗,微臣便一并取来,请陛下过目。” 说完,他将巾帕和画作递给詹吉。 武陵王心神俱震,这才反应过来,那女子不是要点他肋间穴位,而是趁机将四猎图的图样放到他身上嫁祸于他,她用手指抚着他胸口向下,他一时心旌摇曳,全然没有防备。 詹吉很快将两样物件呈递上来,魏帝看后,眼中晦暗不明。 一旁的裴贵妃瞥了一眼,顿觉心口一滞,夏猎图原在襄国公手中,前不久裴彻将此画带回,之后一直保存在上阳宫,昨日才被她送去东宫,本意是让太子献给陛下,没承想,今日就被发现了。 裴贵妃心跳如擂,想到武陵王可能是因为夏猎图夜探东宫,顿时又惊又气。 青城此时则是喜忧参半。 喜在于她成功将武陵王引去东宫,还留下他觊觎四猎图的证据,陛下定会心中起疑,和亲一事很可能作罢。而因为夏猎图的确在襄国公手中,此举也可让裴贵妃对武陵王心生嫌隙,不再为了同他交好而鼓动她去和亲。 只是她没想到,夏猎图竟真的在东宫。 她还有一事不解,奚靳不是东宫右领卫吗,怎么会将西偏殿中有夏猎图一事直接禀告给魏帝,这样岂非将太子置于不利之地。 她不免担忧,忍不住向太子望去,只见他气定神闲,似乎并不担心当下的处境。 此时夏阳侯起身道:“陛下,奚领卫呈上的莫非就是先帝所绘的夏猎图?” 魏帝嗯了一声:“不错,正是此图。” 夏阳侯笑道:“夏猎图在东宫,想来是太子殿下为了献给陛下特意寻来的,真是可喜可贺。” 这话说得就别有深意了,表面上是在夸赞太子,实则提醒魏帝,夏猎图分明在太子手中,他却秘而不宣。 在座的朝臣面色复杂,左右观望,皆不敢冒然开口。 果然,魏帝面色沉下来,他瞥了太子一眼,道:“太子,夏猎图为何会在你手中?” 太子起身,一脸从容:“儿臣前两日偶然得到夏猎图,但发现画轴有些磨损,原想修复好再呈给父皇。” 魏帝看了过去,见一侧画轴果然磨损的厉害,微微点头,道:“太子有心了,既如此,朕便收下了。” 他让詹吉将夏猎图收好,又将巾帕随意扔到一旁,道:“武陵王是否要解释一下,你身上为何有四猎图的图样?” 武陵王此时已冷静下来,他道:“此乃刺客逃走前掉落之物,并非臣所有。臣从未听过四猎图,全然不知是何物。刚才骆统领说宫门处的禁军并未发现有人夜闯皇宫,那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刺客如今就在宫中。” 骆琛沉思片刻,觉得有理,便道:“武陵王既与刺客交过手,可否说明那人的样貌装扮,也方便禁军尽快找出此人,还郡王清白。” 武陵王道:“这刺客是个女子,黑巾蒙面,穿一身靛青色劲装,头发高束……” 武陵王正说着,冷不防眼波一转,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忽然发现,角落里站着一群女子,装扮与刚才交手之人一模一样,而他最怀疑的景云赫然在列。 裴贵妃道:“这么说来,这刺客来自跳剑器舞的宫婢!” 第51章 胆大的卢宝音 裴贵妃现在急于将魏帝的注意力从夏猎图一事上转移开,听到武陵王描述刺客的装束,顾不上多想,话已脱口而出。 如此一来,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一众宫婢,她们面面相觑,接着纷纷伏倒在地,否定声此起彼伏:“请陛下明鉴,并非奴婢所为。” 这时传来两声轻笑,紧接着一道清丽的声音缓缓传来。 “陛下爱看剑器舞,本宫特令宫中会武艺的宫婢习得此舞,担心人数不够,还从几位朝臣府中选出几位侍女一起舞剑,为得就是能在这赏菊宴上献艺助兴。她们自开宴就候在殿外,骆统领带着禁军在附近巡逻,还有不少静候的近卫,宫婢中有没有人中途离开,一问便知。” 说话的是荣妃,她穿着一件绯色的宫装,发髻上簪了些珠翠花钿,还别了一支金累丝五凤垂珠步摇,乌发肤白,看不出年纪。她手执一把团扇,扇面上木芙蓉竞相开放,花团锦簇,愈发衬得她面若芙蓉。 而此刻,那张粉若烟霞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眉眼间透出无尽冷意。 骆琛被点到名,连忙躬身道:“启禀陛下,宫婢们候场时,微臣一直在附近,未见任何人离开。” 武陵王万万没想到舞剑的大部分人竟是武婢,而大魏宫中武婢大多出自太后的长信宫和荣妃的嘉瑞宫,若他继续说下去,岂非是说太后或荣妃指使人夜探东宫! 他心头一紧,连忙改口:“陛下,那女子蒙着面,发丝高束,穿一身暗色劲装,至于颜色,当时屋内光线昏暗,只凭月色依稀辨别,恐有看错。” 荣妃轻摇团扇,似笑非笑:“武陵王口口声声说有刺客,可这满宫禁军都未瞧见,这刺客来无影去无踪,总不能是阵风吧。” 夏阳侯道:“荣妃娘娘所言极是,这刺客夜探东宫,还带着四猎图图样,定是有所图谋,要尽快将其抓获才好。可阖宫上下,只有武陵王一人见过此人,似乎又说不通。” 此言一出,朝臣们都窃窃私语起来。 武陵王此时心乱如麻。 他偷听到青城和景云的对话,按计划,前往东宫的应该就是景云莫属,可当他看到景云站在跳剑器舞的宫婢中时,就已经反应过来,今晚与他交手的女子绝非景云。从麟德殿到东宫距离不近,她根本不可能离开那么久不被发现。可若不是景云,又会是谁呢?他的目光扫过庆星,不过一眼,他便否定了这个想法,庆星身量比那人矮些,且更瘦削。 今晚真的有个女子去过东宫,真的与他交过手,可如今无人能证明此事,再这样下去,只怕众人以为这是他为擅闯东宫而编造的借口。 这时卢宝音忽然站了起来,道:“启禀陛下,臣女也看到,有个蒙面女子,曾在麟德殿附近出没过。”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青城心里咯噔一下,但马上觉察出不对,她当时离开和返回时都凝神听过,附近根本空无一人,这时卢宝音再次开口。 “臣女当时不胜酒力,正打算去偏殿喝些醒酒汤,走到僻静处时忽然看到屋檐上有个蒙面女子一闪而过,不多时一个身穿藏青色锦袍、头戴银冠的男子就追了出去,臣女只当是醉酒眼花,刚才听武陵王说起,这才反应过来竟是真的……” 今日武陵王正好穿一身藏青色锦袍,头戴鎏银发冠,卢宝音的几句话并无破绽,倒是印证了武陵王所言非虚。 青城反应过来,卢宝音在说谎,因为当时武陵王分明比她早前往东宫。 她实在没想到,看似乖顺的卢宝音竟敢欺君,真是好大的胆子。 荣妃不再多言,轻叹一声,显得有些疲惫。 魏帝见状,轻拍她的手背,低声安慰几句,继而转向珩王。 “此事就交由你和骆琛查办,务必找出刺客。此外,叫文太医来,给武陵王看伤。” 两人躬身拱手,异口同声:“微臣领命。” 魏帝说完,与荣妃相携离去。 武陵王和齐邕使节被请到后殿,等待太医。 殿内之人不再久留,相继离开,不多时,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一些等待问话的朝臣女眷和宫婢。 主仆三人在一处角落中闲话。 庆星还没从刚才震惊的情绪中缓过来:“卢宝音究竟为何要帮武陵王啊,她就不怕事情败露,连累家人,那可是欺君之罪!”她忍不住摇头,像是想到什么,忽然面色一变,“卢宝音该不会是爱慕武陵王吧?” 景云道:“未必是爱慕,会不会他们之间有别的什么关系?” 庆星翻了个白眼:“能有什么关系呢?你想想看,卢宝音性情沉静柔顺,平日里连府门都不出,整日就知道在府中扎风筝。结果到了白城,一反常态,主动要跟郡主和武陵王一组,还提议射箭,那必然有缘故啊。” 庆星的话猛地提醒了青城,她忽然想到,在白城的那几日,卢宝音看她的眼神的确有些奇怪,似乎总带着一丝莫名的恼恨。莫非真的如庆星所说,卢宝音爱慕武陵王,对她的敌意是误会武陵王真的想娶她? 青城心中发笑,卢宝音若是知道他们二人彼此算计陷害,大打出手,甚至想置对方于死地,不知作何感想。 正想着,珩王和骆琛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卢宝音。 骆琛瞥了卢宝音一眼,道:“请卢小姐将刚才所述再说一遍。” 卢宝音道:“臣女注意到,青城郡主有半个时辰没在殿中。” 珩王与骆琛刚才一直在查曾离开过大殿的女子,其他人都问过了,最后才轮到青城。 青城心中暗叹,卢宝音定是看到她与武陵王一前一后出去,这才格外关注。 见青城沉默不语,珩王道:“卢小姐如何确定时长是半个时辰?” “回珩王殿下的话,青城郡主离开时,殿中舞师正在跳霓裳舞,回来的时候,剑器舞已经跳了大半,这之间的时长大概有半个时辰。” 珩王看向青城:“郡主去了何处?” 第52章 面见陛下 “臣女在前殿旁的屋子中作画,原本想画好后献给陛下。” “画在何处?” “就在屋内的桌案上,当时墨迹未干,臣女担心离开筵席太久,便先行返回殿中。” 珩王瞥了一眼骆琛,骆琛会意,连忙让人去取。 不多时,一位禁军捧着一副画走了进来。 骆琛接过,展开一看,道:“珩王殿下,此画的墨迹并未完全干透,应是刚画完不久。” 卢宝音瞥了一眼画作,上前几步,道:“这丛菊图是双沟填色的工笔画,绘制过程极为繁琐,不过半个时辰,郡主根本不可能完成。” “卢小姐所言极是,所以这画作背景,从飞鸟昆虫到枝叶酒具,皆是我提前在府中完成,今日所绘不过是两朵菊花罢了。开宴前,卢小姐曾问起我所携画匣中是何物,便是这幅未完成的丛菊图。” 卢宝音轻轻抿唇,彻底噤声。 骆琛道:“郡主作画时可有人证?” “庆星一直侍立左右。” “可还有其他人看到?” 青城摇头。 这时邯平忽然站出来,“王爷,剑器舞开始时,属下从花窗外看到郡主在作画,还听到郡主和庆星提到要请陛下题诗。” 骆琛赶忙道:“既然是王爷的近卫亲眼所见,那青城郡主并无任何嫌疑,郡主可以离开。” 说完,他对着珩王抱拳,带着禁军退了出去。 青城正要行礼离开,珩王忽然开口:“陛下要召见郡主,郡主请随我来。”他又转向邯平,“你先送两位侍女回府。” 邯平应是。 青城微微讶然,跟着珩王出了麟德殿,一路向北走。 “陛下为何要召见臣女?” 珩王道:“陛下会问你围场内发生之事,你如实禀报便是。” 青城思忖片刻,道:“是因为陛下对今晚武陵王的话起了疑心,所以召臣女问话?” 珩王嗯了一声,“武陵王夜闯东宫,陛下极为不满,而且陛下并不相信有其他刺客。” 青城一怔,反应过来。魏帝让珩王和骆琛大张旗鼓地查找刺客,是做给齐邕使团看的,一旦查无此人,那武陵王身上的四猎图图样就成了他夜闯东宫的唯一理由,而这个理由足以成为魏帝同齐邕帝博弈的筹码。 “郡主觉得武陵王的话是否可信?” “不可信,他夜探东宫定是因为四猎图。” “那郡主以为,武陵王口中的刺客是否真有其人?” “臣女不知。”青城有意转移话题,“臣女只是没想到,夏猎图竟真的在东宫。” 珩王顿了几息,道:“应该是襄国公说服了太子,太子这才将夏猎图带入京城,可还没等进献给陛下,就发生了今夜之事。” 青城心中不安,若非她将武陵王引去东宫,魏帝也不会发现夏猎图在太子手中。太子在仓促之下献画,魏帝反应平平,他徒劳心力,收效甚微,现在定是心中苦闷吧。 她落后珩王两步,正垂眸沉思,冷不防珩王忽然止步,她不及反应,直直撞上他的肩膀。 青城心中一惊,急忙后退,才走了半步,就被珩王拦下:“郡主勿动!” 他让随行的内侍递过披风,给青城罩上。 “秋夜寒凉,郡主小心染上风寒。” 青城本想拒绝,一抬眼,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眸。 青城心中蓦地划过一抹异样,不知为何,珩王语气寻常,神色平静,可周身却散发出一股慑人的冷意,她眉心一跳,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这时太子和太子妃迎面走了过来,看样子刚从紫宸殿出来。 他们上前行礼,太子与珩王低语几句,带着太子妃向东宫而去。 两人很快进到紫宸殿,魏帝坐在御案前,内侍詹吉静立一旁。 行过礼后,魏帝问起青城那日在鹿台围场内发生之事,青城细细说了一遍。 魏帝询问几处细节,青城敏锐地发现,他只是想知道刺客寻找四猎图的真正目的,青城本就不知,据实作答,魏帝没再多问。 珩王道:“陛下,微臣与骆统领已排查过今日曾离开过大殿的所有女眷及宫婢,并未有所发现。” 魏帝冷哼一声,“武陵王定是打探到夏猎图在太子手中,于是杜撰出个刺客当做借口,以此夜探东宫,你们自然查不到。” 詹吉躬身道:“陛下,可那卢宝音也说自己看到刺客了。” 魏帝微微蹙眉:“你当真糊涂,卢宝音自己都说了,她当时不胜酒力,本就是要去醒酒的,想来是眼花一时看错了,何况珩王和骆琛都已查过,并无疑点。朕素闻此女恭谨柔顺,没想到竟如此莽撞,卢定洲真是教子无方!” 珩王又道,“据文太医说,武陵王右肩有被掌击过的痕迹,胸口肋间则被紫叶楹染过色,根据散淤和染料褪色的时间推算,受伤时应该是在一个多月前。微臣以为,武陵王很可能就是那日潜入鹿台围场的刺客首领,他之所以劫持青城郡主,就是为了问出四猎图的下落。” 魏帝面上微沉,道:“如今看来,必是他无疑,这个武陵王,简直胆大妄为!” 珩王道:“陛下息怒!武陵王行止悖逆,罔顾两国敦睦,为一己之私劫持青城郡主、夜探宫城,理应严惩,但他极得齐邕帝看重,此次又为两国联姻而来,微臣以为,不如先给齐邕帝修书一封,词锋锐利地阐明近日发生之事,并以此为由,回绝武陵王求娶青城郡主的提议。” 魏帝点头,道:“朕本就无意青城郡主和亲远嫁,如此一来,倒是省下不少说辞。” 珩王又道:“陛下曾与齐邕帝谈两国互市一事,齐邕帝提出要抽解一定数量的货物才肯答应,眼下正是好时机。” 魏帝眼中闪过赞赏之意,笑道:“你提醒的极是!既如此,朕明日便让户部和鸿胪寺共同拟定互市条文。” 詹吉趁机提醒荣妃还在偏殿候着,魏帝嗯了一声,挥手让他们退下。 两人出了紫宸殿,一路向南而行,快到宫门口时,封义迎上来,珩王对着他低语几句,他抱拳称是,并未随行,反倒向麟德殿的方向而去。 青城有些好奇,但并未发问。 第53章 发现端倪 珩王送青城回府,一路上两人并辔而行。 青城心欢意畅,道:“多谢珩王殿下替臣女推拒和亲一事。” “郡主不必言谢,陛下早有此意,本王不过顺势而为。” 青城无声一笑,魏帝才是顺势而为,若非今夜之事,只怕他还在观望。 “郡主何时知道和亲一事的?” “玥璃告诉臣女的,在雁门行宫的时候。” “郡主不担心陛下会答应此事?” 青城垂眸:“担心,但玥璃说会帮臣女去求太后,臣女就没那么担心了。” 珩王直直看向她,道:“郡主就没想过,本王会帮郡主?” 青城愣住,抬眸回看过去,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她当时想过跟他谈交易,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之后诸事纷杂,就顾不上开口了。 见她略显意外的表情,珩王眼中闪过一丝薄怒:“看来郡主并不信任本王,在郡主心中,天然地以为本王不会理会此事。” 青城张了张口,忽然不知如何措辞,索性闭嘴。 接下来,二人一路无话,不多时,抵达王府。 青城下马,行礼表达谢意,珩王什么也没说,拨转马头离开,待他走远了,青城才反应过来,忘记将披风还给他了。 珩王没有回府,而是径直来到武宁司。 议事厅空地上,两个极大的箱笼中装满女子所穿的衣衫。 封义立在一旁,道:“照王爷吩咐,属下已把所有剑器舞的服饰带了回来,此外,钟将军也从太后宫中赶回来了。” 封义口中的钟将军名叫钟颜,曾任武宁司掌使,是钟亭的长姐,前些日子被太后任命为麒麟卫右将军,如今常伴太后左右。 麒麟卫是护卫魏帝和太后的禁卫,前几朝的麒麟卫皆为男子,从当朝起,太后会择选满足条件的女子加入。 话音落,一个身姿矫健,身着劲装的女子走了进来。 不等她行礼,珩王便道:“看看这些服饰可有不妥之处。” 钟颜称是,上前翻检查看,不多时,她道:“王爷,此处共有三十套衣衫,其中一套衣衫上有沉水香的味道,除此之外,并无不妥。” 珩王拧眉:“今日殿中跳剑器舞的宫婢只有二十八人,为何衣衫会多出两套?” “有两位宫婢手腕受伤,无法参加表演。” 此时封义道:“那沉水香有何不妥?王府中也会用沉水香给王爷熏衣啊。” 钟颜瞥了封义一眼,道:“沉水香是贡品,阖宫上下,除了太后宫中有之外,此香陛下只赏赐过太子和珩王。沉水香的味道极易被沾染,太后常用来熏画。” 封义道:“可今日跳剑器舞的武婢不是有半数都来自长信宫吗,她们难免出入太后的寝殿,衣衫上沾有沉水香的气味不是很寻常?” “这段时间太后卧病在床,太医叮嘱时常开窗通风,长信宫中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燃香料了。” 封义哦了一声:“那就只有王府和东宫了,这些宫婢没去过王府……”他面色一变,蓦地反应过来,“穿此衣衫的宫婢今日去过东宫!武陵王说他在东宫遇到一个刺客,但此人并未惊动禁军,以致于众人只当武陵王在找借口胡诌,这么说,武陵王所言非虚?” 珩王不置可否,只道,“如果这个刺客不存在,武陵王就不会对其衣饰着装描述的如此细致。” 钟颜接话:“不错,若他为了转移众人的视线,言辞越笼统模糊,对他越有利,直接说一个黑影就好,可他恰恰相反。” 珩王微微点头:“当初他带人潜入鹿台围场,人数众多,筹划周详,此次却如此鲁莽,这说明他时间仓促,来不及部署周密,却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封义道:“奚靳在东宫找出夏猎图,莫非武陵王打探到夏猎图在东宫,所以铤而走险?可他究竟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呢,王爷获悉此事还是因为青城郡主……” 珩王垂眸不语,片刻后,道:“此事不要外传,将那套衣衫处理后,送回宫中。” 两人对视一眼,抱拳称是。 珩王回到王府,封义跟着他进到书房。 “王爷,既然今晚的刺客就在跳剑器舞的宫婢中,为何不将此人找出来?” 珩王道:“我怀疑这女子是庆星。” 封义一脸不敢置信,满腹疑问,最后只问出最关键一个:“王爷为何有此怀疑?” “当时询问青城郡主为何离席时,我站在她身侧,闻到一股沉水香气。她们主仆三人站得很近,味道必是来自其中一人。而且今夜郡主和庆星有半个时辰不在殿内,这个时长,足够往返东宫。” 封义恍然大悟:“这么说,庆星会武功?” 珩王没有半分惊讶:“平凉王妃曾随同平凉王一同征战,王府中连管事的齐嬷嬷也是会功夫的,郡主身边有两个武婢也属寻常。” 封义点头,“这就难怪,而且以青城郡主的聪慧,将武陵王引去东宫应该毫不费力。可青城郡主为何如此……莫非是为了避免和亲?” 他继而一脸不解道,“王爷没告诉郡主,您计划查封翰风堂,并公开这些人的身份,以此向陛下施压,让陛下拒绝此次联姻吗?” “还没来得及……”珩王道,“青城从未在我面前流露出一丝向我求助的意思。当时在白城,武陵王为了促成婚事,害她惊马,还联合乐颐公主,意欲暗算于她。可她第一反应只是质疑武陵王非要娶她的原因。我与她是盟友,岂会袖手旁观?退一步讲,即便不是,只要她不愿意和亲,只要一句话,我定会尽全力让陛下改变心意,可她不声不响,不慌乱不抱怨,独自将难题解决了……” “那王爷打算告诉郡主此事吗?此次若非王爷弹压下来,青城郡主就被发现了。” 珩王缓缓摇头:“她并非为一己私利,且行事稳妥,分寸得宜。不管何种原因,武陵王的确潜入过鹿台围场和东宫,他一个齐邕国手握重兵的郡王,行事如此肆无忌惮,若不是青城设计让他暴露,岂非有辱国体。” 他眼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怜惜,“此事她不仅无错,反倒有功,只是这一切不能宣之于口罢了。” 第54章 南棠 他与她虽是盟友,相互有着彼此最大的隐秘,但她对他疏离客套,每次见面皆是礼仪得体,言辞周全。 现在他明白过来,她对他,并非全然信任。 次日一早,青城正在院中的凉亭里作画,齐嬷嬷进来禀报,说南棠来了。 不多时,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走了进来,他身姿清瘦似竹,一袭素色衣衫裹身,肤色白皙如玉,发髻上别着一根鹿角发簪,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平添了几分随性。 庆星一路雀跃着迎上去:“南棠你终于来了,我可盼了你好久。” 南棠抬眸瞥了一眼庆星,眉头蹙起:“姑娘不是一直叫我南神医的嘛。” 不等庆星开口,景云双手抱胸,道:“是玥璃县主吩咐的,将军说了,你师父才是神医,让我们叫你南棠就好。” 南棠冷哼一声,几步走进凉亭。 青城面容带笑:“有劳你跑一趟,你当真是妙手,我如今停药月余,并无不适,是不是已经大好了?” 南棠语气清冷,不带丝毫波澜:“郡主莫要欢喜过早!郡主当年心神俱损,致使脏腑气血失和,以致闭窍不语,如今脏腑初复平衡,气血畅达,若再逢情志过激之事,恐有复发之势。” 景云拧眉,一脸忧色。 庆星则大吃一惊,“还会复发?” 南棠像看傻子一样看向庆星:“医之所为,不过尽己所能,终难周全万事。” 他说完,转向青城,先是端详她的气色,又伸出手指,轻轻搭在她的手腕上,屏息凝神,双目微闭,过了好一阵,他道:“郡主近日忧思过重,睡得并不安稳。” 语气肯定,并非询问。 他铺开纸,笔走龙蛇,不多时,将写成的药方递给庆星,又叮嘱了用法。 他转向青城,微微叹气:“郡主的病,本应由在下的师父前来诊治,他如今虽在京城,但早已不涉医道,否则凭着师父的医术,或可根治。” 南棠的师父名叫原嵩,医术精湛卓绝,诸般沉疴宿疾,均可化解,故而名震四方,堪称医界泰斗,可因一桩旧事,自此隐身山林,不再过问世事。 南棠又耐心叮嘱道,“郡主需避风寒,调情志,防患于未然,方可保安康之态,免病苦侵扰。” 青城笑道:“你的话我都记下了,多谢!” 南棠起身,连说不敢。 “听玥璃说,你与你师父来京城是为了拜访旧友?这旧友可曾找到?” 南棠的表情顿时一言难尽,他道:“找到了,可这人不大好相处,不太讲理……” 青城想起玥璃说原嵩要拜访的旧友多半也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不由笑道:“找到便好。我在京中开了家酒楼,叫满楼,若你们想换个地方住,可以直接找钱掌柜,他会给你们安排。” 南棠眼底一亮,但紧接着怏怏不快道:“多谢郡主美意,师父性情刚直,素重情义,可偏偏欠了那人一个天大的恩情,只好在他府中住下……” 青城不好再多问,南棠起身告辞。 青城让庆星相送,没过多久,庆星去而复返,一脸急色。 “郡主,邯平来了!” 青城大为意外,邯平往常都是趁着夜色而来,由正门通报而入还是头一回。 她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珩王找她有事。 果然,邯平见礼后道:“王爷请郡主前往王府。” “可曾说所为何事?” 邯平笑道:“王爷原本是让封义来的,属下正好在府上,便主动揽下差事,走得太急,忘记问何事了,只记得封义叮嘱,若是郡主目前还在服药,要带上药方。” 青城还记得前几日珩王送她回府时,一脸肃然的样子,实在想不到究竟何事,但又不得不去,只好让庆星将洗好的披风一并带上,随邯平前往珩王府。 这还是青城第一次来珩王府。 府内楼榭亭阁,错落有致,四周青桐翠竹环绕,郁郁葱葱。 青城跟着邯平一路进到花厅,封义迎了上来,跟邯平低语几句,邯平告退,封义带着青城来到花厅后的一处房间外。 封义道:“里面是王爷请来的医者,给郡主诊脉。” 青城讶然:“诊脉?这是为何?” “郡主失语之症才好,就在鹿台围场中了毒,之后又在白城重病一场,王爷不放心,便请了一位医者给郡主看诊,此人医术高明,但做事全凭心意,琢磨不透,时常噎得人说不出话来,还请郡主不要介怀。” 青城无法推拒,只好表达谢意,进到屋内。 案几旁站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这人年近古稀,精神矍铄,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 见到青城进来,他躬身行礼,又请青城入座,端详片刻,伸手给青城诊脉。 半晌,他问起近三个月内青城用过的药方,庆星早有准备,递了过来,不料这医者一看,突然板起脸来,原本并不和蔼的面容瞬间变得严肃冷峻,两道寿眉也跟着紧紧皱起,似两团纠结的云雾。 他看向青城,中气十足:“敢问郡主,这药方是何人所开?” 青城停顿几息,道:“是一位少年医者。” 老者冷哼一声,轻斥一句。 青城琢磨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轻狂!”。 青城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道:“多谢老先生诊治,还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老者语气生硬道:“郡主不必言谢,也不必知晓老朽名讳,老朽为郡主诊治,实非本意,而是被人逼迫,无奈之举。” 说完,他径直在南棠所开的药方上添加两味药材,又改了其他几味药材的药量,行礼后退出房间。 青城略显吃惊地望着他的背影,想起封义的话,倒也不恼,只笑着摇头。 封义领着老者前往书房。 见到珩王,这人拱手道:“昔日欠殿下的恩情,今日已还,从此各不相欠。” 他一顿,又道,“只是殿下说郡主元气亏虚,身患肺疾,脉象上并无此症。” 珩王一怔,道:“原老先生是说,郡主并无不足之症?” 这老者正是南棠的师父原嵩。 第55章 起疑 原嵩频频摇头。 封义忍不住道:“可郡主自小体弱,卧病在床多年啊。” 原嵩眉毛拧成一团:“卧病在床多年?这绝无可能,若是如此,只怕反倒憋出病来。不过郡主曾七情内伤,以致气机逆乱,闭窍不语,依老夫之见,郡主应结庐而居,从此或可远离病厄,尽享康泰之福,像如今这般耗损心力,只恐再度失语。” 珩王想了想,道:“原老先生可否留下一剂药方,以备不时之需。” 原嵩斟酌再三,挥笔在纸上写下药方,双手递了过来,叮嘱道:“若郡主情志郁结,气行壅滞,便用此药,不过,此药药性峻猛……” 眼见珩王眉头蹙起,原嵩实在担心珩王将他强留在府中,忙道:“老朽有一徒弟,名叫南棠,他得老朽真传,郡主的失语之症便是他治好的,可将他留在京城,看护郡主。” 原嵩一边说,一边犯恶心,一个失语之症看了足足三年才好,南棠的医术简直不忍直视,当初怎会收下这个悟性不足的顽劣之徒,当真失策! 珩王接过药方,忽然道:“令徒开的药方中可有压制内功的药材?” 原嵩轻捋白须:“确有一味,叫墨堇,可以暂时抑制功法,让逆乱的气机平复,一旦停药,内力不日便可恢复。” 珩王双眼半眯,眸底闪过一抹寒意,但语气如常:“此番多谢原老先生,至于南棠,若是他愿意留下,本王自会以礼相待。” 原嵩松了一口气,一脸窃喜退了出去。 封义的心思全在原嵩对青城的诊治上,他一脸震惊道:“王爷,青城郡主竟没有肺疾?若非原老先生医术超群,我都当自己听错了。” 他沉思片刻,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属下记得太后曾有意将青城郡主留在宫中抚养,许是平凉王夫妇不忍与郡主分离,所以对外宣称郡主有不足之症……若是如此,那以前打探到的有关郡主的消息很可能有纰漏!” 珩王眉眼无波:“此事不可外传,你先送郡主回府。” 封义一愣,“王爷今日不是要跟郡主商议下一步的计划吗?” 珩王声音透着疲惫:“改日吧。” 封义道:“那令牌呢,还给青城郡主吗?” 珩王瞥了眼书案上的令牌,这令牌可以随意出入王府,原本是打算给青城的。 他轻按鼻梁,轻轻摇头。 昨晚珩王回府后,连夜拟定两份诏书,快天亮才安睡,封义只当他此刻神思倦怠,不再多说,退出书房。 封义离开后,珩王执笔在纸上勾勒出一幅画像,画上是青城的身形相貌,一身靛青色的劲装,发丝被赫赤色的发带束起,面上蒙着黑巾。 珩王看着画像上青城泠然的目光,脑中闪过雅艺坊中他追踪过的女子,眸底暗意翻滚如墨。 鸿胪寺馆舍中。 武陵王望着手中的诏书,亦是一脸阴沉。 他身旁的近卫罗方道:“王爷,大魏皇帝拒绝和亲的旨意已下,求娶青城郡主一事再无可能,王爷有何打算?” 一旁的江副使道:“出了前几日的事情,如今馆寺外皆是武宁司的人,一旦我们踏出馆寺,他们就会近身跟随,名为保护,实为监视,无论王爷有何打算,都不可轻举妄动啊。” 他叹了口气,又道,“卑职听闻魏帝写给陛下的国书今早已经送出,上面不仅提到要开办互市,还让陛下将朝中两名与王爷交好的将领送回大魏,这二人本就是从大魏叛逃至齐邕的,一旦遣返,必死无疑。” 武陵王阖起双眼,眉头紧皱,过了一会,他缓缓睁眼,一双桃花眼中阴云密布。 “如今我们自顾不暇,管不了那么多,陛下为了我们,迟早会答应魏帝的要求。我们当前能做的,就是尽快搞清那晚前往东宫的女子究竟是谁?” 罗方道:“那女子不是景云,又不是庆星,总不能是青城郡主吧?” 武陵王坚定摇头:“不会是她!但前往东宫之人定与她脱不了干系。” 罗方拧眉,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属下打探到,长信宫中有两位武婢因为手腕受伤,当日没能参加筵席,但她们表演的服饰是一早就备下的。” 江副使一副了然神色:“如此说来,应是其中一名宫婢所为。平凉王府虽已没落,但平凉王昔日部曲和旧友大多还在朝中,青城郡主若想在其中找一些人为她所用,并非难事。王爷,我们要出动翰风堂的人手去查吗?” 武陵王果断拒绝:“不能暴露他们,先按兵不动,等陛下的旨意。” 魏帝拒绝和亲的旨意正式颁布几日后,青城收到了玥璃从云中发回的书信。 “玥璃说榷场很快建成,到时她就能回京了。” 庆星不解:“榷场为何建得如此之快?” 景云道:“自万寿节上陛下同意两国结盟开始,榷场就开始筹建,如今已过去三个月,也该建成了。郡主,玥璃县主信上还说了什么?” 青城看完信,道:“她特别提醒我,说珩王城府太深,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某天勘破我的身份,也能不动声色与我周旋,而我很可能根本觉察不到。” 景云道:“玥璃县主说得不错,郡主日后行事定要慎之又慎,千万不能露出破绽。” 青城点头,将信件递了过去,景云接过,取出火折子将信烧掉。 这时,府中侍卫长祁良大步走了进来。 他躬身行礼,抱拳道:“郡主,今日卢宝音忽然出门,前往铜雀街上的锦堂春客栈,她进入雅间没多久,一个头戴毡笠、方脸长髯的男子也走了进去,但很快又离开了。” 自那日宫中赏菊宴后,青城就让府中侍卫暗中盯紧卢宝音,一连多日,整个归义侯府毫无动静,不想今日卢宝音竟出门了。 青城略一思忖,忽然想起一人,她道:“当时在白城,卢定洲曾与一个自称手中有秋猎图的客商见过面,那客商便是这幅模样。” 第56章 神秘的客商 祁良眼底一亮:“郡主估计的应该不错,这人的确是个客商,租住在一处叫南园的宅院,就在滢水河下游河畔。属下曾看到他们从马车上卸货,其中一个箱笼中全是狐裘和上好的貂皮。” “卢定洲与那人见面后,武宁卫曾去驿馆查过那个客商,所获消息不多,只知他是个皮货商人,往来于大魏和柔然之间。 庆星道:“如此说,倒是都对上了。” 青城微微点头:“这之后,卢定洲再未与此人有过联系,我们都以为卢定洲是觉得对方出价太高,如今看来,应是卢定洲觉察出不对,中止了交易。” 庆星秀眉蹙起:“郡主的意思,现在是由卢宝音去完成交易?可如此重要之事,卢定洲会交给卢宝音吗?” 景云道:“卢宝音只是表面上文静柔顺,实则胆大心细,足以胜任,何况她并不引人注意,也许真能成事。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搞清她跟武陵王之间究竟是何关系,其中会不会有诈?” 青城问祁良:“南园是何人所有?” “是一位姓穆的商贾。” 青城一时想不出京中有哪位姓穆的商贾,只道:“此事最好告诉珩王,让武宁卫探过之后方才稳妥。” 她即刻命人套车,赶往珩王府,结果珩王并不在府中。 府中楚管家解释道:“王爷两日前送太后和瑶安公主前往安阳县的万景园,至今未回。” 万景园是皇家园林,每年夏秋,独孤太后都会前往。 从京城到万景园,若是快马加鞭,一天多便能抵达,可太后是坐马车前往,何况病体初愈,行程定然不快,照此估算,珩王近几日都回不来。 青城想知道邯平是否随行,但又不能直接问,只道:“珩王殿下的两位护卫呢,也一同去了万景园?” 楚管家道:“封护卫和栾护卫这几日忙着一桩要事,并不在京中,此行只有邯掌使随王爷同行。” 青城微微诧异,究竟何事要让两位护卫出京查办,这种差事不都一向是武宁卫去的吗。 她按下心中疑惑,正准备告辞,楚管家递过来一块令牌,道:“这是王爷临走前留给青城郡主的,凭此令牌,郡主以后可随意进出珩王府,不必通报。原本应早两日就送到郡主府上,老奴一时疏忽,郡主莫要怪罪。” 青城怔住,过了片刻,接过令牌,表达谢意后离开。 回到王府后,思量再三,青城打算夜探南园。 祁良劝道:“郡主且慢,若是要去南园,只怕不易。” “为何?” “这客商此行带着一个商队,商队中不少人都是习武之人,他还雇了一整个镖行的人押送货物。正门有护卫把守,西边的角门外也有人守着,一旦有人前来,这些护卫就会凑上前去盘问,只有之前买过货物的老主顾才允其入内。” 庆星一脸震惊:“这是客商?这分明就是……”她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支吾半晌,只道,“这不是普通客商吧!这阵势也太大了!” 景云道:“郡主,秋猎图没准真的在这客商手中,所以才如此防范。要不要属下去查查在京中的老主顾都是何人,从他们入手?” 青城摇头:“只怕太迟了。”她转向祁良,“这人平日里有什么消遣?可爱饮酒?” “这些人极爱饮酒,随车拉了不少回疆的葡萄酒。” 庆星叹气:“还想着他们若是饮酒,定会喜欢琼华露,这样我们就可以通过送酒上门打探,谁知他们出门还自己带酒。” 祁良蓦地想起来:“对了,这人极为喜欢听琵琶,近乎痴迷,近几日每晚都有弹琵琶的乐姬上门,据说有时会弹奏整晚。” “都是哪里的乐姬?” “雅艺坊。” 主仆三人同时一怔。 庆星狐疑道:“卢焜死后,雅艺坊不是被武宁司查封了吗?” “按照魏律,若是主家获罪身死,其产业便交由官府统一售卖,雅艺坊的确被查封了一段时日,可前不久已被一个商贾买走,如今的雅艺坊只是个寻常的乐坊,掌柜的是一个叫娟娘的女子。” 青城道:“这么说,今晚也会有乐姬前往南园。” “正是。” 青城双眼半眯,心中主意已定。 入夜,雅艺坊门前熙来攘往,异常热闹。 一个略显丰腴,身段婀娜的妇人满脸喜色地在门口招呼着过往宾客。 这时一个身形单薄怀抱琵琶的年轻女子从坊中走了出来,这妇人见状,连忙迎了上去。 “素琴,今晚南园的客人可是个出手阔绰的大肥羊,你定要好好演奏,只要他在京城一日,那他听的曲儿就只能出自咱们雅艺坊,这桩生意可不能让别的乐坊抢了去,明白吗?” 素琴微微欠身,道:“娟娘放心,奴家记得了。” 娟娘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衣着华丽,满头珠翠,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素琴扶上马车,又对着车夫叮嘱几句。 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中,主仆三人坐在车中,将一切尽收眼底。 青城不由道:“今晚去南园演奏的女子竟然是她!” 庆星道:“谁?郡主何时认识坊中的乐姬了。” “就是……说来话长,总之卢焜要盗取春猎图一事就是这个叫素琴的女子暗中透露给珩王的。” 庆星哦了一声:“她是那个武宁司的暗哨!” “差不多吧。” 景云架着马车一路跟在素琴后面,快到南园时,在一处暗巷,景云忽然动手,将素琴和车夫打晕。 青城扮成素琴的样子,披上披风,景云假扮车夫,庆星则留下看管晕倒的两人。 景云驾车将青城送到南园门口,低声道:“祁良带着侍卫在滢水河上的画坊中蹲守,若是生变,郡主吹动竹哨,我们可随时接应。” 青城嗯了一声,取出面纱带上,跟着门口的护卫进到南园。 这是个三进深的院落,从北到南的长廊两旁海棠林立,正是果期,一簇簇的红色海棠果圆润饱满,点缀在枝叶间。 第57章 夜探南园 前两进院落中,不时有人搬运货物,往来走动,每个角落还有至少两个护卫把守,彼此对应,互为掎角之势。 青城心中暗惊,对这客商的来历愈发好奇。 她一路跟着护卫走到最深的院落中,此处无人看守,正前方有一排房屋,二楼则是个宽广的露台。 那护卫将青城引入其中一处房间。 这是一间极宽敞的厅堂,堂内灯火煌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气。 迎面摆放着两扇纱质围屏,两边角落里各设一个花几,几上摆着一个白玉花瓶,里面插着几支带着海棠果的花枝。 围屏后放着一方梨花木桌案,案上放着一个青釉瓜棱形执壶,两只青釉酒盏,三碟精致的三色小食,两名男子正围桌而坐。其中一人白衣胜雪,手执一把折扇,风姿不凡,对面那人一袭鸦青色锦袍,身形劲瘦,面上长髯醒目。 隔着围屏,青城看不清他们的眉眼,只能大致分辨出两人的身形轮廓。 她定定地望向那个身着鸦青色锦袍的男子,猜测他应该就是曾与卢定洲见过面的客商。 护卫隔着围屏躬身行礼:“公子,雅艺坊的乐姬到了。” 白衣男子嗯了一声,挥手让护卫退下,抬起头,瞥了青城一眼,似笑非笑:“有劳姑娘弹首松林夜雨。” 靠近门口地方设着一个方凳,青城低声应是,走上前坐下,素手轻挑,弹奏起来。 松林夜雨曲调空远悠长,闻之使人心绪平静,两人饮酒听琴,闲聊起来。 白衣男子道:“还没问过阁下,这秋猎图究竟从何而来?” 这客商放下酒盏,低语了一句什么。 白衣男子闻言,轻轻一笑,与他窃窃私语起来。 青城要弹琴,一时无法分心,什么也没听到。 过了一会,两人不知说到什么,这白衣男子忽然一愣,继而提高声音道:“你是说你还知道冬猎图的下落?” 话音刚落,青城正揉弦的小指陡然一颤,指尖刮擦过临近的琴弦,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裂帛声,此时恰好弹到曲目中对应“急雨突至,枝摇叶动,松涛激荡起伏”的情境,她迅速回神,拉动手腕,扫弦遮掩过去。 那客商似乎有所察觉,但聊到关键之处,顾不得计较,只用眼尾扫了青城一眼,而白衣男子似乎没觉察出有何不妥,心思全然放在对方所说的有关“冬猎图”的那句话上。 两人又低语几句,此时一曲终结,室内蓦地安静下来。 白衣男子看向青城,声音温和,说出的话却不太客气:“姑娘可会弹十面埋伏,若是不会,便换位乐姬来。” 青城眸色一闪,不知为何,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可事到如今,退无可退,她微微点头,表示会弹奏此曲。 白衣男子似乎有些意外,一侧眉梢挑起,笑着转过头去。 青城活动了几下手指,接着轻拨琴弦,琴音渐起。与刚才的松林夜雨不同,她弹奏此曲时不再是轻拢慢捻,而是五指翻飞,满轮不断,琴音激昂急促,似银瓶乍破,又似缯帛断裂。 而两位男子没再闲聊,只是默默饮酒。 不多时,那客商似乎有些醉意,白衣男子叫来两名护卫,将他扶到隔壁的房间安歇,他则起身,向青城走了过来。 青城迅速用手掌侧面切过琴弦,截断琴音。 不等她起身,那白衣男子道:“请姑娘在此稍候,护卫会送姑娘出府。” 说完,他快速走了出去。 青城枯坐半晌,始终不见有人来,她将琵琶放在方凳上,打开门,走了出去。 四下里一片岑寂,空无一人,临近的房间里亮着灯,窗前映透出一抹昏黄的烛影。 青城在门外凝神聆听半晌,见毫无动静,轻轻推开房门,闪身进入。 她环顾四周,只见正对门的地方设着一方桌案,上面博山炉里的香料已燃放殆尽,旁边放着一柄窄刀,墙角里则堆放着数个大箱笼。花窗下的书案上放着一个白釉莲花烛台,烛火微弱,仅照亮一隅。 最靠里的地方有一床榻,床帏半掩,那客商斜卧在床榻边,头向里歪着,一只手臂搭在鼻梁上,另一个手垂在身侧。 青城向着那客商缓缓走过去,刚才离得远没看清,快到近旁时才陡然发现,那人身侧的衣袍下竟裹着一个乌木画匣。 见那客商呼吸均匀,睡得正熟,青城伸手探向匣盖,正要抽出细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蓦地伸了出来,一把攫住她的右腕,青城心中暗惊,急忙抬眼,这客商的手臂已从鼻梁上移开,但帐内昏暗,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能瞥见他漆黑眼眸中一抹浮动的碎光。 青城下意识地挥动左手,四指并拢,犹如利剑,猛地劈向客商的右肩,这人果然松手格挡,另一只手却悄然拽住青城的披风,青城全然不察,只一味后退,这客商借力起身,一下子飞掠到青城眼前,伸手探向她的面纱。 青城眼底凝起肃杀之气,退后闪避的同时猛地转身,扯下披风掷了过去,这人被迎面而来的披风遮挡住视线,不得不停下脚步,当他把裹成一团的披风打落时,青城已欺身上前,右手作刀猛地击向他的咽部。 客商侧身闪避,曲起左肘格挡,青城的手掌从他耳边掠过,又堪堪擦过他的面颊,这时男子蓦地飞跃而起,身体轻旋,落在青城身后,落地的瞬间,他凌空一掌向她背后袭去,青城像是猜到他的意图,迅速转身运功出掌,他们掌心翻转对碰,凝聚的内力一下子将二人震开。 青城飞身退后两步,抬眼却见这人早就收住势头站定,心中不由一沉——这客商怎会有如此高深的内力和武功! 而她很快发现了一件更为震惊之事——这人面颊两侧的长髯竟然不见了。 青城瞬间反应过来,原来此人竟易过容,刚才两人打斗的太过激烈,贴上去的假长髯不慎脱落了。 她心头疑窦顿起,转眼瞥见掉落在地的画匣中空无一物,瞳孔蓦地一缩。 第58章 中计 青城心中的不安渐渐强烈起来。 这人一身酒气,看似醉倒,但分明清醒,身侧放着个空画匣,像是故意等人前来。此时他站在烛火的暗影处,青城瞧不出他的模样,却依旧能感觉到他审视冰冷的目光。 此人处处透出古怪,青城唯恐再战下去泄露身份,只想尽快离开。心念起,她蓦地跃起,轻扬手腕,双手不断翻转,霎时间,暗藏于袖中的无数金针向着男子急速飞出,与此同时,她向着花窗飞掠而去,不料男子腾空翻转,不知从何处扯过青城的披风几下挥落金针,接着身形一动,鬼魅般闪至青城身后,牢牢钳制住她的右肩。 青城心下一惊,转身挥动左臂还击,可刚一出手,顿觉不妙,因为他已先一步点住她左肩的天髎穴,力道不大,但指法灌满内力,青城只觉得肩膀滚过一阵酸麻,两只手臂顿觉无力,这时男子双手往上一提,青城整个人不自主地转了一个大圈。 男子出手极快,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待青城反应过来时,已被他从身后反扭住右臂,动弹不得,而眼前正对着的便是那盏白釉莲花烛台。 男子伸手,探向她的耳侧。 面纱被扯落的瞬间,青城催动内力翻转左手腕,一阵急促的掌风拂过,烛火倏然一跳,蓦地熄灭了。 周遭陡然陷入黑暗,男子没想到青城会忽然出手,不由怔住,青城趁机偏头,猛地踢起左腿,直向他的面门而来,男子出手抵挡,青城趁势摆脱挟制,一个闪身,从花窗飞掠而出。当看到眼前起伏的屋檐时,青城松了口气,展臂纵身跃起,这时耳畔遽然传来一道爆裂的脆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顿觉腰间一紧,又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拽,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将倒未倒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后面托了上来,她趔趄着转身,未及站稳,就扑进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青城抬眸,正对上一双幽暗深邃的眼眸。 一轮团扇般的明月高悬,月华无声流淌,照到周遭清晰无比。 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青城一怔,语气带着愕然。 “珩王殿下?” 珩王一脸漠然,语气平淡:“青城郡主。” 青城心下暗惊,忙不迭从他怀中挣脱开,向后急退,却被珩王一把扣住肩膀。 “勿动!” 腰间的牵拉扯拽感再次传来,青城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腰间缠绕着一根长鞭,而鞭柄正握在珩王手中,她用力拉拽几下,越心急越解不开,珩王挡开她的手,轻而易举将乱成一团的长鞭取下。 青城心中芜杂一片,想不明白珩王为何会出现在南园,他不是护送太后前往万景园了吗,怎会在此处,还装扮成柔然客商的样子。 正想着,珩王忽然开口:“青城郡主怎会在此?” 青城心口砰砰直跳,掌心慢慢沁出冷汗,不答反问:“珩王殿下为何也在此处?” 珩王扫了一眼她满头珠翠,直视她的双眼:“本王发现了一件隐秘,不能确定真假,于是布局试探。” 青城心口一滞,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一种最坏的可能,而珩王接下来的话很快应证了她的猜想。 “平凉王府上下皆言,青城郡主有不足之症,身患肺疾,可原嵩把脉后却说,你并无此症,更不可能卧病在床多年。” “封义和栾舟找到了所有教过青城郡主的教习,据他们说,郡主只会一两招防身的功夫,从未修习过内功心法,更不会轻功,而你,内力深厚,轻功卓绝。” “沉水香是贡品,极为罕见,整个朝中,只有太后、太子和本王有此香料。赏菊宴那日,你身上和发间俱是沉水香的气味,起初本王只当前往东宫的是庆星,你们主仆亲密,你身上难免沾染上味道。直到原嵩告诉我,你所服用的治疗失语之症的药中,有一味药材会压制内功。我才最终确定,原来夜探东宫之人竟然是你。” 青城一颗心跌到谷底,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原来那日给她诊脉的竟是南棠的师父原嵩! 封义和栾舟去办的要事是查沈沅的过往! 珩王没有去万景园,而是布好了局,等她送上门来。 他知道她在监视卢宝音,所以让人假扮成客商,让她误以为卢宝音要与其交易。 那客商的画像是她亲手所画,那样的装扮相貌,又是与卢宝音见面,她难免会起疑。 而雅艺坊中的素琴本就是他的内线。 原来如此! 她蓦地想起玥璃在信上的提醒——珩王城府太深,即便某天勘破你的身份,也能不动声色与你周旋。 珩王双眼半眯,眸底泛着冷意,一字一句道:“本王想,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只有两种,第一,平凉王府出于某种目的,刻意隐瞒了一些实情,第二,你根本不是青城郡主。所以,究竟是哪一种?” 他比她高出半头,青城被他的暗影笼罩着,只觉得一股慑人的威压向她袭来,她不自觉地想要后退,但他一把攥住手腕,全然挣脱不开。 青城不知道珩王究竟查到什么地步,一时心乱如麻,没有马上回应。 见她迟迟不语,珩王眼中的戾气越来越重,他怒极反笑,扬声道:“把人带上来!” 几乎是瞬间,院中火把四起,祁良和一众王府侍卫被武宁卫带了进来。 珩王并未松手,拉着青城走到露台边缘,语气微凉:“今夜青城郡主以身犯险,你们却躲在画舫上,该当何罪?” 王府的侍卫面面相觑,也不过多解释,齐齐跪下请罪。 珩王似笑非笑:“平凉王在世时,若是部下犯错,是如何罚跪的,该不会都忘了吧?” 青城不明所以,不过片刻,她就惊得瞪大双眸。 只见这些侍卫纷纷摘下腰间佩剑放在地上,对着刀鞘直挺挺地跪了上去。而那些武宁卫就站在他们身后,一手握刀柄,一手执火把。 第59章 惊魂 青城脸色发白,正要开口解释,珩王缓缓道:“保护郡主不利,按罪当斩!” 话音落,武宁卫齐齐拔刀,铮然声响作一片,顷刻间,锋利的刀刃就架在这些侍卫的脖颈上。 青城只觉得头晕目眩,脑中嗡然一片,她垂首阖眼,语速飞快:“殿下……臣女出生后不久,太后有意将臣女接到宫中抚养,可那时臣女罹患咳疾,几乎丧命,是一位游医救了臣女,他说,臣女及笄前只适合生活在温暖湿润的地方,若是北上,只恐活不过三载,母亲无奈,只好对外宣称臣女有不足之症,需卧床休养,以此断绝太后的念头……” 她呼吸急促,像是费了好大的气力。 “殿下,不关他们的事,都是臣女的错,臣女甘愿领罚,放了他们吧。” 珩王见她双手抖得厉害,手心都是冷汗,又低垂着头,忍不住伸手,将她的脸抬起来。 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映得她惨白的脸近乎透明。 珩王终于觉察出不对,扶住她的肩膀,道:“你怎么了?” 青城眼睫轻颤,缓缓睁眼,“请殿下放了他们……” 话未尽,眼眸微转,院落中的一切再次映入眼帘,青城心口顿时一阵绞痛,眼前忽然失了颜色,满院的海棠果她看不到了,煌煌的火光她也看不到了,失语前熟悉的情绪涌了上来。她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回想,可来不及了,眼前很快漫过一片血色,她又看到皇兄,看到十二卫,看到龙甲军,他们的军旗、佩剑、金甲,还有那一张张,布满血污、惨白灰败的脸。 喉间一股腥甜传来,她蓦地呕出一口鲜血,意识彻底坠入黑暗。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她又回到十二岁那年。 在十二岁之前,她一直和母后住在夕雾峰上,只有一些特殊的日子母后才会带她返回皇宫。母后不喜欢住在皇宫,她也不喜欢,那个金碧辉煌的大房子里仆从太多,房间太大,她不能时常见到母后,更难见到父皇,唯一让她欣喜的是可以见到皇兄。 皇兄待她亲厚,时常教她读书,还找来很多大儒给她讲解兵法战策,只要有空,皇兄就上夕雾峰去看望她,陪她练武和骑马。 这一切在十二岁那年有了变化,因为她想加入龙甲军。 龙甲军是父皇一手创建,是邬桓的精锐之师,他们骑射精湛,忠诚勇猛,锐不可当,而他们的主帅正是皇兄。 她一心想要参军,母后无奈,同意了她的请求,但有一个条件——要用邬桓的易容秘术隐去她的真容。 她答应下来,下山加入龙甲军,八年后,成为主帅。 可就在同一年,大魏对邬桓开战,为了救她这个主帅,她麾下的将士双膝跪地,被人从身后一个一个砍倒在地,他们金甲残破,满脸血污,死不瞑目…… 青城惊醒的时候,傍晚的夕阳照进来,残阳似血,她心口骤然一紧,不忍直视,忙别过脸去。 庆星和景云一直守在旁边,听到动静,两人同时扑到床榻边。 庆星哽咽道:“郡主你终于醒了,吓死奴婢了……” 景云眼角发红:“郡主……” 青城看着景云和庆星焦急憔悴的脸,心中酸涩,她缓了好久,终于开口:“我没事。” 两人如释重负,庆星喜极而泣,憋着嘴低喃:“奴婢以为郡主又不能……” 景云及时出手,捂住她的嘴,道:“郡主昏迷了三日,定是饿了,郡主想吃什么?” 青城口中泛着苦味,毫无胃口,她轻轻摇头,坐起身来,神思缓缓恢复清明。 “我昏迷了三日?” “是啊,大家都吓坏了。” 青城蓦地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一切,面色一变。 景云忙道:“郡主莫急,祁良他们没事,就在院子里……珩王殿下也在……” 青城环顾四周,道:“这是在南园?” 景云道:“正是。我们也是这几日才知道,原来南园是荀穆的产业。” 荀穆是珩王的挚友,因为极擅经营,往来之人非富即贵,坊间都要尊称他一声“荀公子”。 据说此人总是一袭白衣,手中执扇。 青城反应过来,荀穆便是那日与珩王做戏的白衣男子。 庆星瞥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话语中透着担心:“幸好珩王没有怀疑郡主的身份,不然就糟了。不过当年王府对外宣称郡主体弱一事毕竟是欺君之罪,不知珩王殿下会不会追究?” 景云则道:“当年王爷功勋卓着,太后有所忌惮,便提出要将郡主带入宫中抚养,这本就是强人所难,王妃也是为了保全郡主,不得已为之。现在郡主和珩王互为盟友,珩王应该不会告诉陛下。” 庆星想了想,道:“郡主,要不你去求求珩王,郡主若开口,他定会答应。” 青城刚醒来,脑子还有些木然,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脸狐疑地望着庆星。 庆星解释道:“奴婢瞧着,珩王对郡主似乎有些不一般……” 话没说完,又被景云一把捂住嘴,景云无奈道:“你怎么总能瞧出一些没影儿的事,你能不能别乱说!” 庆星拍开景云的手,一脸认真:“我没乱说啊,你没看到吗,当时郡主吐血晕过去,珩王一脸慌乱,抱着郡主就喊南棠,之后听南棠说,郡主若总是这般情志过激,只怕药石无医时,珩王脸色阴沉的吓人……封义说了,珩王并非真要责罚府中侍卫,只是吓唬郡主。郡主昏倒后,他极为自责,已经几日没安睡了,而且……” 她猛地噤声,歪过脑袋,一脸警惕地瞥了景云一眼,似乎担心又被景云捂住嘴巴,语速飞快道,“而且他还拉郡主的手来着……” 青城拧眉。 景云连忙道:“郡主别听庆星胡说,她当时刚从外面进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时珩王来看郡主,郡主应该是做了噩梦,一把拉住了珩王的手,珩王没有挣脱,任由郡主拉了一会,不过没多久,郡主就放开了。” 青城猛然想起当时在白城,她高烧不醒,噩梦中将他当成皇兄,也握过他的手。 她心念一转,肃然道:“我昏过去后可说了什么呓语?” 第60章 云中惊变 景云道:“郡主不必担心,您什么也没说。” 青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庆星又探身过来:“郡主,等会珩王殿下来了,郡主还是探探他的口风吧……” 景云只觉得庆星聒噪无比,索性推着她向门外走。 一打开门,珩王背身站在屋檐下,一旁站着南棠,听到动静,两人同时转过身来。 珩王面无表情,问:“郡主醒了?” 两位侍女连忙行礼,景云道:“是,郡主刚醒。” 珩王让南棠进去给青城诊脉,自己则带着两个近卫径直离开。 南棠给青城诊过脉,松了口气,道:“郡主没什么大碍,不过要连续服药七日,幸好珩王殿下让我师父临走前留下一剂药方,否则在下也不能保证此次郡主能平安无虞。” 青城脸上有片刻的怔忪,道:“真没想到,原来你师父的旧友竟是珩王。” “在下也是进了珩王府才知道,珩王本想将师父留在京城,师父不肯,我便留下了。” 青城诧异:“你愿意留下?” 南棠笑道:“即便没有珩王,到时等玥璃回来,多半也会想办法让我留下,既然如此,我便不走了。” 如此过了几日,就到了中秋。 每逢中秋节,大魏都会举办花灯会,今年谷粟倍收,仓廪皆实,魏帝大喜,下令大办花灯节,故而今年花灯的规模比往年的都大。 庆星早就盼望着花灯节,一入夜便来游说青城前往,青城实在提不起兴致,便打发她和景云去买花灯,两位侍女不肯,青城费了好一番口舌,两人才出了门。 南棠午后便不见了身影,青城吩咐仆从们不必近身伺候,偌大个南园安静下来。 四下里无人,青城飞身跃上露台,坐在围栏旁的石台上,望着远处发呆。 她想起幼时在夕雾峰上过中秋节,没有热闹喧嚣的花灯盛会,也没有熙来攘往的人群,从皇宫回去后,她会和十二卫躺在山坡上,看着璀璨闪耀的繁星,吃石榴,喝桂花汤,那时他们畅聊将来,但从未想过,会在他乡异国渡过中秋节,更没想过,有朝一日,再无故乡可回。 她心中荒凉落寞,对周围无知无察,直到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郡主怎么没去花灯节?” 青城跳下石台:“殿下怎么来了?” 珩王欲言又止,其实他在院中已站立良久,但她一直没有察觉,他这才开口说话。 他细细端详她一阵,见她气色恢复如初,心中稍安。 他道:“那日是我急于知道真相,惊吓到郡主,请郡主见谅。” 那晚事后他才想到,青城当年见过不少杀戮,多半以为他真的要对府中侍卫动手,惊恸之下,才吐血昏厥。 青城并不想提及此事,摇头不语。 珩王道:“郡主若是不困倦,不如随本王去个地方。” 青城本就有话对他说,便没有拒绝。 两人出了南园,一路来到皇宫的城墙上。 青城不解:“殿下为何带臣女来此处?” 珩王轻抬下颏:“此处可以看到灯市夜景。” 青城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街面上五彩花灯如繁花怒绽,将沉沉夜幕照彻得亮若白昼。行人如帆,灯市如海,欢声笑语不断,处处洋溢着喜庆祥和的氛围。 青城收回目光:“珩王殿下叫臣女出来,不光是为了看夜景吧,有什么疑问,尽管问便是。” 珩王被戳破心思,微微一笑,看向青城,直言道:“那日雅艺坊中的女子可是郡主?” “是。” 珩王原本想问她是否会用兵刃,但想到她不过看到有人拔刀,就会昏厥,便没再追问雅艺坊中那几个护卫被杀一事。何况她进入南园那晚,他有意在房间的桌案上放了一柄窄刀,但她视若无物,连碰都没碰。 “鸿儒馆中,跟踪本王的黑衣人也是你?” “是。” “郡主为何会破困龙阵?” “伊昭教过我。” 珩王面上闪过一抹了然神色,“郡主如何引武陵王前往东宫?” 青城思忖片刻,将实情道出,但省略掉邯平和翰风堂的部分。 珩王点头:“多亏郡主布局周密,才让武陵王露出马脚。” 接着他将发现翰风堂一事告诉青城。 青城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珩王思量片刻,道:“他们应该是知道了使团的处境,这段时间没有任何动作,武宁卫会暗中监视他们,若有异动,再抓获不迟。” 他停顿几息,又道,“在齐邕探查的武宁卫传回消息,目前并未发现武陵王与三年前邬桓旧事有关,因为那时,萧翊正在跟萧泓对战,萧长麟还未受封郡王,整个齐邕乱作一团,他应该无暇他顾。不过,还是要弄清楚他寻找四猎图的目的。” “不如殿下再利用客商布局一次,引武陵王去南园?” 珩王摇头:“齐邕使团明日就会离开,不过郡主不必忧心,从京城到菀坪,我们还可以找机会试探。” 她轻声道了声好,转念想到庆星的担忧,道:“昔年府中散播臣女体弱一事,实属无奈之举,还请殿下高抬贵手,误将实情告知陛下。” 珩王眉头蹙起,直直地看着她:“郡主觉得我会将此事禀报陛下?” 青城觉得不会,可刚经历过前几日的事情,她对他,防备多于信任,何况此事牵涉整个平凉王府,她不敢大意。 珩王无声叹息,耐心道:“郡主可放心,那日郡主说的话,本王已经忘了。” 青城粲然一笑:“多谢殿下。” 自认识青城以来,珩王很少见她笑的如此开怀,城墙下是流光溢彩的灯市,却远不及她的笑容璀璨明艳。 珩王转过头,不去看她,心中一股莫名情绪涌动。 过了好一阵,他道:“对了,南境关隘附近马上要开办互市,陛下已将玥璃召回负责此事。” 青城眼底一亮:“玥璃何时能抵达京城?” “若是路上不耽搁,不出十日,便能回来……” 正说着,封义匆匆跑过来,神情凝重。 “王爷,不好了,云中城传回消息,说……说裴帅叛投柔然了!” 第61章 玥璃遇险 珩王眸光剧震:“什么?” “属下也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可羽檄文书已送抵京城,陛下让王爷速速前往紫宸殿商议。” 珩王一脸阴沉,刚要转身,想到青城,还未开口,青城便道:“殿下先去紫宸殿,不必顾忌臣女,臣女就在城门口等候殿下。” 她眉间俱是急色,但语气平静,珩王知道她忧心玥璃的处境,便不再多言,先行前往紫宸殿。 青城站在城门口,看到不断有穿着官服的朝臣进入皇城,其中以兵部和户部的官员为主,最后中书令也一脸急色走了进去。 青城提醒自己要冷静,可思绪纷乱,各种念头不住的在脑中闪过。 裴峥是云中城的主帅,负责管理整个云中军务,他怎么可能叛投柔然?最要紧的,裴峥是玥璃的教习师父,玥璃视其为兄长,如今裴峥处境不明,那玥璃岂不是…… 她心乱如麻,忍不住踱起步来。 不知过了多久,珩王带着封义大踏步走了出来,青城见状,迎了上去。 珩王张了张口,似乎不知从何处说起,只道:“你随我回府?” 青城点头,跟着珩王回到府邸,径直来到书房。 栾舟和三位掌使都在书房外等候,一脸凝重。 青城反应过来,武宁司的所有掌使都曾在云中七镇驻守过,发生如此大的变故,他们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她目光转向邯平,见他浓眉紧蹙,面有忧色,想来是知道了她几日前吐血昏厥一事,她点头微笑,示意他不用担心。 一行人进到书房。 珩王看着青城,一字一句道:“目前玥璃还在云中城,并没有危险,你先安心。” 青城高悬的心总算归位。 栾舟道:“王爷,这究竟怎么回事?裴帅怎么可能叛变,这简直荒唐!” 珩王道:“几日前,拿伮和纳罕各自率领一支柔然骑兵,其中一支突袭榷场,掳劫了百姓和货物,另一支骑兵将怀朔镇和沃野镇附近的良田全部焚毁。裴峥带两千云中骑追击,结果遭到柔然骑兵伏击,全军覆没,之后就传来他投敌叛变的消息。” 他取来舆图展开,所有人会意,哗啦一下围了过去。 珩王用手指轻点云中城西北方的一处地方:“这是榷场的位置……” 他瞥了青城一眼,像是担心她看不明白舆图上的布局,将手指移向云中城正北方的两处城郭,解释道,“这是岐、灵两城,曾是沙澜国的城郭。沙澜国被柔然打败后,已沦为柔然的附属,柔然与大魏有冲突时,会在此驻兵。按照大魏与柔然结盟时的盟约,柔然需放弃在岐、灵二城驻扎,可就目前来看,他们撕毁约定,定然已重新布防两城。” 他又指向一条南北纵横很长的山谷,“这是千机谷,裴峥追击柔然骑兵,走的便是这条路。” 封义不解:“王爷,千机谷中有好几条岔路,最快出谷的路,尽头是一片沼泽啊,远一些的路皆往东北方向而去,远离歧、灵二城啊,裴帅为何走这条山谷追击?” “他曾告诉我,他在谷中发现一条新的岔路,虽然难行,但只要翻过一个小山头,就可以直接切入灵城,他应该是想救回被掳走的客商和百姓。” 严蒙道:“如此说来,裴帅很可能在此处遭遇伏兵,可柔然怎知裴帅会走这条路?难道是柔然斥候发现了他们的动向,可这也不对呀,那可是二千云中骑,按裴帅的习惯,进这样的山谷,定会留一部分人在谷外,一旦出现异常,定会回城求援,至少送出消息,怎么可能全军覆没!王爷,此事处处透着疑点,必有隐情。” 封义叹了口气:“就是因为此事太过蹊跷,当柔然传出裴帅叛投的说法后,竟有朝臣相信了。” 钟亭大惊:“什么?一群尸位素餐的蠢货!且不说高亭侯府世代忠勇,单说裴帅,驻守边城二十几载,与柔然交战不下百起,他怎么可能投敌!” 几人眉头紧锁,皆是一脸激愤。 栾舟道:“殿下,现在怎么办?” “我已向陛下请旨,明日一早前往云中城,营救裴峥。” 他看了眼天色,转眼见青城凝视着舆图,若有所思,便道:“天色已晚,我让栾舟送郡主回府。” 青城知道他们多半要彻夜讨论军情,自己在场,多有不便,便点头称是,正要动身时,崔管家匆匆来报,说是钟颜来了。 几人颇有些意外,自钟颜离开武宁司,升任麒麟卫右将军后,除非紧急要事,否则她很少前来。她身在宫中,又得独孤太后器重,时常能早一步获取重要消息,这种时候,她就会向珩王及时传递。 钟颜一身黑衣,脸上阴云密布,行礼后,语速飞快道:“王爷,云中发来密报,玥璃县主不信裴帅会叛投柔然,带着一众手下装扮成柔然客商潜入岐城营救,不慎被擒,如今生死未卜。” 此话一出,众人大吃一惊,珩王蓦地看向青城。 青城只觉得如坠冰窖,浑身血液仿佛都被凝冻住。 珩王见她身形僵直,心头一紧,立即派人去找南棠,被青城拦下。 她转向珩王,道:“臣女要与殿下同去云中。” 珩王忧心地看向她,见她面色平静,才道:“郡主,此行凶险,我不能让郡主随行。但本王保证,务必将玥璃安全带回,可好?” 青城缓缓摇头。 珩王无奈,只好道:“三年前一事还未查清,四猎图的下落还没有任何消息,你留下来……” “三年我都等下来了,何妨再等些时日?殿下放心,我一定不给殿下添麻烦,一定不再吐血昏厥,一切都听殿下安排。” 邯平闻言,心中一阵绞痛,几步上前:“王爷,就让郡主同去吧,若是王爷担心郡主的安危,属下会拼死护郡主周全。” 栾舟也道:“王爷,郡主与玥璃县主姐妹情深,想来在京中也是如坐针毡,就带上郡主吧,属下也愿护郡主周全。” 第62章 内奸 珩王拧眉,定定地看了青城一会,点了点头。 “郡主先回府中安歇,明日卯时一刻,我会让栾舟去王府接你。” 青城不再久留,先行回府。 两位侍女知道她要前往云中,虽然忧心,但知道阻拦不住,只好连夜给她打点行装。 次日一早,还不到卯时,青城已在府前等候。不多时,栾舟骑马赶了过来。 青城见他一人单骑,只当会在城门口与众人会合,不想栾舟却道:“郡主,王爷他们寅时一刻便出城离开了。” 青城眉头蹙起,大魏寅时六刻开放城门,但以珩王的身份,让城门校尉打开城门并非难事。原来他早已打定主意不带她前往,昨夜所说,不过是先将她安抚住的权宜之计。 栾舟又道:“王爷说,郡主大病初愈,不宜远行,何况边城苦寒,战况不明,不能让郡主涉险。” 青城冷哼一声,看向栾舟:“那你呢,他们都去云中了,你留下做什么,该不会只是拦住我吧?” “王爷说了,让属下留下保护郡主……” 青城脱口道,“保护我做什么?而且,你轻功比我高吗?” 栾舟几乎不假思索:“并未。” “你身手比我强吗?” 栾舟认真想了想:“属下不敢同郡主动手。” 青城怒极反笑:“简直添乱!” 栾舟道:“郡主放心,属下绝不给郡主添乱。” 青城嫌弃地瞥了栾舟一眼,“谁说你了,我是说你家殿下!你想想,如今战事吃紧,武宁司全部出动,却把你这个剑术高手留下,简直就是浪费了你一身武艺。栾舟,你心里就一点都不介意吗?干脆我们现在就出发,几个时辰的路程,以你我的脚力,明日之前应该追得上。” 栾舟面无表情:“王爷说了,郡主巧舌如簧,让属下万不可受郡主蛊惑。郡主,王爷一番苦心,请郡主莫要再为难属下了。” 青城一口气堵在胸口,正在这时,祁良一脸匆忙赶了过来。 “郡主,就在刚刚,卢宝音出城了,属下发现她跟一个人会面……” 青城没好气道:“她爱跟谁会面跟谁会面,我才懒得管。” 祁良一头雾水,但仍旧禀报道:“跟卢宝音会面的人是武陵王。” 青城眉心一跳:“你说谁?” “今日一早,齐邕使团离开京城,之后不久,卢宝音就乘坐马车出了城,属下跟了过去,在城外的树林中发现她与武陵王……” 青城略一思量,让祁良先行回府,她则带着栾舟骑马出城。 两人来到祁良所说的树林外,翻身下马。 青城取出褡裢中的帷帽戴上,对着栾舟道:“一会见机行事,不要暴露身份。” 栾舟抱拳称是,取出黑巾蒙在脸上。 两人飞身跃到树上,在树间腾挪穿梭,不多时,就发现卢宝音和武陵王的身影。 但见到的场景令青城震惊不小——卢宝音正搂着武陵王的腰,紧紧依偎在他怀中。 青城忽然对庆星佩服不已,这两人果然如她所说,关系不一般。 卢宝音脸上有泪痕,声音略带哽咽:“王爷,你带我走吧,我不想一个人在京城,这里的一切我都不喜欢,我只想跟在王爷身边。” 武陵王拧眉,扶住她的肩膀,将她从自己怀中推开:“莫要再说这种傻话,你我都知道,我不可能带你走。” 卢宝音摇头:“我不管,我真的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不明白,陛下虽驳回了王爷求娶青城郡主的提议,但也答应齐邕帝会从大魏的高门世家中择选贵女嫁给王爷,王爷为何要一口回绝?王爷若是那时提到父亲,此次我就能跟王爷一道回齐邕了……” 青城蹙眉,魏帝竟然私下跟齐邕帝达成这种约定? 武陵王本就心思不纯,做事不择手段,嫁给他这样的人,只怕并非幸事。如今看来,倒只有卢宝音不嫌弃他。 武陵王叹了口气:“宝音,你知道本王的宏图之志,现在远非到儿女情长的时候,你再等等……” “那要等多久,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娶青城郡主,她究竟有什么好,就因为她容貌秀美?还是因为她出身比臣女高?” 青城忍不住心中暗叹,是因为他要找四猎图的下落啊。 武陵王声音透着冷意:“宝音,你失态了。” 卢宝音全然不顾,一味沉浸在悲伤中:“你教我骑马,还教我射箭,还送了我这枚亲手所制的扳指,这些你都忘了吗?你知道吗,这枚扳指我一直贴身带着,怕被人发现,只能在没人的时候拿出来戴。” 青城实在听不下去,转眼瞧见隔壁树上的栾舟,竟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看。 青城摇了摇头,目光不经意扫过树下的卢宝音,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她迅速转头,视线凝定在卢宝音手中拿着的扳指上。 这是一只鹿角制成的扳指,扳指上镶嵌着两条细细的金线。 青城脑中一道雪白亮光闪过,这不就是那个让周勇劫持拿伮的女子曾戴过的扳指吗。 她心头一阵乱跳,脑中的线索像一堆裂开的碎片一一闪过,而通过这只扳指,那些散落的细节碎片一点一点拼凑完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武陵王此时明显有了怒气,他不再耐心哄劝,转过身,大步向林外走去,很快不见了身影。 卢宝音见状,气得秀眉倒竖,用力将扳指扔了出去,扳指落在草叶中,发出一声轻响。她蹲在地上,双臂抱膝,埋头痛哭,过了一阵,似乎清醒过来,起身寻找扔掉的扳指。 几乎同时,青城从树上一跃而下,卢宝音花容失色,没等惊叫出声,已被青城卡住脖颈。 青城压低嗓音道:“卢宝音,你可还记得周勇?是你害死了他。” 此话一出,卢宝音顿时吓得脸色煞白,不住地摇头:“不……我没有,我没有杀他……我只是奉父亲之命给他送过一封信。” 青城松手。 卢宝音转过身来,连退几步,眼中俱是惊恐,“你……你是娇娘?” 第63章 追上珩王 青城先开始只是怀疑,没想到试探之下卢宝音竟直接说出了娇娘的名字。 她双眼半眯,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打了个手势。 这时树上猝不及防飞出几颗银杏果,将卢宝音打晕过去,紧接着,栾舟从树上一跃而下。 “郡主,如何处置卢宝音?” 青城找到被卢宝音扔掉的扳指,道:“武陵王多半还会回来找她,我们先躲起来。” 两人飞身跃到树上,不多时,卢府的一个侍女和两名仆从跑了进来,将卢宝音抱了出去。 青城和栾舟出了银杏林,骑马离开。 栾舟一脸不敢置信:“王爷让高亭侯暗查收买周勇的人,没想到这人竟是卢定洲。这么说,卢定洲暗通柔然可敦,破坏两国结盟!” 他转念一想,面色骤变,“若是卢定洲暗通柔然,那此次裴帅出兵路遇柔然骑兵岂非……” 青城截断他的话:“栾舟,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跟着我一起去追珩王,将此事告诉他,二是你自己回去。” 栾舟一脸凝重,沉思片刻,心下一横:“哪怕王爷要军法处置,那我也认了。属下愿随郡主前往云中!” 青城无声一笑,继而一脸正色道:“对了,有没有什么近道,可以尽快追上珩王?” 栾舟想了想,道:“有是有,不过要翻过前面的松山,山路险峻,极为难行,需弃马通过,而且,很可能翻过去后王爷他们已经走了,到时候没有马,我们只能返回。” 青城望向天边,只见朝阳初绽,万道金芒闪耀,将前方连绵起伏的松山映照的愈发巍峨。 “将马留在前方的驿站,我们直接上山。” 她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定,栾舟重重点头,应声称是。 两人选择在一处山坡和缓处攀援而上,山路难行,荆棘丛生,他们施展轻功,飞掠而上,在乱石树木间腾挪穿梭,不知多少个起落后,终于翻过松山。此时两人已是疲惫不堪,脸上身上满是被荆棘划破的伤口,鲜血淋漓,但两人不敢放松,一路快速下山。 终于,在他们到达山下不久,珩王一行人策马扬鞭而来。 当看到青城和栾舟背着包袱、一身尘土站在官道旁的大树下时,众人齐齐勒马,一脸愕然。 青城身穿劲装,梳着男子的发髻,脸上蒙着黑巾。 珩王凝视着她,缓缓道:“郡主怎会在此?” 青城见他面色如常,放下心来,上前几步,指着松山笑道:“臣女和栾舟翻山过来……” 话还未说完,珩王陡然看向栾舟,眼中闪过一丝薄怒。 栾舟浑身一凛,单膝跪地:“属下该死,王爷息怒。” 青城笑意凝住,僵在原地。 珩王瞥了封义一眼,沉声道:“出发前,本王说过什么?” 封义手心俱是冷汗,硬着头皮道:“王爷说,让栾舟务必拦下郡主,若是郡主离京,栾舟……军法处置。” 此话一出,青城立即上前,一把拉住珩王的缰绳。 “殿下,栾舟并非抗命,而是事出有因,我们猜测,卢定洲很可能通敌叛国了。” 珩王拧眉,翻身下马:“你慢慢说,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快速将经过说了一遍,又从怀中取出那枚鹿角扳指递了过去。 “我对裴帅并不熟悉,但我熟悉玥璃,她表面上不拘小节,实则心细如发,她在云中城长大,熟悉附近的地形,更熟悉柔然骑兵,她不可能仅凭一腔孤勇,就带人混进歧城救人,她一定做过周密的部署,并反复推演过。从裴峥叛投柔然,到玥璃营救失败被困,每一个环节,都透着蹊跷。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云中七镇中出了奸细,这个人泄露了玥璃的行踪,就如同泄露了裴帅的行军路线一样。” 封义几人心头一震,面面相觑。 珩王看着手中的扳指,道:“郡主的意思,这个奸细是卢定洲?” “我希望不是,因为如果是,那玥璃被困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封义开口:“郡主倒是与王爷想到一处去了,王爷昨晚就说,云中城很可能出了奸细,只是没想到竟是卢定洲。他可是副帅啊,连他都是奸细,那整个云中岂非……” 青城道:“裴帅和玥璃的事情目前尚不能确定跟卢定洲有关,但他曾暗通柔然,总是有嫌疑。” 珩王沉默片刻,抬头看了眼天色,正想着怎么跟青城开口,让她返回。 青城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忽然道:“堂堂珩王殿下,竟然出尔反尔。” 珩王知道她说的是昨夜答应带她同行,却又毁诺一事。 他向前半步,耐心解释:“按理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尉琰应该往京城传信,可直到现在,一封信都没有传回,所以,云中一定发生了大事。目前怀王还在云中,陛下心急如焚,令我尽早出发,我并非有意诓骗,而是实在不想郡主涉险,请郡主勿怪。” 青城抬头看他,抿唇不语。 离得近了,珩王才发现她眼里血丝遍布,眼尾发红,青丝遮盖的额角处有一条细长的血痕。他心口一紧,遽然出手,扯下她面上的黑巾,只见她的脸颊上有不少被荆棘和树枝划破的伤口,有些上面还挂着细小的血珠。 近些日子雨水稀少,越往北行,沙尘越多,队伍中不少人用黑巾遮面避开扬尘,所以刚才见她蒙面,并未多想。 望着她脸上的伤口,珩王微微蹙眉,让人取来伤药。 他取出一方巾帕,撒上药粉,道:“在外多有不便,郡主无法自己上药,得罪了。” 青城不说话,退后一步。 珩王轻叹一口气,两人对视片刻,他道:“郡主可以随行,不过有个条件,郡主不能暴露身份,对外只能声称是我府中谋士。” 青城眉目舒展,应了声好。 珩王上前几步,将沾有药粉的巾帕轻压在她右侧脸颊上。 青城轻嘶一声,眼睫轻颤。 珩王手中力道不减,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此外,郡主需要个新名字,就叫阿青。” 第64章 再闻噩耗 听到这个名字,青城怔住,珩王趁机将另一块沾有药粉的巾帕盖在她左脸上。 青城:“……” 待青城和栾舟都上过伤药,一行人继续赶路。 数日后,他们在驿站先后遇到从云中向京城送信的两名驿卒,得知了两则消息——裴峥不日要迎娶柔然公主,云中城被柔然攻破。 得知第一则消息时,一行人还算镇定,知道这不过是柔然的离间之计,但听到第二则消息后,所有人都震惊无比。 严蒙几人大骇,异口同声道:“这怎么可能!” 珩王神色凝重,眉头紧锁:“这消息一旦送达,只怕高亭侯府会有劫难!” 严蒙顿悟:“裴帅不可能迎娶柔然公主,可朝臣们未必相信,必然在陛下面前进谗言。” “不光如此,云中城防守严密,轻易不会被攻破,但裴峥是云中城主帅,他被困柔然不久,云中城就被攻破,朝中定会有人说是他泄露了城防部署,加之他要迎娶柔然公主的消息,如此便做实了他叛国投敌之举……高亭侯府只怕要背上谋逆的罪名了。” 严蒙大惊:“那可如何是好?要不要速速通知钟亭,让他暗中救下襄国公?” 此次出行,随行的掌使只有严蒙和邯平,钟亭则留守京中。 珩王摇头:“他们一旦出手,就会被人瞧出端倪。” 封义道:“王爷,要不要传信给荀公子,他认识不少江湖人士,提前救下襄国公应该并非难事。” “不能提前,否则便是做贼心虚,反倒陷襄国公于险境,事到如今,能保全国公府的唯有太后。” 他思量一番,迅速写下一封信,递给封义,“让钟颜将此信交给太后,再让人传话给太子,切勿给裴峥求情!” 几人齐声称是。 接下来,一行人不敢停歇,星夜兼程,赶往云中。 裴峥要娶柔然公主的消息传回京城时,朝野震惊。 紫宸殿中,魏帝一脸铁青端坐在御案前,朝臣们皆敛眉肃立,噤若寒蝉。 夏阳侯一脸悲戚:“陛下,裴峥迎娶柔然公主,此乃叛国之举啊!” 裴彻眉头紧皱,忙道:“陛下,兄长驻守云中城二十载,与柔然对峙多年,他绝不会做出投敌叛国之事,更没有娶敌国公主的道理,这其中必有隐情,请陛下明察。” “父皇,”拓跋叡撩起长袍,直直跪下,“此次柔然不顾盟约,进犯我大魏边境,裴帅率军追击,不慎中伏,如今生死未可知,却传出如此匪夷所思的消息,这分明是柔然的离间之计,望父皇明鉴!” 兵部尚书楼云旗道:“陛下,柔然当初假意与大魏结盟,就是为了救出拿伮,此次毫无征兆地撕毁盟约,突袭榷场,侵扰边境,可见其筹谋已久,裴帅迎娶柔然公主一事透着蹊跷,其中必有隐情。” 魏帝面色稍稍缓和,他沉思片刻,道:“裴峥戍边多年,他的忠心,朕岂会不知……” 话音刚落,内侍宋喜匆匆忙忙地进到殿中,他身后跟着一名驿丞,风尘仆仆,满头大汗,一见魏帝,便跪倒在地,气喘吁吁地道:“启禀陛下,云中城被柔然攻破,粮仓被烧,副帅周岷战死。” 此言一出,群臣大哗。 “什么?!”魏帝大惊失色,忙道,“怀王呢,怀王如何?” “怀王无碍,如今已退至武川镇。” 夏阳侯道:“陛下,大魏与柔然对战不下百起,云中城墙高城固,云中骑训练有素,云中七镇从未有过城池被攻破的先例,可裴将军刚被擒不久,柔然就一举攻陷云中城,这其中只怕大有关联!” 夏阳候如此一说,立即有大臣附议。 刑部尚书魏正礼道:“夏阳侯所言极是,微臣以为,多半是裴将军透露了城防部署,这才让柔然有机可乘。” 魏帝赫然而怒,骤然起身,却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闷痛,犹如针芒急刺。 詹吉眼疾手快,立即扶住魏帝,口中不住地说:“陛下保重龙体啊。”继而高声喊道,“还不宣太医!” 诸臣惊惶,连忙跪倒,异口同声道:“陛下息怒!” 太医很快进殿诊脉,忙碌一番后,说是气急攻心,但并无大碍,切勿动怒之类的话。 魏帝捂住心口,一脸阴鸷,恨恨道:“不动怒?这让朕焉能不动怒!” 见魏帝满脸怒容,夏阳候趁机道,“陛下仁德治国,对百官向来宽厚,又感念高亭候满门忠烈,战功赫赫,即便在听闻裴峥要迎娶柔然公主时,也不忍迁怒其罪,君王宽仁至此,天下百官理应自知自省,时刻警醒,为国进忠,可裴将军却做出如此倒行逆施之事,实在令人愤恨,可陛下再痛心疾首,也要保重龙体啊!” 魏正礼则道:“陛下,裴峥先是要迎娶柔然公主,其驻守过的云中城又被攻破,如此行径,无异于叛国谋逆。” 御史中丞杨元集也道:“陛下,裴峥真是狼子野心,如此背信弃义,行悖逆之事,按大魏律法,应夷三族。” 裴彻此时真是惊急交加,他断不能相信兄长泄露布防,以致云中城失守,但如今桩桩件件,矛头直指高亭候府,他只好极力辩解道:“陛下,兄长绝不会做叛国悖逆之事,微臣愿即刻动身,前往云中城,探明真相,望陛下成全。” “前往云中城?”夏阳候嗤笑一声,“裴将军此时前往云中城,怕是不妥吧。” 裴彻一时语塞,拓跋睿见状,立即道:“父皇,玥璃县主巾帼英武,善用兵,多谋略,想来营救裴帅这样的事情,定是计划严密,布置周详,可郡主一入岐城大营便再无消息,这其中必有隐情。儿臣愿即刻前往云中部署,先将郡主与裴帅救出,再请父皇定夺,望父皇成全。” 夏阳候闻言,长叹一声,悲戚道,“太子殿下此举实令老臣费解,如今裴峥叛国已是昭然若揭,殿下却不惜授人以话柄,仍要全力营救叛贼,殿下如此偏私,处事不公,只怕不明就里的人会误解殿下的心意,说殿下另有所图,有损殿下清誉……” 第65章 太子被废 “父皇,”拓跋叡打断夏阳侯的话,“儿臣行事向来坦荡,清者自清,无需多辩,儿臣一心想着营救县主,可夏阳候却百般阻挠。怎么,夏阳候莫不是想说,玥璃县主也叛国,投降了柔然不成?” 夏阳候一惊,玥璃县主可是出自独孤氏啊,敢说她谋反,岂非说太后谋反。 他立即躬身道:“陛下,老臣断不敢有此意,只是刚刚太子殿下也说过,玥璃县主计划如此周密,却依旧未救出裴峥,故微臣猜测,玥璃县主多半是被裴峥挟制,这才被困敌营。想来裴峥想用玥璃县主掣肘大魏也说不定!微臣只是担心,如若太子殿下贸然前往,届时若也被挟制,那云中七镇危矣,大魏危矣!” 夏阳侯表面上忧心社稷安危,实则句句指向裴峥叛国已是不争的事实,裴彻心中焦急,怒目圆睁,怒斥道:“一派胡言!兄长怎会陷县主于险境?” 夏阳侯不紧不慢道:“老臣深知裴领军与裴峥兄弟情深,只是你二人常年不在一处,裴领军如何能确保令兄没有叛国呢?若是有证明裴峥并未叛国的证据,不妨现下就拿出来。” 说着他转向魏帝,一脸痛心疾首,“陛下,老臣当然希望裴峥能念在旧日情谊保全玥璃县主,可如今偏偏是裴峥自己布防的云中城被攻破,陷整个云中七镇于险境。” 他瞥了裴彻一眼,“事到如今,裴领军难道还要替令兄辩解吗?” 裴彻本就是武将,论起逞口舌之快,远不是夏阳候这等文官的对手,他百口莫辩,只急得双眼通红。 拓跋睿见状,连忙开口道:“父皇,儿臣……” “太子!”魏帝挥挥手,打断他的话,语气已是极为不耐,“事到如今,你不必多言,裴峥所为实在令朕失望至极,朕不能罔顾国法,姑息纵奸。裴峥降北叛国,泄露布防,罪无可赦。骆琛,你即刻带人查抄襄国公府,胆敢有阻拦者,就地诛杀,一个不留!至于裴彻,打入天牢,随后论处!” 骆琛心中大惊,立即跪下替裴彻求情:“陛下息怒,此事尚有不明朗之处,还请陛下明察。” “你敢抗旨?” 骆琛面有难色,道:“微臣不敢……” “父皇!”拓跋睿跪倒在地,语气坚定,“襄国公府高洁忠义,断不会违人臣之德,行悖逆之事。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朕还未治你失察之罪,你便这般喋喋不休。” “父皇!裴峥一事,疑点重重,如今他与玥璃身陷敌营,生死不明,父皇却一定要在此时对襄国公府赶尽杀绝,这究竟是为什么?” “闭嘴!”魏帝气急败坏,“你如此是非不明,挟私偏袒,所作所为哪里还像个储君?如若你再一意孤行,这个太子之位你不如让贤!” 群臣先开始还各抒己见,议论纷纷,闻听此言,皆噤若寒蝉。魏帝爱屋及乌,偏爱怀王,这在朝堂上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储君之位恐生变动,众人心中早有准备。不过这些年,拓跋叡时时谨慎,事事隐忍,从未授人以话柄,魏帝也一直没有明显表现出废除太子之意,是以此话一出,群臣皆惊,莫非,真的要变天了吗。 “父皇这句话怕是早就想说了吧!”拓跋睿缓缓起身,目光清明,直视魏帝,“早在十几年前,我母妃病逝的时候,父皇便有此心意了吧,若非幼时那碗掺了毒药的羹汤,若非太后怜惜,儿臣早就不在人世了,何需等到今日?父皇如此行事,不就是因为襄国公是儿臣的舅父,裴彻是儿臣的近卫,不就是因为在父皇心中,我做了那个本不该做的太子之位!” 此言一出,群臣皆惊惶失色,饶是夏阳候也是心中一跳,让魏帝与拓跋睿反目,是他十几年来的夙愿,如今拓跋睿公然对魏帝不敬,他本应是最高兴的,可不知怎的,心中隐隐不安,今日拓跋睿的举动太过反常了,一点也不像那个深沉隐忍的太子。但转念又想到,拓跋睿毕竟年轻气盛,多年隐忍也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荣登大宝,如今眼见着唯一能倚靠的襄国公府也要垮台,情急之下胡言乱语才是常态。如此一想,心中立即畅快起来,但面上总要伪装出几分惊诧惶恐之色。 此时真正心急如焚的却是中书令虞秉章,眼见着形势急转而下,他一改往日里不偏不倚的清流做派,匆忙上前两步,跪倒在地:“陛下息怒,太子殿下一向仁厚……” “混账!”魏帝脸色铁青,打断虞秉章的话,对着拓跋睿怒目而视,一把推开要来搀扶他的詹吉,愤恨道,“逆子!你……好好好,原来这么多年你的恭顺谦和竟是装的,原来你早就对朕心怀怨怼,既如此,朕也不必再顾忌你的颜面……”他勉强站直身体,咬牙切齿道,“太子拓跋睿,藐视朕躬,罔顾国法,不堪重用,难以承继大统,即刻起废除太子之位,收回皇太子册宝,关入景宁阁自省,无诏不得出!麒麟卫!” 顷刻间,殿内各处如鬼魅般涌出一众禁卫,这些人一身黑衣,面上的麒麟面具狰狞可怖,冷硬森寒。 麒麟卫,最早是大魏开国皇帝太宗年少时培植的暗卫,历经几朝变化,最终成为护卫大魏皇室安全的亲卫。其中诸人,皆是家族几代效忠大魏,且个个身手不凡,最重要的,为区别其他禁军,麒麟卫都会佩戴一副象征特殊身份的麒麟面具。根据惯例,但凡动用麒麟卫,必是震惊朝野的大事,可如此兴师动众地用在一位皇子身上,还是头一回。 裴彻不想顷刻间事情竟恶化至如此地步,急忙伏身倒地:“陛下明鉴,殿下不过因玥璃县主被困,一时情急……” “裴彻,不必再言!”拓跋睿打断他的话,对着魏帝行礼,一字一句道,“儿臣,领旨谢恩!” 第66章 营救襄国公 拓跋叡说完,径直向殿外走去,经过裴彻身边时,裴彻伏下身,以额触地,哽咽道:“殿下……殿下于末将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情,殿下对我襄国公府恩重如山,末将无以为报,如今一别,前路未卜,微臣愿百死,只望殿下珍重!” 拓跋叡没有看裴彻,只将目光投向殿外。 此时正值午后,秋高气爽,惠风和煦,重重花木间清曜殿的一角若隐若现,碧瓦飞甍,珠璧交辉,风光正好。 他一脸肃然,朗声道:“裴将军自入东宫担任左领卫以来,尽忠恪守,任职无愆,本王时常感怀裴将军忠义,有襄国公风骨,能遇将军此等良将,是本王的福气。” 说完不再停留,挥袖离去。 一队麒麟卫立即跟上,押送着拓跋睿一同出了立政殿。说是押送,不过是排成两列,左右相随。 一行人顺着甬道经过立政门、钦安门,再沿着围廊穿过承顺门,待进了景宁阁,殿门一闭,这些人立即跪倒在地,匍匐于拓跋睿身后,齐声道:“殿下!” 为首一人,摘下面具,正是钟颜,她抱拳道:“殿下,太后懿旨,让卑职等听殿下差遣。” 珩王给太后的信上,只写了一句话——如今外敌环伺,兵连祸结,若再生肘腋之患,恐祸及国本,请太后保全襄国公府,拯社稷于危局。 拓跋睿缓缓转身,面上明显有些惊讶,缓了片刻,明白过来,是太后暗中相助。 他苦笑道:“堂兄专门让人提醒我,切勿因裴峥之事与父皇争执,可我还是没忍住……” 他长叹一口气,“请各位尽力保全襄国公及其家人。” “是!”众人领命,很快离开。 钟颜带人快马加鞭赶到襄国公府时,正值漏夜,府中漆黑一片,四周静谧的让人心中发寒。一入国公府,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眼前四处横陈着仆从婢女的尸首,钟颜大惊,一行人直奔襄国公居住的院落。 此时,襄国公正立于后院中,一手执剑,另一手捂住胸口,血从指缝中不断渗出,他喘着粗气,环顾着面前的一群黑衣人。 一刻钟前,这些人忽然闯入府中,见人便杀,他奋起抵抗,奈何国公夫人被人挟制,加之寡不敌众,几番打斗下,他已身中数剑,尤其前胸的一处伤口,极为凶险。 他咳嗽几声,忍着剧痛,哑声道:“真想不到,区区襄国公府也值得怀王殿下大费周章,怀王如此行事,就不怕有朝一日事情败露,陛下迁怒吗?” 敢于做出暗夜灭门之事,除了怀王和夏阳侯,襄国公想不到其他人。 为首之人向前走了几步,又瞥了眼被牢牢挟制住的国公夫人,嗤笑道:“国公爷与其担心怀王殿下,不如担心自己的处境。别急,我马上就送你们一家上路,届时奈何桥边团聚,也算圆满!”说着大喊一声“上!” 话音才落,却听到身后响起打斗声,他一愣神,匆忙回头,却见所有手下都应声倒地,而自己的脖颈上多了一柄长剑,还没等看清来者何人,只觉得颈部剧痛,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长剑入鞘,钟颜几步走上前,抱拳道:“襄国公受惊了,我等奉太子殿下之命,特来保护国公。” 国公夫人此时已脱困,连忙跑过来,扶住襄国公,只叫了一声“老爷!”便潸然泪下。 襄国公摇摇头,拍拍她的手背,示意自己无大碍,对着钟颜几人抱拳道:“老夫多谢各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钟颜没有回答,只警惕地环顾四周:“此事说来话长,骆统领很快便到,国公爷只需将今日发生之事如实告知便可。至于我等来过之事,还请国公爷保密。” 襄国公一怔,立即明白定是朝堂上出了大事,他点点头:“老夫明白了,多谢各位救命之恩。” 此时鸣镝声响彻夜空,意识到是禁军到了,钟颜等人不再耽搁,迅速撤离。 不多时,骆琛果然带着一众禁军抵达襄国公府。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呆立当场。 骆琛又震惊又后怕,连忙上前向襄国公问安,又派人去府中各处查看。 刚刚被打晕的杀手们陆续清醒过来,一见是禁军,纷纷服毒自尽。 骆琛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为首之人的下巴,将一团破布塞了进去。 襄国公果然对被救一事只字不提,只问京中究竟发生何事。 骆琛稍稍迟疑,将裴峥一事和盘托出,襄国公听后大惊失色,国公夫人则昏厥过去。 骆琛急忙找来郎中,再不敢将裴彻入狱和太子被废之事透露半分,只是着人将国公府的遭遇速速呈报魏帝。 禁军在奉命缉拿之前国公府便遭到血洗,魏帝知道后大怒,下令禁军留守国公府,骆琛亲自押送杀手入京。半路上,趁看守的禁军不备,杀手忽然暴起,一头撞死在山石上。 消息传到京城,朝臣们反应各异,魏帝疑心骤起,只盼珩王能快些救出裴峥,查清事情原委。 珩王一行人到达云中地界后,没有去云中城,而是取小道前往尉琰驻守的玄北镇。 珩王刚一下马,尉琰便迎了出来,跪下请罪,他身后的三名士卒也跟着跪倒在地。 珩王扶起尉琰,正要开口询问,忽然发现尉琰身后跪着的三人并非士卒,他们分别是沃野镇守将闻远、抚溟镇守将陆铣和怀朔镇守将嵇勇。 闻远面有愧色:“珩王殿下,末将无能,让郡主身陷囹圄,末将罪该万死。” 陆铣道:“末将等守护云中不利,致使裴帅被困,云中城失守,请殿下责罚。” “请殿下责罚!”嵇勇生得肩宽背阔,即便跪着,也比寻常人高出半头。 几人都是忠勇之将,跟随珩王镇守北境多年,与柔然作战无数,可如今主帅被擒,云中城被攻破,这还是头一回,他们又惊又愧,只觉得无颜面对珩王。 “都起来!”珩王将马鞭扔给封义,“将经过细说一遍。” 第1章 抵达云中城 几人起身,跟着珩王进到屋内。 尉琰道:“王爷,二十几日前,柔然骑兵忽然发难,突袭榷场,杀害榷场守卫,掳走商贩,抢掠货物马匹。裴帅得知后,立即部署防御,出兵抓获了一些柔然士兵和客商,又下令云中七镇严密布防,进入战备状态。接着他带领两千云中骑去追击柔然骑兵,没想到,几日后却传来裴帅叛国,归顺柔然,云中骑全军覆没的消息……殿下,裴帅是您的副将,您最了解他,他不可能叛国!” “你先别激动,”珩王安抚道,“裴峥追击柔然的路线都有何人知晓?” 尉琰迅速回想一番,道:“裴帅出行路线是军中机密,只有城中两位副帅知晓。” 这跟珩王估计的一样,他嗯了一声,转向闻远,“玥璃县主是如何被困的?” 闻远曾是玥璃的副将,对其极为尊敬。 他眉头紧锁,道:“那时榷场已建成,玥璃县主收到陛下旨意,本已离开云中,半路上得知裴帅身陷柔然的消息,又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县主一回云中便召集末将等去商议如何救出裴帅,当时榷场中居住着一些柔然客商,战事发起后,这些人被要求撤退到岐、灵两城内。” “按玥璃县主的计划,她与一些会柔然语的士兵伪装成这些客商,进入岐城。接着周副帅和末将分别带一队人马假意攻打岐、灵两城,以分别牵制住纳罕与拿伮,县主则带人趁乱救出裴帅。可县主进城后不久,便传来被困的消息,究竟发生了什么,末将也不知……” 珩王又问:“那些被俘获的柔然士兵和客商现下何处?” 嵇勇答道:“启禀殿下,在末将所辖镇中看管。按照裴帅的安排,榷场一直由七镇轮流守卫,事发时,正是末将的副将负责驻守,便将这些俘获之人押回怀朔镇关押。” “可审问过?” 陆铣道:“末将亲自审问过,照这些兵士说,他们是从牙帐城跟随闾光一路南下的,闾光怕引起我军注意,不敢直接驻守在岐城,故分散驻扎在岐城以北三十里的地方。事发当日凌晨,是拿伮带领他们一举进攻了榷场,闾光并未出现。” 珩王的目光在几人脸上来回巡睃,面露不解:“比起怀朔镇,云中城距离榷场更近,为何舍近求远,将这些人押至怀朔?” 嵇勇闻言,欲言又止。 珩王又问:“裴峥和玥璃先后被困柔然,这样大的事,几位将军为何不去云中城与卢副帅商讨营救之策,反倒在此处私下会面?还有,你们三人为何装扮成普通士卒的样子?” 三人被问到关键之处,相视一看,齐齐跪下。 尉琰刚要开口,被珩王制止。 珩王道:“陆铣,你来说。” 陆铣抱拳:“殿下,裴帅和玥璃县主被困,末将等心急如焚,查探一切可能的消息,以求尽快救出他们,可……可卢副帅以陛下没有旨意为由,三番五次阻拦我等的营救行动。故末将们在此先商议商议……” 嵇勇性格一向爽朗直率,见陆铣吞吞吐吐,索性直言道:“珩王殿下,末将等实在信不过卢副帅,无奈之下,才在此处商讨营救之法。此外,云中城并非被攻破,而是怀王和卢副帅弃城逃跑,将驻守的大半云中骑带走,这才让纳罕有机可乘,周副帅拼死抵抗,最后被流箭射中胸口而亡……” 珩王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面色阴沉,眼中寒光闪烁,三人垂下头,噤若寒蝉,剩下的属下纷纷跪倒。 此时青城简直匪夷所思,怀王堂堂皇子,关键时刻竟弃城逃跑,置满城百姓于不顾,而如此重要的消息,邸报上竟无半点记录!她猛地反应过来,裴峥被困,周岷战死,邸报皆是卢定洲所发,他有意隐瞒,京城自然不知实情。 珩王双眼半眯,冷声道:“如此重要的消息,为何不报?” 尉琰赶忙解释:“王爷恕罪,末将一连十几日都往京中传消息,可始终收不到回信,末将就知道,定是有人将信拦截了,末将无奈,正打算派人回京传信时,得到王爷不日便会抵达云中的消息,这才作罢。” 尉琰说完,闻远三人用眼神无声交流,似乎还有未尽之言。 珩王怒极反笑:“事到如今,还遮掩什么,有话一次说完!” 闻远咬了咬后槽牙,心下一横,抱拳道:“殿下,末将怀疑,卢定洲父子通敌,泄露军中情报,但……但末将并没有证据。”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几乎低不可闻,但这样的话哪怕声音再低,也如平地惊雷,令人震耳欲聋。 珩王和青城相视一看,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出几分讶然。 珩王让众人起身,看向闻远:“为何有此怀疑,说清楚!” 闻远娓娓道来:“榷场被柔然侵扰后,有位姓吴的酒肆掌柜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他说榷场遭袭的三日前,他曾看到卢颉和闾光副将库莫从同一间皮货店出来……” “卢颉那日的装扮与往日不同,并未穿着兵服,而是一身粗布葛衣,还带着个斗笠,全程避开人群,一副怕被人认出的样子。卢颉和库莫出门后,一南一北,各自走了。据吴掌柜说,这家皮货店很是古怪,自开店后,几乎很少开门。” “事后末将派人暗中查看过,这皮货店里空空如也,一件皮货也没有,而这皮货店的掌柜也不知所踪。” “卢颉行事乖张,欺软怕硬,若是没有卢定洲的默许,他定不敢如此行事。” 陆铣心中惴惴,没想到闻远这么快就将此事和盘托出。 他道:“殿下,此事末将等只是猜测,并无实证。末将知道,如今强敌环伺,我等不经通禀私自聚集本就不妥,还质疑将帅,实在犯了军中大忌,可事关重大,末将等实在不敢等闲视之,便聚到尉将军处共同商讨对策,怕被卢副帅察觉,这才装扮成士兵的样子,请殿下明鉴!” 第2章 暗中谋算 嵇勇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殿下,末将等的确没有证据,要是有证据,那就不叫怀疑了,那末将就直接将这父子二人一绑,去周副帅墓前谢罪了。” 闻远心系玥璃,顾不上其他,只道:“若事后证明是末将错判,末将愿一力承担,只要能尽快救出县主和裴帅。” 尉琰则冷静许多,他道:“卢定洲已官至二品,又得陛下信任,单凭卢颉与库莫私下见面,不足以撼动他的地位,也无法直接证明他暗通柔然啊。” 珩王缓缓道:“他暗通柔然的证据……本王兴许有。” 几人一听,目瞪目呆,他们面面相觑,只当自己听错了。 珩王瞥了封义一眼,封义会意,将白城发生之事和近日的发现说了一遍,里面涉及到青城的地方皆用王府谋士简单带过。 听了这样的消息,几位将领心中再难平静。 嵇勇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卢定洲这个该千刀万剐的鼠辈,果然与柔然暗中有往来,此次定是他泄露了裴帅的行军路线!” 闻远眼眶发红,双拳攥紧。 陆铣则道:“多亏了殿下府中这位谋士,心细如发,这才发现端倪。” 珩王顺势道:“这位谋士名叫阿青,是玥璃县主的挚友,此次跟随本王一道营救县主和裴帅。” 他说完,青城上前一步,对着几人微微点头。 几人向青城看去,很快发现对方竟是女子,但想到是玥璃县主的挚友,倒也不奇怪,纷纷抱拳回应。 尉琰早就认出青城,现在听到珩王有意掩盖她的身份,心中愈发好奇起来,但他顾不上探究,只道:“殿下,接下来怎么办?” 珩王没有立即回话,沉思片刻,瞥了嵇勇一眼,忽然开口:“这些日子战事骤起,怀朔城中难免人心惶惶,若狱卒一时不察,让关押的柔然俘虏逃跑了也是有可能的……” 嵇勇不明白珩王为何有此质疑,心中一惊,忙道:“珩王殿下放心,末将已加强了城镇防守,监牢中更是增派了人手,保证这些柔然人插翅难逃!” “不!”珩王说,“要让他们逃出去,不仅如此,还要暗中提供便利,确保他们能一路逃回岐城。” 嵇勇满脸困惑,不明所以:“啊?” 珩王并未多做解释,转向严蒙嘱咐道:“你带一些人,混在逃跑的柔然俘虏和客商中,进入岐城,打探消息。” “是!”尉琰从容应道。 严蒙精通柔然语,对岐、灵二城极为熟悉,加之他擅长伪装,让他假扮俘虏,混在逃跑的柔然士兵中再合适不过。 尉琰道:“末将有一事担心,玥璃县主派人冒充柔然俘虏和客商曾被闾光和纳罕识破,我们若是再行其道,不知道能不能骗过他们。” 青城道:“他们当然不会轻易相信,所以尉将军要散布一则消息。” “什么?” “珩王殿下回云中城了。” 珩王驻守云中城期间,带着云中骑与柔然交战不下百起,从未有过败绩,以致于柔然骑兵闻珩王而色变。 尉琰顿悟:“末将明白了。” 珩王又叮嘱严蒙道:“你们见机行事,务必小心。岐城城外西边有一片山林,邯平会带一队人马蹲守林中,随时准备接应你们。记住,如若有变,立即撤出,不可涉险。” “是!”严蒙和邯平领命。 嵇勇先是听得云里雾里,众人一番话后,总算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是假装放跑那些俘虏啊,末将明白了!殿下,事不宜迟,末将这就带严掌使回怀朔,到时候演一出好戏,把那些柔然俘虏放出一些,绝不会引人怀疑。” 珩王点头,立起身环顾众人,沉声道:“从即刻起,我们所谋之事,断不能让其他人知晓,大家务必相互配合,不可有疏漏!至于裴帅被俘是否跟卢定洲有关,到时一试便知。” “是!”众人齐声应道。 不知为何,虽然玥璃和裴峥还身陷敌营,但珩王一来,几位驻城将领莫名就定下心来,对相救一事忽然就有了信心。 接下来,嵇勇带着严蒙一行人,一路避人耳目,抄近路回到怀朔,依计行事。 珩王起身向外走,边走边问:“卢定洲如今何在?” 尉琰道:“前几日他已回到云中城。” “派人告诉他,本王去了沃野镇。” 得知珩王去了沃野镇,卢定洲心中一惊,顾不上多想,赶往沃野镇。 几日前,他接到消息,说珩王奉旨来云中,可他没想到,珩王来得如此之快。 待到了沃野,卢定洲被告知珩王去了武川镇,接着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武川。 他消息滞后,脚程又慢,待气喘吁吁赶到武川时,珩王早已带众人离开,前往云中城。 卢定洲不敢怠慢,又心急火燎往回赶,待返回云中时,珩王已在军中坐阵多时。 卢定洲跑得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连甲胄也顾不上整理,一入大营,便跪下请罪,气喘吁吁道:“末将……末将不知珩王殿下已到云中……未曾远迎,请殿下恕罪。” 珩王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无妨!卢副帅请起。” 卢定洲迟疑片刻,刚起身,便听珩王一字一句道:“本王奉陛下圣谕,即刻起接管云中七镇一切军务。”说着,取出一卷明黄黄的圣旨。 卢定洲一见,赶忙伏倒在地:“末将领旨!末将听凭珩王殿下差遣。” 见珩王没有接话,他伏身未动,请罪道,“……末将救援裴帅和玥璃县主不力,末将罪该万死,请珩王殿下责罚。” 珩王并未理会他,盯着案前的舆图看了好一会,才缓缓道:“请罪之言先不急,传令下去,全军整装,即刻前往白狼山下扎营。” 卢定洲心中一跳,想问缘故又实在心虚,只好道:“珩王殿下一路辛苦,军中已备下饭食,还请殿下先用过再出发吧。” 珩王此时已起身穿戴好甲胄,又从封义手中接过佩剑:“不必了,出发!” 卢定洲不敢再言,急忙出门部署。 第3章 驻扎白狼山 傍晚,白狼山。 魏军抵达白狼山下时,酉时已过,他们稍事休整,便开始有条不紊的构筑工事,修建营垒。 珩王和几位将军展开地图,正在一起低声商议,嵇勇忽然带兵赶了过来。 他满面尘土,额前还有几抹焦黑,头盔戴得歪歪斜斜,看起来狼狈不已。 一见珩王,他便跪倒在地:“启禀珩王殿下,大……大事不好了……关押在怀朔监牢中的柔然俘虏跑了!末将……末将看守不利,请殿下责罚!” 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一出戏,可嵇勇平日里是个极爽利之人,让他说谎做戏,实在是为难他,以至于把十万火急的军情硬是说出了期期艾艾的语调。 青城几人见状,心中发笑,却要装作不动声色。 珩王一脸平静,问:“怎么回事?” 嵇勇满头大汗,继续结巴:“今……今日两个狱卒因……因琐事互殴,撞倒了火盆,监牢中就起了火,那些柔然俘虏就……就趁乱逃跑了……” 尉琰憋住笑,拧眉喝道,“你们就没有追吗?” “追了……”嵇勇道,“追回来几个,但还是跑了一些……末将已派人又去追捕了……” 珩王没再看嵇勇,沉声道:“来人,嵇勇治下无方,以致人犯逃脱,拖下去,重打二十军棍!”说着转向陆铣,“你亲自监刑!” 陆铣从未见嵇勇如此好笑,忍得着实辛苦,一听此言,巴不得立即离开,于是赶忙领命。 下一刻便有士兵上前,将嵇勇拖了下去,不多时,不远处的一个土包后,传来了重重的击打声。 这当然也是做戏,实际打的不过是个塞满稻草的布袋。 卢定洲刚指挥士兵们扎了几处营帐,才回来便撞见这一幕,大气也不敢喘,立在不远处旁观。 卢颉站在卢定洲身后,才叫了一声“父亲……”卢定洲便投来一记眼风,卢颉赶忙改口道,“卢副帅……珩王殿下这是做什么?” 卢定洲眉头皱起,“这还看不明白?嵇勇这个时候触霉头,也怪不得珩王殿下。” 卢颉忙道,“属下是问,珩王在此扎营,究竟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打算营救玥璃县主,可这谈何容易,你没看到嘛,派出去的斥候换了一拨又一拨,依旧探不到任何消息。” 卢颉想了想,又道,“那要是县主被救回来……” “当初县主未得陛下首肯,擅自行动,如今她身陷敌营,本将配合珩王全力营救,若能救出,自然再好不过,若是救不出,陛下圣明,也不会怪罪于我。” “可是……” 自珩王入了云中,卢定洲的眼皮便狂跳不已,他心中烦恼,用手指轻压眼眶,低声呵斥道,“可是什么!这些日子你小心行事,千万不要去珩王眼前晃悠,就是我跟前你也少来!明白了?” 卢颉一脸无奈,欲言又止,最终应了一声是。 领过二十军棍后,嵇勇被两个士兵搀扶到就近的营帐中休养,陆铣则去向珩王复命。 珩王听后,点头表示知晓了,随即正色道:“派几队士兵四处巡逻,其他将士们就地造饭休整,待三更时分,再继续修筑工事。” “是!”众人应道。 白狼山往北三十里,便是闾光副将库莫所驻扎的营地。这营地是为了方便斥候刺探军情,传递消息,故规模不大,仅有百余将士。 今日入夜,断断续续来了不少之前被魏军俘获的士兵和商人,这其中就有严蒙等人。库莫心机极重,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他们,少不了审问一番,这些人如实相告,说是监牢的狱卒因琐事争执,监牢中起了火,犯人暴动,这才逃了出来。 严蒙装成老兵痞,混在这些人中,火起时,他带领着一些年轻士卒冲出监牢,一路上又对这些人多加照拂,几次躲过魏军搜捕,加之有自己人虚张声势,几下便将这伙柔然士卒唬住,只当严蒙是资历很深的兵长,一时之间倒对他毕恭毕敬。 库莫审问时,发现这些人都会柔然语,彼此又相熟的模样,暂时放下心来。而让库莫无心细究的主要原因则是,这些人带回了一则令他震惊万分的消息——珩王已全面接管云中七镇。 库莫惊惶不已,先是着人通禀闾光,又派出斥候继续打探消息。不久,斥候回来禀告,说珩王正带领魏军在狼牙山下修筑防御工事。 库莫闻言,立即登上附近山丘观望,只见火把蜿蜒,犹如一条腾挪跳动的火龙,隐约间又听到战马嘶鸣不绝于耳,士卒操练喊声震天,如此声势浩大,仿佛有十万之众。库莫被魏军军势所摄,惊惶之下,唯恐珩王带云中骑深夜偷袭,匆忙下令拔营,带领兵士逃回岐城。 听闻珩王已驻扎在白狼山下,又见库莫仓皇逃回城中,岐城守将纳罕惊惶不已,下令岐、灵二城紧闭城门,全面戒备,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派出斥候不间断地打探消息。 斥候很快来报,说几日里,珩王带领魏军白天操练,夜间休整,驻扎在原处,未有异动 珩王无意进攻,不过是驻扎营地,库莫便风声鹤唳,吓得弃营而逃,此事很快传得人尽皆知。过了几日,拿伮借着送粮草的由头,从灵城跑到岐城将库莫嘲笑挖苦一番。库莫心中气恼,但碍于拿伮身份,不好发作,只得生生忍下。 闾光见状,一面气恼库莫胆小鼠辈,让他面上无光;一面又觉得拿伮口无遮拦,不给他留情面,气结之下,对珩王更加恨之入骨,于是,他做了一件纯属泄愤之事。 他给珩王修书一封,说他的副将库莫,倾慕玥璃县主久矣,现愿娶郡主为妻,结两国之好,望珩王殿下将武川、玄北二镇作为嫁妆赠予柔然。 闾光匆忙之间写完信,言语中透着荒唐不敬,有几处甚至连字都写错了,纳罕对此极不赞成,可苦劝多次无果,只好眼睁睁看着闾光命人将信送出。 第4章 无礼的来信 书信送至魏军大营时,几位将军正齐聚珩王营帐。 展信读罢,嵇勇最先按捺不住,气愤填膺道:“闾光无耻小儿,简直欺人太甚,他的副将算个什么东西,就是闾光本人,我都不放在眼里,一小小裨将竟敢娶我大魏县主,简直痴心妄想,混账至此!” 嵇勇说此话时,站得端直,中气十足,一点不像几日前才受过军棍的样子。 陆铣无奈,只好小声提醒:“嵇将军伤势未愈,莫要激动才好。”说着虚扶了他一把,转眼见卢定洲若有所思,并未注意到嵇勇,这才放心道,“殿下,闾光用郡主威胁我军,实在是欺人太甚!” 闻远此时已是心急如焚,他上前几步,抱拳道:“殿下,末将愿为先锋,即刻攻打岐城,救出县主,请殿下发令吧。” “末将也愿为先锋,攻打岐城,请殿下发令。”嵇勇也道。 珩王还未开口,便听卢定洲苦口劝道:“两位将军莫急,兵法云三月修器械,三月成距堙。我军自驻守此处以来,昼夜不停地构筑营垒,修建攻城器械,完成这些都亟待时日,两位将军忿燥不得啊。” 陆铣轻蔑地瞟了他一眼,道:“这些说得都没错,可三月又三月,等我们修造好攻城的器械,堆筑好攻城的土堙,何时才能救出郡主和裴帅?” 嵇勇本就看不惯卢定洲,如今知他通敌,心中更添鄙夷:“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人家都欺负到我们头上了,我们还要忍吗?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些年,珩王殿下治理有方,让我等过了几年安稳日子。难道终日饱食,闲暇休憩的日子过惯了,卢副帅不敢应战了不成?” 云中七镇做为大魏北境屏障,自古便是军事要冲,是以其余六镇的守将与云中城的副帅官阶相当,但由于云中城是陪都的缘故,其副帅的分量要高于各镇守将。但卢定洲到云中时日尚短,没树立起什么威信,又身陷通敌嫌疑,几位守将对他反感至极,说话自然不多客气。 “你!”卢定洲气结,辩解道,“嵇将军何出此言,如今郡主身处险境,我等皆心急如焚,可打仗总要有个兵法战策,仅凭一腔愤慨如何能打胜?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 闻远虽对卢定洲心有芥蒂,但他这几句话的确有理,带兵作战不能光凭意气用事,何况攻城。他适才关心则乱,如今总算冷静下来。 他对着珩王抱拳道:“殿下,岐城乃军事要冲,是精锐集结之处,攻之只怕不易。依末将之见,可率先攻打灵城。相较岐城,灵城地处狭小,周围山势陡峭,守城将领又是拿伮,此人勇猛有余,远见不足,很可能凭天险而疏于防范,若我军趁夜色攀过险山,猝然直抵腹地,攻克灵城应不是难事。末将愿为先锋,攻打灵城,请殿下发令吧。” 陆铣一听,忙道:“殿下,末将可率军假意攻打岐城,以助闻将军声东击西,攻破灵城。” 嵇勇也道:“殿下,末将可带兵随时策应两位将军,殿下下令吧。” 自从收到闾光的来信,珩王一直静默不语,现听闻此言,他抬起头,缓缓开口。 “三位将军果敢忠勇,令本王敬服,此次柔然撕毁盟约,无端挑起战事,又扣押我大魏县主与主帅,我军行正义之师,必将讨伐其罪。众将听令!” 几人赶忙敛眉垂首,抱拳待命。 “从即日起,营中将士需练习投石射矢,超距格斗,除统一修造攻城器械外,还需定期检查马具铠甲、弓箭兵刃,夜间要增派人手巡逻,加强防守,做好随时攻城的准备。” 三位将军面上一喜,连忙抱拳应是。 “至于卢副帅,”珩王瞥了卢定洲一眼,“急行军中,粮草最为关键,押运粮草一事便由卢副帅负责吧。” 听到攻打岐城,卢定洲只觉不妥,见珩王又将粮草一事交托给他,虽不情愿,但上命难违,只好遵从。 待卢定洲出了营帐,珩王便执笔写起回信来。 信上说,久闻柔然大皇子材武刚断、智计无双,其才智武功在一众柔然皇子中首屈一指,却苦于一直没机会领教。古往今来,两军之间皆以作战勇猛来争夺城池,现愿与闾光打一赌,以三十日为限,若闾光三十日内能攻破珩王所在的大营,则依闾光所愿,赠武、玄二城与柔然,可如若珩王在三十日内攻破岐、灵二城,则也请大皇子将这二城赠予大魏。 几人上前阅毕,相互交换了下眼神,尉琰脱口而出:“王爷要攻城?” 珩王不置可否,看向另外几人:“你们怎么看?” 陆铣率先道:“不论何时攻城,将士们定是勇猛无畏,不会怯战。只是,我们对玥璃县主和裴帅在柔然的情况知之甚少,严掌使冒险潜入岐城,打探多日,传回的消息也只是确定了二人被分别关押在岐城和灵城,其他还一无所知,如此冒然出战,怕是不能速成。” 尉琰道:“岐城城墙高深,防守严密,城中不仅有能征善战的大将军和皇子,士卒又皆是精锐,只要其闭城门不出,攻城只怕不易。何况,万一他们将玥璃县主和裴帅推到城墙上,咱们还怎么打?最主要的,纳罕攻破云中城后,劫掠城中粮草,之前又将正待收割的庄稼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如今我军粮草严重不足,一旦开战,最多维持半月。” 尉琰说这些话时,珩王轻轻颔首。 闻远见状,瞬间明白过来,有些失望道:“殿下刚才所言是故意说给卢定洲听的?让他误以为我们真的要攻城?” 珩王如实道:“正是!” 嵇勇心口一直积压着一股怒气,只想跟柔然开战,以雪前耻,听到珩王说并非真的要攻城,他心有不甘,转眼见青城一脸从容,并无半分急色,不由道:“此事阿青姑娘可有高见?” 第1章 去帝都开酒楼 大魏南境,菀坪。 清明过后,绵延多日的细雨终于停了,平凉王府中草木泛出深浅不一的绿意,杏花疏影,海棠铺绣,一副春和盛景。 花厅内,青城望着手中一刻钟前送到府中命她即刻入京的圣旨,若有所思。 府中管事齐嬷嬷带着两位侍女走了进来。 齐嬷嬷瞥了眼那明黄黄的圣旨,神色凝重:“郡主的失语之症才痊愈,陛下让郡主参加万寿节庆典的圣旨就送到了,郡主可想好了,真的要借此入京,为伊昭公主昭雪冤情?” 青城轻轻点头:“伊昭没有伏杀瑄王,我要找出真正的罪魁,为她平冤昭雪。” 三年前,大魏与邻国邬桓交好。 瑄王和邬桓的伊昭公主一同前往夕雾峰狩猎,返回途中却遭遇伏杀,种种迹象表明此事乃伊昭公主所为。魏帝震怒,派兵屠灭邬桓。那段时间青城恰巧被伊昭邀请去皇宫小住,当时宫火四起,她被伊昭藏入密室逃过一劫,但因目睹太多杀戮,惊恸之下得了失语之症,前些日子刚能开口说话。 “老奴知道郡主与伊昭公主情同姐妹,公主更是救过郡主性命,可此事非同小可,若想查清,必是千难万险,老奴实在不忍看郡主以身犯险。” 侍女庆星轻声安慰道:“嬷嬷不必忧心,我和景云定会护好郡主。” 另一位侍女景云一向话少,此时默然点头,算作回应。 齐嬷嬷喟然长叹,有些浑浊发黄的眼眸中忧色尽显,“你们两个丫头知道什么?如今朝中局势纷乱,自王爷和王妃过世后,平凉王府日渐衰落,郡主从未去过京城,这千头万绪,要如何查起?” “我早有入京打算,一年前便让人着手将王府在京中的产业改建成酒楼,如今筹备将成,等入京后,我就以经营酒楼为幌,暗中探查真相。” 青城一双素手轻轻盖上齐嬷嬷的手背,目光坚定:“嬷嬷,伊昭给我留下的血书上提到,真正的罪魁就在京城,此行我非去不可,何况圣旨已下,再无转圜的余地。” 齐嬷嬷见苦劝无果,只好作罢。 一行人没敢耽误,很快整理好行装,速速上路,不出一月,便抵达京城建安。 消息传回宫中,几个内侍来传话,大抵说万寿节临近,各国派了使臣前来庆贺,陛下政务繁杂,又逢太后旧疾复发,嫔妃们忙着侍疾,实难拨冗,让青城先安心住进王府,静待传召。 青城领旨谢恩,开始一心筹备酒楼开张一事。 平凉王府在京中产业不多,经年变迁,只剩下一家质库、一个茶坊和几处房产,但胜在这些产业位置极佳,皆在京中最繁华的街道上。如今这些地方已被整饬合建成一个横跨京中滢河两岸、规模恢弘的酒楼。 诸事齐备,除了店名还未定下外,只等开张。 庆星来向青城征求店名,青城捧着脑袋苦想半日,道:“贴出布告,广招才学之士求取店名,若谁能在开张当日取出别具一格的店名让东家满意,便奉上纹银百两,外加十壶琼华露,若不能中选,只要店名起的意趣新颖,也能进店讨一杯酒水。” 庆星眸底盈满笑意:“这个法子好,既免去了起名的麻烦,还能招揽生意。” 青城被她的笑意感染,不由勾起唇角:“要想生意好,仅此法只怕不够,还要在店中大堂内挂一幅名家画作,以此吸引宾客。” “一幅画作会不会太少了,不如多展示几样?” “不必,有那一幅足矣。” “哪幅画作啊?” “春猎图。” 布告贴出三日后,酒楼正式开张,京中文人才子慕名而来,在酒楼门前排起长龙,争先为酒楼提名,加之这酒楼门面高耸、宽敞明亮,菜肴精致考究,佳酿品目繁多,引来不少商贾富户,一时间,酒楼前车水马龙、宾客如云。 一楼大堂内座无虚席,众人的目光都被挂在墙上的春猎图所吸引。 这是一副春日狩猎图,右上角题有四个字——春猎为搜。 宾客们对着春猎图议论纷纷。 “原来这就是春猎图,今日有幸得见,真是此生无憾了。” “是啊,这画作无论是构图、笔触,还是用色,皆是绝世佳作啊。” “不仅如此,这画作如今可是有市无价的宝物!” 在座宾客中难免有人对四猎图所知甚少,忍不住发问,便有人主动解惑,还有不少人从旁添补。 “四猎图乃先帝所绘,由四副不同季节的狩猎图组成,有春猎图、夏猎图、秋猎图和冬猎图。多年前,先帝将此图赠予邬桓国君,邬桓灭国后,四猎图散落各处,不知所踪。” “先帝自幼酷爱作画,又曾师从几位书画名家,故而画艺高超独特,自成一派。这四猎图是目前先帝唯一流传在世的画作,故而价值连城。” 接着又有擅长丹青之人开始讲解画卷上用到的矿物颜料,堂内时而掌声雷动,时而高谈阔论,一派热闹景象。 二楼拐角的一处雅间中,青城坐在案几旁,听着不时传来的喧阗笑语声,眉目无波,静静饮茶,侍立在旁的两位侍女也是一脸平静。 庆星低声道:“郡主估计得不错,这春猎图一展出,果然客满为患,如此用不了多久,京城上下皆知春猎图在郡主手中了。”她一顿,又道,“京城中人只当酒楼展出春猎图是在招揽生意,殊不知,郡主是为了引出当年杀害瑄王的罪魁。” 景云则有些担忧:“郡主,单凭一副春猎图,真的能让凶手现身吗?” 青城默然片刻,轻轻点头:“凶手在找四猎图的下落,如今春猎图就在酒楼,他们迟早会现身,从现在开始,务必盯紧每一个靠近春猎图之人,很可能罪魁就在其中。” 两位侍女神色一凛,抱拳称是。 话音刚落,酒楼中的伙计忽然来报,“郡主,不好了,武宁司的人来了。” “武宁司?”青城眉心一跳。 第2章 珩王 武宁司直属御前,有缉捕谳狱之权,由陛下钦点的皇室宗亲任指挥使,司中事务则由四位掌使率领其麾下武宁卫办理。武宁司不受六察监督,除陛下外,任何人无权过问司内事务,朝中若遇棘手大案,通常交由武宁司查办。 青城问:“今日来的是哪位掌使?可提到因何事而来?” “目前在京的两位掌使都到齐了……” 庆星双目圆睁:“这得多大的案子呀,咱们来京城不过半月,能有什么事啊?” 景云几步走到门口,推门向大堂望了望,道:“郡主,宾客们纷纷离店,钱掌柜已将打烊的牌子挂出去了。” 青城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吁出,起身向外走去,庆星和景云见状,快步跟上。 酒楼中的宾客纷纷告辞,如鸟兽散,车马盈门的开张庆典顿时变得门庭冷落。 两位身着绀青赐服的武宁司掌使神情威肃,他们未入大堂,而是分列大门左右静立,门外的街道上则满是靛衣轻甲的武宁卫。 青城快步下楼,绕过柜台旁的一扇山水漆雕紫檀屏风,正要开口询问,陡然发现春猎图前有一人负手而立,正在看画。 这人身形挺拔,一身墨色锦袍,领口袍底都绣着几圈金色的云鸾纹,玉带金冠,周身透出一股矜贵之气。 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身,四目相对,青城一怔,连忙敛衽肃拜:“臣女拜见珩王殿下。” 青城终于明白今日为何在京的两位掌使都到齐了,她怎么忘了,如今任武宁司指挥使的正是这位被魏帝视为股肱心膂的珩王殿下。 珩王拓跋宸,今年二十五岁,乃魏帝的侄子,三年前被伏杀的瑄王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听闻此人沉稳有谋,心思难测,加之如今执掌武宁司的缘故,朝野上下对其多有惧意。 珩王回礼,简单道明来意:“悉渠国进献给陛下的万寿节寿礼被盗,本王奉命彻查,武宁卫依例搜查问询,还望郡主配合。” 青城微微讶然,但语气平静:“理应如此,殿下请便。” 她话音刚落,珩王便对着侍立门外的两位掌使道:“严蒙,钟亭。” 两位掌使应声称是,带着两队武宁卫鱼贯而入,一队在酒楼中四处搜检,另一队则盘问店中之人近几日的去向。 珩王的目光凝定在画作上,缓缓开口。 “本王刚才一路走来,见门外车马辐辏、人头攒动,等待进店的客人将街面都堵住了,就为了争先目睹这价值连城的春猎图。” 青城道:“珍玩异宝的价值本就由世人赋予,或因其罕见不足而价高,或因其被强行附会某种象征意义而贵重。有些平平无奇之物,分明名不副实,但只要被有心人冠上价值连城的名头,一夜之间便能成为权贵富户竞相争抢的宝物。不过是些蛊惑人心的经营手段而已,殿下不必在意。” 珩王略微意外地瞥了青城一眼,道:“郡主的春猎图从何处得来?” 青城轻轻抿唇,没有回答。 珩王转身,直直望向青城,“郡主可知,被盗的寿礼是何物?” 他意有所指,青城眼皮一阵乱跳,道:“臣女不知。” 珩王一字一句道:“是春猎图。” 青城闻言,不由怔住。 “悉渠国献给陛下的春猎图才发现被盗,青城郡主的酒楼中就挂出此图,若郡主无法说明这春猎图的正当来处,只怕就要背上盗取寿礼的嫌疑了。” 青城有一瞬的迟疑,最终如实道:“这春猎图是多年前伊昭所赠。” 珩王眼眸一闪:“邬桓的伊昭公主?” “正是!” “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我身边的两位侍女。” 珩王蹙眉沉思,片刻后,道:“若郡主所言非虚,那便有两幅春猎图?” 青城道:“很多画师会临摹原画以增进画技,其中不乏有利欲熏心者将临摹仿作冠以真品的名头售卖,有两幅春猎图并不奇怪。” “的确不奇怪,只是郡主手中有春猎图一事本就是隐秘,知晓者寥寥,又都是郡主身边亲信,实在难以服众。郡主好好回想一下,可有其他证据能证明此事?” 青城心中一沉,伊昭的血书上倒是提到此事,她当初就是根据血书上的藏匿之处找到春猎图的,可此刻远未到拿出血书之时。 这时封义上前,对着珩王抱拳道:“启禀王爷,查到两人,前日和昨日,都去过悉渠使团入住的鸿胪寺馆舍,请王爷示下,是否要带回武宁司严审?” 青城一惊,抬头向封义身后望去,只见两位伙计被几个武宁卫押解着,他们目瞪口呆,面色发白,由于太过惊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珩王看向青城:“郡主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他们的确去过鸿胪寺馆舍,是为了送酒。” 青城绕到柜台,很快翻找出两张订购酒水的凭据,递给珩王。 “臣女的酒楼一共向鸿胪寺馆舍送过两次酒,伙计每次都是将酒送至馆寺外,从未入内,鸿胪寺馆舍外有侍卫把守,殿下一问便知。这二人跟随臣女多年,一向安守本分,断不会做出盗取寿礼的违逆之事,还请珩王殿下明鉴。” 青城明白,她虽句句属实,但毫无分量可言,武宁司行事一向不讲章法,何况珩王只要说一句“依例行事”,她就只能任凭这两人被带走。为今之计,除非找回被盗取的春猎图,否则根本无法证明有两幅画作,也就无法证明她手中的画卷并非悉渠使团丢失的那副。 正想着,珩王忽然开口:“本王相信郡主与此案无关,武宁司会继续追查盗贼下落,但这幅春猎图牵涉案情,将由武宁司暂为保管,待案情大白,本王自会奉还。” 青城怔愣片刻,只当自己听错了,直到她看见武宁卫放了两名伙计,又见春猎图被封存进画匣,终于忍不住道:“殿下为何相信臣女?” 青城自小在南境长大,从未来过京城,与这位王爷不过初次相见。 珩王抬眸,迎着青城的目光回望过去,缓缓开口:“因为伊昭公主曾留下一封信。” 第3章 探查寿礼下落 青城讶然不已:“什么信?信上说了什么?跟今日之事又有何干?” 珩王却故意没了下文,只道:“待寿礼案了结,本王再告诉郡主,在此之前,郡主的酒楼不能再开。” 语毕,也不等青城有所反应,径直带着一众武宁卫出了酒楼,策马而去。 走出一段距离了,严蒙凑上前道:“王爷,咱们今日来的目的不是询问青城郡主三年前瑄王被杀的线索吗,怎么没提此事,反倒把春猎图收走了?” 珩王道:“我有意试探她,可提到伊昭和春猎图时她表情淡漠,似乎此次入京只是为了经营酒楼……先静观其变。” 珩王离开后,青城顾不上深思他的话,连忙派景云和府中护卫外出打探消息,傍晚时,景云急匆匆返回,一向漠然如霜的脸上此刻忧色尽显。 “郡主,不好了,现在外面都在传,是咱们盗取了悉渠国进献的寿礼,奴婢回来的时候,看到不少人围在酒楼前指指点点,有人向钱掌柜讨要今日的酒钱,说是被咱们诓骗了,还有人说,珩王原本是要查封酒楼的,但看在平凉王故去多年,如今府中只剩郡主一人的份上,这才手下留情,如今就连王府门前也有百姓围观……” 庆星又惊又怒,声音不自觉提高:“怎会有如此荒唐的流言,还扯上王爷!珩王不是说相信郡主与此事无关吗,难道就任由这些人胡言乱语,中伤郡主!” 景云冷哼一声:“嘴上说相信,可武宁司的人悉数出动,如此大的阵仗,还将春猎图也带走了,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众人,郡主嫌疑最大吗!” 庆星气到语塞,秀眉拧成一团。 青城没有接话,面色沉静,从珩王带着武宁卫踏入酒楼那刻起,这样的结果就在预料之中,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出线索。 她望向景云,“鸿胪寺馆舍中可探到消息?” 景云这才想起还有要事未禀,急忙道,“悉渠国使团在七日前入京,住在鸿胪寺馆舍西院,奴婢查过西院的出入记录,发现自他们入住以来,每天进出不少人,有乐姬舞妓、酒肆的小厮伙计,还有杂耍艺人,另外还有一些朝中大小官员。奴婢查了这些人的来历,发现一可疑之人。” “何人?” “素琴,雅艺坊的乐姬。” “雅艺坊?” “是个青楼,在城南,掌柜是……”景云一顿,眼眸暗下来,“卢定洲的义子卢焜。” 庆星一听,满脸忿然,怒气冲冲道:“竟是卢定洲这个乱臣贼子!” 庆星如此反应,自有缘故。 卢定洲本是邬桓忠安侯,三年前,两国开战时,他临阵变节,打开城门,引满腔怒火的云中骑入城,将都城变成炼狱。事后,卢定洲被魏帝认为有归义之举,被封为归义侯,做了魏臣。 青城问景云:“我先前让你打探卢定洲的消息,可有进展?” 景云道:“卢定洲被封为归义侯后,一直没有参与朝政,领的都是些虚职,直到一年前,他奉旨前往云中城任副帅,举荐他的是怀王。云中城是陪都,又是北境重镇,卢定洲在大魏短短两年,就能被派往云中城驻守,看来是投向了怀王。” 怀王是陛下的二皇子,乃陛下最宠爱的荣妃所出。 庆星神情凝重:“悉渠进献的春猎图并非真迹,但卢定洲并不知晓,若寿礼案真与他有关,那他岂非身涉三年前一事?” 景云沉声道:“或者,他与怀王皆牵涉其中?” 青城双眼半眯:“看来今夜要去趟雅艺坊了。” 两位侍女皆表示同去,被青城劝下。 夜幕时分,雅艺坊中人来如织,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前面的大厅笙歌悠扬,人声鼎沸,后院则全是雅间,幽静雅致,正中一个池塘,将偌大的雅艺坊隔出两方不同的天地来。 青城黑衣蒙面,暗夜潜行,来到雅艺坊后门的暗巷中,她展臂提气,蓦地跃起,几个起落后,停靠在坊中一处雅间的屋脊上,她举目四望,雅艺坊内的布局尽收眼底。 后院被鹅暖石路隔成几片区域,其中西边偏僻角落里的一处雅间掩映在重重花木间,显得极为特殊,这时雅间的门忽然开了,几个护卫打扮的人走了出来,他们径直向东而行,在回廊中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屋檐下挂着花灯的房间外。 为首的护卫轻叩门扉,道:“素琴姑娘,公子请你前去问话。” 女子轻柔的声音响起:“知道了,待我梳妆片刻。” 青城眼眸微闪,飞身掠起,悄无声息地落在雅间后的花窗旁,她从窗外向里望,只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正立在屏风前梳妆,青城没有半刻犹豫,立即从花窗翻入,素琴听到动静,正要回头,被青城一个手刀击晕。 青城几下装扮成素琴的样子,这时护卫又扣门催促,她随手扯过一条面纱戴上,走了出去。 星月黯淡,又有面纱遮面,门外的几个护卫根本没注意到眼前之人并非素琴,只引着她径直向西,很快来到的那处偏僻的雅间外。 正准备进去时,与出门的两个仆从迎面遇上,这两人手中抬着个十岁左右的干瘦男童,他双眼紧闭、面色青紫,身上裹着一件烟罗纱制成的半透明纱衣,透出满身血痕。 几名护卫熟视无睹,侧身避让后径直进屋,青城眸中晦暗,但不动声色,快步跟了上去。 这雅间极为宽敞,中间用一个松木双面雕花屏风隔出内外两室,内室里摆放的宽大床榻上一片凌乱,靠近屏风的地上扔着一把长剑,剑鞘上沾满血迹,外室中,卢焜正坐在美人榻前的桌案旁饮酒,他约莫三十来岁,面容黑瘦,瞳仁偏小,抬眸看人时,露出大片眼白。 几人躬身给卢焜行礼。 酒过三巡,卢焜已有了几分醉意,他的目光在几个护卫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青城低垂的面颊上。 “今日青城郡主的酒楼开张,武宁司的人却忽然登门,你们可知为何?” 冷不妨听到自己的名字,青城心头一跳,抬眼见卢焜正凝视着自己,但眼神迷离,表情木然。 第4章 杀鸡儆猴 她眼眸一转,见他皮肤泛红,饮的还是温酒,立即反应过来,卢焜应是服了五石散,剂量还不小。 五石散服下后会有轻微的视物模糊,难怪他看了她半晌,也没发现端倪。 青城没有冒然开口,只摇头回应。 那护卫也摇头:“武宁司的人如今正在查寿礼被盗一事,想来是青城郡主的酒楼中有什么线索。” 卢焜神色得意,抚掌大笑:“的确有线索,青城郡主手中有一副春猎图仿品,却被她当成真迹挂在新开的酒楼中,如此招摇,很快就被武宁司发现了,据说那图已经被武宁司当做被盗取的寿礼收缴了,如今本公子得了真迹,青城郡主却背上盗取寿礼的嫌疑,真是天助我也。” 为首的护卫讶然道:“青城郡主手中竟也有一副春猎图!公子如何确定她手中的是仿品?” “愚蠢,这还用问?”卢焜一脸嫌弃地睨了护卫一眼,“悉渠虽是小国,但也是富庶之地,加之大魏与其交好多年,他们怎么可能送个仿品前来,难道不怕陛下怪罪?” 这护卫疑虑尽消,忙抱拳道:“公子说得是,如此一来,武宁司应该不会再怀疑雅艺坊了。” 一句话,让卢焜从狂喜中冷静下来,他微微正色,“按武宁司的做事风格,他们会继续排查所有进出鸿胪寺馆舍之人,不过他们手中没有证据,无非就是寻常问话。盗取春猎图是父亲的意思,若是事发,不光武宁司要追究,只怕怀王也不会放过我们,所以若有武宁司的人上门查问,管好你们的嘴!此外,”他看向几名护卫,“这些日子你们都收敛些,若再因为调戏姑娘惹出乱子,我定不轻饶!” 几人躬身称是。 正说着,从门外急匆匆进来一个护卫,他眼神警惕地瞥了青城一眼,俯身在卢焜耳畔低语几句。 卢焜原本有些醉意,听到护卫禀报,瞬间清醒,他蓦地起身,拾起地上的长剑,几步走到青城面前站定,晃了晃头,用力眨眼,尝试看得更清楚些。 为首的护卫不明所以,忙道:“公子,素琴她……” 卢焜白了他一眼,冷哼道:“素琴被发现晕倒在房中,此人根本不是素琴。” 几个护卫并未发现眼前之人是假冒的,经卢焜提醒,他们神色一凛,纷纷拔剑。 这时为首的护卫忽然阴恻恻道:“公子,既然她如此不知死活,不如先让属下们好好调教一番,再让公子问话……” 护卫们一听,齐刷刷地望向青城,目含邪光,肆无忌惮的在她身上打量着,面上露出猥琐的狞笑。 卢焜面颊抽搐几下,默认了护卫的提议,他用剑刃指了指屏风旁衣桁上搭着的一件薄如蝉翼、几乎透明的纱衣,威胁道:“换上,否则现在就杀了你!” 青城瞥了眼泛着寒光的剑刃,语气淡然:“我不过是来问卢公子几句话,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卢焜只当青城被威吓住,愈发无所顾忌,他目露凶光,蓦地出手,长剑破空而来,眼看就要挑落青城敷在面上的面纱。 青城瞳孔微缩,眼底一抹寒光掠过,径直飞身而起,夺过他手中长剑,剑柄翻转间,剑刃回旋犹如流光,她动作极快,几息之间便回到原处,长剑在卢焜衣领处轻轻一带,剑刃上的血迹被抹净,顷刻间长剑已还鞘。 几名护卫只觉得眼前剑光飞舞,剑花闪烁,没等惊叫出声,脖子上便多了一抹血线,他们先是凝定不动,接着表情扭曲地捂住脖颈,直直栽倒在地,身体不住地抽搐颤栗,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不过片刻,全都断了气。 青城从腰间摸出一柄细窄的柳叶短刀,此刀乃玄铁所制,锋利无比,可切金断玉。 她将衣桁上搭着的纱衣缠绕在刀柄上,接着将这些人颈部细如发丝的伤口切开加深,她下刀极为精准,宽度刚好能覆盖住剑痕,一刀下去,伤口翻裂,鲜血猛地涌出来,喷溅在纱衣上。 卢焜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双目圆瞪,原本锐利蔑视的眼神被惊恐所替代,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随着一声突兀的钝响,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柄伤人的长剑,转眼又看到领口上鲜红的血痕,霎时间只觉得这剑鞘似被烈火炙烤过,滚烫无比,他吓得惊叫一声,将长剑扔到桌案旁的角落里。 他面色煞白,嘴唇哆哆嗦嗦:“女……女侠饶命,有话好说……” 青城收起短刀,掏出一方巾帕缓缓擦拭手上零星的血迹,气定神闲:“我说过,我只是问几句话而已……现在能问了?” 卢焜忙不迭地点头,一连说了好几个能。 “春猎图呢?” 卢焜对刚才一幕心有余悸,脑中有霎时的空白,短短几个字反复琢磨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连滚带爬到美人榻旁,挪开榻前的足踏,将青砖下暗格中的物件一股脑翻腾出来,从中挑拣出一个画匣,哆嗦着捧给青城。 青城打开画匣,展开画卷瞥了一眼,复又收回到匣中,眼波一转,目光从那些散落的物件上一一扫过。这些物件中有地契、坊中女子的身契,一些杂七杂八的纸张信笺,还有一沓册子,其中一本正落在她脚边。 她弯腰拾起,展开一看,赫然发现里面记录的竟是两个月来到坊中听曲的朝臣们的言论,她一本本翻过,其内容全部涉及太子及朝中清流一派的朝臣。 如今朝中仅有两位成年皇子,太子和怀王,怀王因得陛下宠爱的缘故,颉颃太子多年,处处与其争锋。 青城只是没想到,怀王竟让人暗中收集有关太子的言论,这可是僭越之举。 她心中微动,脑中忽然闪过个念头,她将册子随意扔在案几上,沉声道:“近来册子上记录的内容愈发少了,卢公子就不怕殿下怪罪?” “这……”卢焜眼珠乱转,继而大惊,忙伏倒在地,“原来竟是怀王殿下派来的尊使!在下有眼无珠,冒犯尊使,还望尊使恕罪……”他用袖子擦拭额间的冷汗,言语恭敬,“收集朝臣的言论渐少,实非在下不用心,而是近三个月,朝臣们来的比往常少了好几成……” 第5章 无意窥见真相 尊使?青城不过临时起意,佯装成怀王的人假意试探,没想到卢焜竟如此快就露出马脚,他们父子二人果然在替怀王做事。看来每隔一段时间,怀王就会派人来取走这些册子,而且派的人并不固定。听闻怀王的近卫中有不少是女子,所谓的尊使想来就是从这些人中指派而来。 怀王为人骄恣倨傲,他派来的尊使只怕也是如此。 “罢了,”青城径直打断卢焜的话,厉声质问,“为何盗取春猎图?” “是……是家父,他说四猎图价值连城。” “价值连城就去盗取?那可是陛下的寿礼,卢定洲好大的狗胆,满朝文武谁不知他是殿下的人,这是要置殿下于何地?” 青城声音不大,但语气森然,自有一股慑人的威严。 卢焜惊惶不已,汗出如浆,忙不迭地解释道:“尊使息怒!父亲不知从何处打听到,说四猎图中有紫金宝藏的秘密,这才铤而走险……” 他一顿,紧接着补了一句,“父亲原本是想拿到春猎图后献给怀王殿下的。” 青城眸底暗潮涌动,上前一步,“卢定洲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卢焜肩膀轻颤,气息有些急促,低头从一堆散落的物件中找出一封信递过来:“父亲的信上并未提及消息来源……” 青城展信一看,不过短短两句话,先是提到悉渠进献的寿礼中有春猎图,紧接着说四猎图中藏有紫金宝藏,让卢焜想办法盗取。 青城微微蹙眉,卢定洲远在云中城,对京中的动向倒是了如指掌。 她将看过的信放在案几上,又取来纸笔,放在卢焜面前:“写出寿礼案的经过。” 卢焜心跳如擂,但不敢多问,只好埋头书写起来。 待他写完,青城骤然出手,向他耳后的穴位一点,他身形一晃,一头栽倒在地。 青城此时已脱掉罩在夜行衣外的彩衣,她将卢焜的供词以及相关证据都放在案几上,正准备离开时,身形蓦地凝住——远处的屋檐上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轻踏声,院中也有人蹑手蹑脚靠近,这些人轻功不算上乘,但人数众多。 青城迅速挥灭烛火,悄无声息翻窗而出,就近跃上屋檐旁的银杏树,不过片刻,靛衣轻甲的武宁卫就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将雅间团团围住。 夜色浓重,树冠枝叶繁茂,层层密密,将她完全遮掩住。 她从枝叶的间隙向下俯瞰,只见正对面的屋檐下,珩王负手而立,回廊尽头的角落里还站着一个十八九岁、身形单薄的女子。 那女子青城不久前才见过,正是被她击晕的素琴。 想来是珩王也获知素琴曾去过鸿胪寺馆舍,这才来雅艺坊探查。 青城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及时逃脱了。 几个护卫的尸首已被抬至廊下,用素布遮盖起来。 珩王上前几步,看完尸首脖颈处的创口后,眉头皱起。 严蒙此时已勘验过尸首,抱拳道:“王爷,这些人应该都是被人用挺直宽刃的长刀所杀。” “何以见得?” “一般而言,剑刃轻薄,剑招大多以挑、刺为主,造成的伤口细小且深,刀刃则偏厚,招式多以砍斫劈削为主,创口裂开但深度较浅。但这些人的伤口又深又大,伤口两端平整,皮肉微缩,周围布有血荫,说明所用兵器是厚脊的长刀,伤人者很可能是一彪形大汉,孔武有力,否则根本举不起兵刃,更无法造成这样平直光滑的创口。” 严蒙振振有词,有理有据。 青城一侧眉梢微挑,她本就是要掩盖剑伤的痕迹,看来目的达到了。 珩王问起卢焜,严蒙朗声道,“据卢焜说,他被逼着写了供词之后,就被打昏了,不知道那些护卫究竟如何死的。” 青城冷笑,卢焜服食了过量五石散,又被她吓破了胆,接着被她诓骗,只当她是怀王派来的手下,如此自然不敢说实话。 珩王对着严蒙低语几句,严蒙抱拳称是,向素琴走了过来。 素琴不时地向珩王所在的方向张望,见严蒙过来,她上前两步,柔声道:“严掌使,这下卢焜能被定罪了吗?” “这是自然,此次还要多亏素琴姑娘冒险做内线,及时将卢焜要盗取春猎图一事透露给武宁司。” 素琴轻摇螓首,道:“若非王爷相救,奴婢的婶娘早就死了,奴婢无以为报,甘愿为殿下效力。” “既如此,还需素琴姑娘出面,指证卢焜,不光盗取寿礼,还有畜养娈童、虐杀取乐一事。” “奴婢愿意出面指证,无论大理寺如何判罚,奴婢都不怕。” 封义微微一笑:“素琴姑娘不必担心,悉渠进献的春猎图是我亲手交给姑娘的,姑娘不会被定罪,到时就对外声称,姑娘是武宁司安插在雅艺坊的暗桩,一切不过是引出祸首的权宜之策。不过,此事毕竟涉及陛下寿礼,免不得要委屈姑娘在牢中待上一段时日。不久后便是万寿节,陛下大赦天下,王爷会趁机放你出去,到那时,你就可以与家人团聚了。” …… 院子里的侍卫越来越多,火把越聚越亮,青城却只觉得如坠冰窟,背脊上滚过一层寒栗。 原来,珩王早就知晓卢焜觊觎悉渠进献的寿礼,并一力促成此事,坐实他的罪名! 难怪他白日里说什么相信此案与她无关,当然无关! 既然这一切都是布局,珩王早就知晓寿礼下落,为何还要带着武宁卫在酒楼开张当日大张旗鼓地搜查,将满楼宾客吓得如鸟兽散,让她背上盗取陛下寿礼的嫌疑,他如此行事,究竟有何目的? 她转念想到刚才让卢焜写出寿礼案的供词,更觉得讽刺无比! 青城心绪纷杂,眼眸晦暗,扶着枝干的手渐渐用力,手指攥得发白。 这时几只鸟雀猝不及防飞了过来,停歇在她藏身的枝干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青城收敛心神,盯着这几只鸟,一动未动,眼角余光忽然感觉一道审视的目光凝定在自己身上,她霍然转头,正对上珩王清冷幽暗的目光。 第6章 试探 乌云遮蔽,暗夜无星,青城一身夜行衣,隐在繁茂枝叶间,隔着半个庭院,珩王定然看不到她,可不知为何,她却只觉得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阻隔遮挡,真切地看到自己,让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两人无声对望片刻,珩王率先收回目光,青城松了一口气,正要转身离开,忽闻嗖嗖几声锐响,她警惕地抬眸,只见几枚飞镖向着她隐身的银杏树破空而来,紧随其后的是几个迅捷如豹的黑影,为首的便是珩王。 青城心下一凛,不明白究竟何处露出破绽,来不及细想,她足尖在树干上轻点,双臂一展,身体骤然腾空,就近跃上一处屋檐,接着在巷道两旁的树影间穿梭腾挪,转眼间已掠过一排屋檐。 她身法诡谲,时快时慢,忽左忽右,很快将一行人甩在身后,只有珩王还能勉力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北上,经过锦荣街、章庆街和铜雀街,不多时,矗立高耸的钟楼便出现在眼前。 此时青城忽然慢了下来,珩王正要驱身上前,不料青城双臂一展,蓦地跃上钟楼,在最高处的飞檐翘角上疾奔几步,接着一路向北飞腾而去。她身如幻影,几个起落后,恢弘的皇宫就出现在眼前,她跃过宫殿东侧的围墙,停靠在一颗赤松树上。 赤松树笔直高大,枝叶繁茂,她隐在其中居高远眺,城中各处景象尽收眼底。众人如帆,街市如海,熙来攘往间,是无尽的繁华喧闹,只是这热闹离她太远,那欢声笑语穿过条条街巷,透过层层守卫,传至近前时已听不真切。 片刻后,珩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紧接着耳畔传来皇宫门楼上禁军的怒斥声以及拔剑的铮然声,青城心中稍定,飞身而出,在暗夜的掩映下,向西而去。 她一路腾挪飞掠,避开闹市和人群聚集之处,偶尔停下来静静观望,确定无人尾随后,悄无声息回到平凉王府。 庆星和景云守在寝殿前,见青城平安归来,二人长舒一口气。 青城换下夜行衣,缓了缓心神,将今晚之事一一道出,两位侍女听的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庆星双手交叠,怀抱于胸前,手臂上还搭着青城换下的夜行衣,秀眉间尽是疑色:“真是奇了,珩王怎知郡主藏身于树枝间呢?”说完,她眼眸转了转,目光落定在夜行衣上,凑上去,轻嗅几下,“郡主的衣衫上怎么有如此浓郁的花果香气。” 青城定睛思忖,马上反应过来:“我今日穿了素琴的衫裙,应该是沾染了上面的气味……” “这就难怪,有些鸟雀喜食果实,多半是循着味道飞过去的,或者,珩王单纯只是疑心树上有人,试探之下,发现了郡主。” 景云说完,找来雪松香点上。 此香乃雪松木所制,气温微苦,可以遮掩异味,闻之令人心神安定。 屋内很快笼上一股清冷淡香,青城纷杂的心绪彻底平静下来。 正在这时,府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其间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还有马蹄踏响声。 主仆三人同时一怔,匆匆赶往前院。 刚走至花厅前,珩王带着一众武宁卫走了进来。 青城眉心一跳,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当时引珩王去皇宫,不过是借禁军暂时绊住他,不至于泄露她接下来的行踪罢了,一旦禁军发现夜闯皇城之人是珩王,误会很快会被解除,她只是没想到,珩王脱身的如此之快,更没想到他会漏夜前来。 珩王简单道明来意:“盗取春猎图的祸首已被抓获,是归义侯义子卢焜,如今他已认罪,本王特来归还春猎图。” 青城暗松了一口气,道谢的话还未出口,珩王便对着身后一位身穿鸦青色劲装的男子轻轻挥手,这人领命,手捧木匣径直走向景云。 青城认识此人,他叫封义,是珩王身边的近卫。 封义几步走到景云面前,景云正要伸手去接,他忽然抛开手中木匣,猝然拔剑,向着景云刺去,景云反应奇快,足尖轻点,向后急退,身形迅捷地跃到花厅屋檐上。封义扑了个空,手腕翻转,剑锋上挑,也跃上屋檐。 庆星惊愕失色,正要上前,被青城用眼神制止。 从封义毫无征兆地出手,到瞥见被抛掷一旁的木匣中空空如也,青城就明白过来,珩王疑心今晚出现在雅艺坊的女子是景云,故而登门试探。 青城不明白珩王为何疑心景云,但顷刻间已有决断,珩王疑心既起,不如此番试个彻底。 她故作心焦,作势要施展轻功,被身旁的珩王伸手拦住去路。 “青城郡主……” 青城佯作恼怒,不等他说完,猛地挥出左手,四指并拢,犹如利剑,劈向珩王横在面前的手臂,珩王身形不动,翻转手腕,一把扣住她的脉门。 青城挣脱不开,抬眸怒视,珩王不动如山,眼神清冷,近乎漠然。 此时景云刀已出鞘,与封义缠斗在一处。他刀法变幻莫测,几个回合后,景云体力明显不支,这时封义骤然跃起,一掌拍在她的肩膀,景云闪避不及,长刀脱手,向后急退中一脚踩空,从檐角边缘跌落下来。 封义大惊失色,蓦地飞身而起,稳稳接住下落的景云。 这一幕落在青城眼中,她心急如焚,右腿蓦地发力,向珩王的面门踢去,珩王侧身闪避,同时骤然松开钳制青城的手。 青城站立不稳,退后好几步才堪堪停住,她气血翻涌,回想起今夜雅艺坊中封义和素琴的对话,抬眸看向珩王时,面上闪过一丝宿怨新仇的意味。 “臣女入京不过半月,实在不知何处得罪珩王殿下,以致殿下如此为难,臣女愚钝,可否请殿下明示?” 她语气平静,但任谁都能看出是在强忍情绪。 珩王拧眉,默然不语。 封义面有赧色,躬身请罪:“青城郡主息怒,卑职一时失手,打伤景云姑娘,都是卑职的不是,还望郡主恕罪。” 第7章 质问 严蒙赶忙解释道:“今夜雅艺坊中出了刺客,身形与景云姑娘极为相似,王爷正在排查作案之人,此举是为王府洗脱嫌疑,还请郡主莫怪。” 青城并不理会二人,她对着珩王浅浅一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敢问珩王殿下,盗取寿礼的祸首可与景云有关?” 珩王迎着她的视线,淡然道:“无关。” “殿下可有切实的证据证明景云今夜去过雅艺坊?” “并无。” “女子身形相似者众多,如何能单凭身姿体态就妄加揣测,殿下此举只恐不妥!” 珩王直直望向青城,道:“青城郡主说得极是!不过,”他话锋一转,“今日景云姑娘曾前往鸿胪寺馆舍打探消息,之后雅艺坊中就出现与其身形相似的女刺客,本王易地而处,当下最想寻出祸首的除了本王,便只有青城郡主了。郡主自小体弱,难承武学之劳,今夜的女刺客断不会是郡主。但据说郡主身边有位侍女,武艺高强,轻功了得,尤其刀法不俗,故而登门一试,冒犯之处,还望郡主见谅。” 青城并不知竟有此隐情,心头一阵乱跳,手心慢慢沁出冷汗,但面不改色:“今日臣女酒楼开张,却突生变故,珩王殿下走后,臣女实难心安,便让景云四处打探消息,但鸿胪寺馆舍戍卫森严,景云打听不出什么,无功而返,之后她再未出府,珩王殿下眼线遍布,一查便知。” 封义已试过景云的轻功和刀法,珩王定能分辨出景云绝非今夜他追踪之人,疑心定可尽去,何况景云的确一直在府中。 果然,珩王道:“景云姑娘并非今夜雅艺坊中的刺客。” 青城闻言,立刻对着珩王敛衽肃拜,“臣女刚才多有冒犯之处,望珩王殿下恕罪,如今夜已深,想来殿下还要去往别处排查,臣女恭送殿下。” 珩王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待一行人出了王府,青城长舒一口气,后背惊出的冷汗被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颤。 庆星和景云围拢过来,青城问起景云的伤势,景云摇头:“封义点到为止,奴婢并未受伤,郡主不必忧心,都是奴婢办事不利,被鸿胪寺的人瞧出端倪。” “不,应该是珩王走后,武宁卫就一直在暗中监视我们的动向。” “这个珩王,心思也太深了,简直就是只狐狸!” 庆星蹙眉感叹,转而一脸庆幸道,“幸亏郡主服用的治疗失语之症的药方中有一味压制内功的药,一旦运功,之后的几日里会内力尽失,否则今日珩王一下就能试出郡主的武功。” 想到青城与珩王交手,景云一阵后怕,她道:“郡主的药还要吃上一段时日,内力也会一直被压制,武功会大受影响。在彻底停药前,以后这种情况还是让奴婢去吧,郡主不可再以身犯险。” 二人言语神情中透着无尽忧色,青城转身,轻拍她们的肩膀,以示安慰。 庆星心有余悸:“郡主,珩王应该不会再疑心咱们了吧?” 青城望着茫茫暗夜,轻轻摇头。 珩王一路出了王府,封义和严蒙紧随其后。 封义抚了抚脑后,懊恼道:“王爷,属下刚才出手急了些,青城郡主怕是真的动了怒。” 他一顿,转而满脸忧色,“王爷对瑄王的死有所怀疑,这些年一直在暗查此事,青城郡主与伊昭公主是挚友,又是当年宫中唯一幸存之人,王爷原本是要请郡主帮忙查明真相的,这下得罪了郡主,该如何是好?” 珩王面色从容,并无半点担忧:“无妨。景云身手如何?” “景云姑娘武功不俗,可轻功身法与今夜雅艺坊中的女刺客全然不同,且她用的刀比武宁卫的雁翎刀的刀刃还要窄些,不可能造成类似那些护卫脖颈处的创口。属下实在好奇,那女刺客究竟用的何种兵刃?” “是啊,”严蒙也是一头雾水,“不仅兵刃成谜,而且这女子也太神秘了,她找出卢焜的罪证,又逼问出供词,杀了一众作恶多端的护卫,偏偏又留了卢焜一命,最后还成功逃走了,这人究竟什么身份?” 珩王想起今夜那女子的轻功身法,眉头皱起:“继续查,务必找出此人。” 两人应声称是。 此时已走到路口,三人各自上马。 严蒙与封义并辔而行,他拍了拍封义的肩膀,道:“如今留在京中的几个人中属你武艺最高,景云能在你手下过招好几个回合,何止是不俗,那是上乘好不好……” 说完,他面色一变,“完了,这就是说,景云姑娘武功在我之上!” 封义见严蒙一脸窘然,不由垂头轻笑,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他道:“王爷,青城郡主的武功如何?” “内力根基极浅,近乎没有,武功……”珩王本想说武功平平,细想了一下,道,“有个一招半式吧。” “这倒是与传闻相符,听说王妃不许郡主舞弄兵器,府中的教习师父也不过教些强健体魄的招式,其实就是花拳绣腿,唬人用还行。据说郡主有一次学拉弓,结果不过一刻钟,就把自己累晕过去了。” 一行人说着话,很快回到武宁司。 刚进门,钟亭便迎了上来。 他装束整齐,身上的衣衫明显刚换过,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每当这时,封义就知道,定然是拿到供词了。 果然,钟亭行礼后,从怀中取出一份证词递了过来:“王爷,除了今夜卢焜在雅艺坊中写下的供词外,他还交待了一件事。三年前,瑄王和伊昭公主去夕雾峰狩猎时,随行的人中除了卢定洲外,还有其女卢宝音。” 严蒙道:“我们一早就查到当日卢定洲随行在列,王爷猜测他可能知道一些内情,这才坐实卢焜的罪名,借寿礼案让卢定洲回京受审,既然当时卢宝音也在,不如找个由头也审问一番,至少可以验证卢定洲的供词。” 珩王双眼半眯,道:“即刻整理出卷宗。” 几人抱拳称是。 第8章 鉴定春猎图真伪 有了卢焜的证词和素琴的指认,次日一早,寿礼案的一应卷宗就递到魏帝面前。魏帝大怒,下令严惩,并下了一道令卢定洲立即返京问责的谕旨。 消息很快传到平凉王府。 庆星道:“郡主,寿礼案的真相很快就会传遍京城,钱掌柜说已经有不少百姓知道郡主是被无辜牵连,都在打听酒楼何时开张呢?” “一鼓作气,再而衰,如今的情形,要找个合适的契机才好……” “郡主说得是!对了,既然寿礼案的祸首已经找到,这春猎图该还回来了吧。武宁司的人当真无耻,拿着还春猎图的幌子试探景云武功,试探便试探呗,倒是把春猎图还回来呀,酒楼开张的时候还要用呢……” 正说着,齐嬷嬷来通禀,说来了一队武宁卫。 青城只当他们此行是来交还春猎图的,不想却是让她即刻前往鸿胪寺。 来传信的正是封义,经历昨晚之事,他倒是极为客气恭敬,可对于为何前去语焉不详,青城也不过多探问,带着庆星,一路来到鸿胪寺。 官署正中的院子里,珩王居中而立,鸿胪寺少卿和两位使臣打扮的人静立一旁。 珩王很快道明请青城前来的原因。 “目前既有两幅春猎图,那其中必有伪作,本王已请宫中画师以及弘文馆的几位大学士前来,一同鉴定究竟哪副才是真迹,还请郡主一同做个见证。” 青城自然应允,两位悉渠的正副使也表示无异议。 青城和悉渠使臣分列院中两边而立,两幅相应的画作被放置在各自就近的书案上。 宫中画师和弘文馆的几位大学士上前,一番鉴定后,很快确定悉渠使臣进献的为真迹,青城手中的乃伪作。 “这怎么可能!”庆星拧眉,一脸不敢置信,“这一定是弄错了!” 鸿胪寺少卿陈谨道:“这位姑娘请慎言,这几位皆是亲眼瞻仰过先帝墨宝的大学士,岂会弄错?” 青城的目光从两幅画作上轻轻扫过,心中已是清明一片,庆星说得没错,的确是弄错了,不过弄错的并非鉴定结果,而是这两幅画作被弄混了,眼前这方书案上放置的并非她的春猎图。 青城道:“书画古籍通常会用芸香草或樟木片等香料驱赶蠹虫,但臣女幼时肺气虚弱,时常患病,遵医者嘱托,需远离散发浓烈气味的香料等物,故而臣女经手的书卷画册都会用一种含有雪松木的香料来熏,几位大学士一验便知。” 几人闻言并未有所动作,直到珩王开口,他们才纷纷上前,查看后,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位道:“启禀珩王殿下、青城郡主,这两幅画作上皆无雪松木之味。” 另外几人一听,也纷纷附和。 庆星心急如焚,脱口道:“这不可能,这是奴婢亲手熏制过的,怎会没有?” 珩王见状,对着青城道:“郡主若不放心,可亲自验看。” 青城瞥了庆星一眼,庆星会意,对着珩王躬身一礼,而后径直走向画卷。隔着几步远的时候,一股混合着芸香草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庆星秀眉紧蹙,不甘心地凑近轻嗅,只觉得香味甚异,像是好几种香料混在一起,但就是没有雪松木的味道…… 她惊得说不出话来,眼神狐疑的向青城望去。 瞧庆星的神情,青城已猜到大半。 她想了想,道:“臣女画卷的画轴曾遭磕碰,有道寸余长的裂纹,烦请几位大学士和画师再看看?” 几人上前查验,看过之后皆面有异色,弘文馆的一位两鬓斑白的大学士讶然道:“两幅春猎图的画轴在同样位置上均有一道寸余长的的裂纹,这要如何分辨才好?” 悉渠国的主使满面愁容,似乎有些忧心:“本使竟没注意,这画轴上竟有裂纹!” 庆星一听,眼眸瞪大,一副震惊的表情。 珩王看向青城,道:“青城郡主可还有其他方法证明画卷被混淆?” 青城心下一沉,为今之计,要想拿回春猎图真迹,只能亮出伊昭的血书,可若此时拿出,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一番盘算后,她轻轻摇头,脑中忽然有一线雪亮划过,她终于明白过来,分明是有人故意混淆两幅画作! 这人是谁?会是珩王吗? 若真是珩王,那目的会是什么? 青城脑中纷杂一片,这时珩王又道:“两幅画作都是贴着封条被送来鸿胪寺的,断不会有所混淆……” 话到此处,他瞥了陈瑾一眼,停顿的间隙,一直没说话的悉渠副使忽然开口:“珩王殿下,悉渠前不久发生叛乱,进献的春猎图乃是从叛军手中缴获的战利,当时拿到此图时,在下就发现在春猎图左下角隐蔽处盖有一印章,乃悉渠国特有的鸾鸟图腾纹饰,想来是叛军首领所印,可能是担心印在显眼处破坏了画卷意境,故而如此,既然青城郡主有异议,在下等也恐画作混淆,不如请几位大学士鉴别一二。” 主使频频点头,连声附和,看起来明显也知晓此事。 珩王应允,请在场官员皆上前查看,不过片刻,便有了结论,两幅画作果然被搞混了,靠近青城书案上的春猎图有此鸾鸟图腾,另一幅上却没有。 要说这图腾所印的位置可谓极其刁钻。春猎图上的狩猎者皆骑骏马,穿紫衣,肩上背箭篓,手中持弓,身后的树林间有猎物若隐若现,阳光从葱郁的枝叶间投下,斑驳的光影打在紫衣狩猎者的身上,而这鸾鸟图腾就印在其中一处光影上,若非有人提醒,是极难发现的。 画卷归属显而易见,珩王面色阴沉,对着陈谨冷声道:“除了武宁卫,这两幅画作只有鸿胪寺的官员接触过,陈少卿作何解释?” 陈谨面色惊惶,膝下一软,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启禀殿下,想来是新来的录事不小心将两幅画作弄混淆了,一时分辨不出,这才生了误会,还望珩王殿下和青城郡主恕罪。” 侍立两旁的几名录事瑟瑟发抖,俱跪倒在地,忙不迭地求情。 这时反倒是悉渠主使站出来打破僵局。 第9章 为酒楼题名 “珩王殿下明鉴,悉渠国无人见过贵国先帝墨宝,实在无法分辨真伪,此次进献的春猎图虽为临摹之作,可我国上下并无对贵国陛下不敬之意,其中缘故还请殿下代为禀呈。” “这是自然,”珩王道,“主使不必忧心,陛下宽仁,定不会疑心贵国诚意。” 两位使臣装好春猎图,躬身退下,返回馆舍。 青城也告辞,出了鸿胪寺。 庆星惊魂未定,捧着险些被换走的春猎图长吁一口气,这时珩王跟了出来,提出要护送青城回府。 “春猎图是本王从郡主手中取走,如今险些出了差错,加之昨晚惊扰郡主,护送郡主回府理所应当。” 青城只说无妨,脑中迅速盘算一番,道:“臣女正好有一事烦请殿下相助,还请殿下随臣女前往酒楼。” 她言笑晏晏,珩王没有拒绝,一行人来到铜雀街。 酒楼今日闭店,门堪罗雀。 青城下了马车,几步走到珩王面前站定,道:“昨日臣女酒楼开张,然事出突然,未及定下酒楼名字就打烊了,可否请殿下为臣女的酒楼赐名?” 珩王瞥了眼门前依旧盖着红绸的牌匾,沉默不语。 昨日他带着武宁卫上门,将满堂宾客都吓跑了,今日她让他为酒楼起名,还亲自题写,这不仅消除了误会,还是挽回宾客最便捷的法子,果然好谋算。 珩王迟迟不语,青城只当他答应了,她走到柜台前研墨,又双手递过一支蘸过墨汁的紫毫笔:“珩王殿下才略无双,起名这等小事定然难不住殿下,烦请殿下起一个能体现出酒楼宾客往来,无穷无尽寓意的店名。” 珩王没有接她手中的笔,只顺着她的话打趣道:“那就叫无尽楼,如何?” “这个名字听起来实在是……”青城唇角勾起,刚想顺口夸赞,很快琢磨出不对,她凝住笑意,“无尽,这名字让往来客人进还是不进啊?罢了,珩王殿下还是题‘满楼’二字吧。” 珩王接过笔,微微蹙眉:“那么多饱学之士为酒楼题名,郡主就选出这么个名字?” “这不是选出来的,是我起的,”青城似乎颇为自豪,笑意盈盈,一字一句道,“金玉满堂,盘满砵满,高朋满座,誉满天下,个个都是好寓意!” 珩王的目光凝定在青城脸上,一向如镜湖的眼眸中渐渐泛起涟漪,有几许无奈,还夹杂着一丝嫌弃。 京中她这个年纪的千金贵女大多学些礼乐书画,有些出身武将世家的女子还会骑马射箭,可无论她们学艺高低,言谈皆委婉含蓄,哪会如她这般只热衷经营生意,且如此直言无讳。但他转念想到青城经历本就与京中贵女不同,原本宣之于口的说教便哽在喉间。 他不经意抬眸,见她歪着脑袋,满脸期待地凝望他,她肤光胜雪,眼眸漆黑澄净,眼尾微微扬起,本是一副娇憨之态,可不知为何,那双眼睛看得久了,让他想起暗夜下笼着薄雾的寒潭,不起波澜,却泛出丝丝凉意。 珩王收回目光,压下心底一抹异样,转身在铺整好的白绢上挥笔写下“满楼”二字。 青城对着珩王的字好一通夸赞,说他笔锋遒劲有力,如重剑斩犀,又兼顾洒脱飘逸,若鸾凤凌空,接着说字形布局疏密得当,仿若星辰列位,彼此相辉。 珩王自小也是听惯了恭维之语的,对方或出于讨好,或被他的身份所慑,免不得阿谀奉承,可将他吹捧到如此地步,且面不改色,浑然天成的,青城是头一个。 他听得头皮发麻,几欲转身离开。 一旁的封义心中所想却截然相反。 自从进到酒楼后,他的目光就一直在屏风后堆积到半人高的琼华露上打转。琼华露醇香浓郁,大概一年前传入京中,他喝过一次,之后念念不忘,可此酒时常缺货,总买不到。前不久他才知道这琼华露竟出自青城郡主在菀坪开办的酒肆,所以当听说郡主要在京城开酒楼时,他期待了好一阵,如今琼华露就在眼前,他岂能视而不见。 王爷帮郡主题写店名,郡主再怎么也会留王爷用膳,没准走时还会送些琼华露…… 封义正想得投入,却见青城敛眉肃拜,做出恭送的姿势,而珩王似乎着急离开,很快出了酒楼,封义一怔,抬脚跟上。 暝色四起,几人站在长街上,晚风吹过,封义竟涌上些凄凉之感。 “这个青城郡主,王爷好心帮她题写店名,她嘴上夸得天花乱坠,结果连一杯……” 他蓦地一顿,赶忙改口,“连一盏茶都没奉,坊间盛传青城郡主精明世故、擅长经营,原来竟是这么个精明法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这也太失礼了吧!” 一直跟随左右的严蒙道:“属下倒觉得,青城郡主并非这样的人。”他想了想,蓦地反应过来,“郡主该不会误会是王爷有意混淆两幅画作吧?” “不会吧!”封义一脸委屈,“若非王爷心思缜密,让属下提前派人部署,怎会发现是陈谨命人暗中调换了两幅春猎图,今日即便没有那位罗副使站出来,王爷也会主持公道,绝不会将两幅画作混淆。要属下说,此事还是让郡主知道的好。” 珩王倒是毫不在意:“能各归其主便好,其他的不重要。” 说完翻身上马,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跃上马背,一行人向武宁司行去。 严蒙错后珩王半个马身,倾身向前道:“没想到,悉渠的两位使臣竟是如此坦荡公正之人,遇到这种事,寻常人大抵会将错就错,他们倒是主动道出隐情,实属难得。” 封义此时已全然将琼华露抛之脑后,他道:“悉渠是偏安一隅的小国,才经历内乱,此次进献的寿礼大多是征讨叛军所得的战利,即便春猎图是临摹之作,但只要如实说明缘由,陛下宽仁,自不会怪罪,可若有意隐瞒,一旦日后被发现,那便是祸事。” 此时身后传来动静,几人同时回头,只见钱掌柜已贴出酒楼重新开张的告示。 第10章 画舫密谈 五日后,满楼重新开张。 此时卢焜指使坊中乐姬盗取悉渠国进献寿礼一事已是满城皆知,众人得知青城公主被无辜牵连,又听闻门前匾额上的字乃珩王亲笔题写,加之满楼会继续在大堂内展示春猎图真迹,故而重新开张这日盛况空前,比首次开张时更加热闹喧嚣。 入夜后,灯烛璀璨闪耀,如繁星满地,笙歌鼓瑟响起,宾客们杯盏不歇,饮酒赋诗,呼笑喧阗声不绝于耳。 那声音如层层翻腾的浪花,不断涌向滢河上的一艘画舫中。 这画舫缓行于江上,舫身雕梁画栋,古朴雅致。 舫内灯光煌煌,青城坐在矮几前,对面是一个三旬出头的清瘦男子,穿一身竹青色长袍,外面罩着一件墨色披风,风帽堆在后颈,正是悉渠使团副使罗荃。 “那日多亏罗副使,否则这春猎图真是要真假混淆了。” “郡主言重了,此等小事,实在不值一提。当年父亲被人陷害,若非平凉王相救,只怕我们一家人早已不在人世……何况此事本就是在下与郡主共同谋划,郡主无需言谢。说起来,还要多谢郡主提醒战利中的春猎图乃临摹之作,否则等真的送入宫中,悉渠不仅颜面尽失,只怕还会影响两国邦交。原本的计划万无一失,一举两得,可……” 罗荃叹了口气,忍不住摇头。 青城无奈一笑:“可计划再周全也敌不过忽生变故。” 按先前的计划,罗荃会在酒楼开张当日对陈列的春猎图真伪提出质疑,并声称悉渠送给陛下的寿礼才是真正的春猎图。因事涉陛下寿礼,鸿胪寺不会等闲视之,定会请宫中画师或弘文馆官员前来。鉴定之下,确定青城手中的才是真迹,如此一来,酒楼能名动京城,而罗荃也可借机向陛下禀明缘由,于两国邦交无碍。没承想,赝品春猎图被盗,计划被打乱。 罗荃道:“好在最终殊途同归,有惊无险……” 这时舱室外忽然传来庆星的声音,语气充满惊疑:“郡主,有一艘画舫停在前方不远处,奴婢瞧着甲板上的人像是……珩王。” 罗荃大惊:“珩王殿下怎么来了,竟如此凑巧……” “只怕并非凑巧……”青城冷哼一声,从容道,“罗副使不必惊慌,今日我特意邀请罗副使来画舫,是为了感谢副使坦诚直言,让我拿回春猎图真迹。” 青城神色镇定,罗筌瞬间反应过来,面色恢复如常。 外面有低沉的交谈声响起,很快,庆星的声音又传了进来:“郡主,珩王说,他与郡主有一桩旧事未了,他知道咱们船上有贵客,不便打扰,还请郡主过船一叙。” 青城微微蹙眉,珩王此举多少有些威胁之意了。 看来他早就知道罗筌在画舫上,却不点破,一个郡主和一个别国副使私下会面,无论是出于何等原因,终究不妥,看来这下非去不可了。 她起身与罗荃告辞,又低声叮咛景云和庆星几句,之后径直走出船舱,独自登上珩王的画舫。 明月高悬,清辉倾泻而下,将江面照得如同一条流动的银河。江风轻拂,泛起层层银白色的波光,似无数璀璨的星辰在水面跳跃。 画舫顺着滢水,一路向南。 二人隔案而坐,珩王递过一盏茶,道:“是本王唐突了,扰了青城郡主与罗副使会面,还望郡主见谅。” 青城淡然一笑:“殿下此话臣女倒是听不懂了,殿下若真觉得自己唐突,大可改日再与臣女叙话,既已打扰,又何必假意客套,珩王殿下说有一桩旧事未了,臣女愚钝,不知究竟何事,殿下不妨直说。” 珩王凝视着她,不紧不慢道:“本王今日无意得知一件事,原来罗副使竟是大魏京城人氏,他父亲还曾是平凉王麾下一员校尉,多年前,因受一桩军饷案牵连,本已入狱,但被平凉王所救,之后举家逃往悉渠……” 青城心头蓦地一沉,罗荃主动站出来分辨画作,果然让珩王起了疑心。 “此事究竟有何隐情,将罗荃带去武宁司一审便知,可本王不想如此麻烦,不如郡主自己说出实情?” 青城一阵心慌,掌心里慢慢沁出冷汗。 她万万没想到,珩王不动声色,短短几日竟已查到如此多线索。若再一味隐瞒,只怕珩王真的会将罗荃带去武宁司拷问。事到如今,只能让罗荃尽可能与此事撇清关系。 青城道:“臣女手中有春猎图真迹,自然知晓悉渠进献的春猎图乃赝品,而此物一旦送入宫中,迟早会被见过先帝墨宝的朝臣看出端倪,进献的寿礼清单早已呈给宫中,不可更改,此事既已成定局,臣女便请罗副使做一出戏,借着真假春猎图一事为酒楼扬名,可赝品春猎图被盗,破坏了臣女的计划。之后珩王殿下提出鉴定画作,然又生变故,为保住臣女手中真迹,罗副使只好挺身而出……” 珩王拧眉,眼中划过一丝失望。 他实在没想到,堂堂青城郡主,为了做生意,竟如此精于谋算、胆大妄为,丝毫不顾念旧情,她就没想过,万一事发,罗荃要如何善后?平凉王府颜面何在? 其实发现罗荃的身份实属意外。 往年万寿节,依惯例,会由鸿胪寺和骁骑营的人一道核实入京使者身份,但此次万寿节庆典的使者比往年多了几成,魏帝便将差事给了武宁司。武宁司查人,向来都是依惯例往上三代查起,如此很快发现了罗荃的真实身份。 但珩王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的目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让青城与她合力查明三年前瑄王被伏杀的真相。自青城入京后,他就一直想找机会将一切和盘托出,可每次见面的时机都不对。 如今最好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却有些犹豫,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女子,真的能成为共担要事的盟友吗? 但这犹豫不过转瞬即逝,只要能获取线索,他不会意气用事到去在意她的人品性情。反正此事过后,他和这位郡主会分道扬镳,如同参商,再不会有任何干系。 第11章 结为盟友 如此想着,他佯装不悦,眸底暗潮涌动。 “郡主谋算周全,布了好大一个局,竟将本王当成棋子欺瞒利用,既借本王之手鉴定画作,又让本王给酒楼题名,如今满楼座无虚席、宾客如云,应该正合郡主心意吧……” 他怒极反笑,“郡主身份贵重,本王不会怪罪,但罗荃如此欺瞒,本王定不轻饶!” 他有意威吓,声音虽不大,却透着彻骨寒意。 青城心口浮起惊涛骇浪,连忙请罪:“罗副使如此,不过是为了还父亲当年恩情,请殿下莫要怪罪于他。这一切皆是臣女挟恩图报之过,请殿下责罚。” 珩王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见她脸色发白,眸中惧色不似作假,才道:“郡主当真甘愿领罚?” “是,臣女定无怨言。” 珩王用指腹轻抚白玉杯盏外壁,斟酌片刻,道:“领罚就不必了,不过,郡主要同本王做一桩交易。” 青城怔然片刻,道:“什么交易?” 珩王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来。 青城蓦地想起珩王曾说伊昭留下书信一事,她只当他是信口胡诌,莫非是真的? 她狐疑着展开书信,才瞥了一眼,瞳孔骤然一缩,背脊处泛出一股寒意,浑身血液仿佛被凝住,脑中似有无数惊雷滚过——这书信所述竟与伊昭留给她的血书内容一般无二! 一阵诡异凝重的静默后,青城抬眼,双眸微微瞪大,眼神迷惑到近乎茫然:“珩王殿下为何有此物?” 珩王目光凝定在她身上,一字一句道:“三年前,本王从邬桓皇宫的密室将郡主救出时,郡主已昏厥,手中握着一封血书,本王便打开看了。” 邬桓皇城被魏军攻破那日,天地间一片昏暗,不断有焦雷炸响,伴随着云中骑震天撼地的喊杀声,整个皇宫乱成一团,宫火四起,她在密室中,口不能言。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近乎昏迷时,密室门被打开,有人进来将她抱了出去,她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记得她的额角不时撞上他胸前的护甲,硌得生疼。 舱室内阒静无声,矮案上烛火摇曳,映照在青城眸底,有如星光浮动。 灯芯噼啪两声爆响,青城收回神思,眼睫轻闪,眸中空茫之色一缕一缕散去,眼神恢复清明。 她唇角勾起:“原来那日进密室救下臣女的竟是珩王殿下,臣女还未谢过殿下。” 青城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都落在珩王眼中,见她神色如常,他才开口。 “郡主不必言谢。本王看过伊昭公主的血书,相信我兄长绝非她所杀。我与郡主的交易是,郡主助本王查明三年前我兄长被伏杀的真相,作为交换,本王可以不追究罗荃欺瞒之罪。如何?” 青城几乎没有犹豫,她双手端起面前的茶盏,直直望向珩王,一脸正色,“臣女答应与殿下的交易,必全力相助殿下,愿沉冤昭于白日,奸邪之徒无所遁形。” 珩王面色一肃,也双手执盏。 两人郑重其事,一饮而尽。 青城放下茶盏,道:“殿下既说共谋此事,那我们就是盟友,是不是应该彼此坦诚?” “这是自然。” “殿下那日说相信寿礼被盗与臣女无关,是否因为殿下知道臣女手中的春猎图乃伊昭所赠?” “不光是,还因本王知道,三年前伊昭公主与兄长一起狩猎时,卢定洲也随行在列,我猜想他也许知道什么内情,所以当武宁卫探查到卢焜意欲盗取春猎图时,本王便一力促成此事,坐实卢焜的罪名,借此让卢定洲入狱,才好找机会审问他。” 青城没想到珩王如此直白,不由怔住。 果然成了盟友是有些不同的。 “郡主既已问完,本王有一处不明,还望郡主解惑。” 珩王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书信末尾轻点两下,“此话究竟何意?为何一定要寻回四猎图?” 青城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句话是:望阿沅务必寻回四猎图,断不可令其旁落。 青城的闺名叫沈沅,关系亲近之人私下里皆以阿沅称呼她。 “伊昭公主不会将无关紧要的话写在血书上,还特别提醒,除非,四猎图跟三年前一事有关?” 青城忽然无比赞成庆星的话,珩王的确是狐狸,老狐狸! 她直视珩王,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让珩王心头一震。 “殿下猜得不错,这两件事的确有关,因为杀害瑄王的罪魁在找四猎图的下落。” 珩王拧眉:“郡主如何知晓此事?” “当年邬桓皇城陷落前,有一群黑衣人趁乱潜入普泽殿,逼问伊昭四猎图的下落,言谈中提到伏杀瑄王一事,当时臣女就在普泽殿的密室中……” 珩王心神俱震,一向平静的眼中骤起波澜,声音透出几分严厉:“如此重要的线索,当年为何不说……” 话未尽,对上青城泠然的眼神,他蓦地顿住,她当年患了失语之症,口不能言,而凭她与伊昭的关系,只怕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反倒徒惹杀身之祸。 他努力按捺住心绪,缓缓道,“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青城垂眸,语气淡然,“臣女旧疾复发,晕过去了……” 珩王阖眼,手中拳头不自觉攥紧。 那些黑衣人不择手段,只怕当年对伊昭不是简单的逼问,难怪青城会患上失语之症。 两人一时无话,舱室内静谧无声。 良久,珩王睁眼,望向青城,眸中已是平静无波:“抱歉,我刚才……是本王失礼了,郡主莫怪。” 青城轻轻摇头。 珩王深吸一口气,道:“郡主可知,那些黑衣人为何要找四猎图?” “四猎图中有这些人想要的东西,但具体是什么,臣女就不知了。伊昭当时将将春猎图藏起来,并留下线索让臣女取回,就是因为只要春猎图在臣女手中,这罪魁迟早会现身,以此为线索,便能查清当年之事。” 珩王凝目沉思,顷刻间想通所有事情,他直视青城,双眸明锐,“郡主在酒楼展出画作,又联合罗荃做戏,都是为了借由春猎图找出罪魁,引蛇出洞?” 第12章 进宫 青城轻轻叹气,语气透着无奈,“结果把殿下引来了。” 珩王眸色一闪:“所以郡主入京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暗查当年之事?” 青城点头:“正是!” 珩王一怔,道:“既然郡主与罗荃做戏是为了引出罪魁,不得已为之,为何刚才不如实相告,本王险些以为……” 险些以为你是个唯利是图、挟恩图报之人。 珩王及时停住,青城却似乎知道他的未尽之言,她浅浅一笑,“为了查明真相,难免使些手段,臣女并不在乎是否被人误会,如今臣女有幸与殿下结盟,又可以让罗荃免去责罚,已是最好的结果。” 珩王凝视着她,有些意外。 过了片刻,他道:“如此说来,指使卢焜盗取赝品春猎图的卢定洲,以及意欲调换两幅春猎图之人皆有可能是罪魁。” 青城点头,道:“殿下可知,究竟是何人有意混淆两幅春猎图?” 珩王微微俯身,执起茶壶给青城斟茶,想起那日严蒙的话,他道:“郡主从未怀疑过是本王?” 青城瞥了眼杯盏中澄透清亮的茶水,道:“殿下若是想要春猎图,有的是手段,大可不必如此迂回。”” 珩王哭笑不得,“怎么在郡主眼中,本王如此跋扈?”他将茶壶放置一边,“本王已查明,是怀王授意陈谨更换了两幅画作,目的是为了让陛下拿到春猎图真迹。陈谨见过先帝的画作,应是发现真迹在郡主手中,便做了调换。怀王打着为陛下尽孝的名头行事,盗取寿礼一事又明显不知情,很难抓到什么把柄。” 他从怀中取出卢焜的供词,递了过来,“不过他让卢焜暗中收集有关太子的言论,此事极为不妥,待万寿节过后,本王会禀明陛下。目前来看,卢定洲身上疑点最多。” 这供词就是青城逼问出来的,她很快看完,道:“若卢定洲当真参与了三年前的旧事,那他打开城门就不是偶然之举,且他一定还有同谋,好在他很快就能回京受审,总能问出些线索。” 话音刚落,舱室外传来封义略显焦急的声音:“王爷,出事了。” 珩王拧眉,封义知他今日要与青城密谈,若非紧要之事,断不会来打扰。 果然,封义停了几息后道,“卢焜死在大理寺狱了!” 卢焜是今日一早被押送至大理寺的,武宁司没有判决之权,通常审出供词后,就会将嫌犯及卷宗移交至大理寺,这是惯例。大理寺组织评议后,再将评议结果上报给刑部和中书门下进行复核,核实无误后,案件才算审结。 卢焜被移送到大理寺之后,根据其罪行,最终以大魏律法中‘十恶’之一的“大不敬”治罪,被关入死牢,只等秋后问斩,谁知不到一日,人就死了。 船舱内静默无声,封义和严蒙立在一旁,神色凝重。 珩王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封义回禀:“变故发生在半个时辰前,据说是一个同日收监的盗贼忽然暴起,夺过衙役的刀将卢焜一刀封喉。这人声称自己的独子被卢焜诱拐虐杀,还一口咬定,那晚雅艺坊中的护卫也是他所杀,目的是为其子报仇,当时留卢焜一命是为了将他的丑事公之于众。” 严蒙道:“属下已勘验过尸首,与那晚雅艺坊中护卫的伤口极为相似,只是刀法略有不同。若非那晚王爷在雅艺坊中发现那名女刺客,咱们可能真的要以为这个盗贼就是杀害护卫之人了。这盗贼故意混淆视听,无非是为了掩盖卢焜实际上是被人灭口的事实。” 珩王望向青城,眼神晦暗:“弃车保帅,取卢焜性命的要么是卢定洲,要么是与他合谋之人。” 青城没想到事情刚有转机,就生变故,容色难掩低落:“这下卢定洲可以把盗取春猎图之事尽数推到卢焜身上,只要他一口咬定对此事毫不知情,皆是卢焜咎由自取,那就无法定他的罪。” 珩王安慰她道:“经此一事,反倒证实了卢定洲必然身涉旧事,也不算一无所获。” 几人心绪不佳,舱室内一时静谧无声,只有外面不时传来木浆划入水中泛起的水花轻响。 画舫轻晃,船身微微倾斜旋转,开始向北而行,走了没多久,外面传来交谈声,青城一怔,道:“是景云。” 景云和庆星很快进到舱室。 景云道:“郡主,刚才有一个四旬左右、管事打扮的男子来满楼,提出要买春猎图,被钱掌柜婉拒了,店中伙计一直跟着这人,眼看他的马车进了怀王府。” 严蒙拧眉:“怀王也想要春猎图?这下可难办了,依着他的性子,此次不成,只怕还会派人来。” 封义面露忧色:“如今怀王最得陛下器重,若他一心想得到春猎图,只怕连王爷也不好阻拦。” 珩王担心的则是另一件事:“如今整个京城皆知春猎图在郡主手中,即便怀王不来,只怕也有别人,还是要想个一劳永逸的对策才好。” 对面几人表情凝重,青城倒是一副闲适模样。 “无妨,下月便是万寿节,将春猎图作为寿礼献给陛下便好,如此既能断绝怀王的念头,还能让藏在暗处的罪魁转移注意力。” 青城说得云淡风轻,珩王心念一动,抬眼见她身后两位侍女神色从容,道:“看来郡主早有此意?” “入京前就想好了,若非出了卢焜盗取悉渠寿礼一案,臣女早就将此图献给陛下了。” 珩王双眼半眯,当他获悉罪魁在寻找四猎图的下落,而青城大张旗鼓地展出春猎图时,还有所担心,毕竟敌在暗她在明,没料到她早就想好化解之法。 如此看来,她是一个极好的盟友,多智计,懂谋略,进退有度,足以自保。 “可……”封义忍不住道,“春猎图是伊昭公主留给郡主的。” “伊昭留下此图是为了诱出伏杀瑄王的凶手,如今我们手中已有线索,不如物尽其用。接下来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其他四猎图的下落。” 第13章 陷入两位皇子的暗斗 青城说完,转向珩王,“那就有劳殿下帮忙将春猎图转呈给陛下了。” “明日郡主可随我一同入宫,亲自呈给陛下。” “臣女从未入过宫,宫中礼仪繁多,臣女恐有失仪之处,还是烦请殿下代为转呈。” 珩王想了想,道:“也好。陛下收到贺仪,应该不日便会召郡主入宫觐见,郡主还是早些熟悉宫中礼仪才好。” 次日,珩王便请来一位宫中嬷嬷教授青城礼仪。 如此过了几日,一道口谕送达平凉王府——裴贵妃召青城郡主入宫觐见。 青城不敢怠慢,前往上阳宫。 上阳宫位于宫苑东边,原是大魏皇后的居所,之前的沈皇后与魏帝不睦,进而被废,之后魏帝再未立后,而是下诏令裴贵妃迁入上阳宫,行皇后之权,摄后宫诸事,兼之抚养太子拓跋叡。 进了寝殿,一见裴贵妃,青城立刻上前跪拜行礼。 裴贵妃约莫四旬上下,容貌端丽,妆容淡雅,只是眼下两抹淡淡的青色,显出几许倦色。她扶起青城,柔声道:“好孩子,快让本宫瞧瞧!” 青城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罗裙,裙边绣着银丝,一头青丝简单绾起,头上只斜斜地插了一枚白玉簪,整个人长身玉立,乖巧娴静。 望着那张姿颜姝丽的面庞,裴贵妃心中一动,脸上盈起笑意。 她执起青城的手,带她在贵妃榻入座。 “近些年,太后时常梦到先帝,醒来后悲痛难抑,每每都会大病一场,只有先帝的遗物能缓解一二……郡主将春猎图献给陛下,陛下当日便让人送去长信宫,太后见了欢喜异常,你这贺仪可算是送到陛下和太后心坎上了。” 她轻拍青城的手背,又道,“今日宣你来,是有件要紧事。往年万寿节前,太后和陛下会带着一众皇亲贵戚、朝臣眷属去瑶光寺祈福祝祷。今年事有例外,太后旧疾复发,此次瑶光寺祈福断然是不能去了。陛下仁孝,要留下侍疾,本宫自然同陛下一道。陛下已下旨,让珩王和太子领着一众宗亲臣子前往瑶光寺,陛下说了,让你同去,你不必担心,到时太子和瑶安会同你一道。” 这时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青城,你总算来了,你若再不来,我可就要去府上找你了。” 话音落,从殿外走进一位女子,她身穿绯色曳地水袖对襟长裙,外面罩了一件同色的纱衣,皮肤莹白,杏眼桃腮。 青城起身,对着女子行礼:“臣女见过瑶安公主。” 瑶安公主乃裴贵妃所出,从小与太子一处长大。 瑶安一把将她拉起:“当年舅父与平凉王极为投契,咱们两府也常有往来,你我之间,不要见外才好,以后私下里你无需拜我。” 瑶安口中的舅父是裴贵妃的兄长襄国公裴渊,他曾是平凉王部曲,追随平凉王四处征战,功勋卓着。 裴贵妃笑意舒展:“不是让你去清曜宫看你皇兄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儿臣才到宫门口就碰到骆统领,说是父皇召见皇兄,似乎是为了万寿节庆典一事,皇兄随他去了紫宸殿,我只好先回来了,不过皇兄说了,等会就来看母妃。” 提及太子,裴贵妃的兴致明显高起来。 “说起来,你皇兄当真辛苦。你父皇给了他接待各国使臣的差事,他每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今年的万寿节庆典非比寻常,齐邕、丁零和悉渠几个邻国都遣了使团来观礼,就连柔然都要派使臣前来,夜宴结束,太子还要陪同陛下登上凤阕朝晖楼与民同乐呢。” 正聊得尽兴,内侍刘忠走了进来。 “娘娘,紫宸殿那边传来消息,说陛下刚刚召见了几位大臣,提出让怀王也一并登上凤阙朝晖楼,参加万寿节庆典。” “什么?”裴贵妃笑容凝滞,一脸愕然,“大魏自开国以来,凡遇盛大庆典,皇子中只有太子才能登上凤阙朝晖楼,陪同皇上与万民同乐,未曾有过亲王登楼的先例啊。朝臣们怎么说?就无人提出异议吗?” 刘忠迟疑片刻,不敢隐瞒:“并未有朝臣提出异议……” 裴贵妃右手扶额,肩膀不住地起伏,袖中的拳头缓缓攥紧:“陛下一向偏爱荣妃,这些年更是不断重用怀王。如今为了怀王,陛下竟不惜违背祖制,而整个朝堂,竟无一位臣子替太子说话!” 魏帝专宠荣妃多年,这些年更是不断进封荣妃的母族,荣妃的父亲薛崇之被加爵为夏阳侯,负责掌管拱卫京师三军之一的骁骑营。怀王在朝中声望日盛,朝臣们也愈发看清形势,那便是恩宠与实权尽在荣妃与怀王手中,裴贵妃与太子不过空有威名罢了。 刘忠低声劝慰:“贵妃娘娘息怒,依老奴之见,朝臣们未必觉得此事合理,不过事发突然,朝臣们不及反应罢了,太子殿下机敏聪慧,定有应对之策。” 裴贵妃拧眉思索,过了片刻,攥紧的拳头蓦地松开,拍在贵妃榻的扶手上:“不对,万寿节的议程一早便是拟定好的,陛下若早有此意,何必此时才表露,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才让陛下改了主意,去查,现在就去。” 刘忠领旨,疾步出了上阳宫,约莫一刻钟,匆匆返回。 见他入殿,裴贵妃从贵妃榻上立身而起,道:“如何?” 刘忠飞快地瞥了青城一眼,迟疑片刻,道:“奴才问了紫宸殿的常喜,据他说,是陛下听闻青城郡主呈献春猎图是受了怀王提点,陛下夸赞怀王仁孝,故而如此……” 此话一出,裴贵妃蓦地望向青城,一双杏眼紧紧盯着她,目光陡然变得凌厉,但很快,她眼眸轻闪,收回目光,垂眸轻抚袖口镶金的刺绣。 “真没想到,青城郡主入京不过月余,便与怀王走得如此之近,本宫竟不知,这平凉王府何时竟投向了怀王。” 裴贵妃声音不大,但言语中透着彻骨凉意。 青城脑中嗡然一片,但面容平静,她缓缓屈身,跪倒在地,心中迅速盘算起来。 第14章 瑶光寺之行 陛下偏爱怀王,应是早就动了让怀王一起上凤阕朝晖楼的念头,只是碍于祖制按捺不发罢了,春猎图明显就是个说辞,明眼人一看便知,可裴贵妃身在其中,一时竟难以勘破。 她拒绝卖春猎图给怀王,只怕早就得罪了他,可此事无法明说。裴贵妃话里话外都将平凉王府牵扯进两位皇子的争斗中,她本该辩解几句,可苦于不知此事缘由,只怕说了什么让局面更糟,正在进退维谷之际,宫婢岫玉匆匆入殿,说太子殿下来了。 很快,一个身材颀长、英姿隽迈的年轻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青城明显感到落在她身上如芒的目光移开了,不由的长舒一口气,但转念想到太子只怕也误会了她,刚落下的心又高悬起来。 一番见礼后,太子注意到殿内情形,很快猜到发生何事,他神色从容,温声道:“父皇让怀王同登凤阕朝晖楼一事儿臣早已知晓,并不反对,还望母妃宽心。” 此话一出,裴贵妃紧锁的眉头总算舒展,转而满脸不解:“太子早已知晓此事?” “今年的万寿节庆典不同于往年,周边几国都派了使团前来,人数众多,父皇有意彰显大魏朝堂稳固之象,早有让怀王一同接待的心思,并非临时起意。今日怀王不过顺口说起原本想从青城郡主手中买下春猎图献给父皇,不想郡主倒是先行一步,做了他未做之事,并未提及其他,可见春猎图不过是父皇的说辞罢了,还请母妃莫要怪罪青城郡主。” “是啊,母妃,”瑶安也道,“青城初入京城,这些时日又一直忙于经营酒楼,怎会如母妃说的那般,牵涉进朝堂之事?” 青城此时才彻底放下心来,太子短短几句话道明原委,说明这一切不过是陛下有心谋算,既消除了贵妃对她的误会,也避免让她误以为怀王为人阴险。她转念想到怀王暗中收集关于太子言行一事,心中不由感慨,民间传闻太子宽仁雅量、公正明理,果然不虚。 裴贵妃面色缓和下来,转眼见青城跪得端正挺直,一副恭顺谦卑的模样,便道:“竟是本宫错怪青城郡主了,郡主起身吧。” 青城依言起身,连说不敢。 裴贵妃转向太子:“你行事一向稳妥周到,你既不反对,自有你的道理,本宫只觉得委屈了你。” “儿臣不觉得委屈,只是此事舅父迟早知晓,到时还请母妃从旁劝说,莫让舅父冲动行事才好。” 刘忠连忙道:“太子殿下目光长远,顾全大局,是储君才有的风范气度。” 瑶安也道:“母妃,儿臣早就说过,皇兄沉稳机智,没什么事能难倒他,皇兄最为孝顺,您若再不展颜,他还不知要如何难过自责呢。” 裴贵妃早就冷静下来,轻拍她的手背,嗔怪道:“你呀,就知道打趣本宫,刚才本宫一时气急,误会了青城,怎不见你拦我?” 瑶安也不说话,只一味轻扯裴贵妃袖子撒娇,她巧笑嫣然,惹得裴贵妃也笑起来。 殿中气氛再次融洽,刘忠趁机提醒裴贵妃要去给太后侍疾,殿内之人纷纷告退,出了上阳宫。 待几人走远,刘忠低声道:“陛下一向偏爱怀王,为了怀王违反祖制已不是头一遭,娘娘今日为何……” 他有意顿住,没再继续说下去。 “你是想说本宫为何对青城郡主如此疾言厉色?” “老奴不敢,老奴只是觉得她不过一介孤女,怎劳动娘娘为她费神动气。” “她可不是寻常孤女,而是靠祖上几代功勋,由先帝亲自册封的郡主。如今她入了京城,就等同于一只脚踏进了朝堂,想置身事外,两边都不开罪,那是万万不能的。本宫今日如此,就是让她看清形势,明明是她一片拳拳心意,却被怀王得了好处,想来她心中对怀王多少会有不满吧。” “娘娘的意思,是想恩威并施,让青城郡主为太子殿下所用?可这郡主当年与邬桓的伊昭公主交好,只怕……”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当时郡主刚过及笄之年,那伊昭公主也不过十七八岁,两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交好,这有什么?别忘了,那时大魏与邬桓还交好呢,都到了要联姻的地步。何况那公主早已过世,谁还记得?陛下明显并不介意此事,否则也不会召青城入京,陛下自诩仁德,至少表面上,对这个功臣遗孤还是要显出几分情义来,此等小事自不会追究。” 她走到半掩的花窗前,看着院中盛放的木芙蓉,眼中绽放出奇异光彩,“到时安排青城和瑶安同坐一辆马车,吩咐随行宫婢,小心伺候,不可怠慢。这位郡主,本宫来日有大用处。” 刘忠躬身称是。 数日后,一行人从京城出发,前往瑶光寺。 瑶光寺是皇家寺庙,位于肆州裕安郡北部的苍茗山上。苍茗山共有六座山峰,奇伟壮丽、绵延不绝,西边的山脚下紧邻鹿台围场,围场内水草丰沛,绿树成荫,有清流急瀑、草场修竹,风景极佳。 往年祈福后,众人会在山下的鹿台围场狩猎。 今年虽事有例外,魏帝未能亲临,但狩猎习俗不变,魏帝口谕,围场狩猎,收获最多者有重赏。金口一出,引得一众朝臣子弟跃跃欲试。庄重繁缛的祝祷仪式结束后,众人径直前往鹿台围场。 这日惠风畅然,春阳杲杲,一行人赶至鹿台围场已近午时,虽然疲惫,然一入围场,目及所见皆是青松翠柏,绿叶红花,众人不由得心情大好,怀王引着一群身着锦衣的朝臣子弟纷纷催马前行,很快不见了踪影。太子去验看围场内豢养的战马,负责围场安全的侍卫长立在珩王身后,向他低声禀报着什么。 围场中早就辟出一片空地,扎了数个帐篷,又在四周搭建起凉棚供众人歇息休整,太子妃柳桐书带着几位朝臣女眷坐在凉棚中歇脚闲聊。 第15章 黄衫女子 柳桐书捏着帕子擦拭额角的虚汗,杏眼轻转,见瑶安正低头整理一个鱼形风筝,不由道:“公主出行怎么还带着纸鸢?” 瑶安瞥了眼端坐在下首的卢宝音,笑道:“是宝音送我的,她花了好几日做的。” 柳桐书不由赞道:“卢小姐真是慧心妙手,这纸鸢瞧着竟比少府监做的还要好看些。” 夏阳侯的孙女薛嬿嫆也道:“宝音擅长作画,手又巧,我曾见过她做的鸾鸟纸鸢,放飞时栩栩如生,宛如鸾凤当空,实在好看。” 卢宝音垂首浅笑,面庞微微泛红,似乎有些羞赧:“臣女琴棋不通,平日里除了看看书,就是扎风筝打发时间,做得多了,手熟些罢了,怎敢与宫中少府监所制之物相提并论。” 青城望着卢宝音,若有所思。 卢焜身死,京中百姓普大喜奔,皆言其罪有应得,但此事对卢府影响却不大,不光因为卢焜只是卢定洲的义子,还因卢定洲收到圣旨当日,便即刻动身返京,路上还写了请罪的奏折,不知折子上写了些什么,陛下看后,没有问罪卢府其他人,此次瑶光寺祈福,竟允准卢宝音一并来了。 听闻卢宝音性格内向,一向不喜应酬走动,连府门都极少出,最大的爱好就是做风筝,京中的朝臣女眷中只偶尔同薛嬿嫆有往来。三年前,她与卢定洲同在狩猎随行的队伍中,她会知道什么隐情吗? 正想着,眼前忽然多了一只细白纤细的手,青城瞬间回神,一把拉住瑶安晃动的手腕。 瑶安巧笑嫣然:“想什么呢,如此入神,我们正在说去深潭抓鱼呢!” 青城不免好奇:“围场内还有深潭?” “是啊,上次皇兄带我去的,还有一处瀑布呢,景色极美,到时咱们抓了鱼,烤着吃,别有一番野趣。”瑶安说着,转向柳桐书邀请道,“皇嫂与我们同去吧。” 柳桐书远远看见太子走过来,对着两人悄声低语:“听闻距离围场不远的石洞内有尊送子观音,极为灵验,今日正好前往,你二人等着我,咱们一同回行宫。” 柳桐书与太子成婚两年,一直未有所出,裴贵妃对此颇为不满,但碍于太子,一直隐忍不发,柳桐书心细如发,早有察觉,她家中父母也多番催促,早早打听到此事,便让柳桐书前去发愿。 瑶安心领神会:“皇嫂放心,我们抓鱼慢着呢,只怕还要皇兄皇嫂等我们呢。” 听说瑶安要去抓鱼,太子便让近卫裴彻带着一队禁军随行保护,之后与柳桐书相携向围场外而去。薛嬿嫆正无聊得紧,一听抓鱼,便嚷着同往,奉怀王之命护卫她的侍卫长罗方也领了一队禁军同行。卢宝音本不想去,但剩下的几位朝臣女眷她并不熟识,无奈之下,抬步跟了上去。 一行人有说有笑,向东而行,他们走过绿草如茵的草甸,越过一个小山丘,来到一处风景宜人的山涧。 青城环顾四周,正前方是条水流清澈的小溪,对面一片葱郁的银杏林,上游有一飞瀑,隐没在山石草木间,下游处是半人高的野草丛,此处地势低洼,后靠矮坡,前方三处皆可藏身,若有伏兵,那可真是退无可退的险境…… 想着想着,她摇头失笑,甩掉脑海中骤然跳出的念头。 这是皇家围场,本就有侍卫驻守,此次祈福仪式,山上山下又增派了不少人手,围场内还派人反复巡逻,驱散凶猛的野兽,以确保无虞,何况她们出行,身边禁军护卫环绕,如此阵势,岂会有危险? 瑶安指着溪水尽头的飞瀑,用手比划着,“那瀑布下有个深潭,里面有不少鱼呢,等会抓到了,咱们先烤一些,剩下的带回去给皇嫂!” 提到抓鱼,瑶安神采飞扬,双目放光,青城委实提不起兴致,她借口整理马具留在原地,裴彻作陪,其余的禁军则跟随三人前往飞瀑抓鱼。 裴彻是襄国公次子,领东宫左领卫一职,掌东宫宿卫,如遇太子出行,则随侍左右。 平凉王府与襄国公府虽有故交之谊,可自三年前平凉王妃过世后,两府走动渐少,近两年的往来仅限于年节时互送贺礼问安,加之青城自小生活在南境,从未见过裴彻,两人见面后并不热络。 青城背对着裴彻低头整理马具,耳畔忽然隐隐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青城机警抬头,很快发现对面的密林中有只背脊上披满针毛的野兽正迅速地向溪边走来,她定睛细看,竟是一头野猪! “青城郡主别怕!” 裴彻循着青城的目光也很快注意到野猪,他不慌不忙地从弓囊中取出长弓,对着密林深处发出一枚响箭,他射出的力道不大,响箭刚射出不久就钉死在地上,箭尾不断摆动,铮鸣不已。不多时,从银杏林深处走出一位女子。 这女子身着鹅黄色衫裙,敷着同色面纱,额间有一枚菊黄色的三叶形花钿,看到裴彻,无声行礼。裴彻对她打了个手势,女子会意,喉咙间发出怪异低沉的轰隆声,这野猪被声音吸引,掉转方向跟随黄衫女子向密林深处而去。 望着黄衫女子渐渐消失的背影,青城微微诧异,听闻大魏的围场中都有驭兽师,可以召唤头狼和一些飞鸟,只是没想到,竟还能控制野猪这种体积庞大的野兽。 她不禁感叹道:“没想到围场中的驭兽师竟有如此能耐。” 裴彻迟疑片刻,温声道:“她并非驭兽师,而是卑职府中婢女。” 青城心念微动,他们此时所在的位置已接近围场东沿,穿过眼前的银杏林,便是苍茗山。襄国公府就在苍茗山南面的山脚下,府中婢女出现在此处并不稀奇,只是瞧着裴彻刚才的举动,倒像是提前约定了与婢女在此会面一般。 果然,这黄衫婢女很快去而复返。 裴彻对青城道:“郡主稍候,卑职去去就回。” 第16章 被刺客劫持 青城点头,裴彻快步向黄衫女子走去。 两人絮絮低语,又相隔一段距离,寻常人听不到什么,青城却听得分明。 黄衫女子提到襄国公和国公夫人十分惦念裴彻,让他此行务必抽空回府看看,裴彻表示行程紧,未必能回。 青城听到两人话家常,深觉继续听下去实为不妥,正准备走远些,黄衫女子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定在原处——原来襄国公让裴彻回府是让他将夏猎图转交给太子。 提到“夏猎图”三个字时,那女子刻意压低声音,兼之此时林中忽然有几只雀鸟振翅飞出,青城无法确定是不是听错了,待要凝神分辨时,裴彻已跨过溪流,大步流星走了回来,而那女子已经走远。 青城抬眸,盯着黄衫婢女的背影若有所思,裴彻上前一步,阻隔住她的视线:“郡主在看什么?” 青城一脸从容地收回目光:“没什么。” 裴彻从箭囊中取了箭,又递过长弓:“郡主可要试试射箭?” 青城笑着摇头:“少时我曾学过,但总学不会,加之母亲不喜,我已经许多年没碰过了。” 她视线扫过箭囊,其中就有刚才裴彻射出的响箭,“这响箭与我少时见过的似乎不大一样?” 裴彻微微一笑:“卑职在哨子下方加装了一个火药筒,若点燃后发射出去,可以精准定位,也代表事态紧急……” 话音才落,身后就传来瑶安怏怏不快的声音:“青城,今日喝不了鲜鱼汤了,深潭中一条鱼都不见。” 青城抬眸,只见瑶安三人已从飞瀑返回,两手空空,神情沮丧。 她面露不解:“这是为何?” 瑶安悻悻道:“那潭水深不见底,定是与别处的水源相连,所以鱼都游走了。” 她悒悒不乐,顺手去揪旁边灌木丛中的枝叶,才碰到叶子,就被裴彻拦下。 “公主,这些植株是紫叶楹,其果实极易破损,汁液呈黛紫色,一旦沾染在皮肤上,就会染色,极难清洗,” 瑶安一惊,连忙收手,取出巾帕去擦拭,又转向青城道:“你擅长作画,我记得紫叶楹是作画的染料?” 青城道:“公主说得不错,紫叶楹不仅可以用来作画,还可染衣,若沾染到皮肤上,待其干透前,可用酒水清洗,一旦干透,色泽可持续月余不掉,不仅如此,还会刺痒难耐。好在这些枝叶和果实并未破裂,公主不必忧心。” 瑶安轻拍胸口,长吁一口气。 此时裴彻道:“微臣方才见银杏林中有黄鹂鸟,不如捉几只来给公主解闷?” 闻听此言,瑶安眼底一亮,心情瞬间好起来,拉着青城一头扎进银杏林中,薛嬿嫆兴致勃勃跟了上去,卢宝音额角鼻尖全是汗珠,明显有些累了,自顾自坐在溪边的草地上歇脚擦汗。 银杏林间鸟声啁啾,薛嬿嫆命府中侍卫爬树捉鸟,连罗方都卸了武器爬到树上,她又在树间来回指挥着,一行人动静极大,惊起林间雀鸟无数。 “这个薛嬿嫆,真是整日里读书读傻了,连树也不会爬,只一味催促侍卫。”瑶安忍不住摇头,搓了搓手,轻拍面前的树干。 裴彻只当她要爬树,连忙阻止。 “这树太高,瑶安公主还是不要爬了,若贵妃娘娘知道,定会怪罪。”他瞥了一眼青城手中的纸鸢,提议道,“公主不如同青城郡主一道去草地上放纸鸢?” 瑶安表示自己只是比划一下,无需担心,她抬头看树,对着青城道:“再过几个月,这满眼绿色就变成黄叶,又是另一番美景,到时我们重游此地。” 青城循着瑶安的目光望向枝叶繁密的树冠,正值午正时分,骄阳自茂密的树杈枝叶间投下,细碎如金,春风吹过,枝叶轻轻摆动摇曳,发出簌簌的轻响,青城眼波微转,正要收回目光时,瞳孔却骤然一缩,只见交错盘结的枝杈间有个黑影若隐若现,她心下一惊,左手本能地抚上腰间,可那里空空如也,这才反应过来这些日子在行宫与瑶安同住,并未随身携带柳叶刀,她正想开口提醒裴彻,不远处的一颗树上就传来侍卫惊急的怒喝声:“什么人?” 几乎同时,一众隐身在繁茂枝叶间的黑影闪身而出。 爬到树上的侍卫猝不及防,来不及出声就被他们尽数打落在地,只有罗方身手敏捷,腾空翻转间,从树上跃下,可就在落地的瞬间,身形遽然一晃,一头栽倒在地。薛嬿嫆哪见过如此阵仗,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惊叫出声。变故突发,青城只来得及将惊慌失措的瑶安推至裴彻身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就从后面蓦地钳住她的肩膀。 裴彻反应奇快,一边让两名禁军护送瑶安向林外撤退,一边迅速点燃火药筒,发射响箭示警,剩下的禁军动作敏捷地拉弓搭箭,但这些黑衣人动作更快,他们挥剑打落箭矢,紧接着手腕轻扬,一连串暗器的钝响过后,众人纷纷倒地。裴彻虽勉力射出响箭,但随即低呼一声,猝然倒地,长弓和箭篓被甩飞,恰好落在青城脚边。 裴彻表情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喘着粗气低喃:“郡主……” 青城肩膀上的手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冰冷如银蛇的长剑,剑尖像沁着毒液的蛇信子,轻轻舔舐她的下巴。 青城被迫微微抬头,终于看清了此刻林中的情形。 这些黑衣人面上围着黑巾,头戴斗笠,只露出一双眼睛,其中一人横起长剑劫持住薛嬿嫆,但剑未出鞘,薛嬿嫆脸色煞白,但看起来还算镇定。青城快速环视了一圈倒地不起的侍卫,最后将视线凝定在裴彻身旁散落的几颗石子上,心中诧异不已。这些人虽执剑,却未用剑法伤人,只是用石子击中裴彻等人的穴位,令其不能反击罢了。他们手法精准,内力雄厚,绝非泛泛之辈,却留有余地,未下狠手,究竟有何目的? 第17章 被刺客掳走套话 瑶安此时已跑出银杏林,身边护送她的禁军皆被石子撂翻在地,她又惊又怕,慌乱间一脚踩在溪边乱石的青苔上,重重地跌入溪水中,幸而她有急智,跌下水的瞬间用手臂尽力撑住,不至于将衣襟全部打湿。 前方蓦地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不过片刻,珩王带着武宁卫和禁军出现在山坡上。 “堂兄……”瑶安惊喜地大声喊叫。 一行人衣袍猎猎,顷刻间就赶至近前。 两方人隔着溪水对峙。 劫持薛嬿嫆的男子放下剑,几步上前,其他人见状,立即围上前,将青城二人掩在身后。 珩王仿若没看到青城被劫持一般,语气带着寒意:“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那人抬眼望向珩王,眸底恨意汹涌:“三年前,珩王领云中骑毁我城池,灭我家国,逼杀我主帅,我们是什么人,珩王不清楚吗?” 此话陡出,一旁的封义心头大震,万万没想到问出的竟是这样的结果,他喉咙滚了一下,艰涩开口:“你们……是邬桓龙甲军?” 话音刚落,狂风骤起,北风呼啸着卷起树叶和尘土,天空被铅灰色的厚重云层遮蔽,乌云翻滚搅动,天色时明时暗,光影交替,令四野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暗色。珩王身后的队伍明显骚动起来,有人被忽然变幻的天色所摄,有人身下的马匹受惊,不断发出嘶鸣声,更多的人则是陷在突闻对方竟是龙甲军的震惊中——那是一支只要说出名字就足以令对手胆寒的虎狼之师,三年前,他们被人数超出数倍的云中骑剿杀殆尽,没想到,竟还有人侥幸存活下来。 为首之人语气悲戚,声音嘶哑:“家国不存,主帅已逝,我们不过是苟存于世的孤魂罢了,不敢再自称龙甲军堕其威名!” 不断变幻的天色将珩王的面色衬得晦暗不明,他声音低沉:“若要报仇,冲着本王来便是,何必牵扯无辜之人?” “无辜?”为首男子冷笑,“国雠卢定洲的女儿,岂会无辜!今日我们原本是要找卢定洲报仇的,岂料他并不在,既如此,也怨不得我们了。” 青城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将她错认成卢宝音,不过事到如今似乎也没有纠正的必要了。 珩王瞥了青城一眼,见她一脸镇定,正对着眼前泛着寒光的长剑发呆。 他收回目光,语气没什么波澜:“可你劫持的是我大魏青城郡主,她与龙甲军主帅伊昭公主是挚友,你们确定要继续为难她?” 这些人闻言,明显愣住,为首一人偏过头,朝青城的方向投来一记疑惑和略显震惊的眼神。 僵持片刻,珩王渐渐没了耐心,身下的坐骑乌骊马似乎觉察出主人的焦急,也跟着躁动起来。乌骊马不喜安静,最是野性难驯,珩王见状,轻扯缰绳,抬起手轻拍马背安抚。身后的禁军不明情况,冷不防见珩王抬手,只当是要进攻,纷纷挽弓搭箭,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这些黑衣人见状,没有流露出半点怯意,为首之人冷哼一声,握紧长剑的手缓缓举起,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执剑,做出冲锋对抗的姿势。 前方剑拔弩张,山雨欲来,后方两人的气氛也异常紧张。 男子开口,声音低沉:“你是平凉王的女儿?” 青城没有接话,忽然伸出手放在眼前的剑刃上,在上面摆出个奇怪的手势。 男子觑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轻旋手腕,剑刃径直抵上青城的脖颈:“别乱动!” 珩王远远看到这一幕,蹙眉道:“凭你们还报不了仇,放开青城郡主,速速退去吧。” 他向下轻压掌心,示意身后众人放下武器。 武宁卫收刀入鞘,禁军纷纷将手中的弓臂调转朝下。 这些黑衣人只当今日一战在所难免,毕竟两方人数悬殊,他们虽有人质,但僵持下去,多半是败局无疑,不想珩王竟真的放他们离开,他们想撤走又担心其中有诈,一时无措,反倒立在原处未动。于是,刚刚还兵戈相向的两方人马偃兵息事、静默以对,气氛顿时陷入诡异的宁静。不过这宁静没持续多久,就在珩王再要开口时,四下里骤然响起机括声,紧接着,尖锐的啸响声依次响起,弩箭连珠射出,如雷似电,穿林挟风而来,众人急忙挥舞兵刃躲避飞矢。短暂的一波箭雨过后,林中归于岑寂,珩王举目四望,哪还有黑衣人和青城的身影? 原来,趁一片混乱时,挟持青城的男子将她拦腰扛起,向银杏林深处飞掠而去,其他人紧随其后,穿过银杏林后又四散开来。 青城只觉得眼前景致不断后退变幻,几个起落后,那人停下,将她放在山坡上的几蔟灌木丛旁。 “青城郡主得罪了,刚才形势危急,只好带着郡主一同离开,郡主不必担心,等天色暗些,在下就送郡主回去。” 青城没有接话,放眼四望,发现正置身于苍茗山西面的一处山坳。 苍茗山东仰西伏,东侧山势陡峻,西侧则和缓低伏许多,山上杉木葱青,蔚然成林。 青城收回目光,望向黑衣人,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你是龙甲军?当年白城陷落,你们怎么活下来的?” “我们隶属于左骁卫军,事发时我们恰巧离开白城,侥幸逃过一劫,等我们得到消息赶回时,白城已然陷落,宫中四处火起,我们换上云中骑的装束潜入宫中,但为时已晚,伊昭公主已经薨逝了。” “左骁卫军中不少人我都识得,你拿下黑巾,让我看看你的样貌,兴许我们见过也说不定。” “三年前宫中那场大火,我们虽苟活下来,但都受了伤,如今面目全非,只恐吓到郡主,还望郡主见谅。” 青城故作恍然大悟状:“难怪你们浑身上下都裹得如此严实,一点皮肤都不露在外,原来如此……可你们为何会在此处?” “我们冒险潜入鹿台围场是为了刺杀卢定洲,当年若非他打开城门,白城也不至于那么快陷落……可到了围场几番打听之后才知卢定洲根本没来,只好临时改成劫持卢宝音,没成想却将郡主错认成了她。” “错认?” 第18章 被救 “正是,卢宝音爱纸鸢成痴,郡主当时拿着风筝,又背对着我,我一时辨认不清。” 青城垂眸,掩下眸底一闪而过的冷芒。 此时她终于可以确定,眼前之人绝非龙甲军。 她内力已恢复至五成,只要乘其不备夺过佩剑,局面顷刻间便可扭转,可她不知对方身份,也不知他冒充龙甲军究竟有何目的,最重要的,她不能暴露自己的身手。见过她拔剑的人,要么必死无疑,要么没看到她的容貌,像如今这般正好相反的情景,她只能静观其变。 正想着,这人又道:“在下有些事想请教郡主,伊昭公主临终前可有什么遗愿?若是有,龙甲军定当竭尽所能,完成公主遗命。” 青城做出冥思苦想的样子,过了半晌,道,“伊昭说瑄王并非龙甲军所杀,凶手另有其人……若是你们能找出真正的罪魁,想来伊昭能含笑九泉。” 天色暗下来,暝色四起,远处传来野狼的嚎叫,一声一声,令人毛骨悚然。 黑衣人负手踱步,久久不语,青城思量着如何脱身,目光不经意扫过旁边的灌木丛,这才发现,这些植株竟是紫叶楹,望着眼前颗粒饱满的黑紫色果实,她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此时男子突然开口:“青城郡主可知四猎图的下落?” 青城眸色轻闪,直直望向他:“我手中曾有春猎图,不过已献给陛下……你找四猎图做什么?” “我等奉公主之命,寻找四猎图下落,若郡主知道什么线索,还望如实相告。” 青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扶着身旁紫叶楹的枝干立起身来:“我并不知晓。” 男子明显不信:“三年前,邬桓都城被屠,四处宫火,唯有郡主逃过一劫,那间密室是皇室隐秘,郡主出现在那里,说明是伊昭公主将你藏入其中的,你与公主情同姐妹,岂会不知?” 青城负手而立,默然不语。 这人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羊皮卷,缓缓展开,挑出一枚银针。 “听闻你当年目睹云中骑屠城惨状,惊恐之下气机逆乱,患了失语之症,医治三年才恢复。这银针上涂了铃兰花的毒汁,一旦刺入你的哑门穴,你就再也无法开口说话。郡主还是说出四猎图的下落,免得真成了哑巴。” 说完,他拿着银针走了过来,青城不断向后退,掌中握着刚才起身时趁机摘下的一串紫叶楹果实,心中迅速盘算着,她身后已临近山坳边缘,到时她趁其不备,猝然出手,将手中的果实打在他身上,留下记号,再趁乱脱身。 男子见她始终不开口,终于没了耐心,蓦地欺身上前,青城冷不防握拳挥手,男子以为有暗器,急忙侧身闪避,青城趁机将果实灌上内力掷出,悉数砸在他的胸口和脖颈处。 这些果实顷刻间爆裂开来,黛紫色的汁液染湿他的衣襟,但他穿着黑衣,全然显不出颜色,只有脚下的土地上呈现出几抹清晰的紫色。 但男子全然没发现,他只顾着拔剑,很快发现青城掷出的不过是些毫无杀伤力的浆果,他冷哼一声,飞身而起,眼看就要扣住青城的手腕,这时一截黑乎乎的枝干凭空飞了过来,击打在他的肩头,枝干灌满内力,如此重击,令他惊痛不已。 他用手捂住肩头迅速抬头,只见一人从对面的杉木林中飞掠而来,不禁心下大惊,对着青城的肩膀猛然出掌,青城闪避不急,硬生生接下一掌,趔趄着向后连退好几步,将倒未倒之时,腰间骤然一紧,她顺势转身,扑进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中。 青城抬眸,与珩王清冷的目光撞个正着。 耳畔骤然响起几声尖锐利响,紧接着一阵蝗雨般的箭矢呼啸而来,珩王一手揽着青城左右闪避,另一只手执剑抵挡,剑刃若流光,箭矢纷纷落地。青城只觉得眼角不断有寒芒闪过,心头一阵乱颤,很快足底一空,几乎同时,珩王飞身掠起,揽着她向对面的杉木林而去。 身后传来兵刃挥砍箭矢的声响,她越过珩王的肩膀回看,只见封义和严蒙带着武宁卫从两侧山林间冲出,他们抽剑砍落箭矢,又追着逃遁的黑衣人而去。 两人落在一处山坡上,珩王松开环抱着青城的手臂,扶着她站定:“可有受伤……” 甫一开口,他立即噤声,眉头蹙起——青城的侧颈处有一条细长的血口子,正有血珠渗出来,应该是被刚刚斩断的飞矢划伤。 青城并不知自己受伤,摇头表示无碍,刚一转动脖子,颈间有清晰的刺痛感传来,她轻嘶一声,忍不住伸手去摸,被珩王拦下。 珩王扶着青城坐靠在一块山石旁,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色药瓶,给青城上药,药粉撒在伤口上,刺刺痒痒的,血很快被止住。 青城道:“殿下,刚才那些人并非龙甲军,他们潜入围场,伺机作乱,一定要抓住他们。” “郡主为何如此笃定他们并非龙甲军?” “他们费尽心思潜伏隐蔽,铤而走险劫持卢宝音,甚至不顾后果表明身份,结果却连人都认错了,龙甲军行事稳妥周全,不会犯这种错误。何况龙甲军恩怨分明,绝不会将剑锋指向手无寸铁的无辜女眷。最重要的,龙甲军从不叫伊昭为公主,而是以主帅相称。从一开始,他们的目标就是我,为了问出四猎图的下落。” 珩王想到青城被劫持时若有所思的神情,忍不住道:“郡主是不是一早就怀疑此人并非龙甲军?” 青城讶然道:“殿下如何知晓?” “剑在颈侧,郡主还能走神,如此明显,本王自然看得到。” “臣女的确一早就发现那人不是龙甲军……”青城忽然感到一阵昏沉,心头一阵乱跳,她强压下不适,“因为他看不懂龙甲军的暗语。” 珩王定定地看着青城,目光中带着诧异,还有几分审视,他道:“郡主怎会知龙甲军的暗语?” 第19章 中毒 “是伊昭告诉臣女的……”昏厥感再次袭来,青城勉力打起精神,“对了,臣女用紫叶楹的汁液在那人胸口和脖颈处留下印记……” 话音未落,青城眼前一黑,蓦地向前倒去。 珩王眼疾手快,伸手将她接住,侧身一看,见她眼眸阖起,鼻息均匀,竟是昏了过去。 一阵纷乱的脚步踏响声响起,封义和严蒙带着武宁卫返回。 封义行至近前,抱拳道:“王爷,那些刺客一进山林深处就四散开来,毫无踪迹可循,受箭伤的武宁卫皆神志昏蒙,还说呓语,属下猜测箭簇上涂了乌头花毒,只好先行返回。” 珩王眉头蹙起,这才明白青城为何忽然晕倒。 乌头花虽非剧毒,但会令人意识惛惚、谵语不断,若是有外伤,伤口会溃破不止、久难愈合,但只要两个时辰内服下解药,则无大碍。 珩王打横抱起青城,下令一行人即刻退出围场,前往襄国公府解毒。 景云和庆星都在行宫,并没有同来围场,故而青城独自在马车中。 行至半路时,青城开始谵语。 珩王一直关注着马车中的动静,听到异样,翻身下马,上了马车。 青城双眸紧闭,无力地倚在车璧上,口中喃喃低语。 珩王给她诊脉,又用手背试了试她额头,正要收回手之际被青城一把拉住衣袂,珩王扯回袖子,青城又拽住他的袍角。 “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下一句?” 这一句不再是含糊不明的呓语,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 珩王怔住,实在不明白为何中毒的其他人说的都是些毫无逻辑的呓语,青城说的却是兵法,转念一想,不对,青城怎会知晓兵法?听闻她自小体弱,常年卧床,连闺阁都很少出。 愣神的功夫,青城又说了一遍,语气透着不耐,像是不满为何无人作答,手中不自觉加大了扯拽的力道。 珩王腰间挂着枚白玉镂雕夔龙纹玉佩,拉扯间,玉佩下端的几颗珊瑚珠子轻击在腰带的紫金带扣上,璆然作响。 珩王任由青城拉拽着他的袍角,左手按紧腰间玉佩,缓缓道:“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青城安静下来,不过只安静了一瞬。 “善用兵者,能使敌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恃,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下一句……” “卒离而不集,兵合而不齐,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青城眉目舒展,似乎对珩王的回答颇为满意。 “事莫大于必克,用莫大于玄默,动莫神于不意,谋莫善于不识……” 珩王双眸半眯,看向青城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缓了半刻,一字一字道:“夫先胜者,先见弱于敌而后战者也,故事半而功倍焉。” …… 青城彻底清醒时已是夤夜,两位侍女已从行宫赶至国公府。 庆星一脸惊喜:“郡主总算醒了,太好了。” 景云倚在窗边,面上没有半分忧虑之色——乌头花毒性不大,加之青城已服下解药,只待清醒便可。 青城坐起身,只觉得头脑昏沉,咽部隐隐作痛,想起昏迷前的情景,她道:“我可是中毒了?为何口干舌燥?”她环视一圈,拧眉道:“这是何处?” 庆星道:“划伤郡主的箭矢上涂有乌头花的毒汁,珩王殿下为了尽快让郡主得到医治,就近来了襄国公府。郡主毒发昏睡了过去,说了一路胡话,自然口干。” “乌头花!”她心头一跳,“我可说了什么不妥的话?” 庆星喟然长叹:“其他中毒的武宁卫都是呓语,大不了吼叫几声,只有郡主与众不同,需要别人对话,确切地说,是要求对方背诵兵法,若是有人应答,会安静一阵,否则便会不依不饶。” 青城面色发白,后背瞬间激出一身冷汗,“我只说了兵法,没有其他?” “没有其他,幸好如此!”景云语气透着庆幸。 青城长舒一口气,继而蹙眉:“我如此胡言,就没其他人阻拦?” “怎么没拦?珩王去襄国公府的路上遇到烧香返回的太子和太子妃,眼看郡主喋喋不休,两人直接上了马车,想替换珩王殿下陪伴郡主,奈何郡主嫌太子妃不会兵法,又怪太子兵法记得不牢,应对不及时,直接将他们赶下车了。” 庆星满脸悲愤不平,仿佛被赶下车的人是她。 青城双眸圆睁,一脸如遭雷劈的惊恐表情。 “不止如此,”景云接过话头,“郡主还一直拽着珩王的衣袍不放,珩王腰间的白玉玉佩险些被拽下来,据说那是珩王母妃的遗物。” 青城双手捂脸,欲哭无泪,“不行,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的,我中毒太深,这一定是幻象!” 庆星笑得没心没肺:“珩王殿下说了,若是郡主醒来后仍觉不适,他便亲自领太医过来……” 没等庆星说完,青城蓦地坐起,身板挺直:“好了,好了,彻底无碍了。” 次日一早,府中婢女来报,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青城赶忙出门相迎,对着太子躬身行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虚扶她一把:“青城郡主不必多礼。” 太子长眉入鬓,此刻眉眼带笑,矜贵中透出一丝温润之气。 青城想到此前将太子和太子妃赶下马车,心中不安,面有赧色:“请太子恕臣女言语冒犯之罪。” 似是回想起昨日马车上的一幕,太子唇角闪过一抹笑意,但很快忍住,稍稍正色:“郡主本就受到惊吓,又中了毒,不过是神智惛惚下的无心之举,实在无需自责。郡主可好些了?” 太子的表情收的不彻底,眉眼间难掩笑意,青城心中讪讪,道:“臣女已无碍,多谢太子殿下关心。” 太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石青色镶金箔的药瓶递过来,“这是本王惯用的金疮药,对生肌止痛有奇效,郡主不妨试试。” 青城轻轻抿唇,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 太子见状,微微一笑:“平凉王父子昔日平定叛乱,辅佐先帝,立下不世之功,如今身后只郡主一人。何况,你兄长曾是本王伴读,常出入东宫,我对你照拂,理所应当,郡主不必有顾虑。” 第20章 三叶形花钿 青城的兄长文韬武略,只是未及弱冠便战死沙场了。 听到太子此番话,青城心中一阵暖流淌过,她双手接过金疮药,敛衽拜谢。 太子抬手,示意青城不必客气,他道:“瑶安吵着要来国公府看望你,被我回绝了,此次多亏郡主机敏,及时将瑶安推开,她虽跌落水中,但并无大碍。” “那便好!”青城说着,忽然想起薛嬿嫆当时也在刺客手中,不知如今怎样了,便道,“另外两位女眷呢,可还安好?” “卢小姐受到惊吓,回到行宫就病倒了,薛小姐在混乱中被刺客推倒,扭伤了脚,不易挪动,如今也在国公府休养。” 他一顿,又道,“父皇口谕,准郡主不必赶赴万寿节夜宴,只管在国公府安心养伤。父皇已让堂兄全力查办刺客一事,郡主若想起什么,定要对堂兄言明。” 青城应声称是。 太子想了想,道:“国公夫人近几日偶染风寒,正在静养,如今府中主事的是裴夫人,郡主若是有任何需要,着人去找她便是。” 太子口中的裴夫人是襄国公嫡长子裴峥的正妻,裴峥长年戍边,如今领云中城主帅一职。 青城道谢,太子又叮嘱了几句,告辞离开。 过了几日,青城体内的毒素已清,肩膀被掌击处的淤血也有散开的迹象,只是侧颈被流箭擦破的位置十分凶险,太医嘱咐她还需静养,否则恐会疮疡不敛,引发高热。 这日入夜,裴夫人身边的贴身嬷嬷带着几个婢女来送茶点。这些婢女皆穿茜色长裙,额间贴着同色花钿,形如桃花,极为精巧。 行礼后,嬷嬷笑道:“夫人见府中夏菊开的正盛,让老奴摘了些请郡主观赏,夫人还亲手煮了安神茶,公主睡前可喝一点,有助安眠,还有些鲜花做的点心,请公主品尝。” 青城微微一笑,温声道:“烦请嬷嬷回去替我谢过裴夫人,再告诉夫人,明日一早我去拜会。” 嬷嬷见她待人温言和气,连说不敢,差事已毕,正要领着婢女退下时,不防青城忽然开口。 “你们额间花钿……可是桃花式样?” 青城问的是婢女。 几人一听,连忙收住脚步,为首的婢女恭敬道:“回青城郡主的话,奴婢额间所贴正是桃花形花钿。” 青城微微点头:“倒是别致……好了,下去吧。” 婢女们应声称是,躬身退了下去。 庆星见青城主动问起花钿,倒了杯茶递过去,“郡主若喜欢花钿,不如奴婢用花瓣做一些来?” 青城接过茶盏,只见瓷白的茶盅中,茶水清亮,几片黄澄澄的花叶浮在上面,她猛然想起密林中与裴彻见面的黄衫女子额间的花钿,正是这个颜色,不由心念一动,“还能用花瓣做花钿?” 青城对这些装饰之物一向不感兴趣,如今竟主动问起,庆星心中讶异,笑着解释道:“皇宫和高门世家府中通常会用金箔做花钿,有时也会用鲥鱼鳞或是染过色的丝帛,不过这些材料比较贵重,寻常人家用不起,会用纸张代替,有时还会用当季的花瓣。侯府夫人刚差人送来了黄菊,奴婢就用菊花做花钿,郡主喜欢什么样式呢?” 刚问完,庆星反应过来,青城对这些知之甚少,便道,“这两年时兴的有梅花形、桃花形、宝相花形,燕形和蝶形,在此基础上细分,还能分出更多的样式来,刚才府中婢女贴的花钿便是桃花形中最简单的一种。” 青城细细回想一番,问:“有没有一种花钿,三片叶子摆成扇形……” “那是三叶形花钿,这种花钿样式简单,这些年倒不多见了……” “无妨,”青城笑着放下茶盏,“就做个三叶形的花钿吧。” 庆星眉眼弯弯,应声称是,立时忙活起来。她先摘下几片花瓣,对比一番,又用剪刀稍加修剪,又问府中婢女要来些丝帛和鱼鳔胶,再取来银勺、剪刀和刺绣用的绷框,一番忙碌后,一个三叶形的花钿便制成了。 庆星将花钿递过来,青城举起看了看,又放回庆星手中,一脸疑惑:“这要怎么贴在额间?” “这容易,沾点水贴上就好,若是没水,那就……”庆星说着,拿起花钿,对着背面哈了一口气,将花钿贴在自己额间,也不看铜镜,摸索着随意调整几下,又道,“郡主您看,只要让背面潮湿,就能贴上了!” 青城好奇道:“这鱼胶遇到水便化开,那下雨的时候岂不是全脱落了。” 庆星瞧着自家主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掩嘴一笑,“那倒不会,不过遇温水的确容易掉。”庆星取出丝帕淋上茶水,再敷在额间,不过片刻,花钿便完整地脱落下来。 “对了,若是遇到酒,瞬间便掉了……” 见青城难得的问了不少有关花钿的问题,庆星只当她喜欢,便顺手将案上的花瓣都做成了三叶形的花钿,悉数放到青城随身的锦囊里。等一切忙完,已是夤夜,青城早倚在软塌上睡着了,庆星取来狐裘给青城盖上,吹灭烛火,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后半夜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声绵延不绝,天亮前总算停了。 青城睡得并不安稳,雨声渐歇时便起身,瞥见锦囊中的花钿,摇头轻笑。 想起夏猎图有可能就在侯府,她再也坐不住,索性出门四处走走,顺便拜会裴夫人。 这几日深夜,她曾去襄国公和裴彻的书房查看,但一无所获。 不在书房,能在何处呢? 天阴沉沉的,黑云滚滚,山雨欲来,府中花园中的木槿被吹得在空中乱舞,隙地里的各色夏菊也零落一地。青城抬眼看了看天空,只觉得乌云翻腾汹涌,一团团悬在头顶,像是随时会砸落下来。青城不自觉加快脚步,从水榭旁的小路绕出,进到竹苑。 竹苑位于府中一隅,极为幽静,裴夫人喜静,居所在临近竹苑的地方。竹苑共有东西两个月洞门,每个洞门上都挂着额匾,上面分别书“初日”、“高林”。青城从“高林”的月洞门进到竹苑,见翠竹郁葱,满眼青翠欲滴,正中一处凉亭,在竹叶掩映下,若隐若现。 青城穿过竹苑,从“初日”的月洞门出来,刚拐进一条铺满青石子的小径,才走了几步,冷不防,从一旁的园圃中忽然跑出个八九岁的孩子,一头撞进她怀中。 第21章 再遇黄衫女子 青城定睛一看,竟是裴峥的独子裴毓,入府第二日裴夫人曾去探望她,身旁就跟着裴毓。 见撞了人,裴毓慌乱着赔礼:“毓儿不慎撞到青城郡主,还请郡主恕罪。”说着就要跪下。 青城急忙扶住他的手臂,正要说话,园圃后的树林中传来几个仆从高声叫喊的声音,裴毓一听,神色惊惶,顾不上解释,拽起青城的手便跑。他先是带着她跑过几处花圃,穿过一个月洞门,拐进了一处偏僻院落,又顺着游廊猛跑了好一阵,直到再也听不到仆从的叫喊声,这才松开手,大口喘着气。 裴毓跑得满头大汗,脸色通红,青城取出巾帕,蹲下来给他擦汗。 “毓儿这是在做什么?” 裴毓面露迟疑,羞赧道:“祖父让我卯时二刻起来练功,可毓儿太困了,总起不来,好不容易起来了,教习又数落我不够用心,要抽打我的手板,一气之下,我就跑了……” 襄国公虽已年过半百,除非抱恙,否则必是晨起练剑,风雨不辍,裴毓做为家中唯一的孙辈,难免被寄予厚望。 青城耐心道:“练功可以强健体魄,还可以磨炼意志,这是好事,你现在还小,不懂得你祖父的苦心,等长大了你就会发现,你现在所做的努力,终究会助你成事。” “助我成事?”裴毓似懂非懂,歪着小脑袋想了想,“那能保护爹爹和娘亲吗?” “当然。” 裴毓又问:“青城郡主小时候就不会偷懒吗?” “不,我小时候总是偷懒,学业不精,最后发现自己能力不济,关键时刻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 裴毓眼睛睁得大大的,急切道:“那可不行,祖母和娘亲一点武功也不会呢!爹爹又总不在我们身边,祖父说,有不少坏人记恨国公府,可能会来害我们呢!”他圆滚滚的眼睛转了转,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以后好好练功,再也不偷懒了。” 青城收起巾帕,莞尔一笑。 她知道,也许还需要很长一段时光,裴毓才能真正明白刚才那番话的深意,而在他真的明白又愿意为之行动之前,还是会继续偷懒懈怠,还是会让仆从们满院子寻他。 青城立起身,正想送他回去,一抬眼,远远瞥见几个年轻女子,步履轻盈,从斜对面的一条小径上一闪而过。 虽是霎时的功夫,青城依旧看清了这些女子的装扮——她们身着黄衫,带同色面纱,额间贴着一枚三叶形的菊色花钿。 自入侯府,目之所见皆是身着茜色或湖蓝色衣裙的婢女,她一直以为,那日在鹿台围场中偶遇的黄衫婢女不过凑巧那副装扮罢了,可如今一瞧,似乎并非如此。 青城心念微动,低头问裴毓:“毓儿可还记得回去的路?” 裴毓嗯了一声,指着身后来时的路说:“顺着这条路就能回到刚才的竹苑了。” 青城指着黄衫女子刚刚离去的方向问:“不是那边的小路吗?” “那是通往庵堂方向的路……”裴毓笑道,“难怪青城郡主会记错,这府中小径纵横,很容易迷路的。” 大魏的勋贵人家,都会在家中修建佛堂或是庵堂,用来在重大日子中举办法事,亦做为家中女眷礼佛清修之所。 青城不动声色,笑道:“那毓儿要回去练功吗?” 裴毓咧嘴笑了笑,重重点头。 青城拉起裴毓的手,原路返回,才走出一段路,便见府中刘管家满头大汗,正带着几个仆从四处寻他。刘管家一见青城,忙不迭上前行礼道谢,青城将裴毓交给他,待他们走远,她转身回到刚刚偶遇黄衫女子之处。 青城顺着几人离开的方向,向北走了一段路,眼看着道路越来越窄,青石板路也换成了石子路,她继续向前,在穿过一个略显狭窄的月洞门后,眼前霍然开朗,道路两旁修竹青翠,竹叶掩映中远远可以看到一处院落,两个身着劲装的护卫守在院门前,此处应该就是裴毓口中的庵堂了。 庵堂内紧靠围墙的地方栽种着一棵白皮松,枝干粗壮挺拔,绿叶繁茂,一直延伸到墙外。 青城走到守卫看不到的地方,取出面纱戴上,提气跃上白皮树,隐在枝叶中,从高处向下俯瞰。 襄国公府本就依山而建,这庵堂更是紧靠山体修葺,规模巨大,古朴庄严,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檀香味,更显得此处静谧肃穆。 此时庵堂前的空地上,裴彻正在说话,面前站着几个黄衫女子。 “荷塘小筑不比府中,不论看到、听到什么,都要当做没有发生,不可喧哗聒噪,更不可随意交谈,若是坏了规矩,你们知道下场。” 几个女子恭敬称是。 青城微微蹙眉,裴彻口中的荷塘小筑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进去后有如此多的规矩? 正想着,裴彻带着一行人进到庵堂旁的一间厢房内。青城身体轻旋,从树上跃下,刚走到厢房前,裴彻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走在最后的那位婢女,带些沉水香下来。” 很快有位女子应了一声,接着纷乱的脚步声响起,不过片刻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青城好奇地从两指宽的门缝向里张望,只见门口左侧放置着两方极大的桌案,其中一面案几上摆着一些点心瓜果、各式香烛香料,另一面上则放着笔墨纸砚和一个笔海,一个黄衫女子正背对着门口取香料,裴彻几人皆不见了。 此处表面上是个存放供品的厢房,实际上应该有通道与外界连通,想来应是通往裴彻口中的荷塘小筑。 青城转动手腕,几枚金针滑落手中,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推开门,闪身进到屋中,又将门缓缓掩上,刚一抬头,整个人不由怔住。 原来正对面的整个墙面都是山体,突兀隆起的山石像是嵌在房间中一般,山石上开凿了榫槽,房子木柁的一边嵌在山体上,另一边搭在木柱子上,怪石起伏层叠,像是随时会倾倒一般,愈发显得屋内逼仄狭窄。 第22章 荷塘小筑 案几前的黄衫女子正全神贯注地装香料,全然没觉察出身后异样。待装好后,她端着盛放锦盒的托盘径直走到嵌满山体的石墙前,将手伸进一处巴掌大的凹洞中,用力一拨,一声微不可闻地轻响后,她面前的山壁轻晃,一道一人高的石门缓缓打开,露出黑黝黝的洞口。 青城瞳孔微缩,终于弄清这通道的机关,眼看黄衫女子就要入内,她故意弄出声响,黄衫女子听到动静,悚然低呼,刚要转身,就被她一个手刀放倒,随着黄衫女子昏过去,面前的石门又徐徐关闭。 青城将这女子的外衫和面纱脱下罩上,将她藏在案帔后,又随手取来个蒲团放在她脑后,正要离开时,目光无意一扫,陡然发现女子的两个手腕内侧也分别贴着一枚三叶形花钿,与额间的一模一样。 青城有些犯难,她从未听说过花钿有贴在手腕内侧的习惯,这几日府中其他婢女也不见如此,莫非是进入荷塘小筑特有的标记? 心念起,她将女子裸露在外的皮肤自上而下检查了一遍,特别查看了耳后和后颈,并未有所发现。青城忽然无比庆幸庆星将昨夜做的花钿尽数装到了她的锦囊中,她取出花钿,分别贴在额间和两个手腕处。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难题——这女子右眼角处有一颗显眼的黑痣。 青城思索片刻,起身在笔海中寻到一支半干的湖州羊毫,对着笔尖哈了口气,先在手背试了试,又比对着女子黑痣的位置,在自己右眼角处轻轻一点,接着端起托盘,启动机关。 石门再次开启,她没有迟疑,进到山洞中。 洞中石壁突兀嶙峋,一条向下的石梯蜿蜒盘旋,转弯的石壁平台处摆放着两盏灯烛,烛光昏黄黯淡,照不清前路。青城屏息凝神,警惕着一路向下走,偶尔遇到几个凹陷开裂的石罅,黑黢黢的,像是蛰伏在暗处的兽。走到石梯尽头时,有明亮耀眼的阳光投进来,一个洞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出了洞口,最先看到的是一条石子路,石子路旁矗立着一座假山,将洞口全部遮掩住,如同影壁。 青城前行几步,举目四望,这才惊觉自己竟置身于一个四面环山的山谷中,而身后的整座山体都被开凿成一个可供人上下出入的通道。正前方有一处占地极广的荷塘,正值春日,翠叶连天,红荷相倚,满池碧波。 荷塘正中矗立着一栋二层阁楼,此楼四面环水,只有一条水廊与外界连通,楼前有两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把守。荷塘南侧是一条东西贯通的青石板路,路两旁各栽种着一排柏树,再往南,是一个极宽敞的院落。 前几日景云曾给她看过襄国公府的布局图,望着这些在布局图上根本不存在的景致,青城暗暗心惊,襄国公建此隐秘之所,究竟要做什么? 正想着,前方两个黄衫女子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道:“双枝,你站着发什么愣,取个香怎么慢吞吞的。” 青城马上反应过来双枝应该就是那个被自己打晕的女子,她低眉垂首,没有冒然开口。 另一人则道:“算了,第一日来还不熟悉罢了。”接着她转向青城吩咐道,“你先把香料送去荷塘小楼中点上,然后到岸边等候差遣,切记不要上楼。” 青城轻声应是,二人不再多说,转身进到南边的院落。 青城沿着长长的水廊走到阁楼前,门口的守卫瞥了她额间一眼,又让她挽起衣袖,查验她手腕处的花钿,之后挥手放行。 原来这三处花钿果然是身份符信。 楼中一层厅堂的陈列极为简单,一方案几,上面置着一个鎏金竹纹熏炉,厅堂两侧摆放着一排雕工精细的紫檀木椅,这明显是议事的地方。青城几步走到案几旁,将香料放进熏炉中点燃,接着径直上楼。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靠墙放置的一排书架,临近花窗的地方设有一张红木书案,案上铺着宣纸,旁边放着一个锦纹花石所镂的笔架和一方红丝砚台。书案旁摆着一个红木博古架,雕工精美,素雅庄重。博古架中间用尺寸不同的隔板隔成独立的空间,供物品分类摆放,正中央的地方有一个圆形的大隔断,上面挂着一把铜锁。 荷塘小筑如此隐秘,这阁楼又有人把守,连博古架都挂着锁,想来是存放贵重之物的地方,太子送给襄国公的贺礼会不会就收藏在此? 青城将托盘放在隔板上,自袖口取出一根金针,放到锁眼中轻轻一挑,锁便开了。她打开柜门一看,里面竟还有个柜子,尺寸略小,嵌在里面,上面没有锁眼,也找不到可以打开的把手,她来回推敲半晌,毫无头绪。 此时楼下隐约传来谈话声,很快有上楼的脚步声响起,青城迅速关好柜门,挂上锁,轻盈一跃,跳上横梁,侧身躺下。 这座阁楼是叠梁式结构,柱上置梁,梁上再置柱,层层叠叠直到屋脊,只要她不立起,下面的人就不会知道梁上藏人。 她屏息凝神,小心翼翼侧过头,向门口望去。 不多时,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缓步走了进来,他身穿一身黛绿色长袍,腰间挂着一枚月牙形佩饰,正是裴彻。他进来后,径直走向博古架,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打开隔断门,用手在内里的柜门左上角轻按两下,柜门便打开了,裴彻从中取出一卷画轴,缓缓展开。 一幅女子的画像跃然纸上。 画中的女子身穿鹅黄色衣衫,面上敷黄纱,额间贴着三叶形菊色花钿。这女子大部分面容隐在面纱中,但看得出眉梢带笑,美目流转,一副欢喜模样。 青城眯起双眼,反应过来,荷塘小筑中婢女的着装打扮正与画中之人一般无二,而更让她诧异的是,这画中之人莫名有些眼熟,似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却想不起来,思索间,楼下有声音传来:“二公子,国公爷有请!” 第23章 太子的困境 裴彻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冷不防被人打扰,探向女子脸颊的手猛然顿住,他低叹一声,匆匆收好画卷,锁好柜门,下楼离开。 待听不到脚步声了,青城立即坐起,腾空一跃,无声地落在博古架前,按照刚才裴彻的手法打开柜门。她原想打开女子的画卷再看看,可目光被画卷旁的一个画匣所吸引,她打开画匣,展开画卷,不由眼底一亮。 画上是一幅夏日狩猎图,右上角有题字——夏猎为苗。 果然是夏猎图! 她没再耽搁,迅速将开启之物一一复原,又端起博古架上的托盘,神情自若地走了下去。 走出水廊时,她瞥了一眼斜对面的院落,刚才那里还空无一人,现在却整整齐齐立着两排身着黑衣的守卫,之前见过的那位帮她说话的黄衫女子也侍立一旁,手中端着个酒壶,正神色焦急地向院落里不住张望。 见青城走过来,这女子长吁一口气,几步上前,将手中的酒壶与青城手中的托盘一换,叮嘱道:“你把酒送进去,交给花厅外的守卫便好,记住,千万别四处乱看。” 青城低声应是,端着酒壶缓步走了进去。 院落内极为安静,一路无人把守,直到花厅门口时,才看到侍立两旁的几个守卫,其中一人将青城拦下,接过她手中的酒壶,青城正准备转身离开,这人又道:“在这等着!” 青城只好站在门口一个守卫的下首静候。 不多时,裴彻的声音传了出来。 “父亲今日可觉得好些了,如今太医就在府中,不如让他再给父亲把一次脉?” 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很快响起。 “陈年旧伤,没什么大碍,用药酒擦洗便好……对了,那些闯入围场的龙甲军,可查到什么线索?” “线索全无,不过听闻这些人并非龙甲军,不过冒充龙甲军行事。” “冒充?何人会冒充龙甲军,还自报家门,岂非自寻死路?” “儿子不知,只是武宁卫皆言如此。” “罢了,有珩王在,迟早能将这些生事的刺客抓获。如今珩王、怀王和青城郡主皆在府中,你要吩咐府中上下,不可怠慢,尤其提醒裴毓,万不可有失礼之举。” 薛嬿嫆扭伤脚的次日,怀王便来了国公府,声称要协助珩王抓捕刺客,如今已住在国公府多日。 裴彻应声称是,又道:“父亲只管安心养病,这些事交由儿子打理便好。太医叮嘱过,您旧伤发作时,且不可思虑过多。” 襄国公轻咳两声,喟然长叹,“陛下让怀王在万寿节庆典时登上凤阕朝晖楼与民同乐,如此违反祖训,却无任何朝臣反对,这让为父如何安心?” 屋内有一瞬的静默,很快,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今年的万寿节庆典不同以往,使团人数众多,父皇也是担心有所怠慢,这才提议怀王一同接待,国公无需多虑。” 青城一怔,太子竟然也在。 “依老臣之见,殿下不如将夏猎图献给陛下,当年文犀斋被雷火劈中,先帝的书画都付之一炬,唯有这四猎图阴差阳错保留了下来,听闻青城郡主送的春猎图让陛下龙颜大悦,若殿下献上夏猎图,岂非更添欢喜?” 太子苦笑一声,道,“若献出夏猎图的人是我,父皇未必展颜。舅父戎马半生,除了带兵,最大的乐趣便是收藏丹青、临摹画作,此画得之不易,舅父无需割爱,留下便好。” “殿下,怀王觊觎东宫之位久矣,陛下又一向偏爱于他,这些年更是不断加封荣妃母族,长此以往,只怕……”襄国公一顿,又道,“好在太后不喜荣妃,断不会坐视不理,微臣从府中挑选了些伶俐的婢女,不日就会送入长信宫,这些人甚为稳妥,若其中有人能被太后看中,那殿下在宫中也多些可供差遣之人。” 青城听着两人谈话,心中不免感慨。 襄国公是如今朝中唯一公开支持太子的重臣,太子对他极为敬重,几乎可以说是言听计从。襄国公这些年丁忧在家,虽不在朝中任职,可故旧门生遍及朝堂,他为太子费心谋划,不光因为他是太子名义上的舅父,还因在旁人看来,他们早已休戚相关、荣辱共担。 太子沉默片刻,才道:“这些年,多亏舅父为我筹谋安排,可父皇心意难测,我这个太子能做多久还未可知,何必送人进宫涉险,若是被人察觉,反倒以为本王有不臣之心,此事还是作罢的好。” “都是微臣无能……”襄国公似乎极为心酸,沉默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贵妃娘娘着人送来一封书信,上面提到青城郡主可为殿下助力,殿下不妨一看。” 屋内一时静谧无声,想必太子正在阅看书信。 少时,太子的声音再次传来,语气坚定。 “还要有劳舅父给母妃回信,如今平凉王府只剩青城郡主一人,万不可如此行事。我早已想明白,这太子之位何尝不是桎梏,待过了万寿节,我就请辞太子之位,求父皇赐封地给我,到那时,我远离京城,做一闲散王爷,至于东宫,怀王既想去,便让他去吧。” 襄国公似乎极为惊恐,声音猛地高起来:“此事万万不可!殿下堂堂储君,怎可轻言自请辞位,殿下在东宫一日,怀王便忌惮一日,可一旦储位旁落,怀王一党再无顾忌,到那时,殿下绝无可能全身而退啊!” 青城一头雾水,实在想不明白裴贵妃究竟有何意图,更想不明白她能如何为太子助力,正试图从接下来的对话中听出些端倪时,那守卫忽然走了出来,将几乎要倒空的酒壶递给她,命她退下。 青城收敛心神,躬身退了出来,周围早不见那黄衫女子的身影,她心中暗暗庆幸,快步走进山洞,从密道返回厢房。被打晕的女子还在昏睡中,鼻息均匀,脉象平稳。 青城脱下黄色衫裙给她穿戴好,又打开壶盖,将酒壶中仅剩的酒水倒在绢帕上,捂在额间和手腕内侧,不过片刻,花钿果然脱落下来,她还顺带擦掉了眼角的墨点。 第24章 迷路遇到珩王 待一切收拾妥当,青城悄无声息地出了门,提气跃上院中的白皮松。随着枝叶摇曳轻摆,她单薄纤细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浓密的翠绿中。 青城一面左右观望,一面快速飞掠,行至竹苑附近时,从树上一跃而下。 此时天光渐明,她一身月白衫裙,如此穿梭往来于树影之间,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那位黄衫女子一刻钟内便会转醒,待她明白过来有人将她击晕,整个国公府都会被惊动,她要快速回到住所才稳妥,如此想着,不由加快脚步,可走着走着,她猛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她迷路了。 前两日她都是在夜间俯瞰国公府,如今身在其中,反倒迷路了,而令她更没想到的是,最先发现端倪的竟是裴彻。 彼时襄国公还在努力说服太子万不可放弃储君之位,裴彻陷于两难,这些年太子如履薄冰、身心疲累,他这个近卫最为清楚,可父亲的苦心他亦明白,转眼见到香炉中没有燃放香料,便命人前来添香,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一位黄衫婢女端着托盘进来,襄国公总算噤了声。 待婢女放好香料准备离开时,裴彻不经意瞥了一眼那盛放香料的锦盒,顿时怔住。 太子坐他对面,见他神色有异,不解道:“怎么?” 裴彻的目光落在黄衫女子手中,面色古怪:“刚才在博古架上,属下见过这锦盒,可阁楼二层并无香炉,婢女们应该知晓才对……” 黄衫婢女心中暗惊,吓得跪倒在地,颤声解释道:“二公子恕罪,今日新来了几位婢女,想来是那人一时疏忽,不小心上了楼。” “我上楼时,只看见锦盒,并未看到有婢女啊……”裴彻狐疑道,“究竟是哪位婢女?” 黄衫婢女额角渗出冷汗,忙道:“她叫双枝,眼角有颗痣,就是公子命她拿香料的那位……对了,刚才来送酒的也是她。” 襄国公眼中精光一闪,声音低沉:“此女子现下何在?” 话音未落,有守卫来报,说是一名叫双枝的婢女在厢房中被人击晕了,对方动作太快,面容和身手皆未看清,连男女也不能确定。 裴彻神色骤变:“糟了,定是有人冒充婢女,进了荷塘小筑!” 黄衫女子闻言,眸中闪过惊恐,双眼一翻,昏死过去,很快有守卫进来,将她抬了下去。 太子拧眉,对裴彻道:“你先去书房看看。” 裴彻神情凝重,退了出去,不多时,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阁楼前的两位守卫。 这二人一来就跪地请罪,太子并未理会,径直看向裴彻。 裴彻心中惴惴,却不得不如实禀告:“楼中并未遗失任何物品,想来是机关复杂,此人并未得手,不过梁上确有藏过人的痕迹,问过守卫才知道,在我去之前,有个婢女进入过,属下离开后,这名婢女也离开了。”说着他跪地请罪道,“都怪属下一时不察,望殿下责罚。” 太子睨了他一眼,道:“我印象里,你是最心细的……” 裴彻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懊恼,可对着拓跋睿又不能明言,他总不能实话实说,说自己当时一心看画中之人,根本没注意到梁上藏了人。 太子转向两位暗卫:“那人就没一点破绽吗?” 一名暗卫满头冷汗答道:“启禀殿下,此处出入的多是二公子的婢女,对着她们,属下等一向只验看额间以及腕部的花钿,今日那刺客,这些标记一应俱全,装扮举止跟寻常婢女无异,故属下等并未有所怀疑……属下该死,请殿下责罚。” 另一名暗卫也道:“属下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襄国公脸色铁青,断言道:“此人定是怀王所派,来府中打探虚实的。” 裴彻惊出冷汗:“那可如何是好!” 襄国公攥紧拳头,瞥了一眼天光,对着裴彻道:“你立即带人去查,动静越大越好。” 裴彻一怔,面上忧色尽显:“可从发现到现在,已有半炷香的时间,想来那人早出了庵堂……” 襄国公道:“这是自然,可府中要做出搜捕盗贼的样子,这样你才好名正言顺地盘问怀王手下之人。” 裴彻看向太子,见他没有反对,立刻前去部署。 青城这几日都是在夜间俯瞰整个候府,自以为已经很熟悉了,可如今穿行其中,才发现府中小径纵横交错,一时难辨方向,几下里竟又绕回到了竹苑,无奈之下,索性打定主意去拜会裴夫人。 走进竹苑,青城才发现有人在苑内舞剑,剑若长虹,竹叶纷飞,那人衣衫单薄,身材颀长,晨光自繁密的竹叶透下,细碎斑驳的光影漾在他如画的眉目上,将他周身都罩上一层淡淡的金芒,听到动静,他循声望过来,眼波平静:“青城郡主。” 青城脚步一顿,微微诧异。 昨日一早景云告诉她,看见珩王带着一队武宁卫出了国公府,她只当他是回京赶赴陛下的万寿节了,没想到竟还在府中。 自她上次昏倒后,两人再没见过面,其间太医为她诊脉都是封义领着前来。 青城早就想明白了,缠着珩王对背兵法一事虽失礼,然事出有因,她只当这一切从未发生便好。 青城屈身行礼:“见过珩王殿下,殿下不是回京了吗?” 珩王收起长剑,道:“太子与本王约好,今日回去。” 他瞥了眼青城受伤的脖颈,伤口处结了一层细长的血痂,反倒比先前显眼不少。 “郡主如此匆忙,要去往何处?” “臣女正要去看望裴夫人,就不打扰殿下练剑了。” 青城说着就要离开。 珩王出言挽留:“郡主且慢,听闻郡主幼时一直在府中养病,竟不知何时学了兵法,还如此精通,几次都险些将本王难住。” 此事封义前几日曾提过,说她拉着珩王对背兵法,令珩王头疼不已,从马车中下来时,珩王双目黯淡无神,脸都是绿的。 第25章 帮忙遮掩 青城语气淡然,道出一早备好的说辞。 “兄长的西席时常抽检他背诵兵书,臣女身体好些时也会去府中学堂,听得多了,自然就会了,只是其中奥义一窍不通。那日臣女胡言乱语,冒犯了珩王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珩王道一声“无妨”,想起她当时让他背诵兵法时的语气,的确像位老学究,便未再计较,毕竟平凉王本就武将出身,青城的理由也算合理。 一阵清风袭来,青城衫裙翩飞,青丝舞动,一股若有似无的酒香飘散开来,珩王一怔,狐疑地看了青城一眼,舒朗的眉眼间疑色渐起,印象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养病,不宜饮酒才是。 心念起,他脱口道:“郡主饮酒了?” 还是这么一大清早! 青城眉心直跳,心中悻悻,这是狗鼻子吗,那么点酒也能闻出来! 正要胡诌个理由,只听竹苑外脚步纷沓,很快,裴彻带着一众侍卫进到竹苑中。 见到二人,他急忙行礼:“不知珩王殿下和青城郡主在此,卑职多有惊扰,请殿下郡主恕罪。” 青城看似无意地退后几步,站到珩王身侧。 珩王瞥了她一眼,心念微动,不自觉地上前几步,将她挡在身后,他转向裴彻,目光在一众侍卫身上打了个转,缓缓道:“裴领卫行色匆匆,如此阵势,发生了何事?” 裴彻禀告道:“府中进了盗贼,卑职正带人搜查。” “盗贼?”珩王语气透着意外,“可看清此人样貌,本王可让武宁卫一同查找。” “并未看清样貌,只知此人是女子,身量约莫这么高……”裴彻一时说不准,只在自己额头中段比划一番,又道,“这女子似乎动过父亲治疗旧疾的药酒,那药酒酒香奇异,若沾在皮肤上,还会出现血点或红斑,极易辨认。” 青城闻言,心里咯噔一下,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只觉得贴过花钿的额间和手腕内侧都开始隐隐发热,连脖颈伤口处也有轻微的刺痛感传来。 好在珩王及时发了话:“本王会让武宁卫守住府中各出入口,如此就不耽误裴领卫搜查了。” 裴彻躬身谢过,带着人匆匆告退。 青城暗暗松了口气,不料珩王蓦地转身,凝视着她脖颈间的伤口:“青城郡主可知,襄国公的旧疾是寒症,他所用的药酒可活血化瘀,让原本未痊愈的伤口再次崩裂。” 青城心下一惊,不由伸手轻摸脖颈上的伤口,垂眸一看,指腹上并没有预想中的血痕,这才反应过来珩王不过是在诈她。 珩王委实不解:“青城郡主要不要解释一下,为何探查裴彻的书房?” 青城刚要开口,竹苑外传来喧哗声,夹杂着脚步踏响声,似乎不少人向着竹苑而来。 她心头一紧,语速飞快:“夏猎图在国公府……殿下救我!” 珩王一愣,来不及细想,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牵着她走进一旁的凉亭。 她的手腕纤细,明明已是夏日,皮肤却带着凉意,让他想起书房里那只白玉长颈瓶。 他拿起放在石凳上的披风,将她兜头罩上。 被披风裹紧的瞬间,一股清冷醇厚的幽香扑面而来,青城很快反应过来,这披风被沉水香熏过,丝丝缕缕的冷香萦绕浮动,将那股药酒的异香完全遮住。 几乎是同时,太子带着几名随从走了进来,乍然见到珩王和青城,不由愣住。 两下里见过礼,太子怡然一笑:“天色尚早,堂兄与郡主怎会在此?” 青城答道:“臣女本要去看望裴夫人,途经此处,正遇上珩王殿下在此练剑。” 太子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青城身上披风立领处的云鸾纹,道:“府中出了盗贼,到处乱糟糟的,郡主就先不要去了,我让裴彻送你回住所……” 说完才猛地反应过来裴彻已被派去搜捕刺客了。 珩王适时开口:“还是我送青城郡主一程吧。” 青城巴不得尽快离开,听闻珩王如此说,也不推却,赶忙告辞。 二人出了竹苑,走出好长一段路。 珩王道:“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将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尽可能略去与夏猎图无关的内容。 珩王听后拧眉不语,朝中重臣家中有密室暗房本是寻常之事,但像青城口中荷塘小筑如此规模之处着实少见,襄国公这是要做什么? 他心中困惑,但未形于色,只道,“今日我会同太子和怀王启程回京,你继续在国公府养伤,封义会领一队武宁卫留下,护你周全。” 青城点头称是,目送珩王离开。 府中侍卫足足搜查了大半日,无果而终,珩王一行人启程返京,偌大的国公府一下子冷清下来。 临行前,珩王叮嘱青城不可再轻举妄动,她已确定夏猎图下落,自然不会再有所动作,接下来几日,她赏花喂鱼,静静养伤,连庭院都没出。 这日用过午膳,青城刚换过药,忽然有婢女来请,说是薛嬿嫆要见她。 青城带着两位侍女前往薛嬿嫆的住处。 薛嬿嫆已经能勉强下地,不过遵照医嘱,依旧卧床静养。见青城进来,薛嬿嫆欲起身行礼,被青城拦住。 “不必多礼,快躺下。” 薛嬿嫆瞥了眼青城脖颈处的伤口,眸中划过一丝后怕:“郡主受伤的位置当真凶险,相比之下,臣女的脚伤倒不算什么了。” 青城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好比的。你叫我来,究竟何事?” “臣女听闻郡主会作画,想劳烦郡主画出那日银杏林中黑衣人的相貌。” 青城愣了愣,反应过来:“你是说劫持你的那名刺客?” “正是。” 青城以为薛嬿嫆是为了方便珩王找出刺客,不料她却道,“此事还请郡主替臣女保密,千万别让珩王知晓。” 青城满脸不解:“这是为何?” “珩王下了禁令,不准当时在场的任何人私下谈论此事,尤其不能提你被掳走一事,违令者,军法处置。” 青城一怔,不由感叹珩王思虑周全。 “那薛小姐为何还要画那人画像?” 薛嬿嫆小声道,“臣女觉得,那个劫持我的人貌似并不坏。” 第26章 婉转的薛小姐 青城正色道:“若非他将你推倒,你的脚也不会受伤,他不是坏人,难道还是好人?” “你误会他了,”薛嬿嫆忽然从软衾中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臂,双眸透亮,急切道,“他那样做是为了避免我被流箭射中……当时有流箭向我飞过来,那人为救我才将我推了一把,他自己反倒被流箭划伤了手臂。” 这倒让青城有些意外,可她仍道:“这能说明什么,他不还是个刺客,潜伏在围场之中,不知在酝酿什么阴谋。” 薛嬿嫆轻轻摇头:“我就是觉得他们不像是坏人,若不是侍卫们上树捉鸟,也不会逼得他们现身,你听说了吗,那些侍卫并无大碍,可见他们并不想伤人。而且,他们不是龙甲军吗,你与他们的主帅伊昭公主交好,应该知道他们的为人……他们如今国破家亡,怪可怜的。” 青城一怔,这才反应过来,那些人是刺客而并非龙甲军,可不知内情的人根本分辨不出,只当他们真是为寻仇而来,珩王还在查办此案,未有定论前,有些话她不便宣之于口。 她道:“你别多想了,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珩王殿下自会查清。对了,你不是说要画那刺客的画像嘛,你来描述他的样貌,我来画。” 薛嬿嫆眼珠转了转,唇角带笑,缓缓道:“他的瞳仁仿若墨玉含星,又似幽潭藏辉,双眸如玄珠曜夜,澄澈清明,阳光照过来时,可以看到柔和的光晕,如秋夜的一抹月华,润泽、内敛、深邃……” 青城:“……” 她叹了口气,没来由地想起当时他让珩王给她的酒楼题名,当她说出“满楼”二字时,他一副略带嫌弃的表情。她明白,他就是觉得她言辞不如京中贵女含蓄婉转有意境。 如今眼前倒是有个婉转的,好婉转! 青城耐着性子:“就是说这人的眼睛黑、亮、大对吧,那还有呢,比如眼型、眉型什么的,或是有什么特征,比如黑痣、胎记或疤痕什么的?” 提醒之下,薛嬿嫆忽然哦了一声,“对了,我那天摔倒的时候看到他的侧脸了,他额角上有道疤,还有,他手臂被划伤后,衣衫破裂,露出的皮肤像是被火灼伤所致。”她想了想,轻轻摇头,“其他的就没有了,他捂得太严实了……” 青城蹙眉,沉声道:“这些话,你告诉珩王殿下了吗?” “说了,”薛嬿嫆眉目低垂,泱泱不快,“我还说那些龙甲军看起来不像坏人,并没有为难我,结果珩王殿下说等他把这些刺客抓到了,也不为难他们,就暴打一顿……” 这倒像珩王能说出来的话,青城不由莞尔,她将薛嬿嫆的手放回被子,掖住被角,“你好好休养,我先按你的描述将此人的样貌画下来再说。” 青城出了薛嬿嫆的住所,顺着游廊来到花园,夏阳暖煦,花木暄妍,庆星提议就在花园中的水榭作画,青城欣然同意,景云就近取来笔墨画纸。 青城先在纸上几笔勾勒出那些黑衣人的衣着装扮,再依照薛嬿嫆所述细细描绘出那人的特征,画好后,两位侍女凑上前去。 景云微微蹙眉:“除了额角的伤疤外,这人容貌再无特别之处,只怕不好寻找。” 庆星则道:“这位薛姑娘当真奇怪,既然不是为了抓住此人,那画他的画像做什么?” 景云看了眼天色,道:“奴婢去寻些水来,郡主该吃药了。” 说完,她向花园外走去,只剩主仆二人在水榭内歇脚。 花园内四下无人,青城放下画笔,姿势随意地倚在美人靠上,望着水榭外的湖水发呆。 庆星取下挂在腰间的锦袋,才松开束带,一股清苦的药味便散了出来。 青城舌根立即泛出一股苦涩,她拧眉道:“我都能开口说话了,这治疗失语之症的药是不是可以停了?” 庆星一脸心疼道:“奴婢也是这个意思,可表小姐说要等她身边的郎中再给郡主诊一次脉再说。陛下让表小姐护送齐邕国的武陵王入京参加万寿节庆典,按理说这庆典都结束了吧,怎么还没收到表小姐入京的消息呢,真是奇怪。” 青城用后脑勺对着庆星,将头倚在红漆柱子上,抗拒道:“那就等有消息再说吧,在此之前,我先不吃了。” 身后传来脚步踏响声,青城只当景云回来了,头也没回,只道:“景云,你下次与玥璃通信时,问问她究竟到京城没有……” 庆星咳嗽了两声,青城一顿,继而抱怨道,“这药太苦了,还有股酸涩味,我实在不想再喝了,这药会压……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彻底打断了青城的话,她忍不住偏过头来,满眼关切,“庆星,你是得了风寒吧……” 话音戛然而止,未尽之言哽在喉间,青城见庆星咳得满脸通红,不断给自己使眼色,几乎要翻出白眼来,她心头一跳,终于意识到不对。 她缓缓从美人靠立起,转过身来,只见水榭外站着几位男子,为首一人,穿一身月白色锦袍,金钩玉带,眉眼如画,竟是珩王。 他身后跟着两人,其中一个是封义,另一人身形劲瘦、眉眼深邃,青城反应过来,这人便是珩王身边的另一位近卫,栾舟。听闻此人剑法奇绝,武功在封义之上。 青城从容地整理裙裾,敛衽行礼。 “臣女见过珩王殿下,殿下怎么来了?” 陛下的万寿节,循惯例庆典会持续三日,细算起来,今日不过是庆典过后的第二日。 珩王没有回答,抬步走进水榭。 青城退后两步,眼波一转,这才发现石案上的画作还未收起,她心下一急,几步上前,将画纸翻面扣住。 可还是晚了,珩王望向她,道:“郡主在画那日劫持薛小姐的刺客。” 分明是问句,但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青城轻轻抿唇,没有接话。 珩王在石桌旁落座,道:“薛小姐提供的线索有限,画像用处不大,但聊胜于无,有劳郡主了。” 青城干笑两声,就此误会也好。 第27章 前往白城 珩王瞥了一眼庆星手中的锦袋,道:“这是治疗郡主失语之症的药?” “正是,”青城不欲多谈此事,话锋一转,“殿下可在万寿节庆典上见到玥璃表姐?” “本王并未见到玥璃县主,她奉旨在菀坪迎接武陵王入京,可连日降雨,涑江水位上涨,武陵王一行被困在半路,同行的乐颐公主又染了风寒,故而要推迟些时日才能北上。郡主若想尽快见到玥璃县主,可随本王先行前往白城,在那等候她。” 玥璃县主独孤珺,乃独孤太后胞弟的孙女,亦是青城的表姐。 青城一怔,白城曾是邬桓的都城,邬桓灭国后,白城被并入榆州,如今由高亭侯驻守。 她有些不解:“去白城做什么?” “万寿节夜宴上,柔然使臣带来一封柔然可汗的书信,信上说,柔然要与大魏结盟,陛下同意了此事。正巧过些日子,大魏五年一度的演武要在白城城外举行,陛下为了威慑柔然,决定在演武当日与柔然举行结盟仪式。陛下命本王前往白城负责演武一事,同时下旨,让玥璃接到武陵王后,护送武陵王前往白城一道参观演武。” 演武是大魏在开国之初设立的规定,军队将士除了日常操练外,每三年会组织一场小规模的演武,每五年则会联合多个军营举行规模盛大的演武。 此次齐邕派来的使臣是个手握重兵的郡王,魏帝如此安排,自有深意。武陵王一行人既已错过万寿节庆典,比起着急赶往京城,不如前往白城观礼。这样既能威慑柔然,又顺带向齐邕展示大魏军威,毕竟这两国都曾与大魏兵戎相见过。 青城沉吟片刻,道:“臣女就不与殿下同去了,在京中等候玥璃也是一样的。” 珩王道:“卢定洲也会去白城。” 青城一愣:“这是为何?” “卢定洲赶在万寿节前回到京城,与他一同抵达的,还有柔然的使臣,勇武大将军纳罕。据说是卢定洲和纳罕全力促成了此次结盟提议,陛下大悦,令卢定洲协助太子完成两国结盟仪式。” 青城蹙眉,“那寿礼案呢,卢定洲至少是个失察之罪吧,陛下没有问责?” “与先前郡主猜测的一样,卢定洲声称对卢焜所为毫不知情,对四猎图中藏有紫金宝藏一事更是闻所未闻,言外之意,卢焜是咎由自取,陛下果然听信他的话,申斥一顿后,功过相抵,本来要以失察罪将他禁足,但……” 珩王顿了片刻,才道,“但那时龙甲军潜入鹿台围场一事正好传入京中,陛下大抵是想起当年卢定洲的归义之举,又考虑到龙甲军是为找他报仇才出现在围场,陛下便解了卢定洲的禁足,只罚奉一年,连万寿节庆典都准其出席。” 庆星忍不住开口:“可那些人并非龙甲军啊!” 封义解释道:“此事如今未有定论,郡主提供的那些线索不便成为证据,一日不抓住这些人,一日便无法说清其身份。至于卢定洲,正好借此大做文章,自然是对他怎么有利,就怎么说。” 庆星秀眉蹙起,一脸忿忿不平:“可明明是郡主被劫持,还受了伤,怎么得到益处的反而是卢定洲,这也太不公平了!” 听着庆星的话,青城脑中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飞鸟掠影,再细想时,又全然不得章法。 她懊恼地晃晃了脑袋,道:“既如此,那臣女与殿下同去。不过,是不是要先奏明陛下?” 珩王道:“此次白城一行,陛下准我便宜行事之权,我会派人禀明此事,郡主不必忧心,只是此行牵涉军务,郡主不能带侍女随行。” 此时景云已返回,闻听此言,她和庆星对视一眼,二人皆是一脸忧色。 青城抬眸,投去一记让她们安心的眼神,又转向珩王,“臣女听凭殿下安排,只是臣女的两位侍女还要烦请殿下派人送回王府。” “这是自然,本王会差一队武宁卫护送两位姑娘回京,郡主放心。此外,那日露台围场中的刺客很可能就是幕后罪魁,如今郡主在明,他们再暗,为了郡主的安全,日后栾舟会近身保护郡主。” 青城几乎没有犹豫,点头称好。 次日一早,珩王带着青城和两名近卫,在一队武宁卫的护送下启程,十几日后,抵达白城。 高亭侯尉韬带着驻守在白城的一干将领在城外迎接,一番见礼后,众人簇拥着珩王前往城北军营。 白城极为广阔,城南大部分是民居,正值傍晚,城内炊烟四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羊肉汤饼的浓郁香气。众人在满城烟火气息中向北而行,穿过两条宽阔的主街,在一个广场前,齐齐勒马。 青城放眼望去,只见广场的四个角上都燃着火堆,照得四周明晃晃的,将士们喊声震天,正在操练。听闻高亭侯治军严谨,所率领的黑旗军骁勇无畏,今日一见,传言果然不虚。 高亭侯道:“王爷,这些兵士是前年入伍的屯田军,大多来自附近村落。依照惯例,屯田军不参与演武,可这些兵士训练刻苦,无论弓马还是武器操练,都极为娴熟,微臣想,此次演武,能否让他们参加?” 珩王道:“历次演武本就在当年的秋收前举行,与秋忙并不冲突,不让屯田军参与演武,此举本就不合理,本王会奏请陛下废罢此规定,今后演武,无论兵种,择优擢选便是。” 高亭侯笑着拱手:“老臣替将士们多谢王爷!” 这时副将安仕进一脸谄笑道:“王爷稍候,末将这就让他们回避,以便王爷通行。” “不必!”珩王环视一圈,催马向东,“我们绕行即可。” 一行人改道东行,来到城东。 比起城中其他地方,城东显得异常荒凉。那里建有邬桓的皇宫,曾经盛极一时,有碧瓦飞甍的宫殿,白玉铺就的廊桥,堆满奇珍异宝的藏宝阁,以及一座高耸入云、气势恢弘的高台。 第28章 病倒 那是邬桓最后一任君王赫连珏为其皇妹伊昭公主修筑的望月台。 台上琼楼连阙、飞阁流丹,梁栋檐椽和回廊栏杆的彩绘装饰中加有金箔,每当日光照耀时,整个高台金光溢彩,云霞浮动,故望月台又被称为“金台”,又因伊昭公主的十二名近卫时常出入金台的缘故,这些近卫又被称为金台十二卫。 昔日繁华不复,如今目之所及只剩断壁残垣、废墟瓦砾,干枯扭曲的枝干从残缺损毁的围墙内伸展出来,及膝的衰草荆棘长满院子,破败的宫殿上庑殿半塌,桁檩檐椽散落在四周,一副荒废残败的景象。金台只剩下一截半塌的夯土堆,孤独矗立着,墙面斑驳破败,因被焚烧过,有几处明显的焦痕。 众人骑马,在残破灰暗宫墙外的宽阔道路上一路向北缓行。 许是这宫殿遗址太过压抑阴森,青城后背渗出一层冷汗,头也昏沉起来,她用力按住额角,不让其他人看出端倪。 珩王在一处完全倒塌的宫墙缺口处停住,身后众人勒马。 青城举目四望,只见垣墙顿擗、焦木横陈,边城夜晚的风吹过,凉飕飕的,但很快风变得温暖起来,紧接着热风鼓鼓,青城仿佛置身于三年前的那场大火中,耳畔是不断燃烧的哔剥声,四周火舌乱窜,阵阵热浪袭来,将她的脸颊额头烤得滚烫生疼,她呼吸急促,心口狂跳,不由得攥紧缰绳。 这时一只红嘴黄腹的小鸟从倾斜的庑殿椽柱上飞了出来,围着青城不停地低徊鸣叫。 幻象褪去,周围的一切渐渐清晰,青城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那只小鸟。 副将郭延开口:“这黄鹂鸟又来了,这鸟极通人性,但凡有人经过,它就会从这宫墙内飞出,也许是曾有人喂养的缘故。” 闻听此言,珩王转过身,定睛看了一会,道:“这是红嘴玉,黄鹂和红嘴玉都是红嘴黄腹,只是红嘴玉的背部羽毛是绿色的。” 清辉如雪,照亮四野,细看之下,众人果然看到鸟背上绿色的羽毛。 安仕进立即夸赞道:“珩王殿下果然见多识广,自末将等驻扎白城以来,这鸟便在此盘桓,末将等时常看到,只当是黄鹂。只是平日里时常见两只鸟飞来飞去,今日怎么只剩一只了?” 这时红嘴玉忽然展翅高飞,在路旁一棵槐树的枝杈处不住地打转,发出哀鸣的啸叫。 树上黑黝黝的,看不真切。 一个肩膀浑圆的将领道:“这鸟是不是受伤了?” 青城听着众人谈论,眸底渐渐罩上一层水雾。 此时高亭侯道:“红嘴玉都是成双成对出入,若是其中一只遭遇不幸,另一只则会不断地哀叫悲鸣,不久也会死去。” 几位将领一怔,抬眸向树上望去,细看之下,果然发现枝杈交错处有个鸟巢。 这时红嘴玉已不再哀鸣,它俯冲下来,费力地煽动翅膀,静静地绕着青城低飞一圈。 青城眼眶酸涩,眨了眨眼,伸出手,红嘴玉一下子停落在她的掌心。 安仕进笑道:“看来这红嘴玉很喜欢青城郡主。” 红嘴玉拱着小脑袋,轻轻啄了几下青城的指缘,青城用无名指轻抚它的翅膀。红嘴玉在她掌心转了半圈,歪着脑袋望向她,就这样静立片刻,忽然,它身子一晃,半僵着斜卧下去,眼眸慢慢阖起,没了动静。 这时队伍中一位瘦高个的将领道:“这红嘴玉怎么不叫了,莫非是死了?” 青城默然不语,眼眶湿润,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忽然,她蓦地翻身下马,双手捧着那只刚刚死去的红嘴玉,几步走到珩王的黑骊马旁,黑色的阴影将她笼住,她仰起头来,轻声唤一声:“殿下……” 珩王俯身,靠了过去,原本被他遮挡住的火把光亮蓦地照过来,映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她眼睛漆黑,眸底泛着细碎的亮光,一抹哀痛清晰可见,珩王心头忽然涌上一抹异样,眉眼却是一如既往的沉静清冷:“怎么?” 已过初夏,但边城夜晚寒凉,一阵北风吹过,青城不由打了个寒颤,她眼珠一转,这才发现珩王身后诸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她眼睫轻颤,眼中雾气迅速消弭,意识到自己失态,几欲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珩王缓缓坐直身子,青城转过身,正欲离开,他的声音骤然响起:“栾舟,留下来,听候郡主差遣。” 栾舟拱手称是。 青城微微发怔,退到路旁避让,珩王眼神复杂地瞥了她一眼,带着众人向军营而去。 马蹄声渐远,栾舟走过来,见青城对着槐树的树冠发呆,问:“郡主在看鸟巢?” 青城点头:“有劳栾护卫,去看看鸟巢中还有没有红嘴玉。” 栾舟依言照做,很快飞掠到树干上。 “郡主,这鸟巢中有两只鸟,其中一只……已经死了,另有一只雏鸟,翅膀是湿的,有些冻僵了,属下这就把它们带下来。” 青城让栾舟将两只死去的红嘴玉埋在槐树下,又解下披风,将披风捆绑打结,做了个临时的窝巢,将那只雏鸟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见青城衣着单薄,栾舟忍不住提醒:“边城夜晚寒凉,郡主这样会着凉的。” 青城翻身上马,一手护着“窝巢”,一手持缰,无声一笑:“我不冷。” 两人赶到城北军营。 栾舟叫来擅长养鸟的兵士,让他妥善养好这只红嘴玉,这兵士频频点头,退了下去。 青城经过皇宫旧址时就有些不适,此时已是头痛欲裂,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她借口要先歇息,让栾舟带她前往供休憩的营帐。 栾舟没察觉出青城的异样,依言将她带到帐中,又去向珩王复命。 待脚步声远了,青城不再强撑,她抚住心口,缓步向床榻走去,可整个人轻飘飘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松软的棉花上,她勉力走了几步,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猛地栽倒,意识彻底坠入黑暗。 第29章 梦魇 珩王与高亭侯在帐中会谈许久,眼看天色渐晚,高亭侯请珩王入大营用饭,又派传令兵去请青城。 珩王脑海中蓦地闪过青城眼底那抹哀痛,他叫住传令兵,带着栾舟赶往青城的营帐。 帐内掌着灯,却无人应答,珩王让栾舟留在帐外,自己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目之所及让他脚步一顿,只见青城侧卧在地上,双眼阖起,脸颊上两抹不正常的红晕。他眉头蹙起,几步上前,将青城打横抱起,放在床榻上,又用手背轻触她的额头,只觉得滚烫无比,立即吩咐栾舟去找医官。 军中医官不敢怠慢,匆匆赶来,诊脉后说青城气滞凝结,又受了风寒,但不甚要紧,喝几剂药,过几日便能痊愈。 医官退下后,珩王问栾舟:“青城郡主怎会忽然病倒?” 栾舟将经过说了一遍,又请罪道:“都怪属下大意,没护好郡主……” 珩王抬手,止住他的话:“你不必自责。前些日子她中了毒,又连日赶路,骤然到了边城,尚未适应,病倒也属寻常。” 此行并无侍女,军营中又都是男子,多有不便,珩王便将青城送到城中东南的一处宅院休养,又从城中找来两位年轻妇人照顾她。 此处宅院原本是伊昭公主的府邸,之后被改建成驿丞署,若是有官员前来,一般便在此处落脚。 接下来几日,珩王一直忙于演武之事。 魏帝此次要借声势浩大的演武威慑柔然和齐邕,除去原本参加演武的三个营外,还临时征调了两个营,考虑到此次演武以骑兵为主,他又调派精于骑射的武宁卫悉数前往,是以几天前,严蒙和钟亭也抵达白城。 参加演武的人数增多,珩王临时调整了阵型和阵法,这些本就是大魏的精锐之师,几番排练后,已基本将阵法演习熟练。 这日演练结束,珩王带着封义刚回到营帐,严蒙和钟亭就满脸喜色来报:“王爷,邯平来了。” 话音落,一个身材颀长、朗目疏眉的男子风尘仆仆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极为年轻,一副未及弱冠的模样,但眉眼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三年前珩王驻守云中城时,邯平不过十六岁,是珩王身边的亲卫兵。一年前珩王回京,让他继续留在军中历练。此次两国结盟,要交换之前抓获的俘虏,邯平便奉命将关押在云中城的俘虏送往白城。 邯平对着珩王抱拳行礼,道:“王爷,从云中押送的柔然俘虏已安全送抵营中。遵王爷之命,属下暗查了所有俘虏的身份,果然发现端倪,属下以为,柔然真正想交换的俘虏唯有一人。” 此次两国结盟,柔然只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交换之前两国对战时抓获的俘虏。 珩王拧眉:“何人?” “此人名叫拿伮,是柔然可汗最为宠爱的一位大阏氏的胞弟,四个月前在云中城外被抓获时,他身着普通士兵服装,云中骑没有认出他来。” 严蒙恍然大悟:“难怪柔然可汗急于定下结盟日期,竟是存了这样的私心!多亏王爷目光如炬,否则咱们真当柔然是诚心结盟而来。” 珩王有些疲惫,按了按鼻梁,道:“但凡两国和谈或结盟,交换之前抓获的俘虏乃惯例,可此次柔然太过心急,他们对结盟的地点、时间,以及结盟仪式的流程都不在意,如此难免让人起疑。” 他转向钟亭吩咐道:“将拿伮单独关押,妥善看守,此事等我问过陛下再说。” 话音刚落,栾舟进到营帐,一脸急色:“王爷,青城郡主今日一早又高热不退,医官换了数次药方,皆不见成效。” 青城已病了数日,珩王只当她快痊愈了,此时听到她竟还在高热中,来不及多问,带着两名近卫匆匆赶往驿丞署。 青城这几日一直噩梦不断,稍微清醒些的时候,能听到进出的脚步声和絮絮低语声,有时能感到有人支起她的头,小心翼翼地给她喂药,还有人不断用冰凉的布巾放在她的额头,有好几次她想睁开眼睛,但怎么都睁不开,之后很快又会陷入梦魇。 梦境中,青城脚步轻快地走在春日的山林间,举目望去,皆是青翠绿意。刺柏苍劲挺秀,柏木繁茂葱茏,树木阴影处的苔藓泛着新绿,如翠毡铺陈于林麓幽涧之间。 一阵暖风拂过,阳光透过叶隙洒下的光斑摇曳跃动,两只红嘴玉从林间飞出,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青城嫌吵,提起裙裾跑了起来,很快将两只鸣叫不已的红嘴玉抛在身后。 她越跑越快,四周景象不断变幻,山峦陡然降为平地,满山翠绿幻化为红墙碧瓦,不远处就是高耸入云、金光浮动的金台,一个身着玄衣披着金甲的男子背对着她,正欲拾阶而上,青城认出他是谁,想要跑过去拉住他,可双腿像是陷在泥潭中,半分动弹不得,她心急如焚,想大声喊叫,喉咙却像是被堵住,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她满心绝望,全然不顾地向前扑去,将倒未倒之时,一只手臂斜横而出接住她,她欣喜若狂,刚要起身,四周热风鼓噪,火舌乱窜,滚滚热浪熯天炽地向男子袭来,青城心神俱震,蓦地发力攥住他的手,与此同此,一声“阿兄”冲喉而出。 青城惊叫着睁开眼睛,蓦地坐起,看着手中紧握的手掌,眼神空茫,泪水不断从眼眶涌出,一颗一颗砸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不过很快,青城觉察出异样,在这个她做过无数次的噩梦中,那只手掌始终是冰冷的,掌心还有黏稠濡湿的殷红血迹,可眼前这只骨节分明、宽大修长的手竟是温热的,掌心清爽干净,什么也没有。 青城眼珠迟钝地转了半圈,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她的目光缓缓上移,看到一个男子坐在她床沿,腰间挂着枚白玉镂雕夔龙纹玉佩,下端几颗珊瑚珠子纹理清晰、色如牛血,她心中暗惊,陡然抬头,正对上珩王眉头紧锁、略显疲惫的面庞,她心头一颤,不着痕迹地收回双手,背在身后。 第30章 初见武陵王 珩王瞥了一眼被青城攥得发红的虎口,神色从容地抬手,用手背轻触她额头,见高热已退,收回手道:“梦见你兄长了?” 青城微微点头,轻眨几下眼睛,黯淡无光的双眸渐渐莹润生动起来,她缓缓开口,嗓音有些沙哑:“请珩王殿下恕臣女失仪之罪。” 珩王没有接话,唤来医官给青城诊脉,又叮嘱几句,走了出去。 封义和栾舟侍立门外,见他出来,同时迎了上去。 珩王对着栾舟叮嘱几句,又与封义骑马赶回军营,下马时,冷不防瞥见虎口处的那抹红印,他道,“那只红嘴玉救活了吗?若是没救活,着人再抓一只回来。” 封义一怔,抱拳称是。 边城早晚风沙漫天、朔风凛冽,为了方便青城静养,珩王命栾舟将她送到雁门行宫。 雁门行宫是大魏最西边的行宫,地处榆州雁门郡,行宫占地不大,但亭台楼榭俱全,环境清幽。 青城病了十来日,待大好时,已到了要结盟的前一日。 这天一早,珩王就差人来送信,说会有两队人马抵达行宫,一队是太子一行人,太子要签署盟约,瑶安来观看演武,卢宝音陪同。另一队则是玥璃和武陵王。 青城到行宫门口迎接,最先抵达的是太子一行人。 一路奔波,瑶安早已疲累不堪,但她初次来临近边城的雁门行宫,被眼前恢弘苍凉的独特景色所吸引,才下马车就要拉着青城去骑马游玩,被太子好一番劝阻,这才作罢。不多时,一队人马缓缓而来,队伍为首一人,身着殷红披风,容貌艳丽,英姿不凡,竟是位女子。 这女子一见青城,忽地轻喝一声,策马直奔而来,在太子一行人前方停住,翻身下马,伏身行礼,朗声道:“末将拜见太子殿下,瑶安公主,青城郡主。” 说完,抬起头,对着青城眨了眨眼。 青城垂眸,掩住眸底笑意。 玥璃自小随父亲在云中城的军营长大,个性豪爽,不拘小节,因是外戚,时常出入宫中,与几位皇子和公主极为熟稔。三年前,她请旨驻守南境。 太子抬了抬手,笑道:“平身吧,玥璃县主一路辛苦。” “太子殿下言重了,末将幸不辱命,武陵王和乐颐公主就在后面的马车中。” 说话间,身后的两辆红顶双辕马车的车帷同时被掀开,从中走下一男一女。 男子穿一身竹青色锦袍,面庞清瘦,鼻梁高挺,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扬的眼尾蓄着笑意。女子身材娇小,穿一身彤色衫裙,容貌俏丽,一张圆圆的脸庞,眸子黑白分明。 两方人上前,一番见礼后,进到行宫。 晚膳早已备好,待众人依次落座,便有一道道珍馐美肴呈上来。 太子举起案前的酒盏:“这第一杯酒是为武陵王和乐颐公主接风,齐邕到大魏路途遥遥,两位贵客远涉而来,一路辛苦。” 说完他缓缓将杯中酒饮尽,众人也跟着举杯同饮。 侍立一旁的内侍赶忙上前添酒,太子又执杯道:“大魏与柔然征战多年,如今两国都愿止干戈,安边境,遂定于明日签订盟约,这第二杯酒便是邀请武陵王明日一道前往观礼,也好做个见证。” 来的路上,玥璃已将魏帝的安排尽数告之武陵王,他是何等聪慧之人,几乎立即就明白了魏帝的意图——借结盟向柔然展示大魏国力,顺带威慑齐邕。 “多谢陛下美意,本王求之不得。” 说完,他表示乐颐公主路上偶感风寒,大病初愈,不宜多饮,于是这杯酒后,众人都不再多劝。 武陵王风趣健谈,说起一路上的见闻趣事,引得众人笑逐颜开,连一向沉稳的太子都几次扬起唇角,加之舞姬和乐师卖力演奏,殿中气氛一时热络起来。 唯有青城,望着满殿笙歌鼓乐笑不出来。 她虽已痊愈,但心绪不佳,实在懒得敷衍应酬。 两国结盟,卢定洲负责协助太子完成结盟仪式,数日前已抵达白城,没想到,陛下竟也允卢宝音来了。 武陵王坐在青城对面,见她一身艾绿色罗裙,身量纤细、端丽绝伦,手执一方白玉小盏,表面上似在听大家谈笑,实际不知走神到何处去了。 许是武陵王的目光太过执着,青城有所察觉,抬眼回望过去,四目交汇,他嘴角轻扬,举起茶盏。他微笑时,桃花眼中像是盛满了一池春水,涟漪四起,显得格外风流多情,可青城实在笑不出来,只好举了举手中的碧玉盏,权做回应,这时坐在一旁的玥璃凑了过来,满脸坏笑。 “你俩干嘛呢,怎么眉来眼去的!你该不会看上他了吧?” 两人一向打趣胡闹惯了,青城懒得理她,回她一个大白眼。 玥璃忍着笑意,稍稍正色:“这位武陵王名叫萧长麟,据说齐邕帝萧翊对他极为信任,不仅让他执掌二十万大军,还特许他佩剑入殿。” “萧长麟?”青城一脸讶然,“萧翊自从篡了他兄长萧泓的皇位登基后,将在封地的所有兄弟子侄都借故除去了,怎会还有姓萧的宗室子弟?” “箫长麟出身庶族,并非皇族中人。他原本是萧翊军中一名士卒,有次马匹受惊,他拼死相护,箫翊才没有受伤,事后他被擢升为百夫长,因骁勇果敢,兼有从龙之功,一路升迁,最终被封为郡王,赏赐萧姓。” 这时另一边的瑶安也凑过来,笑意盈盈。 “你们在说什么?是不是在说武陵王?” 玥璃道:“我们在说,没想到这个统领齐邕二十万兵马的郡王如此年轻。” 瑶安笑道:“是啊,不仅年轻,还风趣、有才情。难怪坊间会有那样的传言。” 玥璃不由好奇道:“都传些什么?” 瑶安压低声音:“坊间传言,武陵王神清俊朗,气质不凡,引得齐邕的世家千金们趋之若鹜,还有人出钱贿赂他府上的看门小厮换取他出行的时辰和路线,就为了一睹其风姿。” 瑶安说得兴致勃勃,眉欢眼笑,玥璃忍不住打趣道:“公主,瞧你激动的,不知道的以为你在选驸马呢,能擦擦口水吗?” 第31章 惊闻联姻的消息 青城立即配合地取出一方锦帕递过去,瑶安一怔,将青城的手轻轻拨开,掩了掩面颊,“你们姐妹俩倒是愈发默契了!” 青城道:“他一个手握重兵的统帅,定是家规森严,看守府邸大门的,通常不会只是几个寻常小厮,极可能是军中亲信。他的出行路线涉及机密,若真有人胆敢泄露,定是军法处置。此传言实不可信,公主不必理会。” 瑶安微微讶然,看向青城:“真是奇了,此话若是玥璃说,还算寻常,你是从何处知晓这些军中之事?” 不等青城开口,玥璃接过话茬,“公主忘了,我和青城同在菀坪,她有时会来营中看望我,时间久了,难免知晓一二。” 她话锋一转,“不过青城刚才只说对了一部分,此传言最不可信之处在于,如此盛赞用在武陵王身上,当真是言过其实!再说了,齐邕世家礼教森严,怎会有千金行如此荒唐之事,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女郎也不至如此,此传言定是某个溜须拍马之人的臆想,说出来讨好武陵王的。” 闻听此言,瑶安的目光在武陵王身上打了个转,点头赞同,但又不全然赞同,“可他的眼睛很好看呀,尤其是笑的时候,很是深情呢。” 玥璃原本想说,他一个出身庶族、无奈投军之人,能从兵卒一路封候拜将,靠的定然不是深情,话到嘴边,改了说辞。 “他长了一双桃花眼,瞧谁都是一副含情凝睇的样子,他刚才盯着盘中那只烤乳猪的时候,也是一脸深情。” 瑶安正好低头饮茶,闻听此言,一口茶不上不下,险些喷出,勉强咽下后,笑着伸手去拧玥璃。 玥璃笑着躲开,道:“对了,听闻雁门城南有家鸿儒馆,馆内有陈年佳酿,引得不少人慕名前往,尤其夜间,最是热闹,我们不妨去看看?” 瑶安一听,忙不迭地摆手:“明日要早起,若是去了,定是醉的不成样子,还是算了,等结盟仪式结束后再说。” 一曲终了,有侍从上来禀告,说是宫中还安排了傀儡戏,太子见众人兴致不高,考虑到明日的行程,便不再让人表演,不多时,晚宴便散了。 青城回到住所,嘱咐婢女不必伺候,又熄灭烛火,和衣而卧,及至夤夜,她悄无声息起身,套了件夜行衣,出了行宫,一路向南,几番找寻之下,来到鸿儒馆。 此时玥璃正躺在鸿儒馆内一个雅间的屋檐上,刚刚喝完一整壶酒,见她来了,顺手将身旁的酒壶扔给她。 “怎么这么慢!” 青城接过酒壶,打开喝了一口,目光巡睃一圈。 “这究竟什么地方?” “鸿儒馆原来是个卖字画古籍的书肆,之后被改建成客栈,进出的多是些文人儒生,也算是个雅致之所,我已包下一处雅间,今晚咱们就住在此处。我跟凌绍说过了,他会见机行事,明早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带你出来骑马了,到时在白城与他们会合便是。” 凌绍是玥璃的心腹,为人稳重可靠。 青城不解:“有什么事不能在行宫说,非要来此?” “此次武陵王来大魏,除了参加万寿节外,还有其他目的,你可知是什么?” 青城自然不知,轻轻摇头。 玥璃坐起身来,难得的一脸正色:“齐邕帝打算与大魏联姻,武陵王此次前来是向陛下请旨求娶你。” 青城心头一震,愣了愣,才道,“你如何知晓此事?” “武陵王一行人走的是水路,因连日降雨,水位激增,无法渡河,错过了万寿节庆典,但两国联姻的书信连同送给陛下的贺仪是从陆路运送,故而早在万寿节前几日便送抵京城,如今前朝和后宫已有不少人知晓此事。” 忽然之间,青城想明白一些事。 她道:“当时我在荷塘小筑偷听到襄国公与太子的谈话,襄国公提到裴贵妃想让我为太子助力,我当时全然猜不出如何助力,如今看来,应该便是此次联姻。” 玥璃瞬间会意,“平凉王府与襄国公府交好,你前不久还去拜见过裴贵妃,在外人眼中,你多半已是太子阵营之人,若你和亲齐邕,那通过你,太子与齐邕可以建立更多联系……” 她秀眉蹙起,“我只是不明白,你的失语之症才痊愈,入京也不过月余,他为何会求娶你呢,真是太古怪了。” 青城道:“也许跟武陵王的庶族出身有关,他虽是郡王,但并非宗室,若求娶大魏宗室女,陛下只怕不会答应,所以退而求其次,求娶我这个先帝册封的异姓王之女。” 玥璃道:“不管何种缘故,此事都要等到武陵王入京,面见陛下之后才有结论。现在我们还有时间周旋,我已上书恳求太后,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和亲齐邕。” 青城想了想,道:“除了太后,还有谁能左右陛下的心意?” 玥璃脱口而出:“那就只有珩王了。” 她一顿,又道,“如今你正与珩王合力查明三年前的真相,若你开口,珩王应该会帮你……吧?” 说到最后,玥璃有些没底气。 她叹了口气:“珩王城府太深,心意难测,我实在不确定他会不会帮这个忙。” 想起这段时日与珩王的相处,青城轻笑:“自然不会,不过,我可以跟他做笔交易,我给他提供更多他想要的线索,他助我留在京城,避免和亲。” 玥璃拧眉:“如果实在行不通,就按先前说好的,走最后一步棋……” “除非万不得已,否则还是不要到那一步的好。如今秋猎图和冬猎图线索全无,我暂时还不能离开。” 她话音刚落,馆中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行人脚步匆匆走了进来。这些人皆穿暗色衣衫,系着披风,带着风帽,一个身形消瘦的年轻男子在前面引路,将这些人带往一处位置隐秘的雅间。 玥璃大致扫了一眼,眉眼间疑色渐起:“这些人步伐扎实,时刻留意四周动静,极为机警,其中两人穿的是军中短靴,他们是行伍之人……大半夜的,怎么鬼鬼祟祟的,过去看看?” 第32章 困龙阵 横竖无事可做,青城没反对,二人几下飞掠到那处雅间的屋檐上,各自掀开一片屋瓦,向下望去。 为首两人进到屋内,其他人则守在门外。 “父亲请。”年轻男子躬身道,“父亲赶了许久的路,想必累了,要不先在内室歇息片刻?” 那人摘下风帽,声音浑厚,略带一丝沙哑:“无妨,倒不觉得累。” 此人甫一开口,屋顶上的二人皆心头一震,四目相接,两人眼中皆透出憎恶——归义侯卢定洲,怎会是他? 两国结盟,卢定洲负责协助太子完成结盟仪式,听闻他数日前已抵达白城,没想到暗夜潜行,竟来了此处。如此说来,侍立在旁的年轻男子应是卢颉。 这一家人都来了边城,究竟要做什么? 卢颉给卢定洲沏了一杯茶,双手递上,但被卢定洲挡了回去:“那客商怎么说?” “客商说,若是父亲答应前几日的出价,定会将秋猎图双手奉上。” “秋猎图”三字一出,玥璃秀眉蹙起,青城双眼半眯,眸底掠过一抹寒意。 卢定洲冷哼一声:“他的出价太高,为父还需斟酌一二。对了,此人可带着秋猎图前来?” “并未,不过那客商让人在这布帛上将秋猎图图样大致勾勒下来,让儿子带给父亲看看。” 卢颉取出一个檀色锦袋,展开其中的布帛,“那客商说,若父亲有意,今晚可到他的住所详谈。” 卢颉凑在卢定洲身侧,将秋猎图图样完全遮盖住,青城视线受阻,什么也看不到。 不过片刻,卢定洲频频点头,“这应是秋猎图无疑,只是有些细节还需细细辨认才是,免得再出上次春猎图那样的意外。” “父亲说得是。” 卢定洲似乎心情大好,端起桌案上的茶盏品了一小口,赞道:“这百结花茶煮的不错,可惜榆州没有丁香花,否则放上一些,茶汤会更馨香……” 正说得起劲,他手腕一颤,茶杯倾斜,大半杯茶水尽数淋在衣襟上。 卢颉一惊:“父亲可被烫到?”说着连忙拿出巾帕,接着又道,“父亲去内室换件外衫吧。” 卢定洲点了点头,进到内室。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声,还伴随着厮打呵斥声,卢颉一惊,赶忙出门查看。 玥璃立即打了个手势,自己飞身掠起,跟踪卢颉而去。 青城将瓦片重新盖好,自花窗跃入屋内,几步上前,打开放在桌案上的锦袋,里面却空空如也——卢定洲将画有图样的布帛带进内室了。 这时一道极细小的声音传来,青城瞳孔骤然一缩——屋檐上有人! 这人脚步声若有似无,轻功在玥璃之上,思量间,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踏响声,她无暇多顾,悄无声息地隐在花窗旁的松木雕花屏风后。 很快,卢颉进到屋内,卢定洲也从内室走了出来,见卢颉从外面进来,问起缘故。 卢颉道:“方才院中几个醉鬼闹事,护卫已将他们打发走了……父亲今晚可要与那客商见面?” 卢定洲似乎有些无奈:“不论出价多高,总要先见上一面。” 卢颉道:“到时儿子见机行事,先杀杀他的威风再说,毕竟,如此高的价码,也不是谁都出得起。” 卢定洲嗯了一声,父子俩很快走了出去。 不过片刻,屋顶上的人也离开了,青城绕过屏风,从窗口跃出,站在屋脊上远眺,只见卢定洲一行人出了鸿儒馆后门,纷纷上马,他们在小巷中不断穿行,迅速向城南方向而去。 青城施展轻功跟了上去,不多时,她蓦然发现,对面的一处屋檐上,有个黑衣人,也在跟踪卢定洲,此人在屋檐和大树间不断穿梭,身手敏捷,青城明白过来,他应该就是刚才出现在雅间屋顶上的人。 二人一前一后,像游走于城中街巷屋脊上的鬼魅,不消一刻钟,他们来到一处热闹宽敞的街道。黑衣人停住四下张望,青城也停了下来,隐在树影中向街面看,只见卢定洲几人下了马,正沿着街道东行。 这时一声突兀的呼哨声传来,黑衣人身形一凝,蹲伏下来。青城正好奇这动静从何而来,黑衣人骤然起身,跃到了对面的屋脊上,青城见状追了出去,这时从四面八方蓦地闪出十几个黑衣人,将她团团围住。这些人并不发起攻击,而是站成两圈,外圈八人,内圈四人,来回奔走跳跃,走位诡异,看得人眼花缭乱,难辨方向。 看着眼前变幻莫测的阵法,青城心口一滞,紧接着心跳如擂,腿脚如同被钉住一般,脑中有短暂的空白。 这阵法叫困龙阵,需要十二个人通过不断变幻阵法走位,将敌人困于正中,如果这些人手执长剑,那便成了一个绝杀剑阵,除非找到阵眼,否则极难全身而退。创建此阵法的人她认识,只是他们都不在了,烈火焚骨,早在三年前。 青城瞬间回神,目光巡睃一圈,对着其中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迅速出手,击中对方肩部。她动作极快,对方猝不及防,退了半步,青城飞身上前,扣住他的肩膀,这举动在外人看来只当是怕他跌倒,伸手去拉,故而这人也一下子怔住,就在他愣神的功夫,青城手下发力,猛地拽动他的肩膀,同时腾空跃起,飞掠到他身后,落地的瞬间又凌空拍出一掌。 这人先是被推,后是被拽,身形本就不稳,加上最后一掌,整个人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地飞扑在地,顷刻间,两人已交换位置,恰逢此时阵法变换,外圈出现一个空隙,青城立即飞身掠起,冲出包围。 破阵之后,她一步未停,掠至先前黑衣人最后停留的地方,驻足观望,街市上商铺客栈林立,角落里还有一个驿站和一家酒坊,街上人群熙攘往来,却再无那人踪迹可循,归义侯一行人也没了踪影,她举目回望,连那些布阵的黑衣人也不见了。 青城心乱如麻,一路疾行,回到鸿儒馆。 第33章 鸿儒馆内遇见珩王 她褪下夜行衣,将其藏匿在枝叶茂密的枝桠处,接着身体轻旋,落在馆中几棵大树后,又顺着游廊一路漫步到玥璃定的雅间中。 玥璃离开前的手势表示,会在雅间汇合,所以当青城远远看见雅间中亮着烛火时,很自然地推门进去。 “玥璃……” 目之所及让青城脚步顿住,接下来的话哽在喉间。 只见玥璃坐在书案旁的方凳上,以手支颐,不停地给青城使眼色,她身后静立着封义,角落里,一个身材颀长的黑衣男子背对着门口正在看悬挂在墙上的山水图,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身来,竟是珩王! 青城眼眸瞪大,一时无话。 “青城郡主深夜到此,想必也是夜不能寐,出来解闷的?” 珩王目光扫向玥璃,话却是对青城说的。 青城迅速冷静下来,心下明白这应当是玥璃的托辞。 不等她开口,珩王又道:“郡主大病初愈,暗夜出门,不怕再染风寒?” 青城有些心虚,勉强一笑:“听闻鸿儒馆极为热闹,臣女与玥璃来看看,原打算这就回去的……”她话锋一转,“殿下不是在白城吗,怎么来了此处?” 珩王面无表情:“卢定洲今晚有异动,本王带人跟过来看看,没想到遇见玥璃,听闻她与郡主同行,本王便等在此处。” 他顿了一下,又道,“如此说,刚才卢定洲与卢颉的谈话,你也听到了?” 青城迅速向玥璃的方向投去一眼,见她眼睫轻眨,明白过来,看来玥璃已将听到线索告诉珩王,她道:“是,卢氏父子二人不知从何处寻到一个客商,这人手中有秋猎图,卢定洲今晚会与其会面。” 两人说法对应得上,珩王不疑有他,对着玥璃道:“本王让封义先送你回行宫。” 玥璃站起身:“那青城呢?我要同她一道回去。” 珩王似笑非笑:“凌绍为了替你遮掩,连你带青城练习骑马这样的浑话都敢说,本王罚他跪到你回去为止,郡主确定不回去救他?” 玥璃面色一变,秀眉蹙起,“王爷不会如此狠心吧!” 珩王不再多言,挥手让两人退下。 青城猜测珩王留下她,多半与秋猎图有关,她对着玥璃微微点头,示意她放心,玥璃不再耽搁,行礼后,随封义离开。 青城想了想,道:“殿下,栾护卫可在此处?” 她和玥璃偷跑出来,没有带任何护卫,如今凌绍被罚,不知栾舟如何了。 “原来郡主还记得有他这个护卫!出门为何不叫他近身保护?” 青城抿了抿唇,垂下眼眸,低声道,“都是臣女考虑不周,许久未见表姐,一时欢喜,忘记此事了,还望殿下不要怪罪栾舟,他是个尽职的好护卫。” 珩王本想训斥她一顿,抬眼见她低眉垂眼,一副乖顺模样,她前些日子刚病了一场,整个人愈发消瘦,脸色也不好,他叹了口气,责备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他走至书案旁,将案上的几张画纸铺开,“栾舟就在外面,等下会送郡主回去。不过要有劳郡主先画一个人的画像。” 青城自然应允,走至书案前落座,离得近了,这才发现珩王身上穿的竟是夜行衣,她微微意外,但很快收敛心神,根据珩王描述,执笔勾画起来。 很快,一个男子的画像跃然纸上。 这人穿一身灰衣,头上戴着一顶毡笠,几乎遮住眼睛,脸庞极方,长髯乌黑,嘴唇偏薄。 青城好奇道:“这是何人?” 珩王道:“卢定洲离开鸿儒馆后,我跟踪他去了城南驿馆,他与一个客商打扮的人在驿馆的货仓外见面。两人谈话的时间很短,只低语几句,卢定洲就离开了,图上便是这客商的样貌。” 青城眉心一跳,原来她方才跟踪的黑衣人竟是珩王! 她强装镇定,道:“此人究竟是何人?” 珩王摇头:“这人明显有备而来,他与卢定洲结束谈话后进入驿站大堂,紧接着就有几个跟他穿着打扮完全相同的人,从不同的出入口离开驿站,我一时分辨不出,将人跟丢了。” 这时门外的栾舟来报,说严蒙和钟亭来了。 两人进到屋内,珩王抬眸:“可抓到跟踪我的人了?” 严蒙面有愧色,请罪道:“王爷恕罪,那人破了困龙阵,逃走了……” 栾舟一脸震惊:“有人跟踪王爷?还破了困龙阵?这究竟怎么回事?” 珩王解释道:“今夜我追踪卢定洲的时候,被一个黑衣人跟踪,这人轻功奇高,若非严蒙提醒,本王根本没察觉到。” 珩王身手敏捷,严蒙和钟亭带人跟在后面勉力追赶,因为落后一截,反倒发现有人跟踪珩王,他通过哨声提醒珩王,又启动了困龙阵想困住对方,但失败了。 栾舟不解:“不是说除非找到阵眼,否则根本无从破解困龙阵吗,那人究竟怎么破的阵法?” 钟亭又疲惫又困惑,“那人动作极快,就是推了一下我,又拽了我一把,没等我反应过来,被困在阵法中央的就是我了。” 严蒙接过话头:“这人破阵后我们先躲了起来,原本是要暗中跟踪的,但此人身法诡谲,很快就消失不见,我们根本无从追起。” 珩王眯起双眼,思索片刻,起身来到庭院,他假扮此人,同钟亭将招式复现了一遍。 当看到钟亭被珩王一掌拍得飞扑到一株桂花树下,形容狼狈时,青城嘴角抽了抽,她实在没想到随便挑中的一人竟是钟亭。印象里,她未催动内力,出掌的力度不过三分而已,不至于如此严重才是,可钟亭频频点头,示意当时情形就如当下,顺便痛斥了一下对方极为阴险,胜之不武,青城抿了抿唇,有些心虚,而珩王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心头一紧。 “此人身形如何?是不是女子?” 严蒙和钟亭同时愣住,面有难色。 钟亭回想了一阵才道:“当时情况紧急,天色又暗,属下等并未留意,只记得他比属下略矮一些,”他用手在自己眉毛附近比划了一下,“大概相差三寸的样子……王爷为何怀疑此人是女子?” 第34章 邯平的身份 珩王道:“两个原因,一来按照你们的描述,此人的轻功身法跟那日在雅艺坊中的女子极像,还有,刚才的招式,若是男子的掌力,你的肩膀应该已经受伤,轻则脱臼,重则骨裂,绝不可能只是摔倒,说明此人急于破阵,并不想伤人。如果你记得不错,这女子身高应在五尺一寸上下,身量纤细,体态轻盈。” 钟亭回味着珩王的话,转眼瞥见青城亭亭立于屋檐下,不假思索道:“如此说来,应该跟青城郡主身形差不多。” 珩王闻言,缓缓望向青城,目光沉静无波。 青城明白钟亭只是无心之言,但依旧心头一阵乱跳,她故作镇定地回望过去,四目相接,珩王缓缓道:“放肆!” 话是对钟亭说的,语调平和,并非训斥,更像是提醒。 钟亭如梦惊醒,连忙躬身请罪:“请青城郡主恕罪,属下只是猜测身形,并非有意冒犯……” “没事,”青城浅浅一笑,“钟掌使言重了。” 珩王收回目光,吩咐栾舟:“夜已深,先送青城郡主回行宫。” 栾舟应声称是。 两人正要离开,珩王叫住青城,拿过自己的披风让她穿上,又道:“那只红嘴玉已能正常进食,明日郡主就能见到它。” 孤月高悬,皎然若玉盘,照亮四周。 青城风寒初愈,容色恹恹,整个人被他的披风裹着,愈发显得下颏尖尖,闻听此言,她粲然一笑,眼中晖光闪动:“多谢珩王殿下。” 青城行礼后离开,跟着栾舟沿着游廊走了一段,忽然想起联姻一事,她蓦地停住脚步,想折返回去跟珩王商议,一转头,只见一个身形劲瘦的男子闪身进到刚才的雅间中,青城没看清他的容貌,只见他身上穿的是的绀青色赐服,身后背着一把长剑,瞬间反应过来,应是某位武宁司掌使。 严蒙和钟亭并未进入,而是立在门外,青城想着此人应该有要事同珩王商议,只好作罢,跟着栾舟向馆外走去。 雅间内,邯平顾不上行礼,一脸焦急道:“王爷,破困龙阵的真是个女子?” 珩王摇头,“这只是我的猜测。” “能解困龙阵的除了十二卫,就只有公主,可不会是她……”邯平眼眶泛红,蓦地哽咽住,过了好一会,他忽然道:“当年王爷暗中救下我,那会不会……十二卫中还有人跟我一样,侥幸活了下来?” 珩王缄默不语,陷入沉思。 当年邬桓皇城陷落,收殓十二卫遗骸时,除了排行第九的邯平被他所救,其余十一具皆为焦骨,面目难辨,只能通过他们身上的铜符、令牌或是兵刃勉强辨别,不排除有认错的可能。 他道:“你先别急,我定会找出此人。” 话音刚落,严蒙走了进来,抱拳道:“王爷,高亭侯差人来报,说是原定演武的一位领军受伤了,他想问问王爷,是否有合适人选顶替?” 珩王对着邯平道:“那些阵法你再熟悉不过,明日演武就由你替代此人。” 邯平应声称是,又道:“王爷,明日演武结束,属下想去夕雾峰祭奠公主和十二卫。” 珩王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一行人浩浩荡荡从行宫出发,两个时辰后抵达白城。 演武安排在白城以西的一处空旷宽广的场地。此处除了东北边延绵不绝的夕雾峰外,其他几面地势平坦,视野开阔,西面筑有一座石台,高余丈,石阶数十级,四周用石栏围砌,台场宽阔,正中有个四四方方的石几, 正值正午时分,骄阳如火,石台四周竖起旌旗,一阵山风卷过,旗帜猎猎作响。 珩王一行人在石台东边依次排开,另一队人马自夕雾峰西边而来,为首几位分别是柔然的大皇子闾光、七皇子予修以及大将军纳罕。两方人马身后都带着人数不多的骑兵,以及准备交换的俘虏。 一番见礼寒暄后,闾光率先开口:“没想到,齐邕国的武陵王也来了。” 太子接话道:“武陵王来大魏做客,途径此处,正好为两国结盟做个见证,大皇子不介意吧。” 闾光生的肩宽背阔,面部轮廓极为硬朗,笑的时候唇角扯起,但面容生硬,总有一种虚假之感。 “哪里哪里,太子殿下说笑了,本王与武陵王多年前便相识,如今再见,实乃幸事,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介意,今日一定与诸位痛饮,还烦请太子备好美酒才是。” “这是自然!到时一定与大皇子一醉方休。” 太子说着,引着武陵王和闾光几人登上石台。几位女眷戴着帷帽,骑马立于在石台下,珩王则在高台东边的一处空地上,身后跟着几个便于发号军令的传令兵。 随着珩王高喊一声“演武开始!”,两位传令兵立即向前方挥舞旌旗,示意队伍前进。 此次演武的统帅是襄国公,他骑马行在队伍的最前端。 他身后首先跟着战车,骑兵次之,步兵断后。战车六辆为一列,每列前后相距三十步,每列左右间隔为二十步,如此五列为一阵列,每个阵列设一领军,手执一面青旗,负责指挥战车,阵列第一排的战车上站着车兵,每人都手执长矛,他们穿青裳、披碧甲,佩翠羽之矰,这样的阵列左右共五组,阵列间左右间隔各六十步,阵列中战车如同一道屏障,护卫着紧随其后的一众骑兵。 骑兵中每五骑为一队,每骑前后相距三十步,左右间隔十步,队与队之间的前后距离和左右间隔为五十步,每一百骑设一领军,手执白旗,这些骑兵皆穿白裳、披素甲,佩白羽之矰。 骑兵之后的便是左手持盾,右手执矛的步兵。步兵每十人一组,每人间隔三步,每组间前后左右皆间隔五步,如此十组为一方阵,每一方阵设一领军,领军执赤旗,方阵与方阵间隔五十步。这些骑兵皆穿赤裳、丹甲,佩朱羽之矰。 如此布阵,车兵、骑兵和步兵可协同作战,行进时,战车辘辘,马蹄笃笃,骑兵策马缓行,步兵步伐统一,阵容齐整,气势恢宏。 第35章 惊马 阵列由东向西行进,至西边的土坡后又返回。行至一半时,自东北方向的山谷中忽然冲出一队骑兵,这行人皆穿玄裳、披黑甲,佩乌羽之矰,为首一人,身材颀长,蒙着面,手执玄旗来回挥舞,他们纵马疾行,快捷如风,迅猛如电,所到之处,黄沙四扬,遮天蔽日,大地隆隆作响,轰鸣不已。 瑶安的红马被此声势所扰,猛地扬蹄嘶鸣,原地转起圈来,近旁的几匹马都被惊动,不约而同踏起步来。 青城昨晚心事重重,一夜未眠,此时正坐在马上闭目养神,骤然听见烈马奔腾萧萧,身下的坐骑打着响鼻,似乎极为不安,她一边攥紧缰绳,轻轻向回拉,一边向远处望去。 只见一个肩披黑甲的骑士,身形矫健,骑术精湛,纵马驰骋间,竟无人能挡。战马一声长啸,忽地跃起前蹄腾空而起,这人身体前倾,双腿用力夹紧马背,紧接着他横起黑旗挥动两下,口中发出古怪的唿哨声。得到旗令,他身后的黑旗兵如一把极速而来的利箭,顷刻间将冗长的队伍撕成两半。 青城瞳孔一缩,猛地掀起帷帽,视线锁定在那抹矫健的身影上:“那个黑衣人是谁?” “什么黑衣人?”瑶安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哦,那是高亭侯手下的黑旗军,此次演武,他们扮演敌军。为首的将领,骑术很是了得,都说高亭侯治军有方,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高亭侯……”青城喃喃自语,“怎么会?” 见青城脸色不好,玥璃反应过来,对着身后的凌绍低语:“去查一下那个黑旗军将领,你亲自去。” 凌绍应声称是,带着两人很快离开。 青城心绪纷乱,手中原本攥紧的缰绳不由一松,突然之间,身下的骏马鬃毛皆立,竟如离弦的箭一般蓦地冲了出去,径直向着场内演武的队伍而去。 玥璃倒吸一口凉气,正要驱马上前,被身边的乐颐公主拦住:“玥璃县主勿慌,武陵王骑术极好,定能救回青城郡主。” 玥璃抬头,只见武陵王从高台上一跃而下,飞身骑上一匹白驹,向着青城的方向疾驰而去,她松了一口气,可不过瞬间,忽然想起什么,脸色骤变,脚跟猛踢马腹,冲了出去。 乐颐见状,眉头皱起,也骑马跟了上去。 此时瑶安终于将马安抚住,环顾四周,一脸狐疑,人呢? 青城为了避免冲入演武的方阵,猛扯缰绳调转方向,向着夕雾峰山下偏僻的密林奔腾而去。她伏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拽住缰绳,尝试用各种办法让马停下,可平日里性情沉稳的马如今四蹄如飞,惊惶不定,踏得大地咚咚作响。林间枝叶繁茂,不断有垂下的枝叶刮擦过她的衣衫。 青城心跳如擂,眼看前面不远处便是夕雾峰南山,心中迅速盘算起来,若是骑马上山,只恐这马慌乱中一脚踏空,必是人仰马翻,于是决定施展轻功弃马跃起,正在此时,身后骤然响起马蹄踏响声,很快有人与她并辔而行,没等青城看清究竟是何人,就被对方一把扣住肩膀蓦地提起,她心口一滞,接着落入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 青城惊魂未定,缓了片刻认出身下骑的是乌骊马,这才反应过来救下她的是珩王。 珩王轻扯缰绳,乌骊马渐渐停下。 青城开口:“多谢珩王殿下,又救了臣女一命。” 珩王翻身下马:“郡主没事便好。” 青城的帷帽早就被林间的枝干刮落,额角、脸颊和手背上有不少细小的血痕,但她全然不觉,望着那匹已经跑远的骏马,面色微沉:“殿下,臣女的马不会无缘无故受惊。” 这点珩王也想到了,但如今两人只有一匹马,珩王原本想留青城在此地,独自上前追赶,又有些不放心,迟疑不定时才停了下来。 青城看出他的犹豫,不由笑道:“臣女可以独自去寻马,不过今日之事透着蹊跷,臣女想请珩王殿下做个见证,一同前往。臣女不介意与殿下共乘一骑,想来殿下也不会介怀。” “这是自然。” 珩王不再迟疑,翻身上马,将青城揽在怀中,纵马向密林深处行去。 他们最终在夕雾峰东面山脚下的一堆乱石中找到那匹马,此时它躺倒在地,口边皆是白沫,已力竭而亡。 两人下马查看,发现除了马的右侧臀部有一条类似鞭痕的红印后,并无其他伤口。 青城望着那处红印,不解道:“这有些像鞭痕,但我绝不会如此用力抽打,更不像是被树枝划伤的。” 珩王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又瞥了眼她手背上的细小伤口,道:“的确不是枝叶划伤的。” 青城凑上去反复看了看,这是一条微微隆起的红线,呈条索状,红线顶端有个极细小的血点,位置十分隐瞒,若不细看,极难发现。 她凝目沉思,忽然道:“这马很可能是被毒针刺中而死!臣女听闻有一种毒药叫石镜散,中毒者的伤口会剧痛无比,且会造成这种条索状的红痕,之后呼吸急促,周身麻痹而死。这马先是狂奔不止,之后浑身僵直,口吐白沫,跟中了石镜散的症状极像。而且这种隆起的红线与鞭打过的痕迹很像,若是不注意分辨,只当是马鞭抽打造成的,很难引人怀疑。” 珩王双眼半眯,道:“那郡主可知,此毒为何叫石镜散?” 青城摇头。 “仙临岛附近有一种叫石镜的海物,石镜散便是从它身体中提取出的毒物。” 青城心中一惊,她知道仙临岛,那是齐邕南面的一个小岛,以附近海域盛产南珠闻名。 珩王道:“郡主的马受惊之前发生了什么?” “当时,黑旗营的骑兵冲出来,瑶安公主和卢宝音的马都受了惊,她二人忙着控马,臣女与玥璃在说话……”青城一怔,反应过来,“殿下是怀疑乐颐公主?可臣女与公主初次见面,并无任何龃龉。” 珩王拧眉不语,眼中一片晦暗不明。 第36章 另有所图 良久,他看了眼天色,道:“我们先回去,我让严蒙来善后。” 两人共乘一骑,匆匆返回,快出密林时,珩王翻身下马,牵着马向外走,这时玥璃找了过来,一见两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幸亏是珩王殿下救了青城,若是武陵王,那就不妥了。” 青城和珩王对视一眼,四目相接,两人蓦地反应过来。 “你是说,刚才武陵王也要来救我?” “是啊,不过他不熟悉路,跑到夕雾峰北边去了。” 青城将刚才的经过和两人的猜想说了一遍。 玥璃听得心惊肉跳,脸色变了又变,一脸后怕地看向青城。 “若真是乐颐公主所为,那这一切便是他二人的阴谋,武陵王可借机救下你,让你感激他,甚至博得你的青睐。如今平凉王府只你一人支撑,无论是陛下,还是朝臣,应不会赞成你远嫁和亲,可若是你心仪对方,那便另当别论了。或者,武陵王只需营造出你二人暧昧不清的假象,让众人误会即可。” 她转念想到什么,秀眉倒竖,呵斥道,“难怪刚才我要追出来的时候乐颐公主要阻拦,他二人真是好歹毒龌蹉的心思!何况那马惊狂至此,若你被甩下马背,定然伤的不轻!” 青城也觉得这武陵王居心叵测,但一时又想不通其中缘故,不由苦笑道:“武陵王如此煞费苦心筹谋,究竟是为什么……” 她蓦地一顿,凝住笑意,陡然望向珩王:“会不会是因为四猎图?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珩王眼中俱是深沉暗意,他道:“我会让武宁卫暗中监视武陵王一行人,也会暗查三年前他是否有可疑之处。” 前方不时传来的对抗喊杀声,三人没再耽搁,很快回到演武场地。 路上三人商议好说辞,对外一致声称青城的马受惊了,她被珩王所救,并无大碍,只是马跑丢了。 瑶安听后,明显被吓得不轻:“青城你没事吧,都怪我这马不听话,险些将我甩下去,还惊了你的马。” 青城淡淡一笑:“我没事,公主不必担心。” 此时武陵王和乐颐公主也赶了过来。 乐颐公主笑道:“武陵王一看青城郡主惊马,不顾一切就追了出去,平日里都没见他如此紧张什么人呢。” 不等青城开口,玥璃妩媚一笑,只是笑意略显敷衍:“乐颐公主放心,若今日惊马的是公主,武陵王只会更紧张,想必前往的速度比珩王还要快些。” 乐颐公主闻言,睨了玥璃一眼,悻悻然地闭上嘴。 武陵王眉眼带笑,一双桃花眼潋滟生辉,温声道:“青城郡主无碍便好。” 说完,他对着青城微微点头,回到石台上。 太子将石台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他微微蹙眉,转而将目光投向激烈的“战场”。 此时黑旗军已直逼战车正面,战车上的车兵竖起长矛,而骑兵在兵车的掩护下迅速分成两列,分别夹击黑旗军左右,缠住其两翼不放,再奔驰往返,时而急速,时而缓和,很快便将黑旗军从中部截断,使其首尾不能相顾衔接。 与此同时,骑兵则迅速将冲散的黑旗军分别围成两个圆阵,步兵则在两个圆阵外围又布起方阵,前一排骑兵将盾拼凑紧靠在一起,形成一个封闭的方形屏障,后一排士兵则将长矛搁置在两扇盾间的空隙处,这样一来,当敌军试图突围时,后一排的士兵便将长矛刺出,逼退敌军,而第三排的士兵则在佐领的号令下放箭,很快,敌军或是坠马,或是坐骑被流箭击中,“死伤”无数。 因是演武,长矛上都裹了厚厚的白布,箭矢也被拔掉了箭簇,依照规则,进攻者只可攻击对方肩部的护甲。 随着战事愈发激烈,场中各色服饰旗幡飞扬抖擞,如火如荼,如松如墨。如此,在不同兵种的默契配合下,黑旗军终于开始惊恐疑虑,阵行也开始松散溃乱,为首的将领很快被俘,黑色旌旗也被拔掉。 随着一声低沉雄厚的号角之声,演武结束。 武陵王率先鼓掌,赞叹道:“此次演武精彩绝伦,真是令本王大开眼界。” 闾光也不住地点头:“确如武陵王所说,简直叹为观止。” 太子此时也不谦虚,顺口夸赞几句。 说话间,几人下了石台。 珩王带着传令兵返回,这才发现石台下仅有瑶安公主一人,青城和玥璃都不见了,询问之下才发现两人早在一刻钟前就离开了。 此时玥璃和青城骑马绕到夕雾峰下,旁边的树林中冒出两个人,前面一人正是凌绍。 玥璃将马勒停:“如何?” 一刻钟前,凌绍让人回去禀报,说探查到黑衣人下落,于是二人急忙赶来。 “启禀郡主,”凌绍道,“属下问了几个黑旗军中相熟之人,只说此次演武之前从未见过这人,也不知其来历。而他之所以能参加演武,是因之前的将军摔伤了腿,高亭侯让他来替场的。” 一听查不到此人来历,玥璃秀眉蹙起,与青城对视一眼,二人皆默然不语。 凌绍又道:“演武结束后,此人并未随黑旗军回营,而是到了夕雾峰下,他似乎察觉到有人跟踪,施展轻功,很快不见了踪影,属下无能,请郡主恕罪。” “无妨!”玥璃转向青城,见她正望着千峰万壑的夕雾峰出神,“你觉得那个黑衣人上了夕雾峰?” 青城点头,玥璃面露不解,“他上去做什么?” 青城沉默片刻,道:“他让我想起一位故人,若他真是那人,又在附近消失,那他很可能就在北山上。” 夕雾峰巍峨绵延,分南北两山,南山相对平缓,北山则是危峰兀立、绝壁纵深,一般人很难登上。 玥璃自知轻功有限,也不逞能,只道:“我在此处等你,一切小心为上。” 青城嗯了一声,取出白色面纱系好,对玥璃说了声“走了!”便轻扯缰绳,纵身上了险峻的山路,不多时身影就消失在山峦间。 第37章 青城就是伊昭 一路向上,皆是危径险阻,青城小心驭马,在经过一段荆棘丛生的山路后,来到一处略微平坦的山坳。眼前乱石突兀,野草遍布,青城翻身下马,将马拴好,接着挪开几块山石,闪身进了一个山洞,又将洞口堵住。 山洞内黑漆漆的,她取出火折子,借着昏暗的火光,快步向山洞深处走去。山洞曲折漫长,天光自洞壁上的罅缝漫进来,投下几束光斑,一阵山风刮过,洞中回荡着细小的啸声。走了约莫一刻钟,一道石门挡住去路,青城灭掉火折子,打开石门,施展轻功,几个起落间,抵达北山的山腰。 山腰处平坦广阔,再往里走,一片占地极广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寻常人不会想到,如此荒凉绝壁的山峦间竟会有一处如世外桃源般的居所。 院落久无人居,四周长满杂草,墙壁斑驳,门扉上满是灰尘。 而此时此刻,门前有个黑衣人,背对青城而立。 这人正是邯平,昨晚困龙阵被破后,他一直有些恍惚,演武结束后,他来吊唁旧友,顺便看看这个他从小生活过的地方。 看着眼前的院落,邯平长吁一口气,抬起手想推开大门,却又堪堪停住,他忽地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来,故地重游,旧事历历在目,心口疼痛难当,在一片视线朦胧中,他看到自己缓缓收回的手。 静立片刻,待眼中雾气散去,眼前清明一片时,他毅然转身,脚步渐渐快起来,那颗温软的心也渐渐凉硬起来——国仇未报,未尽之事还有许多,他该回去了。 可才走了几步,他猛地刹住脚步,心中骇然,他万万没想到此处会有外人——一个女子静立在不远的地方,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三年来,他一直小心隐藏十二卫的身份,除了珩王及其亲信外,旁人并不知晓他的来历,可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却出现在一个随时可能揭穿他真实身份的地方。 邯平心中暗惊,后悔自己一时出神,对近在咫尺的危险一无所知,他努力稳住心神,沉声喝问:“你是何人?为何会来此处?” 说话间,他眼中闪过戒备,手不自觉地向背后的剑柄探去,女子并未答话,静静地望着他,眼眶渐红。 想到昨夜困龙阵被破,又见眼前的女子如此表情,邯平心念急转,犹豫道:“你……是不是认识我?” 青城默然不语,一步一步走向他。 我何止认识你,我的近卫有十二人,你是年纪最小的那个,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处练功,你们保我平安,护我周全,可三年前,我们走散了…… 青城在距他十步远的地方站定,眸光一闪,忽地施展轻功,毫无征兆的向他出掌,掌中带风,似刀如剑,直面而来。 邯平一向不与女子交手,起初只一味闪避,三招过后,对方攻势不减反增,他终于忍无可忍,自背后蓦地抽出长剑,开始还击。可接下来,他施展的每一路掌法或是剑法,这女子都能轻易化解,不仅如此,像是能预见他下一步招式一般,总能先发制人。 几个回合下来,邯平愈发心惊,疑惑之下,他纵身退后几步,挥剑指向青城,握剑的手微微发颤:“你究竟是何人?为何懂得九霄剑法?” 在邯平满脸的戒备和惊疑中,青城缓缓揭下面上的白纱。 彼时正值黄昏,暮云低合,长烟落日,山嶂延绵下,是平沙万里的边城。可当那温润柔和的余晖照在她绝色清丽的面容上时,邯平只觉得仿若冰雪融化、晨曦初绽。她淡淡一笑,笑颜与多年前那个带着娇憨笑靥的少女慢慢重合在一起,而她说出的话是他在少年时听过无数遍,又百听不厌的。 她说:“阿九,你的武功愈发精进了!” 邯平退后半步,满脸不敢置信,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青城,就这样凝望了好一会,他忽然上前几步,径直跪倒在青城面前,泣不成声,哽咽道:“主帅……伊昭公主……” 这称呼让青城心口一滞,三年了,已有三年不曾听到有人这样称呼她。 她当然不是青城,更不是大魏郡主,她生于白城,长于夕雾峰,她是邬桓最后一任君王赫连珏的亲妹妹,是掌管邬桓二十万龙甲军的主帅,是武功奇绝的金台十二卫唯一效忠之人,她就是邬桓国的伊昭公主赫连钦。 三年前的一场惊变让主仆二人都以为与对方早已天人永隔,如今惊觉,对方尚在人世,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欣喜之事了。 青城想扶邯平起身,他却执意不肯,与年少时的每次离别一样,跪在她身前,抱住她的腿,不愿起身。 她扶着他的肩头,终于泪如雨下,良久,才道:“阿九,起来!” 邯平向后膝行半步,屈起一条腿,胡乱擦掉眼泪:“属下……遵命!” 他缓缓起身,依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只觉得如梦境幻影,随时会消失不见。 “公主,这究竟怎么回事?他们都说你葬身火海,已经不在了……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日……” 青城甫一开口,夕阳恰好倾洒而来,她蓦地望向天边,只觉得那残阳似血,不由心痛难当,她急忙阖眼,不忍再看。 她静默片刻,睁开眼睛,“那日,是沈沅救了我,她当时受了很重的伤,临终前,她将身上象征身份的玉佩给我戴上,又在玉佩夹层中留下密信给玥璃和两位侍女,这之后我就用她的身份活了下来……” 沈沅自小有肺疾,常用纱巾遮面,罕有人见其容貌,而伊昭自十二岁起就用邬桓秘术隐去真容,如此才可瞒天过海。 青城明显不愿多说,话锋一转,“这些事以后再说,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邯平断断续续道出当年实情。 “三年前,属下奉公主之命,出城查瑄王被杀的线索,可刚出城不久就遇到一队云中骑,两方人马对战,属下身中数箭,以为必死无疑,不想却被珩王所救,之后珩王便将我带去了云中城。” 第38章 金台十二卫 “一年前,珩王回到京城,让属下任武宁司掌使一职,属下怀疑当年之事跟卢定洲有关,就暂时留在云中,暗中监视他。前不久,两国结盟,属下奉命押送柔然俘虏,这才到了白城。” “珩王曾与公主一同配合对战柔然,一年多的相处,他深信公主绝不会伏杀瑄王,做背义之事,这些年他一直在暗查此事,但进展缓慢。” “当年魏帝命珩王任统帅,带领云中骑屠灭邬桓,珩王苦劝无果,只好领命,因为他知道,若是他不去,魏帝还会另派他人。珩王原本计划在城外同公主谈判,给公主一个自辩的机会,可消息送入宫中,迟迟没得到公主回应,卢定洲又在那时打开城门,引云中骑入城。” “云中骑乃瑄王一手创建,瑄王死后,军中上下怒火冲天,一心要给他报仇。但珩王一再下令不可妄动,引得云中骑颇为不满,几近到了营啸的地步,最后混乱中城门一开,他们又被有心之人煽动,一切就失控了……” 邯平满脸悲戚,缓了好一会,终于反应过来:“对了,公主怎会在此处?” 二人三年未见,本有千言万语,可时间有限,眼看夕阳渐斜,青城不再耽搁,将入京后的经历简述一遍。 她勉强挤出个笑容:“昨夜跟踪卢定洲的时候,我无意发现竟有人启用了困龙阵,已是大为震惊,今日又见一人骑术精湛,虽蒙着面,但无论身形背影,还是举止动作,尤其打旗语的手势和吹唿哨的声响,都像极了我的近卫阿九。我就在想,若他还活着,也许会来此处,于是我上山来看看。” 邯平笑中带泪:“昨夜听闻有人破了困龙阵,属下一晚没睡……”他不由自主地挠了挠后颈,语气带着懊恼,“属下听闻珩王与青城郡主联手查明当年的真相,实在没想到郡主竟是公主,我要是早些发现就好了……” 话音落,主仆二人相视一笑。 离得近了,青城才顾得上细细打量邯平。 当初个头最小的阿九如今已足足高出她一头,面孔依旧年轻,但眼中已褪去青涩张扬,那时的金台十二卫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终究是回不去了。 青城心中涩然,犹豫着开口:“阿九,十二卫和龙甲军中是否还有人被救下……”话至此,已是心如刀绞,再也说不下去。 邯平沉默片刻,眼中划过隐痛。 “皇宫陷落后,珩王命人收敛了龙甲军的尸身,给他们立碑,将他们厚葬在了夕雾峰的山谷深处。十二卫中,除了我还活着,其余的都不在了,珩王通过他们腰上的铜符令牌和兵刃勉强辨认,将他们合葬在一处,就在……”他眼眶湿热,指了指院落西侧的崖边,哽咽了一下,“我今日来,就是祭拜他们,我们还为公主建了衣冠冢……” 青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隔着茂密的杂草,只见一排柏树下,有两处土包,一大一小,矗立在崖边。 青城心口一滞,拨开杂草,缓步走过去,每走一步,心口的疼痛便加深一分,走至近前了,才发现土包前方各立着一块碑,但上面没有刻字。 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她强忍泪水,作势就要跪下,邯平大惊,伸手阻拦道:“公主不可!” 青城缓缓挡开他的手,直直地跪下,邯平眼眶酸涩,强忍住泪水,也跟着伏倒在地 她端起面前的杯盏,将酒水洒在地上,声音很轻,有些沙哑。 “这么久了才来看你们,是我不好,给我些时间,等我把事情了结,再好好安置你们。” 话音落,山风骤起,周围几棵柏树的枝叶剧烈摆动,发出簌簌的声响,仿佛在回应她的话。 青城心痛难当,泣不成声,良久,她抹掉腮边的眼泪,利落起身,毫不犹豫转身离开,邯平默默跟上。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淡去时,两人下了山。 玥璃见青城身后跟着一个俊朗男子,对他的身份多少猜到一些,催马上前,还未开口,这男子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十二卫阿九多谢玥璃县主相助公主!若有一日,将军用得上阿九,阿九百死无惧,定护将军周全!” 玥璃心中一震,没想到阿九竟还活着,她对这位排行第九的近卫有些印象,他是十二卫中年纪最小,最爱笑的一个。 玥璃翻身下马,扶他起身,开口时已是调侃的轻松语气。 “还是别有那日的好!咱们都好好的不成嘛……你如今在高亭侯手下做事?” 青城接话道:“三年前,珩王救了阿九,他如今是武宁司的掌使。” 玥璃讶然不已,这时凌绍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他气喘吁吁,对着玥璃禀报道:“将军,刚才结盟仪式险些出了意外,三个狱卒劫持了一个名叫拿伮的柔然俘虏,好在已经平息了。” 玥璃和青城相视一看,一头雾水:“劫持俘虏做什么?” “据说拿伮杀了其中一名狱卒的双亲,还烧毁了他家屋舍,如今拿伮要被放回去,此人不甘心,就纠集了两个狱卒,要杀拿伮报仇。” “拿伮,这名字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 邯平接话道:“此人是柔然可汗最宠爱的哲夫人的胞弟,四个月前他带着一队柔然骑兵意图抢夺一个商队,被云中骑抓获,珩王猜测,此次柔然之所以与大魏结盟,就是为了尽快救出此人。” “我想起来了,此人曾同纳罕一起驻守过灵城,原来竟是他,那最后呢,如何平息的。” “这三人被武宁卫制伏了,如今结盟顺利完成,这几人已被关押起来。” 天色暗下来,青城一行人与邯平告别,各自回城。 临分别前,玥璃将邯平叫至一旁,低声提醒:“沈沅临终前,曾留下一封信,里面有句话,因为这句话,这些年,无论是我,还是两位侍女,从未出过纰漏,她说,从此这世上再无邬桓的伊昭公主,只有大魏的青城郡主。” 邯平心头一震。 “所以,日后无论人前人后,你都要叫她青城郡主,切记!” 邯平心情复杂,酸楚难平,最终抱拳道:“是,属下遵命!” 当夜,白城的校场上,篝火熊熊,两方人举杯豪饮,庆祝结盟成功。 第39章 射箭比试 青城望向珩王左右,见只有封义一人,邯平并未跟来,心中不由有些失落。 珩王觉察到凝视的目光,回望过来,却见青城已看向别处,神色恹恹。 酒过三巡,高亭侯对着手下一挥手,很快有士卒抬上几扇屏风,接着又提着一个一尺多高、颈细腹宽的铜壶,径直放置在四扇屏风围起的空间中。 闾光一看,不由笑道:“既是盲投铜壶,那总要有些特别的彩头才应景。” “那是自然!”高亭侯道,“将东西呈上来。” 很快,有人呈上一个托盘,盘中置着一把长弓。 高亭侯道:“此乃昔日邬桓龙甲军所用的龙影弓,由拓木所制,弓弦由獐鹿的筋制成。” 几人闻言,纷纷起身,上前细看。 闾光拿起弓,轻拉弓弦,赞道:“果然是把好弓!” 闾光身边的两位亲信库莫和葛都一向吹捧闾光惯了,这时免不得奉承起来,皆言闾光定然能一举夺得此弓。 拿伮是七皇子予修的舅舅,予修与闾光暗中不合久矣,拿伮自然出言反击,表示七皇子的骑射都是可汗亲自教授,自然更胜一筹。 两方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最后竟旁若无人地争吵起来。 太子按了按鼻梁,头疼不已。珩王和武陵王一起喝酒,全然不受影响。 青城身旁的玥璃凑过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那真是龙甲军用的弓?” 青城摇头:“那是十二卫的弓,与龙甲军的弓仅有一处不同,那就是在弓弰的位置会刻上持有者在十二卫中的排行。” 玥璃轻拍青城肩头,志在必得:“等我给你赢回来!” 转眼看见场中吵成一团的几人,她叹了口气,“实在不明白有什么可争吵的,直接上手比试不就是了,我可知道为何每次对战他们都输了,纯打嘴仗啊。” 青城垂眸,忍俊不禁。 这时高亭侯怡然一笑,打圆场道:“诸位莫动怒,据我所知,武陵王箭术奇绝,想必与柔然两位皇子难分伯仲,不如比试一番,看看究竟花落谁家。考虑到今日人数众多,不如换个新玩法,大家三人一组,每次推举一人来投壶,一共比试三轮,选出投中最多的组,最后再组内比试,最终定出赢家。” 众人无异议,各自很快分好组。 玥璃原本要与青城和瑶安一组,没等开口,武陵王就主动提出与青城组队,青城几乎没有犹豫,答应下来。 多年默契,玥璃反应过来:“试探他?那我就不掺和了啊。” 青城嗯了一声,“他若只是贪图我的美貌,我可能还会防着他,可他若是冲着四猎图来,那我定然奉陪到底。” “你现在夸自己夸的这么顺口吗,是不是跟我待的时间太久了,之前你也不这么大言不惭啊。” 青城唇角轻扬,笑而不语。 但她很快凝住笑意,因为卢宝音竟也主动提出与她一组,青城没有反对的理由,应允下来,只是对卢宝音的举动稍感意外。 三轮投壶,青城和卢宝音均未动手,武陵王皆是全壶通过。 最终的结果很快汇总出来,获胜的是青城这组,长弓被呈上,武陵王起身拱手,说了一番客套话。 这下该轮到组内比试,放着八柄长箭的托盘被士卒端了上来,放在青城面前。 青城不紧不慢地将案上的八支箭矢依次投入屏风后的壶中。 很快有人报上投中的数目:“全壶!” 武陵王直直看向青城,眼中划过一丝意外,更多的则是赞赏。 一旁的卢宝音瞥见武陵王的目光,轻咬唇瓣,蓦地起身,对着高亭侯道:“侯爷,臣女提议,既是组内互比,不如比些不同的,就比射箭如何?” 瑶安秀眉蹙起,一脸不解:“宝音,青城已是投中全壶了,为何还要比试?临时改变规则,实为不妥。再说,你何时会射箭的啊?” 卢宝音轻轻抿唇,道:“回公主的话,父亲曾给臣女找过骑射师父,臣女跟着学过一段时日……” 玥璃探过身子,对着青城道:“这什么情况?卢宝音想干嘛?” 青城双眼半眯:“我猜不出她想干嘛,不过明显是要为难我,先遂了她的意再说。” 玥璃嘟囔:“真是奇了,好端端的,她为难你做什么,你俩一共才见过见面啊。” 闾光的两位副将见状,连忙起哄,表示此提议甚好,拿伮此时喝得满脸通红,嚷嚷着干脆就用今日的彩头龙影弓来比试。 场上气氛热烈,高亭侯略一思忖,征求青城意见,青城欣然同意,但表示有个条件。 “我少时虽学过射箭,但疏于练习,等会射箭时,还需玥璃县主从旁指点一二,先练习后再比试。” 高亭侯满口应下,在座诸人也没有异议。 珩王身后的封义上前一步,附在他耳畔低语:“王爷,郡主不擅射艺,只怕会输。” 珩王瞥了青城一眼,默不作声,挥手让封义退下。 很快有士卒抬上侯架,挂上箭靶,又取来箭囊和用来计算成绩的筭筹,高亭侯又命人增设了两堆篝火,校场上火光煌煌,犹如白日。 此番依旧是武陵王先上场比试,只见他右手持弓,左手执箭,弓弦拉满,随着一声尖锐的啸响,长箭迅如闪电,箭簇钉在箭靶上,箭尾震动,嗡鸣不已。 他连射六箭,不出所料,全中靶心。 青城回想起刚才投壶比试时他用的也是左手,脱口道:“武陵王似乎更习惯用左手。” 玥璃扫了一眼,道:“他之前来过大魏,我见过他用右手射箭,应该是右肩受伤了,所以才换做左手。” 青城讶然:“你怎知他受伤,还伤在右肩?” “我护送他和乐颐公主来的路上,发现他的手下时不时在熬药,问起时,他们说是乐颐公主风寒未愈,但我看过药渣,是治疗伤病的药。武陵王是武将,多半是受了伤,或是旧伤复发,不便明说,我也就没多问。他走路无碍,只是不骑马,以马车代步,所以我怀疑伤在上半身,如今他右手持弓,左手控弦,必是右侧肩膀受伤无疑。” 第40章 赢得龙影弓 青城凝视着武陵王,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的身形跟那日劫持她的黑衣人极像,右肩受伤,还忽然之间要求娶她,莫非,他就是那个逼问她四猎图下落的黑衣人。 心念一动,青城再也坐不住,将猜想告诉玥璃,并表示想试探一番。 玥璃蹙眉:“这怎么试探,若当真是他,他也不能轻易承认啊。” 青城道:“等会我将他引至偏僻处,你趁机打晕他,扒开他衣服看看就知道是不是了。” 玥璃一脸坏笑,啧啧两声:“想看人家身体就直说,打着试探的幌子,这都什么馊主意!” 青城一怔,反应过来,笑道:“当时我将紫叶楹的果实扔到这人胸口,他身上应该有黛紫色印记。” 玥璃恍然大悟,这时凌绍忽然走了过来。 他对着玥璃行礼,道:“将军,封护卫有事相商,请将军借一步说话。” 青城瞥了一眼校场外的封义,有些纳闷,玥璃也一脸不解,但没多想,随凌绍走了出去。 这时轮到卢宝音上场。 她拿起长弓,从锦袋中摸出个精巧的扳指套在手指上,又从箭囊中取出箭矢,长吁一口气,瞄准箭靶,接着拉动弓弦,她连射六箭,除去一箭脱靶外,其余全射中靶心。 瑶安惊讶道:“真没想到,宝音除了会做风筝,射艺也不错呢。” 她有些担忧地看向青城,“青城你一向体弱,本就不擅长这些,等会尽力比试便好,不可逞能,也不必在意结果。” 一旁的乐颐公主听闻,微微一笑:“青城郡主不必担心,即便郡主没有射中,武陵王也会将彩头双手奉上。” 青城瞥了她一眼,没有接话。 眼看青城就要上场,玥璃却还未返回,正在这时,珩王立起身,道:“既然玥璃县主有事不在,就由本王相助青城郡主。” 青城上前,对着他行谢礼,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这是做什么?为何让封义支走玥璃?” 珩王取下拇指上的青玉扳指递给她,又拿起长弓,轻拉弓弦试了试,不答反问:“郡主为何答应射箭比试?” 青城接过扳指戴上,望着珩王手中的长弓,浅浅一笑:“臣女想要这把弓。” 她才痊愈,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言笑晏晏,明亮的火光映照在她的眼底,熠熠生辉。 珩王盯着她看了一会,将手中的弓递给她,道,“这并非重弓,郡主先试试,是否拉得动。” 说完,他又从箭篓中拿起一支长箭。 青城接过龙影弓,在手中摩挲片刻,目光扫过弓弰,只见一团云龙纹饰正中,一个小篆写的“九”字清晰可见。 她手指轻颤,这是阿九的弓。 见她似有迟疑,珩王想起封义提到她少时射箭的经历,递箭的手不由顿住:“郡主大病初愈,若是气力不济,不必勉强,现在放弃便可。” 青城径直从他手中取过长箭,引弓撘箭,瞄了瞄靶心,笑道:“臣女少时体弱,曾一度无法骑射,但之后受教习耐心指点,射艺虽算不上精湛,但绝不至于辱没武将门风。” 话音落,弓弦满张,她蓦地松手,箭矢灌满力道,犹如流星破空而出,直直扎入靶心,箭尾铮然作响。 珩王眸光轻闪,但不动声色,将箭矢一支支递给她。 结果很快出来,六箭全中靶心。 在场诸人只当青城不擅射箭,没想到箭无虚发,都有些惊讶,继而起身鼓掌。 武陵王眉眼带笑:“没想到青城郡主射艺如此精湛,真是令在下大开眼界。” 闾光也夸赞几句,但言不由衷,心中只叹刚才投壶时漏投了一箭。 予修瞥了一眼青城手中的长弓,继续低头饮酒。 太子的目光一直在青城和珩王之间来回巡睃,见二人时不时低语几句,珩王似乎极为耐心的样子,他忽然想起在国公府的竹苑中,青城穿着珩王的披风,印象里,珩王极少与女子这般亲近。 这时高亭侯笑道:“武陵王和青城郡主射出的六箭皆中靶心,不如再加试一场。” 武陵王连忙起身,拱手道,“青城郡主刚才盲投壶已是全中,不必加试,青城郡主便是此次比试的赢家,这长弓应归郡主所有。” 此提议正中高亭侯下怀,诸人也无异议,皆举杯恭贺青城夺得彩头,青城举杯致谢,众人一同饮酒,气氛融洽。 这时一个士卒匆匆来报,说是营中监牢忽然起火,三位狱卒已葬身火海。 众人听闻,不由怔住,继而面色复杂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三名狱卒在这个时候忽然暴毙,分明透着蹊跷,但对已结盟的两国而言并无坏处,拿伮被劫持一事可就此了结,大魏不用再探查,柔然也不必再追究。于是不多时,场上又热闹起来。珩王和高亭侯则前往监牢善后。 闾光喝了不少酒,久坐无趣,提出想四处走走,太子自然应允,陪同前往。 这时玥璃回到席间,对着青城一脸无奈道:“这个珩王,不知从何处听说你学射箭时受过伤,担心你逞强,想出言相劝,便让封义将我支走了。” 她压低声音,“沈沅少时射箭时的确受过伤,但之后你教她骑射,她技艺已然不俗,只是罕有人知罢了……” 话音刚落,乐颐公主走了过来,满脸焦急道:“青城郡主,兄长今日给我捉的兔子不见了,郡主快随我去找找。” 青城满口应下,离开前跟玥璃对望一眼,四目相对,两人默契地同时一笑。 乐颐带着青城径直向东北面的树林走去,青城一路走着,一路小心注意周围动静,眼看就要进入树林时,乐颐忽然捂住腹部,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青城实在看不下去,道:“乐颐公主可是腹痛难忍,需要先回去?” 乐颐连忙点头,道:“不错,郡主在此等我一会,我去去就回……” 话没说完,乐颐就跑远了,跑着跑着,一回头发现青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她吓了一跳,跑得更快了,很快不见了踪影。 青城轻叹一声,这时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道沉稳的声音随之响起。 第41章 果然是他 “青城郡主勿怪,是在下让乐颐公主请郡主前来。” 青城眸中闪过一丝寒意,但随即面上带笑,转过身去:“武陵王找我有事?” 武陵王笑道:“不知郡主是否知晓,齐邕有意与大魏联姻,在下已向陛下提出求娶郡主……”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个翡翠扳指递过来,“这是我初学射箭时,母亲送我的扳指,算不上贵重,但我一直很珍视,送给郡主,以后郡主射箭时可以戴上……” 他话音蓦地一顿,因为看到青城拇指上戴着的白玉扳指。 青城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珩王走得太急,她忘记将扳指还给他了。 青城并不去接那翡翠扳指,只道:“武陵王为何想娶我?” 武陵王没想到青城如此直接,愣了一下,道:“多年前,在下曾有幸见过郡主一面,虽是遥遥一见,但自此难忘,郡主的身姿容貌常于梦中出现,在下一直未娶妻,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求娶郡主……” 青城侧过脸,懒得看他那双深情凝睇的桃花眼,心中不由在想,若当初活下来的是沈沅,她那么善良单纯,会不会轻信了武陵王的话,但转念一想,她聪慧机敏,迟早能看出他居心叵测,并非良人,可一想到她会面对这些阴谋算计,心中怒意骤起。 她轻旋手腕,一枚金针滑落在掌心。 “……在下出身庶族,与郡主门第不匹,但在下发誓,此生只娶郡主一人,自此岁月悠长,唯卿相伴,白首不相离……” 青城听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打断他:“既然门第不匹,为何还要求娶,莫非武陵王另有目的?” 武陵王一下子愣住。 这时他身后快速闪过一个黑影,他觉察出异样,不由转身查看,青城遽然出手,将指间的金针稳稳地插入他后颈的穴位中。 武陵王身形一晃,没等出声,就倒在地上。 这黑影自然就是玥璃,她从树上跃下,与青城一道将武陵王拖进树林。 青城累得气喘吁吁,道:“你怎么才来,我都想把他毒哑了。” 玥璃仰头长叹:“那些浑话他是怎么说出口的,他该不会觉得你喜欢听吧,造孽啊!” 青城顾不上其他,几下上前扯开他的衣领,打开火折子。 火苗昏黄,却足以照亮眼下之人。 武陵王皮肤白皙,胸口处几抹浅紫色的印痕显得尤为明显,右肩处则红肿一片,四周布满血点,青城用手轻触他的伤口,又在紫色印痕的位置轻嗅几下。 她眉头蹙起,将他的衣衫整理好,抬头对玥璃使了个眼色。 玥璃会意,跟着她走出树林。 青城望着茫茫暗夜,沉声道:“没想到,果真是他!” 玥璃拧眉:“看来他早就偷偷潜入大魏,伺机而动,但事出意外,他被珩王打伤,为了不让人看出端倪,便让人传信给陛下,说连夜降雨,行程受阻,无法在万寿节前入京,实际上,应该是躲在暗处养伤!” 她一顿,又道,“如此说来,他娶你果真是为了四猎图。他原本想假扮龙甲军,骗取你的信任,诓骗你说出四猎图的下落,可被你识破了身份,一计不成,便生出别的念头。为了四猎图,他如此不择手段,三年前一事会不会与他有关?” 青城想了想,道:“有可能,珩王让武宁卫在查此事,目前还没有结论。当务之急,是查出他寻找四猎图的原因。” 玥璃远远望了一眼依旧吵嚷的众人,道:“武陵王应该快醒了,等会怎么说?” 青城似笑非笑:“不管我怎么找借口,他都不会信此事与我无关,不如我索性就承认,就说他太过失礼,然后……” 青城正说着,耳畔忽然传来几声异响,她瞳孔一缩,蓦地顿住,玥璃不明所以,刚要开口,见她对着自己使了个眼色,立即反应过来。 玥璃快速拔剑,沉声道:“什么人?出来!” 一道矫健的黑影从天而降,落在不远处。 青城定睛一看,松了口气,脱口而出:“栾舟,怎么是你?” 栾舟抱拳:“王爷吩咐过,要属下护郡主周全,属下刚才见郡主与乐颐公主离席,便跟了过来。” 她刚想问他是何时跟过来的,听到多少,远处忽然传来乐颐公主的声音。 “武陵王和青城郡主帮我去找兔子,就在那边的树林,可过了好久,他们还没出来。” “武陵王和青城郡主帮我去找兔子,就在那边的树林。” 三人望去,只见前方不少人举着火把,正向这边走来。 玥璃道:“这个乐颐公主,简直就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现在怎么办?” 青城心下一横,道:“进树林,弄醒武陵王,让他想办法!” 栾舟只当自己听错了,玥璃也是一脸困惑:“什么?” 三人闪身进到树林,武陵王还在昏睡中,青城蹲下,轻点他耳后,不过片刻,他便醒了。 看到三人,他猛地坐起,大吃一惊:“青城郡主,刚才发生了什么?” 青城冷哼一声:“你还好意思问?乐颐公主诓我出来找兔子,然后借故离开,你再突然出现,缠着我说了一大通恶心人的话,现在乐颐将众人引来,目的就是让大家误以为我们私相授受,没想到,堂堂齐邕武陵王,竟如此下作无耻!” “绝非如此!”武陵王连忙否认,“我对郡主一片真心,日月可鉴……” “又来了!你最好马上闭嘴,否则我再扎晕你!” 青城将金针在武陵王眼前晃了晃,武陵王果然闭嘴,这时他终于明白过来,刚才是被她扎晕的。 青城道:“现在乐颐公主带着人四处在找我们,你说吧,如何应对?” 脚步踏响声越来越近,隐约有火把的光亮照进来。 武陵王看着面前一脸忿然的青城,只觉得荒唐无比,他忍不住笑道:“青城郡主不必忧心,如今我们一行四人,众人不会误会。到时就说,我们在找兔子,不慎跑到林子深处了。” 第42章 被当众为难 青城一脸正色道:“看在大魏和齐邕交好的份上,这次我就不计较了,只是我并不想嫁给你,你勿再纠缠,否则我定会将今日之事如实禀报陛下,将你那些酸倒牙的话公之于众,反正我有人证。” 她轻扬下巴,示意身后的玥璃和栾舟。 武陵王看出她并非玩笑,只好收敛笑意,应了一声好。 四人向外走,走出树林时,乐颐公主带着众人也到了近前。 武陵王率先开口:“乐颐公主的兔子跑丢了,我请青城郡主三人一同寻找,刚刚本来已经找到了,你们一来,彻底将它吓跑了。” 乐颐公主一脸怪异地看着武陵王,一时没有说话。 瑶安道:“夜已深,还是明日再找吧,大家先回去。” 一行人很快回到席间。 青城长舒了一口气,拿起案前的杯盏灌了下去,喝下去才反应过来是酒,只好拿起一旁的茶又喝了几口,忽然间,她感到一道凝定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蓦地抬头,只见武陵王正看着她,见她回望过来,他淡然一笑,收回目光。 玥璃忍不住笑道:“我觉得武陵王的病被你扎好了,他刚才竟然没跟你深情对望。” 青城忽然想到今夜武陵王的那番话,不由打了个冷颤。 夜色渐深,瑶安有些困倦,玥璃送她回城内安置,青城本想一道,但栾舟提醒,说珩王离开前叮嘱过,让青城等他回来。青城无奈,只好留在校场。 众人兴致不减,三五成群,或投壶射箭,或饮酒闲谈,校场上喧阗笑语声不断。 唯有卢宝音,蹙眉不展,怏怏坐在角落,握紧手中的鹿角扳指,手指攥到发白。 一旁的卢颉见状,低声安慰道:“宝音不必难过,若非珩王在旁指点,青城郡主这个病秧子定然连靶都射不中。” 卢宝音轻轻摇头,抬眼向武陵王望去,见他又看着青城郡主发呆,她咬住唇瓣,眼眶渐渐蓄满泪水。 卢颉见状,双手握拳,冲动之下,扬声道:“青城郡主射艺高超,若当日在露台围场中有这龙影弓的话,也不至于被那伙龙甲军掳走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俱是一愣,热闹的校场瞬间安静下来。 青城直直地看向卢颉,目光泠然。 武陵王瞥了卢氏兄妹一眼,眉头皱起。 卢宝音大吃一惊,低声提醒:“兄长,你忘记父亲的嘱托了,万不能提及此事!” 结盟仪式结束后,卢定洲就与两位白城的副将去审问三名劫持拿伮的俘虏了,此刻并不在场。 卢颉原本只是想替卢宝音出气,故意让青城在众人面前难堪,故而也没多想,如今如梦初醒,他心中一惊,赶忙躬身请罪。 “在下一时失言,请青城郡主恕罪。” 卢宝音也起身上前,道:“兄长多喝了几杯,胡言乱语,还请青城郡主恕罪。” 此时柔然的几位将领纷纷议论起来。 “邬桓都灭国了,怎么还有龙甲军在世?” “想来是一些漏网之鱼,回来复仇的。” “那也应该找云中骑啊,掳走青城郡主做什么?” “瞧你说的,云中骑岂是那么好对付的,至于掳走郡主,定是没安好心……” 他们窃窃私语,说话也算克制,但校场太过安静,声音还是传到青城耳中。 这些人出身不高,又是武夫,说话时挤眉弄眼,五官乱飞,一副大有深意的猥琐模样,毕竟,年轻贵女被刺客掳走,难免让人多想。 青城握紧手中长弓,眼中怒意翻滚如浪,可不过片刻,她眉眼平复如初,语气平静。 “卢公子那时远在云中城,难怪对围场内发生之事不甚了解,那些刺客根本就不是龙甲军,而是找卢焜报仇的仇家,当知道卢焜已然身死,他们便散了,岂会有将臣女掳走一说!卢公子也不想想,若真是龙甲军,也是找当年临阵变节的国雠,岂会找到本郡主头上,毕竟,当年打开城门的又不是我。” 此话一出,才是炸了锅。 那时柔然使团已然入京,整个京城只有两件新鲜事,一件是青城郡主开的满楼座无虚席,另一件便是卢焜盗取寿礼被抓,不久后被仇家所杀。虽然此行使团主使纳罕没来,但在座的不少人皆是跟随纳罕一同入京参加万寿节庆典的,故而深知此事。加之当年卢定洲父子变节求荣一事人尽皆知,本就被人所不耻。 于是,这些人看向卢颉时,皆面露讥讽之色,谈起此事来愈发没了顾忌。 “听说这卢焜祸害了不少孩童,最后就是被一孩童的父亲所杀,这人是一个江洋大盗,本来就判了秋后处斩,正巧在狱中遇到卢焜,一刀封喉,那叫个干脆。” “杀得好!卢焜丧尽天良,自然会有人千方百计报复,如此说来,围场内的刺客就是冲着卢焜去的!” “不错,若真是龙甲军,为难青城郡主做什么,要找也应找那叛徒!何况,当年一战,整个白城都被屠了,哪还有龙甲军!” 卢颉越听越气,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忍不住辩解道,“胡言乱语,那些人根本不是找卢焜报仇的,分明就是龙甲军……” “兄长!”卢宝音惊叫一声,继而压低声音,“兄长疯了吗,快住嘴!” 可是晚了,卢定洲带着两个随从从校场外走了进来。 “你个逆子,还不闭嘴!” 他狠狠地瞪了卢颉一眼,转而对着青城道,“青城郡主,犬子不知从何处听了些流言,口无遮拦,冲撞了郡主,好在流言止于智者,今日在座的各位皆是贤能有德之人,断不会将此事流传出去,绝对于郡主名节无碍,还望郡主恕罪。” 青城冷冷一笑:“卢将军真是能言善辩,一句流言,就想将此事轻轻揭过。照卢将军的意思,若是在座诸人有谁轻信了令郎之言,那便是不贤能的愚蠢之辈,若是有人将今日所听流传出去,那也是这人无徳无智,与令郎无关。听闻卢将军家学渊源,没想到竟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啊。” 第43章 商讨 此话一出,刚才窃窃私语、挤眉弄眼的几位柔然将领面色骤变,皆对着卢定洲怒目而视。 其中一位脖子短粗之人大声道:“若想他人不信不传,那就不要口无遮拦,一个大男人,还管不住自己一张嘴,这才是无能无德!” 青城又道,“卢将军口口声声为臣女名节考虑,其实是转移话题,试图遮掩卢公子知晓内情一事,在座的各位皆是聪慧之人,岂会看不明白?” 卢定洲眉头蹙起,声音沉下来:“老臣不明白郡主在说什么,围场进了刺客,犬子岂会知晓内情?” “卢将军此言差矣,卢公子虽远在云中城,但言之凿凿,一口咬定对方是龙甲军,话里话外似乎对这些刺客极为熟悉,仿佛亲临现场,想来绝非是听到什么流言,而是知道内情……” 卢定洲一脸阴鸷:“此事陛下已交由武宁司查办,由不得青城郡主如此胡乱臆断,若是让珩王殿下知道……” 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若是本王知道又当如何?” 青城抬眸,只见珩王一脸肃然地立在校场外,身后跟着一行人,其中有高亭侯,还有严蒙和钟亭。 珩王几步走到近前,语气平静,但目色深沉。 “青城郡主所言皆是本王心中所想,卢将军既知武宁司奉命查办此事,那就该让卢颉随两位掌使走一趟,协助查明此事。” 卢颉吓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地喊叫:“父亲救我……” 卢定洲神色大变,忙躬身拱手,“殿下,小儿无知,不过无心之言……” “卢将军此言差矣!卢颉在云中城刚领了军中校尉一职,若是无知小儿,岂能胜任?” 珩王有意一顿,一字一句道,“不过是问几句话而已,怎么,别人问得,卢颉问不得?” 卢定洲心头大惊,武宁司直属御前,想问谁问不得?就是皇子,也要据实作答,他卢定洲又算什么。 他擦拭额角冷汗,忙道:“珩王殿下恕罪,末将不是此意……” 珩王截断他的话:“那就好,卢将军深明大义,为人公正,实乃朝中百官典范。严蒙,钟亭。” 两人齐声应喝,大手一挥,立即有几个武宁卫上前。 卢颉此时吓得肩膀乱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被武宁卫带出校场。 高亭侯见场上气氛凝重,连忙提议再进行一次投壶比试,又命士卒取来一把陨铁制成的短刀作为彩头。 这短刀极为精巧,刀刃锋利,泛着寒光,刀鞘上嵌有细碎宝石,色泽璀璨。 在座的多为行武出身,对兵器尤为钟爱,听闻此刀乃陨铁所制,纷纷上前把玩。 趁着校场上一片吵嚷之时,珩王带着青城离开校场,武陵王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二人轻车简从,一路往城东而去,栾舟、严蒙和钟亭则骑马远远跟着。 几人在一处宽敞的院落前停下,进去的时候,院中已有三人静待多时,其中二人分别是邯平和封义,另有一人,一身粗衣麻衣,做普通百姓打扮,身材高大,面貌端正,青城之前并未见过。 一行人进到屋内。 珩王给青城引见邯平,只字未提他的真实身份,只说他是王府暗卫。 当年十二卫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邯平是其中个头最矮、岁数最小的一位,因为不慎误食丹药,导致小小年纪满头白发,故而进出皆以黑巾包裹头脸,之后他一直练功吃药,才有所好转。所以三年过去,他的容貌身形变化极大,如今青丝中只夹杂着几抹银发,全然没有昔日模样。 沈沅见过邯平的次数本就不多,按理应认不出来才对。 所以当邯平上前行礼时,青城一脸从容,并未流露出过多情绪。 珩王又将那个身穿粗布麻衣的男子叫上前。 “这位是尉琰,是高亭侯的独子,如今驻守云中,此次便是他探明了拿伮的身份。” 尉琰向青城行礼,青城点头回应,心中微微讶然,她之前听玥璃说过,这位尉世子果敢勇武,虽出身世家,但并无奢靡习气,极受魏帝器重。 正想着,珩王看向青城道:“听闻今夜乐颐公主带人四处在找你和武陵王,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实在不愿提及细节,便道:“栾护卫一直跟着我,各种情由还是他来说吧。” 诸人皆看向栾舟。 栾舟道:“属下见乐颐公主带郡主去了树林,就跟了过去,接着乐颐公主忽然跑走,没过一会,武陵王就来了……” 接着栾舟就把武陵王的话一字不差复述下来。 他眉眼无波,语气平静,众人却是表情各异,或捂额,或憋笑,青城则又震惊又恶心,震惊的是栾舟的记性太好了,恶心的是同样的话又听了一遍。 “……青城郡主将武陵王扎晕后,就连同玥璃县主将他拖进树林,接着郡主就把武陵王的上衣扒开,打开火折子细看他的胸口和肩膀,用手来回触摸,还凑上前轻嗅……” 青城嘴角抽了抽,这听起来怎么显得她有些猥琐,但她很快安慰自己,等栾舟说了她和玥璃的对话就好了。 结果,栾舟说到此处,忽地没了下文。 “然后呢?”封义忍不住问。 “然后郡主和玥璃县主就走出树林了,我才要跟过去,就被玥璃县主发现了。” 此言一出,屋内诸人皆齐齐看向青城,有几人眼底闪烁着好奇的精光,邯平则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青城一口气堵在胸口,忽然觉得该被毒哑的应该是栾舟。 她语速飞快的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珩王拧眉:“所以,为了试探武陵王,当乐颐公主引你离开的时候,你就去了?” 青城理所当然道:“正是。” 珩王略一思忖,道:“下次如果再有类似的情况,你不要轻举妄动,让本王来处理。” 珩王表情有些严肃,青城想了想,他说的在理,今夜她的确冲动了,若是武陵王起疑,或是引得众人误会她和武陵王的关系,那后续都会很棘手。 第44章 审问故人 她道:“珩王殿下说得是,臣女日后定会先行禀告殿下,再谨慎行事。” 珩王一怔,青城似乎误会了他的意思,他的本意是希望她不要以身犯险,而非行事不提前禀报。 还没来得及解释,青城又道,“若是殿下,会如何处置此事?” 珩王凝目沉思,一脸严肃:“把人打晕,扒开衣服查验。” 此话一出,屋内几人俱忍不住笑起来。 珩王唇角飞快闪过一抹笑意,接着他看向青城,正色道:“具体有何发现?” 青城道:“武陵王胸口和肋骨处都留有紫叶楹的印记,上面还涂有缓解皮肤瘙痒的膏药。右侧锁骨附近淤青红肿,四周血点密布,符合被掌击过的痕迹,再结合他的身形,臣女以为,他应当就是那日劫持我的黑衣人。而他之所以提出求娶臣女,应该是为了打探四猎图的下落。” 邯平近几日才听闻武陵王意欲求娶青城一事,他面色不悦,道:“此人居心叵测,不择手段,定不能让他算计得逞。” 严蒙赞同道:“不错,他潜入围场,假扮龙甲军逼问郡主四猎图的下落,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如此处心积虑,实在令人心惊。” 封义道:“王爷之前就说过,这些人身手不凡,行动利落,撤退时井然有序,彼此配合,不像江湖人士,更像是行伍出身,如此看来,他们应该就是武陵王的部曲。此次武陵王来大魏,带的护卫并不多,围场中的那些黑衣人应该是暗中潜入大魏的。难怪他们当时裹得像个粽子,生怕被人瞧出模样,为了能全身而退,还在树林中埋伏了不少人。属下实在好奇,四猎图中究竟有什么,让他们如此铤而走险。” 青城想了想,道:“武陵王执着于四猎图的下落,不会轻易罢手。臣女在想,也许可以设个局,让他将寻找四猎图的目的说出来。” 她说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珩王见她一脸倦怠,不由温声道:“此次多亏郡主机智,用紫叶楹找出黑衣人的身份,夜已深,我让栾舟送郡主回驿城署安歇,其他的事情我们改日再议。” 青城的确困了,跟着栾舟向外走。 见青城走远,封义和严蒙忍不住低语。 “郡主就这么走了,那周勇谁来审?” “有什么办法,郡主来这么久了,周勇一直没醒,何况已经这么晚了,总不能让郡主一直等着吧……” “我知道,可万一周勇醒来,郡主又不在,他伤得那么重,只怕挺不过今晚……” “实在不行,找个女子来假扮吧……” 珩王一记眼刀飞去,两人立即噤声。 青城在院门前顿住脚步,转过身,正对上珩王收回的目光。 她道:“珩王殿下今日带臣女到此处,不单是为了问话吧?” 珩王停顿几息,如实道:“今日请郡主前来,除了问话,还想让郡主帮忙审个犯人……” 青城的目光扫过严蒙和钟亭,一侧眉头微微挑起:“还有武宁司审不了的犯人?” 珩王解释道,“他叫周勇,是今日劫持拿伮的三个狱卒之一,声称为家人报仇的便是他。可他双亲在他幼时便病逝了,并非拿伮所杀,他意欲除掉拿伮是受人指使。幕后之人居心叵测,意欲破坏两国结盟,或许还有更大的阴谋。” 青城一怔,“所以,是有人故意纵火,欲杀周勇灭口?” “正是!周勇虽被尉世子所救,但伤得很重,严蒙和钟亭都已问过话,但他似乎有顾虑,什么都不说。” 青城反应过来,此人伤得很重,常规的审问手段自然不能用,可为何让她来审? 不等她问,珩王径直道:“周勇是菀坪人,自小随他叔父生活,而他叔父是平凉王麾下将领。他叔父去世后,周勇无人照顾,平凉王便将他收留在府中数年,他十八岁时才离开王府,郡主对他可有印象?” 青城一怔,她熟背过沈沅的过往经历,此时回想,蓦地记起确有此人,她轻轻点头,道:“殿下想让臣女问些什么?” “问出指使他的究竟是何人,有何目的……” 他一顿,道,“只是周勇至今未醒,也不知能不能醒过来……” 话音未落,一个武宁卫匆匆来报,说周勇醒了。 青城对着封义道:“封护卫,带路!” 封义一怔,转头向珩王看去,见他没有反对,忙不迭地带着青城向后院走去。 周勇的确伤得很重,几人担心吓到她,在榻边隔了扇屏风,屋中有浓重的药味,熏得青城有些头晕。 青城走到屏风旁,开门见山:“周勇,你十二岁时住进我府上,你的生辰与你叔父恰巧是同一日,你喜欢骑马、蹴鞠,还喜欢临摹画作。我曾送过一支狼毫做你的生辰礼,但被你不小心弄丢了,为此你难过了好几日。你十八岁时离开菀坪,自此再未回去过,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我还能再遇到你。” 周勇闻听,喉咙咕噜一声,显得极为激动:“青城郡主……郡主……” 青城松了一口气,道:“周勇,告诉我,究竟是谁指使你劫持拿伮?” 周勇没有应声,缓了一会,他道:“郡主……我能见你一面吗……” 屏风外的封义和邯平同时蹙眉,就周勇这个样子,只怕随时会咽气,而且他现在浑身是血,青城若是见了,只怕会昏过去吧。 青城来不及多想,心下一横,从怀中取出面纱带上,绕过屏风,走到周勇榻前。 周勇面色发黑,身上裹着药包,青城知道他撑不了太久了,她瞥了眼榻旁桌案上放的一碗药,认出那是用来吊命的参汤,她径直上前,用汤匙乘了参汤给他喂了几口。 周勇盯着她看了一会,勉力笑了笑:“郡主还是那样和善,只是胆子大了不少……我如今这幅样子,郡主竟然不怕……” 青城打断他的话:“周勇,今夜杀你灭口之人就是指使你的人,你告诉我他是谁,我替你报仇。” 第45章 借刀杀人 周勇似乎有些激动,呼吸急促,缓了好一阵,有气无力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个女子,戴着帷帽,她给了我一封信,信中提到要杀一个叫拿伮的俘虏,她说事成后会给我一大笔钱,有了这笔钱,我就可以给娇娘治病了……郡主,求郡主救娇娘,她病得很重……” “你放心,我一定会救她……那封信呢,在何处?” “当时看完就烧了……” “你再好好回想一下,那女子身量几何?有什么特别之处?比如身上的饰物,或是熏香什么的?” 周勇用尽力气,动了动大拇指,“她手上……戴着个鹿角扳指,扳指上镶嵌了两条金线……” 他声音渐弱,胸膛起伏的厉害,喉咙中发出细小的嘶鸣声,青城连忙叫来郎中,可已无力回天,周勇双目涣散失神,已经过世了。 青城伸手,合上他的双眼,起身向外走,看到珩王站在院中,几步上前。 “殿下能否帮忙找一个叫娇娘的女子,她病得很重,要尽快医治。” 珩王犹豫片刻,道:“娇娘被人毒杀,就在周勇劫持拿伮的时候……严蒙和钟亭知道此事,但问话的时候不忍告知周勇,无奈之下,才请郡主前来一试。” 青城愣住,思忖片刻,道:“殿下,真正想要杀拿伮的是不是柔然人?” 这并不难猜,周勇与拿伮并无私仇,不过是被人雇来杀拿伮的杀手罢了。拿伮在云中城一直平安无事,偏巧在两国结盟,马上要返回柔然时被人索取性命,这明显是有人借刀杀人。 珩王道:“不错,可能是柔然可敦,也可能是大皇子闾光。” 他瞥了一眼尉琰,尉琰会意,解释道:“柔然可汗极为宠爱予修的母亲哲夫人,对可敦和其子闾光并不重视。可敦与哲夫人表面上和乐融洽,实际上却是两派势力,不论是官员还是皇子皆牵扯其中,这两派互相倾轧多年,结怨不浅,拿伮是哲夫人的亲弟弟,也是哲夫人最仰仗的势力,是可敦最想除去之人。” 青城恍然大悟,同时心惊不已,这招借刀杀人实在阴险。 严蒙道:“多亏王爷有所防备,让尉世子混在俘虏的队伍中,及时救下拿伮,否则大魏就成了柔然内斗的替罪羊。” 青城此时终于明白过来,难怪尉琰的装扮与其他人不同。 尉琰又道:“王爷让郡主来审问周勇,就是想尽可能找出与可敦勾结的内奸,因为周勇身世清白,之前并没有跟任何柔然细作接触过,大家都相信,他只是被人蒙蔽,而此人隐匿在大魏,只怕还会生乱。” 青城轻轻点头,转向珩王道:“周勇虽劫持了拿伮,但终归没酿成大祸,烦请珩王殿下妥善安葬他,还有娇娘。” 她双眼黯淡,一脸倦容,声音有些轻。 珩王不由得放低声音:“这是自然。” 刚才她与周勇的对话珩王应该都听到了,线索寥寥,要找到这个内奸只怕不易,不过这就不是她要烦心之事了,青城不再久留,由栾舟护送离开。 看着青城远去的背影,封义抚了抚后颈,道:“王爷,青城郡主该不会真的信了武陵王在树林中的话,以为他不会再纠缠了吧,联姻是国事,即便武陵王不提,那使团中的其他人也会提,何况武陵王本就是为了四猎图而来,岂会轻易放弃,这明显就是在敷衍郡主。” 邯平本不想开口,但最终没忍住:“郡主聪慧机敏,怎么可能轻信武陵王的话,郡主那么做,一来是此事因乐颐公主和武陵王而起,她发怒不满才符合常理,再来便是转移武陵王的注意力,让他不至于怀疑自己身上的印记已被发现罢了。” 封义愣住,过了片刻,疑惑地看向邯平:“真是奇了,你怎么如此了解青城郡主?” 没等邯平开口,严蒙便道:“你忘了,当年青城郡主和伊昭公主交好,邯平肯定比咱们了解郡主……” 封义点头,反应过来,咧嘴一笑。 这时珩王道:“此次齐邕使团一共来了四十人,有武功的护卫不过十六个,远少于那日出现在围场中的黑衣人,这就意味着,有不少潜伏在大魏的齐邕高手,他们极可能是军中之人,而我们根本不知他们身在何处。” 此话一出,几人神色一凛。 珩王双眸半眯:“传令下去,从现在开始,武宁司上下严密监视齐邕使团所有人的动向,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回京后,则要暗中密查近两年来留在京中的所有齐邕人。此外,若今晚暗算青城郡主的事情再次发生,不必通禀,直接将人扣下,无论他是谁。” 几人抱拳,齐声应是。 次日一早,闾光等人告辞离开,珩王和太子一行人也启程,返回京城。 抵达京城的时候,魏帝身边的内侍詹吉亲自来迎,并请众人前往麟德殿赴宴。 青城并不在陪同名单之列,她乐得清闲,与玥璃暂别,两人约好晚些时候府中会面。 青城回到王府时,府中的桂花都开了。 两位侍女缠着她问东问西,直到将两个多月发生的事情都打听清楚,才安静下来。 傍晚的时候,玥璃大步走进院子。 青城笑着起身,给她递过去一杯茶。 玥璃接过茶盏,一脸倦容:“五日后,我要随怀王去云中城,督办筹建榷场一事。” 根据两国结盟时的约定,大魏会在云中城以北设置可供两国长期使用的榷场以供商贸往来。 青城笑意一凝:“为何让你去?” “我在云中城长大,又做过沃野镇守将,对那最熟悉不过,理应前往。” 云中城地处大魏北境,曾是陪都,与周围的六座城镇并称为云中七镇。云中七镇自大魏建国伊始便是军事重镇,是大魏在北方最关键的防御屏障。玥璃曾与其父一起驻守七镇之一的沃野镇。 才见面不久又要分开,青城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她道:“多久回来?” 第46章 玥璃前往云中城 玥璃轻呷一口茶,道:“我觉得,此行陛下派我前去并非为了督办榷场,而是帮助怀王尽快熟悉云中军务,不出意外的话,两个月内就能回来。云中七镇猛将如云,将领大多出身朝中勋贵世家,怀王此行应该能笼络不少人心,陛下对怀王果然偏爱!” 她话锋一转,“对了,今日麟德殿上,齐邕使团中的一位姓江的使臣提起两国联姻一事,陛下只说他们远道而来,此事不急,随后再议。果然跟咱俩先前猜测的一样,陛下还在观望。” 青城道:“陛下本就不在意我的婚事,之所以观望不过是担心朝野有人非议。” 玥璃放下茶盏,“不错,我去长信宫见了太后,太后的意思,平凉王居功至伟,如今身后只你一人,不忍你远嫁,陛下多半也有此考虑,才没有急于决断。不过近些时日裴贵妃一直劝说陛下,让你和亲齐邕,若齐邕使臣再以促进两国敦睦说事,只怕过不了多久,陛下就会下旨,到那时,可就麻烦了。” 她琢磨片刻,又道,“若是能证明武陵王就是潜入围场的刺客,那此事就好办了。可目前单凭他身上留下的紫叶楹印记和肩头的伤口,很难做为实证,他完全可以说是自己不慎沾染上的。” 青城漫不经心道:“那就让他留下证据。” 玥璃眼底一亮:“你想到计划了?” 青城轻唔一声,“没有完全想好。” 玥璃叹气:“你抓紧啊!” 她目光在桌案上扫了一圈,忽然嚷道:“庆星,酒呢?” “来了来了!” 庆星端着托盘一路雀跃着跑来,给两人的杯盏中斟上琼华露。 “将军,郡主已经停药一段时间了,还要请南神医来诊脉吗?” 玥璃哭笑不得:“你叫南棠神医啊,那他可要得意死了,以后别这么叫他,他师父才配得上神医的称号。我已经传过消息了,他过段日子就能抵达京城。” 青城蹙眉:“来干嘛?专程给我诊脉?” “不是专程,是顺便,他跟他师父来拜访旧友。” 青城不解:“他师父不是一直在稽山隐居吗,怎么在京城还有旧友?” “那就不知道了,可能对方也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 青城实在不想再服药,便道:“诊脉就不必了,这段时间停了药我没有任何不适。” “还是听南棠的吧,再诊一次我也放心些。” 两人喝酒闲话,直到天亮。 过了几日,玥璃一行人准备启程,青城去城门口相送。 出发的队伍浩浩荡荡,卢定洲和卢颉赫然在列。 卢定洲是云中城副帅,此次卢焜的事对他影响不大,结盟已成,他理应返回云中。 卢颉看到青城,冷哼一声,扭过脸去。 玥璃见状,低声道:“你不必理会他!那日筵席过后,卢定洲去找陛下哭诉,说卢颉被抓进武宁司了,陛下问及此事,珩王将卢颉的供词呈递上去。供词上说,卢颉并不知晓内情,之所以一口咬定潜入围场的刺客是龙甲军,是因为只有这样说陛下才会念及当年归义之举,饶过卢定洲的失察之罪,免得被卢焜牵连。陛下知道后,斥责卢定洲教子无方,免去了卢颉的校尉官职,降为普通士卒。” 青城并不在意卢颉,当时说他知晓内情不过是顺口反击罢了。 青城叮嘱玥璃一路小心,两人互道珍重,玥璃翻身上马,很快离开。 这时薛嬿嫆走过来行礼。 此次怀王前往云中,她的两位兄长皆同行在列,她也到此送行。 “白城发生的事,臣女都听说了,卢颉胡言乱语,卢定洲又明显偏袒他,郡主据理力争,怼得这父子俩无言以对,简直大快人心。臣女多谢郡主。” 青城诧异:“为何谢我?” “当时在围场中,郡主与臣女皆被刺客劫持,一旦传出郡主被掳走的流言,过不了几日,便会传成你我皆被掳走,若再被别有用心之人加以利用,到时巧言丑诋,流言飞文,岂非大哗于天下?这世道,一面教导女子名节大于天,一面又任由无徳小人随意散播流言。与其冀望于流言止于智者,不如一早便剪除隐患。毕竟,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尚能误国事,遑论你我。” 青城看着薛嬿嫆,不由赞叹道:“先前只听闻薛小姐博览群书,不想竟如此通达世事、心明如镜。” “郡主谬赞了。”薛嬿嫆微微一笑,“对了,也要感谢珩王殿下。” 青城不解。 薛嬿嫆道:“珩王传令,但凡再有人无端揣测围场内发生之事,一律按知情者论处,抓入武宁司严审。此举甚好,以后就不会再有人乱嚼舌根,说郡主被掳走了。” 青城张了张口,没有接话,心中暗赞珩王真是个好盟友。 薛嬿嫆眼波一转,又道,“对了,青城郡主可听说,瑶安公主被禁足了?” 青城一头雾水:“为何被禁足?” 薛嬿嫆谨慎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听说是因为裴贵妃想让郡主和亲邬桓,但瑶安公主反对,母女二人发生争执,公主就被禁足了。” 青城眸光轻闪,“这是何时的事?” “就在昨日。” 薛嬿嫆又道:“荣妃娘娘说,平凉王立有不世之功,如今偌大的王府要靠郡主一人支撑,实为不易,除非郡主自愿,否则还是不和亲的好。娘娘说了,适当的时候,会向陛下进言。” 青城心中一动,看来这些话是荣妃有意让薛嬿嫆透露给自己的。 荣妃与裴贵妃不合久矣,裴贵妃想让她和亲,荣妃自然会反对。 青城笑道:“我不能随意入宫,薛小姐下次拜见荣妃娘娘时,请代我表达谢意,娘娘大恩,青城一定谨记。” 此时城门口不断有车马进出,尘土轻扬。 薛嬿嫆用巾帕轻遮口鼻,道:“过些日子宫中会举办赏菊宴,荣妃娘娘会安排宫中武婢跳剑器舞,但人手不足,郡主若想感谢娘娘,不如让景云参加……” 青城稍有迟疑,答应下来。 薛嬿嫆莞尔一笑,行礼后离开。 青城坐上马车,返回王府。 第47章 翰风堂 行至半路时,马车停了下来,邯平掀开帷帘,闪身坐了进来。 昨日主仆二人见过面,约好今日邯平带青城去个地方。 马车改道而行,一路赶往城东,最终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巷口。 青城掀开窗帷一角,左右看了看,认出这是城中画肆聚集之处。 “为何来此处?” 邯平道:“前面不远处有家名为翰风堂的画肆,这画肆不仅售卖笔墨颜料,还买卖画作,引得不少文人儒生上门,而画肆中,除了几个伙计外,从东家掌柜到杂役护院,皆来自齐邕,且是行伍出身。” 青城怔愣片刻,脱口而出:“围场内的黑衣人?” “王爷猜测,就是他们。” “你们如何发现此处的?” “返京的前一日,在那个郡主去过的庭院里,王爷下令,让武宁卫严密监视使团中的所有人,并挨个排查近两年留在京城的齐邕人。” “为何要排查京城的齐邕人?” “因为武陵王来大魏的最终目的地就是京城,为了便于联络,京中应该会有他的人手。此外,两年前,武陵王曾出使过大魏,王爷怀疑他在那时就埋下暗桩,我们以此为线索,果然发现了这间画肆。齐邕使团入京后,除了进出皇宫和鸿胪寺外,只有乐颐公主在两日前到过此处,订购了一些笔墨纸砚,我们最终确定,翰风堂很可能就是武陵王在京中的据点。” 青城心念微动,“也就是说,若是我进入此处,武陵王很快就会知道?” “这是自然,公……郡主要做什么?” 青城不答反问:“对了,我让你打听的事,你可问清楚了?” 邯平道:“王爷说了,如今很难证明武陵王就是潜入围场的刺客,可若他再有异动,定会禀报陛下。” “不会影响两国敦睦?” “挑起争端的是武陵王,若有影响也是他们的过错。四猎图牵扯的隐秘太多,不能放到明面上说,齐邕帝对他又极为宠信,何况依魏帝的性子,即便知道潜入围场的是武陵王,也不会多加为难,只会以此为条件,让齐邕帝在两国邦交上做出让步……” 邯平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有些气恼,明知武陵王是劫持青城的祸首,却什么也做不了。 青城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很快在心中盘算一番,道,“过些日子,荣妃要在宫中举办赏菊宴,宗室皇亲和朝中女眷皆会参加,你想办法让珩王带你随行,到时我有要紧事让你办。” 青城神情微肃,邯平心中一凛,拱手称是。 次日午后,庆星穿一身华丽罗裙,头戴帷帽,步履款款地进到翰风堂。 翰风堂内四壁皆挂有名家画作,墨香与纸香交织,透着文雅之气。堂内正中有几排架子,上面摆放着颜料、画纸和笔墨等物,琳琅满目,一应俱全。 店内一个身着灰衣、身量瘦小的伙计见庆星入内,赶忙迎上前去,脸上堆满殷勤笑意,还未开口,庆星便指着架子上数种不同的颜料道:“劳烦将这些颜料各装一两。” 伙计一愣,赶忙道:“姑娘眼光真好,只是这几种颜料极为昂贵,朱砂和紫草今年的价格比以往高了几成,就不必说石青、砗磲和泥金了,那可是价值……” 话未尽,庆星取出一块银锭递了过去。 伙计接过银锭,满脸堆笑,快速将颜料称重装好,又躬身将庆星送出门外。 一直坐在柜台后默默观望的胡掌柜忽然起身,对着门口一个杂役使了个眼色,这人会意,跟了出去。 过了一阵,这杂役回来,低声禀报:“掌柜的,刚才那出手阔绰的女子又去了另几家画肆,采买了一些画纸画笔和颜料,之后上了平凉王府的马车。” “平凉王府?”胡掌柜拧眉。 这杂役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来:“这是那女子的采买清单。” 胡掌柜拿过看了看,面色骤变:“速将此事禀报王爷。”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在距离翰风堂不远处的巷口,胡掌柜从里面匆匆出来,掀开车帘,躬身走了进去。 马车内坐着一个男子,一身藏青色锦袍,鎏银发冠,腰间坠着个镂空花鸟纹银香囊,一双桃花眼中血丝遍布,正是武陵王。 “究竟怎么回事?” 胡掌柜抱拳行礼,将经过细细说了一遍,又道:“平凉王府的侍女来采买作画所需之物,本属寻常,可属下发现,这女子在不同的画肆买下多种颜料,看似随意,但每次所购之物中必有紫、金两种颜色的颜料。” 胡掌柜说着,递过来一张采买清单。 武陵王看着清单,微微皱眉:“那女子是何长相?” “衣着华丽,戴着帷帽,看不出样貌。” 武陵王道:“青城郡主身边有两位得力侍女,一个叫景云,另一个叫庆星,景云武艺高强,总是携剑出行,庆星伶牙俐齿,做事干脆利落。” 胡掌柜道:“那女子并未带剑,看样子不像练过武,一进门就直截了当地择选颜料,莫非就是庆星?” 武陵王背靠在身后的金丝软枕上,不置可否。 胡掌柜道:“属下还打听到,其中一家画肆的紫色颜料缺货,要晚些时候才能运到,那女子着急回去,便让他们今晚戌时前将颜料送到一处住所。” “何处?” “满楼,秋月居。” 武陵王双眼眯起:“今晚,你我二人装扮成送颜料的杂役,去秋月居一探究竟。” 入夜,满楼前车水马龙,大堂内座无虚席,宾客们推杯换盏,欢阗笑语声不断。 武陵王和胡掌柜扮成送货的杂役进入满楼,立即有伙计殷勤地迎上来。 两人说明来意,伙计请来钱掌柜,钱掌柜将他们送往滢水河对岸。 满楼开设在滢水河东西两岸。换言之,滢水河将满楼分成了东西两区,东区是打尖会食之所,西区则是依水所建的雅间。 宾客可以从正门进入东区用饭歇脚,若需住店,则在渡口乘船前往西区入住,若不愿乘船,也可从上游的滢水桥上通过,再从客栈后门进入。 第48章 布局 西区的雅间大小不一、各具特色,名称皆以“居”字结尾,各雅间之间阡陌相连,相自独立又不至相隔太远。 秋月居位于西区一隅,钱掌柜亲自引路,一路上七弯八绕,如此阵势,武陵王终于可以确定,青城郡主应当就在秋月居中。 秋月居外有两个身着黑衣的护卫,见是钱掌柜领着人来,也不多问,钱掌柜领着二人进门,之后匆匆离开。 房间内灯火煌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琼华露的味道,还夹杂着几缕清甜香气,屋子正中摆着一扇山水透雕紫檀屏风,依稀可以看到屏风后有张软塌,但上面空无一人。 屏风前,两张宽敞的桌案拼凑在一处,上面放着一个青釉瓷罐、一个小钵和一支狼毫笔,旁边站着一位容貌俏丽的女子,角落里,一个黑衣女子抱着剑,目不转睛地望着二人。 武陵王今日贴了假胡子,头发用头巾裹起,脸上也用碳灰涂抹过,这两位侍女之前并未见过他,理应认不出来,可不知为何,被那黑衣女子凝视着,他心中有些惴惴。 胡掌柜作揖,亮明身份,将紫色颜料双手递上。 庆星接过,将颜料剥下一小块放入小钵,兑上水,又从青釉瓷罐中取出鹿胶搅拌,接着取出一方绢帛帕子,用狼毫笔在上面试了试色,她秀眉蹙起,似乎不太满意。 “你们掌柜不是说这是紫叶楹所制的颜料吗,为何不是黛紫色的,光泽也不够润。” 胡掌柜赔笑:“紫色颜料本就罕见,采集和制法上也有细微差别,色泽上免不了有些出入……” 庆星没再多说,收下颜料,打发二人离开。 武陵王和胡掌柜出了秋月居,沿着小径向外走,才走到偏僻无人处,身后就传来动静,武陵王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月白色罗裙的女子进到秋月居,虽是侧影,但武陵王一眼就瞧出,这女子是青城。 他让胡掌柜先行离开,接着一路绕行,避开门口护卫,在夜色的掩映下,来到秋月居的花窗下。 花窗半掩,正好能听到里面的对话。 庆星道:“郡主好不容易临摹出夏猎图,就差上色了,可这些紫色颜料与真迹上狩猎者所穿的紫衣颜色完全不符,这如何是好?” 青城开口,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无妨,我自己调配便好,反正只是用来替换真迹,寻常人一时也分辨不出。” 还是庆星的声音:“郡主,夏猎图在东宫的消息可靠吗?” 青城似乎叹了口气:“可不可靠,总要一试。景云,到了赏菊宴那日,你趁机潜入太子的书房,若是能替换,就将真迹换出来,若是周围有机关,那画上的几处细节你务必记牢……” 此言一出,武陵王眼底蓦地划过一抹精光,但接下来皆是低声耳语,他凝神分辨,却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往年的赏菊宴都是设在御花园中,参加的大多是女眷,今年宫中菊花开的甚好,荣妃便提议将赏菊宴设在麟德殿,邀请宗亲朝臣和齐邕使团皆来参加,魏帝自然应允。 麟徳殿位于皇宫的西南角,紧邻凤阕朝晖楼,由前、后两殿组成,殿上都有阁楼,阁楼两侧建有方亭,前后殿对应的方亭间架有蜿蜒曲折的长廊,方便宫人往来通行。大魏建国后,若遇重大的庆典,通常都在麟徳殿中庆祝。殿前有个极宽敞的广场,魏帝曾在此处为凯旋而归的云中骑接风。 此时的广场上黄花满地,一盆盆菊花竞相开放、千姿百态,甚为壮观。魏帝领着一众朝臣使节正在赏花,不知说到什么,人群中不时爆出一阵阵笑声。 魏帝约莫五十岁左右,身形不胖不瘦,两鬓略染白霜,脸型方正,宽额隆鼻,长目犀利,不笑时气势威严,令人生畏,现下眉目舒展、笑语晏晏,倒是慈和不少。 青城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巡睃,远远看到珩王,却没发现邯平的身影。 她正左右看着,卢宝音过来行礼,见景云背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画匣,不由道:“想必这画匣中是青城郡主献给陛下的画作?不知出自哪位名家画师?” 青城本来懒得同她多说,但念头一转,道:“并非出自名家,而是我亲手所绘。” 卢宝音还想再问,青城已向着不远处的薛嬿嫆走去。 不多时,负责此次宫宴的礼部尚书刘彧走了过来,躬身道:“陛下,筵席已齐备,不如先移步殿内?” 魏帝点点头,引着众人向麟德殿走去。 大殿内灯火通明,陈设精致,魏帝居中就坐,裴贵妃和荣妃相伴左右,其余众人则列席东西,依位次落座。宾客们华冠锦衣,珠围翠绕,衬得满堂浮彩流丹,金碧辉映。 待众人落座,魏帝示意开宴。 武陵王坐在青城的斜对面,酒过三巡,不经意一抬眸,只见景云双手捧着画匣跟在一位宫婢身后从西边的角门走了出去。 他坐了片刻,借口醒酒,从另一侧的角门离开。 青城瞥了一眼他的背影,收回目光时,只觉得一道凌厉的目光投来,她蓦地回视过去,卢宝音似乎吓了一跳,匆忙垂眸。 这时庆星上前几步,附在青城耳边道:“郡主,邯平来了。” 青城眼眸一转,看见邯平劲瘦的身影在角门外一闪而过——婢女都进到殿内侍奉左右,而近卫一律都在殿外静候。 青城起身,走出麟德殿,沿着游廊径直绕到西北面的僻静处。 景云站在一棵粗壮茂盛的槐树下,见青城过来,立时迎上去,给青城罩上一件与她身上所穿全然相同的靛青色劲装,又用赫赤色丝带将青城的一头青色束起。 “武陵王已经往东宫的方向去了,郡主一切小心。” 青城嗯了一声,取出黑巾蒙在脸上,展臂提气,跃到树上,之后向着东宫飞掠而去。 与麟德殿的喧闹气氛不同,此时的东宫一片沉寂。 清曜殿四周空无一人,殿前的木兰静静伫立,夜风惊起雀鸟,枝头轻颤,花瓣簌簌飘落,屋檐下的几盏八角宫灯也跟着轻轻晃动。 第49章 请君入瓮 主殿旁红漆回廊的尽头隐隐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不大,却井然有序。随着脚步踏响声越来越大,一队巡逻的禁军走了过来,领头的正是东宫右领卫奚靳。他环顾主殿四周,没发现任何异常,大手一挥,带着身后的禁军从殿旁的小径穿过,绕到清曜殿西面的主道上去了。 待一行人走远,青城从主殿旁的银杏树跃至屋檐上,接着一个纵身,稳稳落在院中。她环视左右,猛地提气发力,姿态轻盈地飞掠至主殿东侧的书房外,身形一闪,隐入屋内。 在她身后,一个蒙面男子蹲伏在西偏殿的屋脊上,一双桃花眼中透出狡黠的暗芒。 书房内没有烛火,月光如练,从窗棂漫进来,洒在屋内的青砖上,现出室内陈设的大致轮廓。南边的两个花窗下,各摆着一个花几,上面分别放置着一个花鸟青玉瓶。大门正对的地方摆着一方书案,东西两侧各陈列着几排书架,架子的隔间里堆放着各类书籍,正中是一条两人宽的走道,墙角处则放着一个铜壶滴漏。 青城走到最靠里的一排架子前,静立片刻,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踏响声,很快一个黑衣男子闪身走了进来,他脸上虽蒙着黑巾,但青城一眼认出他就是武陵王。 她从书架的暗影处缓缓走出,站在月光与阴影的交汇处,身形轮廓清晰,但面目模糊。 武陵王姿态闲适地倚靠在门扉上,眉目舒展,染着笑意。 青城下意识地转动手腕,藏于袖间的金针滑至指间,须臾间已是蓄势待发之势。 武陵王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一身靛青色劲装,束发的赫赤色丝带垂在肩头,身形单薄,腰身纤细,他不由得轻挑眉梢,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姑娘夜探东宫,是为了寻什么,说出来,没准在下可以帮忙。” 青城并不答话,也不再逗留,而是径直向外走去,武陵王见状,想上前拉住他,可未及近身,她便足尖轻点,一下子跃到书案旁。 武陵王眼底一亮,脱口道:“好身手!” 他低笑两声,“在下并无恶意,姑娘不必惊慌……” 话未落,他猛地跃起,伸手探向青城面上的黑巾,但青城施展轻功,再次轻松避过。 武陵王双眼微眯,试图看清她的眉眼,可屋内昏暗,她又总立于阴影处,实在分辨不清,无奈之下,他又向着她飞跃而来。 青城眸底一暗,退后闪躲,表面上像是不敌他的攻势,但当他的手臂再次探过来时,她忽然错身而过,曲起左肘格挡,紧接着右手作刀猛地击向他的咽部,武陵王双目圆睁,狼狈地偏头躲闪,接着顺势探出右手,一把钳住青城的手臂,紧接着蓦地转身,想将青城揽入怀中。 青城出掌拍向他的右肩,武陵王旧伤未愈,惊痛下迅速松手,青城手腕翻转,化掌为指,顺着他的衣领一路滑下,似乎要点他肋下要穴。 武陵王身上滚过一道寒栗,一把攫住她的手腕,唇角勾起,低声笑道:“姑娘这是做什么?” 青城并不理会他,与刚才的步步退让不同,接下来她招式凌厉,气势逼人,明显多了几分不顾后果的狠辣,武陵王不由心惊,收起玩笑的心思,用尽全力抵挡,两人一攻一守,动作急缓间招式变幻无穷,竟是一时间难分胜负。 墙角的铜壶滴漏缓缓流着水,如此几番回合后,武陵王的脚步愈发凌乱起来,青城一个侧踢横扫,武陵王连退几步,撞倒在一侧的花几上,花鸟青玉瓶坠落在地,瞬间摔得粉碎。 这时外面传来了吵嚷叫喊声。 武陵王一惊,立即起身,从花窗向外望去。 此时院中已是人头攒动,正中有一人,身形魁梧,浓眉细眼,正高声指挥着禁军列阵。禁军排成两排,呈扇形围堵在书房出口,前排的人一手持刀,一手擎火把,后排的人则引弓搭箭,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领头的是东宫右领卫奚靳,这下麻烦了……”他转身看了青城一眼,语气透着焦灼,眼中却无多少惧色。 青城没有接话,望着窗外明晃晃的火把,转而将视线落在东面书架的一个貔貅摆件上。这摆件并不起眼,却是个极为要紧的机关,一旦转动,墙面上便会出现一个通往别处的暗门。 一道浑厚的声音传来。 “将门打开,本将军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胆敢夜闯东宫,记住,留活口!” 门前很快响起纷沓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铠甲磕碰刀鞘的钝响,花窗上人影幢幢,火把的灼光越来越近,眼看着禁军就要破门而入,武陵王蓦地转身,转动貔貅摆件,疾步上前,一把拉起青城的手腕,低声道:“跟我来,这有暗门!” 青城讶然无比,不动声色地跟着他来到暗门前,暗门开启的瞬间,青城看准时机,对着武陵王的右肩遽然出掌,武陵王猝不及防,踉跄几步,直直向后栽去,这时书房门已被撞开,禁军一拥而入。 青城走进暗室,随着暗门的最后一丝缝隙合起,书房中骤然亮起的火光和鼓噪喧哗声顷刻间被隔绝在外。 这是东宫的西偏殿,陈设简单,四下里没有烛火,几案上的香炉中正燃着沉水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清冽香味。 青城快速走到花窗前,正要离开,视线不经意一扫,忽然发现桌案上放着一幅半开的画作,竟是夏猎图。 青城眉心一跳,但来不及多想,打开花窗,腾空跃到屋檐旁的银杏树上。 东宫各处的禁军还在不断向着书房涌来,她不敢耽搁,快速向着麟德殿的方向飞掠而去。 四下里无人,青城从麟德殿后殿的树上悄无声息地跃下,走到紧邻树下的一处房屋的花窗旁,将脱下的劲装和发带放在紧靠窗口的一个堆满舞裙的箱笼上,接着沿着游廊一路向南,拐进一处角落里的房间。 第50章 有口难辩 庆星在屋内的桌案旁来回踱步,见到青城,长长舒了一口气。 桌案上放了一副几近完成的秋菊图,庆星拿起桌案上的毛笔,轻蘸墨汁,递给青城。 青城接过笔,在画纸上勾勒几下,简单上色后,主仆二人快速返回主殿。 此时殿内正在上演剑器舞。 这些女子都穿着靛青色劲装,长发束起,发髻上缠着赫赤色丝带,她们右手持剑,左手拢成剑指状,姿态英挺矫健,随着乐曲响起,她们踏歌而舞,姿态矫健,精妙纷呈。而为首的一位女子身形矫健,英姿不凡,竟是景云。 殿中之人大多精通音律,对剑器舞尤其爱好,纷纷击节称叹。 这时禁军统领骆琛神色凝重地进到殿中,他几步走到魏帝身旁,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魏帝面色不变,但眼神明显一暗。 他大手一挥,殿内表演剑器舞的女子皆停了下来,退至角落。 不多时,奚靳走了进来,躬身禀报道:“启禀陛下,有人夜闯东宫。” 他顿了几息,才道:“是武陵王。” 此话一出,在座诸人皆惊疑不已。 齐邕使团江副使一头雾水,连忙起身:“陛下,这其中只怕有什么误会,武陵王断不会如此行事,还望陛下明察。” 魏帝面色微沉:“武陵王何在?” 话音落,武陵王走了进来,他发丝有些凌乱,形容狼狈,身后跟着两位禁军。 魏帝似笑非笑:“武陵王,这究竟怎么回事,你为何会出现在东宫?” 武陵王躬身拱手:“臣今晚喝酒急了些,便出去醒酒,不知不觉走到偏僻处,正要返回时,忽见一黑影闪过,当时附近没有禁军,情急之下,便跟了过去,缠斗时被这刺客打了一掌,最后这刺客从一处暗门逃走,奚将军也赶到了……臣行事鲁莽,误入东宫,请陛下恕罪。” 短短几句话,武陵王便将夜闯东宫说成是追捕刺客未果,不少人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魏帝的面色也缓和不少。 骆琛瞥了武陵王一眼,肃然道:“陛下,微臣刚才已问过驻守宫门和凤阕朝晖楼上的禁军,均未发现有人夜闯皇宫,何况宫中一直有人巡逻,若真进了刺客,不可能一无所察。” 言外之意,武陵王所言非真。 奚靳也道:“微臣整晚都在东宫巡逻,听到太子书房传来动静,才带人赶了过去,打开门后,发现武陵王躺倒在地,玉瓶碎了满地,并未发现其他人。微臣扶武陵王起身时,从郡王怀中掉落一方巾帕,巾帕上画了四副不同季节的狩猎图……” 他稍微一顿,又道,“此外,武陵王说刺客从暗门逃走,微臣追过去的时候,在西偏殿的桌案上发现了一幅夏日狩猎图,上面写着夏猎为苗,微臣便一并取来,请陛下过目。” 说完,他将巾帕和画作递给詹吉。 武陵王心神俱震,这才反应过来,那女子不是要点他肋间穴位,而是趁机将四猎图的图样放到他身上嫁祸于他,她用手指抚着他胸口向下,他一时心旌摇曳,全然没有防备。 詹吉很快将两样物件呈递上来,魏帝看后,眼中晦暗不明。 一旁的裴贵妃瞥了一眼,顿觉心口一滞,夏猎图原在襄国公手中,前不久裴彻将此画带回,之后一直保存在上阳宫,昨日才被她送去东宫,本意是让太子献给陛下,没承想,今日就被发现了。 裴贵妃心跳如擂,想到武陵王可能是因为夏猎图夜探东宫,顿时又惊又气。 青城此时则是喜忧参半。 喜在于她成功将武陵王引去东宫,还留下他觊觎四猎图的证据,陛下定会心中起疑,和亲一事很可能作罢。而因为夏猎图的确在襄国公手中,此举也可让裴贵妃对武陵王心生嫌隙,不再为了同他交好而鼓动她去和亲。 只是她没想到,夏猎图竟真的在东宫。 她还有一事不解,奚靳不是东宫右领卫吗,怎么会将西偏殿中有夏猎图一事直接禀告给魏帝,这样岂非将太子置于不利之地。 她不免担忧,忍不住向太子望去,只见他气定神闲,似乎并不担心当下的处境。 此时夏阳侯起身道:“陛下,奚领卫呈上的莫非就是先帝所绘的夏猎图?” 魏帝嗯了一声:“不错,正是此图。” 夏阳侯笑道:“夏猎图在东宫,想来是太子殿下为了献给陛下特意寻来的,真是可喜可贺。” 这话说得就别有深意了,表面上是在夸赞太子,实则提醒魏帝,夏猎图分明在太子手中,他却秘而不宣。 在座的朝臣面色复杂,左右观望,皆不敢冒然开口。 果然,魏帝面色沉下来,他瞥了太子一眼,道:“太子,夏猎图为何会在你手中?” 太子起身,一脸从容:“儿臣前两日偶然得到夏猎图,但发现画轴有些磨损,原想修复好再呈给父皇。” 魏帝看了过去,见一侧画轴果然磨损的厉害,微微点头,道:“太子有心了,既如此,朕便收下了。” 他让詹吉将夏猎图收好,又将巾帕随意扔到一旁,道:“武陵王是否要解释一下,你身上为何有四猎图的图样?” 武陵王此时已冷静下来,他道:“此乃刺客逃走前掉落之物,并非臣所有。臣从未听过四猎图,全然不知是何物。刚才骆统领说宫门处的禁军并未发现有人夜闯皇宫,那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刺客如今就在宫中。” 骆琛沉思片刻,觉得有理,便道:“武陵王既与刺客交过手,可否说明那人的样貌装扮,也方便禁军尽快找出此人,还郡王清白。” 武陵王道:“这刺客是个女子,黑巾蒙面,穿一身靛青色劲装,头发高束……” 武陵王正说着,冷不防眼波一转,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忽然发现,角落里站着一群女子,装扮与刚才交手之人一模一样,而他最怀疑的景云赫然在列。 裴贵妃道:“这么说来,这刺客来自跳剑器舞的宫婢!” 第51章 胆大的卢宝音 裴贵妃现在急于将魏帝的注意力从夏猎图一事上转移开,听到武陵王描述刺客的装束,顾不上多想,话已脱口而出。 如此一来,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一众宫婢,她们面面相觑,接着纷纷伏倒在地,否定声此起彼伏:“请陛下明鉴,并非奴婢所为。” 这时传来两声轻笑,紧接着一道清丽的声音缓缓传来。 “陛下爱看剑器舞,本宫特令宫中会武艺的宫婢习得此舞,担心人数不够,还从几位朝臣府中选出几位侍女一起舞剑,为得就是能在这赏菊宴上献艺助兴。她们自开宴就候在殿外,骆统领带着禁军在附近巡逻,还有不少静候的近卫,宫婢中有没有人中途离开,一问便知。” 说话的是荣妃,她穿着一件绯色的宫装,发髻上簪了些珠翠花钿,还别了一支金累丝五凤垂珠步摇,乌发肤白,看不出年纪。她手执一把团扇,扇面上木芙蓉竞相开放,花团锦簇,愈发衬得她面若芙蓉。 而此刻,那张粉若烟霞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眉眼间透出无尽冷意。 骆琛被点到名,连忙躬身道:“启禀陛下,宫婢们候场时,微臣一直在附近,未见任何人离开。” 武陵王万万没想到舞剑的大部分人竟是武婢,而大魏宫中武婢大多出自太后的长信宫和荣妃的嘉瑞宫,若他继续说下去,岂非是说太后或荣妃指使人夜探东宫! 他心头一紧,连忙改口:“陛下,那女子蒙着面,发丝高束,穿一身暗色劲装,至于颜色,当时屋内光线昏暗,只凭月色依稀辨别,恐有看错。” 荣妃轻摇团扇,似笑非笑:“武陵王口口声声说有刺客,可这满宫禁军都未瞧见,这刺客来无影去无踪,总不能是阵风吧。” 夏阳侯道:“荣妃娘娘所言极是,这刺客夜探东宫,还带着四猎图图样,定是有所图谋,要尽快将其抓获才好。可阖宫上下,只有武陵王一人见过此人,似乎又说不通。” 此言一出,朝臣们都窃窃私语起来。 武陵王此时心乱如麻。 他偷听到青城和景云的对话,按计划,前往东宫的应该就是景云莫属,可当他看到景云站在跳剑器舞的宫婢中时,就已经反应过来,今晚与他交手的女子绝非景云。从麟德殿到东宫距离不近,她根本不可能离开那么久不被发现。可若不是景云,又会是谁呢?他的目光扫过庆星,不过一眼,他便否定了这个想法,庆星身量比那人矮些,且更瘦削。 今晚真的有个女子去过东宫,真的与他交过手,可如今无人能证明此事,再这样下去,只怕众人以为这是他为擅闯东宫而编造的借口。 这时卢宝音忽然站了起来,道:“启禀陛下,臣女也看到,有个蒙面女子,曾在麟德殿附近出没过。”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青城心里咯噔一下,但马上觉察出不对,她当时离开和返回时都凝神听过,附近根本空无一人,这时卢宝音再次开口。 “臣女当时不胜酒力,正打算去偏殿喝些醒酒汤,走到僻静处时忽然看到屋檐上有个蒙面女子一闪而过,不多时一个身穿藏青色锦袍、头戴银冠的男子就追了出去,臣女只当是醉酒眼花,刚才听武陵王说起,这才反应过来竟是真的……” 今日武陵王正好穿一身藏青色锦袍,头戴鎏银发冠,卢宝音的几句话并无破绽,倒是印证了武陵王所言非虚。 青城反应过来,卢宝音在说谎,因为当时武陵王分明比她早前往东宫。 她实在没想到,看似乖顺的卢宝音竟敢欺君,真是好大的胆子。 荣妃不再多言,轻叹一声,显得有些疲惫。 魏帝见状,轻拍她的手背,低声安慰几句,继而转向珩王。 “此事就交由你和骆琛查办,务必找出刺客。此外,叫文太医来,给武陵王看伤。” 两人躬身拱手,异口同声:“微臣领命。” 魏帝说完,与荣妃相携离去。 武陵王和齐邕使节被请到后殿,等待太医。 殿内之人不再久留,相继离开,不多时,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一些等待问话的朝臣女眷和宫婢。 主仆三人在一处角落中闲话。 庆星还没从刚才震惊的情绪中缓过来:“卢宝音究竟为何要帮武陵王啊,她就不怕事情败露,连累家人,那可是欺君之罪!”她忍不住摇头,像是想到什么,忽然面色一变,“卢宝音该不会是爱慕武陵王吧?” 景云道:“未必是爱慕,会不会他们之间有别的什么关系?” 庆星翻了个白眼:“能有什么关系呢?你想想看,卢宝音性情沉静柔顺,平日里连府门都不出,整日就知道在府中扎风筝。结果到了白城,一反常态,主动要跟郡主和武陵王一组,还提议射箭,那必然有缘故啊。” 庆星的话猛地提醒了青城,她忽然想到,在白城的那几日,卢宝音看她的眼神的确有些奇怪,似乎总带着一丝莫名的恼恨。莫非真的如庆星所说,卢宝音爱慕武陵王,对她的敌意是误会武陵王真的想娶她? 青城心中发笑,卢宝音若是知道他们二人彼此算计陷害,大打出手,甚至想置对方于死地,不知作何感想。 正想着,珩王和骆琛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卢宝音。 骆琛瞥了卢宝音一眼,道:“请卢小姐将刚才所述再说一遍。” 卢宝音道:“臣女注意到,青城郡主有半个时辰没在殿中。” 珩王与骆琛刚才一直在查曾离开过大殿的女子,其他人都问过了,最后才轮到青城。 青城心中暗叹,卢宝音定是看到她与武陵王一前一后出去,这才格外关注。 见青城沉默不语,珩王道:“卢小姐如何确定时长是半个时辰?” “回珩王殿下的话,青城郡主离开时,殿中舞师正在跳霓裳舞,回来的时候,剑器舞已经跳了大半,这之间的时长大概有半个时辰。” 珩王看向青城:“郡主去了何处?” 第52章 面见陛下 “臣女在前殿旁的屋子中作画,原本想画好后献给陛下。” “画在何处?” “就在屋内的桌案上,当时墨迹未干,臣女担心离开筵席太久,便先行返回殿中。” 珩王瞥了一眼骆琛,骆琛会意,连忙让人去取。 不多时,一位禁军捧着一副画走了进来。 骆琛接过,展开一看,道:“珩王殿下,此画的墨迹并未完全干透,应是刚画完不久。” 卢宝音瞥了一眼画作,上前几步,道:“这丛菊图是双沟填色的工笔画,绘制过程极为繁琐,不过半个时辰,郡主根本不可能完成。” “卢小姐所言极是,所以这画作背景,从飞鸟昆虫到枝叶酒具,皆是我提前在府中完成,今日所绘不过是两朵菊花罢了。开宴前,卢小姐曾问起我所携画匣中是何物,便是这幅未完成的丛菊图。” 卢宝音轻轻抿唇,彻底噤声。 骆琛道:“郡主作画时可有人证?” “庆星一直侍立左右。” “可还有其他人看到?” 青城摇头。 这时邯平忽然站出来,“王爷,剑器舞开始时,属下从花窗外看到郡主在作画,还听到郡主和庆星提到要请陛下题诗。” 骆琛赶忙道:“既然是王爷的近卫亲眼所见,那青城郡主并无任何嫌疑,郡主可以离开。” 说完,他对着珩王抱拳,带着禁军退了出去。 青城正要行礼离开,珩王忽然开口:“陛下要召见郡主,郡主请随我来。”他又转向邯平,“你先送两位侍女回府。” 邯平应是。 青城微微讶然,跟着珩王出了麟德殿,一路向北走。 “陛下为何要召见臣女?” 珩王道:“陛下会问你围场内发生之事,你如实禀报便是。” 青城思忖片刻,道:“是因为陛下对今晚武陵王的话起了疑心,所以召臣女问话?” 珩王嗯了一声,“武陵王夜闯东宫,陛下极为不满,而且陛下并不相信有其他刺客。” 青城一怔,反应过来。魏帝让珩王和骆琛大张旗鼓地查找刺客,是做给齐邕使团看的,一旦查无此人,那武陵王身上的四猎图图样就成了他夜闯东宫的唯一理由,而这个理由足以成为魏帝同齐邕帝博弈的筹码。 “郡主觉得武陵王的话是否可信?” “不可信,他夜探东宫定是因为四猎图。” “那郡主以为,武陵王口中的刺客是否真有其人?” “臣女不知。”青城有意转移话题,“臣女只是没想到,夏猎图竟真的在东宫。” 珩王顿了几息,道:“应该是襄国公说服了太子,太子这才将夏猎图带入京城,可还没等进献给陛下,就发生了今夜之事。” 青城心中不安,若非她将武陵王引去东宫,魏帝也不会发现夏猎图在太子手中。太子在仓促之下献画,魏帝反应平平,他徒劳心力,收效甚微,现在定是心中苦闷吧。 她落后珩王两步,正垂眸沉思,冷不防珩王忽然止步,她不及反应,直直撞上他的肩膀。 青城心中一惊,急忙后退,才走了半步,就被珩王拦下:“郡主勿动!” 他让随行的内侍递过披风,给青城罩上。 “秋夜寒凉,郡主小心染上风寒。” 青城本想拒绝,一抬眼,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眸。 青城心中蓦地划过一抹异样,不知为何,珩王语气寻常,神色平静,可周身却散发出一股慑人的冷意,她眉心一跳,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这时太子和太子妃迎面走了过来,看样子刚从紫宸殿出来。 他们上前行礼,太子与珩王低语几句,带着太子妃向东宫而去。 两人很快进到紫宸殿,魏帝坐在御案前,内侍詹吉静立一旁。 行过礼后,魏帝问起青城那日在鹿台围场内发生之事,青城细细说了一遍。 魏帝询问几处细节,青城敏锐地发现,他只是想知道刺客寻找四猎图的真正目的,青城本就不知,据实作答,魏帝没再多问。 珩王道:“陛下,微臣与骆统领已排查过今日曾离开过大殿的所有女眷及宫婢,并未有所发现。” 魏帝冷哼一声,“武陵王定是打探到夏猎图在太子手中,于是杜撰出个刺客当做借口,以此夜探东宫,你们自然查不到。” 詹吉躬身道:“陛下,可那卢宝音也说自己看到刺客了。” 魏帝微微蹙眉:“你当真糊涂,卢宝音自己都说了,她当时不胜酒力,本就是要去醒酒的,想来是眼花一时看错了,何况珩王和骆琛都已查过,并无疑点。朕素闻此女恭谨柔顺,没想到竟如此莽撞,卢定洲真是教子无方!” 珩王又道,“据文太医说,武陵王右肩有被掌击过的痕迹,胸口肋间则被紫叶楹染过色,根据散淤和染料褪色的时间推算,受伤时应该是在一个多月前。微臣以为,武陵王很可能就是那日潜入鹿台围场的刺客首领,他之所以劫持青城郡主,就是为了问出四猎图的下落。” 魏帝面上微沉,道:“如今看来,必是他无疑,这个武陵王,简直胆大妄为!” 珩王道:“陛下息怒!武陵王行止悖逆,罔顾两国敦睦,为一己之私劫持青城郡主、夜探宫城,理应严惩,但他极得齐邕帝看重,此次又为两国联姻而来,微臣以为,不如先给齐邕帝修书一封,词锋锐利地阐明近日发生之事,并以此为由,回绝武陵王求娶青城郡主的提议。” 魏帝点头,道:“朕本就无意青城郡主和亲远嫁,如此一来,倒是省下不少说辞。” 珩王又道:“陛下曾与齐邕帝谈两国互市一事,齐邕帝提出要抽解一定数量的货物才肯答应,眼下正是好时机。” 魏帝眼中闪过赞赏之意,笑道:“你提醒的极是!既如此,朕明日便让户部和鸿胪寺共同拟定互市条文。” 詹吉趁机提醒荣妃还在偏殿候着,魏帝嗯了一声,挥手让他们退下。 两人出了紫宸殿,一路向南而行,快到宫门口时,封义迎上来,珩王对着他低语几句,他抱拳称是,并未随行,反倒向麟德殿的方向而去。 青城有些好奇,但并未发问。 第53章 发现端倪 珩王送青城回府,一路上两人并辔而行。 青城心欢意畅,道:“多谢珩王殿下替臣女推拒和亲一事。” “郡主不必言谢,陛下早有此意,本王不过顺势而为。” 青城无声一笑,魏帝才是顺势而为,若非今夜之事,只怕他还在观望。 “郡主何时知道和亲一事的?” “玥璃告诉臣女的,在雁门行宫的时候。” “郡主不担心陛下会答应此事?” 青城垂眸:“担心,但玥璃说会帮臣女去求太后,臣女就没那么担心了。” 珩王直直看向她,道:“郡主就没想过,本王会帮郡主?” 青城愣住,抬眸回看过去,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她当时想过跟他谈交易,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之后诸事纷杂,就顾不上开口了。 见她略显意外的表情,珩王眼中闪过一丝薄怒:“看来郡主并不信任本王,在郡主心中,天然地以为本王不会理会此事。” 青城张了张口,忽然不知如何措辞,索性闭嘴。 接下来,二人一路无话,不多时,抵达王府。 青城下马,行礼表达谢意,珩王什么也没说,拨转马头离开,待他走远了,青城才反应过来,忘记将披风还给他了。 珩王没有回府,而是径直来到武宁司。 议事厅空地上,两个极大的箱笼中装满女子所穿的衣衫。 封义立在一旁,道:“照王爷吩咐,属下已把所有剑器舞的服饰带了回来,此外,钟将军也从太后宫中赶回来了。” 封义口中的钟将军名叫钟颜,曾任武宁司掌使,是钟亭的长姐,前些日子被太后任命为麒麟卫右将军,如今常伴太后左右。 麒麟卫是护卫魏帝和太后的禁卫,前几朝的麒麟卫皆为男子,从当朝起,太后会择选满足条件的女子加入。 话音落,一个身姿矫健,身着劲装的女子走了进来。 不等她行礼,珩王便道:“看看这些服饰可有不妥之处。” 钟颜称是,上前翻检查看,不多时,她道:“王爷,此处共有三十套衣衫,其中一套衣衫上有沉水香的味道,除此之外,并无不妥。” 珩王拧眉:“今日殿中跳剑器舞的宫婢只有二十八人,为何衣衫会多出两套?” “有两位宫婢手腕受伤,无法参加表演。” 此时封义道:“那沉水香有何不妥?王府中也会用沉水香给王爷熏衣啊。” 钟颜瞥了封义一眼,道:“沉水香是贡品,阖宫上下,除了太后宫中有之外,此香陛下只赏赐过太子和珩王。沉水香的味道极易被沾染,太后常用来熏画。” 封义道:“可今日跳剑器舞的武婢不是有半数都来自长信宫吗,她们难免出入太后的寝殿,衣衫上沾有沉水香的气味不是很寻常?” “这段时间太后卧病在床,太医叮嘱时常开窗通风,长信宫中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燃香料了。” 封义哦了一声:“那就只有王府和东宫了,这些宫婢没去过王府……”他面色一变,蓦地反应过来,“穿此衣衫的宫婢今日去过东宫!武陵王说他在东宫遇到一个刺客,但此人并未惊动禁军,以致于众人只当武陵王在找借口胡诌,这么说,武陵王所言非虚?” 珩王不置可否,只道,“如果这个刺客不存在,武陵王就不会对其衣饰着装描述的如此细致。” 钟颜接话:“不错,若他为了转移众人的视线,言辞越笼统模糊,对他越有利,直接说一个黑影就好,可他恰恰相反。” 珩王微微点头:“当初他带人潜入鹿台围场,人数众多,筹划周详,此次却如此鲁莽,这说明他时间仓促,来不及部署周密,却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封义道:“奚靳在东宫找出夏猎图,莫非武陵王打探到夏猎图在东宫,所以铤而走险?可他究竟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呢,王爷获悉此事还是因为青城郡主……” 珩王垂眸不语,片刻后,道:“此事不要外传,将那套衣衫处理后,送回宫中。” 两人对视一眼,抱拳称是。 珩王回到王府,封义跟着他进到书房。 “王爷,既然今晚的刺客就在跳剑器舞的宫婢中,为何不将此人找出来?” 珩王道:“我怀疑这女子是庆星。” 封义一脸不敢置信,满腹疑问,最后只问出最关键一个:“王爷为何有此怀疑?” “当时询问青城郡主为何离席时,我站在她身侧,闻到一股沉水香气。她们主仆三人站得很近,味道必是来自其中一人。而且今夜郡主和庆星有半个时辰不在殿内,这个时长,足够往返东宫。” 封义恍然大悟:“这么说,庆星会武功?” 珩王没有半分惊讶:“平凉王妃曾随同平凉王一同征战,王府中连管事的齐嬷嬷也是会功夫的,郡主身边有两个武婢也属寻常。” 封义点头,“这就难怪,而且以青城郡主的聪慧,将武陵王引去东宫应该毫不费力。可青城郡主为何如此……莫非是为了避免和亲?” 他继而一脸不解道,“王爷没告诉郡主,您计划查封翰风堂,并公开这些人的身份,以此向陛下施压,让陛下拒绝此次联姻吗?” “还没来得及……”珩王道,“青城从未在我面前流露出一丝向我求助的意思。当时在白城,武陵王为了促成婚事,害她惊马,还联合乐颐公主,意欲暗算于她。可她第一反应只是质疑武陵王非要娶她的原因。我与她是盟友,岂会袖手旁观?退一步讲,即便不是,只要她不愿意和亲,只要一句话,我定会尽全力让陛下改变心意,可她不声不响,不慌乱不抱怨,独自将难题解决了……” “那王爷打算告诉郡主此事吗?此次若非王爷弹压下来,青城郡主就被发现了。” 珩王缓缓摇头:“她并非为一己私利,且行事稳妥,分寸得宜。不管何种原因,武陵王的确潜入过鹿台围场和东宫,他一个齐邕国手握重兵的郡王,行事如此肆无忌惮,若不是青城设计让他暴露,岂非有辱国体。” 他眼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怜惜,“此事她不仅无错,反倒有功,只是这一切不能宣之于口罢了。” 第54章 南棠 他与她虽是盟友,相互有着彼此最大的隐秘,但她对他疏离客套,每次见面皆是礼仪得体,言辞周全。 现在他明白过来,她对他,并非全然信任。 次日一早,青城正在院中的凉亭里作画,齐嬷嬷进来禀报,说南棠来了。 不多时,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走了进来,他身姿清瘦似竹,一袭素色衣衫裹身,肤色白皙如玉,发髻上别着一根鹿角发簪,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平添了几分随性。 庆星一路雀跃着迎上去:“南棠你终于来了,我可盼了你好久。” 南棠抬眸瞥了一眼庆星,眉头蹙起:“姑娘不是一直叫我南神医的嘛。” 不等庆星开口,景云双手抱胸,道:“是玥璃县主吩咐的,将军说了,你师父才是神医,让我们叫你南棠就好。” 南棠冷哼一声,几步走进凉亭。 青城面容带笑:“有劳你跑一趟,你当真是妙手,我如今停药月余,并无不适,是不是已经大好了?” 南棠语气清冷,不带丝毫波澜:“郡主莫要欢喜过早!郡主当年心神俱损,致使脏腑气血失和,以致闭窍不语,如今脏腑初复平衡,气血畅达,若再逢情志过激之事,恐有复发之势。” 景云拧眉,一脸忧色。 庆星则大吃一惊,“还会复发?” 南棠像看傻子一样看向庆星:“医之所为,不过尽己所能,终难周全万事。” 他说完,转向青城,先是端详她的气色,又伸出手指,轻轻搭在她的手腕上,屏息凝神,双目微闭,过了好一阵,他道:“郡主近日忧思过重,睡得并不安稳。” 语气肯定,并非询问。 他铺开纸,笔走龙蛇,不多时,将写成的药方递给庆星,又叮嘱了用法。 他转向青城,微微叹气:“郡主的病,本应由在下的师父前来诊治,他如今虽在京城,但早已不涉医道,否则凭着师父的医术,或可根治。” 南棠的师父名叫原嵩,医术精湛卓绝,诸般沉疴宿疾,均可化解,故而名震四方,堪称医界泰斗,可因一桩旧事,自此隐身山林,不再过问世事。 南棠又耐心叮嘱道,“郡主需避风寒,调情志,防患于未然,方可保安康之态,免病苦侵扰。” 青城笑道:“你的话我都记下了,多谢!” 南棠起身,连说不敢。 “听玥璃说,你与你师父来京城是为了拜访旧友?这旧友可曾找到?” 南棠的表情顿时一言难尽,他道:“找到了,可这人不大好相处,不太讲理……” 青城想起玥璃说原嵩要拜访的旧友多半也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不由笑道:“找到便好。我在京中开了家酒楼,叫满楼,若你们想换个地方住,可以直接找钱掌柜,他会给你们安排。” 南棠眼底一亮,但紧接着怏怏不快道:“多谢郡主美意,师父性情刚直,素重情义,可偏偏欠了那人一个天大的恩情,只好在他府中住下……” 青城不好再多问,南棠起身告辞。 青城让庆星相送,没过多久,庆星去而复返,一脸急色。 “郡主,邯平来了!” 青城大为意外,邯平往常都是趁着夜色而来,由正门通报而入还是头一回。 她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珩王找她有事。 果然,邯平见礼后道:“王爷请郡主前往王府。” “可曾说所为何事?” 邯平笑道:“王爷原本是让封义来的,属下正好在府上,便主动揽下差事,走得太急,忘记问何事了,只记得封义叮嘱,若是郡主目前还在服药,要带上药方。” 青城还记得前几日珩王送她回府时,一脸肃然的样子,实在想不到究竟何事,但又不得不去,只好让庆星将洗好的披风一并带上,随邯平前往珩王府。 这还是青城第一次来珩王府。 府内楼榭亭阁,错落有致,四周青桐翠竹环绕,郁郁葱葱。 青城跟着邯平一路进到花厅,封义迎了上来,跟邯平低语几句,邯平告退,封义带着青城来到花厅后的一处房间外。 封义道:“里面是王爷请来的医者,给郡主诊脉。” 青城讶然:“诊脉?这是为何?” “郡主失语之症才好,就在鹿台围场中了毒,之后又在白城重病一场,王爷不放心,便请了一位医者给郡主看诊,此人医术高明,但做事全凭心意,琢磨不透,时常噎得人说不出话来,还请郡主不要介怀。” 青城无法推拒,只好表达谢意,进到屋内。 案几旁站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这人年近古稀,精神矍铄,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 见到青城进来,他躬身行礼,又请青城入座,端详片刻,伸手给青城诊脉。 半晌,他问起近三个月内青城用过的药方,庆星早有准备,递了过来,不料这医者一看,突然板起脸来,原本并不和蔼的面容瞬间变得严肃冷峻,两道寿眉也跟着紧紧皱起,似两团纠结的云雾。 他看向青城,中气十足:“敢问郡主,这药方是何人所开?” 青城停顿几息,道:“是一位少年医者。” 老者冷哼一声,轻斥一句。 青城琢磨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轻狂!”。 青城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道:“多谢老先生诊治,还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老者语气生硬道:“郡主不必言谢,也不必知晓老朽名讳,老朽为郡主诊治,实非本意,而是被人逼迫,无奈之举。” 说完,他径直在南棠所开的药方上添加两味药材,又改了其他几味药材的药量,行礼后退出房间。 青城略显吃惊地望着他的背影,想起封义的话,倒也不恼,只笑着摇头。 封义领着老者前往书房。 见到珩王,这人拱手道:“昔日欠殿下的恩情,今日已还,从此各不相欠。” 他一顿,又道,“只是殿下说郡主元气亏虚,身患肺疾,脉象上并无此症。” 珩王一怔,道:“原老先生是说,郡主并无不足之症?” 这老者正是南棠的师父原嵩。 第55章 起疑 原嵩频频摇头。 封义忍不住道:“可郡主自小体弱,卧病在床多年啊。” 原嵩眉毛拧成一团:“卧病在床多年?这绝无可能,若是如此,只怕反倒憋出病来。不过郡主曾七情内伤,以致气机逆乱,闭窍不语,依老夫之见,郡主应结庐而居,从此或可远离病厄,尽享康泰之福,像如今这般耗损心力,只恐再度失语。” 珩王想了想,道:“原老先生可否留下一剂药方,以备不时之需。” 原嵩斟酌再三,挥笔在纸上写下药方,双手递了过来,叮嘱道:“若郡主情志郁结,气行壅滞,便用此药,不过,此药药性峻猛……” 眼见珩王眉头蹙起,原嵩实在担心珩王将他强留在府中,忙道:“老朽有一徒弟,名叫南棠,他得老朽真传,郡主的失语之症便是他治好的,可将他留在京城,看护郡主。” 原嵩一边说,一边犯恶心,一个失语之症看了足足三年才好,南棠的医术简直不忍直视,当初怎会收下这个悟性不足的顽劣之徒,当真失策! 珩王接过药方,忽然道:“令徒开的药方中可有压制内功的药材?” 原嵩轻捋白须:“确有一味,叫墨堇,可以暂时抑制功法,让逆乱的气机平复,一旦停药,内力不日便可恢复。” 珩王双眼半眯,眸底闪过一抹寒意,但语气如常:“此番多谢原老先生,至于南棠,若是他愿意留下,本王自会以礼相待。” 原嵩松了一口气,一脸窃喜退了出去。 封义的心思全在原嵩对青城的诊治上,他一脸震惊道:“王爷,青城郡主竟没有肺疾?若非原老先生医术超群,我都当自己听错了。” 他沉思片刻,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属下记得太后曾有意将青城郡主留在宫中抚养,许是平凉王夫妇不忍与郡主分离,所以对外宣称郡主有不足之症……若是如此,那以前打探到的有关郡主的消息很可能有纰漏!” 珩王眉眼无波:“此事不可外传,你先送郡主回府。” 封义一愣,“王爷今日不是要跟郡主商议下一步的计划吗?” 珩王声音透着疲惫:“改日吧。” 封义道:“那令牌呢,还给青城郡主吗?” 珩王瞥了眼书案上的令牌,这令牌可以随意出入王府,原本是打算给青城的。 他轻按鼻梁,轻轻摇头。 昨晚珩王回府后,连夜拟定两份诏书,快天亮才安睡,封义只当他此刻神思倦怠,不再多说,退出书房。 封义离开后,珩王执笔在纸上勾勒出一幅画像,画上是青城的身形相貌,一身靛青色的劲装,发丝被赫赤色的发带束起,面上蒙着黑巾。 珩王看着画像上青城泠然的目光,脑中闪过雅艺坊中他追踪过的女子,眸底暗意翻滚如墨。 鸿胪寺馆舍中。 武陵王望着手中的诏书,亦是一脸阴沉。 他身旁的近卫罗方道:“王爷,大魏皇帝拒绝和亲的旨意已下,求娶青城郡主一事再无可能,王爷有何打算?” 一旁的江副使道:“出了前几日的事情,如今馆寺外皆是武宁司的人,一旦我们踏出馆寺,他们就会近身跟随,名为保护,实为监视,无论王爷有何打算,都不可轻举妄动啊。” 他叹了口气,又道,“卑职听闻魏帝写给陛下的国书今早已经送出,上面不仅提到要开办互市,还让陛下将朝中两名与王爷交好的将领送回大魏,这二人本就是从大魏叛逃至齐邕的,一旦遣返,必死无疑。” 武陵王阖起双眼,眉头紧皱,过了一会,他缓缓睁眼,一双桃花眼中阴云密布。 “如今我们自顾不暇,管不了那么多,陛下为了我们,迟早会答应魏帝的要求。我们当前能做的,就是尽快搞清那晚前往东宫的女子究竟是谁?” 罗方道:“那女子不是景云,又不是庆星,总不能是青城郡主吧?” 武陵王坚定摇头:“不会是她!但前往东宫之人定与她脱不了干系。” 罗方拧眉,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属下打探到,长信宫中有两位武婢因为手腕受伤,当日没能参加筵席,但她们表演的服饰是一早就备下的。” 江副使一副了然神色:“如此说来,应是其中一名宫婢所为。平凉王府虽已没落,但平凉王昔日部曲和旧友大多还在朝中,青城郡主若想在其中找一些人为她所用,并非难事。王爷,我们要出动翰风堂的人手去查吗?” 武陵王果断拒绝:“不能暴露他们,先按兵不动,等陛下的旨意。” 魏帝拒绝和亲的旨意正式颁布几日后,青城收到了玥璃从云中发回的书信。 “玥璃说榷场很快建成,到时她就能回京了。” 庆星不解:“榷场为何建得如此之快?” 景云道:“自万寿节上陛下同意两国结盟开始,榷场就开始筹建,如今已过去三个月,也该建成了。郡主,玥璃县主信上还说了什么?” 青城看完信,道:“她特别提醒我,说珩王城府太深,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某天勘破我的身份,也能不动声色与我周旋,而我很可能根本觉察不到。” 景云道:“玥璃县主说得不错,郡主日后行事定要慎之又慎,千万不能露出破绽。” 青城点头,将信件递了过去,景云接过,取出火折子将信烧掉。 这时,府中侍卫长祁良大步走了进来。 他躬身行礼,抱拳道:“郡主,今日卢宝音忽然出门,前往铜雀街上的锦堂春客栈,她进入雅间没多久,一个头戴毡笠、方脸长髯的男子也走了进去,但很快又离开了。” 自那日宫中赏菊宴后,青城就让府中侍卫暗中盯紧卢宝音,一连多日,整个归义侯府毫无动静,不想今日卢宝音竟出门了。 青城略一思忖,忽然想起一人,她道:“当时在白城,卢定洲曾与一个自称手中有秋猎图的客商见过面,那客商便是这幅模样。” 第56章 神秘的客商 祁良眼底一亮:“郡主估计的应该不错,这人的确是个客商,租住在一处叫南园的宅院,就在滢水河下游河畔。属下曾看到他们从马车上卸货,其中一个箱笼中全是狐裘和上好的貂皮。” “卢定洲与那人见面后,武宁卫曾去驿馆查过那个客商,所获消息不多,只知他是个皮货商人,往来于大魏和柔然之间。 庆星道:“如此说,倒是都对上了。” 青城微微点头:“这之后,卢定洲再未与此人有过联系,我们都以为卢定洲是觉得对方出价太高,如今看来,应是卢定洲觉察出不对,中止了交易。” 庆星秀眉蹙起:“郡主的意思,现在是由卢宝音去完成交易?可如此重要之事,卢定洲会交给卢宝音吗?” 景云道:“卢宝音只是表面上文静柔顺,实则胆大心细,足以胜任,何况她并不引人注意,也许真能成事。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搞清她跟武陵王之间究竟是何关系,其中会不会有诈?” 青城问祁良:“南园是何人所有?” “是一位姓穆的商贾。” 青城一时想不出京中有哪位姓穆的商贾,只道:“此事最好告诉珩王,让武宁卫探过之后方才稳妥。” 她即刻命人套车,赶往珩王府,结果珩王并不在府中。 府中楚管家解释道:“王爷两日前送太后和瑶安公主前往安阳县的万景园,至今未回。” 万景园是皇家园林,每年夏秋,独孤太后都会前往。 从京城到万景园,若是快马加鞭,一天多便能抵达,可太后是坐马车前往,何况病体初愈,行程定然不快,照此估算,珩王近几日都回不来。 青城想知道邯平是否随行,但又不能直接问,只道:“珩王殿下的两位护卫呢,也一同去了万景园?” 楚管家道:“封护卫和栾护卫这几日忙着一桩要事,并不在京中,此行只有邯掌使随王爷同行。” 青城微微诧异,究竟何事要让两位护卫出京查办,这种差事不都一向是武宁卫去的吗。 她按下心中疑惑,正准备告辞,楚管家递过来一块令牌,道:“这是王爷临走前留给青城郡主的,凭此令牌,郡主以后可随意进出珩王府,不必通报。原本应早两日就送到郡主府上,老奴一时疏忽,郡主莫要怪罪。” 青城怔住,过了片刻,接过令牌,表达谢意后离开。 回到王府后,思量再三,青城打算夜探南园。 祁良劝道:“郡主且慢,若是要去南园,只怕不易。” “为何?” “这客商此行带着一个商队,商队中不少人都是习武之人,他还雇了一整个镖行的人押送货物。正门有护卫把守,西边的角门外也有人守着,一旦有人前来,这些护卫就会凑上前去盘问,只有之前买过货物的老主顾才允其入内。” 庆星一脸震惊:“这是客商?这分明就是……”她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支吾半晌,只道,“这不是普通客商吧!这阵势也太大了!” 景云道:“郡主,秋猎图没准真的在这客商手中,所以才如此防范。要不要属下去查查在京中的老主顾都是何人,从他们入手?” 青城摇头:“只怕太迟了。”她转向祁良,“这人平日里有什么消遣?可爱饮酒?” “这些人极爱饮酒,随车拉了不少回疆的葡萄酒。” 庆星叹气:“还想着他们若是饮酒,定会喜欢琼华露,这样我们就可以通过送酒上门打探,谁知他们出门还自己带酒。” 祁良蓦地想起来:“对了,这人极为喜欢听琵琶,近乎痴迷,近几日每晚都有弹琵琶的乐姬上门,据说有时会弹奏整晚。” “都是哪里的乐姬?” “雅艺坊。” 主仆三人同时一怔。 庆星狐疑道:“卢焜死后,雅艺坊不是被武宁司查封了吗?” “按照魏律,若是主家获罪身死,其产业便交由官府统一售卖,雅艺坊的确被查封了一段时日,可前不久已被一个商贾买走,如今的雅艺坊只是个寻常的乐坊,掌柜的是一个叫娟娘的女子。” 青城道:“这么说,今晚也会有乐姬前往南园。” “正是。” 青城双眼半眯,心中主意已定。 入夜,雅艺坊门前熙来攘往,异常热闹。 一个略显丰腴,身段婀娜的妇人满脸喜色地在门口招呼着过往宾客。 这时一个身形单薄怀抱琵琶的年轻女子从坊中走了出来,这妇人见状,连忙迎了上去。 “素琴,今晚南园的客人可是个出手阔绰的大肥羊,你定要好好演奏,只要他在京城一日,那他听的曲儿就只能出自咱们雅艺坊,这桩生意可不能让别的乐坊抢了去,明白吗?” 素琴微微欠身,道:“娟娘放心,奴家记得了。” 娟娘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衣着华丽,满头珠翠,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素琴扶上马车,又对着车夫叮嘱几句。 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中,主仆三人坐在车中,将一切尽收眼底。 青城不由道:“今晚去南园演奏的女子竟然是她!” 庆星道:“谁?郡主何时认识坊中的乐姬了。” “就是……说来话长,总之卢焜要盗取春猎图一事就是这个叫素琴的女子暗中透露给珩王的。” 庆星哦了一声:“她是那个武宁司的暗哨!” “差不多吧。” 景云架着马车一路跟在素琴后面,快到南园时,在一处暗巷,景云忽然动手,将素琴和车夫打晕。 青城扮成素琴的样子,披上披风,景云假扮车夫,庆星则留下看管晕倒的两人。 景云驾车将青城送到南园门口,低声道:“祁良带着侍卫在滢水河上的画坊中蹲守,若是生变,郡主吹动竹哨,我们可随时接应。” 青城嗯了一声,取出面纱带上,跟着门口的护卫进到南园。 这是个三进深的院落,从北到南的长廊两旁海棠林立,正是果期,一簇簇的红色海棠果圆润饱满,点缀在枝叶间。 第57章 夜探南园 前两进院落中,不时有人搬运货物,往来走动,每个角落还有至少两个护卫把守,彼此对应,互为掎角之势。 青城心中暗惊,对这客商的来历愈发好奇。 她一路跟着护卫走到最深的院落中,此处无人看守,正前方有一排房屋,二楼则是个宽广的露台。 那护卫将青城引入其中一处房间。 这是一间极宽敞的厅堂,堂内灯火煌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气。 迎面摆放着两扇纱质围屏,两边角落里各设一个花几,几上摆着一个白玉花瓶,里面插着几支带着海棠果的花枝。 围屏后放着一方梨花木桌案,案上放着一个青釉瓜棱形执壶,两只青釉酒盏,三碟精致的三色小食,两名男子正围桌而坐。其中一人白衣胜雪,手执一把折扇,风姿不凡,对面那人一袭鸦青色锦袍,身形劲瘦,面上长髯醒目。 隔着围屏,青城看不清他们的眉眼,只能大致分辨出两人的身形轮廓。 她定定地望向那个身着鸦青色锦袍的男子,猜测他应该就是曾与卢定洲见过面的客商。 护卫隔着围屏躬身行礼:“公子,雅艺坊的乐姬到了。” 白衣男子嗯了一声,挥手让护卫退下,抬起头,瞥了青城一眼,似笑非笑:“有劳姑娘弹首松林夜雨。” 靠近门口地方设着一个方凳,青城低声应是,走上前坐下,素手轻挑,弹奏起来。 松林夜雨曲调空远悠长,闻之使人心绪平静,两人饮酒听琴,闲聊起来。 白衣男子道:“还没问过阁下,这秋猎图究竟从何而来?” 这客商放下酒盏,低语了一句什么。 白衣男子闻言,轻轻一笑,与他窃窃私语起来。 青城要弹琴,一时无法分心,什么也没听到。 过了一会,两人不知说到什么,这白衣男子忽然一愣,继而提高声音道:“你是说你还知道冬猎图的下落?” 话音刚落,青城正揉弦的小指陡然一颤,指尖刮擦过临近的琴弦,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裂帛声,此时恰好弹到曲目中对应“急雨突至,枝摇叶动,松涛激荡起伏”的情境,她迅速回神,拉动手腕,扫弦遮掩过去。 那客商似乎有所察觉,但聊到关键之处,顾不得计较,只用眼尾扫了青城一眼,而白衣男子似乎没觉察出有何不妥,心思全然放在对方所说的有关“冬猎图”的那句话上。 两人又低语几句,此时一曲终结,室内蓦地安静下来。 白衣男子看向青城,声音温和,说出的话却不太客气:“姑娘可会弹十面埋伏,若是不会,便换位乐姬来。” 青城眸色一闪,不知为何,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可事到如今,退无可退,她微微点头,表示会弹奏此曲。 白衣男子似乎有些意外,一侧眉梢挑起,笑着转过头去。 青城活动了几下手指,接着轻拨琴弦,琴音渐起。与刚才的松林夜雨不同,她弹奏此曲时不再是轻拢慢捻,而是五指翻飞,满轮不断,琴音激昂急促,似银瓶乍破,又似缯帛断裂。 而两位男子没再闲聊,只是默默饮酒。 不多时,那客商似乎有些醉意,白衣男子叫来两名护卫,将他扶到隔壁的房间安歇,他则起身,向青城走了过来。 青城迅速用手掌侧面切过琴弦,截断琴音。 不等她起身,那白衣男子道:“请姑娘在此稍候,护卫会送姑娘出府。” 说完,他快速走了出去。 青城枯坐半晌,始终不见有人来,她将琵琶放在方凳上,打开门,走了出去。 四下里一片岑寂,空无一人,临近的房间里亮着灯,窗前映透出一抹昏黄的烛影。 青城在门外凝神聆听半晌,见毫无动静,轻轻推开房门,闪身进入。 她环顾四周,只见正对门的地方设着一方桌案,上面博山炉里的香料已燃放殆尽,旁边放着一柄窄刀,墙角里则堆放着数个大箱笼。花窗下的书案上放着一个白釉莲花烛台,烛火微弱,仅照亮一隅。 最靠里的地方有一床榻,床帏半掩,那客商斜卧在床榻边,头向里歪着,一只手臂搭在鼻梁上,另一个手垂在身侧。 青城向着那客商缓缓走过去,刚才离得远没看清,快到近旁时才陡然发现,那人身侧的衣袍下竟裹着一个乌木画匣。 见那客商呼吸均匀,睡得正熟,青城伸手探向匣盖,正要抽出细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蓦地伸了出来,一把攫住她的右腕,青城心中暗惊,急忙抬眼,这客商的手臂已从鼻梁上移开,但帐内昏暗,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能瞥见他漆黑眼眸中一抹浮动的碎光。 青城下意识地挥动左手,四指并拢,犹如利剑,猛地劈向客商的右肩,这人果然松手格挡,另一只手却悄然拽住青城的披风,青城全然不察,只一味后退,这客商借力起身,一下子飞掠到青城眼前,伸手探向她的面纱。 青城眼底凝起肃杀之气,退后闪避的同时猛地转身,扯下披风掷了过去,这人被迎面而来的披风遮挡住视线,不得不停下脚步,当他把裹成一团的披风打落时,青城已欺身上前,右手作刀猛地击向他的咽部。 客商侧身闪避,曲起左肘格挡,青城的手掌从他耳边掠过,又堪堪擦过他的面颊,这时男子蓦地飞跃而起,身体轻旋,落在青城身后,落地的瞬间,他凌空一掌向她背后袭去,青城像是猜到他的意图,迅速转身运功出掌,他们掌心翻转对碰,凝聚的内力一下子将二人震开。 青城飞身退后两步,抬眼却见这人早就收住势头站定,心中不由一沉——这客商怎会有如此高深的内力和武功! 而她很快发现了一件更为震惊之事——这人面颊两侧的长髯竟然不见了。 青城瞬间反应过来,原来此人竟易过容,刚才两人打斗的太过激烈,贴上去的假长髯不慎脱落了。 她心头疑窦顿起,转眼瞥见掉落在地的画匣中空无一物,瞳孔蓦地一缩。 第58章 中计 青城心中的不安渐渐强烈起来。 这人一身酒气,看似醉倒,但分明清醒,身侧放着个空画匣,像是故意等人前来。此时他站在烛火的暗影处,青城瞧不出他的模样,却依旧能感觉到他审视冰冷的目光。 此人处处透出古怪,青城唯恐再战下去泄露身份,只想尽快离开。心念起,她蓦地跃起,轻扬手腕,双手不断翻转,霎时间,暗藏于袖中的无数金针向着男子急速飞出,与此同时,她向着花窗飞掠而去,不料男子腾空翻转,不知从何处扯过青城的披风几下挥落金针,接着身形一动,鬼魅般闪至青城身后,牢牢钳制住她的右肩。 青城心下一惊,转身挥动左臂还击,可刚一出手,顿觉不妙,因为他已先一步点住她左肩的天髎穴,力道不大,但指法灌满内力,青城只觉得肩膀滚过一阵酸麻,两只手臂顿觉无力,这时男子双手往上一提,青城整个人不自主地转了一个大圈。 男子出手极快,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待青城反应过来时,已被他从身后反扭住右臂,动弹不得,而眼前正对着的便是那盏白釉莲花烛台。 男子伸手,探向她的耳侧。 面纱被扯落的瞬间,青城催动内力翻转左手腕,一阵急促的掌风拂过,烛火倏然一跳,蓦地熄灭了。 周遭陡然陷入黑暗,男子没想到青城会忽然出手,不由怔住,青城趁机偏头,猛地踢起左腿,直向他的面门而来,男子出手抵挡,青城趁势摆脱挟制,一个闪身,从花窗飞掠而出。当看到眼前起伏的屋檐时,青城松了口气,展臂纵身跃起,这时耳畔遽然传来一道爆裂的脆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顿觉腰间一紧,又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拽,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将倒未倒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后面托了上来,她趔趄着转身,未及站稳,就扑进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青城抬眸,正对上一双幽暗深邃的眼眸。 一轮团扇般的明月高悬,月华无声流淌,照到周遭清晰无比。 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青城一怔,语气带着愕然。 “珩王殿下?” 珩王一脸漠然,语气平淡:“青城郡主。” 青城心下暗惊,忙不迭从他怀中挣脱开,向后急退,却被珩王一把扣住肩膀。 “勿动!” 腰间的牵拉扯拽感再次传来,青城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腰间缠绕着一根长鞭,而鞭柄正握在珩王手中,她用力拉拽几下,越心急越解不开,珩王挡开她的手,轻而易举将乱成一团的长鞭取下。 青城心中芜杂一片,想不明白珩王为何会出现在南园,他不是护送太后前往万景园了吗,怎会在此处,还装扮成柔然客商的样子。 正想着,珩王忽然开口:“青城郡主怎会在此?” 青城心口砰砰直跳,掌心慢慢沁出冷汗,不答反问:“珩王殿下为何也在此处?” 珩王扫了一眼她满头珠翠,直视她的双眼:“本王发现了一件隐秘,不能确定真假,于是布局试探。” 青城心口一滞,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一种最坏的可能,而珩王接下来的话很快应证了她的猜想。 “平凉王府上下皆言,青城郡主有不足之症,身患肺疾,可原嵩把脉后却说,你并无此症,更不可能卧病在床多年。” “封义和栾舟找到了所有教过青城郡主的教习,据他们说,郡主只会一两招防身的功夫,从未修习过内功心法,更不会轻功,而你,内力深厚,轻功卓绝。” “沉水香是贡品,极为罕见,整个朝中,只有太后、太子和本王有此香料。赏菊宴那日,你身上和发间俱是沉水香的气味,起初本王只当前往东宫的是庆星,你们主仆亲密,你身上难免沾染上味道。直到原嵩告诉我,你所服用的治疗失语之症的药中,有一味药材会压制内功。我才最终确定,原来夜探东宫之人竟然是你。” 青城一颗心跌到谷底,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原来那日给她诊脉的竟是南棠的师父原嵩! 封义和栾舟去办的要事是查沈沅的过往! 珩王没有去万景园,而是布好了局,等她送上门来。 他知道她在监视卢宝音,所以让人假扮成客商,让她误以为卢宝音要与其交易。 那客商的画像是她亲手所画,那样的装扮相貌,又是与卢宝音见面,她难免会起疑。 而雅艺坊中的素琴本就是他的内线。 原来如此! 她蓦地想起玥璃在信上的提醒——珩王城府太深,即便某天勘破你的身份,也能不动声色与你周旋。 珩王双眼半眯,眸底泛着冷意,一字一句道:“本王想,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只有两种,第一,平凉王府出于某种目的,刻意隐瞒了一些实情,第二,你根本不是青城郡主。所以,究竟是哪一种?” 他比她高出半头,青城被他的暗影笼罩着,只觉得一股慑人的威压向她袭来,她不自觉地想要后退,但他一把攥住手腕,全然挣脱不开。 青城不知道珩王究竟查到什么地步,一时心乱如麻,没有马上回应。 见她迟迟不语,珩王眼中的戾气越来越重,他怒极反笑,扬声道:“把人带上来!” 几乎是瞬间,院中火把四起,祁良和一众王府侍卫被武宁卫带了进来。 珩王并未松手,拉着青城走到露台边缘,语气微凉:“今夜青城郡主以身犯险,你们却躲在画舫上,该当何罪?” 王府的侍卫面面相觑,也不过多解释,齐齐跪下请罪。 珩王似笑非笑:“平凉王在世时,若是部下犯错,是如何罚跪的,该不会都忘了吧?” 青城不明所以,不过片刻,她就惊得瞪大双眸。 只见这些侍卫纷纷摘下腰间佩剑放在地上,对着刀鞘直挺挺地跪了上去。而那些武宁卫就站在他们身后,一手握刀柄,一手执火把。 第59章 惊魂 青城脸色发白,正要开口解释,珩王缓缓道:“保护郡主不利,按罪当斩!” 话音落,武宁卫齐齐拔刀,铮然声响作一片,顷刻间,锋利的刀刃就架在这些侍卫的脖颈上。 青城只觉得头晕目眩,脑中嗡然一片,她垂首阖眼,语速飞快:“殿下……臣女出生后不久,太后有意将臣女接到宫中抚养,可那时臣女罹患咳疾,几乎丧命,是一位游医救了臣女,他说,臣女及笄前只适合生活在温暖湿润的地方,若是北上,只恐活不过三载,母亲无奈,只好对外宣称臣女有不足之症,需卧床休养,以此断绝太后的念头……” 她呼吸急促,像是费了好大的气力。 “殿下,不关他们的事,都是臣女的错,臣女甘愿领罚,放了他们吧。” 珩王见她双手抖得厉害,手心都是冷汗,又低垂着头,忍不住伸手,将她的脸抬起来。 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映得她惨白的脸近乎透明。 珩王终于觉察出不对,扶住她的肩膀,道:“你怎么了?” 青城眼睫轻颤,缓缓睁眼,“请殿下放了他们……” 话未尽,眼眸微转,院落中的一切再次映入眼帘,青城心口顿时一阵绞痛,眼前忽然失了颜色,满院的海棠果她看不到了,煌煌的火光她也看不到了,失语前熟悉的情绪涌了上来。她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回想,可来不及了,眼前很快漫过一片血色,她又看到皇兄,看到十二卫,看到龙甲军,他们的军旗、佩剑、金甲,还有那一张张,布满血污、惨白灰败的脸。 喉间一股腥甜传来,她蓦地呕出一口鲜血,意识彻底坠入黑暗。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她又回到十二岁那年。 在十二岁之前,她一直和母后住在夕雾峰上,只有一些特殊的日子母后才会带她返回皇宫。母后不喜欢住在皇宫,她也不喜欢,那个金碧辉煌的大房子里仆从太多,房间太大,她不能时常见到母后,更难见到父皇,唯一让她欣喜的是可以见到皇兄。 皇兄待她亲厚,时常教她读书,还找来很多大儒给她讲解兵法战策,只要有空,皇兄就上夕雾峰去看望她,陪她练武和骑马。 这一切在十二岁那年有了变化,因为她想加入龙甲军。 龙甲军是父皇一手创建,是邬桓的精锐之师,他们骑射精湛,忠诚勇猛,锐不可当,而他们的主帅正是皇兄。 她一心想要参军,母后无奈,同意了她的请求,但有一个条件——要用邬桓的易容秘术隐去她的真容。 她答应下来,下山加入龙甲军,八年后,成为主帅。 可就在同一年,大魏对邬桓开战,为了救她这个主帅,她麾下的将士双膝跪地,被人从身后一个一个砍倒在地,他们金甲残破,满脸血污,死不瞑目…… 青城惊醒的时候,傍晚的夕阳照进来,残阳似血,她心口骤然一紧,不忍直视,忙别过脸去。 庆星和景云一直守在旁边,听到动静,两人同时扑到床榻边。 庆星哽咽道:“郡主你终于醒了,吓死奴婢了……” 景云眼角发红:“郡主……” 青城看着景云和庆星焦急憔悴的脸,心中酸涩,她缓了好久,终于开口:“我没事。” 两人如释重负,庆星喜极而泣,憋着嘴低喃:“奴婢以为郡主又不能……” 景云及时出手,捂住她的嘴,道:“郡主昏迷了三日,定是饿了,郡主想吃什么?” 青城口中泛着苦味,毫无胃口,她轻轻摇头,坐起身来,神思缓缓恢复清明。 “我昏迷了三日?” “是啊,大家都吓坏了。” 青城蓦地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一切,面色一变。 景云忙道:“郡主莫急,祁良他们没事,就在院子里……珩王殿下也在……” 青城环顾四周,道:“这是在南园?” 景云道:“正是。我们也是这几日才知道,原来南园是荀穆的产业。” 荀穆是珩王的挚友,因为极擅经营,往来之人非富即贵,坊间都要尊称他一声“荀公子”。 据说此人总是一袭白衣,手中执扇。 青城反应过来,荀穆便是那日与珩王做戏的白衣男子。 庆星瞥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话语中透着担心:“幸好珩王没有怀疑郡主的身份,不然就糟了。不过当年王府对外宣称郡主体弱一事毕竟是欺君之罪,不知珩王殿下会不会追究?” 景云则道:“当年王爷功勋卓着,太后有所忌惮,便提出要将郡主带入宫中抚养,这本就是强人所难,王妃也是为了保全郡主,不得已为之。现在郡主和珩王互为盟友,珩王应该不会告诉陛下。” 庆星想了想,道:“郡主,要不你去求求珩王,郡主若开口,他定会答应。” 青城刚醒来,脑子还有些木然,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脸狐疑地望着庆星。 庆星解释道:“奴婢瞧着,珩王对郡主似乎有些不一般……” 话没说完,又被景云一把捂住嘴,景云无奈道:“你怎么总能瞧出一些没影儿的事,你能不能别乱说!” 庆星拍开景云的手,一脸认真:“我没乱说啊,你没看到吗,当时郡主吐血晕过去,珩王一脸慌乱,抱着郡主就喊南棠,之后听南棠说,郡主若总是这般情志过激,只怕药石无医时,珩王脸色阴沉的吓人……封义说了,珩王并非真要责罚府中侍卫,只是吓唬郡主。郡主昏倒后,他极为自责,已经几日没安睡了,而且……” 她猛地噤声,歪过脑袋,一脸警惕地瞥了景云一眼,似乎担心又被景云捂住嘴巴,语速飞快道,“而且他还拉郡主的手来着……” 青城拧眉。 景云连忙道:“郡主别听庆星胡说,她当时刚从外面进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时珩王来看郡主,郡主应该是做了噩梦,一把拉住了珩王的手,珩王没有挣脱,任由郡主拉了一会,不过没多久,郡主就放开了。” 青城猛然想起当时在白城,她高烧不醒,噩梦中将他当成皇兄,也握过他的手。 她心念一转,肃然道:“我昏过去后可说了什么呓语?” 第60章 云中惊变 景云道:“郡主不必担心,您什么也没说。” 青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庆星又探身过来:“郡主,等会珩王殿下来了,郡主还是探探他的口风吧……” 景云只觉得庆星聒噪无比,索性推着她向门外走。 一打开门,珩王背身站在屋檐下,一旁站着南棠,听到动静,两人同时转过身来。 珩王面无表情,问:“郡主醒了?” 两位侍女连忙行礼,景云道:“是,郡主刚醒。” 珩王让南棠进去给青城诊脉,自己则带着两个近卫径直离开。 南棠给青城诊过脉,松了口气,道:“郡主没什么大碍,不过要连续服药七日,幸好珩王殿下让我师父临走前留下一剂药方,否则在下也不能保证此次郡主能平安无虞。” 青城脸上有片刻的怔忪,道:“真没想到,原来你师父的旧友竟是珩王。” “在下也是进了珩王府才知道,珩王本想将师父留在京城,师父不肯,我便留下了。” 青城诧异:“你愿意留下?” 南棠笑道:“即便没有珩王,到时等玥璃回来,多半也会想办法让我留下,既然如此,我便不走了。” 如此过了几日,就到了中秋。 每逢中秋节,大魏都会举办花灯会,今年谷粟倍收,仓廪皆实,魏帝大喜,下令大办花灯节,故而今年花灯的规模比往年的都大。 庆星早就盼望着花灯节,一入夜便来游说青城前往,青城实在提不起兴致,便打发她和景云去买花灯,两位侍女不肯,青城费了好一番口舌,两人才出了门。 南棠午后便不见了身影,青城吩咐仆从们不必近身伺候,偌大个南园安静下来。 四下里无人,青城飞身跃上露台,坐在围栏旁的石台上,望着远处发呆。 她想起幼时在夕雾峰上过中秋节,没有热闹喧嚣的花灯盛会,也没有熙来攘往的人群,从皇宫回去后,她会和十二卫躺在山坡上,看着璀璨闪耀的繁星,吃石榴,喝桂花汤,那时他们畅聊将来,但从未想过,会在他乡异国渡过中秋节,更没想过,有朝一日,再无故乡可回。 她心中荒凉落寞,对周围无知无察,直到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郡主怎么没去花灯节?” 青城跳下石台:“殿下怎么来了?” 珩王欲言又止,其实他在院中已站立良久,但她一直没有察觉,他这才开口说话。 他细细端详她一阵,见她气色恢复如初,心中稍安。 他道:“那日是我急于知道真相,惊吓到郡主,请郡主见谅。” 那晚事后他才想到,青城当年见过不少杀戮,多半以为他真的要对府中侍卫动手,惊恸之下,才吐血昏厥。 青城并不想提及此事,摇头不语。 珩王道:“郡主若是不困倦,不如随本王去个地方。” 青城本就有话对他说,便没有拒绝。 两人出了南园,一路来到皇宫的城墙上。 青城不解:“殿下为何带臣女来此处?” 珩王轻抬下颏:“此处可以看到灯市夜景。” 青城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街面上五彩花灯如繁花怒绽,将沉沉夜幕照彻得亮若白昼。行人如帆,灯市如海,欢声笑语不断,处处洋溢着喜庆祥和的氛围。 青城收回目光:“珩王殿下叫臣女出来,不光是为了看夜景吧,有什么疑问,尽管问便是。” 珩王被戳破心思,微微一笑,看向青城,直言道:“那日雅艺坊中的女子可是郡主?” “是。” 珩王原本想问她是否会用兵刃,但想到她不过看到有人拔刀,就会昏厥,便没再追问雅艺坊中那几个护卫被杀一事。何况她进入南园那晚,他有意在房间的桌案上放了一柄窄刀,但她视若无物,连碰都没碰。 “鸿儒馆中,跟踪本王的黑衣人也是你?” “是。” “郡主为何会破困龙阵?” “伊昭教过我。” 珩王面上闪过一抹了然神色,“郡主如何引武陵王前往东宫?” 青城思忖片刻,将实情道出,但省略掉邯平和翰风堂的部分。 珩王点头:“多亏郡主布局周密,才让武陵王露出马脚。” 接着他将发现翰风堂一事告诉青城。 青城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珩王思量片刻,道:“他们应该是知道了使团的处境,这段时间没有任何动作,武宁卫会暗中监视他们,若有异动,再抓获不迟。” 他停顿几息,又道,“在齐邕探查的武宁卫传回消息,目前并未发现武陵王与三年前邬桓旧事有关,因为那时,萧翊正在跟萧泓对战,萧长麟还未受封郡王,整个齐邕乱作一团,他应该无暇他顾。不过,还是要弄清楚他寻找四猎图的目的。” “不如殿下再利用客商布局一次,引武陵王去南园?” 珩王摇头:“齐邕使团明日就会离开,不过郡主不必忧心,从京城到菀坪,我们还可以找机会试探。” 她轻声道了声好,转念想到庆星的担忧,道:“昔年府中散播臣女体弱一事,实属无奈之举,还请殿下高抬贵手,误将实情告知陛下。” 珩王眉头蹙起,直直地看着她:“郡主觉得我会将此事禀报陛下?” 青城觉得不会,可刚经历过前几日的事情,她对他,防备多于信任,何况此事牵涉整个平凉王府,她不敢大意。 珩王无声叹息,耐心道:“郡主可放心,那日郡主说的话,本王已经忘了。” 青城粲然一笑:“多谢殿下。” 自认识青城以来,珩王很少见她笑的如此开怀,城墙下是流光溢彩的灯市,却远不及她的笑容璀璨明艳。 珩王转过头,不去看她,心中一股莫名情绪涌动。 过了好一阵,他道:“对了,南境关隘附近马上要开办互市,陛下已将玥璃召回负责此事。” 青城眼底一亮:“玥璃何时能抵达京城?” “若是路上不耽搁,不出十日,便能回来……” 正说着,封义匆匆跑过来,神情凝重。 “王爷,不好了,云中城传回消息,说……说裴帅叛投柔然了!” 第61章 玥璃遇险 珩王眸光剧震:“什么?” “属下也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可羽檄文书已送抵京城,陛下让王爷速速前往紫宸殿商议。” 珩王一脸阴沉,刚要转身,想到青城,还未开口,青城便道:“殿下先去紫宸殿,不必顾忌臣女,臣女就在城门口等候殿下。” 她眉间俱是急色,但语气平静,珩王知道她忧心玥璃的处境,便不再多言,先行前往紫宸殿。 青城站在城门口,看到不断有穿着官服的朝臣进入皇城,其中以兵部和户部的官员为主,最后中书令也一脸急色走了进去。 青城提醒自己要冷静,可思绪纷乱,各种念头不住的在脑中闪过。 裴峥是云中城的主帅,负责管理整个云中军务,他怎么可能叛投柔然?最要紧的,裴峥是玥璃的教习师父,玥璃视其为兄长,如今裴峥处境不明,那玥璃岂不是…… 她心乱如麻,忍不住踱起步来。 不知过了多久,珩王带着封义大踏步走了出来,青城见状,迎了上去。 珩王张了张口,似乎不知从何处说起,只道:“你随我回府?” 青城点头,跟着珩王回到府邸,径直来到书房。 栾舟和三位掌使都在书房外等候,一脸凝重。 青城反应过来,武宁司的所有掌使都曾在云中七镇驻守过,发生如此大的变故,他们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她目光转向邯平,见他浓眉紧蹙,面有忧色,想来是知道了她几日前吐血昏厥一事,她点头微笑,示意他不用担心。 一行人进到书房。 珩王看着青城,一字一句道:“目前玥璃还在云中城,并没有危险,你先安心。” 青城高悬的心总算归位。 栾舟道:“王爷,这究竟怎么回事?裴帅怎么可能叛变,这简直荒唐!” 珩王道:“几日前,拿伮和纳罕各自率领一支柔然骑兵,其中一支突袭榷场,掳劫了百姓和货物,另一支骑兵将怀朔镇和沃野镇附近的良田全部焚毁。裴峥带两千云中骑追击,结果遭到柔然骑兵伏击,全军覆没,之后就传来他投敌叛变的消息。” 他取来舆图展开,所有人会意,哗啦一下围了过去。 珩王用手指轻点云中城西北方的一处地方:“这是榷场的位置……” 他瞥了青城一眼,像是担心她看不明白舆图上的布局,将手指移向云中城正北方的两处城郭,解释道,“这是岐、灵两城,曾是沙澜国的城郭。沙澜国被柔然打败后,已沦为柔然的附属,柔然与大魏有冲突时,会在此驻兵。按照大魏与柔然结盟时的盟约,柔然需放弃在岐、灵二城驻扎,可就目前来看,他们撕毁约定,定然已重新布防两城。” 他又指向一条南北纵横很长的山谷,“这是千机谷,裴峥追击柔然骑兵,走的便是这条路。” 封义不解:“王爷,千机谷中有好几条岔路,最快出谷的路,尽头是一片沼泽啊,远一些的路皆往东北方向而去,远离歧、灵二城啊,裴帅为何走这条山谷追击?” “他曾告诉我,他在谷中发现一条新的岔路,虽然难行,但只要翻过一个小山头,就可以直接切入灵城,他应该是想救回被掳走的客商和百姓。” 严蒙道:“如此说来,裴帅很可能在此处遭遇伏兵,可柔然怎知裴帅会走这条路?难道是柔然斥候发现了他们的动向,可这也不对呀,那可是二千云中骑,按裴帅的习惯,进这样的山谷,定会留一部分人在谷外,一旦出现异常,定会回城求援,至少送出消息,怎么可能全军覆没!王爷,此事处处透着疑点,必有隐情。” 封义叹了口气:“就是因为此事太过蹊跷,当柔然传出裴帅叛投的说法后,竟有朝臣相信了。” 钟亭大惊:“什么?一群尸位素餐的蠢货!且不说高亭侯府世代忠勇,单说裴帅,驻守边城二十几载,与柔然交战不下百起,他怎么可能投敌!” 几人眉头紧锁,皆是一脸激愤。 栾舟道:“殿下,现在怎么办?” “我已向陛下请旨,明日一早前往云中城,营救裴峥。” 他看了眼天色,转眼见青城凝视着舆图,若有所思,便道:“天色已晚,我让栾舟送郡主回府。” 青城知道他们多半要彻夜讨论军情,自己在场,多有不便,便点头称是,正要动身时,崔管家匆匆来报,说是钟颜来了。 几人颇有些意外,自钟颜离开武宁司,升任麒麟卫右将军后,除非紧急要事,否则她很少前来。她身在宫中,又得独孤太后器重,时常能早一步获取重要消息,这种时候,她就会向珩王及时传递。 钟颜一身黑衣,脸上阴云密布,行礼后,语速飞快道:“王爷,云中发来密报,玥璃县主不信裴帅会叛投柔然,带着一众手下装扮成柔然客商潜入岐城营救,不慎被擒,如今生死未卜。” 此话一出,众人大吃一惊,珩王蓦地看向青城。 青城只觉得如坠冰窖,浑身血液仿佛都被凝冻住。 珩王见她身形僵直,心头一紧,立即派人去找南棠,被青城拦下。 她转向珩王,道:“臣女要与殿下同去云中。” 珩王忧心地看向她,见她面色平静,才道:“郡主,此行凶险,我不能让郡主随行。但本王保证,务必将玥璃安全带回,可好?” 青城缓缓摇头。 珩王无奈,只好道:“三年前一事还未查清,四猎图的下落还没有任何消息,你留下来……” “三年我都等下来了,何妨再等些时日?殿下放心,我一定不给殿下添麻烦,一定不再吐血昏厥,一切都听殿下安排。” 邯平闻言,心中一阵绞痛,几步上前:“王爷,就让郡主同去吧,若是王爷担心郡主的安危,属下会拼死护郡主周全。” 栾舟也道:“王爷,郡主与玥璃县主姐妹情深,想来在京中也是如坐针毡,就带上郡主吧,属下也愿护郡主周全。” 第62章 内奸 珩王拧眉,定定地看了青城一会,点了点头。 “郡主先回府中安歇,明日卯时一刻,我会让栾舟去王府接你。” 青城不再久留,先行回府。 两位侍女知道她要前往云中,虽然忧心,但知道阻拦不住,只好连夜给她打点行装。 次日一早,还不到卯时,青城已在府前等候。不多时,栾舟骑马赶了过来。 青城见他一人单骑,只当会在城门口与众人会合,不想栾舟却道:“郡主,王爷他们寅时一刻便出城离开了。” 青城眉头蹙起,大魏寅时六刻开放城门,但以珩王的身份,让城门校尉打开城门并非难事。原来他早已打定主意不带她前往,昨夜所说,不过是先将她安抚住的权宜之计。 栾舟又道:“王爷说,郡主大病初愈,不宜远行,何况边城苦寒,战况不明,不能让郡主涉险。” 青城冷哼一声,看向栾舟:“那你呢,他们都去云中了,你留下做什么,该不会只是拦住我吧?” “王爷说了,让属下留下保护郡主……” 青城脱口道,“保护我做什么?而且,你轻功比我高吗?” 栾舟几乎不假思索:“并未。” “你身手比我强吗?” 栾舟认真想了想:“属下不敢同郡主动手。” 青城怒极反笑:“简直添乱!” 栾舟道:“郡主放心,属下绝不给郡主添乱。” 青城嫌弃地瞥了栾舟一眼,“谁说你了,我是说你家殿下!你想想,如今战事吃紧,武宁司全部出动,却把你这个剑术高手留下,简直就是浪费了你一身武艺。栾舟,你心里就一点都不介意吗?干脆我们现在就出发,几个时辰的路程,以你我的脚力,明日之前应该追得上。” 栾舟面无表情:“王爷说了,郡主巧舌如簧,让属下万不可受郡主蛊惑。郡主,王爷一番苦心,请郡主莫要再为难属下了。” 青城一口气堵在胸口,正在这时,祁良一脸匆忙赶了过来。 “郡主,就在刚刚,卢宝音出城了,属下发现她跟一个人会面……” 青城没好气道:“她爱跟谁会面跟谁会面,我才懒得管。” 祁良一头雾水,但仍旧禀报道:“跟卢宝音会面的人是武陵王。” 青城眉心一跳:“你说谁?” “今日一早,齐邕使团离开京城,之后不久,卢宝音就乘坐马车出了城,属下跟了过去,在城外的树林中发现她与武陵王……” 青城略一思量,让祁良先行回府,她则带着栾舟骑马出城。 两人来到祁良所说的树林外,翻身下马。 青城取出褡裢中的帷帽戴上,对着栾舟道:“一会见机行事,不要暴露身份。” 栾舟抱拳称是,取出黑巾蒙在脸上。 两人飞身跃到树上,在树间腾挪穿梭,不多时,就发现卢宝音和武陵王的身影。 但见到的场景令青城震惊不小——卢宝音正搂着武陵王的腰,紧紧依偎在他怀中。 青城忽然对庆星佩服不已,这两人果然如她所说,关系不一般。 卢宝音脸上有泪痕,声音略带哽咽:“王爷,你带我走吧,我不想一个人在京城,这里的一切我都不喜欢,我只想跟在王爷身边。” 武陵王拧眉,扶住她的肩膀,将她从自己怀中推开:“莫要再说这种傻话,你我都知道,我不可能带你走。” 卢宝音摇头:“我不管,我真的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不明白,陛下虽驳回了王爷求娶青城郡主的提议,但也答应齐邕帝会从大魏的高门世家中择选贵女嫁给王爷,王爷为何要一口回绝?王爷若是那时提到父亲,此次我就能跟王爷一道回齐邕了……” 青城蹙眉,魏帝竟然私下跟齐邕帝达成这种约定? 武陵王本就心思不纯,做事不择手段,嫁给他这样的人,只怕并非幸事。如今看来,倒只有卢宝音不嫌弃他。 武陵王叹了口气:“宝音,你知道本王的宏图之志,现在远非到儿女情长的时候,你再等等……” “那要等多久,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娶青城郡主,她究竟有什么好,就因为她容貌秀美?还是因为她出身比臣女高?” 青城忍不住心中暗叹,是因为他要找四猎图的下落啊。 武陵王声音透着冷意:“宝音,你失态了。” 卢宝音全然不顾,一味沉浸在悲伤中:“你教我骑马,还教我射箭,还送了我这枚亲手所制的扳指,这些你都忘了吗?你知道吗,这枚扳指我一直贴身带着,怕被人发现,只能在没人的时候拿出来戴。” 青城实在听不下去,转眼瞧见隔壁树上的栾舟,竟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看。 青城摇了摇头,目光不经意扫过树下的卢宝音,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她迅速转头,视线凝定在卢宝音手中拿着的扳指上。 这是一只鹿角制成的扳指,扳指上镶嵌着两条细细的金线。 青城脑中一道雪白亮光闪过,这不就是那个让周勇劫持拿伮的女子曾戴过的扳指吗。 她心头一阵乱跳,脑中的线索像一堆裂开的碎片一一闪过,而通过这只扳指,那些散落的细节碎片一点一点拼凑完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武陵王此时明显有了怒气,他不再耐心哄劝,转过身,大步向林外走去,很快不见了身影。 卢宝音见状,气得秀眉倒竖,用力将扳指扔了出去,扳指落在草叶中,发出一声轻响。她蹲在地上,双臂抱膝,埋头痛哭,过了一阵,似乎清醒过来,起身寻找扔掉的扳指。 几乎同时,青城从树上一跃而下,卢宝音花容失色,没等惊叫出声,已被青城卡住脖颈。 青城压低嗓音道:“卢宝音,你可还记得周勇?是你害死了他。” 此话一出,卢宝音顿时吓得脸色煞白,不住地摇头:“不……我没有,我没有杀他……我只是奉父亲之命给他送过一封信。” 青城松手。 卢宝音转过身来,连退几步,眼中俱是惊恐,“你……你是娇娘?” 第63章 追上珩王 青城先开始只是怀疑,没想到试探之下卢宝音竟直接说出了娇娘的名字。 她双眼半眯,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打了个手势。 这时树上猝不及防飞出几颗银杏果,将卢宝音打晕过去,紧接着,栾舟从树上一跃而下。 “郡主,如何处置卢宝音?” 青城找到被卢宝音扔掉的扳指,道:“武陵王多半还会回来找她,我们先躲起来。” 两人飞身跃到树上,不多时,卢府的一个侍女和两名仆从跑了进来,将卢宝音抱了出去。 青城和栾舟出了银杏林,骑马离开。 栾舟一脸不敢置信:“王爷让高亭侯暗查收买周勇的人,没想到这人竟是卢定洲。这么说,卢定洲暗通柔然可敦,破坏两国结盟!” 他转念一想,面色骤变,“若是卢定洲暗通柔然,那此次裴帅出兵路遇柔然骑兵岂非……” 青城截断他的话:“栾舟,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跟着我一起去追珩王,将此事告诉他,二是你自己回去。” 栾舟一脸凝重,沉思片刻,心下一横:“哪怕王爷要军法处置,那我也认了。属下愿随郡主前往云中!” 青城无声一笑,继而一脸正色道:“对了,有没有什么近道,可以尽快追上珩王?” 栾舟想了想,道:“有是有,不过要翻过前面的松山,山路险峻,极为难行,需弃马通过,而且,很可能翻过去后王爷他们已经走了,到时候没有马,我们只能返回。” 青城望向天边,只见朝阳初绽,万道金芒闪耀,将前方连绵起伏的松山映照的愈发巍峨。 “将马留在前方的驿站,我们直接上山。” 她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定,栾舟重重点头,应声称是。 两人选择在一处山坡和缓处攀援而上,山路难行,荆棘丛生,他们施展轻功,飞掠而上,在乱石树木间腾挪穿梭,不知多少个起落后,终于翻过松山。此时两人已是疲惫不堪,脸上身上满是被荆棘划破的伤口,鲜血淋漓,但两人不敢放松,一路快速下山。 终于,在他们到达山下不久,珩王一行人策马扬鞭而来。 当看到青城和栾舟背着包袱、一身尘土站在官道旁的大树下时,众人齐齐勒马,一脸愕然。 青城身穿劲装,梳着男子的发髻,脸上蒙着黑巾。 珩王凝视着她,缓缓道:“郡主怎会在此?” 青城见他面色如常,放下心来,上前几步,指着松山笑道:“臣女和栾舟翻山过来……” 话还未说完,珩王陡然看向栾舟,眼中闪过一丝薄怒。 栾舟浑身一凛,单膝跪地:“属下该死,王爷息怒。” 青城笑意凝住,僵在原地。 珩王瞥了封义一眼,沉声道:“出发前,本王说过什么?” 封义手心俱是冷汗,硬着头皮道:“王爷说,让栾舟务必拦下郡主,若是郡主离京,栾舟……军法处置。” 此话一出,青城立即上前,一把拉住珩王的缰绳。 “殿下,栾舟并非抗命,而是事出有因,我们猜测,卢定洲很可能通敌叛国了。” 珩王拧眉,翻身下马:“你慢慢说,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快速将经过说了一遍,又从怀中取出那枚鹿角扳指递了过去。 “我对裴帅并不熟悉,但我熟悉玥璃,她表面上不拘小节,实则心细如发,她在云中城长大,熟悉附近的地形,更熟悉柔然骑兵,她不可能仅凭一腔孤勇,就带人混进歧城救人,她一定做过周密的部署,并反复推演过。从裴峥叛投柔然,到玥璃营救失败被困,每一个环节,都透着蹊跷。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云中七镇中出了奸细,这个人泄露了玥璃的行踪,就如同泄露了裴帅的行军路线一样。” 封义几人心头一震,面面相觑。 珩王看着手中的扳指,道:“郡主的意思,这个奸细是卢定洲?” “我希望不是,因为如果是,那玥璃被困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封义开口:“郡主倒是与王爷想到一处去了,王爷昨晚就说,云中城很可能出了奸细,只是没想到竟是卢定洲。他可是副帅啊,连他都是奸细,那整个云中岂非……” 青城道:“裴帅和玥璃的事情目前尚不能确定跟卢定洲有关,但他曾暗通柔然,总是有嫌疑。” 珩王沉默片刻,抬头看了眼天色,正想着怎么跟青城开口,让她返回。 青城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忽然道:“堂堂珩王殿下,竟然出尔反尔。” 珩王知道她说的是昨夜答应带她同行,却又毁诺一事。 他向前半步,耐心解释:“按理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尉琰应该往京城传信,可直到现在,一封信都没有传回,所以,云中一定发生了大事。目前怀王还在云中,陛下心急如焚,令我尽早出发,我并非有意诓骗,而是实在不想郡主涉险,请郡主勿怪。” 青城抬头看他,抿唇不语。 离得近了,珩王才发现她眼里血丝遍布,眼尾发红,青丝遮盖的额角处有一条细长的血痕。他心口一紧,遽然出手,扯下她面上的黑巾,只见她的脸颊上有不少被荆棘和树枝划破的伤口,有些上面还挂着细小的血珠。 近些日子雨水稀少,越往北行,沙尘越多,队伍中不少人用黑巾遮面避开扬尘,所以刚才见她蒙面,并未多想。 望着她脸上的伤口,珩王微微蹙眉,让人取来伤药。 他取出一方巾帕,撒上药粉,道:“在外多有不便,郡主无法自己上药,得罪了。” 青城不说话,退后一步。 珩王轻叹一口气,两人对视片刻,他道:“郡主可以随行,不过有个条件,郡主不能暴露身份,对外只能声称是我府中谋士。” 青城眉目舒展,应了声好。 珩王上前几步,将沾有药粉的巾帕轻压在她右侧脸颊上。 青城轻嘶一声,眼睫轻颤。 珩王手中力道不减,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此外,郡主需要个新名字,就叫阿青。” 第64章 再闻噩耗 听到这个名字,青城怔住,珩王趁机将另一块沾有药粉的巾帕盖在她左脸上。 青城:“……” 待青城和栾舟都上过伤药,一行人继续赶路。 数日后,他们在驿站先后遇到从云中向京城送信的两名驿卒,得知了两则消息——裴峥不日要迎娶柔然公主,云中城被柔然攻破。 得知第一则消息时,一行人还算镇定,知道这不过是柔然的离间之计,但听到第二则消息后,所有人都震惊无比。 严蒙几人大骇,异口同声道:“这怎么可能!” 珩王神色凝重,眉头紧锁:“这消息一旦送达,只怕高亭侯府会有劫难!” 严蒙顿悟:“裴帅不可能迎娶柔然公主,可朝臣们未必相信,必然在陛下面前进谗言。” “不光如此,云中城防守严密,轻易不会被攻破,但裴峥是云中城主帅,他被困柔然不久,云中城就被攻破,朝中定会有人说是他泄露了城防部署,加之他要迎娶柔然公主的消息,如此便做实了他叛国投敌之举……高亭侯府只怕要背上谋逆的罪名了。” 严蒙大惊:“那可如何是好?要不要速速通知钟亭,让他暗中救下襄国公?” 此次出行,随行的掌使只有严蒙和邯平,钟亭则留守京中。 珩王摇头:“他们一旦出手,就会被人瞧出端倪。” 封义道:“王爷,要不要传信给荀公子,他认识不少江湖人士,提前救下襄国公应该并非难事。” “不能提前,否则便是做贼心虚,反倒陷襄国公于险境,事到如今,能保全国公府的唯有太后。” 他思量一番,迅速写下一封信,递给封义,“让钟颜将此信交给太后,再让人传话给太子,切勿给裴峥求情!” 几人齐声称是。 接下来,一行人不敢停歇,星夜兼程,赶往云中。 裴峥要娶柔然公主的消息传回京城时,朝野震惊。 紫宸殿中,魏帝一脸铁青端坐在御案前,朝臣们皆敛眉肃立,噤若寒蝉。 夏阳侯一脸悲戚:“陛下,裴峥迎娶柔然公主,此乃叛国之举啊!” 裴彻眉头紧皱,忙道:“陛下,兄长驻守云中城二十载,与柔然对峙多年,他绝不会做出投敌叛国之事,更没有娶敌国公主的道理,这其中必有隐情,请陛下明察。” “父皇,”拓跋叡撩起长袍,直直跪下,“此次柔然不顾盟约,进犯我大魏边境,裴帅率军追击,不慎中伏,如今生死未可知,却传出如此匪夷所思的消息,这分明是柔然的离间之计,望父皇明鉴!” 兵部尚书楼云旗道:“陛下,柔然当初假意与大魏结盟,就是为了救出拿伮,此次毫无征兆地撕毁盟约,突袭榷场,侵扰边境,可见其筹谋已久,裴帅迎娶柔然公主一事透着蹊跷,其中必有隐情。” 魏帝面色稍稍缓和,他沉思片刻,道:“裴峥戍边多年,他的忠心,朕岂会不知……” 话音刚落,内侍宋喜匆匆忙忙地进到殿中,他身后跟着一名驿丞,风尘仆仆,满头大汗,一见魏帝,便跪倒在地,气喘吁吁地道:“启禀陛下,云中城被柔然攻破,粮仓被烧,副帅周岷战死。” 此言一出,群臣大哗。 “什么?!”魏帝大惊失色,忙道,“怀王呢,怀王如何?” “怀王无碍,如今已退至武川镇。” 夏阳侯道:“陛下,大魏与柔然对战不下百起,云中城墙高城固,云中骑训练有素,云中七镇从未有过城池被攻破的先例,可裴将军刚被擒不久,柔然就一举攻陷云中城,这其中只怕大有关联!” 夏阳候如此一说,立即有大臣附议。 刑部尚书魏正礼道:“夏阳侯所言极是,微臣以为,多半是裴将军透露了城防部署,这才让柔然有机可乘。” 魏帝赫然而怒,骤然起身,却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闷痛,犹如针芒急刺。 詹吉眼疾手快,立即扶住魏帝,口中不住地说:“陛下保重龙体啊。”继而高声喊道,“还不宣太医!” 诸臣惊惶,连忙跪倒,异口同声道:“陛下息怒!” 太医很快进殿诊脉,忙碌一番后,说是气急攻心,但并无大碍,切勿动怒之类的话。 魏帝捂住心口,一脸阴鸷,恨恨道:“不动怒?这让朕焉能不动怒!” 见魏帝满脸怒容,夏阳候趁机道,“陛下仁德治国,对百官向来宽厚,又感念高亭候满门忠烈,战功赫赫,即便在听闻裴峥要迎娶柔然公主时,也不忍迁怒其罪,君王宽仁至此,天下百官理应自知自省,时刻警醒,为国进忠,可裴将军却做出如此倒行逆施之事,实在令人愤恨,可陛下再痛心疾首,也要保重龙体啊!” 魏正礼则道:“陛下,裴峥先是要迎娶柔然公主,其驻守过的云中城又被攻破,如此行径,无异于叛国谋逆。” 御史中丞杨元集也道:“陛下,裴峥真是狼子野心,如此背信弃义,行悖逆之事,按大魏律法,应夷三族。” 裴彻此时真是惊急交加,他断不能相信兄长泄露布防,以致云中城失守,但如今桩桩件件,矛头直指高亭候府,他只好极力辩解道:“陛下,兄长绝不会做叛国悖逆之事,微臣愿即刻动身,前往云中城,探明真相,望陛下成全。” “前往云中城?”夏阳候嗤笑一声,“裴将军此时前往云中城,怕是不妥吧。” 裴彻一时语塞,拓跋睿见状,立即道:“父皇,玥璃县主巾帼英武,善用兵,多谋略,想来营救裴帅这样的事情,定是计划严密,布置周详,可郡主一入岐城大营便再无消息,这其中必有隐情。儿臣愿即刻前往云中部署,先将郡主与裴帅救出,再请父皇定夺,望父皇成全。” 夏阳候闻言,长叹一声,悲戚道,“太子殿下此举实令老臣费解,如今裴峥叛国已是昭然若揭,殿下却不惜授人以话柄,仍要全力营救叛贼,殿下如此偏私,处事不公,只怕不明就里的人会误解殿下的心意,说殿下另有所图,有损殿下清誉……” 第65章 太子被废 “父皇,”拓跋叡打断夏阳侯的话,“儿臣行事向来坦荡,清者自清,无需多辩,儿臣一心想着营救县主,可夏阳候却百般阻挠。怎么,夏阳候莫不是想说,玥璃县主也叛国,投降了柔然不成?” 夏阳候一惊,玥璃县主可是出自独孤氏啊,敢说她谋反,岂非说太后谋反。 他立即躬身道:“陛下,老臣断不敢有此意,只是刚刚太子殿下也说过,玥璃县主计划如此周密,却依旧未救出裴峥,故微臣猜测,玥璃县主多半是被裴峥挟制,这才被困敌营。想来裴峥想用玥璃县主掣肘大魏也说不定!微臣只是担心,如若太子殿下贸然前往,届时若也被挟制,那云中七镇危矣,大魏危矣!” 夏阳侯表面上忧心社稷安危,实则句句指向裴峥叛国已是不争的事实,裴彻心中焦急,怒目圆睁,怒斥道:“一派胡言!兄长怎会陷县主于险境?” 夏阳侯不紧不慢道:“老臣深知裴领军与裴峥兄弟情深,只是你二人常年不在一处,裴领军如何能确保令兄没有叛国呢?若是有证明裴峥并未叛国的证据,不妨现下就拿出来。” 说着他转向魏帝,一脸痛心疾首,“陛下,老臣当然希望裴峥能念在旧日情谊保全玥璃县主,可如今偏偏是裴峥自己布防的云中城被攻破,陷整个云中七镇于险境。” 他瞥了裴彻一眼,“事到如今,裴领军难道还要替令兄辩解吗?” 裴彻本就是武将,论起逞口舌之快,远不是夏阳候这等文官的对手,他百口莫辩,只急得双眼通红。 拓跋睿见状,连忙开口道:“父皇,儿臣……” “太子!”魏帝挥挥手,打断他的话,语气已是极为不耐,“事到如今,你不必多言,裴峥所为实在令朕失望至极,朕不能罔顾国法,姑息纵奸。裴峥降北叛国,泄露布防,罪无可赦。骆琛,你即刻带人查抄襄国公府,胆敢有阻拦者,就地诛杀,一个不留!至于裴彻,打入天牢,随后论处!” 骆琛心中大惊,立即跪下替裴彻求情:“陛下息怒,此事尚有不明朗之处,还请陛下明察。” “你敢抗旨?” 骆琛面有难色,道:“微臣不敢……” “父皇!”拓跋睿跪倒在地,语气坚定,“襄国公府高洁忠义,断不会违人臣之德,行悖逆之事。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朕还未治你失察之罪,你便这般喋喋不休。” “父皇!裴峥一事,疑点重重,如今他与玥璃身陷敌营,生死不明,父皇却一定要在此时对襄国公府赶尽杀绝,这究竟是为什么?” “闭嘴!”魏帝气急败坏,“你如此是非不明,挟私偏袒,所作所为哪里还像个储君?如若你再一意孤行,这个太子之位你不如让贤!” 群臣先开始还各抒己见,议论纷纷,闻听此言,皆噤若寒蝉。魏帝爱屋及乌,偏爱怀王,这在朝堂上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储君之位恐生变动,众人心中早有准备。不过这些年,拓跋叡时时谨慎,事事隐忍,从未授人以话柄,魏帝也一直没有明显表现出废除太子之意,是以此话一出,群臣皆惊,莫非,真的要变天了吗。 “父皇这句话怕是早就想说了吧!”拓跋睿缓缓起身,目光清明,直视魏帝,“早在十几年前,我母妃病逝的时候,父皇便有此心意了吧,若非幼时那碗掺了毒药的羹汤,若非太后怜惜,儿臣早就不在人世了,何需等到今日?父皇如此行事,不就是因为襄国公是儿臣的舅父,裴彻是儿臣的近卫,不就是因为在父皇心中,我做了那个本不该做的太子之位!” 此言一出,群臣皆惊惶失色,饶是夏阳候也是心中一跳,让魏帝与拓跋睿反目,是他十几年来的夙愿,如今拓跋睿公然对魏帝不敬,他本应是最高兴的,可不知怎的,心中隐隐不安,今日拓跋睿的举动太过反常了,一点也不像那个深沉隐忍的太子。但转念又想到,拓跋睿毕竟年轻气盛,多年隐忍也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荣登大宝,如今眼见着唯一能倚靠的襄国公府也要垮台,情急之下胡言乱语才是常态。如此一想,心中立即畅快起来,但面上总要伪装出几分惊诧惶恐之色。 此时真正心急如焚的却是中书令虞秉章,眼见着形势急转而下,他一改往日里不偏不倚的清流做派,匆忙上前两步,跪倒在地:“陛下息怒,太子殿下一向仁厚……” “混账!”魏帝脸色铁青,打断虞秉章的话,对着拓跋睿怒目而视,一把推开要来搀扶他的詹吉,愤恨道,“逆子!你……好好好,原来这么多年你的恭顺谦和竟是装的,原来你早就对朕心怀怨怼,既如此,朕也不必再顾忌你的颜面……”他勉强站直身体,咬牙切齿道,“太子拓跋睿,藐视朕躬,罔顾国法,不堪重用,难以承继大统,即刻起废除太子之位,收回皇太子册宝,关入景宁阁自省,无诏不得出!麒麟卫!” 顷刻间,殿内各处如鬼魅般涌出一众禁卫,这些人一身黑衣,面上的麒麟面具狰狞可怖,冷硬森寒。 麒麟卫,最早是大魏开国皇帝太宗年少时培植的暗卫,历经几朝变化,最终成为护卫大魏皇室安全的亲卫。其中诸人,皆是家族几代效忠大魏,且个个身手不凡,最重要的,为区别其他禁军,麒麟卫都会佩戴一副象征特殊身份的麒麟面具。根据惯例,但凡动用麒麟卫,必是震惊朝野的大事,可如此兴师动众地用在一位皇子身上,还是头一回。 裴彻不想顷刻间事情竟恶化至如此地步,急忙伏身倒地:“陛下明鉴,殿下不过因玥璃县主被困,一时情急……” “裴彻,不必再言!”拓跋睿打断他的话,对着魏帝行礼,一字一句道,“儿臣,领旨谢恩!” 第66章 营救襄国公 拓跋叡说完,径直向殿外走去,经过裴彻身边时,裴彻伏下身,以额触地,哽咽道:“殿下……殿下于末将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情,殿下对我襄国公府恩重如山,末将无以为报,如今一别,前路未卜,微臣愿百死,只望殿下珍重!” 拓跋叡没有看裴彻,只将目光投向殿外。 此时正值午后,秋高气爽,惠风和煦,重重花木间清曜殿的一角若隐若现,碧瓦飞甍,珠璧交辉,风光正好。 他一脸肃然,朗声道:“裴将军自入东宫担任左领卫以来,尽忠恪守,任职无愆,本王时常感怀裴将军忠义,有襄国公风骨,能遇将军此等良将,是本王的福气。” 说完不再停留,挥袖离去。 一队麒麟卫立即跟上,押送着拓跋睿一同出了立政殿。说是押送,不过是排成两列,左右相随。 一行人顺着甬道经过立政门、钦安门,再沿着围廊穿过承顺门,待进了景宁阁,殿门一闭,这些人立即跪倒在地,匍匐于拓跋睿身后,齐声道:“殿下!” 为首一人,摘下面具,正是钟颜,她抱拳道:“殿下,太后懿旨,让卑职等听殿下差遣。” 珩王给太后的信上,只写了一句话——如今外敌环伺,兵连祸结,若再生肘腋之患,恐祸及国本,请太后保全襄国公府,拯社稷于危局。 拓跋睿缓缓转身,面上明显有些惊讶,缓了片刻,明白过来,是太后暗中相助。 他苦笑道:“堂兄专门让人提醒我,切勿因裴峥之事与父皇争执,可我还是没忍住……” 他长叹一口气,“请各位尽力保全襄国公及其家人。” “是!”众人领命,很快离开。 钟颜带人快马加鞭赶到襄国公府时,正值漏夜,府中漆黑一片,四周静谧的让人心中发寒。一入国公府,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眼前四处横陈着仆从婢女的尸首,钟颜大惊,一行人直奔襄国公居住的院落。 此时,襄国公正立于后院中,一手执剑,另一手捂住胸口,血从指缝中不断渗出,他喘着粗气,环顾着面前的一群黑衣人。 一刻钟前,这些人忽然闯入府中,见人便杀,他奋起抵抗,奈何国公夫人被人挟制,加之寡不敌众,几番打斗下,他已身中数剑,尤其前胸的一处伤口,极为凶险。 他咳嗽几声,忍着剧痛,哑声道:“真想不到,区区襄国公府也值得怀王殿下大费周章,怀王如此行事,就不怕有朝一日事情败露,陛下迁怒吗?” 敢于做出暗夜灭门之事,除了怀王和夏阳侯,襄国公想不到其他人。 为首之人向前走了几步,又瞥了眼被牢牢挟制住的国公夫人,嗤笑道:“国公爷与其担心怀王殿下,不如担心自己的处境。别急,我马上就送你们一家上路,届时奈何桥边团聚,也算圆满!”说着大喊一声“上!” 话音才落,却听到身后响起打斗声,他一愣神,匆忙回头,却见所有手下都应声倒地,而自己的脖颈上多了一柄长剑,还没等看清来者何人,只觉得颈部剧痛,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长剑入鞘,钟颜几步走上前,抱拳道:“襄国公受惊了,我等奉太子殿下之命,特来保护国公。” 国公夫人此时已脱困,连忙跑过来,扶住襄国公,只叫了一声“老爷!”便潸然泪下。 襄国公摇摇头,拍拍她的手背,示意自己无大碍,对着钟颜几人抱拳道:“老夫多谢各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钟颜没有回答,只警惕地环顾四周:“此事说来话长,骆统领很快便到,国公爷只需将今日发生之事如实告知便可。至于我等来过之事,还请国公爷保密。” 襄国公一怔,立即明白定是朝堂上出了大事,他点点头:“老夫明白了,多谢各位救命之恩。” 此时鸣镝声响彻夜空,意识到是禁军到了,钟颜等人不再耽搁,迅速撤离。 不多时,骆琛果然带着一众禁军抵达襄国公府。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呆立当场。 骆琛又震惊又后怕,连忙上前向襄国公问安,又派人去府中各处查看。 刚刚被打晕的杀手们陆续清醒过来,一见是禁军,纷纷服毒自尽。 骆琛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为首之人的下巴,将一团破布塞了进去。 襄国公果然对被救一事只字不提,只问京中究竟发生何事。 骆琛稍稍迟疑,将裴峥一事和盘托出,襄国公听后大惊失色,国公夫人则昏厥过去。 骆琛急忙找来郎中,再不敢将裴彻入狱和太子被废之事透露半分,只是着人将国公府的遭遇速速呈报魏帝。 禁军在奉命缉拿之前国公府便遭到血洗,魏帝知道后大怒,下令禁军留守国公府,骆琛亲自押送杀手入京。半路上,趁看守的禁军不备,杀手忽然暴起,一头撞死在山石上。 消息传到京城,朝臣们反应各异,魏帝疑心骤起,只盼珩王能快些救出裴峥,查清事情原委。 珩王一行人到达云中地界后,没有去云中城,而是取小道前往尉琰驻守的玄北镇。 珩王刚一下马,尉琰便迎了出来,跪下请罪,他身后的三名士卒也跟着跪倒在地。 珩王扶起尉琰,正要开口询问,忽然发现尉琰身后跪着的三人并非士卒,他们分别是沃野镇守将闻远、抚溟镇守将陆铣和怀朔镇守将嵇勇。 闻远面有愧色:“珩王殿下,末将无能,让郡主身陷囹圄,末将罪该万死。” 陆铣道:“末将等守护云中不利,致使裴帅被困,云中城失守,请殿下责罚。” “请殿下责罚!”嵇勇生得肩宽背阔,即便跪着,也比寻常人高出半头。 几人都是忠勇之将,跟随珩王镇守北境多年,与柔然作战无数,可如今主帅被擒,云中城被攻破,这还是头一回,他们又惊又愧,只觉得无颜面对珩王。 “都起来!”珩王将马鞭扔给封义,“将经过细说一遍。” 第1章 抵达云中城 几人起身,跟着珩王进到屋内。 尉琰道:“王爷,二十几日前,柔然骑兵忽然发难,突袭榷场,杀害榷场守卫,掳走商贩,抢掠货物马匹。裴帅得知后,立即部署防御,出兵抓获了一些柔然士兵和客商,又下令云中七镇严密布防,进入战备状态。接着他带领两千云中骑去追击柔然骑兵,没想到,几日后却传来裴帅叛国,归顺柔然,云中骑全军覆没的消息……殿下,裴帅是您的副将,您最了解他,他不可能叛国!” “你先别激动,”珩王安抚道,“裴峥追击柔然的路线都有何人知晓?” 尉琰迅速回想一番,道:“裴帅出行路线是军中机密,只有城中两位副帅知晓。” 这跟珩王估计的一样,他嗯了一声,转向闻远,“玥璃县主是如何被困的?” 闻远曾是玥璃的副将,对其极为尊敬。 他眉头紧锁,道:“那时榷场已建成,玥璃县主收到陛下旨意,本已离开云中,半路上得知裴帅身陷柔然的消息,又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县主一回云中便召集末将等去商议如何救出裴帅,当时榷场中居住着一些柔然客商,战事发起后,这些人被要求撤退到岐、灵两城内。” “按玥璃县主的计划,她与一些会柔然语的士兵伪装成这些客商,进入岐城。接着周副帅和末将分别带一队人马假意攻打岐、灵两城,以分别牵制住纳罕与拿伮,县主则带人趁乱救出裴帅。可县主进城后不久,便传来被困的消息,究竟发生了什么,末将也不知……” 珩王又问:“那些被俘获的柔然士兵和客商现下何处?” 嵇勇答道:“启禀殿下,在末将所辖镇中看管。按照裴帅的安排,榷场一直由七镇轮流守卫,事发时,正是末将的副将负责驻守,便将这些俘获之人押回怀朔镇关押。” “可审问过?” 陆铣道:“末将亲自审问过,照这些兵士说,他们是从牙帐城跟随闾光一路南下的,闾光怕引起我军注意,不敢直接驻守在岐城,故分散驻扎在岐城以北三十里的地方。事发当日凌晨,是拿伮带领他们一举进攻了榷场,闾光并未出现。” 珩王的目光在几人脸上来回巡睃,面露不解:“比起怀朔镇,云中城距离榷场更近,为何舍近求远,将这些人押至怀朔?” 嵇勇闻言,欲言又止。 珩王又问:“裴峥和玥璃先后被困柔然,这样大的事,几位将军为何不去云中城与卢副帅商讨营救之策,反倒在此处私下会面?还有,你们三人为何装扮成普通士卒的样子?” 三人被问到关键之处,相视一看,齐齐跪下。 尉琰刚要开口,被珩王制止。 珩王道:“陆铣,你来说。” 陆铣抱拳:“殿下,裴帅和玥璃县主被困,末将等心急如焚,查探一切可能的消息,以求尽快救出他们,可……可卢副帅以陛下没有旨意为由,三番五次阻拦我等的营救行动。故末将们在此先商议商议……” 嵇勇性格一向爽朗直率,见陆铣吞吞吐吐,索性直言道:“珩王殿下,末将等实在信不过卢副帅,无奈之下,才在此处商讨营救之法。此外,云中城并非被攻破,而是怀王和卢副帅弃城逃跑,将驻守的大半云中骑带走,这才让纳罕有机可乘,周副帅拼死抵抗,最后被流箭射中胸口而亡……” 珩王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面色阴沉,眼中寒光闪烁,三人垂下头,噤若寒蝉,剩下的属下纷纷跪倒。 此时青城简直匪夷所思,怀王堂堂皇子,关键时刻竟弃城逃跑,置满城百姓于不顾,而如此重要的消息,邸报上竟无半点记录!她猛地反应过来,裴峥被困,周岷战死,邸报皆是卢定洲所发,他有意隐瞒,京城自然不知实情。 珩王双眼半眯,冷声道:“如此重要的消息,为何不报?” 尉琰赶忙解释:“王爷恕罪,末将一连十几日都往京中传消息,可始终收不到回信,末将就知道,定是有人将信拦截了,末将无奈,正打算派人回京传信时,得到王爷不日便会抵达云中的消息,这才作罢。” 尉琰说完,闻远三人用眼神无声交流,似乎还有未尽之言。 珩王怒极反笑:“事到如今,还遮掩什么,有话一次说完!” 闻远咬了咬后槽牙,心下一横,抱拳道:“殿下,末将怀疑,卢定洲父子通敌,泄露军中情报,但……但末将并没有证据。”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几乎低不可闻,但这样的话哪怕声音再低,也如平地惊雷,令人震耳欲聋。 珩王和青城相视一看,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出几分讶然。 珩王让众人起身,看向闻远:“为何有此怀疑,说清楚!” 闻远娓娓道来:“榷场被柔然侵扰后,有位姓吴的酒肆掌柜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他说榷场遭袭的三日前,他曾看到卢颉和闾光副将库莫从同一间皮货店出来……” “卢颉那日的装扮与往日不同,并未穿着兵服,而是一身粗布葛衣,还带着个斗笠,全程避开人群,一副怕被人认出的样子。卢颉和库莫出门后,一南一北,各自走了。据吴掌柜说,这家皮货店很是古怪,自开店后,几乎很少开门。” “事后末将派人暗中查看过,这皮货店里空空如也,一件皮货也没有,而这皮货店的掌柜也不知所踪。” “卢颉行事乖张,欺软怕硬,若是没有卢定洲的默许,他定不敢如此行事。” 陆铣心中惴惴,没想到闻远这么快就将此事和盘托出。 他道:“殿下,此事末将等只是猜测,并无实证。末将知道,如今强敌环伺,我等不经通禀私自聚集本就不妥,还质疑将帅,实在犯了军中大忌,可事关重大,末将等实在不敢等闲视之,便聚到尉将军处共同商讨对策,怕被卢副帅察觉,这才装扮成士兵的样子,请殿下明鉴!” 第2章 暗中谋算 嵇勇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殿下,末将等的确没有证据,要是有证据,那就不叫怀疑了,那末将就直接将这父子二人一绑,去周副帅墓前谢罪了。” 闻远心系玥璃,顾不上其他,只道:“若事后证明是末将错判,末将愿一力承担,只要能尽快救出县主和裴帅。” 尉琰则冷静许多,他道:“卢定洲已官至二品,又得陛下信任,单凭卢颉与库莫私下见面,不足以撼动他的地位,也无法直接证明他暗通柔然啊。” 珩王缓缓道:“他暗通柔然的证据……本王兴许有。” 几人一听,目瞪目呆,他们面面相觑,只当自己听错了。 珩王瞥了封义一眼,封义会意,将白城发生之事和近日的发现说了一遍,里面涉及到青城的地方皆用王府谋士简单带过。 听了这样的消息,几位将领心中再难平静。 嵇勇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卢定洲这个该千刀万剐的鼠辈,果然与柔然暗中有往来,此次定是他泄露了裴帅的行军路线!” 闻远眼眶发红,双拳攥紧。 陆铣则道:“多亏了殿下府中这位谋士,心细如发,这才发现端倪。” 珩王顺势道:“这位谋士名叫阿青,是玥璃县主的挚友,此次跟随本王一道营救县主和裴帅。” 他说完,青城上前一步,对着几人微微点头。 几人向青城看去,很快发现对方竟是女子,但想到是玥璃县主的挚友,倒也不奇怪,纷纷抱拳回应。 尉琰早就认出青城,现在听到珩王有意掩盖她的身份,心中愈发好奇起来,但他顾不上探究,只道:“殿下,接下来怎么办?” 珩王没有立即回话,沉思片刻,瞥了嵇勇一眼,忽然开口:“这些日子战事骤起,怀朔城中难免人心惶惶,若狱卒一时不察,让关押的柔然俘虏逃跑了也是有可能的……” 嵇勇不明白珩王为何有此质疑,心中一惊,忙道:“珩王殿下放心,末将已加强了城镇防守,监牢中更是增派了人手,保证这些柔然人插翅难逃!” “不!”珩王说,“要让他们逃出去,不仅如此,还要暗中提供便利,确保他们能一路逃回岐城。” 嵇勇满脸困惑,不明所以:“啊?” 珩王并未多做解释,转向严蒙嘱咐道:“你带一些人,混在逃跑的柔然俘虏和客商中,进入岐城,打探消息。” “是!”尉琰从容应道。 严蒙精通柔然语,对岐、灵二城极为熟悉,加之他擅长伪装,让他假扮俘虏,混在逃跑的柔然士兵中再合适不过。 尉琰道:“末将有一事担心,玥璃县主派人冒充柔然俘虏和客商曾被闾光和纳罕识破,我们若是再行其道,不知道能不能骗过他们。” 青城道:“他们当然不会轻易相信,所以尉将军要散布一则消息。” “什么?” “珩王殿下回云中城了。” 珩王驻守云中城期间,带着云中骑与柔然交战不下百起,从未有过败绩,以致于柔然骑兵闻珩王而色变。 尉琰顿悟:“末将明白了。” 珩王又叮嘱严蒙道:“你们见机行事,务必小心。岐城城外西边有一片山林,邯平会带一队人马蹲守林中,随时准备接应你们。记住,如若有变,立即撤出,不可涉险。” “是!”严蒙和邯平领命。 嵇勇先是听得云里雾里,众人一番话后,总算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是假装放跑那些俘虏啊,末将明白了!殿下,事不宜迟,末将这就带严掌使回怀朔,到时候演一出好戏,把那些柔然俘虏放出一些,绝不会引人怀疑。” 珩王点头,立起身环顾众人,沉声道:“从即刻起,我们所谋之事,断不能让其他人知晓,大家务必相互配合,不可有疏漏!至于裴帅被俘是否跟卢定洲有关,到时一试便知。” “是!”众人齐声应道。 不知为何,虽然玥璃和裴峥还身陷敌营,但珩王一来,几位驻城将领莫名就定下心来,对相救一事忽然就有了信心。 接下来,嵇勇带着严蒙一行人,一路避人耳目,抄近路回到怀朔,依计行事。 珩王起身向外走,边走边问:“卢定洲如今何在?” 尉琰道:“前几日他已回到云中城。” “派人告诉他,本王去了沃野镇。” 得知珩王去了沃野镇,卢定洲心中一惊,顾不上多想,赶往沃野镇。 几日前,他接到消息,说珩王奉旨来云中,可他没想到,珩王来得如此之快。 待到了沃野,卢定洲被告知珩王去了武川镇,接着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武川。 他消息滞后,脚程又慢,待气喘吁吁赶到武川时,珩王早已带众人离开,前往云中城。 卢定洲不敢怠慢,又心急火燎往回赶,待返回云中时,珩王已在军中坐阵多时。 卢定洲跑得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连甲胄也顾不上整理,一入大营,便跪下请罪,气喘吁吁道:“末将……末将不知珩王殿下已到云中……未曾远迎,请殿下恕罪。” 珩王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无妨!卢副帅请起。” 卢定洲迟疑片刻,刚起身,便听珩王一字一句道:“本王奉陛下圣谕,即刻起接管云中七镇一切军务。”说着,取出一卷明黄黄的圣旨。 卢定洲一见,赶忙伏倒在地:“末将领旨!末将听凭珩王殿下差遣。” 见珩王没有接话,他伏身未动,请罪道,“……末将救援裴帅和玥璃县主不力,末将罪该万死,请珩王殿下责罚。” 珩王并未理会他,盯着案前的舆图看了好一会,才缓缓道:“请罪之言先不急,传令下去,全军整装,即刻前往白狼山下扎营。” 卢定洲心中一跳,想问缘故又实在心虚,只好道:“珩王殿下一路辛苦,军中已备下饭食,还请殿下先用过再出发吧。” 珩王此时已起身穿戴好甲胄,又从封义手中接过佩剑:“不必了,出发!” 卢定洲不敢再言,急忙出门部署。 第3章 驻扎白狼山 傍晚,白狼山。 魏军抵达白狼山下时,酉时已过,他们稍事休整,便开始有条不紊的构筑工事,修建营垒。 珩王和几位将军展开地图,正在一起低声商议,嵇勇忽然带兵赶了过来。 他满面尘土,额前还有几抹焦黑,头盔戴得歪歪斜斜,看起来狼狈不已。 一见珩王,他便跪倒在地:“启禀珩王殿下,大……大事不好了……关押在怀朔监牢中的柔然俘虏跑了!末将……末将看守不利,请殿下责罚!” 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一出戏,可嵇勇平日里是个极爽利之人,让他说谎做戏,实在是为难他,以至于把十万火急的军情硬是说出了期期艾艾的语调。 青城几人见状,心中发笑,却要装作不动声色。 珩王一脸平静,问:“怎么回事?” 嵇勇满头大汗,继续结巴:“今……今日两个狱卒因……因琐事互殴,撞倒了火盆,监牢中就起了火,那些柔然俘虏就……就趁乱逃跑了……” 尉琰憋住笑,拧眉喝道,“你们就没有追吗?” “追了……”嵇勇道,“追回来几个,但还是跑了一些……末将已派人又去追捕了……” 珩王没再看嵇勇,沉声道:“来人,嵇勇治下无方,以致人犯逃脱,拖下去,重打二十军棍!”说着转向陆铣,“你亲自监刑!” 陆铣从未见嵇勇如此好笑,忍得着实辛苦,一听此言,巴不得立即离开,于是赶忙领命。 下一刻便有士兵上前,将嵇勇拖了下去,不多时,不远处的一个土包后,传来了重重的击打声。 这当然也是做戏,实际打的不过是个塞满稻草的布袋。 卢定洲刚指挥士兵们扎了几处营帐,才回来便撞见这一幕,大气也不敢喘,立在不远处旁观。 卢颉站在卢定洲身后,才叫了一声“父亲……”卢定洲便投来一记眼风,卢颉赶忙改口道,“卢副帅……珩王殿下这是做什么?” 卢定洲眉头皱起,“这还看不明白?嵇勇这个时候触霉头,也怪不得珩王殿下。” 卢颉忙道,“属下是问,珩王在此扎营,究竟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打算营救玥璃县主,可这谈何容易,你没看到嘛,派出去的斥候换了一拨又一拨,依旧探不到任何消息。” 卢颉想了想,又道,“那要是县主被救回来……” “当初县主未得陛下首肯,擅自行动,如今她身陷敌营,本将配合珩王全力营救,若能救出,自然再好不过,若是救不出,陛下圣明,也不会怪罪于我。” “可是……” 自珩王入了云中,卢定洲的眼皮便狂跳不已,他心中烦恼,用手指轻压眼眶,低声呵斥道,“可是什么!这些日子你小心行事,千万不要去珩王眼前晃悠,就是我跟前你也少来!明白了?” 卢颉一脸无奈,欲言又止,最终应了一声是。 领过二十军棍后,嵇勇被两个士兵搀扶到就近的营帐中休养,陆铣则去向珩王复命。 珩王听后,点头表示知晓了,随即正色道:“派几队士兵四处巡逻,其他将士们就地造饭休整,待三更时分,再继续修筑工事。” “是!”众人应道。 白狼山往北三十里,便是闾光副将库莫所驻扎的营地。这营地是为了方便斥候刺探军情,传递消息,故规模不大,仅有百余将士。 今日入夜,断断续续来了不少之前被魏军俘获的士兵和商人,这其中就有严蒙等人。库莫心机极重,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他们,少不了审问一番,这些人如实相告,说是监牢的狱卒因琐事争执,监牢中起了火,犯人暴动,这才逃了出来。 严蒙装成老兵痞,混在这些人中,火起时,他带领着一些年轻士卒冲出监牢,一路上又对这些人多加照拂,几次躲过魏军搜捕,加之有自己人虚张声势,几下便将这伙柔然士卒唬住,只当严蒙是资历很深的兵长,一时之间倒对他毕恭毕敬。 库莫审问时,发现这些人都会柔然语,彼此又相熟的模样,暂时放下心来。而让库莫无心细究的主要原因则是,这些人带回了一则令他震惊万分的消息——珩王已全面接管云中七镇。 库莫惊惶不已,先是着人通禀闾光,又派出斥候继续打探消息。不久,斥候回来禀告,说珩王正带领魏军在狼牙山下修筑防御工事。 库莫闻言,立即登上附近山丘观望,只见火把蜿蜒,犹如一条腾挪跳动的火龙,隐约间又听到战马嘶鸣不绝于耳,士卒操练喊声震天,如此声势浩大,仿佛有十万之众。库莫被魏军军势所摄,惊惶之下,唯恐珩王带云中骑深夜偷袭,匆忙下令拔营,带领兵士逃回岐城。 听闻珩王已驻扎在白狼山下,又见库莫仓皇逃回城中,岐城守将纳罕惊惶不已,下令岐、灵二城紧闭城门,全面戒备,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派出斥候不间断地打探消息。 斥候很快来报,说几日里,珩王带领魏军白天操练,夜间休整,驻扎在原处,未有异动 珩王无意进攻,不过是驻扎营地,库莫便风声鹤唳,吓得弃营而逃,此事很快传得人尽皆知。过了几日,拿伮借着送粮草的由头,从灵城跑到岐城将库莫嘲笑挖苦一番。库莫心中气恼,但碍于拿伮身份,不好发作,只得生生忍下。 闾光见状,一面气恼库莫胆小鼠辈,让他面上无光;一面又觉得拿伮口无遮拦,不给他留情面,气结之下,对珩王更加恨之入骨,于是,他做了一件纯属泄愤之事。 他给珩王修书一封,说他的副将库莫,倾慕玥璃县主久矣,现愿娶郡主为妻,结两国之好,望珩王殿下将武川、玄北二镇作为嫁妆赠予柔然。 闾光匆忙之间写完信,言语中透着荒唐不敬,有几处甚至连字都写错了,纳罕对此极不赞成,可苦劝多次无果,只好眼睁睁看着闾光命人将信送出。 第4章 无礼的来信 书信送至魏军大营时,几位将军正齐聚珩王营帐。 展信读罢,嵇勇最先按捺不住,气愤填膺道:“闾光无耻小儿,简直欺人太甚,他的副将算个什么东西,就是闾光本人,我都不放在眼里,一小小裨将竟敢娶我大魏县主,简直痴心妄想,混账至此!” 嵇勇说此话时,站得端直,中气十足,一点不像几日前才受过军棍的样子。 陆铣无奈,只好小声提醒:“嵇将军伤势未愈,莫要激动才好。”说着虚扶了他一把,转眼见卢定洲若有所思,并未注意到嵇勇,这才放心道,“殿下,闾光用郡主威胁我军,实在是欺人太甚!” 闻远此时已是心急如焚,他上前几步,抱拳道:“殿下,末将愿为先锋,即刻攻打岐城,救出县主,请殿下发令吧。” “末将也愿为先锋,攻打岐城,请殿下发令。”嵇勇也道。 珩王还未开口,便听卢定洲苦口劝道:“两位将军莫急,兵法云三月修器械,三月成距堙。我军自驻守此处以来,昼夜不停地构筑营垒,修建攻城器械,完成这些都亟待时日,两位将军忿燥不得啊。” 陆铣轻蔑地瞟了他一眼,道:“这些说得都没错,可三月又三月,等我们修造好攻城的器械,堆筑好攻城的土堙,何时才能救出郡主和裴帅?” 嵇勇本就看不惯卢定洲,如今知他通敌,心中更添鄙夷:“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人家都欺负到我们头上了,我们还要忍吗?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些年,珩王殿下治理有方,让我等过了几年安稳日子。难道终日饱食,闲暇休憩的日子过惯了,卢副帅不敢应战了不成?” 云中七镇做为大魏北境屏障,自古便是军事要冲,是以其余六镇的守将与云中城的副帅官阶相当,但由于云中城是陪都的缘故,其副帅的分量要高于各镇守将。但卢定洲到云中时日尚短,没树立起什么威信,又身陷通敌嫌疑,几位守将对他反感至极,说话自然不多客气。 “你!”卢定洲气结,辩解道,“嵇将军何出此言,如今郡主身处险境,我等皆心急如焚,可打仗总要有个兵法战策,仅凭一腔愤慨如何能打胜?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 闻远虽对卢定洲心有芥蒂,但他这几句话的确有理,带兵作战不能光凭意气用事,何况攻城。他适才关心则乱,如今总算冷静下来。 他对着珩王抱拳道:“殿下,岐城乃军事要冲,是精锐集结之处,攻之只怕不易。依末将之见,可率先攻打灵城。相较岐城,灵城地处狭小,周围山势陡峭,守城将领又是拿伮,此人勇猛有余,远见不足,很可能凭天险而疏于防范,若我军趁夜色攀过险山,猝然直抵腹地,攻克灵城应不是难事。末将愿为先锋,攻打灵城,请殿下发令吧。” 陆铣一听,忙道:“殿下,末将可率军假意攻打岐城,以助闻将军声东击西,攻破灵城。” 嵇勇也道:“殿下,末将可带兵随时策应两位将军,殿下下令吧。” 自从收到闾光的来信,珩王一直静默不语,现听闻此言,他抬起头,缓缓开口。 “三位将军果敢忠勇,令本王敬服,此次柔然撕毁盟约,无端挑起战事,又扣押我大魏县主与主帅,我军行正义之师,必将讨伐其罪。众将听令!” 几人赶忙敛眉垂首,抱拳待命。 “从即日起,营中将士需练习投石射矢,超距格斗,除统一修造攻城器械外,还需定期检查马具铠甲、弓箭兵刃,夜间要增派人手巡逻,加强防守,做好随时攻城的准备。” 三位将军面上一喜,连忙抱拳应是。 “至于卢副帅,”珩王瞥了卢定洲一眼,“急行军中,粮草最为关键,押运粮草一事便由卢副帅负责吧。” 听到攻打岐城,卢定洲只觉不妥,见珩王又将粮草一事交托给他,虽不情愿,但上命难违,只好遵从。 待卢定洲出了营帐,珩王便执笔写起回信来。 信上说,久闻柔然大皇子材武刚断、智计无双,其才智武功在一众柔然皇子中首屈一指,却苦于一直没机会领教。古往今来,两军之间皆以作战勇猛来争夺城池,现愿与闾光打一赌,以三十日为限,若闾光三十日内能攻破珩王所在的大营,则依闾光所愿,赠武、玄二城与柔然,可如若珩王在三十日内攻破岐、灵二城,则也请大皇子将这二城赠予大魏。 几人上前阅毕,相互交换了下眼神,尉琰脱口而出:“王爷要攻城?” 珩王不置可否,看向另外几人:“你们怎么看?” 陆铣率先道:“不论何时攻城,将士们定是勇猛无畏,不会怯战。只是,我们对玥璃县主和裴帅在柔然的情况知之甚少,严掌使冒险潜入岐城,打探多日,传回的消息也只是确定了二人被分别关押在岐城和灵城,其他还一无所知,如此冒然出战,怕是不能速成。” 尉琰道:“岐城城墙高深,防守严密,城中不仅有能征善战的大将军和皇子,士卒又皆是精锐,只要其闭城门不出,攻城只怕不易。何况,万一他们将玥璃县主和裴帅推到城墙上,咱们还怎么打?最主要的,纳罕攻破云中城后,劫掠城中粮草,之前又将正待收割的庄稼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如今我军粮草严重不足,一旦开战,最多维持半月。” 尉琰说这些话时,珩王轻轻颔首。 闻远见状,瞬间明白过来,有些失望道:“殿下刚才所言是故意说给卢定洲听的?让他误以为我们真的要攻城?” 珩王如实道:“正是!” 嵇勇心口一直积压着一股怒气,只想跟柔然开战,以雪前耻,听到珩王说并非真的要攻城,他心有不甘,转眼见青城一脸从容,并无半分急色,不由道:“此事阿青姑娘可有高见?” 第1章 去帝都开酒楼 大魏南境,菀坪。 清明过后,绵延多日的细雨终于停了,平凉王府中草木泛出深浅不一的绿意,杏花疏影,海棠铺绣,一副春和盛景。 花厅内,青城望着手中一刻钟前送到府中命她即刻入京的圣旨,若有所思。 府中管事齐嬷嬷带着两位侍女走了进来。 齐嬷嬷瞥了眼那明黄黄的圣旨,神色凝重:“郡主的失语之症才痊愈,陛下让郡主参加万寿节庆典的圣旨就送到了,郡主可想好了,真的要借此入京,为伊昭公主昭雪冤情?” 青城轻轻点头:“伊昭没有伏杀瑄王,我要找出真正的罪魁,为她平冤昭雪。” 三年前,大魏与邻国邬桓交好。 瑄王和邬桓的伊昭公主一同前往夕雾峰狩猎,返回途中却遭遇伏杀,种种迹象表明此事乃伊昭公主所为。魏帝震怒,派兵屠灭邬桓。那段时间青城恰巧被伊昭邀请去皇宫小住,当时宫火四起,她被伊昭藏入密室逃过一劫,但因目睹太多杀戮,惊恸之下得了失语之症,前些日子刚能开口说话。 “老奴知道郡主与伊昭公主情同姐妹,公主更是救过郡主性命,可此事非同小可,若想查清,必是千难万险,老奴实在不忍看郡主以身犯险。” 侍女庆星轻声安慰道:“嬷嬷不必忧心,我和景云定会护好郡主。” 另一位侍女景云一向话少,此时默然点头,算作回应。 齐嬷嬷喟然长叹,有些浑浊发黄的眼眸中忧色尽显,“你们两个丫头知道什么?如今朝中局势纷乱,自王爷和王妃过世后,平凉王府日渐衰落,郡主从未去过京城,这千头万绪,要如何查起?” “我早有入京打算,一年前便让人着手将王府在京中的产业改建成酒楼,如今筹备将成,等入京后,我就以经营酒楼为幌,暗中探查真相。” 青城一双素手轻轻盖上齐嬷嬷的手背,目光坚定:“嬷嬷,伊昭给我留下的血书上提到,真正的罪魁就在京城,此行我非去不可,何况圣旨已下,再无转圜的余地。” 齐嬷嬷见苦劝无果,只好作罢。 一行人没敢耽误,很快整理好行装,速速上路,不出一月,便抵达京城建安。 消息传回宫中,几个内侍来传话,大抵说万寿节临近,各国派了使臣前来庆贺,陛下政务繁杂,又逢太后旧疾复发,嫔妃们忙着侍疾,实难拨冗,让青城先安心住进王府,静待传召。 青城领旨谢恩,开始一心筹备酒楼开张一事。 平凉王府在京中产业不多,经年变迁,只剩下一家质库、一个茶坊和几处房产,但胜在这些产业位置极佳,皆在京中最繁华的街道上。如今这些地方已被整饬合建成一个横跨京中滢河两岸、规模恢弘的酒楼。 诸事齐备,除了店名还未定下外,只等开张。 庆星来向青城征求店名,青城捧着脑袋苦想半日,道:“贴出布告,广招才学之士求取店名,若谁能在开张当日取出别具一格的店名让东家满意,便奉上纹银百两,外加十壶琼华露,若不能中选,只要店名起的意趣新颖,也能进店讨一杯酒水。” 庆星眸底盈满笑意:“这个法子好,既免去了起名的麻烦,还能招揽生意。” 青城被她的笑意感染,不由勾起唇角:“要想生意好,仅此法只怕不够,还要在店中大堂内挂一幅名家画作,以此吸引宾客。” “一幅画作会不会太少了,不如多展示几样?” “不必,有那一幅足矣。” “哪幅画作啊?” “春猎图。” 布告贴出三日后,酒楼正式开张,京中文人才子慕名而来,在酒楼门前排起长龙,争先为酒楼提名,加之这酒楼门面高耸、宽敞明亮,菜肴精致考究,佳酿品目繁多,引来不少商贾富户,一时间,酒楼前车水马龙、宾客如云。 一楼大堂内座无虚席,众人的目光都被挂在墙上的春猎图所吸引。 这是一副春日狩猎图,右上角题有四个字——春猎为搜。 宾客们对着春猎图议论纷纷。 “原来这就是春猎图,今日有幸得见,真是此生无憾了。” “是啊,这画作无论是构图、笔触,还是用色,皆是绝世佳作啊。” “不仅如此,这画作如今可是有市无价的宝物!” 在座宾客中难免有人对四猎图所知甚少,忍不住发问,便有人主动解惑,还有不少人从旁添补。 “四猎图乃先帝所绘,由四副不同季节的狩猎图组成,有春猎图、夏猎图、秋猎图和冬猎图。多年前,先帝将此图赠予邬桓国君,邬桓灭国后,四猎图散落各处,不知所踪。” “先帝自幼酷爱作画,又曾师从几位书画名家,故而画艺高超独特,自成一派。这四猎图是目前先帝唯一流传在世的画作,故而价值连城。” 接着又有擅长丹青之人开始讲解画卷上用到的矿物颜料,堂内时而掌声雷动,时而高谈阔论,一派热闹景象。 二楼拐角的一处雅间中,青城坐在案几旁,听着不时传来的喧阗笑语声,眉目无波,静静饮茶,侍立在旁的两位侍女也是一脸平静。 庆星低声道:“郡主估计得不错,这春猎图一展出,果然客满为患,如此用不了多久,京城上下皆知春猎图在郡主手中了。”她一顿,又道,“京城中人只当酒楼展出春猎图是在招揽生意,殊不知,郡主是为了引出当年杀害瑄王的罪魁。” 景云则有些担忧:“郡主,单凭一副春猎图,真的能让凶手现身吗?” 青城默然片刻,轻轻点头:“凶手在找四猎图的下落,如今春猎图就在酒楼,他们迟早会现身,从现在开始,务必盯紧每一个靠近春猎图之人,很可能罪魁就在其中。” 两位侍女神色一凛,抱拳称是。 话音刚落,酒楼中的伙计忽然来报,“郡主,不好了,武宁司的人来了。” “武宁司?”青城眉心一跳。 第2章 珩王 武宁司直属御前,有缉捕谳狱之权,由陛下钦点的皇室宗亲任指挥使,司中事务则由四位掌使率领其麾下武宁卫办理。武宁司不受六察监督,除陛下外,任何人无权过问司内事务,朝中若遇棘手大案,通常交由武宁司查办。 青城问:“今日来的是哪位掌使?可提到因何事而来?” “目前在京的两位掌使都到齐了……” 庆星双目圆睁:“这得多大的案子呀,咱们来京城不过半月,能有什么事啊?” 景云几步走到门口,推门向大堂望了望,道:“郡主,宾客们纷纷离店,钱掌柜已将打烊的牌子挂出去了。” 青城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吁出,起身向外走去,庆星和景云见状,快步跟上。 酒楼中的宾客纷纷告辞,如鸟兽散,车马盈门的开张庆典顿时变得门庭冷落。 两位身着绀青赐服的武宁司掌使神情威肃,他们未入大堂,而是分列大门左右静立,门外的街道上则满是靛衣轻甲的武宁卫。 青城快步下楼,绕过柜台旁的一扇山水漆雕紫檀屏风,正要开口询问,陡然发现春猎图前有一人负手而立,正在看画。 这人身形挺拔,一身墨色锦袍,领口袍底都绣着几圈金色的云鸾纹,玉带金冠,周身透出一股矜贵之气。 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身,四目相对,青城一怔,连忙敛衽肃拜:“臣女拜见珩王殿下。” 青城终于明白今日为何在京的两位掌使都到齐了,她怎么忘了,如今任武宁司指挥使的正是这位被魏帝视为股肱心膂的珩王殿下。 珩王拓跋宸,今年二十五岁,乃魏帝的侄子,三年前被伏杀的瑄王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听闻此人沉稳有谋,心思难测,加之如今执掌武宁司的缘故,朝野上下对其多有惧意。 珩王回礼,简单道明来意:“悉渠国进献给陛下的万寿节寿礼被盗,本王奉命彻查,武宁卫依例搜查问询,还望郡主配合。” 青城微微讶然,但语气平静:“理应如此,殿下请便。” 她话音刚落,珩王便对着侍立门外的两位掌使道:“严蒙,钟亭。” 两位掌使应声称是,带着两队武宁卫鱼贯而入,一队在酒楼中四处搜检,另一队则盘问店中之人近几日的去向。 珩王的目光凝定在画作上,缓缓开口。 “本王刚才一路走来,见门外车马辐辏、人头攒动,等待进店的客人将街面都堵住了,就为了争先目睹这价值连城的春猎图。” 青城道:“珍玩异宝的价值本就由世人赋予,或因其罕见不足而价高,或因其被强行附会某种象征意义而贵重。有些平平无奇之物,分明名不副实,但只要被有心人冠上价值连城的名头,一夜之间便能成为权贵富户竞相争抢的宝物。不过是些蛊惑人心的经营手段而已,殿下不必在意。” 珩王略微意外地瞥了青城一眼,道:“郡主的春猎图从何处得来?” 青城轻轻抿唇,没有回答。 珩王转身,直直望向青城,“郡主可知,被盗的寿礼是何物?” 他意有所指,青城眼皮一阵乱跳,道:“臣女不知。” 珩王一字一句道:“是春猎图。” 青城闻言,不由怔住。 “悉渠国献给陛下的春猎图才发现被盗,青城郡主的酒楼中就挂出此图,若郡主无法说明这春猎图的正当来处,只怕就要背上盗取寿礼的嫌疑了。” 青城有一瞬的迟疑,最终如实道:“这春猎图是多年前伊昭所赠。” 珩王眼眸一闪:“邬桓的伊昭公主?” “正是!” “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我身边的两位侍女。” 珩王蹙眉沉思,片刻后,道:“若郡主所言非虚,那便有两幅春猎图?” 青城道:“很多画师会临摹原画以增进画技,其中不乏有利欲熏心者将临摹仿作冠以真品的名头售卖,有两幅春猎图并不奇怪。” “的确不奇怪,只是郡主手中有春猎图一事本就是隐秘,知晓者寥寥,又都是郡主身边亲信,实在难以服众。郡主好好回想一下,可有其他证据能证明此事?” 青城心中一沉,伊昭的血书上倒是提到此事,她当初就是根据血书上的藏匿之处找到春猎图的,可此刻远未到拿出血书之时。 这时封义上前,对着珩王抱拳道:“启禀王爷,查到两人,前日和昨日,都去过悉渠使团入住的鸿胪寺馆舍,请王爷示下,是否要带回武宁司严审?” 青城一惊,抬头向封义身后望去,只见两位伙计被几个武宁卫押解着,他们目瞪口呆,面色发白,由于太过惊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珩王看向青城:“郡主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他们的确去过鸿胪寺馆舍,是为了送酒。” 青城绕到柜台,很快翻找出两张订购酒水的凭据,递给珩王。 “臣女的酒楼一共向鸿胪寺馆舍送过两次酒,伙计每次都是将酒送至馆寺外,从未入内,鸿胪寺馆舍外有侍卫把守,殿下一问便知。这二人跟随臣女多年,一向安守本分,断不会做出盗取寿礼的违逆之事,还请珩王殿下明鉴。” 青城明白,她虽句句属实,但毫无分量可言,武宁司行事一向不讲章法,何况珩王只要说一句“依例行事”,她就只能任凭这两人被带走。为今之计,除非找回被盗取的春猎图,否则根本无法证明有两幅画作,也就无法证明她手中的画卷并非悉渠使团丢失的那副。 正想着,珩王忽然开口:“本王相信郡主与此案无关,武宁司会继续追查盗贼下落,但这幅春猎图牵涉案情,将由武宁司暂为保管,待案情大白,本王自会奉还。” 青城怔愣片刻,只当自己听错了,直到她看见武宁卫放了两名伙计,又见春猎图被封存进画匣,终于忍不住道:“殿下为何相信臣女?” 青城自小在南境长大,从未来过京城,与这位王爷不过初次相见。 珩王抬眸,迎着青城的目光回望过去,缓缓开口:“因为伊昭公主曾留下一封信。” 第3章 探查寿礼下落 青城讶然不已:“什么信?信上说了什么?跟今日之事又有何干?” 珩王却故意没了下文,只道:“待寿礼案了结,本王再告诉郡主,在此之前,郡主的酒楼不能再开。” 语毕,也不等青城有所反应,径直带着一众武宁卫出了酒楼,策马而去。 走出一段距离了,严蒙凑上前道:“王爷,咱们今日来的目的不是询问青城郡主三年前瑄王被杀的线索吗,怎么没提此事,反倒把春猎图收走了?” 珩王道:“我有意试探她,可提到伊昭和春猎图时她表情淡漠,似乎此次入京只是为了经营酒楼……先静观其变。” 珩王离开后,青城顾不上深思他的话,连忙派景云和府中护卫外出打探消息,傍晚时,景云急匆匆返回,一向漠然如霜的脸上此刻忧色尽显。 “郡主,不好了,现在外面都在传,是咱们盗取了悉渠国进献的寿礼,奴婢回来的时候,看到不少人围在酒楼前指指点点,有人向钱掌柜讨要今日的酒钱,说是被咱们诓骗了,还有人说,珩王原本是要查封酒楼的,但看在平凉王故去多年,如今府中只剩郡主一人的份上,这才手下留情,如今就连王府门前也有百姓围观……” 庆星又惊又怒,声音不自觉提高:“怎会有如此荒唐的流言,还扯上王爷!珩王不是说相信郡主与此事无关吗,难道就任由这些人胡言乱语,中伤郡主!” 景云冷哼一声:“嘴上说相信,可武宁司的人悉数出动,如此大的阵仗,还将春猎图也带走了,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众人,郡主嫌疑最大吗!” 庆星气到语塞,秀眉拧成一团。 青城没有接话,面色沉静,从珩王带着武宁卫踏入酒楼那刻起,这样的结果就在预料之中,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出线索。 她望向景云,“鸿胪寺馆舍中可探到消息?” 景云这才想起还有要事未禀,急忙道,“悉渠国使团在七日前入京,住在鸿胪寺馆舍西院,奴婢查过西院的出入记录,发现自他们入住以来,每天进出不少人,有乐姬舞妓、酒肆的小厮伙计,还有杂耍艺人,另外还有一些朝中大小官员。奴婢查了这些人的来历,发现一可疑之人。” “何人?” “素琴,雅艺坊的乐姬。” “雅艺坊?” “是个青楼,在城南,掌柜是……”景云一顿,眼眸暗下来,“卢定洲的义子卢焜。” 庆星一听,满脸忿然,怒气冲冲道:“竟是卢定洲这个乱臣贼子!” 庆星如此反应,自有缘故。 卢定洲本是邬桓忠安侯,三年前,两国开战时,他临阵变节,打开城门,引满腔怒火的云中骑入城,将都城变成炼狱。事后,卢定洲被魏帝认为有归义之举,被封为归义侯,做了魏臣。 青城问景云:“我先前让你打探卢定洲的消息,可有进展?” 景云道:“卢定洲被封为归义侯后,一直没有参与朝政,领的都是些虚职,直到一年前,他奉旨前往云中城任副帅,举荐他的是怀王。云中城是陪都,又是北境重镇,卢定洲在大魏短短两年,就能被派往云中城驻守,看来是投向了怀王。” 怀王是陛下的二皇子,乃陛下最宠爱的荣妃所出。 庆星神情凝重:“悉渠进献的春猎图并非真迹,但卢定洲并不知晓,若寿礼案真与他有关,那他岂非身涉三年前一事?” 景云沉声道:“或者,他与怀王皆牵涉其中?” 青城双眼半眯:“看来今夜要去趟雅艺坊了。” 两位侍女皆表示同去,被青城劝下。 夜幕时分,雅艺坊中人来如织,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前面的大厅笙歌悠扬,人声鼎沸,后院则全是雅间,幽静雅致,正中一个池塘,将偌大的雅艺坊隔出两方不同的天地来。 青城黑衣蒙面,暗夜潜行,来到雅艺坊后门的暗巷中,她展臂提气,蓦地跃起,几个起落后,停靠在坊中一处雅间的屋脊上,她举目四望,雅艺坊内的布局尽收眼底。 后院被鹅暖石路隔成几片区域,其中西边偏僻角落里的一处雅间掩映在重重花木间,显得极为特殊,这时雅间的门忽然开了,几个护卫打扮的人走了出来,他们径直向东而行,在回廊中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屋檐下挂着花灯的房间外。 为首的护卫轻叩门扉,道:“素琴姑娘,公子请你前去问话。” 女子轻柔的声音响起:“知道了,待我梳妆片刻。” 青城眼眸微闪,飞身掠起,悄无声息地落在雅间后的花窗旁,她从窗外向里望,只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正立在屏风前梳妆,青城没有半刻犹豫,立即从花窗翻入,素琴听到动静,正要回头,被青城一个手刀击晕。 青城几下装扮成素琴的样子,这时护卫又扣门催促,她随手扯过一条面纱戴上,走了出去。 星月黯淡,又有面纱遮面,门外的几个护卫根本没注意到眼前之人并非素琴,只引着她径直向西,很快来到的那处偏僻的雅间外。 正准备进去时,与出门的两个仆从迎面遇上,这两人手中抬着个十岁左右的干瘦男童,他双眼紧闭、面色青紫,身上裹着一件烟罗纱制成的半透明纱衣,透出满身血痕。 几名护卫熟视无睹,侧身避让后径直进屋,青城眸中晦暗,但不动声色,快步跟了上去。 这雅间极为宽敞,中间用一个松木双面雕花屏风隔出内外两室,内室里摆放的宽大床榻上一片凌乱,靠近屏风的地上扔着一把长剑,剑鞘上沾满血迹,外室中,卢焜正坐在美人榻前的桌案旁饮酒,他约莫三十来岁,面容黑瘦,瞳仁偏小,抬眸看人时,露出大片眼白。 几人躬身给卢焜行礼。 酒过三巡,卢焜已有了几分醉意,他的目光在几个护卫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青城低垂的面颊上。 “今日青城郡主的酒楼开张,武宁司的人却忽然登门,你们可知为何?” 冷不妨听到自己的名字,青城心头一跳,抬眼见卢焜正凝视着自己,但眼神迷离,表情木然。 第4章 杀鸡儆猴 她眼眸一转,见他皮肤泛红,饮的还是温酒,立即反应过来,卢焜应是服了五石散,剂量还不小。 五石散服下后会有轻微的视物模糊,难怪他看了她半晌,也没发现端倪。 青城没有冒然开口,只摇头回应。 那护卫也摇头:“武宁司的人如今正在查寿礼被盗一事,想来是青城郡主的酒楼中有什么线索。” 卢焜神色得意,抚掌大笑:“的确有线索,青城郡主手中有一副春猎图仿品,却被她当成真迹挂在新开的酒楼中,如此招摇,很快就被武宁司发现了,据说那图已经被武宁司当做被盗取的寿礼收缴了,如今本公子得了真迹,青城郡主却背上盗取寿礼的嫌疑,真是天助我也。” 为首的护卫讶然道:“青城郡主手中竟也有一副春猎图!公子如何确定她手中的是仿品?” “愚蠢,这还用问?”卢焜一脸嫌弃地睨了护卫一眼,“悉渠虽是小国,但也是富庶之地,加之大魏与其交好多年,他们怎么可能送个仿品前来,难道不怕陛下怪罪?” 这护卫疑虑尽消,忙抱拳道:“公子说得是,如此一来,武宁司应该不会再怀疑雅艺坊了。” 一句话,让卢焜从狂喜中冷静下来,他微微正色,“按武宁司的做事风格,他们会继续排查所有进出鸿胪寺馆舍之人,不过他们手中没有证据,无非就是寻常问话。盗取春猎图是父亲的意思,若是事发,不光武宁司要追究,只怕怀王也不会放过我们,所以若有武宁司的人上门查问,管好你们的嘴!此外,”他看向几名护卫,“这些日子你们都收敛些,若再因为调戏姑娘惹出乱子,我定不轻饶!” 几人躬身称是。 正说着,从门外急匆匆进来一个护卫,他眼神警惕地瞥了青城一眼,俯身在卢焜耳畔低语几句。 卢焜原本有些醉意,听到护卫禀报,瞬间清醒,他蓦地起身,拾起地上的长剑,几步走到青城面前站定,晃了晃头,用力眨眼,尝试看得更清楚些。 为首的护卫不明所以,忙道:“公子,素琴她……” 卢焜白了他一眼,冷哼道:“素琴被发现晕倒在房中,此人根本不是素琴。” 几个护卫并未发现眼前之人是假冒的,经卢焜提醒,他们神色一凛,纷纷拔剑。 这时为首的护卫忽然阴恻恻道:“公子,既然她如此不知死活,不如先让属下们好好调教一番,再让公子问话……” 护卫们一听,齐刷刷地望向青城,目含邪光,肆无忌惮的在她身上打量着,面上露出猥琐的狞笑。 卢焜面颊抽搐几下,默认了护卫的提议,他用剑刃指了指屏风旁衣桁上搭着的一件薄如蝉翼、几乎透明的纱衣,威胁道:“换上,否则现在就杀了你!” 青城瞥了眼泛着寒光的剑刃,语气淡然:“我不过是来问卢公子几句话,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卢焜只当青城被威吓住,愈发无所顾忌,他目露凶光,蓦地出手,长剑破空而来,眼看就要挑落青城敷在面上的面纱。 青城瞳孔微缩,眼底一抹寒光掠过,径直飞身而起,夺过他手中长剑,剑柄翻转间,剑刃回旋犹如流光,她动作极快,几息之间便回到原处,长剑在卢焜衣领处轻轻一带,剑刃上的血迹被抹净,顷刻间长剑已还鞘。 几名护卫只觉得眼前剑光飞舞,剑花闪烁,没等惊叫出声,脖子上便多了一抹血线,他们先是凝定不动,接着表情扭曲地捂住脖颈,直直栽倒在地,身体不住地抽搐颤栗,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不过片刻,全都断了气。 青城从腰间摸出一柄细窄的柳叶短刀,此刀乃玄铁所制,锋利无比,可切金断玉。 她将衣桁上搭着的纱衣缠绕在刀柄上,接着将这些人颈部细如发丝的伤口切开加深,她下刀极为精准,宽度刚好能覆盖住剑痕,一刀下去,伤口翻裂,鲜血猛地涌出来,喷溅在纱衣上。 卢焜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双目圆瞪,原本锐利蔑视的眼神被惊恐所替代,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随着一声突兀的钝响,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柄伤人的长剑,转眼又看到领口上鲜红的血痕,霎时间只觉得这剑鞘似被烈火炙烤过,滚烫无比,他吓得惊叫一声,将长剑扔到桌案旁的角落里。 他面色煞白,嘴唇哆哆嗦嗦:“女……女侠饶命,有话好说……” 青城收起短刀,掏出一方巾帕缓缓擦拭手上零星的血迹,气定神闲:“我说过,我只是问几句话而已……现在能问了?” 卢焜忙不迭地点头,一连说了好几个能。 “春猎图呢?” 卢焜对刚才一幕心有余悸,脑中有霎时的空白,短短几个字反复琢磨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连滚带爬到美人榻旁,挪开榻前的足踏,将青砖下暗格中的物件一股脑翻腾出来,从中挑拣出一个画匣,哆嗦着捧给青城。 青城打开画匣,展开画卷瞥了一眼,复又收回到匣中,眼波一转,目光从那些散落的物件上一一扫过。这些物件中有地契、坊中女子的身契,一些杂七杂八的纸张信笺,还有一沓册子,其中一本正落在她脚边。 她弯腰拾起,展开一看,赫然发现里面记录的竟是两个月来到坊中听曲的朝臣们的言论,她一本本翻过,其内容全部涉及太子及朝中清流一派的朝臣。 如今朝中仅有两位成年皇子,太子和怀王,怀王因得陛下宠爱的缘故,颉颃太子多年,处处与其争锋。 青城只是没想到,怀王竟让人暗中收集有关太子的言论,这可是僭越之举。 她心中微动,脑中忽然闪过个念头,她将册子随意扔在案几上,沉声道:“近来册子上记录的内容愈发少了,卢公子就不怕殿下怪罪?” “这……”卢焜眼珠乱转,继而大惊,忙伏倒在地,“原来竟是怀王殿下派来的尊使!在下有眼无珠,冒犯尊使,还望尊使恕罪……”他用袖子擦拭额间的冷汗,言语恭敬,“收集朝臣的言论渐少,实非在下不用心,而是近三个月,朝臣们来的比往常少了好几成……” 第5章 无意窥见真相 尊使?青城不过临时起意,佯装成怀王的人假意试探,没想到卢焜竟如此快就露出马脚,他们父子二人果然在替怀王做事。看来每隔一段时间,怀王就会派人来取走这些册子,而且派的人并不固定。听闻怀王的近卫中有不少是女子,所谓的尊使想来就是从这些人中指派而来。 怀王为人骄恣倨傲,他派来的尊使只怕也是如此。 “罢了,”青城径直打断卢焜的话,厉声质问,“为何盗取春猎图?” “是……是家父,他说四猎图价值连城。” “价值连城就去盗取?那可是陛下的寿礼,卢定洲好大的狗胆,满朝文武谁不知他是殿下的人,这是要置殿下于何地?” 青城声音不大,但语气森然,自有一股慑人的威严。 卢焜惊惶不已,汗出如浆,忙不迭地解释道:“尊使息怒!父亲不知从何处打听到,说四猎图中有紫金宝藏的秘密,这才铤而走险……” 他一顿,紧接着补了一句,“父亲原本是想拿到春猎图后献给怀王殿下的。” 青城眸底暗潮涌动,上前一步,“卢定洲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卢焜肩膀轻颤,气息有些急促,低头从一堆散落的物件中找出一封信递过来:“父亲的信上并未提及消息来源……” 青城展信一看,不过短短两句话,先是提到悉渠进献的寿礼中有春猎图,紧接着说四猎图中藏有紫金宝藏,让卢焜想办法盗取。 青城微微蹙眉,卢定洲远在云中城,对京中的动向倒是了如指掌。 她将看过的信放在案几上,又取来纸笔,放在卢焜面前:“写出寿礼案的经过。” 卢焜心跳如擂,但不敢多问,只好埋头书写起来。 待他写完,青城骤然出手,向他耳后的穴位一点,他身形一晃,一头栽倒在地。 青城此时已脱掉罩在夜行衣外的彩衣,她将卢焜的供词以及相关证据都放在案几上,正准备离开时,身形蓦地凝住——远处的屋檐上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轻踏声,院中也有人蹑手蹑脚靠近,这些人轻功不算上乘,但人数众多。 青城迅速挥灭烛火,悄无声息翻窗而出,就近跃上屋檐旁的银杏树,不过片刻,靛衣轻甲的武宁卫就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将雅间团团围住。 夜色浓重,树冠枝叶繁茂,层层密密,将她完全遮掩住。 她从枝叶的间隙向下俯瞰,只见正对面的屋檐下,珩王负手而立,回廊尽头的角落里还站着一个十八九岁、身形单薄的女子。 那女子青城不久前才见过,正是被她击晕的素琴。 想来是珩王也获知素琴曾去过鸿胪寺馆舍,这才来雅艺坊探查。 青城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及时逃脱了。 几个护卫的尸首已被抬至廊下,用素布遮盖起来。 珩王上前几步,看完尸首脖颈处的创口后,眉头皱起。 严蒙此时已勘验过尸首,抱拳道:“王爷,这些人应该都是被人用挺直宽刃的长刀所杀。” “何以见得?” “一般而言,剑刃轻薄,剑招大多以挑、刺为主,造成的伤口细小且深,刀刃则偏厚,招式多以砍斫劈削为主,创口裂开但深度较浅。但这些人的伤口又深又大,伤口两端平整,皮肉微缩,周围布有血荫,说明所用兵器是厚脊的长刀,伤人者很可能是一彪形大汉,孔武有力,否则根本举不起兵刃,更无法造成这样平直光滑的创口。” 严蒙振振有词,有理有据。 青城一侧眉梢微挑,她本就是要掩盖剑伤的痕迹,看来目的达到了。 珩王问起卢焜,严蒙朗声道,“据卢焜说,他被逼着写了供词之后,就被打昏了,不知道那些护卫究竟如何死的。” 青城冷笑,卢焜服食了过量五石散,又被她吓破了胆,接着被她诓骗,只当她是怀王派来的手下,如此自然不敢说实话。 珩王对着严蒙低语几句,严蒙抱拳称是,向素琴走了过来。 素琴不时地向珩王所在的方向张望,见严蒙过来,她上前两步,柔声道:“严掌使,这下卢焜能被定罪了吗?” “这是自然,此次还要多亏素琴姑娘冒险做内线,及时将卢焜要盗取春猎图一事透露给武宁司。” 素琴轻摇螓首,道:“若非王爷相救,奴婢的婶娘早就死了,奴婢无以为报,甘愿为殿下效力。” “既如此,还需素琴姑娘出面,指证卢焜,不光盗取寿礼,还有畜养娈童、虐杀取乐一事。” “奴婢愿意出面指证,无论大理寺如何判罚,奴婢都不怕。” 封义微微一笑:“素琴姑娘不必担心,悉渠进献的春猎图是我亲手交给姑娘的,姑娘不会被定罪,到时就对外声称,姑娘是武宁司安插在雅艺坊的暗桩,一切不过是引出祸首的权宜之策。不过,此事毕竟涉及陛下寿礼,免不得要委屈姑娘在牢中待上一段时日。不久后便是万寿节,陛下大赦天下,王爷会趁机放你出去,到那时,你就可以与家人团聚了。” …… 院子里的侍卫越来越多,火把越聚越亮,青城却只觉得如坠冰窟,背脊上滚过一层寒栗。 原来,珩王早就知晓卢焜觊觎悉渠进献的寿礼,并一力促成此事,坐实他的罪名! 难怪他白日里说什么相信此案与她无关,当然无关! 既然这一切都是布局,珩王早就知晓寿礼下落,为何还要带着武宁卫在酒楼开张当日大张旗鼓地搜查,将满楼宾客吓得如鸟兽散,让她背上盗取陛下寿礼的嫌疑,他如此行事,究竟有何目的? 她转念想到刚才让卢焜写出寿礼案的供词,更觉得讽刺无比! 青城心绪纷杂,眼眸晦暗,扶着枝干的手渐渐用力,手指攥得发白。 这时几只鸟雀猝不及防飞了过来,停歇在她藏身的枝干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青城收敛心神,盯着这几只鸟,一动未动,眼角余光忽然感觉一道审视的目光凝定在自己身上,她霍然转头,正对上珩王清冷幽暗的目光。 第6章 试探 乌云遮蔽,暗夜无星,青城一身夜行衣,隐在繁茂枝叶间,隔着半个庭院,珩王定然看不到她,可不知为何,她却只觉得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阻隔遮挡,真切地看到自己,让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两人无声对望片刻,珩王率先收回目光,青城松了一口气,正要转身离开,忽闻嗖嗖几声锐响,她警惕地抬眸,只见几枚飞镖向着她隐身的银杏树破空而来,紧随其后的是几个迅捷如豹的黑影,为首的便是珩王。 青城心下一凛,不明白究竟何处露出破绽,来不及细想,她足尖在树干上轻点,双臂一展,身体骤然腾空,就近跃上一处屋檐,接着在巷道两旁的树影间穿梭腾挪,转眼间已掠过一排屋檐。 她身法诡谲,时快时慢,忽左忽右,很快将一行人甩在身后,只有珩王还能勉力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北上,经过锦荣街、章庆街和铜雀街,不多时,矗立高耸的钟楼便出现在眼前。 此时青城忽然慢了下来,珩王正要驱身上前,不料青城双臂一展,蓦地跃上钟楼,在最高处的飞檐翘角上疾奔几步,接着一路向北飞腾而去。她身如幻影,几个起落后,恢弘的皇宫就出现在眼前,她跃过宫殿东侧的围墙,停靠在一颗赤松树上。 赤松树笔直高大,枝叶繁茂,她隐在其中居高远眺,城中各处景象尽收眼底。众人如帆,街市如海,熙来攘往间,是无尽的繁华喧闹,只是这热闹离她太远,那欢声笑语穿过条条街巷,透过层层守卫,传至近前时已听不真切。 片刻后,珩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紧接着耳畔传来皇宫门楼上禁军的怒斥声以及拔剑的铮然声,青城心中稍定,飞身而出,在暗夜的掩映下,向西而去。 她一路腾挪飞掠,避开闹市和人群聚集之处,偶尔停下来静静观望,确定无人尾随后,悄无声息回到平凉王府。 庆星和景云守在寝殿前,见青城平安归来,二人长舒一口气。 青城换下夜行衣,缓了缓心神,将今晚之事一一道出,两位侍女听的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庆星双手交叠,怀抱于胸前,手臂上还搭着青城换下的夜行衣,秀眉间尽是疑色:“真是奇了,珩王怎知郡主藏身于树枝间呢?”说完,她眼眸转了转,目光落定在夜行衣上,凑上去,轻嗅几下,“郡主的衣衫上怎么有如此浓郁的花果香气。” 青城定睛思忖,马上反应过来:“我今日穿了素琴的衫裙,应该是沾染了上面的气味……” “这就难怪,有些鸟雀喜食果实,多半是循着味道飞过去的,或者,珩王单纯只是疑心树上有人,试探之下,发现了郡主。” 景云说完,找来雪松香点上。 此香乃雪松木所制,气温微苦,可以遮掩异味,闻之令人心神安定。 屋内很快笼上一股清冷淡香,青城纷杂的心绪彻底平静下来。 正在这时,府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其间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还有马蹄踏响声。 主仆三人同时一怔,匆匆赶往前院。 刚走至花厅前,珩王带着一众武宁卫走了进来。 青城眉心一跳,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当时引珩王去皇宫,不过是借禁军暂时绊住他,不至于泄露她接下来的行踪罢了,一旦禁军发现夜闯皇城之人是珩王,误会很快会被解除,她只是没想到,珩王脱身的如此之快,更没想到他会漏夜前来。 珩王简单道明来意:“盗取春猎图的祸首已被抓获,是归义侯义子卢焜,如今他已认罪,本王特来归还春猎图。” 青城暗松了一口气,道谢的话还未出口,珩王便对着身后一位身穿鸦青色劲装的男子轻轻挥手,这人领命,手捧木匣径直走向景云。 青城认识此人,他叫封义,是珩王身边的近卫。 封义几步走到景云面前,景云正要伸手去接,他忽然抛开手中木匣,猝然拔剑,向着景云刺去,景云反应奇快,足尖轻点,向后急退,身形迅捷地跃到花厅屋檐上。封义扑了个空,手腕翻转,剑锋上挑,也跃上屋檐。 庆星惊愕失色,正要上前,被青城用眼神制止。 从封义毫无征兆地出手,到瞥见被抛掷一旁的木匣中空空如也,青城就明白过来,珩王疑心今晚出现在雅艺坊的女子是景云,故而登门试探。 青城不明白珩王为何疑心景云,但顷刻间已有决断,珩王疑心既起,不如此番试个彻底。 她故作心焦,作势要施展轻功,被身旁的珩王伸手拦住去路。 “青城郡主……” 青城佯作恼怒,不等他说完,猛地挥出左手,四指并拢,犹如利剑,劈向珩王横在面前的手臂,珩王身形不动,翻转手腕,一把扣住她的脉门。 青城挣脱不开,抬眸怒视,珩王不动如山,眼神清冷,近乎漠然。 此时景云刀已出鞘,与封义缠斗在一处。他刀法变幻莫测,几个回合后,景云体力明显不支,这时封义骤然跃起,一掌拍在她的肩膀,景云闪避不及,长刀脱手,向后急退中一脚踩空,从檐角边缘跌落下来。 封义大惊失色,蓦地飞身而起,稳稳接住下落的景云。 这一幕落在青城眼中,她心急如焚,右腿蓦地发力,向珩王的面门踢去,珩王侧身闪避,同时骤然松开钳制青城的手。 青城站立不稳,退后好几步才堪堪停住,她气血翻涌,回想起今夜雅艺坊中封义和素琴的对话,抬眸看向珩王时,面上闪过一丝宿怨新仇的意味。 “臣女入京不过半月,实在不知何处得罪珩王殿下,以致殿下如此为难,臣女愚钝,可否请殿下明示?” 她语气平静,但任谁都能看出是在强忍情绪。 珩王拧眉,默然不语。 封义面有赧色,躬身请罪:“青城郡主息怒,卑职一时失手,打伤景云姑娘,都是卑职的不是,还望郡主恕罪。” 第7章 质问 严蒙赶忙解释道:“今夜雅艺坊中出了刺客,身形与景云姑娘极为相似,王爷正在排查作案之人,此举是为王府洗脱嫌疑,还请郡主莫怪。” 青城并不理会二人,她对着珩王浅浅一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敢问珩王殿下,盗取寿礼的祸首可与景云有关?” 珩王迎着她的视线,淡然道:“无关。” “殿下可有切实的证据证明景云今夜去过雅艺坊?” “并无。” “女子身形相似者众多,如何能单凭身姿体态就妄加揣测,殿下此举只恐不妥!” 珩王直直望向青城,道:“青城郡主说得极是!不过,”他话锋一转,“今日景云姑娘曾前往鸿胪寺馆舍打探消息,之后雅艺坊中就出现与其身形相似的女刺客,本王易地而处,当下最想寻出祸首的除了本王,便只有青城郡主了。郡主自小体弱,难承武学之劳,今夜的女刺客断不会是郡主。但据说郡主身边有位侍女,武艺高强,轻功了得,尤其刀法不俗,故而登门一试,冒犯之处,还望郡主见谅。” 青城并不知竟有此隐情,心头一阵乱跳,手心慢慢沁出冷汗,但面不改色:“今日臣女酒楼开张,却突生变故,珩王殿下走后,臣女实难心安,便让景云四处打探消息,但鸿胪寺馆舍戍卫森严,景云打听不出什么,无功而返,之后她再未出府,珩王殿下眼线遍布,一查便知。” 封义已试过景云的轻功和刀法,珩王定能分辨出景云绝非今夜他追踪之人,疑心定可尽去,何况景云的确一直在府中。 果然,珩王道:“景云姑娘并非今夜雅艺坊中的刺客。” 青城闻言,立刻对着珩王敛衽肃拜,“臣女刚才多有冒犯之处,望珩王殿下恕罪,如今夜已深,想来殿下还要去往别处排查,臣女恭送殿下。” 珩王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待一行人出了王府,青城长舒一口气,后背惊出的冷汗被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颤。 庆星和景云围拢过来,青城问起景云的伤势,景云摇头:“封义点到为止,奴婢并未受伤,郡主不必忧心,都是奴婢办事不利,被鸿胪寺的人瞧出端倪。” “不,应该是珩王走后,武宁卫就一直在暗中监视我们的动向。” “这个珩王,心思也太深了,简直就是只狐狸!” 庆星蹙眉感叹,转而一脸庆幸道,“幸亏郡主服用的治疗失语之症的药方中有一味压制内功的药,一旦运功,之后的几日里会内力尽失,否则今日珩王一下就能试出郡主的武功。” 想到青城与珩王交手,景云一阵后怕,她道:“郡主的药还要吃上一段时日,内力也会一直被压制,武功会大受影响。在彻底停药前,以后这种情况还是让奴婢去吧,郡主不可再以身犯险。” 二人言语神情中透着无尽忧色,青城转身,轻拍她们的肩膀,以示安慰。 庆星心有余悸:“郡主,珩王应该不会再疑心咱们了吧?” 青城望着茫茫暗夜,轻轻摇头。 珩王一路出了王府,封义和严蒙紧随其后。 封义抚了抚脑后,懊恼道:“王爷,属下刚才出手急了些,青城郡主怕是真的动了怒。” 他一顿,转而满脸忧色,“王爷对瑄王的死有所怀疑,这些年一直在暗查此事,青城郡主与伊昭公主是挚友,又是当年宫中唯一幸存之人,王爷原本是要请郡主帮忙查明真相的,这下得罪了郡主,该如何是好?” 珩王面色从容,并无半点担忧:“无妨。景云身手如何?” “景云姑娘武功不俗,可轻功身法与今夜雅艺坊中的女刺客全然不同,且她用的刀比武宁卫的雁翎刀的刀刃还要窄些,不可能造成类似那些护卫脖颈处的创口。属下实在好奇,那女刺客究竟用的何种兵刃?” “是啊,”严蒙也是一头雾水,“不仅兵刃成谜,而且这女子也太神秘了,她找出卢焜的罪证,又逼问出供词,杀了一众作恶多端的护卫,偏偏又留了卢焜一命,最后还成功逃走了,这人究竟什么身份?” 珩王想起今夜那女子的轻功身法,眉头皱起:“继续查,务必找出此人。” 两人应声称是。 此时已走到路口,三人各自上马。 严蒙与封义并辔而行,他拍了拍封义的肩膀,道:“如今留在京中的几个人中属你武艺最高,景云能在你手下过招好几个回合,何止是不俗,那是上乘好不好……” 说完,他面色一变,“完了,这就是说,景云姑娘武功在我之上!” 封义见严蒙一脸窘然,不由垂头轻笑,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他道:“王爷,青城郡主的武功如何?” “内力根基极浅,近乎没有,武功……”珩王本想说武功平平,细想了一下,道,“有个一招半式吧。” “这倒是与传闻相符,听说王妃不许郡主舞弄兵器,府中的教习师父也不过教些强健体魄的招式,其实就是花拳绣腿,唬人用还行。据说郡主有一次学拉弓,结果不过一刻钟,就把自己累晕过去了。” 一行人说着话,很快回到武宁司。 刚进门,钟亭便迎了上来。 他装束整齐,身上的衣衫明显刚换过,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每当这时,封义就知道,定然是拿到供词了。 果然,钟亭行礼后,从怀中取出一份证词递了过来:“王爷,除了今夜卢焜在雅艺坊中写下的供词外,他还交待了一件事。三年前,瑄王和伊昭公主去夕雾峰狩猎时,随行的人中除了卢定洲外,还有其女卢宝音。” 严蒙道:“我们一早就查到当日卢定洲随行在列,王爷猜测他可能知道一些内情,这才坐实卢焜的罪名,借寿礼案让卢定洲回京受审,既然当时卢宝音也在,不如找个由头也审问一番,至少可以验证卢定洲的供词。” 珩王双眼半眯,道:“即刻整理出卷宗。” 几人抱拳称是。 第8章 鉴定春猎图真伪 有了卢焜的证词和素琴的指认,次日一早,寿礼案的一应卷宗就递到魏帝面前。魏帝大怒,下令严惩,并下了一道令卢定洲立即返京问责的谕旨。 消息很快传到平凉王府。 庆星道:“郡主,寿礼案的真相很快就会传遍京城,钱掌柜说已经有不少百姓知道郡主是被无辜牵连,都在打听酒楼何时开张呢?” “一鼓作气,再而衰,如今的情形,要找个合适的契机才好……” “郡主说得是!对了,既然寿礼案的祸首已经找到,这春猎图该还回来了吧。武宁司的人当真无耻,拿着还春猎图的幌子试探景云武功,试探便试探呗,倒是把春猎图还回来呀,酒楼开张的时候还要用呢……” 正说着,齐嬷嬷来通禀,说来了一队武宁卫。 青城只当他们此行是来交还春猎图的,不想却是让她即刻前往鸿胪寺。 来传信的正是封义,经历昨晚之事,他倒是极为客气恭敬,可对于为何前去语焉不详,青城也不过多探问,带着庆星,一路来到鸿胪寺。 官署正中的院子里,珩王居中而立,鸿胪寺少卿和两位使臣打扮的人静立一旁。 珩王很快道明请青城前来的原因。 “目前既有两幅春猎图,那其中必有伪作,本王已请宫中画师以及弘文馆的几位大学士前来,一同鉴定究竟哪副才是真迹,还请郡主一同做个见证。” 青城自然应允,两位悉渠的正副使也表示无异议。 青城和悉渠使臣分列院中两边而立,两幅相应的画作被放置在各自就近的书案上。 宫中画师和弘文馆的几位大学士上前,一番鉴定后,很快确定悉渠使臣进献的为真迹,青城手中的乃伪作。 “这怎么可能!”庆星拧眉,一脸不敢置信,“这一定是弄错了!” 鸿胪寺少卿陈谨道:“这位姑娘请慎言,这几位皆是亲眼瞻仰过先帝墨宝的大学士,岂会弄错?” 青城的目光从两幅画作上轻轻扫过,心中已是清明一片,庆星说得没错,的确是弄错了,不过弄错的并非鉴定结果,而是这两幅画作被弄混了,眼前这方书案上放置的并非她的春猎图。 青城道:“书画古籍通常会用芸香草或樟木片等香料驱赶蠹虫,但臣女幼时肺气虚弱,时常患病,遵医者嘱托,需远离散发浓烈气味的香料等物,故而臣女经手的书卷画册都会用一种含有雪松木的香料来熏,几位大学士一验便知。” 几人闻言并未有所动作,直到珩王开口,他们才纷纷上前,查看后,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位道:“启禀珩王殿下、青城郡主,这两幅画作上皆无雪松木之味。” 另外几人一听,也纷纷附和。 庆星心急如焚,脱口道:“这不可能,这是奴婢亲手熏制过的,怎会没有?” 珩王见状,对着青城道:“郡主若不放心,可亲自验看。” 青城瞥了庆星一眼,庆星会意,对着珩王躬身一礼,而后径直走向画卷。隔着几步远的时候,一股混合着芸香草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庆星秀眉紧蹙,不甘心地凑近轻嗅,只觉得香味甚异,像是好几种香料混在一起,但就是没有雪松木的味道…… 她惊得说不出话来,眼神狐疑的向青城望去。 瞧庆星的神情,青城已猜到大半。 她想了想,道:“臣女画卷的画轴曾遭磕碰,有道寸余长的裂纹,烦请几位大学士和画师再看看?” 几人上前查验,看过之后皆面有异色,弘文馆的一位两鬓斑白的大学士讶然道:“两幅春猎图的画轴在同样位置上均有一道寸余长的的裂纹,这要如何分辨才好?” 悉渠国的主使满面愁容,似乎有些忧心:“本使竟没注意,这画轴上竟有裂纹!” 庆星一听,眼眸瞪大,一副震惊的表情。 珩王看向青城,道:“青城郡主可还有其他方法证明画卷被混淆?” 青城心下一沉,为今之计,要想拿回春猎图真迹,只能亮出伊昭的血书,可若此时拿出,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一番盘算后,她轻轻摇头,脑中忽然有一线雪亮划过,她终于明白过来,分明是有人故意混淆两幅画作! 这人是谁?会是珩王吗? 若真是珩王,那目的会是什么? 青城脑中纷杂一片,这时珩王又道:“两幅画作都是贴着封条被送来鸿胪寺的,断不会有所混淆……” 话到此处,他瞥了陈瑾一眼,停顿的间隙,一直没说话的悉渠副使忽然开口:“珩王殿下,悉渠前不久发生叛乱,进献的春猎图乃是从叛军手中缴获的战利,当时拿到此图时,在下就发现在春猎图左下角隐蔽处盖有一印章,乃悉渠国特有的鸾鸟图腾纹饰,想来是叛军首领所印,可能是担心印在显眼处破坏了画卷意境,故而如此,既然青城郡主有异议,在下等也恐画作混淆,不如请几位大学士鉴别一二。” 主使频频点头,连声附和,看起来明显也知晓此事。 珩王应允,请在场官员皆上前查看,不过片刻,便有了结论,两幅画作果然被搞混了,靠近青城书案上的春猎图有此鸾鸟图腾,另一幅上却没有。 要说这图腾所印的位置可谓极其刁钻。春猎图上的狩猎者皆骑骏马,穿紫衣,肩上背箭篓,手中持弓,身后的树林间有猎物若隐若现,阳光从葱郁的枝叶间投下,斑驳的光影打在紫衣狩猎者的身上,而这鸾鸟图腾就印在其中一处光影上,若非有人提醒,是极难发现的。 画卷归属显而易见,珩王面色阴沉,对着陈谨冷声道:“除了武宁卫,这两幅画作只有鸿胪寺的官员接触过,陈少卿作何解释?” 陈谨面色惊惶,膝下一软,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启禀殿下,想来是新来的录事不小心将两幅画作弄混淆了,一时分辨不出,这才生了误会,还望珩王殿下和青城郡主恕罪。” 侍立两旁的几名录事瑟瑟发抖,俱跪倒在地,忙不迭地求情。 这时反倒是悉渠主使站出来打破僵局。 第9章 为酒楼题名 “珩王殿下明鉴,悉渠国无人见过贵国先帝墨宝,实在无法分辨真伪,此次进献的春猎图虽为临摹之作,可我国上下并无对贵国陛下不敬之意,其中缘故还请殿下代为禀呈。” “这是自然,”珩王道,“主使不必忧心,陛下宽仁,定不会疑心贵国诚意。” 两位使臣装好春猎图,躬身退下,返回馆舍。 青城也告辞,出了鸿胪寺。 庆星惊魂未定,捧着险些被换走的春猎图长吁一口气,这时珩王跟了出来,提出要护送青城回府。 “春猎图是本王从郡主手中取走,如今险些出了差错,加之昨晚惊扰郡主,护送郡主回府理所应当。” 青城只说无妨,脑中迅速盘算一番,道:“臣女正好有一事烦请殿下相助,还请殿下随臣女前往酒楼。” 她言笑晏晏,珩王没有拒绝,一行人来到铜雀街。 酒楼今日闭店,门堪罗雀。 青城下了马车,几步走到珩王面前站定,道:“昨日臣女酒楼开张,然事出突然,未及定下酒楼名字就打烊了,可否请殿下为臣女的酒楼赐名?” 珩王瞥了眼门前依旧盖着红绸的牌匾,沉默不语。 昨日他带着武宁卫上门,将满堂宾客都吓跑了,今日她让他为酒楼起名,还亲自题写,这不仅消除了误会,还是挽回宾客最便捷的法子,果然好谋算。 珩王迟迟不语,青城只当他答应了,她走到柜台前研墨,又双手递过一支蘸过墨汁的紫毫笔:“珩王殿下才略无双,起名这等小事定然难不住殿下,烦请殿下起一个能体现出酒楼宾客往来,无穷无尽寓意的店名。” 珩王没有接她手中的笔,只顺着她的话打趣道:“那就叫无尽楼,如何?” “这个名字听起来实在是……”青城唇角勾起,刚想顺口夸赞,很快琢磨出不对,她凝住笑意,“无尽,这名字让往来客人进还是不进啊?罢了,珩王殿下还是题‘满楼’二字吧。” 珩王接过笔,微微蹙眉:“那么多饱学之士为酒楼题名,郡主就选出这么个名字?” “这不是选出来的,是我起的,”青城似乎颇为自豪,笑意盈盈,一字一句道,“金玉满堂,盘满砵满,高朋满座,誉满天下,个个都是好寓意!” 珩王的目光凝定在青城脸上,一向如镜湖的眼眸中渐渐泛起涟漪,有几许无奈,还夹杂着一丝嫌弃。 京中她这个年纪的千金贵女大多学些礼乐书画,有些出身武将世家的女子还会骑马射箭,可无论她们学艺高低,言谈皆委婉含蓄,哪会如她这般只热衷经营生意,且如此直言无讳。但他转念想到青城经历本就与京中贵女不同,原本宣之于口的说教便哽在喉间。 他不经意抬眸,见她歪着脑袋,满脸期待地凝望他,她肤光胜雪,眼眸漆黑澄净,眼尾微微扬起,本是一副娇憨之态,可不知为何,那双眼睛看得久了,让他想起暗夜下笼着薄雾的寒潭,不起波澜,却泛出丝丝凉意。 珩王收回目光,压下心底一抹异样,转身在铺整好的白绢上挥笔写下“满楼”二字。 青城对着珩王的字好一通夸赞,说他笔锋遒劲有力,如重剑斩犀,又兼顾洒脱飘逸,若鸾凤凌空,接着说字形布局疏密得当,仿若星辰列位,彼此相辉。 珩王自小也是听惯了恭维之语的,对方或出于讨好,或被他的身份所慑,免不得阿谀奉承,可将他吹捧到如此地步,且面不改色,浑然天成的,青城是头一个。 他听得头皮发麻,几欲转身离开。 一旁的封义心中所想却截然相反。 自从进到酒楼后,他的目光就一直在屏风后堆积到半人高的琼华露上打转。琼华露醇香浓郁,大概一年前传入京中,他喝过一次,之后念念不忘,可此酒时常缺货,总买不到。前不久他才知道这琼华露竟出自青城郡主在菀坪开办的酒肆,所以当听说郡主要在京城开酒楼时,他期待了好一阵,如今琼华露就在眼前,他岂能视而不见。 王爷帮郡主题写店名,郡主再怎么也会留王爷用膳,没准走时还会送些琼华露…… 封义正想得投入,却见青城敛眉肃拜,做出恭送的姿势,而珩王似乎着急离开,很快出了酒楼,封义一怔,抬脚跟上。 暝色四起,几人站在长街上,晚风吹过,封义竟涌上些凄凉之感。 “这个青城郡主,王爷好心帮她题写店名,她嘴上夸得天花乱坠,结果连一杯……” 他蓦地一顿,赶忙改口,“连一盏茶都没奉,坊间盛传青城郡主精明世故、擅长经营,原来竟是这么个精明法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这也太失礼了吧!” 一直跟随左右的严蒙道:“属下倒觉得,青城郡主并非这样的人。”他想了想,蓦地反应过来,“郡主该不会误会是王爷有意混淆两幅画作吧?” “不会吧!”封义一脸委屈,“若非王爷心思缜密,让属下提前派人部署,怎会发现是陈谨命人暗中调换了两幅春猎图,今日即便没有那位罗副使站出来,王爷也会主持公道,绝不会将两幅画作混淆。要属下说,此事还是让郡主知道的好。” 珩王倒是毫不在意:“能各归其主便好,其他的不重要。” 说完翻身上马,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跃上马背,一行人向武宁司行去。 严蒙错后珩王半个马身,倾身向前道:“没想到,悉渠的两位使臣竟是如此坦荡公正之人,遇到这种事,寻常人大抵会将错就错,他们倒是主动道出隐情,实属难得。” 封义此时已全然将琼华露抛之脑后,他道:“悉渠是偏安一隅的小国,才经历内乱,此次进献的寿礼大多是征讨叛军所得的战利,即便春猎图是临摹之作,但只要如实说明缘由,陛下宽仁,自不会怪罪,可若有意隐瞒,一旦日后被发现,那便是祸事。” 此时身后传来动静,几人同时回头,只见钱掌柜已贴出酒楼重新开张的告示。 第10章 画舫密谈 五日后,满楼重新开张。 此时卢焜指使坊中乐姬盗取悉渠国进献寿礼一事已是满城皆知,众人得知青城公主被无辜牵连,又听闻门前匾额上的字乃珩王亲笔题写,加之满楼会继续在大堂内展示春猎图真迹,故而重新开张这日盛况空前,比首次开张时更加热闹喧嚣。 入夜后,灯烛璀璨闪耀,如繁星满地,笙歌鼓瑟响起,宾客们杯盏不歇,饮酒赋诗,呼笑喧阗声不绝于耳。 那声音如层层翻腾的浪花,不断涌向滢河上的一艘画舫中。 这画舫缓行于江上,舫身雕梁画栋,古朴雅致。 舫内灯光煌煌,青城坐在矮几前,对面是一个三旬出头的清瘦男子,穿一身竹青色长袍,外面罩着一件墨色披风,风帽堆在后颈,正是悉渠使团副使罗荃。 “那日多亏罗副使,否则这春猎图真是要真假混淆了。” “郡主言重了,此等小事,实在不值一提。当年父亲被人陷害,若非平凉王相救,只怕我们一家人早已不在人世……何况此事本就是在下与郡主共同谋划,郡主无需言谢。说起来,还要多谢郡主提醒战利中的春猎图乃临摹之作,否则等真的送入宫中,悉渠不仅颜面尽失,只怕还会影响两国邦交。原本的计划万无一失,一举两得,可……” 罗荃叹了口气,忍不住摇头。 青城无奈一笑:“可计划再周全也敌不过忽生变故。” 按先前的计划,罗荃会在酒楼开张当日对陈列的春猎图真伪提出质疑,并声称悉渠送给陛下的寿礼才是真正的春猎图。因事涉陛下寿礼,鸿胪寺不会等闲视之,定会请宫中画师或弘文馆官员前来。鉴定之下,确定青城手中的才是真迹,如此一来,酒楼能名动京城,而罗荃也可借机向陛下禀明缘由,于两国邦交无碍。没承想,赝品春猎图被盗,计划被打乱。 罗荃道:“好在最终殊途同归,有惊无险……” 这时舱室外忽然传来庆星的声音,语气充满惊疑:“郡主,有一艘画舫停在前方不远处,奴婢瞧着甲板上的人像是……珩王。” 罗荃大惊:“珩王殿下怎么来了,竟如此凑巧……” “只怕并非凑巧……”青城冷哼一声,从容道,“罗副使不必惊慌,今日我特意邀请罗副使来画舫,是为了感谢副使坦诚直言,让我拿回春猎图真迹。” 青城神色镇定,罗筌瞬间反应过来,面色恢复如常。 外面有低沉的交谈声响起,很快,庆星的声音又传了进来:“郡主,珩王说,他与郡主有一桩旧事未了,他知道咱们船上有贵客,不便打扰,还请郡主过船一叙。” 青城微微蹙眉,珩王此举多少有些威胁之意了。 看来他早就知道罗筌在画舫上,却不点破,一个郡主和一个别国副使私下会面,无论是出于何等原因,终究不妥,看来这下非去不可了。 她起身与罗荃告辞,又低声叮咛景云和庆星几句,之后径直走出船舱,独自登上珩王的画舫。 明月高悬,清辉倾泻而下,将江面照得如同一条流动的银河。江风轻拂,泛起层层银白色的波光,似无数璀璨的星辰在水面跳跃。 画舫顺着滢水,一路向南。 二人隔案而坐,珩王递过一盏茶,道:“是本王唐突了,扰了青城郡主与罗副使会面,还望郡主见谅。” 青城淡然一笑:“殿下此话臣女倒是听不懂了,殿下若真觉得自己唐突,大可改日再与臣女叙话,既已打扰,又何必假意客套,珩王殿下说有一桩旧事未了,臣女愚钝,不知究竟何事,殿下不妨直说。” 珩王凝视着她,不紧不慢道:“本王今日无意得知一件事,原来罗副使竟是大魏京城人氏,他父亲还曾是平凉王麾下一员校尉,多年前,因受一桩军饷案牵连,本已入狱,但被平凉王所救,之后举家逃往悉渠……” 青城心头蓦地一沉,罗荃主动站出来分辨画作,果然让珩王起了疑心。 “此事究竟有何隐情,将罗荃带去武宁司一审便知,可本王不想如此麻烦,不如郡主自己说出实情?” 青城一阵心慌,掌心里慢慢沁出冷汗。 她万万没想到,珩王不动声色,短短几日竟已查到如此多线索。若再一味隐瞒,只怕珩王真的会将罗荃带去武宁司拷问。事到如今,只能让罗荃尽可能与此事撇清关系。 青城道:“臣女手中有春猎图真迹,自然知晓悉渠进献的春猎图乃赝品,而此物一旦送入宫中,迟早会被见过先帝墨宝的朝臣看出端倪,进献的寿礼清单早已呈给宫中,不可更改,此事既已成定局,臣女便请罗副使做一出戏,借着真假春猎图一事为酒楼扬名,可赝品春猎图被盗,破坏了臣女的计划。之后珩王殿下提出鉴定画作,然又生变故,为保住臣女手中真迹,罗副使只好挺身而出……” 珩王拧眉,眼中划过一丝失望。 他实在没想到,堂堂青城郡主,为了做生意,竟如此精于谋算、胆大妄为,丝毫不顾念旧情,她就没想过,万一事发,罗荃要如何善后?平凉王府颜面何在? 其实发现罗荃的身份实属意外。 往年万寿节,依惯例,会由鸿胪寺和骁骑营的人一道核实入京使者身份,但此次万寿节庆典的使者比往年多了几成,魏帝便将差事给了武宁司。武宁司查人,向来都是依惯例往上三代查起,如此很快发现了罗荃的真实身份。 但珩王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的目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让青城与她合力查明三年前瑄王被伏杀的真相。自青城入京后,他就一直想找机会将一切和盘托出,可每次见面的时机都不对。 如今最好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却有些犹豫,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女子,真的能成为共担要事的盟友吗? 但这犹豫不过转瞬即逝,只要能获取线索,他不会意气用事到去在意她的人品性情。反正此事过后,他和这位郡主会分道扬镳,如同参商,再不会有任何干系。 第11章 结为盟友 如此想着,他佯装不悦,眸底暗潮涌动。 “郡主谋算周全,布了好大一个局,竟将本王当成棋子欺瞒利用,既借本王之手鉴定画作,又让本王给酒楼题名,如今满楼座无虚席、宾客如云,应该正合郡主心意吧……” 他怒极反笑,“郡主身份贵重,本王不会怪罪,但罗荃如此欺瞒,本王定不轻饶!” 他有意威吓,声音虽不大,却透着彻骨寒意。 青城心口浮起惊涛骇浪,连忙请罪:“罗副使如此,不过是为了还父亲当年恩情,请殿下莫要怪罪于他。这一切皆是臣女挟恩图报之过,请殿下责罚。” 珩王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见她脸色发白,眸中惧色不似作假,才道:“郡主当真甘愿领罚?” “是,臣女定无怨言。” 珩王用指腹轻抚白玉杯盏外壁,斟酌片刻,道:“领罚就不必了,不过,郡主要同本王做一桩交易。” 青城怔然片刻,道:“什么交易?” 珩王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来。 青城蓦地想起珩王曾说伊昭留下书信一事,她只当他是信口胡诌,莫非是真的? 她狐疑着展开书信,才瞥了一眼,瞳孔骤然一缩,背脊处泛出一股寒意,浑身血液仿佛被凝住,脑中似有无数惊雷滚过——这书信所述竟与伊昭留给她的血书内容一般无二! 一阵诡异凝重的静默后,青城抬眼,双眸微微瞪大,眼神迷惑到近乎茫然:“珩王殿下为何有此物?” 珩王目光凝定在她身上,一字一句道:“三年前,本王从邬桓皇宫的密室将郡主救出时,郡主已昏厥,手中握着一封血书,本王便打开看了。” 邬桓皇城被魏军攻破那日,天地间一片昏暗,不断有焦雷炸响,伴随着云中骑震天撼地的喊杀声,整个皇宫乱成一团,宫火四起,她在密室中,口不能言。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近乎昏迷时,密室门被打开,有人进来将她抱了出去,她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记得她的额角不时撞上他胸前的护甲,硌得生疼。 舱室内阒静无声,矮案上烛火摇曳,映照在青城眸底,有如星光浮动。 灯芯噼啪两声爆响,青城收回神思,眼睫轻闪,眸中空茫之色一缕一缕散去,眼神恢复清明。 她唇角勾起:“原来那日进密室救下臣女的竟是珩王殿下,臣女还未谢过殿下。” 青城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都落在珩王眼中,见她神色如常,他才开口。 “郡主不必言谢。本王看过伊昭公主的血书,相信我兄长绝非她所杀。我与郡主的交易是,郡主助本王查明三年前我兄长被伏杀的真相,作为交换,本王可以不追究罗荃欺瞒之罪。如何?” 青城几乎没有犹豫,她双手端起面前的茶盏,直直望向珩王,一脸正色,“臣女答应与殿下的交易,必全力相助殿下,愿沉冤昭于白日,奸邪之徒无所遁形。” 珩王面色一肃,也双手执盏。 两人郑重其事,一饮而尽。 青城放下茶盏,道:“殿下既说共谋此事,那我们就是盟友,是不是应该彼此坦诚?” “这是自然。” “殿下那日说相信寿礼被盗与臣女无关,是否因为殿下知道臣女手中的春猎图乃伊昭所赠?” “不光是,还因本王知道,三年前伊昭公主与兄长一起狩猎时,卢定洲也随行在列,我猜想他也许知道什么内情,所以当武宁卫探查到卢焜意欲盗取春猎图时,本王便一力促成此事,坐实卢焜的罪名,借此让卢定洲入狱,才好找机会审问他。” 青城没想到珩王如此直白,不由怔住。 果然成了盟友是有些不同的。 “郡主既已问完,本王有一处不明,还望郡主解惑。” 珩王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书信末尾轻点两下,“此话究竟何意?为何一定要寻回四猎图?” 青城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句话是:望阿沅务必寻回四猎图,断不可令其旁落。 青城的闺名叫沈沅,关系亲近之人私下里皆以阿沅称呼她。 “伊昭公主不会将无关紧要的话写在血书上,还特别提醒,除非,四猎图跟三年前一事有关?” 青城忽然无比赞成庆星的话,珩王的确是狐狸,老狐狸! 她直视珩王,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让珩王心头一震。 “殿下猜得不错,这两件事的确有关,因为杀害瑄王的罪魁在找四猎图的下落。” 珩王拧眉:“郡主如何知晓此事?” “当年邬桓皇城陷落前,有一群黑衣人趁乱潜入普泽殿,逼问伊昭四猎图的下落,言谈中提到伏杀瑄王一事,当时臣女就在普泽殿的密室中……” 珩王心神俱震,一向平静的眼中骤起波澜,声音透出几分严厉:“如此重要的线索,当年为何不说……” 话未尽,对上青城泠然的眼神,他蓦地顿住,她当年患了失语之症,口不能言,而凭她与伊昭的关系,只怕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反倒徒惹杀身之祸。 他努力按捺住心绪,缓缓道,“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青城垂眸,语气淡然,“臣女旧疾复发,晕过去了……” 珩王阖眼,手中拳头不自觉攥紧。 那些黑衣人不择手段,只怕当年对伊昭不是简单的逼问,难怪青城会患上失语之症。 两人一时无话,舱室内静谧无声。 良久,珩王睁眼,望向青城,眸中已是平静无波:“抱歉,我刚才……是本王失礼了,郡主莫怪。” 青城轻轻摇头。 珩王深吸一口气,道:“郡主可知,那些黑衣人为何要找四猎图?” “四猎图中有这些人想要的东西,但具体是什么,臣女就不知了。伊昭当时将将春猎图藏起来,并留下线索让臣女取回,就是因为只要春猎图在臣女手中,这罪魁迟早会现身,以此为线索,便能查清当年之事。” 珩王凝目沉思,顷刻间想通所有事情,他直视青城,双眸明锐,“郡主在酒楼展出画作,又联合罗荃做戏,都是为了借由春猎图找出罪魁,引蛇出洞?” 第12章 进宫 青城轻轻叹气,语气透着无奈,“结果把殿下引来了。” 珩王眸色一闪:“所以郡主入京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暗查当年之事?” 青城点头:“正是!” 珩王一怔,道:“既然郡主与罗荃做戏是为了引出罪魁,不得已为之,为何刚才不如实相告,本王险些以为……” 险些以为你是个唯利是图、挟恩图报之人。 珩王及时停住,青城却似乎知道他的未尽之言,她浅浅一笑,“为了查明真相,难免使些手段,臣女并不在乎是否被人误会,如今臣女有幸与殿下结盟,又可以让罗荃免去责罚,已是最好的结果。” 珩王凝视着她,有些意外。 过了片刻,他道:“如此说来,指使卢焜盗取赝品春猎图的卢定洲,以及意欲调换两幅春猎图之人皆有可能是罪魁。” 青城点头,道:“殿下可知,究竟是何人有意混淆两幅春猎图?” 珩王微微俯身,执起茶壶给青城斟茶,想起那日严蒙的话,他道:“郡主从未怀疑过是本王?” 青城瞥了眼杯盏中澄透清亮的茶水,道:“殿下若是想要春猎图,有的是手段,大可不必如此迂回。”” 珩王哭笑不得,“怎么在郡主眼中,本王如此跋扈?”他将茶壶放置一边,“本王已查明,是怀王授意陈谨更换了两幅画作,目的是为了让陛下拿到春猎图真迹。陈谨见过先帝的画作,应是发现真迹在郡主手中,便做了调换。怀王打着为陛下尽孝的名头行事,盗取寿礼一事又明显不知情,很难抓到什么把柄。” 他从怀中取出卢焜的供词,递了过来,“不过他让卢焜暗中收集有关太子的言论,此事极为不妥,待万寿节过后,本王会禀明陛下。目前来看,卢定洲身上疑点最多。” 这供词就是青城逼问出来的,她很快看完,道:“若卢定洲当真参与了三年前的旧事,那他打开城门就不是偶然之举,且他一定还有同谋,好在他很快就能回京受审,总能问出些线索。” 话音刚落,舱室外传来封义略显焦急的声音:“王爷,出事了。” 珩王拧眉,封义知他今日要与青城密谈,若非紧要之事,断不会来打扰。 果然,封义停了几息后道,“卢焜死在大理寺狱了!” 卢焜是今日一早被押送至大理寺的,武宁司没有判决之权,通常审出供词后,就会将嫌犯及卷宗移交至大理寺,这是惯例。大理寺组织评议后,再将评议结果上报给刑部和中书门下进行复核,核实无误后,案件才算审结。 卢焜被移送到大理寺之后,根据其罪行,最终以大魏律法中‘十恶’之一的“大不敬”治罪,被关入死牢,只等秋后问斩,谁知不到一日,人就死了。 船舱内静默无声,封义和严蒙立在一旁,神色凝重。 珩王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封义回禀:“变故发生在半个时辰前,据说是一个同日收监的盗贼忽然暴起,夺过衙役的刀将卢焜一刀封喉。这人声称自己的独子被卢焜诱拐虐杀,还一口咬定,那晚雅艺坊中的护卫也是他所杀,目的是为其子报仇,当时留卢焜一命是为了将他的丑事公之于众。” 严蒙道:“属下已勘验过尸首,与那晚雅艺坊中护卫的伤口极为相似,只是刀法略有不同。若非那晚王爷在雅艺坊中发现那名女刺客,咱们可能真的要以为这个盗贼就是杀害护卫之人了。这盗贼故意混淆视听,无非是为了掩盖卢焜实际上是被人灭口的事实。” 珩王望向青城,眼神晦暗:“弃车保帅,取卢焜性命的要么是卢定洲,要么是与他合谋之人。” 青城没想到事情刚有转机,就生变故,容色难掩低落:“这下卢定洲可以把盗取春猎图之事尽数推到卢焜身上,只要他一口咬定对此事毫不知情,皆是卢焜咎由自取,那就无法定他的罪。” 珩王安慰她道:“经此一事,反倒证实了卢定洲必然身涉旧事,也不算一无所获。” 几人心绪不佳,舱室内一时静谧无声,只有外面不时传来木浆划入水中泛起的水花轻响。 画舫轻晃,船身微微倾斜旋转,开始向北而行,走了没多久,外面传来交谈声,青城一怔,道:“是景云。” 景云和庆星很快进到舱室。 景云道:“郡主,刚才有一个四旬左右、管事打扮的男子来满楼,提出要买春猎图,被钱掌柜婉拒了,店中伙计一直跟着这人,眼看他的马车进了怀王府。” 严蒙拧眉:“怀王也想要春猎图?这下可难办了,依着他的性子,此次不成,只怕还会派人来。” 封义面露忧色:“如今怀王最得陛下器重,若他一心想得到春猎图,只怕连王爷也不好阻拦。” 珩王担心的则是另一件事:“如今整个京城皆知春猎图在郡主手中,即便怀王不来,只怕也有别人,还是要想个一劳永逸的对策才好。” 对面几人表情凝重,青城倒是一副闲适模样。 “无妨,下月便是万寿节,将春猎图作为寿礼献给陛下便好,如此既能断绝怀王的念头,还能让藏在暗处的罪魁转移注意力。” 青城说得云淡风轻,珩王心念一动,抬眼见她身后两位侍女神色从容,道:“看来郡主早有此意?” “入京前就想好了,若非出了卢焜盗取悉渠寿礼一案,臣女早就将此图献给陛下了。” 珩王双眼半眯,当他获悉罪魁在寻找四猎图的下落,而青城大张旗鼓地展出春猎图时,还有所担心,毕竟敌在暗她在明,没料到她早就想好化解之法。 如此看来,她是一个极好的盟友,多智计,懂谋略,进退有度,足以自保。 “可……”封义忍不住道,“春猎图是伊昭公主留给郡主的。” “伊昭留下此图是为了诱出伏杀瑄王的凶手,如今我们手中已有线索,不如物尽其用。接下来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其他四猎图的下落。” 第13章 陷入两位皇子的暗斗 青城说完,转向珩王,“那就有劳殿下帮忙将春猎图转呈给陛下了。” “明日郡主可随我一同入宫,亲自呈给陛下。” “臣女从未入过宫,宫中礼仪繁多,臣女恐有失仪之处,还是烦请殿下代为转呈。” 珩王想了想,道:“也好。陛下收到贺仪,应该不日便会召郡主入宫觐见,郡主还是早些熟悉宫中礼仪才好。” 次日,珩王便请来一位宫中嬷嬷教授青城礼仪。 如此过了几日,一道口谕送达平凉王府——裴贵妃召青城郡主入宫觐见。 青城不敢怠慢,前往上阳宫。 上阳宫位于宫苑东边,原是大魏皇后的居所,之前的沈皇后与魏帝不睦,进而被废,之后魏帝再未立后,而是下诏令裴贵妃迁入上阳宫,行皇后之权,摄后宫诸事,兼之抚养太子拓跋叡。 进了寝殿,一见裴贵妃,青城立刻上前跪拜行礼。 裴贵妃约莫四旬上下,容貌端丽,妆容淡雅,只是眼下两抹淡淡的青色,显出几许倦色。她扶起青城,柔声道:“好孩子,快让本宫瞧瞧!” 青城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罗裙,裙边绣着银丝,一头青丝简单绾起,头上只斜斜地插了一枚白玉簪,整个人长身玉立,乖巧娴静。 望着那张姿颜姝丽的面庞,裴贵妃心中一动,脸上盈起笑意。 她执起青城的手,带她在贵妃榻入座。 “近些年,太后时常梦到先帝,醒来后悲痛难抑,每每都会大病一场,只有先帝的遗物能缓解一二……郡主将春猎图献给陛下,陛下当日便让人送去长信宫,太后见了欢喜异常,你这贺仪可算是送到陛下和太后心坎上了。” 她轻拍青城的手背,又道,“今日宣你来,是有件要紧事。往年万寿节前,太后和陛下会带着一众皇亲贵戚、朝臣眷属去瑶光寺祈福祝祷。今年事有例外,太后旧疾复发,此次瑶光寺祈福断然是不能去了。陛下仁孝,要留下侍疾,本宫自然同陛下一道。陛下已下旨,让珩王和太子领着一众宗亲臣子前往瑶光寺,陛下说了,让你同去,你不必担心,到时太子和瑶安会同你一道。” 这时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青城,你总算来了,你若再不来,我可就要去府上找你了。” 话音落,从殿外走进一位女子,她身穿绯色曳地水袖对襟长裙,外面罩了一件同色的纱衣,皮肤莹白,杏眼桃腮。 青城起身,对着女子行礼:“臣女见过瑶安公主。” 瑶安公主乃裴贵妃所出,从小与太子一处长大。 瑶安一把将她拉起:“当年舅父与平凉王极为投契,咱们两府也常有往来,你我之间,不要见外才好,以后私下里你无需拜我。” 瑶安口中的舅父是裴贵妃的兄长襄国公裴渊,他曾是平凉王部曲,追随平凉王四处征战,功勋卓着。 裴贵妃笑意舒展:“不是让你去清曜宫看你皇兄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儿臣才到宫门口就碰到骆统领,说是父皇召见皇兄,似乎是为了万寿节庆典一事,皇兄随他去了紫宸殿,我只好先回来了,不过皇兄说了,等会就来看母妃。” 提及太子,裴贵妃的兴致明显高起来。 “说起来,你皇兄当真辛苦。你父皇给了他接待各国使臣的差事,他每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今年的万寿节庆典非比寻常,齐邕、丁零和悉渠几个邻国都遣了使团来观礼,就连柔然都要派使臣前来,夜宴结束,太子还要陪同陛下登上凤阕朝晖楼与民同乐呢。” 正聊得尽兴,内侍刘忠走了进来。 “娘娘,紫宸殿那边传来消息,说陛下刚刚召见了几位大臣,提出让怀王也一并登上凤阙朝晖楼,参加万寿节庆典。” “什么?”裴贵妃笑容凝滞,一脸愕然,“大魏自开国以来,凡遇盛大庆典,皇子中只有太子才能登上凤阙朝晖楼,陪同皇上与万民同乐,未曾有过亲王登楼的先例啊。朝臣们怎么说?就无人提出异议吗?” 刘忠迟疑片刻,不敢隐瞒:“并未有朝臣提出异议……” 裴贵妃右手扶额,肩膀不住地起伏,袖中的拳头缓缓攥紧:“陛下一向偏爱荣妃,这些年更是不断重用怀王。如今为了怀王,陛下竟不惜违背祖制,而整个朝堂,竟无一位臣子替太子说话!” 魏帝专宠荣妃多年,这些年更是不断进封荣妃的母族,荣妃的父亲薛崇之被加爵为夏阳侯,负责掌管拱卫京师三军之一的骁骑营。怀王在朝中声望日盛,朝臣们也愈发看清形势,那便是恩宠与实权尽在荣妃与怀王手中,裴贵妃与太子不过空有威名罢了。 刘忠低声劝慰:“贵妃娘娘息怒,依老奴之见,朝臣们未必觉得此事合理,不过事发突然,朝臣们不及反应罢了,太子殿下机敏聪慧,定有应对之策。” 裴贵妃拧眉思索,过了片刻,攥紧的拳头蓦地松开,拍在贵妃榻的扶手上:“不对,万寿节的议程一早便是拟定好的,陛下若早有此意,何必此时才表露,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才让陛下改了主意,去查,现在就去。” 刘忠领旨,疾步出了上阳宫,约莫一刻钟,匆匆返回。 见他入殿,裴贵妃从贵妃榻上立身而起,道:“如何?” 刘忠飞快地瞥了青城一眼,迟疑片刻,道:“奴才问了紫宸殿的常喜,据他说,是陛下听闻青城郡主呈献春猎图是受了怀王提点,陛下夸赞怀王仁孝,故而如此……” 此话一出,裴贵妃蓦地望向青城,一双杏眼紧紧盯着她,目光陡然变得凌厉,但很快,她眼眸轻闪,收回目光,垂眸轻抚袖口镶金的刺绣。 “真没想到,青城郡主入京不过月余,便与怀王走得如此之近,本宫竟不知,这平凉王府何时竟投向了怀王。” 裴贵妃声音不大,但言语中透着彻骨凉意。 青城脑中嗡然一片,但面容平静,她缓缓屈身,跪倒在地,心中迅速盘算起来。 第14章 瑶光寺之行 陛下偏爱怀王,应是早就动了让怀王一起上凤阕朝晖楼的念头,只是碍于祖制按捺不发罢了,春猎图明显就是个说辞,明眼人一看便知,可裴贵妃身在其中,一时竟难以勘破。 她拒绝卖春猎图给怀王,只怕早就得罪了他,可此事无法明说。裴贵妃话里话外都将平凉王府牵扯进两位皇子的争斗中,她本该辩解几句,可苦于不知此事缘由,只怕说了什么让局面更糟,正在进退维谷之际,宫婢岫玉匆匆入殿,说太子殿下来了。 很快,一个身材颀长、英姿隽迈的年轻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青城明显感到落在她身上如芒的目光移开了,不由的长舒一口气,但转念想到太子只怕也误会了她,刚落下的心又高悬起来。 一番见礼后,太子注意到殿内情形,很快猜到发生何事,他神色从容,温声道:“父皇让怀王同登凤阕朝晖楼一事儿臣早已知晓,并不反对,还望母妃宽心。” 此话一出,裴贵妃紧锁的眉头总算舒展,转而满脸不解:“太子早已知晓此事?” “今年的万寿节庆典不同于往年,周边几国都派了使团前来,人数众多,父皇有意彰显大魏朝堂稳固之象,早有让怀王一同接待的心思,并非临时起意。今日怀王不过顺口说起原本想从青城郡主手中买下春猎图献给父皇,不想郡主倒是先行一步,做了他未做之事,并未提及其他,可见春猎图不过是父皇的说辞罢了,还请母妃莫要怪罪青城郡主。” “是啊,母妃,”瑶安也道,“青城初入京城,这些时日又一直忙于经营酒楼,怎会如母妃说的那般,牵涉进朝堂之事?” 青城此时才彻底放下心来,太子短短几句话道明原委,说明这一切不过是陛下有心谋算,既消除了贵妃对她的误会,也避免让她误以为怀王为人阴险。她转念想到怀王暗中收集关于太子言行一事,心中不由感慨,民间传闻太子宽仁雅量、公正明理,果然不虚。 裴贵妃面色缓和下来,转眼见青城跪得端正挺直,一副恭顺谦卑的模样,便道:“竟是本宫错怪青城郡主了,郡主起身吧。” 青城依言起身,连说不敢。 裴贵妃转向太子:“你行事一向稳妥周到,你既不反对,自有你的道理,本宫只觉得委屈了你。” “儿臣不觉得委屈,只是此事舅父迟早知晓,到时还请母妃从旁劝说,莫让舅父冲动行事才好。” 刘忠连忙道:“太子殿下目光长远,顾全大局,是储君才有的风范气度。” 瑶安也道:“母妃,儿臣早就说过,皇兄沉稳机智,没什么事能难倒他,皇兄最为孝顺,您若再不展颜,他还不知要如何难过自责呢。” 裴贵妃早就冷静下来,轻拍她的手背,嗔怪道:“你呀,就知道打趣本宫,刚才本宫一时气急,误会了青城,怎不见你拦我?” 瑶安也不说话,只一味轻扯裴贵妃袖子撒娇,她巧笑嫣然,惹得裴贵妃也笑起来。 殿中气氛再次融洽,刘忠趁机提醒裴贵妃要去给太后侍疾,殿内之人纷纷告退,出了上阳宫。 待几人走远,刘忠低声道:“陛下一向偏爱怀王,为了怀王违反祖制已不是头一遭,娘娘今日为何……” 他有意顿住,没再继续说下去。 “你是想说本宫为何对青城郡主如此疾言厉色?” “老奴不敢,老奴只是觉得她不过一介孤女,怎劳动娘娘为她费神动气。” “她可不是寻常孤女,而是靠祖上几代功勋,由先帝亲自册封的郡主。如今她入了京城,就等同于一只脚踏进了朝堂,想置身事外,两边都不开罪,那是万万不能的。本宫今日如此,就是让她看清形势,明明是她一片拳拳心意,却被怀王得了好处,想来她心中对怀王多少会有不满吧。” “娘娘的意思,是想恩威并施,让青城郡主为太子殿下所用?可这郡主当年与邬桓的伊昭公主交好,只怕……”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当时郡主刚过及笄之年,那伊昭公主也不过十七八岁,两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交好,这有什么?别忘了,那时大魏与邬桓还交好呢,都到了要联姻的地步。何况那公主早已过世,谁还记得?陛下明显并不介意此事,否则也不会召青城入京,陛下自诩仁德,至少表面上,对这个功臣遗孤还是要显出几分情义来,此等小事自不会追究。” 她走到半掩的花窗前,看着院中盛放的木芙蓉,眼中绽放出奇异光彩,“到时安排青城和瑶安同坐一辆马车,吩咐随行宫婢,小心伺候,不可怠慢。这位郡主,本宫来日有大用处。” 刘忠躬身称是。 数日后,一行人从京城出发,前往瑶光寺。 瑶光寺是皇家寺庙,位于肆州裕安郡北部的苍茗山上。苍茗山共有六座山峰,奇伟壮丽、绵延不绝,西边的山脚下紧邻鹿台围场,围场内水草丰沛,绿树成荫,有清流急瀑、草场修竹,风景极佳。 往年祈福后,众人会在山下的鹿台围场狩猎。 今年虽事有例外,魏帝未能亲临,但狩猎习俗不变,魏帝口谕,围场狩猎,收获最多者有重赏。金口一出,引得一众朝臣子弟跃跃欲试。庄重繁缛的祝祷仪式结束后,众人径直前往鹿台围场。 这日惠风畅然,春阳杲杲,一行人赶至鹿台围场已近午时,虽然疲惫,然一入围场,目及所见皆是青松翠柏,绿叶红花,众人不由得心情大好,怀王引着一群身着锦衣的朝臣子弟纷纷催马前行,很快不见了踪影。太子去验看围场内豢养的战马,负责围场安全的侍卫长立在珩王身后,向他低声禀报着什么。 围场中早就辟出一片空地,扎了数个帐篷,又在四周搭建起凉棚供众人歇息休整,太子妃柳桐书带着几位朝臣女眷坐在凉棚中歇脚闲聊。 第15章 黄衫女子 柳桐书捏着帕子擦拭额角的虚汗,杏眼轻转,见瑶安正低头整理一个鱼形风筝,不由道:“公主出行怎么还带着纸鸢?” 瑶安瞥了眼端坐在下首的卢宝音,笑道:“是宝音送我的,她花了好几日做的。” 柳桐书不由赞道:“卢小姐真是慧心妙手,这纸鸢瞧着竟比少府监做的还要好看些。” 夏阳侯的孙女薛嬿嫆也道:“宝音擅长作画,手又巧,我曾见过她做的鸾鸟纸鸢,放飞时栩栩如生,宛如鸾凤当空,实在好看。” 卢宝音垂首浅笑,面庞微微泛红,似乎有些羞赧:“臣女琴棋不通,平日里除了看看书,就是扎风筝打发时间,做得多了,手熟些罢了,怎敢与宫中少府监所制之物相提并论。” 青城望着卢宝音,若有所思。 卢焜身死,京中百姓普大喜奔,皆言其罪有应得,但此事对卢府影响却不大,不光因为卢焜只是卢定洲的义子,还因卢定洲收到圣旨当日,便即刻动身返京,路上还写了请罪的奏折,不知折子上写了些什么,陛下看后,没有问罪卢府其他人,此次瑶光寺祈福,竟允准卢宝音一并来了。 听闻卢宝音性格内向,一向不喜应酬走动,连府门都极少出,最大的爱好就是做风筝,京中的朝臣女眷中只偶尔同薛嬿嫆有往来。三年前,她与卢定洲同在狩猎随行的队伍中,她会知道什么隐情吗? 正想着,眼前忽然多了一只细白纤细的手,青城瞬间回神,一把拉住瑶安晃动的手腕。 瑶安巧笑嫣然:“想什么呢,如此入神,我们正在说去深潭抓鱼呢!” 青城不免好奇:“围场内还有深潭?” “是啊,上次皇兄带我去的,还有一处瀑布呢,景色极美,到时咱们抓了鱼,烤着吃,别有一番野趣。”瑶安说着,转向柳桐书邀请道,“皇嫂与我们同去吧。” 柳桐书远远看见太子走过来,对着两人悄声低语:“听闻距离围场不远的石洞内有尊送子观音,极为灵验,今日正好前往,你二人等着我,咱们一同回行宫。” 柳桐书与太子成婚两年,一直未有所出,裴贵妃对此颇为不满,但碍于太子,一直隐忍不发,柳桐书心细如发,早有察觉,她家中父母也多番催促,早早打听到此事,便让柳桐书前去发愿。 瑶安心领神会:“皇嫂放心,我们抓鱼慢着呢,只怕还要皇兄皇嫂等我们呢。” 听说瑶安要去抓鱼,太子便让近卫裴彻带着一队禁军随行保护,之后与柳桐书相携向围场外而去。薛嬿嫆正无聊得紧,一听抓鱼,便嚷着同往,奉怀王之命护卫她的侍卫长罗方也领了一队禁军同行。卢宝音本不想去,但剩下的几位朝臣女眷她并不熟识,无奈之下,抬步跟了上去。 一行人有说有笑,向东而行,他们走过绿草如茵的草甸,越过一个小山丘,来到一处风景宜人的山涧。 青城环顾四周,正前方是条水流清澈的小溪,对面一片葱郁的银杏林,上游有一飞瀑,隐没在山石草木间,下游处是半人高的野草丛,此处地势低洼,后靠矮坡,前方三处皆可藏身,若有伏兵,那可真是退无可退的险境…… 想着想着,她摇头失笑,甩掉脑海中骤然跳出的念头。 这是皇家围场,本就有侍卫驻守,此次祈福仪式,山上山下又增派了不少人手,围场内还派人反复巡逻,驱散凶猛的野兽,以确保无虞,何况她们出行,身边禁军护卫环绕,如此阵势,岂会有危险? 瑶安指着溪水尽头的飞瀑,用手比划着,“那瀑布下有个深潭,里面有不少鱼呢,等会抓到了,咱们先烤一些,剩下的带回去给皇嫂!” 提到抓鱼,瑶安神采飞扬,双目放光,青城委实提不起兴致,她借口整理马具留在原地,裴彻作陪,其余的禁军则跟随三人前往飞瀑抓鱼。 裴彻是襄国公次子,领东宫左领卫一职,掌东宫宿卫,如遇太子出行,则随侍左右。 平凉王府与襄国公府虽有故交之谊,可自三年前平凉王妃过世后,两府走动渐少,近两年的往来仅限于年节时互送贺礼问安,加之青城自小生活在南境,从未见过裴彻,两人见面后并不热络。 青城背对着裴彻低头整理马具,耳畔忽然隐隐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青城机警抬头,很快发现对面的密林中有只背脊上披满针毛的野兽正迅速地向溪边走来,她定睛细看,竟是一头野猪! “青城郡主别怕!” 裴彻循着青城的目光也很快注意到野猪,他不慌不忙地从弓囊中取出长弓,对着密林深处发出一枚响箭,他射出的力道不大,响箭刚射出不久就钉死在地上,箭尾不断摆动,铮鸣不已。不多时,从银杏林深处走出一位女子。 这女子身着鹅黄色衫裙,敷着同色面纱,额间有一枚菊黄色的三叶形花钿,看到裴彻,无声行礼。裴彻对她打了个手势,女子会意,喉咙间发出怪异低沉的轰隆声,这野猪被声音吸引,掉转方向跟随黄衫女子向密林深处而去。 望着黄衫女子渐渐消失的背影,青城微微诧异,听闻大魏的围场中都有驭兽师,可以召唤头狼和一些飞鸟,只是没想到,竟还能控制野猪这种体积庞大的野兽。 她不禁感叹道:“没想到围场中的驭兽师竟有如此能耐。” 裴彻迟疑片刻,温声道:“她并非驭兽师,而是卑职府中婢女。” 青城心念微动,他们此时所在的位置已接近围场东沿,穿过眼前的银杏林,便是苍茗山。襄国公府就在苍茗山南面的山脚下,府中婢女出现在此处并不稀奇,只是瞧着裴彻刚才的举动,倒像是提前约定了与婢女在此会面一般。 果然,这黄衫婢女很快去而复返。 裴彻对青城道:“郡主稍候,卑职去去就回。” 第16章 被刺客劫持 青城点头,裴彻快步向黄衫女子走去。 两人絮絮低语,又相隔一段距离,寻常人听不到什么,青城却听得分明。 黄衫女子提到襄国公和国公夫人十分惦念裴彻,让他此行务必抽空回府看看,裴彻表示行程紧,未必能回。 青城听到两人话家常,深觉继续听下去实为不妥,正准备走远些,黄衫女子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定在原处——原来襄国公让裴彻回府是让他将夏猎图转交给太子。 提到“夏猎图”三个字时,那女子刻意压低声音,兼之此时林中忽然有几只雀鸟振翅飞出,青城无法确定是不是听错了,待要凝神分辨时,裴彻已跨过溪流,大步流星走了回来,而那女子已经走远。 青城抬眸,盯着黄衫婢女的背影若有所思,裴彻上前一步,阻隔住她的视线:“郡主在看什么?” 青城一脸从容地收回目光:“没什么。” 裴彻从箭囊中取了箭,又递过长弓:“郡主可要试试射箭?” 青城笑着摇头:“少时我曾学过,但总学不会,加之母亲不喜,我已经许多年没碰过了。” 她视线扫过箭囊,其中就有刚才裴彻射出的响箭,“这响箭与我少时见过的似乎不大一样?” 裴彻微微一笑:“卑职在哨子下方加装了一个火药筒,若点燃后发射出去,可以精准定位,也代表事态紧急……” 话音才落,身后就传来瑶安怏怏不快的声音:“青城,今日喝不了鲜鱼汤了,深潭中一条鱼都不见。” 青城抬眸,只见瑶安三人已从飞瀑返回,两手空空,神情沮丧。 她面露不解:“这是为何?” 瑶安悻悻道:“那潭水深不见底,定是与别处的水源相连,所以鱼都游走了。” 她悒悒不乐,顺手去揪旁边灌木丛中的枝叶,才碰到叶子,就被裴彻拦下。 “公主,这些植株是紫叶楹,其果实极易破损,汁液呈黛紫色,一旦沾染在皮肤上,就会染色,极难清洗,” 瑶安一惊,连忙收手,取出巾帕去擦拭,又转向青城道:“你擅长作画,我记得紫叶楹是作画的染料?” 青城道:“公主说得不错,紫叶楹不仅可以用来作画,还可染衣,若沾染到皮肤上,待其干透前,可用酒水清洗,一旦干透,色泽可持续月余不掉,不仅如此,还会刺痒难耐。好在这些枝叶和果实并未破裂,公主不必忧心。” 瑶安轻拍胸口,长吁一口气。 此时裴彻道:“微臣方才见银杏林中有黄鹂鸟,不如捉几只来给公主解闷?” 闻听此言,瑶安眼底一亮,心情瞬间好起来,拉着青城一头扎进银杏林中,薛嬿嫆兴致勃勃跟了上去,卢宝音额角鼻尖全是汗珠,明显有些累了,自顾自坐在溪边的草地上歇脚擦汗。 银杏林间鸟声啁啾,薛嬿嫆命府中侍卫爬树捉鸟,连罗方都卸了武器爬到树上,她又在树间来回指挥着,一行人动静极大,惊起林间雀鸟无数。 “这个薛嬿嫆,真是整日里读书读傻了,连树也不会爬,只一味催促侍卫。”瑶安忍不住摇头,搓了搓手,轻拍面前的树干。 裴彻只当她要爬树,连忙阻止。 “这树太高,瑶安公主还是不要爬了,若贵妃娘娘知道,定会怪罪。”他瞥了一眼青城手中的纸鸢,提议道,“公主不如同青城郡主一道去草地上放纸鸢?” 瑶安表示自己只是比划一下,无需担心,她抬头看树,对着青城道:“再过几个月,这满眼绿色就变成黄叶,又是另一番美景,到时我们重游此地。” 青城循着瑶安的目光望向枝叶繁密的树冠,正值午正时分,骄阳自茂密的树杈枝叶间投下,细碎如金,春风吹过,枝叶轻轻摆动摇曳,发出簌簌的轻响,青城眼波微转,正要收回目光时,瞳孔却骤然一缩,只见交错盘结的枝杈间有个黑影若隐若现,她心下一惊,左手本能地抚上腰间,可那里空空如也,这才反应过来这些日子在行宫与瑶安同住,并未随身携带柳叶刀,她正想开口提醒裴彻,不远处的一颗树上就传来侍卫惊急的怒喝声:“什么人?” 几乎同时,一众隐身在繁茂枝叶间的黑影闪身而出。 爬到树上的侍卫猝不及防,来不及出声就被他们尽数打落在地,只有罗方身手敏捷,腾空翻转间,从树上跃下,可就在落地的瞬间,身形遽然一晃,一头栽倒在地。薛嬿嫆哪见过如此阵仗,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惊叫出声。变故突发,青城只来得及将惊慌失措的瑶安推至裴彻身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就从后面蓦地钳住她的肩膀。 裴彻反应奇快,一边让两名禁军护送瑶安向林外撤退,一边迅速点燃火药筒,发射响箭示警,剩下的禁军动作敏捷地拉弓搭箭,但这些黑衣人动作更快,他们挥剑打落箭矢,紧接着手腕轻扬,一连串暗器的钝响过后,众人纷纷倒地。裴彻虽勉力射出响箭,但随即低呼一声,猝然倒地,长弓和箭篓被甩飞,恰好落在青城脚边。 裴彻表情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喘着粗气低喃:“郡主……” 青城肩膀上的手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冰冷如银蛇的长剑,剑尖像沁着毒液的蛇信子,轻轻舔舐她的下巴。 青城被迫微微抬头,终于看清了此刻林中的情形。 这些黑衣人面上围着黑巾,头戴斗笠,只露出一双眼睛,其中一人横起长剑劫持住薛嬿嫆,但剑未出鞘,薛嬿嫆脸色煞白,但看起来还算镇定。青城快速环视了一圈倒地不起的侍卫,最后将视线凝定在裴彻身旁散落的几颗石子上,心中诧异不已。这些人虽执剑,却未用剑法伤人,只是用石子击中裴彻等人的穴位,令其不能反击罢了。他们手法精准,内力雄厚,绝非泛泛之辈,却留有余地,未下狠手,究竟有何目的? 第17章 被刺客掳走套话 瑶安此时已跑出银杏林,身边护送她的禁军皆被石子撂翻在地,她又惊又怕,慌乱间一脚踩在溪边乱石的青苔上,重重地跌入溪水中,幸而她有急智,跌下水的瞬间用手臂尽力撑住,不至于将衣襟全部打湿。 前方蓦地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不过片刻,珩王带着武宁卫和禁军出现在山坡上。 “堂兄……”瑶安惊喜地大声喊叫。 一行人衣袍猎猎,顷刻间就赶至近前。 两方人隔着溪水对峙。 劫持薛嬿嫆的男子放下剑,几步上前,其他人见状,立即围上前,将青城二人掩在身后。 珩王仿若没看到青城被劫持一般,语气带着寒意:“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那人抬眼望向珩王,眸底恨意汹涌:“三年前,珩王领云中骑毁我城池,灭我家国,逼杀我主帅,我们是什么人,珩王不清楚吗?” 此话陡出,一旁的封义心头大震,万万没想到问出的竟是这样的结果,他喉咙滚了一下,艰涩开口:“你们……是邬桓龙甲军?” 话音刚落,狂风骤起,北风呼啸着卷起树叶和尘土,天空被铅灰色的厚重云层遮蔽,乌云翻滚搅动,天色时明时暗,光影交替,令四野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暗色。珩王身后的队伍明显骚动起来,有人被忽然变幻的天色所摄,有人身下的马匹受惊,不断发出嘶鸣声,更多的人则是陷在突闻对方竟是龙甲军的震惊中——那是一支只要说出名字就足以令对手胆寒的虎狼之师,三年前,他们被人数超出数倍的云中骑剿杀殆尽,没想到,竟还有人侥幸存活下来。 为首之人语气悲戚,声音嘶哑:“家国不存,主帅已逝,我们不过是苟存于世的孤魂罢了,不敢再自称龙甲军堕其威名!” 不断变幻的天色将珩王的面色衬得晦暗不明,他声音低沉:“若要报仇,冲着本王来便是,何必牵扯无辜之人?” “无辜?”为首男子冷笑,“国雠卢定洲的女儿,岂会无辜!今日我们原本是要找卢定洲报仇的,岂料他并不在,既如此,也怨不得我们了。” 青城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将她错认成卢宝音,不过事到如今似乎也没有纠正的必要了。 珩王瞥了青城一眼,见她一脸镇定,正对着眼前泛着寒光的长剑发呆。 他收回目光,语气没什么波澜:“可你劫持的是我大魏青城郡主,她与龙甲军主帅伊昭公主是挚友,你们确定要继续为难她?” 这些人闻言,明显愣住,为首一人偏过头,朝青城的方向投来一记疑惑和略显震惊的眼神。 僵持片刻,珩王渐渐没了耐心,身下的坐骑乌骊马似乎觉察出主人的焦急,也跟着躁动起来。乌骊马不喜安静,最是野性难驯,珩王见状,轻扯缰绳,抬起手轻拍马背安抚。身后的禁军不明情况,冷不防见珩王抬手,只当是要进攻,纷纷挽弓搭箭,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这些黑衣人见状,没有流露出半点怯意,为首之人冷哼一声,握紧长剑的手缓缓举起,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执剑,做出冲锋对抗的姿势。 前方剑拔弩张,山雨欲来,后方两人的气氛也异常紧张。 男子开口,声音低沉:“你是平凉王的女儿?” 青城没有接话,忽然伸出手放在眼前的剑刃上,在上面摆出个奇怪的手势。 男子觑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轻旋手腕,剑刃径直抵上青城的脖颈:“别乱动!” 珩王远远看到这一幕,蹙眉道:“凭你们还报不了仇,放开青城郡主,速速退去吧。” 他向下轻压掌心,示意身后众人放下武器。 武宁卫收刀入鞘,禁军纷纷将手中的弓臂调转朝下。 这些黑衣人只当今日一战在所难免,毕竟两方人数悬殊,他们虽有人质,但僵持下去,多半是败局无疑,不想珩王竟真的放他们离开,他们想撤走又担心其中有诈,一时无措,反倒立在原处未动。于是,刚刚还兵戈相向的两方人马偃兵息事、静默以对,气氛顿时陷入诡异的宁静。不过这宁静没持续多久,就在珩王再要开口时,四下里骤然响起机括声,紧接着,尖锐的啸响声依次响起,弩箭连珠射出,如雷似电,穿林挟风而来,众人急忙挥舞兵刃躲避飞矢。短暂的一波箭雨过后,林中归于岑寂,珩王举目四望,哪还有黑衣人和青城的身影? 原来,趁一片混乱时,挟持青城的男子将她拦腰扛起,向银杏林深处飞掠而去,其他人紧随其后,穿过银杏林后又四散开来。 青城只觉得眼前景致不断后退变幻,几个起落后,那人停下,将她放在山坡上的几蔟灌木丛旁。 “青城郡主得罪了,刚才形势危急,只好带着郡主一同离开,郡主不必担心,等天色暗些,在下就送郡主回去。” 青城没有接话,放眼四望,发现正置身于苍茗山西面的一处山坳。 苍茗山东仰西伏,东侧山势陡峻,西侧则和缓低伏许多,山上杉木葱青,蔚然成林。 青城收回目光,望向黑衣人,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你是龙甲军?当年白城陷落,你们怎么活下来的?” “我们隶属于左骁卫军,事发时我们恰巧离开白城,侥幸逃过一劫,等我们得到消息赶回时,白城已然陷落,宫中四处火起,我们换上云中骑的装束潜入宫中,但为时已晚,伊昭公主已经薨逝了。” “左骁卫军中不少人我都识得,你拿下黑巾,让我看看你的样貌,兴许我们见过也说不定。” “三年前宫中那场大火,我们虽苟活下来,但都受了伤,如今面目全非,只恐吓到郡主,还望郡主见谅。” 青城故作恍然大悟状:“难怪你们浑身上下都裹得如此严实,一点皮肤都不露在外,原来如此……可你们为何会在此处?” “我们冒险潜入鹿台围场是为了刺杀卢定洲,当年若非他打开城门,白城也不至于那么快陷落……可到了围场几番打听之后才知卢定洲根本没来,只好临时改成劫持卢宝音,没成想却将郡主错认成了她。” “错认?” 第18章 被救 “正是,卢宝音爱纸鸢成痴,郡主当时拿着风筝,又背对着我,我一时辨认不清。” 青城垂眸,掩下眸底一闪而过的冷芒。 此时她终于可以确定,眼前之人绝非龙甲军。 她内力已恢复至五成,只要乘其不备夺过佩剑,局面顷刻间便可扭转,可她不知对方身份,也不知他冒充龙甲军究竟有何目的,最重要的,她不能暴露自己的身手。见过她拔剑的人,要么必死无疑,要么没看到她的容貌,像如今这般正好相反的情景,她只能静观其变。 正想着,这人又道:“在下有些事想请教郡主,伊昭公主临终前可有什么遗愿?若是有,龙甲军定当竭尽所能,完成公主遗命。” 青城做出冥思苦想的样子,过了半晌,道,“伊昭说瑄王并非龙甲军所杀,凶手另有其人……若是你们能找出真正的罪魁,想来伊昭能含笑九泉。” 天色暗下来,暝色四起,远处传来野狼的嚎叫,一声一声,令人毛骨悚然。 黑衣人负手踱步,久久不语,青城思量着如何脱身,目光不经意扫过旁边的灌木丛,这才发现,这些植株竟是紫叶楹,望着眼前颗粒饱满的黑紫色果实,她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此时男子突然开口:“青城郡主可知四猎图的下落?” 青城眸色轻闪,直直望向他:“我手中曾有春猎图,不过已献给陛下……你找四猎图做什么?” “我等奉公主之命,寻找四猎图下落,若郡主知道什么线索,还望如实相告。” 青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扶着身旁紫叶楹的枝干立起身来:“我并不知晓。” 男子明显不信:“三年前,邬桓都城被屠,四处宫火,唯有郡主逃过一劫,那间密室是皇室隐秘,郡主出现在那里,说明是伊昭公主将你藏入其中的,你与公主情同姐妹,岂会不知?” 青城负手而立,默然不语。 这人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羊皮卷,缓缓展开,挑出一枚银针。 “听闻你当年目睹云中骑屠城惨状,惊恐之下气机逆乱,患了失语之症,医治三年才恢复。这银针上涂了铃兰花的毒汁,一旦刺入你的哑门穴,你就再也无法开口说话。郡主还是说出四猎图的下落,免得真成了哑巴。” 说完,他拿着银针走了过来,青城不断向后退,掌中握着刚才起身时趁机摘下的一串紫叶楹果实,心中迅速盘算着,她身后已临近山坳边缘,到时她趁其不备,猝然出手,将手中的果实打在他身上,留下记号,再趁乱脱身。 男子见她始终不开口,终于没了耐心,蓦地欺身上前,青城冷不防握拳挥手,男子以为有暗器,急忙侧身闪避,青城趁机将果实灌上内力掷出,悉数砸在他的胸口和脖颈处。 这些果实顷刻间爆裂开来,黛紫色的汁液染湿他的衣襟,但他穿着黑衣,全然显不出颜色,只有脚下的土地上呈现出几抹清晰的紫色。 但男子全然没发现,他只顾着拔剑,很快发现青城掷出的不过是些毫无杀伤力的浆果,他冷哼一声,飞身而起,眼看就要扣住青城的手腕,这时一截黑乎乎的枝干凭空飞了过来,击打在他的肩头,枝干灌满内力,如此重击,令他惊痛不已。 他用手捂住肩头迅速抬头,只见一人从对面的杉木林中飞掠而来,不禁心下大惊,对着青城的肩膀猛然出掌,青城闪避不急,硬生生接下一掌,趔趄着向后连退好几步,将倒未倒之时,腰间骤然一紧,她顺势转身,扑进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中。 青城抬眸,与珩王清冷的目光撞个正着。 耳畔骤然响起几声尖锐利响,紧接着一阵蝗雨般的箭矢呼啸而来,珩王一手揽着青城左右闪避,另一只手执剑抵挡,剑刃若流光,箭矢纷纷落地。青城只觉得眼角不断有寒芒闪过,心头一阵乱颤,很快足底一空,几乎同时,珩王飞身掠起,揽着她向对面的杉木林而去。 身后传来兵刃挥砍箭矢的声响,她越过珩王的肩膀回看,只见封义和严蒙带着武宁卫从两侧山林间冲出,他们抽剑砍落箭矢,又追着逃遁的黑衣人而去。 两人落在一处山坡上,珩王松开环抱着青城的手臂,扶着她站定:“可有受伤……” 甫一开口,他立即噤声,眉头蹙起——青城的侧颈处有一条细长的血口子,正有血珠渗出来,应该是被刚刚斩断的飞矢划伤。 青城并不知自己受伤,摇头表示无碍,刚一转动脖子,颈间有清晰的刺痛感传来,她轻嘶一声,忍不住伸手去摸,被珩王拦下。 珩王扶着青城坐靠在一块山石旁,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色药瓶,给青城上药,药粉撒在伤口上,刺刺痒痒的,血很快被止住。 青城道:“殿下,刚才那些人并非龙甲军,他们潜入围场,伺机作乱,一定要抓住他们。” “郡主为何如此笃定他们并非龙甲军?” “他们费尽心思潜伏隐蔽,铤而走险劫持卢宝音,甚至不顾后果表明身份,结果却连人都认错了,龙甲军行事稳妥周全,不会犯这种错误。何况龙甲军恩怨分明,绝不会将剑锋指向手无寸铁的无辜女眷。最重要的,龙甲军从不叫伊昭为公主,而是以主帅相称。从一开始,他们的目标就是我,为了问出四猎图的下落。” 珩王想到青城被劫持时若有所思的神情,忍不住道:“郡主是不是一早就怀疑此人并非龙甲军?” 青城讶然道:“殿下如何知晓?” “剑在颈侧,郡主还能走神,如此明显,本王自然看得到。” “臣女的确一早就发现那人不是龙甲军……”青城忽然感到一阵昏沉,心头一阵乱跳,她强压下不适,“因为他看不懂龙甲军的暗语。” 珩王定定地看着青城,目光中带着诧异,还有几分审视,他道:“郡主怎会知龙甲军的暗语?” 第19章 中毒 “是伊昭告诉臣女的……”昏厥感再次袭来,青城勉力打起精神,“对了,臣女用紫叶楹的汁液在那人胸口和脖颈处留下印记……” 话音未落,青城眼前一黑,蓦地向前倒去。 珩王眼疾手快,伸手将她接住,侧身一看,见她眼眸阖起,鼻息均匀,竟是昏了过去。 一阵纷乱的脚步踏响声响起,封义和严蒙带着武宁卫返回。 封义行至近前,抱拳道:“王爷,那些刺客一进山林深处就四散开来,毫无踪迹可循,受箭伤的武宁卫皆神志昏蒙,还说呓语,属下猜测箭簇上涂了乌头花毒,只好先行返回。” 珩王眉头蹙起,这才明白青城为何忽然晕倒。 乌头花虽非剧毒,但会令人意识惛惚、谵语不断,若是有外伤,伤口会溃破不止、久难愈合,但只要两个时辰内服下解药,则无大碍。 珩王打横抱起青城,下令一行人即刻退出围场,前往襄国公府解毒。 景云和庆星都在行宫,并没有同来围场,故而青城独自在马车中。 行至半路时,青城开始谵语。 珩王一直关注着马车中的动静,听到异样,翻身下马,上了马车。 青城双眸紧闭,无力地倚在车璧上,口中喃喃低语。 珩王给她诊脉,又用手背试了试她额头,正要收回手之际被青城一把拉住衣袂,珩王扯回袖子,青城又拽住他的袍角。 “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下一句?” 这一句不再是含糊不明的呓语,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 珩王怔住,实在不明白为何中毒的其他人说的都是些毫无逻辑的呓语,青城说的却是兵法,转念一想,不对,青城怎会知晓兵法?听闻她自小体弱,常年卧床,连闺阁都很少出。 愣神的功夫,青城又说了一遍,语气透着不耐,像是不满为何无人作答,手中不自觉加大了扯拽的力道。 珩王腰间挂着枚白玉镂雕夔龙纹玉佩,拉扯间,玉佩下端的几颗珊瑚珠子轻击在腰带的紫金带扣上,璆然作响。 珩王任由青城拉拽着他的袍角,左手按紧腰间玉佩,缓缓道:“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青城安静下来,不过只安静了一瞬。 “善用兵者,能使敌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恃,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下一句……” “卒离而不集,兵合而不齐,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青城眉目舒展,似乎对珩王的回答颇为满意。 “事莫大于必克,用莫大于玄默,动莫神于不意,谋莫善于不识……” 珩王双眸半眯,看向青城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缓了半刻,一字一字道:“夫先胜者,先见弱于敌而后战者也,故事半而功倍焉。” …… 青城彻底清醒时已是夤夜,两位侍女已从行宫赶至国公府。 庆星一脸惊喜:“郡主总算醒了,太好了。” 景云倚在窗边,面上没有半分忧虑之色——乌头花毒性不大,加之青城已服下解药,只待清醒便可。 青城坐起身,只觉得头脑昏沉,咽部隐隐作痛,想起昏迷前的情景,她道:“我可是中毒了?为何口干舌燥?”她环视一圈,拧眉道:“这是何处?” 庆星道:“划伤郡主的箭矢上涂有乌头花的毒汁,珩王殿下为了尽快让郡主得到医治,就近来了襄国公府。郡主毒发昏睡了过去,说了一路胡话,自然口干。” “乌头花!”她心头一跳,“我可说了什么不妥的话?” 庆星喟然长叹:“其他中毒的武宁卫都是呓语,大不了吼叫几声,只有郡主与众不同,需要别人对话,确切地说,是要求对方背诵兵法,若是有人应答,会安静一阵,否则便会不依不饶。” 青城面色发白,后背瞬间激出一身冷汗,“我只说了兵法,没有其他?” “没有其他,幸好如此!”景云语气透着庆幸。 青城长舒一口气,继而蹙眉:“我如此胡言,就没其他人阻拦?” “怎么没拦?珩王去襄国公府的路上遇到烧香返回的太子和太子妃,眼看郡主喋喋不休,两人直接上了马车,想替换珩王殿下陪伴郡主,奈何郡主嫌太子妃不会兵法,又怪太子兵法记得不牢,应对不及时,直接将他们赶下车了。” 庆星满脸悲愤不平,仿佛被赶下车的人是她。 青城双眸圆睁,一脸如遭雷劈的惊恐表情。 “不止如此,”景云接过话头,“郡主还一直拽着珩王的衣袍不放,珩王腰间的白玉玉佩险些被拽下来,据说那是珩王母妃的遗物。” 青城双手捂脸,欲哭无泪,“不行,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的,我中毒太深,这一定是幻象!” 庆星笑得没心没肺:“珩王殿下说了,若是郡主醒来后仍觉不适,他便亲自领太医过来……” 没等庆星说完,青城蓦地坐起,身板挺直:“好了,好了,彻底无碍了。” 次日一早,府中婢女来报,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青城赶忙出门相迎,对着太子躬身行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虚扶她一把:“青城郡主不必多礼。” 太子长眉入鬓,此刻眉眼带笑,矜贵中透出一丝温润之气。 青城想到此前将太子和太子妃赶下马车,心中不安,面有赧色:“请太子恕臣女言语冒犯之罪。” 似是回想起昨日马车上的一幕,太子唇角闪过一抹笑意,但很快忍住,稍稍正色:“郡主本就受到惊吓,又中了毒,不过是神智惛惚下的无心之举,实在无需自责。郡主可好些了?” 太子的表情收的不彻底,眉眼间难掩笑意,青城心中讪讪,道:“臣女已无碍,多谢太子殿下关心。” 太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石青色镶金箔的药瓶递过来,“这是本王惯用的金疮药,对生肌止痛有奇效,郡主不妨试试。” 青城轻轻抿唇,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 太子见状,微微一笑:“平凉王父子昔日平定叛乱,辅佐先帝,立下不世之功,如今身后只郡主一人。何况,你兄长曾是本王伴读,常出入东宫,我对你照拂,理所应当,郡主不必有顾虑。” 第20章 三叶形花钿 青城的兄长文韬武略,只是未及弱冠便战死沙场了。 听到太子此番话,青城心中一阵暖流淌过,她双手接过金疮药,敛衽拜谢。 太子抬手,示意青城不必客气,他道:“瑶安吵着要来国公府看望你,被我回绝了,此次多亏郡主机敏,及时将瑶安推开,她虽跌落水中,但并无大碍。” “那便好!”青城说着,忽然想起薛嬿嫆当时也在刺客手中,不知如今怎样了,便道,“另外两位女眷呢,可还安好?” “卢小姐受到惊吓,回到行宫就病倒了,薛小姐在混乱中被刺客推倒,扭伤了脚,不易挪动,如今也在国公府休养。” 他一顿,又道,“父皇口谕,准郡主不必赶赴万寿节夜宴,只管在国公府安心养伤。父皇已让堂兄全力查办刺客一事,郡主若想起什么,定要对堂兄言明。” 青城应声称是。 太子想了想,道:“国公夫人近几日偶染风寒,正在静养,如今府中主事的是裴夫人,郡主若是有任何需要,着人去找她便是。” 太子口中的裴夫人是襄国公嫡长子裴峥的正妻,裴峥长年戍边,如今领云中城主帅一职。 青城道谢,太子又叮嘱了几句,告辞离开。 过了几日,青城体内的毒素已清,肩膀被掌击处的淤血也有散开的迹象,只是侧颈被流箭擦破的位置十分凶险,太医嘱咐她还需静养,否则恐会疮疡不敛,引发高热。 这日入夜,裴夫人身边的贴身嬷嬷带着几个婢女来送茶点。这些婢女皆穿茜色长裙,额间贴着同色花钿,形如桃花,极为精巧。 行礼后,嬷嬷笑道:“夫人见府中夏菊开的正盛,让老奴摘了些请郡主观赏,夫人还亲手煮了安神茶,公主睡前可喝一点,有助安眠,还有些鲜花做的点心,请公主品尝。” 青城微微一笑,温声道:“烦请嬷嬷回去替我谢过裴夫人,再告诉夫人,明日一早我去拜会。” 嬷嬷见她待人温言和气,连说不敢,差事已毕,正要领着婢女退下时,不防青城忽然开口。 “你们额间花钿……可是桃花式样?” 青城问的是婢女。 几人一听,连忙收住脚步,为首的婢女恭敬道:“回青城郡主的话,奴婢额间所贴正是桃花形花钿。” 青城微微点头:“倒是别致……好了,下去吧。” 婢女们应声称是,躬身退了下去。 庆星见青城主动问起花钿,倒了杯茶递过去,“郡主若喜欢花钿,不如奴婢用花瓣做一些来?” 青城接过茶盏,只见瓷白的茶盅中,茶水清亮,几片黄澄澄的花叶浮在上面,她猛然想起密林中与裴彻见面的黄衫女子额间的花钿,正是这个颜色,不由心念一动,“还能用花瓣做花钿?” 青城对这些装饰之物一向不感兴趣,如今竟主动问起,庆星心中讶异,笑着解释道:“皇宫和高门世家府中通常会用金箔做花钿,有时也会用鲥鱼鳞或是染过色的丝帛,不过这些材料比较贵重,寻常人家用不起,会用纸张代替,有时还会用当季的花瓣。侯府夫人刚差人送来了黄菊,奴婢就用菊花做花钿,郡主喜欢什么样式呢?” 刚问完,庆星反应过来,青城对这些知之甚少,便道,“这两年时兴的有梅花形、桃花形、宝相花形,燕形和蝶形,在此基础上细分,还能分出更多的样式来,刚才府中婢女贴的花钿便是桃花形中最简单的一种。” 青城细细回想一番,问:“有没有一种花钿,三片叶子摆成扇形……” “那是三叶形花钿,这种花钿样式简单,这些年倒不多见了……” “无妨,”青城笑着放下茶盏,“就做个三叶形的花钿吧。” 庆星眉眼弯弯,应声称是,立时忙活起来。她先摘下几片花瓣,对比一番,又用剪刀稍加修剪,又问府中婢女要来些丝帛和鱼鳔胶,再取来银勺、剪刀和刺绣用的绷框,一番忙碌后,一个三叶形的花钿便制成了。 庆星将花钿递过来,青城举起看了看,又放回庆星手中,一脸疑惑:“这要怎么贴在额间?” “这容易,沾点水贴上就好,若是没水,那就……”庆星说着,拿起花钿,对着背面哈了一口气,将花钿贴在自己额间,也不看铜镜,摸索着随意调整几下,又道,“郡主您看,只要让背面潮湿,就能贴上了!” 青城好奇道:“这鱼胶遇到水便化开,那下雨的时候岂不是全脱落了。” 庆星瞧着自家主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掩嘴一笑,“那倒不会,不过遇温水的确容易掉。”庆星取出丝帕淋上茶水,再敷在额间,不过片刻,花钿便完整地脱落下来。 “对了,若是遇到酒,瞬间便掉了……” 见青城难得的问了不少有关花钿的问题,庆星只当她喜欢,便顺手将案上的花瓣都做成了三叶形的花钿,悉数放到青城随身的锦囊里。等一切忙完,已是夤夜,青城早倚在软塌上睡着了,庆星取来狐裘给青城盖上,吹灭烛火,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后半夜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声绵延不绝,天亮前总算停了。 青城睡得并不安稳,雨声渐歇时便起身,瞥见锦囊中的花钿,摇头轻笑。 想起夏猎图有可能就在侯府,她再也坐不住,索性出门四处走走,顺便拜会裴夫人。 这几日深夜,她曾去襄国公和裴彻的书房查看,但一无所获。 不在书房,能在何处呢? 天阴沉沉的,黑云滚滚,山雨欲来,府中花园中的木槿被吹得在空中乱舞,隙地里的各色夏菊也零落一地。青城抬眼看了看天空,只觉得乌云翻腾汹涌,一团团悬在头顶,像是随时会砸落下来。青城不自觉加快脚步,从水榭旁的小路绕出,进到竹苑。 竹苑位于府中一隅,极为幽静,裴夫人喜静,居所在临近竹苑的地方。竹苑共有东西两个月洞门,每个洞门上都挂着额匾,上面分别书“初日”、“高林”。青城从“高林”的月洞门进到竹苑,见翠竹郁葱,满眼青翠欲滴,正中一处凉亭,在竹叶掩映下,若隐若现。 青城穿过竹苑,从“初日”的月洞门出来,刚拐进一条铺满青石子的小径,才走了几步,冷不防,从一旁的园圃中忽然跑出个八九岁的孩子,一头撞进她怀中。 第21章 再遇黄衫女子 青城定睛一看,竟是裴峥的独子裴毓,入府第二日裴夫人曾去探望她,身旁就跟着裴毓。 见撞了人,裴毓慌乱着赔礼:“毓儿不慎撞到青城郡主,还请郡主恕罪。”说着就要跪下。 青城急忙扶住他的手臂,正要说话,园圃后的树林中传来几个仆从高声叫喊的声音,裴毓一听,神色惊惶,顾不上解释,拽起青城的手便跑。他先是带着她跑过几处花圃,穿过一个月洞门,拐进了一处偏僻院落,又顺着游廊猛跑了好一阵,直到再也听不到仆从的叫喊声,这才松开手,大口喘着气。 裴毓跑得满头大汗,脸色通红,青城取出巾帕,蹲下来给他擦汗。 “毓儿这是在做什么?” 裴毓面露迟疑,羞赧道:“祖父让我卯时二刻起来练功,可毓儿太困了,总起不来,好不容易起来了,教习又数落我不够用心,要抽打我的手板,一气之下,我就跑了……” 襄国公虽已年过半百,除非抱恙,否则必是晨起练剑,风雨不辍,裴毓做为家中唯一的孙辈,难免被寄予厚望。 青城耐心道:“练功可以强健体魄,还可以磨炼意志,这是好事,你现在还小,不懂得你祖父的苦心,等长大了你就会发现,你现在所做的努力,终究会助你成事。” “助我成事?”裴毓似懂非懂,歪着小脑袋想了想,“那能保护爹爹和娘亲吗?” “当然。” 裴毓又问:“青城郡主小时候就不会偷懒吗?” “不,我小时候总是偷懒,学业不精,最后发现自己能力不济,关键时刻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 裴毓眼睛睁得大大的,急切道:“那可不行,祖母和娘亲一点武功也不会呢!爹爹又总不在我们身边,祖父说,有不少坏人记恨国公府,可能会来害我们呢!”他圆滚滚的眼睛转了转,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以后好好练功,再也不偷懒了。” 青城收起巾帕,莞尔一笑。 她知道,也许还需要很长一段时光,裴毓才能真正明白刚才那番话的深意,而在他真的明白又愿意为之行动之前,还是会继续偷懒懈怠,还是会让仆从们满院子寻他。 青城立起身,正想送他回去,一抬眼,远远瞥见几个年轻女子,步履轻盈,从斜对面的一条小径上一闪而过。 虽是霎时的功夫,青城依旧看清了这些女子的装扮——她们身着黄衫,带同色面纱,额间贴着一枚三叶形的菊色花钿。 自入侯府,目之所见皆是身着茜色或湖蓝色衣裙的婢女,她一直以为,那日在鹿台围场中偶遇的黄衫婢女不过凑巧那副装扮罢了,可如今一瞧,似乎并非如此。 青城心念微动,低头问裴毓:“毓儿可还记得回去的路?” 裴毓嗯了一声,指着身后来时的路说:“顺着这条路就能回到刚才的竹苑了。” 青城指着黄衫女子刚刚离去的方向问:“不是那边的小路吗?” “那是通往庵堂方向的路……”裴毓笑道,“难怪青城郡主会记错,这府中小径纵横,很容易迷路的。” 大魏的勋贵人家,都会在家中修建佛堂或是庵堂,用来在重大日子中举办法事,亦做为家中女眷礼佛清修之所。 青城不动声色,笑道:“那毓儿要回去练功吗?” 裴毓咧嘴笑了笑,重重点头。 青城拉起裴毓的手,原路返回,才走出一段路,便见府中刘管家满头大汗,正带着几个仆从四处寻他。刘管家一见青城,忙不迭上前行礼道谢,青城将裴毓交给他,待他们走远,她转身回到刚刚偶遇黄衫女子之处。 青城顺着几人离开的方向,向北走了一段路,眼看着道路越来越窄,青石板路也换成了石子路,她继续向前,在穿过一个略显狭窄的月洞门后,眼前霍然开朗,道路两旁修竹青翠,竹叶掩映中远远可以看到一处院落,两个身着劲装的护卫守在院门前,此处应该就是裴毓口中的庵堂了。 庵堂内紧靠围墙的地方栽种着一棵白皮松,枝干粗壮挺拔,绿叶繁茂,一直延伸到墙外。 青城走到守卫看不到的地方,取出面纱戴上,提气跃上白皮树,隐在枝叶中,从高处向下俯瞰。 襄国公府本就依山而建,这庵堂更是紧靠山体修葺,规模巨大,古朴庄严,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檀香味,更显得此处静谧肃穆。 此时庵堂前的空地上,裴彻正在说话,面前站着几个黄衫女子。 “荷塘小筑不比府中,不论看到、听到什么,都要当做没有发生,不可喧哗聒噪,更不可随意交谈,若是坏了规矩,你们知道下场。” 几个女子恭敬称是。 青城微微蹙眉,裴彻口中的荷塘小筑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进去后有如此多的规矩? 正想着,裴彻带着一行人进到庵堂旁的一间厢房内。青城身体轻旋,从树上跃下,刚走到厢房前,裴彻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走在最后的那位婢女,带些沉水香下来。” 很快有位女子应了一声,接着纷乱的脚步声响起,不过片刻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青城好奇地从两指宽的门缝向里张望,只见门口左侧放置着两方极大的桌案,其中一面案几上摆着一些点心瓜果、各式香烛香料,另一面上则放着笔墨纸砚和一个笔海,一个黄衫女子正背对着门口取香料,裴彻几人皆不见了。 此处表面上是个存放供品的厢房,实际上应该有通道与外界连通,想来应是通往裴彻口中的荷塘小筑。 青城转动手腕,几枚金针滑落手中,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推开门,闪身进到屋中,又将门缓缓掩上,刚一抬头,整个人不由怔住。 原来正对面的整个墙面都是山体,突兀隆起的山石像是嵌在房间中一般,山石上开凿了榫槽,房子木柁的一边嵌在山体上,另一边搭在木柱子上,怪石起伏层叠,像是随时会倾倒一般,愈发显得屋内逼仄狭窄。 第22章 荷塘小筑 案几前的黄衫女子正全神贯注地装香料,全然没觉察出身后异样。待装好后,她端着盛放锦盒的托盘径直走到嵌满山体的石墙前,将手伸进一处巴掌大的凹洞中,用力一拨,一声微不可闻地轻响后,她面前的山壁轻晃,一道一人高的石门缓缓打开,露出黑黝黝的洞口。 青城瞳孔微缩,终于弄清这通道的机关,眼看黄衫女子就要入内,她故意弄出声响,黄衫女子听到动静,悚然低呼,刚要转身,就被她一个手刀放倒,随着黄衫女子昏过去,面前的石门又徐徐关闭。 青城将这女子的外衫和面纱脱下罩上,将她藏在案帔后,又随手取来个蒲团放在她脑后,正要离开时,目光无意一扫,陡然发现女子的两个手腕内侧也分别贴着一枚三叶形花钿,与额间的一模一样。 青城有些犯难,她从未听说过花钿有贴在手腕内侧的习惯,这几日府中其他婢女也不见如此,莫非是进入荷塘小筑特有的标记? 心念起,她将女子裸露在外的皮肤自上而下检查了一遍,特别查看了耳后和后颈,并未有所发现。青城忽然无比庆幸庆星将昨夜做的花钿尽数装到了她的锦囊中,她取出花钿,分别贴在额间和两个手腕处。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难题——这女子右眼角处有一颗显眼的黑痣。 青城思索片刻,起身在笔海中寻到一支半干的湖州羊毫,对着笔尖哈了口气,先在手背试了试,又比对着女子黑痣的位置,在自己右眼角处轻轻一点,接着端起托盘,启动机关。 石门再次开启,她没有迟疑,进到山洞中。 洞中石壁突兀嶙峋,一条向下的石梯蜿蜒盘旋,转弯的石壁平台处摆放着两盏灯烛,烛光昏黄黯淡,照不清前路。青城屏息凝神,警惕着一路向下走,偶尔遇到几个凹陷开裂的石罅,黑黢黢的,像是蛰伏在暗处的兽。走到石梯尽头时,有明亮耀眼的阳光投进来,一个洞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出了洞口,最先看到的是一条石子路,石子路旁矗立着一座假山,将洞口全部遮掩住,如同影壁。 青城前行几步,举目四望,这才惊觉自己竟置身于一个四面环山的山谷中,而身后的整座山体都被开凿成一个可供人上下出入的通道。正前方有一处占地极广的荷塘,正值春日,翠叶连天,红荷相倚,满池碧波。 荷塘正中矗立着一栋二层阁楼,此楼四面环水,只有一条水廊与外界连通,楼前有两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把守。荷塘南侧是一条东西贯通的青石板路,路两旁各栽种着一排柏树,再往南,是一个极宽敞的院落。 前几日景云曾给她看过襄国公府的布局图,望着这些在布局图上根本不存在的景致,青城暗暗心惊,襄国公建此隐秘之所,究竟要做什么? 正想着,前方两个黄衫女子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道:“双枝,你站着发什么愣,取个香怎么慢吞吞的。” 青城马上反应过来双枝应该就是那个被自己打晕的女子,她低眉垂首,没有冒然开口。 另一人则道:“算了,第一日来还不熟悉罢了。”接着她转向青城吩咐道,“你先把香料送去荷塘小楼中点上,然后到岸边等候差遣,切记不要上楼。” 青城轻声应是,二人不再多说,转身进到南边的院落。 青城沿着长长的水廊走到阁楼前,门口的守卫瞥了她额间一眼,又让她挽起衣袖,查验她手腕处的花钿,之后挥手放行。 原来这三处花钿果然是身份符信。 楼中一层厅堂的陈列极为简单,一方案几,上面置着一个鎏金竹纹熏炉,厅堂两侧摆放着一排雕工精细的紫檀木椅,这明显是议事的地方。青城几步走到案几旁,将香料放进熏炉中点燃,接着径直上楼。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靠墙放置的一排书架,临近花窗的地方设有一张红木书案,案上铺着宣纸,旁边放着一个锦纹花石所镂的笔架和一方红丝砚台。书案旁摆着一个红木博古架,雕工精美,素雅庄重。博古架中间用尺寸不同的隔板隔成独立的空间,供物品分类摆放,正中央的地方有一个圆形的大隔断,上面挂着一把铜锁。 荷塘小筑如此隐秘,这阁楼又有人把守,连博古架都挂着锁,想来是存放贵重之物的地方,太子送给襄国公的贺礼会不会就收藏在此? 青城将托盘放在隔板上,自袖口取出一根金针,放到锁眼中轻轻一挑,锁便开了。她打开柜门一看,里面竟还有个柜子,尺寸略小,嵌在里面,上面没有锁眼,也找不到可以打开的把手,她来回推敲半晌,毫无头绪。 此时楼下隐约传来谈话声,很快有上楼的脚步声响起,青城迅速关好柜门,挂上锁,轻盈一跃,跳上横梁,侧身躺下。 这座阁楼是叠梁式结构,柱上置梁,梁上再置柱,层层叠叠直到屋脊,只要她不立起,下面的人就不会知道梁上藏人。 她屏息凝神,小心翼翼侧过头,向门口望去。 不多时,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缓步走了进来,他身穿一身黛绿色长袍,腰间挂着一枚月牙形佩饰,正是裴彻。他进来后,径直走向博古架,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打开隔断门,用手在内里的柜门左上角轻按两下,柜门便打开了,裴彻从中取出一卷画轴,缓缓展开。 一幅女子的画像跃然纸上。 画中的女子身穿鹅黄色衣衫,面上敷黄纱,额间贴着三叶形菊色花钿。这女子大部分面容隐在面纱中,但看得出眉梢带笑,美目流转,一副欢喜模样。 青城眯起双眼,反应过来,荷塘小筑中婢女的着装打扮正与画中之人一般无二,而更让她诧异的是,这画中之人莫名有些眼熟,似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却想不起来,思索间,楼下有声音传来:“二公子,国公爷有请!” 第23章 太子的困境 裴彻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冷不防被人打扰,探向女子脸颊的手猛然顿住,他低叹一声,匆匆收好画卷,锁好柜门,下楼离开。 待听不到脚步声了,青城立即坐起,腾空一跃,无声地落在博古架前,按照刚才裴彻的手法打开柜门。她原想打开女子的画卷再看看,可目光被画卷旁的一个画匣所吸引,她打开画匣,展开画卷,不由眼底一亮。 画上是一幅夏日狩猎图,右上角有题字——夏猎为苗。 果然是夏猎图! 她没再耽搁,迅速将开启之物一一复原,又端起博古架上的托盘,神情自若地走了下去。 走出水廊时,她瞥了一眼斜对面的院落,刚才那里还空无一人,现在却整整齐齐立着两排身着黑衣的守卫,之前见过的那位帮她说话的黄衫女子也侍立一旁,手中端着个酒壶,正神色焦急地向院落里不住张望。 见青城走过来,这女子长吁一口气,几步上前,将手中的酒壶与青城手中的托盘一换,叮嘱道:“你把酒送进去,交给花厅外的守卫便好,记住,千万别四处乱看。” 青城低声应是,端着酒壶缓步走了进去。 院落内极为安静,一路无人把守,直到花厅门口时,才看到侍立两旁的几个守卫,其中一人将青城拦下,接过她手中的酒壶,青城正准备转身离开,这人又道:“在这等着!” 青城只好站在门口一个守卫的下首静候。 不多时,裴彻的声音传了出来。 “父亲今日可觉得好些了,如今太医就在府中,不如让他再给父亲把一次脉?” 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很快响起。 “陈年旧伤,没什么大碍,用药酒擦洗便好……对了,那些闯入围场的龙甲军,可查到什么线索?” “线索全无,不过听闻这些人并非龙甲军,不过冒充龙甲军行事。” “冒充?何人会冒充龙甲军,还自报家门,岂非自寻死路?” “儿子不知,只是武宁卫皆言如此。” “罢了,有珩王在,迟早能将这些生事的刺客抓获。如今珩王、怀王和青城郡主皆在府中,你要吩咐府中上下,不可怠慢,尤其提醒裴毓,万不可有失礼之举。” 薛嬿嫆扭伤脚的次日,怀王便来了国公府,声称要协助珩王抓捕刺客,如今已住在国公府多日。 裴彻应声称是,又道:“父亲只管安心养病,这些事交由儿子打理便好。太医叮嘱过,您旧伤发作时,且不可思虑过多。” 襄国公轻咳两声,喟然长叹,“陛下让怀王在万寿节庆典时登上凤阕朝晖楼与民同乐,如此违反祖训,却无任何朝臣反对,这让为父如何安心?” 屋内有一瞬的静默,很快,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今年的万寿节庆典不同以往,使团人数众多,父皇也是担心有所怠慢,这才提议怀王一同接待,国公无需多虑。” 青城一怔,太子竟然也在。 “依老臣之见,殿下不如将夏猎图献给陛下,当年文犀斋被雷火劈中,先帝的书画都付之一炬,唯有这四猎图阴差阳错保留了下来,听闻青城郡主送的春猎图让陛下龙颜大悦,若殿下献上夏猎图,岂非更添欢喜?” 太子苦笑一声,道,“若献出夏猎图的人是我,父皇未必展颜。舅父戎马半生,除了带兵,最大的乐趣便是收藏丹青、临摹画作,此画得之不易,舅父无需割爱,留下便好。” “殿下,怀王觊觎东宫之位久矣,陛下又一向偏爱于他,这些年更是不断加封荣妃母族,长此以往,只怕……”襄国公一顿,又道,“好在太后不喜荣妃,断不会坐视不理,微臣从府中挑选了些伶俐的婢女,不日就会送入长信宫,这些人甚为稳妥,若其中有人能被太后看中,那殿下在宫中也多些可供差遣之人。” 青城听着两人谈话,心中不免感慨。 襄国公是如今朝中唯一公开支持太子的重臣,太子对他极为敬重,几乎可以说是言听计从。襄国公这些年丁忧在家,虽不在朝中任职,可故旧门生遍及朝堂,他为太子费心谋划,不光因为他是太子名义上的舅父,还因在旁人看来,他们早已休戚相关、荣辱共担。 太子沉默片刻,才道:“这些年,多亏舅父为我筹谋安排,可父皇心意难测,我这个太子能做多久还未可知,何必送人进宫涉险,若是被人察觉,反倒以为本王有不臣之心,此事还是作罢的好。” “都是微臣无能……”襄国公似乎极为心酸,沉默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贵妃娘娘着人送来一封书信,上面提到青城郡主可为殿下助力,殿下不妨一看。” 屋内一时静谧无声,想必太子正在阅看书信。 少时,太子的声音再次传来,语气坚定。 “还要有劳舅父给母妃回信,如今平凉王府只剩青城郡主一人,万不可如此行事。我早已想明白,这太子之位何尝不是桎梏,待过了万寿节,我就请辞太子之位,求父皇赐封地给我,到那时,我远离京城,做一闲散王爷,至于东宫,怀王既想去,便让他去吧。” 襄国公似乎极为惊恐,声音猛地高起来:“此事万万不可!殿下堂堂储君,怎可轻言自请辞位,殿下在东宫一日,怀王便忌惮一日,可一旦储位旁落,怀王一党再无顾忌,到那时,殿下绝无可能全身而退啊!” 青城一头雾水,实在想不明白裴贵妃究竟有何意图,更想不明白她能如何为太子助力,正试图从接下来的对话中听出些端倪时,那守卫忽然走了出来,将几乎要倒空的酒壶递给她,命她退下。 青城收敛心神,躬身退了出来,周围早不见那黄衫女子的身影,她心中暗暗庆幸,快步走进山洞,从密道返回厢房。被打晕的女子还在昏睡中,鼻息均匀,脉象平稳。 青城脱下黄色衫裙给她穿戴好,又打开壶盖,将酒壶中仅剩的酒水倒在绢帕上,捂在额间和手腕内侧,不过片刻,花钿果然脱落下来,她还顺带擦掉了眼角的墨点。 第24章 迷路遇到珩王 待一切收拾妥当,青城悄无声息地出了门,提气跃上院中的白皮松。随着枝叶摇曳轻摆,她单薄纤细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浓密的翠绿中。 青城一面左右观望,一面快速飞掠,行至竹苑附近时,从树上一跃而下。 此时天光渐明,她一身月白衫裙,如此穿梭往来于树影之间,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那位黄衫女子一刻钟内便会转醒,待她明白过来有人将她击晕,整个国公府都会被惊动,她要快速回到住所才稳妥,如此想着,不由加快脚步,可走着走着,她猛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她迷路了。 前两日她都是在夜间俯瞰国公府,如今身在其中,反倒迷路了,而令她更没想到的是,最先发现端倪的竟是裴彻。 彼时襄国公还在努力说服太子万不可放弃储君之位,裴彻陷于两难,这些年太子如履薄冰、身心疲累,他这个近卫最为清楚,可父亲的苦心他亦明白,转眼见到香炉中没有燃放香料,便命人前来添香,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一位黄衫婢女端着托盘进来,襄国公总算噤了声。 待婢女放好香料准备离开时,裴彻不经意瞥了一眼那盛放香料的锦盒,顿时怔住。 太子坐他对面,见他神色有异,不解道:“怎么?” 裴彻的目光落在黄衫女子手中,面色古怪:“刚才在博古架上,属下见过这锦盒,可阁楼二层并无香炉,婢女们应该知晓才对……” 黄衫婢女心中暗惊,吓得跪倒在地,颤声解释道:“二公子恕罪,今日新来了几位婢女,想来是那人一时疏忽,不小心上了楼。” “我上楼时,只看见锦盒,并未看到有婢女啊……”裴彻狐疑道,“究竟是哪位婢女?” 黄衫婢女额角渗出冷汗,忙道:“她叫双枝,眼角有颗痣,就是公子命她拿香料的那位……对了,刚才来送酒的也是她。” 襄国公眼中精光一闪,声音低沉:“此女子现下何在?” 话音未落,有守卫来报,说是一名叫双枝的婢女在厢房中被人击晕了,对方动作太快,面容和身手皆未看清,连男女也不能确定。 裴彻神色骤变:“糟了,定是有人冒充婢女,进了荷塘小筑!” 黄衫女子闻言,眸中闪过惊恐,双眼一翻,昏死过去,很快有守卫进来,将她抬了下去。 太子拧眉,对裴彻道:“你先去书房看看。” 裴彻神情凝重,退了出去,不多时,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阁楼前的两位守卫。 这二人一来就跪地请罪,太子并未理会,径直看向裴彻。 裴彻心中惴惴,却不得不如实禀告:“楼中并未遗失任何物品,想来是机关复杂,此人并未得手,不过梁上确有藏过人的痕迹,问过守卫才知道,在我去之前,有个婢女进入过,属下离开后,这名婢女也离开了。”说着他跪地请罪道,“都怪属下一时不察,望殿下责罚。” 太子睨了他一眼,道:“我印象里,你是最心细的……” 裴彻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懊恼,可对着拓跋睿又不能明言,他总不能实话实说,说自己当时一心看画中之人,根本没注意到梁上藏了人。 太子转向两位暗卫:“那人就没一点破绽吗?” 一名暗卫满头冷汗答道:“启禀殿下,此处出入的多是二公子的婢女,对着她们,属下等一向只验看额间以及腕部的花钿,今日那刺客,这些标记一应俱全,装扮举止跟寻常婢女无异,故属下等并未有所怀疑……属下该死,请殿下责罚。” 另一名暗卫也道:“属下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襄国公脸色铁青,断言道:“此人定是怀王所派,来府中打探虚实的。” 裴彻惊出冷汗:“那可如何是好!” 襄国公攥紧拳头,瞥了一眼天光,对着裴彻道:“你立即带人去查,动静越大越好。” 裴彻一怔,面上忧色尽显:“可从发现到现在,已有半炷香的时间,想来那人早出了庵堂……” 襄国公道:“这是自然,可府中要做出搜捕盗贼的样子,这样你才好名正言顺地盘问怀王手下之人。” 裴彻看向太子,见他没有反对,立刻前去部署。 青城这几日都是在夜间俯瞰整个候府,自以为已经很熟悉了,可如今穿行其中,才发现府中小径纵横交错,一时难辨方向,几下里竟又绕回到了竹苑,无奈之下,索性打定主意去拜会裴夫人。 走进竹苑,青城才发现有人在苑内舞剑,剑若长虹,竹叶纷飞,那人衣衫单薄,身材颀长,晨光自繁密的竹叶透下,细碎斑驳的光影漾在他如画的眉目上,将他周身都罩上一层淡淡的金芒,听到动静,他循声望过来,眼波平静:“青城郡主。” 青城脚步一顿,微微诧异。 昨日一早景云告诉她,看见珩王带着一队武宁卫出了国公府,她只当他是回京赶赴陛下的万寿节了,没想到竟还在府中。 自她上次昏倒后,两人再没见过面,其间太医为她诊脉都是封义领着前来。 青城早就想明白了,缠着珩王对背兵法一事虽失礼,然事出有因,她只当这一切从未发生便好。 青城屈身行礼:“见过珩王殿下,殿下不是回京了吗?” 珩王收起长剑,道:“太子与本王约好,今日回去。” 他瞥了眼青城受伤的脖颈,伤口处结了一层细长的血痂,反倒比先前显眼不少。 “郡主如此匆忙,要去往何处?” “臣女正要去看望裴夫人,就不打扰殿下练剑了。” 青城说着就要离开。 珩王出言挽留:“郡主且慢,听闻郡主幼时一直在府中养病,竟不知何时学了兵法,还如此精通,几次都险些将本王难住。” 此事封义前几日曾提过,说她拉着珩王对背兵法,令珩王头疼不已,从马车中下来时,珩王双目黯淡无神,脸都是绿的。 第25章 帮忙遮掩 青城语气淡然,道出一早备好的说辞。 “兄长的西席时常抽检他背诵兵书,臣女身体好些时也会去府中学堂,听得多了,自然就会了,只是其中奥义一窍不通。那日臣女胡言乱语,冒犯了珩王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珩王道一声“无妨”,想起她当时让他背诵兵法时的语气,的确像位老学究,便未再计较,毕竟平凉王本就武将出身,青城的理由也算合理。 一阵清风袭来,青城衫裙翩飞,青丝舞动,一股若有似无的酒香飘散开来,珩王一怔,狐疑地看了青城一眼,舒朗的眉眼间疑色渐起,印象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养病,不宜饮酒才是。 心念起,他脱口道:“郡主饮酒了?” 还是这么一大清早! 青城眉心直跳,心中悻悻,这是狗鼻子吗,那么点酒也能闻出来! 正要胡诌个理由,只听竹苑外脚步纷沓,很快,裴彻带着一众侍卫进到竹苑中。 见到二人,他急忙行礼:“不知珩王殿下和青城郡主在此,卑职多有惊扰,请殿下郡主恕罪。” 青城看似无意地退后几步,站到珩王身侧。 珩王瞥了她一眼,心念微动,不自觉地上前几步,将她挡在身后,他转向裴彻,目光在一众侍卫身上打了个转,缓缓道:“裴领卫行色匆匆,如此阵势,发生了何事?” 裴彻禀告道:“府中进了盗贼,卑职正带人搜查。” “盗贼?”珩王语气透着意外,“可看清此人样貌,本王可让武宁卫一同查找。” “并未看清样貌,只知此人是女子,身量约莫这么高……”裴彻一时说不准,只在自己额头中段比划一番,又道,“这女子似乎动过父亲治疗旧疾的药酒,那药酒酒香奇异,若沾在皮肤上,还会出现血点或红斑,极易辨认。” 青城闻言,心里咯噔一下,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只觉得贴过花钿的额间和手腕内侧都开始隐隐发热,连脖颈伤口处也有轻微的刺痛感传来。 好在珩王及时发了话:“本王会让武宁卫守住府中各出入口,如此就不耽误裴领卫搜查了。” 裴彻躬身谢过,带着人匆匆告退。 青城暗暗松了口气,不料珩王蓦地转身,凝视着她脖颈间的伤口:“青城郡主可知,襄国公的旧疾是寒症,他所用的药酒可活血化瘀,让原本未痊愈的伤口再次崩裂。” 青城心下一惊,不由伸手轻摸脖颈上的伤口,垂眸一看,指腹上并没有预想中的血痕,这才反应过来珩王不过是在诈她。 珩王委实不解:“青城郡主要不要解释一下,为何探查裴彻的书房?” 青城刚要开口,竹苑外传来喧哗声,夹杂着脚步踏响声,似乎不少人向着竹苑而来。 她心头一紧,语速飞快:“夏猎图在国公府……殿下救我!” 珩王一愣,来不及细想,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牵着她走进一旁的凉亭。 她的手腕纤细,明明已是夏日,皮肤却带着凉意,让他想起书房里那只白玉长颈瓶。 他拿起放在石凳上的披风,将她兜头罩上。 被披风裹紧的瞬间,一股清冷醇厚的幽香扑面而来,青城很快反应过来,这披风被沉水香熏过,丝丝缕缕的冷香萦绕浮动,将那股药酒的异香完全遮住。 几乎是同时,太子带着几名随从走了进来,乍然见到珩王和青城,不由愣住。 两下里见过礼,太子怡然一笑:“天色尚早,堂兄与郡主怎会在此?” 青城答道:“臣女本要去看望裴夫人,途经此处,正遇上珩王殿下在此练剑。” 太子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青城身上披风立领处的云鸾纹,道:“府中出了盗贼,到处乱糟糟的,郡主就先不要去了,我让裴彻送你回住所……” 说完才猛地反应过来裴彻已被派去搜捕刺客了。 珩王适时开口:“还是我送青城郡主一程吧。” 青城巴不得尽快离开,听闻珩王如此说,也不推却,赶忙告辞。 二人出了竹苑,走出好长一段路。 珩王道:“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将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尽可能略去与夏猎图无关的内容。 珩王听后拧眉不语,朝中重臣家中有密室暗房本是寻常之事,但像青城口中荷塘小筑如此规模之处着实少见,襄国公这是要做什么? 他心中困惑,但未形于色,只道,“今日我会同太子和怀王启程回京,你继续在国公府养伤,封义会领一队武宁卫留下,护你周全。” 青城点头称是,目送珩王离开。 府中侍卫足足搜查了大半日,无果而终,珩王一行人启程返京,偌大的国公府一下子冷清下来。 临行前,珩王叮嘱青城不可再轻举妄动,她已确定夏猎图下落,自然不会再有所动作,接下来几日,她赏花喂鱼,静静养伤,连庭院都没出。 这日用过午膳,青城刚换过药,忽然有婢女来请,说是薛嬿嫆要见她。 青城带着两位侍女前往薛嬿嫆的住处。 薛嬿嫆已经能勉强下地,不过遵照医嘱,依旧卧床静养。见青城进来,薛嬿嫆欲起身行礼,被青城拦住。 “不必多礼,快躺下。” 薛嬿嫆瞥了眼青城脖颈处的伤口,眸中划过一丝后怕:“郡主受伤的位置当真凶险,相比之下,臣女的脚伤倒不算什么了。” 青城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好比的。你叫我来,究竟何事?” “臣女听闻郡主会作画,想劳烦郡主画出那日银杏林中黑衣人的相貌。” 青城愣了愣,反应过来:“你是说劫持你的那名刺客?” “正是。” 青城以为薛嬿嫆是为了方便珩王找出刺客,不料她却道,“此事还请郡主替臣女保密,千万别让珩王知晓。” 青城满脸不解:“这是为何?” “珩王下了禁令,不准当时在场的任何人私下谈论此事,尤其不能提你被掳走一事,违令者,军法处置。” 青城一怔,不由感叹珩王思虑周全。 “那薛小姐为何还要画那人画像?” 薛嬿嫆小声道,“臣女觉得,那个劫持我的人貌似并不坏。” 第26章 婉转的薛小姐 青城正色道:“若非他将你推倒,你的脚也不会受伤,他不是坏人,难道还是好人?” “你误会他了,”薛嬿嫆忽然从软衾中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臂,双眸透亮,急切道,“他那样做是为了避免我被流箭射中……当时有流箭向我飞过来,那人为救我才将我推了一把,他自己反倒被流箭划伤了手臂。” 这倒让青城有些意外,可她仍道:“这能说明什么,他不还是个刺客,潜伏在围场之中,不知在酝酿什么阴谋。” 薛嬿嫆轻轻摇头:“我就是觉得他们不像是坏人,若不是侍卫们上树捉鸟,也不会逼得他们现身,你听说了吗,那些侍卫并无大碍,可见他们并不想伤人。而且,他们不是龙甲军吗,你与他们的主帅伊昭公主交好,应该知道他们的为人……他们如今国破家亡,怪可怜的。” 青城一怔,这才反应过来,那些人是刺客而并非龙甲军,可不知内情的人根本分辨不出,只当他们真是为寻仇而来,珩王还在查办此案,未有定论前,有些话她不便宣之于口。 她道:“你别多想了,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珩王殿下自会查清。对了,你不是说要画那刺客的画像嘛,你来描述他的样貌,我来画。” 薛嬿嫆眼珠转了转,唇角带笑,缓缓道:“他的瞳仁仿若墨玉含星,又似幽潭藏辉,双眸如玄珠曜夜,澄澈清明,阳光照过来时,可以看到柔和的光晕,如秋夜的一抹月华,润泽、内敛、深邃……” 青城:“……” 她叹了口气,没来由地想起当时他让珩王给她的酒楼题名,当她说出“满楼”二字时,他一副略带嫌弃的表情。她明白,他就是觉得她言辞不如京中贵女含蓄婉转有意境。 如今眼前倒是有个婉转的,好婉转! 青城耐着性子:“就是说这人的眼睛黑、亮、大对吧,那还有呢,比如眼型、眉型什么的,或是有什么特征,比如黑痣、胎记或疤痕什么的?” 提醒之下,薛嬿嫆忽然哦了一声,“对了,我那天摔倒的时候看到他的侧脸了,他额角上有道疤,还有,他手臂被划伤后,衣衫破裂,露出的皮肤像是被火灼伤所致。”她想了想,轻轻摇头,“其他的就没有了,他捂得太严实了……” 青城蹙眉,沉声道:“这些话,你告诉珩王殿下了吗?” “说了,”薛嬿嫆眉目低垂,泱泱不快,“我还说那些龙甲军看起来不像坏人,并没有为难我,结果珩王殿下说等他把这些刺客抓到了,也不为难他们,就暴打一顿……” 这倒像珩王能说出来的话,青城不由莞尔,她将薛嬿嫆的手放回被子,掖住被角,“你好好休养,我先按你的描述将此人的样貌画下来再说。” 青城出了薛嬿嫆的住所,顺着游廊来到花园,夏阳暖煦,花木暄妍,庆星提议就在花园中的水榭作画,青城欣然同意,景云就近取来笔墨画纸。 青城先在纸上几笔勾勒出那些黑衣人的衣着装扮,再依照薛嬿嫆所述细细描绘出那人的特征,画好后,两位侍女凑上前去。 景云微微蹙眉:“除了额角的伤疤外,这人容貌再无特别之处,只怕不好寻找。” 庆星则道:“这位薛姑娘当真奇怪,既然不是为了抓住此人,那画他的画像做什么?” 景云看了眼天色,道:“奴婢去寻些水来,郡主该吃药了。” 说完,她向花园外走去,只剩主仆二人在水榭内歇脚。 花园内四下无人,青城放下画笔,姿势随意地倚在美人靠上,望着水榭外的湖水发呆。 庆星取下挂在腰间的锦袋,才松开束带,一股清苦的药味便散了出来。 青城舌根立即泛出一股苦涩,她拧眉道:“我都能开口说话了,这治疗失语之症的药是不是可以停了?” 庆星一脸心疼道:“奴婢也是这个意思,可表小姐说要等她身边的郎中再给郡主诊一次脉再说。陛下让表小姐护送齐邕国的武陵王入京参加万寿节庆典,按理说这庆典都结束了吧,怎么还没收到表小姐入京的消息呢,真是奇怪。” 青城用后脑勺对着庆星,将头倚在红漆柱子上,抗拒道:“那就等有消息再说吧,在此之前,我先不吃了。” 身后传来脚步踏响声,青城只当景云回来了,头也没回,只道:“景云,你下次与玥璃通信时,问问她究竟到京城没有……” 庆星咳嗽了两声,青城一顿,继而抱怨道,“这药太苦了,还有股酸涩味,我实在不想再喝了,这药会压……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彻底打断了青城的话,她忍不住偏过头来,满眼关切,“庆星,你是得了风寒吧……” 话音戛然而止,未尽之言哽在喉间,青城见庆星咳得满脸通红,不断给自己使眼色,几乎要翻出白眼来,她心头一跳,终于意识到不对。 她缓缓从美人靠立起,转过身来,只见水榭外站着几位男子,为首一人,穿一身月白色锦袍,金钩玉带,眉眼如画,竟是珩王。 他身后跟着两人,其中一个是封义,另一人身形劲瘦、眉眼深邃,青城反应过来,这人便是珩王身边的另一位近卫,栾舟。听闻此人剑法奇绝,武功在封义之上。 青城从容地整理裙裾,敛衽行礼。 “臣女见过珩王殿下,殿下怎么来了?” 陛下的万寿节,循惯例庆典会持续三日,细算起来,今日不过是庆典过后的第二日。 珩王没有回答,抬步走进水榭。 青城退后两步,眼波一转,这才发现石案上的画作还未收起,她心下一急,几步上前,将画纸翻面扣住。 可还是晚了,珩王望向她,道:“郡主在画那日劫持薛小姐的刺客。” 分明是问句,但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青城轻轻抿唇,没有接话。 珩王在石桌旁落座,道:“薛小姐提供的线索有限,画像用处不大,但聊胜于无,有劳郡主了。” 青城干笑两声,就此误会也好。 第27章 前往白城 珩王瞥了一眼庆星手中的锦袋,道:“这是治疗郡主失语之症的药?” “正是,”青城不欲多谈此事,话锋一转,“殿下可在万寿节庆典上见到玥璃表姐?” “本王并未见到玥璃县主,她奉旨在菀坪迎接武陵王入京,可连日降雨,涑江水位上涨,武陵王一行被困在半路,同行的乐颐公主又染了风寒,故而要推迟些时日才能北上。郡主若想尽快见到玥璃县主,可随本王先行前往白城,在那等候她。” 玥璃县主独孤珺,乃独孤太后胞弟的孙女,亦是青城的表姐。 青城一怔,白城曾是邬桓的都城,邬桓灭国后,白城被并入榆州,如今由高亭侯驻守。 她有些不解:“去白城做什么?” “万寿节夜宴上,柔然使臣带来一封柔然可汗的书信,信上说,柔然要与大魏结盟,陛下同意了此事。正巧过些日子,大魏五年一度的演武要在白城城外举行,陛下为了威慑柔然,决定在演武当日与柔然举行结盟仪式。陛下命本王前往白城负责演武一事,同时下旨,让玥璃接到武陵王后,护送武陵王前往白城一道参观演武。” 演武是大魏在开国之初设立的规定,军队将士除了日常操练外,每三年会组织一场小规模的演武,每五年则会联合多个军营举行规模盛大的演武。 此次齐邕派来的使臣是个手握重兵的郡王,魏帝如此安排,自有深意。武陵王一行人既已错过万寿节庆典,比起着急赶往京城,不如前往白城观礼。这样既能威慑柔然,又顺带向齐邕展示大魏军威,毕竟这两国都曾与大魏兵戎相见过。 青城沉吟片刻,道:“臣女就不与殿下同去了,在京中等候玥璃也是一样的。” 珩王道:“卢定洲也会去白城。” 青城一愣:“这是为何?” “卢定洲赶在万寿节前回到京城,与他一同抵达的,还有柔然的使臣,勇武大将军纳罕。据说是卢定洲和纳罕全力促成了此次结盟提议,陛下大悦,令卢定洲协助太子完成两国结盟仪式。” 青城蹙眉,“那寿礼案呢,卢定洲至少是个失察之罪吧,陛下没有问责?” “与先前郡主猜测的一样,卢定洲声称对卢焜所为毫不知情,对四猎图中藏有紫金宝藏一事更是闻所未闻,言外之意,卢焜是咎由自取,陛下果然听信他的话,申斥一顿后,功过相抵,本来要以失察罪将他禁足,但……” 珩王顿了片刻,才道,“但那时龙甲军潜入鹿台围场一事正好传入京中,陛下大抵是想起当年卢定洲的归义之举,又考虑到龙甲军是为找他报仇才出现在围场,陛下便解了卢定洲的禁足,只罚奉一年,连万寿节庆典都准其出席。” 庆星忍不住开口:“可那些人并非龙甲军啊!” 封义解释道:“此事如今未有定论,郡主提供的那些线索不便成为证据,一日不抓住这些人,一日便无法说清其身份。至于卢定洲,正好借此大做文章,自然是对他怎么有利,就怎么说。” 庆星秀眉蹙起,一脸忿忿不平:“可明明是郡主被劫持,还受了伤,怎么得到益处的反而是卢定洲,这也太不公平了!” 听着庆星的话,青城脑中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飞鸟掠影,再细想时,又全然不得章法。 她懊恼地晃晃了脑袋,道:“既如此,那臣女与殿下同去。不过,是不是要先奏明陛下?” 珩王道:“此次白城一行,陛下准我便宜行事之权,我会派人禀明此事,郡主不必忧心,只是此行牵涉军务,郡主不能带侍女随行。” 此时景云已返回,闻听此言,她和庆星对视一眼,二人皆是一脸忧色。 青城抬眸,投去一记让她们安心的眼神,又转向珩王,“臣女听凭殿下安排,只是臣女的两位侍女还要烦请殿下派人送回王府。” “这是自然,本王会差一队武宁卫护送两位姑娘回京,郡主放心。此外,那日露台围场中的刺客很可能就是幕后罪魁,如今郡主在明,他们再暗,为了郡主的安全,日后栾舟会近身保护郡主。” 青城几乎没有犹豫,点头称好。 次日一早,珩王带着青城和两名近卫,在一队武宁卫的护送下启程,十几日后,抵达白城。 高亭侯尉韬带着驻守在白城的一干将领在城外迎接,一番见礼后,众人簇拥着珩王前往城北军营。 白城极为广阔,城南大部分是民居,正值傍晚,城内炊烟四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羊肉汤饼的浓郁香气。众人在满城烟火气息中向北而行,穿过两条宽阔的主街,在一个广场前,齐齐勒马。 青城放眼望去,只见广场的四个角上都燃着火堆,照得四周明晃晃的,将士们喊声震天,正在操练。听闻高亭侯治军严谨,所率领的黑旗军骁勇无畏,今日一见,传言果然不虚。 高亭侯道:“王爷,这些兵士是前年入伍的屯田军,大多来自附近村落。依照惯例,屯田军不参与演武,可这些兵士训练刻苦,无论弓马还是武器操练,都极为娴熟,微臣想,此次演武,能否让他们参加?” 珩王道:“历次演武本就在当年的秋收前举行,与秋忙并不冲突,不让屯田军参与演武,此举本就不合理,本王会奏请陛下废罢此规定,今后演武,无论兵种,择优擢选便是。” 高亭侯笑着拱手:“老臣替将士们多谢王爷!” 这时副将安仕进一脸谄笑道:“王爷稍候,末将这就让他们回避,以便王爷通行。” “不必!”珩王环视一圈,催马向东,“我们绕行即可。” 一行人改道东行,来到城东。 比起城中其他地方,城东显得异常荒凉。那里建有邬桓的皇宫,曾经盛极一时,有碧瓦飞甍的宫殿,白玉铺就的廊桥,堆满奇珍异宝的藏宝阁,以及一座高耸入云、气势恢弘的高台。 第28章 病倒 那是邬桓最后一任君王赫连珏为其皇妹伊昭公主修筑的望月台。 台上琼楼连阙、飞阁流丹,梁栋檐椽和回廊栏杆的彩绘装饰中加有金箔,每当日光照耀时,整个高台金光溢彩,云霞浮动,故望月台又被称为“金台”,又因伊昭公主的十二名近卫时常出入金台的缘故,这些近卫又被称为金台十二卫。 昔日繁华不复,如今目之所及只剩断壁残垣、废墟瓦砾,干枯扭曲的枝干从残缺损毁的围墙内伸展出来,及膝的衰草荆棘长满院子,破败的宫殿上庑殿半塌,桁檩檐椽散落在四周,一副荒废残败的景象。金台只剩下一截半塌的夯土堆,孤独矗立着,墙面斑驳破败,因被焚烧过,有几处明显的焦痕。 众人骑马,在残破灰暗宫墙外的宽阔道路上一路向北缓行。 许是这宫殿遗址太过压抑阴森,青城后背渗出一层冷汗,头也昏沉起来,她用力按住额角,不让其他人看出端倪。 珩王在一处完全倒塌的宫墙缺口处停住,身后众人勒马。 青城举目四望,只见垣墙顿擗、焦木横陈,边城夜晚的风吹过,凉飕飕的,但很快风变得温暖起来,紧接着热风鼓鼓,青城仿佛置身于三年前的那场大火中,耳畔是不断燃烧的哔剥声,四周火舌乱窜,阵阵热浪袭来,将她的脸颊额头烤得滚烫生疼,她呼吸急促,心口狂跳,不由得攥紧缰绳。 这时一只红嘴黄腹的小鸟从倾斜的庑殿椽柱上飞了出来,围着青城不停地低徊鸣叫。 幻象褪去,周围的一切渐渐清晰,青城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那只小鸟。 副将郭延开口:“这黄鹂鸟又来了,这鸟极通人性,但凡有人经过,它就会从这宫墙内飞出,也许是曾有人喂养的缘故。” 闻听此言,珩王转过身,定睛看了一会,道:“这是红嘴玉,黄鹂和红嘴玉都是红嘴黄腹,只是红嘴玉的背部羽毛是绿色的。” 清辉如雪,照亮四野,细看之下,众人果然看到鸟背上绿色的羽毛。 安仕进立即夸赞道:“珩王殿下果然见多识广,自末将等驻扎白城以来,这鸟便在此盘桓,末将等时常看到,只当是黄鹂。只是平日里时常见两只鸟飞来飞去,今日怎么只剩一只了?” 这时红嘴玉忽然展翅高飞,在路旁一棵槐树的枝杈处不住地打转,发出哀鸣的啸叫。 树上黑黝黝的,看不真切。 一个肩膀浑圆的将领道:“这鸟是不是受伤了?” 青城听着众人谈论,眸底渐渐罩上一层水雾。 此时高亭侯道:“红嘴玉都是成双成对出入,若是其中一只遭遇不幸,另一只则会不断地哀叫悲鸣,不久也会死去。” 几位将领一怔,抬眸向树上望去,细看之下,果然发现枝杈交错处有个鸟巢。 这时红嘴玉已不再哀鸣,它俯冲下来,费力地煽动翅膀,静静地绕着青城低飞一圈。 青城眼眶酸涩,眨了眨眼,伸出手,红嘴玉一下子停落在她的掌心。 安仕进笑道:“看来这红嘴玉很喜欢青城郡主。” 红嘴玉拱着小脑袋,轻轻啄了几下青城的指缘,青城用无名指轻抚它的翅膀。红嘴玉在她掌心转了半圈,歪着脑袋望向她,就这样静立片刻,忽然,它身子一晃,半僵着斜卧下去,眼眸慢慢阖起,没了动静。 这时队伍中一位瘦高个的将领道:“这红嘴玉怎么不叫了,莫非是死了?” 青城默然不语,眼眶湿润,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忽然,她蓦地翻身下马,双手捧着那只刚刚死去的红嘴玉,几步走到珩王的黑骊马旁,黑色的阴影将她笼住,她仰起头来,轻声唤一声:“殿下……” 珩王俯身,靠了过去,原本被他遮挡住的火把光亮蓦地照过来,映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她眼睛漆黑,眸底泛着细碎的亮光,一抹哀痛清晰可见,珩王心头忽然涌上一抹异样,眉眼却是一如既往的沉静清冷:“怎么?” 已过初夏,但边城夜晚寒凉,一阵北风吹过,青城不由打了个寒颤,她眼珠一转,这才发现珩王身后诸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她眼睫轻颤,眼中雾气迅速消弭,意识到自己失态,几欲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珩王缓缓坐直身子,青城转过身,正欲离开,他的声音骤然响起:“栾舟,留下来,听候郡主差遣。” 栾舟拱手称是。 青城微微发怔,退到路旁避让,珩王眼神复杂地瞥了她一眼,带着众人向军营而去。 马蹄声渐远,栾舟走过来,见青城对着槐树的树冠发呆,问:“郡主在看鸟巢?” 青城点头:“有劳栾护卫,去看看鸟巢中还有没有红嘴玉。” 栾舟依言照做,很快飞掠到树干上。 “郡主,这鸟巢中有两只鸟,其中一只……已经死了,另有一只雏鸟,翅膀是湿的,有些冻僵了,属下这就把它们带下来。” 青城让栾舟将两只死去的红嘴玉埋在槐树下,又解下披风,将披风捆绑打结,做了个临时的窝巢,将那只雏鸟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见青城衣着单薄,栾舟忍不住提醒:“边城夜晚寒凉,郡主这样会着凉的。” 青城翻身上马,一手护着“窝巢”,一手持缰,无声一笑:“我不冷。” 两人赶到城北军营。 栾舟叫来擅长养鸟的兵士,让他妥善养好这只红嘴玉,这兵士频频点头,退了下去。 青城经过皇宫旧址时就有些不适,此时已是头痛欲裂,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她借口要先歇息,让栾舟带她前往供休憩的营帐。 栾舟没察觉出青城的异样,依言将她带到帐中,又去向珩王复命。 待脚步声远了,青城不再强撑,她抚住心口,缓步向床榻走去,可整个人轻飘飘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松软的棉花上,她勉力走了几步,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猛地栽倒,意识彻底坠入黑暗。 第29章 梦魇 珩王与高亭侯在帐中会谈许久,眼看天色渐晚,高亭侯请珩王入大营用饭,又派传令兵去请青城。 珩王脑海中蓦地闪过青城眼底那抹哀痛,他叫住传令兵,带着栾舟赶往青城的营帐。 帐内掌着灯,却无人应答,珩王让栾舟留在帐外,自己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目之所及让他脚步一顿,只见青城侧卧在地上,双眼阖起,脸颊上两抹不正常的红晕。他眉头蹙起,几步上前,将青城打横抱起,放在床榻上,又用手背轻触她的额头,只觉得滚烫无比,立即吩咐栾舟去找医官。 军中医官不敢怠慢,匆匆赶来,诊脉后说青城气滞凝结,又受了风寒,但不甚要紧,喝几剂药,过几日便能痊愈。 医官退下后,珩王问栾舟:“青城郡主怎会忽然病倒?” 栾舟将经过说了一遍,又请罪道:“都怪属下大意,没护好郡主……” 珩王抬手,止住他的话:“你不必自责。前些日子她中了毒,又连日赶路,骤然到了边城,尚未适应,病倒也属寻常。” 此行并无侍女,军营中又都是男子,多有不便,珩王便将青城送到城中东南的一处宅院休养,又从城中找来两位年轻妇人照顾她。 此处宅院原本是伊昭公主的府邸,之后被改建成驿丞署,若是有官员前来,一般便在此处落脚。 接下来几日,珩王一直忙于演武之事。 魏帝此次要借声势浩大的演武威慑柔然和齐邕,除去原本参加演武的三个营外,还临时征调了两个营,考虑到此次演武以骑兵为主,他又调派精于骑射的武宁卫悉数前往,是以几天前,严蒙和钟亭也抵达白城。 参加演武的人数增多,珩王临时调整了阵型和阵法,这些本就是大魏的精锐之师,几番排练后,已基本将阵法演习熟练。 这日演练结束,珩王带着封义刚回到营帐,严蒙和钟亭就满脸喜色来报:“王爷,邯平来了。” 话音落,一个身材颀长、朗目疏眉的男子风尘仆仆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极为年轻,一副未及弱冠的模样,但眉眼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三年前珩王驻守云中城时,邯平不过十六岁,是珩王身边的亲卫兵。一年前珩王回京,让他继续留在军中历练。此次两国结盟,要交换之前抓获的俘虏,邯平便奉命将关押在云中城的俘虏送往白城。 邯平对着珩王抱拳行礼,道:“王爷,从云中押送的柔然俘虏已安全送抵营中。遵王爷之命,属下暗查了所有俘虏的身份,果然发现端倪,属下以为,柔然真正想交换的俘虏唯有一人。” 此次两国结盟,柔然只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交换之前两国对战时抓获的俘虏。 珩王拧眉:“何人?” “此人名叫拿伮,是柔然可汗最为宠爱的一位大阏氏的胞弟,四个月前在云中城外被抓获时,他身着普通士兵服装,云中骑没有认出他来。” 严蒙恍然大悟:“难怪柔然可汗急于定下结盟日期,竟是存了这样的私心!多亏王爷目光如炬,否则咱们真当柔然是诚心结盟而来。” 珩王有些疲惫,按了按鼻梁,道:“但凡两国和谈或结盟,交换之前抓获的俘虏乃惯例,可此次柔然太过心急,他们对结盟的地点、时间,以及结盟仪式的流程都不在意,如此难免让人起疑。” 他转向钟亭吩咐道:“将拿伮单独关押,妥善看守,此事等我问过陛下再说。” 话音刚落,栾舟进到营帐,一脸急色:“王爷,青城郡主今日一早又高热不退,医官换了数次药方,皆不见成效。” 青城已病了数日,珩王只当她快痊愈了,此时听到她竟还在高热中,来不及多问,带着两名近卫匆匆赶往驿丞署。 青城这几日一直噩梦不断,稍微清醒些的时候,能听到进出的脚步声和絮絮低语声,有时能感到有人支起她的头,小心翼翼地给她喂药,还有人不断用冰凉的布巾放在她的额头,有好几次她想睁开眼睛,但怎么都睁不开,之后很快又会陷入梦魇。 梦境中,青城脚步轻快地走在春日的山林间,举目望去,皆是青翠绿意。刺柏苍劲挺秀,柏木繁茂葱茏,树木阴影处的苔藓泛着新绿,如翠毡铺陈于林麓幽涧之间。 一阵暖风拂过,阳光透过叶隙洒下的光斑摇曳跃动,两只红嘴玉从林间飞出,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青城嫌吵,提起裙裾跑了起来,很快将两只鸣叫不已的红嘴玉抛在身后。 她越跑越快,四周景象不断变幻,山峦陡然降为平地,满山翠绿幻化为红墙碧瓦,不远处就是高耸入云、金光浮动的金台,一个身着玄衣披着金甲的男子背对着她,正欲拾阶而上,青城认出他是谁,想要跑过去拉住他,可双腿像是陷在泥潭中,半分动弹不得,她心急如焚,想大声喊叫,喉咙却像是被堵住,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她满心绝望,全然不顾地向前扑去,将倒未倒之时,一只手臂斜横而出接住她,她欣喜若狂,刚要起身,四周热风鼓噪,火舌乱窜,滚滚热浪熯天炽地向男子袭来,青城心神俱震,蓦地发力攥住他的手,与此同此,一声“阿兄”冲喉而出。 青城惊叫着睁开眼睛,蓦地坐起,看着手中紧握的手掌,眼神空茫,泪水不断从眼眶涌出,一颗一颗砸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不过很快,青城觉察出异样,在这个她做过无数次的噩梦中,那只手掌始终是冰冷的,掌心还有黏稠濡湿的殷红血迹,可眼前这只骨节分明、宽大修长的手竟是温热的,掌心清爽干净,什么也没有。 青城眼珠迟钝地转了半圈,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她的目光缓缓上移,看到一个男子坐在她床沿,腰间挂着枚白玉镂雕夔龙纹玉佩,下端几颗珊瑚珠子纹理清晰、色如牛血,她心中暗惊,陡然抬头,正对上珩王眉头紧锁、略显疲惫的面庞,她心头一颤,不着痕迹地收回双手,背在身后。 第30章 初见武陵王 珩王瞥了一眼被青城攥得发红的虎口,神色从容地抬手,用手背轻触她额头,见高热已退,收回手道:“梦见你兄长了?” 青城微微点头,轻眨几下眼睛,黯淡无光的双眸渐渐莹润生动起来,她缓缓开口,嗓音有些沙哑:“请珩王殿下恕臣女失仪之罪。” 珩王没有接话,唤来医官给青城诊脉,又叮嘱几句,走了出去。 封义和栾舟侍立门外,见他出来,同时迎了上去。 珩王对着栾舟叮嘱几句,又与封义骑马赶回军营,下马时,冷不防瞥见虎口处的那抹红印,他道,“那只红嘴玉救活了吗?若是没救活,着人再抓一只回来。” 封义一怔,抱拳称是。 边城早晚风沙漫天、朔风凛冽,为了方便青城静养,珩王命栾舟将她送到雁门行宫。 雁门行宫是大魏最西边的行宫,地处榆州雁门郡,行宫占地不大,但亭台楼榭俱全,环境清幽。 青城病了十来日,待大好时,已到了要结盟的前一日。 这天一早,珩王就差人来送信,说会有两队人马抵达行宫,一队是太子一行人,太子要签署盟约,瑶安来观看演武,卢宝音陪同。另一队则是玥璃和武陵王。 青城到行宫门口迎接,最先抵达的是太子一行人。 一路奔波,瑶安早已疲累不堪,但她初次来临近边城的雁门行宫,被眼前恢弘苍凉的独特景色所吸引,才下马车就要拉着青城去骑马游玩,被太子好一番劝阻,这才作罢。不多时,一队人马缓缓而来,队伍为首一人,身着殷红披风,容貌艳丽,英姿不凡,竟是位女子。 这女子一见青城,忽地轻喝一声,策马直奔而来,在太子一行人前方停住,翻身下马,伏身行礼,朗声道:“末将拜见太子殿下,瑶安公主,青城郡主。” 说完,抬起头,对着青城眨了眨眼。 青城垂眸,掩住眸底笑意。 玥璃自小随父亲在云中城的军营长大,个性豪爽,不拘小节,因是外戚,时常出入宫中,与几位皇子和公主极为熟稔。三年前,她请旨驻守南境。 太子抬了抬手,笑道:“平身吧,玥璃县主一路辛苦。” “太子殿下言重了,末将幸不辱命,武陵王和乐颐公主就在后面的马车中。” 说话间,身后的两辆红顶双辕马车的车帷同时被掀开,从中走下一男一女。 男子穿一身竹青色锦袍,面庞清瘦,鼻梁高挺,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扬的眼尾蓄着笑意。女子身材娇小,穿一身彤色衫裙,容貌俏丽,一张圆圆的脸庞,眸子黑白分明。 两方人上前,一番见礼后,进到行宫。 晚膳早已备好,待众人依次落座,便有一道道珍馐美肴呈上来。 太子举起案前的酒盏:“这第一杯酒是为武陵王和乐颐公主接风,齐邕到大魏路途遥遥,两位贵客远涉而来,一路辛苦。” 说完他缓缓将杯中酒饮尽,众人也跟着举杯同饮。 侍立一旁的内侍赶忙上前添酒,太子又执杯道:“大魏与柔然征战多年,如今两国都愿止干戈,安边境,遂定于明日签订盟约,这第二杯酒便是邀请武陵王明日一道前往观礼,也好做个见证。” 来的路上,玥璃已将魏帝的安排尽数告之武陵王,他是何等聪慧之人,几乎立即就明白了魏帝的意图——借结盟向柔然展示大魏国力,顺带威慑齐邕。 “多谢陛下美意,本王求之不得。” 说完,他表示乐颐公主路上偶感风寒,大病初愈,不宜多饮,于是这杯酒后,众人都不再多劝。 武陵王风趣健谈,说起一路上的见闻趣事,引得众人笑逐颜开,连一向沉稳的太子都几次扬起唇角,加之舞姬和乐师卖力演奏,殿中气氛一时热络起来。 唯有青城,望着满殿笙歌鼓乐笑不出来。 她虽已痊愈,但心绪不佳,实在懒得敷衍应酬。 两国结盟,卢定洲负责协助太子完成结盟仪式,数日前已抵达白城,没想到,陛下竟也允卢宝音来了。 武陵王坐在青城对面,见她一身艾绿色罗裙,身量纤细、端丽绝伦,手执一方白玉小盏,表面上似在听大家谈笑,实际不知走神到何处去了。 许是武陵王的目光太过执着,青城有所察觉,抬眼回望过去,四目交汇,他嘴角轻扬,举起茶盏。他微笑时,桃花眼中像是盛满了一池春水,涟漪四起,显得格外风流多情,可青城实在笑不出来,只好举了举手中的碧玉盏,权做回应,这时坐在一旁的玥璃凑了过来,满脸坏笑。 “你俩干嘛呢,怎么眉来眼去的!你该不会看上他了吧?” 两人一向打趣胡闹惯了,青城懒得理她,回她一个大白眼。 玥璃忍着笑意,稍稍正色:“这位武陵王名叫萧长麟,据说齐邕帝萧翊对他极为信任,不仅让他执掌二十万大军,还特许他佩剑入殿。” “萧长麟?”青城一脸讶然,“萧翊自从篡了他兄长萧泓的皇位登基后,将在封地的所有兄弟子侄都借故除去了,怎会还有姓萧的宗室子弟?” “箫长麟出身庶族,并非皇族中人。他原本是萧翊军中一名士卒,有次马匹受惊,他拼死相护,箫翊才没有受伤,事后他被擢升为百夫长,因骁勇果敢,兼有从龙之功,一路升迁,最终被封为郡王,赏赐萧姓。” 这时另一边的瑶安也凑过来,笑意盈盈。 “你们在说什么?是不是在说武陵王?” 玥璃道:“我们在说,没想到这个统领齐邕二十万兵马的郡王如此年轻。” 瑶安笑道:“是啊,不仅年轻,还风趣、有才情。难怪坊间会有那样的传言。” 玥璃不由好奇道:“都传些什么?” 瑶安压低声音:“坊间传言,武陵王神清俊朗,气质不凡,引得齐邕的世家千金们趋之若鹜,还有人出钱贿赂他府上的看门小厮换取他出行的时辰和路线,就为了一睹其风姿。” 瑶安说得兴致勃勃,眉欢眼笑,玥璃忍不住打趣道:“公主,瞧你激动的,不知道的以为你在选驸马呢,能擦擦口水吗?” 第31章 惊闻联姻的消息 青城立即配合地取出一方锦帕递过去,瑶安一怔,将青城的手轻轻拨开,掩了掩面颊,“你们姐妹俩倒是愈发默契了!” 青城道:“他一个手握重兵的统帅,定是家规森严,看守府邸大门的,通常不会只是几个寻常小厮,极可能是军中亲信。他的出行路线涉及机密,若真有人胆敢泄露,定是军法处置。此传言实不可信,公主不必理会。” 瑶安微微讶然,看向青城:“真是奇了,此话若是玥璃说,还算寻常,你是从何处知晓这些军中之事?” 不等青城开口,玥璃接过话茬,“公主忘了,我和青城同在菀坪,她有时会来营中看望我,时间久了,难免知晓一二。” 她话锋一转,“不过青城刚才只说对了一部分,此传言最不可信之处在于,如此盛赞用在武陵王身上,当真是言过其实!再说了,齐邕世家礼教森严,怎会有千金行如此荒唐之事,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女郎也不至如此,此传言定是某个溜须拍马之人的臆想,说出来讨好武陵王的。” 闻听此言,瑶安的目光在武陵王身上打了个转,点头赞同,但又不全然赞同,“可他的眼睛很好看呀,尤其是笑的时候,很是深情呢。” 玥璃原本想说,他一个出身庶族、无奈投军之人,能从兵卒一路封候拜将,靠的定然不是深情,话到嘴边,改了说辞。 “他长了一双桃花眼,瞧谁都是一副含情凝睇的样子,他刚才盯着盘中那只烤乳猪的时候,也是一脸深情。” 瑶安正好低头饮茶,闻听此言,一口茶不上不下,险些喷出,勉强咽下后,笑着伸手去拧玥璃。 玥璃笑着躲开,道:“对了,听闻雁门城南有家鸿儒馆,馆内有陈年佳酿,引得不少人慕名前往,尤其夜间,最是热闹,我们不妨去看看?” 瑶安一听,忙不迭地摆手:“明日要早起,若是去了,定是醉的不成样子,还是算了,等结盟仪式结束后再说。” 一曲终了,有侍从上来禀告,说是宫中还安排了傀儡戏,太子见众人兴致不高,考虑到明日的行程,便不再让人表演,不多时,晚宴便散了。 青城回到住所,嘱咐婢女不必伺候,又熄灭烛火,和衣而卧,及至夤夜,她悄无声息起身,套了件夜行衣,出了行宫,一路向南,几番找寻之下,来到鸿儒馆。 此时玥璃正躺在鸿儒馆内一个雅间的屋檐上,刚刚喝完一整壶酒,见她来了,顺手将身旁的酒壶扔给她。 “怎么这么慢!” 青城接过酒壶,打开喝了一口,目光巡睃一圈。 “这究竟什么地方?” “鸿儒馆原来是个卖字画古籍的书肆,之后被改建成客栈,进出的多是些文人儒生,也算是个雅致之所,我已包下一处雅间,今晚咱们就住在此处。我跟凌绍说过了,他会见机行事,明早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带你出来骑马了,到时在白城与他们会合便是。” 凌绍是玥璃的心腹,为人稳重可靠。 青城不解:“有什么事不能在行宫说,非要来此?” “此次武陵王来大魏,除了参加万寿节外,还有其他目的,你可知是什么?” 青城自然不知,轻轻摇头。 玥璃坐起身来,难得的一脸正色:“齐邕帝打算与大魏联姻,武陵王此次前来是向陛下请旨求娶你。” 青城心头一震,愣了愣,才道,“你如何知晓此事?” “武陵王一行人走的是水路,因连日降雨,水位激增,无法渡河,错过了万寿节庆典,但两国联姻的书信连同送给陛下的贺仪是从陆路运送,故而早在万寿节前几日便送抵京城,如今前朝和后宫已有不少人知晓此事。” 忽然之间,青城想明白一些事。 她道:“当时我在荷塘小筑偷听到襄国公与太子的谈话,襄国公提到裴贵妃想让我为太子助力,我当时全然猜不出如何助力,如今看来,应该便是此次联姻。” 玥璃瞬间会意,“平凉王府与襄国公府交好,你前不久还去拜见过裴贵妃,在外人眼中,你多半已是太子阵营之人,若你和亲齐邕,那通过你,太子与齐邕可以建立更多联系……” 她秀眉蹙起,“我只是不明白,你的失语之症才痊愈,入京也不过月余,他为何会求娶你呢,真是太古怪了。” 青城道:“也许跟武陵王的庶族出身有关,他虽是郡王,但并非宗室,若求娶大魏宗室女,陛下只怕不会答应,所以退而求其次,求娶我这个先帝册封的异姓王之女。” 玥璃道:“不管何种缘故,此事都要等到武陵王入京,面见陛下之后才有结论。现在我们还有时间周旋,我已上书恳求太后,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和亲齐邕。” 青城想了想,道:“除了太后,还有谁能左右陛下的心意?” 玥璃脱口而出:“那就只有珩王了。” 她一顿,又道,“如今你正与珩王合力查明三年前的真相,若你开口,珩王应该会帮你……吧?” 说到最后,玥璃有些没底气。 她叹了口气:“珩王城府太深,心意难测,我实在不确定他会不会帮这个忙。” 想起这段时日与珩王的相处,青城轻笑:“自然不会,不过,我可以跟他做笔交易,我给他提供更多他想要的线索,他助我留在京城,避免和亲。” 玥璃拧眉:“如果实在行不通,就按先前说好的,走最后一步棋……” “除非万不得已,否则还是不要到那一步的好。如今秋猎图和冬猎图线索全无,我暂时还不能离开。” 她话音刚落,馆中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行人脚步匆匆走了进来。这些人皆穿暗色衣衫,系着披风,带着风帽,一个身形消瘦的年轻男子在前面引路,将这些人带往一处位置隐秘的雅间。 玥璃大致扫了一眼,眉眼间疑色渐起:“这些人步伐扎实,时刻留意四周动静,极为机警,其中两人穿的是军中短靴,他们是行伍之人……大半夜的,怎么鬼鬼祟祟的,过去看看?” 第32章 困龙阵 横竖无事可做,青城没反对,二人几下飞掠到那处雅间的屋檐上,各自掀开一片屋瓦,向下望去。 为首两人进到屋内,其他人则守在门外。 “父亲请。”年轻男子躬身道,“父亲赶了许久的路,想必累了,要不先在内室歇息片刻?” 那人摘下风帽,声音浑厚,略带一丝沙哑:“无妨,倒不觉得累。” 此人甫一开口,屋顶上的二人皆心头一震,四目相接,两人眼中皆透出憎恶——归义侯卢定洲,怎会是他? 两国结盟,卢定洲负责协助太子完成结盟仪式,听闻他数日前已抵达白城,没想到暗夜潜行,竟来了此处。如此说来,侍立在旁的年轻男子应是卢颉。 这一家人都来了边城,究竟要做什么? 卢颉给卢定洲沏了一杯茶,双手递上,但被卢定洲挡了回去:“那客商怎么说?” “客商说,若是父亲答应前几日的出价,定会将秋猎图双手奉上。” “秋猎图”三字一出,玥璃秀眉蹙起,青城双眼半眯,眸底掠过一抹寒意。 卢定洲冷哼一声:“他的出价太高,为父还需斟酌一二。对了,此人可带着秋猎图前来?” “并未,不过那客商让人在这布帛上将秋猎图图样大致勾勒下来,让儿子带给父亲看看。” 卢颉取出一个檀色锦袋,展开其中的布帛,“那客商说,若父亲有意,今晚可到他的住所详谈。” 卢颉凑在卢定洲身侧,将秋猎图图样完全遮盖住,青城视线受阻,什么也看不到。 不过片刻,卢定洲频频点头,“这应是秋猎图无疑,只是有些细节还需细细辨认才是,免得再出上次春猎图那样的意外。” “父亲说得是。” 卢定洲似乎心情大好,端起桌案上的茶盏品了一小口,赞道:“这百结花茶煮的不错,可惜榆州没有丁香花,否则放上一些,茶汤会更馨香……” 正说得起劲,他手腕一颤,茶杯倾斜,大半杯茶水尽数淋在衣襟上。 卢颉一惊:“父亲可被烫到?”说着连忙拿出巾帕,接着又道,“父亲去内室换件外衫吧。” 卢定洲点了点头,进到内室。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声,还伴随着厮打呵斥声,卢颉一惊,赶忙出门查看。 玥璃立即打了个手势,自己飞身掠起,跟踪卢颉而去。 青城将瓦片重新盖好,自花窗跃入屋内,几步上前,打开放在桌案上的锦袋,里面却空空如也——卢定洲将画有图样的布帛带进内室了。 这时一道极细小的声音传来,青城瞳孔骤然一缩——屋檐上有人! 这人脚步声若有似无,轻功在玥璃之上,思量间,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踏响声,她无暇多顾,悄无声息地隐在花窗旁的松木雕花屏风后。 很快,卢颉进到屋内,卢定洲也从内室走了出来,见卢颉从外面进来,问起缘故。 卢颉道:“方才院中几个醉鬼闹事,护卫已将他们打发走了……父亲今晚可要与那客商见面?” 卢定洲似乎有些无奈:“不论出价多高,总要先见上一面。” 卢颉道:“到时儿子见机行事,先杀杀他的威风再说,毕竟,如此高的价码,也不是谁都出得起。” 卢定洲嗯了一声,父子俩很快走了出去。 不过片刻,屋顶上的人也离开了,青城绕过屏风,从窗口跃出,站在屋脊上远眺,只见卢定洲一行人出了鸿儒馆后门,纷纷上马,他们在小巷中不断穿行,迅速向城南方向而去。 青城施展轻功跟了上去,不多时,她蓦然发现,对面的一处屋檐上,有个黑衣人,也在跟踪卢定洲,此人在屋檐和大树间不断穿梭,身手敏捷,青城明白过来,他应该就是刚才出现在雅间屋顶上的人。 二人一前一后,像游走于城中街巷屋脊上的鬼魅,不消一刻钟,他们来到一处热闹宽敞的街道。黑衣人停住四下张望,青城也停了下来,隐在树影中向街面看,只见卢定洲几人下了马,正沿着街道东行。 这时一声突兀的呼哨声传来,黑衣人身形一凝,蹲伏下来。青城正好奇这动静从何而来,黑衣人骤然起身,跃到了对面的屋脊上,青城见状追了出去,这时从四面八方蓦地闪出十几个黑衣人,将她团团围住。这些人并不发起攻击,而是站成两圈,外圈八人,内圈四人,来回奔走跳跃,走位诡异,看得人眼花缭乱,难辨方向。 看着眼前变幻莫测的阵法,青城心口一滞,紧接着心跳如擂,腿脚如同被钉住一般,脑中有短暂的空白。 这阵法叫困龙阵,需要十二个人通过不断变幻阵法走位,将敌人困于正中,如果这些人手执长剑,那便成了一个绝杀剑阵,除非找到阵眼,否则极难全身而退。创建此阵法的人她认识,只是他们都不在了,烈火焚骨,早在三年前。 青城瞬间回神,目光巡睃一圈,对着其中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迅速出手,击中对方肩部。她动作极快,对方猝不及防,退了半步,青城飞身上前,扣住他的肩膀,这举动在外人看来只当是怕他跌倒,伸手去拉,故而这人也一下子怔住,就在他愣神的功夫,青城手下发力,猛地拽动他的肩膀,同时腾空跃起,飞掠到他身后,落地的瞬间又凌空拍出一掌。 这人先是被推,后是被拽,身形本就不稳,加上最后一掌,整个人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地飞扑在地,顷刻间,两人已交换位置,恰逢此时阵法变换,外圈出现一个空隙,青城立即飞身掠起,冲出包围。 破阵之后,她一步未停,掠至先前黑衣人最后停留的地方,驻足观望,街市上商铺客栈林立,角落里还有一个驿站和一家酒坊,街上人群熙攘往来,却再无那人踪迹可循,归义侯一行人也没了踪影,她举目回望,连那些布阵的黑衣人也不见了。 青城心乱如麻,一路疾行,回到鸿儒馆。 第33章 鸿儒馆内遇见珩王 她褪下夜行衣,将其藏匿在枝叶茂密的枝桠处,接着身体轻旋,落在馆中几棵大树后,又顺着游廊一路漫步到玥璃定的雅间中。 玥璃离开前的手势表示,会在雅间汇合,所以当青城远远看见雅间中亮着烛火时,很自然地推门进去。 “玥璃……” 目之所及让青城脚步顿住,接下来的话哽在喉间。 只见玥璃坐在书案旁的方凳上,以手支颐,不停地给青城使眼色,她身后静立着封义,角落里,一个身材颀长的黑衣男子背对着门口正在看悬挂在墙上的山水图,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身来,竟是珩王! 青城眼眸瞪大,一时无话。 “青城郡主深夜到此,想必也是夜不能寐,出来解闷的?” 珩王目光扫向玥璃,话却是对青城说的。 青城迅速冷静下来,心下明白这应当是玥璃的托辞。 不等她开口,珩王又道:“郡主大病初愈,暗夜出门,不怕再染风寒?” 青城有些心虚,勉强一笑:“听闻鸿儒馆极为热闹,臣女与玥璃来看看,原打算这就回去的……”她话锋一转,“殿下不是在白城吗,怎么来了此处?” 珩王面无表情:“卢定洲今晚有异动,本王带人跟过来看看,没想到遇见玥璃,听闻她与郡主同行,本王便等在此处。” 他顿了一下,又道,“如此说,刚才卢定洲与卢颉的谈话,你也听到了?” 青城迅速向玥璃的方向投去一眼,见她眼睫轻眨,明白过来,看来玥璃已将听到线索告诉珩王,她道:“是,卢氏父子二人不知从何处寻到一个客商,这人手中有秋猎图,卢定洲今晚会与其会面。” 两人说法对应得上,珩王不疑有他,对着玥璃道:“本王让封义先送你回行宫。” 玥璃站起身:“那青城呢?我要同她一道回去。” 珩王似笑非笑:“凌绍为了替你遮掩,连你带青城练习骑马这样的浑话都敢说,本王罚他跪到你回去为止,郡主确定不回去救他?” 玥璃面色一变,秀眉蹙起,“王爷不会如此狠心吧!” 珩王不再多言,挥手让两人退下。 青城猜测珩王留下她,多半与秋猎图有关,她对着玥璃微微点头,示意她放心,玥璃不再耽搁,行礼后,随封义离开。 青城想了想,道:“殿下,栾护卫可在此处?” 她和玥璃偷跑出来,没有带任何护卫,如今凌绍被罚,不知栾舟如何了。 “原来郡主还记得有他这个护卫!出门为何不叫他近身保护?” 青城抿了抿唇,垂下眼眸,低声道,“都是臣女考虑不周,许久未见表姐,一时欢喜,忘记此事了,还望殿下不要怪罪栾舟,他是个尽职的好护卫。” 珩王本想训斥她一顿,抬眼见她低眉垂眼,一副乖顺模样,她前些日子刚病了一场,整个人愈发消瘦,脸色也不好,他叹了口气,责备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他走至书案旁,将案上的几张画纸铺开,“栾舟就在外面,等下会送郡主回去。不过要有劳郡主先画一个人的画像。” 青城自然应允,走至书案前落座,离得近了,这才发现珩王身上穿的竟是夜行衣,她微微意外,但很快收敛心神,根据珩王描述,执笔勾画起来。 很快,一个男子的画像跃然纸上。 这人穿一身灰衣,头上戴着一顶毡笠,几乎遮住眼睛,脸庞极方,长髯乌黑,嘴唇偏薄。 青城好奇道:“这是何人?” 珩王道:“卢定洲离开鸿儒馆后,我跟踪他去了城南驿馆,他与一个客商打扮的人在驿馆的货仓外见面。两人谈话的时间很短,只低语几句,卢定洲就离开了,图上便是这客商的样貌。” 青城眉心一跳,原来她方才跟踪的黑衣人竟是珩王! 她强装镇定,道:“此人究竟是何人?” 珩王摇头:“这人明显有备而来,他与卢定洲结束谈话后进入驿站大堂,紧接着就有几个跟他穿着打扮完全相同的人,从不同的出入口离开驿站,我一时分辨不出,将人跟丢了。” 这时门外的栾舟来报,说严蒙和钟亭来了。 两人进到屋内,珩王抬眸:“可抓到跟踪我的人了?” 严蒙面有愧色,请罪道:“王爷恕罪,那人破了困龙阵,逃走了……” 栾舟一脸震惊:“有人跟踪王爷?还破了困龙阵?这究竟怎么回事?” 珩王解释道:“今夜我追踪卢定洲的时候,被一个黑衣人跟踪,这人轻功奇高,若非严蒙提醒,本王根本没察觉到。” 珩王身手敏捷,严蒙和钟亭带人跟在后面勉力追赶,因为落后一截,反倒发现有人跟踪珩王,他通过哨声提醒珩王,又启动了困龙阵想困住对方,但失败了。 栾舟不解:“不是说除非找到阵眼,否则根本无从破解困龙阵吗,那人究竟怎么破的阵法?” 钟亭又疲惫又困惑,“那人动作极快,就是推了一下我,又拽了我一把,没等我反应过来,被困在阵法中央的就是我了。” 严蒙接过话头:“这人破阵后我们先躲了起来,原本是要暗中跟踪的,但此人身法诡谲,很快就消失不见,我们根本无从追起。” 珩王眯起双眼,思索片刻,起身来到庭院,他假扮此人,同钟亭将招式复现了一遍。 当看到钟亭被珩王一掌拍得飞扑到一株桂花树下,形容狼狈时,青城嘴角抽了抽,她实在没想到随便挑中的一人竟是钟亭。印象里,她未催动内力,出掌的力度不过三分而已,不至于如此严重才是,可钟亭频频点头,示意当时情形就如当下,顺便痛斥了一下对方极为阴险,胜之不武,青城抿了抿唇,有些心虚,而珩王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心头一紧。 “此人身形如何?是不是女子?” 严蒙和钟亭同时愣住,面有难色。 钟亭回想了一阵才道:“当时情况紧急,天色又暗,属下等并未留意,只记得他比属下略矮一些,”他用手在自己眉毛附近比划了一下,“大概相差三寸的样子……王爷为何怀疑此人是女子?” 第34章 邯平的身份 珩王道:“两个原因,一来按照你们的描述,此人的轻功身法跟那日在雅艺坊中的女子极像,还有,刚才的招式,若是男子的掌力,你的肩膀应该已经受伤,轻则脱臼,重则骨裂,绝不可能只是摔倒,说明此人急于破阵,并不想伤人。如果你记得不错,这女子身高应在五尺一寸上下,身量纤细,体态轻盈。” 钟亭回味着珩王的话,转眼瞥见青城亭亭立于屋檐下,不假思索道:“如此说来,应该跟青城郡主身形差不多。” 珩王闻言,缓缓望向青城,目光沉静无波。 青城明白钟亭只是无心之言,但依旧心头一阵乱跳,她故作镇定地回望过去,四目相接,珩王缓缓道:“放肆!” 话是对钟亭说的,语调平和,并非训斥,更像是提醒。 钟亭如梦惊醒,连忙躬身请罪:“请青城郡主恕罪,属下只是猜测身形,并非有意冒犯……” “没事,”青城浅浅一笑,“钟掌使言重了。” 珩王收回目光,吩咐栾舟:“夜已深,先送青城郡主回行宫。” 栾舟应声称是。 两人正要离开,珩王叫住青城,拿过自己的披风让她穿上,又道:“那只红嘴玉已能正常进食,明日郡主就能见到它。” 孤月高悬,皎然若玉盘,照亮四周。 青城风寒初愈,容色恹恹,整个人被他的披风裹着,愈发显得下颏尖尖,闻听此言,她粲然一笑,眼中晖光闪动:“多谢珩王殿下。” 青城行礼后离开,跟着栾舟沿着游廊走了一段,忽然想起联姻一事,她蓦地停住脚步,想折返回去跟珩王商议,一转头,只见一个身形劲瘦的男子闪身进到刚才的雅间中,青城没看清他的容貌,只见他身上穿的是的绀青色赐服,身后背着一把长剑,瞬间反应过来,应是某位武宁司掌使。 严蒙和钟亭并未进入,而是立在门外,青城想着此人应该有要事同珩王商议,只好作罢,跟着栾舟向馆外走去。 雅间内,邯平顾不上行礼,一脸焦急道:“王爷,破困龙阵的真是个女子?” 珩王摇头,“这只是我的猜测。” “能解困龙阵的除了十二卫,就只有公主,可不会是她……”邯平眼眶泛红,蓦地哽咽住,过了好一会,他忽然道:“当年王爷暗中救下我,那会不会……十二卫中还有人跟我一样,侥幸活了下来?” 珩王缄默不语,陷入沉思。 当年邬桓皇城陷落,收殓十二卫遗骸时,除了排行第九的邯平被他所救,其余十一具皆为焦骨,面目难辨,只能通过他们身上的铜符、令牌或是兵刃勉强辨别,不排除有认错的可能。 他道:“你先别急,我定会找出此人。” 话音刚落,严蒙走了进来,抱拳道:“王爷,高亭侯差人来报,说是原定演武的一位领军受伤了,他想问问王爷,是否有合适人选顶替?” 珩王对着邯平道:“那些阵法你再熟悉不过,明日演武就由你替代此人。” 邯平应声称是,又道:“王爷,明日演武结束,属下想去夕雾峰祭奠公主和十二卫。” 珩王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一行人浩浩荡荡从行宫出发,两个时辰后抵达白城。 演武安排在白城以西的一处空旷宽广的场地。此处除了东北边延绵不绝的夕雾峰外,其他几面地势平坦,视野开阔,西面筑有一座石台,高余丈,石阶数十级,四周用石栏围砌,台场宽阔,正中有个四四方方的石几, 正值正午时分,骄阳如火,石台四周竖起旌旗,一阵山风卷过,旗帜猎猎作响。 珩王一行人在石台东边依次排开,另一队人马自夕雾峰西边而来,为首几位分别是柔然的大皇子闾光、七皇子予修以及大将军纳罕。两方人马身后都带着人数不多的骑兵,以及准备交换的俘虏。 一番见礼寒暄后,闾光率先开口:“没想到,齐邕国的武陵王也来了。” 太子接话道:“武陵王来大魏做客,途径此处,正好为两国结盟做个见证,大皇子不介意吧。” 闾光生的肩宽背阔,面部轮廓极为硬朗,笑的时候唇角扯起,但面容生硬,总有一种虚假之感。 “哪里哪里,太子殿下说笑了,本王与武陵王多年前便相识,如今再见,实乃幸事,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介意,今日一定与诸位痛饮,还烦请太子备好美酒才是。” “这是自然!到时一定与大皇子一醉方休。” 太子说着,引着武陵王和闾光几人登上石台。几位女眷戴着帷帽,骑马立于在石台下,珩王则在高台东边的一处空地上,身后跟着几个便于发号军令的传令兵。 随着珩王高喊一声“演武开始!”,两位传令兵立即向前方挥舞旌旗,示意队伍前进。 此次演武的统帅是襄国公,他骑马行在队伍的最前端。 他身后首先跟着战车,骑兵次之,步兵断后。战车六辆为一列,每列前后相距三十步,每列左右间隔为二十步,如此五列为一阵列,每个阵列设一领军,手执一面青旗,负责指挥战车,阵列第一排的战车上站着车兵,每人都手执长矛,他们穿青裳、披碧甲,佩翠羽之矰,这样的阵列左右共五组,阵列间左右间隔各六十步,阵列中战车如同一道屏障,护卫着紧随其后的一众骑兵。 骑兵中每五骑为一队,每骑前后相距三十步,左右间隔十步,队与队之间的前后距离和左右间隔为五十步,每一百骑设一领军,手执白旗,这些骑兵皆穿白裳、披素甲,佩白羽之矰。 骑兵之后的便是左手持盾,右手执矛的步兵。步兵每十人一组,每人间隔三步,每组间前后左右皆间隔五步,如此十组为一方阵,每一方阵设一领军,领军执赤旗,方阵与方阵间隔五十步。这些骑兵皆穿赤裳、丹甲,佩朱羽之矰。 如此布阵,车兵、骑兵和步兵可协同作战,行进时,战车辘辘,马蹄笃笃,骑兵策马缓行,步兵步伐统一,阵容齐整,气势恢宏。 第35章 惊马 阵列由东向西行进,至西边的土坡后又返回。行至一半时,自东北方向的山谷中忽然冲出一队骑兵,这行人皆穿玄裳、披黑甲,佩乌羽之矰,为首一人,身材颀长,蒙着面,手执玄旗来回挥舞,他们纵马疾行,快捷如风,迅猛如电,所到之处,黄沙四扬,遮天蔽日,大地隆隆作响,轰鸣不已。 瑶安的红马被此声势所扰,猛地扬蹄嘶鸣,原地转起圈来,近旁的几匹马都被惊动,不约而同踏起步来。 青城昨晚心事重重,一夜未眠,此时正坐在马上闭目养神,骤然听见烈马奔腾萧萧,身下的坐骑打着响鼻,似乎极为不安,她一边攥紧缰绳,轻轻向回拉,一边向远处望去。 只见一个肩披黑甲的骑士,身形矫健,骑术精湛,纵马驰骋间,竟无人能挡。战马一声长啸,忽地跃起前蹄腾空而起,这人身体前倾,双腿用力夹紧马背,紧接着他横起黑旗挥动两下,口中发出古怪的唿哨声。得到旗令,他身后的黑旗兵如一把极速而来的利箭,顷刻间将冗长的队伍撕成两半。 青城瞳孔一缩,猛地掀起帷帽,视线锁定在那抹矫健的身影上:“那个黑衣人是谁?” “什么黑衣人?”瑶安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哦,那是高亭侯手下的黑旗军,此次演武,他们扮演敌军。为首的将领,骑术很是了得,都说高亭侯治军有方,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高亭侯……”青城喃喃自语,“怎么会?” 见青城脸色不好,玥璃反应过来,对着身后的凌绍低语:“去查一下那个黑旗军将领,你亲自去。” 凌绍应声称是,带着两人很快离开。 青城心绪纷乱,手中原本攥紧的缰绳不由一松,突然之间,身下的骏马鬃毛皆立,竟如离弦的箭一般蓦地冲了出去,径直向着场内演武的队伍而去。 玥璃倒吸一口凉气,正要驱马上前,被身边的乐颐公主拦住:“玥璃县主勿慌,武陵王骑术极好,定能救回青城郡主。” 玥璃抬头,只见武陵王从高台上一跃而下,飞身骑上一匹白驹,向着青城的方向疾驰而去,她松了一口气,可不过瞬间,忽然想起什么,脸色骤变,脚跟猛踢马腹,冲了出去。 乐颐见状,眉头皱起,也骑马跟了上去。 此时瑶安终于将马安抚住,环顾四周,一脸狐疑,人呢? 青城为了避免冲入演武的方阵,猛扯缰绳调转方向,向着夕雾峰山下偏僻的密林奔腾而去。她伏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拽住缰绳,尝试用各种办法让马停下,可平日里性情沉稳的马如今四蹄如飞,惊惶不定,踏得大地咚咚作响。林间枝叶繁茂,不断有垂下的枝叶刮擦过她的衣衫。 青城心跳如擂,眼看前面不远处便是夕雾峰南山,心中迅速盘算起来,若是骑马上山,只恐这马慌乱中一脚踏空,必是人仰马翻,于是决定施展轻功弃马跃起,正在此时,身后骤然响起马蹄踏响声,很快有人与她并辔而行,没等青城看清究竟是何人,就被对方一把扣住肩膀蓦地提起,她心口一滞,接着落入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 青城惊魂未定,缓了片刻认出身下骑的是乌骊马,这才反应过来救下她的是珩王。 珩王轻扯缰绳,乌骊马渐渐停下。 青城开口:“多谢珩王殿下,又救了臣女一命。” 珩王翻身下马:“郡主没事便好。” 青城的帷帽早就被林间的枝干刮落,额角、脸颊和手背上有不少细小的血痕,但她全然不觉,望着那匹已经跑远的骏马,面色微沉:“殿下,臣女的马不会无缘无故受惊。” 这点珩王也想到了,但如今两人只有一匹马,珩王原本想留青城在此地,独自上前追赶,又有些不放心,迟疑不定时才停了下来。 青城看出他的犹豫,不由笑道:“臣女可以独自去寻马,不过今日之事透着蹊跷,臣女想请珩王殿下做个见证,一同前往。臣女不介意与殿下共乘一骑,想来殿下也不会介怀。” “这是自然。” 珩王不再迟疑,翻身上马,将青城揽在怀中,纵马向密林深处行去。 他们最终在夕雾峰东面山脚下的一堆乱石中找到那匹马,此时它躺倒在地,口边皆是白沫,已力竭而亡。 两人下马查看,发现除了马的右侧臀部有一条类似鞭痕的红印后,并无其他伤口。 青城望着那处红印,不解道:“这有些像鞭痕,但我绝不会如此用力抽打,更不像是被树枝划伤的。” 珩王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又瞥了眼她手背上的细小伤口,道:“的确不是枝叶划伤的。” 青城凑上去反复看了看,这是一条微微隆起的红线,呈条索状,红线顶端有个极细小的血点,位置十分隐瞒,若不细看,极难发现。 她凝目沉思,忽然道:“这马很可能是被毒针刺中而死!臣女听闻有一种毒药叫石镜散,中毒者的伤口会剧痛无比,且会造成这种条索状的红痕,之后呼吸急促,周身麻痹而死。这马先是狂奔不止,之后浑身僵直,口吐白沫,跟中了石镜散的症状极像。而且这种隆起的红线与鞭打过的痕迹很像,若是不注意分辨,只当是马鞭抽打造成的,很难引人怀疑。” 珩王双眼半眯,道:“那郡主可知,此毒为何叫石镜散?” 青城摇头。 “仙临岛附近有一种叫石镜的海物,石镜散便是从它身体中提取出的毒物。” 青城心中一惊,她知道仙临岛,那是齐邕南面的一个小岛,以附近海域盛产南珠闻名。 珩王道:“郡主的马受惊之前发生了什么?” “当时,黑旗营的骑兵冲出来,瑶安公主和卢宝音的马都受了惊,她二人忙着控马,臣女与玥璃在说话……”青城一怔,反应过来,“殿下是怀疑乐颐公主?可臣女与公主初次见面,并无任何龃龉。” 珩王拧眉不语,眼中一片晦暗不明。 第36章 另有所图 良久,他看了眼天色,道:“我们先回去,我让严蒙来善后。” 两人共乘一骑,匆匆返回,快出密林时,珩王翻身下马,牵着马向外走,这时玥璃找了过来,一见两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幸亏是珩王殿下救了青城,若是武陵王,那就不妥了。” 青城和珩王对视一眼,四目相接,两人蓦地反应过来。 “你是说,刚才武陵王也要来救我?” “是啊,不过他不熟悉路,跑到夕雾峰北边去了。” 青城将刚才的经过和两人的猜想说了一遍。 玥璃听得心惊肉跳,脸色变了又变,一脸后怕地看向青城。 “若真是乐颐公主所为,那这一切便是他二人的阴谋,武陵王可借机救下你,让你感激他,甚至博得你的青睐。如今平凉王府只你一人支撑,无论是陛下,还是朝臣,应不会赞成你远嫁和亲,可若是你心仪对方,那便另当别论了。或者,武陵王只需营造出你二人暧昧不清的假象,让众人误会即可。” 她转念想到什么,秀眉倒竖,呵斥道,“难怪刚才我要追出来的时候乐颐公主要阻拦,他二人真是好歹毒龌蹉的心思!何况那马惊狂至此,若你被甩下马背,定然伤的不轻!” 青城也觉得这武陵王居心叵测,但一时又想不通其中缘故,不由苦笑道:“武陵王如此煞费苦心筹谋,究竟是为什么……” 她蓦地一顿,凝住笑意,陡然望向珩王:“会不会是因为四猎图?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珩王眼中俱是深沉暗意,他道:“我会让武宁卫暗中监视武陵王一行人,也会暗查三年前他是否有可疑之处。” 前方不时传来的对抗喊杀声,三人没再耽搁,很快回到演武场地。 路上三人商议好说辞,对外一致声称青城的马受惊了,她被珩王所救,并无大碍,只是马跑丢了。 瑶安听后,明显被吓得不轻:“青城你没事吧,都怪我这马不听话,险些将我甩下去,还惊了你的马。” 青城淡淡一笑:“我没事,公主不必担心。” 此时武陵王和乐颐公主也赶了过来。 乐颐公主笑道:“武陵王一看青城郡主惊马,不顾一切就追了出去,平日里都没见他如此紧张什么人呢。” 不等青城开口,玥璃妩媚一笑,只是笑意略显敷衍:“乐颐公主放心,若今日惊马的是公主,武陵王只会更紧张,想必前往的速度比珩王还要快些。” 乐颐公主闻言,睨了玥璃一眼,悻悻然地闭上嘴。 武陵王眉眼带笑,一双桃花眼潋滟生辉,温声道:“青城郡主无碍便好。” 说完,他对着青城微微点头,回到石台上。 太子将石台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他微微蹙眉,转而将目光投向激烈的“战场”。 此时黑旗军已直逼战车正面,战车上的车兵竖起长矛,而骑兵在兵车的掩护下迅速分成两列,分别夹击黑旗军左右,缠住其两翼不放,再奔驰往返,时而急速,时而缓和,很快便将黑旗军从中部截断,使其首尾不能相顾衔接。 与此同时,骑兵则迅速将冲散的黑旗军分别围成两个圆阵,步兵则在两个圆阵外围又布起方阵,前一排骑兵将盾拼凑紧靠在一起,形成一个封闭的方形屏障,后一排士兵则将长矛搁置在两扇盾间的空隙处,这样一来,当敌军试图突围时,后一排的士兵便将长矛刺出,逼退敌军,而第三排的士兵则在佐领的号令下放箭,很快,敌军或是坠马,或是坐骑被流箭击中,“死伤”无数。 因是演武,长矛上都裹了厚厚的白布,箭矢也被拔掉了箭簇,依照规则,进攻者只可攻击对方肩部的护甲。 随着战事愈发激烈,场中各色服饰旗幡飞扬抖擞,如火如荼,如松如墨。如此,在不同兵种的默契配合下,黑旗军终于开始惊恐疑虑,阵行也开始松散溃乱,为首的将领很快被俘,黑色旌旗也被拔掉。 随着一声低沉雄厚的号角之声,演武结束。 武陵王率先鼓掌,赞叹道:“此次演武精彩绝伦,真是令本王大开眼界。” 闾光也不住地点头:“确如武陵王所说,简直叹为观止。” 太子此时也不谦虚,顺口夸赞几句。 说话间,几人下了石台。 珩王带着传令兵返回,这才发现石台下仅有瑶安公主一人,青城和玥璃都不见了,询问之下才发现两人早在一刻钟前就离开了。 此时玥璃和青城骑马绕到夕雾峰下,旁边的树林中冒出两个人,前面一人正是凌绍。 玥璃将马勒停:“如何?” 一刻钟前,凌绍让人回去禀报,说探查到黑衣人下落,于是二人急忙赶来。 “启禀郡主,”凌绍道,“属下问了几个黑旗军中相熟之人,只说此次演武之前从未见过这人,也不知其来历。而他之所以能参加演武,是因之前的将军摔伤了腿,高亭侯让他来替场的。” 一听查不到此人来历,玥璃秀眉蹙起,与青城对视一眼,二人皆默然不语。 凌绍又道:“演武结束后,此人并未随黑旗军回营,而是到了夕雾峰下,他似乎察觉到有人跟踪,施展轻功,很快不见了踪影,属下无能,请郡主恕罪。” “无妨!”玥璃转向青城,见她正望着千峰万壑的夕雾峰出神,“你觉得那个黑衣人上了夕雾峰?” 青城点头,玥璃面露不解,“他上去做什么?” 青城沉默片刻,道:“他让我想起一位故人,若他真是那人,又在附近消失,那他很可能就在北山上。” 夕雾峰巍峨绵延,分南北两山,南山相对平缓,北山则是危峰兀立、绝壁纵深,一般人很难登上。 玥璃自知轻功有限,也不逞能,只道:“我在此处等你,一切小心为上。” 青城嗯了一声,取出白色面纱系好,对玥璃说了声“走了!”便轻扯缰绳,纵身上了险峻的山路,不多时身影就消失在山峦间。 第37章 青城就是伊昭 一路向上,皆是危径险阻,青城小心驭马,在经过一段荆棘丛生的山路后,来到一处略微平坦的山坳。眼前乱石突兀,野草遍布,青城翻身下马,将马拴好,接着挪开几块山石,闪身进了一个山洞,又将洞口堵住。 山洞内黑漆漆的,她取出火折子,借着昏暗的火光,快步向山洞深处走去。山洞曲折漫长,天光自洞壁上的罅缝漫进来,投下几束光斑,一阵山风刮过,洞中回荡着细小的啸声。走了约莫一刻钟,一道石门挡住去路,青城灭掉火折子,打开石门,施展轻功,几个起落间,抵达北山的山腰。 山腰处平坦广阔,再往里走,一片占地极广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寻常人不会想到,如此荒凉绝壁的山峦间竟会有一处如世外桃源般的居所。 院落久无人居,四周长满杂草,墙壁斑驳,门扉上满是灰尘。 而此时此刻,门前有个黑衣人,背对青城而立。 这人正是邯平,昨晚困龙阵被破后,他一直有些恍惚,演武结束后,他来吊唁旧友,顺便看看这个他从小生活过的地方。 看着眼前的院落,邯平长吁一口气,抬起手想推开大门,却又堪堪停住,他忽地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来,故地重游,旧事历历在目,心口疼痛难当,在一片视线朦胧中,他看到自己缓缓收回的手。 静立片刻,待眼中雾气散去,眼前清明一片时,他毅然转身,脚步渐渐快起来,那颗温软的心也渐渐凉硬起来——国仇未报,未尽之事还有许多,他该回去了。 可才走了几步,他猛地刹住脚步,心中骇然,他万万没想到此处会有外人——一个女子静立在不远的地方,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三年来,他一直小心隐藏十二卫的身份,除了珩王及其亲信外,旁人并不知晓他的来历,可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却出现在一个随时可能揭穿他真实身份的地方。 邯平心中暗惊,后悔自己一时出神,对近在咫尺的危险一无所知,他努力稳住心神,沉声喝问:“你是何人?为何会来此处?” 说话间,他眼中闪过戒备,手不自觉地向背后的剑柄探去,女子并未答话,静静地望着他,眼眶渐红。 想到昨夜困龙阵被破,又见眼前的女子如此表情,邯平心念急转,犹豫道:“你……是不是认识我?” 青城默然不语,一步一步走向他。 我何止认识你,我的近卫有十二人,你是年纪最小的那个,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处练功,你们保我平安,护我周全,可三年前,我们走散了…… 青城在距他十步远的地方站定,眸光一闪,忽地施展轻功,毫无征兆的向他出掌,掌中带风,似刀如剑,直面而来。 邯平一向不与女子交手,起初只一味闪避,三招过后,对方攻势不减反增,他终于忍无可忍,自背后蓦地抽出长剑,开始还击。可接下来,他施展的每一路掌法或是剑法,这女子都能轻易化解,不仅如此,像是能预见他下一步招式一般,总能先发制人。 几个回合下来,邯平愈发心惊,疑惑之下,他纵身退后几步,挥剑指向青城,握剑的手微微发颤:“你究竟是何人?为何懂得九霄剑法?” 在邯平满脸的戒备和惊疑中,青城缓缓揭下面上的白纱。 彼时正值黄昏,暮云低合,长烟落日,山嶂延绵下,是平沙万里的边城。可当那温润柔和的余晖照在她绝色清丽的面容上时,邯平只觉得仿若冰雪融化、晨曦初绽。她淡淡一笑,笑颜与多年前那个带着娇憨笑靥的少女慢慢重合在一起,而她说出的话是他在少年时听过无数遍,又百听不厌的。 她说:“阿九,你的武功愈发精进了!” 邯平退后半步,满脸不敢置信,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青城,就这样凝望了好一会,他忽然上前几步,径直跪倒在青城面前,泣不成声,哽咽道:“主帅……伊昭公主……” 这称呼让青城心口一滞,三年了,已有三年不曾听到有人这样称呼她。 她当然不是青城,更不是大魏郡主,她生于白城,长于夕雾峰,她是邬桓最后一任君王赫连珏的亲妹妹,是掌管邬桓二十万龙甲军的主帅,是武功奇绝的金台十二卫唯一效忠之人,她就是邬桓国的伊昭公主赫连钦。 三年前的一场惊变让主仆二人都以为与对方早已天人永隔,如今惊觉,对方尚在人世,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欣喜之事了。 青城想扶邯平起身,他却执意不肯,与年少时的每次离别一样,跪在她身前,抱住她的腿,不愿起身。 她扶着他的肩头,终于泪如雨下,良久,才道:“阿九,起来!” 邯平向后膝行半步,屈起一条腿,胡乱擦掉眼泪:“属下……遵命!” 他缓缓起身,依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只觉得如梦境幻影,随时会消失不见。 “公主,这究竟怎么回事?他们都说你葬身火海,已经不在了……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日……” 青城甫一开口,夕阳恰好倾洒而来,她蓦地望向天边,只觉得那残阳似血,不由心痛难当,她急忙阖眼,不忍再看。 她静默片刻,睁开眼睛,“那日,是沈沅救了我,她当时受了很重的伤,临终前,她将身上象征身份的玉佩给我戴上,又在玉佩夹层中留下密信给玥璃和两位侍女,这之后我就用她的身份活了下来……” 沈沅自小有肺疾,常用纱巾遮面,罕有人见其容貌,而伊昭自十二岁起就用邬桓秘术隐去真容,如此才可瞒天过海。 青城明显不愿多说,话锋一转,“这些事以后再说,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邯平断断续续道出当年实情。 “三年前,属下奉公主之命,出城查瑄王被杀的线索,可刚出城不久就遇到一队云中骑,两方人马对战,属下身中数箭,以为必死无疑,不想却被珩王所救,之后珩王便将我带去了云中城。” 第38章 金台十二卫 “一年前,珩王回到京城,让属下任武宁司掌使一职,属下怀疑当年之事跟卢定洲有关,就暂时留在云中,暗中监视他。前不久,两国结盟,属下奉命押送柔然俘虏,这才到了白城。” “珩王曾与公主一同配合对战柔然,一年多的相处,他深信公主绝不会伏杀瑄王,做背义之事,这些年他一直在暗查此事,但进展缓慢。” “当年魏帝命珩王任统帅,带领云中骑屠灭邬桓,珩王苦劝无果,只好领命,因为他知道,若是他不去,魏帝还会另派他人。珩王原本计划在城外同公主谈判,给公主一个自辩的机会,可消息送入宫中,迟迟没得到公主回应,卢定洲又在那时打开城门,引云中骑入城。” “云中骑乃瑄王一手创建,瑄王死后,军中上下怒火冲天,一心要给他报仇。但珩王一再下令不可妄动,引得云中骑颇为不满,几近到了营啸的地步,最后混乱中城门一开,他们又被有心之人煽动,一切就失控了……” 邯平满脸悲戚,缓了好一会,终于反应过来:“对了,公主怎会在此处?” 二人三年未见,本有千言万语,可时间有限,眼看夕阳渐斜,青城不再耽搁,将入京后的经历简述一遍。 她勉强挤出个笑容:“昨夜跟踪卢定洲的时候,我无意发现竟有人启用了困龙阵,已是大为震惊,今日又见一人骑术精湛,虽蒙着面,但无论身形背影,还是举止动作,尤其打旗语的手势和吹唿哨的声响,都像极了我的近卫阿九。我就在想,若他还活着,也许会来此处,于是我上山来看看。” 邯平笑中带泪:“昨夜听闻有人破了困龙阵,属下一晚没睡……”他不由自主地挠了挠后颈,语气带着懊恼,“属下听闻珩王与青城郡主联手查明当年的真相,实在没想到郡主竟是公主,我要是早些发现就好了……” 话音落,主仆二人相视一笑。 离得近了,青城才顾得上细细打量邯平。 当初个头最小的阿九如今已足足高出她一头,面孔依旧年轻,但眼中已褪去青涩张扬,那时的金台十二卫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终究是回不去了。 青城心中涩然,犹豫着开口:“阿九,十二卫和龙甲军中是否还有人被救下……”话至此,已是心如刀绞,再也说不下去。 邯平沉默片刻,眼中划过隐痛。 “皇宫陷落后,珩王命人收敛了龙甲军的尸身,给他们立碑,将他们厚葬在了夕雾峰的山谷深处。十二卫中,除了我还活着,其余的都不在了,珩王通过他们腰上的铜符令牌和兵刃勉强辨认,将他们合葬在一处,就在……”他眼眶湿热,指了指院落西侧的崖边,哽咽了一下,“我今日来,就是祭拜他们,我们还为公主建了衣冠冢……” 青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隔着茂密的杂草,只见一排柏树下,有两处土包,一大一小,矗立在崖边。 青城心口一滞,拨开杂草,缓步走过去,每走一步,心口的疼痛便加深一分,走至近前了,才发现土包前方各立着一块碑,但上面没有刻字。 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她强忍泪水,作势就要跪下,邯平大惊,伸手阻拦道:“公主不可!” 青城缓缓挡开他的手,直直地跪下,邯平眼眶酸涩,强忍住泪水,也跟着伏倒在地 她端起面前的杯盏,将酒水洒在地上,声音很轻,有些沙哑。 “这么久了才来看你们,是我不好,给我些时间,等我把事情了结,再好好安置你们。” 话音落,山风骤起,周围几棵柏树的枝叶剧烈摆动,发出簌簌的声响,仿佛在回应她的话。 青城心痛难当,泣不成声,良久,她抹掉腮边的眼泪,利落起身,毫不犹豫转身离开,邯平默默跟上。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淡去时,两人下了山。 玥璃见青城身后跟着一个俊朗男子,对他的身份多少猜到一些,催马上前,还未开口,这男子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十二卫阿九多谢玥璃县主相助公主!若有一日,将军用得上阿九,阿九百死无惧,定护将军周全!” 玥璃心中一震,没想到阿九竟还活着,她对这位排行第九的近卫有些印象,他是十二卫中年纪最小,最爱笑的一个。 玥璃翻身下马,扶他起身,开口时已是调侃的轻松语气。 “还是别有那日的好!咱们都好好的不成嘛……你如今在高亭侯手下做事?” 青城接话道:“三年前,珩王救了阿九,他如今是武宁司的掌使。” 玥璃讶然不已,这时凌绍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他气喘吁吁,对着玥璃禀报道:“将军,刚才结盟仪式险些出了意外,三个狱卒劫持了一个名叫拿伮的柔然俘虏,好在已经平息了。” 玥璃和青城相视一看,一头雾水:“劫持俘虏做什么?” “据说拿伮杀了其中一名狱卒的双亲,还烧毁了他家屋舍,如今拿伮要被放回去,此人不甘心,就纠集了两个狱卒,要杀拿伮报仇。” “拿伮,这名字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 邯平接话道:“此人是柔然可汗最宠爱的哲夫人的胞弟,四个月前他带着一队柔然骑兵意图抢夺一个商队,被云中骑抓获,珩王猜测,此次柔然之所以与大魏结盟,就是为了尽快救出此人。” “我想起来了,此人曾同纳罕一起驻守过灵城,原来竟是他,那最后呢,如何平息的。” “这三人被武宁卫制伏了,如今结盟顺利完成,这几人已被关押起来。” 天色暗下来,青城一行人与邯平告别,各自回城。 临分别前,玥璃将邯平叫至一旁,低声提醒:“沈沅临终前,曾留下一封信,里面有句话,因为这句话,这些年,无论是我,还是两位侍女,从未出过纰漏,她说,从此这世上再无邬桓的伊昭公主,只有大魏的青城郡主。” 邯平心头一震。 “所以,日后无论人前人后,你都要叫她青城郡主,切记!” 邯平心情复杂,酸楚难平,最终抱拳道:“是,属下遵命!” 当夜,白城的校场上,篝火熊熊,两方人举杯豪饮,庆祝结盟成功。 第39章 射箭比试 青城望向珩王左右,见只有封义一人,邯平并未跟来,心中不由有些失落。 珩王觉察到凝视的目光,回望过来,却见青城已看向别处,神色恹恹。 酒过三巡,高亭侯对着手下一挥手,很快有士卒抬上几扇屏风,接着又提着一个一尺多高、颈细腹宽的铜壶,径直放置在四扇屏风围起的空间中。 闾光一看,不由笑道:“既是盲投铜壶,那总要有些特别的彩头才应景。” “那是自然!”高亭侯道,“将东西呈上来。” 很快,有人呈上一个托盘,盘中置着一把长弓。 高亭侯道:“此乃昔日邬桓龙甲军所用的龙影弓,由拓木所制,弓弦由獐鹿的筋制成。” 几人闻言,纷纷起身,上前细看。 闾光拿起弓,轻拉弓弦,赞道:“果然是把好弓!” 闾光身边的两位亲信库莫和葛都一向吹捧闾光惯了,这时免不得奉承起来,皆言闾光定然能一举夺得此弓。 拿伮是七皇子予修的舅舅,予修与闾光暗中不合久矣,拿伮自然出言反击,表示七皇子的骑射都是可汗亲自教授,自然更胜一筹。 两方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最后竟旁若无人地争吵起来。 太子按了按鼻梁,头疼不已。珩王和武陵王一起喝酒,全然不受影响。 青城身旁的玥璃凑过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那真是龙甲军用的弓?” 青城摇头:“那是十二卫的弓,与龙甲军的弓仅有一处不同,那就是在弓弰的位置会刻上持有者在十二卫中的排行。” 玥璃轻拍青城肩头,志在必得:“等我给你赢回来!” 转眼看见场中吵成一团的几人,她叹了口气,“实在不明白有什么可争吵的,直接上手比试不就是了,我可知道为何每次对战他们都输了,纯打嘴仗啊。” 青城垂眸,忍俊不禁。 这时高亭侯怡然一笑,打圆场道:“诸位莫动怒,据我所知,武陵王箭术奇绝,想必与柔然两位皇子难分伯仲,不如比试一番,看看究竟花落谁家。考虑到今日人数众多,不如换个新玩法,大家三人一组,每次推举一人来投壶,一共比试三轮,选出投中最多的组,最后再组内比试,最终定出赢家。” 众人无异议,各自很快分好组。 玥璃原本要与青城和瑶安一组,没等开口,武陵王就主动提出与青城组队,青城几乎没有犹豫,答应下来。 多年默契,玥璃反应过来:“试探他?那我就不掺和了啊。” 青城嗯了一声,“他若只是贪图我的美貌,我可能还会防着他,可他若是冲着四猎图来,那我定然奉陪到底。” “你现在夸自己夸的这么顺口吗,是不是跟我待的时间太久了,之前你也不这么大言不惭啊。” 青城唇角轻扬,笑而不语。 但她很快凝住笑意,因为卢宝音竟也主动提出与她一组,青城没有反对的理由,应允下来,只是对卢宝音的举动稍感意外。 三轮投壶,青城和卢宝音均未动手,武陵王皆是全壶通过。 最终的结果很快汇总出来,获胜的是青城这组,长弓被呈上,武陵王起身拱手,说了一番客套话。 这下该轮到组内比试,放着八柄长箭的托盘被士卒端了上来,放在青城面前。 青城不紧不慢地将案上的八支箭矢依次投入屏风后的壶中。 很快有人报上投中的数目:“全壶!” 武陵王直直看向青城,眼中划过一丝意外,更多的则是赞赏。 一旁的卢宝音瞥见武陵王的目光,轻咬唇瓣,蓦地起身,对着高亭侯道:“侯爷,臣女提议,既是组内互比,不如比些不同的,就比射箭如何?” 瑶安秀眉蹙起,一脸不解:“宝音,青城已是投中全壶了,为何还要比试?临时改变规则,实为不妥。再说,你何时会射箭的啊?” 卢宝音轻轻抿唇,道:“回公主的话,父亲曾给臣女找过骑射师父,臣女跟着学过一段时日……” 玥璃探过身子,对着青城道:“这什么情况?卢宝音想干嘛?” 青城双眼半眯:“我猜不出她想干嘛,不过明显是要为难我,先遂了她的意再说。” 玥璃嘟囔:“真是奇了,好端端的,她为难你做什么,你俩一共才见过见面啊。” 闾光的两位副将见状,连忙起哄,表示此提议甚好,拿伮此时喝得满脸通红,嚷嚷着干脆就用今日的彩头龙影弓来比试。 场上气氛热烈,高亭侯略一思忖,征求青城意见,青城欣然同意,但表示有个条件。 “我少时虽学过射箭,但疏于练习,等会射箭时,还需玥璃县主从旁指点一二,先练习后再比试。” 高亭侯满口应下,在座诸人也没有异议。 珩王身后的封义上前一步,附在他耳畔低语:“王爷,郡主不擅射艺,只怕会输。” 珩王瞥了青城一眼,默不作声,挥手让封义退下。 很快有士卒抬上侯架,挂上箭靶,又取来箭囊和用来计算成绩的筭筹,高亭侯又命人增设了两堆篝火,校场上火光煌煌,犹如白日。 此番依旧是武陵王先上场比试,只见他右手持弓,左手执箭,弓弦拉满,随着一声尖锐的啸响,长箭迅如闪电,箭簇钉在箭靶上,箭尾震动,嗡鸣不已。 他连射六箭,不出所料,全中靶心。 青城回想起刚才投壶比试时他用的也是左手,脱口道:“武陵王似乎更习惯用左手。” 玥璃扫了一眼,道:“他之前来过大魏,我见过他用右手射箭,应该是右肩受伤了,所以才换做左手。” 青城讶然:“你怎知他受伤,还伤在右肩?” “我护送他和乐颐公主来的路上,发现他的手下时不时在熬药,问起时,他们说是乐颐公主风寒未愈,但我看过药渣,是治疗伤病的药。武陵王是武将,多半是受了伤,或是旧伤复发,不便明说,我也就没多问。他走路无碍,只是不骑马,以马车代步,所以我怀疑伤在上半身,如今他右手持弓,左手控弦,必是右侧肩膀受伤无疑。” 第40章 赢得龙影弓 青城凝视着武陵王,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的身形跟那日劫持她的黑衣人极像,右肩受伤,还忽然之间要求娶她,莫非,他就是那个逼问她四猎图下落的黑衣人。 心念一动,青城再也坐不住,将猜想告诉玥璃,并表示想试探一番。 玥璃蹙眉:“这怎么试探,若当真是他,他也不能轻易承认啊。” 青城道:“等会我将他引至偏僻处,你趁机打晕他,扒开他衣服看看就知道是不是了。” 玥璃一脸坏笑,啧啧两声:“想看人家身体就直说,打着试探的幌子,这都什么馊主意!” 青城一怔,反应过来,笑道:“当时我将紫叶楹的果实扔到这人胸口,他身上应该有黛紫色印记。” 玥璃恍然大悟,这时凌绍忽然走了过来。 他对着玥璃行礼,道:“将军,封护卫有事相商,请将军借一步说话。” 青城瞥了一眼校场外的封义,有些纳闷,玥璃也一脸不解,但没多想,随凌绍走了出去。 这时轮到卢宝音上场。 她拿起长弓,从锦袋中摸出个精巧的扳指套在手指上,又从箭囊中取出箭矢,长吁一口气,瞄准箭靶,接着拉动弓弦,她连射六箭,除去一箭脱靶外,其余全射中靶心。 瑶安惊讶道:“真没想到,宝音除了会做风筝,射艺也不错呢。” 她有些担忧地看向青城,“青城你一向体弱,本就不擅长这些,等会尽力比试便好,不可逞能,也不必在意结果。” 一旁的乐颐公主听闻,微微一笑:“青城郡主不必担心,即便郡主没有射中,武陵王也会将彩头双手奉上。” 青城瞥了她一眼,没有接话。 眼看青城就要上场,玥璃却还未返回,正在这时,珩王立起身,道:“既然玥璃县主有事不在,就由本王相助青城郡主。” 青城上前,对着他行谢礼,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这是做什么?为何让封义支走玥璃?” 珩王取下拇指上的青玉扳指递给她,又拿起长弓,轻拉弓弦试了试,不答反问:“郡主为何答应射箭比试?” 青城接过扳指戴上,望着珩王手中的长弓,浅浅一笑:“臣女想要这把弓。” 她才痊愈,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言笑晏晏,明亮的火光映照在她的眼底,熠熠生辉。 珩王盯着她看了一会,将手中的弓递给她,道,“这并非重弓,郡主先试试,是否拉得动。” 说完,他又从箭篓中拿起一支长箭。 青城接过龙影弓,在手中摩挲片刻,目光扫过弓弰,只见一团云龙纹饰正中,一个小篆写的“九”字清晰可见。 她手指轻颤,这是阿九的弓。 见她似有迟疑,珩王想起封义提到她少时射箭的经历,递箭的手不由顿住:“郡主大病初愈,若是气力不济,不必勉强,现在放弃便可。” 青城径直从他手中取过长箭,引弓撘箭,瞄了瞄靶心,笑道:“臣女少时体弱,曾一度无法骑射,但之后受教习耐心指点,射艺虽算不上精湛,但绝不至于辱没武将门风。” 话音落,弓弦满张,她蓦地松手,箭矢灌满力道,犹如流星破空而出,直直扎入靶心,箭尾铮然作响。 珩王眸光轻闪,但不动声色,将箭矢一支支递给她。 结果很快出来,六箭全中靶心。 在场诸人只当青城不擅射箭,没想到箭无虚发,都有些惊讶,继而起身鼓掌。 武陵王眉眼带笑:“没想到青城郡主射艺如此精湛,真是令在下大开眼界。” 闾光也夸赞几句,但言不由衷,心中只叹刚才投壶时漏投了一箭。 予修瞥了一眼青城手中的长弓,继续低头饮酒。 太子的目光一直在青城和珩王之间来回巡睃,见二人时不时低语几句,珩王似乎极为耐心的样子,他忽然想起在国公府的竹苑中,青城穿着珩王的披风,印象里,珩王极少与女子这般亲近。 这时高亭侯笑道:“武陵王和青城郡主射出的六箭皆中靶心,不如再加试一场。” 武陵王连忙起身,拱手道,“青城郡主刚才盲投壶已是全中,不必加试,青城郡主便是此次比试的赢家,这长弓应归郡主所有。” 此提议正中高亭侯下怀,诸人也无异议,皆举杯恭贺青城夺得彩头,青城举杯致谢,众人一同饮酒,气氛融洽。 这时一个士卒匆匆来报,说是营中监牢忽然起火,三位狱卒已葬身火海。 众人听闻,不由怔住,继而面色复杂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三名狱卒在这个时候忽然暴毙,分明透着蹊跷,但对已结盟的两国而言并无坏处,拿伮被劫持一事可就此了结,大魏不用再探查,柔然也不必再追究。于是不多时,场上又热闹起来。珩王和高亭侯则前往监牢善后。 闾光喝了不少酒,久坐无趣,提出想四处走走,太子自然应允,陪同前往。 这时玥璃回到席间,对着青城一脸无奈道:“这个珩王,不知从何处听说你学射箭时受过伤,担心你逞强,想出言相劝,便让封义将我支走了。” 她压低声音,“沈沅少时射箭时的确受过伤,但之后你教她骑射,她技艺已然不俗,只是罕有人知罢了……” 话音刚落,乐颐公主走了过来,满脸焦急道:“青城郡主,兄长今日给我捉的兔子不见了,郡主快随我去找找。” 青城满口应下,离开前跟玥璃对望一眼,四目相对,两人默契地同时一笑。 乐颐带着青城径直向东北面的树林走去,青城一路走着,一路小心注意周围动静,眼看就要进入树林时,乐颐忽然捂住腹部,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青城实在看不下去,道:“乐颐公主可是腹痛难忍,需要先回去?” 乐颐连忙点头,道:“不错,郡主在此等我一会,我去去就回……” 话没说完,乐颐就跑远了,跑着跑着,一回头发现青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她吓了一跳,跑得更快了,很快不见了踪影。 青城轻叹一声,这时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道沉稳的声音随之响起。 第41章 果然是他 “青城郡主勿怪,是在下让乐颐公主请郡主前来。” 青城眸中闪过一丝寒意,但随即面上带笑,转过身去:“武陵王找我有事?” 武陵王笑道:“不知郡主是否知晓,齐邕有意与大魏联姻,在下已向陛下提出求娶郡主……”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个翡翠扳指递过来,“这是我初学射箭时,母亲送我的扳指,算不上贵重,但我一直很珍视,送给郡主,以后郡主射箭时可以戴上……” 他话音蓦地一顿,因为看到青城拇指上戴着的白玉扳指。 青城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珩王走得太急,她忘记将扳指还给他了。 青城并不去接那翡翠扳指,只道:“武陵王为何想娶我?” 武陵王没想到青城如此直接,愣了一下,道:“多年前,在下曾有幸见过郡主一面,虽是遥遥一见,但自此难忘,郡主的身姿容貌常于梦中出现,在下一直未娶妻,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求娶郡主……” 青城侧过脸,懒得看他那双深情凝睇的桃花眼,心中不由在想,若当初活下来的是沈沅,她那么善良单纯,会不会轻信了武陵王的话,但转念一想,她聪慧机敏,迟早能看出他居心叵测,并非良人,可一想到她会面对这些阴谋算计,心中怒意骤起。 她轻旋手腕,一枚金针滑落在掌心。 “……在下出身庶族,与郡主门第不匹,但在下发誓,此生只娶郡主一人,自此岁月悠长,唯卿相伴,白首不相离……” 青城听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打断他:“既然门第不匹,为何还要求娶,莫非武陵王另有目的?” 武陵王一下子愣住。 这时他身后快速闪过一个黑影,他觉察出异样,不由转身查看,青城遽然出手,将指间的金针稳稳地插入他后颈的穴位中。 武陵王身形一晃,没等出声,就倒在地上。 这黑影自然就是玥璃,她从树上跃下,与青城一道将武陵王拖进树林。 青城累得气喘吁吁,道:“你怎么才来,我都想把他毒哑了。” 玥璃仰头长叹:“那些浑话他是怎么说出口的,他该不会觉得你喜欢听吧,造孽啊!” 青城顾不上其他,几下上前扯开他的衣领,打开火折子。 火苗昏黄,却足以照亮眼下之人。 武陵王皮肤白皙,胸口处几抹浅紫色的印痕显得尤为明显,右肩处则红肿一片,四周布满血点,青城用手轻触他的伤口,又在紫色印痕的位置轻嗅几下。 她眉头蹙起,将他的衣衫整理好,抬头对玥璃使了个眼色。 玥璃会意,跟着她走出树林。 青城望着茫茫暗夜,沉声道:“没想到,果真是他!” 玥璃拧眉:“看来他早就偷偷潜入大魏,伺机而动,但事出意外,他被珩王打伤,为了不让人看出端倪,便让人传信给陛下,说连夜降雨,行程受阻,无法在万寿节前入京,实际上,应该是躲在暗处养伤!” 她一顿,又道,“如此说来,他娶你果真是为了四猎图。他原本想假扮龙甲军,骗取你的信任,诓骗你说出四猎图的下落,可被你识破了身份,一计不成,便生出别的念头。为了四猎图,他如此不择手段,三年前一事会不会与他有关?” 青城想了想,道:“有可能,珩王让武宁卫在查此事,目前还没有结论。当务之急,是查出他寻找四猎图的原因。” 玥璃远远望了一眼依旧吵嚷的众人,道:“武陵王应该快醒了,等会怎么说?” 青城似笑非笑:“不管我怎么找借口,他都不会信此事与我无关,不如我索性就承认,就说他太过失礼,然后……” 青城正说着,耳畔忽然传来几声异响,她瞳孔一缩,蓦地顿住,玥璃不明所以,刚要开口,见她对着自己使了个眼色,立即反应过来。 玥璃快速拔剑,沉声道:“什么人?出来!” 一道矫健的黑影从天而降,落在不远处。 青城定睛一看,松了口气,脱口而出:“栾舟,怎么是你?” 栾舟抱拳:“王爷吩咐过,要属下护郡主周全,属下刚才见郡主与乐颐公主离席,便跟了过来。” 她刚想问他是何时跟过来的,听到多少,远处忽然传来乐颐公主的声音。 “武陵王和青城郡主帮我去找兔子,就在那边的树林,可过了好久,他们还没出来。” “武陵王和青城郡主帮我去找兔子,就在那边的树林。” 三人望去,只见前方不少人举着火把,正向这边走来。 玥璃道:“这个乐颐公主,简直就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现在怎么办?” 青城心下一横,道:“进树林,弄醒武陵王,让他想办法!” 栾舟只当自己听错了,玥璃也是一脸困惑:“什么?” 三人闪身进到树林,武陵王还在昏睡中,青城蹲下,轻点他耳后,不过片刻,他便醒了。 看到三人,他猛地坐起,大吃一惊:“青城郡主,刚才发生了什么?” 青城冷哼一声:“你还好意思问?乐颐公主诓我出来找兔子,然后借故离开,你再突然出现,缠着我说了一大通恶心人的话,现在乐颐将众人引来,目的就是让大家误以为我们私相授受,没想到,堂堂齐邕武陵王,竟如此下作无耻!” “绝非如此!”武陵王连忙否认,“我对郡主一片真心,日月可鉴……” “又来了!你最好马上闭嘴,否则我再扎晕你!” 青城将金针在武陵王眼前晃了晃,武陵王果然闭嘴,这时他终于明白过来,刚才是被她扎晕的。 青城道:“现在乐颐公主带着人四处在找我们,你说吧,如何应对?” 脚步踏响声越来越近,隐约有火把的光亮照进来。 武陵王看着面前一脸忿然的青城,只觉得荒唐无比,他忍不住笑道:“青城郡主不必忧心,如今我们一行四人,众人不会误会。到时就说,我们在找兔子,不慎跑到林子深处了。” 第42章 被当众为难 青城一脸正色道:“看在大魏和齐邕交好的份上,这次我就不计较了,只是我并不想嫁给你,你勿再纠缠,否则我定会将今日之事如实禀报陛下,将你那些酸倒牙的话公之于众,反正我有人证。” 她轻扬下巴,示意身后的玥璃和栾舟。 武陵王看出她并非玩笑,只好收敛笑意,应了一声好。 四人向外走,走出树林时,乐颐公主带着众人也到了近前。 武陵王率先开口:“乐颐公主的兔子跑丢了,我请青城郡主三人一同寻找,刚刚本来已经找到了,你们一来,彻底将它吓跑了。” 乐颐公主一脸怪异地看着武陵王,一时没有说话。 瑶安道:“夜已深,还是明日再找吧,大家先回去。” 一行人很快回到席间。 青城长舒了一口气,拿起案前的杯盏灌了下去,喝下去才反应过来是酒,只好拿起一旁的茶又喝了几口,忽然间,她感到一道凝定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蓦地抬头,只见武陵王正看着她,见她回望过来,他淡然一笑,收回目光。 玥璃忍不住笑道:“我觉得武陵王的病被你扎好了,他刚才竟然没跟你深情对望。” 青城忽然想到今夜武陵王的那番话,不由打了个冷颤。 夜色渐深,瑶安有些困倦,玥璃送她回城内安置,青城本想一道,但栾舟提醒,说珩王离开前叮嘱过,让青城等他回来。青城无奈,只好留在校场。 众人兴致不减,三五成群,或投壶射箭,或饮酒闲谈,校场上喧阗笑语声不断。 唯有卢宝音,蹙眉不展,怏怏坐在角落,握紧手中的鹿角扳指,手指攥到发白。 一旁的卢颉见状,低声安慰道:“宝音不必难过,若非珩王在旁指点,青城郡主这个病秧子定然连靶都射不中。” 卢宝音轻轻摇头,抬眼向武陵王望去,见他又看着青城郡主发呆,她咬住唇瓣,眼眶渐渐蓄满泪水。 卢颉见状,双手握拳,冲动之下,扬声道:“青城郡主射艺高超,若当日在露台围场中有这龙影弓的话,也不至于被那伙龙甲军掳走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俱是一愣,热闹的校场瞬间安静下来。 青城直直地看向卢颉,目光泠然。 武陵王瞥了卢氏兄妹一眼,眉头皱起。 卢宝音大吃一惊,低声提醒:“兄长,你忘记父亲的嘱托了,万不能提及此事!” 结盟仪式结束后,卢定洲就与两位白城的副将去审问三名劫持拿伮的俘虏了,此刻并不在场。 卢颉原本只是想替卢宝音出气,故意让青城在众人面前难堪,故而也没多想,如今如梦初醒,他心中一惊,赶忙躬身请罪。 “在下一时失言,请青城郡主恕罪。” 卢宝音也起身上前,道:“兄长多喝了几杯,胡言乱语,还请青城郡主恕罪。” 此时柔然的几位将领纷纷议论起来。 “邬桓都灭国了,怎么还有龙甲军在世?” “想来是一些漏网之鱼,回来复仇的。” “那也应该找云中骑啊,掳走青城郡主做什么?” “瞧你说的,云中骑岂是那么好对付的,至于掳走郡主,定是没安好心……” 他们窃窃私语,说话也算克制,但校场太过安静,声音还是传到青城耳中。 这些人出身不高,又是武夫,说话时挤眉弄眼,五官乱飞,一副大有深意的猥琐模样,毕竟,年轻贵女被刺客掳走,难免让人多想。 青城握紧手中长弓,眼中怒意翻滚如浪,可不过片刻,她眉眼平复如初,语气平静。 “卢公子那时远在云中城,难怪对围场内发生之事不甚了解,那些刺客根本就不是龙甲军,而是找卢焜报仇的仇家,当知道卢焜已然身死,他们便散了,岂会有将臣女掳走一说!卢公子也不想想,若真是龙甲军,也是找当年临阵变节的国雠,岂会找到本郡主头上,毕竟,当年打开城门的又不是我。” 此话一出,才是炸了锅。 那时柔然使团已然入京,整个京城只有两件新鲜事,一件是青城郡主开的满楼座无虚席,另一件便是卢焜盗取寿礼被抓,不久后被仇家所杀。虽然此行使团主使纳罕没来,但在座的不少人皆是跟随纳罕一同入京参加万寿节庆典的,故而深知此事。加之当年卢定洲父子变节求荣一事人尽皆知,本就被人所不耻。 于是,这些人看向卢颉时,皆面露讥讽之色,谈起此事来愈发没了顾忌。 “听说这卢焜祸害了不少孩童,最后就是被一孩童的父亲所杀,这人是一个江洋大盗,本来就判了秋后处斩,正巧在狱中遇到卢焜,一刀封喉,那叫个干脆。” “杀得好!卢焜丧尽天良,自然会有人千方百计报复,如此说来,围场内的刺客就是冲着卢焜去的!” “不错,若真是龙甲军,为难青城郡主做什么,要找也应找那叛徒!何况,当年一战,整个白城都被屠了,哪还有龙甲军!” 卢颉越听越气,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忍不住辩解道,“胡言乱语,那些人根本不是找卢焜报仇的,分明就是龙甲军……” “兄长!”卢宝音惊叫一声,继而压低声音,“兄长疯了吗,快住嘴!” 可是晚了,卢定洲带着两个随从从校场外走了进来。 “你个逆子,还不闭嘴!” 他狠狠地瞪了卢颉一眼,转而对着青城道,“青城郡主,犬子不知从何处听了些流言,口无遮拦,冲撞了郡主,好在流言止于智者,今日在座的各位皆是贤能有德之人,断不会将此事流传出去,绝对于郡主名节无碍,还望郡主恕罪。” 青城冷冷一笑:“卢将军真是能言善辩,一句流言,就想将此事轻轻揭过。照卢将军的意思,若是在座诸人有谁轻信了令郎之言,那便是不贤能的愚蠢之辈,若是有人将今日所听流传出去,那也是这人无徳无智,与令郎无关。听闻卢将军家学渊源,没想到竟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啊。” 第43章 商讨 此话一出,刚才窃窃私语、挤眉弄眼的几位柔然将领面色骤变,皆对着卢定洲怒目而视。 其中一位脖子短粗之人大声道:“若想他人不信不传,那就不要口无遮拦,一个大男人,还管不住自己一张嘴,这才是无能无德!” 青城又道,“卢将军口口声声为臣女名节考虑,其实是转移话题,试图遮掩卢公子知晓内情一事,在座的各位皆是聪慧之人,岂会看不明白?” 卢定洲眉头蹙起,声音沉下来:“老臣不明白郡主在说什么,围场进了刺客,犬子岂会知晓内情?” “卢将军此言差矣,卢公子虽远在云中城,但言之凿凿,一口咬定对方是龙甲军,话里话外似乎对这些刺客极为熟悉,仿佛亲临现场,想来绝非是听到什么流言,而是知道内情……” 卢定洲一脸阴鸷:“此事陛下已交由武宁司查办,由不得青城郡主如此胡乱臆断,若是让珩王殿下知道……” 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若是本王知道又当如何?” 青城抬眸,只见珩王一脸肃然地立在校场外,身后跟着一行人,其中有高亭侯,还有严蒙和钟亭。 珩王几步走到近前,语气平静,但目色深沉。 “青城郡主所言皆是本王心中所想,卢将军既知武宁司奉命查办此事,那就该让卢颉随两位掌使走一趟,协助查明此事。” 卢颉吓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地喊叫:“父亲救我……” 卢定洲神色大变,忙躬身拱手,“殿下,小儿无知,不过无心之言……” “卢将军此言差矣!卢颉在云中城刚领了军中校尉一职,若是无知小儿,岂能胜任?” 珩王有意一顿,一字一句道,“不过是问几句话而已,怎么,别人问得,卢颉问不得?” 卢定洲心头大惊,武宁司直属御前,想问谁问不得?就是皇子,也要据实作答,他卢定洲又算什么。 他擦拭额角冷汗,忙道:“珩王殿下恕罪,末将不是此意……” 珩王截断他的话:“那就好,卢将军深明大义,为人公正,实乃朝中百官典范。严蒙,钟亭。” 两人齐声应喝,大手一挥,立即有几个武宁卫上前。 卢颉此时吓得肩膀乱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被武宁卫带出校场。 高亭侯见场上气氛凝重,连忙提议再进行一次投壶比试,又命士卒取来一把陨铁制成的短刀作为彩头。 这短刀极为精巧,刀刃锋利,泛着寒光,刀鞘上嵌有细碎宝石,色泽璀璨。 在座的多为行武出身,对兵器尤为钟爱,听闻此刀乃陨铁所制,纷纷上前把玩。 趁着校场上一片吵嚷之时,珩王带着青城离开校场,武陵王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二人轻车简从,一路往城东而去,栾舟、严蒙和钟亭则骑马远远跟着。 几人在一处宽敞的院落前停下,进去的时候,院中已有三人静待多时,其中二人分别是邯平和封义,另有一人,一身粗衣麻衣,做普通百姓打扮,身材高大,面貌端正,青城之前并未见过。 一行人进到屋内。 珩王给青城引见邯平,只字未提他的真实身份,只说他是王府暗卫。 当年十二卫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邯平是其中个头最矮、岁数最小的一位,因为不慎误食丹药,导致小小年纪满头白发,故而进出皆以黑巾包裹头脸,之后他一直练功吃药,才有所好转。所以三年过去,他的容貌身形变化极大,如今青丝中只夹杂着几抹银发,全然没有昔日模样。 沈沅见过邯平的次数本就不多,按理应认不出来才对。 所以当邯平上前行礼时,青城一脸从容,并未流露出过多情绪。 珩王又将那个身穿粗布麻衣的男子叫上前。 “这位是尉琰,是高亭侯的独子,如今驻守云中,此次便是他探明了拿伮的身份。” 尉琰向青城行礼,青城点头回应,心中微微讶然,她之前听玥璃说过,这位尉世子果敢勇武,虽出身世家,但并无奢靡习气,极受魏帝器重。 正想着,珩王看向青城道:“听闻今夜乐颐公主带人四处在找你和武陵王,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实在不愿提及细节,便道:“栾护卫一直跟着我,各种情由还是他来说吧。” 诸人皆看向栾舟。 栾舟道:“属下见乐颐公主带郡主去了树林,就跟了过去,接着乐颐公主忽然跑走,没过一会,武陵王就来了……” 接着栾舟就把武陵王的话一字不差复述下来。 他眉眼无波,语气平静,众人却是表情各异,或捂额,或憋笑,青城则又震惊又恶心,震惊的是栾舟的记性太好了,恶心的是同样的话又听了一遍。 “……青城郡主将武陵王扎晕后,就连同玥璃县主将他拖进树林,接着郡主就把武陵王的上衣扒开,打开火折子细看他的胸口和肩膀,用手来回触摸,还凑上前轻嗅……” 青城嘴角抽了抽,这听起来怎么显得她有些猥琐,但她很快安慰自己,等栾舟说了她和玥璃的对话就好了。 结果,栾舟说到此处,忽地没了下文。 “然后呢?”封义忍不住问。 “然后郡主和玥璃县主就走出树林了,我才要跟过去,就被玥璃县主发现了。” 此言一出,屋内诸人皆齐齐看向青城,有几人眼底闪烁着好奇的精光,邯平则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青城一口气堵在胸口,忽然觉得该被毒哑的应该是栾舟。 她语速飞快的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珩王拧眉:“所以,为了试探武陵王,当乐颐公主引你离开的时候,你就去了?” 青城理所当然道:“正是。” 珩王略一思忖,道:“下次如果再有类似的情况,你不要轻举妄动,让本王来处理。” 珩王表情有些严肃,青城想了想,他说的在理,今夜她的确冲动了,若是武陵王起疑,或是引得众人误会她和武陵王的关系,那后续都会很棘手。 第44章 审问故人 她道:“珩王殿下说得是,臣女日后定会先行禀告殿下,再谨慎行事。” 珩王一怔,青城似乎误会了他的意思,他的本意是希望她不要以身犯险,而非行事不提前禀报。 还没来得及解释,青城又道,“若是殿下,会如何处置此事?” 珩王凝目沉思,一脸严肃:“把人打晕,扒开衣服查验。” 此话一出,屋内几人俱忍不住笑起来。 珩王唇角飞快闪过一抹笑意,接着他看向青城,正色道:“具体有何发现?” 青城道:“武陵王胸口和肋骨处都留有紫叶楹的印记,上面还涂有缓解皮肤瘙痒的膏药。右侧锁骨附近淤青红肿,四周血点密布,符合被掌击过的痕迹,再结合他的身形,臣女以为,他应当就是那日劫持我的黑衣人。而他之所以提出求娶臣女,应该是为了打探四猎图的下落。” 邯平近几日才听闻武陵王意欲求娶青城一事,他面色不悦,道:“此人居心叵测,不择手段,定不能让他算计得逞。” 严蒙赞同道:“不错,他潜入围场,假扮龙甲军逼问郡主四猎图的下落,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如此处心积虑,实在令人心惊。” 封义道:“王爷之前就说过,这些人身手不凡,行动利落,撤退时井然有序,彼此配合,不像江湖人士,更像是行伍出身,如此看来,他们应该就是武陵王的部曲。此次武陵王来大魏,带的护卫并不多,围场中的那些黑衣人应该是暗中潜入大魏的。难怪他们当时裹得像个粽子,生怕被人瞧出模样,为了能全身而退,还在树林中埋伏了不少人。属下实在好奇,四猎图中究竟有什么,让他们如此铤而走险。” 青城想了想,道:“武陵王执着于四猎图的下落,不会轻易罢手。臣女在想,也许可以设个局,让他将寻找四猎图的目的说出来。” 她说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珩王见她一脸倦怠,不由温声道:“此次多亏郡主机智,用紫叶楹找出黑衣人的身份,夜已深,我让栾舟送郡主回驿城署安歇,其他的事情我们改日再议。” 青城的确困了,跟着栾舟向外走。 见青城走远,封义和严蒙忍不住低语。 “郡主就这么走了,那周勇谁来审?” “有什么办法,郡主来这么久了,周勇一直没醒,何况已经这么晚了,总不能让郡主一直等着吧……” “我知道,可万一周勇醒来,郡主又不在,他伤得那么重,只怕挺不过今晚……” “实在不行,找个女子来假扮吧……” 珩王一记眼刀飞去,两人立即噤声。 青城在院门前顿住脚步,转过身,正对上珩王收回的目光。 她道:“珩王殿下今日带臣女到此处,不单是为了问话吧?” 珩王停顿几息,如实道:“今日请郡主前来,除了问话,还想让郡主帮忙审个犯人……” 青城的目光扫过严蒙和钟亭,一侧眉头微微挑起:“还有武宁司审不了的犯人?” 珩王解释道,“他叫周勇,是今日劫持拿伮的三个狱卒之一,声称为家人报仇的便是他。可他双亲在他幼时便病逝了,并非拿伮所杀,他意欲除掉拿伮是受人指使。幕后之人居心叵测,意欲破坏两国结盟,或许还有更大的阴谋。” 青城一怔,“所以,是有人故意纵火,欲杀周勇灭口?” “正是!周勇虽被尉世子所救,但伤得很重,严蒙和钟亭都已问过话,但他似乎有顾虑,什么都不说。” 青城反应过来,此人伤得很重,常规的审问手段自然不能用,可为何让她来审? 不等她问,珩王径直道:“周勇是菀坪人,自小随他叔父生活,而他叔父是平凉王麾下将领。他叔父去世后,周勇无人照顾,平凉王便将他收留在府中数年,他十八岁时才离开王府,郡主对他可有印象?” 青城一怔,她熟背过沈沅的过往经历,此时回想,蓦地记起确有此人,她轻轻点头,道:“殿下想让臣女问些什么?” “问出指使他的究竟是何人,有何目的……” 他一顿,道,“只是周勇至今未醒,也不知能不能醒过来……” 话音未落,一个武宁卫匆匆来报,说周勇醒了。 青城对着封义道:“封护卫,带路!” 封义一怔,转头向珩王看去,见他没有反对,忙不迭地带着青城向后院走去。 周勇的确伤得很重,几人担心吓到她,在榻边隔了扇屏风,屋中有浓重的药味,熏得青城有些头晕。 青城走到屏风旁,开门见山:“周勇,你十二岁时住进我府上,你的生辰与你叔父恰巧是同一日,你喜欢骑马、蹴鞠,还喜欢临摹画作。我曾送过一支狼毫做你的生辰礼,但被你不小心弄丢了,为此你难过了好几日。你十八岁时离开菀坪,自此再未回去过,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我还能再遇到你。” 周勇闻听,喉咙咕噜一声,显得极为激动:“青城郡主……郡主……” 青城松了一口气,道:“周勇,告诉我,究竟是谁指使你劫持拿伮?” 周勇没有应声,缓了一会,他道:“郡主……我能见你一面吗……” 屏风外的封义和邯平同时蹙眉,就周勇这个样子,只怕随时会咽气,而且他现在浑身是血,青城若是见了,只怕会昏过去吧。 青城来不及多想,心下一横,从怀中取出面纱带上,绕过屏风,走到周勇榻前。 周勇面色发黑,身上裹着药包,青城知道他撑不了太久了,她瞥了眼榻旁桌案上放的一碗药,认出那是用来吊命的参汤,她径直上前,用汤匙乘了参汤给他喂了几口。 周勇盯着她看了一会,勉力笑了笑:“郡主还是那样和善,只是胆子大了不少……我如今这幅样子,郡主竟然不怕……” 青城打断他的话:“周勇,今夜杀你灭口之人就是指使你的人,你告诉我他是谁,我替你报仇。” 第45章 借刀杀人 周勇似乎有些激动,呼吸急促,缓了好一阵,有气无力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个女子,戴着帷帽,她给了我一封信,信中提到要杀一个叫拿伮的俘虏,她说事成后会给我一大笔钱,有了这笔钱,我就可以给娇娘治病了……郡主,求郡主救娇娘,她病得很重……” “你放心,我一定会救她……那封信呢,在何处?” “当时看完就烧了……” “你再好好回想一下,那女子身量几何?有什么特别之处?比如身上的饰物,或是熏香什么的?” 周勇用尽力气,动了动大拇指,“她手上……戴着个鹿角扳指,扳指上镶嵌了两条金线……” 他声音渐弱,胸膛起伏的厉害,喉咙中发出细小的嘶鸣声,青城连忙叫来郎中,可已无力回天,周勇双目涣散失神,已经过世了。 青城伸手,合上他的双眼,起身向外走,看到珩王站在院中,几步上前。 “殿下能否帮忙找一个叫娇娘的女子,她病得很重,要尽快医治。” 珩王犹豫片刻,道:“娇娘被人毒杀,就在周勇劫持拿伮的时候……严蒙和钟亭知道此事,但问话的时候不忍告知周勇,无奈之下,才请郡主前来一试。” 青城愣住,思忖片刻,道:“殿下,真正想要杀拿伮的是不是柔然人?” 这并不难猜,周勇与拿伮并无私仇,不过是被人雇来杀拿伮的杀手罢了。拿伮在云中城一直平安无事,偏巧在两国结盟,马上要返回柔然时被人索取性命,这明显是有人借刀杀人。 珩王道:“不错,可能是柔然可敦,也可能是大皇子闾光。” 他瞥了一眼尉琰,尉琰会意,解释道:“柔然可汗极为宠爱予修的母亲哲夫人,对可敦和其子闾光并不重视。可敦与哲夫人表面上和乐融洽,实际上却是两派势力,不论是官员还是皇子皆牵扯其中,这两派互相倾轧多年,结怨不浅,拿伮是哲夫人的亲弟弟,也是哲夫人最仰仗的势力,是可敦最想除去之人。” 青城恍然大悟,同时心惊不已,这招借刀杀人实在阴险。 严蒙道:“多亏王爷有所防备,让尉世子混在俘虏的队伍中,及时救下拿伮,否则大魏就成了柔然内斗的替罪羊。” 青城此时终于明白过来,难怪尉琰的装扮与其他人不同。 尉琰又道:“王爷让郡主来审问周勇,就是想尽可能找出与可敦勾结的内奸,因为周勇身世清白,之前并没有跟任何柔然细作接触过,大家都相信,他只是被人蒙蔽,而此人隐匿在大魏,只怕还会生乱。” 青城轻轻点头,转向珩王道:“周勇虽劫持了拿伮,但终归没酿成大祸,烦请珩王殿下妥善安葬他,还有娇娘。” 她双眼黯淡,一脸倦容,声音有些轻。 珩王不由得放低声音:“这是自然。” 刚才她与周勇的对话珩王应该都听到了,线索寥寥,要找到这个内奸只怕不易,不过这就不是她要烦心之事了,青城不再久留,由栾舟护送离开。 看着青城远去的背影,封义抚了抚后颈,道:“王爷,青城郡主该不会真的信了武陵王在树林中的话,以为他不会再纠缠了吧,联姻是国事,即便武陵王不提,那使团中的其他人也会提,何况武陵王本就是为了四猎图而来,岂会轻易放弃,这明显就是在敷衍郡主。” 邯平本不想开口,但最终没忍住:“郡主聪慧机敏,怎么可能轻信武陵王的话,郡主那么做,一来是此事因乐颐公主和武陵王而起,她发怒不满才符合常理,再来便是转移武陵王的注意力,让他不至于怀疑自己身上的印记已被发现罢了。” 封义愣住,过了片刻,疑惑地看向邯平:“真是奇了,你怎么如此了解青城郡主?” 没等邯平开口,严蒙便道:“你忘了,当年青城郡主和伊昭公主交好,邯平肯定比咱们了解郡主……” 封义点头,反应过来,咧嘴一笑。 这时珩王道:“此次齐邕使团一共来了四十人,有武功的护卫不过十六个,远少于那日出现在围场中的黑衣人,这就意味着,有不少潜伏在大魏的齐邕高手,他们极可能是军中之人,而我们根本不知他们身在何处。” 此话一出,几人神色一凛。 珩王双眸半眯:“传令下去,从现在开始,武宁司上下严密监视齐邕使团所有人的动向,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回京后,则要暗中密查近两年来留在京中的所有齐邕人。此外,若今晚暗算青城郡主的事情再次发生,不必通禀,直接将人扣下,无论他是谁。” 几人抱拳,齐声应是。 次日一早,闾光等人告辞离开,珩王和太子一行人也启程,返回京城。 抵达京城的时候,魏帝身边的内侍詹吉亲自来迎,并请众人前往麟德殿赴宴。 青城并不在陪同名单之列,她乐得清闲,与玥璃暂别,两人约好晚些时候府中会面。 青城回到王府时,府中的桂花都开了。 两位侍女缠着她问东问西,直到将两个多月发生的事情都打听清楚,才安静下来。 傍晚的时候,玥璃大步走进院子。 青城笑着起身,给她递过去一杯茶。 玥璃接过茶盏,一脸倦容:“五日后,我要随怀王去云中城,督办筹建榷场一事。” 根据两国结盟时的约定,大魏会在云中城以北设置可供两国长期使用的榷场以供商贸往来。 青城笑意一凝:“为何让你去?” “我在云中城长大,又做过沃野镇守将,对那最熟悉不过,理应前往。” 云中城地处大魏北境,曾是陪都,与周围的六座城镇并称为云中七镇。云中七镇自大魏建国伊始便是军事重镇,是大魏在北方最关键的防御屏障。玥璃曾与其父一起驻守七镇之一的沃野镇。 才见面不久又要分开,青城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她道:“多久回来?” 第46章 玥璃前往云中城 玥璃轻呷一口茶,道:“我觉得,此行陛下派我前去并非为了督办榷场,而是帮助怀王尽快熟悉云中军务,不出意外的话,两个月内就能回来。云中七镇猛将如云,将领大多出身朝中勋贵世家,怀王此行应该能笼络不少人心,陛下对怀王果然偏爱!” 她话锋一转,“对了,今日麟德殿上,齐邕使团中的一位姓江的使臣提起两国联姻一事,陛下只说他们远道而来,此事不急,随后再议。果然跟咱俩先前猜测的一样,陛下还在观望。” 青城道:“陛下本就不在意我的婚事,之所以观望不过是担心朝野有人非议。” 玥璃放下茶盏,“不错,我去长信宫见了太后,太后的意思,平凉王居功至伟,如今身后只你一人,不忍你远嫁,陛下多半也有此考虑,才没有急于决断。不过近些时日裴贵妃一直劝说陛下,让你和亲齐邕,若齐邕使臣再以促进两国敦睦说事,只怕过不了多久,陛下就会下旨,到那时,可就麻烦了。” 她琢磨片刻,又道,“若是能证明武陵王就是潜入围场的刺客,那此事就好办了。可目前单凭他身上留下的紫叶楹印记和肩头的伤口,很难做为实证,他完全可以说是自己不慎沾染上的。” 青城漫不经心道:“那就让他留下证据。” 玥璃眼底一亮:“你想到计划了?” 青城轻唔一声,“没有完全想好。” 玥璃叹气:“你抓紧啊!” 她目光在桌案上扫了一圈,忽然嚷道:“庆星,酒呢?” “来了来了!” 庆星端着托盘一路雀跃着跑来,给两人的杯盏中斟上琼华露。 “将军,郡主已经停药一段时间了,还要请南神医来诊脉吗?” 玥璃哭笑不得:“你叫南棠神医啊,那他可要得意死了,以后别这么叫他,他师父才配得上神医的称号。我已经传过消息了,他过段日子就能抵达京城。” 青城蹙眉:“来干嘛?专程给我诊脉?” “不是专程,是顺便,他跟他师父来拜访旧友。” 青城不解:“他师父不是一直在稽山隐居吗,怎么在京城还有旧友?” “那就不知道了,可能对方也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 青城实在不想再服药,便道:“诊脉就不必了,这段时间停了药我没有任何不适。” “还是听南棠的吧,再诊一次我也放心些。” 两人喝酒闲话,直到天亮。 过了几日,玥璃一行人准备启程,青城去城门口相送。 出发的队伍浩浩荡荡,卢定洲和卢颉赫然在列。 卢定洲是云中城副帅,此次卢焜的事对他影响不大,结盟已成,他理应返回云中。 卢颉看到青城,冷哼一声,扭过脸去。 玥璃见状,低声道:“你不必理会他!那日筵席过后,卢定洲去找陛下哭诉,说卢颉被抓进武宁司了,陛下问及此事,珩王将卢颉的供词呈递上去。供词上说,卢颉并不知晓内情,之所以一口咬定潜入围场的刺客是龙甲军,是因为只有这样说陛下才会念及当年归义之举,饶过卢定洲的失察之罪,免得被卢焜牵连。陛下知道后,斥责卢定洲教子无方,免去了卢颉的校尉官职,降为普通士卒。” 青城并不在意卢颉,当时说他知晓内情不过是顺口反击罢了。 青城叮嘱玥璃一路小心,两人互道珍重,玥璃翻身上马,很快离开。 这时薛嬿嫆走过来行礼。 此次怀王前往云中,她的两位兄长皆同行在列,她也到此送行。 “白城发生的事,臣女都听说了,卢颉胡言乱语,卢定洲又明显偏袒他,郡主据理力争,怼得这父子俩无言以对,简直大快人心。臣女多谢郡主。” 青城诧异:“为何谢我?” “当时在围场中,郡主与臣女皆被刺客劫持,一旦传出郡主被掳走的流言,过不了几日,便会传成你我皆被掳走,若再被别有用心之人加以利用,到时巧言丑诋,流言飞文,岂非大哗于天下?这世道,一面教导女子名节大于天,一面又任由无徳小人随意散播流言。与其冀望于流言止于智者,不如一早便剪除隐患。毕竟,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尚能误国事,遑论你我。” 青城看着薛嬿嫆,不由赞叹道:“先前只听闻薛小姐博览群书,不想竟如此通达世事、心明如镜。” “郡主谬赞了。”薛嬿嫆微微一笑,“对了,也要感谢珩王殿下。” 青城不解。 薛嬿嫆道:“珩王传令,但凡再有人无端揣测围场内发生之事,一律按知情者论处,抓入武宁司严审。此举甚好,以后就不会再有人乱嚼舌根,说郡主被掳走了。” 青城张了张口,没有接话,心中暗赞珩王真是个好盟友。 薛嬿嫆眼波一转,又道,“对了,青城郡主可听说,瑶安公主被禁足了?” 青城一头雾水:“为何被禁足?” 薛嬿嫆谨慎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听说是因为裴贵妃想让郡主和亲邬桓,但瑶安公主反对,母女二人发生争执,公主就被禁足了。” 青城眸光轻闪,“这是何时的事?” “就在昨日。” 薛嬿嫆又道:“荣妃娘娘说,平凉王立有不世之功,如今偌大的王府要靠郡主一人支撑,实为不易,除非郡主自愿,否则还是不和亲的好。娘娘说了,适当的时候,会向陛下进言。” 青城心中一动,看来这些话是荣妃有意让薛嬿嫆透露给自己的。 荣妃与裴贵妃不合久矣,裴贵妃想让她和亲,荣妃自然会反对。 青城笑道:“我不能随意入宫,薛小姐下次拜见荣妃娘娘时,请代我表达谢意,娘娘大恩,青城一定谨记。” 此时城门口不断有车马进出,尘土轻扬。 薛嬿嫆用巾帕轻遮口鼻,道:“过些日子宫中会举办赏菊宴,荣妃娘娘会安排宫中武婢跳剑器舞,但人手不足,郡主若想感谢娘娘,不如让景云参加……” 青城稍有迟疑,答应下来。 薛嬿嫆莞尔一笑,行礼后离开。 青城坐上马车,返回王府。 第47章 翰风堂 行至半路时,马车停了下来,邯平掀开帷帘,闪身坐了进来。 昨日主仆二人见过面,约好今日邯平带青城去个地方。 马车改道而行,一路赶往城东,最终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巷口。 青城掀开窗帷一角,左右看了看,认出这是城中画肆聚集之处。 “为何来此处?” 邯平道:“前面不远处有家名为翰风堂的画肆,这画肆不仅售卖笔墨颜料,还买卖画作,引得不少文人儒生上门,而画肆中,除了几个伙计外,从东家掌柜到杂役护院,皆来自齐邕,且是行伍出身。” 青城怔愣片刻,脱口而出:“围场内的黑衣人?” “王爷猜测,就是他们。” “你们如何发现此处的?” “返京的前一日,在那个郡主去过的庭院里,王爷下令,让武宁卫严密监视使团中的所有人,并挨个排查近两年留在京城的齐邕人。” “为何要排查京城的齐邕人?” “因为武陵王来大魏的最终目的地就是京城,为了便于联络,京中应该会有他的人手。此外,两年前,武陵王曾出使过大魏,王爷怀疑他在那时就埋下暗桩,我们以此为线索,果然发现了这间画肆。齐邕使团入京后,除了进出皇宫和鸿胪寺外,只有乐颐公主在两日前到过此处,订购了一些笔墨纸砚,我们最终确定,翰风堂很可能就是武陵王在京中的据点。” 青城心念微动,“也就是说,若是我进入此处,武陵王很快就会知道?” “这是自然,公……郡主要做什么?” 青城不答反问:“对了,我让你打听的事,你可问清楚了?” 邯平道:“王爷说了,如今很难证明武陵王就是潜入围场的刺客,可若他再有异动,定会禀报陛下。” “不会影响两国敦睦?” “挑起争端的是武陵王,若有影响也是他们的过错。四猎图牵扯的隐秘太多,不能放到明面上说,齐邕帝对他又极为宠信,何况依魏帝的性子,即便知道潜入围场的是武陵王,也不会多加为难,只会以此为条件,让齐邕帝在两国邦交上做出让步……” 邯平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有些气恼,明知武陵王是劫持青城的祸首,却什么也做不了。 青城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很快在心中盘算一番,道,“过些日子,荣妃要在宫中举办赏菊宴,宗室皇亲和朝中女眷皆会参加,你想办法让珩王带你随行,到时我有要紧事让你办。” 青城神情微肃,邯平心中一凛,拱手称是。 次日午后,庆星穿一身华丽罗裙,头戴帷帽,步履款款地进到翰风堂。 翰风堂内四壁皆挂有名家画作,墨香与纸香交织,透着文雅之气。堂内正中有几排架子,上面摆放着颜料、画纸和笔墨等物,琳琅满目,一应俱全。 店内一个身着灰衣、身量瘦小的伙计见庆星入内,赶忙迎上前去,脸上堆满殷勤笑意,还未开口,庆星便指着架子上数种不同的颜料道:“劳烦将这些颜料各装一两。” 伙计一愣,赶忙道:“姑娘眼光真好,只是这几种颜料极为昂贵,朱砂和紫草今年的价格比以往高了几成,就不必说石青、砗磲和泥金了,那可是价值……” 话未尽,庆星取出一块银锭递了过去。 伙计接过银锭,满脸堆笑,快速将颜料称重装好,又躬身将庆星送出门外。 一直坐在柜台后默默观望的胡掌柜忽然起身,对着门口一个杂役使了个眼色,这人会意,跟了出去。 过了一阵,这杂役回来,低声禀报:“掌柜的,刚才那出手阔绰的女子又去了另几家画肆,采买了一些画纸画笔和颜料,之后上了平凉王府的马车。” “平凉王府?”胡掌柜拧眉。 这杂役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来:“这是那女子的采买清单。” 胡掌柜拿过看了看,面色骤变:“速将此事禀报王爷。”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在距离翰风堂不远处的巷口,胡掌柜从里面匆匆出来,掀开车帘,躬身走了进去。 马车内坐着一个男子,一身藏青色锦袍,鎏银发冠,腰间坠着个镂空花鸟纹银香囊,一双桃花眼中血丝遍布,正是武陵王。 “究竟怎么回事?” 胡掌柜抱拳行礼,将经过细细说了一遍,又道:“平凉王府的侍女来采买作画所需之物,本属寻常,可属下发现,这女子在不同的画肆买下多种颜料,看似随意,但每次所购之物中必有紫、金两种颜色的颜料。” 胡掌柜说着,递过来一张采买清单。 武陵王看着清单,微微皱眉:“那女子是何长相?” “衣着华丽,戴着帷帽,看不出样貌。” 武陵王道:“青城郡主身边有两位得力侍女,一个叫景云,另一个叫庆星,景云武艺高强,总是携剑出行,庆星伶牙俐齿,做事干脆利落。” 胡掌柜道:“那女子并未带剑,看样子不像练过武,一进门就直截了当地择选颜料,莫非就是庆星?” 武陵王背靠在身后的金丝软枕上,不置可否。 胡掌柜道:“属下还打听到,其中一家画肆的紫色颜料缺货,要晚些时候才能运到,那女子着急回去,便让他们今晚戌时前将颜料送到一处住所。” “何处?” “满楼,秋月居。” 武陵王双眼眯起:“今晚,你我二人装扮成送颜料的杂役,去秋月居一探究竟。” 入夜,满楼前车水马龙,大堂内座无虚席,宾客们推杯换盏,欢阗笑语声不断。 武陵王和胡掌柜扮成送货的杂役进入满楼,立即有伙计殷勤地迎上来。 两人说明来意,伙计请来钱掌柜,钱掌柜将他们送往滢水河对岸。 满楼开设在滢水河东西两岸。换言之,滢水河将满楼分成了东西两区,东区是打尖会食之所,西区则是依水所建的雅间。 宾客可以从正门进入东区用饭歇脚,若需住店,则在渡口乘船前往西区入住,若不愿乘船,也可从上游的滢水桥上通过,再从客栈后门进入。 第48章 布局 西区的雅间大小不一、各具特色,名称皆以“居”字结尾,各雅间之间阡陌相连,相自独立又不至相隔太远。 秋月居位于西区一隅,钱掌柜亲自引路,一路上七弯八绕,如此阵势,武陵王终于可以确定,青城郡主应当就在秋月居中。 秋月居外有两个身着黑衣的护卫,见是钱掌柜领着人来,也不多问,钱掌柜领着二人进门,之后匆匆离开。 房间内灯火煌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琼华露的味道,还夹杂着几缕清甜香气,屋子正中摆着一扇山水透雕紫檀屏风,依稀可以看到屏风后有张软塌,但上面空无一人。 屏风前,两张宽敞的桌案拼凑在一处,上面放着一个青釉瓷罐、一个小钵和一支狼毫笔,旁边站着一位容貌俏丽的女子,角落里,一个黑衣女子抱着剑,目不转睛地望着二人。 武陵王今日贴了假胡子,头发用头巾裹起,脸上也用碳灰涂抹过,这两位侍女之前并未见过他,理应认不出来,可不知为何,被那黑衣女子凝视着,他心中有些惴惴。 胡掌柜作揖,亮明身份,将紫色颜料双手递上。 庆星接过,将颜料剥下一小块放入小钵,兑上水,又从青釉瓷罐中取出鹿胶搅拌,接着取出一方绢帛帕子,用狼毫笔在上面试了试色,她秀眉蹙起,似乎不太满意。 “你们掌柜不是说这是紫叶楹所制的颜料吗,为何不是黛紫色的,光泽也不够润。” 胡掌柜赔笑:“紫色颜料本就罕见,采集和制法上也有细微差别,色泽上免不了有些出入……” 庆星没再多说,收下颜料,打发二人离开。 武陵王和胡掌柜出了秋月居,沿着小径向外走,才走到偏僻无人处,身后就传来动静,武陵王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月白色罗裙的女子进到秋月居,虽是侧影,但武陵王一眼就瞧出,这女子是青城。 他让胡掌柜先行离开,接着一路绕行,避开门口护卫,在夜色的掩映下,来到秋月居的花窗下。 花窗半掩,正好能听到里面的对话。 庆星道:“郡主好不容易临摹出夏猎图,就差上色了,可这些紫色颜料与真迹上狩猎者所穿的紫衣颜色完全不符,这如何是好?” 青城开口,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无妨,我自己调配便好,反正只是用来替换真迹,寻常人一时也分辨不出。” 还是庆星的声音:“郡主,夏猎图在东宫的消息可靠吗?” 青城似乎叹了口气:“可不可靠,总要一试。景云,到了赏菊宴那日,你趁机潜入太子的书房,若是能替换,就将真迹换出来,若是周围有机关,那画上的几处细节你务必记牢……” 此言一出,武陵王眼底蓦地划过一抹精光,但接下来皆是低声耳语,他凝神分辨,却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往年的赏菊宴都是设在御花园中,参加的大多是女眷,今年宫中菊花开的甚好,荣妃便提议将赏菊宴设在麟德殿,邀请宗亲朝臣和齐邕使团皆来参加,魏帝自然应允。 麟徳殿位于皇宫的西南角,紧邻凤阕朝晖楼,由前、后两殿组成,殿上都有阁楼,阁楼两侧建有方亭,前后殿对应的方亭间架有蜿蜒曲折的长廊,方便宫人往来通行。大魏建国后,若遇重大的庆典,通常都在麟徳殿中庆祝。殿前有个极宽敞的广场,魏帝曾在此处为凯旋而归的云中骑接风。 此时的广场上黄花满地,一盆盆菊花竞相开放、千姿百态,甚为壮观。魏帝领着一众朝臣使节正在赏花,不知说到什么,人群中不时爆出一阵阵笑声。 魏帝约莫五十岁左右,身形不胖不瘦,两鬓略染白霜,脸型方正,宽额隆鼻,长目犀利,不笑时气势威严,令人生畏,现下眉目舒展、笑语晏晏,倒是慈和不少。 青城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巡睃,远远看到珩王,却没发现邯平的身影。 她正左右看着,卢宝音过来行礼,见景云背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画匣,不由道:“想必这画匣中是青城郡主献给陛下的画作?不知出自哪位名家画师?” 青城本来懒得同她多说,但念头一转,道:“并非出自名家,而是我亲手所绘。” 卢宝音还想再问,青城已向着不远处的薛嬿嫆走去。 不多时,负责此次宫宴的礼部尚书刘彧走了过来,躬身道:“陛下,筵席已齐备,不如先移步殿内?” 魏帝点点头,引着众人向麟德殿走去。 大殿内灯火通明,陈设精致,魏帝居中就坐,裴贵妃和荣妃相伴左右,其余众人则列席东西,依位次落座。宾客们华冠锦衣,珠围翠绕,衬得满堂浮彩流丹,金碧辉映。 待众人落座,魏帝示意开宴。 武陵王坐在青城的斜对面,酒过三巡,不经意一抬眸,只见景云双手捧着画匣跟在一位宫婢身后从西边的角门走了出去。 他坐了片刻,借口醒酒,从另一侧的角门离开。 青城瞥了一眼他的背影,收回目光时,只觉得一道凌厉的目光投来,她蓦地回视过去,卢宝音似乎吓了一跳,匆忙垂眸。 这时庆星上前几步,附在青城耳边道:“郡主,邯平来了。” 青城眼眸一转,看见邯平劲瘦的身影在角门外一闪而过——婢女都进到殿内侍奉左右,而近卫一律都在殿外静候。 青城起身,走出麟德殿,沿着游廊径直绕到西北面的僻静处。 景云站在一棵粗壮茂盛的槐树下,见青城过来,立时迎上去,给青城罩上一件与她身上所穿全然相同的靛青色劲装,又用赫赤色丝带将青城的一头青色束起。 “武陵王已经往东宫的方向去了,郡主一切小心。” 青城嗯了一声,取出黑巾蒙在脸上,展臂提气,跃到树上,之后向着东宫飞掠而去。 与麟德殿的喧闹气氛不同,此时的东宫一片沉寂。 清曜殿四周空无一人,殿前的木兰静静伫立,夜风惊起雀鸟,枝头轻颤,花瓣簌簌飘落,屋檐下的几盏八角宫灯也跟着轻轻晃动。 第49章 请君入瓮 主殿旁红漆回廊的尽头隐隐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不大,却井然有序。随着脚步踏响声越来越大,一队巡逻的禁军走了过来,领头的正是东宫右领卫奚靳。他环顾主殿四周,没发现任何异常,大手一挥,带着身后的禁军从殿旁的小径穿过,绕到清曜殿西面的主道上去了。 待一行人走远,青城从主殿旁的银杏树跃至屋檐上,接着一个纵身,稳稳落在院中。她环视左右,猛地提气发力,姿态轻盈地飞掠至主殿东侧的书房外,身形一闪,隐入屋内。 在她身后,一个蒙面男子蹲伏在西偏殿的屋脊上,一双桃花眼中透出狡黠的暗芒。 书房内没有烛火,月光如练,从窗棂漫进来,洒在屋内的青砖上,现出室内陈设的大致轮廓。南边的两个花窗下,各摆着一个花几,上面分别放置着一个花鸟青玉瓶。大门正对的地方摆着一方书案,东西两侧各陈列着几排书架,架子的隔间里堆放着各类书籍,正中是一条两人宽的走道,墙角处则放着一个铜壶滴漏。 青城走到最靠里的一排架子前,静立片刻,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踏响声,很快一个黑衣男子闪身走了进来,他脸上虽蒙着黑巾,但青城一眼认出他就是武陵王。 她从书架的暗影处缓缓走出,站在月光与阴影的交汇处,身形轮廓清晰,但面目模糊。 武陵王姿态闲适地倚靠在门扉上,眉目舒展,染着笑意。 青城下意识地转动手腕,藏于袖间的金针滑至指间,须臾间已是蓄势待发之势。 武陵王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一身靛青色劲装,束发的赫赤色丝带垂在肩头,身形单薄,腰身纤细,他不由得轻挑眉梢,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姑娘夜探东宫,是为了寻什么,说出来,没准在下可以帮忙。” 青城并不答话,也不再逗留,而是径直向外走去,武陵王见状,想上前拉住他,可未及近身,她便足尖轻点,一下子跃到书案旁。 武陵王眼底一亮,脱口道:“好身手!” 他低笑两声,“在下并无恶意,姑娘不必惊慌……” 话未落,他猛地跃起,伸手探向青城面上的黑巾,但青城施展轻功,再次轻松避过。 武陵王双眼微眯,试图看清她的眉眼,可屋内昏暗,她又总立于阴影处,实在分辨不清,无奈之下,他又向着她飞跃而来。 青城眸底一暗,退后闪躲,表面上像是不敌他的攻势,但当他的手臂再次探过来时,她忽然错身而过,曲起左肘格挡,紧接着右手作刀猛地击向他的咽部,武陵王双目圆睁,狼狈地偏头躲闪,接着顺势探出右手,一把钳住青城的手臂,紧接着蓦地转身,想将青城揽入怀中。 青城出掌拍向他的右肩,武陵王旧伤未愈,惊痛下迅速松手,青城手腕翻转,化掌为指,顺着他的衣领一路滑下,似乎要点他肋下要穴。 武陵王身上滚过一道寒栗,一把攫住她的手腕,唇角勾起,低声笑道:“姑娘这是做什么?” 青城并不理会他,与刚才的步步退让不同,接下来她招式凌厉,气势逼人,明显多了几分不顾后果的狠辣,武陵王不由心惊,收起玩笑的心思,用尽全力抵挡,两人一攻一守,动作急缓间招式变幻无穷,竟是一时间难分胜负。 墙角的铜壶滴漏缓缓流着水,如此几番回合后,武陵王的脚步愈发凌乱起来,青城一个侧踢横扫,武陵王连退几步,撞倒在一侧的花几上,花鸟青玉瓶坠落在地,瞬间摔得粉碎。 这时外面传来了吵嚷叫喊声。 武陵王一惊,立即起身,从花窗向外望去。 此时院中已是人头攒动,正中有一人,身形魁梧,浓眉细眼,正高声指挥着禁军列阵。禁军排成两排,呈扇形围堵在书房出口,前排的人一手持刀,一手擎火把,后排的人则引弓搭箭,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领头的是东宫右领卫奚靳,这下麻烦了……”他转身看了青城一眼,语气透着焦灼,眼中却无多少惧色。 青城没有接话,望着窗外明晃晃的火把,转而将视线落在东面书架的一个貔貅摆件上。这摆件并不起眼,却是个极为要紧的机关,一旦转动,墙面上便会出现一个通往别处的暗门。 一道浑厚的声音传来。 “将门打开,本将军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胆敢夜闯东宫,记住,留活口!” 门前很快响起纷沓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铠甲磕碰刀鞘的钝响,花窗上人影幢幢,火把的灼光越来越近,眼看着禁军就要破门而入,武陵王蓦地转身,转动貔貅摆件,疾步上前,一把拉起青城的手腕,低声道:“跟我来,这有暗门!” 青城讶然无比,不动声色地跟着他来到暗门前,暗门开启的瞬间,青城看准时机,对着武陵王的右肩遽然出掌,武陵王猝不及防,踉跄几步,直直向后栽去,这时书房门已被撞开,禁军一拥而入。 青城走进暗室,随着暗门的最后一丝缝隙合起,书房中骤然亮起的火光和鼓噪喧哗声顷刻间被隔绝在外。 这是东宫的西偏殿,陈设简单,四下里没有烛火,几案上的香炉中正燃着沉水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清冽香味。 青城快速走到花窗前,正要离开,视线不经意一扫,忽然发现桌案上放着一幅半开的画作,竟是夏猎图。 青城眉心一跳,但来不及多想,打开花窗,腾空跃到屋檐旁的银杏树上。 东宫各处的禁军还在不断向着书房涌来,她不敢耽搁,快速向着麟德殿的方向飞掠而去。 四下里无人,青城从麟德殿后殿的树上悄无声息地跃下,走到紧邻树下的一处房屋的花窗旁,将脱下的劲装和发带放在紧靠窗口的一个堆满舞裙的箱笼上,接着沿着游廊一路向南,拐进一处角落里的房间。 第50章 有口难辩 庆星在屋内的桌案旁来回踱步,见到青城,长长舒了一口气。 桌案上放了一副几近完成的秋菊图,庆星拿起桌案上的毛笔,轻蘸墨汁,递给青城。 青城接过笔,在画纸上勾勒几下,简单上色后,主仆二人快速返回主殿。 此时殿内正在上演剑器舞。 这些女子都穿着靛青色劲装,长发束起,发髻上缠着赫赤色丝带,她们右手持剑,左手拢成剑指状,姿态英挺矫健,随着乐曲响起,她们踏歌而舞,姿态矫健,精妙纷呈。而为首的一位女子身形矫健,英姿不凡,竟是景云。 殿中之人大多精通音律,对剑器舞尤其爱好,纷纷击节称叹。 这时禁军统领骆琛神色凝重地进到殿中,他几步走到魏帝身旁,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魏帝面色不变,但眼神明显一暗。 他大手一挥,殿内表演剑器舞的女子皆停了下来,退至角落。 不多时,奚靳走了进来,躬身禀报道:“启禀陛下,有人夜闯东宫。” 他顿了几息,才道:“是武陵王。” 此话一出,在座诸人皆惊疑不已。 齐邕使团江副使一头雾水,连忙起身:“陛下,这其中只怕有什么误会,武陵王断不会如此行事,还望陛下明察。” 魏帝面色微沉:“武陵王何在?” 话音落,武陵王走了进来,他发丝有些凌乱,形容狼狈,身后跟着两位禁军。 魏帝似笑非笑:“武陵王,这究竟怎么回事,你为何会出现在东宫?” 武陵王躬身拱手:“臣今晚喝酒急了些,便出去醒酒,不知不觉走到偏僻处,正要返回时,忽见一黑影闪过,当时附近没有禁军,情急之下,便跟了过去,缠斗时被这刺客打了一掌,最后这刺客从一处暗门逃走,奚将军也赶到了……臣行事鲁莽,误入东宫,请陛下恕罪。” 短短几句话,武陵王便将夜闯东宫说成是追捕刺客未果,不少人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魏帝的面色也缓和不少。 骆琛瞥了武陵王一眼,肃然道:“陛下,微臣刚才已问过驻守宫门和凤阕朝晖楼上的禁军,均未发现有人夜闯皇宫,何况宫中一直有人巡逻,若真进了刺客,不可能一无所察。” 言外之意,武陵王所言非真。 奚靳也道:“微臣整晚都在东宫巡逻,听到太子书房传来动静,才带人赶了过去,打开门后,发现武陵王躺倒在地,玉瓶碎了满地,并未发现其他人。微臣扶武陵王起身时,从郡王怀中掉落一方巾帕,巾帕上画了四副不同季节的狩猎图……” 他稍微一顿,又道,“此外,武陵王说刺客从暗门逃走,微臣追过去的时候,在西偏殿的桌案上发现了一幅夏日狩猎图,上面写着夏猎为苗,微臣便一并取来,请陛下过目。” 说完,他将巾帕和画作递给詹吉。 武陵王心神俱震,这才反应过来,那女子不是要点他肋间穴位,而是趁机将四猎图的图样放到他身上嫁祸于他,她用手指抚着他胸口向下,他一时心旌摇曳,全然没有防备。 詹吉很快将两样物件呈递上来,魏帝看后,眼中晦暗不明。 一旁的裴贵妃瞥了一眼,顿觉心口一滞,夏猎图原在襄国公手中,前不久裴彻将此画带回,之后一直保存在上阳宫,昨日才被她送去东宫,本意是让太子献给陛下,没承想,今日就被发现了。 裴贵妃心跳如擂,想到武陵王可能是因为夏猎图夜探东宫,顿时又惊又气。 青城此时则是喜忧参半。 喜在于她成功将武陵王引去东宫,还留下他觊觎四猎图的证据,陛下定会心中起疑,和亲一事很可能作罢。而因为夏猎图的确在襄国公手中,此举也可让裴贵妃对武陵王心生嫌隙,不再为了同他交好而鼓动她去和亲。 只是她没想到,夏猎图竟真的在东宫。 她还有一事不解,奚靳不是东宫右领卫吗,怎么会将西偏殿中有夏猎图一事直接禀告给魏帝,这样岂非将太子置于不利之地。 她不免担忧,忍不住向太子望去,只见他气定神闲,似乎并不担心当下的处境。 此时夏阳侯起身道:“陛下,奚领卫呈上的莫非就是先帝所绘的夏猎图?” 魏帝嗯了一声:“不错,正是此图。” 夏阳侯笑道:“夏猎图在东宫,想来是太子殿下为了献给陛下特意寻来的,真是可喜可贺。” 这话说得就别有深意了,表面上是在夸赞太子,实则提醒魏帝,夏猎图分明在太子手中,他却秘而不宣。 在座的朝臣面色复杂,左右观望,皆不敢冒然开口。 果然,魏帝面色沉下来,他瞥了太子一眼,道:“太子,夏猎图为何会在你手中?” 太子起身,一脸从容:“儿臣前两日偶然得到夏猎图,但发现画轴有些磨损,原想修复好再呈给父皇。” 魏帝看了过去,见一侧画轴果然磨损的厉害,微微点头,道:“太子有心了,既如此,朕便收下了。” 他让詹吉将夏猎图收好,又将巾帕随意扔到一旁,道:“武陵王是否要解释一下,你身上为何有四猎图的图样?” 武陵王此时已冷静下来,他道:“此乃刺客逃走前掉落之物,并非臣所有。臣从未听过四猎图,全然不知是何物。刚才骆统领说宫门处的禁军并未发现有人夜闯皇宫,那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刺客如今就在宫中。” 骆琛沉思片刻,觉得有理,便道:“武陵王既与刺客交过手,可否说明那人的样貌装扮,也方便禁军尽快找出此人,还郡王清白。” 武陵王道:“这刺客是个女子,黑巾蒙面,穿一身靛青色劲装,头发高束……” 武陵王正说着,冷不防眼波一转,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忽然发现,角落里站着一群女子,装扮与刚才交手之人一模一样,而他最怀疑的景云赫然在列。 裴贵妃道:“这么说来,这刺客来自跳剑器舞的宫婢!” 第51章 胆大的卢宝音 裴贵妃现在急于将魏帝的注意力从夏猎图一事上转移开,听到武陵王描述刺客的装束,顾不上多想,话已脱口而出。 如此一来,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一众宫婢,她们面面相觑,接着纷纷伏倒在地,否定声此起彼伏:“请陛下明鉴,并非奴婢所为。” 这时传来两声轻笑,紧接着一道清丽的声音缓缓传来。 “陛下爱看剑器舞,本宫特令宫中会武艺的宫婢习得此舞,担心人数不够,还从几位朝臣府中选出几位侍女一起舞剑,为得就是能在这赏菊宴上献艺助兴。她们自开宴就候在殿外,骆统领带着禁军在附近巡逻,还有不少静候的近卫,宫婢中有没有人中途离开,一问便知。” 说话的是荣妃,她穿着一件绯色的宫装,发髻上簪了些珠翠花钿,还别了一支金累丝五凤垂珠步摇,乌发肤白,看不出年纪。她手执一把团扇,扇面上木芙蓉竞相开放,花团锦簇,愈发衬得她面若芙蓉。 而此刻,那张粉若烟霞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眉眼间透出无尽冷意。 骆琛被点到名,连忙躬身道:“启禀陛下,宫婢们候场时,微臣一直在附近,未见任何人离开。” 武陵王万万没想到舞剑的大部分人竟是武婢,而大魏宫中武婢大多出自太后的长信宫和荣妃的嘉瑞宫,若他继续说下去,岂非是说太后或荣妃指使人夜探东宫! 他心头一紧,连忙改口:“陛下,那女子蒙着面,发丝高束,穿一身暗色劲装,至于颜色,当时屋内光线昏暗,只凭月色依稀辨别,恐有看错。” 荣妃轻摇团扇,似笑非笑:“武陵王口口声声说有刺客,可这满宫禁军都未瞧见,这刺客来无影去无踪,总不能是阵风吧。” 夏阳侯道:“荣妃娘娘所言极是,这刺客夜探东宫,还带着四猎图图样,定是有所图谋,要尽快将其抓获才好。可阖宫上下,只有武陵王一人见过此人,似乎又说不通。” 此言一出,朝臣们都窃窃私语起来。 武陵王此时心乱如麻。 他偷听到青城和景云的对话,按计划,前往东宫的应该就是景云莫属,可当他看到景云站在跳剑器舞的宫婢中时,就已经反应过来,今晚与他交手的女子绝非景云。从麟德殿到东宫距离不近,她根本不可能离开那么久不被发现。可若不是景云,又会是谁呢?他的目光扫过庆星,不过一眼,他便否定了这个想法,庆星身量比那人矮些,且更瘦削。 今晚真的有个女子去过东宫,真的与他交过手,可如今无人能证明此事,再这样下去,只怕众人以为这是他为擅闯东宫而编造的借口。 这时卢宝音忽然站了起来,道:“启禀陛下,臣女也看到,有个蒙面女子,曾在麟德殿附近出没过。”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青城心里咯噔一下,但马上觉察出不对,她当时离开和返回时都凝神听过,附近根本空无一人,这时卢宝音再次开口。 “臣女当时不胜酒力,正打算去偏殿喝些醒酒汤,走到僻静处时忽然看到屋檐上有个蒙面女子一闪而过,不多时一个身穿藏青色锦袍、头戴银冠的男子就追了出去,臣女只当是醉酒眼花,刚才听武陵王说起,这才反应过来竟是真的……” 今日武陵王正好穿一身藏青色锦袍,头戴鎏银发冠,卢宝音的几句话并无破绽,倒是印证了武陵王所言非虚。 青城反应过来,卢宝音在说谎,因为当时武陵王分明比她早前往东宫。 她实在没想到,看似乖顺的卢宝音竟敢欺君,真是好大的胆子。 荣妃不再多言,轻叹一声,显得有些疲惫。 魏帝见状,轻拍她的手背,低声安慰几句,继而转向珩王。 “此事就交由你和骆琛查办,务必找出刺客。此外,叫文太医来,给武陵王看伤。” 两人躬身拱手,异口同声:“微臣领命。” 魏帝说完,与荣妃相携离去。 武陵王和齐邕使节被请到后殿,等待太医。 殿内之人不再久留,相继离开,不多时,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一些等待问话的朝臣女眷和宫婢。 主仆三人在一处角落中闲话。 庆星还没从刚才震惊的情绪中缓过来:“卢宝音究竟为何要帮武陵王啊,她就不怕事情败露,连累家人,那可是欺君之罪!”她忍不住摇头,像是想到什么,忽然面色一变,“卢宝音该不会是爱慕武陵王吧?” 景云道:“未必是爱慕,会不会他们之间有别的什么关系?” 庆星翻了个白眼:“能有什么关系呢?你想想看,卢宝音性情沉静柔顺,平日里连府门都不出,整日就知道在府中扎风筝。结果到了白城,一反常态,主动要跟郡主和武陵王一组,还提议射箭,那必然有缘故啊。” 庆星的话猛地提醒了青城,她忽然想到,在白城的那几日,卢宝音看她的眼神的确有些奇怪,似乎总带着一丝莫名的恼恨。莫非真的如庆星所说,卢宝音爱慕武陵王,对她的敌意是误会武陵王真的想娶她? 青城心中发笑,卢宝音若是知道他们二人彼此算计陷害,大打出手,甚至想置对方于死地,不知作何感想。 正想着,珩王和骆琛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卢宝音。 骆琛瞥了卢宝音一眼,道:“请卢小姐将刚才所述再说一遍。” 卢宝音道:“臣女注意到,青城郡主有半个时辰没在殿中。” 珩王与骆琛刚才一直在查曾离开过大殿的女子,其他人都问过了,最后才轮到青城。 青城心中暗叹,卢宝音定是看到她与武陵王一前一后出去,这才格外关注。 见青城沉默不语,珩王道:“卢小姐如何确定时长是半个时辰?” “回珩王殿下的话,青城郡主离开时,殿中舞师正在跳霓裳舞,回来的时候,剑器舞已经跳了大半,这之间的时长大概有半个时辰。” 珩王看向青城:“郡主去了何处?” 第52章 面见陛下 “臣女在前殿旁的屋子中作画,原本想画好后献给陛下。” “画在何处?” “就在屋内的桌案上,当时墨迹未干,臣女担心离开筵席太久,便先行返回殿中。” 珩王瞥了一眼骆琛,骆琛会意,连忙让人去取。 不多时,一位禁军捧着一副画走了进来。 骆琛接过,展开一看,道:“珩王殿下,此画的墨迹并未完全干透,应是刚画完不久。” 卢宝音瞥了一眼画作,上前几步,道:“这丛菊图是双沟填色的工笔画,绘制过程极为繁琐,不过半个时辰,郡主根本不可能完成。” “卢小姐所言极是,所以这画作背景,从飞鸟昆虫到枝叶酒具,皆是我提前在府中完成,今日所绘不过是两朵菊花罢了。开宴前,卢小姐曾问起我所携画匣中是何物,便是这幅未完成的丛菊图。” 卢宝音轻轻抿唇,彻底噤声。 骆琛道:“郡主作画时可有人证?” “庆星一直侍立左右。” “可还有其他人看到?” 青城摇头。 这时邯平忽然站出来,“王爷,剑器舞开始时,属下从花窗外看到郡主在作画,还听到郡主和庆星提到要请陛下题诗。” 骆琛赶忙道:“既然是王爷的近卫亲眼所见,那青城郡主并无任何嫌疑,郡主可以离开。” 说完,他对着珩王抱拳,带着禁军退了出去。 青城正要行礼离开,珩王忽然开口:“陛下要召见郡主,郡主请随我来。”他又转向邯平,“你先送两位侍女回府。” 邯平应是。 青城微微讶然,跟着珩王出了麟德殿,一路向北走。 “陛下为何要召见臣女?” 珩王道:“陛下会问你围场内发生之事,你如实禀报便是。” 青城思忖片刻,道:“是因为陛下对今晚武陵王的话起了疑心,所以召臣女问话?” 珩王嗯了一声,“武陵王夜闯东宫,陛下极为不满,而且陛下并不相信有其他刺客。” 青城一怔,反应过来。魏帝让珩王和骆琛大张旗鼓地查找刺客,是做给齐邕使团看的,一旦查无此人,那武陵王身上的四猎图图样就成了他夜闯东宫的唯一理由,而这个理由足以成为魏帝同齐邕帝博弈的筹码。 “郡主觉得武陵王的话是否可信?” “不可信,他夜探东宫定是因为四猎图。” “那郡主以为,武陵王口中的刺客是否真有其人?” “臣女不知。”青城有意转移话题,“臣女只是没想到,夏猎图竟真的在东宫。” 珩王顿了几息,道:“应该是襄国公说服了太子,太子这才将夏猎图带入京城,可还没等进献给陛下,就发生了今夜之事。” 青城心中不安,若非她将武陵王引去东宫,魏帝也不会发现夏猎图在太子手中。太子在仓促之下献画,魏帝反应平平,他徒劳心力,收效甚微,现在定是心中苦闷吧。 她落后珩王两步,正垂眸沉思,冷不防珩王忽然止步,她不及反应,直直撞上他的肩膀。 青城心中一惊,急忙后退,才走了半步,就被珩王拦下:“郡主勿动!” 他让随行的内侍递过披风,给青城罩上。 “秋夜寒凉,郡主小心染上风寒。” 青城本想拒绝,一抬眼,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眸。 青城心中蓦地划过一抹异样,不知为何,珩王语气寻常,神色平静,可周身却散发出一股慑人的冷意,她眉心一跳,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这时太子和太子妃迎面走了过来,看样子刚从紫宸殿出来。 他们上前行礼,太子与珩王低语几句,带着太子妃向东宫而去。 两人很快进到紫宸殿,魏帝坐在御案前,内侍詹吉静立一旁。 行过礼后,魏帝问起青城那日在鹿台围场内发生之事,青城细细说了一遍。 魏帝询问几处细节,青城敏锐地发现,他只是想知道刺客寻找四猎图的真正目的,青城本就不知,据实作答,魏帝没再多问。 珩王道:“陛下,微臣与骆统领已排查过今日曾离开过大殿的所有女眷及宫婢,并未有所发现。” 魏帝冷哼一声,“武陵王定是打探到夏猎图在太子手中,于是杜撰出个刺客当做借口,以此夜探东宫,你们自然查不到。” 詹吉躬身道:“陛下,可那卢宝音也说自己看到刺客了。” 魏帝微微蹙眉:“你当真糊涂,卢宝音自己都说了,她当时不胜酒力,本就是要去醒酒的,想来是眼花一时看错了,何况珩王和骆琛都已查过,并无疑点。朕素闻此女恭谨柔顺,没想到竟如此莽撞,卢定洲真是教子无方!” 珩王又道,“据文太医说,武陵王右肩有被掌击过的痕迹,胸口肋间则被紫叶楹染过色,根据散淤和染料褪色的时间推算,受伤时应该是在一个多月前。微臣以为,武陵王很可能就是那日潜入鹿台围场的刺客首领,他之所以劫持青城郡主,就是为了问出四猎图的下落。” 魏帝面上微沉,道:“如今看来,必是他无疑,这个武陵王,简直胆大妄为!” 珩王道:“陛下息怒!武陵王行止悖逆,罔顾两国敦睦,为一己之私劫持青城郡主、夜探宫城,理应严惩,但他极得齐邕帝看重,此次又为两国联姻而来,微臣以为,不如先给齐邕帝修书一封,词锋锐利地阐明近日发生之事,并以此为由,回绝武陵王求娶青城郡主的提议。” 魏帝点头,道:“朕本就无意青城郡主和亲远嫁,如此一来,倒是省下不少说辞。” 珩王又道:“陛下曾与齐邕帝谈两国互市一事,齐邕帝提出要抽解一定数量的货物才肯答应,眼下正是好时机。” 魏帝眼中闪过赞赏之意,笑道:“你提醒的极是!既如此,朕明日便让户部和鸿胪寺共同拟定互市条文。” 詹吉趁机提醒荣妃还在偏殿候着,魏帝嗯了一声,挥手让他们退下。 两人出了紫宸殿,一路向南而行,快到宫门口时,封义迎上来,珩王对着他低语几句,他抱拳称是,并未随行,反倒向麟德殿的方向而去。 青城有些好奇,但并未发问。 第53章 发现端倪 珩王送青城回府,一路上两人并辔而行。 青城心欢意畅,道:“多谢珩王殿下替臣女推拒和亲一事。” “郡主不必言谢,陛下早有此意,本王不过顺势而为。” 青城无声一笑,魏帝才是顺势而为,若非今夜之事,只怕他还在观望。 “郡主何时知道和亲一事的?” “玥璃告诉臣女的,在雁门行宫的时候。” “郡主不担心陛下会答应此事?” 青城垂眸:“担心,但玥璃说会帮臣女去求太后,臣女就没那么担心了。” 珩王直直看向她,道:“郡主就没想过,本王会帮郡主?” 青城愣住,抬眸回看过去,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她当时想过跟他谈交易,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之后诸事纷杂,就顾不上开口了。 见她略显意外的表情,珩王眼中闪过一丝薄怒:“看来郡主并不信任本王,在郡主心中,天然地以为本王不会理会此事。” 青城张了张口,忽然不知如何措辞,索性闭嘴。 接下来,二人一路无话,不多时,抵达王府。 青城下马,行礼表达谢意,珩王什么也没说,拨转马头离开,待他走远了,青城才反应过来,忘记将披风还给他了。 珩王没有回府,而是径直来到武宁司。 议事厅空地上,两个极大的箱笼中装满女子所穿的衣衫。 封义立在一旁,道:“照王爷吩咐,属下已把所有剑器舞的服饰带了回来,此外,钟将军也从太后宫中赶回来了。” 封义口中的钟将军名叫钟颜,曾任武宁司掌使,是钟亭的长姐,前些日子被太后任命为麒麟卫右将军,如今常伴太后左右。 麒麟卫是护卫魏帝和太后的禁卫,前几朝的麒麟卫皆为男子,从当朝起,太后会择选满足条件的女子加入。 话音落,一个身姿矫健,身着劲装的女子走了进来。 不等她行礼,珩王便道:“看看这些服饰可有不妥之处。” 钟颜称是,上前翻检查看,不多时,她道:“王爷,此处共有三十套衣衫,其中一套衣衫上有沉水香的味道,除此之外,并无不妥。” 珩王拧眉:“今日殿中跳剑器舞的宫婢只有二十八人,为何衣衫会多出两套?” “有两位宫婢手腕受伤,无法参加表演。” 此时封义道:“那沉水香有何不妥?王府中也会用沉水香给王爷熏衣啊。” 钟颜瞥了封义一眼,道:“沉水香是贡品,阖宫上下,除了太后宫中有之外,此香陛下只赏赐过太子和珩王。沉水香的味道极易被沾染,太后常用来熏画。” 封义道:“可今日跳剑器舞的武婢不是有半数都来自长信宫吗,她们难免出入太后的寝殿,衣衫上沾有沉水香的气味不是很寻常?” “这段时间太后卧病在床,太医叮嘱时常开窗通风,长信宫中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燃香料了。” 封义哦了一声:“那就只有王府和东宫了,这些宫婢没去过王府……”他面色一变,蓦地反应过来,“穿此衣衫的宫婢今日去过东宫!武陵王说他在东宫遇到一个刺客,但此人并未惊动禁军,以致于众人只当武陵王在找借口胡诌,这么说,武陵王所言非虚?” 珩王不置可否,只道,“如果这个刺客不存在,武陵王就不会对其衣饰着装描述的如此细致。” 钟颜接话:“不错,若他为了转移众人的视线,言辞越笼统模糊,对他越有利,直接说一个黑影就好,可他恰恰相反。” 珩王微微点头:“当初他带人潜入鹿台围场,人数众多,筹划周详,此次却如此鲁莽,这说明他时间仓促,来不及部署周密,却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封义道:“奚靳在东宫找出夏猎图,莫非武陵王打探到夏猎图在东宫,所以铤而走险?可他究竟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呢,王爷获悉此事还是因为青城郡主……” 珩王垂眸不语,片刻后,道:“此事不要外传,将那套衣衫处理后,送回宫中。” 两人对视一眼,抱拳称是。 珩王回到王府,封义跟着他进到书房。 “王爷,既然今晚的刺客就在跳剑器舞的宫婢中,为何不将此人找出来?” 珩王道:“我怀疑这女子是庆星。” 封义一脸不敢置信,满腹疑问,最后只问出最关键一个:“王爷为何有此怀疑?” “当时询问青城郡主为何离席时,我站在她身侧,闻到一股沉水香气。她们主仆三人站得很近,味道必是来自其中一人。而且今夜郡主和庆星有半个时辰不在殿内,这个时长,足够往返东宫。” 封义恍然大悟:“这么说,庆星会武功?” 珩王没有半分惊讶:“平凉王妃曾随同平凉王一同征战,王府中连管事的齐嬷嬷也是会功夫的,郡主身边有两个武婢也属寻常。” 封义点头,“这就难怪,而且以青城郡主的聪慧,将武陵王引去东宫应该毫不费力。可青城郡主为何如此……莫非是为了避免和亲?” 他继而一脸不解道,“王爷没告诉郡主,您计划查封翰风堂,并公开这些人的身份,以此向陛下施压,让陛下拒绝此次联姻吗?” “还没来得及……”珩王道,“青城从未在我面前流露出一丝向我求助的意思。当时在白城,武陵王为了促成婚事,害她惊马,还联合乐颐公主,意欲暗算于她。可她第一反应只是质疑武陵王非要娶她的原因。我与她是盟友,岂会袖手旁观?退一步讲,即便不是,只要她不愿意和亲,只要一句话,我定会尽全力让陛下改变心意,可她不声不响,不慌乱不抱怨,独自将难题解决了……” “那王爷打算告诉郡主此事吗?此次若非王爷弹压下来,青城郡主就被发现了。” 珩王缓缓摇头:“她并非为一己私利,且行事稳妥,分寸得宜。不管何种原因,武陵王的确潜入过鹿台围场和东宫,他一个齐邕国手握重兵的郡王,行事如此肆无忌惮,若不是青城设计让他暴露,岂非有辱国体。” 他眼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怜惜,“此事她不仅无错,反倒有功,只是这一切不能宣之于口罢了。” 第54章 南棠 他与她虽是盟友,相互有着彼此最大的隐秘,但她对他疏离客套,每次见面皆是礼仪得体,言辞周全。 现在他明白过来,她对他,并非全然信任。 次日一早,青城正在院中的凉亭里作画,齐嬷嬷进来禀报,说南棠来了。 不多时,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走了进来,他身姿清瘦似竹,一袭素色衣衫裹身,肤色白皙如玉,发髻上别着一根鹿角发簪,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平添了几分随性。 庆星一路雀跃着迎上去:“南棠你终于来了,我可盼了你好久。” 南棠抬眸瞥了一眼庆星,眉头蹙起:“姑娘不是一直叫我南神医的嘛。” 不等庆星开口,景云双手抱胸,道:“是玥璃县主吩咐的,将军说了,你师父才是神医,让我们叫你南棠就好。” 南棠冷哼一声,几步走进凉亭。 青城面容带笑:“有劳你跑一趟,你当真是妙手,我如今停药月余,并无不适,是不是已经大好了?” 南棠语气清冷,不带丝毫波澜:“郡主莫要欢喜过早!郡主当年心神俱损,致使脏腑气血失和,以致闭窍不语,如今脏腑初复平衡,气血畅达,若再逢情志过激之事,恐有复发之势。” 景云拧眉,一脸忧色。 庆星则大吃一惊,“还会复发?” 南棠像看傻子一样看向庆星:“医之所为,不过尽己所能,终难周全万事。” 他说完,转向青城,先是端详她的气色,又伸出手指,轻轻搭在她的手腕上,屏息凝神,双目微闭,过了好一阵,他道:“郡主近日忧思过重,睡得并不安稳。” 语气肯定,并非询问。 他铺开纸,笔走龙蛇,不多时,将写成的药方递给庆星,又叮嘱了用法。 他转向青城,微微叹气:“郡主的病,本应由在下的师父前来诊治,他如今虽在京城,但早已不涉医道,否则凭着师父的医术,或可根治。” 南棠的师父名叫原嵩,医术精湛卓绝,诸般沉疴宿疾,均可化解,故而名震四方,堪称医界泰斗,可因一桩旧事,自此隐身山林,不再过问世事。 南棠又耐心叮嘱道,“郡主需避风寒,调情志,防患于未然,方可保安康之态,免病苦侵扰。” 青城笑道:“你的话我都记下了,多谢!” 南棠起身,连说不敢。 “听玥璃说,你与你师父来京城是为了拜访旧友?这旧友可曾找到?” 南棠的表情顿时一言难尽,他道:“找到了,可这人不大好相处,不太讲理……” 青城想起玥璃说原嵩要拜访的旧友多半也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不由笑道:“找到便好。我在京中开了家酒楼,叫满楼,若你们想换个地方住,可以直接找钱掌柜,他会给你们安排。” 南棠眼底一亮,但紧接着怏怏不快道:“多谢郡主美意,师父性情刚直,素重情义,可偏偏欠了那人一个天大的恩情,只好在他府中住下……” 青城不好再多问,南棠起身告辞。 青城让庆星相送,没过多久,庆星去而复返,一脸急色。 “郡主,邯平来了!” 青城大为意外,邯平往常都是趁着夜色而来,由正门通报而入还是头一回。 她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珩王找她有事。 果然,邯平见礼后道:“王爷请郡主前往王府。” “可曾说所为何事?” 邯平笑道:“王爷原本是让封义来的,属下正好在府上,便主动揽下差事,走得太急,忘记问何事了,只记得封义叮嘱,若是郡主目前还在服药,要带上药方。” 青城还记得前几日珩王送她回府时,一脸肃然的样子,实在想不到究竟何事,但又不得不去,只好让庆星将洗好的披风一并带上,随邯平前往珩王府。 这还是青城第一次来珩王府。 府内楼榭亭阁,错落有致,四周青桐翠竹环绕,郁郁葱葱。 青城跟着邯平一路进到花厅,封义迎了上来,跟邯平低语几句,邯平告退,封义带着青城来到花厅后的一处房间外。 封义道:“里面是王爷请来的医者,给郡主诊脉。” 青城讶然:“诊脉?这是为何?” “郡主失语之症才好,就在鹿台围场中了毒,之后又在白城重病一场,王爷不放心,便请了一位医者给郡主看诊,此人医术高明,但做事全凭心意,琢磨不透,时常噎得人说不出话来,还请郡主不要介怀。” 青城无法推拒,只好表达谢意,进到屋内。 案几旁站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这人年近古稀,精神矍铄,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 见到青城进来,他躬身行礼,又请青城入座,端详片刻,伸手给青城诊脉。 半晌,他问起近三个月内青城用过的药方,庆星早有准备,递了过来,不料这医者一看,突然板起脸来,原本并不和蔼的面容瞬间变得严肃冷峻,两道寿眉也跟着紧紧皱起,似两团纠结的云雾。 他看向青城,中气十足:“敢问郡主,这药方是何人所开?” 青城停顿几息,道:“是一位少年医者。” 老者冷哼一声,轻斥一句。 青城琢磨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轻狂!”。 青城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道:“多谢老先生诊治,还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老者语气生硬道:“郡主不必言谢,也不必知晓老朽名讳,老朽为郡主诊治,实非本意,而是被人逼迫,无奈之举。” 说完,他径直在南棠所开的药方上添加两味药材,又改了其他几味药材的药量,行礼后退出房间。 青城略显吃惊地望着他的背影,想起封义的话,倒也不恼,只笑着摇头。 封义领着老者前往书房。 见到珩王,这人拱手道:“昔日欠殿下的恩情,今日已还,从此各不相欠。” 他一顿,又道,“只是殿下说郡主元气亏虚,身患肺疾,脉象上并无此症。” 珩王一怔,道:“原老先生是说,郡主并无不足之症?” 这老者正是南棠的师父原嵩。 第55章 起疑 原嵩频频摇头。 封义忍不住道:“可郡主自小体弱,卧病在床多年啊。” 原嵩眉毛拧成一团:“卧病在床多年?这绝无可能,若是如此,只怕反倒憋出病来。不过郡主曾七情内伤,以致气机逆乱,闭窍不语,依老夫之见,郡主应结庐而居,从此或可远离病厄,尽享康泰之福,像如今这般耗损心力,只恐再度失语。” 珩王想了想,道:“原老先生可否留下一剂药方,以备不时之需。” 原嵩斟酌再三,挥笔在纸上写下药方,双手递了过来,叮嘱道:“若郡主情志郁结,气行壅滞,便用此药,不过,此药药性峻猛……” 眼见珩王眉头蹙起,原嵩实在担心珩王将他强留在府中,忙道:“老朽有一徒弟,名叫南棠,他得老朽真传,郡主的失语之症便是他治好的,可将他留在京城,看护郡主。” 原嵩一边说,一边犯恶心,一个失语之症看了足足三年才好,南棠的医术简直不忍直视,当初怎会收下这个悟性不足的顽劣之徒,当真失策! 珩王接过药方,忽然道:“令徒开的药方中可有压制内功的药材?” 原嵩轻捋白须:“确有一味,叫墨堇,可以暂时抑制功法,让逆乱的气机平复,一旦停药,内力不日便可恢复。” 珩王双眼半眯,眸底闪过一抹寒意,但语气如常:“此番多谢原老先生,至于南棠,若是他愿意留下,本王自会以礼相待。” 原嵩松了一口气,一脸窃喜退了出去。 封义的心思全在原嵩对青城的诊治上,他一脸震惊道:“王爷,青城郡主竟没有肺疾?若非原老先生医术超群,我都当自己听错了。” 他沉思片刻,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属下记得太后曾有意将青城郡主留在宫中抚养,许是平凉王夫妇不忍与郡主分离,所以对外宣称郡主有不足之症……若是如此,那以前打探到的有关郡主的消息很可能有纰漏!” 珩王眉眼无波:“此事不可外传,你先送郡主回府。” 封义一愣,“王爷今日不是要跟郡主商议下一步的计划吗?” 珩王声音透着疲惫:“改日吧。” 封义道:“那令牌呢,还给青城郡主吗?” 珩王瞥了眼书案上的令牌,这令牌可以随意出入王府,原本是打算给青城的。 他轻按鼻梁,轻轻摇头。 昨晚珩王回府后,连夜拟定两份诏书,快天亮才安睡,封义只当他此刻神思倦怠,不再多说,退出书房。 封义离开后,珩王执笔在纸上勾勒出一幅画像,画上是青城的身形相貌,一身靛青色的劲装,发丝被赫赤色的发带束起,面上蒙着黑巾。 珩王看着画像上青城泠然的目光,脑中闪过雅艺坊中他追踪过的女子,眸底暗意翻滚如墨。 鸿胪寺馆舍中。 武陵王望着手中的诏书,亦是一脸阴沉。 他身旁的近卫罗方道:“王爷,大魏皇帝拒绝和亲的旨意已下,求娶青城郡主一事再无可能,王爷有何打算?” 一旁的江副使道:“出了前几日的事情,如今馆寺外皆是武宁司的人,一旦我们踏出馆寺,他们就会近身跟随,名为保护,实为监视,无论王爷有何打算,都不可轻举妄动啊。” 他叹了口气,又道,“卑职听闻魏帝写给陛下的国书今早已经送出,上面不仅提到要开办互市,还让陛下将朝中两名与王爷交好的将领送回大魏,这二人本就是从大魏叛逃至齐邕的,一旦遣返,必死无疑。” 武陵王阖起双眼,眉头紧皱,过了一会,他缓缓睁眼,一双桃花眼中阴云密布。 “如今我们自顾不暇,管不了那么多,陛下为了我们,迟早会答应魏帝的要求。我们当前能做的,就是尽快搞清那晚前往东宫的女子究竟是谁?” 罗方道:“那女子不是景云,又不是庆星,总不能是青城郡主吧?” 武陵王坚定摇头:“不会是她!但前往东宫之人定与她脱不了干系。” 罗方拧眉,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属下打探到,长信宫中有两位武婢因为手腕受伤,当日没能参加筵席,但她们表演的服饰是一早就备下的。” 江副使一副了然神色:“如此说来,应是其中一名宫婢所为。平凉王府虽已没落,但平凉王昔日部曲和旧友大多还在朝中,青城郡主若想在其中找一些人为她所用,并非难事。王爷,我们要出动翰风堂的人手去查吗?” 武陵王果断拒绝:“不能暴露他们,先按兵不动,等陛下的旨意。” 魏帝拒绝和亲的旨意正式颁布几日后,青城收到了玥璃从云中发回的书信。 “玥璃说榷场很快建成,到时她就能回京了。” 庆星不解:“榷场为何建得如此之快?” 景云道:“自万寿节上陛下同意两国结盟开始,榷场就开始筹建,如今已过去三个月,也该建成了。郡主,玥璃县主信上还说了什么?” 青城看完信,道:“她特别提醒我,说珩王城府太深,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某天勘破我的身份,也能不动声色与我周旋,而我很可能根本觉察不到。” 景云道:“玥璃县主说得不错,郡主日后行事定要慎之又慎,千万不能露出破绽。” 青城点头,将信件递了过去,景云接过,取出火折子将信烧掉。 这时,府中侍卫长祁良大步走了进来。 他躬身行礼,抱拳道:“郡主,今日卢宝音忽然出门,前往铜雀街上的锦堂春客栈,她进入雅间没多久,一个头戴毡笠、方脸长髯的男子也走了进去,但很快又离开了。” 自那日宫中赏菊宴后,青城就让府中侍卫暗中盯紧卢宝音,一连多日,整个归义侯府毫无动静,不想今日卢宝音竟出门了。 青城略一思忖,忽然想起一人,她道:“当时在白城,卢定洲曾与一个自称手中有秋猎图的客商见过面,那客商便是这幅模样。” 第56章 神秘的客商 祁良眼底一亮:“郡主估计的应该不错,这人的确是个客商,租住在一处叫南园的宅院,就在滢水河下游河畔。属下曾看到他们从马车上卸货,其中一个箱笼中全是狐裘和上好的貂皮。” “卢定洲与那人见面后,武宁卫曾去驿馆查过那个客商,所获消息不多,只知他是个皮货商人,往来于大魏和柔然之间。 庆星道:“如此说,倒是都对上了。” 青城微微点头:“这之后,卢定洲再未与此人有过联系,我们都以为卢定洲是觉得对方出价太高,如今看来,应是卢定洲觉察出不对,中止了交易。” 庆星秀眉蹙起:“郡主的意思,现在是由卢宝音去完成交易?可如此重要之事,卢定洲会交给卢宝音吗?” 景云道:“卢宝音只是表面上文静柔顺,实则胆大心细,足以胜任,何况她并不引人注意,也许真能成事。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搞清她跟武陵王之间究竟是何关系,其中会不会有诈?” 青城问祁良:“南园是何人所有?” “是一位姓穆的商贾。” 青城一时想不出京中有哪位姓穆的商贾,只道:“此事最好告诉珩王,让武宁卫探过之后方才稳妥。” 她即刻命人套车,赶往珩王府,结果珩王并不在府中。 府中楚管家解释道:“王爷两日前送太后和瑶安公主前往安阳县的万景园,至今未回。” 万景园是皇家园林,每年夏秋,独孤太后都会前往。 从京城到万景园,若是快马加鞭,一天多便能抵达,可太后是坐马车前往,何况病体初愈,行程定然不快,照此估算,珩王近几日都回不来。 青城想知道邯平是否随行,但又不能直接问,只道:“珩王殿下的两位护卫呢,也一同去了万景园?” 楚管家道:“封护卫和栾护卫这几日忙着一桩要事,并不在京中,此行只有邯掌使随王爷同行。” 青城微微诧异,究竟何事要让两位护卫出京查办,这种差事不都一向是武宁卫去的吗。 她按下心中疑惑,正准备告辞,楚管家递过来一块令牌,道:“这是王爷临走前留给青城郡主的,凭此令牌,郡主以后可随意进出珩王府,不必通报。原本应早两日就送到郡主府上,老奴一时疏忽,郡主莫要怪罪。” 青城怔住,过了片刻,接过令牌,表达谢意后离开。 回到王府后,思量再三,青城打算夜探南园。 祁良劝道:“郡主且慢,若是要去南园,只怕不易。” “为何?” “这客商此行带着一个商队,商队中不少人都是习武之人,他还雇了一整个镖行的人押送货物。正门有护卫把守,西边的角门外也有人守着,一旦有人前来,这些护卫就会凑上前去盘问,只有之前买过货物的老主顾才允其入内。” 庆星一脸震惊:“这是客商?这分明就是……”她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支吾半晌,只道,“这不是普通客商吧!这阵势也太大了!” 景云道:“郡主,秋猎图没准真的在这客商手中,所以才如此防范。要不要属下去查查在京中的老主顾都是何人,从他们入手?” 青城摇头:“只怕太迟了。”她转向祁良,“这人平日里有什么消遣?可爱饮酒?” “这些人极爱饮酒,随车拉了不少回疆的葡萄酒。” 庆星叹气:“还想着他们若是饮酒,定会喜欢琼华露,这样我们就可以通过送酒上门打探,谁知他们出门还自己带酒。” 祁良蓦地想起来:“对了,这人极为喜欢听琵琶,近乎痴迷,近几日每晚都有弹琵琶的乐姬上门,据说有时会弹奏整晚。” “都是哪里的乐姬?” “雅艺坊。” 主仆三人同时一怔。 庆星狐疑道:“卢焜死后,雅艺坊不是被武宁司查封了吗?” “按照魏律,若是主家获罪身死,其产业便交由官府统一售卖,雅艺坊的确被查封了一段时日,可前不久已被一个商贾买走,如今的雅艺坊只是个寻常的乐坊,掌柜的是一个叫娟娘的女子。” 青城道:“这么说,今晚也会有乐姬前往南园。” “正是。” 青城双眼半眯,心中主意已定。 入夜,雅艺坊门前熙来攘往,异常热闹。 一个略显丰腴,身段婀娜的妇人满脸喜色地在门口招呼着过往宾客。 这时一个身形单薄怀抱琵琶的年轻女子从坊中走了出来,这妇人见状,连忙迎了上去。 “素琴,今晚南园的客人可是个出手阔绰的大肥羊,你定要好好演奏,只要他在京城一日,那他听的曲儿就只能出自咱们雅艺坊,这桩生意可不能让别的乐坊抢了去,明白吗?” 素琴微微欠身,道:“娟娘放心,奴家记得了。” 娟娘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衣着华丽,满头珠翠,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素琴扶上马车,又对着车夫叮嘱几句。 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中,主仆三人坐在车中,将一切尽收眼底。 青城不由道:“今晚去南园演奏的女子竟然是她!” 庆星道:“谁?郡主何时认识坊中的乐姬了。” “就是……说来话长,总之卢焜要盗取春猎图一事就是这个叫素琴的女子暗中透露给珩王的。” 庆星哦了一声:“她是那个武宁司的暗哨!” “差不多吧。” 景云架着马车一路跟在素琴后面,快到南园时,在一处暗巷,景云忽然动手,将素琴和车夫打晕。 青城扮成素琴的样子,披上披风,景云假扮车夫,庆星则留下看管晕倒的两人。 景云驾车将青城送到南园门口,低声道:“祁良带着侍卫在滢水河上的画坊中蹲守,若是生变,郡主吹动竹哨,我们可随时接应。” 青城嗯了一声,取出面纱带上,跟着门口的护卫进到南园。 这是个三进深的院落,从北到南的长廊两旁海棠林立,正是果期,一簇簇的红色海棠果圆润饱满,点缀在枝叶间。 第57章 夜探南园 前两进院落中,不时有人搬运货物,往来走动,每个角落还有至少两个护卫把守,彼此对应,互为掎角之势。 青城心中暗惊,对这客商的来历愈发好奇。 她一路跟着护卫走到最深的院落中,此处无人看守,正前方有一排房屋,二楼则是个宽广的露台。 那护卫将青城引入其中一处房间。 这是一间极宽敞的厅堂,堂内灯火煌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气。 迎面摆放着两扇纱质围屏,两边角落里各设一个花几,几上摆着一个白玉花瓶,里面插着几支带着海棠果的花枝。 围屏后放着一方梨花木桌案,案上放着一个青釉瓜棱形执壶,两只青釉酒盏,三碟精致的三色小食,两名男子正围桌而坐。其中一人白衣胜雪,手执一把折扇,风姿不凡,对面那人一袭鸦青色锦袍,身形劲瘦,面上长髯醒目。 隔着围屏,青城看不清他们的眉眼,只能大致分辨出两人的身形轮廓。 她定定地望向那个身着鸦青色锦袍的男子,猜测他应该就是曾与卢定洲见过面的客商。 护卫隔着围屏躬身行礼:“公子,雅艺坊的乐姬到了。” 白衣男子嗯了一声,挥手让护卫退下,抬起头,瞥了青城一眼,似笑非笑:“有劳姑娘弹首松林夜雨。” 靠近门口地方设着一个方凳,青城低声应是,走上前坐下,素手轻挑,弹奏起来。 松林夜雨曲调空远悠长,闻之使人心绪平静,两人饮酒听琴,闲聊起来。 白衣男子道:“还没问过阁下,这秋猎图究竟从何而来?” 这客商放下酒盏,低语了一句什么。 白衣男子闻言,轻轻一笑,与他窃窃私语起来。 青城要弹琴,一时无法分心,什么也没听到。 过了一会,两人不知说到什么,这白衣男子忽然一愣,继而提高声音道:“你是说你还知道冬猎图的下落?” 话音刚落,青城正揉弦的小指陡然一颤,指尖刮擦过临近的琴弦,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裂帛声,此时恰好弹到曲目中对应“急雨突至,枝摇叶动,松涛激荡起伏”的情境,她迅速回神,拉动手腕,扫弦遮掩过去。 那客商似乎有所察觉,但聊到关键之处,顾不得计较,只用眼尾扫了青城一眼,而白衣男子似乎没觉察出有何不妥,心思全然放在对方所说的有关“冬猎图”的那句话上。 两人又低语几句,此时一曲终结,室内蓦地安静下来。 白衣男子看向青城,声音温和,说出的话却不太客气:“姑娘可会弹十面埋伏,若是不会,便换位乐姬来。” 青城眸色一闪,不知为何,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可事到如今,退无可退,她微微点头,表示会弹奏此曲。 白衣男子似乎有些意外,一侧眉梢挑起,笑着转过头去。 青城活动了几下手指,接着轻拨琴弦,琴音渐起。与刚才的松林夜雨不同,她弹奏此曲时不再是轻拢慢捻,而是五指翻飞,满轮不断,琴音激昂急促,似银瓶乍破,又似缯帛断裂。 而两位男子没再闲聊,只是默默饮酒。 不多时,那客商似乎有些醉意,白衣男子叫来两名护卫,将他扶到隔壁的房间安歇,他则起身,向青城走了过来。 青城迅速用手掌侧面切过琴弦,截断琴音。 不等她起身,那白衣男子道:“请姑娘在此稍候,护卫会送姑娘出府。” 说完,他快速走了出去。 青城枯坐半晌,始终不见有人来,她将琵琶放在方凳上,打开门,走了出去。 四下里一片岑寂,空无一人,临近的房间里亮着灯,窗前映透出一抹昏黄的烛影。 青城在门外凝神聆听半晌,见毫无动静,轻轻推开房门,闪身进入。 她环顾四周,只见正对门的地方设着一方桌案,上面博山炉里的香料已燃放殆尽,旁边放着一柄窄刀,墙角里则堆放着数个大箱笼。花窗下的书案上放着一个白釉莲花烛台,烛火微弱,仅照亮一隅。 最靠里的地方有一床榻,床帏半掩,那客商斜卧在床榻边,头向里歪着,一只手臂搭在鼻梁上,另一个手垂在身侧。 青城向着那客商缓缓走过去,刚才离得远没看清,快到近旁时才陡然发现,那人身侧的衣袍下竟裹着一个乌木画匣。 见那客商呼吸均匀,睡得正熟,青城伸手探向匣盖,正要抽出细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蓦地伸了出来,一把攫住她的右腕,青城心中暗惊,急忙抬眼,这客商的手臂已从鼻梁上移开,但帐内昏暗,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能瞥见他漆黑眼眸中一抹浮动的碎光。 青城下意识地挥动左手,四指并拢,犹如利剑,猛地劈向客商的右肩,这人果然松手格挡,另一只手却悄然拽住青城的披风,青城全然不察,只一味后退,这客商借力起身,一下子飞掠到青城眼前,伸手探向她的面纱。 青城眼底凝起肃杀之气,退后闪避的同时猛地转身,扯下披风掷了过去,这人被迎面而来的披风遮挡住视线,不得不停下脚步,当他把裹成一团的披风打落时,青城已欺身上前,右手作刀猛地击向他的咽部。 客商侧身闪避,曲起左肘格挡,青城的手掌从他耳边掠过,又堪堪擦过他的面颊,这时男子蓦地飞跃而起,身体轻旋,落在青城身后,落地的瞬间,他凌空一掌向她背后袭去,青城像是猜到他的意图,迅速转身运功出掌,他们掌心翻转对碰,凝聚的内力一下子将二人震开。 青城飞身退后两步,抬眼却见这人早就收住势头站定,心中不由一沉——这客商怎会有如此高深的内力和武功! 而她很快发现了一件更为震惊之事——这人面颊两侧的长髯竟然不见了。 青城瞬间反应过来,原来此人竟易过容,刚才两人打斗的太过激烈,贴上去的假长髯不慎脱落了。 她心头疑窦顿起,转眼瞥见掉落在地的画匣中空无一物,瞳孔蓦地一缩。 第58章 中计 青城心中的不安渐渐强烈起来。 这人一身酒气,看似醉倒,但分明清醒,身侧放着个空画匣,像是故意等人前来。此时他站在烛火的暗影处,青城瞧不出他的模样,却依旧能感觉到他审视冰冷的目光。 此人处处透出古怪,青城唯恐再战下去泄露身份,只想尽快离开。心念起,她蓦地跃起,轻扬手腕,双手不断翻转,霎时间,暗藏于袖中的无数金针向着男子急速飞出,与此同时,她向着花窗飞掠而去,不料男子腾空翻转,不知从何处扯过青城的披风几下挥落金针,接着身形一动,鬼魅般闪至青城身后,牢牢钳制住她的右肩。 青城心下一惊,转身挥动左臂还击,可刚一出手,顿觉不妙,因为他已先一步点住她左肩的天髎穴,力道不大,但指法灌满内力,青城只觉得肩膀滚过一阵酸麻,两只手臂顿觉无力,这时男子双手往上一提,青城整个人不自主地转了一个大圈。 男子出手极快,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待青城反应过来时,已被他从身后反扭住右臂,动弹不得,而眼前正对着的便是那盏白釉莲花烛台。 男子伸手,探向她的耳侧。 面纱被扯落的瞬间,青城催动内力翻转左手腕,一阵急促的掌风拂过,烛火倏然一跳,蓦地熄灭了。 周遭陡然陷入黑暗,男子没想到青城会忽然出手,不由怔住,青城趁机偏头,猛地踢起左腿,直向他的面门而来,男子出手抵挡,青城趁势摆脱挟制,一个闪身,从花窗飞掠而出。当看到眼前起伏的屋檐时,青城松了口气,展臂纵身跃起,这时耳畔遽然传来一道爆裂的脆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顿觉腰间一紧,又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拽,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将倒未倒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后面托了上来,她趔趄着转身,未及站稳,就扑进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青城抬眸,正对上一双幽暗深邃的眼眸。 一轮团扇般的明月高悬,月华无声流淌,照到周遭清晰无比。 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青城一怔,语气带着愕然。 “珩王殿下?” 珩王一脸漠然,语气平淡:“青城郡主。” 青城心下暗惊,忙不迭从他怀中挣脱开,向后急退,却被珩王一把扣住肩膀。 “勿动!” 腰间的牵拉扯拽感再次传来,青城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腰间缠绕着一根长鞭,而鞭柄正握在珩王手中,她用力拉拽几下,越心急越解不开,珩王挡开她的手,轻而易举将乱成一团的长鞭取下。 青城心中芜杂一片,想不明白珩王为何会出现在南园,他不是护送太后前往万景园了吗,怎会在此处,还装扮成柔然客商的样子。 正想着,珩王忽然开口:“青城郡主怎会在此?” 青城心口砰砰直跳,掌心慢慢沁出冷汗,不答反问:“珩王殿下为何也在此处?” 珩王扫了一眼她满头珠翠,直视她的双眼:“本王发现了一件隐秘,不能确定真假,于是布局试探。” 青城心口一滞,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一种最坏的可能,而珩王接下来的话很快应证了她的猜想。 “平凉王府上下皆言,青城郡主有不足之症,身患肺疾,可原嵩把脉后却说,你并无此症,更不可能卧病在床多年。” “封义和栾舟找到了所有教过青城郡主的教习,据他们说,郡主只会一两招防身的功夫,从未修习过内功心法,更不会轻功,而你,内力深厚,轻功卓绝。” “沉水香是贡品,极为罕见,整个朝中,只有太后、太子和本王有此香料。赏菊宴那日,你身上和发间俱是沉水香的气味,起初本王只当前往东宫的是庆星,你们主仆亲密,你身上难免沾染上味道。直到原嵩告诉我,你所服用的治疗失语之症的药中,有一味药材会压制内功。我才最终确定,原来夜探东宫之人竟然是你。” 青城一颗心跌到谷底,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原来那日给她诊脉的竟是南棠的师父原嵩! 封义和栾舟去办的要事是查沈沅的过往! 珩王没有去万景园,而是布好了局,等她送上门来。 他知道她在监视卢宝音,所以让人假扮成客商,让她误以为卢宝音要与其交易。 那客商的画像是她亲手所画,那样的装扮相貌,又是与卢宝音见面,她难免会起疑。 而雅艺坊中的素琴本就是他的内线。 原来如此! 她蓦地想起玥璃在信上的提醒——珩王城府太深,即便某天勘破你的身份,也能不动声色与你周旋。 珩王双眼半眯,眸底泛着冷意,一字一句道:“本王想,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只有两种,第一,平凉王府出于某种目的,刻意隐瞒了一些实情,第二,你根本不是青城郡主。所以,究竟是哪一种?” 他比她高出半头,青城被他的暗影笼罩着,只觉得一股慑人的威压向她袭来,她不自觉地想要后退,但他一把攥住手腕,全然挣脱不开。 青城不知道珩王究竟查到什么地步,一时心乱如麻,没有马上回应。 见她迟迟不语,珩王眼中的戾气越来越重,他怒极反笑,扬声道:“把人带上来!” 几乎是瞬间,院中火把四起,祁良和一众王府侍卫被武宁卫带了进来。 珩王并未松手,拉着青城走到露台边缘,语气微凉:“今夜青城郡主以身犯险,你们却躲在画舫上,该当何罪?” 王府的侍卫面面相觑,也不过多解释,齐齐跪下请罪。 珩王似笑非笑:“平凉王在世时,若是部下犯错,是如何罚跪的,该不会都忘了吧?” 青城不明所以,不过片刻,她就惊得瞪大双眸。 只见这些侍卫纷纷摘下腰间佩剑放在地上,对着刀鞘直挺挺地跪了上去。而那些武宁卫就站在他们身后,一手握刀柄,一手执火把。 第59章 惊魂 青城脸色发白,正要开口解释,珩王缓缓道:“保护郡主不利,按罪当斩!” 话音落,武宁卫齐齐拔刀,铮然声响作一片,顷刻间,锋利的刀刃就架在这些侍卫的脖颈上。 青城只觉得头晕目眩,脑中嗡然一片,她垂首阖眼,语速飞快:“殿下……臣女出生后不久,太后有意将臣女接到宫中抚养,可那时臣女罹患咳疾,几乎丧命,是一位游医救了臣女,他说,臣女及笄前只适合生活在温暖湿润的地方,若是北上,只恐活不过三载,母亲无奈,只好对外宣称臣女有不足之症,需卧床休养,以此断绝太后的念头……” 她呼吸急促,像是费了好大的气力。 “殿下,不关他们的事,都是臣女的错,臣女甘愿领罚,放了他们吧。” 珩王见她双手抖得厉害,手心都是冷汗,又低垂着头,忍不住伸手,将她的脸抬起来。 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映得她惨白的脸近乎透明。 珩王终于觉察出不对,扶住她的肩膀,道:“你怎么了?” 青城眼睫轻颤,缓缓睁眼,“请殿下放了他们……” 话未尽,眼眸微转,院落中的一切再次映入眼帘,青城心口顿时一阵绞痛,眼前忽然失了颜色,满院的海棠果她看不到了,煌煌的火光她也看不到了,失语前熟悉的情绪涌了上来。她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回想,可来不及了,眼前很快漫过一片血色,她又看到皇兄,看到十二卫,看到龙甲军,他们的军旗、佩剑、金甲,还有那一张张,布满血污、惨白灰败的脸。 喉间一股腥甜传来,她蓦地呕出一口鲜血,意识彻底坠入黑暗。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她又回到十二岁那年。 在十二岁之前,她一直和母后住在夕雾峰上,只有一些特殊的日子母后才会带她返回皇宫。母后不喜欢住在皇宫,她也不喜欢,那个金碧辉煌的大房子里仆从太多,房间太大,她不能时常见到母后,更难见到父皇,唯一让她欣喜的是可以见到皇兄。 皇兄待她亲厚,时常教她读书,还找来很多大儒给她讲解兵法战策,只要有空,皇兄就上夕雾峰去看望她,陪她练武和骑马。 这一切在十二岁那年有了变化,因为她想加入龙甲军。 龙甲军是父皇一手创建,是邬桓的精锐之师,他们骑射精湛,忠诚勇猛,锐不可当,而他们的主帅正是皇兄。 她一心想要参军,母后无奈,同意了她的请求,但有一个条件——要用邬桓的易容秘术隐去她的真容。 她答应下来,下山加入龙甲军,八年后,成为主帅。 可就在同一年,大魏对邬桓开战,为了救她这个主帅,她麾下的将士双膝跪地,被人从身后一个一个砍倒在地,他们金甲残破,满脸血污,死不瞑目…… 青城惊醒的时候,傍晚的夕阳照进来,残阳似血,她心口骤然一紧,不忍直视,忙别过脸去。 庆星和景云一直守在旁边,听到动静,两人同时扑到床榻边。 庆星哽咽道:“郡主你终于醒了,吓死奴婢了……” 景云眼角发红:“郡主……” 青城看着景云和庆星焦急憔悴的脸,心中酸涩,她缓了好久,终于开口:“我没事。” 两人如释重负,庆星喜极而泣,憋着嘴低喃:“奴婢以为郡主又不能……” 景云及时出手,捂住她的嘴,道:“郡主昏迷了三日,定是饿了,郡主想吃什么?” 青城口中泛着苦味,毫无胃口,她轻轻摇头,坐起身来,神思缓缓恢复清明。 “我昏迷了三日?” “是啊,大家都吓坏了。” 青城蓦地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一切,面色一变。 景云忙道:“郡主莫急,祁良他们没事,就在院子里……珩王殿下也在……” 青城环顾四周,道:“这是在南园?” 景云道:“正是。我们也是这几日才知道,原来南园是荀穆的产业。” 荀穆是珩王的挚友,因为极擅经营,往来之人非富即贵,坊间都要尊称他一声“荀公子”。 据说此人总是一袭白衣,手中执扇。 青城反应过来,荀穆便是那日与珩王做戏的白衣男子。 庆星瞥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话语中透着担心:“幸好珩王没有怀疑郡主的身份,不然就糟了。不过当年王府对外宣称郡主体弱一事毕竟是欺君之罪,不知珩王殿下会不会追究?” 景云则道:“当年王爷功勋卓着,太后有所忌惮,便提出要将郡主带入宫中抚养,这本就是强人所难,王妃也是为了保全郡主,不得已为之。现在郡主和珩王互为盟友,珩王应该不会告诉陛下。” 庆星想了想,道:“郡主,要不你去求求珩王,郡主若开口,他定会答应。” 青城刚醒来,脑子还有些木然,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脸狐疑地望着庆星。 庆星解释道:“奴婢瞧着,珩王对郡主似乎有些不一般……” 话没说完,又被景云一把捂住嘴,景云无奈道:“你怎么总能瞧出一些没影儿的事,你能不能别乱说!” 庆星拍开景云的手,一脸认真:“我没乱说啊,你没看到吗,当时郡主吐血晕过去,珩王一脸慌乱,抱着郡主就喊南棠,之后听南棠说,郡主若总是这般情志过激,只怕药石无医时,珩王脸色阴沉的吓人……封义说了,珩王并非真要责罚府中侍卫,只是吓唬郡主。郡主昏倒后,他极为自责,已经几日没安睡了,而且……” 她猛地噤声,歪过脑袋,一脸警惕地瞥了景云一眼,似乎担心又被景云捂住嘴巴,语速飞快道,“而且他还拉郡主的手来着……” 青城拧眉。 景云连忙道:“郡主别听庆星胡说,她当时刚从外面进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时珩王来看郡主,郡主应该是做了噩梦,一把拉住了珩王的手,珩王没有挣脱,任由郡主拉了一会,不过没多久,郡主就放开了。” 青城猛然想起当时在白城,她高烧不醒,噩梦中将他当成皇兄,也握过他的手。 她心念一转,肃然道:“我昏过去后可说了什么呓语?” 第60章 云中惊变 景云道:“郡主不必担心,您什么也没说。” 青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庆星又探身过来:“郡主,等会珩王殿下来了,郡主还是探探他的口风吧……” 景云只觉得庆星聒噪无比,索性推着她向门外走。 一打开门,珩王背身站在屋檐下,一旁站着南棠,听到动静,两人同时转过身来。 珩王面无表情,问:“郡主醒了?” 两位侍女连忙行礼,景云道:“是,郡主刚醒。” 珩王让南棠进去给青城诊脉,自己则带着两个近卫径直离开。 南棠给青城诊过脉,松了口气,道:“郡主没什么大碍,不过要连续服药七日,幸好珩王殿下让我师父临走前留下一剂药方,否则在下也不能保证此次郡主能平安无虞。” 青城脸上有片刻的怔忪,道:“真没想到,原来你师父的旧友竟是珩王。” “在下也是进了珩王府才知道,珩王本想将师父留在京城,师父不肯,我便留下了。” 青城诧异:“你愿意留下?” 南棠笑道:“即便没有珩王,到时等玥璃回来,多半也会想办法让我留下,既然如此,我便不走了。” 如此过了几日,就到了中秋。 每逢中秋节,大魏都会举办花灯会,今年谷粟倍收,仓廪皆实,魏帝大喜,下令大办花灯节,故而今年花灯的规模比往年的都大。 庆星早就盼望着花灯节,一入夜便来游说青城前往,青城实在提不起兴致,便打发她和景云去买花灯,两位侍女不肯,青城费了好一番口舌,两人才出了门。 南棠午后便不见了身影,青城吩咐仆从们不必近身伺候,偌大个南园安静下来。 四下里无人,青城飞身跃上露台,坐在围栏旁的石台上,望着远处发呆。 她想起幼时在夕雾峰上过中秋节,没有热闹喧嚣的花灯盛会,也没有熙来攘往的人群,从皇宫回去后,她会和十二卫躺在山坡上,看着璀璨闪耀的繁星,吃石榴,喝桂花汤,那时他们畅聊将来,但从未想过,会在他乡异国渡过中秋节,更没想过,有朝一日,再无故乡可回。 她心中荒凉落寞,对周围无知无察,直到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郡主怎么没去花灯节?” 青城跳下石台:“殿下怎么来了?” 珩王欲言又止,其实他在院中已站立良久,但她一直没有察觉,他这才开口说话。 他细细端详她一阵,见她气色恢复如初,心中稍安。 他道:“那日是我急于知道真相,惊吓到郡主,请郡主见谅。” 那晚事后他才想到,青城当年见过不少杀戮,多半以为他真的要对府中侍卫动手,惊恸之下,才吐血昏厥。 青城并不想提及此事,摇头不语。 珩王道:“郡主若是不困倦,不如随本王去个地方。” 青城本就有话对他说,便没有拒绝。 两人出了南园,一路来到皇宫的城墙上。 青城不解:“殿下为何带臣女来此处?” 珩王轻抬下颏:“此处可以看到灯市夜景。” 青城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街面上五彩花灯如繁花怒绽,将沉沉夜幕照彻得亮若白昼。行人如帆,灯市如海,欢声笑语不断,处处洋溢着喜庆祥和的氛围。 青城收回目光:“珩王殿下叫臣女出来,不光是为了看夜景吧,有什么疑问,尽管问便是。” 珩王被戳破心思,微微一笑,看向青城,直言道:“那日雅艺坊中的女子可是郡主?” “是。” 珩王原本想问她是否会用兵刃,但想到她不过看到有人拔刀,就会昏厥,便没再追问雅艺坊中那几个护卫被杀一事。何况她进入南园那晚,他有意在房间的桌案上放了一柄窄刀,但她视若无物,连碰都没碰。 “鸿儒馆中,跟踪本王的黑衣人也是你?” “是。” “郡主为何会破困龙阵?” “伊昭教过我。” 珩王面上闪过一抹了然神色,“郡主如何引武陵王前往东宫?” 青城思忖片刻,将实情道出,但省略掉邯平和翰风堂的部分。 珩王点头:“多亏郡主布局周密,才让武陵王露出马脚。” 接着他将发现翰风堂一事告诉青城。 青城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珩王思量片刻,道:“他们应该是知道了使团的处境,这段时间没有任何动作,武宁卫会暗中监视他们,若有异动,再抓获不迟。” 他停顿几息,又道,“在齐邕探查的武宁卫传回消息,目前并未发现武陵王与三年前邬桓旧事有关,因为那时,萧翊正在跟萧泓对战,萧长麟还未受封郡王,整个齐邕乱作一团,他应该无暇他顾。不过,还是要弄清楚他寻找四猎图的目的。” “不如殿下再利用客商布局一次,引武陵王去南园?” 珩王摇头:“齐邕使团明日就会离开,不过郡主不必忧心,从京城到菀坪,我们还可以找机会试探。” 她轻声道了声好,转念想到庆星的担忧,道:“昔年府中散播臣女体弱一事,实属无奈之举,还请殿下高抬贵手,误将实情告知陛下。” 珩王眉头蹙起,直直地看着她:“郡主觉得我会将此事禀报陛下?” 青城觉得不会,可刚经历过前几日的事情,她对他,防备多于信任,何况此事牵涉整个平凉王府,她不敢大意。 珩王无声叹息,耐心道:“郡主可放心,那日郡主说的话,本王已经忘了。” 青城粲然一笑:“多谢殿下。” 自认识青城以来,珩王很少见她笑的如此开怀,城墙下是流光溢彩的灯市,却远不及她的笑容璀璨明艳。 珩王转过头,不去看她,心中一股莫名情绪涌动。 过了好一阵,他道:“对了,南境关隘附近马上要开办互市,陛下已将玥璃召回负责此事。” 青城眼底一亮:“玥璃何时能抵达京城?” “若是路上不耽搁,不出十日,便能回来……” 正说着,封义匆匆跑过来,神情凝重。 “王爷,不好了,云中城传回消息,说……说裴帅叛投柔然了!” 第61章 玥璃遇险 珩王眸光剧震:“什么?” “属下也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可羽檄文书已送抵京城,陛下让王爷速速前往紫宸殿商议。” 珩王一脸阴沉,刚要转身,想到青城,还未开口,青城便道:“殿下先去紫宸殿,不必顾忌臣女,臣女就在城门口等候殿下。” 她眉间俱是急色,但语气平静,珩王知道她忧心玥璃的处境,便不再多言,先行前往紫宸殿。 青城站在城门口,看到不断有穿着官服的朝臣进入皇城,其中以兵部和户部的官员为主,最后中书令也一脸急色走了进去。 青城提醒自己要冷静,可思绪纷乱,各种念头不住的在脑中闪过。 裴峥是云中城的主帅,负责管理整个云中军务,他怎么可能叛投柔然?最要紧的,裴峥是玥璃的教习师父,玥璃视其为兄长,如今裴峥处境不明,那玥璃岂不是…… 她心乱如麻,忍不住踱起步来。 不知过了多久,珩王带着封义大踏步走了出来,青城见状,迎了上去。 珩王张了张口,似乎不知从何处说起,只道:“你随我回府?” 青城点头,跟着珩王回到府邸,径直来到书房。 栾舟和三位掌使都在书房外等候,一脸凝重。 青城反应过来,武宁司的所有掌使都曾在云中七镇驻守过,发生如此大的变故,他们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她目光转向邯平,见他浓眉紧蹙,面有忧色,想来是知道了她几日前吐血昏厥一事,她点头微笑,示意他不用担心。 一行人进到书房。 珩王看着青城,一字一句道:“目前玥璃还在云中城,并没有危险,你先安心。” 青城高悬的心总算归位。 栾舟道:“王爷,这究竟怎么回事?裴帅怎么可能叛变,这简直荒唐!” 珩王道:“几日前,拿伮和纳罕各自率领一支柔然骑兵,其中一支突袭榷场,掳劫了百姓和货物,另一支骑兵将怀朔镇和沃野镇附近的良田全部焚毁。裴峥带两千云中骑追击,结果遭到柔然骑兵伏击,全军覆没,之后就传来他投敌叛变的消息。” 他取来舆图展开,所有人会意,哗啦一下围了过去。 珩王用手指轻点云中城西北方的一处地方:“这是榷场的位置……” 他瞥了青城一眼,像是担心她看不明白舆图上的布局,将手指移向云中城正北方的两处城郭,解释道,“这是岐、灵两城,曾是沙澜国的城郭。沙澜国被柔然打败后,已沦为柔然的附属,柔然与大魏有冲突时,会在此驻兵。按照大魏与柔然结盟时的盟约,柔然需放弃在岐、灵二城驻扎,可就目前来看,他们撕毁约定,定然已重新布防两城。” 他又指向一条南北纵横很长的山谷,“这是千机谷,裴峥追击柔然骑兵,走的便是这条路。” 封义不解:“王爷,千机谷中有好几条岔路,最快出谷的路,尽头是一片沼泽啊,远一些的路皆往东北方向而去,远离歧、灵二城啊,裴帅为何走这条山谷追击?” “他曾告诉我,他在谷中发现一条新的岔路,虽然难行,但只要翻过一个小山头,就可以直接切入灵城,他应该是想救回被掳走的客商和百姓。” 严蒙道:“如此说来,裴帅很可能在此处遭遇伏兵,可柔然怎知裴帅会走这条路?难道是柔然斥候发现了他们的动向,可这也不对呀,那可是二千云中骑,按裴帅的习惯,进这样的山谷,定会留一部分人在谷外,一旦出现异常,定会回城求援,至少送出消息,怎么可能全军覆没!王爷,此事处处透着疑点,必有隐情。” 封义叹了口气:“就是因为此事太过蹊跷,当柔然传出裴帅叛投的说法后,竟有朝臣相信了。” 钟亭大惊:“什么?一群尸位素餐的蠢货!且不说高亭侯府世代忠勇,单说裴帅,驻守边城二十几载,与柔然交战不下百起,他怎么可能投敌!” 几人眉头紧锁,皆是一脸激愤。 栾舟道:“殿下,现在怎么办?” “我已向陛下请旨,明日一早前往云中城,营救裴峥。” 他看了眼天色,转眼见青城凝视着舆图,若有所思,便道:“天色已晚,我让栾舟送郡主回府。” 青城知道他们多半要彻夜讨论军情,自己在场,多有不便,便点头称是,正要动身时,崔管家匆匆来报,说是钟颜来了。 几人颇有些意外,自钟颜离开武宁司,升任麒麟卫右将军后,除非紧急要事,否则她很少前来。她身在宫中,又得独孤太后器重,时常能早一步获取重要消息,这种时候,她就会向珩王及时传递。 钟颜一身黑衣,脸上阴云密布,行礼后,语速飞快道:“王爷,云中发来密报,玥璃县主不信裴帅会叛投柔然,带着一众手下装扮成柔然客商潜入岐城营救,不慎被擒,如今生死未卜。” 此话一出,众人大吃一惊,珩王蓦地看向青城。 青城只觉得如坠冰窖,浑身血液仿佛都被凝冻住。 珩王见她身形僵直,心头一紧,立即派人去找南棠,被青城拦下。 她转向珩王,道:“臣女要与殿下同去云中。” 珩王忧心地看向她,见她面色平静,才道:“郡主,此行凶险,我不能让郡主随行。但本王保证,务必将玥璃安全带回,可好?” 青城缓缓摇头。 珩王无奈,只好道:“三年前一事还未查清,四猎图的下落还没有任何消息,你留下来……” “三年我都等下来了,何妨再等些时日?殿下放心,我一定不给殿下添麻烦,一定不再吐血昏厥,一切都听殿下安排。” 邯平闻言,心中一阵绞痛,几步上前:“王爷,就让郡主同去吧,若是王爷担心郡主的安危,属下会拼死护郡主周全。” 栾舟也道:“王爷,郡主与玥璃县主姐妹情深,想来在京中也是如坐针毡,就带上郡主吧,属下也愿护郡主周全。” 第62章 内奸 珩王拧眉,定定地看了青城一会,点了点头。 “郡主先回府中安歇,明日卯时一刻,我会让栾舟去王府接你。” 青城不再久留,先行回府。 两位侍女知道她要前往云中,虽然忧心,但知道阻拦不住,只好连夜给她打点行装。 次日一早,还不到卯时,青城已在府前等候。不多时,栾舟骑马赶了过来。 青城见他一人单骑,只当会在城门口与众人会合,不想栾舟却道:“郡主,王爷他们寅时一刻便出城离开了。” 青城眉头蹙起,大魏寅时六刻开放城门,但以珩王的身份,让城门校尉打开城门并非难事。原来他早已打定主意不带她前往,昨夜所说,不过是先将她安抚住的权宜之计。 栾舟又道:“王爷说,郡主大病初愈,不宜远行,何况边城苦寒,战况不明,不能让郡主涉险。” 青城冷哼一声,看向栾舟:“那你呢,他们都去云中了,你留下做什么,该不会只是拦住我吧?” “王爷说了,让属下留下保护郡主……” 青城脱口道,“保护我做什么?而且,你轻功比我高吗?” 栾舟几乎不假思索:“并未。” “你身手比我强吗?” 栾舟认真想了想:“属下不敢同郡主动手。” 青城怒极反笑:“简直添乱!” 栾舟道:“郡主放心,属下绝不给郡主添乱。” 青城嫌弃地瞥了栾舟一眼,“谁说你了,我是说你家殿下!你想想,如今战事吃紧,武宁司全部出动,却把你这个剑术高手留下,简直就是浪费了你一身武艺。栾舟,你心里就一点都不介意吗?干脆我们现在就出发,几个时辰的路程,以你我的脚力,明日之前应该追得上。” 栾舟面无表情:“王爷说了,郡主巧舌如簧,让属下万不可受郡主蛊惑。郡主,王爷一番苦心,请郡主莫要再为难属下了。” 青城一口气堵在胸口,正在这时,祁良一脸匆忙赶了过来。 “郡主,就在刚刚,卢宝音出城了,属下发现她跟一个人会面……” 青城没好气道:“她爱跟谁会面跟谁会面,我才懒得管。” 祁良一头雾水,但仍旧禀报道:“跟卢宝音会面的人是武陵王。” 青城眉心一跳:“你说谁?” “今日一早,齐邕使团离开京城,之后不久,卢宝音就乘坐马车出了城,属下跟了过去,在城外的树林中发现她与武陵王……” 青城略一思量,让祁良先行回府,她则带着栾舟骑马出城。 两人来到祁良所说的树林外,翻身下马。 青城取出褡裢中的帷帽戴上,对着栾舟道:“一会见机行事,不要暴露身份。” 栾舟抱拳称是,取出黑巾蒙在脸上。 两人飞身跃到树上,在树间腾挪穿梭,不多时,就发现卢宝音和武陵王的身影。 但见到的场景令青城震惊不小——卢宝音正搂着武陵王的腰,紧紧依偎在他怀中。 青城忽然对庆星佩服不已,这两人果然如她所说,关系不一般。 卢宝音脸上有泪痕,声音略带哽咽:“王爷,你带我走吧,我不想一个人在京城,这里的一切我都不喜欢,我只想跟在王爷身边。” 武陵王拧眉,扶住她的肩膀,将她从自己怀中推开:“莫要再说这种傻话,你我都知道,我不可能带你走。” 卢宝音摇头:“我不管,我真的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不明白,陛下虽驳回了王爷求娶青城郡主的提议,但也答应齐邕帝会从大魏的高门世家中择选贵女嫁给王爷,王爷为何要一口回绝?王爷若是那时提到父亲,此次我就能跟王爷一道回齐邕了……” 青城蹙眉,魏帝竟然私下跟齐邕帝达成这种约定? 武陵王本就心思不纯,做事不择手段,嫁给他这样的人,只怕并非幸事。如今看来,倒只有卢宝音不嫌弃他。 武陵王叹了口气:“宝音,你知道本王的宏图之志,现在远非到儿女情长的时候,你再等等……” “那要等多久,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娶青城郡主,她究竟有什么好,就因为她容貌秀美?还是因为她出身比臣女高?” 青城忍不住心中暗叹,是因为他要找四猎图的下落啊。 武陵王声音透着冷意:“宝音,你失态了。” 卢宝音全然不顾,一味沉浸在悲伤中:“你教我骑马,还教我射箭,还送了我这枚亲手所制的扳指,这些你都忘了吗?你知道吗,这枚扳指我一直贴身带着,怕被人发现,只能在没人的时候拿出来戴。” 青城实在听不下去,转眼瞧见隔壁树上的栾舟,竟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看。 青城摇了摇头,目光不经意扫过树下的卢宝音,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她迅速转头,视线凝定在卢宝音手中拿着的扳指上。 这是一只鹿角制成的扳指,扳指上镶嵌着两条细细的金线。 青城脑中一道雪白亮光闪过,这不就是那个让周勇劫持拿伮的女子曾戴过的扳指吗。 她心头一阵乱跳,脑中的线索像一堆裂开的碎片一一闪过,而通过这只扳指,那些散落的细节碎片一点一点拼凑完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武陵王此时明显有了怒气,他不再耐心哄劝,转过身,大步向林外走去,很快不见了身影。 卢宝音见状,气得秀眉倒竖,用力将扳指扔了出去,扳指落在草叶中,发出一声轻响。她蹲在地上,双臂抱膝,埋头痛哭,过了一阵,似乎清醒过来,起身寻找扔掉的扳指。 几乎同时,青城从树上一跃而下,卢宝音花容失色,没等惊叫出声,已被青城卡住脖颈。 青城压低嗓音道:“卢宝音,你可还记得周勇?是你害死了他。” 此话一出,卢宝音顿时吓得脸色煞白,不住地摇头:“不……我没有,我没有杀他……我只是奉父亲之命给他送过一封信。” 青城松手。 卢宝音转过身来,连退几步,眼中俱是惊恐,“你……你是娇娘?” 第63章 追上珩王 青城先开始只是怀疑,没想到试探之下卢宝音竟直接说出了娇娘的名字。 她双眼半眯,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打了个手势。 这时树上猝不及防飞出几颗银杏果,将卢宝音打晕过去,紧接着,栾舟从树上一跃而下。 “郡主,如何处置卢宝音?” 青城找到被卢宝音扔掉的扳指,道:“武陵王多半还会回来找她,我们先躲起来。” 两人飞身跃到树上,不多时,卢府的一个侍女和两名仆从跑了进来,将卢宝音抱了出去。 青城和栾舟出了银杏林,骑马离开。 栾舟一脸不敢置信:“王爷让高亭侯暗查收买周勇的人,没想到这人竟是卢定洲。这么说,卢定洲暗通柔然可敦,破坏两国结盟!” 他转念一想,面色骤变,“若是卢定洲暗通柔然,那此次裴帅出兵路遇柔然骑兵岂非……” 青城截断他的话:“栾舟,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跟着我一起去追珩王,将此事告诉他,二是你自己回去。” 栾舟一脸凝重,沉思片刻,心下一横:“哪怕王爷要军法处置,那我也认了。属下愿随郡主前往云中!” 青城无声一笑,继而一脸正色道:“对了,有没有什么近道,可以尽快追上珩王?” 栾舟想了想,道:“有是有,不过要翻过前面的松山,山路险峻,极为难行,需弃马通过,而且,很可能翻过去后王爷他们已经走了,到时候没有马,我们只能返回。” 青城望向天边,只见朝阳初绽,万道金芒闪耀,将前方连绵起伏的松山映照的愈发巍峨。 “将马留在前方的驿站,我们直接上山。” 她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定,栾舟重重点头,应声称是。 两人选择在一处山坡和缓处攀援而上,山路难行,荆棘丛生,他们施展轻功,飞掠而上,在乱石树木间腾挪穿梭,不知多少个起落后,终于翻过松山。此时两人已是疲惫不堪,脸上身上满是被荆棘划破的伤口,鲜血淋漓,但两人不敢放松,一路快速下山。 终于,在他们到达山下不久,珩王一行人策马扬鞭而来。 当看到青城和栾舟背着包袱、一身尘土站在官道旁的大树下时,众人齐齐勒马,一脸愕然。 青城身穿劲装,梳着男子的发髻,脸上蒙着黑巾。 珩王凝视着她,缓缓道:“郡主怎会在此?” 青城见他面色如常,放下心来,上前几步,指着松山笑道:“臣女和栾舟翻山过来……” 话还未说完,珩王陡然看向栾舟,眼中闪过一丝薄怒。 栾舟浑身一凛,单膝跪地:“属下该死,王爷息怒。” 青城笑意凝住,僵在原地。 珩王瞥了封义一眼,沉声道:“出发前,本王说过什么?” 封义手心俱是冷汗,硬着头皮道:“王爷说,让栾舟务必拦下郡主,若是郡主离京,栾舟……军法处置。” 此话一出,青城立即上前,一把拉住珩王的缰绳。 “殿下,栾舟并非抗命,而是事出有因,我们猜测,卢定洲很可能通敌叛国了。” 珩王拧眉,翻身下马:“你慢慢说,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快速将经过说了一遍,又从怀中取出那枚鹿角扳指递了过去。 “我对裴帅并不熟悉,但我熟悉玥璃,她表面上不拘小节,实则心细如发,她在云中城长大,熟悉附近的地形,更熟悉柔然骑兵,她不可能仅凭一腔孤勇,就带人混进歧城救人,她一定做过周密的部署,并反复推演过。从裴峥叛投柔然,到玥璃营救失败被困,每一个环节,都透着蹊跷。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云中七镇中出了奸细,这个人泄露了玥璃的行踪,就如同泄露了裴帅的行军路线一样。” 封义几人心头一震,面面相觑。 珩王看着手中的扳指,道:“郡主的意思,这个奸细是卢定洲?” “我希望不是,因为如果是,那玥璃被困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封义开口:“郡主倒是与王爷想到一处去了,王爷昨晚就说,云中城很可能出了奸细,只是没想到竟是卢定洲。他可是副帅啊,连他都是奸细,那整个云中岂非……” 青城道:“裴帅和玥璃的事情目前尚不能确定跟卢定洲有关,但他曾暗通柔然,总是有嫌疑。” 珩王沉默片刻,抬头看了眼天色,正想着怎么跟青城开口,让她返回。 青城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忽然道:“堂堂珩王殿下,竟然出尔反尔。” 珩王知道她说的是昨夜答应带她同行,却又毁诺一事。 他向前半步,耐心解释:“按理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尉琰应该往京城传信,可直到现在,一封信都没有传回,所以,云中一定发生了大事。目前怀王还在云中,陛下心急如焚,令我尽早出发,我并非有意诓骗,而是实在不想郡主涉险,请郡主勿怪。” 青城抬头看他,抿唇不语。 离得近了,珩王才发现她眼里血丝遍布,眼尾发红,青丝遮盖的额角处有一条细长的血痕。他心口一紧,遽然出手,扯下她面上的黑巾,只见她的脸颊上有不少被荆棘和树枝划破的伤口,有些上面还挂着细小的血珠。 近些日子雨水稀少,越往北行,沙尘越多,队伍中不少人用黑巾遮面避开扬尘,所以刚才见她蒙面,并未多想。 望着她脸上的伤口,珩王微微蹙眉,让人取来伤药。 他取出一方巾帕,撒上药粉,道:“在外多有不便,郡主无法自己上药,得罪了。” 青城不说话,退后一步。 珩王轻叹一口气,两人对视片刻,他道:“郡主可以随行,不过有个条件,郡主不能暴露身份,对外只能声称是我府中谋士。” 青城眉目舒展,应了声好。 珩王上前几步,将沾有药粉的巾帕轻压在她右侧脸颊上。 青城轻嘶一声,眼睫轻颤。 珩王手中力道不减,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此外,郡主需要个新名字,就叫阿青。” 第64章 再闻噩耗 听到这个名字,青城怔住,珩王趁机将另一块沾有药粉的巾帕盖在她左脸上。 青城:“……” 待青城和栾舟都上过伤药,一行人继续赶路。 数日后,他们在驿站先后遇到从云中向京城送信的两名驿卒,得知了两则消息——裴峥不日要迎娶柔然公主,云中城被柔然攻破。 得知第一则消息时,一行人还算镇定,知道这不过是柔然的离间之计,但听到第二则消息后,所有人都震惊无比。 严蒙几人大骇,异口同声道:“这怎么可能!” 珩王神色凝重,眉头紧锁:“这消息一旦送达,只怕高亭侯府会有劫难!” 严蒙顿悟:“裴帅不可能迎娶柔然公主,可朝臣们未必相信,必然在陛下面前进谗言。” “不光如此,云中城防守严密,轻易不会被攻破,但裴峥是云中城主帅,他被困柔然不久,云中城就被攻破,朝中定会有人说是他泄露了城防部署,加之他要迎娶柔然公主的消息,如此便做实了他叛国投敌之举……高亭侯府只怕要背上谋逆的罪名了。” 严蒙大惊:“那可如何是好?要不要速速通知钟亭,让他暗中救下襄国公?” 此次出行,随行的掌使只有严蒙和邯平,钟亭则留守京中。 珩王摇头:“他们一旦出手,就会被人瞧出端倪。” 封义道:“王爷,要不要传信给荀公子,他认识不少江湖人士,提前救下襄国公应该并非难事。” “不能提前,否则便是做贼心虚,反倒陷襄国公于险境,事到如今,能保全国公府的唯有太后。” 他思量一番,迅速写下一封信,递给封义,“让钟颜将此信交给太后,再让人传话给太子,切勿给裴峥求情!” 几人齐声称是。 接下来,一行人不敢停歇,星夜兼程,赶往云中。 裴峥要娶柔然公主的消息传回京城时,朝野震惊。 紫宸殿中,魏帝一脸铁青端坐在御案前,朝臣们皆敛眉肃立,噤若寒蝉。 夏阳侯一脸悲戚:“陛下,裴峥迎娶柔然公主,此乃叛国之举啊!” 裴彻眉头紧皱,忙道:“陛下,兄长驻守云中城二十载,与柔然对峙多年,他绝不会做出投敌叛国之事,更没有娶敌国公主的道理,这其中必有隐情,请陛下明察。” “父皇,”拓跋叡撩起长袍,直直跪下,“此次柔然不顾盟约,进犯我大魏边境,裴帅率军追击,不慎中伏,如今生死未可知,却传出如此匪夷所思的消息,这分明是柔然的离间之计,望父皇明鉴!” 兵部尚书楼云旗道:“陛下,柔然当初假意与大魏结盟,就是为了救出拿伮,此次毫无征兆地撕毁盟约,突袭榷场,侵扰边境,可见其筹谋已久,裴帅迎娶柔然公主一事透着蹊跷,其中必有隐情。” 魏帝面色稍稍缓和,他沉思片刻,道:“裴峥戍边多年,他的忠心,朕岂会不知……” 话音刚落,内侍宋喜匆匆忙忙地进到殿中,他身后跟着一名驿丞,风尘仆仆,满头大汗,一见魏帝,便跪倒在地,气喘吁吁地道:“启禀陛下,云中城被柔然攻破,粮仓被烧,副帅周岷战死。” 此言一出,群臣大哗。 “什么?!”魏帝大惊失色,忙道,“怀王呢,怀王如何?” “怀王无碍,如今已退至武川镇。” 夏阳侯道:“陛下,大魏与柔然对战不下百起,云中城墙高城固,云中骑训练有素,云中七镇从未有过城池被攻破的先例,可裴将军刚被擒不久,柔然就一举攻陷云中城,这其中只怕大有关联!” 夏阳候如此一说,立即有大臣附议。 刑部尚书魏正礼道:“夏阳侯所言极是,微臣以为,多半是裴将军透露了城防部署,这才让柔然有机可乘。” 魏帝赫然而怒,骤然起身,却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闷痛,犹如针芒急刺。 詹吉眼疾手快,立即扶住魏帝,口中不住地说:“陛下保重龙体啊。”继而高声喊道,“还不宣太医!” 诸臣惊惶,连忙跪倒,异口同声道:“陛下息怒!” 太医很快进殿诊脉,忙碌一番后,说是气急攻心,但并无大碍,切勿动怒之类的话。 魏帝捂住心口,一脸阴鸷,恨恨道:“不动怒?这让朕焉能不动怒!” 见魏帝满脸怒容,夏阳候趁机道,“陛下仁德治国,对百官向来宽厚,又感念高亭候满门忠烈,战功赫赫,即便在听闻裴峥要迎娶柔然公主时,也不忍迁怒其罪,君王宽仁至此,天下百官理应自知自省,时刻警醒,为国进忠,可裴将军却做出如此倒行逆施之事,实在令人愤恨,可陛下再痛心疾首,也要保重龙体啊!” 魏正礼则道:“陛下,裴峥先是要迎娶柔然公主,其驻守过的云中城又被攻破,如此行径,无异于叛国谋逆。” 御史中丞杨元集也道:“陛下,裴峥真是狼子野心,如此背信弃义,行悖逆之事,按大魏律法,应夷三族。” 裴彻此时真是惊急交加,他断不能相信兄长泄露布防,以致云中城失守,但如今桩桩件件,矛头直指高亭候府,他只好极力辩解道:“陛下,兄长绝不会做叛国悖逆之事,微臣愿即刻动身,前往云中城,探明真相,望陛下成全。” “前往云中城?”夏阳候嗤笑一声,“裴将军此时前往云中城,怕是不妥吧。” 裴彻一时语塞,拓跋睿见状,立即道:“父皇,玥璃县主巾帼英武,善用兵,多谋略,想来营救裴帅这样的事情,定是计划严密,布置周详,可郡主一入岐城大营便再无消息,这其中必有隐情。儿臣愿即刻前往云中部署,先将郡主与裴帅救出,再请父皇定夺,望父皇成全。” 夏阳候闻言,长叹一声,悲戚道,“太子殿下此举实令老臣费解,如今裴峥叛国已是昭然若揭,殿下却不惜授人以话柄,仍要全力营救叛贼,殿下如此偏私,处事不公,只怕不明就里的人会误解殿下的心意,说殿下另有所图,有损殿下清誉……” 第65章 太子被废 “父皇,”拓跋叡打断夏阳侯的话,“儿臣行事向来坦荡,清者自清,无需多辩,儿臣一心想着营救县主,可夏阳候却百般阻挠。怎么,夏阳候莫不是想说,玥璃县主也叛国,投降了柔然不成?” 夏阳候一惊,玥璃县主可是出自独孤氏啊,敢说她谋反,岂非说太后谋反。 他立即躬身道:“陛下,老臣断不敢有此意,只是刚刚太子殿下也说过,玥璃县主计划如此周密,却依旧未救出裴峥,故微臣猜测,玥璃县主多半是被裴峥挟制,这才被困敌营。想来裴峥想用玥璃县主掣肘大魏也说不定!微臣只是担心,如若太子殿下贸然前往,届时若也被挟制,那云中七镇危矣,大魏危矣!” 夏阳侯表面上忧心社稷安危,实则句句指向裴峥叛国已是不争的事实,裴彻心中焦急,怒目圆睁,怒斥道:“一派胡言!兄长怎会陷县主于险境?” 夏阳侯不紧不慢道:“老臣深知裴领军与裴峥兄弟情深,只是你二人常年不在一处,裴领军如何能确保令兄没有叛国呢?若是有证明裴峥并未叛国的证据,不妨现下就拿出来。” 说着他转向魏帝,一脸痛心疾首,“陛下,老臣当然希望裴峥能念在旧日情谊保全玥璃县主,可如今偏偏是裴峥自己布防的云中城被攻破,陷整个云中七镇于险境。” 他瞥了裴彻一眼,“事到如今,裴领军难道还要替令兄辩解吗?” 裴彻本就是武将,论起逞口舌之快,远不是夏阳候这等文官的对手,他百口莫辩,只急得双眼通红。 拓跋睿见状,连忙开口道:“父皇,儿臣……” “太子!”魏帝挥挥手,打断他的话,语气已是极为不耐,“事到如今,你不必多言,裴峥所为实在令朕失望至极,朕不能罔顾国法,姑息纵奸。裴峥降北叛国,泄露布防,罪无可赦。骆琛,你即刻带人查抄襄国公府,胆敢有阻拦者,就地诛杀,一个不留!至于裴彻,打入天牢,随后论处!” 骆琛心中大惊,立即跪下替裴彻求情:“陛下息怒,此事尚有不明朗之处,还请陛下明察。” “你敢抗旨?” 骆琛面有难色,道:“微臣不敢……” “父皇!”拓跋睿跪倒在地,语气坚定,“襄国公府高洁忠义,断不会违人臣之德,行悖逆之事。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朕还未治你失察之罪,你便这般喋喋不休。” “父皇!裴峥一事,疑点重重,如今他与玥璃身陷敌营,生死不明,父皇却一定要在此时对襄国公府赶尽杀绝,这究竟是为什么?” “闭嘴!”魏帝气急败坏,“你如此是非不明,挟私偏袒,所作所为哪里还像个储君?如若你再一意孤行,这个太子之位你不如让贤!” 群臣先开始还各抒己见,议论纷纷,闻听此言,皆噤若寒蝉。魏帝爱屋及乌,偏爱怀王,这在朝堂上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储君之位恐生变动,众人心中早有准备。不过这些年,拓跋叡时时谨慎,事事隐忍,从未授人以话柄,魏帝也一直没有明显表现出废除太子之意,是以此话一出,群臣皆惊,莫非,真的要变天了吗。 “父皇这句话怕是早就想说了吧!”拓跋睿缓缓起身,目光清明,直视魏帝,“早在十几年前,我母妃病逝的时候,父皇便有此心意了吧,若非幼时那碗掺了毒药的羹汤,若非太后怜惜,儿臣早就不在人世了,何需等到今日?父皇如此行事,不就是因为襄国公是儿臣的舅父,裴彻是儿臣的近卫,不就是因为在父皇心中,我做了那个本不该做的太子之位!” 此言一出,群臣皆惊惶失色,饶是夏阳候也是心中一跳,让魏帝与拓跋睿反目,是他十几年来的夙愿,如今拓跋睿公然对魏帝不敬,他本应是最高兴的,可不知怎的,心中隐隐不安,今日拓跋睿的举动太过反常了,一点也不像那个深沉隐忍的太子。但转念又想到,拓跋睿毕竟年轻气盛,多年隐忍也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荣登大宝,如今眼见着唯一能倚靠的襄国公府也要垮台,情急之下胡言乱语才是常态。如此一想,心中立即畅快起来,但面上总要伪装出几分惊诧惶恐之色。 此时真正心急如焚的却是中书令虞秉章,眼见着形势急转而下,他一改往日里不偏不倚的清流做派,匆忙上前两步,跪倒在地:“陛下息怒,太子殿下一向仁厚……” “混账!”魏帝脸色铁青,打断虞秉章的话,对着拓跋睿怒目而视,一把推开要来搀扶他的詹吉,愤恨道,“逆子!你……好好好,原来这么多年你的恭顺谦和竟是装的,原来你早就对朕心怀怨怼,既如此,朕也不必再顾忌你的颜面……”他勉强站直身体,咬牙切齿道,“太子拓跋睿,藐视朕躬,罔顾国法,不堪重用,难以承继大统,即刻起废除太子之位,收回皇太子册宝,关入景宁阁自省,无诏不得出!麒麟卫!” 顷刻间,殿内各处如鬼魅般涌出一众禁卫,这些人一身黑衣,面上的麒麟面具狰狞可怖,冷硬森寒。 麒麟卫,最早是大魏开国皇帝太宗年少时培植的暗卫,历经几朝变化,最终成为护卫大魏皇室安全的亲卫。其中诸人,皆是家族几代效忠大魏,且个个身手不凡,最重要的,为区别其他禁军,麒麟卫都会佩戴一副象征特殊身份的麒麟面具。根据惯例,但凡动用麒麟卫,必是震惊朝野的大事,可如此兴师动众地用在一位皇子身上,还是头一回。 裴彻不想顷刻间事情竟恶化至如此地步,急忙伏身倒地:“陛下明鉴,殿下不过因玥璃县主被困,一时情急……” “裴彻,不必再言!”拓跋睿打断他的话,对着魏帝行礼,一字一句道,“儿臣,领旨谢恩!” 第66章 营救襄国公 拓跋叡说完,径直向殿外走去,经过裴彻身边时,裴彻伏下身,以额触地,哽咽道:“殿下……殿下于末将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情,殿下对我襄国公府恩重如山,末将无以为报,如今一别,前路未卜,微臣愿百死,只望殿下珍重!” 拓跋叡没有看裴彻,只将目光投向殿外。 此时正值午后,秋高气爽,惠风和煦,重重花木间清曜殿的一角若隐若现,碧瓦飞甍,珠璧交辉,风光正好。 他一脸肃然,朗声道:“裴将军自入东宫担任左领卫以来,尽忠恪守,任职无愆,本王时常感怀裴将军忠义,有襄国公风骨,能遇将军此等良将,是本王的福气。” 说完不再停留,挥袖离去。 一队麒麟卫立即跟上,押送着拓跋睿一同出了立政殿。说是押送,不过是排成两列,左右相随。 一行人顺着甬道经过立政门、钦安门,再沿着围廊穿过承顺门,待进了景宁阁,殿门一闭,这些人立即跪倒在地,匍匐于拓跋睿身后,齐声道:“殿下!” 为首一人,摘下面具,正是钟颜,她抱拳道:“殿下,太后懿旨,让卑职等听殿下差遣。” 珩王给太后的信上,只写了一句话——如今外敌环伺,兵连祸结,若再生肘腋之患,恐祸及国本,请太后保全襄国公府,拯社稷于危局。 拓跋睿缓缓转身,面上明显有些惊讶,缓了片刻,明白过来,是太后暗中相助。 他苦笑道:“堂兄专门让人提醒我,切勿因裴峥之事与父皇争执,可我还是没忍住……” 他长叹一口气,“请各位尽力保全襄国公及其家人。” “是!”众人领命,很快离开。 钟颜带人快马加鞭赶到襄国公府时,正值漏夜,府中漆黑一片,四周静谧的让人心中发寒。一入国公府,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眼前四处横陈着仆从婢女的尸首,钟颜大惊,一行人直奔襄国公居住的院落。 此时,襄国公正立于后院中,一手执剑,另一手捂住胸口,血从指缝中不断渗出,他喘着粗气,环顾着面前的一群黑衣人。 一刻钟前,这些人忽然闯入府中,见人便杀,他奋起抵抗,奈何国公夫人被人挟制,加之寡不敌众,几番打斗下,他已身中数剑,尤其前胸的一处伤口,极为凶险。 他咳嗽几声,忍着剧痛,哑声道:“真想不到,区区襄国公府也值得怀王殿下大费周章,怀王如此行事,就不怕有朝一日事情败露,陛下迁怒吗?” 敢于做出暗夜灭门之事,除了怀王和夏阳侯,襄国公想不到其他人。 为首之人向前走了几步,又瞥了眼被牢牢挟制住的国公夫人,嗤笑道:“国公爷与其担心怀王殿下,不如担心自己的处境。别急,我马上就送你们一家上路,届时奈何桥边团聚,也算圆满!”说着大喊一声“上!” 话音才落,却听到身后响起打斗声,他一愣神,匆忙回头,却见所有手下都应声倒地,而自己的脖颈上多了一柄长剑,还没等看清来者何人,只觉得颈部剧痛,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长剑入鞘,钟颜几步走上前,抱拳道:“襄国公受惊了,我等奉太子殿下之命,特来保护国公。” 国公夫人此时已脱困,连忙跑过来,扶住襄国公,只叫了一声“老爷!”便潸然泪下。 襄国公摇摇头,拍拍她的手背,示意自己无大碍,对着钟颜几人抱拳道:“老夫多谢各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钟颜没有回答,只警惕地环顾四周:“此事说来话长,骆统领很快便到,国公爷只需将今日发生之事如实告知便可。至于我等来过之事,还请国公爷保密。” 襄国公一怔,立即明白定是朝堂上出了大事,他点点头:“老夫明白了,多谢各位救命之恩。” 此时鸣镝声响彻夜空,意识到是禁军到了,钟颜等人不再耽搁,迅速撤离。 不多时,骆琛果然带着一众禁军抵达襄国公府。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呆立当场。 骆琛又震惊又后怕,连忙上前向襄国公问安,又派人去府中各处查看。 刚刚被打晕的杀手们陆续清醒过来,一见是禁军,纷纷服毒自尽。 骆琛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为首之人的下巴,将一团破布塞了进去。 襄国公果然对被救一事只字不提,只问京中究竟发生何事。 骆琛稍稍迟疑,将裴峥一事和盘托出,襄国公听后大惊失色,国公夫人则昏厥过去。 骆琛急忙找来郎中,再不敢将裴彻入狱和太子被废之事透露半分,只是着人将国公府的遭遇速速呈报魏帝。 禁军在奉命缉拿之前国公府便遭到血洗,魏帝知道后大怒,下令禁军留守国公府,骆琛亲自押送杀手入京。半路上,趁看守的禁军不备,杀手忽然暴起,一头撞死在山石上。 消息传到京城,朝臣们反应各异,魏帝疑心骤起,只盼珩王能快些救出裴峥,查清事情原委。 珩王一行人到达云中地界后,没有去云中城,而是取小道前往尉琰驻守的玄北镇。 珩王刚一下马,尉琰便迎了出来,跪下请罪,他身后的三名士卒也跟着跪倒在地。 珩王扶起尉琰,正要开口询问,忽然发现尉琰身后跪着的三人并非士卒,他们分别是沃野镇守将闻远、抚溟镇守将陆铣和怀朔镇守将嵇勇。 闻远面有愧色:“珩王殿下,末将无能,让郡主身陷囹圄,末将罪该万死。” 陆铣道:“末将等守护云中不利,致使裴帅被困,云中城失守,请殿下责罚。” “请殿下责罚!”嵇勇生得肩宽背阔,即便跪着,也比寻常人高出半头。 几人都是忠勇之将,跟随珩王镇守北境多年,与柔然作战无数,可如今主帅被擒,云中城被攻破,这还是头一回,他们又惊又愧,只觉得无颜面对珩王。 “都起来!”珩王将马鞭扔给封义,“将经过细说一遍。” 第67章 抵达云中城 几人起身,跟着珩王进到屋内。 尉琰道:“王爷,二十几日前,柔然骑兵忽然发难,突袭榷场,杀害榷场守卫,掳走商贩,抢掠货物马匹。裴帅得知后,立即部署防御,出兵抓获了一些柔然士兵和客商,又下令云中七镇严密布防,进入战备状态。接着他带领两千云中骑去追击柔然骑兵,没想到,几日后却传来裴帅叛国,归顺柔然,云中骑全军覆没的消息……殿下,裴帅是您的副将,您最了解他,他不可能叛国!” “你先别激动,”珩王安抚道,“裴峥追击柔然的路线都有何人知晓?” 尉琰迅速回想一番,道:“裴帅出行路线是军中机密,只有城中两位副帅知晓。” 这跟珩王估计的一样,他嗯了一声,转向闻远,“玥璃县主是如何被困的?” 闻远曾是玥璃的副将,对其极为尊敬。 他眉头紧锁,道:“那时榷场已建成,玥璃县主收到陛下旨意,本已离开云中,半路上得知裴帅身陷柔然的消息,又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县主一回云中便召集末将等去商议如何救出裴帅,当时榷场中居住着一些柔然客商,战事发起后,这些人被要求撤退到岐、灵两城内。” “按玥璃县主的计划,她与一些会柔然语的士兵伪装成这些客商,进入岐城。接着周副帅和末将分别带一队人马假意攻打岐、灵两城,以分别牵制住纳罕与拿伮,县主则带人趁乱救出裴帅。可县主进城后不久,便传来被困的消息,究竟发生了什么,末将也不知……” 珩王又问:“那些被俘获的柔然士兵和客商现下何处?” 嵇勇答道:“启禀殿下,在末将所辖镇中看管。按照裴帅的安排,榷场一直由七镇轮流守卫,事发时,正是末将的副将负责驻守,便将这些俘获之人押回怀朔镇关押。” “可审问过?” 陆铣道:“末将亲自审问过,照这些兵士说,他们是从牙帐城跟随闾光一路南下的,闾光怕引起我军注意,不敢直接驻守在岐城,故分散驻扎在岐城以北三十里的地方。事发当日凌晨,是拿伮带领他们一举进攻了榷场,闾光并未出现。” 珩王的目光在几人脸上来回巡睃,面露不解:“比起怀朔镇,云中城距离榷场更近,为何舍近求远,将这些人押至怀朔?” 嵇勇闻言,欲言又止。 珩王又问:“裴峥和玥璃先后被困柔然,这样大的事,几位将军为何不去云中城与卢副帅商讨营救之策,反倒在此处私下会面?还有,你们三人为何装扮成普通士卒的样子?” 三人被问到关键之处,相视一看,齐齐跪下。 尉琰刚要开口,被珩王制止。 珩王道:“陆铣,你来说。” 陆铣抱拳:“殿下,裴帅和玥璃县主被困,末将等心急如焚,查探一切可能的消息,以求尽快救出他们,可……可卢副帅以陛下没有旨意为由,三番五次阻拦我等的营救行动。故末将们在此先商议商议……” 嵇勇性格一向爽朗直率,见陆铣吞吞吐吐,索性直言道:“珩王殿下,末将等实在信不过卢副帅,无奈之下,才在此处商讨营救之法。此外,云中城并非被攻破,而是怀王和卢副帅弃城逃跑,将驻守的大半云中骑带走,这才让纳罕有机可乘,周副帅拼死抵抗,最后被流箭射中胸口而亡……” 珩王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面色阴沉,眼中寒光闪烁,三人垂下头,噤若寒蝉,剩下的属下纷纷跪倒。 此时青城简直匪夷所思,怀王堂堂皇子,关键时刻竟弃城逃跑,置满城百姓于不顾,而如此重要的消息,邸报上竟无半点记录!她猛地反应过来,裴峥被困,周岷战死,邸报皆是卢定洲所发,他有意隐瞒,京城自然不知实情。 珩王双眼半眯,冷声道:“如此重要的消息,为何不报?” 尉琰赶忙解释:“王爷恕罪,末将一连十几日都往京中传消息,可始终收不到回信,末将就知道,定是有人将信拦截了,末将无奈,正打算派人回京传信时,得到王爷不日便会抵达云中的消息,这才作罢。” 尉琰说完,闻远三人用眼神无声交流,似乎还有未尽之言。 珩王怒极反笑:“事到如今,还遮掩什么,有话一次说完!” 闻远咬了咬后槽牙,心下一横,抱拳道:“殿下,末将怀疑,卢定洲父子通敌,泄露军中情报,但……但末将并没有证据。”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几乎低不可闻,但这样的话哪怕声音再低,也如平地惊雷,令人震耳欲聋。 珩王和青城相视一看,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出几分讶然。 珩王让众人起身,看向闻远:“为何有此怀疑,说清楚!” 闻远娓娓道来:“榷场被柔然侵扰后,有位姓吴的酒肆掌柜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他说榷场遭袭的三日前,他曾看到卢颉和闾光副将库莫从同一间皮货店出来……” “卢颉那日的装扮与往日不同,并未穿着兵服,而是一身粗布葛衣,还带着个斗笠,全程避开人群,一副怕被人认出的样子。卢颉和库莫出门后,一南一北,各自走了。据吴掌柜说,这家皮货店很是古怪,自开店后,几乎很少开门。” “事后末将派人暗中查看过,这皮货店里空空如也,一件皮货也没有,而这皮货店的掌柜也不知所踪。” “卢颉行事乖张,欺软怕硬,若是没有卢定洲的默许,他定不敢如此行事。” 陆铣心中惴惴,没想到闻远这么快就将此事和盘托出。 他道:“殿下,此事末将等只是猜测,并无实证。末将知道,如今强敌环伺,我等不经通禀私自聚集本就不妥,还质疑将帅,实在犯了军中大忌,可事关重大,末将等实在不敢等闲视之,便聚到尉将军处共同商讨对策,怕被卢副帅察觉,这才装扮成士兵的样子,请殿下明鉴!” 第68章 暗中谋算 嵇勇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殿下,末将等的确没有证据,要是有证据,那就不叫怀疑了,那末将就直接将这父子二人一绑,去周副帅墓前谢罪了。” 闻远心系玥璃,顾不上其他,只道:“若事后证明是末将错判,末将愿一力承担,只要能尽快救出县主和裴帅。” 尉琰则冷静许多,他道:“卢定洲已官至二品,又得陛下信任,单凭卢颉与库莫私下见面,不足以撼动他的地位,也无法直接证明他暗通柔然啊。” 珩王缓缓道:“他暗通柔然的证据……本王兴许有。” 几人一听,目瞪目呆,他们面面相觑,只当自己听错了。 珩王瞥了封义一眼,封义会意,将白城发生之事和近日的发现说了一遍,里面涉及到青城的地方皆用王府谋士简单带过。 听了这样的消息,几位将领心中再难平静。 嵇勇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卢定洲这个该千刀万剐的鼠辈,果然与柔然暗中有往来,此次定是他泄露了裴帅的行军路线!” 闻远眼眶发红,双拳攥紧。 陆铣则道:“多亏了殿下府中这位谋士,心细如发,这才发现端倪。” 珩王顺势道:“这位谋士名叫阿青,是玥璃县主的挚友,此次跟随本王一道营救县主和裴帅。” 他说完,青城上前一步,对着几人微微点头。 几人向青城看去,很快发现对方竟是女子,但想到是玥璃县主的挚友,倒也不奇怪,纷纷抱拳回应。 尉琰早就认出青城,现在听到珩王有意掩盖她的身份,心中愈发好奇起来,但他顾不上探究,只道:“殿下,接下来怎么办?” 珩王没有立即回话,沉思片刻,瞥了嵇勇一眼,忽然开口:“这些日子战事骤起,怀朔城中难免人心惶惶,若狱卒一时不察,让关押的柔然俘虏逃跑了也是有可能的……” 嵇勇不明白珩王为何有此质疑,心中一惊,忙道:“珩王殿下放心,末将已加强了城镇防守,监牢中更是增派了人手,保证这些柔然人插翅难逃!” “不!”珩王说,“要让他们逃出去,不仅如此,还要暗中提供便利,确保他们能一路逃回岐城。” 嵇勇满脸困惑,不明所以:“啊?” 珩王并未多做解释,转向严蒙嘱咐道:“你带一些人,混在逃跑的柔然俘虏和客商中,进入岐城,打探消息。” “是!”尉琰从容应道。 严蒙精通柔然语,对岐、灵二城极为熟悉,加之他擅长伪装,让他假扮俘虏,混在逃跑的柔然士兵中再合适不过。 尉琰道:“末将有一事担心,玥璃县主派人冒充柔然俘虏和客商曾被闾光和纳罕识破,我们若是再行其道,不知道能不能骗过他们。” 青城道:“他们当然不会轻易相信,所以尉将军要散布一则消息。” “什么?” “珩王殿下回云中城了。” 珩王驻守云中城期间,带着云中骑与柔然交战不下百起,从未有过败绩,以致于柔然骑兵闻珩王而色变。 尉琰顿悟:“末将明白了。” 珩王又叮嘱严蒙道:“你们见机行事,务必小心。岐城城外西边有一片山林,邯平会带一队人马蹲守林中,随时准备接应你们。记住,如若有变,立即撤出,不可涉险。” “是!”严蒙和邯平领命。 嵇勇先是听得云里雾里,众人一番话后,总算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是假装放跑那些俘虏啊,末将明白了!殿下,事不宜迟,末将这就带严掌使回怀朔,到时候演一出好戏,把那些柔然俘虏放出一些,绝不会引人怀疑。” 珩王点头,立起身环顾众人,沉声道:“从即刻起,我们所谋之事,断不能让其他人知晓,大家务必相互配合,不可有疏漏!至于裴帅被俘是否跟卢定洲有关,到时一试便知。” “是!”众人齐声应道。 不知为何,虽然玥璃和裴峥还身陷敌营,但珩王一来,几位驻城将领莫名就定下心来,对相救一事忽然就有了信心。 接下来,嵇勇带着严蒙一行人,一路避人耳目,抄近路回到怀朔,依计行事。 珩王起身向外走,边走边问:“卢定洲如今何在?” 尉琰道:“前几日他已回到云中城。” “派人告诉他,本王去了沃野镇。” 得知珩王去了沃野镇,卢定洲心中一惊,顾不上多想,赶往沃野镇。 几日前,他接到消息,说珩王奉旨来云中,可他没想到,珩王来得如此之快。 待到了沃野,卢定洲被告知珩王去了武川镇,接着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武川。 他消息滞后,脚程又慢,待气喘吁吁赶到武川时,珩王早已带众人离开,前往云中城。 卢定洲不敢怠慢,又心急火燎往回赶,待返回云中时,珩王已在军中坐阵多时。 卢定洲跑得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连甲胄也顾不上整理,一入大营,便跪下请罪,气喘吁吁道:“末将……末将不知珩王殿下已到云中……未曾远迎,请殿下恕罪。” 珩王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无妨!卢副帅请起。” 卢定洲迟疑片刻,刚起身,便听珩王一字一句道:“本王奉陛下圣谕,即刻起接管云中七镇一切军务。”说着,取出一卷明黄黄的圣旨。 卢定洲一见,赶忙伏倒在地:“末将领旨!末将听凭珩王殿下差遣。” 见珩王没有接话,他伏身未动,请罪道,“……末将救援裴帅和玥璃县主不力,末将罪该万死,请珩王殿下责罚。” 珩王并未理会他,盯着案前的舆图看了好一会,才缓缓道:“请罪之言先不急,传令下去,全军整装,即刻前往白狼山下扎营。” 卢定洲心中一跳,想问缘故又实在心虚,只好道:“珩王殿下一路辛苦,军中已备下饭食,还请殿下先用过再出发吧。” 珩王此时已起身穿戴好甲胄,又从封义手中接过佩剑:“不必了,出发!” 卢定洲不敢再言,急忙出门部署。 第69章 驻扎白狼山 傍晚,白狼山。 魏军抵达白狼山下时,酉时已过,他们稍事休整,便开始有条不紊的构筑工事,修建营垒。 珩王和几位将军展开地图,正在一起低声商议,嵇勇忽然带兵赶了过来。 他满面尘土,额前还有几抹焦黑,头盔戴得歪歪斜斜,看起来狼狈不已。 一见珩王,他便跪倒在地:“启禀珩王殿下,大……大事不好了……关押在怀朔监牢中的柔然俘虏跑了!末将……末将看守不利,请殿下责罚!” 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一出戏,可嵇勇平日里是个极爽利之人,让他说谎做戏,实在是为难他,以至于把十万火急的军情硬是说出了期期艾艾的语调。 青城几人见状,心中发笑,却要装作不动声色。 珩王一脸平静,问:“怎么回事?” 嵇勇满头大汗,继续结巴:“今……今日两个狱卒因……因琐事互殴,撞倒了火盆,监牢中就起了火,那些柔然俘虏就……就趁乱逃跑了……” 尉琰憋住笑,拧眉喝道,“你们就没有追吗?” “追了……”嵇勇道,“追回来几个,但还是跑了一些……末将已派人又去追捕了……” 珩王没再看嵇勇,沉声道:“来人,嵇勇治下无方,以致人犯逃脱,拖下去,重打二十军棍!”说着转向陆铣,“你亲自监刑!” 陆铣从未见嵇勇如此好笑,忍得着实辛苦,一听此言,巴不得立即离开,于是赶忙领命。 下一刻便有士兵上前,将嵇勇拖了下去,不多时,不远处的一个土包后,传来了重重的击打声。 这当然也是做戏,实际打的不过是个塞满稻草的布袋。 卢定洲刚指挥士兵们扎了几处营帐,才回来便撞见这一幕,大气也不敢喘,立在不远处旁观。 卢颉站在卢定洲身后,才叫了一声“父亲……”卢定洲便投来一记眼风,卢颉赶忙改口道,“卢副帅……珩王殿下这是做什么?” 卢定洲眉头皱起,“这还看不明白?嵇勇这个时候触霉头,也怪不得珩王殿下。” 卢颉忙道,“属下是问,珩王在此扎营,究竟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打算营救玥璃县主,可这谈何容易,你没看到嘛,派出去的斥候换了一拨又一拨,依旧探不到任何消息。” 卢颉想了想,又道,“那要是县主被救回来……” “当初县主未得陛下首肯,擅自行动,如今她身陷敌营,本将配合珩王全力营救,若能救出,自然再好不过,若是救不出,陛下圣明,也不会怪罪于我。” “可是……” 自珩王入了云中,卢定洲的眼皮便狂跳不已,他心中烦恼,用手指轻压眼眶,低声呵斥道,“可是什么!这些日子你小心行事,千万不要去珩王眼前晃悠,就是我跟前你也少来!明白了?” 卢颉一脸无奈,欲言又止,最终应了一声是。 领过二十军棍后,嵇勇被两个士兵搀扶到就近的营帐中休养,陆铣则去向珩王复命。 珩王听后,点头表示知晓了,随即正色道:“派几队士兵四处巡逻,其他将士们就地造饭休整,待三更时分,再继续修筑工事。” “是!”众人应道。 白狼山往北三十里,便是闾光副将库莫所驻扎的营地。这营地是为了方便斥候刺探军情,传递消息,故规模不大,仅有百余将士。 今日入夜,断断续续来了不少之前被魏军俘获的士兵和商人,这其中就有严蒙等人。库莫心机极重,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他们,少不了审问一番,这些人如实相告,说是监牢的狱卒因琐事争执,监牢中起了火,犯人暴动,这才逃了出来。 严蒙装成老兵痞,混在这些人中,火起时,他带领着一些年轻士卒冲出监牢,一路上又对这些人多加照拂,几次躲过魏军搜捕,加之有自己人虚张声势,几下便将这伙柔然士卒唬住,只当严蒙是资历很深的兵长,一时之间倒对他毕恭毕敬。 库莫审问时,发现这些人都会柔然语,彼此又相熟的模样,暂时放下心来。而让库莫无心细究的主要原因则是,这些人带回了一则令他震惊万分的消息——珩王已全面接管云中七镇。 库莫惊惶不已,先是着人通禀闾光,又派出斥候继续打探消息。不久,斥候回来禀告,说珩王正带领魏军在狼牙山下修筑防御工事。 库莫闻言,立即登上附近山丘观望,只见火把蜿蜒,犹如一条腾挪跳动的火龙,隐约间又听到战马嘶鸣不绝于耳,士卒操练喊声震天,如此声势浩大,仿佛有十万之众。库莫被魏军军势所摄,惊惶之下,唯恐珩王带云中骑深夜偷袭,匆忙下令拔营,带领兵士逃回岐城。 听闻珩王已驻扎在白狼山下,又见库莫仓皇逃回城中,岐城守将纳罕惊惶不已,下令岐、灵二城紧闭城门,全面戒备,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派出斥候不间断地打探消息。 斥候很快来报,说几日里,珩王带领魏军白天操练,夜间休整,驻扎在原处,未有异动 珩王无意进攻,不过是驻扎营地,库莫便风声鹤唳,吓得弃营而逃,此事很快传得人尽皆知。过了几日,拿伮借着送粮草的由头,从灵城跑到岐城将库莫嘲笑挖苦一番。库莫心中气恼,但碍于拿伮身份,不好发作,只得生生忍下。 闾光见状,一面气恼库莫胆小鼠辈,让他面上无光;一面又觉得拿伮口无遮拦,不给他留情面,气结之下,对珩王更加恨之入骨,于是,他做了一件纯属泄愤之事。 他给珩王修书一封,说他的副将库莫,倾慕玥璃县主久矣,现愿娶郡主为妻,结两国之好,望珩王殿下将武川、玄北二镇作为嫁妆赠予柔然。 闾光匆忙之间写完信,言语中透着荒唐不敬,有几处甚至连字都写错了,纳罕对此极不赞成,可苦劝多次无果,只好眼睁睁看着闾光命人将信送出。 第70章 来信挑衅 书信送至魏军大营时,几位将军正齐聚珩王营帐。 展信读罢,嵇勇最先按捺不住,气愤填膺道:“闾光无耻小儿,简直欺人太甚,他的副将算个什么东西,就是闾光本人,我都不放在眼里,一小小裨将竟敢娶我大魏县主,简直痴心妄想,混账至此!” 嵇勇说此话时,站得端直,中气十足,一点不像几日前才受过军棍的样子。 陆铣无奈,只好小声提醒:“嵇将军伤势未愈,莫要激动才好。”说着虚扶了他一把,转眼见卢定洲若有所思,并未注意到嵇勇,这才放心道,“殿下,闾光用郡主威胁我军,实在是欺人太甚!” 闻远此时已是心急如焚,他上前几步,抱拳道:“殿下,末将愿为先锋,即刻攻打岐城,救出县主,请殿下发令吧。” “末将也愿为先锋,攻打岐城,请殿下发令。”嵇勇也道。 珩王还未开口,便听卢定洲苦口劝道:“两位将军莫急,兵法云三月修器械,三月成距堙。我军自驻守此处以来,昼夜不停地构筑营垒,修建攻城器械,完成这些都亟待时日,两位将军忿燥不得啊。” 陆铣轻蔑地瞟了他一眼,道:“这些说得都没错,可三月又三月,等我们修造好攻城的器械,堆筑好攻城的土堙,何时才能救出郡主和裴帅?” 嵇勇本就看不惯卢定洲,如今知他通敌,心中更添鄙夷:“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人家都欺负到我们头上了,我们还要忍吗?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些年,珩王殿下治理有方,让我等过了几年安稳日子。难道终日饱食,闲暇休憩的日子过惯了,卢副帅不敢应战了不成?” 云中七镇做为大魏北境屏障,自古便是军事要冲,是以其余六镇的守将与云中城的副帅官阶相当,但由于云中城是陪都的缘故,其副帅的分量要高于各镇守将。但卢定洲到云中时日尚短,没树立起什么威信,又身陷通敌嫌疑,几位守将对他反感至极,说话自然不多客气。 “你!”卢定洲气结,辩解道,“嵇将军何出此言,如今郡主身处险境,我等皆心急如焚,可打仗总要有个兵法战策,仅凭一腔愤慨如何能打胜?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 闻远虽对卢定洲心有芥蒂,但他这几句话的确有理,带兵作战不能光凭意气用事,何况攻城。他适才关心则乱,如今总算冷静下来。 他对着珩王抱拳道:“殿下,岐城乃军事要冲,是精锐集结之处,攻之只怕不易。依末将之见,可率先攻打灵城。相较岐城,灵城地处狭小,周围山势陡峭,守城将领又是拿伮,此人勇猛有余,远见不足,很可能凭天险而疏于防范,若我军趁夜色攀过险山,猝然直抵腹地,攻克灵城应不是难事。末将愿为先锋,攻打灵城,请殿下发令吧。” 陆铣一听,忙道:“殿下,末将可率军假意攻打岐城,以助闻将军声东击西,攻破灵城。” 嵇勇也道:“殿下,末将可带兵随时策应两位将军,殿下下令吧。” 自从收到闾光的来信,珩王一直静默不语,现听闻此言,他抬起头,缓缓开口。 “三位将军果敢忠勇,令本王敬服,此次柔然撕毁盟约,无端挑起战事,又扣押我大魏县主与主帅,我军行正义之师,必将讨伐其罪。众将听令!” 几人赶忙敛眉垂首,抱拳待命。 “从即日起,营中将士需练习投石射矢,超距格斗,除统一修造攻城器械外,还需定期检查马具铠甲、弓箭兵刃,夜间要增派人手巡逻,加强防守,做好随时攻城的准备。” 三位将军面上一喜,连忙抱拳应是。 “至于卢副帅,”珩王瞥了卢定洲一眼,“急行军中,粮草最为关键,押运粮草一事便由卢副帅负责吧。” 听到攻打岐城,卢定洲只觉不妥,见珩王又将粮草一事交托给他,虽不情愿,但上命难违,只好遵从。 待卢定洲出了营帐,珩王便执笔写起回信来。 信上说,久闻柔然大皇子材武刚断、智计无双,其才智武功在一众柔然皇子中首屈一指,却苦于一直没机会领教。古往今来,两军之间皆以作战勇猛来争夺城池,现愿与闾光打一赌,以三十日为限,若闾光三十日内能攻破珩王所在的大营,则依闾光所愿,赠武、玄二城与柔然,可如若珩王在三十日内攻破岐、灵二城,则也请大皇子将这二城赠予大魏。 几人上前阅毕,相互交换了下眼神,尉琰脱口而出:“王爷要攻城?” 珩王不置可否,看向另外几人:“你们怎么看?” 陆铣率先道:“不论何时攻城,将士们定是勇猛无畏,不会怯战。只是,我们对玥璃县主和裴帅在柔然的情况知之甚少,严掌使冒险潜入岐城,打探多日,传回的消息也只是确定了二人被分别关押在岐城和灵城,其他还一无所知,如此冒然出战,怕是不能速成。” 尉琰道:“岐城城墙高深,防守严密,城中不仅有能征善战的大将军和皇子,士卒又皆是精锐,只要其闭城门不出,攻城只怕不易。何况,万一他们将玥璃县主和裴帅推到城墙上,咱们还怎么打?最主要的,纳罕攻破云中城后,劫掠城中粮草,之前又将正待收割的庄稼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如今我军粮草严重不足,一旦开战,最多维持半月。” 尉琰说这些话时,珩王轻轻颔首。 闻远见状,瞬间明白过来,有些失望道:“殿下刚才所言是故意说给卢定洲听的?让他误以为我们真的要攻城?” 珩王如实道:“正是!” 嵇勇心口一直积压着一股怒气,只想跟柔然开战,以雪前耻,听到珩王说并非真的要攻城,他心有不甘,转眼见青城一脸从容,并无半分急色,不由道:“此事阿青姑娘可有高见?” 第71章 阿青谋士 嵇勇这样一问,营帐中其他的人目光一下子齐聚在青城身上。 闻远此时心乱如麻,经嵇勇一提醒,这才想起阿青是玥璃县主的挚友,忙道:“阿青姑娘是殿下府中谋士,定然擅长兵法战策,姑娘如何看待此事?” 珩王当时只是随口给青城找了个身份,没想到两位将军会忽然发问,正想替她解围,她却开口了。 “岐城与灵城,城固而粮足,攻之则士卒伤亡,守之则延日持久。若我军顿兵坚城之下攻有备之师,绝非良策也。玥璃县主和裴帅还在城中,纵然我军能攻克灵城,拿伮只需率兵逃往岐城,两处合兵协力,而我军深入敌境,后方粮草不济,不出十日,必成疲困之师,届时敌寡我众,敌饱我饥,敌军严整,而我军溃乱,以整击乱,我军必败,此乃死局也。故此战只能智取,绝无强攻的可能。” 此话一出,三位将军静默不语,另外几人则心头一震。 珩王直直地看向青城,面上闪过一抹诧异之色。当时她在鹿台围场中毒,一路上熟背兵法,他只当她是纸上谈兵,可如今看来,绝非如此。 不知为何,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嵇勇此时又道:“那殿下为何如此回信?” 青城只当嵇勇在问珩王,不想一抬头,发现嵇勇正一脸不解地看向自己。 她正想推说不知,没想到珩王忽然道:“阿青一向深知本王心意,此事你问她,算是问对了。” 青城循声望了过去,珩王此时也正看着她,两道目光交汇,一道清冷沉静,另一道迷惑不解,青城微微抿唇,率先收回目光。 “殿下如此回信,是为了诱闾光出城。因为如果闾光一直闭城不出,坚壁清野,我们便无计可施,根本无法救出玥璃县主与裴帅。而闾光性格促狭,冲动急躁,看过回信后,定然被激得要来攻营,到那时,我们便有机可乘。” 嵇勇恍然大悟,看向珩王,目光中带着惊讶和亟待验证的意味。 珩王淡淡一笑:“正如阿青所说!” 嵇勇立即咧嘴一笑,“这下太好了,有仗打了!” 陆铣此时也反应过来:“闾光此次千里奔袭,却一直没有独自带兵出战,榷场是拿伮带人袭扰的,云中城的粮草是纳罕带兵抄掠的,与裴帅交战时闾光虽然在场,但拿伮和纳罕俱在,看来柔然大汗对这位大皇子并不放心。依闾光的性子,定然不甘心,即便殿下不与他对战,他也一定会伺机而动。” 尉琰赞同道:“不错,柔然大汗偏爱七皇子,闾光一向不受大汗重视,他太需要一个表现的机会了,而还有什么是比赢过王爷更能证明自己实力的呢,毕竟他的父汗和大将军纳罕都曾是王爷的手下败将,而这些年闾光连与王爷对阵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无论出于何种考量,他都会来攻营。” 闻远此时彻底冷静下来,道:“闾光虽没跟珩王殿下对战过,可纳罕却驻守岐城多年,对王爷行事极为熟悉,只怕他会识破我们的计谋,阻拦闾光出城。” “不会!”尉琰笑道,“闾光刚愎自用,未必会听纳罕忠告,而纳罕与七皇子予修有师徒之谊,这势必会引来闾光的猜忌。闾光会采纳一些纳罕的建议,但又不会全然信任。而纳罕此人,虽是难得的将才,但做事瞻前顾后,一味力求自保,他碍于闾光的身份,定不会全力劝诫,若不是如此,闾光那失礼之信就不会送来魏营了。” 几位将军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尉琰将所有细节在脑中推演一番,越想越觉得可行,可心中还是有一丝顾虑,不得不提。 “纳罕不足为虑,有个人倒是不得不防,纥图。此人是魏人,出生于云中,他曾是我麾下的军前校尉,因战败投降柔然,被大汗奉为俟利大人,地位仅次于国相。纥图为人谨慎,熟读兵法,又熟悉我军作战习惯,极得柔然大汗器重。因其魏人出身,在汗廷一向保持中立,反倒被闾光所信任,若他全力劝阻,只怕闾光会犹豫不前。” 珩王语气淡然:“既然犹豫不前,那我们就推他一把。” 他将目光投向面前案几上的舆图,以手代笔,圈住图上某处。 几人移目望去,异口同声:“粮草!” 珩王道:“若是闾光知晓我军存放粮草之所,他当如何?” 尉琰眼底一亮,抚掌笑道:“那他定会力排众议,攻打魏营!” 陆铣也笑:“如今整个岐城皆知我军粮草不足,闾光若是知晓我军屯粮之处,只会想办法烧毁粮草,从而愈发坚定出城攻营的决心,即便纥图和纳罕再谨慎行事,也会有所动摇,毕竟,先不论是否能攻营成功,单就搅得我营中大乱,也足够让他们冒险一试了!” 闻远心中稍定,脸色缓和不少:“如此甚好,可如何将存粮之处的消息透露出去呢,这毕竟是军中机密,连寻常将领都不知道,如何让柔然的斥候知晓此事呢?” 珩王道:“我们都怀疑裴帅被困与卢氏父子通敌有关,可终究没有证据,为今之计,正好试探一番!闾光一旦动了攻营的念头,定会千方百计利用我军破绽,他很可能会再次与细作暗通消息,搜集我军情报。若此时细作将存粮之处透露给闾光,他定会深信不疑。而只要他们有所动作,就会被我们察觉。” 尉琰恍然大悟,频频点头:“这样一来,既能引得闾光出城,又能顺带揪出细作,一石二鸟,此计妙也!难怪王爷让卢定洲负责粮草!” 他话音一顿,又担忧道,“不过自从王爷到云中后,卢定洲做事极为谨慎,他若是担心暴露,龟缩不前,倒是不好办了。” 闻远思忖片刻,道:“卢定洲老奸巨猾,可卢颉却是冲动少思,只要想个办法把这父子俩分开,不让他们聚在一处商讨对策就好。” 第72章 珩王的回信 尉琰道:“此事不难,我们再演一出戏便是,不过,这次就别再让嵇将军演了。” 他话音刚落,几人同时大笑起来。 嵇勇刚才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实在听得云里雾里,到最后也没听懂这仗究竟怎么打,此时见尉琰打趣他,顾不上其他,也跟着大笑起来。 要事谈毕,几位将军退出营帐。 嵇勇经过青城身边时,抱拳道:“阿青姑娘深谙兵法,不愧是王府的谋士,嵇某佩服!”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珩王对着封义几人轻轻挥手,几人会意,都退出营帐,青城正要随他们一同离开时,被珩王叫住。 “刚才郡主所说的战策是从何处习得?也是你阿兄?” “正是。”她喟然长叹,“没办法,殿下既说了臣女是谋士,那臣女总要有些谋士的样子吧,若是一问三不知,岂不是一下就露出马脚了。” 她微微蹙眉,面上带着无奈和委屈,还露出几许难得的娇憨。 珩王唇边浮起浅笑,但转瞬即逝。 “那郡主可知本王为何在此处扎营?” 青城跪坐在矮案前,认真想了想,道:“殿下一入云中城,便仓促下令让大军急行至白狼山下驻营建垒,有两个目的,一来敌军会误以为殿下要攻城,惊疑恐惧之下就不会将心思放在逃回城的俘虏身上,这样严掌使他们会更安全,二来军中若真有奸细,很可能自乱阵脚,露出破绽。” “就目前来看,从裴帅被困到云中城被攻破,这一连串的事情极可能跟卢氏父子有关,但不能排除还有其他的细作。可云中七镇人数众多,若真的查探起来,费时费力,实属下策,最简单的办法便是出其不意,搅动这一潭死水……” 她语速不紧不慢,话到此刻却顿了几息,浅浅一笑,“而恰逢此时,闾光的挑衅书信到了,让殿下在一筹莫展的乱局中想到了应对之法,实在是意外之喜。如今饵料已下,只等大鱼入彀。” 珩王凝视着他,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亮。 青城迎着他灼灼的目光,语气淡然:“殿下不必这么看着臣女,这些事情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只是几位将军中,一个关心则乱,另一个本就少思莽撞,还有一个又思虑太多,剩下一个尉世子,因为对殿下太过信任,反倒没什么主见了。” 珩王眉目舒展,唇边笑意渐渐放大,多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霾顷刻间一扫而空。 他说不清究竟为何发笑,只觉得她娓娓道来时,整个人光彩夺目,仿若清光四溢的皎月。 见他心情大好,青城趁机道:“殿下,臣女想回云中城去,卢氏父子见过臣女,万一被他们发现臣女在营中,只怕会另生枝节,破坏殿下的计划。” 这些日子青城进出都尽量避开卢氏父子,的确多有不便。 战事临近,珩王本就有让她退避云中城之意,听到她如此说,便答应下来:“本王让栾舟随你回云中城。” 青城轻轻抿唇,道:“不必了,大战在即,正是用人之际,有殿下在此坐阵,现在云中城是最安全的地方,就让栾护卫留在营中吧,殿下派两个士卒送臣女回去就好。” 珩王执朱笔将地图上存放粮草的地方圈画起来,语气淡然,但不容置疑:“让栾舟送你回去,安排妥当后再返回。” 青城微微一笑,应声称好。 栾舟将青城送回云中城,接着返回营中,刚走不久,青城就借故离开,守城的将领只当两人有军务要办,并未在意。 青城一路出了云中城,马不停蹄赶往岐城外的树林。 邯平见她前来,吓了一跳:“郡主怎么来了?” 青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知道我的习惯,这么多年了,改不了。” 邯平自然明白青城所说的习惯是什么——每次大战前,青城必要亲自查看地形并观察敌营,以此制定战策。 他开怀一笑,但很快反应过来:“王爷应该不会同意郡主到此……莫非郡主是偷偷前来?这万一被王爷知道,那可如何是好?” 青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继而面色凝重道:“不亲自来一趟,我始终不安心,邯平,我有些担心玥璃……” 给珩王的信发出后不久,闾光就冷静下来,心中隐隐担忧珩王一怒之下来攻城,急令手下诸将严守城门。 如此忧心半日,珩王回信送达,信中措辞恰当,笔锋遒劲有力,又透着几分飘逸洒脱,言语中对闾光先是吹捧一番,再提及纳罕和拿伮的骁猛善战,话锋一转又说起将领间的较量从来都是以战术兵法争城池定成败,这无疑比先前闾光提出的用玥璃县主做威胁来的体面许多。 闾光这样的性格最是受不得别人言语相激或是暗中嘲讽。 果然,闾光读罢信,面色铁青,他冷哼一声,对着纳罕道:“大将军镇守岐城多年,一直夸赞这位珩王用兵出神入化,无人能敌,如今看来,不过尔尔!三十日内攻破我岐、灵二城?真是痴人说梦!可我攻破他一个小小营地,却有何难?” 拿伮直觉此事蹊跷:“这珩王怎么言语中如玩笑一般,如今魏军本就粮草不足,难以持久与我军抗衡,若我军当真攻破魏军大营,莫不是他真要献出二城?听闻这珩王谋算极深,只怕有诈啊。亦或是到时他不认此事,又当如何?” “不会!”纥图摇头,“他是魏帝的侄子,身份贵重,一向受魏帝重视,又辖管云中七镇,他若失言,丢颜面的可不止他一人。” 说完,他有点嫌弃地瞥了拿伮一眼,不免腹诽,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纥图的话无形中给了诸位将领信心。 库莫兴奋莫名:“大皇子说得是!我骑兵万余,攻破几个营帐,还不是手到擒来。若我军能攻破魏营,不止珩王和云中骑,就连整个大魏都会颜面扫地。若是能一举活捉珩王,那岂不是天大的功劳。” 第73章 轻敌 副将葛都也道:“即使抓不到珩王,能抓个守城将领也是好的,不仅可以鼓舞士气,大汗也会对大皇子赞誉有加。” 此言一出,众人七嘴八舌附和起来,唯有纳罕,眉头紧锁,并无半点开怀之色。 看过珩王的信后,纳罕心中一直隐隐不安,如今又见众人一副自大轻敌的架势,便知不妙,连忙出言劝阻。 “大皇子,如今裴峥于大魏已是叛将,玥璃县主也在我们手中,只要我们坚守岐、灵二城不出,珩王是断不敢冒然来攻城的,我们只需等待大魏提出交换条件即可。可如今我们却要强渡黑水河,翻越白狼山,进攻魏军大营,于兵法上,我军极易处于被动,还请大皇子三思。” 此时闾光脑中全是珩王夸赞自己的那几句话: “材武刚断,见识卓超。” “在一众柔然皇子中首屈一指,只苦于一直没机会领教……” 任何反对进攻的人,只会让他觉得别有用心。 果然,他嗤笑一声,不满道:“大将军此言何意,是说本王不懂兵法吗?” 纳罕大惊,连忙解释:“末将不敢,末将只是觉得……” 库莫与纳罕一向不合,凡有机会,便会揶揄几句,此时也不例外。 “大皇子智计过人,英勇善战,不日便能攻破魏军大营,待取下武、玄二城,大汗定会对大皇子另眼相看,此等良机稍纵即逝,大将军如此阻拦,究竟是何道理?” 闻听此言,闾光眉头皱起,面色不悦,纥图见状,赶忙劝道:“大皇子息怒,大将军定不会有此意,不过是驻守边城多年,更谨慎些罢了。” 葛都却顺势道:“大皇子,属下之前在漠北,听珩王如何运筹千里,云中骑又是如何战无不胜,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可此次一役,我军大获全胜,不仅歼灭二千云中骑,活捉云中主帅,还一举攻破云中城,抄掠了城中粮草。云中骑如此废物,想来这珩王也不过尔尔,流传的其人其事不过是夸大讹传罢了。” “葛都说得不错!”库莫扬声道,“这珩王来势汹汹,又是建垒搭营,又是修建器械,却止步于白狼山下,这是做什么?还不是被大皇子的威势所摄,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说着,他瞟了纳罕一眼,语气不满道,“如今既有机会一较高下,末将等求之不得,大将军却畏惧退缩,知道的以为大将军谨慎,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将军是担心大皇子旗开得胜,功劳旁落呢。” “你……”纳罕气结,“简直一派胡言!” 纳罕此时真是有口难辨,闾光从未与珩王交手过,冷不防大获全胜,便如此得意忘形。他难道忘了吗,此战能胜,一来有卢氏父子做内应,泄露了裴峥的路线,再则柔然可是出动了几倍于云中骑的兵力,否则怎么可能击杀二千云中骑,还擒住裴峥。 他驻守岐城多年,手下将士也算骁勇,可但凡听到珩王,没有不惧怕的。拿伮为人跋扈,恃宠而骄,打仗时勇猛无畏,也算是员悍将,可他在灵城驻守期间,却从不敢纵容部属在云中城周围烧杀抢掠,这是为什么,闾光难道就从未想过吗? 裴峥和玥璃县主相继被困,二千云中骑悉数战死,云中城破,粮草被劫,守将被杀,若换做一般主帅,早就冲冠一怒,下令攻城了,可珩王如今却稳稳驻扎在白狼山下,没有任何异动,这不是他惧怕谁的威势,而是他还没想好战策,又投鼠忌器罢了! 想到大皇子一干人等如此轻敌,纳罕心中愈发不安,犹要继续劝说,一抬眼,只见闾光半眯着眼,正直直地望着他。 闾光面容黑瘦,脸颊凹陷,深陷的眼窝中,一双眼睛射出冰冷似霜的目光,犹如两道利刃。 纳罕心口一滞,蓦地反应过来——闾光并不信任自己,在他心中,自己是七皇子的人!最可怕的是,闾光刚愎自用,又急于获取军功,如此,是绝不可能听自己规劝了! 眼见着闾光面色愈发阴沉,一副盛怒欲来的样子,纥图连忙上前几步,对着纳罕道:“要说了解珩王和云中骑,无人能比大将军,此次还要仰仗大将军全力襄助大皇子才是。” 纳罕喟叹一声,只觉得满腹衷肠无处可诉,但事已如此,多说无益,只好抱拳道:“俟利大人言重了!” 他转而看向闾光,“末将愿听从调遣,全力协助大皇子攻克魏军大营!” 纳罕驻守岐城多年,与珩王大小交锋不下百次,故其余几位将领都极重视他的意见。起初纳罕反对主动出击,他们也觉得应保守为上,可现下见纳罕也无异议,军中又有两名人质,瞬间觉得此战赢面更大,于是纷纷请战,力作先锋,一时间,屋内将领欢欣鼓舞,皆沉浸在已攻破魏营的臆想中。 另一边的魏军大营,却是愁云密布。 自从得知珩王给闾光的回信,卢定洲一直愁眉不展,这日特来营中苦劝。 “殿下智计无双、用兵如神,定能攻破岐、灵二城,可……可三十日是不是太短了些,末将只恐仓促间准备不周啊。” 珩王垂头沉思,像是被他的话打动,由衷道:“确实仓促了些。” 卢定洲愣住,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无奈,敢情这珩王也觉得时间紧了些啊,那你着急回信干嘛呀,闾光有勇无谋,妥妥的就是个武夫,你理他作甚! 正想着,珩王又道,“本王临行前,陛下叮嘱,务必将玥璃县主救出,如今局势危急,此事还要卢副帅多多出力才好。” “那是自然,”卢定洲忙不迭地点头,“末将责无旁贷,定然全力以赴,只是这三十日实在不妥,不如……” “既如此,”珩王截断他的话,“那就要委屈一下卢副帅了。” 他面色一肃,扬声道,“来人,卢定洲押送粮草不利,拖下去,打三十军棍,令军中将士一同观刑。” 第74章 一出好戏 卢定洲原本还沉浸在继续劝战的念头中,冷不丁听到珩王所言,一时怔住,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士卒拖着向帐外走去,直到他被结结实实按住时,才如梦初醒,正想问清缘故,不料刚一张嘴,一团烂布便塞到嘴中。 行刑之处在营中一片宽敞的空地上,尉琰亲自监刑,四周围满观刑的将士们,随着尉琰一声令下,军棍重重落下。 卢定洲久未征战,平日里都是他训练士卒,高高在上,何时受过如此皮肉之苦,加之两旁军士围观,惊疑羞愤之下,只觉得疼痛难当,才捱过二十下,便昏了过去。 尉琰见状,挥挥手,示意停止行刑,又命士兵将卢定洲抬入大帐医治。 待一切处理妥当,尉琰对着围观的将士们高声道:“大战在即,辎重粮草乃是重中之重,众将士都知道,如今我军停滞不前的原因便是粮草不足,卢副帅明知粮草紧缺,还不妥善押送,以致粮草落入河中,自然要军法处置,还望大家引以为戒,切莫懈怠偷懒。” “是!”众人齐声道。 这时陆铣上前一步:“尉将军,为了确保粮草万无一失,末将又增派了一队士兵前去押送。” 尉琰点点头:“陆将军思虑周全,既如此,那便速速前往屯粮之处吧。” 陆铣应了一声,对着自己面前的队伍扬声道:“宋旌旗!” 他话音刚落,队伍中一个校尉打扮的人应声出列。 陆铣道:“带上你的人,即刻前往屯粮之所驻守。” 宋旌旗正要领命,尉琰忽然开口:“等等……你叫什么?” 宋旌旗一怔,连忙答道:“末将……宋旌旗。” 尉琰又问:“名字是哪两个字?” 宋旌旗答:“就是‘旌旗蔽日’中的两个字。” 尉琰闻言,微微皱眉。 “是个好名字,只是你恰巧姓宋,听起来总像是要把旌旗送出去,不好,不吉利……”接着他转向陆铣,“换个校尉去吧!” 陆铣怔住,犹豫道:“启禀尉将军,另一个校尉也姓宋,叫……宋连营……” 尉琰面色不豫:“宋连营?把连营都送出去啊,那还打什么仗!”说着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又问,“这二人是兄弟?” “是!” 尉琰一噎,继续问:“他家还有其他人做校尉吗?” “那倒没有……” 尉琰刚舒了一口气,却听陆铣又道,“……不过他们的父亲……是末将营中护军……叫……宋城池。” 话音刚落,众将士再也忍不住,皆狂笑起来。 陆铣目光陡然一肃,大声喝道:“笑什么?” 众人惊惶,立即噤声。 尉琰脸色铁青,怒极反笑:“这从军之前能不能念一下名字啊,你们自己听听,宋旌旗,宋连营,还宋城池?这仗还怎么打啊……” 卢颉站在队伍最外围,冷眼旁观,目光时不时瞥向刚才卢定洲被抬进的营帐中。想到堂堂云中副帅被当众责打,他不禁又气恼又惊恐,虽说卢定洲只挨了二十军棍,但他上了年纪,想必伤势不轻,卢颉心乱如麻,这时旁边几个士卒的谈话声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这尉将军反应过度了吧,不过名字而已,有那么要紧吗?” “你懂什么,尉将军可是侯府世子,从小就跟在高亭侯身边,打过不少胜仗,越是这种身经百战的将军,忌讳越是多,毕竟出征打仗不比别的,难免有个闪失,总是要图个好意头嘛!” “听说之前有位将军,每次打仗前都要沐浴焚香,求签祝祷,祈求战事顺利,那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求雨呢。还有些个将领,要求手下士兵带上平安符出战,祈求旗开得胜。尉将军和他们比起来,倒算不得什么。” “是啊,何况马上就要开战了,兵精粮足,才能战无不胜嘛,粮草是重中之重,若出了差池,这场仗就不好打了,也难怪珩王殿下如此紧张。” “这次咱们云中七镇可是出动了不少将士,这么多张嘴,那可是要不少口粮的。但两片最大的庄稼被烧,云中城粮食被劫,一时间哪能筹措出那么多粮草来,尉将军不是说了嘛,咱们之所以一直在白狼山下候着,不正是因为粮草短缺,否则早就攻城了。” “不错,此事我也听说了,不过很快又会有粮草运到营中,到时候就好了。” “那这次粮草不会再出状况吧?” “呸,呸,呸!你胡诌什么!你没看到吗,此次加派了几路人马,定不会再出差错。” “是是是,此次押粮定会一切顺遂,一切顺遂!” “对了,我听说这屯粮之处都是珩王亲自择选的,目前只有卢副帅和押送粮草的兄弟们知道,像咱们这种寻常兵士,连在哪个方位都不得而知。” “粮草不都是放在大营中吗?一向如此啊。” “所以说你就不是当将军的料,这叫出其不意,不懂了吧。粮仓的位置、押送粮食途经路线,甚至押送将领,这都是最要紧的军情,是军中机密。” 说这话的是个老兵,其他几个年轻士兵一听,不由低呼,做恍然状。 “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咱们此战必胜,很快就能把裴帅救出来。” “这还用说!你也不看看,咱们魏军是什么配备,珩王殿下亲自坐阵,又有几位驻城将军,云中骑全员出动,攻城器械一应俱全,等粮草一到,此战我军定能大获全胜!” “说起来,裴帅此次被困实在令人意外,大家伙私下都在议论此事呢。” “急什么!等把裴帅救出来,问清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就全知道了。” “那倒是……” 几人又小声闲聊了一会,卢颉此时却已是六神无主,冷汗涔涔,北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颤。好容易等到尉琰训完话,众人散了,他赶忙跑到诊治卢定洲的帐前想要进去探望,却被大帐前的几名守卫拦了下来,说珩王有令,不许任何人探视。 第75章 愿者上钩 卢颉无法进帐,只能围着大帐走了一圈,隐约听见卢定洲痛苦的呻吟声,情急之下,他甚至想用银两贿赂守卫,奈何门口守卫完全不为所动,无奈之余,只好暂回卢定洲的营帐中等待消息。 卢颉心乱如麻,在帐中来回踱步,待走得累了,才在案前坐下。一抬眼,只见案上放着一堆文牍和奏章,一副舆图半卷着放在旁边。 他展开舆图,只见黑白相间的线条间,有一处地方竟用朱笔圈过,圆圈外面还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 他定睛看了看,心中微震,这符号的用意父亲曾告诉过他,代表存粮之处。几日前,卢定洲就跟他提过,珩王非常古怪,将粮草屯在了一处极其隐蔽的地方,想来便是此处了。 他看着那存粮之处,回想起刚才那几个兵士的对话,心念一动——若是没了粮草,这城也攻不成了吧。 他心中怦怦直跳,上下翻涌,一时沉到谷底,一时又被悠悠荡起直飞云端,来回思量煎熬了许久,他一脸阴鸷,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冷哼一声,一把将舆图揣入怀中。 此时夜幕四垂,营中各处燃起篝火,他起身走出大帐,到马厩里牵了一匹马,径直向营门口走去。 驻守营门的士兵曾得过卢定洲的好处,一见卢颉,忙不迭上前打招呼,卢颉低声叮嘱几句,那士兵连忙点头,消声放卢颉出了大营。 营帐中灯火通明,珩王对着面前的沙盘出神,身旁立着一众将军和近卫,无人说话,一室静谧无声。 忽然帐帘一动,封义走了进来,几人见状,视线齐齐聚在他身上。 封义抱拳行礼,道:“王爷,卢颉带着舆图出营了,暗中跟着他的弟兄回来报信说,亲眼见他进了库莫的大营。” 闻远面色冷峻,沉声道:“果然是他!” 陆铣则道:“王爷突然出手,卢定洲始料未及,来不及跟卢颉通气便被关了起来。这卢颉就凭咱们放在卢定洲营中的地图,便如此行事,想来不是第一回了。我起初只当他是听命行事,没料到他如此胆大妄为,真是小瞧了他!” 最后一句话陆铣说得恶狠狠的,若此时卢颉在他面前,怕是会被他一脚踹飞。 嵇勇愤恨道:“这父子俩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说起来,这卢定洲今日真是打的少了。先不提通敌一说,光凭云中城破,粮草被劫,守将战亡,他也该落个失职之罪,一百军棍都是少的。” 尉琰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说,今日能让卢颉露出马脚,咱们这出戏总算没白演。如此一来,闾光很快就要准备攻营了吧。” 珩王手握舆图指向眼前的沙盘,沉声道,“假若你们现在是闾光,已获悉我军屯粮之所,让我看看,你们会如何攻我魏军大营。” 此言一出,几人正色上前。 尉琰率先开口:“既然知道了存放粮草之地,那当然是要么抄掠,要么烧毁,可此行是死战,没必要抄掠。我会派出一员大将做前锋,带人烧毁粮草。” “拟派出何人?” 陆铣略一沉思,道:“屯粮之处位于白狼山西南侧,沿线还有魏军防守,想要烧毁并非易事,故这前锋必是勇猛果敢之人,可孤军深入这样的事,风险极大,闾光不会让手下的副将做。那么这人选只会在纳罕和拿伮之间择定。” “大营中有我魏军层层把守,你如何堂而皇之前来?” 嵇勇道,“我们可以令士兵打上魏军旗号,穿着魏军装束,假扮魏军。” 说到魏军装束,几人马上就想起那战死的二千云中骑,不由同时噤声。 珩王眼眸一暗,握住舆图的手微微一颤,又问:“忽然多了一路魏军装束的人马,如何不引起我军巡哨怀疑?” 闻远道:“粮草存放之处极为隐蔽,守卫容易松懈,且这几日断断续续有粮车运送粮草,可以伪装成增派护卫粮草的将士,骗过巡哨之人。” “或者另有一法,”嵇勇补充道,“存粮之处位于白狼山西南,如果走山路绕行,虽耗时久些,但可以远离魏营直抵山下,行军上更隐蔽。” “烧毁粮草之后呢?” 闻远沉思片刻,道:“提前派大军在魏营附近集结,一旦粮草烧毁,魏军大乱,便可从北、东、西三面同时进攻魏营。” “如何排兵遣将?” 嵇勇不假思索道:“闾光应该是从中路进攻,两名副将应该分别自左右侧翼助攻。” “此战耗时?” 尉琰思忖片刻,道:“拂晓出发,夤夜可抵达魏营,及至第二日天亮前,魏营……可破……” 珩王放下手中的舆图,屈指轻叩沙盘边沿,沉声道:“众将听令!” 几人应声上前,肃然抱拳。 珩王用手在沙盘上比划道:“闻远和栾舟,分别在白狼山的山坳以及山下驻守,若遇前往屯粮之处的柔然士卒,不要阻拦,待其通过后立即围剿。尉琰坐阵大营,待闻远和栾舟事成后,制造营啸假象,迷惑闾光。嵇勇、陆铣带兵在黑水河南岸的密林中设伏,击敌于半渡。记住,不要恋战,一旦找出闾光或其他将领的位置,立即发出信号。” 接着他又将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推演了一遍,待结束时,天已大亮,这时有士卒来报,说是卢颉回营了。 珩王思忖片刻,忽然问:“卢定洲的伤如何了?” 封义答:“倒是不发热了,不过十天半月也下不了床。” 珩王语气缓慢,意有所指:“卢定洲与卢颉父子情深,如今受了伤,想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便让他去看望一番吧。” 他一顿,对着陆铣道,“撤走守卫,不要打扰二人叙话。” 陆铣会意,即刻领命去办。 卢颉被带至帐中时,卢定洲才睡下,外伤都是夜晚难熬,白日里反倒好些,他天未亮时服了药,总算有些困意了,才眯了一会,听见有动静,一睁眼,见卢颉立在帐中,衣衫整齐,但一脸疲惫。 第76章 当局者迷 卢定洲还未开口,卢颉便上前一步道:“父亲醒了?可好些了?” 卢定洲只当卢颉是来看望自己,缓缓道:“你来了?” 卢颉点头:“父亲受苦了!”说着他警惕地望了眼帐外,压低声音道,“父亲放心,此战不会长久,我们很快就能回到云中城。” 卢定洲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为何?” 卢颉起身,掀开帐帷,环顾左右,见四下里无人,又回到帐中,伏在塌前,悄声道:“儿子已将标有屯粮之处的舆图给了库莫……” 卢定洲狠狠一震,沉声道:“你究竟在说什么?什么舆图?” 卢颉事无巨细,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又道:“那屯粮之所父亲之前提过一次,我见上面用朱笔勾出,想来父亲必有深意,就自作主张给库莫送去了。” 卢定洲想起来,那日一早珩王到他帐中,告诉他要加强屯粮之处布防时,的确将一副用朱笔勾圈过的舆图递给他,阴差阳错,竟让卢颉误以为自己要暗通消息。 “你!”卢定洲悚然一惊,牵动伤口,不由疼得冷汗直冒,缓了片刻,他低声呵斥道,“珩王眼皮底下,你竟敢出营去找库莫,你……你不要命了?何况,我与闾光的交易仅此一次,谁让你擅自行事了?” 卢颉不以为然,只道:“父亲好歹也是云中副帅,当着那么多士卒的面挨打,儿子气不过。如今军中缺少粮草,只要将存粮之处透露给闾光,魏军无法与柔然长久对峙,迟早会撤军。只要能让裴峥回不来,父亲又何必在意这交易的次数是两次还是三次?” 卢定洲眉头拧作一团,思量片刻,忽然察觉出不对,他面色骤变,一把扯过卢颉的衣领,双眸含厉,“怎么会是三次……莫非玥璃县主营救裴峥,也是你透露的消息?” 卢颉不敢与卢定洲对视,只道:“父亲,裴峥是万万不能回营的,若是他被救出,那我们只有死路一条。既然我们当初选了这条路,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这种事情死无对证,即便是珩王也不能拿我们怎样……” 卢定洲闭上双眼,又惊又气,但事已至此,他按捺住情绪,迅速在心中盘算起来。玥璃县主与裴峥已在柔然手中,根本无需在意,如今卢颉回来也有半日了,营中一切平静,想来此行也未暴露行踪。 他缓缓点头:“你说的对,的确不能让裴峥回来。那库莫呢,他如何说?” “库莫让父亲好好养伤,说大皇子过几日便会来攻营。” 卢定洲长叹一口气:“我并不关心他们何时攻营,有珩王在,他们即便抄掠了粮草,此战也难胜,但只要能阻碍珩王救出裴峥,我们的目的便达到了。” 卢颉皱眉:“依父亲所言,闾光即使知道存粮之处也赢不了珩王?” 卢定洲轻蔑一笑:“就他?赢不了!” 卢颉见卢定洲面色缓和,松了一口气:“既如此,父亲还担心什么,想来过不了几日,闾光就战败逃回牙帐城了,到那时,这云中城便在父亲手中了。” 卢定洲闻言,并无喜色:“但愿如此吧。” 营帐外,陆铣面色铁青,握在刀柄上的手紧了又紧,良久,终于松开手,做了个手势,立即有士卒将营帐团团围住。 卢颉将标有粮草之处的舆图交给库莫之后,库莫立即进城将此事禀告闾光。 闾光看着舆图,拊髀狂笑。 “珩王的确狡猾,辎重粮草存放的位置竟这般隐蔽,若不是卢颉那个蠢货报信,本王是万万想不到此处的。珩王如此谨慎,看来很是担心有人抄掠啊。只是他做梦也想不到,如今我军已深谙他屯粮之地,我倒要看看,这一仗,他如何跟本王打!” 一旁的纥图笑道:“兵法云:‘军无粮食则亡。’到时我军包围魏军屯粮处,烧其粮草,待其军心大乱之时,忽而进攻,则魏营可破也。” 库莫闻言,立即对闾光抱拳道:“大皇子,末将愿为先锋,带人烧毁魏军粮草。” “末将也愿前往!”葛都道。 闾光并不应声,瞥了纳罕一眼,见他眉头紧锁,还在反复看着魏军的营地图,开口道:“大将军还有疑虑?” 纳罕道:“大皇子,末将想再等两日,待派出的斥候打探消息归来,再攻打魏营不迟。” “大将军这是何意?”还未等闾光说话,库莫先开口道,“此等良机岂可一再错失,大将军就不怕这几日魏军忽然来袭,到时我等只会疲于应战,再无主动出击的机会?” 闾光听闻,果然面色一沉,纳罕连忙解释。 “大皇子,并非是末将有意延误战机,只是珩王此人足智多谋,末将实在担心有诈。不如派出斥候确认一番,再出发不迟。” 纥图沉吟片刻,忙道:“大皇子,大将军所言不无道理。卢颉不是说卢定洲被珩王当众责打吗,不妨派斥候去打探一番再说。” 见纥图也有此意,闾光重视起来,可依旧心中不快。 “大将军谨慎些自然是好,但也太夸大珩王其人了。时不我待,大将军还是要把握住战机才好。既然你开口了,那便再等等,可无论如何,后日天亮前,我军必须要出城,将军可明白?” 纳罕怔住,明白此战已是无可避免,道了声是。他想了一会,又道:“敢问大皇子两日后打算令何人固守岐城?” 闾光瞥了他一眼,反问:“大将军的意思呢?” 纳罕双手微微握拳,他很想自请守城,但知道闾光不会同意。 “请大皇子暗中调派拿伮将军前来驻守岐城。” 闾光一脸不解:“为何要暗中?” “珩王诡计多端,很可能趁我大军开拔,城防空虚时伺机救人。我们要加强防守,布下陷阱,但表明上却要做出松懈的假象,迷惑魏军,甚至可以制造一些小规模的混乱,一旦他们试图救人,就将他们全部擒住,这样我们就有更多的胜算。” 第77章 事有古怪 纥图眼中闪过惊喜,忙道:“还是大将军思虑周全,如此我军便再无后顾之忧。” 闾光眉头紧皱,暗暗心惊,他是半分没想到这等请君入瓮之策,看来纳罕果然如父汗所说有勇有谋,可惜了,他不是自己的人。 闾光勉强扯出个赞许的表情:“就按大将军说的办吧。” 当天夜里,回来一路斥候,并未探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第二日夜间,另一路斥候归来,带回两则消息,一则是两日前,卢定洲因为筹措粮草不利被当众军法处置;二是魏军近几日正在加紧赶制攻城器械。 纳罕细细思量一番。 要说谁最不想岐、灵二城被攻破,非卢氏父子莫属。若裴峥被成功救出,他二人才是死路一条。卢定洲因粮草一事挨打,卢颉冲动之下透露存粮之处的行为极为合理。如此,纳罕心中疑虑去之大半。 这日寅时刚过,他就主动找到闾光,表示愿意为前锋,带领两千人马,深入敌营烧毁粮草。 前锋一职,任重而险阻,事成还好,若事败,则凶险异常,唯有死战。他堂堂大将军,实在不必以身犯险,可纳罕心中明白,因七皇子予修的缘故,闾光对他颇有微词,并不全然信任。而闾光刚愎自用,急进多疑,自己也不屑与他为伍,与其到时让他开口,不如自己主动揽下此差。 闾光一身戎装,立在帐中,听闻纳罕要打头阵,微微点头,对他的表现极为满意。 “大将军身先士卒,令本王钦佩,既如此,你便带两千人马为前锋,烧毁魏军粮草吧。” 纳罕领命,闾光又道,“大将军尽管安心前往,本王与库莫、葛都两位将军会在后方随时接应。只要火光一起,本王就会进攻魏营。此外,库莫将军献了一妙计,可保将军此行万无一失。” 他微微一顿,与库莫相视一笑,“到时本王会将玥璃县主绑在马背上,如若战事有变,便用郡主威胁魏军退兵。” 纳罕眉头微皱,瞥了一眼身旁的拿伮,欲言又止。 昨日夜里,闾光已按纳罕的意思将拿伮召来岐城,以保万无一失。 拿伮向来心直口快,闻听此言,直言不讳道:“这……会不会不妥?” 他此言倒不是担心玥璃,只是单纯的觉得这是两军间的较量,关键时刻用个姑娘威胁对方,实在胜之不武。虽说上次与裴峥一役也不多光彩,但好歹痛痛快快打了一仗。可如今直接用县主威胁魏军,是不是有点不是男人啊。 闾光唇角噙着一丝阴毒,阴恻恻道:“有何不妥?不是都说珩王运筹帷幄吗,本王倒要看看,到时他腹背受敌,如何能扭转乾坤,哈哈哈。” 算了,有仗打就行,拿伮想到此,便不再多言。 库莫趁机恭维道:“大皇子思虑周全,此战定能大获全胜,大败魏军。” 其他几人也异口同声道:“大获全胜,大败魏军!” 闾光志得意满,放声大笑起来。 帐外正在操练的士卒们听到动静,也跟着喊起口号来。 城内誓师的声音响彻云霄,青城潜在城外西边的山坡上,一脸漠然。 昨日邯平告诉她,明日闾光大军极可能出城攻营,看来估计的不错。其实青城也瞧出些端倪,这两日城头上巡逻的士兵明显多了几成,昨日一整天城门口不停有斥候进出,夜里库莫更是将驻守在城外的半数士卒悉数带回。 青城打算偷偷跟着闾光大军,在他们攻营的时候,趁乱劫个将领,先将玥璃换回来再说。 天幕低垂,她倚在一棵树上闭目养神,不停地在心中预演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情况。忽然间,西边的城门大开,青城抬眼望去,见一队柔然骑兵驱赶着几匹马车出了城,向西而行。 青城在岐城附近已盘桓多日,基本摸清了城门进出的情况,平日里运送物品的大多是百姓和客商,进出的皆是南门,这次走的却是西门,还是骑兵护送,且足足有五辆马车。离得太远,她看不清车上拉的究竟是什么,只能看到是用席子卷着。 岐城东面是灵城,西面则是群山密林,开战在即,这是要做什么? 事有古怪,距大军出发还要一段时间,青城蒙上黑巾,趁着夜色悄悄跟上。 这队柔然骑兵行进的不快,走走停停,还有说有笑,似乎不是什么紧急军务。 青城略懂些柔然语,听出他们是要前往贺兰山。 贺兰山距离岐城很远,究竟是什么,要在大军开拔前夕送去贺兰山? 正奇怪着,猛然间马车一颠簸,从席子中赫然露出一只沾满血迹的脚来,还伴随着微弱的呻吟声,青城陡然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被席子卷着的竟是些活人。 眼见着一行人已远离岐城,道路两旁俱是黝黑密林,青城不再犹豫,摸出柳叶刀,先将队伍后面的几个骑兵解决掉,又迅速控制住领头的骑兵。 这人只听到身后马匹嘶鸣,还没等回头,便觉后颈刺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他从马背摔落,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青城迅速走到马车前,掀开席子,眼前的一切让她心头一沉。 这些人都是玥璃的近卫,所有人身上都有刀伤,大部分还被挑断手筋脚筋,伤势严重,其中两人身体凉透,已经断气,还有一个身中数刀,血肉模糊,已经昏死过去。 青城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瓶,从里面倒出一些药丸,挨个给他们喂进去。 这些近卫虽不知这黑衣人的身份,但见他先是解决掉柔然骑兵,又挨个检查他们的伤势,再喂止血的伤药,虽动弹不得,但到了如今的境地,总不至担心还有人要加害他们,是以大家虽狐疑,但还算配合,都乖乖将药吞下。 其实也由不得他们,青城喂药时,都是扬起他们的下巴,轻抵咽部,不吞是不行的。他们时常舞刀弄剑,身上难免带伤,对伤药多少了解一些,凭着气味,知道这人给他们喂的是止血的金疮药,似乎并无恶意。 第78章 救下凌绍 其中一人艰难开口:“你……是何人?为何……救我们?” 青城顾不上回答,将昏迷的那人扶起,又从怀中取出药粉撒在他的伤口上,再点了几处穴位,见他似有转醒的迹象,这才低声叫道:“凌绍,醒醒。” 凌绍缓缓睁眼,只觉眼前昏暗一片,他努力眨了眨眼睛,听到青城的声音,似有些不敢相信,喃喃道:“郡……” 青城扯下黑巾:“是我,玥璃呢?” 凌绍见真的是青城,忽然激动起来,刚一用力,碰到伤口,惊痛不已,喘息了好一会,才道:“傍晚的时候……库莫把县主带走了,不知带去何处,快救……救县主。” 青城将凌绍扶着靠坐在马车一侧的车辕上,径直走向领头的骑兵,刚才留他一命,正是为了打听消息。 她用脚踢了踢他,见他不醒,从腰间摸出柳叶刀,在他腿上用力一扎,这骑兵疼得大叫一声,瞬间清醒过来,一抬眼,见面前的人一身黑衣,看不清脸,但眼神慑人,不由吓得乱吼起来。 青城将刀抵住他的咽喉,这人立时消声,她压低声音,用柔然语问:“库莫将玥璃县主带去何处了?” 骑兵瞥了一眼架在脖颈上的刀,那刀锋泛着寒光,想到刚才此人动作快到他不及反应,不再犹豫,结结巴巴道:“库莫将军……把县主带……带去攻营了……” 青城稍一用力,骑兵颈部就被刀划出一条浅痕,顿时有细细的血线洒落,她声音带着刺骨寒意:“什么?” 骑兵又痛又怕,吓得大叫,话反倒能说利索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大皇子惧怕珩王,就把玥璃县主带着去攻打魏营了!” 看样子不像是说谎,青城起身,后退一步,正想着怎么将消息尽快传给邯平,凌绍忽然声嘶力竭喊道:“他们都该死,不能留活口!” 凌绍声音发颤,带着哭腔,青城心口发紧,手起刀落,这骑兵立时毙命。 青城收起刀,将这些骑兵的尸体拖至路边的密林中,走回凌绍身边。 凌绍抬头问她:“他们……都死透了吧?” 青城嗯了一声,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但时间紧迫,不是深究的时候。 凌绍咬牙想站起来,稍一动,身上的伤口再次崩裂,他浑身颤抖,声线都不稳了。 “我……可以……骑马……” 青城用两指按在他没有伤口的地方,稍稍用力:“别动!” 凌绍本就没剩多少气力,只能又躺回马车中。 青城跃上马背,驱赶着其他几匹马缓缓掉头,沿着来路东行。 她担心凌绍会睡过去,低声跟他说话。 “邯平带着云中骑在岐城外南边的树林中驻守,我现在就送你们过去,你坚持一下,千万别睡。” 凌绍喘着粗气,应声称是。 “玥璃被闾光带着去攻营了,这反而说明闾光惧怕魏军,我会尽快把消息传回去,珩王定会救下玥璃,你不用忧心。” 凌绍没接话,过了一会,他再次开口,语气哀痛:“库莫极为好色,他会不会……” “不会!”青城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语气温和,却异常坚定,“库莫没这个胆子,闾光也一样。” 除非,他们想让云中骑踏平牙帐城,让所有柔然部落永陷战火,令整个漠北再无宁日。 凌绍没再说话,青城也默然不语,良久,身后传来他努力克制的哽咽声,一下一下,在这幽寂夜色中更显悲凉。 他们伤势很重,青城不敢走得太快,如此过了许久,隐约能望见岐城城门的时候,青城将马车赶到路旁,只身找到一处地势平坦,视野开阔之处,取出身后箭囊中的鸣镝,一连发了三枚。 她与邯平有约定,紧急情况下会连发鸣镝。 箭簇破空而出,急促尖锐的空鸣声划破宁静,在夜空中不断回响。 暗夜无星,山峦错落,衬出深浅不一的暗色。 骏马喷着响鼻,原地踯躅,青城向东眺望,面笼寒霜。 过了不知多久,前方响起马蹄踏响声,一人单骑,疾驰而来。 看到邯平,青城长舒了一口气,简要说明经过。 邯平听到玥璃被闾光带去攻打魏营,恍然道:“难怪严蒙传回消息说营中各处都找不到县主!” 青城拧眉:“要尽快将消息传回去,不过,还是要再次确认消息是否准确,以免有诈。” 邯平嗯了一声,与青城一道驱赶马车前行。 走了约莫一刻钟,眼看快要经过一片密林了,青城勒马止步,隐在暗处。 邯平低声叮嘱她一切小心,青城无声点头,瞥了一眼马车,凌绍双眼紧闭,又昏死过去。 邯平向前又走了一小段路,停下马,打了几声呼哨,林中很快响起脚步声,一群人从林中闪出,将凌绍等人迅速转移进林中。 待四周又恢复宁静,青城轻扯缰绳,一路纵马急奔,待赶到岐城外西面的山坡时,城门大开,柔然大军队列齐整,旌旗猎猎,正准备开拔。 纳罕带着一众人马先行,闾光的队伍跟在后面。 临上马前,纳罕回头瞥了一眼。 城门下,玥璃端坐于马上,一身柔然骑兵的装扮,双手紧绑,混在闾光的队伍中。见纳罕正望向自己,她冷冷瞥了他一眼,目光轻蔑。 北风起,卷起地上的沙砾,拍打在腿上,沙沙作响。 纳罕收回目光,翻身上马,骏马嘶鸣踯躅,徘徊不前,纳罕皱眉,用力挥了一下马鞭,催马前行,不知为何,他心中惶惶,有些不安。 听说今日库莫从监牢中带玥璃离开时引发了骚乱,玥璃的近卫因拼死阻拦,被库莫下令砍杀,一众人或死或伤,都被送去贺兰山喂狼了。 战前染血,绝非吉兆。 一路疾驰,及至夤夜,纳罕一行人已抵达白狼山东侧,他们早已悉数换上魏军装束,打着魏军旗号,士卒衔枚、马匹勒口,每匹马背上都驮着少许柴草,自白狼山东侧绕行了一小段山路,很快下山,径直向南。 第79章 纳罕被俘 行进途中,纳罕遇到了两伙巡哨之人,依照早已想好的借口,一律回答——前几日卢副帅因押送粮草不利,惹怒珩王殿下,我等特奉殿下之命将收缴来的草料运至一处,并负责护卫看管粮草。 巡哨之人一听,只当是增派的押送粮草之人,皆深信不疑,准其通过。如此,一行人安然若素,顺利抵达粮仓。 所谓的粮仓就是用木栅栏将粮草围起来,外面再用兽皮和油布进行遮盖。 纳罕命人将驮运的柴草尽数卸下,厚厚地堆放在粮仓四周。 待一切就绪,正要将柴草引燃时,北风渐疾,掀起用于遮挡粮仓的油布一角。 纳罕不经意间一瞥,瞳仁剧缩,他几步上前,一把扯开油布,只见偌大的粮仓内,堆满了枯荻干草,唯独不见一粒粮食。他脑中轰的一声,耳畔仿若有惊雷炸响,立时便惊出一身冷汗,他不由自由的往后退,正要下令撤离,便听到四下里喊声震天,顷刻间火把齐亮,照得四周犹如白日。 纳罕一行人很快被魏军层层包围,最里层的士兵们一手执火把,一手执盾牌,后两层的士兵皆手执弓箭,蓄势待发。 闻远和栾舟一身重甲,越众而出。 闻远看向纳罕,微微一笑:“听闻纳罕将军深夜至此,是为我魏军运送草料,不过将军的消息似乎不甚准确,这并非我军屯粮之所。” 他迅速冷静下来,举目四望,终于看出端倪——眼前魏军的穿戴与他们截然不同! 魏军皆身穿两裆铠,还带上了臂鞲,可以明显地与自己所伪装的身穿藤甲的云中骑区分开来。 事到如今,纳罕终于可以确定,他中计了! 如今退无可退,他只好强装镇定,下令道:“迎敌!” 纳罕的副将一听,大喊道:“保护将军,兄弟们冲啊,砍下魏军将领首级……” 话音未落,只见一支箭矢破空而出,随着“噗”的一声闷响,那支铁箭直直地扎进没入此人胸口,他应声倒地,立时毙命。 栾舟收起弓箭,闻远即刻下令:“放箭!” 魏军的箭簇早已用火油浸过,被火把一点,蓦地燃起,随着一声令下,箭矢如一道道赤色流星,裹挟着熊熊烈火,向着柔然骑兵铺天盖地袭来,枯荻干草皆被点燃,火光冲天,烟雾缭绕。 这些骑兵置身于火海浓烟之中,不辨方向,乱作一团,一时间,血花飞溅,惨叫哀嚎声不绝于耳。 为防止纳罕等人殊死抵抗,闻远早就按照珩王叮嘱,在围堵中留下一处缺口,纳罕果然发现此通路,带着几名心腹逃离。可刚逃出包围圈,不过百步,栾舟便带人又将他们团团围住,不由分说,拉弓射杀几名心腹后,生擒纳罕。 二人未做耽搁,径直将纳罕押送至珩王营帐。 此时纳罕甲胄已除,衣衫凌乱,双手反绑于身后,满面烟尘,形容狼狈。 他环顾左右,见珩王端坐于帐中,目光停在案前的舆图上,压根没看他一眼,两旁站立的几位近卫和将军,表情闲适,带着一丝志在必得。 纳罕本就气恼挫败,见此情形不由瞋目怒视,大声叫嚷道:“本将军并无防备,这才中了你们的奸计,此战还未结束,胜败尚无定论,你们不要得意的太早!” 尉琰言语讥讽道:“纳罕将军说得是,我们一定会谨慎行事,再抓个柔然将领回来与你作伴。” 一句话,让纳罕偃旗息鼓,梗着脖颈,额上青筋暴起,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封义忽然一脸凝重地进到帐中,几步走到珩王身侧,耳语几句,珩王听罢,抬头瞥了纳罕一眼,挥了挥手,立即有人上前将纳罕押送出帐。 珩王看向封义:“什么叫玥璃县主不见了?” 封义解释道:“刚才严蒙传回消息,说是今日傍晚,库莫忽然将玥璃县主带走了,至于去往何处,是何缘故,全然不知。他找遍了整个军营,未曾发现县主的踪迹。” 陆铣皱眉:“会不会被转移到灵城了?” “不会!”封义道,“据严蒙传回的消息,如今驻守岐城的是拿伮,灵城则由拿伮的副将驻守,按理说县主不会被转移到灵城去。” 尉琰也道:“他们之所以要将玥璃县主和裴帅分开关押,就是为了增加我们营救的难度,这样一来,即使我们救出一人,他们还可以牵制另一个。今夜他们倾巢而出,更不会将二人关在一处,而且他们定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设下陷阱,防备我们袭营救人。” 闻远一脸焦急:“那玥璃县主会被带往何处?” 珩王面色阴沉,只道:“再探!” 封义领命,正转身离开,邯平忽然闯了进来。 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王爷,玥璃县主很有可能被闾光带着来攻营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珩王瞥了邯平一眼,见他亲自回来传信,只当这消息是严蒙刚从城中探听来的,没再多问消息来源,目光转向舆图,拧眉细看起来。 闻远一脸不敢置信:“带上县主做什么?” 尉琰想了想,面色骤变:“不好!闾光应该是想在危急关头用玥璃县主威胁我军。” 嵇勇气得两手握拳,忿恨道:“这闾光简直无耻至极!” “纳罕虽已在我们手中,但刀剑无眼,到时两军交战,若伤了玥璃县主可如何是好?”陆铣忧心忡忡。 这时斥候来报,说在五里外发现柔然大军。 珩王静默片刻,起身道:“事情有变,要重新部署。” 帐中之人皆正色而立。 “撤回密林中所有伏兵,假意营啸,让闾光以为纳罕已经得手。待他们全部渡过黑水河,再将纳罕被擒的消息放出去。陆、嵇两位将军带人出营与闾光周旋,拖延时间,万不可交手。闻将军坚守大营,务必看押好纳罕。” 珩王的视线扫过尉琰和两位近卫:“带上所有武宁卫,即刻随我出发,趁乱救出县主。” 第80章 兵不厌诈 尉琰等人领命,即刻出营准备。 按珩王先前的计划,是让闾光以为粮仓成功被烧毁,引发魏军营啸,从而诱敌深入,当他们泅渡黑水河时,发动伏兵击敌于半渡,将柔然骑兵拦截成几段,令其首尾不能相顾,趁乱擒获柔然将领,待收兵后与闾光谈判交换人质。 可如今玥璃县主就在队伍中,为了她的安全,不能冒然出击,也不能让闾光觉察出端倪撤兵,反而要让他们全部顺利渡河,再想办法将玥璃救出。 见珩王要亲自前往,嵇勇率先反对道:“大敌当前,殿下万不可如此涉险,末将愿前往营救玥璃县主。只是……殿下要告诉末将如何行动。” 闻远道:“殿下,还是末将前往吧,闾光他们若是过了黑水河,离军营就太近了,一旦他觉察到殿下并未坐阵军中,很可能下令攻营,到时只怕军心不稳,另生枝节啊。” “是啊殿下,”陆铣也道,“末将们不惜代价,定能救出玥璃县主,请殿下三思,留在营中吧!” 珩王摇头:“三位将军不必再劝,依令行事吧!” 几人面面相觑,无奈从命。 隔着宽阔的河水,闾光如愿看到魏营方向火光冲天,浓烟直冲云霄。 派出去的斥候带来两则消息:一是岸边的草丛中未见魏军伏兵,二是魏军营啸。 闾光大喜,令骑兵下马,速速牵马泅水渡河。 待大军全部渡河后,天色彻底暗下来,他们举着火把继续前行。经过一处黝黑密林时,闾光勒马,眼看魏营就在前方,却未见魏营乱作一团的情景,疑惑间,斥候带来了一则令众人震惊的消息——纳罕事败已被魏军活捉,全军覆没。 闾光闻言,大惊失色,气急败坏道:“被魏军抓获?这怎么可能!” 斥候探查消息有限,正支支吾吾之际,被闾光一脚踢翻在地。 纥图上前劝慰道:“大皇子息怒,纳罕将军兵败,想必魏军有了防备,唯今之计应是速速撤兵才好。至于纳罕将军,大皇子不必担心,玥璃县主与裴峥都在我们手中,想必珩王也不敢轻举妄动。” 眼看魏军营寨近在咫尺,自己一行人却要无功而返,闾光心有不甘,正犹豫之际,不想前方魏军营垒忽然大开,陆铣与嵇勇并驾齐驱,带着一众魏军如潮水般涌了出来。 闾光惊惶不已,待看清领将中并无珩王,放下心来。 陆铣率先道:“大皇子深夜在我营前踯躅不前,左右彷徨,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闾光冷哼一声,脱口而出道:“明知故问!你们将纳罕如何了?” “哦……”陆铣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大皇子是把人丢了啊!” 嵇勇闻言,立即同身后的士兵们狂声大笑。 闾光听出陆铣是在暗讽自己丢人,顿时怒火中烧,张口便要骂,被一旁的纥图拦住。 “大皇子切勿动气,纳罕将军还在魏营中,不妨用玥璃县主同他们谈条件,若是能将纳罕将军换出,只要裴峥还在,我们此番也算有胜算。” 闾光深知此时不可意气用事,按捺住情绪。 “纳罕将军被你们所抓,玥璃县主也在我们手中,不若我们交换二人,如何?” 陆铣说:“我们也正有此意,既如此,那大皇子便将玥璃县主请出来吧。” 想到此行一无所获,还要同两个驻城守将讲条件,闾光心中不快,有意为难道:“玥璃县主还在岐城,有劳两位将军带上纳罕同本王走一趟,待到了岐城,我们再做交换。” “何必如此麻烦!”陆铣道,“大皇子不如就地休憩,令你副将库莫前往岐城接回玥璃县主,若快马加鞭,那明日午时前纳罕将军就能回到岐城了。” “你!”闾光忿然,冷哼了一声。 正在此时,队伍后方蓦地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尖锐刺耳声:“玥璃县主逃跑了,玥璃县主逃跑了!” 此言一出,众人怔住,皆举目四望,很快发现有一人纵马急奔,冲入密林,他身后则跟着几个柔然骑兵,一边挥鞭疾行,一边大喊:“玥璃县主被救走了,活捉县主!追!” 叫喊声此起彼伏,柔然军队顿时骚乱起来。 闾光眉头紧皱,看向库莫,后者心中大震,一脸不敢置信,忙不迭地提起缰绳,回转马头,匆忙向队伍中部奔去。 为了防止魏军发现玥璃县主,库莫专门将她安排在远离闾光的寻常骑兵队伍之中,且有专人看管,理应不会逃跑才是。 库莫匆匆赶到几匹备用马旁,定睛一看,见紧随马匹后的玥璃好端端地骑在马上,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但不过片刻,他浑身一凛,惊觉上当,这才明白过来,刚才的喊叫声不过是为了诈出玥璃所在的位置。 他双目圆睁,用尽力气大呼一声“有诈!” 可为时已晚,顷刻间,路旁的密林中忽地闪出一众黑影。 这些人身穿黑衣,蒙黑巾,右手持剑,左手执弩,轻功极高,好似从天而降。随着他们出现,四下里机括声频响,紧接着箭矢如流星,直直射向玥璃周围的柔然士卒,惨叫声四起,库莫迅速躲在一名骑兵身后,以其为盾,避过流箭。 混乱中,一个银发男子凌空而出,径直跃上玥璃的坐骑,用剑柄猛击马臀,骏马长啸一声,前蹄跃起,向着密林中的小径绝尘而去。 库莫见状,猛踢马腹,追了出去,他麾下的一股骑兵挥舞马鞭,紧随其后。 事发突然,大部分士兵猝不及防,呆立在原处,闾光正想命骑兵追赶,被陆铣与嵇勇的大军拦下。 陆铣再开口时,语气已颇为不满。 “大皇子刚才说,玥璃县主还在岐城,既在岐城,那你麾下军士穷追不舍的又是何人?我军敬重大皇子阵前所诺,不想大皇子竟出尔反尔。何况大皇子既是为偷袭我军而来,为何带上玥璃县主,莫非是想用县主威胁我军?大皇子如此行事,岂非君子之为!” 第81章 榷场射杀 如今纳罕在魏军手中,玥璃却被人救走,闾光心急如焚,想要追击,可被陆、嵇二人截去退路,魏军更是将他带来的队伍堵得水泄不通,但若不去追击,则更难救出纳罕。 闾光目露凶光,一怒之下只想下令攻营,可他难得的有急智——两军闹出如此大的动静,珩王却始终未曾露面,不知是否另有谋划。 进退维谷之际,他彻底相信纳罕所言,珩王果然诡计多端!他气急败坏,脖颈上青筋暴起,望着玥璃逃走的方向,一脸阴鸷。 这些猝然闪现的黑衣人自然就是珩王一行人。 他们隐在密林中观察了好一阵,无奈夜色深重,柔然士兵人数众多,实在辨不出玥璃是否身在其中,珩王只好下令,混淆视听,让人换上柔然士兵的服饰,在队伍后方制造声势,假装玥璃已逃走。 若玥璃真的在队伍中,那闾光等人惊疑之下定会露出马脚,如此便能确认玥璃的位置。 柔然将士提早做好了夜间奔袭的准备,一路跋涉而来只当此战势在必得,却听闻先行部队已全军覆没,连纳罕也被生擒,士气顿时泄去大半。加之夜间的白狼山巍峨高大,周围又都是黑黝黝的密林,正惊惶无措之际,冷不防听到尖厉的喊叫声,又见有骑兵打扮的人策马急奔,忽地冲入密林,士卒们只当玥璃县主真的逃走了,有些胆大的骑兵来不及思索也跟着冲了出去,而有几个胆小的兵士以为是魏军突袭,惊吓之余连兵刃都掉了。 邯平一马当先,带着玥璃一路策马西行,身后是紧追不舍的柔然骑兵,库莫一边狂追,一边大喊:“活捉玥璃县主,大皇子重重有赏!” 愈往西行,道路愈发狭窄,不久便入了榷场,两旁是曾经繁荣一时的街铺店肆,如今却是满地狼藉,一副荒凉衰败的景象。 邯平救下玥璃后,陆铣和嵇勇虽带人挡住大部分闾光人马,但越来越多的柔然骑兵反应过来,闻声赶往榷场。 珩王等人一路施展轻功,保护二人离开,进入榷场后,他们四散开来,一些人在屋檐上射杀柔然骑兵,另一些则在巷道中击杀拦截,榷场上很快响起柔然士兵的惨叫声。 可这些柔然骑兵明显对榷场布局极为熟悉,他们兵分几路,不断夹击围堵邯平,邯平几次绕路躲避,无奈柔然骑兵骑术极佳,始终不能完全摆脱掉。 邯平不敢停歇,趁着夜色策马狂奔,身后柔然骑兵的马蹄声密如鼓点。 库莫猛地抽出长弓,迅速搭上箭矢,伴随着一声尖锐厉响,利箭呼啸着射向邯平。 邯平听到声响,抱紧玥璃猛地侧身,利箭擦着他的衣衫飞过,“砰”的一声,深深地钉在路旁废弃商铺的门板上,箭尾嗡然作响。 库莫身后的骑兵纷纷放箭,混乱中,不知哪里射出的流箭,正中邯平肩头,邯平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夹紧马肚,不断地挥动马鞭,继续在巷道中狂奔。 玥璃双手被缚,一直动弹不得,只能依偎在邯平怀中。 冷风刺骨,右肩处凉意更甚,紧接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传来,她心下一惊,连忙看向邯平,但邯平一身黑衣,看不出端倪,她视线下移,见自己浅棕色的衣服上,正不断有鲜血滴落,很快便将前襟染红。 她艰难开口:“邯平……你受伤了……” 邯平安慰她:“没事,小伤而已。” 他快速地瞥了玥璃一眼,发现她双手被绑,便挥剑斩断绳结,转眼见她额角上满是汗珠,呼吸也有些急促,忙道,“县主怎么了?” 玥璃道:“库莫给我服了迷药,我四肢无力,有些头晕……” 邯平气恼不已,暗骂库莫卑鄙,身后不断传来柔然士兵的叫喊声,他收敛心神,一路躲闪,试图甩开追兵。 珩王和尉琰施展轻功,一路跟在邯平身后,不断地引弓撘箭,射杀追击邯平的柔然士兵。 连珠利箭在黑暗中穿梭,寒芒闪过,几名柔然骑兵应声落马。 库莫面色狰狞地向屋檐瞥了一眼,对着身后的骑兵低语一句,队伍中半数骑兵顿时调转马头,他们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张弓搭箭,一时间,箭雨如蝗,向着屋檐上的两人射去。 珩王和尉琰身形灵动,在屋檐间左避右闪,脚下的瓦片不断被利箭射中,裂开的碎片四下飞溅,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库莫与身后的两名骑兵同时拉动弓弦,嗖嗖几声利响,一支支铁箭飞驰而出,几乎同时,珩王拉满弓弦,急速射出三支羽箭。箭矢带着凌厉的劲风,如流星赶月,将库莫三人的铁箭打落。 珩王再次弓弦满张,对准库莫三人,忽然间,前方黑暗的街口处蓦地冲出三个柔然骑兵,他们手执长刀,呼喊叫嚣着向着邯平冲来。 珩王反应奇快,瞬时调转弓弦,正在此时,三支长箭破空而出,呼啸着没入三个柔然骑兵的胸口,他们应声坠马,立时毙命。 珩王心中一惊,蓦地抬头,只见对面的屋檐上,有一个身姿轻盈的黑衣女子,鬼魅般跟在库莫等人身后,一边飞檐走壁,一边极速拉弓,轻功诡谲,箭法精准,每次放箭,必是三箭齐发,击中要害,但凡中箭之人,再无法爬起。 珩王来不及细想此人身份,因为邯平已经到了榷场的尽头。 一旦出了榷场,眼前便是广阔无垠的草地,再无任何遮挡隐蔽之物,而继续西行,则是一处悬崖,到那时,邯平和玥璃就会完全暴露于敌军的箭矢之下。 珩王心急如焚,更频繁地搭弓拉箭,如此不断有柔然骑兵应声倒地,他们身下的骏马反应不及,时常要向前狂奔一阵才渐渐停下。 这时那位黑衣女子从屋檐上纵身跃下,稳稳地落在其中一匹马的马背上,她猛地一夹马腹,骏马四蹄腾飞,一路追着库莫飞驰而去。 此人自然就是青城。 她一路跟随闾光大军,并未发现玥璃的身影,心中不免打鼓,有些担心那个柔然骑兵诓骗了她。 第82章 山崖脱险 到魏营附近时,青城很快发现珩王一行人藏在路旁的密林中,又目睹了邯平救下玥璃的经过,便一路跟随到了榷场。但她对榷场的环境布局极不熟悉,过了好一阵才发现邯平的踪迹。 残星几点,发出微弱的光,天际处已泛出青白色。 青城策马狂奔,不断地拉动弓弦,不多时库莫身后的骑兵皆被射杀殆尽,而青城的箭矢也已用尽。 此时珩王带人也赶了过来,见前方不远处便是悬崖,他从箭囊中摸出一支长箭急速射出,箭矢灌满力道,仿若流光,直穿库莫的右肩,库莫顿时惊痛难忍,跌落在地。 但在此之前,库莫已射出一箭,正中邯平身下的骏马。 骏马身形猛地一歪,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凄厉嘶鸣,硕大的身躯踉跄几步,轰然倒地。 邯平和玥璃猝不及防,被蓦地甩下马背。 邯平背后中了两箭,血流不止,又被马匹压住腿,全然动弹不得,眼看着玥璃被抛落在地,翻滚着向崖边而去,他满脸惊恐,伸手去抓玥璃的手臂,指尖堪堪擦过她的衣衫一角,终究未能抓住。 见玥璃向悬崖下急坠而去,邯平惊惶不已,嘶吼大叫:“县主!” 几乎同时,青城从马背上飞身掠起,纵身扑向玥璃,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握着柳叶刀的手向崖壁用力一挥,手臂震得发麻,刀刃刮擦在光滑的崖壁上,火光四溅,紧接着猛地一顿,嵌进一处山石的罅隙中。 两人长舒一口气。 但随着石壁崩裂声响起,她们的心又高悬起来。 这面崖壁长年受风雨侵蚀冲刷,并不牢固,加之被青城灌上内力的猛力一砸,罅隙四周如同蛛网般细小的纹路缓缓裂开,随着裂缝越来越大,不断有细碎的山石滚落。 柳叶刀的刀刃被砍得卷了边,堪堪挂在罅隙边缘,太阳被遮挡在云雾中,山风卷过,两人的衣衫猎猎作响。 玥璃整个人摇摇欲坠,掌心沁出薄汗,脚下是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峡谷,这个时候,她反倒恢复了些力气,也很快冷静下来。 玥璃早就认出黑衣人是青城,她对着青城的背影微微一笑,接着缓缓举起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开始拨动青城卡在她腕间的手指。 青城霎时就明白了玥璃的意图,她死死扣住玥璃的手腕,目光在崖壁上不断巡睃,试图寻找下一个可以卡住柳叶刀的罅隙。 山间的雾淡了些,有朦胧的光晕透出云层。 刚才急速下落,青城的手腕摩擦在突起的石棱上,在崖壁上划出一道血痕,如今皮肉翻卷,伤口处不断有鲜血渗出来,滴落在玥璃的额角发间,她眼眸瞪大,急切道:“快松手,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的,阿钦,放手!” 最后一句,玥璃声音发颤,几近哽咽。 掌心一阵黏稠濡湿的触感传来,青城整个手臂发僵,近乎麻木,抓握柳叶刀的手似乎有了滑动的迹象,渐渐的,她已无法确定自己有没有尽全力握紧,只能屏气凝神,死死注视着手中的柳叶刀。 忽然间,一道晨曦刺破云雾而出,金芒万丈,刀刃折射的碎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随着几道清唳声响起,她们头顶上方,两只硕大矫健的苍鹰盘旋俯冲着掠过山崖,利爪所经之处,开始有大块的岩片剥落而下。 青城心头微颤,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提醒她,绝路将至,莫再强求。 玥璃不敢挣扎太过,担心反倒连累青城,只好劝道:“阿钦,你好不容易才活下来,你还有许多未尽之事,你的仇还没报……” 青城气息渐促,目光急切地在崖壁上搜寻,突然间,她眼前一亮。 “独孤珺!”青城打断玥璃的话,语速飞快,“我们下方不远处有几颗崖柏,等会我们掉下去的时候,你一定要抓紧树干……” 话音未落,青城握刀的右手终于脱力,几乎同时,她猛地一蹬崖壁,带着玥璃向崖柏的方向跃去。 耳边山风狂啸,眼前的景象急速变幻。 此时崖壁上方忽然传来几声爆响,青城很快感觉腰间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拦住,巨大的冲击让她脑中嗡然一片,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如坠梦魇。 她感觉身体时而沉重如铅,急速坠落,时而又如柳絮般悬浮在虚空中,起起伏伏间,远处似乎有什么声音传来,像是有人撕心裂肺地叫喊,又像有人心急如焚指挥着什么,接着有很多人在喊她的名字,声音如浪,一波漾过一波,在山谷间不断回响,她只觉得吵,想让他们停下,嘴唇翕动,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这些纷杂的声音终于消散,意识也逐渐陷入混沌。 梦境如缥缈云雾,时光回溯,来到她十九岁那年。 日影西斜,暖煦的余晖将邬桓皇宫的琉璃瓦映照得熠熠生辉。她如往常那般前往皇兄的崇光殿商议要事,还未踏入殿门,便听到皇兄极力克制却难掩愠怒的声音。 “这个拓跋宸,简直岂有此理!” 她微微一怔,下意识停下脚步。 这时一道轻柔婉转的声音传来:“陛下息怒,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认出说话之人,是皇兄近日最为宠爱的一位贵人。 “前些日子,魏帝来信欲与邬桓联姻,朕也有此意。魏帝打算让阿钦嫁给其中一位皇子,但朕却属意珩王。此人英姿隽迈,且懿文经武,谋勇双全,与阿钦最为般配。但朕不知他对阿钦的心意,便让人暗中试探。” 邬桓帝叹了口气,“朕原以为,凭珩王的见识,定能欣赏阿钦的不凡之处,却不想他竟与世间寻常男子一般,如此见识短浅,世俗迂腐。他说阿钦是龙甲军的统帅,整日与行武之人打交道,看的都是些军法战策,定然没有执掌中馈、打理王府内务之能。还说他属意温婉娴静、擅长诗文的女子,又特别强调未来王妃定然要端丽秀美,有倾国之貌……” 第83章 喂药 邬桓帝的声音低沉中透着几分庆幸,“还好提前找人探明珩王的心意,否则若朕贸然开口,魏帝又降下旨意,岂非害了阿钦……” 这位贵人劝慰道:“陛下莫要为此事伤神,伊昭公主有勇有谋,统帅二十万龙甲军,是有雄才大略的女子,岂是那些深闺弱质之辈可比。那珩王见识短浅,辜负了陛下一番看重,他日定会追悔莫及。陛下万金之躯,可别因此等小事气坏了龙体。” 她在殿外静静地听着,神色平静如水,嘴角甚至微微上扬。 她本就无意与魏国的那些皇子宗亲联姻,更不想远离皇兄,珩王如此回应,正好打消了皇兄的念头。 待殿内彻底安静下来,伊昭抬手轻轻整理了一下鬓边的发丝,深吸一口气,抬手推开殿门,这时一道耀眼的天光迎面刺来,她伸手去挡,蓦地醒过来。 目之所及,是毡布顶篷,天光从帐布的罅隙中透进来,斑驳的光影恰好打在枕边,她半眯着眼,辨别之下,发现自己躺在营帐中。 下意识动了动,只觉得右手腕传来一阵剧痛,她低头一看,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这时一道喑哑疲惫的声音传来。 “郡主醒了。” 她眼珠迟滞地转了半圈,这才发现床帏旁的方凳上坐着一个人,他目光幽深,眼底布满蛛网状的血丝,俊朗的脸上满是倦色。 青城望着他,脸上有片刻的怔忪,不多时,飘散的思绪渐渐回笼,她起身坐起,轻咳两声:“殿下……” 珩王应了一声,起身从矮案上端过一碗冒着热气的乌黑色汤药。 青城瞥了一眼汤药,面有难色,肩膀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殿下,玥璃怎么样了?” “玥璃被喂服了迷药,身上还有几处擦伤,但并无大碍,只等彻底清醒便好。” 青城稍稍安心,又想起一事:“那邯平呢?” “他后背中了两箭,其中一箭伤及肺叶,如今已喝过药,由南棠守着。” 栾舟前几日给她说过,珩王担心她旧疾未愈,命南棠也赶往云中,如今看来,抵达的正是时候。 珩王用汤匙舀了半勺药,递至她唇边,用眼神示意她喝药。 直觉让他喂药不妥,青城找借口道:“这药还热着,过一会再喝。” 珩王声音极低,近似哄劝:“温的,你喝一口试试。” 青城本想自己接过药碗,左手腕一抬才发现抖的厉害——当时她纵身拉住玥璃的时候,便感到整个左臂有撕裂之痛,想来是遽然牵拉之下伤了筋脉。 如今营中除了她和玥璃,并无其他女子,她想了想,道:“殿下还是让栾舟来给臣女喂药吧。” 珩王直直地望向她,将汤匙放回碗中,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他眸光深沉:“栾舟……护卫郡主不利,眼下正在帐中反省,无法前来。” 青城轻咬下唇,思量着只怕栾舟是被她连累受了罚。 她道:“那日栾舟将臣女送回云中城后,臣女实在担心玥璃,待他走后,臣女就去了岐城西面的山坡,臣女觉得,那样能离玥璃近些……臣女未经通禀擅自离开云中城,请殿下恕罪,栾舟并不知晓此事,还望殿下不要怪罪他。” 珩王微微挑眉,似笑非笑:“不怪罪他,也并非难事……” 他没再说下去,身子微微前倾,用汤匙舀起汤药,再次递了过来。 这意味再明显不过,她若喝下,他便不再怪罪栾舟。 青城无奈,望着眼前汤匙中黑苦的药汁,深吸一口气,喝了下去。 药汁刚一入口,一股清苦酸涩的药味瞬间从齿间蔓延至喉咙,她双眼眯起,秀挺的鼻子立即皱起。 喂药的过程中,珩王的目光始终专注在青城的脸上,若她的表情缓和些,他便喂的快些,若眉头蹙起,便停顿一会,如此,一碗汤药很快喂完。 青城满口苦涩,脸皱成一团。 珩王起身,从桌案上拿过一碟圆润饱满的果子,道:“南棠说你不习惯喝过药后吃蜜饯,所以我寻了些棘果来。” 棘果是一种红色的野果,常生长在山间靠近溪流的地方,与杏核一般大小,甘甜多汁,只是在云中地界并不多见。 青城大为意外,抬起眼帘,对着他粲然一笑:“多谢殿下!” 她眉眼微弯,一双清眸中盈满笑意,珩王心尖一颤,眼睛却如一面幽寂的镜湖,毫无波澜。 这时帐外传来两声轻咳,继而响起封义的声音:“王爷,尉将军求见……” 珩王叮嘱青城几句,转身出了营帐。 尉琰站在帐外,一见珩王,迎了上来。 “王爷,严蒙他们趁着闾光回城,已安全撤出岐城,与留在岐城外树林间的云中骑会合。” 珩王点头,道:“三日后,若岐城无异动,让所有人回营。” 尉琰应声称是,又道:“此行有惊无险,未大动干戈,便救回了玥璃县主,纳罕是计划所得,库莫却是意外之喜,可谓初战告捷。” 珩王瞥了一眼远处正在操练兵士的三位将军,发现三人正同时向他看来,他收回目光,叮嘱道:“这几日加强防守,不可掉以轻心,此外,要将纳罕和库莫单独关押,不要让纳罕知晓库莫被擒获一事。” 尉琰心不在焉应了一声,目光不经意扫过青城的营帐,道:“青城郡主醒了?” 珩王嗯了一声,“刚喝过药。” 尉琰轻挑眉头,顿时反应过来,青城那样的伤,应该无法自己喝药,他道:“王爷对郡主,似乎极为不同……” “此话何意?” “王爷见郡主跳下山崖,脸色都变了,用绳索救人这样的事情本不必亲力亲为,可王爷还是去了,郡主晕过去后,王爷一路将她抱回军营,又一直守着她,如今还亲自给她喂药。王爷对郡主是不是有别的想法?” 珩王一直看着正在操练的兵士,见三位将军时不时瞟向他和尉琰,不答反问:“这是你的疑问,还是他们三个让你问的?” 第84章 无耻之徒 尉琰咧嘴一笑:“真是什么也瞒不住王爷!他们不知青城郡主的身份,见王爷如此紧张一位谋士,心中难免好奇你们之间究竟是何关系。他们知道末将自小与王爷一处长大,情分非同一般,便让末将来打探。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疑问,王爷与郡主不是结盟的关系吗,怎么郡主受伤,王爷如此失态?” 珩王避而不答,瞥了一眼青城的营帐,道:“派人去云中城寻两位妇人,照顾青城。” 话音刚落,栾舟匆忙来报,说玥璃已经清醒,但四下里疯狂找寻库莫,众人完全劝不住。 珩王即刻前往玥璃的大帐。 珩王进去时,玥璃立在案前,一身素衣,长发披散,脸色煞白,双眸中血丝虬结交错,她手执一把长剑,身旁则跪了一地苦劝无果的将士。 珩王开口:“这是怎么了?” 听到珩王的声音,玥璃呆滞无光的眼眸总算动了动,她缓缓走上前,哑声道:“裴峥身受重伤,生死不明,求娶柔然公主的说辞是反间计……” 这样的结果珩王早就设想过,但没想到裴峥伤重至此,正待进一步询问,玥璃忽然问:“青城和邯平呢……” “青城已经醒了,至于邯平……有南棠在,你不用担心。” 玥璃点点头,只是顷刻间,神色又不对了,她双眼发怔,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库莫……” 珩王只当她是因青城和邯平受伤,要找库莫报仇,便道:“库莫就在营中,如何处置,都听你的。” 玥璃置若罔闻,双目猩红,眸底恨意奔涌,像一团不断燃烧跳跃的火焰,她径直向外走去,边走边说:“我要把他碎尸万段!我要弄死他……” “玥璃!”珩王终于察觉出不对,立即拦住她,“究竟发生了何事?” 玥璃停下,呆立了好一阵,眼眶中渐渐蓄满了泪水,缓缓道:“凌绍他们……曾跟随我出生入死,听我号令,护我周全,他们不是部下……是家人……可他们全部都死了。那日库莫忽然来到监牢,说是陛下同意将我许配给他,接着就要带我离开,凌绍他们抵死不从,被库莫下令砍伤,又被挑断手筋脚筋,送去贺兰山……” 她断断续续说着,泪水划过脸庞,声音哀痛,“听说那里漫山遍野皆是狼群秃鹫,他们跟随我一场,我却连尸身都无法替他们收敛……我……我要去贺兰山,我要把他们带回来……” 她心神俱伤,悲痛欲绝,才迈出半步,又昏厥过去。 尉琰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南棠闻讯匆匆赶来,一番安抚后,勉强让她服下半碗汤药,玥璃这才沉沉睡去。 珩王帐中,众人听闻此事,皆气愤不已,恨不能即刻剐杀库莫泄愤。 “这柔然欺人太甚,我大魏堂堂县主竟被一个副将如此欺辱,那日真应该跟他们大战一场!”嵇勇怒气冲天。 “玥璃县主武功高强,闾光有所忌惮,来攻我军营垒时便给县主喂下迷药,以牵制我军。而库莫,不过一小小副将,竟敢残杀我大魏将士!这些小人,个个无耻下作,实在该杀!”陆铣愤慨道。 “殿下,如今库莫就在营中,让末将先砍掉他一条腿再说!” 嵇勇说着便要向帐外而去。 “嵇将军息怒,”尉琰立即上前一步拦住他,“库莫行径可恶,人人得而诛之,但此事不急在一时,殿下自有主张。” “真是气煞我也!”嵇勇火冒三丈,但明白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殿下,万不可放过此等腌臜鼠辈啊!” 一直未开口的闻远忽然跪倒在地,一脸悲愤,声音发颤。 “殿下,末将自入军中以来,一直跟在玥璃县主身侧,县主受此大辱,末将犹如凌迟加身……” 他拳头紧握,努力调整了几下呼吸,又道,“末将斗胆,敢问殿下一句,若纳罕可以换回裴帅,这库莫可否交由末将处置?” 众人此时恨不得即刻将库莫斩杀,闻听此言,皆齐齐看向珩王。 珩王一脸阴郁,想了想,徐徐道:“此事稍后再议,至于现下……” 他一顿,目光投向三人,“就有劳三位将军即刻审问库莫,问清楚那些近卫的下落,人别弄死……” 嵇勇一听,不由有些泄气,正要发牢骚,又听珩王道,“……手段不计!” 三人眼底一亮,按捺住激动的情绪,立即领命。 珩王又转向栾舟,吩咐道:“问出结果后,派人去贺兰山,将尸骨带回,好生安葬。” 栾舟应是,出了营帐。 几人见到库莫,皆按捺住没动手,可问了半天,只问出押送凌绍等人的骑兵一共八人,领队是库莫的一位亲信,其他的一概不知,嵇勇气不打一处来,飞起一脚,把库莫直接踢晕了,踢完之后嵇勇自己也懵了,这厮这么不经打? 无奈之下,珩王只好命栾舟带一队轻骑即刻出发,前往贺兰山寻找凌绍等人的下落。 可不过半日,栾舟就返回,带回了八具身着柔然骑兵服饰的尸首。 “王爷,属下在前往贺兰山的路上发现了这几人的尸首,他们是走到距离岐城约莫五里的地方被杀的,致命伤在颈部,皆是一刀毙命,其中一人正是库莫所说的亲信,现场有拖拽的痕迹,凶手似乎着急离开,只将他们拖到路旁的密林边缘。此外,随行的应该有至少五辆马车,根据路上留下的车辙印和马蹄印,之后马车并未继续西行,而是按来路返回,在靠近岐城不远处的地方彻底没了踪迹。” 尉琰拧眉:“马车上拉的很可能就是凌绍他们,可为何马车又要折返呢?” 陆铣想了想,道:“莫非是闾光改了主意,派人将凌绍他们又送回岐城了……” 说到一半,他意识到问题,“不对,定然不会是闾光的人,否则没必要对这些骑兵动手,难道是库莫,他与闾光一向不合,所以反其道为之?” 第85章 迟来的惊喜 正当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封义来报,说闾光来信了。 此次闾光损兵折将,又少了一个重要人质,回到岐城后,怒不可遏,发了好大的火,不久便病倒了。纥图提醒他要主动联系珩王以尽快换回纳罕和库莫,他虽不情愿,但无可奈何,只得提笔,于是便有了这封来信。 珩王展信阅之,当看到闾光想用裴峥换回纳罕,用关押在灵城的所有大魏客商换回库莫时,他沉思片刻,提笔写了回信。 信上说了两件事:一是询问裴峥伤势如何,能否经受车马颠簸;二则是询问玥璃在岐城的所有部下的下落,并说若想换回库莫,需将他们一并送回。 闾光的第二封信很快送到。 信上说裴峥短暂醒过一次,又昏了过去,但伤势并未继续恶化。至于珩王说的第二点,闾光则避而不谈。 闾光言辞闪烁,众人心中顿时凉了大半,只当凌绍等人凶多吉少。 这两日青城恢复的很快,除了右手腕还需按时换药外,已无大碍。她去探望玥璃,却被告知玥璃仍在昏睡,她心中不安,前往珩王的大营。 青城进帐时,珩王正在书写给魏帝的奏报,见她进来,放下笔,温声道:“郡主怎么来了?” 青城行礼,道明来意。 “南棠说,玥璃心思郁结难纾,还需服药,等到完全康复还不知要多久,这究竟怎么回事?” 珩王表情凝重,将凌绍的事说了一遍。 青城怔了几息,蓦地反应过来,看来邯平那日回来报信的时候并未来得及将凌绍获救的消息告诉珩王,之后他受伤昏迷,一直没有彻底清醒,而知情的武宁卫又未回营,以致于珩王对此事全然不知。 青城有些无语,心想不如让她去跟玥璃说一声凌绍还活着,比整日让她服药安睡管用多了。 可珩王听不到她的心声,仍兀自道:“我已派人去贺兰山寻找,可已经好几日了,一无所获,即便日后找回可能也只剩遗骸了吧,或许,连遗骸也没有了……” 青城:“……” 去贺兰山当然不会找到他们,他们压根就没去好吗,再说他们大部分人还活着,找什么遗骸! 见青城一言不发,珩王只当她难过,又改口安慰:“……山中虽有野兽出没,但也不是人迹罕至,总还有猎户,说不定,他们被好心人救下,正在某处养伤……” 青城嘴角抽了抽,的确在某处养伤,就在严蒙那啊!怎么你们自己人之间都不互通消息的吗? 正腹诽着,封义蓦地冲入帐中,一脸惊喜,气喘吁吁道:“王爷,凌绍他们回来了!” 听到凌绍的名字,青城舒了一口气,心想总算有人长嘴了,这下好了。 珩王起身,讶然道:“你说谁?” 封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王爷,凌绍他们还活着!严蒙把他们送回来了……” 正说着,严蒙进到帐中,其他人听闻凌绍等人被救了回来,纷纷赶了过来。 行礼后,严蒙将凌绍等人的遭遇说了一遍。 原来,攻营那日,库莫来到监牢,说了些轻薄之言,又忽然下令要将玥璃带走,凌绍他们自然不肯,拼死阻拦。库莫一怒之下,执刀乱砍,凌绍身中数刀,当时就昏死过去,库莫以为凌绍必然活不了,就没再管他,又令士卒将其他人的手筋脚筋挑断,送到贺兰山中喂狼。好在出城不久,行到隐秘处时,被邯平发现踪迹,这才将他们救下。 严蒙又道:“王爷,此次多亏了邯平!” 众人一听竟是邯平救下了凌绍等人,皆大为意外。 尉琰恍然大悟:“邯平当时匆忙赶回来报信,说玥璃很可能被闾光带着来攻营,我们只当是你打探到的消息,如此看来,应该是从柔然骑兵口中问出来的。” 严蒙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对此事毫不知情,不由笑道:“这个邯平,救了人怎么也不说一声……” 尉琰道:“当时太过匆忙,得到消息后,我们一心想着怎么救出玥璃,根本顾不上细问,之后邯平中箭晕了过去,一直高热不醒,实在没机会提。” 严蒙心头一紧:“邯平受伤了?” 尉琰道:“你不必紧张,有南棠守着,他定会没事的。” 严蒙有些懊恼:“属下只当邯平已经说了,给王爷的信中便没再提及此事……” 珩王只说无妨,问起凌绍他们的伤势。 严蒙神情一黯:“当时兄弟们浑身是伤,实在不易挪动,属下便做主就地医治他们。我们虽尽了全力,但有几位兄弟伤势过重,无力回天,已经过世了,活下来的兄弟中,多半也会落下残疾……属下办事不利,还请王爷恕罪。” 珩王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实属意外之喜!南棠医术精湛,定会全力救治他们。此次多亏了你们,本王感谢还来不及,岂会怪罪!” 严蒙连忙躬身抱拳,连说不敢。 此时有士兵来报,说闾光来信了。 珩王展信阅看。 几日前的来信珩王还没顾上理会,闾光终于坐不住了,毕竟珩王手中攥着他两员大将,纳罕还是可汗最器重之人,于是他再次写了封信,此次交换的筹码加上了被掳走的云中城百姓。 “闾光的书信上说,希望尽快交换人质,后日午后,在距岐城二十里外的一处山谷。不过,他要求将库莫也一并换回……” 众人如今对库莫简直深恶痛绝,听闻此言,皆凝住笑意,神色愤然。 嵇勇讥讽道:“这闾光是不是脑子病坏了,凭什么裴帅一人换两人?” “殿下,”陆铣道,“闾光和他一干手下,阴险狠毒,裴帅明明重伤昏迷,却被说成是投降叛国,要迎娶柔然公主,且那两千云中骑,就是死在纳罕和库莫手上,纳罕可以用来换回裴帅,可库莫万万不能交出去啊!” 闻远道:“末将刚才去看过凌绍他们,他们伤得很重,库莫这个畜牲,这笔账不能就这么算了,定要让他付出代价……”他噤了声,眼眶微红。 第86章 艰难的离间 珩王静默片刻,缓缓道:“闾光说,裴峥换回纳罕,至于库莫,他会用关押在灵城的客商和百姓来换。” 此话一出,众人怔住,这才反应过来,灵城还关押着柔然骑兵从榷场掳走的客商和百姓。 嵇勇道:“殿下,我们手中也有被俘虏的柔然骑兵,用他们换回不行吗?” 陆铣此时彻底冷静下来:“闾光应该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嵇勇一僵:“这……” 闻远眉头紧锁,有些泄气,声音透着无限悲凉。 “这么说,我们只能将库莫交出去吗?” 珩王没回答,他想起这几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烦忧之事,道:“将我们的人换回来是当务之急,但还有一事,也是重中之重!此次柔然撕毁合谈,将原本不得创筑的岐、灵二城重新布防,又在城池四周垦地种田,大有常驻之势。若任由他们如此,云中七镇又不得安宁,与其到时被动应战,不如主动出击,让他们弃城,退回漠北。” 此言一出,尉琰立即附和道:“王爷所言极是,昨日三位将军还与末将说起,看闾光这样子,怕是要在岐城长久驻兵下去了,那我军在白狼山下的营垒一时半刻便无法撤掉。可榷场被毁,良田被焚,那么多将士阵亡,百姓惊惶不安,短期内实在不堪再战。可如今盟约已废,又添新仇,除非两军对阵,打出个高下,否则闾光绝不会轻易弃城而去!” 嵇勇双拳紧握,扬声道:“打就打,打仗我嵇勇就没怕过谁!” 陆铣劝道:“嵇将军,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动辄两军交战,遭殃的只有百姓啊。” 嵇勇道:“如若不然,焉能令其自退?” 闻远急于惩治库莫,不光为国事,还为私情,可珩王所言句句在理,他好歹是镇守云中七镇的将领,又世代簪缨,自然懂得如今珩王所提一事才最为要紧。 他道:“此次闾光吃了这样一个大亏,定会筹谋再战,可不战而屈人之兵绝非易事……除非,他们有不得不退的理由。可这样的理由,只怕不易寻得。” 珩王抬眸,视线扫过几人,缓缓道:“如若这个理由是,岐城内有我们的内应呢?” “这……”几人大为意外,顿时怔住。 尉琰沉思片刻,道:“殿下的意思是,让闾光以为岐城内有我们的内应…… 珩王点头:“闾光与予修一向不睦,连带着纳罕与库莫也是水火不容,此次柔然阵前失利,损兵折将,柔然大汗必定追责,到时他们回去,定会极力将失利的责任推给对方。若我们离间纳罕和库莫,令其都以为对方是奸细,那他们只会不遗余力地攻击彼此,只要他们说辞不一,令闾光生疑,难以决断,那便好办了!” “不错,”尉琰笑道,“闾光能对我们用离间计,我们自然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闾光其人,多疑少谋,刚愎自用,届时为了稳妥,他定会带兵退出岐城。” 陆铣也笑道:“兵不厌诈,让他们内乱,祸起萧墙,他们无暇自顾,便不会再侵扰北境。此计妙哉!” 闻远皱眉:“如此一来,库莫还是要被放回去,一想到他小人得志的模样,末将心有不甘。” “是啊!”陆铣也是一脸憋屈。 嵇勇闻言,心中愤慨不已,要照他的意思,别管那么多,先把库莫打个半死再说,但他知道这只是意气用事,于大计不利,于是索性闭口,但满脸憋的通红,整个人气鼓鼓的。 尉琰思忖片刻,想到一事:“对了,斥候来报,说是予修已经到了岐城,想必是为此次闾光大败一事而来,只要纳罕回去禀报,说库莫就是奸细,泄露了岐城城防部署,那闾光一定不会轻饶,库莫必死。届时既能令闾光退兵,又能除去库莫,一举两得!” 此时一直未开口的严蒙点出关键:“话虽如此,可库莫是闾光的亲信,要让闾光相信库莫是我军奸细,这怎么可能?退一步说,即便闾光相信,可纳罕却是个极为谨慎之人,让他以为库莫背叛柔然,背叛闾光,这难度太大了吧!” 珩王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中,沉声道:“的确不易,不过也并非全然不可能……”他有意一顿,忽然看向青城,“阿青有何想法?” 众人闻言,眼前一亮,对了,还有阿青这个谋士呢。 嵇勇听闻正是阿青及时拉住玥璃县主,才不至于让县主坠崖,还听闻此女箭术奇高,射杀了不少柔然骑兵,对她既敬佩又好奇,此时听到珩王发问,他率先附和道:“阿青姑娘谋略过人,想来必有妙计。” 自从得知玥璃被库莫为难,又被一路绑着来攻营,青城心中再难平静。她此时满心的念头就是让库莫付出代价,越快越好!刚才听了众人的对话,她心中对如何离间二人已有成算。 她道:“我愿尽力一试,不过还需各位将军配合。” 见青城未推辞,珩王欣然一笑,温声道:“我会派栾舟近身保护你,若有任何需要,你随时开口。” “多谢珩王。”青城道。 接着珩王转向众人,表情肃然。 “诸将听令,从此刻起,阿青所言皆是本王的意思,营中所有人皆由她差遣,不得有误,违令者军法处置!” 此言一出,众人同时怔住,但很快领命,对着青城齐声道:“末将但凭阿青姑娘调遣。” 话音刚落,帐外有士卒来报,说是纳罕已绝食两日,今日连水也不喝了,军医已去瞧过,除了虚弱些,暂无大碍。 陆铣面露讥讽,冷笑道:“这个纳罕,刚被我们抓到的时候,整日寻死,昨日开始终于不折腾了,又改绝食了,真是一刻也不消停啊!” 嵇勇道:“是啊,那么粗的拴马桩,直头愣脑就往上撞啊,果真是不要命的硬茬儿!” 闻远冷哼一声,道:“比起纳罕,库莫可是没气节多了,整日里不是装病,就是昏睡,三顿饭倒是一顿都没落下!” 第87章 威胁纳罕 青城又问:“那纳罕和库莫是否察觉出卢氏父子已暴露?” 珩王想了想,道:“纳罕知道自己中计,凭他的敏锐,很可能有所察觉。但库莫应该不知,在他看来,纳罕被擒不过是作战失利。这二人的状态如今全然不同,纳罕心灰意冷,一心求死,库莫似乎笃定自己能全身而退,一点也看不出担忧之色,他应该是觉得闾光定会想办法救他。” 青城心中已有成算,道:“属下愿尽力一试,不过还需各位将军相助。” 见青城未推辞,珩王欣然一笑,接着转向众人,表情肃然。 “诸将听令,从此刻起,阿青所言皆为本王之意,营中所有人皆由她差遣,不得有误,违令者军法处置!” 此言一出,众人同时怔住,但很快领命,对着青城齐声道:“末将但凭阿青姑娘调遣。” 话音刚落,帐外有士卒来报,说是纳罕已绝食两日,今日连水也不喝了,军医已去瞧过,除了虚弱些,暂无大碍。 陆铣面露讥讽,冷笑道:“这个纳罕,刚被我们抓到的时候,整日寻死,昨日开始终于不折腾了,又改绝食了,真是一刻也不消停啊!” 嵇勇道:“是啊,那么粗的拴马桩,直头愣脑就往上撞啊,果真是不要命的硬茬儿!” 闻远冷哼一声,道:“比起纳罕,库莫可是没气节多了,整日里不是装病,就是昏睡,三顿饭倒是一顿都没落下!” 柔然的这两位将军,风格迥异,众人又气恼又无奈,纷纷摇头。 后日就要交出这二人,事不宜迟,青城告退,出了营帐,栾舟奉命保护她,跟着她来到关押纳罕之处。 青城让栾舟守在外面,只身进到帐中。 为了以防纳罕求死自伤,闻远早下令将他双手反捆。 纳罕本是倚靠在榻旁的柱子上,见青城进帐,他几次想站起身来,但遭逢被擒,又几日水米未进,明显体力不支,如此尝试几次,待勉强支撑起身体时,已是脸色发白,气喘吁吁。 青城并不看他,径直坐在几案前,瞥了一眼桌上纹丝未动的饭菜,对侍立在外的士卒吩咐道:“有些凉了,撤下去吧。”士卒领命,将饭菜一一撤下。 纳罕眼神警觉,问道:“你是什么人?”见青城不睬他,又道,“不必如此麻烦,即便是换了温热的饭食来,本将军也是不会吃的。” 青城这才瞥了他一眼,徐徐道:“看来纳罕将军是要绝食,自裁于此?” 纳罕冷哼一声,讥讽道:“我知道珩王的诡计,他不过是想用我来牵制大皇子,以期换回裴峥。你回去告诉珩王,一具尸身,是万万换不回裴峥的!我虽不知你是何人,但见你是女子,就不对你恶语相向了,只奉劝你不必白费力气,快快出帐去吧!” 青城将手臂倚在几案上,语气淡然。 “纳罕将军误会了,我此次前来,不是为了劝将军。相反……”她微微停顿,一字一句道,“听说将军一心求死,我来送将军上路……” 短暂怔愣后,纳罕一阵低笑,声嘶力竭大喊道:“好啊,来呀,来取我性命啊,我纳罕少年时便征战沙场,何时畏过生死,如今我身陷囹圄,无法全身而退,那舍生取义,也不堕威名,柔然大汗知我忠义,定会善待我家人,我纳罕死而无憾,有何惧哉!” 青城微微颔首,悠悠道:“如此,我便让将军如愿!” 她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我会让人废了你的手脚,将你扔到贺兰山中,听说那里人迹罕至,野兽遍布,土狼和秃鹫会啃食你的身体,将你变成一堆白骨。接着我会散布消息,说纳罕将军早已弃暗投明,此次烧毁粮草故意失利,不过是想趁机投靠魏军,如今正协助珩王殿下日夜练兵,准备大举进攻岐城。待岐城城破之时,你便是背叛柔然的罪人,柔然大汗会诛杀你满门,所有的部落百姓会对你鄙夷唾骂,你和你的家族会因此蒙羞,受到诅咒,永无宁日……” “够了!”纳罕气结,目眦欲裂,眼底猩红,牙咬切齿道,“珩王设毒计引我入局,没想到,你一个女子,竟也如此歹毒!” “歹毒?”青城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若论歹毒,大魏怎比得过柔然,裴峥重伤昏迷,却被你们污蔑成他一心求娶柔然公主,叛魏归降;你率众攻破云中城,杀害守将,却到处散播谣言,说这一切皆是因裴峥泄露布防所致,使得魏帝一怒之下,下令诛杀襄国公满门;闾光为了牵制魏军,给玥璃县主服下迷药,带着她一起来攻营,县主的一干部下为了保护她,被库莫砍杀,又被挑断手筋脚筋,送至贺兰山喂狼,怎么,同样的事情,你们做了,就是理所当然,别人做了,却成了无耻歹毒?” 纳罕被噎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他半生戎马,难免权衡算计,他只当是为将为臣,身不由己,从未心中不安。裴峥和玥璃一事,虽说是闾光和库莫一手安排,可那些手段着实下作,他实在无法理直气壮。 见纳罕眼神呆滞,面上隐隐有羞愧之色,青城知晓时机已到,她缓缓起身:“从现在开始,除非你自己开口,否则不会再有人来给你送饭,你若还要自寻死路,也不会再有人拦你。” 她转身向外走去,待行至帐门时,又停下脚步,“哦”了一声,轻声道:“对了,纳罕将军恐怕还不知,玥璃县主已被救了回来,而库莫也被我军俘获,关押在营帐中,他可是终日饱食,将养的不错。闾光对这位得力的副将可是极为重视,一连来了三封书信要将他换回去。你说,若你一味自寻死路,成了一堆枯骨,珩王殿下能不能换回裴帅呢?” 她嘴角闪过讥诮,说完转身出了营帐。 青城一番轻言细语,但在纳罕听来,却只觉得字字如寒刀,每一刀都精准地砍在他的心口,他只觉得彻骨寒意袭来,不由打了个冷颤。 第88章 假意放走库莫 他此番行事不利,身陷敌营,无法接应闾光,虽出师不利,但按照出发前的约定,闾光撤回岐城即可,只要裴峥和玥璃还在柔然手中,此战他们依旧有胜算。可纳罕没想到,玥璃获救,库莫竟被擒住了,这究竟怎么回事? 他心中生疑,本能的怀疑青城的话,可蓦地反应过来,刚刚她说将他送去贺兰山喂狼——这不正是库莫对玥璃亲卫的那些手段吗? 他现在几乎可以确定,玥璃县主应该是获救了,那库莫呢?若库莫也被俘获,那魏军手中就有两个人质,如此一来,此战柔然已败!他又惊又气,恨不能舍生取义,但一想到青城的威胁之言,心中忽地升起一股无力之感,他只觉得进退维谷,膝下一软,颓然倒地。 青城离开后,一路向关押库莫的营帐走去,刚到帐外,就看到士卒端着饭食前来。她叫住此人,从帐布的缝隙向里望,只见库莫躺在一堆稻草上,枕着手臂,翘着脚,姿态闲适自得,全然没有身陷囹圄的窘迫。 她思忖片刻,找到闻远,让他寻一个能说会道的心腹来,闻远领命,很快找来一个白净机灵的士卒。 这士卒叫杜魁,青城对着他叮嘱一番,杜魁连连点头,端着库莫的饭食,进到大帐中。 他将饭食放在地上的稻草堆旁,对着库莫一脸鬼祟道:“库莫将军,小人是卢颉公子的手下,他让我来偷偷放您离开,就在今晚。” 库莫原本躺着假寐,一听卢颉,不由得坐起身来,但明显对士卒的说辞存疑,又掩饰道:“什么公子,与我有什么相干,老子要睡觉,快滚!” 杜魁二话不说,上前几步,低声道:“大皇子和珩王已经商量好要用纳罕将军换回裴帅。大皇子本想将您一并救出,但珩王殿下说将军杀了玥璃县主的部下,不同意将您换回。大皇子便让卢公子想办法,暗中放了您。” 库莫一听,顿时信了几分,自己身陷敌营,闾光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给卢颉施压,放自己离开,这很合理。 但他不敢轻信:“魏营关卡重重,本将军又一直被看守着,如何逃的出去?” “今晚众人会在营中庆祝,卢公子到时会拖住珩王等人,小人趁机助将军出营……” 库莫警惕道:“庆祝什么?” “庆祝救回玥璃县主啊,还有就是,庆祝抓到将军你……将军,今晚是唯一逃跑的机会了,若是错过,只怕将军就有危险了!” 库莫心中顿时慌乱不已,他残杀了玥璃的部下,如今又落在魏军手中,几日前嵇勇将他踢晕之事还历历在目,再留下去只怕性命不保。 他不再犹豫,只道:“你等会就去找卢颉,让他准备好给我易容的长髯,你今晚过来的时候带给我,对了,再带一顶毡帽来。” 杜魁不明所以,愣了一下,库莫没好气道:“我要伪装一下,免得被人识破……” 杜魁恍然大悟,直夸库莫想的周到,说完借口离开,径直前往珩王的大营报信。 青城听后,不由道:“库莫果然心思缜密,担心被发现,还想到要易容。” 杜魁道:“阿青姑娘有所不知,这库莫生的脸方口阔,左边侧脸处靠近耳垂的地方还有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黑痣,极为显眼,若是不遮盖上,的确容易被人察觉。” 青城这才明白过来,直到现在,她还没见过库莫的相貌,刚才隔着帐帘,库莫躺在稻草上,她并未看清他的脸。 珩王让闻远按照库莫的要求去准备,闻远领命,带着那士卒退下。 不多时,帐帘一动,栾舟进来禀报,说是玥璃醒了。 青城眼底瞬间亮起来,唇角笑意绽放,她转向珩王,还未开口,珩王便道:“去吧。” 青城匆匆行礼,出了营帐。 珩王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他原本还想看看她伤口恢复的如何,算了,等晚上再问。 入夜,军营空地上燃起篝火,将漆黑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将士们围坐在篝火旁,或三两成群地交谈着,或大口饮酒,笑声、欢呼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整个军营。 库莫听着不时传来的喧阗笑语,焦急不安地在营帐中来回踱步。 这时外面传来了交谈声,听声音很像是那个白日里来的白面士卒,他似乎在跟帐外的守卫闲聊。 不多时,帐外没了动静,库莫正要上前查看,帐帘一动,杜魁走了进来。 他告诉库莫,守卫被他骗走了,接着从怀中将东西递给库莫,又帮库莫装扮好。 二人出了营帐,一路上避人左右向辕门走去。 库莫心跳如擂,低着头紧跟在杜魁身后,不时地左右窥望,见远处的空地上,营中将士们果然聚在一处饮酒交谈,一派喜庆喧闹的场景。 两人很快到了辕门,杜魁与辕门守卫似乎很熟,上前低语几句,那守卫看都没看库莫,就放二人出了军营。待走出去一段路了,库莫还有些恍惚,总觉得一切顺利到不可思议。 这时杜魁从草丛中牵出一匹马,叮嘱道:“对了,卢公子有句话让我带到,他说此次柔然事败,并非他情报有误,而是纳罕故作失利被魏军俘获,至于原因,公子还未探明。卢公子深知此事重大,还请库莫将军提醒大皇子多加小心才是!” 纳罕事败,库莫百思不得其解。他对卢颉的消息深信不疑,毕竟有裴峥和玥璃之事在前,他没有怀疑卢颉的必要。如今听闻此言,他几乎瞬间便认定纳罕居心叵测,要么是纳罕与魏军早已暗通款曲,要么则是故意失利,不想让大皇子立功。想到若不是纳罕事败在先,自己也不会被魏军抓获,库莫不由得心火怒烧,恨不能马上回到岐城,将此事禀告给闾光。 念及此,他不再久留,匆忙感谢一番,与杜魁告辞。 库莫骑着马,一路狂奔,起先心中惴惴,惊惶不安,生怕从某处黝黑的角落里冒出魏军来,可直到过了白狼山,也没见到一人,不由放下心来。 第89章 惊天发现 两人很快到了辕门,杜魁与辕门守卫似乎很熟,上前低语几句,那守卫看都没看库莫,就放二人出了军营。 待走出去好长一段路了,库莫还有些恍惚,总觉得一切顺利到不可思议。 这时杜魁从路旁的密林中牵出一匹马,叮嘱道:“对了,卢公子有句话让小人带到,他说此次柔然事败,并非他情报有误,而是纳罕故作失利被魏军俘获,屯粮之处压根连火光都没起。卢公子深知此事重大,还请库莫将军提醒大皇子多加小心才是!” 纳罕事败,库莫百思不得其解。 他对卢颉的消息深信不疑,毕竟有裴峥和玥璃之事在前,他没有怀疑卢颉的必要。如今听闻此言,他几乎瞬间便认定纳罕居心叵测,要么是纳罕与魏军早已暗通款曲,要么则是故意失利,不想让大皇子立功。想到若不是纳罕事败在先,自己也不会被魏军抓获,库莫不由得心火怒烧,恨不能马上回到岐城,将此事禀告给闾光。 念及此,他不再久留,匆忙感谢一番,与杜魁告辞。 库莫骑着马,一路狂奔,起先心中惴惴,惊惶不安,生怕从某处黝黑的角落里冒出魏军来,可直到过了白狼山,也没见到一人。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彻底放下心来,调转马头,对着魏营方向,轻蔑一哼:“说什么珩王算无遗策,真是徒有虚名!” 话音刚落,便听见身后有动静,他悚然心惊,急忙回头,只见不远处的土坡上,立着一个人,一身黑衣,蒙着黑纱,突兀地站在黑黝黝的土坡上,远远望去,像是暗夜中游荡的鬼魅。 白狼山附近,分布着许多这样规模不一的土坡,原是柔然与大魏作战时两国士兵修筑的土堙,历经数年,早已风化损毁。 “你平时惯用哪只手?”暗夜中,有人开口,声音空远飘渺,带着一丝喑哑。 库莫浑身一凛,首先想到的便是事情败露,魏军来抓捕他,但环顾四周,静默如斯,不像是有伏兵的样子,又见对方仅有一人,放下心来,怒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 来人自然是青城,她飞起一脚,踢起一团土块,土块高高扬起,向着库莫急速而去,飞至半空时土块碎裂,一时间,沙土飞扬,扑面而来,库莫慌忙间用右手遮挡。虽勉强挡住,却惊了马匹,骏马嘶鸣,库莫反应不及,被甩下马背。 “原来是右手!”那幽森惊悚的声音再次响起,散在呜咽的风中,让人听起来不寒而栗。 青城展臂跃起,飞掠至库莫身前。 不知为何,库莫猛地有些心惊,比起魏军,眼前这人似乎更令人脊背发凉,仓促间,他来不及起身,半撑起身体,强装镇定道:“你究竟是何人?我乃柔然大皇子副将,你胆敢……” 青城眼中闪过狠厉,不等他说完,径直从腰间拔出长剑,剑柄翻转间,剑刃回旋间犹如流光,接着她一刺一挑,轻提剑柄,长刃向下,在库莫的脖颈处猛地顿住。 库莫先前只觉得眼前剑影飞舞闪烁,如同迅电,待定睛看清时,泛着寒芒的锋利剑刃已近在眼前,他吓得心口狂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青城眼眸低垂,冷眼看着库莫。 库莫瑟瑟发抖,微微偏过头,避开剑芒。 从青城的角度看下去,库莫的毡帽正好挡住他的眉眼,只露出下半张脸,方脸薄唇,右边嘴角一颗黑痣,两侧长髯浓密。 她双眼半眯,心念一动,蓦地想到她曾画过的一个人——那个在雁门县的驿馆中与卢定洲见面并声称手中有秋猎图的客商! 一时间,青城心思百转,之前盘桓在心头的诸多疑惑顷刻间有了答案。 她不露声色,执剑的手微微向下,将长剑在他衣领处轻轻一带,剑刃上的血迹便被抹净,顷刻间长剑已还鞘。 库莫见对方收了兵刃,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才惊觉后背已经汗湿,额角上也俱是冷汗,他正要抬手擦拭,忽然觉出异样——右腕处冷冰冰地,还有些发麻发胀。 他低头一看,只见右手腕处皮肉翻绽,血流不止,忽然间,剧痛袭来,有若断筋削骨一般,他吓得惊声大叫,赶忙用左手捂住手腕,在地上来回翻滚呻吟,不久就昏死过去。 青城面无表情地将库莫扔到马背上,牵着马,信步向魏营走去。 黯月无星,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漫过整座白狼山。山风偶尔掠过,发出细微的呜咽声,但周遭很快又归于岑寂。月光透过层层枝叶的缝隙,碎银般洒落在铺满落叶的密林间。 珩王倚靠在树干上,凝望着青城远去的背影,眸光剧震,他握住剑柄的手渐渐用力,指节攥到发白。 他听了三位将军的话,并不担心库莫逃走,青城做事稳妥,定有万全之策,但嵇勇所言提醒了他,他担心青城手腕的伤,便潜在此处,以备不时之需,万万没想到,竟会看到这一幕。 刚才青城挥剑不过一招半式,可珩王一眼便认出那就是金城十二卫的九霄剑法,除去十二卫,这世间就只有伊昭公主会此剑法。 他心神俱震,怎么都不敢相信青城竟然是伊昭公主赫连钦! 他曾与赫连钦共同作战,抵御柔然,那分明是相貌迥异的两张脸,这怎么可能? 珩王满腹心事地回到营地,才走过辕门,尉琰就迎上来,禀告了几件事。 一是纳罕不再一心寻死,要求进食,一口气连吃了三碗饭;二是在南棠的全力救治下,凌绍等人已无大碍;三则是玥璃将库莫的手腕砍伤了,南棠给他用过药,保证在明日午时之前都醒不过来。 听到库莫的消息时,珩王心中冷笑,若非他今日亲眼所见是青城动手,只怕真要信了。但他不动声色,什么也没说。 尉琰见状,忍不住道:“王爷,明日就要交换人质了,青城郡主的反间计究竟何时实施啊?属下们又好奇又焦急,实在心中没底,要不王爷召郡主来问问?” 第90章 事关秋猎图 青城微微点头:“起初臣女一直想不明白,卢定洲究竟为何要破坏两国结盟,此事风险太大,一旦事败,便是祸及满门的大罪,但若是为了秋猎图,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他一直觊觎四猎图,当初为了春猎图,他不惜铤而走险,让卢焜去盗取陛下的寿礼。那为了秋猎图,他让卢宝音收买周勇劫杀拿伮,也就不奇怪了。” 她越想越觉得合理,又道,“当时在鸿儒馆中,臣女偷听到卢定洲与卢颉的谈话,他们反复提到那客商开的价码过高,卢颉还说,整个大魏,没几个人能买得起秋猎图,当时臣女还奇怪,卢氏父子并非家底深厚之人,凭什么能跟客商谈价钱,如今想来,他们指的是对方提出的条件太苛刻,毕竟,破坏两国结盟,劫杀拿伮,并非有钱就能办到。” 珩王快速回想了一遍近来发生之事,道:“如果我们推断的没错,那此次卢定洲透露裴峥的行军路线,就并非是为了云中城主帅的位置,因为卢定洲资历尚浅,即便没有裴峥,陛下也绝不会让他担任主帅,所以,他此次暗通柔然与当初破坏结盟的原因一样,都是为了秋猎图。卢定洲泄露裴峥的行军路线,导致裴峥被俘,这意味着卢定洲与闾光已完成交易,那秋猎图如今很可能在卢定洲手中!” 青城倒是没想到这一点,此时反应过来:“殿下所言极是!” 珩王立即叫来两名近卫。 “你们速回云中城,搜查卢定洲的住处,寻找秋猎图,若是找不到,拿着那枚鹿角扳指,冒充卢宝音的人,假意救卢颉离开,趁机问出秋猎图的下落。” 两人领命,即刻离开。 这时尉琰行色匆匆进到大帐,看到青城也在,明显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青城见状,只当他有要事禀报,抱拳离开。 尉琰禀告了几件事。 一是纳罕不再一心寻死,而是要求进食,且一口气连吃了三碗饭;二是在南棠的全力救治下,凌绍等人已无大碍;三则是玥璃将库莫的手腕砍伤了,南棠给他用过药,保证在明日午时之前都醒不过来。 听到库莫的消息时,珩王心中冷笑,若非他今日亲眼所见是青城动手,只怕真要信了。但他不动声色,什么也没说。 尉琰见珩王神色从容,忍不住道:“王爷,明日就要交换人质了,青城郡主的反间计到底何时实施啊?属下们又好奇又焦急,实在心中没底,要不王爷召郡主来问问?” 珩王眸色微闪,意有所指:“青城……定不会让大家失望,告诉他们,稍安勿躁,一切听郡主吩咐行事。” 尉琰嘴唇翕合几下,最终应声称是,躬身退了出去。 边城冷月,猎猎西风。 几日水米未尽,冷不丁饱食一顿,纳罕有些不适。 他原本已经睡下,但觉得脘腹胀痛,心口烧灼难耐,便又起身,在帐中踱起步来,可才走了几步,就干呕起来,如此动静,彻底惊动了帐外看守的士卒。 士卒不敢怠慢,连忙请来南棠。 诊治之下,南棠得出结论——纳罕过于饱食,以致食积停滞,气机受阻。简言之,就是吃多了。 南棠建议,为了行气破滞,最好能让纳罕四处走动一下,活动活动筋骨。 碍于纳罕身份特殊,两位士卒不敢自作主张,便去请示陆铣。 陆铣斟酌再三,还是不放心让纳罕出帐,于是便让南棠行针,缓解纳罕的疼痛。 几针下去,纳罕只觉得困顿不已,很快昏睡过去。及至下半夜,纳罕浑身发冷,猛然清醒过来。他低头一瞧,只见自己上身赤裸,从胸部到腹部的几处穴道上皆扎了银针。虽然他腹部以下盖着厚厚的棉被,榻旁还放置了两个火盆,但白狼山下夜晚极其寒冷,他还是被冻醒了。 纳罕长舒了一口气,盯着帐顶发怔,想到这些时日的经历,只觉得恍如隔梦。到如今他还是想不明白,为何卢颉的消息有误。纳罕很难相信卢颉故意为之,毕竟卢氏父子是最不希望裴峥被顺利救出的,可那日的情景,分明是陷阱无疑。恍惚间,他又想起昨夜那女子说的话,他现在无法出帐,不能去探查库莫是否真的在营中,不由焦急万分。 远处不时传来魏军喝酒谈笑的声音,空气中隐约还有烤羊和烧酒的味道,这让纳罕更加烦躁不安,这时帐外两名守卫的谈话声传了进来。 “这烤羊可真香,酒也香,要不,咱俩也去凑凑热闹吧!” “咱们要看守大帐,还是别了吧,小心陆将军知道了怪罪。” “玥璃县主被救回来,珩王殿下和几位将军欢喜的不得了,这才让全营欢庆,咱俩这运气也太背了,偏生今晚轮值。” “说起来我更是倒霉,今晚本不该我当值,可王三那小子说他肚子疼,要跟我换值,否则我这会也在喝酒吃肉呢。” “说不准那小子是为了去喝酒故意诓你的。”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去看看了,要是那小子真在,我先揍他一顿再说。” 二人又埋怨了几句,先前开口那人又道:“咱们就去看一眼吧,远远地,不让陆将军发现,我实在忍不住了。” “可咱们都走了,无人看管大帐,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咱们又不走远,就在前面,一转头就能看到大帐。明日就要用纳罕换回裴帅了,陆将军担心出岔子,这才让大夫施针,放心吧,不到天明他是醒不过来的。何况夜间有嵇将军巡逻,你想久待,我还不敢呢,咱们就远远地望一眼,很快回来,不会有人发现的。” 另一人似乎被说动:“你等等,我先进去看看。” 很快帐帘一动,那士卒走了进来,纳罕赶紧闭上双眼假寐。 这士卒走到近前,推了推纳罕的肩膀,见纳罕气息匀长,毫无反应,确实是熟睡的模样,终于放下心来,大步走了出去,对着同伴笑道:“摇都摇不醒,走吧。” 第91章 眼见为实 听见帐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什么也听不见了,纳罕猛地睁开眼睛,将身上的银针一一拔掉,迅速起身,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到帐门处,他探出头环顾左右,周围果然不再有士卒把守。 望着远处黝黑的天幕,纳罕心跳如擂,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若是能趁机逃出魏营,此战也不算输得难看,念头起,他心下一横,闪身出了营帐。 此时更深露重,除了一两处营帐中还亮着烛火外,其他各处皆一片黑暗,看来大部分将士都去喝酒庆祝了。 纳罕躲在一处营帐的阴影里,只见不远处有两个士卒,他们脚下踩着个酒瓮,正朝着北面的喧闹处不住张望,其中一人还偶尔回头看向纳罕的营帐。纳罕反应过来,这二人应当就是刚才守卫营帐的士卒。 他步履小心地绕过两人身后的大帐,一路向西,愈走愈快。 前几日他被陆铣和栾舟带入营地时,依稀记得营中造饭之处便在西边,若是能放上一把火,营中将士定会大乱,到那时他便混在人群中逃出魏营。他越想越觉得此法稳妥可行,正打算加快步伐时,冷不防,从正前方传来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 意识到是巡逻的士卒,纳罕急忙停住,闪身绕到一排营帐的北面。 这一溜营帐搭建的极为紧凑,帐篷明显要宽敞许多,帐篷间的间隙却极窄,应该是普通士卒的住所。 纳罕屏息凝神,一动也不敢动,待这队巡逻兵走远,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为了避免再遇到巡逻的将士,纳罕便沿着当前的一条窄路继续西行。如此走了大约半刻钟,眼看着很快就到魏营西侧时,嵇勇带着几个士卒忽然走了过来,纳罕一惊,连忙躲在一处营帐的暗影里。 嵇勇几人脚步匆匆,很快走远了,根本没发现他,纳罕心跳如擂,一时间不敢再动,索性蹲了下去。 缓了一会,正当纳罕打算离开时,不远处的一个大帐中忽然传来几人的谈笑声,其中一人说话时声音浑厚高昂,笑的时候反倒有些低沉,纳罕一怔,这声音让他想起一个人,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他心中狐疑,不禁停下脚步。 “此次多亏了库莫将军,若非将军以身入局,想要救出玥璃县主,想必还要费一番功夫,虽说闾光好应付,可这纳罕却非寻常之辈,此人极为谨慎,又勇猛善战,很不好对付。” “任他是何人,库莫将军都能应对自如!库莫将军先是用假存粮之地诱纳罕上钩,又提议让玥璃县主随军攻营,后来再故意放走郡主,接着假装被擒,这一番谋算简直天衣无缝,令人叹为观止啊。” “不光如此,咱们能活着回来,也多亏了库莫将军谋划得当,先是用苦肉计骗过众人,再让亲信送咱们出城……” “是啊,闾光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库莫将军是故意为之。” “库莫将军居功至伟,来来,我等皆举杯,敬库莫将军一杯!” “来,敬库莫将军!” “库莫将军?将军!” “我都提醒过你们了,要慢点喝,你们还不停地敬他酒,这下好了,将军彻底醉了。” “说好了不醉不归,这也醉的太快了吧,哈哈哈哈!” “如此醉酒,只怕误了明日之事,那珩王殿下可要怪罪了。” “明日库莫将军只是回岐城,这能误什么事?尽管放心好了。” “是啊,你也太谨慎了些,再说库莫将军思虑周全,为了避免此次战事失利被罚,他无奈用了苦肉计,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刀。还叮嘱我们,定然不能让纳罕身上有伤口,这样一来,库莫将军就不会被怀疑了。” “说的不错,如今我们已有岐城的布防图,待库莫将军明日回到岐城,按约定行事即可。” “不错,有库莫将军做内应,我军踏平岐、灵二城指日可待,到时我们还要畅饮!” “说得对!还要畅饮,哈哈哈哈哈!” “好了好了,你们也都少喝些,珩王殿下叮嘱了,千万不能让柔然的斥候发现我们,否则就露馅了。来人啊,还不抬库莫将军回帐中歇息。” 话音落,立即有两名守卫进到大帐。 此时的库莫一身酒气,耷拉着脑袋,路都走不了,只能让人搀扶着出帐。乘着掀帘的机会,躲在暗处的纳罕急忙望过去,可就是这匆忙一瞥,却令他心中大惊——帐中坐着的,皆是玥璃县主的心腹,就是当日同她一起潜入岐城,后来又被库莫下令送去贺兰山中喂狼的那些人。 如今他们围桌夜话,推杯换盏,竟是毫无一丝受过伤的模样!而刚才纳罕觉得声音熟悉的那人正是玥璃县主的亲卫凌绍! 无意间触目所及竟如此令人心惊,纳罕想起昨夜那个女子的话,待攻破岐城之日…… 岐城城高池深,城内俱是骑兵精锐,想要攻占总要费一番功夫,可那女子说得轻巧异常,像是笃定不日便会攻破一般。他起先还不以为意,如今看来,库莫并非被擒,而是早已暗中投靠魏军,是以他表面上为难玥璃的亲卫,实则将他们偷偷放走,接着他又提议在攻魏营时带上玥璃县主,目的竟是配合魏军将她救出。而如今他又要做内应,配合魏军攻取岐城。 桩桩件件,纳罕实在难以相信,他想不明白库莫为何背叛柔然,可眼前的一切又容不得他不信。 喧阗笑语声不绝于耳,纳罕却头皮发麻,手脚冰冷,如坠冰窟。 他满腹心思,纷乱难平,缓了良久,终于改变计划,原路返回。 那两名守卫直到后半夜才回到营帐,见纳罕和衣而卧,用于针灸的银针散落在地,他们也不甚在意,只当是纳罕中途醒来,自己拔掉的,总之人在就好,其余的就无所谓了。 翌日正午,黑水河畔。 珩王和闾光都未到场,柔然派来主事的是拿伮,大魏这边则是尉琰。 拿伮面上倨傲,心中却憋闷不已。 第92章 争锋相对 此次原本的计划是烧粮草,攻魏营。珩王抓不住,至少能俘虏个将领吧,结果玥璃县主被救,纳罕和库莫反倒落在魏军手中,如此一来,局势一下逆转。攻营作战的时候没他的份,如今交换人质了反倒让他来,这让拿伮越想越气。 尉琰倒是心情不错,但见裴峥重伤不醒,心中难免忧虑,面上也严肃起来。 于是两军相见时,连客套都免了,迅速交换完人质,没多说一个字,双方就带着人各自离开。 拿伮带着纳罕和库莫迅速回到岐城。 甫一入城,纳罕便听闻七皇子予修奉大汗之命来岐城督战,一直心事重重的他顿觉有了倚仗,他立即下令,命人将库莫捆住手脚、封住口,径直带至二位皇子面前,接着将在魏营听到的消息公之于众。 众人听闻,皆惊骇不已,闾光面色骤变,过了半晌,才反驳道:“若库莫暗中投降魏军,那早在卢定洲透露裴峥的行军路线时,库莫就可以通知魏军,又何必让我军得手呢?这岂非自相矛盾!” 此言一出,闾光的几位手下立即附和,纷纷对纳罕之言提出质疑。 纥图趁机道:“大皇子,此事非同小可,总不能只听信纳罕将军一面之辞,不如听听库莫将军有何话说?” 闾光抬手,立即有士卒上前给库莫松绑。 库莫一入城便被牢牢捆住,听到纳罕之言,只觉得荒唐无比,如今身上的束缚被除,他惊魂未定,缓了片刻,随即大声呵斥起来。 “纳罕你个匹夫,竟敢诬陷于我,此次战事若不是你失利在前,我军怎会狼狈至此?不想你却恶人先告状,如此颠倒黑白,胡乱栽赃,简直无耻!” 纳罕不理睬库莫所言,兀自解释道:“请两位皇子细想,当初攻打魏营,最妥善的办法便是将玥璃县主留在城中,这样一来,除非魏军攻破城池,否则根本无法救走人质,可库莫非要提议带上玥璃县主。再则,两军对阵,玥璃县主被迷药所控制,又藏匿于一众骑兵中,位置何等隐密,可又是库莫,将玥璃县主的位置暴露给了魏军,这才让魏军有了可乘之机。” 说着,他看向库莫,沉声道,“如若不是你通敌,这一切又如何解释?” 库莫气得脑中一片空白,只道:“你这等胡言乱语,无非是推卸责任罢了!” 纳罕冷笑质问道:“我且问你,将玥璃县主的近卫送去贺兰山的那些骑兵呢?如今何在?” 库莫只当纳罕疯了,怒喝道:“还能在哪,他们送完人,不就回营了吗?” 拿伮面色微沉,忽然开口:“他们根本没回营,我曾派人去寻过几次,结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怎会这样,莫不是被魏军抓去了?就没派人继续找吗?”库莫蹙眉嚷道。 纳罕想起昨晚那些近卫的对话,依旧心惊。 他对着库莫怒目而视:“整件事中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便是,当初那些本应死在贺兰山的近卫,竟会毫发无伤的出现在魏营中,还与你库莫推杯换盏,喝得大醉,你难道不应该解释一下吗?” 纳罕说完,也不等库莫反应,径直转向予修,“七皇子,那些人口口声声提到岐城布防,事关重大,末将实在不敢有所欺瞒啊!” “你!”库莫如何知道那些人已被青城暗中救下,只当是纳罕为了推卸战事失利而诬陷自己,便对着闾光解释道,“大皇子明鉴,攻魏营那日属下之所以提议带上玥璃县主,只因纳罕不断危言耸听,说什么珩王谋略无双,精通战策,为了稳妥,末将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若是珩王耍诈,我军也能全身而退。而玥璃县主藏匿位置之所以暴露,完全就是意外。” 他虽怒不可遏,但头脑清晰,当即向予修解释道,“七皇子明鉴,当时大皇子正带着我等攻营,忽然传来纳罕被魏军抓获的消息,为了纳罕的安全,大皇子打算跟魏军谈判,正在此时,从旁边的密林中猛地冒出来一群黑衣人,他们声东击西,末将一时不察被骗,他们便将玥璃县主救走了,之后末将紧追不舍,最终寡不敌众,这才被魏军所擒。照纳罕所言,末将若是有意暴露玥璃县主的位置,那事成后何必全力追赶,落得身陷敌营的下场。至于玥璃县主的那些手下,当日确实是被挑断经脉,送去贺兰山的,此事很多将士都亲眼所见,末将实在做不得假啊!” 库莫说完猛然想到一事,便将昨夜那个救他的白面魏兵所言悉数说了一遍,又出言讥讽道:“难怪纳罕要如此诬陷于我,原来竟是贼喊捉贼!” 听闻库莫所言,纳罕惊怒交加,额头青筋爆起,大声分辨道:“一派胡言!那处所谓的粮草辎重之地,堆放的尽是些枯荻杂草,且魏军早就埋伏于此,为了区别敌友,就连装束也悉数改了,如此精心布置,分明是设下圈套,引我等入局,你和那个卢颉,首当其冲应该被怀疑。说不准,这一切都是你二人的谋划,目的就是为了救走玥璃县主!你以为我不知,你一直垂涎玥璃县主的美貌!” “放屁!”库莫把胸脯拍的啪啪直响,“我库莫追随大皇子多年,忠心耿耿,立下无数战功,大皇子爱护部下,提拔我在军中担任要职,我何需再向魏军摇尾乞怜,何况我家中早已美眷如云,用得着为着一个敌国县主,通敌叛国?” 此话一出,众将领纷纷点头。 库莫受到鼓励,又道:“何况,此前若不是卢颉暗中透露消息,我军如何能顺利围堵裴峥和云中骑,纳罕将军戍边多年,这不也是唯一一次大败裴峥吗?怎么,纳罕将军用完人便翻脸不认了吗?你可别忘了,卢颉可是整个魏军中最不希望裴峥和玥璃被救回之人!关于这一点,大皇子目光如炬,刚刚就质疑过了,纳罕你避重就轻,胡言乱语,为了推卸战事失利的责任,不惜想出暗通魏军的歹毒的法子栽赃于我,简直厚颜无耻!” 第93章 闾光遁走 他冷哼一声,眼中闪过轻蔑之色,“依我看,此次战事失利,并非是你能力不济,而是你担心大皇子抢走你的功劳,于是与魏军暗通款曲,如今回城,莫不是准备与魏军来个里应外合!我看,勾结魏军,意图献城的分明是你吧!” 二人据理力争,一时吵得不可开交,见纳罕明显处于下风,予修及时打断二人。 “库莫将军,照你所说,你既已成功出逃,为何不是快马加鞭赶回岐城,而是又返回了魏营?关于这点,本王倒是想听听你的解释!” 库莫怒气未平,听到此言,更是愤懑不已,他也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冒出一个人,是男是女都没搞清楚,就被刺了一剑昏了过去,说出来不要面子的嘛!但对方毕竟是皇子,他按捺住情绪,面容恭敬。 “启禀七皇子,昨天夜里,末将才逃出魏营不久,便被一个黑衣人拦住去路,被他挑断手筋昏迷了过去,再清醒时已是今日正午!中间发生过什么,末将真的不知。末将受此重伤,如何与人饮酒?纳罕如此构陷末将,还请七皇子明断!” “简直一派胡言!”纳罕忍不住反驳道。 “我一派胡言?”库莫道,“你说我与那些死人一同饮酒,还喝得大醉?如此匪夷所思之言,究竟是谁在混淆视听,一派胡言?” 纳罕气急攻心,但论争辩,他本就不擅长,于是憋得满脸通红,过了好一会,才想到关键,向予修奏请道:“七皇子,有一法子,很快便可验证末将所言非虚,那便是派出斥候去魏营查看,如若探查到玥璃县主的那些手下果真还活着,那库莫便是通敌叛国之罪!” 库莫此刻百口莫辩,又觉得这一切荒谬离奇,冷冷一哼:“那些人是我亲自下令扔到山中,怎么可能还有活路,就是因为我对这些人下了狠手,才会招来魏军的报复,否则我腕上的伤如何解释?纳罕,你我皆被魏军所俘,我满身是伤,你却毫发无损,你怎好舔着脸说我是细作?” 库莫不提手腕上的伤还好,一提此事,反倒提醒了纳罕。 纳罕单膝跪地,对着予修道:“七皇子,库莫手腕上的伤并无大碍,那是他的苦肉计,七皇子万万不要被他迷惑。” 库莫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纳罕,也不多说,一把扯下缚在手腕上的白布,露出伤口。 众人一看,同时怔住,紧接着面色微变,齐齐看向库莫。 库莫疑惑不已,低头一瞥,只见手腕上有一处伤口,皮肉翻卷,呈朱红色,看起来狰狞可怖,可伤处极浅,伤口也不大,仅半寸有余,这样的剑伤不足以挑断手筋。 库莫内心阴暗,总觉得别人也如他一般残忍狠辣,加之昨晚拦住他的黑衣人张口便提惯用哪只手,紧接着又划伤他的手腕,他自然以为对方是为玥璃县主报仇而来,何况他当时的确是疼晕过去了啊! 库莫望着手腕上的伤口,不敢置信地轻轻转动腕部,发现竟活动自如,这才反应过来那个黑衣人并未伤及自己的经脉。 他松了一口气,但猛然意识到不对,腿一软,跪倒在地,对着闾光急忙解释道:“大皇子,昨夜那个黑衣人划伤属下后,属下便昏了过去,醒来后见手腕上包裹严实,疼痛难忍,只当是遭到魏军报复。属下今日午后才醒,根本不清楚其间发生了什么,但无论如何,属下都不可能在魏军营帐与人饮酒,更不会与魏军合谋攻城,这分明是纳罕为了掩盖他战事失利所用的离间之计!属下句句属实,不敢有一丝欺瞒,还请大皇子明鉴!” 闾光一向猜忌多疑,可对着库莫这个心腹,还是信任有加的,可见他如今无法自证清白,不由心中气恼。从予修带来的书信中,闾光已获悉大汗对此次战事极为不满,如今又发生这样的事情,更让他心乱如麻。 予修眉头紧锁,两位将军如此争锋相对,他一时难以决断,过了好一会,才对着闾光说:“大哥,为今之计,我军唯有先弃岐、灵二城,返回牙帐城,再做打算。” 听闻此话,闾光心头一凛,如若现在返回,便是做实纳罕所言,认定库莫通敌了。一旦退出这两城,那柔然筹谋许久的计划便彻底失败,这就意味着,他将再一次失去大汗的信任。 不,这样的代价太大! 思及此处,闾光冷静下来,反对道:“还是等斥候探回消息再议吧。我等先不要自乱了阵脚。” 说着,他瞥了库莫和纳罕一眼,吩咐道,“先将他们分别关押,找人严加看守!” 此言一出,立即有士兵上前将二人带下,他们深知此时多说无益,只好安静地出了营帐。 当日岐城与灵城同时戒严,进入备战状态。如此到了夜间,派出的斥候回来报告,说探到魏军并未拔营,而是全营整夜都在操练兵士。第二日夜里,又传来新的消息——玥璃县主的那些手下确实还活着,不仅活着,还能骑马射箭。 闾光听后,怒不可遏,愤然之下,连申辩的机会都没给库莫,就冲进关押他的营帐,对着他连砍几刀,又命人挑断他的手筋脚筋,将浑身是伤的库莫连夜送到贺兰山中喂狼。 在解决了库莫之后,闾光思考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弃城。 当夜,岐、灵二城的柔然驻军分批撤退,趁着夜色返回牙帐城。 消息传回魏营,诸位将领欢欣雀跃,齐聚在珩王的营帐中。 陆铣满脸喜色,抱拳道:“阿青姑娘,你究竟是如何让纳罕怀疑库莫的?” 青城道:“纳罕不会想到凌绍他们被及时救回,也不会想到,所谓的推杯换盏,是南棠用了猛药,将凌绍他们腕部的伤口妥善处理,不被人轻易察觉罢了。所以当纳罕亲眼见到凌绍等人与库莫同处一帐时,必会对库莫生疑。” 第94章 秋猎图 她停顿片刻,又道,“而纳罕更不知道的是,他的饭中被下了难以克化的药物,那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因为只有他无法安睡,才能看到大家为他精心准备的一场好戏。” 玥璃接过话头:“纳罕离开大帐后,他走的每条路都是被推算过的,青城早就安排好了几队巡逻兵,这些人会将纳罕引到凌绍他们所在的大营附近。” 嵇勇哈哈一笑:“原来如此,其实末将当时看到纳罕了,但阿青姑娘提前嘱咐过,无论看到什么,都要视而不见,末将实在忍得难受,走得飞快,只怕再多待一会,就会朝着纳罕的方向看上一眼。” 陆铣看向玥璃,道:“那库莫手腕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末将等都以为县主真的挑断了他的手筋。” 玥璃扶了扶腰间的长剑,道:“我并未挑断他的手筋,只是剑上涂了南棠秘制的草药,一旦沾染伤口,伤处便会溃烂红肿,让人疼痛难忍,直至昏迷,如此一来,可以装成醉酒。而当库莫醒来时,药效未过,浑身无力,伤处又被包扎严实,正好让他误以为被我寻仇,挑断了手筋。” 闻远面露不解:“县主,末将不明白,为何只是让他误会,他坏事做尽,即便真的被挑断手筋,也是咎由自取。” 玥璃解释道:“阿青说,要让库莫误会自己受伤,同时却让纳罕听到库莫受伤不过是苦肉计,如此一来,他们各执一词,必会发生争执,激愤之下,定然会当场验看伤口,而一旦柔然人发现库莫并未受重伤,自然会质疑库莫所言。” 闻远微微蹙眉:“可库莫是闾光的亲信,单凭此事,不足以让闾光怀疑他吧?” 青城道:“单就如此虚张声势,当然不够,所以要让闾光派来打探消息的斥候亲眼见到凌绍他们依旧健在,那库莫便百口莫辩。此外,杜魁假借卢颉之口传话给库莫,让库莫误以为战事失利是因纳罕不想让闾光夺取功劳,甚至疑心纳罕与魏军暗中有勾连。纳罕和库莫未必相信对方真的会通敌,但他们立场不同,嫌隙已久,如今为了推卸责任,只会愈发的猜忌构陷对方。而只要他们争执不断,闾光就会愈发会怀疑库莫。” 陆铣听后频频点头,但还有一事心中不解,他道:“那阿青姑娘如何确定闾光一定会杀库莫呢?库莫是闾光的亲信,在柔然军中极有威望,又巧舌如簧,虽说纳罕亲眼看到凌绍他们,可他们本就对立,库莫若是抓住这一点据理力争,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闾光将一场稳操胜券的战事硬生生地打到损兵折将,一败涂地,柔然大汗定不会善罢甘休。闾光为了自保,必然要找一个人出来顶罪,原本纳罕是最好的人选,但如今库莫的嫌疑更大。闾光一向狠辣寡义,事已至此,对这个无法自证清白的心腹便不会手下留情,如此一来,库莫必死无疑。” 闻远又道:“可如何保证闾光定会弃城逃走呢?” 青城看向闻远,问:“闻将军可知,七皇子予修前几日到了岐城?” “自然知道。” “闾光多疑少谋,此次又被魏军的威势所摄,生怕我军真的会攻城,何况,予修本就与闾光不合,他会想尽一切办法逼着闾光离开,因为只有闾光狼狈离开,才更能显出这位大皇子的无能,如此重压之下,闾光自然会弃城逃走。” 尉琰和嵇勇全程没有问任何问题,前者是因为相信珩王的眼光,相信他不会用错人;后者则是全然放心青城的能力。嵇勇想的很明白,人擅长的各有不同,论计谋,他不如阿青,但论作战勇猛,他定然当之无愧,何况如今敌军都跑得没影了,还讨论这些谋略做什么?主要这里面弯弯绕绕的,他也听不明白。 青城回答问题的时候语气淡然,说出的话却极有分量,随着所有疑惑全部解开,帐内陷入短暂的静谧,几位将领脸上皆露出敬服的神情。 陆铣和闻远异口同声道:“阿青姑娘算无遗策,末将心服口服。” 嵇勇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我早就说过,此事交给阿青姑娘,定然万无一失,阿青姑娘都能知道殿下的心思,对付闾光之流岂非轻而易举。” 嵇勇虽是无心之言,但落在几位将领耳中,却别有深意。 陆铣和闻远相视一看,笑而不语。 尉琰不由得瞥了珩王一眼,见他正盯着青城看,眼中是遮掩不住的赞赏之色。 青城虽做男装打扮,对外一律以谋士自称,平日里也尽量减少外出,但时日一长,还是被人发现其为女子,军营中便有不少人暗中议论,甚至有人猜测她的身份是珩王的侍妾。 想到此,尉琰忍不住上前几步,阻断珩王的视线。 “王爷,如今闾光遁走,裴帅也被救了回来,今晚不如好好庆贺一番?” 珩王收回目光,道:“是该庆贺,此事便交由几位将军来办。” 尉琰等人抱拳称是,赶忙去筹备。 青城也准备离开,被珩王叫住,玥璃见状,先行告退。 珩王从矮案下方取出一个画匣,将里面的画作展开,道:“郡主看看,此画可是秋猎图?” 青城一愣,快步上前,跪坐在案前,目光凝定在画作上。 这是一副秋日狩猎图,右上角题有四个字——秋猎为狝。 青城细细看过题跋和印章,眼中闪过惊喜,“的确是秋猎图无疑……这是在卢定洲的住所找到的?” 珩王见她眉眼带笑,忍不住也笑道:“是在卢颉住所发现的,卢定洲原本打算让卢颉带着秋猎图先行回京,但我们忽然到来,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青城反应过来,他们刚一抵达云中,珩王便下令,云中七镇全面戒严,除非军队调动集结,否则不许任何人出入,即便持公验也不可,没想到,秋猎图就这样被留了下来。 第95章 试探邯平 珩王道:“交换人质那日,栾舟便找到了秋猎图,之后飞鸽传书禀明此事,因他们还要办理一些军务,所以今日才将秋猎图带回。” 他将秋猎图装进画匣递给青城,“这秋猎图便由郡主代为保管。” 青城也不推拒,一口应下。 这时封义来报,说是邯平醒了,珩王和青城俱是一喜,一同赶往邯平的营帐。 两人进帐时,邯平正坐在塌边擦拭长剑,他穿一条白袴,肩头披了一件竹青色长衫,上身赤裸,只一条白布自右肩至左肋缠绕紧缚,遮住大片肌肤。 听到动静,邯平起身行礼,笑道:“王爷、郡主,属下已经无碍了。” 珩王让他坐下,道:“你伤在肩头,又是贯穿伤,恢复的会慢些,你别心急,再安心休养几日。” 封义也道:“王爷说得是,如今青城郡主和玥璃县主都已无碍,凌绍他们也在营中休养,裴帅回营,闾光遁走漠北,你安心养伤便是。” 邯平点头,目光不经意划过青城包裹着纱布的右手,眼眸闪了一下。 珩王捕捉到邯平的眼神,又瞥了一眼他刚擦亮的长剑,脑中猝然闪过一个念头,玥璃为了遮掩青城剑法娴熟一事,声称是自己划伤了库莫的手腕,那么刺杀柔然骑兵、救下凌绍一行人的当真就是邯平吗? 那些柔然骑兵的尸首被运回营中后,尉琰曾去验看过,他对兵器极为熟悉,当时他就提出,那些骑兵脖颈处的伤口有些奇怪,虽与剑伤极为相似,但略有差别,很像是用薄刃短刀造成的割痕,而且对方剑术娴熟,虽用的是刀,但手法是剑法。 念及此,珩王冷不防开口:“凌绍说,是你救了他们,这究竟怎么回事?” 邯平没想到珩王忽然问及此事,不由一怔,道:“属下当时去岐城外探查敌情,无意中看到柔然骑兵赶着几辆马车出城,便跟上去一探究竟,这才发现了凌绍他们。” “当时有多少柔然骑兵?” “天太黑,属下没看清,应该有十来个吧。” 珩王略略点头,又道:“那些柔然骑兵的尸体呢,你如何处置的?” 此话一出,青城和邯平心里同时一咯噔,糟了,把这事忘了! 那日时间紧急,青城只来得及将这些骑兵的尸体拖至密林边缘,不至于横陈大路,惹人注意罢了,之后见到邯平也没顾得上说此事。 邯平有些心虚,尽量含混其词:“当时时间紧迫,属下没有多做处理,只将那些尸体拖到偏僻处……” 珩王的目光在青城和邯平之间巡睃一番,见他们都一副强装镇定的模样,不由心中发笑。 邯平对救人的过程语焉不详,言辞闪烁,连如何处理那些柔然骑兵的尸体也答错了,他甚至都不知道事发附近就是一处密林。看来不出他所料,救下凌绍等人的并非邯平,而是青城。 珩王没再久留,叮嘱邯平好生休养,回到营帐。 他枯坐了一阵,提笔写信,叫来封义,叮嘱道:“传信给钟亭,让他去平凉王府暗查几件事,需要查的事我已在信中写明。” 封义领命,即刻去办。 他又叫来栾舟,道:“你即刻前往白城,查一件要紧事。” 栾舟见珩王一脸凝重,心中一凛,不由上前几步,附耳过去。 接下来一段时间,珩王与几位将军忙着改建榷场和增设边防之事,尉琰负责安抚百姓,重建良田,玥璃暂代云中城副帅一职,凌绍等人因救治及时,伤情日渐好转。 一切有条不紊,唯一令人担忧的就是裴峥的伤势。 他刚被救回大营时,昏迷不醒,两颊深陷,异常消瘦,身上大小伤口有几十余处之多,最严重的一处是颈部的刀伤,若是再深上半分,只怕是无力回天。医治了几日,裴峥曾短暂的清醒过一次,但无法开口说话,很快又昏过去。 南棠妙手,众人都以为裴峥会很快好起来。 然而,并没有。 起初裴峥只是病势沉重,南棠全力救治,总算有了些起色,可随着身上的伤口日渐好转,裴峥的情况反倒愈发严重起来。他大部分时间只能昏睡,偶尔醒来时,说不了几句话便会大喊大叫,胡言乱语,状若疯癫,任何人皆无法近身。 众人大为不解,南棠说裴峥失血过多,情志不舒,肝气郁滞,只好反复调整药方,又过了些时日,总算稍有起色。 裴峥病情稳定下来后,为了方便后续治疗,珩王下令,返回云中城。 回云中城后,珩王愈发忙碌,他先是下令,从榷场至白狼山之间,修筑沟壕营垒,营中驻兵,用以观察敌情,又令云中七镇的将士们轮流至白狼山下操练驻守,将领们则要时常演练排兵布阵之法。 青城手腕上的伤好了之后,珩王便让她处理一些军中事务,甚至有时连邸报都让代笔,一众人忙得不亦乐乎,如此一个多月一晃而过。 这天夜里,珩王从营垒归来,一入城,便径直去看望裴峥。 南棠说,裴峥这两日病情稳定,清醒的时候愈发多起来,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失态。 珩王踏进房间时,裴峥正倚在床头,望着床幔发呆,听到动静,他微微偏头,一见是珩王,踉跄起身,跪倒在地,才叫了一声“王爷。”眼眶便红了起来。 珩王几步上前,想扶他起身,可裴峥长跪不起,仿若身下生了根,一动不动跪伏在地。 见裴峥执意如此,珩王不再勉强,温声安慰道:“裴峥,你不必多想,回来便好!” “殿下,”裴峥低声呜咽,断断续续道,“云中骑……两千云中骑都死了,都死了……末将该死,没有护好他们……他们就死在我面前,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害死了他们,为什么我这个主帅还要活着,我该跟他们一起去的,我该陪他们一起上路的……” 珩王缓缓叹了一口气,轻拍他的肩膀。 “裴峥,此事与你无关,你已尽力,不必如此自责。” 第96章 将军百战死 裴峥捶地恸泣,哭声悲戚凄楚,令人闻之不忍,直到他哭至力竭,才将当日发生之事一一道明。 “那日一早,气温骤降,风沙四起,派出日常巡查的一支斥候迟迟未归,属下正要派人去寻时,士兵来报,说是柔然忽然起兵,掠杀边境居民,而大举进兵榷场,杀害守军,掳掠大魏商贩和百姓……” 裴峥大惊,立即下令全城戒严,进入备战状态,又派人立即奏报朝廷,之后召集部下,制定了一个救回百姓的计划。按照计划,裴峥一行人会先至白狼山,再强渡黑水河,继而一路抵达西北方向的千机谷。此条路线跋山涉水,并非魏军进攻柔然的常规路线,但兵行险招,却是深入敌军腹地的一条最快捷的路线。 云中骑一路疾行,当日午后便行至千机谷,可才到不久,未待片刻喘息,便遭到纳罕率领的骑兵的伏击,之后苦战两日,直到箭尽矢竭,白刃翻卷,到了最后,只能靠投掷空弮击杀敌军,其间云中骑既无援军,又无补给,柔然士兵却越聚越多,从最初的两千人激增到最后的六千人,纳罕像是有意将他们逼至某处,故而三面皆布下重兵围堵,裴峥只好带着云中骑一路向北撤退,到最后才发现,退路通往的是一片无边的沼泽。至此,裴峥与云中骑抱着必死的决心,愈发奋起抵抗。 裴峥一脸悲戚,欲哭无泪。 “就在那时,纳罕遣人捎信给属下,声称并无意为难云中骑,只要属下愿投降柔然,他们便放了剩下的云中骑。那时云中骑只剩下不足百人,伤势沉重,饥困交加。那些人大多是不满二十岁的年轻士兵,有刚成亲不久的,有妻子刚分娩的,还有的,则是家中独子,他们十几岁就跟着属下,征战沙场,驻守边城,属下望着那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实在于心不忍……” “还有,纳罕他们明显是在千机谷埋伏好了,就等着我们前去,这实在太蹊跷了,属下担心军中出了细作,透露了行军路线,若所有人都战死,那发生在千机谷的一切就没有人知道。为了能让人传回消息,无奈之下,属下决定先假意答应纳罕的提议,待云中骑离开后再舍生取义,于是便令剩下的云中骑放下武器,可谁承想……” 裴峥泪流满面,哽咽到无法说话,过了好一阵,才强忍悲痛道明结果。 当时,不足百人的云中骑已经快要出谷,没想到,闾光忽然发难,命令埋伏在两座山上的柔然士兵,或发射箭矢,或投掷巨石,顷刻间便将手无寸铁的云中骑灭杀殆尽。裴峥此时惊觉上当,惊怒之下,随手抓来一个兵卒,夺过他的兵刃,拔刀自刎,幸得纳罕眼疾手快,挡了一下,裴峥这才侥幸活了下来,只是颈部那一刀,伤在要害,太过凶险,虽全力救治,但裴峥失血过多,陷入昏迷。 纳罕与珩王对峙多年,一向敬重他手下诸将,尤其是裴峥,他原本的打算是逼迫裴峥投降,为柔然所用,可万万没料到,闾光竟暗中下令,反悔协定,将一众云中骑灭杀殆尽,事已至此,唯有将裴峥带回岐城医治。为了让裴峥彻底被大魏所弃,再无退路,死心塌地留在柔然,闾光便散布谣言,说裴峥已投降柔然,欲娶柔然公主为妻,这才有了其后诸事。 说完这些,裴峥双膝跪地,悲从中来:“都是我的错,若非我轻信纳罕,让兄弟们放下武器出谷,他们也不会死的那么惨……是我,该死的是我,他们都不在了,我这个主帅竟还活着,我此生都无法心安了……” 珩王轻拍他的肩膀,让他冷静下来:“此事本王定不会善罢甘休,迟早会让闾光付出代价,你不必自责……” 珩王话还未说完,裴彻如梦初醒,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急切道:“那条千机谷的路线是王爷回京前属下才发现的,柔然起兵后,末将只将路线告诉过卢定洲,可云中骑随后便遭到了围杀。王爷,要速速审问卢定洲,他很可能通敌叛国了!” 珩王扶住裴峥的肩膀:“卢氏父子已被抓获,不久就会将他们押回京中受审。” 旧事重提,裴峥已是心力交瘁,听闻珩王如是说,他点了点头,喃喃道:“那便好,那便好……” 话未说完,他又昏了过去,南棠赶忙上前查看,一番忙碌过后,已至夤夜。 众人总算知道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想到血战沙场的二千云中骑,对卢氏父子愈发深恶痛绝,只盼着这二人早日受到惩治。 珩王心绪不佳,回到军营给魏帝写邸报,写至一半,封义进来禀报,才说了几句,栾舟风尘仆仆走了进来。 珩王见到栾舟,容色稍松。 封义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上来,珩王微微叹气,让他拆开念。 封义展开钟亭的信笺,快速浏览一遍,禀告道:“王爷,钟亭查明,青城郡主擅长下棋和作画,但不会弹奏琵琶,会骑射,但并不会三箭齐发。郡主喜食酸涩之物,尤爱青梅。钟亭还说,这些都是从青城郡主的两位乳娘和齐嬷嬷口中探听到的。” 珩王眸色晦暗不明,又看向栾舟。 栾舟喉咙滚了一下,才道:“王爷,高亭侯帮忙找了一些当年白城幸存下来的百姓,据几位长者说,邬桓皇室有一种易容秘术,可以隐去真容,极难被人察觉,但这种秘术操作过程极为复杂,无法独自完成。” “啪”的一声清响,珩王手中的狼毫端端落在那一纸邸报上,墨点四散,很快将书好的奏报洇湿。 珩王脑中轰的一声,耳畔嗡鸣声不断,周遭的声音愈来愈远,很快他什么也听不到了,渐渐的,他隐约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缓慢沉重,但不多时,心脏擂动如鼓,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气息大乱,眼中闪过惊痛。 第97章 竟是故人来 两名护卫被眼前的变故震惊,封义慌乱间大喊一声“殿下!” 如此动静,立即引来众人,顷刻间,议事厅中站满了人,南棠也被叫了过来。 珩王握拳扪胸,过了好一会儿,方能喘息自如,南棠要上前诊脉,被他摇头推开。 这时有士卒来报,说玥璃县主有要事求见,话还没说完,珩王便打断道:“她能有什么要事?她目中无人惯了,何时将本王放在眼中?擅自行动,胆大妄为,简直混账!” 厅中之人,皆追随珩王多年,深知珩王的脾气秉性。虽驻城多年,又是身经百战的主帅,但他出身皇家,身份贵重,说话谦和有度,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连大声说话都极少见,更遑论今日激愤至此。 尉琰几人大为意外,齐齐看向封义和栾舟,两人三缄其口,只一味摇头。 众人不明所以,惊疑间,珩王蓦地起身,面色阴郁,径直出了议事厅。 尉琰三人最先反应过来,慌不择路的向着帐外追去,剩下闻远几人面面相觑,呆在原处。 珩王走向马厩,牵出一匹马,骑马疾行,上到白狼山。 白狼山陡峭崎岖,山路狭长,但好在山势不高,珩王纵马疾行,不多时便到了山顶。 山上松柏遍布,苍劲葱郁,夜风起,枝叶翻涌浮动,层层如浪。 珩王只是想冷静冷静,不想山顶是真冷,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他心思翻涌如潮,那些过往像碎片般不断在眼前回闪,曾经所有的疑问顷刻间都有了答案。 雅艺坊中,封义和严蒙都认定刺客用的是陌刀,其实是她为了掩盖九霄剑法的痕迹,将伤口伪装成刀伤的假象。 雁门县的屋檐上,她轻而易举地破了困龙阵,只因此阵本就是她的近卫所创。 玥璃被困,她无论如何也要赶赴云中城,因为她们是生死可托的挚友。 轻功诡谲,骑射精湛,剑法绝伦,深谙兵法战策,运筹帷幄,谋算人心。 这样的女子,他恰巧认识一位,她就是执掌二十万龙甲军的主帅,金台十二卫唯一效忠之人,伊昭公主赫连钦! 他曾经无限地接近过真相,但那迥然不同的相貌误导了他。 而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先前所见并非她本来面貌。 原来如此! …… 尉琰三人一路跟着珩王上了白狼山,见他端坐马上,目视前方,似在看月色。 三人不敢打扰,在距离不远处停下。 尉琰的目光在封义和栾舟之间来回巡睃,试图从他们脸上看出一丝端倪。 两人似有所察,尽量避免与尉琰的目光接触。 尉琰眉头微挑,道:“我从未见过王爷如此失态,你们两人定然知道内情,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封义和栾舟虽不知来龙去脉,但知此事定与青城有关,珩王对青城的心意,他们早就窥出一二,事关重大,珩王没有发话,他们自然不敢多嘴。 封义无奈,试图混淆视听,他长叹一口气,道:“玥璃县主此次确实是草率了些,不管怎样,救裴帅之前应该先让人传信给王爷啊,如此擅自行动,看把王爷气的!” 说完,他对着栾舟使了个眼色。 栾舟顿悟,道:“王爷激愤,也并非真的气恼玥璃县主,只是闾光等人无耻阴险,王爷关心则乱罢了。” 尉琰理了理甲胄,唇角勾了勾,似笑非笑:“我怎么觉得,王爷激愤至此并不是为玥璃相救裴帅一事!” 他兀自琢磨了一阵,坚定地点了点头:“嗯,肯定不是!” 封义掌心冒汗,道:“那所为何事啊?” 尉琰故作深沉地望了珩王一眼,对着两人招手,二人会意,凑上前去。 三颗圆滚滚的脑袋顿时聚拢在一处,尉琰低声道:“王爷一向什么事都不瞒我,今日之事我迟早知晓,倒是你们两个,胆子越来越大,连本世子都敢糊弄!” 封义:“……” 栾舟:“……” 山间薄雾渐起,天幕上寒星闪烁。 珩王轻扯缰绳,拨转马头,回身时已恢复往日平静模样。 尉琰等人连忙上前,珩王开口:“玥璃究竟有什么要紧事?” 几人愣住,尉琰道:“刚才走得匆忙,没来得及问,要不我先回去问问?” 珩王摇头:“不必了。” 一行人下了白狼山,快马加鞭赶回云中城,此时天边已泛出鱼肚白。 刚进了城,严蒙和邯平就迎了上来,两人俱是气喘吁吁。 严蒙焦急道:“王爷,青城郡主不见了……” 珩王拧眉:“什么叫不见了?” 严蒙解释道:“城中各处都找遍了,就是不见青城郡主的踪影,不知郡主去了何处?” 尉琰忙道:“好端端的,怎会找不到人?最后见到青城郡主的是何人?” 邯平气息急促:“王爷,据玥璃县主说,昨日她和青城郡主都在裴帅的屋外,眼见裴帅晕了过去,县主就去叫南棠,等再回来的时候就发现郡主已经不在了,之后哪里都遍寻不到……” 听着珩王和几人的对话,闻远三人这才惊觉,原来阿青竟然就是平凉王的女儿青城郡主! 珩王眼中闪过一丝薄怒:“昨夜就发现不见,为何此时才报?” “昨夜就禀报过,只是……” 严蒙嘴唇翕合,没再说下去。 珩王反应过来,当时有士卒来报,但被他打断了,之后他又一路去了白狼山。 邯平肩伤还未痊愈,但已全然不顾,他一脸急色,惊惶不安:“王爷,会不会是闾光的人将郡主劫走了……” 话音未落,珩王面色骤变,沉声道:“立即派出斥候,打探消息,召集武宁卫,继续在城中搜寻,其他所有人,随本王出城……” 众人齐声应喝,纷纷上马。 尉琰大惊,连忙上前阻拦:“王爷稍安,这些日子,从榷场到白狼山下,每隔一段距离都建有营垒,若是柔然人出现,必会有所发现,何况,郡主武功不凡,怎么可能有人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将郡主带走?” 第98章 回京 这时城门吏来报:“启禀珩王殿下,青城郡主找到了,就在东侧的箭楼上。” 珩王不让人跟随,径直跃下马背,步履匆匆上到城楼。 云中城的城门外修筑了两道方形的瓮城,瓮城两侧则建着箭楼。 他沿着瓮城上的窄道一路来到东边的箭楼,刚一踏入,一股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 此时红日一跃而出,晨光自一扇扇狭小的箭窗洒入,打下一束束淡金色的光影,青城蜷缩在光亮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里,身形单薄,表情呆滞,怔怔地望向窗外,身旁则散落着几个空酒壶。 珩王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攫住,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眼眸中,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快步上前,单膝跪地,伸手扶住青城的肩膀,轻轻捧起她的脸。 她眼角挂着泪痕,眼眸中往日的灵动鲜活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空洞与悲怆,宛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泛着令人心悸的哀恸。 他轻轻拭去她眼角的眼泪,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吓到她:“青城,究竟怎么了?” 青城不说话,眼神迷离又恍惚。 珩王忽然想起来,当时在南园,他吓唬她要砍杀平凉王府的侍卫时,她也是这般失魂哀恸的表情。 联想到青城是听到裴峥讲述云中骑被屠戮的经历后才孤身来到此处饮酒,他蓦地反应过来,三年前,她定是目睹了龙甲军被残杀的场面,触景生情,才会如此。 他心头微颤,再也忍不住,伸手将她小心翼翼地揽入怀中,眼底满是疼惜,而心中的疑惑几乎要按捺不住。 赫连钦,三年前,邬桓皇宫沦陷那日,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珩王的怀抱结实温暖,青城冰凉的额头贴在他的胸膛上,一片朦胧的醉意中,那股熟悉又安心的气息将她紧紧包裹住,良久,青城眼睫轻颤,思绪一丝一丝回笼,发现自己竟倚在珩王怀中,她微微一动,哑声道:“殿下?” 珩王缓缓放开手,道:“为何一个人跑来此处?” 他声音温和,但眼眸幽深,漆黑的瞳孔里,眸光深不见底。 青城不禁有些心惊,但不露声色,转眼瞥见脚边的几个酒壶,避重就轻道:“臣女喝醉了,请殿下恕臣女失仪之罪。” 珩王将她扶起来,道:“以后若是想喝酒,可以来找我。” 青城讶然地望了珩王一眼,没有接话。 珩王让士卒将空酒瓶收走,带着青城一路向城楼下走。 两人一前一后,快走下台阶时,他忽然站定,转过身来:“青城,以后私底下,你不要再叫我殿下,也不必自称臣女,我们之间以你我相称便可。” 这下青城更疑惑了,呆呆地望着珩王,此时天光大亮,她这才发现他眼底两抹青痕,竟像是一夜没睡,但眼眸黑亮澄澈,精神尚可。 她道:“这样只怕不妥。” 青城愣神的时候总是一副娇憨之态,珩王见状,不由笑道:“并无不妥,这样更自在些。” 青城本来还想说别的,眼波一转,瞥见城楼下方,一众将领正齐齐看向她,要说的话顿时咽了回去。 珩王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解释道:“你一晚上不在,玥璃吓坏了,邯平以为你被闾光的手下掳走了……” 青城顿时有些自责,匆匆走下台阶,不等她开口,珩王便随便寻了个借口,众人虽疑惑,但无人敢多问。 这时有士卒来报,说怀王来了。 此话一说,众人的表情便有些微妙。 这位最受魏帝宠爱的怀王殿下在危急关头弃城逃走,珩王带着将士们与闾光对峙时,他也未曾亲赴白狼山督战,如今诸事皆定,他反倒来了。 一行人见完礼,怀王很快道明来意:“我刚收到父皇的来信,父皇让我与珩王兄尽快回京。” 早在一个月前,珩王就收到魏帝让他回京的信函,那时裴峥的病情还不稳定,加之要增设防御工事,他便以此为由推拒了。三日前,魏帝又催促珩王返回,并提到从神策营、虎啸营和西北锐健营中临时抽调了几位将军前来处理云中军务,不日便会抵达,他还没来得及回信,给怀王的信便送到了。 魏帝已安排妥当,珩王不好再耽搁,三日后,在几位将军悉数抵达云中城之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启程,返回京城。 抵达京城这日,冬阳杲杲,天朗气清,魏帝一早得了消息,带领文武百官在宫门口迎接。此行不过月余,珩王不仅救出玥璃县主和裴峥,还兵不血刃,让闾光与予修弃岐、灵二城,遁走牙帐城,这极大的鼓舞了魏军的士气,一扫之前云中城被破、裴峥和玥璃被困柔然的阴霾。 京城一片欢腾,百姓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热闹程度竟堪比盛大节日。魏帝神采焕然,诸臣也是一派欢怡之色。 珩王一见魏帝,立刻翻身下马,跪倒行礼,魏帝下了车辇,亲自将珩王扶起,笑道:“此行多亏有你,辛苦了!” “此乃微臣分内之事,微臣不觉得辛苦。”珩王恭敬道。 短短月余,珩王清减不少,魏帝心疼不已,拉起珩王的手,轻拍两下,目光中全是赞许之色,转眼看到怀王,魏帝冷哼一声,并不理睬。接下来,魏帝不再乘车辇,而是携着珩王,一路进到皇宫。 入了立政殿,裴峥立即跪下请罪:“陛下,微臣愚钝失察,致两千云中骑战死,微臣罪该万死!” 玥璃则道:“微臣未得圣命,擅自潜入岐城救援,失利被困,请陛下责罚。” 裴峥赶忙伏身道:“此事皆因微臣而起,请陛下责罚微臣,不要怪罪玥璃县主!” “陛下,”珩王开口道,“此次柔然突袭榷场,劫掠粮草,不论是兵力,还是部署,都是计划良久,有备而来。榷场遭袭后,裴峥立即部署防御,又带着两千云中骑追击拿伮等人,不料行踪路线被卢定洲泄露给闾光,云中骑随即遭到截杀。” 第99章 肃王 “柔然出动数倍兵力,云中骑虽奋力抵抗,但寡不敌众,又孤兵深入,伤亡惨重,裴帅为保全云中骑,无奈接受纳罕的提议,假意投降,打算待云中骑平安离去后便舍身取义,不料闾光临时毁诺,残杀手无寸铁的云中骑,裴帅自刎不成,重伤昏迷。为了让裴帅彻底失信于陛下,为柔然所用,闾光随即编造散布了裴帅叛国归顺、迎娶柔然公主,以及泄露云中城城防部署的谣言。这些谣言引得云中城人心惶惶,为了稳定军心,戳穿闾光的阴谋,玥璃县主带人实施营救,因卢氏父子泄密,这才身陷敌营。” 说着,他撩袍直直跪下,“陛下,裴帅和玥璃县主为了北境安定,果敢忠义,虽不慎被俘,但未堕国威,还望陛下明鉴!” 珩王这么一跪,身后的武将悉数跪下,文官也跪倒了一大片。 尉琰抱拳道:“陛下,二千云中骑全军覆没,皆是因卢定洲与柔然里应外合,沆瀣一气,绝非裴帅指挥不当。柔然撕毁盟约在前,设计构陷在后,目的就是扰乱我北境安定,令君臣离心、民心动荡啊。” “陛下,”楼云旗道,“微臣已看过此次军报,当时形势虽紧迫,但玥璃县主的计划周详可行,若非卢氏父子泄密,完全有可能救出裴帅!” 中书令虞秉章上前一步,道:“裴帅高洁忠亮,爱惜兵士,九死而不改其志,玥璃县主虽擅自行动,但赤诚忠义以昭日月,还望陛下从轻发落,宽宥玥璃县主与裴帅!” “望陛下从轻发落!”众臣悉数下跪,纷纷附和道。 见满朝文武皆跪于殿中,魏帝心中宽慰,一脸和煦,笑道:“朕本就无意降罪,众爱卿平身吧!” “陛下圣明!”诸臣齐声说完,陆续起身 魏帝这才仔细瞧了一眼裴峥,见他眼窝深陷,脸颊明显消瘦,想到这些时日的遭遇,心中难免不忍。 “裴峥,你伤势如何了?” “回禀陛下,微臣已无大碍。” 魏帝道:“此次朕也是受奸人蒙蔽,险些酿成大祸,让襄国公也受委屈了。” 魏帝迁怒襄国公府一事,裴峥早已知晓,现在猛地提起,他后怕不已,忙道:“微臣惶恐!” 魏帝眼中笑意浅浅:“说起来,此次肃王为着你的事,不惜在朝堂上顶撞于朕。现下看来,他有句话倒是对的。他说,襄国公府世代忠义,纯正不曲,断不会违人臣之德,行悖逆之事。” 在收到珩王自云中送回的关于卢氏父子通敌的奏折后不久,魏帝便下旨,封拓跋叡为肃王,并赏赐府邸。 魏帝话音刚落,裴峥心中酸涩难当,眼眶微红,一下子跪倒在地:“陛下圣明烛照,微臣愧不敢当。” 魏帝瞥了一眼詹吉,詹吉会意,立即上前扶起裴峥,魏帝又道:“这些年,你一直戍边,没有时间回府看看,如今既回来了,便在家中多住一段时日,陪陪家人吧。至于云中主帅嘛,自然还是由你担任朕才放心。” “多谢陛下,微臣定不辱命!” 魏帝挥挥手,又道:“既如此,便即刻赦免肃王吧,詹吉,待下朝,你亲自去,将肃王送回肃王府。” “老奴遵旨!”詹吉应道。 此言一出,诸臣马上捕捉到关键,那便是裴峥一事,虽然最终证明他是被奸人构陷,但魏帝也不会恢复拓跋睿的太子之位了。虽说拓跋叡已不必再禁足景宁阁,但这一进一出,身份变化之大,难免令人唏嘘。拓跋睿虽言语失当,可他明察秋毫,目光如炬,还仗义执言,维护劳苦功高的老臣,为此甚至不惜顶撞陛下,细细想来,在此事上,他功大于过啊!如此一来,在一些朝臣心中,多少为拓跋睿鸣不平。 夏阳候冷眼旁观,心中不快,裴峥被救,卢氏父子被抓,怀王弃城而逃,颜面威严尽失,这一系列事情实在令他始料未及,好在拓跋叡已不是太子,这也算是一大幸事。 夏阳侯正暗自庆幸着,不料魏帝忽然将一沓奏章扔向怀王,怒不可遏道:“怀王,你可知罪?” 这些奏章都是珩王和云中七镇的将领所写,详细说明了怀王如何弃城逃跑,以及云中城被攻破的经过。 怀王心惊不已,连忙跪倒在地,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父皇明鉴,儿臣当时本想领兵出战,但卢定洲说纳罕的骑兵骁勇无比,裴帅驻守边城多年,尚不能克敌制胜,一旦儿臣失利落入敌军之手,纳罕必定会用儿臣威胁父皇,为今之计只能先退出云中城,固守武川……儿臣被卢定洲蒙蔽,轻信了他的话,以致云中城失守,周副帅战死,儿臣罪该万死,还请父皇责罚。” 夏阳侯连忙替怀王开脱:“陛下,怀王殿下初到云中不久,还不熟悉城防部署,加之殿下那时并不知卢定洲早已通敌叛国,难免受其蒙蔽误导啊。” 夏阳侯说完,对着身后的御史中丞杨云集使了个眼色。 杨元集会意,出列道:“陛下,怀王殿下没有守城的经验,更不懂如何带兵作战,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也属常理,还望殿下宽宥怀王,从轻发落。” 魏正礼也附和道:“陛下,卢定洲通敌叛国,不愿与柔然发生冲突,自然会危言耸听,极力劝说怀王殿下离开云中城,怀王于军务上所知不多,危急之下听信卢定洲这个副帅之言实属情理之中,还望陛下明鉴。” 此言一出,半数多的朝臣皆纷纷附和,请求魏帝宽恕怀王。 魏帝本来对怀王颇有不满,但见他如此自责醒悟,顿觉宽慰,又听群臣相劝,怒气顿时消减大半。 夏阳侯趁机转移话题道:“陛下,卢氏父子诬陷忠良,残害将士,如此逆天违理,简直罪不容诛!” 杨云集附和道:“卢定洲为了一己私欲,通敌叛国,颠倒黑白,欺罔视听,连陛下都敢蒙蔽,简直罪大恶极。” 第100章 不一般的情分 刑部尚书魏正礼也是怀王一党之人,此时他上前道:“陛下,如今卢氏父子已押入天牢,如何处置,还请陛下明示。” 魏帝冷哼一声,忿然道:“此案便交由刑部审理,你务必要将案情查办清楚,不可姑息放过任何涉案之人。” 魏正礼连忙躬身称是。 魏帝又转向怀王,有些怒其不争道:“怀王身为皇子,不能担以表率,失察畏战,禁足府中,无诏不得出。” 他稍稍一顿,见怀王额头上满是汗珠,面露惊恐之色,语气不由软了些,“日后行事,定要更加稳重才是!” 怀王高悬的心一下子落回原处,忙道:“是!儿臣遵命!” 夏阳侯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魏帝扫视群臣,又道:“朕一向赏罚分明,祸首已被俘获,如今也该犒赏犒赏有功之臣。” 夏阳侯察言观色,见魏帝的目光落定在珩王身上,连忙道:“陛下所言极是,此行珩王殿下兵不血刃力挽危局,让闾光损兵折将,遁走漠北,真是厥功甚茂啊!” 魏帝哈哈大笑:“不错,珩王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来。” 珩王道:“陛下,此次微臣能顺利退敌,少不得诸位将领相助,但青城郡主当居首功。” 此言一出,殿内的朝臣们大为讶然,目光搜寻之后,这才发现青城郡主一身劲装,正站几位武将身旁。 青城今日原打算等大军入城后再悄悄回府,不料珩王告诉她,一早便将她随军之事禀明魏帝,又让她随同他一并入宫,她只是没想到,珩王会在文武百官面前挑明此事。 魏帝微微一笑,道:“不错,你在写给朕的奏报中已禀明此事,最早察觉卢定洲通敌的便是青城郡主。” 玥璃道:“陛下,青城郡主聪慧过人,智计无双,若非她用离间计让纳罕和库莫反目,闾光根本不会那么轻易退出岐、灵二城。” 尉琰也帮腔道:“玥璃县主所言极是,不仅如此,青城郡主还整理了大量积压的文书,郡主耐心细致,将士们都对郡主赞不绝口。” 魏帝闻之大悦:“都说虎父无犬子,此言果然不虚,既如此,那便赐青城郡主黄金千两,丝绸锦缎百匹,金胡瓶一对。对了,朕听闻你擅长作画,那便准你前往文犀斋,挑几幅名家字画。” 青城出列,行礼谢恩。 魏帝挥挥手,示意无妨,他看向珩王,眉眼舒展:“待你想好要什么,随时跟朕提便是。另外,此战有功之人都需嘉奖,你拟份名单,交由兵部,论功行赏便是。” 珩王恭敬道:“是!” 这时礼部尚书刘彧出列道:“陛下,齐邕的武陵王已在驿馆多日,等待商讨两国互市一事,陛下可要召见?” 早在月余前,魏帝便下令,由玥璃负责两国互市一事,但北境骤然生变,玥璃被困敌营,魏帝无暇他顾,此事便暂时搁置了。珩王抵达云中后不久,捷报频传,魏帝这才重提此事,齐邕帝便谴使臣入魏,商讨细则。 魏帝连连点头,呵呵笑道:“你不说朕倒是差点忘了,是该见一见了。” 一听齐邕派来的使臣竟是武陵王,青城和玥璃同时一怔,两人对望一眼,面色皆有些凝重。 下朝后,玥璃被魏帝单独留下,魏帝说了几句有关互市的安排,顺便安抚她一番,又赐了些恩赏。 玥璃领旨谢恩,出了立政殿,一路走出皇宫,刚行至宫门口,就见不远处停着一辆红顶双辕马车,车架旁站着严蒙,他一身便装,并未着官服,一见她,立即恭敬行礼。 “玥璃县主,公子有请。” 玥璃什么也没说,径直上了马车。 马车笃笃南行,来到锦堂春。 玥璃进到锦堂春雅间时,荀湛正坐着听曲,见她来了,挥手让唱曲的伶人退下。 玥璃忙道:“哎,你怎么让那姑娘出去了,赶紧叫进来再唱一段。听严蒙说你请这姑娘花了大价钱,我只不信,刚才在楼下听了两句,着实不错,你从何处请来的……” 她唠叨个没完,荀湛一言不发起身,握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拽,将她紧紧按在怀中。 玥璃终于闭嘴,任由荀湛抱了一会,她道:“松开。” 荀湛一动不动,玥璃耐心被耗尽,手指一根一根攥紧,骨节发出咔咔的声响,声音冷下来:“荀穆之……” 荀湛立马松开她,摆出一副招架不住的样子:“叫我全名做什么?你每次这样都让我想起我娘!” 玥璃翻了个白眼,拣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瞥了他一眼,道:“奇怪,明明是我身陷敌营,怎么你看上去反倒清减了。” 荀湛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良心,你我青梅竹马,多年的情分,你身陷敌营,我寝食难安,自然就清减了,问这话你不觉得多余?” 玥璃不以为然,执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道:“将我救出来之后,严蒙不就传信给你了嘛。说起多年的情分……” 她一顿,歪头看他,“我去云中之前,嘱咐过你什么?” 荀湛顿时有些心虚:“让我暗中保护青城郡主……” 他话还没说完,玥璃便道:“那珩王要试探她,你还不拦着?她被珩王吓得都吐血了!” 玥璃获救后不久,便将她离京后发生之事一一打探清楚。 荀湛知她说的是发生在南园之事,一时语塞,低头给她斟茶:“是我不好,不应该试探青城,可我事先也不知道珩王要试探的人就是她啊,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然来不及了。” 他放下茶壶,又道:“你从白城回京后,停留不过数日,我当时在青州,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否则你将我引荐给她,就没这桩事了……不管怎么说,此事是我不对,没把你表妹保护好,你说吧,怎么能让你消气?” 玥璃转过身来,道:“我想让你帮我试探一下珩王对青城的心意。” 荀湛手中把玩着折扇,听她所言,蓦地顿住,微挑眉峰:“你怀疑珩王爱慕青城郡主?” 第101章 珩王的心意 玥璃叹了口气,有些发愁,“陛下让我负责大魏与齐邕互市一事,不日我就要离开京城,而且武陵王又来了,我有些担心他会对青城不利。” 荀穆轻轻抚摸折扇的扇骨,道:“王爷对青城郡主的确不一般,反正我从未见他对别的女子如此在意过。” 玥璃摇头:“珩王的心意难测,太后和陛下提过不少朝中贵女,都被他婉拒了,到如今我都不知道他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这有什么,”荀穆倒是一点不意外,懒洋洋道,“多年前,邬桓帝有意将伊昭公主许配给他,也被他回绝了……” 玥璃双眸圆睁,一下子跳起来:“竟有此事?你怎么不早说?” 荀穆看向她:“你这么激动做什么?此事过后没多久,邬桓就灭国了,你曾与伊昭公主交好,她薨逝后,你始终郁郁寡欢,我还怎么开口?何况珩王回绝的女子还少嘛,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玥璃喉咙滚了一下,她万万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隐情。 荀穆起身,几步走到玥璃身旁,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稍稍用力,将她按回到方凳上,温声道:“你放心,不出一日,我就能探明他的心意。” 玥璃用手撑住额角,一脸愁容,忽然间,她一点都不想知道珩王的心意了。 过了一阵,她反应过来:“你刚才说不出一日,就能知道珩王的心意,这是何意?” “武陵王前几日找过我,要同我做南珠的生意,你知道的,但凡同我做生意的人,我都要探查一番,结果倒让我发现了一件事,此次武陵王来大魏,除了商谈互市,还带来了齐邕帝打算再次联姻的书信,到时正好利用此事,试探一下珩王的心意……” “再次联姻?”玥璃面色骤变,“齐邕帝可提到与何人联姻?” 荀湛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消息是从江副使口中套出来的,他倒是没有细说究竟是何人。” 他话音刚落,玥璃就起身,匆匆告辞。 这时锦堂春的郑掌柜满脸喜色走了进来,“公子,饭菜都备好了,都是玥璃县主爱吃的。” 荀湛面色黑沉,沉默片刻,让他将严蒙叫进来。 郑掌柜应声称是,出门去叫严蒙。 不多时,严蒙进到雅间,荀湛问起玥璃在云中的近况,严蒙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次日一早,魏帝召见了武陵王,消息传到锦堂春,荀湛坐上马车,来到珩王府。 楚管家一见是他,也不多问,只一路引着他来到书房。 珩王刚下早朝回府,见荀湛前来,两人闲谈几句。 接着荀湛直言道:“我听说,齐邕又有与大魏联姻之意?” 珩王稍感意外:“我也是刚得知此事,你从何处听来的?” “前两日武陵王约我谈生意,他随身带着个锦盒,我一时好奇,多嘴问了一句,你猜那里面装的什么?满满一盒南珠,都是大颗饱满,莹润剔透,一看就是极佳上品,那色泽……” 珩王瞥他一眼,道:“说重点!” 荀湛语速飞快:“武陵王说齐邕帝有意求娶青城,那南珠是送给青城郡主的,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我猜测,陛下已经答应此事了。” 封义和栾舟对望一眼,皆震惊不已,封义忍不住开口:“公子为何笃定陛下会答应?” 荀湛合起折扇,轻敲掌心:“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咱们这位陛下你们还不清楚,眼中一向只有利益,何况他之前已经拒绝过齐邕帝一次,便再无拒绝的道理……” 他话音未落,珩王忽然起身,匆匆向外走,朗声道:“封义,备马!” 封义领命,急忙去牵马。 荀湛和栾舟一惊,立即跟上,荀湛道:“王爷要去何处?” 珩王脚下未停,沉声道:“进宫!” “王爷!”荀湛表明上劝慰,实为鼓动,“此事牵扯两国国政,既然圣心已决,想必难有转圜的余地,王爷还是三思,莫要冲动行事。” 闻听此言,珩王蓦地脚步一顿,缓缓转身,眼眸幽深漆黑,他一字一句道:“若她是真心愿嫁,就算让我做送婚使,我也毫不推却,但若她不愿,任何人都带不走她……” 封义此时已牵来马,珩王不再多言,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封义也牵了马,跃马扬鞭,一路追随前往。 栾舟见状,竟也要去牵马,被荀湛一把拉住:“回来!让他去!” 栾舟心急如焚,急切道:“不能去!王爷如此仓促进宫面圣,只怕陛下会怪罪……” “你放心吧!”荀湛悠然道,“齐邕帝并没有求娶青城郡主之意。” “什么?”栾舟一脸震惊,表情变了又变,反应过来,“公子你……你竟然撒这样的谎,那王爷……” 眼见已看不见两人的身影,荀湛展开折扇,唇角轻扬,悠然一笑。 “王爷没事,若非如此,他何时能看清自己的心意啊,他这个人,从来顾虑太多……这下好了,答应玥璃的事也算做到了。” 一路上,封义心中极为不安,只恐珩王冲动之下做出什么冒险之举。 到了皇宫,封义照例在宫门口等候。 珩王面色如常,但脚步匆忙,背影透出焦灼。 他一路疾行,很快到了紫宸殿,宋喜远远瞧见了,小跑着迎了上去,满脸堆笑行礼道:“奴才见过珩王殿下……” 珩王脚步不停,只问:“今日陛下可召见过什么人?” “回禀殿下,”宋喜道,“陛下除了召见过武陵王,还叫了青城郡主前来,郡主如今正在里面回话。” 紫宸殿中,魏帝一身常服,居御案而坐,青城神色恭谨,立在殿中。 魏帝对侍立一旁的詹吉扬手,詹吉会意,端上一个托盘,托盘中放着一个紫檀锦盒。 魏帝笑道:“武陵王为宫中女眷准备了不少礼物,这是给你的南珠。” 青城一怔,接过锦盒,恭敬谢恩。 正在这时,宋喜进来禀报:“陛下,珩王殿下来了。” 第102章 推拒赐婚 魏帝满脸堆笑:“还不快宣!” 珩王快步进到殿中,一眼瞥见青城,只见她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长裙,盈盈立在殿中,手里拿着一个紫檀锦盒,看上去极为精巧。 珩王眼眸一闪,收回目光,上前行礼。 魏帝让他平身,笑容和煦,温声道:“你来的正好,有件喜事,朕正要命人去寻你,你倒是自己来了。” 珩王道:“微臣听闻齐邕帝又有与大魏联姻之意……” 魏帝频频点头:“确有此事,你来的如此匆忙,想来是已经听说了。”他呵呵一笑,又道,“朕觉得此事甚好,正想听听你的意思……” 珩王直言道:“还请陛下推掉这桩婚事!” 魏帝一怔,面有不解:“这是为何?乐颐公主端丽聪慧,雅礼有度……” 珩王正要将路上想好的托辞说出,闻听此言,一下子愣住。 “……你倒是说说,可是介意乐颐公主的出身?她是齐邕高太后的远亲,生父只是个三品官员,出身是低了些,可她自小养在高太后身边,颇得其看重,最后被齐邕帝认为养女,这才有了公主的封号。齐邕帝自知乐颐并非皇室出身,便提出只是将她嫁与你做侧妃……” 珩王此时终于明白过来荀湛竟诓了自己,想到此事与青城无关,他心中顿时一松,脑中飞快思量,顺着刚才的话道:“陛下,此事与乐颐公主的出身无关,只是微臣当下无意成婚。” 魏帝道:“前些年,你戍边云中,军务繁忙,耽搁一下不算什么,可如今,你已回京,总要考虑此事了吧,何以说出无意成婚这样的话来?” 珩王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道:“陛下说过,微臣的婚事由微臣自己做主。” “不错,朕的确许诺过,你的正妃人选可由你自行挑选,齐邕帝明显也知晓此事,故他一早便没提正妃之位,只说让乐颐公主以侧妃之位入大魏,言辞恳切,颇有诚意。听闻为了给这位公主选驸马,齐邕帝母子伤透了脑筋,只觉得齐邕境内,竟无人可与其匹配,直到提起你,他们才觉得合适。你年纪也不小了,太后每每提及你的婚事,都面有忧色。自去年入冬后,她身体愈发不好,你如此一口回绝,就不怕太后伤怀。” “微臣不敢!” “乐颐公主性情单纯率直,是个不错的侧妃人选,这婚事便由朕做主吧……” 此言一出,珩王立即跪倒在地:“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见珩王如此反应,魏帝不由皱眉道:“你……” 珩王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微臣拒绝婚事,并非忤逆陛下旨意,只是微臣有不得已的隐衷……” 魏帝奇道:“究竟为何?” “瑄王兄被杀一事疑点重重,微臣这些年一直在暗查此事,现已查明,杀害瑄王兄的绝非伊昭公主,而是另有其人,此人将兄长的死嫁祸给邬桓,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事关重大,微臣不得不查,在探明真相之前,微臣不会考虑婚事,还请陛下成全。” “什么,另有其人?”魏帝倒吸一口凉气,一脸不敢置信,“此话当真?” “微臣不敢欺瞒陛下。” “可查明是何人所为?” “未曾,不过已有端倪。” 魏帝凝目沉思,薄唇紧抿,半晌,他道:“瑄王一事,你尽管去查便是,朕准你便宜行事之权,可这跟你的婚事并不冲突……” 他猛然顿住,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你百般推脱,莫非心中已有属意之人?” 珩王没想到心中隐秘被魏帝一语道破,他闭了闭眼,心下一横,“不错,微臣心中早有王妃人选,此生只愿与她一人白首,乐颐公主纵有千万般好处,但只要不是那人,微臣便再难相容。” 魏帝一震,道:“究竟是何人?” 珩王一字一句道:“伊昭公主,赫连钦。” 魏帝只当自己听错了,反应了片刻,面色渐渐凝重,扬声道:“你说谁?” 珩王没有再说,他知道,魏帝一定听清楚了。 不光魏帝,青城也听得一清二楚。 她脑中有短暂的空白,紧接着嗡然作响,握住锦盒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直至锦盒倾倒,才蓦地回神,可此刻为时已晚,一盒珍珠如同急雨倾泻,嘈嘈切切,尽数散落在地。 青城一惊,敛眉跪倒在地,请罪道:“臣女殿前失仪,还望陛下恕罪!” 魏帝被打断话头,怒不可遏,正要发作,珩王上前一步,挡在青城前面,朗声道:“陛下昨日许微臣一个恩赐,那微臣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 魏帝微微阖眼,怅然一叹,半晌,他道:“先平身吧。” 两人起身,詹吉连忙招呼宫人捡拾地上的南珠,又重新装好,递给青城,这一通折腾,打断了魏帝与珩王的谈话,待一切收拾妥当,魏帝也没了继续再说的兴致。 他神情疲惫,但威肃不减:“联姻一事,你若执意不肯,朕便不再勉强。只是,伊昭公主已然亡故,日后就不要再提此人了,你也不能因此不再娶妻!你的婚事不是你一人之事,此乃国事,你可明白?” “是!微臣谨记!” 魏帝不再多说,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示意二人退下。 珩王和青城出了紫宸殿,两人各怀心思,一路向宫门口走去。 南珠落满地的时候,青城就明白过来,珩王如今一心查瑄王的死因,实在无心男女之情,对魏帝所言不过是为了推脱婚事。毕竟,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借口了,在世人眼中,她早已过世,珩王说爱慕她,那是求而不得,因为若说其他女子,想必魏帝会即刻赐婚。她还不至于误会珩王真的对她有意,毕竟三年前他就断然拒绝过与她的婚事。 与青城的坦然平静不同,珩王此时心乱如麻。 他隐隐有些后悔,刚才在殿上一时情急,说出那番话,多半会让她误会那是他随便寻的借口,而且时机不对,只怕会徒增她的烦扰。 第103章 南珠传情 念及此,他转头向青城望去,只见她时不时地摩挲着手中的紫檀锦盒,眉眼间盈满笑意,并无一丝烦忧之色。 他忍不住开口:“你在欢喜什么?” 青城扫视了一眼不远处的内侍,打开紫檀锦盒的盖子,低声笑道:“殿下快看,这些南珠品相极好。” 青城笑靥如花,珩王却一口气堵在胸口。 他唯恐魏帝会让她去和亲,匆忙进宫阻止,好在这只是一场误会,他无奈之下说出对她的心意,说完后又恐她为难忧心,他殚精竭虑,患得患失,结果她一心想的是那一盒南珠品相如何! 他握拳抵唇,轻咳两声,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问:“喜欢南珠?” 青城点头,唇角翘起:“臣女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大的南珠!” 珩王没再多说,很快到了宫门口,内侍留步恭送,匆匆回去复命。 珩王走后,封义一直心神不宁的在宫门处徘徊,一抬眼,见珩王竟与青城一道出了宫门,二人面色如常,封义长舒一口气,快步迎了上去。 珩王对着封义道:“你先回王府,我与郡主去趟南园。” 说完,他顺手地将青城手中的紫檀锦盒递给封义。 珩王与青城一人一骑,向着南园而去。 青城不明所以,但见珩王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两人抵达南园,珩王带着青城径直来到最深院落的一间屋子里。 此处青城曾来过,就是她与珩王大打出手的那处房间。 珩王翻箱倒柜,明显是在找什么东西,青城好奇不已,正要开口询问,他拿着一个金丝楠木的锦盒走了过来,递给青城。 “打开看看。” 青城疑惑地接过锦盒,缓缓打开盖子,一泓温润绚丽的光泽瞬间映入眼帘,她身形一僵,眼底绽放出奇异的光芒。 锦盒中放满各色南珠,有的如霜雪般莹白剔透,有的隐隐透出淡淡的粉晕,像天际边绮丽的霞光,还有赤金色的,闪耀着淡淡的金芒,而最令青城惊讶的是有几颗黑色的珠子,在不同角度下,这些珠子透出不同的颜色,有时是黛紫色,有时又是青黑色。 这些南珠颗颗饱满浑圆,细腻平滑,一看便是罕见之物。 青城抬头看向珩王,眼中神采奕奕:“殿下,这是贡品吧?” 珩王嗯了一声,直直看向她,道:“可喜欢?” 青城点了点头,何止喜欢,喜欢到想用手触摸一下。 “那这盒南珠就送给郡主……” 青城正沉浸在珠子触手生凉的想象中,闻听此言,蓦地抬头,不解道:“殿下为何要送臣女南珠?” 珩王语气淡淡道,“武陵王送你南珠,怎不见你问缘故?” 青城理所当然道:“陛下说,他给宫中很多女眷都送了啊,并非只给臣女一人。” 珩王心中暗叹一声,他刚才在殿外已问过宋喜,武陵王此次行事极为周到,除了魏帝外,给宫中不少女眷都带来贺礼,金器玉石、珠翠珍宝一应俱全,皆是贵重之物,但南珠只赠予青城一人。 武陵王曾驻守仙临岛,岛上有一习俗,那便是男子若爱慕某位女子,便会以南珠相赠,若女子也对男子有意,便会留下南珠,若是无意,便要将南珠送回。 武陵王如此行事,只怕别有心思。 珩王道:“云中一行,你我也算生死之交,你喜欢南珠,我送给你,这还需要理由?” 青城心中好一番挣扎,思量再三,直觉收下似乎并无不妥,到时准备一份厚礼回送便是,玥璃最喜欢黑色的南珠,若是转送给她,她定然欢喜。 青城紧抿的嘴唇勾起一抹弧度,唇边浮起笑意:“多谢殿下!” 她面庞皎然若玉,眼眸如明珠生晕,整个人光彩到令人目眩,将那满盒南珠衬得黯淡无光。 珩王凝望着她,心口一阵悸动,不由得上前一步。 他声音很低,近似蛊惑:“那武陵王送的南珠……” 他本来想说用青城手中的南珠换取武陵王所送之物,不料话还未尽,青城便道:“臣女等会就随殿下去府上取。” 珩王面色未变,但眼中明郎尽收,他顿住脚步,一语不发。 青城浑然不觉,只道:“对了,还要麻烦殿下一件事。” 珩王平心静气:“何事?” 青城轻轻抿唇,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半圈,道:“殿下可知晓买卖南珠的渠道,臣女想将那盒南珠卖掉……” 珩王一怔,双眸渐渐盈满笑意:“你要将武陵王所送的南珠卖掉?” “对啊,当时在紫宸殿的时候,臣女就想好了,不过臣女不懂南珠的行情,一直在苦恼如何出手……” 珩王面上闪过欣喜的神采:“此事我让荀湛来办,郡主就不必经手了。” 来南园的目的已经达到,珩王送青城回府。 两人出了南园,骑上马,并辔而行。 经过卢定洲府邸时,青城忽然道:“也不知刑部审问的如何了,卢定洲胆大妄为,做事全然不计后果,臣女觉得他不会轻易道出实情。” 珩王瞥了一眼已被重兵把守的府邸:“他们昨日被关入天牢,我再等一日,不论刑部能否审出结果,我都会奏请陛下,将卢氏父子移交至武宁司,到时由不得他们不说。” 青城隐隐担忧:“武宁司不得随意插手朝堂之事,只怕陛下不会同意。” 珩王道:“如今陛下已知我在查兄长的死因,只要我向陛下说明卢定洲与此事有关,陛下应当不会拒绝。” 她沉吟片刻,道:“殿下,能不能将卢府的守卫先撤掉,准卢宝音自由出入。此次武陵王入京后,异常安静,臣女心中不安,总觉得他还有别的阴谋,卢宝音爱慕武陵王,关心则乱,有她在,也许反而能暴露一些破绽。” 珩王点头:“郡主说得有理,我会下令撤回守卫,改成暗中监视。” 两人说着话,很快抵达王府,青城下马,与珩王告辞。 珩王目送她进门,接着调转马头,回到王府。 第104章 卢颉逃跑 他刚绕过影壁,就见荀湛一身锦衣狐裘,在海棠花树下来回踱步。 听到动静,荀湛迎上来,讨好地一笑:“我实在好奇你对青城郡主的心意,才做此试探,陛下没怪罪你吧。” 珩王睨了他一眼:“你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语气低沉,却并无责怪之意。 珩王脚步不停,向书房走去,荀湛跟在后面,一路絮絮叨叨:“天地良心,我虽跟武陵王见过面,但他只提到齐邕帝有意让一位公主和亲大魏,并未提及嫁的人就是你啊。” “我若知道他们打你的主意,定然一早就告诉你了,更不会用联姻的法子去做试探。” “当时在南园我就看出你对青城郡主不一般,此次云中一行,你对她的心意,连军中几位将领都察觉到了。” “我如此行事,也是想让你明确自己的心意,以免你情起而不自知……” 两人进到书房。 “王爷是何时对青城郡主生此情意的?” 这是玥璃让他问的第二个问题。 珩王认真想了想,道:“白城的时候,或是云中城的时候,总之就是她来京之后……” 他们早在三年前就已相识,还一起作战,但那时二人满腹心思都是如何击败柔然大军,加之彼时他们都是带兵的主帅,年轻气盛,彼此不服,争锋相对的时候反倒多些。 荀湛并不知道青城的真实身份,听到此话,只觉得珩王在敷衍,但也不说破。 他细细观察珩王的神色,问出玥璃让他打听的第三个问题:“那你打算何时向郡主表明心意?今日可说了……” 珩王看向他,眸光渐渐冷下来,荀湛蓦地意识到不对,心口一紧,瞬间住嘴。 珩王哼笑一声:“你究竟为何做此试探,真当我不知?除了玥璃,还有谁能让你费这番心思?” 荀湛额角冒汗,心中不由暗叹珩王就是只狐狸,看似被他引导着说了许多话,实际上就在等他言多必失,露出破绽。 他整理衣衫,长揖一礼,道:“是在下不对,向王爷赔礼了!可玥璃都开口了,我总不忍心拒绝,何况,我也有些好奇,你究竟怎么想的,所以就……” 珩王截断他的话:“去告诉玥璃,本王如何打算与她无关……” 他稍做停顿,觑了荀湛一眼,“你也一样!” 这时封义进门,呈上锦盒,珩王并不去接,用眼神示意他递给荀湛,嘱咐道:“将此物卖出去。” 荀湛一早就见过这锦盒,自然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马上想到其中关键,不由摇头轻笑,本想打趣两句,但终究没敢开口,只道:“武陵王到底对青城郡主什么心思啊?莫非还是贼心不死,为了四猎图,想求娶郡主?” 珩王道:“殿下不会答应,本王也不会让他如愿。此事你办妥,我就不追究你欺瞒的过错了。” 荀湛接过锦盒,眼中闪过一抹精光,道:“王爷放心,我一准办妥。” 说完,匆匆离开。 珩王坐在案前回复积压的军务,待处理完毕,已是暮色四起。 这时尉琰走了进来,他一身戎装轻甲,意气风发。 此次云中一役,尉琰有功,神策营的领军将军因旧伤请辞,魏帝便命尉琰任领军将军,统领神策营。 建安城中有两大军营,分别是城西的神策营与城东的骁骑营,这两营皆是精锐之师,负责戍卫京师。其中神策营还负责在战时行征伐事,所以在规模上,神策营要大过骁骑营。 珩王瞥了他一眼,道:“你怎么来了?” 尉琰憋笑,道:“末将听说了一件事……” 他听说珩王冲冠一怒,急奔入宫阻止联姻之事,正想着怎么开口打趣,严蒙一脸凝重走了进来。 “王爷,刚才刑部的人来禀报,”他微微一顿,艰难开口,“就在刚刚,卢颉逃跑了,禁军和骁骑营的人正在城内全力搜捕。” 尉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刚一日,押送入京的重犯就从天牢逃跑了,他愣了片刻,一脸愕然:“这怎么可能?” “尉将军,是真的!陛下已经下旨,让神策营即刻接管城门布防,任何靠近城门的可疑之人即刻抓捕。卑职来的时候,神策营的人已经在布防了。” 尉琰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忘记问卢颉是如何逃出刑部天牢的,他只是本能地要去牵马,被珩王一把拦住。 珩王一脸肃色,看向严蒙:“卢定洲呢?” 严蒙道:“卢定洲还在牢中,已被严加看管。” “究竟怎么回事?” 严蒙道:“刑部的说法是,在查办此案时卢定洲供述还有一个同党,此人是个药材商,定时给一家名为杏元堂的药铺送药材,因此人擅长伪装,只有卢颉才认得出来,便带他前往杏元堂指认,准备将同党一并抓获。杏元堂附近有重兵把守,一切布置妥当,没想到同党没抓到,反而让卢颉在半路上跑掉了。” “为了不引起注意,刑部的人都是便装出行。原本是打算卢颉在马车上指认完同伙就立即带回的,但走到章庆街时,有人醉酒闹事,扭打在一处,将路堵上了。他们也算警觉,立即打算换一条路前往,可百姓越聚越多,将路围得水泄不通,有几名官差不得不上前疏通道路,这时卢颉打晕狱卒,趁乱逃跑了。” 尉琰满脸不解:“打晕狱卒?卢颉不应该戴着镣铐吗?” “是带着镣铐,卢颉就是用镣铐将看守他的狱卒打晕逃跑的。” 尉琰怒不可遏:“刑部这帮饭桶,我看魏正礼这个刑部尚书算是做到头了!” 珩王对着尉琰道:“你速去城门部署,按陛下旨意行事。” 尉琰不敢耽搁,匆忙离去。 然而,禁军、骁骑营和神策营,找了整整一夜,并未发现卢颉的身影。 魏帝气急败坏,下旨让武宁司查办卢颉逃跑一案。 消息传到王府时,青城正打算前往珩王府询问审问卢定洲的进展,听到景云的禀报,她讶然不已,打消了前往珩王府的念头。 第105章 谢礼 不多时,玥璃来到府中,青城拉着她径直进到屋内,将那一盒南珠捧给她。 玥璃神色闲适的脸上立即闪过一抹惊喜,“这东西可稀奇的很,是贡品吧,你从何处得来的?” “珩王送我的。” 玥璃一怔,笑意慢慢凝固:“他为何送你如此贵重之物?” 青城将经过说了一遍,又道:“我一看黑色珠子就想到你了,此物难得一见,并非花费钱财就能寻来,我便收下了,我想好了,到时送一些谢礼给珩王便好。” 玥璃将锦盒放在桌案上,盖上盒盖,有意试探:“你觉得珩王如何?” 青城随口道:“是个不错的盟友。” “只是盟友?没有别的?” 青城抬眼望去,见玥璃难得的一脸正色,眉眼间似有忧色,她心念一动,道:“珩王文韬武略,英姿隽迈,谦和雅量,才猷无双,胜万人之英……” 玥璃越听眉头越紧,忍不住打断她:“你该不是看上他了吧?” 青城似笑非笑:“看上了又如何,他又不难看!” 玥璃面露难色,思索一会,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别太认真,他这个人心思难测……” 青城叹气:“你若说话再如此迂回,干脆就别问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玥璃这才反应过来青城只是玩笑,她索性直言道:“在云中时,军中不少人以为你是珩王的侍妾,因珩王对你宠爱有加,故而让你扮成谋士随军。” “为何会有这样的流言……”青城不解,回想片刻,道,“就因为我受伤后珩王衣不解带照顾我,喂我喝药的缘故?” 玥璃眉头微挑,啧啧两声:“他还喂你喝过药啊!” 青城哼笑一声,“不然呢,难道你喂我喝啊?” 玥璃不再打趣,只道:“流言早在你受伤之前,想来是因为珩王一向待人疏离,对你却多有不同,落在旁人眼中难免理解成偏爱的缘故。不过好在这流言只传了几日,很快就散了,想来是珩王知道了此事,下了禁令。幸好这件事发生在白城,若是在京中,这流言被太后听到,那便是大麻烦。” 青城明白玥璃的意思。 太后育有两子,除了陛下,还有郢王。郢王妃过世时,珩王不过八岁,太后心疼他年幼丧母,便将他接入长信宫亲自抚养,感情非同一般,细论起来,比起同样是亲皇孙的肃王和怀王,太后反倒更偏爱珩王一些。 青城无奈摇头:“他们还是对珩王不了解,若他们知道珩王如何不动声色地试探我,就不会有此误会了。” 她凝神想了想,道:“看来以后还是要对珩王恭敬些,保持些距离,免得受人话柄,耽误正事。” “珩王拒绝联姻一事我听说了,当时你就在殿中,你不觉得他对你有意?” 青城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摇头失笑,“他三年前就拒绝过阿兄的提议了,那么说不过是权宜之策,在他眼中,我早就不在了,所以提起来才可以毫无顾忌……怎么我和他都没在意,你们反倒认真了!” 玥璃觉得此言有理,一刹那,她决定对青城隐瞒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次日一早,青城让两位侍女去准备一些谢礼。 她一顿,道,“对了,谢礼可准备妥当?” 景云从外面走进来,接话道:“皆已备妥,紫玉屏风一座,名家画作两幅,白玉瓶三对,琉璃盏四副,还有一些金银器,差不多装了半车,郡主,这些谢礼够吗?” “他赠的南珠有市无价,可若是谢礼太多反倒不妥,就这样吧。对了,去寻个空锦盒来。” “郡主要锦盒做什么?” 青城从锦袋中取出一个白玉扳指放在桌案上,“用来盛放此物。” 庆星瞥了一眼,很快从多宝阁中取来一个小巧精致的黑檀木锦盒,将白玉扳指妥善放进去:“这扳指是珩王殿下的吧?” 青城轻唔一声:“当初在白城就应该还给他,但当日走得急,直接带回驿丞署了,之后顺手放在包袱中就忘了,这么久了,是该物归原主了。” 她环视一圈,蓦地想起秋猎图,当时在云中时,珩王只是让她代为保管,如今是时候交还此物了。 青城吩咐两位侍女将谢礼交给楚管家,又将画匣给景云,特别叮嘱她要亲手交给封义。 两位侍女称是,即刻去办。 入夜,珩王从武宁司回到王府,刚进书房,就瞥见桌案上的秋猎图,旁边还放着一个黑檀木的锦盒。 封义解释道:“这是青城郡主送来的,说是早就该还给王爷,一时疏忽,隔了许久才归还,请王爷见谅。郡主还让两位侍女送了不少贵重之物,说是谢礼,这是清单。” 说完,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礼单递了过来。 珩王眉心微蹙,接过礼单瞥了一眼,放置一旁,又打开锦盒,看到其中的白玉扳指,明显一愣,默然半晌,道:“郡主可留了什么话?” 封义道:“郡主并未留话。” 珩王拿起盒中的扳指,攥在手中。 当日在白城,两国的结盟宴上,卢宝音提议射箭比试,青城欣然应下,他只当她不擅射箭,平日里定然没有随身携带扳指的习惯,便将手上的扳指拿下来给她,之后状况频发,他就将此事抛之脑后。 期间封义倒是问起过一次,他想起是在青城手中,竟没有生出半分要讨要的意思。 他心口一阵憋闷,蓦地起身,道:“备马,去平凉王府。” 封义称是,跟着他向外走。 刚出了府门,詹吉带着几名内侍,在禁军的护送下走了过来。 他脚步急促,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见珩王,便道:“珩王殿下……陛下口谕。” 几人一听,齐齐跪倒在地。 詹吉轻拭额头上的汗,道:“国公夫人去世,裴帅伤心过度,吐血昏迷,至今未醒。陛下让珩王殿下即刻前往襄国公府探望,玥璃县主随行。” 珩王一震,领旨谢恩,詹吉不再耽搁,赶回皇宫复命。 珩王攥紧手中的马鞭,望着茫茫暗夜,道:“准备出发!” 封义领命,即刻安排出行事宜。 玥璃得到消息,震惊不已,来不及与青城道别,匆匆给她留下一封信,便随珩王连夜出城,前往襄国公府。 数日后一早,宫中传来旨意,让青城前往城门口迎接太后銮驾。 青城不习惯早起,坐在镜前闭目养神,任由庆星给她装扮。 庆星道:“郡主,为何此次太后回宫,要那么多人去城门口迎接啊?” 第106章 太后回宫 青城打了个哈欠,道:“玥璃之前提过一次,说太子被废后,裴贵妃一病不起,后宫诸事皆由荣妃主理。太后不喜荣妃,去了万景园后久久不愿回宫,陛下无奈,亲自前往万景园数次,太后依旧不肯,眼看下个月便要过年,宫中需要祭祀,太后这才松了口,动身回宫,陛下便下旨,让怀王携女眷们去城门口迎接,陛下则带着朝臣们在宫门前等候。” 庆星又道:“奴婢听闻,武陵王也会同去?” 青城嗯了一声。 景云不解:“太后回宫,武陵王做为使臣难道不应该去宫门口等候吗?” 庆星解释道:“此次跟随太后一起回宫的还有瑶安公主和乐颐公主。瑶安公主几个月前被裴贵妃遣去万景园思过,之后一直陪伴太后左右。乐颐公主则是前些日子向陛下请旨,去万景园看望太后。武陵王应该是去接乐颐公主,所以也在城门口。” 景云蹙眉:“武陵王此次入京后,递过几次拜帖,都被奴婢挡回去了,郡主若见到他,还是离他远些的好。” 青城点了点头。 青城赶到城门口时,已有不少贵女在等候,薛嬿嫆便在其中。 她一见青城,便上前行礼,拉着青城站到最前面一排,又引着自己的两位兄长薛元慈和薛元焕给青城见礼。 夏阳侯统领骁骑营,薛元慈和薛元焕便分别在营中领校尉一职。若遇怀王出行,他们便随行左右。 几人闲话几句,太后的銮驾便到了,众人行礼。 车帘半敞,太后身穿白鸟朝凤图案的翟衣,外面罩着一件金丝绣制的貂裘,手中捧着一个鎏金暖炉,端坐在镶金嵌玉的花梨木马车中。 她脸庞瘦长,唇畔有两道细纹,眼角微微下垂,然而那双眼眸依然锐利有神,听着街道上百姓们的喧阗笑语,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面上显出几分柔和之色。 进入城门后,不少百姓簇拥在太后和瑶安公主的车驾旁,队伍浩浩荡荡,蜿蜒绵长,一路向北而去,城门口的女眷们则陆续离开。 青城与薛嬿嫆告别后,向城门口附近停靠马车的小巷走去。 快走到的时候,一个束着双发髻的侍女从后面走了过来。 她对着青城行礼,道:“青城郡主,奴婢是薛府的婢女,薛小姐请您过去说几句话。” 青城没多想,只当薛嬿嫆又想起什么事,便跟着这婢女到了不远处的树下。 这时从旁边的马车中走下一人,竟是武陵王。 青城意识到被骗,面露不悦。 武陵王赶忙赔礼:“本王递过几次拜帖,皆被府上拒绝,去满楼也总是碰不到郡主,无奈之下,诓郡主过来,还望郡主莫要怪罪。” 他跟她隔着一段距离,言行有度,青城不好转身离开,只道:“武陵王有何事?” 他微微一笑,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郡主可收到我送的南珠?” 青城点头:“多谢武陵王。” “上次匆忙离京,很多话没来得及说。今日请郡主前来,是向郡主赔罪,当日围场中劫持郡主,是在下的过错,此发钗是在下偶然得来,送给郡主赔罪,还望郡主莫要推辞。” 说着,他让婢女递过来一个紫檀木盒子,婢女将盒盖打开,里面躺着一枚金累丝双鸾点翠步摇钗。 青城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并不去接。 围场一事魏帝并未追究,她自然也不能说什么,何况她想知道的事情,他也不会如实相告,多说无益,便道:“武陵王的心意我领了,这发钗就不必了,请武陵王收回。我还有事,失陪。” 说完,青城径直转身离开。 武陵王望着她的背影,双眼眯起。 江竹见状,便道:“听闻荀公子在锦堂春中卖品相上好的南珠,王爷可要去看看?” 武陵王摇头,道:“跟上太后的銮驾,送太后入宫后再去锦堂春。” 武陵王追上太后銮驾的时候,迎接太后的队伍已行至铜雀街。 怀王只当他刚才是去跟乐颐公主说话,对他的忽然离开并不在意。 怀王和武陵王并辔而行,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其次是薛元慈和薛元焕兄弟二人,太后的车驾则紧随其后。 铜雀街两旁都是鳞次栉比的客栈酒肆,这里的房屋大多三层,上面两层皆为雅间。雅间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像今天这样的日子,若能在里面喝茶闲聊,可以观看整个队伍,又不必在街上拥来挤去,实在是个绝佳的观景之处,可今日这些雅间并未开放,临街的花窗也全部紧闭。 这是夏阳侯提议的,为了让太后的队伍顺利通过,行进路线上的所有高层建筑一律关停,不准有人居高观望。 这个提议执行难度不大,魏帝采纳了。 薛元焕骑在马上,环顾左右百姓如潮,一眼瞥见街道旁自己开设的酒肆,抱怨道:“若是今日坐满了人,那我便能大赚一笔,这下好了,什么也赚不着,回宫就回宫呗,祖父何故不让做生意啊。” 薛元慈只比薛元焕大上两岁,但明显沉稳许多,他瞥了一眼薛元焕,沉声道:“你这脑子里除了钱,能不能装点别的?卢颉至今还未找到,怎么不见你忧心?祖父如此安排自然是为了安全考虑,铜雀街上客栈酒肆众多,楼阁又高,万一有人惊扰太后车驾怎么办?再说又不是你一家不能做生意,其他客栈不也把所有临街的雅间都关了嘛,连生意最好满楼也不例外,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夏阳侯一向更为器重薛元慈,薛元焕早有怨气,听到对方言语中有说教之意,他一时气哽,不服气道:“这是京都,皇城重地,前有禁军,后有骁骑营,神策军还在城门口候着,能出什么事啊?” 他话音才落,满楼上一间雅间的花窗忽地大开,一个男子赫然出现在窗口,此人一身粗布葛衣,头戴一顶小帽,俨然一副店中杂役的装扮。 薛元慈目光警惕,一直在左右观望,很快发现此人。 第107章 卢颉现身 薛元慈只当这人是满楼中哪个不知轻重的杂役,刚要大声呵斥,想到薛嬿嫆与青城郡主也算交好,便派身边亲信前往楼中提醒。 正在此时,这人忽地抬出一个布口袋,一边将袋中的纸张大把向下撒,一边大叫道:“恭迎太后回銮,捡银票喽!捡银票喽!大家快来捡银票!” 顷刻间,无数纸张仿若漫天鹅毛,纷纷扬扬从天而降,寒风吹过,顿时散落开来。 变故突发,众人反应不及,皆愣在原处,但不过片刻,人群中就有人大喊“银票,有银票!” 百姓们蓦地反应过来,顾不上再跟着太后的队伍凑热闹,都争先恐后抢起银票来,街道上顿时乱做一团。 薛元慈这才反应过来不对,他大声喝道:“什么人?住手!”转身对着骁骑营下令道,“还不将此人拿下!” 薛元焕吃了一惊,连忙大喊:“不要乱,都不要乱!” 队伍很快停了下来,禁军迅速地围拢在马车旁,一队骁骑营挤过人群,冲进满楼,很快将引起骚动的人押了出来。 此人一身满楼杂役的装扮,看样子应是后厨的伙计,胡子拉碴,眼下青灰,像是几天没有睡觉。 街道上渐渐安静下来,怀王和武陵王拨转马头,来到近前。 薛元焕目光冰冷看向始作俑者,大声怒斥道:“你究竟是何人,胆敢惊扰太后车驾?” 那人冷哼一声,转过脸去,对着周围的百姓高呼道:“吾乃卢定洲之子卢颉,吾父子二人受怀王指使,故意泄露裴帅行军路线,致裴帅于险境,二千云中骑枉死……” 此言一出,百姓大哗。 怀王陡然一惊,目露凶光,紧盯着这个自称卢颉的人,薛元慈则向身后的近卫使了个眼色,近卫会意,迅速隐没在周围的人群中。 趁众人不注意,薛元焕从箭筒中抽出一支铁箭搭在弦上,箭簇直指卢颉,正要拉弓时,斜下里猛地伸出一只手,将弓弦轻轻一挡。 薛元焕正要发怒,见是武陵王,表情一僵,急忙收手。 武陵王道:“薛校尉,今日是献礼庆典,太后还在后面,还是不要见血的好。” 怀王也道:“元焕,还不住手!” 薛元焕顿时清醒过来,赶忙收起弓箭,对着武陵王抱拳道:“武陵王恕罪,是在下鲁莽了。不知何处跑来的疯子,胡言乱语,让郡王受惊了。” 武陵王淡淡一笑:“无妨。” 怀王阴恻恻地看向卢颉,沉声道:“卢氏父子恶贯满盈,通敌卖国,罪无可恕,你究竟受何人指使假冒卢颉,构陷本王?” 卢颉向怀王啐了一口,大声道:“我是不是卢颉,怀王应该最清楚,家父是受你指使才暗通柔然……” 卢颉还欲理论,薛元慈忙对着一旁的骁骑营喝道:“还不将这信口雌黄之人带走!都是死人吗?” 很快有人上前,将卢颉的嘴堵上,拉扯着他往外走。 本以为一场风波就此平息,不料人群中却又渐渐骚动起来,百姓们面露惊讶地争相传送捡来的“银票”,不时低语议论几句,有的还向卢颉的方向指指点点,嘈杂声越来越大,渐有沸扬之势。 怀王心中忽然升出不好的预感,未及下令驱散人群,便有个儒生模样的人将卢颉没说完的话大声念了出来。 “……怀王此举是为了打压太子的势力,剪除朝堂上唯一公开支持太子的襄国公父子。通敌一事情败露后,怀王让魏正礼逼迫家父一力承担所有罪责,以此为交换,将我暗中释放,家父无奈同意,不料怀王假意放我出天牢,实则暗中追杀。吾乃蝼蚁微躯死不足惜,如今无路可逃,投告无门,只有铤而走险,揭穿怀王滔天罪行……” 原来所谓的银票竟是卢颉揭露怀王罪行的诉状!而此时这样的诉状已遍及整个街巷铜雀街! 薛元慈心中大惊,忙令骁骑营收缴纸张,骁骑营一面努力禁止百姓竞相传播“银票”,一面大声怒斥着“不许念!” 奈何百姓众多,人声鼎沸,完全控制不住。 远处不知情的民众听说有人当街抛撒银票,只当是献礼庆典举行的活动,便争相向铜雀街涌来,附近的百姓又不断将手中的纸张向外传看,街道上的人越聚越多,将太后回宫的队伍围个水泄不通,刚才勉强弹压下的局面,顷刻间土崩瓦解,溃乱不堪。 看着黑压压的人头,怀王额角狂跳,嘴角抽动,眼神阴鸷地望向卢颉。 若是往常,他会立即动手砍下卢颉的头,再抓几个闹事的百姓,最后只要奏明陛下,说有人假冒卢颉,唆使民众闹事即可。可现下太后的车驾就在身后,武陵王也在,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按紧腰间的佩刀。 卢颉被怀王的目光所慑,心中一凛,忽然想到什么,趁着看守他的骁骑营忙于应付周围百姓,他猛地挣脱挟制,将口中的破布扯出,大声喊道:“我要见珩王,珩王定能分辨我是真是假,我是卢颉,我……” 看守的士兵回过神来,发狠将他击晕,给他嘴里塞上破布,又将他牢牢捆起来。 怀王下令队伍继续行进,可为时已晚,裴峥一事本就让大魏子民关注良久,现在知此事竟另有隐情,自然不会轻易罢休,珩王一向受百姓爱戴,卢颉父子又是他亲手所擒,是以街道上的百姓群情激奋,纷纷下跪请求太后让珩王重查此案。 马车内,太后脸色铁青,唇角垂下来,更显得眉骨高耸,她对侍立在马车外的心腹吴嬷嬷道:“珩王何在?” 吴嬷嬷道:“五日前,襄国公夫人过世,裴世子伤心过度,以致昏厥不醒,珩王殿下和玥璃县主奉旨前往国公府探望,至今未归。” 太后轻抚手中的鎏金缠枝手炉,道:“传哀家口谕,准百姓所请,将卢颉押入大理寺,三司会审,重查此案。至于怀王,令其先行回府,等候宣召。” 第108章 无妄之灾 吴嬷嬷传太后懿旨,百姓们齐声高喊太后千岁。 怀王心中惊惶,连忙下马,跪在路旁,向太后请罪。 此时守在城门口的尉琰得到消息,带着神策军也赶了过来。 神策军很快将街道两旁的百姓疏散开,回宫的队伍终于再次行进起来。 怀王起身,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脸上阴云密布。 他一路疾行,回到府邸,径直冲进书房,将桌案上的东西全部挥落在地。 顷刻间,一应器物四下散落,碎瓷片满地,两支狼毫笔滚落到门口,被刚进门的夏阳侯踩个正着。 夏阳侯行礼,道:“事情老臣都知道了,殿下稍安。” 怀王目光阴冷,气得胸脯上下起伏:“本王当初力荐卢定洲做云中副帅,就是为了让他斗垮裴峥,将裴峥从主帅的位置上拉下来,让肃王少些军中的依仗。本王是催得紧了些,也曾暗示过他可以借柔然之手除去裴峥,可没承想,他竟敢通敌!不仅把玥璃县主牵连进去,还损失了那么多云中骑!若非如此,珩王也不会亲赴云中,事情也不会闹到今日的地步,卢定洲这个蠢货,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夏阳侯上前几步,温声宽慰道:“卢氏父子虽愚不可及,但总算因裴峥一事,激得拓跋叡出言顶撞陛下,丢了太子之位,倒是替我们省了不少功夫。拓跋叡如今只是亲王,再想登上太子之位已是绝无可能。经此一事,拓跋叡羽翼尽折,裴峥虽捡回一条命,但终归英雄气短。” “如今国公夫人亡故,听闻他咳血昏厥,至今未醒,想来陛下也不会再任命他为云中主帅。今日情形虽棘手,但好在我们夙愿已成,卢颉一事也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当务之急,要想好应对之法才是。” 怀王摇头,一筹莫展:“本王给卢定洲的密信他大多都当着送信之人的面烧掉了,唯有一封,并未烧完,送信之人就匆匆离开了,而就是这封信被卢颉给了一个叫秦武的商人。若非卢定洲以秦武会向珩王告密相威胁,我也不会同意放走卢颉。我原本想着等卢颉与秦武见面的时将其一举抓获,这样便再无后顾之忧,没承想卢颉竟被救走了,这一定是秦武干的,本王定要抓到他!” 他转而想到眼前的困局,泄气道:“如今朝野上下皆知此事与我有关,本王还能有何应对之法?” 夏阳侯思忖片刻,道:“事到如今,只有咬死不认!卢氏父子本就陷害过裴峥,不得民心,如今卢颉如此行事,也可以说成是故技重施。” 他压低声音,“到时我们将百姓当街下跪一事大肆渲染,说卢颉故意在太后回宫的路上生事,就是在挑唆蛊惑百姓,甚至,可以说成是有人暗中指使卢颉,构陷殿下,一旦陛下心中起疑,此事就好办了。” 怀王拧眉,“话虽如此,可如今太后已介入此事,她本就对母妃有成见,连带着对我也多有不满,若她总盯着此事不放,只怕父皇不会轻易相信我们的话。” 夏阳侯沉思片刻,道:“太后果敢有谋,然生平一大弱点,那便是总在情爱一事上纠结在意。这些年来,为了珩王的婚事,太后费尽心思,听闻她对乐颐公主极为满意,若此时流言四起,说珩王是因为青城郡主才拒婚,那当如何?” “太后自会追究此事……那就无心卢定洲通敌一案了!” 夏阳侯道:“到时等她回过神,此案早已审结,殿下最多受些斥责,小惩一番,此事也就过去了。” 他一顿,意味深长道,“殿下,我们安插在长信宫武婢中的眼线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怀王起身,不由赞道:“还是外公筹谋得当!” 夏阳侯轻轻颔首,道:“殿下只需记住,见到陛下,只需一味喊冤,一口咬定卢颉所言皆为构陷,其余的老臣自会安排好。” 怀王对着夏阳侯长揖一礼:“一切听凭外公安排!” 不到半日,卢颉在满楼揭露怀王罪行一事便在整个京城传开。 王府的院子中,庆星和景云正向青城禀报打探来的消息。 “卢颉被带走后,大理寺的人很快去了满楼,本是要将钱掌柜带走的,好在邯平和严蒙及时去了满楼,严蒙与此人相熟,几番交涉,便只是问询了事。” “幸好如此,否则咱们真要被卢颉那无耻小人连累死了!” “究竟怎么回事?卢颉为何会出现在满楼?满街都贴着他的画像,楼中的人就没发现吗?” “卢颉简单易了容,打晕了一个杂役,换上他的衣服,装作整理洒扫的样子进了雅间,今日太后回宫,楼上的雅间都未开放,钱掌柜也的确命人打扫,所以众人就没在意,不承想,倒是让卢颉钻了空子。” 庆星神色凝重:“郡主,卢颉所言会是真的吗,卢氏父子通敌真是受怀王指使?那两千云中骑岂非死在自己人手上!” 青城想起怀王当时弃城逃跑时的情形,道:“既到了三司会审的地步,此事一定会查清,等几日再看吧。” 她转念又想到,此事若真跟怀王有关,那珩王和玥璃定会既愤怒又难过吧。 青城这夜睡得极不安稳,一时想到被残杀的云中骑,一时想到珩王震怒,转而又想到玥璃和裴峥,她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彻底清醒时,已近午后,她头疼欲裂,额角处好似有无数细针在刺,脑袋每晃一分,头疼便加重几分。 庆星见状,就要拿着令牌去珩王府请南棠,被青城拦下:“不必去了,去寻府上常看诊的李郎中便好。” 景云进门时,与急吼吼向外走的庆星错身而过。 “郡主,邯平刚才让人来送信,说卢颉死了。” 青城一怔,蓦地起身,这才发现天旋地转,她忙扶住案角。 景云大惊,青城摆手示意没事,道,“怎么回事?” “说三司的人今日去提审卢颉,却发现他已中毒身亡了……” “中毒?” “大理寺给出的说法是牙齿藏毒,畏罪自杀。” 第109章 罚跪 青城沉思片刻,道:“你去找邯平,告诉他,很多事情还需要卢定洲解惑,务必要让他活着。” 景云称是,匆匆出门。 青城额角鼓胀,一跳一跳的,她以手支颐,缓了良久,似乎好了些,门帘一动,她缓缓抬眸,却见齐嬷嬷脚步急促走了进来。 “郡主,长信宫的宗涣公公忽然前来,让郡主即刻入宫觐见太后。” 青城蹙眉,太后此时宣她入宫,只怕未必是好事。 她迅速琢磨一番,执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接着装入一个锦囊中,递给齐嬷嬷:“三个时辰后,若我还没有回来,将此物交给景云,让她照上面写的做。” 齐嬷嬷心中担忧,但面上倒是不显,只道:“老奴记下了,郡主放心。外面下冬雨了,老奴去给郡主取貂裘来。” 青城上了马车,行至宫门口时,改为步行。 铅云低垂,如棉絮般压在宫檐上方,冬雨裹着雪霰子,将整个皇宫浇成青灰色。 她心里做了好几种预想,太后忽然召她入宫最大的可能是卢颉出现在满楼一事,也有可能事关云中之行,甚至可能跟武陵王有关,这些事情她一早就有应对之法,心中并不慌乱。 可是,她都猜错了。 太后端坐在贵妃榻上,手中捧着一个鎏金竹节纹暖炉,细眉高挑,眉骨突出如刀削一般,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说珩王赠予你一盒南珠?” 青城一怔,恭敬道:“回太后娘娘的话,正是。” “你可知那南珠有何寓意?” “臣女不知。” “产南珠之地有个说法,互生情愫的男女之间会以南珠传情,甚至会以南珠为聘。珩王一向待人宽厚慷慨,定是不知其中深意,便冒然将这南珠赠了去,青城郡主不要误会才好。” 青城心里咯噔一下,缓缓道:“臣女见识浅薄,实在不知南珠有此寓意,是臣女失仪,望太后娘娘恕罪。珩王殿下龙章凤姿,堪比星月,不过因臣女是玥璃县主的表妹,才偶有关照,臣女断不会有此误会,请太后娘娘明鉴。” 太后瞥了青城一眼,略显松弛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昨日哀家听说,珩王推拒与乐颐公主的婚事皆因青城郡主而起。珩王是哀家看着长大的,脾气秉性哀家最熟悉不过,他断不会行此荒唐之事,如今见郡主也是这般得体知节,哀家便知道,那不过是流言丑诋罢了,哀家断不会轻信。” 青城额角鼓胀,眼皮一阵乱跳,道:“太后娘娘圣明!” 她终于知道太后召她来长信宫问话的原因了,竟是有人传这无稽之言! “还有一事,想必郡主已知晓,如今三司会审卢颉逃跑一案,照理说,郡主也要接受大理寺问询,可哀家相信郡主与此事无关,便一早知会,不必再问话了……只是,郡主毕竟有失察之罪,哀家也不好包庇。” 青城明白过来,太后是借此事敲打自己,提醒她不要再跟珩王往来罢了,毕竟大理寺的人早已问询过,并当场就确认满楼与此事毫不相干,实在无需太后所谓的庇护。 她伏倒在地:“臣女愿领罚,请太后娘娘示下。” 太后扫视青城一眼,对她的反应很满意,不由笑道:“哀家一早就说过,平凉王养出来的女儿断然不会差的,你如此乖觉,反倒让哀家不好罚你了,既如此,便罚跪一个时辰了事吧。” 青城领旨谢恩。 太后转向宗涣:“哀家乏了,你陪着郡主,时辰一到,便送郡主出宫去。” “奴才遵命。” 太后起身,被吴嬷嬷搀扶着,向暖阁走去。 不多时,宗涣迈着细碎的脚步走过来,尖声细气道:“太后安睡,经不得一点动静,郡主外面请吧。” 青城低声称是,跟着宗涣来到长信门外。 长信门前的两排柏树早褪了苍翠,枝桠间挂满冰凌,压出弓弦满张的弧度。柏树后栽种着几片花圃,花圃间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早已蒙上一层冻霜。靠近长信门南面的鹅卵石路面地势略低,冬雨汇集刚好形成一摊浅浅的水洼。 宗涣一挥拂尘,看似随意地指向那处浅洼,道:“郡主放心,时辰一到,自会有人来提醒。” 说完,他裹紧身上的大氅,在几个小太监的簇拥之下转身离开。 暖阁中,吴嬷嬷捧来一碗甜汤,太后瞥了一眼,摇着头挥手。 吴嬷嬷笑道:“太后娘娘不必为流言烦扰,多半是几个不懂事的宫人嚼舌根罢了,老奴定会将他们揪出来,严惩一番。” 太后缓缓摇头,鬓角旁的金凤步摇轻轻晃动,折出森冷的弧光。 她微微蹙眉:“流言无稽,哀家自是不信,可那盒南珠是郢王妃之物,当年郢王妃还开玩笑说,这珠子太过珍贵,要收藏起来,以后给珩王的王妃做见面礼,谁承想,珩王竟轻而易举地给了青城郡主。” 吴嬷嬷:“要奴婢说,珩王殿下也许只是一时兴起,未必有什么深意,太后不必过于忧心。” “若是平凉王还在,也许哀家还会权衡一番,可如今平凉王府早已败落,青城一个孤女,依仗的不过是陛下和哀家对平凉王府的旧日恩情罢了,就是侧妃,也是万万不能的。” “不过今日瞧着,这郡主的面貌仪态,倒还是好的。” “任她有倾城之貌,只要入不了哀家的眼,都是白费!” “太后娘娘所言极是!” 殿内暖香熏醉,殿外却是风饕雪虐。 青城跪在冰洼中,冬雨夹杂着雪霰不断坠落,砸在脸上,泛起生疼的寒意,北风卷着哨音掠过,细密的冰粒顺着貂裘领口不断跌落,溅起的雨水洇湿裙裾,很快凝结成冰花。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风声呼啸间,耳边不断有碎冰开裂的声音传来。 雪,越下越大。 城门要关的时候,一行人锦帽裘衣,踏着风雪而来。 城门校尉手持火把上前,正待开口询问,马背上一人拿出腰牌,火把映照下,泛出金芒的腰牌上字迹清晰可见。 城门校尉连忙跪倒,大声道:“恭迎珩王殿下回京!” 第110章 究竟是谁 珩王一路回到府邸,还未下马,邯平箭一般冲了上去,语速飞快。 “王爷,今日午后,宗涣到平凉王府,传太后口谕,将郡主带走了,至今未归。属下打探到,宫中似有流言,说殿下拒婚乃因郡主而起……” 他话音未落,珩王已调转马头,身后诸人见状,纷纷打马跟上。 一行人在长街上纵马而过,马蹄疾踏的轰隆声犹如风雷滚过,震得整个大地仿佛都晃动起来。 他们衣衫涌动,很快抵达皇宫,在宫门前齐齐勒马,翻身而下,卸下佩刀兵刃,疾步而入。 隔着无边细密的雪帘,宫门外一处昏暗的角落里,一辆红顶双辕马车缓缓驶离皇宫,渐行渐远。雪地上留下两道笔直的车辙印,朔风吹过,深浅纹路里渐渐填满新落的雪粒,不多时,便将车痕掩盖。 珩王一路向长信宫而去,脚步急促,鼠皮靴踏碎青砖缝里的薄冰,裂纹蛛网般绽开,惊起枯槐上两只寒鸦,扑棱着撞碎悬在枝头的冰凌。他拐过红色宫墙,不远处便是长信门,此时两个小太监正缩在墙角的柏树下闲话,他身形一凝,身后诸人皆停下脚步。 “这雪下的真大,地都冻硬了,还好青城郡主只跪了一个时辰就出宫了,若是再跪下去,只怕那膝盖是要废了。” “是啊,说起来这宗公公也太狠了,太后说罚跪,但也没让跪在花圃旁的水洼中啊,那里面本就凹凸不平,还都是碎冰碴子。” “都让跪在外面了,能有多大差别?宗公公也是奉命行事……” 这时一道尖细悠长的呵斥声传来:“你们两个小猴崽子,又躲在树下嘀咕什么呢,还不快过来……” 两个小太监一凛,刚从柏树下走出来,一抬眼,齐齐跪下,正要问安,被珩王用眼神制止。 宗涣久不见回应,顿时气恼,向长信门走去。 他身披大氅,佝偻着背,手上提着鎏银手炉,身后跟着几个内侍。他们亦步亦趋跟在宗涣身后,手里举着桐油伞,伞面不断向下淌着冰水,伞骨上还挂着未化的雪粒。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他尖细的语调已带上几分气急败坏,可刚转过宫门,怒斥的声音便哽在喉间。 长信门外的甬道上,珩王长身而立,一身鸦青锦袍,外面罩着一袭墨色貂裘,领口织金滚边的云鸾纹泛着淡淡的金芒,他头戴锦帽,又站在暗处,看不清表情。他身后黑压压地站着一群人,有身穿灰色狐裘的近卫,有黑甲束革罩着皮袄的武宁卫,还有一队头戴盔帽护甲的禁军。无边雪幕中,这些人无声矗立,人影幢幢,表情晦暗,朔风卷起屋檐下的冰锥砸在他们身上的金属饰物上,发出冷硬的钝响,四周弥漫起一股萧杀肃然之气。 宗涣吃了一惊,膝头发软,臃肿的身躯扑倒在地,震得怀里的手炉迸出几点猩红炭星。 他这一跪,围着他的内侍也跟着跪了下去,身后的桐油伞落了满地。 宗涣的声音急忙转了个弯儿,严厉的脸上顿时挂满谄笑:“奴才见过珩王殿下,老奴不知殿下回京,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太后娘娘刚刚歇下,老奴……” 珩王瞥了一眼苗圃旁的那处冰洼,眸底暗潮涌动。 他打断宗涣的话,语气淡然,听不出情绪:“雪大风疾,本王一身寒气,就不入殿惊扰太后了。” 宗涣哪还敢多言,忙不迭的应是,磕头如捣蒜。待脚步声远了,他身后的内侍七手八脚地扶他起身,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冰水,喘着粗气抬头张望,长长的甬道上,哪还有人影? 珩王出宫,询问驻守宫门的禁军是否见过青城。 禁军答:“回禀殿下,青城郡主的确已经离开,是长信宫的内侍将郡主送上马车的。” “何时离开?” “就在殿下进宫前不久。” 珩王上马,跃马扬鞭,一路赶到平凉王府。 府中仆从一见是他,纷纷跪倒,齐嬷嬷闻讯,带着两位侍女匆忙赶来。 珩王一见三人同时在,眉头蹙起,按理说,她们之中至少应有一人陪在青城身边才对。 果然,齐嬷嬷行礼后,便道:“珩王殿下,青城郡主午后就被太后召去宫中,至今未归。” 珩王眉心一跳,这时齐嬷嬷又道,“郡主离开时说,若三个时辰后她还未返回,就打开锦囊。” 说完,双手呈上一只绣着四合云纹的天青色锦囊。 珩王接过锦囊,几下打开,展开纸笺,上面只有两个字——再等。 珩王心口一滞,蓦地攥紧手中的锦囊,一抬头,见齐嬷嬷三人脸色发白,眉眼间俱是急色,他道:“本王会将郡主平安带回,你们不必忧心。本王留下一队武宁卫,若郡主回府,速让人来报信。” 齐嬷嬷连忙应是,但看得出,已在强忍镇定。 珩王出了王府,跃上马背,将锦囊放入怀中,心绪翻涌成浪。 青城猜到此行会被为难,也知道齐嬷嬷和两位侍女会担忧,所以她留下两个字,提醒她们莫要冲动行事,她知道,只要她忍下那些责难,总会回到府中。 天地间一片苍茫暗色,大雪纷飞,珩王举目四望,心口一阵抽痛。 青城,你究竟在哪? 半个时辰前。 青城被小太监扶上马车,不多时,马车笃笃而行,一路向南。 青城起先头痛欲裂,跪在冰雪中,寒风一吹,反倒没那么疼了,只是浑身发冷,双膝僵麻,她倚在车璧上,以为很快就会回到王府,可她忽然发现,这不是回府的路。 她不动声色,环顾车内,这并非她来时所乘坐的马车,内饰要更华丽些,角落里的矮几上放着一只鎏银缠枝莲纹熏球。 这熏球正燃着香,青烟顺着缠枝莲纹的排气孔蜿蜒攀附,在玄色车顶结成一朵朵将散未散的瑞云。 因是入宫,她没有携带任何暗器,但她忽然放松下来——能从宫门口将她堂而皇之接走之人,想必不敢肆意妄为。 只是,这究竟是何人? 第111章 情迷 她阖上眼,慢慢活动关节,调息运功,忽然间,心念一动,蓦地睁眼,目光投向那鎏银熏球——这香有问题,是迷香,会压制内力。 她眉心一跳,迅速用袖口遮盖住口鼻。 她思忖片刻,将那鎏银熏球蓦地挥向车帘外,接着倒在矮几旁,装成晕倒时将熏球砸开的假象。 鎏银熏球顺着车厢滚落在地,车夫很快勒停马匹。 不多时,外面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接着,车帘一动,有个男子走了进来。 车轮辘辘,马车继续行进。 这人轻轻推了推青城,见她毫无反应,将她扶起,紧紧拢入怀中。 青城背脊上顿时滚过一层寒栗,刚想动手,这才惊觉四肢无力,头颅昏沉,好在脑子还清醒着。 青城心中暗惊,幸亏及时将迷香扔开,否则她现在定然已昏过去了。 如此又走了一阵,马车终于停下,这人将她打横抱起,一阵轻微的颠簸过后,她被放在一个软塌上。 耳边传来摇橹的吱呀声和水花声,身下轻晃,青城明白过来,这是在画舫上。 一阵悉索声后,这人上前,脱掉她的貂裘,又转而去脱她脚上的鹿皮靴。 青城蓦地睁眼,一跃而起,飞身踢向男子。 她吸入的迷香不多,如今已行动自如,只是内力还未全然恢复。 这人猝不及防,被一脚踢到胸口,一时站立不稳,连退两步。 他缓缓抬头,一双桃花眼半眯,眼底闪过一丝惊诧,轻叹道:“原来郡主早就醒了。” 青城眸底暗意涌动,沉声道:“武陵王这是做什么?” 武陵王唇角带笑:“郡主的貂裘上都是未化的雪粒,裙裾尽湿,若是不换上干衣,恐感风寒。” 青城见他避重就轻,索性直言:“我被内侍扶上马车,原本是要回府,为何会在此处?武陵王为何也在?” 武陵王道:“今日我入宫面见陛下,出宫时听闻郡主被太后罚跪,似乎事关此次和亲,便想当面问问郡主。” 青城冷笑:“所以让内侍将我送上你的马车,还将我迷晕?” 武陵王道:“这实属无奈之举。郡主轻功不凡,若非刚才被迷倒,我又如何能留住郡主呢?” 他一顿,又道,“我查了很久,前些日子才想明白,原来中秋宴那日将我引去东宫的人竟是郡主。我自知不是郡主的对手,只好用了些手段,还望郡主莫怪。” 武陵王只要一一排除,迟早会发现端倪,故而青城并不意外,只道:“你究竟要问什么?” “珩王拒婚,可是因为郡主?” “不是。” 武陵王转身,从一旁的箱笼中取出个紫檀木盒子递过来:“郡主可还记得此物?” 当然记得,那是前不久他送给她的那盒南珠。 “听闻京中的荀公子有上好的南珠出手,本王便让人买来,结果发现竟是我送给郡主的礼物。生平第一次,有人将本王送出的东西退回来,还是以这种方式。郡主如此,真让本王伤心。” 他如此说着,面上真就显出几分伤情落寞来。 青城最初只是单纯的不想跟他扯上任何关系,如今知道南珠的寓意,对武陵王的所为就多出几分厌恶,但她不愿说破,只想着如何尽快离开。 没承想,他竟主动提及此事:“我驻守过仙临岛,岛上的男女皆用南珠传情,我送郡主此物,只是想让郡主明白我的心意,我是真心爱慕郡主。” 青城被他气笑了,索性挑明:“我知道你说这些是因为四猎图,可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还望武陵王莫在执着。” 武陵王微微一笑,拿出一个青玉盏,斟上茶水,递给青城。 “你刚才吸入迷香,喝些水会好受些。” 青城接过茶盏,只见茶汤澄透清莹犹如琥珀,一股馨香扑面而来。 她不敢入口,只道:“这是什么茶,有股异香……” “这是百结花茶,里面的茶用丁香花窨过,但香味寡淡,我额外加了青木香和茉莉,会让茶汤更馨香。” 青城眸光一闪,忽然觉得刚刚这番话她好似在哪里听过,但一时没想起来。 “这茶的制法是齐邕特有吗?” 武陵王点头,继而摇头:“百结花茶在齐邕还算常见,可我母亲喜欢青木香和茉莉,所以煎茶的时候会放进去,算是她特有的制法吧,我便也习惯了,郡主尝尝。” 青城望向茶汤,努力回想。 她受了冻,起初脸色青白,此时画舫内燃着炭火,角落里红泥小炉上的陶泥罐中还滚着水,热气扑面,她脸颊染上酡红,半湿的碎发凌乱地散在鬓边,眼眸低垂,朱唇抿起。 她本是在沉思,可落在武陵王眼中,却生出别样的绮思来。 他一向喜欢用繁花或月色比拟美人,此时脑中便闪过一句灼若春池映海棠,皎若秋月照星河。 武陵王心摇神荡,从案上拿起一瓶伤药,径直走了过去:“郡主伤了膝盖,我给郡主上药吧。” 青城瞬间回神,道:“不必了,武陵王既然已经问完,可以送我离开了吧。” 武陵王唇角忽然划过一抹奇异的笑,他凝视着青城,温声道:“舟已离岸,此处并无停靠之处,郡主稍安,先让我看看伤吧。” 他说着,手已探向她的裙角。 青城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一只手握拳格挡,另一只手四指并拢,以掌做刀,迅速劈向他的脖颈。 她内力尚未恢复,腿脚不便,又是猝然出掌,掌风凌厉,但力道稍显不足,被武陵王轻松避开。 他一只手按下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快速点上她锁骨下方的两处穴位,青城顿时得胸脘闷胀,紧接着心跳加快,呼吸也急促起来。 她明白过来,定是跟那压制内力的香有关。 武陵王趁势将她扑倒在榻上,两只手攫住她的手腕,俯身凝视她,眸光黑沉。 青城想也不想,脚尖勾起,腿快如风,向他身下猛踢,他似乎察觉到她的意图,身形微动,用腿压向她的膝盖。 第112章 逃走 青城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表情痛苦,但不发一声。 武陵王终究有些不忍,拧眉道:“你不要再强行运功,我并不想伤到你,如果你同意,我就松手。” 青城冷静下来,盯着他的眼睛,微微点头。 武陵王喉咙滚了一下,松开手,翻身下榻。 青城捂住心口,费力坐起。 这时船舱外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声音不大,还混杂着女子的哭声。 很快近卫江竹走了进来,抱拳道:“王爷,小姐吵着要见您。” “不见,让她回去!” 这时女子幽怨的声音传来,带着哽咽:“王爷说为了在京中找秋猎图才没空见我,结果却抱带着别的女子上了船,我都看到了,王爷……” 青城眸光一闪,是卢宝音! 武陵王气急败坏,一把抓起案几上的杯盏扔了出去,杯盏落在甲板上,“咣当”一声,溅起满地碎瓷。 哭嚷声戛然而止,一阵凌乱的脚步踏响声后,外面安静下来,似乎有其他的舟船驶离,水花声渐远,良久,风卷着几声呜咽匆匆掠过。 青城眉心一跳,武陵王如何知道秋猎图在京中? 正想着,江竹又走了进来,他瞥了青城一眼,欲言又止。 武陵王怒气未消,道:“说!” “王爷,珩王回京了,正四处找寻青城郡主下落。” “果然……”武陵王哼笑一声,转头瞥了青城一眼,面带得意,“让人将郡主的裘衣送去,告诉他,若要青城郡主平安,就用秋猎图来换,若天亮之前送不到,他就永远见不到郡主了。” 江竹应声,退了出去。 青城气结:“武陵王真是胆大妄为,你就不怕陛下知道?” “陛下不会知道,不仅如此,连珩王都不知道,我手下的人会伪装成代人收货的镖师,他们在京城蛰伏多年,连武宁司的人都没察觉。” 青城心头一震,脊背上顿时窜起一股凉意,他这样毫不避讳地将计划全盘托出,那就意味着他不会轻易放她离开。 武陵王看了青城一眼,像是猜到她心中所思,笑道:“郡主不必费心琢磨,事到如今,不拿到秋猎图之前,我不会放你离开,而若是珩王执意不交出秋猎图,我就把你带回齐邕。秋猎图和你,本王必得其一。” 青城垂眸,掩下眼底晦暗,道:“武陵王为何笃定秋猎图就在珩王手中?” 她刚问完,就想到一种可能——也许卢宝音早就知道秋猎图已被卢定洲纳入囊中,而她将此事告诉了武陵王,所以卢定洲被珩王抓捕后,武陵王才天然地想到秋猎图已落入珩王手中。 武陵王不知她心中所想,只道:“郡主不必套我的话,若郡主真想知道,待拿到秋猎图后,郡主随本王回齐邕,我定将一切如实相告。” 青城不说话,直直看向他,目光泠然。 武陵王与她对视片刻,偏过头去,声音冷硬:“郡主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若非当初郡主做局将我引去东宫,我也不必用这样的手段,你可知陛下本已同意两国联姻,正打算在中秋宴上公开此事?” 青城懒得与她纠缠,只道:“我手中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你大可不必如此。” 武陵王似笑非笑:“有些事,不试一试,怎会知道呢?” 他有意一顿,“何况,你就不想知道,此次交易,珩王为你会做到什么地步?他刚拒了婚事,若再因为你闹得满城风雨,那场面,定是有趣。” 身后半晌没动静,武陵王忍不住转头去看,却见青城一只手死死抠住舷窗边缘,浑圆的指尖微微发白,另一只手捂住胸口,双眼微阖,眉头蹙起。 他顿时一惊,过去揽住她:“怎么了?” 青城气息微弱,语气带着质问:“你究竟在熏香中放了什么?” 武陵王顿时有些慌:“只是暂时压制内力的迷香罢了,你吸入的并不多,按理不该如此,你究竟哪不舒服,我让江竹来给你把脉。” 他说着就要起身,青城一把攥住他的手臂,嘴唇翕合,声音很小,武陵王实在听不清,附耳过去,就在此时,青城骤然睁眼,两指并拢,将仅有的内力汇聚一处,向着他侧面脖颈的一处穴位遽然出手。 武陵王身形一晃,栽倒在软塌上。 青城起身支开舷窗,屏住呼吸,悄无声息滑入水中。 河水冰冷刺骨,如千根牛毛细针扎进毛孔,寒气顺着四肢百骸往骨髓里钻,青城刚划出半丈便觉得浑身僵麻无力。暗夜无边,她茫然四顾,画舫上的灯火晕成团团黄雾,雪粒砸在她的眉骨又溅入眼眶,她太阳穴一刺一刺的,头脑愈发昏胀,她用力咬破唇瓣,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向远离画舫的方向奋力游去。 不知过了多久,手指终于触碰到岸边石头上滑腻的青苔,她大口喘着粗气,手脚并用,翻上岸边。 身上的夹袄带着冰碴,吸入的每一口气都冷彻肺腑,她弓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向满楼走去。 满楼店门前两盏花球形的纱灯在风雪中被吹得打着旋儿,门扉半开,钱掌柜提着一柄羊角灯,正在将投宿的牌子收回去。听到身后有动静,他提起羊角灯一看,只见青城跪在不远处,浑身湿透,鬓发上滴着冰水,身上好几处洇湿的血迹,钱掌柜顿时吓得不轻,扔掉手中的羊角灯,大声叫喊着楼内的伙计出来帮忙。 青城很快被抬进秋月居,她冻得嘴唇青紫,牙齿抖的厉害,说话极不连贯。 “让……景云……告……告诉珩王……” 她再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摇头,很快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武陵王是被江竹用银针扎醒的。 他眼前模糊了好一阵,耳畔江竹的话却清晰无比:“王爷,青城郡主逃跑了!” 武陵王心头大惊,一把抓起江竹的衣领,“这怎么可能!” 他知道青城轻功不凡,所以用了迷香,又在河面结冰前将她带到船上,结果,她竟逃了。 第113章 图穷匕现 江竹连忙道:“王爷,郡主跳到河里游走了,是真的!” “一群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她跳下河,你们就没听到动静吗?” 江竹道:“真的没听见,一直到属下进来禀报才发现郡主不见了,王爷还昏了过去。” 武陵王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心口闷痛,一双桃花眼中迸射出怒意,他一拳砸在案几上,将杯盏中的茉莉花瓣震的一颤。 “青城,你胆敢又骗本王!” 他气急败坏地出了船舱,来到甲板上,目光在和河面上不住地巡睃。 江竹道:“王爷,属下们都已经找过了,河里没有人,守在岸边的人也没有发现,郡主该不会……” 武陵王五指紧握成拳,道:“派人去打听,看郡主是否回府,再让人沿河搜寻。” 江竹称是,连忙吩咐下去,又道:“王爷,刚才珩王让人来传话,说已经备好秋猎图,传话的人正是郡主的侍女景云,看来他们还不知郡主逃跑了,如今怎么办?” 武陵王快速思索一番,道:“带上所有人,引珩王去城南的废宅,待他拿出秋猎图,趁机抢来便是。记住,我说的是所有人!” 江竹神色一凛,即刻去部署。 两方人马在城南的一处废宅见面,四处的角落里亮着篝火,火光煌煌,照亮暗夜。 武陵王一行人皆黑衣蒙面,一旁停着一辆马车,卢宝音倚在车璧上装睡。 珩王带着两名近卫和景云缓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队武宁卫。 江竹扬声道:“请珩王先拿出秋猎图。” 珩王停顿几息,目光在黑衣人之间巡睃一番,最终落定在其中一人的身上,缓缓道:“事到如今,武陵王何必遮掩,不如以真面示人。” 武陵王倒也不意外,直接褪下黑巾,笑道:“原来珩王一早便知是我。” “起初不知,但武陵王执着于秋猎图,又有能力带走郡主,如此也就猜到了。本王有个疑问,青城向来机敏,不会轻易受制于人,武陵王究竟用了什么不入流的法子将她带走?” 武陵王把玩着腰间的鎏银缠枝熏球,道:“用了些迷香罢了。” 珩王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道:“果然无耻!” 武陵王身后诸人怒目而视,但都没有冒然开口。 武陵王也不恼,抬了抬手,道:“请珩王殿下交出秋猎图。” 珩王瞥了封义一眼,封义会意,从画匣中取出秋猎图,缓缓展开。 武陵王一看,双眼眯起,紧接着,别有深意地看了江竹一眼。 江竹的手不着痕迹地握紧刀柄,身后诸人一看,纷纷效仿。 武陵王瞥了一眼马车,道:“郡主还在马车内昏睡,珩王可以去验人。” 车内的卢宝音一听,顿时握紧手中一个方正精巧的木盒,这是一个暗器盒,一旦开启,里面的毒粉就会喷射而出。 景云道:“殿下,让奴婢去吧。” 珩王微微颔首,景云向马车走去,她脚步急促,但每一步都很稳。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快步走到马车前,一跃而上,抬起手,就在快要掀开车帘的瞬间,猛地顿住,一转身,拔剑而起,径直挥向马车前的两个男子。 这两人一惊,但反应还算快,赶忙从车厢底部抽出长刀抵挡。 与此同时,院中的人齐齐亮兵刃,两方人很快缠斗在一处。 一时间,刀如迅电,剑若流光,兵刃相撞的铮然声不绝于耳,震得冻土崩裂,冰屑如星雨泼天。 四周的篝火被剑气激得爆响,火星四溅,跟扬起的冰粒相撞,发出呲呲的声响。 武陵王脸色铁青,快步上前,在距离珩王十步远的地方站定:“原来珩王早知马车中的人不是青城郡主,那为何还要带着秋猎图前来?” 珩王抖了抖画匣上的积雪,道:“本王今日来,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情,有些东西即便近在眼前,你也带不走,人,也是一样的道理。” 一句话,戳中武陵王痛处。 武陵王脸色瞬间黑沉下来,眸光翻滚如沸水,他怒极反笑:“珩王说得极是。只是有些人,能带走一时也是好的。珩王不知,今晚郡主昏倒,都是本王近身照顾,温香软玉抱满怀,真是令本王好生欢喜。” 他说完后心中畅意,期望能从珩王面上看出些许怒意,但对方神色不改,他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武陵王为了秋猎图,不择手段劫走郡主,可想好如何跟陛下交待?” “怎能是不择手段呢?本王心仪郡主久矣,见郡主被罚跪,心中不忍,顺路送郡主回府,但郡主突然晕厥,本王一时情急,抱郡主就医问诊……珩王觉得,陛下和太后听了这样一番话,会不会怪罪呢?至于秋猎图,谁能证明这图原来就在殿下手中呢?” 说完,他将手笼在唇边,打出一声气韵悠长的唿哨。 顷刻间,屋檐及两边的围墙上顿时出现一群黑衣人。 这些人身披大氅、头戴斗笠,手持长刀,刀身上一条细长的血槽,在暗夜中泛着幽兰寒光。 珩王巡睃一圈,道:“武陵王图穷匕见,可曾想过如何全身而退?” 武陵王冷哼一声:“事到如今,哪还有什么退路可言?听闻武宁卫都是从云中骑中选出的精锐,今日本王也想让珩王殿下见识一下,我齐邕的高手。这些人,个个以一当十,悍不畏死。武宁司如何?珩王殿下又如何?只要你们今日走不出这院子,是非黑白便是本王一人之言,本王大可说这一切皆是潜入京城的盗匪所为。” 院中两方人战况胶,景云瞥了一眼屋檐上的人,用力劈出一刀,砍翻一人,对着身后不远处的封义低声道:“武陵王的这些手下皆是高手,再这样下去,我们定然不是他们的对手,你家王爷没找救兵吗?” 封义气喘吁吁,抬头环视一圈,没有直接回答,只道:“景云姑娘放心,王爷说了,情况危急的话,就让你先行离开。” 第114章 交锋 景云拧眉:“光我离开有什么用……” 雨雪交织成银针,刺得人睁不开眼,围墙上暗影闪动,须臾间,这些身披大氅的黑衣人已落入院中。 他们前后交错而立,将武宁卫团团围住。 武宁卫喘着粗气,纷纷握紧手中染血的长刀。 武陵王唇角一勾,笑得残忍,扬声道:“一个不留!” 说完,他带着江竹退后几步,等待欣赏一场胜券在握的剿杀。 然而,在他震惊不解的目光中,这些黑衣人执起长刀,毫不犹豫地砍向武陵王的手下。这些手下并无防备,加之刚进行过一场激烈的厮杀,本就力竭,于是很快失声倒地。 接着,这些黑衣人纷纷掀开斗笠,脱掉大氅,露出里面武宁卫的装束。 武陵王大惊失色,两道锐利的目光陡然射向珩王,额角青筋暴起,近乎嘶吼道:“这怎么可能!” 珩王气定神闲道:“今晚武宁卫从翰风堂中抓获一些可疑之人,顺带发现一个叫劲松堂的武馆中也有他们的同伙,除了一人闻风逃窜外,其余都在此处了,武陵王看看,是不是你所说的齐邕高手?” 话音落,武宁卫押着一群人走了进来。 这些人身材魁梧,腰背笔挺,一看便是习武之人。他们人数众多,黑压压的一片,顷刻间填满整个庭院。 武陵王心中暗惊,万万没想到,多年潜伏的精锐会如此轻易被珩王抓获。 他忽然意识到,珩王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发现翰风堂,这只能说明,武宁卫早就察觉翰风堂是他安插在京城的暗桩,但一直隐忍不发,而今夜他让江竹通知所有人,反倒将劲松堂也暴露了。 如此一来,他多年心血毁如一旦。 寒意像无形的藤蔓,从足底渗入,不断向上攀爬蔓延,几乎要将他冻成石像。 良久,他看向珩王,咬牙切齿:“你想怎么样?” “武陵王少不得要去趟武宁司,将这些人的身份交待清楚,他们为何出现在大魏京城,做过什么,以及有何目的。” 武陵王嘴角抽动:“珩王不必白费力气,我是不会去武宁司的,我是齐邕使臣,即便你身份贵重,也不能强人所难,我就不信,你还能用剑逼着本王去?至于这些人,珩王有什么证据说他们是本王的人?”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武陵王忍不住声音颤抖。 这些人皆是死士,珩王审不出什么,事到如今,他唯有先自保,除了抵死不认,他想不到别的办法。 珩王轻轻点头:“既然如此……”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微微抬手。 紧接着,长刀齐齐举起,剑锋在空中划出森冷的弧光,剑气掠过断墙浮雪,刀刃刺入身体的闷响声不绝于耳,顷刻间,那些被押进来的齐邕高手纷纷倒地。 狂风卷灭一簇篝火,摇曳的火光中,血线顺着刀脊凹槽蛇形而下,将庭院里的积雪融成一朵朵赤色的梅花。 武陵王双目紧闭,不忍直视,过了许久,他睁开眼,怒视着珩王,眸底猩红一片。 珩王并不理会他,目光径直扫向他身后的江竹,示意武宁卫将其送回鸿胪寺馆舍。 江竹一动不动,武陵王向他使了个眼色,江竹无奈离开。 院落很快被打扫干净,封义和武宁卫都退了出去,栾舟送景云回府,卢宝音还没等开启手中的暗器盒,就被武宁卫用暗器打晕了,一时间,院中只有珩王和武陵王二人。 珩王手执长剑,看向武陵王,语气淡然:“拔剑!” 武陵王冷笑:“你果然对青城不一般,我好歹也是齐邕使臣,为了她,你挟私报复,真是什么都不顾了!” 珩王并不接他的话茬,只道:“你也是手握重兵的将军,该不会不敢拔剑吧。” 武陵王被他一激,手握剑柄,蓦地一挥,长剑出鞘。 但他心中难免打鼓,听闻珩王除非作战,否则平日里鲜少拔剑,以致于他一直不知其剑法究竟如何。 既然如此,只有先下手了。 武陵王双眼半眯,飞身跃起,剑刃青芒如蛇信,贴着珩王喉前三寸擦过,削断的貂毛混着雪粒子拂过剑身。珩王旋腕上挑,剑脊搅碎雪幕,直取对方握剑的虎口。 武陵王大惊,闪避后,挥剑砍向珩王。 两股蛮力相撞迸出刺目火花,惊落檐角积雪。 珩王忽然开口:“刚才武陵王有句话说错了。” 珩王的剑上灌着内力,武陵王手腕发颤,他强装镇定:“哪句话?” 珩王道:“你说,本王不能用剑逼着你去武宁司。” 说完,他手腕翻转,剑尖蓦地刺向武陵王的颈侧。 武陵王大惊,下意识地侧身躲避,可珩王的剑仿佛触手,蓦地跳脱而出,从他耳后探入,直刺向他的上臂,一瞬间,鲜血飞溅,在空中留下一抹血线。 与此同时,武陵王只觉得手腕一麻,手中的长剑已脱力而出。 很快,身后传来“哐”的一声巨响,他心中大惊,扭头一看,才发现长剑已飞到屋檐下的椽木上,剑刃已贯入三寸。 这时封义带着武宁卫走了进来。 珩王瞥了封义一眼,淡淡道:“带走。” 武宁卫上前,将武陵王团团围住。 武陵王此时才觉察出痛意,他一手捂住上臂,血从指缝中留出来,血线蜿蜒而下,鲜血滴落在脚边,他气息急促,道:“本王是使臣,珩王如此,如何跟陛下交待?莫非是要让两国开战吗?” 珩王没理他,径直出了庭院。 他将剑递给封义,问:“郡主如何了?” 封义执剑入鞘,道:“已经醒了。南棠说郡主暂时不宜挪动,所以还在满楼的秋月居。” 珩王点头,疾走几步,跃上马背,赶往满楼。 青城膝盖上缠着药包,只能倚坐在榻上。 见珩王进来,她直起身,急切道:“殿下,如何了?” 珩王先将今晚的经过说了一遍,隐去了他与武陵王打斗的细节,又道:“武陵王已被关入武宁司。” 青城松了一口气。 第115章 相见 青城晕过去不久,曾短暂地醒过一次,那时景云已赶到满楼,她对景云只说了一句话——告诉珩王,武陵王与卢定洲极可能暗中有往来。 景云将话传到后,珩王随即决定,继续与武陵王交易。为了麻痹武陵王,他有意让景云去传消息,制造出他们对青城逃跑一事不知情的假象,引武陵王出动,借故将其关押。 珩王道:“郡主如何发现武陵王与卢定洲暗中勾结?” 青城道:“因为一种茶,百结花茶,武陵王将我带到船上后,曾喝过这种茶,据他说,她母亲喜欢青木香和茉莉,所以会在百结花茶中额外加入这两种花的花瓣,这样茶汤会更加馨香。而同样的话,我在雁门县的鸿儒馆中曾听卢定洲提起过。武陵王说这是他母亲特有的煎茶方式,并不常见,所以我做此推断,当然,也不排除,这仅是巧合。” 珩王恍然大悟,笑道,“这并非巧合,武陵王与卢定洲之间的确有联系。” 青城讶然。 珩王道:“你可还记得,我跟你提起过一个叫翰风堂的画肆?” 青城点头:“记得,王爷说,画肆中的人是武陵王安插在大魏的内应,并让邯平带人暗中监视。” 珩王道:“不错!今日翰风堂的人倾巢而出,反倒暴露了武陵王的另一处据点,一个叫劲松堂的武馆,严蒙和钟亭带人去抓捕时,有个漏网之鱼,人虽跑了,但严蒙看清了这人的脸,正是秦武。” “秦武……”青城沉吟片刻,蓦地想起什么,“卢颉的旧识,在榷场开过皮货店的那个客商?” “正是此人,榷场被袭后,闻远将军一直派人寻找他的下落,但没有找到。秦武并不知道卢颉与库莫在他的皮货店中见面之事已被察觉,也不知道他早已暴露,所以才肆无忌惮地来了京城。” “武宁卫搜查了劲松堂,找到几张还没来得及烧掉的纸张,正是卢颉那日当街抛洒的证词。所以,应该是秦武救下卢颉,将卢颉藏在了劲松堂。劲松堂在京中潜伏已久,行事极其隐蔽,这就解释了禁军、骁骑营和神策营的人找了几日,却始终找不到卢颉下落的原因。” 青城愣了几息,道:“如此说来,秦武和卢氏父子都是武陵王的手下?” 她蓦地顿住,转念想到什么,眸光剧震,嘴唇翕合几下,一脸不敢置信。 “如果卢定洲是武陵王的人,而他们都在不择手段地寻找四猎图,那是不是说,三年前的事跟武陵王有关……殿下,是他们……” 她说着就要起身,珩王一惊,连忙按住她的肩膀,低声安抚:“你先别急!我会让武宁卫查出这两人之间究竟是何关系,到时将卢定洲也押送至武宁司,郡主可以亲自去审他们。” 青城点头,渐渐从震惊中冷静下来。 她思忖片刻,道:“殿下关押武陵王,那陛下那边怎么解释?” 珩王掀起袍角,坐在她榻旁的锦凳上,道:“到时就说,卢定洲曾将一车货物交由长风镖局送至京城府邸,我得到消息,今晚去卢府查看,发现秋猎图便在其中,不知武陵王如何察觉此事,带人来抢,如此暴露了他安插在翰风堂和劲松堂中的暗桩。另外,今晚涉及郡主的地方我会隐匿不报。” 珩王思虑周全,青城展颜一笑,道:“如此甚好。” 珩王望着她,有些笑不出来。 她因他受过,在冰天雪地里罚跪,好不容易出宫,却被收买的内侍送上武陵王的马车,被迷香迷晕后,内力受制,不得不与武陵王小心周旋,最后跳船,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游上岸自救。 南棠说,她褪下来的衫裙上满是冰碴和洇湿的血迹,头发和眉毛上都结着一层薄霜,还说她寒气入骨,膝盖淤肿,不久定会有一场高热。 …… 有一瞬间,他真的很想将她揽在怀中,但终究忍住。 青城见他凝视着自己,目光幽深绵长,眸底似有浮光,如同漫天星辰坠落清河,泛开一层层的粼粼水波。 她心中不由闪过一抹异样,道:“对了,裴帅如何了?玥璃呢,可跟殿下一起回来?” 珩王收回目光,道:“玥璃没回来,还在国公府,裴峥醒过来了,但情况不太好,他一味自责,心思郁结,将云中骑的死都归咎在自己身上……” 话至一半,没再说下去。 青城道:“卢颉揭露怀王一事殿下知道了吗?” 珩王嗯了一声,面色渐渐黑沉:“怀王……只怕与此事脱不了关系。虽然目前只是卢氏父子的一面之辞,并无实证,但有些事无需证据,卢颉能逃走,就说明怀王并不清白。” 半晌,他话锋一转,道:“长信宫的事情我都知道了,都是因为我,连累了郡主。” 青城看向珩王,目光坦然:“太后责罚臣女是因卢颉出现在满楼一事,与殿下无关,殿下不必自责。” 说着,她从枕边拿出一个乌木锦盒,双手捧过来。 “臣女才疏学浅,经太后指点,方才知南珠有特殊寓意,臣女行事不周,还请殿下莫要怪罪。” 珩王面色沉郁,扫了一眼锦盒,伸手接过,放回到青城枕边。 他道:“太后名义上说相信郡主,实际对流言极为介怀,便借卢颉一事大做文章,为难郡主,郡主聪慧,定然明白。太后向郡主施压,让郡主归还南珠,可若我执意不收,郡主待如何?” 青城叹了口气,一脸悲壮:“还能有什么办法,臣女虽被太后的威仪所慑,但亦不敢惹怒殿下,两边都开罪不起,那就只好下次再罚跪。” 珩王一愣,继而垂目低笑,胸腔一阵震动,片刻后,他抬眸看向青城,面色渐渐严肃。 他道:“南珠的寓意,我一早便知,但大魏并非仙临岛,送南珠也并非只限于动情的男女之间,总之,我既已送给郡主,就断没有收回的道理。何况,郡主忘了,你已经回送过一车谢礼了,难不成,我还要将一车谢礼也还回去?” 第116章 暗潮涌动 珩王略微停顿,又道,“我会向太后说明此事,宫中的流言亦会查清,郡主安心养伤,我先入宫面见陛下,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说完,不等青城有所反应,他毅然转身离开。 他必须要离开了,她脸颊上起了红晕,眼神迷离,应是开始发热了,需要南棠进来诊脉,而对着她那双眼睛,再不离开,他只怕自己会克制不住。 珩王带上秋猎图赶到紫宸殿时,天还未亮,魏帝刚起身。 珩王将武陵王一事禀告给魏帝,魏帝听闻,既震惊又气恼,呵斥道:“这个武陵王,简直胆大妄为,混账至此!朕倒要问问齐邕帝,武陵王为了四猎图如此倒行逆施,究竟是要做什么!” 他说着,瞥了一眼秋猎图,眉头蹙起,“齐邕在大魏潜伏了那么多暗桩,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有损我大魏国威,武陵王毕竟是使臣,若只是因为觊觎秋猎图就被关入武宁司实难服众,还是要想个更合理的说法才是。” 珩王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他道:“对外就说有齐邕的前朝余孽潜伏在翰风堂和劲松堂中,他们刺杀武陵王未遂,为了郡王的安全,让他暂住武宁司,直至他离开大魏。” 这个说法几乎无懈可击,既能解释那些齐邕死士的死因,也能让武陵王进入武宁司这件事情显得合理,这样一来,齐邕使团的人也无话可说,江竹虽知道真相,但以他一人之力,改变不了什么。 魏帝频频点头,愈发觉得珩王办事妥帖周全,他目光扫过珩王,见珩王眼底血丝遍布,想来是一路疾行,又剿灭齐邕的暗桩,整夜不曾休息,不由夸赞道:“此事你处置妥当,武陵王就暂住武宁司中,待朕与齐邕帝通过信再做计较。” 魏帝又问起裴峥的病情,珩王说裴峥已醒,但郁结于心,引发旧伤,只能卧床休养。 魏帝沉默片刻,道:“卢颉一事,你如何看?” “太后已令三司会审,想来今日就有结论。可说起来,此案的关键并不在于卢氏父子的供词,而在于卢颉为何能逃跑成功。” 此话一出,魏帝目光阴郁,半晌没有说话。 珩王又道:“臣离开国公府时,半路上遇见了肃王。” 魏帝道:“不错,肃王请旨,要前往襄国公探望,朕准了,说起来,肃王心地仁厚,是重情之人。” 珩王道:“过些日子宫中要祭祀,按礼制,肃王应该在场。” 此言一出,魏帝才惊觉,如此重要之事,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提及,心中渐渐生出些不满,他微微点头,道:“你提醒的是,既如此,那朕便下旨,让肃王回京。” 詹吉进来提醒,上朝的时辰到了,魏帝起身,带着珩王前往立政殿。 进殿的时候,珩王扫视一圈,发现怀王来了,之前因卢颉逃跑被禁足府中的魏正礼竟然也在。 早朝时,大理寺卿贺懋之呈上三司会审的结果。 卢颉身死,三司连夜审了卢定洲,其供词与那日卢颉所言尽数吻合,还供述了卢颉成功逃走的原因。 贺懋之禀报道:“卢定洲说,他将怀王给他写的密信交给了一位叫秦武的客商,并以此威胁怀王,怀王担心此事败露,这才让魏尚书将卢颉放走。” 怀王脸上闪过惊惧之色,伏倒在地:“父皇,儿臣冤枉!儿臣绝不会做如此悖逆之事,这分明就是构陷!请父皇明鉴啊!” 魏正礼也赶忙否认,说绝无此事。 魏帝面色阴沉,问:“秦武何在?” 贺懋之道:“大理寺已通缉此人,但暂时没有线索。” 夏阳侯早就获悉大理寺并未从卢颉身上搜出密信,便道:“陛下,卢氏父子本就是阴险狡诈之人,他们自知穷途末路,临死前胡乱攀咬,如此行径,就如当初诬陷裴帅一般啊,陛下万不可受其蒙蔽!陛下试想,太后下了懿旨,三司会审,卢颉若真有密信,为何不公之于众?何故又在审讯前忽然自杀呢,这分明是心虚罢了。” 魏帝一听,沉默不语。 说到底,此事终究没有实证,但珩王的话又在他脑中闪过,他心中难免打鼓,若卢颉所言是真的呢?那怀王的心思就太可怕了。 正想着,中书令虞秉章道:“陛下,可卢颉逃跑一事实在匪夷所思啊。” 魏帝斜睨了一眼刑部尚书魏正礼,沉声道:“魏正礼,你可有话说?” 魏正礼吓得一个哆嗦,立即跪倒在地:“陛下明鉴,微臣只是想用卢颉做诱饵,找出秦武,匆忙之下部署不周,以致人犯逃走,微臣罪该万死,还望陛下恕罪。” 陛下呵斥道:“你的确该死,如此要案,竟疏忽至此!” 魏正礼瑟瑟发抖,额角俱是冷汗。 夏阳侯趁机进言道:“陛下,卢颉既已逃脱,却选在太后回宫这日突然出现,借此大做文章,引得全城百姓关注,只怕他和秦武都是受人指使,此人心机深沉,搅弄风云,怕是另有目的啊!” 魏正礼道:“夏阳侯所言极是,卢颉行事乖张无状,如此周密的计划光凭他和秦武是万万无法完成的。” 听闻此言,虞秉章眉心一跳,看向夏阳侯。 果真好手段,一番话就将陛下的注意力从卢颉逃跑成功转到了卢颉是受人指使,接着又提醒陛下这人本事极大,真正目的是构陷怀王,借机生乱。魏帝一向多疑,若将这个人和肃王联系起来,那么整个事件就成了肃王陷害怀王! 果然,魏帝拧眉,面色晦暗不明。 虞秉章忙道:“陛下,如今这些只是猜想,还是要尽快抓捕秦武,才好查明真相。” 魏帝点头,看向珩王,道:“卢颉一案本就由武宁司查办,既如此,继续查便是。” 珩王领旨,又道:“陛下,此案盘根错节,牵连甚广,累及整个云中七镇,为尽快肃清余孽,臣斗胆请陛下赐尚方剑。” 此话一出,怀王和夏阳侯俱是一震。 魏帝愣住,过了片刻,他点了点头,道:“朕准了,一并赐你便宜行事之权。” 说着,他吩咐詹吉去取剑。 詹吉称是,很快去而复返,将手中的宝剑递给珩王,珩王跪接谢恩。 第117章 旧事 魏帝扫视群臣,停顿几息,道:“卢氏父子通敌一案迁延数月,如今案情清晰,证据确凿,是时候有个结论了。” 他瞥了一眼魏正礼,道:“刑部尚书魏正礼行事不周,治下不严,致逆犯逃脱,念其在朝多年忠心恭谨,朕不忍重罚,贬为定州曲丘县县令。” 魏正礼此时已是冷汗湿身,他有气无力道:“微臣领旨谢恩……” 魏帝又道:“卢颉罪大恶极,构陷忠良,又试图借由太后回宫混淆视听,陷害皇子引起骚乱。如今身死,也是咎由自取,至于卢定洲,先交由武宁司审问,审完后,闹市问斩,以安民心。” 众臣齐声道:“陛下圣明!” 虞秉章冷眼观之,见魏帝竟没有半分追究怀王之意,忍不住摇头,他转念想起什么,上前一步,道:“陛下,宫中祭祀在即,是否让肃王殿下……” 魏帝打断他的话,道:“朕早有此意,已让詹吉传旨,让肃王即可回宫,参加祭祀大典。” 怀王和夏阳侯同时拧眉,脸色阴沉。 虞秉章视若无睹,躬身道:“陛下圣明。” 过了几日,青城可以下地了,而武宁卫从齐邕查到的消息也传到京城。 天光大亮时,珩王裹着一身风雪,将传回的信送到秋月居。 青城展信,一目十行看完。 她微微吃惊:“原来武陵王的母亲谢氏与卢定洲竟是旧识!” 珩王道:“我们做过好几种预想,就是没想到这种情况。” 青城看向珩王:“臣女什么时候可以去审问卢定洲?” “随时都可以。” “那就现在吧。” 两人出了满楼,赶往武宁司。 青城的腿伤没有完全好,珩王让她在议事厅旁的一间屋舍中审问卢定洲。 这时封义来报,说是太后急召,珩王叮嘱几句,匆忙离开。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卢定洲拖着沉重的脚链走进来,见到青城,他略微浑浊的眼眸微微一闪,眉宇间俱是疑惑之色。 当武宁卫说要提审他时,他设想过很多人,甚至想过是珩王,但唯独没想到竟会是青城。 青城坐在案几前,案几上摆着一壶茶水,一个茶盏。 青城示意卢定洲入座,他微微蹙眉,迟疑着坐下。 青城道:“今日让归义侯前来,是要问几个问题,但我只是个商贾之人,不懂鞫狱之术,也没什么耐心,我更习惯跟人做交易,所以,为了让归义侯能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与归义侯做笔生意。” “我来问,你来答,你若如实回答,那外面雪地里站着的人就可以喝一口热茶,当然,你答的越多,他拿到的水和食物就越多,如何?” 卢定洲冷哼一声,道:“分明是威胁,还说得那样冠冕,老夫竟不知,原来青城郡主的心思如此歹毒。不过如今卢颉已死,老夫死罪难逃,我倒想不出来,郡主还能用谁来威胁我?” 青城道:“卢颉的确已不在,不过归义侯还有女儿啊,据说归义侯对这位女儿极为宠爱,卢宝音已近双十年华,你都舍不得让她嫁人……” 卢定洲瞥了青城一眼,漠然的目光一寸寸下移,落在自己的囚服上,朽叶黄的麻布囚衣已辨不出原本颜色,前襟结着层层叠叠的盐霜,他用手去抹衣角上雪花融成的水渍,轻飘飘道:“一个女儿罢了,还不足以威胁老夫……” “归义侯都不愿看看窗外是何人吗?” 卢定洲摇头,嘴角带着一抹讥诮。 青城道:“看来归义侯并不愿做这笔交易,既然如此,送归义侯回监牢。” 很快就有武宁卫进来,带着卢定洲向外走。 他脚上带着沉重的脚镣,每迈出一步,都发出沉闷的声响。 炭火熏暖,花窗半开,正好能看到议事堂外正对着的一大片场地。 卢定洲目光扫过,脚下蓦地一顿,镣铐刮擦地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漫天风雪中,有个人,一身黑衣,立在院子正中,手臂上裹着素色的纱布,正向着远方眺望,他的发间和肩膀上披裹着一层积雪,像是已经站了许久。他身边,则矗立着几个轻甲黑革的武宁卫。 卢定洲猛地转身,愕然道:“武陵王为何在此?” 青城头也没抬:“归义侯还是多操心自己的好。带走!” “武陵王是齐邕使臣,事关两国敦睦,他怎会在武宁司,还受了伤……” 青城冷笑:“你一个两次叛国的奸佞,真的在意两国敦睦吗,我看你在意的只是武陵王吧?看来归义侯与武陵王之间关系并不一般,甚至好过与卢宝音这个女儿。” 卢定洲这才意识到失言,他垂下眼眸,道:“郡主慎言,老夫与武陵王能有什么关系?” 青城兀自道:“十几年前,你还住在白城百花巷的卢府老宅中,那年夏末,与卢府一墙之隔的邻居家来了一位姓谢的表小姐,你与她互生情愫,但因你父母极力反对,此事就此作罢。谢氏返回齐邕不久就匆匆嫁人,不足八月产下一子,便是如今的……” “青城郡主!”卢定洲惊叫出声,但因太过震惊,脑中一片空白,惊叫过后反倒说不出话来。 过了片刻,他一步一步走了过来,缓缓坐下。 青城气定神闲地执壶,倒出一盏茶水,放在他面前。 茶水中青木香和茉莉的淡香弥漫开来。 “听闻齐邕的花茶品类繁多,且皆有寓意。百结花茶中的百结花便是丁香,据说代表思念。妇人思念远方的丈夫,因为不能时常见面,所以喝百结花茶,期盼能早日团聚。百结花茶味道寡淡,谢氏便将喜欢的青木香和茉莉加进去煎煮,使茶汤便馨香馥郁。你爱屋及乌,也喜欢此茶。” “大概五年前,你与谢氏辗转联系上,之后时常通信往来。听闻归义侯府中只种两种花,青木香和茉莉,可见归义侯十分念旧情啊。” 卢定洲木然地拭了拭额间的冷汗,眼神恢复锐利,他道:“郡主不必多言,老夫可以回答郡主的问题,不过,郡主要告诉老夫,武陵王为何在此。郡主既知老夫与他的渊源,那至少要让老夫安心,否则只怕郡主也难以如愿。” 第118章 紫金使 青城一字一句道:“武宁司一向依天子之意行事。” 卢定洲蓦地愣住,道:“是陛下的旨意?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武陵王为了抢夺珩王手中的秋猎图,不惜动用了这些年潜伏在翰风堂和劲松堂中的所有暗桩,如今这些人已悉数被杀,正因为陛下念及两国敦睦,所以他还能活着。” 她说着,忽然话风一转,“不过,如今他已然进了武宁司,身上又带着伤,生死便是一瞬间的事情,天寒地冻,有时一场风寒或是伤口崩裂就能要了人的命。” 卢定洲面露惊惶之色,但还是捕捉到关键:“秋猎图怎会在珩王手中?” “否则应该在何处呢?归义侯该不会以为秋猎图会一直在长风镖局押送的那车货物里吧。” 卢定洲彻底惊住。 话已挑明,退无可退,他疲惫地长叹一口气,无奈道:“郡主究竟想问什么?” “卢焜的供词曾提到,四猎图中有紫金宝藏的秘密。紫金宝藏究竟是什么?是金矿?” 卢定洲嘴角抽了抽,道:“四猎图中的紫金宝藏并非金矿,而是一群人,一群身穿紫衣、腰系金玉带的人。” 青城垂眸,掩下眼中一闪而过的凌厉,缓缓开口:“他们是什么人?” 卢定洲半握着手,缓缓开口:“他们被称为紫金使,是先帝的近卫。郡主还记得四猎图上画的人像吗?身穿紫衣,腰系金玉带,长刀官靴,斜挎箭篓,手持长弓,那便是紫金使。陛下的四猎图,画的便是紫金使的狩猎图。” 青城眼眸微闪,道:“近卫不是麒麟卫吗,我从未听说过紫金使。” “大魏自立国,历代皇帝就都有自己的近卫,原本的确叫麒麟卫,可先帝将麒麟卫改名为紫金使,装束也变了。” “为何要找这些人?” 卢定洲偏过头去,默然不语。 青城明白过来:“你不知为何要找这些人,因为你是为了武陵王才四处找四猎图,你知道的只有这么多?” 卢定洲看着她,点了点头。 “三年前,大魏与邬桓两军对峙,你打开城门,引云中骑入白城,也是因为武陵王?” 卢定洲表情僵硬,过了几息,他道:“此事与他无关,老夫只是想活下去。” 他停顿片刻,道:“想来青城郡主是重诺之人,不会忘记自己的话吧,老夫说了那么多,足够武陵王有暖碳热食了吧。” 青城似笑非笑:“这是自然,只是,有件事,归义侯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什么?” “谢氏……早在多年前就去世了,这些年来一直与你通信,催着你找四猎图的人是武陵王。” 卢定洲瞳孔骤然一缩,站起身来,双手用力拍向案几,震得锁链哗啦乱响,他道:“这不可能,我认得她的字迹,她的语气口吻……” 青城冷声道:“有一个办法,可以验证我的话,归义侯要不要一试?” 归义侯抬头,盯着她看了片刻,发黄的眼中忽然溢出两行清泪,他道:“好……” 卢定洲被点了哑穴,蜷缩在木槅后的角落里,一旁站着邯平。 武陵王卷着一身风雪进到室内,冷不防看到青城,顿时怔住,但不过片刻,他唇角勾起,抖落身上的积雪,信步走了过来,径直在案前落座。 他凝视着她的脸,笑道:“真没想到,竟在此处见到郡主,郡主的伤可好些了?” “劳武陵王费心,若不是吸入了你的迷香,我能好的更快些。” 武陵王面色一赧,道:“郡主也骗了我……” 青城懒得与他纠缠,打断他的话道:“武陵王一心想得到四猎图,是因为其中藏有紫金使的下落,对不对?” 武陵王脸上的笑意渐渐凝结,他蓦地起身,伸手就要去抓青城的肩膀,青城反应奇快,手腕一翻,横掌劈在他右臂的伤口处。 武陵王只觉得她掌下生风,逼得他连退几步,直到花窗旁才站稳,紧接着,右臂一阵剧痛传来。 他低头一看,伤口处殷红的血又溢了出来。 他徐徐地挺直后背,一抬眼,见她不动如山,眉眼平静,忍不住道:“郡主果然知道四猎图中的隐秘。” 青城哼笑:“这隐秘我也是刚刚从卢定洲口中得知,武陵王如此反应,倒让我可以确定,他没有说谎。” 武陵王双眼半眯:“郡主真是好手段,连卢定洲的嘴都能撬开。” “此言差矣,”青城摇头,“还是多亏了武陵王,我一提谢氏和你,他就什么都说了。” 武陵王面色骤变,他轻咬后槽牙,下颏皮肉绷紧,道:“郡主究竟想做什么?” 他蓦地反应过来,垂眸一笑:“郡主是不是想问我为何要找那些紫金使的下落?” 青城直直看向他。 他掀起轻薄的眼皮,“我早就说过,郡主若随我回齐邕,我定将一切如实相告。” 青城淡淡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你执着于四猎图,又几次三番为难我,我实在好奇,便想问几个问题,武陵王若如实回答,那我便留下卢定洲的性命,否则……” 他打断她的话:“直接杀了便是……” 青城明知道他会如此说,还是忍不住诧异道:“什么?” “郡主为何要用他的性命威胁我,我根本不会在意他的死活。” 青城浅浅一笑:“这是为何?他为了你,铤而走险,赔上一家人的性命,武陵王如此行事,太绝情了吧。” 武陵王索性直言:“郡主既已经查到我母亲,就该知她早已过世多年,而她生平最恨之人便是卢定洲。当年卢定洲与我母亲私定终身,却又在家人的安排下与别的女子议亲,母亲一气之下另嫁他人,因为孕期不慎跌倒,生下一个并非足月的婴儿……卢定洲只凭这些消息就误以为本王是他的骨血,多年前辗转送来一封信,竟妄想与母亲再续前缘,简直荒谬至极!” 他冷笑一声,“这世间,总有些男子,以为只要风流几晚,就会有女子辛苦产子,抚养长大,以便他们可以日后相认,当真可笑!” 第119章 神夔宫变 青城道:“所以,这些年,你一直在利用卢定洲,利用他给你找四猎图?” 武陵王几乎不假思索:“是……” “那卢宝音呢?也是利用?” “当然。卢定洲的女儿,郡主以为我会多在意她?不过一个蠢女人罢了,我与她,不过逢场作戏!” 青城睨了他一眼,道:“也是,若非她蠢,否则也不会倾心于你。她甘愿跟你涉险,如今被你连累,关在武宁司中。你就没有半分愧疚?” 武陵王沉默下来,眼中的轻蔑嘲弄淡了几分,青城只当他良心发现,不想他顷刻间又恢复那副轻狂之态,勾唇一笑:“我倾慕郡主,心中再容不下其他人,怎么还会对她生出愧疚之感呢?” 青城怒极反笑:“凉薄无义之人才需用深情粉饰皮囊,就你也配在我面前做戏!” 他还想反驳,青城及时开口:“你闭嘴吧!” 说完,她直接让外面的武宁卫将他带走。 他几步走到门口,忽然停步,转过身来,道:“不如我与郡主打个赌,不出三日,我就能从此处出去。” 他目光灼灼,一双桃花眼明锐逼人,竟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青城猛然想到罚跪那晚,那个长信宫的内侍径直将她扶上武陵王的马车,而武陵王对长信宫发生的一切似乎了若指掌,她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也许他说的是真的,也许还有一些隐情是她并不知道的。 武陵王很快走了出去,青城回神,将目光投向木槅,道:“出来吧。” 邯平称是,将卢定洲带了出来,同时解开他的哑穴。 卢定洲像是忽然间苍老了十岁,他佝偻着背,涕泗横流,目光平静地看着武陵王离开的方向,嘴唇蠕动的厉害,明明哑穴已解,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过了半晌,他道:“老夫有一事相求,求郡主能让老夫再见小女一面。” 青城语气淡然道:“刚才归义侯说起卢宝音的时候,可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进来这么久了,竟没有问一句卢宝音过得如何?会不会因为你通敌而受到牵连?” 卢定洲微微低头,几缕花白的头发垂了下来,他道:“那便不见了吧,有句话,劳烦郡主带给她,武陵王并非良人,他恨我入骨,不会善待她,让她不要再沉溺其中。” 邯平气结,“你现在知道心疼自己的女儿了?三年前,你打开城门,可曾想过有城中百姓会遭遇什么?” 卢定洲神色有些局促,道:“当时那种情况,即便我不开城门,云中骑也迟早会攻进去,当时伊昭公主已无法保全白城……” 邯平气急,喝道:“你放屁!你怎知……” 青城一记眼刀飞过去,邯平一凛,立即噤声。 青城道:“卢定洲,你本是邬桓的臣子,有侯爵之尊,本不应该走到如今的地步。我再问你一遍,三年前,你打开白城的城门,是不是受武陵王指使?” 卢定洲脊背一僵,良久,他肩膀渐渐垮下,道:“郡主的疑问,老夫无法回答,不过,若郡主保全小女的性命,也许她可以解郡主的疑惑。” 说完,他脚步蹒跚地走了出去,与来时坚定无畏的样子判若两人。 这时栾舟忽然来报:“郡主,长信宫来人了,要带走武陵王。” 青城一震,“为何?” “来的是钟颜,她说是奉太后懿旨,一行人已经前往监牢提人了。” 青城眉心一跳,心中那种不好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邯平困惑的左右看看,道:“太后为何会忽然插手武陵王的事情呢,王爷如今就在长信宫中,这究竟发生了什么?” 长信宫,珩王站在殿中,身后跪了一地的内侍宫婢,太后背着对珩王,立在贵妃榻旁,干瘪的唇紧紧抿着,唇边的竖纹比以往更深些。 吴嬷嬷对着珩王温声劝道:“殿下,太后释放武陵王,不过是为了两国敦睦,殿下就不要再逼问太后原因了。” 珩王看着太后的背影,道:“有件事,臣还来不及禀报,就在前几日,太后令青城郡主罚跪,青城出宫后被长信宫的内侍扶上武陵王的马车,武陵王将郡主带去画舫,最后郡主跳船才得以脱身。臣斗胆问一句,太后是否提前知晓此事?” 太后低头轻抚蹙金广袖上的金线,细眉挑起,道:“不错,哀家知晓此事,当时武陵王让内侍来传话,想护送青城郡主回府,哀家同意了,只是没想到他竟将郡主带去画舫。” 珩王眼中阴云密布,道:“武陵王一个别国郡王,在京城大量安插人手,多番作乱,屡屡挑衅,太后却以一句恐有损两国敦睦将其释放,太后如此行事,就不怕朝野不安,民心动摇。” 吴嬷嬷一惊,脱口道:“殿下慎言,太后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太后身形一僵,徐徐转过身子,抬手指向珩王,手指乱颤:“你……放肆!” 珩王撩起锦袍,跪倒在地,道:“臣食君之禄,有疑不敢不究,臣斗胆一问,究竟有何不得已的苦衷,让太后对武陵王如此纵容。” 太后一下子跌坐在贵妃榻上,鼻息粗重,过了半晌,才道:“罢了,此事终究瞒不住,告诉你也无妨。你可还记得神夔宫变?” 珩王怔住,他当然记得。 十三年前,太子拓跋熹失德,先帝打算废其太子之位,重立储君。消息泄露,拓跋熹带府兵冲入宫城,想要逼宫造反,拓跋崇带领禁军拼死抵抗,之后拓跋熹死于乱军,其党羽四散逃窜。经此一事,先帝一病不起,不久薨逝,拓跋崇继承皇位,成为魏帝。因为此事发生在神夔年间,故称神夔宫变。 太后偏过头,目光投向窗外,鬓角旁的衔珠鸾钗轻轻晃动:“拓跋熹死后,其子拓跋堃和一众护卫逃走,下落不明,陛下曾派人找过,但一直没有线索。直到前几日,陛下修书怒斥武陵王在京城的行径,齐邕帝才提及,在齐邕发现了拓跋堃的下落,他让陛下释放武陵王,以换取拓跋堃。” 第120章 分别 珩王蹙眉,眉眼中俱是疑色:“拓跋堃那时十二岁,如今十三年过去,如何确定此人便是拓跋堃?何况齐邕帝这个时候提及此事,似乎太巧合了些,只恐有诈。” 太后温声解释道:“据说从此人的住所搜出了几枚拓跋堃的私印,你知道的,宫中的皇子们,只要长到三岁,便有铜制和金制的私印,此事做不得假。此外,他们还送来了这人的画像,哀家和陛下都已看过,的确有几分拓跋堃少时的模样。” 她微微抬手,指尖叩在嵌螺钿檀木案上,“武陵王行事的确不妥,可若能用他换回拓跋堃这个叛贼余孽,他做的那些事倒显得不打紧了,武陵王虽心思不纯,但终归也没酿成什么大祸,何况,你已将他安插在京城的爪牙尽数拔掉,想来他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珩王见太后心意已决,问:“太后打算让武陵王何时离京?” “拓跋堃已在回大魏的路上,明日你便送武陵王离开,我会让吴嬷嬷和宫中两位年长的内侍随行,他们都见过拓跋堃,等你们见面,他们三人会确认那人的身份,如果确定是拓跋堃无疑后,你再放武陵王离开。对了,此次玥璃与你同行,她这个驻守南境的将领也该回到边城去了。哀家已让人传信,让她不必回京,直接在半路上与你会合便好。” 她伸手端起檀木案几上的杯盏,正要低头饮茶,一眼瞥见珩王,忍不住道,“起来吧,还跪着做什么?” 珩王起身,太后饮了两口茶,放下茶盏,两道目光忽然变得锐利无比,她道:“你对武陵王如此恼怒,只怕除了心系朝堂,也与青城郡主有关?” 珩王不答反问:“太后令青城罚跪,可是因宫中流言四起以及臣送青城南珠之故?” 太后双手半握放于膝头,微微挑眉,道:“不错。” 珩王道:“臣已查清,流言是从长信宫一位叫石兰的武婢口中传出,因是太后的人,臣不敢擅自处置,只是臣查到她家中父兄曾受夏阳侯恩惠。至于南珠,即便再贵重,于臣而言,也不过是束之高阁之物,送给郡主,并无深意,太后万不要被有心之人蒙蔽利用。” 话音落,詹吉匆匆进来禀报:“启禀太后,武婢石兰暴毙身亡了。” 太后面色骤变,蓦地立起,眼中戾气翻滚,恨恨道:“夏阳侯,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诓骗哀家!” 珩王不再多说,以他对太后的了解,此事太后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行礼后退出长信宫,前往紫宸殿面见魏帝,等再回到武宁司时已是夤夜。 青城有些困倦,以手支颐,闭着眼睛小憩,案几上的宫灯照出她恬静姝丽的面容。 珩王推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他脚步顿住,一时没敢动。 青城并未睡熟,听到动静,她缓缓睁眼,见是珩王,赶忙迎了上去。 “殿下,武陵王一定跟三年前之事有关,他很可能就是伏杀瑄王殿下的罪魁。” 珩王一惊,扶住她的肩膀:“为何这么说?” “今日审问卢定洲的时候,他说武陵王觊觎四猎图是因为里面藏有紫金使的下落,这让臣女忽然想起一件事。当时在密室中时,迷迷糊糊间,臣女听到那些蒙面黑衣人说,他们在找一队人的下落,那衣着装束听起来分明就是紫金使,只是当时臣女并不知这些人就是先帝的近卫。” 珩王闻言,一下子怔住。 青城不解:“殿下,紫金使不是先帝的近卫吗,武陵王找他们做什么?” 珩王缓缓开口:“神夔宫变时,拓跋熹率领的叛军随时可能冲入宫城,先帝情急之下,将传国玉玺和拟定的太子诏书交给紫金使,命他们前往万景园,呈给太后,让太后依诏书行事,可这些紫金使出宫后不久就音信全无,传国玉玺也下落不明。” 青城心头一阵翻腾,道:“所以找紫金使的人,是冲着传国玉玺去的?” 珩王轻轻点头。 青城道:“殿下,武陵王定然知道一些内情,但他被太后宫中的人带走了,殿下可知太后为何将他带走?” 珩王将发生在长信宫的事说了一遍,又道:“太后命我明日就送武陵王出城,前往南境,换回拓跋堃。” 青城愣住,过了片刻,她道:“可武陵王很可能是杀害瑄王的罪魁,若将他放回齐邕,再想抓到他就难了。” 珩王看着她,艰难开口:“这些年,陛下和太后一直在追查拓跋堃的下落,而光凭我们手中的证据还不足以证明武陵王与兄长的死有关。所以,陛下和太后不会放过这个可以换回拓跋堃的机会。此外,传国玉玺很可能在拓跋堃手上。” 青城放在身侧的手蓦地一抖,“什么?” 珩王解释道:“当年紫金使出了京城后不久就音讯全无,事后探查时发现,紫金使出城后不久,拓跋堃也逃出宫城,两方人马在松山下交过手,陛下怀疑,紫金使早就遭遇不测,传国玉玺很可能落在拓跋堃手中。当年先帝有遗愿,让陛下务必寻回传国玉玺,所以,武陵王一定会被送走。” 青城知道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便道:“这样也好,至少我们知道了三年前一事与武陵王有关。其实把他强行留下也没什么用,他不会轻易说出那些隐秘。” 此句说完,两人一时无话。 过了一阵,珩王道:“陛下说,要在三日后斩首卢定洲。” 青城明白,下个月便是年节,过些日子,宫中还会举办祭祀,像卢定洲这种十不赦的重犯,自然是越早处置越好。 她忽然想起卢定洲临走前的那句话,道:“殿下打算怎么处置卢宝音?” “你想如何?” “她并未犯下什么大错,无非是被欺骗利用罢了,殿下可以赦免她吗?” “可以。” 室内炭火烧得正旺,熏得青城的脸颊灿若烟霞,她清亮如水的眸子中漾起一抹笑意。 “多谢殿下!此行路途遥远,殿下保重。” 珩王凝视着她,眼眸漆黑幽深,半响,他轻轻点头:“等我回来。” 第121章 肃王回京 次日一早,珩王带着一队武宁卫护送使团出城,前往菀坪。 又过了两日,卢定洲在闹市被斩首示众,魏帝下旨,不准家人收敛其尸身,之后他的尸体被拉去乱葬岗。 随后,朝廷公布了案件原委,卢定洲陷害同僚通敌叛国在前,卢颉构陷皇子在后,如此国雠行径罪无可恕,如今二人皆以伏法,以告慰英灵,安定民心。消息传开后,百姓们奔走相告,喧闹鼓噪一阵,很快散去。 当晚,景云来报:“郡主,卢宝音上吊自尽了。” 青城愣住。 庆星满脸不解:“这是为何,原本她也是要治罪的,可珩王殿下已赦免她了呀。” 景云解释:“卢宝音出狱前,要求见卢定洲一面,珩王殿下同意了,想来是卢定洲说出实情,她知道了武陵王的真面目,一时难以接受吧。此外,仵作验尸时发现,卢宝音已怀有四个月的身孕。” 庆星一惊,继而怒目,“武陵王这个无耻之徒,既然无意迎娶,为何要让她怀上身孕!” 景云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过来,“这是她留给郡主的信。” 青城接过信,几下看完。 庆星道:“郡主,卢宝音写了些什么?” “卢宝音说,三年前瑄王去夕雾峰狩猎时,她之所以要跟着卢定洲同行,是因为她与武陵王约好那日在山中私会。还说,那日在鹿台围场,她是有意送了瑶安一个鱼形纸鸢,又将话题转到抓鱼,就是想将众人引去瀑布,因为她知道武陵王要掳走我问话……” 青城将信递给庆星,又道,“她猜到那枚鹿角扳指在我手中,说若是有机会,请我将那枚扳指还给武陵王,也算了结这段孽缘。” 庆星和景云对视一眼,摇头叹息,一时间,都沉默不语。 次日,王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竟是瑶安公主。 自从瑶安前往万景园之后,青城就再没见过她。 青城敛衽行礼,面露惊喜:“公主怎么来了?” 瑶安挽上青城的手臂,眉眼微微弯起,唇边一对浅浅的梨涡漾起笑意,她道:“我从万景园回宫多日,一直不得闲,今日有空,便来看看你。对了,明日肃王兄就回京了,父皇赐了府邸给他……” 她几步跑上游廊,站在台阶上,指着王府西南角的方向比划一番,“就在王府巷口拐角的那处宅院。以后你与肃王兄就是比邻而居了,我会时常来看望你和皇嫂的。” “府邸?”青城也走上游廊,眼眸轻轻一闪,“肃王殿下不是短暂回京吗,为何还会赐府邸?” “是太后的意思,太后说祭祀过后,不多久就是年节,之后又是圣寿节,不如索性等天气暖和后再让肃王回封地去,父皇没有反对,随即就赏赐了这处宅子。” 瑶安拉着青城坐在美人靠上,压低声音,一双杏眼晶亮有神,“不过这只是表面上的说辞……实则是珩王兄查出,是夏阳侯指使太后身边的一个婢女暗中散播你和珩王兄的流言,太后震怒,为避免怀王和夏阳侯一党把持朝政,便打算让肃王长留京中,暂时不回封地去了。” 青城脸上有片刻的怔忪,她想起珩王说,他会查清宫中的流言,原来始作俑者竟是夏阳侯。而卢颉逃跑一案,终究让陛下心中起疑,对怀王和夏阳侯不再一味信任,否则他不会允许一个已经有封地的皇子长留京中。 瑶安忿忿不平道:“太后令你罚跪一事我都听说了,真是无妄之灾,也不知夏阳侯究竟想做什么,竟传那样的无稽之言,也难怪会惹怒太后。” 青城想到罚跪那日前后恰好是大理寺要审结卢颉案的时候,她明白过来,夏阳侯此举应该是不想让太后过度关注此事。 两人又闲话几句,但都默契地避开瑶安前往万景园之事,因为一旦提起,就绕不过当初裴贵妃一心促成青城联姻之事,如今事过境迁,拓跋叡只是亲王,裴贵妃也不再过问后宫诸事,旧事也就不必再提。 过了几日,肃王回京,参加宫中的祭祀。 当晚,肃王妃柳桐书上门,邀请青城参加两日后的画舫聚会,青城欣然应下。 两日后,冬阳杲杲,滢河水上的一艘画舫内,四位女子围案而坐,饮茶闲聊。 瑶安公主居上首而坐,两边分别是柳桐书和青城,另一位是柳桐书的表妹、户部侍郎孟继棠之女孟湘文。 孟湘文生的宽额方脸,英气十足。 她性情活泼,很是健谈,将近来京城中发生之事一一道来,柳桐书听得入迷,时而皱眉,时而唏嘘不已。 正聊得兴起,忽有一阵裂帛声破空而来,几人同时一怔,凝神细听时,那琵琶声已化作千斛明珠落玉盘。 柳桐书忍不住赞道:“这琵琶声清音曼妙,实在悦耳,不知是何人,琴技竟如此高超!” 孟湘文推开银红锦窗,几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一艘画舫上,一个怀抱琵琶的乐姬立于舱头,正轻拨琴弦。 这姑娘身形消瘦,穿一件湖蓝色夹袄,虽隔着一段距离,却也能瞧出几分清雅之姿。 孟湘文盯着那乐姬看了又看,惊喜道:“那不是素琴吗?我就说,琵琶能弹得如此好的就只有她了。” 青城定睛瞧了一会,见那乐姬果然是素琴,只是今日她未施粉黛,与先前见过的时候有些差别,以致于第一眼并未认出。 柳桐书有些惊讶,“你认得此人?” “她是弦音阁的乐姬,时常到我府上演奏,今日我本是要请她前来助兴的,但晚了一步没请到,没承想,竟在此处遇上了,等会我让人去请,让她也来咱们的画舫上弹上几曲。” 孟湘文随即命仆从坐上一艘小船划过去邀请。 正在这时,对面船舱中忽地窜出一个身穿骁骑营装束的人。 这人三角眼,五短身材,面庞溜圆,脸上的肉极为松软,像个面团,腰身肥大,被一身官服所束,行动都有些不便。 第122章 素琴报仇 他满脸醺红,踉跄着走到素琴面前,言语间尽是轻薄之意。 “小娘子的这双手,弹琴真是可惜了,这天寒地冻的,手都冻红了,快让大爷来给你暖暖。” 说着,他伸手便去拉扯素琴的衣袖,琴声戛然而止,素琴抱着琴起身,向后退了几步。 他扑了个空,船舱中立即爆出一阵嘲笑声,声音很大,像是有不少人的样子。 这人嘴边横肉抖动,目露凶光,骂骂咧咧地走到素琴身旁,一把夺过琴,铁掌钳住她的皓腕,猛地往怀中带。 孟湘文眯着眼睛细看,道:“这人好像叫杨盛,是骁骑营的一位兵长,京中有名的纨绔,好色成性!” 青城顾不上其他,转向瑶安道:“公主,素琴是武宁司的暗桩,请公主救她……” 话音未落,素琴忽然挥动袖口,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泛着寒光的短刀,直直向杨盛的胸口刺去,杨盛冷不防素琴会忽然动手,大惊失色,赶忙用琵琶挡在身前,刀锋划在琵琶的琴弦上,一声清脆的铮然声响起,四根琴弦应声而断,素琴手腕一转,向上用力一挥,顷刻间,杨盛的上臂被划破,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杨盛低头看了一眼伤口,气急败坏,一把将琵琶掼在地上,又踢飞素琴手中的短刀,接着蓦地将素琴用力一推,素琴站立不稳,后背一下子撞到船栏上,翻身落入河中。 船舱中立即有女子惊呼声响起,紧接着几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有的人来扶杨盛,更多的人则是扶着船栏俯身向下看。 瑶安拧眉道:“快救人!” 孟湘文连忙对着已划到河中央的仆从大喊:“快去,将那乐姬救上来!” 仆从们闻言,应声而动,奋力划向素琴落水之处,将她七手八脚拉上船。 不多时,素琴被扶到画舫的船舱内。 她浑身湿透,唇色泛着乌青,冻得瑟瑟发抖,眼中满是惊惧。 两位侍女手忙脚乱的给她换上干衣,又用帕子擦拭她的湿发,她发了一会怔,忽然跪倒,道:“多谢几位贵人相救!” 孟湘文扶起她,道:“素琴,你快起来。你没受伤吧?” 素琴轻轻摇头:“奴婢没事,多谢孟小姐。” 瑶安细细打量她一番,缓缓开口:“素琴姑娘既是去画舫奏乐,为何会随身带刀呢?” 孟湘文连忙提醒她:“快跪下回话,这位是瑶安公主。” 素琴一惊,连忙跪倒行礼,道:“李千害死了奴婢的阿姊,奴婢是为了报仇……” “这究竟怎么回事?” 素琴道:“奴婢的阿姊叫锦瑟,也是弦音阁的乐姬,前些日子,她被李千带去李府奏乐,一去不返,最后听李府的人说阿姊突发恶疾过世了,已被拉去乱葬岗。阿姊并无旧疾,近来也没有患病,奴婢不信他们所言,便去往城外的乱葬岗,查看之下才发现,阿姊的指甲和嘴唇都是黑的,分明是被人下了毒。” 柳桐书听得心惊不已,忙用捏住帕子的手捂住胸口。 她道:“既有疑点,你就没去京兆府报官吗?” 素琴眼眶发红,道:“奴婢报过官,可李千与京兆府中的师爷交好,京兆府匆匆结案,还是坚称奴婢阿姊是身患恶疾而死,还以恶疾会传染为名,将她的尸首焚烧了……奴婢求告无门,得知今日李千在画舫上,便藏了一把刀,借着奏乐为阿姊报仇。” 瑶安一向嫉恶如仇,当即便道:“谁说投告无门,本公主愿为你主持公道,定将李千绳之以法!” 素琴一听,愣了半晌,以额触地,哽咽道:“奴婢多谢公主殿下!” 柳桐书微微蹙眉,用手帕遮住口鼻,低声道:“公主勿急,这只是她的一面之词,并没有证据啊。” 青城见状,对着素琴道:“你如何确定是李千杀了你阿姊?” 素琴轻轻抿唇,道:“奴婢无法确定,但除了他,还能有谁?” 青城扶素琴起身,道:“除了他,也可能是别人,不过李千定然是知情者。另外,你说锦瑟的死状有异,那你报官后,官府的仵作勘验尸体后,可有向衙差当面说明死因,填写验状?” 素琴细细回想一番,道:“当时仵作来看过后就匆匆走了,什么都没说。” 青城道:“那你再仔细想想,可还有其他证据?” “奴婢……”素琴轻轻咬了咬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阿姊的尸身被焚烧后,那些衙差就走了,奴婢将火扑灭,救下了部分尸身……” 青城眉头微挑,不由对素琴刮目相看。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 李千的声音随即传了进来:“快将那小贱人交出来,谁让你们救人的,你们可知本少爷是谁吗?再不将人交出来,本少爷可就要带人闯进去了。” 柳桐书面色发白,道:“这可如何是好?满室皆是女眷,这登徒子若是真的闯进来,那岂不是……” 瑶安秀眉蹙起,腾的一下起身,就要向外走,被青城拦住。 “公主,让臣女去吧。” 柳桐书也劝道:“公主今日微服出行,只带了两名禁军,还被公主留在岸边了,府上的侍卫都在后面的船上,一时过不来,公主若是现在冒然露面,泄露了身份,怕是贵妃娘娘知道了会怪罪。” 瑶安觉得肃王府的侍卫们碍手碍脚,便让他们乘船跟在画舫后,还不准他们跟得太近,是以画舫上除了几个仆从外,并无其他护卫。 经此提醒,瑶安无奈又坐下,一肚子怒气无所宣泄,她对着青城道:“你尽量拖延时间,等侍卫来,让他们直接将李千抓起来!” 青城称是,向船舱外走。 李千还站在甲板上喊话,冷不防见对面的船舱中走出一位锦衣貂裘的女子,姿容姝丽,长身而立,立时惊为天人。 他从未见过青城,一时也想不起京中有哪位贵女是这幅模样,只当她是商贾之女。他上下打量着青城,眉眼间已带轻视之意。 第123章 冒犯 李千满脸堆笑,鼻翼旁的皮肉皱起,泛出铮亮的油光。 “呦,这是哪里来的小娘子啊,如此貌美!小娘子家住何处?会不会弹琵琶啊?不如过来陪本少爷玩玩……” 孟湘文忍无可忍,直接掀帘走了出来,喝道:“李千,你好大的狗胆!你看看清楚,这是青城郡主!” 李千大惊,笑意凝住,忙不迭地向船舱里跑,跑得太急,脚下一绊,一下子摔倒在舱室旁,动弹不得。 不多时,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竟是薛元焕。 薛元焕先是恶狠狠地踢了李千一脚,接着踩着他的后背,迈过他的身体,走到船边,对着青城抱拳行礼,但眉眼间带着一股倨傲之色。 他道:“这些手下不懂事,冒犯了郡主,还请郡主恕罪。” 青城面无表情,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李千,缓缓道:“既知冒犯,还趴在地上做什么,过来跪着。” 薛元焕原以为他亲自出马,青城定会给他个面子,轻轻揭过,没想到她竟让李千罚跪,心中顿时有些不悦。 他面色黑沉,道:“罚跪就不必了吧,主要是郡主貌美,李千一时口无遮拦罢了。郡主若是计较,倒显得待人苛刻了。” 青城完全不接他的茬,只道:“此言差矣,李千既是薛校尉的部下,他口出狂言,对本郡主不敬,若不责罚,校尉声望定然受损,何况今日之事若是传到宫中,只怕就不是罚跪这么简单了。” 薛元焕用舌尖轻舔后槽牙,嘴角噙着冷意,沉声道:“本公子给你几分薄面,你却如此不识抬举。李千是本公子的狗,要罚也是本公子罚,平凉王府早已没落,你一个孤女,有什么资格罚他?” 此时一道清丽但明显带着怒意的声音响起:“青城郡主不够资格,那加上本公主够不够啊?” 话音落,瑶安阴沉着脸,唇角紧抿从船舱走了出来。 薛元焕面色骤变,连忙跪倒,他身后舱室内的人鱼贯而出,齐齐伏倒在地。 瑶安轻抬下颏,睨了薛元焕一眼,对着旁边终于赶来的侍卫喝道:“将他们统统拿下!” 侍卫应声称是,纷纷上前。 消息传到长信宫时,太后正在给花架上放着的刺槐盆栽浇水。 听完吴嬷嬷的禀报,太后细眉用力上挑,额头上立时显出几道纹路,她道:“传哀家懿旨,将薛元焕免去官职,闭门思过,让京兆府重新审理乐姬暴毙案,若是审不明白,就让京兆尹辞官归家去吧。” “至于青城郡主,送些赏赐去,就说郡主的委屈哀家知道了,定会为郡主做主!” “是!”吴嬷嬷道,“太后娘娘圣明!” 太后将手中的花浇递给她,似笑非笑:“哀家这样做,可不是为了青城。” 吴嬷嬷略一思忖,面色稍变,道:“太后赏赐郡主,却重罚薛家,这是让薛府对郡主心怀怨恨,生出嫌隙?” “不错!哀家厌憎薛家久矣,正巧也看不惯青城,便让他们去斗吧。” “可青城郡主怎么可能斗得过薛家?”吴嬷嬷微微吃惊。 太后轻抚鬓角,道:“当初武陵王要求娶青城,哀家是不同意的,毕竟整个平凉王府只剩她一人,若是让她联姻,难免惹人非议。但当哀家知道她竟与珩王走得如此之近时,就恨不能将她远嫁,让她离珩王越远越好。” 吴嬷嬷放下花浇,扶着太后走到贵妃榻旁,“太后不是已经查明了吗,那些流言都是夏阳侯故意为之,至于南珠,珩王殿下自己都说了,并无深意啊。” 太后哼然一笑,道:“哀家听闻,青城郡主进肃王府,如入无人之境,府中上下只是行礼,竟无一人过问,而且,珩王竟然准她进入书房,简直岂有此理!” 吴嬷嬷垂眸,眼珠转了两转,笑道:“兴许是珩王有什么事情让郡主帮忙吧,毕竟,若是珩王不允,郡主也进不去啊。” 太后觑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你是老糊涂了吗,珩王从小养在哀家身边,他的性子哀家还不知道,他一向不愿与女子计较,更不知如何拒绝。尤其是那种样貌清丽,伶牙俐齿的女子,最会蛊惑人心!” 太后越说越气,浑浊发黄的眼眸中忽地闪过一抹厉色,“干脆就让青城郡主协查此案,若真是那兵长杀害了乐姬,那哀家正好连着夏阳侯一同治罪!” “可从未有过朝臣女眷协理案件的先例啊,如此安排会不会太刻意了些……” “这有何难,”太后唇角勾起,“让肃王与青城一道协查便是,反正肃王与怀王嫌隙已深,不多这一桩小事。何况青城与肃王妃都在画舫上,本就是亲历者,让肃王查此事,也算师出有名。” “太后说的是!”吴嬷嬷看了一眼花窗外的天色,柔声劝道,“今日起得早,太后不如午睡一会?” 太后轻柔额角,道:“也好。” 吴嬷嬷伺候太后睡下,一路出了寝殿,穿过长信门,绕过花圃,来到一处僻静处,对着一个等候多时的小内侍低语几句,这内侍频频点头,一溜烟跑远了。 过了几日,长信宫的赏赐送到平凉王府,庆星看着堆了半个院子的礼盒,面上并无喜色。 “郡主,太后才罚了薛元焕,又大张旗鼓地送来赏赐,还让郡主协理乐姬被杀一案,这究竟何意?” “能有何意,不怀好意呗,这下咱们和薛府算是结下梁子了。” 庆星轻轻叹气:“太后真是老糊涂了!看来她还在因为珩王为难郡主啊。” 青城蹙眉:“什么?” “郡主不会看不出来吧,太后就是看不惯郡主与珩王走得近了呗,可郡主都是为了查明三年前的真相啊,不与珩王联手,哪能进展的如此顺利?可这种事情又不能跟太后明说,真是急死奴婢了。” 青城垂眸,凝神沉思片刻,道:“等这一切尽快结束,我们就回菀坪去。” 庆星眼底闪过一抹惊喜,重重点头,继而正色道:“对了,太后让郡主跟肃王一起协查,那郡主是不是要跟着一起去查案啊?” 第124章 路遇阻碍 青城愣住,道:“不会吧,我又不懂这些,我与肃王只是挂名,显得太后重视此案而已。” 然而,几日后,青城被请到肃王府。 肃王道:“李千交代,那个叫锦瑟的乐姬并非他所杀,而是被魏正礼毒杀。此案如今已移交至大理寺,大理寺和御史台的官员明日便会前往定州曲丘县缉拿魏正礼归案,到时郡主与本王一同前往。” 青城一脸不敢置信,脱口而出:“不过是让魏正礼归案,臣女就不必去了吧,去了也帮不上忙,反倒拖累大家,臣女体弱,马也骑的不好,万一因臣女耽误了进度,魏正礼跑了就不好了……” 肃王闻言,哈哈大笑:“郡主不想去?” 青城点头,发现不对,赶忙解释道:“虽说此案是臣女协查,但不过挂个名头而已,臣女学疏才浅,还是不去的好。” 肃王嗯了一声,青城只当他同意了,不想他道:“这是太后的意思!” 青城愣住,庆星说得对,太后的确太糊涂了,押解魏正礼这种事情让她去做什么? 庆星和景云知道青城要前往曲丘县,还不能带侍女,两个人顿时脸色黑沉,她们想了不少青城可以装病的法子,但都被青城拒绝了。 第二日,青城无精打采地赶到城门口,赫然发现孟湘文竟然也在出发的队伍里。 孟湘文笑着解释:“太后说,当时臣女也在画舫上,算是人证,便让臣女也同去。” 青城干笑两声,背过身去,忍不住咬牙切齿,太后的心思真是,弯弯绕绕,让人捉摸不透,她到底要干嘛呀? 正想着,一辆金顶双辕马车驶了过来,在不远处停下,不多时,瑶安从上面走了下来。 众人行礼,瑶安让大家平身,拉着青城到角落里说话。 青城粲然一笑,道:“多谢公主相送。” 瑶安倒是没多少喜色,反而神色有些复杂,她道:“你可知此次为何让孟湘文同去?” 见瑶安如此,青城凝住笑意:“不是跟案情有关吗?” 虽然这理由狗屁不通。 瑶安轻轻叹气:“其实这是母妃的意思……皇兄和皇嫂成婚多年,但一直无所出,太后和母妃都很心急,有意让孟湘文嫁入王府做侧妃,此次皇兄前往定州,故而让孟湘文随行。” “那孟湘文知道实情吗?” “知道,据我所知,她爱慕皇兄很久了,现在唯一不知道实情的就只有皇嫂了…… “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让臣女去?” “母妃之前跟皇兄提过一次侧妃之事,被皇兄一口回绝了,皇兄个性太执拗,若是让皇兄和孟湘文去,只怕他反倒就不去了,故而如此。” 青城顿时一口浊气堵在胸口,这些琐事跟她这个局外人究竟有何关系?简直造孽啊! 但是没办法,此事已无转圜的余地。 一行人很快上路,青城与瑶安告别。 有了瑶安的提醒,再看向肃王和孟湘文时,青城总算看出些端倪来。 孟湘文一路上紧跟在肃王身侧,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当肃王转头跟她交谈时,她竟然会脸红,然后紧接着就是一串气息悠长、银铃般的欢快笑声,不论青城走在队伍的哪个位置,那笑声都如影随形,仿若魔音绕梁,抵达曲丘县后,青城甚至一度出现幻听。 好在事情进展的还算顺利,魏正礼在听到大理寺官员念完缉捕他的公文后,也没多做狡辩,简单交接完政务后,就随众人返回京城。 此时已临近过年,路过的各个州县都张灯结彩,处处都是热闹的景象。一行人归心似箭,一路上很少休整,赶到胥州的地界时,孟湘文突染风寒病倒了。 她不能再骑马,而是乘坐马车,青城则同在马车中照顾她。 这日冬阳和煦,晴空万里,一行人要赶到胥州的平川县落脚。 裴彻望了眼前方不远处的巍峨山脉,语调轻快:“王爷,绕过前面这座山,就能看到城门了。 肃王凝望前方,没有做声,裴彻顿住,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些残枝断树斜横杂陈在道路两旁,正好挡住众人去路。二人同时勒马,裴彻连忙打了个手势,示意队伍停止行进,又指挥身后的侍卫前去清理路面。 “这几日风太大了,将这枯木都刮倒了。”裴彻瞥了眼身后的马车,又道,“属下去告诉青城郡主原地休整。” 肃王点头,瞥了眼山脚下望不到边际的密林:“此处不宜久留,待清出一侧的路面后,你护送青城郡主先行。” 裴彻应声称是,拨转马头,行至马车旁,拱手道:“启禀青城郡主,前方道路难行,侍卫们正在清理,请郡主稍候。” 青城正要开口,瞳孔骤然一缩,紧接着,前方响起侍卫的暴喝声:“什么人?出来!” 话音刚落,旁边的树林中忽然涌出一群黑衣人,几乎同时,裴彻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弓箭手,护驾!” 顷刻间,刀剑相撞铿然作响,箭矢呼啸和惊叫砍杀声四起。 孟湘文被马车外的动静惊醒,立时吓得面容失色,惊叫出声:“郡主,这是怎么了?” 青城一把捂住她的嘴,“别出声,快趴下。” 青城用力按下孟湘文瑟瑟发抖的肩膀,让她尽量压低身体,以免被飞入马车内的流箭射伤。 “此处已临**川县,这是哪里来的山匪?”孟湘文面色发白,声音发颤。 青城透过车帷的缝隙向外望去,很快看清与侍卫们缠斗在一起的竟只有十来个蒙面的黑衣人,她眉头微蹙,低声道:“不是山匪。” “不是山匪?那是什么人?” 他们人数不多,但武艺高强、配合默契,不是山匪,倒像是江湖人士。但这话青城没说出口,只宽慰道:“别担心,这些人不是肃王他们的对手。” 耳畔的打斗声越来越近,夹杂着几句交谈的低语,青城听得一清二楚,这些人是想劫持马车中的人,她眉头蹙起,对着孟湘文叮嘱道:“记住,等会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 第125章 遇袭 说完,青城一个箭步走上前,将孟湘文挡住,这时车帷猛地被掀开,一个蒙面黑衣人窜了出来,他刚要上马车,一道弧光划过,这人应声倒地。 很快,肃王出现在眼前,他一把攥住青城的手腕,将她拉下马车。 “跟我走!” 青城道:“孟湘文还在马车中!” “侍卫会保护她。” “魏正礼呢?” “已经被裴彻护送走了,就在前面,我们分开走,到城门口会合。” 侍卫们围成新月状的防御队形,挽弓搭箭,将两人护在身后。 肃王扶着青城上马,紧接着一跃而上,坐在青城身后,用力一夹马腹,骏马利箭一般冲了出去。 肃王跃马扬鞭,眼看就要追上前方的队伍时,身后几声尖锐利响传来,紧接着,几支铁箭灌满力道呼啸而来,其中一支正中肃王肩头,闷哼声混着箭簇没入身体的钝响在青城耳畔炸响。与此同时,马腿被利箭贯穿,骏马长嘶一声,轰然倒地,肃王拽着青城滚下马背,两人一同撞入路边的灌木丛中。 灌木丛后不远处便是一个陡坡,冲力让他们一路向下滚落。 青城只觉得天旋地转,随即身下一空,急坠而下,但很快又停了下来。 她头晕目眩,缓了片刻,这才发现她和肃王跌入一个深坑里,而肃王正被她斜压在身下,已经昏了过去。 青城心头一惊,手撑在地上就要起身,不料,脚刚向旁边一伸,角落里就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她只觉得脚踝剧痛无比,一声痛呼溢出唇边,她低头看去,原来脚踝被一个捕兽夹死死咬住。 她深吸两口气,缓缓蜷缩起身子,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能牵拉到伤口,她咬紧唇瓣,从腰间摸出柳叶刀,探身凑了过去。 离得近了,她看到捕兽夹上锈迹斑斑,混合着干涸发暗的血迹,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青城凝神闭气,将刀刃插入捕兽夹内侧的锁簧,当触碰到一处凸起时,她用力下压,只听“喀嗒”一声轻响,捕兽夹蓦地弹开,寸余长的铁齿露了出来,殷红的鲜血瞬间洇湿了鞋袜。 她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那是临走前景云让她带上的金疮药,她将药粉洒在伤口处,然后撕下裙边迅速将伤口包扎好,接着爬到肃王身边,用力撕开他肩头的衣料。 肃王后肩中了箭,又抱着她一路滚下山,箭尾早已折断,还有半截插在他的肩胛骨上方,箭簇完全没入皮肉,伤口处一片血肉模糊。 青城取出火折子,将刀刃在火上轻燎两下,然后将刀尖紧贴住箭镞缓缓向内探了半圈,待箭簇有了松动的迹象后,她另一只手缓缓握上箭尾,果断旋腕,箭簇拧转半圈,带着少许皮肉被拔了出来。 血喷溅在她月白色的罗裙上,几乎同时,肃王的闷哼声响起,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喘息。青城手下不停,她将药粉撒在他的伤口处,接着撕下裙裾里衬将伤口包起来,又用他的裘衣将他紧紧裹住。 做完这一切,她已经累得满头是汗,而肃王又晕了过去。 暮色四起,腐土的腥气与血腥味同时漫上来,青城侧耳倾听,远远地有兵刃撞击声传来,她不敢冒然施展轻功,担心这样出去反倒惊动那些黑衣人。 她靠着坑壁,环视四周,这坑洞应该是山上猎户布的陷阱,底部是斜的,并不平整,地势最高的地方距离坑口约莫六尺深,坑口旁荆棘丛生,遮住不少天光。看来这陷阱是开在斜坡上,如果从上面远远向下看,只能看到周围覆盖的杂草,除非走到近处,否则极难被发现。 她并不多担心,裴彻肯定会来找他们,在此之前,她要尽量保存体力。 刚才事发突然,她被肃王带走时并没有穿裘衣,此时觉出彻骨寒意,而脚踝处的疼痛也渐渐蔓延而上,她搓了搓手臂,阖眼调息。 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得周身温暖,耳畔传来刻意压抑的轻咳声,她蓦地睁眼,正对上肃王狭长温润的眼眸。 青城发现肃王正在给她盖上裘衣,不由道:“殿下,臣女不冷……殿下可好些了?” 肃王唇色泛白,清俊的脸上笑意浮动:“本王无碍,青城郡主不愧是将门出身,箭拔的利落,伤口包扎的也很好!” “殿下谬赞了。”青城将裘衣拿下来,坐直身子,“殿下,今日那些黑衣人是来救魏正礼的吗?” 肃王回想片刻,道:“明显不是,可也不像劫道的山匪。” “那会是什么人?” 青城想着,赫然发现,她似乎很久都没有听到喊杀声了,周围很静很静,偶尔传来呜咽的风声。 她道:“殿下,要不咱们出去看看?那些人似乎已经不在了。” 肃王没说话,眉心微蹙,想着在努力忍耐什么,青城正要开口询问,他忽然捂住胸口,蓦地呕出一口鲜血。 青城眼眸瞪大,转身看向刚才拔出的羽箭,只见箭簇上泛着青色的寒芒,她扑到肃王身边,几下打开他肩头的布条,只见他的伤口处已隐隐泛出黑色,她心下一沉,糟了,箭上有毒。 而正在此时,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还夹杂着两个人的低语声。 “我刚才亲眼看到肃王和青城郡主从上面滚了下来,人肯定就在这附近,大家仔细找找。” 另一人道:“找到后呢,怎么处置?” 先前那人道:“若是杀了肃王,必是大功一件!” 青城看向坑口,只见有黯淡的火光闪动,这些人距离他们还有段距离,但这样搜寻下去,迟早会发现他们。 肃王自然也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他苦笑道:“看来是本王连累郡主了……我出去引开他们。” 青城心中迅速盘算一番,道:“殿下带臣女一同出去吧,臣女身上带了暗器,可以抵挡一阵。” 肃王看向她,坚定摇头:“郡主不要妄动,在此处等裴彻,他一定会来!” 说完,他已经扶着坑壁站了起来,接着足尖轻点,飞身而出。 第126章 归来 不过片刻,外面就传来吵嚷叫喊声,青城一听,才发现人数众多。 她心头一阵乱跳,肃王已经中毒了,撑不了多久,而她脚踝上有伤,轻功施展必定受影响,可如今情势危急,实在经不起过多犹豫,她心下一横,丹田运气,身子骤然腾空,身姿轻盈地跃出坑洞。 她举目四望,只见一伙黑衣人正追着肃王向密林深处狂奔而去。她脚踝剧痛,皮靴已被鲜血染红,但依旧施展轻功,追了过去。她在树杈间辗转腾挪,没过多久,就见那伙人停了下来,站成半圆状,将肃王围在中央。 肃王半跪在地上,脚边全是呕出的暗红色血迹,他抬头环视一圈,青白的脸上并无惧意。 为首的黑衣人走到肃王面前,道:“肃王殿下与青城郡主一同跌下山坡,郡主如今在何处?” 肃王喘着粗气,一言不发。 这人气急败坏,蓦地举起刀,正在这时,青城从天而降,迅速翻转手腕,顷刻间,无数金针自袖口飞出,向着这些黑衣人激射而去。 很快,低呼声四起,大部分人应声倒地,肃王看准时机,忽然暴起,夺过为首之人的长剑,将其他几人斩杀。 解决掉所有黑衣人后,青城和肃王已是精疲力尽,他们都受了伤,失血过多,又冷又饿,两人倚坐在树下,气息急促,呵出的白气迅速被北风吹散。 有冰针似的东西零星地落在青城的脸上和手背上,她费力抬头,只见孤月高悬,青灰色的天幕上,雪霰在空中凝成细密的银砂不断散落而下。 又下雪了! 夜间温度降的厉害,照此下去,她和肃王很快就会失温晕过去。 她对着肃王道:“殿下,我们需要回到刚才的坑洞去,先将御寒的衣物取回来……” 这时一道阴寒的声音缓缓传来:“不必了!” 青城周身一凛,循声望去,只见黑黢黢的树林里走出一行人,这些人身着黑衣,但并未蒙面,她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连面都不蒙,看来今日必是要不死不休了! 可如今她和肃王战力微弱,否则不会连这些人靠近都毫无察觉。 除非,让她拿到剑! 可不过瞬间,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若当着肃王的面泄露身手,后果不堪设想。 她目光扫过这些人,迅速想好对策,现在夜色昏暗,她等会就趁这些人靠近的时候,用柳叶刀将他们一一割喉。 正想着,其中一个黑瘦面容的男子几步上前,端详了青城一阵,忽然一阵狂笑,面露猥琐之态:“早就听闻青城郡主有倾城之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如此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倒让我下不去手了。” 为首之人听闻此言,目光从肃王身上慢慢移过去,肆无忌惮的在她身上打量一番,道:“将她带走,陪我们玩玩再说……” 肃王一听,面色发白,漆黑的瞳孔中腾起两蔟星火,像是枯荻笼上火绒,瞬间燃烧起来,他扶着树干勉强起身,却被为首之人一脚踢到丈余外的荆棘丛中,他呕出一大口黑血,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听了为首之人的话,黑瘦男子顿时来了精神,他快步走到青城身边,就要去摸她的脸,青城忍着恶心没动,眼看他的手近在眼前时,她遽然出手,用柳叶刀在他脖颈处迅速一划,这人身形一僵,面容抽搐几下,蓦地倒地,没了气息。 她出手太快,周围的人根本没有看清,她又将柳叶刀迅速收拢在袖中,另外几人见状,只当男子太过兴奋,晕了过去,都轰然大笑起来,只有为首之人看出端倪,迅速走了过来。 他将黑瘦男子翻过来一看,面色骤变,抬脚用力踩碾在她受伤的脚踝上,沉声道:“你找死!” 脚踝一阵尖锐的剧痛传来,青城脸色发白,用力咬住唇瓣。 这人狞笑两声,执起长剑挑起青城的下巴,剑尖顺着她侧颈一路向下,他稍稍用力,剑尖挑开她的衣领,露出白皙的脖颈和若隐若现的锁骨,这人眼神黑沉,收回脚,向前走了两步,蹲在青城面前。 几乎同时,青城手掌拍地,揉身跃上这人的肩膀,接着手腕轻旋,柳叶刀滑入手中,刀刃泛着寒光闪过,这人一头栽倒在地,而他的长剑已落在青城手中。 其他人面色一凛,纷纷拔剑。 青城微微抬起下颏,紧接着瞳孔一暗,她飞身而起,手腕轻旋间,剑刃劈开雪幕,搅碎月华,流淌的清辉化作万千星光坠落。 剑锋掠过枯枝积雪,激起琼屑纷扬。 当十几具尸首栽在地上的闷响声停止时,青城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扑倒在地。 她的侧脸贴着冰冻的大地,隐约间听到有马蹄踏响声,渐渐的,那声音越来越大,如同闷雷的轰鸣声在耳畔炸响。 青城努力睁大眼眸,只见茫茫风雪中,从远处泛起一层层苍青色的潮涌,向着她的方向滚滚而来,等靠得近了,她终于看清,那是一群锦帽裘衣的骑兵,当为首的一人一骑冲破暗夜时,银河般的月华被马蹄踏成碎浪。 这人几乎是滚下马鞍,如箭一般冲到青城眼前。 他轻轻扶起青城,脱下身上的貂裘,裹在她身上,又将她拢入怀中,指尖不住地颤抖。 青城浑身僵冷,喉咙干哑不能言,她看着面前的人,喘息半响,勉强开口:“殿……下……” 珩王眼底汹涌的杀意瞬间就平复下去,胸口像是堵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他深呼吸几下,道:“是我……是我来晚了,我带你离开……” 珩王将青城打横抱起,边走边对着两位近卫道:“发消息给邯平和钟亭,让他们送南棠来平川县,再让人去找原嵩,将人务必带来,手段不计。” 他语气发寒:“将这些杀手的尸骸全部带走!” 封义和栾舟齐声应是。 青城被抱上马车时,已经彻底昏了过去。 马车内燃着炭火,珩王将青城斜倚在车璧上,先给她服下一瓶治伤的药水,然后开始细细检查她身上的伤。 第127章 活口 此时青城的脸色白到透明,气息微弱,衣襟上全部是血,珩王一颗心被高高抛起,不过他很快发现这些血并非她的,这才放下心来。可当他小心翼翼地脱掉她的皮靴,看到她脚踝处深可见骨的伤口时,眉头蹙起,一颗心猛地往下沉。 她受伤的脚踝上血迹斑驳,有些血液混着铁锈凝结成块,而几处受伤的血洞还在不断的向外渗出鲜血。 珩王取过药箱,手下飞快地处理伤口,待包扎好后,他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抱满怀的瞬间,他一眼就看到她下唇的血迹,还有残留的浅浅牙印,他眉头蹙起,眼波一转,便见她衣领处扯开一道长长的裂口,那分明是刀刃划过的痕迹,而翻开的衣领下,露出里面雪白的脖颈和一截泛着玉泽的锁骨,珩王阖眼,用裘衣将她裹紧,再睁眼时,瞳孔生出无边寒意,眼中刚刚敛去的杀机陡然再现。 一行人就近赶到平川县,县令纪敏被惊动,将此事连夜上报,又将县衙腾出来让珩王等人落脚。 青城没过多久就醒了过来,是被疼醒的,周身暖和过来后,起先麻木的脚踝处终于泛出彻骨的痛意。 此时她高热已起,打着寒颤,眼前人影模糊,她习惯性地咬紧下唇忍耐,但这次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有一只温暖干燥的手轻柔耐心地掰开她的牙齿,然后往她嘴中递进来一块软嫩的东西,她疼得厉害,又看不清是什么,想也不想一口咬了上去。 当封义和栾舟看到珩王将手掌内侧送入青城口中的时候,两人如遭雷劈,同时呆住,连珩王让他们出去都没听到。 珩王转过头,睨了两人一眼,他们如梦初醒,一溜烟跑了出去。 珩王起先是坐在床塌边的方凳上,但青城睡的太靠里,他只好半跪在床边。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慢慢松口,歪头熟睡过去。 珩王收回手,手掌内侧一排整齐的牙印,印记处已渗出鲜血。 他顺手取过案几上的布条裹住手掌,又给青城掖好被角,转身出了房间。 门口侍立着纪敏从家中匆忙找来的两名侍女,见珩王出来,她们躬身行礼。 两名近卫脚步急促迎上来,封义低声禀报:“王爷,树林中那些黑衣人的尸骸已经全部带回,刚刚检查的时候发现,还有一个活口,已关入府衙大牢。” 珩王正低头看掌心,闻听此言,抬脚便往大牢走,玄色裘衣翻飞着扫过石阶,扬起一片积雪。 他微微蹙眉,脚下不停,问:“怎么会有活口?” 他是最先冲到青城身边的,看得很清楚,当时那把淌着血的长剑就在她手边,她一定是施展了九霄剑法,可在那种情况下,她应该不会留活口才对。 栾舟快步跟着他,道:“这些人中有两人是被割喉,其余的大多一剑毙命,致命伤皆在左胸,活下来的这人心脏位置异于常人,故而只是失血过多,晕死过去,属下已将他牙齿下藏的毒取出。” 珩王眼中划过一抹了然之色。 封义则是一脸困惑地抚了抚后颈:“王爷,这些黑衣人的伤口又细又深,能看得出剑刃皆是刚探入心脏就已拔出,如此精妙的剑法,属下从未见过。” 栾舟道:“属下也没见过,不过属下听闻九霄剑法能造成这样的剑伤。” “九霄剑法?这怎么可能……” 珩王及时截断封义的话:“此事莫要再提,栾舟,将那些人的伤口伪装成刀伤。” 两人同时一怔,栾舟赶忙应是,转身前往后院。 珩王带着封义进到大牢。 这人被五花大绑在木架上,发髻凌乱,低垂着头,嘴角挂着一抹血痕。 听到动静,他缓缓抬起头,待看清是珩王时,不由得瞪大眼眸,周身一颤。 “既认得本王,自然就该知晓武宁司的手段,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刺杀肃王?” 这人没说话,但嘴唇抖动的厉害,额角淌下冷汗。 珩王等了片刻,见他依旧不开口,顿时没了耐心,转身向外走,边走边道:“将他的画像和活着的消息放出去。” 此话一出,这人立即挣扎着喊道:“我招,我招……” 珩王止步,冷冷看向他。 这人喉咙一滚,道:“小人是夏阳侯府薛二公子的人,夏阳侯派死士扮成山匪,来杀魏正礼灭口,薛二公子知道此事后,让我们暗中跟来,趁机掳走青城郡主。” 珩王蹙眉,道:“为何要掳走郡主?” “薛公子的手下李千调戏青城郡主,牵扯出魏正礼的案子……” 封义大惊,不由怒吼道:“你说什么?” 这人吓得一抖,身上的铁链哗啦作响,连语速都快了不少:“是真的,薛二公子因此被太后责罚,丢了官职,对郡主怀恨在心,他知道夏阳侯派死士前来,便叮嘱我们几个人跟着,务必活捉郡主,要……要教训郡主,他还让我们趁乱除去肃王……” 珩王指尖轻颤,他攥紧拳头,语气平淡,一字一句道:“你们对郡主做了什么?” “我……我什么都没做,是陈四,他用脚踩郡主脚上的伤口,我都听到骨头裂的声音了,还有,他见郡主貌美,起了歹意,用剑划破郡主的衣领……不过他没得手,郡主剑法奇高,我只看到剑光闪过,没等反应过来,就中剑晕了过去。” 珩王眼眸低垂,凝望着被陈年血渍浸染变色的地面,壁烛台上火光摇曳,映照在他的眼底,一片血色流淌。 良久,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出了监牢。 珩王让封义从大理寺少卿手中取来魏正礼案的卷宗,找到涉及李千的地方,反复看了看,又找知情人问了话,总算将这些日子青城的经历拼凑完整。 青城彻底清醒的时候,已是两日后的清晨,冬阳照进来,一室明亮。 她缓缓坐起身,左右环顾,没看到其他人,房间里的一切极为陌生,她回想起那晚的情形,她杀光那些刺客后,力竭倒地,然后珩王来了,之后的事情她实在记不清了。 第128章 暂别 她掀开衾被,看见自己的脚踝上缠着纱布,左右还固定着两个夹板,不由愣住,难怪她觉得整个左脚踝木木的,有些肿胀,完全用不上力气。 她身体前倾,刚探出手,一道清朗但略带紧张的声音传来:“青城!” 青城直起身来,见珩王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汁,正站在门口,她道:“殿下……” 语调欢快,还带着几分惊喜。 珩王闻言,肃然的面容一下子舒展开,他将汤药放在案几上,又缓缓走到床边,坐在一旁的方凳上。 “你脚踝骨脱骱,南棠给你正过骨,已无大碍,但需要固定一段时日,便于恢复,你别乱动。” 他一顿,忽然想到什么,“是不是疼得厉害?” “不怎么疼……殿下怎么会到此处?” “听说你和肃王押送魏正礼回京,我正好途径此处,便想顺路来接你……” “殿下带回拓跋堃了?” 珩王嗯了一声,道,“严蒙已将他送入京城了。” “对了,肃王殿下怎么样了?” “他已服了解药,不过中毒极深,昨日醒过来一次,将你和他的遭遇说完又昏过去了。” 青城想起树林中被她灭口的那些黑衣人,心中有些惴惴。当时情势危急,她不得不出手,九霄剑法一旦施展,很难遮掩痕迹,她转念想到珩王一向不形于色,只怕对她已起了疑心,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珩王见她垂首不语,便道:“那些黑衣人的身份已经查明,他们是夏阳侯的人,来杀魏正礼灭口。” “灭口?”青城讶然不已。 “魏正礼经刺杀一事,不敢再有隐瞒,将一切和盘托出。锦瑟是被他所杀,原因是锦瑟无意偷听到了他和夏阳侯的谈话。” “谈话说了什么?” 珩王拿过案几上的药碗,轻轻搅动碗中的药汁,道:“卢颉的供词所言非虚,怀王的确曾指使卢氏父子借柔然之手除掉裴峥,事发后,卢定洲用往来密信在秦武手中一事威胁怀王,怀王无奈,假意释放卢颉,他本想用卢颉诱捕秦武,不想卢颉反被秦武所救,这才有了之后诸事。” “卢颉逃跑,我曾怀疑过怀王,但没有深究,一来是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此事,再来是因为发现了卢定洲与武陵王暗中勾结,秦武又是武陵王的人,我就以为,卢定洲通敌是因为秋猎图,牵扯出怀王不过是为了转移众人的注意力,没承想,怀王竟真的参与其中。” 说完,他舀了一汤匙药递到青城嘴边,温声道:“不烫。” 青城瞥了一眼褐色的药汁,想起在云中城时他也曾这般给她喂药,但那时她手上有伤。 她伸手去接药碗,道:“臣女自己来吧。” 珩王凝视她片刻,依她所言,将药碗递给她。 青城也不用汤匙,端起碗几口喝完。 珩王接过空碗,放在案几上,忽然道:“那晚树林中有个黑衣人侥幸活了下来,他心脏位置异于常人,郡主刺的那剑并非致命伤。” 青城心口一滞,寒意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顺着她的背脊蜿蜒向上,仿佛下一刻就会勒住她的脖颈。 她浑身一凛,不由得又用力咬住下唇。 珩王拧眉,上前一步,伸手卡住她的下颏,轻轻用力,捏开她的牙齿。 青城一震,抬眼凝望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忽然间,像是意识到什么,她眼珠一转,一眼便看到他掌心内侧那道齿痕状的血痂。 “殿下,你……”她眼睫轻颤,艰难开口,“这是臣女所咬?” 珩王缓缓收回手,道:“是我自作主张,非你之过,你不必自责。” 青城张了张口,实在不知如何接他的话,只好闭口不言。 珩王盯着她,面色渐渐严肃,道:“今日我会离开,押送魏正礼入京,过几日等我回来,我有话对你说。你好好养伤,邯平和栾舟会留在此处。” 说完,也不等青城有反应,大步走了出去。 青城看着他的背影,手指慢慢蜷起,攥紧了身旁的衾被。 珩王本该早就将魏正礼押送入京,但不放心青城,一直等她清醒,才匆忙启程。他带着一行人日夜兼程,不出两日,便抵达京城。 他带着大理寺卿贺懋之和御史大夫陆从勖径直去往紫宸殿,将事情经过禀明魏帝,又呈上魏正礼和杀手的证词。 看过证词,魏帝气得浑身颤抖,詹吉大惊,急忙上前搀扶,被他一把推开。 魏帝厉声喝道:“怀王此刻就在荣妃处,命他即刻来紫宸殿,朕要亲审。” 他一顿,叮嘱道,“不要让荣妃看出端倪,就说朕要问怀王有关年节庆贺之事。” 詹吉不敢耽搁,匆匆去办。 珩王几人退出紫宸殿,一路向宫外走去。 出了宫门口,贺懋之和陆从勖躬身告辞,珩王还礼,正要骑马离开,内侍宋喜一路小跑追了过来。 他一脸急色道:“珩王殿下,陛下刚刚晕过去了,裴贵妃请殿下即刻入宫。” 珩王拧眉,道:“怎么回事?” 宋喜道:“陛下亲自审问怀王,不知说了些什么,陛下急怒交加,叫来麒麟卫,将怀王关入景宁阁,不久便昏了过去。” 珩王思忖片刻,对着封义低语几句,然后跟着宋喜匆匆入宫,他进到紫宸殿时,太医刚行过针。 珩王询问魏帝的病情,太医表示,魏帝只是一时气急攻心,待静气心平便无大碍。 果然,过了半刻钟,魏帝清醒过来,裴贵妃喜极而泣,连忙侍候魏帝服用汤药。 药有些苦,魏帝喝得直摇头,挥挥手示意她退下,转眼瞥见侍立一旁的珩王,眼眸中闪过一抹复杂情绪,伸出手招呼珩王坐在榻边。 珩王躬身上前,但并不敢坐,只道:“陛下可好些?” 魏帝点头,微微气喘:“朕无碍……怀王已认罪,裴峥被害一事的确跟他有关,你放心,朕一定会给你、给云中骑一个交代。” 魏帝痛心疾首,情绪明显有些激动。 “但……但刺杀肃王与魏正礼一事,怀王说他并不知情……” 第129章 抓捕薛元焕 魏帝说着,喉间一哽,咳嗽了好一阵才停下,他一把攥紧珩王的手,稍稍施力,“刺杀一事,交由你全权查办,你要严审夏阳侯,朕要知道,此事怀王是否参与其中!” 珩王领旨。 魏帝疲惫不堪,说完这几句话后又昏睡过去。 珩王一路出了皇宫,此时严蒙和钟亭已带着武宁卫在宫门口等候,见到珩王,严蒙迎上来,双手呈上尚方剑。 刚才在入宫前,珩王就猜到,魏帝定会将审问夏阳侯一事交由他主理,便叮嘱封义让严蒙将剑送来,并让他们来宫门口待命。 严蒙道:“王爷,夏阳侯奉命前往鹿台围场核对军马,明日才能返回,不过薛元焕在府中。” 珩王轻轻点头,接过尚方剑,翻身上马,一行人跃马扬鞭,很快来到夏阳侯府。 大雪像是撕碎的云絮,簌簌泼向夏阳侯府的鎏金门楣。 门房早已飞奔着去禀报,不多时,薛氏兄弟二人到府前跪迎。 珩王一行人端坐马背,积雪覆满铁胄。 珩王看过去,目光落在薛元焕低垂的脖颈上,道:“将薛元焕带走!” 几名武宁卫跃下马背,眼看就要上前,薛元焕面色惊惶,眼珠乱转,一把拉住薛元慈的手臂道:“兄长救我!” 薛元慈身形一僵,心跳如擂鼓,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珩王殿下且慢,敢问殿下,舍弟究竟犯下何罪,要被带去武宁司问话?” 珩王眉目无波,一字一句道:“武宁司创立初始,陛下就有旨意,武宁司不受六察监督,除陛下外,任何人无权过问司内事务。薛元慈,你放肆!”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极慢,语气冰冷。 薛元慈伏倒在雪地上,寒气顺着掌心往骨髓里钻,他肩膀不住地颤抖,道:“珩王殿下恕罪,祖母每晚必会过问舍弟去处,卑职刚才一时情急,冒犯珩王殿下,请殿下责罚。” 薛氏兄弟父母早亡,二人是由夏阳侯及其夫人庞氏抚养长大,几年前,庞氏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 珩王不再多说,轻轻挥手,几名武宁卫上前将薛元焕拖走。 薛元焕惊恐万状,哭喊着大叫“救命”。 薛元慈双眼紧闭,伏在地上,不敢再开口。 这时一道声音缓缓响起:“珩王殿下且慢!” 几声拐杖落地的笃笃声传来,不多时,一个身形臃肿,面若银盘的老妇杵着一个玉鸠杖走了出来,正是庞氏。 她在门内已听明白发生何事,心中极为不悦,但不敢表现出来,见到珩王,又不得不行礼,是以嘴角翘起,眉眼却垂着,像带着一副怪异的面具。 薛元焕一见庞氏,立即涕泗横流,嘶声喊叫:“祖母救我!” 庞氏提起拐杖在地上用力一砸,道:“闭嘴!” 薛元焕立即噤声。 庞氏转向珩王道:“老妇深知武宁司的规矩,珩王殿下既要提人,老妇绝不敢阻拦,可多日前陛下便有口谕,命老妇明日一早入宫陪伴荣妃娘娘,只怕到时娘娘问起,老妇无法应对,还要劳烦娘娘前去询问。” 言外之意,还是要让珩王说出缘故。 珩王道:“老夫人既有疑问,不如现在就入宫询问解惑。” 庞氏一噎,心中顿时腾起怒意。 薛元焕心急如焚,忽有急智,大声喊道:“祖母,陛下给府上赐过丹书铁券,祖母你快取来呀!” 薛元慈心头一跳,庞氏对薛元焕一向宠溺,时常到是非不分的地步。 雪粒撞在武宁卫的铁胄上,迸开的碎芒不断打在薛元焕的脸上,他顾不上其他,只一味哭喊求饶。 庞氏心头一软,立即让管家将陛下钦赐的丹书铁券取了过来。 她双手高举铁券,道:“此铁券乃陛下钦赐,上面的券词和候爵之衔写的清清楚楚,请珩王殿下过目。” 珩王眼波微转,扫了一眼,看到铁券上的一句话——除谋逆不宥,其余若犯死罪,免尔壹死,子孙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 珩王无声冷笑,瞥了严蒙一眼,严蒙会意,双手捧出尚方剑。 珩王并不接剑,只道:“为着薛元焕这么个无法无天的混账东西,老夫人接连阻挠本王,连陛下钦赐的丹书铁券也敢如此滥用,坊间传闻果然不虚,老夫人纵孙无度,竟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既如此,本王只好先斩后奏了。” 说完,他握住剑柄,蓦地拔剑而出,铮然声响彻雪夜。 薛元慈大惊失色,不住地磕头道:“珩王殿下息怒,请殿下息怒啊!” 他膝行几步,挪到庞氏身边,伸手去拉她的裘衣,低声提醒道:“祖母,那是陛下前几日赐给珩王殿下的尚方剑,若今日府前染血,陛下也断然不会怪罪的,祖母,就让殿下带走元焕吧。祖父明日便可归府,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庞氏心惊不已,再不情愿,也只能后退两步,伏倒在地,道:“老妇罪过,请珩王殿下恕罪。” 薛元焕见状,顿时面如黄纸,紧接着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珩王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几人,投向夏阳侯府的府门。 屋檐下的几盏羊角灯被吹得左右晃动,烛火忽明忽暗,映得朱门上“国之柱石”的御赐金匾像条将死的蟒。 次日正午前,夏阳侯的马车抵达京城。 夏阳侯和幕僚孙煦同坐在马车中。 北风卷起车帷,夏阳候瞥了一眼再熟悉不过的街景,拧眉道:“一连几日了,胥州始终没有消息传回,莫非派去灭口魏正礼的死士失手了?” 孙煦宽慰道:“那些死士皆是精锐,理应不会失手,即便事情未能如愿,也会有消息传回。在下猜测,应该是侯爷出门在外,消息传送时在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待回到府中,一切就分明了。” 为避免耽误行程,夏阳侯这一路上甚少休息,此时到了京城,两人困意袭来,皆闭目小憩,夏阳侯吩咐管家走得慢些。 马车果然慢下来,迷迷糊糊间,夏阳侯似乎觉得马车短暂地停了一会,但很快,马蹄声响起,车轮辘辘,马车又行进起来。 第130章 大厦将倾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中的炭盆忽然爆出个火星子,夏阳侯猛地惊醒,他理了理官服,又取出帕子轻轻拭额间的薄汗。忽然间,他动作一顿,眉头皱起——周遭太静了,静得让他有些不安,而且,孙煦已不在马车上。 他连忙起身,刚揭开车帘,严蒙便上前行礼道:“夏阳侯安好!” 夏阳侯微微意外,迟疑片刻抱拳还礼,下了马车。 他抬头一看,这才发现马车停在武宁司门口,车夫和随从护卫皆不见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两队身穿软甲的武宁卫。 夏阳侯心里咯噔一下,面色依旧从容。 “严掌使,这是何意呀?” 严蒙笑道:“请夏阳侯入内详谈。” 夏阳侯瞥了一眼森然矗立的大门,笑了笑,“本侯奉圣命返京,入的应是凤阕朝晖门,而不该是这武宁司的大门吧。” 严蒙并不多言,依旧态度恭敬地邀请夏阳侯入内。 夏阳侯面有愠色,目光向身后扫了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记得刚才那些武宁卫的手都背在身后,可此时皆按在刀柄处,仿若他再拒绝,他们便会拔刀相向一般。 夏阳侯理了理衣领,袖口一挥,进了武宁司的大门。他一路随着严蒙向西北角走去,直到进了大牢,夏阳侯终于确认了一件事——这是陛下的旨意。 “请侯爷在此稍候。”严蒙说完,退了出去。 夏阳侯一言不发,在心中迅速盘算一番。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刺杀魏正礼的死士出事了,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些死士都是他多年培养的精锐,每个人都有亲眷在他手中,他们若是事败被擒,服毒便是,不可能被人抓到把柄。 他心思如潮,转念想到手中还有陛下钦赐的丹书铁券,放松下来,甚至问狱卒要来笔墨纸砚,作起画来。 夏阳侯画的是一副游春图。 远山明媚,草木繁盛,几树海棠花枝,含苞半绽,红白相映,犹如晕染的胭脂。 勾勒到花叶的时候,珩王走了进来。 夏阳侯放下笔,起身行礼:“见过珩王殿下!” 珩王瞥了一眼他的桌案,淡淡道:“侯爷好兴致!” 夏阳侯道:“微臣奉圣谕前往鹿台围场核对军马,如今事成而返,然未见陛下,却已身陷囹圄,想来定是有阴险小人栽赃陷害,蒙蔽圣听,以致圣心不悦。微臣心中坦荡,坚信清者自清,总会有走出武宁司的一日,故而在闲时作画,打发时间。” “侯爷倒是自信,一下就想到是有人陷害。” 夏阳侯只当是自己猜对了,忙道:“珩王殿下说笑了,老臣门荫入仕,受陛下大恩得以封爵,自认恪慎不懈,不敢逾矩,如何会招惹事端引得陛下不悦,这自然是有小人从中作梗的缘故。只是老夫实在不解,究竟得罪了何人,落得如今的下场,还望殿下解惑。” 珩王瞥了他一眼,将魏正礼、薛元焕以及杀手的供状递了过去。 夏阳侯接过供状,细细读后简直如五雷轰顶,心中大骂薛元焕逆子,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过来,此次真是天大的祸事,难怪会惊动珩王。 他努力摒弃杂念,冷静下来,此时一味喊冤已毫无胜算,珩王岂是好糊弄的?他如今唯一要确认的是怀王殿下究竟有没有被牵连进来,而陛下对怀王究竟能容忍到何种地步。 他额上冷汗涔涔,强装镇定道:“敢问珩王,怀王殿下如今何在?” “被陛下幽禁在景宁阁中。” 夏阳侯心头狂跳,喉咙发紧,这才真的惧怕起来,他侧过脸去,避免珩王看到自己眼中的恐惧。 “那些死士尸体本王已全部带回,二公子已确认他们的身份,的确是夏阳侯豢养的无疑,侯爷是否需要再核对一番?” 夏阳侯眉头紧皱,轻轻摇头,道:“老臣认罪,老臣的确派杀手去刺杀魏正礼,因为担心他会供出怀王。指使卢氏父子二人除掉裴峥,是老臣出的主意,怀王是受老臣鼓动,至于灭口魏正礼也是老臣擅自所为,怀王并不知情。” “此外,刺杀肃王、劫持青城郡主一事并非老臣指使。肃王已不是太子,老臣实在无需赶尽杀绝,授人以柄,珩王殿下洞若观火,一查便知。” 珩王明白,夏阳侯这是要舍弃薛元焕了。 他没再多说,只让夏阳侯在供词上签字画押,接着转身向外走。 夏阳侯忽然道:“殿下,老臣可否用丹书铁券换见陛下一面,老臣想当面向陛下请罪。” 珩王止步,笑得云淡风清:“本王昨夜去府上抓捕二公子,不想侯府夫人百般阻挠,最后竟然用丹书铁券逼迫本王释放二公子,今日侯爷又要用铁券交换面圣的机会……侯府真是,好门风啊!” 珩王的话像是一顿闷锤,每个字都似有万钧之力,尽数砸在夏阳侯的心口上,直砸得他哑口无言。 良久,等珩王都走出大牢了,他才缓过神来,不由得暴跳如雷,怒骂道:“庞氏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妇!” 珩王入宫,正要进紫宸殿外时,正好碰上荣妃从里面出来。 荣妃一身华丽宫装,妆容精致,但眼尾发红,手上拎着一个红木食盒。 珩王给荣妃行礼问安,荣妃道了一声平身,转身离开。 魏帝昨日只是一时急怒,加之有太医悉心照料,休养一晚已大好,但他心情郁郁,罢了这日的早朝。 珩王将供词拿给魏帝,又将昨夜侯府门前发生之事以及夏阳侯想面圣之言尽数禀报魏帝。 魏帝看过证词,怒极反笑,他面上俱是冷意,咬牙切齿道:“薛元焕年后问斩,夏阳侯削爵,侯府所有男丁流放雪岭,女眷没官,丹书铁券收回,令铸造司磨去上面的券词,一点痕迹也不要留下!” 珩王躬身称是。 魏帝瞥了一眼荣妃刚送来的药膳,面色复杂,他想了想,道:“至于怀王,朕会将他降为郡王,给他一块封地,等过完年,便令其前往封地就番,无诏不得回京……” 第131章 重逢 他喉头发紧,忍不住一阵咳嗽,詹吉要上前,他挥挥手,对着珩王道,“此外,日后云中七镇中,三品以上的武将任免全由你决定,朕不再过问……” 夏阳侯揽下大部分罪责,几乎将怀王撇了个干净,按供词细究起来,怀王不过是听信小人谗言,被蒙蔽怂恿之下才酿成祸端。 珩王知道这已是魏帝能做出的最大让步,是对裴峥和那无辜枉死的二千云中骑最终的交代。 他道:“陛下圣明!” 魏帝轻叹一口气,道:“前些日子,三皇子已从封地出发,赶往京城参加除夕的家宴,想来过两日就到了,幸好有你们二人在,这个年节还不至于冷清。” 大魏除了肃王和怀王两位成年皇子外,还有一位三皇子拓跋邺,他十岁不到便被封为信安王,在封地生活已整整十载,很快便要行冠礼。 很快到了除夕这日,魏帝强打精神,参加除夕家宴。筵席是裴贵妃负责主办,此时怀王和夏阳侯获罪一事已是朝野尽知,裴贵妃心情舒畅,尽力操办,太后一向不喜荣妃,如今志得意满,胃口好了不少,豪饮几杯酒后,她当堂宣布,在京城给信安王赐下宅邸,令其暂居京中。 初二未过,珩王以探望肃王为由,离开京城,匆匆赶往平川县。 进城门不久,珩王远远便见栾舟站在府衙门前,神色焦急地来回踱步。 “王爷,”栾舟一见珩王,立即几步上前,低声道,“郡主不见了!” 珩王脸色一沉:“怎么回事?” 栾舟禀告道:“今日一早,属下去看郡主,结果门口的侍女说郡主一早就离开了,没说去往何处。” “她脚伤都没好,能去何处?” “几日前,南棠就将郡主脚踝处的夹板摘掉了,昨日郡主就能拄拐杖慢慢行走了。属下发现郡主不在府衙,就带人去找,但城中都已经找遍了也没发现郡主的踪迹。” 珩王蹙眉,忽然想到什么:“邯平呢?” “邯平也不在……” 珩王心头猛地一沉,他唯一想到的可能便是青城知道剑法暴露了她的真实身份,所以悄然离开了。她行事周全,一定想过若是有一日身份被揭穿该如何应对,也许就是像今日这般,忽然失踪,让他再也寻不到? 他瞥了一眼天边的夕阳,一时心乱如麻。 平川县乃通衢要地,是南北来往的枢纽,交通十分便利,青城若是存心离开,以她的脚程,是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了。 他阖上眼,在脑中将周围通行的所有路线快速过了一遍,迅速睁开眼,道:“将武宁卫分成九队,立即出城……” 他话还没说完,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堂兄!” 珩王抬头,只见肃王和孟湘文骑马而来,后面跟着裴彻。 肃王面色暗黄,但精神尚可,他道:“堂兄何时来的?” 两人一番见礼,珩王道:“我刚刚到,肃王可好些了?” 肃王道:“南棠圣医妙手,我已无大碍,休养一段时日便可恢复。” 他一顿,又道,“我们今日与郡主去了城外的紫来山,眼看日落了,郡主流连忘返,我们只好先回来了……” 珩王顿时一颗心落回原处,他深吸一口气,极力按捺住心绪,道:“我去接郡主回来。” 说完,拨转马头,策马而去。 紫来山山下有一片泛着碧波的湖水,叫翡翠湖。 珩王在湖边下马,环顾左右,四周寂静无声,空无一人。 他向山腰处望去,只见枝叶凋零的树杈间,一座山亭置身其中,青城坐在亭中的美人靠上,眉眼可入画。 他沿着湖边快步走到山脚下,通往山亭的石阶弯曲狭长,两旁开满刺槐。他拾阶而上,脚步急促又沉重,袍角翻飞,所过之处,满阶落英。 到拐角处时,他放慢脚步,深吸了一口气,莫名有些紧张,他缓了片刻,跃过最后几节石阶。 青城早就听到动静,她只当是邯平,也不转头,只道:“邯平,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没听到回应,青城缓缓转头,见到眼前之人,她怔愣片刻,扶着柱子起身,讶然道:“殿下……” 话音未落,珩王忽地大步走向她,一手攥紧她的手腕,往自己怀中轻轻一带,另一只手缓缓拨开她的长发,按住她的后颈,一下子环抱住她。 青城没想到珩王会如此,双眸圆瞪,一时呆住。 青城的白玉耳坠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他的心跳声撞进她的耳膜,震得她耳中轰鸣声一片。 她稍稍偏过头,想要避开那声音,珩王误以为她要挣脱,箍在她后腰的手臂骤然收紧,“别动……” 青城果然不再动,任由他抱着,夕阳将两人纠缠的影子钉在朱红色的柱子上。 良久,远处撞钟声荡进亭中,珩王的心跳渐缓成暮鼓余韵。 “我以为……”珩王的呼吸洒在她发间的白玉簪上,喉结擦过冰凉的簪头,尾音散在风里。 青城实在没听清,“殿下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青城樱唇微启,复又闭上,不知为何,她的心中蓦地腾起一股酸胀之感,这感觉让她有点喘不过来气。 她微微喘息:“殿下,我胸口有点闷……” 珩王一听,连忙放开她,扶着她的肩膀,一脸紧张:“怎么了?” 青城捂住心口,摇头:“不知道,就是心跳有些快,还有些……就是……我说不清楚。” 珩王见她脸颊微红,眼眸晶亮莹动,不像是生病的样子,他伸手给她把脉,凝神屏气,半晌,他看向青城,笑意渐浓:“没事,就是有点紧张……”或者说,是悸动。 青城轻轻抿唇,收回手:“殿下怎么来了?” 珩王凝视着她,缓缓道:“我还以为,你察觉到我知晓了你的真实身份,想要离开,所以便赶来了!” 青城眉心狠狠一跳,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泠然。 珩王迎着她清冷的目光,道:“在白狼山下,见你用九霄剑法刺伤库莫,我便开始怀疑你的身份。” 第132章 表明心意 “我让人去邬桓皇宫,发现密室中只有你的画像是空白,又听年长的邬桓百姓提到宫中有易容秘术,从那时起,我就知晓你的身份了。”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也知道你如何小心谨慎地遮掩身份,我当日没有说破,是怕吓到你,今日不得不说,是怕你心中惊疑不安。是我不好,没有早点认出你。” 青城方才还泛着薄红的脸颊霎时褪成雪色,眼底的光芒敛去,寒意从脚底窜起,迅速向上蔓延,顷刻间仿佛连呼吸都凝成冰棱。 九霄剑法诡谲精妙,真正见识过且活下来的人并不多。多年前,她跟珩王比试剑法,在他肩膀曾留下过一处剑伤,其他人看到那些黑衣人的伤口,未必能看出端倪,但珩王一定可以,而他迟早也会勘破她的身份。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早在云中城时他就已经有所察觉,为了验证猜想,还让人去查看了白城皇宫的密室。密室的墙上挂着整个皇室之人的画像,因她十二岁起就隐去真容,母后便让人将她的画像撤下,只挂了一副空白的画卷。 山风卷过,青城腰间的绦带被风吹得飘摇摆动,她用力拽住飘飞乱舞的绦带,也拽回翻涌如潮的思绪。 她轻声开口:“我……” “你什么都不用说,”珩王截断她的话,语气温和,“我今日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一切都跟之前一样,什么都不会改变,你依旧是青城郡主,我们依旧合力查三年前一事,只是,我有个条件……” 青城看向珩王,道:“什么条件?” 珩王一脸正色道:“日后你对我,要诚心以待,不可再欺瞒于我,可好?” 青城认真思考片刻,郑重其事道:“好!” 珩王眉眼愈发严肃,他上前一步,缓缓低头,轻声道:“我临走前说,有话要告诉你,你可记得?” 青城一怔,道:“不是刚刚说的事?” 珩王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 珩王看着她的眼睛,双手按住她的肩膀,稍稍用力,一字一句道:“我倾慕于你,想娶你为妻,你可答应?” 青城蓦然抬眼,撞进他眸底翻涌的烟霞中,她周身一震,忍不住就要后退,但被他牢牢握住肩膀,动弹不得。 她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说这些,转念想到前几日的遭遇,她道:“殿下娶我,是为了护我周全,不让人再伤害到我?” 珩王拧眉,面上带着几分费解:“为了护你周全,就要娶你,这是什么道理?我刚才没说清楚吗,我想娶你,是因为倾慕你啊。” 他觉察出青城想要挣脱开来,索性将她扶坐在美人靠上,单膝跪地,平视着她。 “当时在紫宸殿,我说的话都是真的,那时我已知晓你的身份,我说心中早有王妃人选,只愿与她一人白首,说的便是你……” “我送你南珠,是想借南珠传情,那时你被太后为难,要将南珠还我,我不愿收下,是因为,那是我给你的定情之物,岂有收回的道理……” “我不知道究竟何时钟情于你,或许是在鹿台围场,你中毒昏迷,却让我背兵法,或许是在白城,你捧着红嘴雀,眼神哀恸地唤我一声‘殿下’,也或许是在松山下,你一脸伤痕地来找我,告诉我找到内奸,还或许是在白城,你畅谈计谋战策的时候……” “我收到消息说你与肃王前往定州,当时就不受控制地想来见你,刚赶到平川县,就听裴彻说你们遭遇伏杀……见你倒在雪地里,满身是血,我以为……我还以为你……” 珩王紧紧地握住她的肩头,眸光一阵闪动,“直到你开口叫我,我才仿佛活过来……” 他拉起她的手,将她的手掌按向他的胸口。 “你知不知道,我……” 我想剖开一颗真心给你看,却怕吓到你。 青城心中那种酸楚满胀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她收回手,指尖发麻。 “殿下,我知道了……” 她轻轻抿唇,眸中划过一丝不忍,但不过片刻,眉眼间蕴上冷意,语气坚定:“我不能答应……三年前的真相还没有查清……” 珩王点头:“我明白,我说这些并不是让你为难烦恼,而是让你明白我的心意,等到查清真相,等到有一天,你愿意考虑这些的时候,记得我今日说过的话便好。” 青城避开他的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此句过后,两人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良久,珩王忽然开口:“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青城抬眸:“殿下想问什么?” 珩王起身,坐在她身旁:“三年前,白城城破的前一晚,我让人给你送信,名义上是约你谈判,实则是找个机会洗清你的嫌疑,因为我始终不相信你会伏杀兄长……你为何没有回信?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青城眸色轻闪:“殿下派来送信的人是谁?一行几人?作何装扮?可带有信物?” 珩王回想一番,道:“当时我仓促执掌云中骑,除了几个高阶武将外,其他人并不熟悉,我记得,当时送信的是一名校尉,带着四个骑兵,几人皆是白衣轻甲,我没有给他们任何信物……何故有此问?” “他们回去复命了吗?” “复命了,他们说,信已送到,但你需要考虑一日,让我在城外等候消息。” “如今那些人呢?” “都战死了。” 青城拉起珩王的手,将他拇指上镌刻着金线云鸾纹的白玉扳指取下来,放在掌心。 “可是,那日来送信的分明是六个黑衣人,他们拿着一枚相同的白玉扳指作为信物,声称是奉你的秘令而来,要亲手将信送到我手上……” “什么?”珩王瞳孔骤缩,马上解释,“这些黑衣人绝不是我的人,何况这扳指我从未离身……” 他面色一沉,一脸难以置信,“这么说,那些我派出去送信的人根本没有把信送到!” 青城望着山下澄净的湖水,道:“云中骑认定了是我伏杀瑄王,担心你受我蒙蔽,所以他们不会给我自辩的机会,你的信,自然不会送达。” 第133章 白玉扳指 珩王心口一阵憋闷,他道:“那些黑衣人究竟做了什么?” 青城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往事。 “原本我并不打算见他们,但我看到你的扳指,又想让他们将沈沅带出白城交给你,所以,让他们进了皇宫。” “那时龙甲军已战死大半,剩下的几位将领都在各个城门处驻守,宫内守备空虚。这六个人一进皇宫,就用毒镖偷袭了我们,接着打开宫门,让早已潜入白城的一众黑衣人入内。” “他们逼问我四猎图的下落,到那时我才知道,他们伏杀瑄王,嫁祸于我,就是为了让大魏与邬桓交恶,挑起两国纷争,趁机得到四猎图。” “我骗他们四猎图存放在金台的阁楼中,他们以为很快就能得手,便用我的性命威胁宫内的守军……” “为了救我这个主帅,他们放下武器,除去甲胄,双膝跪地,被那些黑衣人从身后一个一个砍倒在地……” “之后,我毒发吐血昏厥了过去……” 青城没再说下去,她眸底氤氲着水色,眼尾猩红一片。 珩王不忍再问,他心中抽痛,霎那间,那些萦绕在脑海中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难怪她会患上失语之症,难怪她看到武宁卫要砍杀王府侍卫会惊恸到吐血,难怪她听到裴峥说部下被残杀而失魂落魄。 原来如此。 他蜷起手指,渐渐攥紧拳头,片刻后又松开,神色是少见的凝重。 “我不知道那些黑衣人为何会有一枚相同的扳指,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自证清白……” “你无需自证,”青城浅浅一笑,“我知道那不是你的扳指,因为当时我虽然中毒,但还是拔了剑,剑锋击碎了那扳指,不会是你戴的这枚。” 说完,青城将掌心的白玉扳指又给珩王戴上。 珩王长吁一口气,一把攥住她的掌心,“你可还记得那些人的相貌?” 青城摇头:“那六个送信的人皆死在我剑下,而后进入的黑衣人都蒙着面,我不知他们的相貌。” 他将她缓缓搂入怀中,眼中杀意沸腾如水,但声音极轻,近乎耳语。 “给我些时间,我一定会查出罪魁。” 夕阳渐斜,暮色笼罩四野。 两人下山,珩王将青城扶上马背,牵着马向回走。 望着眼前碧波荡漾的湖水,他忽然道:“若是在三年前,那些事情都没有发生,你会不会答应嫁给我?” 青城沉思片刻,一侧眉梢微微扬起:“三年前,殿下拒绝了与我的婚事,怎么现在忽然这么问?” 珩王一怔,蓦地想起两国联姻一事,赶忙解释道:“我不是拒绝你,我只是反感联姻,何况当时我也无意成婚……我……” 他轻轻喟叹,无奈摇头,“都怪我,当时年少不懂事,如今孑然一身也是自找的……” 此话一出,青城忍不住笑起来,他平日里都是一副正经严肃的样子,万万没想到,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见她双眸含笑,珩王清俊的眉眼上也笼上一层笑意,他心中一动,忽然道:“你对我,有没有,哪怕一点点动情?” 青城止住笑,几乎不假思索:“没有!” 珩王双眼半眯,气到发笑,他忽然勒停马匹,翻身上马,凑到青城耳畔,气息拂开她鬓边碎发:“我的公主,我刚才抱你的时候,你心跳加快,那便是动情……” 青城轻咬下唇,面上闪过一抹愠色,语气带着怒意:“拓跋宸,你胡说什么!” 珩王眉峰微抬,低头看她,唇边笑意渐渐放大:“你叫我什么?再叫一遍!” 青城猛然意识到不对,一把捂住嘴,摇头。 珩王轻笑,胸腔一阵震动,他道:“我喜欢你叫我名字,以后私下就这么叫吧,之前我们一起对战柔然的时候,你生气的时候也这么叫过。” 青城放下手,眼眸低垂,瞳孔瞬间凉下来。 她轻声道:“殿下,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我的身份,容不得如此放肆,若是被太后和陛下知道,那便是天大的祸事。” 珩王身形僵住,几息之后,他语气透着自责道:“是我不好,不该提那些事……” 青城摇头,没有说话,两人继续前行。 许久,珩王长叹一声,带着无限惆怅和心疼,将她渐渐搂紧:“你别怕,我会加倍小心……” 我会加倍小心,将心意藏好,不让这心意生出的根须枝芽羁绊到你,成为你的阻碍。 眼看城门口就在不远处,青城道:“殿下,要入城了,你下马吧。” 珩王道了一声好,缓缓放开她,翻身下马。 怀抱骤空,他眉心微蹙,心中泛起一股怅然若失之感,手中似有异样,他低头一看,才发现尾指勾着她腰间绦带,他用指尖轻轻摩挲,最终还是放开。 两人刚一入城,城门便关了,邯平和栾舟迎了上来。 邯平抱拳道:“郡主,卑职已经买到烟花了,栾舟说王爷去寻您了,卑职便在此等候……” 青城道:“有劳邯掌使。” 珩王仰头看她:“你原本是要在城外放烟花?” 青城点了点头。 珩王看向栾舟,道:“去告诉纪县令,让他开城门,就说……” “殿下,”青城连忙开口,“不必了,明晚吧。” 珩王想了想,道:“也好。” 几人回到府衙。 刚一进门,一个身着银鼠皮裘衣的男子便迎了上来,竟是荀湛。 珩王一怔,道:“你怎么来了?” 荀湛手中握着一柄折扇,道:“还不是你说,务必要将原嵩给你找来,否则我还在南境陪玥璃过年呢!” 珩王想起来,的确有这么一回事,但没想到将原嵩送来的竟是荀湛。 不等他开口问,荀湛又道:“玥璃一听青城郡主受伤了,直接带兵就进了稷山,搜了几日,终于把原嵩找出来了。她一个驻守边城的将军,不能擅离职守,于是我便自告奋勇将原嵩送来了。” 青城和珩王互看一眼,道:“有劳荀公子跑这一趟,玥璃可有信给我?” 第134章 生辰 荀湛啧了一声,眉头微皱,语气却带着笑意:“不愧是表姐妹,心意相通啊,一下就能想到她让我带信给你……什么时候玥璃能像牵挂你一般牵挂我,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说完,他取出一封信递给青城。 青城接过,几下拆开信。 玥璃的信上除了问候她的伤势,只说了一件事,是考虑再三后决定告诉青城的,那就是从云中返回后,为了试探珩王的心意,荀湛诓骗珩王魏帝打算让青城去联姻一事。 青城蓦地想起来,当时她奉旨前往紫宸殿,刚拿到武陵王赠送的南珠,珩王就进到殿中,原来他误以为魏帝让她联姻,这才匆忙赶去阻止。 她心中忽然划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她缓缓折起信,放回信封。 荀湛将折扇在手心一敲,又道:“对了,玥璃还让我捎了些东西给你,说你一看就明白是何意,我已让人送到你房中了。” 青城再次谢过。 府衙的人早已准备好丰盛的饭菜,一行人在异地过年,又是刚经历过伏杀,也不过多讲究,索性同桌而坐。 酒过三巡,肃王问起刺杀一事的进展,珩王如实说出真相,也说了魏帝对他们的惩处。一番话说完,席间静了好一阵。 气氛莫名凝重,珩王又主动说起三皇子日后留在京城一事。 肃王笑道:“三弟不日便会行冠礼,日后太后催促他便是,就不用一见我就唠叨子嗣一事了……”他像是想到什么,转向珩王,“除夕家宴上,太后应该又提你的婚事了吧。” 珩王以前对这种事都只当耳旁风,此次除夕却不同,太后提过之后,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青城,他道:“是……” 说完,兄弟二人同时摇头低笑。 肃王道:“说起来,这么多年,堂兄府中连姬妾都没有,着实少见,太后私下还问过我,你有没有中意的女子,还让桐书四处留意着。” 荀湛接话道:“王爷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在下不知,但在下知道,当初邬桓帝有意将伊昭公主许配给王爷,但被王爷回绝了。” 此话一出,青城眉目无波,珩王却如临大敌,他赶忙道:“这是误会,休要再提!” “误会?不是王爷自己说,不喜欢带兵打仗的女将军嘛。”荀湛一脸不解。 珩王蹙眉:“我何时说过此话?” “坊间都这么传啊。莫非不是?” 此时肃王微微一笑,道:“此事我倒是略知内情,这话的确不是珩王所说,珩王只是说不愿联姻。不过,太后倒是说了些拒婚的话,坊间传闻想必是从此而来。” 珩王不着痕迹地瞥了青城一眼,语气微沉:“太后说过什么?” “太后知道邬桓帝派人来试探王爷的心意,便派人去传话,说你属意温婉娴静、擅长诗文的女子,又特别强调未来的珩王妃定然要端丽秀美,有倾国之貌,还要有执掌中馈、打理王府内务之能……当时我正好在长信宫,故而知晓。” 珩王轻轻摩挲着案几上的杯盏外壁,低声道:“太后……” 开了个头,没再说下去。 筵席结束,大家各自回住所。 荀湛跟着珩王进到房间,扫视一圈,打开折扇,掩住口鼻:“这府衙如此简陋吗,这怎么住啊,不如你随我去住客栈?这纪县令怎么也不说将府邸让出来。” 珩王脱下裘衣,不以为然,“纪敏清廉,家中不过寻常宅院,你若住不惯,自己去住客栈便好。” “我知道,你是舍不得离青城郡主太远呗……有件事,我若告诉你,你可要好好谢我。” “那你还是别说了。” “当真不听?事关郡主……” 他话还没说完,珩王便道:“说!” 荀湛吓了一跳,他拢了拢裘衣,道:“我此次前来,玥璃让我带了些东西给郡主,我实在好奇,就看了一眼……” 珩王一记眼刀飞过来,荀湛心头一凛,赶忙道:“我就只看了一样,是一副袖箭,我忽然想起来,几个月前,玥璃曾说,想在青城郡主生辰时送袖箭给她,此次我送原嵩前来,她还反复确定我抵达的日子,如若我猜得不错,今日很可能是郡主的生辰。” 珩王一怔,道:“你怎么不早说?” “这只是猜测嘛,没准玥璃只是随口一说,再说袖箭这种东西随时可以送啊!而且,若是郡主生辰,玥璃有什么必要瞒着我?” 最后一句话提醒了珩王,他道:“你的确是猜错了,郡主的生辰临近花朝节,并非今日。” 荀湛哦了一声,也不在意,“管她生辰什么时候,我只记得玥璃的生辰便好。” 青城进到房间不久,有人敲门,她打开一看,竟是珩王。 他没有进门,站在台阶下,平视着她:“太后那些话我实不知情,你不要在意。” 青城道:“殿下,这些事都过去了,不必再提。” 珩王直直看向她,观察着她的表情,凑近了些:“今日是不是你的生辰?” 青城微怔,张了张口,又轻轻抿上,点了点头。 “我事先并不知道,没有准备生辰礼给你,抱歉。” “殿下不必如此,我本就不怎么过生辰。” 珩王忽然想到什么,“你让邯平去买烟花,是不是……” “不是,”青城笑道,“我很久没看到烟花了,恰逢年节,就让邯平买来,与生辰无关。”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道:“那就别等到明日了,今晚就在府衙放烟花。” 说完,他吩咐栾舟去准备。 在府衙过年,一切从简,又是劫后余生,如今有烟花助兴,大家都兴冲冲地齐聚院中。 烟花升空,跃入夜幕,在云层间炸成千朵流火。碎金泼满府衙的瞬间,爆竹破空,惊得梅枝上的积雪簌簌坠落。 珩王和青城站在屋檐下并肩而立,他偏过头,看着青城的侧脸被烟花镀上淡金色,满天绽放的烟花映照在她的眼中,恍若星河流淌,他心中忽然就生出一种宁岁安然之感。 第135章 两桩喜事 原嵩站在花窗旁,捻着白须,一脸嫌弃地看着珩王,对着身后的南棠道:“珩王真是色令智昏啊,那么远把老夫找来,也不提诊脉的事,你看看,就知道盯着人家姑娘猛看……老夫当真不该欠他人情,如今是跑不掉喽。” 南棠则道:“师父为何一定要跑啊,徒儿瞧着王爷这人挺好的,王府中应有尽有,王爷让人找了不少医书,都是难得一见的孤本,师父此次就一同去京城吧。” 原嵩怒其不争地瞥了南棠一眼,摇头不语。 窗外,府衙的几位衙差同时点燃地火轮,金红火蛇顺着青砖缝漂移游走,院中众人欢声叫嚷着四处躲避,孟湘文带着她银铃般的笑声一直跑到梅花树下,她笑容晏晏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竟不见肃王的身影。 她转身走上回廊,一路向后院走,刚转过一处拐角,隔着几树稀疏的梅枝,一眼便看到肃王坐在院落一角的石桌旁,桌上放着一壶酒和一个杯盏。 孟湘文刚要开口,最后一轮烟花在空中绽放,她忍不住抬头看,等到再看向肃王时,只见他执起杯盏,将杯中酒洒成一条细线。 四周安静下来,他低垂着头,轻声道:“伊昭,今日是你的生辰,这是你最爱喝的酒。” 孟湘文僵在回廊暗处。 过了几日,眼看肃王和青城恢复的不错,一行人不再耽搁,启程回京,在元宵节这一日抵达京城。 尉琰和太后身边的钟颜早就在城门口等候多时,见到几人,上前行礼问安,并请几人前往麟德殿赴元宵节家宴。 前往皇宫的路上,钟颜和尉琰一直在向珩王低声禀报什么,青城看不到珩王的表情,但见他不时地点头,快到宫门口时,珩王对着二人叮嘱几句,他们齐声称是。 依旧是在麟德殿,殿中筵席歌舞一应齐备。 魏帝居中而坐,太后居右,裴贵妃居左,其余诸人依位次落座,同时在场的还有几位朝中重臣及其女眷。 元宵佳节,魏帝虽有些疲态,但依旧面露喜色,他率先举杯,说了一番庆贺年节之辞,殿中诸人纷纷起身响应,接着将杯中酒饮尽。 青城与瑶安相邻而坐,对面坐着肃王,珩王和信安王。 笙箫齐奏,舞姬旋开的裙摆像一张张撑开的绸伞,腰间银铃撞出一阵脆响。 太后轻抚伽楠香珠,温声道:“今日借着元宵喜气,哀家要添桩美事。哀家瞧着孟侍郎的千金,才貌出众,性子爽利坦率,哀家实在喜欢,哀家想着,肃王是时候添一支解语花了。” 她唇角溢满笑容:“传哀家懿旨,孟湘文德行出众,毓秀名门,今赐婚于肃王,封为侧妃。” 话音才落,柳桐书执银箸的手猛地一抖,筷箸上夹着的百子团糕一下子落在碟盏中。 瑶安和青城都看到了这一幕,两人相视一眼,什么都没说。 肃王起身上前,撩起靛蓝色的锦袍,跪倒在地:“孙儿谢皇祖母厚爱。” 孟湘文也赶忙上前,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透着三分害羞七分欢喜,她低声细语:“臣女谢皇太后隆恩!” 瑶安垂眸,嘴角抑制不住地翘起,终于忍不住,凑到青城旁边,低声道:“孟湘文怎么了,怎么细声细气的,像是有谁掐着她嗓子说话。” 青城心说,那是你还没见识过她的笑声,那简直是银铃绕梁。 她道:“毕竟是喜事,应是心中欢喜的缘故。” 瑶安眉眼染上淡淡的愁色:“她倒是得偿所愿了,可皇嫂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呢?” 此时一曲终了,舞姬躬身退下。 魏帝轻轻捋须,环视众人,道:“太后既然给肃王府添了喜气,那朕便给信安王府也添上一喜。过些日子,信安王便要行冠礼,是时候要考虑婚事了。” 他看向信安王,不紧不慢道:“薛俨之的孙女薛嬿嫆,虽出罪籍,然其闺阁之质未亏,兼有才识,朕当有保全功臣之后之意,便将薛嬿嫆赐婚于你,纳为侧妃。待你行冠礼后,便可完婚。” 朝臣们皆是一怔,面面相觑,表情各异。 今日来的朝臣半数多都曾依附怀王和夏阳侯,如今怀王被关入景宁阁,夏阳侯也获罪,他们只当薛氏一族已是山穷水尽,今日看来,很可能有柳暗花明一日。剩下的一些官员则开始重新审视信安王,估摸着魏帝是否有立其为太子的心思,只有极少数的朝臣一脸平静,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信安王神色从容,并无半分惊诧之色,随即起身,领旨谢恩。 太后的反应最大,她笑容凝在唇边,猛地看向魏帝,鬓边的衔珠金凤钗不断晃动,不过片刻,她眼中的惊怒之色褪去,又恢复一如既往的威仪之态。 魏帝忽然给信安王和薛嬿嫆指婚是太后万万没想到的,她厌恶薛氏一族久矣,眼看大厦倾倒,不想却另生枝节,她总不能违逆圣意,但既然薛嬿嫆只是侧妃,那便找一个正妃让她不安生便是。 太后的目光在朝臣女眷中转了两转,最终落定在青城身上。 此时瑶安正在跟青城低语。 “父皇将夏阳侯府的男丁流放至苦寒的雪岭,原本的旨意是女眷没官,但夏阳侯夫人是一品诰命,又是功臣之后,父皇特赦让老夫人留在京城颐养天年。荣妃脱簪请罪,自请前往瑶光寺代发修行,求父皇饶恕侯府其他女眷,听说,荣妃的额头都磕破了,父皇心软,便赦免了府中女眷,将她们贬为庶人,令她们迁往城南薛家的老宅居住。” “昨日,薛俨之已经带着家中男丁北上雪岭,荣妃娘娘也前往瑶光寺了。父皇虽厌恶薛家,但对荣妃真可谓用情至深,出了这样的大事,竟连荣妃的位份都没有降……” 青城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过来为何今日荣妃不在。 魏帝虽贵为天子,但见荣妃一柔弱女流为了家中女眷请命,并非痛哭流涕一味恃宠求饶,而是自请前往皇家寺庙修行赎罪,这等气魄也实在令人动容。 第136章 副指挥使 青城瞬间回神,缓缓起身:“回禀太后,臣女已无大碍,静养月余便可痊愈。多谢太后关心。” 太后眉眼间俱是和蔼笑意:“待你痊愈,信安王的弱冠之礼也该到了,说起来……” 她话未尽,肃王忽然起身,道:“祖母,孙儿正要禀报,此次若非青城郡主相救,孙儿只怕再也见不到祖母了。” 太后一脸惊愕,“青城郡主救你?” 肃王道:“孙儿身中剧毒,又被黑衣人围攻,关键时刻郡主发射袖箭击中刺客,孙儿这才得以幸存。” 孟湘文一见,也起身道:“启禀太后,当时队伍遭遇刺客截杀,流矢乱飞,四处都是喊杀声,臣女风寒未愈,幸亏郡主带着臣女躲避,否则臣女只怕凶多吉少。” 不等太后有所反应,珩王起身,对着魏帝道:“陛下,青城郡主博学深识,机敏果敢,武宁司副指挥使一职一直空缺,臣特举荐让青城郡主担任。” 此话一出,太后最先反对道:“此事甚为不妥,青城郡主才经历伏杀,又受了伤,要好好静养才是,岂能再费神劳心?何况按照惯例,武宁司中担任要职之人皆要在云中城历练过才可。” 尉琰起身,道:“太后娘娘说得是,青城郡主虽未驻守过云中,但上次营救裴峥和玥璃县主时,珩王殿下提过,郡主乃是首功,陛下当时还夸赞郡主,说虎父无犬子。” 魏帝不住地点头,笑道:“不错,确有此事。” 珩王适时开口:“如今裴峥在病中,云中城还在重建,只怕抽不出更多的人手担任此职,青城郡主身份贵重,暂代此职,想来朝中上下也不会有异议。” 魏帝一怔,裴峥久病不愈,只怕是知道了卢氏父子通敌一事是受怀王指使,而云中城之所以重建,也是因为怀王危急时刻弃城逃跑,就连云中城缺帅少将,还是因怀王而起,此事若是继续说下去,丢颜面的只怕就不止怀王了。 想到此处,魏帝当机立断:“既如此,那便如你所请,让青城郡主暂代副指挥使一职。” 青城立即领旨谢恩。 太后不再说什么,面上浮起慈蔼笑意,指尖却死死扣住腕上的伽楠香珠。 一场元宵宴,成就两桩皇室婚事,朝臣们纷纷起身恭贺,麟德殿中喧阗笑语声不断,一时间,因怀王和薛氏一族引起的阴霾顿时消散。 筵席结束后,珩王和青城一起离开皇宫。 明月如玉盘,如练的月华漫过长街,两人骑马并行,脚下像踏着一层白色的细绢。 青城道:“殿下为何忽然提议让臣女做副指挥使?” 珩王看向她,目光沉静:“我总有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若你成为副指挥使,手中握有武宁卫,我多少能安心些。副指挥使一职并非虚衔,如此李千之流就不敢在你面前造次,而类似薛元焕之人在对你下手之前也会有所顾忌,即便是太后,也不能随意为难你。” “还有,陛下知道武宁司在查三年前瑄王被杀的真相,还赐便宜行事之权,如此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查办此事,不必再有任何顾虑。” 青城轻轻抿唇,面上波澜不惊,心头却如船行浪尖,跌宕起伏的厉害。 他思虑周全,运筹得当,不论是肃王还是尉琰,一定都是他提前安排好的,他甚至算准了,只要提及云中城的事情,陛下便会做出一定的让步。 半晌,她抬头道:“臣女不知如何感谢殿下才好……” 珩王看向她,漆黑的瞳孔中,平静的眸光渐起波澜,青城忽然有点不敢跟他对视,更怕他会忽然说什么,她挪开视线,岔开话题道:“殿下,明日我是不是就可以审问拓跋堃了?” 珩王收回目光,轻扯缰绳,让身下的乌骊马行得慢些,道:“拓跋堃在抵达京城当日,太后就提审了他。” “据拓跋堃说,十三年前,废太子被杀后,他带人仓惶出逃,在城外的松山下遇到紫金使。双方交手,各有死伤,有一队紫金使趁乱逃走,而那些死伤的紫金使手中并没有玉玺和诏书。之后朝廷不断派人来追捕他,他只好逃去齐邕,自此隐姓埋名。” “拓跋堃还说了一件事。当时他们俘获了一位紫金使,据此人说,宫变发生后,先帝给紫金使的口谕并非是让他们前往万景园,而是让他们带着传国玉玺和诏书到曾经狩猎过的堆雪园躲避。” 青城眸色轻闪:“堆雪园?” “据说先帝曾带着紫金使前往一处山林狩猎,在山中发现一处风景甚佳的隐秘之所,取名为堆雪园。回到皇宫后,先帝久久难忘,便将狩猎时的情景按照不同季节画了下来,因担心忘记堆雪园的所在,便在画作中留下线索,四猎图由此而来。” 青城在屋檐暗影处骑行,如练的月华照不清她的面容,半晌,她道:“拓跋堃既是隐姓埋名,那身份是如何被发现的?” “拓跋堃一心想找到传国玉玺,便派人四处搜寻四猎图的下落,最后辗转得知,四猎图被先帝赠给了邬桓帝,之后邬桓灭国,探查之下,他发现冬猎图在武陵王手中,便派人去偷取,不料失利被擒,如此暴露了身份。” 青城眼中闪过一丝凛冽之意,她道:“殿下觉得,从相貌上看,此人真的是拓跋堃吗?” “的确很像,有七八分少时的模样。” 青城望了一眼苍青色的暗夜,忽然话锋一转:“臣女以后在殿下面前是不是应该自称属下?” 珩王没想到她忽然提及此事,短暂一怔,笑道:“在外人面前的确要如此,私下里,你想怎么称呼都可以。”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来一块象牙腰牌,身子微微前倾,系在青城腰间。 “有了这枚腰牌,你可以随意进出城门,不用再被盘问,若是要进宫,则另需我的手令。” 他跟她靠得极近,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喷在她颈间。 青城心跳加快,她微微偏过头,低声道:“多谢殿下。” 第137章 识破 珩王目色沉沉地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两人在平凉王府前告别,珩王拨转马头,策马离开。 次日一早,青城前往武宁司,见到她的武宁卫皆对她抱拳行礼,与之前见面时不同,这次他们称呼的皆是副指挥使。 青城没让任何人跟着,独自一人向大牢走去。 进了大牢,她径直来到关押拓跋堃的地方。 隔着铁栅栏,她见一个身着囚服的男子闭着眼,双手交叉枕在脑后,斜躺在角落里的一堆稻草上。 听到脚步声,这人睁眼,猛地坐了起来。 他将青城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在青城腰间的令牌上停顿几息,道:“你是何人?” 青城让狱卒打开锁链,缓步走了进去:“你不是已经看过腰牌了吗。” “你是武宁司副指挥使,但我还不知你究竟是何人。” 青城瞥了他一眼,道:“知道的太多容易死的快,还是不知道的好。”她话锋一转,“你真的是拓跋堃?” 质疑来的猝不及防,拓跋堃浑身一凛,冷冷地看向青城:“这是自然,你究竟何意?” “我看过你的供词,有一处明显的漏洞,若你不能自圆其说,你的身份就会存疑。” 他踱了几步,走到稻草旁坐下,“说吧,洗耳恭听!” 青城语气淡然:“你说有一位紫金使透露,先帝让他们带着传国玉玺去堆雪园躲避,待宫变平息后再将他们召回。紫金使是先帝近卫,忠诚无比,悍不畏死,怎么可能将如此重要的隐秘之事告诉一个正在逃亡的逆党?” 拓跋堃道:“他自然不愿意说,但我们有手段逼迫他开口。” 青城微微点头:“有这种可能,只是去堆雪园的举动实在是匪夷所思。传国玉玺只是皇权象征,在当时最大的用处便是交由太后,让太后按照先帝的诏书公布储君,以示天命正统。否则一旦废太子宫变成功,他大可以矫诏,说先帝禅位于他,再给紫金使扣上窃取传国玉玺的罪名,到那时,有没有玉玺,他都是正统。” “就好比当今陛下手中也没有传国玉玺,但并不影响他登基继位,成为九五之尊。所以,先帝不会下这样的密令,你根本就是在说谎。” 拓跋堃眼中闪过一抹惊惶,僵了半晌,道:“太后和陛下都已见过我,岂会有假?你说我说谎,却没有证据,如此黑白颠倒,必不会有人相信!” “太后和陛下对你本就深恶痛绝,之所以愿意用武陵王将你换回,一是为了显示宽仁,再者是为了获知传国玉玺的下落。如今你手中并没有传国玉玺,陛下迟早会将你处死。” 拓跋堃不为所动:“从齐邕回来之前,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日,我并不惧死。” 青城嗯了一声,道:“你的确不惧死,否则就不会来了,不过你放心,我会极力劝说陛下,留你一命……” 拓跋堃明显愣住,疑惑地瞥了青城一眼。 她不紧不慢道,“然后我会告诉武陵王,因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出于报答,透露了不少有关他的隐秘之事。” 拓跋堃面色骤变,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手上的镣铐一阵乱响,他恶狠狠道:“你卑鄙!” 青城双眼半眯:“真是奇了,你是拓跋堃,跟武陵王又不熟悉,你如今身陷囹圄就是因他所致,何以我说你透露他的隐秘,你反应如此之大?你不俱死,倒是惧怕让武陵王知道你说出他的秘密,这是何道理?” 拓跋堃似乎意识到青城在诈他,他浓眉紧皱,偏过头去,一语不发。 “你如此反应,只能说明一件事,你根本就不是拓跋堃,而是武陵王派来的细作。武陵王既然能放心派你来冒充拓跋堃,我猜,你应该有家人在他手中吧?” 拓跋堃又被激怒,他脱口而出道:“你休要信口雌黄!” 青城似笑非笑:“你将四猎图中藏有紫金使下落一事告诉太后,再透露冬猎图在武陵王手中,目的就是引着太后向武陵王索要冬猎图,毕竟,如今其他三幅图都已在陛下手中,冬猎图就显得更为关键,我说的可对?” 拓跋堃鼻息粗重,鼻翼翕张的厉害。 青城寸步不让:“拓跋堃在宫中生活十二载,几位皇子都与他相处过,细究起来,应该有不少线索,你究竟是真是假,一验便知!毕竟,堂堂紫金使都能在你们的逼迫下说出实情,莫非你觉得,武宁司的手段比不过你们?” 她忽然扬声道,“来人,给武陵王传话,将本郡主猜到的目的告诉他,就说是这位拓跋堃所言。” 牢房外侍立的武宁卫立即抱拳称是。 拓跋堃蓦地转过头,嘴角抽动的厉害,他一脸阴鸷道:“看来你便是诓骗了郡王多次的青城郡主!” 青城不置可否,目光泠然:“你果然是武陵王的人!” “不错,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要隐瞒的必要了,你要杀便杀!” 青城望着从气窗投下的斑驳光影,道:“你是不是真的拓跋堃,我并不关心,更无意杀你,我只是想问几个问题而已。”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的身份,以及来大魏的目的?” “我叫杨业,是武陵王府上的家奴,至于目的,你已经猜到了。” “那些拓跋堃的私印究竟从何而来?” “我不知道。” “让你冒充拓跋堃,就是因为你与少年时的他有几分相像?” “应该是吧。” “你在武陵王府邸,有没有见过样貌跟你相似之人?” “并没有。” 青城一时问不出什么,转身向监牢外走。 杨业忽然开口:“郡主且慢,武陵王有句话让在下捎给郡主。” 青城身形一凝,眸底簇拥着两团幽火,她看向杨业,冷声道:“武陵王知道我会识破你的身份?” 杨业微微一笑,面上的惊惶不安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得意之色。 “武陵王说,郡主冰雪聪明,智计无双,假的便是假的,我应该不是郡主的对手,若身份被识破,便让在下带一句话给郡主。” 第138章 生辰礼 “什么话?” “武陵王知道伊昭公主是被何人所杀,郡主是伊昭公主的挚友,若郡主想知道真相,可以前往齐邕……” 杨业话音未落,一道略带寒意的声音传来,“一枚死到临头的弃子,还敢胡言乱语!” 青城立即转身,只见珩王一身月白锦袍,走了进来。 她躬身行礼,珩王瞥了她一眼,对着身后的跟着的钟亭道:“你来审。” 钟亭抱拳称是。 珩王带着青城向外走,刚走出大牢的门口,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从身后传了过来。 青城充耳不闻,一路跟着珩王向外走。 “殿下,关于紫金使带着玉玺前往堆雪园躲避的供词实不可信,千万不能让陛下受杨业的蒙蔽。” 珩王嗯了一声,道:“我也察觉出供词蹊跷,今日早朝后,已禀明陛下,陛下命我再审,没想到你已经问清楚了。我会将你今日审出的结果禀报陛下,你不必担心。” 青城放下心来。 两人走出大门,有等候的武宁卫上前,牵来两匹马。 青城不解:“殿下,这是去哪?” 珩王翻身上马:“去神策营。” 青城微微一怔,虽然好奇,但没有多问,跟随珩王出了城门,来到神策营。 尉琰像是早知二人会来,在营门口前来回踱步,见到两人,立马迎上来,带他们前往马场。 晨雾初散的马场上浮着层淡金,他们站在木栅栏外,百匹骏马踏碎薄雾奔来,铁蹄震得栅栏外梅树上的梅花簌簌乱颤。 尉琰对着远处打了一声唿哨,一匹栗色的骏马倏地跃出马群,向着栅栏奔腾而来。 这马四肢劲秀,四蹄雪白如裹素绢,额头至鼻梁有一条白斑,肌腱清晰如刀削,奔跑时鬃毛如波浪翻涌,油亮的皮毛裹着晨光。 它奔至栅栏前突然收势,前蹄高扬时露出胸口月牙状白斑,铁蹄踏碎栅栏附近的几颗车前草,溅起几片草泥。 尉琰跟珩王低语几句,借口营中有事,先行告退。 珩王带着青城绕过木栅栏,拉过缰绳,对青城道:“这是刚运来不久的乌孙马,上马试试?” 青城应了一声好,接过缰绳,骏马琉璃似的棕瞳里映出她姝丽的面容。 她翻身上马,轻夹马肚,这乌孙马立即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而去。 不多久,珩王骑马跟了上来。 他们策马扬鞭,骑了两圈,在一处溪畔齐齐勒马,这溪流贯穿整个马场,水流潺潺,在朝阳下泛着细碎的银光。 两人离镫下马,珩王看向青城,道:“这乌孙马还没有名字,你起一个吧。” 青城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骏马,轻抚它的鬃毛,眸中含笑,道:“它胸前有一块月牙状的白斑,跑起来四蹄如飞,似踏云逐月,就叫逐月可好?” 珩王嗯了一声,道:“公主,逐月是我给你的生辰礼。” 青城一怔,缓缓松开缰绳。 珩王见状,直直看着她,道:“你若不喜欢逐月,我可以陪你再挑别的马。” 逐月似通人言,低头轻蹭青城的袖口,湿漉漉的鼻息喷在她的掌心,以示友好。 青城忍不住轻抚它几下,道:“殿下……” 甫一开口,晴空里忽然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了青城的话,也惊起在溪边停歇的蓝翅山雀。 青城的脑海中刚闪过孟湘文的名字,就听见一道拖长尾音的欢叫声:“青城郡主……” 青城转头,只见广袤无垠的草场上,孟湘文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疾驰而来,她身后跟着一个男子,青城定睛瞧了瞧,竟是肃王。 孟湘文眼眸晶亮,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欣喜,她在不远处停下,翻身下马,对着珩王和青城行礼。 这时肃王也赶了过来,一番见礼后,他道:“今日天气好,我带湘文来骑马,没想到竟碰到堂兄和郡主,倒是凑巧。” 珩王没提因何而来,倒是提起裴峥,不多时又说起云中军务。 青城和孟湘文相视一眼,牵马走的远些。 孟湘文道:“臣女今日还想着去府上拜会,没想到竟在此处见到郡主。” “孟小姐有事?” “郡主,咱们也算共历生死了,郡主日后就叫臣女湘文吧。” 青城微微一笑,“好!” “郡主,臣女想问问关于伊昭公主的事情,可以吗?” 青城心头一跳,但面色不改:“你想知道什么?” “臣女想知道,伊昭公主和肃王相熟吗?” 青城愣住。 孟湘文赶忙解释:“臣女知道,多年前,大魏和邬桓交好,两国组成的联军曾共同抵御过柔然的侵扰,那时肃王、珩王都曾前往白城与伊昭公主一同作战,郡主可知,伊昭与肃王那时的关系如何?是否常有来往?” 青城沉吟片刻,道:“为何会这么问?” “臣女昨夜听到家中兄长与友人谈论当年两国共同出兵抵御柔然之事,说伊昭公主用兵如神,大魏不少将领都极为赞赏,其中就有肃王,故有此一问,臣女想多了解一些肃王赞赏公主的具体事件,从而借鉴一二……” 她轻咬唇瓣,面颊一抹酡红,没再说下去。 那夜见过肃王祭奠伊昭公主后,孟湘文一直耿耿于怀,回到家中就询问在神策营做校尉的兄长有关肃王在白城之事,但兄长全然不知,孟湘文心绪纷乱难平,只好想了个借口,以此询问青城。 青城不知其中曲折,道:“我记得肃王在白城不过两个月,而且他与伊昭并非在同一营地,两处相隔甚远,连面都没见上几回,遑论来往?那时但凡击退柔然骑兵,所有的驻营将领间都会彼此发喜报,以示庆贺,有时难免恭维彼此几句,与赞赏无关,你应该是误会了。” 闻听此言,孟湘文放下心来,她面有赧色:“让郡主见笑了,肃王妃端庄貌美,温婉贤淑,常与肃王吟诗作对,肃王爱重王妃,这些年府中连姬妾都没有,可臣女并不擅长诗文,也不温柔小意,心中实在没底,只好四处打听肃王的喜好,盼日后能与他相处融洽。” 第139章 开解 青城想起瑶安说孟湘文爱慕肃王久矣,她本以为陛下赐婚,孟湘文会有得偿所愿的喜悦,不想竟是这般患得患失,看来情爱一事果然麻烦。 她一向不会安慰人,只尽力开解:“其实,你不必借鉴其他人,人本就各有长短,扬长避短就好。连太后都夸赞你的性情和才貌,你实在无需妄自菲薄。你弓马娴熟,见识广博,那便多陪肃王出行打猎,就如同今日这般。刚才你策马而来,整个人英姿飒爽,气韵不凡,令人过目难忘。” 孟湘文感激一笑,面上却透出沮丧之意:“不少京中贵女都笑话臣女声音粗,可臣女生来便如此,无从更改。” “那就不要更改了,再说我并不觉得你的声音有任何不妥,人各有异,声音亦然,若全是一般无二,岂非无趣?” 孟湘文倏地停下脚步,对着青城施了一礼,笑容明丽:“多谢郡主开导,臣女心中好受多了。” 青城止步,淡然一笑。 她一停,逐月顺势低头,不紧不慢地啃食溪水边的杂草。 正是冬末春初,马场上的草大多干枯泛黄,只有靠近溪流的地方拱出几缕新绿。 青城松开缰绳,轻抚逐月的鬃毛,心中不由感叹,逐月真是一匹难得的好马,矫健且聪明,转而又不免惋惜,如此品相的乌孙马只在军中可见,寻常贩马的客商手中是断不会有的。 她兀自想着,孟湘文忽然道:“对了,素琴托臣女感谢郡主救命之恩,她知道郡主因她的事得罪薛元焕,从而遭遇伏杀,很是愧疚不安。” 青城脑海中闪过素琴从冰冷的河水中被救上时的样子,轻声道:“你告诉素琴,此事与她无关,让她不必多想。” “臣女记下了,会将话转达给她。”孟湘文粲然一笑,话锋一转,“郡主,臣女与肃王的婚期在下月,郡主到时定要来观礼。” 青城笑道:“这是自然。” 此时珩王和肃王骑马到近旁,肃王表示还有其他事办,便带孟湘文先行离开。 两人刚才话至一半,突然被孟湘文打断,如今再无人打扰,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半晌,珩王忽然开口:“你是不是在担心太后?” 青城被说中了心事,没来由得有些心乱:“殿下,如今我们已经知道武陵王与三年前一事有关,我只想尽快查清真相,不愿再另生枝节。” 珩王骑的马也到溪边吃草,他顺势靠得离青城近些,“今日之事太后不会知道,你别怕。” 他说话的时候凝视着青城,眸光沉静,温软绵长,却隐含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千钧力道,直压得青城心头微颤,藏在裘衣中的指尖也慢慢蜷缩起来。 如果她推辞不受,依着珩王的性子,只怕真的会再牵其他的马来,到那时场面只怕会更尴尬。 良久的权衡后,她终于道:“多谢殿下,我很喜欢逐月。” 珩王收回目光,瞥了一眼奔流不息的溪水,唇角飞快闪过一抹笑意,“那就好。” 珩王带着青城在马场逗留大半日,暝蔼四起时,两人离开神策营。 回去的路上,青城忽然问起素琴。 “殿下,素琴既是武宁司的暗桩,那她阿姊被害,武宁司为何不帮她讨公道呢?” 珩王冷不防她忽然问起素琴,有些好奇,但如实道:“武宁司的暗桩都归属于各自的掌使负责,身份保密,我手中也只是有个名单罢了,司中其他人并不知晓。听闻当时素琴找过严蒙,但他随我送武陵王前往南境,并不在司中。” 这倒是与青城估计的差不多。 珩王又道:“明日你去官署中我的书房,暗桩的名薄应该在靠窗的书架上,应该是第三层左手边,你找来看看,这些人名最好记住,日后若是有需要,能用得上。” 青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如今已是副指挥使,想来这些是她需要熟悉的公务。 她只觉得事情发展的让她猝不及防,但想来想去,这层身份于她并非坏事。 想到此,她应了一声是,继而又道,“对了,那日我见素琴与李千交手,才发现她竟然身手不错。武宁司选暗桩也是要考校武功吗?” “并非如此,素琴只是凑巧罢了。”珩王温声道,“据严蒙说,素琴和她阿姊从小跟着镇上武馆中的教习学过些拳脚功夫,之后家中遭遇水患,她们姐妹二人被一个乐坊主收留,之后辗转来到京城。” 青城轻轻点头,不由感慨:“素琴重情果敢,知恩图报,你们武宁司选暗桩的眼光倒是不错。” 珩王刚要开口回应,猛然反应过来不对。 他微抬眉峰:“你怎知素琴是武宁司的暗桩?” 青城将在雅艺坊中无意听到的素琴和严蒙的对话说了一遍。 珩王怔然片刻,道:“所以,你那时就知道是我引得卢焜坐实了盗取寿礼的罪名?” 青城脸上浮着一层清浅笑意,但双眸沉静,倒叫人看不出喜怒:“正是。分明是殿下用素琴这个内线引卢焜上钩,却带着武宁卫围住满楼,将楼中的宾客吓得如鸟兽散,还将我的春猎图带走了,殿下真是好手段!” 她言语中带着打趣,珩王顿时头大如斗,极力解释:“我当时一心想着与你联手查真相,恰逢你在满楼展出春猎图,我便以此为借口接近你,绝非有意为难欺瞒。” 此事青城本就不在意,素琴的身份毕竟涉密,不告诉她也在情理之中。 “无妨,不过有一事我始终不明白,殿下究竟是怎么发现我当时藏在树上?因为那些雀鸟?” 珩王摇头浅笑,“是影子。树叶乱舞,你却不动如山,还是很容易发现端倪的。” 青城恍然大悟,心中不免暗叹,真是百密一疏。 入城后,珩王送青城回府,接着一路向北策马而行。 走过两条街巷,他渐渐慢下来,最终在一处屋檐阴影处勒停马匹,声音发沉:“跟了一路,还不出来?” 第140章 略施小计 几声衣料摩擦的窸窣轻响后,一身劲装的钟颜纵身从屋檐上跃下,还未站定就单膝跪地,抱拳请罪道:“王爷恕罪。” 珩王俯视着她,眉眼毫无波澜:“太后派你来的?” “是……也不全是,属下有要事禀报。” 珩王微微抬手:“起来说话。” 钟颜起身,道:“今日一早,太后让属下暗中联系武宁司在齐邕的暗桩,想要传话给武陵王,换取他手中的冬猎图。” 珩王语气平淡:“换取?” 钟颜忍不住偷觑珩王的脸色,如练的月色自他身后而来,聚拢在他的肩头,他的面色融在暗影中,蒙蒙辨不清。 她硬着头皮开口:“用青城郡主换取。” 珩王身下的乌骊马忽然向旁边走了两步,将珩王从阴影中带到月光下,而钟颜终于在此刻看清他的侧脸。 珩王眉目微垂,面色沉静无波,周身却浮动着一股凛冽的寒意,钟颜手心不由得沁出冷汗。 她与钟亭是亲姐弟,珩王对青城的心思,她早就从钟亭那窥探一二,何况太后之前还因南珠一事罚过青城,她想不知道都难。 珩王轻扯缰绳,调转马头。 钟颜赶忙解释:“太后有扶持信安王之意,正暗中寻找合适的郡王妃人选,但陛下在元宵夜宴时忽然将薛嬿嫆赐给信安王,事发突然,太后极为恼怒,本想借此将青城郡主指婚给信安王做正妃,不料王爷忽然推举郡主为副指挥使,太后愈发气愤,便动了此念头。” 珩王望着苍青色的暗夜,沉思良久,道:“过些日子,本王会提议太后前往万景园,在此之前,你盯紧长信宫的动向,若是有变,立即来报。” 钟颜抱拳:“属下遵命!” 珩王一刻不停地回到武宁司,带上杨业的证词,进宫面圣。 看过证词后,魏帝勃然大怒。 “拓跋堃被送回一事举国皆知,若是让百姓们知道回来的竟是个赝品,我大魏国威何在,朕的颜面何在,萧翊和萧长麟如此藐视朕躬,简直岂有此理!” 珩王躬身道:“陛下息怒,拓跋堃如今究竟何在,实在难以探查,甚至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不过因缘际会曾去过齐邕,留下那些印章,被萧翊利用而已。齐邕帝知道陛下执着于传国玉玺和拓跋堃的下落,便让杨业故意误导陛下,就是想借此不断地跟陛下提条件,让陛下受制于齐邕。此次齐邕帝用一个家奴就换回武陵王,下次若是再找一个相貌相似之人,还不知要换什么。” 珩王太了解这位坐在龙椅上的帝王,他是最容忍不了受制于人的,何况还是一个他一向轻视的人。 果然。 “他妄想!”魏帝额角上青筋乱跳,面上笼着一层寒霜,大声怒斥,“萧翊一个谋权篡位的宵小也敢来蒙蔽朕,朕偏不上他的当!” “陛下圣明。”珩王沉吟片刻,又道,“只是此事还要尽快禀明太后,以免太后被杨业蒙蔽。” 魏帝嗯了一声,让詹吉即刻前往长信宫禀报。 许是坐的久了,他缓缓起身,踱了几步,忍不住摇头轻叹,“说起来,太后对传国玉玺和那卷立储诏书执念太深,若非如此,也不至于一看那印章和画像,就心急到马上相信了萧翊这个匹夫!” 珩王跟在魏帝身侧,道:“人的相貌从少时到成年,历经十数载,有时变化会极大,此次随臣前往南境的吴嬷嬷和两位年长的内侍,都是以拓跋堃少时相貌做参考,本就容易误判。齐邕帝与武陵王筹谋已久,一早就找到面貌相似之人冒充,太后难免辨别不清。” 魏帝蓦然驻足,凝目回想一番,道,“你倒是提醒了朕,朕记得拓跋堃十岁时体态臃肿,一度到了行动不便的地步,但逃亡十数载,定然清减不少,这胖瘦间面貌变化巨大,只怕如今拓跋堃站在朕眼前,朕也未必分辨的清……” 说到此处,他面色微变,忽而阴沉一笑:“既然萧翊说此人是拓跋堃,那朕认下便是。如此一来,即便拓跋堃真的在萧翊手中,那也失了先机,即便他日后跳出来,朕大可说他是假冒的。” 魏帝徐徐转身,看向珩王,眼神锐利到令人无法直视。 “即刻宣朕口谕,拓跋堃自请守陵,朕已准奏,明日一早出城,前往皇陵。而既然去了,就无需再回。” 珩王并不意外魏帝的安排,其实不论杨业是不是表明身份,他只要来了大魏,本就是死路。 珩王躬身道:“臣领旨。” 次日,杨业被武宁卫簇拥着一路向城外走去,不少百姓闻讯赶来,挤到长街两旁观望,不知是谁先开了头,高呼“陛下仁德”,渐渐的百姓们都高呼起来,队伍在一路震天呼喊声中出了城门,行至松山时,杨业忽然摔落马背,口吐黑血而亡。 出了正月不久,怀王前往封地就番,同一日,薛元焕、魏正礼等涉案之人全部被斩首示众。 百姓们奔走相告,纷纷称赞魏帝圣明,莫不叹服。 惊蛰过后,天气转暖,万景园中忽然传出一则消息——园中出了祥瑞。 原来是花匠们移栽几棵垂丝海棠时,一铁锹下去,忽闻金石相击之声,探究之下,竟从土中挖出一块奇石——色如羊脂,温润似玉,石面上天然生着朱砂纹路,从正面看去是小篆所写的“寿”字,可若从某个特定角度看去,竟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消息传入京中,朝臣们纷纷称是吉兆。 太后因杨业冒充拓跋堃一事气得险些病倒,一连几日都神色恹恹,闻听此事,心情舒畅不少,当日便决定前往万景园观看,珩王顺势提出,下个月太后的寿诞典礼不如就在万景园举办,陛下答应下来。 这日早朝,兵部尚书楼云旗提到云中城日久无帅,只恐军中不安,提议尽早确定主帅和副帅的人选。 云中城的将帅人选一向是朝廷要政,故而此言一出,朝臣们纷纷举荐相识的武将。 第141章 营啸 他们争论不休,吵得魏帝额角胀痛不已。 好在他早已明确云中七镇中三品以上的将帅人选由珩王推举任命,故而询问起他的意思。 珩王道:“云中七镇的情况各不相同,各镇守将都已驻守多年,不宜变动,主帅一职臣依旧属意裴峥,至于两位副帅人选,可由兵部从别处举荐。” 魏帝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对着楼云旗道:“云中城地处要塞,又是陪都,副帅人选当是文武不凡、性格坚毅之人才可,要细细臻选。” 楼云旗躬身道:“微臣遵旨!” 下了早朝,魏帝没有回紫宸殿,不知不觉间来到荣妃的文禧宫。 他看着案几上荣妃常用的青瓷茶盏,正想去拿,窗外忽有杏花飘进,落在薛氏常坐的湘妃竹榻上。他发了会呆,捡起花瓣夹进她常看的书卷中。 出了文禧宫,魏帝沿着甬道,一路来到上阳宫。 正殿中,博山炉中青烟袅袅,香灰里埋着晒干的梅花蕊,透出一阵阵冷香。 裴贵妃亲手烹茶,玉指不时拂过茶具,腕间翡翠镯与青瓷盏相碰,发出清越声响。 她很快奉上一盏茶:“殿下尝尝,这是兄长让人送来的兰雪茶。” 魏帝接过,饮下一口,细细品来,道:“的确是好茶。” 话虽如此,却顺手将茶盏放在桌案上,眼睛不经意一瞥,看到花窗旁的案几上铺着一张纸笺。 他随口问:“贵妃这是在写信?” 裴贵妃柔声应是,又道:“臣妾在给兄长写信,告诉他肃王纳侧妃一事,兄长若是知道,定然高兴。” “你与襄国公多久未见了?” “快三载了,自从兄长回乡丁忧以来,臣妾便再未见过他。” 魏帝沉吟了一阵,道:“既如此,那就让襄国公入京来肃王府观礼吧,对了,让裴峥也来。” 裴贵妃眸底骤亮,嘴唇微张,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紧接着,笑意染透眉梢:“多谢陛下!” 魏帝伸手扶起她,轻拍她的手背,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过了几日,到了肃王纳孟湘文入府的日子。 这日天朗气清,肃王府的朱漆鎏金的正门洞开,门前马车辐辏,贵客不断。 瑶安和青城相携着向府中走,路上不断有朝臣和女眷向她们行礼问安。 两人一路走至宅院中庭。 庭院中栽种的两株老梅将谢未谢,花瓣铺满青石径,宾客来往间,织锦靴履碾出各种印痕。 瑶安在树下对着青城低语:“父皇特准舅父今日来观礼,舅父已近三年没有来京了,我先去见舅父一面,筵席设在莲池旁的花园中,你去莲池东侧的院落等我,那里客少清净,咱们好叙话,我去去就来。” 青城应了声好,恭送瑶安,又顺着回廊一路向东。 她经过一处院落,又穿过两个月洞门,忽闻西北角传来清脆的笑声,原来是来观礼的女眷们在闲聊,远处几位诰命夫人倚着湘妃竹榻,观赏池中新放的并蒂莲——那莲并非真的莲花,而是用彩绢缝制拼接而成。莲瓣交织错落,形态逼真,与岸边刚抽新芽的垂柳相映成趣。 青城一向不擅应酬,何况自她入京,与朝中官员的女眷们罕有来往。 之前认识薛嬿嫆和卢宝音,可短短半载,她们二人一个家逢变故,另一个已香消玉殒。 这二人的遭遇都与她有关,可细细想来,又并非她的过错。 她没在池边多做停留,而是沿着回廊一路东行。 池中锦鲤逆着阳光摆尾,搅碎满池光影,回廊两侧遍植绛桃,花瓣被暖阳晒得明艳透亮。 青城出了回廊,顺着一条石子路,来到瑶安所说的院落。 此处极为偏僻,的确清净。 青城没有进屋,只沿着游廊信步,才绕过一处垂花门,正在一处角落驻足,不远处的房间里忽然传出两人交谈的声音。 肃王妃的嗓音响起:“表妹可知,今日肃王纳你入门,太后为何没来观礼?” 孟湘文轻笑应答:“万景园中有祥瑞显现,太后前往查看,无法拨冗前来。” 青城怔住,没想到房间内竟是姐妹二人在闲谈。 因是纳侧妃的缘故,并不设六礼全仪,孟湘文一早便被彩舆送入肃王府,已经完成了接娶,如今只剩下宴请宾客的仪式。 她发怔的功夫,肃王妃带着怒其不争的语气轻叹一声,声调陡然转冷,“太后不喜青城郡主,你却在元宵宫宴上帮着郡主说话,太后气恼,故而以看祥瑞为借口,不来观礼。日后你还是少跟青城郡主来往,免得惹得太后不悦。” 青城原本已转身,打算原路返回,闻听此言,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 “可……青城郡主救了殿下啊,若非郡主,殿下还不知会经历怎样凶险。” “你当真糊涂,郡主虽会些武艺,但都是花拳绣腿,在那些刺客面前只怕还过不了一招,你真的相信郡主凭着袖箭就能救下殿下?那分明是珩王及时赶到,救了殿下和郡主。” “可不管怎么说,郡主总算为珩王营救他们争取了时间,肃王自己都说了,郡主用袖箭救了他,表姐当时又不在……” 孟湘文的语调明显透着不满,声音也高了些。 “好,”柳桐书极力安抚道,“就算郡主用暗器救了殿下,那又怎样呢?当时那种情况,若是她不帮忙,难道要靠殿下一人奋力拼杀不成,没有殿下,郡主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此话说完,屋中静默了好一阵。 青城心中像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泛不起一丝波澜。其实柳桐书最后一句话倒是没说错,当时那种情况,合力退敌的确是正解。 很快,柳桐书又道:“我且问你,刺客来袭,殿下为何舍下你,却带着青城郡主逃跑?” “当时流矢乱飞,刺客又要到马车上劫持我们,郡主为了救我,挡在我面前,险些被刺客抓去,接着殿下就赶来了,带着郡主先行离开。殿下的意思是大家分开走,这样逃脱的胜算大些。因为那时我们也不知刺客的目标究竟是谁,分开走是最明智的做法。” 第142章 肃王纳妃 孟湘文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后怕,“那时我们也不知刺客的目标究竟是谁,殿下命令大家分开走,这样逃脱的胜算也大些。” 她轻叹一口气,“我听诊脉的郎中说,郡主的脚踝被捕兽夹夹住,伤口都见骨了,即便是痊愈了,日后也极容易再次受伤。” 青城的脚伤基本痊愈,可此刻听到孟湘文旧事重提,不知为何,那种痛意瞬间又涌了上来。 柳桐书倒吸一口凉气:“捕兽夹?” “是啊,殿下骑马带郡主离开,结果肩膀中箭,和郡主一起滚落猎人的陷阱,郡主这才伤了脚踝……” “骑马中箭?” 柳桐书像是吓了一跳,与此同时,屋内传来杯盏磕碰的脆响。 “是啊……”孟湘文说着,忍不住咦了一声,“表姐,殿下没告诉你他受伤的经过吗?” 青城瞥了一眼花窗上映着的两道婀婀丽影,心中也有同样的疑问。 柳桐书支支吾吾,半晌,她又转到最初的话题上:“我们如今能留在京中,多亏太后开恩,若是能从此不再去往封地,那便好了。你不知道,青州那个地方的气候和食饮,我万分不惯,何况京中还有不少亲朋故友。总之,日后你还是少与郡主来往吧……” 青城转身,疾步走出院落。 她第一次来肃王府,对府中布局并不熟悉,她站在莲池边举目四望,见莲池北面的假山旁有一处凉亭,牌匾上书“邀月”二字,便走了过去。 瑶安许久不见襄国公,定有不少话说,不会来的太快,邀月亭地势略高,可以一眼看到刚才的院落,若是瑶安过去,她可以马上察觉。 青城刚在亭中坐下,忽闻假山后传来窣窣响动,未及细看,一个身着月白襕衫的孩童已窜至亭中。 他对着青城行礼,腰间玉坠上的“毓”字在暖阳下泛着微光。 “毓儿见过青城郡主。” 说完,他抬起头,对着青城俏皮一笑。 “裴毓?”青城微微讶然,“你怎么会在此处。” “毓儿随祖父和父亲来肃王府观礼,郡主也是为观礼而来吗?” “不错,我也是为观礼而来,”青城将他鬓边沾着的几片桃花摘下来,向他身后左右看看,“看着你的嬷嬷呢,怎么让你一个人在此处?” 裴毓顾不上回答,拉起青城向刚才他跑来的假山处走去,边走边故作神秘道:“郡主快来看,这里的假山中有山洞,可以通往不同的地方,有趣的紧。” 青城要等着瑶安,并不想离开凉亭,但见他细胳膊细腿,并不敢用力挣脱,只恐伤到他,他却反倒生出一股蛮力,拽着青城绕到假山侧面。 青城这才发现此处竟真有一个洞口,约莫一人高。 裴毓拉着青城进到洞中,骤然从明到暗,青城眼前一阵阵发黑,好在是白日,阳光从堆叠的山石罅隙间洒进来,洞中并不过于昏暗,她适应了片刻,很快看清洞中的情景。 原来这是一座由大量山石堆叠而成的假山群,石壁上的青苔泛着幽光,洞中弥漫着桃花的微香,洞中好几条小径相互连同,置身其中,倒是有曲径通幽的意趣,难怪裴毓乐此不疲。 裴毓很快发现青城脚下不便,有意走得慢些,也不再一味拉拽,而是搀扶着她。 青城无声一笑,轻拍他的肩膀,觉得他懂事不少。 两人刚经过一条分岔路口,正前方拐角处泛着微光的地方倏然传来衣料的摩擦声,还夹杂着刻意压低的喘息声。 青城蓦地止步,竖起食指抵在唇间,对裴毓做出噤声的手势。 裴毓并未觉察出不妥,但极为配合,果然一言不发,只是眼眸瞪大,一脸疑惑地看向她。 青城顾不上解释,屏住呼吸,一把将裴毓抱起,从刚经过的那条岔路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待彻底出了洞口时,她长舒一口气,掌心已沁出冷汗。 从洞口出来十来步,便是一处地势略高的土坡,坡上栽种着不少桃树,一条石阶顺着山坡蜿蜒而上。 青城放下裴毓,一刻不敢停,拉着他的手拾阶而上,很快上到坡顶。她转头一看,发现那处洞口已被隐在桃枝花树间。 裴毓仰头问道:“青城郡主,究竟发生何事了?” “没什么,就是想换条路走。” 裴毓圆圆的眼珠滴溜溜地乱转,一脸兴奋:“刚才这样真有趣,就像是在躲坏人一样。郡主,我们再去玩一次吧。” 青城看着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心有余悸,若是再回去,只怕就是泼天祸事了。 刚才她反应极快,听到声音不对就带着裴毓退了出来,她虽没看到拐角处的究竟是何人,但她清楚地看到镶嵌着金丝的绯红色锦袍一角和半幅月白裙裾,她甚至还看到那女子一闪而过的皓腕上戴着一枚翡翠镯。 今日肃王喜纳侧妃,只有他,身穿绯红色婚服,洞中的男子定是肃王无疑,可与他在一处的女子呢,会是谁? 坊间一直都传肃王与肃王妃鹣鲽情深,引人艳羡,可今日听到肃王妃与孟湘文的对话,又看到洞中的情景,青城倏然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 她正想着,前方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郡主怎会在此处?” 青城瞬间回神,循声望去,只见珩王一身天青色锦袍,正立在距离她十几步开外的地方。 她带着裴毓几步上前,对着珩王行礼。 走得近了,她赫然发现他身后不远处也有一条石阶,若是顺阶而下,有一南一北两条路,南边的路能抵达邀月亭,向北则通往一处带着竹林的庭院。 珩王明显是自北面而来,因为她一眼便看到裴峥自庭院而出,走上石阶,看样子是跟随珩王而来。 她顾不上多说,赶忙将裴毓拉到一旁,低声叮咛道:“毓儿,刚才我们进过山洞的事情你不能跟任何人提及,若是有人问起,就说在莲池附近遇到我的,明白吗?” 裴毓歪着小脑袋,眼神中透出一抹费解:“这是为何?” 第143章 又见裴毓 柳桐书道:“王爷怕我担心,什么也没说,我只知他肩膀受伤,至于为何而伤,就不知道了。这么说,王爷是为了救青城郡主才受的伤。” “当然不是,”孟湘文急切道,“薛元焕派来的刺客本就是冲着王爷和郡主一同去的。” “他们共乘一骑?还在同一个陷阱中……这全然不顾男女大防,实在不妥……” 孟湘文的声音透出几丝惊异:“哎呀,表姐,你都在说些什么,那可是生死攸关之际,阎王爷随时就来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那获救之后呢,在平川县衙,殿下和郡主可单独接触过?” “没有,殿下解毒后,去感谢过郡主,当时我也在,还有就是我们一起去了城外游玩,然后过了些日子珩王就来接我们回京了。表姐为何如此问啊?” “你又不是不知,”柳桐书叹道,“王爷文韬武略,容貌俊朗,又是皇子,京中不知有多少贵女偷偷爱慕他,我只怕青城郡主也起了这样的心思……你说郡主被捕兽夹夹住脚踝,如此重的伤,定是王爷帮她摘掉捕兽夹脱困,她不利于行,那他们二人岂不是……” “表姐……”孟湘文明显有些不耐烦,“是郡主自己将捕兽夹弄掉的,就王爷那个武功,摔进陷阱后就晕过去了,他自顾不暇,哪里还能帮郡主!” 两人好一阵没再说话。 半晌,柳桐书又转到最初的话题上:“总之,我们如今能留在京中,多亏太后开恩,若是能从此不再去往封地便好。你不知道,青州那个地方的气候和食饮,我是万分不习惯,何况京中还有不少亲朋故交。你不知道,太后私下里把青城称为煞星,日后你还是少与她来往吧……” 青城转身,缓步走出院落。 她在莲池边站了一会,这是她第一次来肃王府,对府中布局并不熟悉,举目四望,见莲池北面的假山旁有一处凉亭,牌匾上书“邀月”二字,便走了过去。 瑶安许久不见襄国公,定有不少话说,不会来的太快,邀月亭地势略高,可以一眼看到刚才的院落,若是瑶安过去,她可以立马察觉到。 青城刚在亭中坐下,忽闻假山后传来窣窣响动,未及细看,一个身着月白襕衫的孩童已窜至亭中。 他对着青城行礼,腰间玉坠上的“毓”字在暖阳下泛着微光。 “毓儿见过青城郡主。” 说完,他抬起头,对着青城俏皮一笑。 “裴毓?”青城微微讶然,“你怎会在此处?” “父亲去了云中城,祖父带母亲和毓儿来肃王府观礼……” 青城恍然大悟,裴峥依旧是云中城主帅,营啸发生后,他已奉命随珩王前往云中平息事端,瑶安前几日说魏帝似乎有意重新启用襄国公,若是如此,的确应该将母子二人带来京城安置。 裴毓额头上汗津津的,嘴角和前襟都挂着点心碎屑,笑得眉眼弯弯:“郡主也是为观礼而来吗?” “不错,我也是为了观礼,”青城取出巾帕给他擦汗擦嘴,又将他鬓边沾着的两片桃花摘下来,“看护你的嬷嬷呢,怎么让你一个人在此处?” 裴毓笑嘻嘻道:“嬷嬷们都去忙了,周嬷嬷领着我吃了芙蓉糕饼,那糕饼可好吃了……对了,郡主快来看……” 他蓦地拉起青城向刚才他跑来的假山走去,边走边一脸神秘道:“这里的假山中有山洞,可以通往不同的地方,有趣的紧。” 青城要等瑶安,并不想离开凉亭,但见他细胳膊细腿,不敢用力挣脱,只恐伤到他,他却反倒生出一股蛮力,很快拽着青城绕到假山侧面。 青城这才发现此处竟真有一个洞口,约莫一人高。 愣神的功夫,裴毓已经拉着青城进到洞中,骤然从明到暗,青城眼前一阵阵发黑,好在是白日,阳光从堆叠的山石罅隙间洒进来,洞中并不过于昏暗,她适应了片刻,很快看清洞中的情景。 原来这是一座由大量山石堆叠而成的假山群,石壁上的青苔泛着幽光,洞中弥漫着桃花的微香,洞中好几条小径相互连同,置身其中,倒是有曲径通幽的意趣,难怪裴毓乐此不疲。 走了没几步,裴毓很快发现青城脚下不便,有意走得慢些,也不再一味拉拽,而是搀扶着她。 青城无声一笑,轻拍他的肩膀,觉得他懂事不少。 她想带着裴毓去找看护她的嬷嬷,便问他是从哪个洞口进来的,裴毓指向不远处的岔路口。 正在这时,道路尽头拐角处泛着微光的地方倏然传来衣料的悉索声,还夹杂着刻意压低的一声娇喘:“殿下……” 青城蓦地止步,竖起食指抵在唇间,对裴毓做出噤声的手势。 裴毓并未觉察出不妥,但极为配合,果然一言不发,只是眼眸瞪大,满脸疑惑地看向她。 青城屏住呼吸,一把将裴毓抱起,从那条岔路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等彻底出了洞口,她长舒一口气,掌心已沁出冷汗。 从洞口出来十来步,便是一处地势略高的土坡,坡上栽种着不少桃树,一条石阶顺着山坡蜿蜒而上。 青城放下裴毓,一刻不敢停,拉着他的手拾阶而上,很快上到坡顶。她转头一看,发现那处洞口已被隐在桃枝花树间。 裴毓仰头问道:“青城郡主,刚才为何要噤声啊,究竟发生何事?” “没什么,你刚才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没有啊,不过郡主神神秘秘的,就像是在躲坏人一样。”裴毓圆圆的眼珠滴溜溜地乱转,一脸兴奋,“郡主,我们再去玩一次吧,刚才这样真有趣。” 青城看着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心有余悸,若是再回去,只怕就是泼天祸事了。 刚才她听到声音不对就带着裴毓退了出来,她虽没看到拐角处的究竟是何人,但她清楚地看到镶嵌着金丝的藏蓝色锦袍一角和半幅月白裙裾,她甚至还看到那女子一闪而过的皓腕上戴着一枚翡翠镯。 第144章 失踪 如今还在京中的殿下,只有两人,除了今日喜纳侧妃的肃王,就只有信安王了,可与他在一处的女子并非刚入府的薛嬿嫆。 青城沉思了一会,蹲下身,向裴毓叮咛道:“毓儿,刚才我们进过山洞的事情你不能跟任何人提及,若是有人问起,就说在莲池附近遇到我的,明白吗?” 裴毓歪着小脑袋,眼神中透出一抹费解:“这是为何?” “因为我答应了瑶安公主在莲池旁等她,但我失言了,若是被旁人知道我是因为贪玩而失约,公主会很伤心的,公主是你的姑母,你愿意见她伤心吗?” 裴毓好一阵摇头,眉头拧成一团,他用小手拢在她耳边:“郡主别担心,毓儿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青城粲然一笑,小声道:“多谢小裴公子。” 裴毓只觉得这个称呼有趣,用手捂住嘴,笑个不停。 正在这时,前方一个嬷嬷满头大汗地找了过来。 裴毓对着青城道:“郡主,这就是给我芙蓉糕饼的周嬷嬷。” 青城拉着裴毓走过去,离得近了,才赫然发现,原来前面也有一条石阶,若是顺阶而下,有一南一北两条路,南边的路能抵达邀月亭,向北则通往一处带着竹林的庭院,门匾上书“颂竹苑”。 周嬷嬷给青城请安,面上俱是慈霭笑意:“颂竹苑中准备了芙蓉糕饼,离开席还早,不如郡主过去坐坐?” 许是跑得有些累了,裴毓打了个哈欠,轻晃她的手臂:“是啊,那糕饼可好吃了,郡主跟毓儿一起去吧。” 青城婉拒,只推说还有事,说话间,几人下了石阶。 此时裴毓困倦的更厉害,竟有些睁不开眼睛了。 周嬷嬷赶紧将裴毓抱起来,青城低声嘱咐几句,转身离开。 她一路向南走,刚到莲池,瑶安就带着两名宫婢走了过来,两人闲话几句,柳桐书前来,请瑶安和青城入席。 此次筵席设在府中花园,正是桃树和李树的花期,桃花娇艳绯红,李花素雅洁白,两种花树一同盛开,红白交织辉映。树梢上系着宾客为庆典题诗的红笺,春风拂过,红笺随风摆动翻转,倒是别有意趣。 宾客们按男女分席而坐,矮案上各种佳肴珍馐,又有歌舞为伴,满座高朋,锦绣成堆。 肃王四处敬酒,信安王似乎跟他感情不错,也一路跟着。 到女宾席时,肃王与众女眷共饮一杯,又过来与瑶安单独饮酒。 信安王跟在他身后,喝得脸颊酡红一片。 青城眼角瞥见他靴尖沾的一抹青苔,再看向诸位女眷时,好奇心便有些压不住,与信安王私会的女子应该就在这些人之中。她的目光在女宾客中来回巡睃,但她很快发现根本无法确认究竟是何人——有至少三位女眷都穿着月白色的齐腰襦裙,腕上还戴着翡翠镯。 她平日里对首饰了解不多,当时匆匆一瞥,也没看得太清,印象里翡翠镯的颜色似乎分很多种,水头也各有不同。 想到这些她头大如斗,心中那点好奇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 这时眼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青城瞬间回神,只见肃王已走到她案前,手中端着酒盏。 青城赶忙起身,这时裴彻忽然脚步急促地走了过来,他在肃王耳畔低语几句,肃王面色陡然一变,什么也没说,转身匆匆走了。 大家虽有些好奇,但不以为怪,只当肃王去办什么急事。 不多时,一个白衣绿裙的婢女走了过来,说肃王有请。 青城本来想给瑶安说一声,但见两个贵女正围着她说话,便没打扰。 她跟着那位婢女绕过几棵桃树,走过一条长长的游廊,刚穿过一个月洞门,便见眼前的院落中已经站了不少人。 除了肃王和信安王,柳桐书姐妹和裴夫人都在,众人一脸肃然,裴夫人眼眶泛红,时不时地用手中的帕子擦眼泪,院中不断有仆从奴婢进出,侍卫们也是行色匆匆的样子。 肃王站在庭院正中,一见到青城,便问:“有人在莲池附近看到郡主曾与裴毓在一起说笑,此事可属实?” “不错,我的确在莲池附近见过裴毓……” 柳桐书急切道:“郡主可否将见到裴毓后的细节说一遍?” 青城不着痕迹地瞥了信安王一眼,道:“究竟出了何事?” 孟湘文道:“裴毓不见了,府中都找遍了,就是寻不见人。” 青城一惊,忙对着肃王道:“臣女将他交给照顾他的周嬷嬷了,当时裴毓有些困倦,周嬷嬷就带他前往颂竹苑小憩……” 肃王赶忙对着侍卫道,“去颂竹苑找一个姓周的嬷嬷!快!” 侍卫正要前往,被柳桐书叫住,她一脸为难,表情甚至有些惊异:“可……可府中根本没有姓周的嬷嬷。郡主再想想,是否记错了。” “什么?”青城心头一震,“这嬷嬷的确姓周,裴毓当时还说周嬷嬷给他的芙蓉糕饼很好吃……” 肃王道:“郡主何时将裴毓交给这位嬷嬷的?” “大概半个时辰前。” 孟湘文略一琢磨,道:“今日来了不少女眷,都带着下人,会不会是其他人府上的某位嬷嬷?” 青城对着肃王道,“殿下,我可以将此人的样貌画下来。” 肃王点头,带着青城向就近的房间里走,这时裴夫人忽然上前,一把抓住青城的手臂,哭喊道:“你究竟把毓儿交给谁了?你为何都不问清楚!” 肃王拧眉,孟湘文连忙上前阻拦:“裴夫人莫急,快让郡主将那嬷嬷的模样画下来,这样很快就能找到小公子了。” 柳桐书也赶紧让身边的嬷嬷来搀扶。 青城快步进到屋内,额角的青筋跳得厉害,她努力回想,迅速勾勒出那人的面貌,递给肃王。 这时柳桐书和孟湘文都走了进来,柳桐书才瞥了一眼画像,就惊得用手捂唇:“这……这根本不是什么嬷嬷,这不是戏班里的女乐师嘛。” 青城心头猛地一沉,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按捺住心绪,对着肃王道:“殿下,让人去颂竹苑找芙蓉糕饼,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线索。” 第145章 解救 肃王深深地看了青城一眼,转向裴彻,“照郡主说的去做!” 裴彻领命,带着人急匆匆走了。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裴彻带回一张信笺,说是从一碟芙蓉糕饼下找出来的。 肃王拿过来一看,面色渐渐凝重。 青城此时已猜到大概,反而冷静下来:“此事是否与臣女有关?” 肃王微微点头,将信笺递过来,青城展开一看,素白的笺纸上只有一句话——请青城郡主来换裴毓。 裴彻蹙眉道:“这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如此大胆?而且他这如此留话,倒像是笃定郡主知道他在何处一样。” 肃王走到青城面前,沉声道:“郡主知道这是何人?” “是秦武,他是武陵王的人……”青城略一思量,道,“如果我猜的不错,他们应该在画舫上。” “为何?” “臣女曾从画舫上逃走,武陵王这样的人,定然不能接受有人违逆他的意思,我既然曾从画舫逃走,他就要眼睁睁看着我主动回去。” 肃王对着裴彻道:“立即带人,随我前往滢河,检查一切过往船只。” 说完,他转身向外走,青城和裴彻跟在他身后。 青城正垂眸沉思,冷不防裴夫人忽然从角落里冲了出来,尖声喝道:“果然是你连累了毓儿,难怪太后说你是煞星,你还我的毓儿!”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青城眼前,不由分说就挥出一掌,青城下意识地想要撤步躲避,但蓦地想起她怀孕了,若自己此时退后,她定然跌倒,思量的功夫,青城站着没动,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这巴掌落在青城的脸上,鼻梁处立即留下两道血痕。 裴夫人并非习武之人,又哭了许久,没什么力气,但恰巧打在青城的鼻翼上,青城只觉得鼻子涌上一丝酸楚,直冲眉心而去,眼底都逼出一层水雾。 霎时间,整个院落都安静下来,细细辨别,甚至能听到檐下的风声。 肃王面色黑沉,目光扫过院中诸人,最后落定在裴夫人身上:“青城郡主此刻要去换回裴毓,夫人多阻拦一分,裴毓便多一分危险!” 裴夫人呆立在旁边,她没想到青城一点都没有躲闪,她看着自己的手,嘴唇哆嗦的厉害,眼泪都被吓了回去。 孟湘文对侍立在旁的仆妇怒斥道:“都是死人嘛,就会杵着脚站着看,还不将裴夫人扶走!” 此话一出,众人才像是恍然大悟,忙不迭地上前,七手八脚地将裴夫人扶到偏院休息。 青城轻眨双眼,一言不发向外走,肃王突然目光幽长地瞥了柳桐书一眼,大步跟了出去。 柳桐书心头一跳,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走到府门前时,肃王看向青城:“郡主就留在府中,直到本王回来。我刚才只是带你出院落,并非出府。” 青城蹙眉:“臣女若不去,如何换回裴毓?” 肃王极浅了笑了一下,道:“上次在平川郡,若非郡主出手相救,本王凶多吉少,此次若真用郡主去换,那可真是要堕我大魏国威了!” 青城眼中闪过一抹了然,伸手取下腰牌递给肃王,“殿下可以让钟亭带一队人马跟随前往,他们水性极好,在画舫上找人最擅长不过。” 肃王点头,接过腰牌,骑马离开。 待他走远,青城径直出了府门,两位门房不敢阻拦,眼睁睁看她走远。 青城回到王府,将一封早已写好的信和珩王走前交给她的夔龙纹玉佩找出来,交给景云和庆星,并对她们叮嘱了三件事。临出门前,她忽然用力抱了抱两人,接着披上披风,跃上马背,马不停蹄地向城门而去。 城门校尉一见是她,纷纷退后跪倒。 青城一路疾行,到松山下的一处宅院前下马,缓步走了进去。 院中松柏茂盛,满眼青翠欲滴,一座二层的阁楼掩映其中,若隐若现,不过院中有不少杂草,枝叶也没有修剪,看得出久未有人打理。 严蒙前不久探到,秦武曾出现在松山下一个废弃的院落中,如果她猜的不错,裴毓真正被藏身的地方应该就在此处。秦武能将裴毓从府中带出,定是计划周详,信笺上既然说的是换,那只有她孤身前来,才能保裴毓平安无虞。何况,她一直在寻找与武陵王见面的机会,不承想,他反倒先动手了。 所以此行,她注定无法全身而退。 青城刚进到院落,秦武就从阁楼中的房间走了出来,他对着青城抱拳道:“青城郡主果然聪慧!” 青城冷声道:“裴毓人呢?” 秦武抬手:“郡主请!” 青城几下跃上阁楼,进到房间。 屋内站着三个人,黑衣蒙面,成掎角之势而立,他们眼神锐利,看起来极为警惕。 角落里的床榻上,裴毓还在昏睡。 青城蹙眉,声音沉下来:“将掺了迷药的芙蓉糕饼给孩子吃,武陵王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耻!” “权宜之计而已,郡主勿怪。郡主如今已是副指挥使,我们无法在城内动手,只好请郡主主动前来。” “说吧,武陵王究竟要做什么?” “武陵王想请郡主过府一叙……”秦武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褐色小瓶递过来,“这是迷药,郡主只需吃下一颗,用来换裴毓的解药。” “这么怕我啊?”青城接过小瓶轻轻晃动,似笑非笑,“先让裴毓醒过来,否则我不会吃的。” 四个人面面相觑,用眼神无声交流了一阵,最终,秦武上前,将一颗乌色的药丸碾碎化在水中,给裴毓服下。 不多时,裴毓悠悠转醒,坐了起来。 此时已是暮色四起,阁楼中昏暗一片,他望着周围陌生的一切,又见几个黑衣人森然伫立在角落,眼中露出惊恐不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转眼看到青城,虽面露疑惑,依然跳下床,甩着短腿,跑了过来。 快到近前时,秦武用刀鞘挡住他,转向青城:“他的解药我已经给了,郡主该服药了。” 青城打开药瓶,服下一颗药丸,将剩下的扔回给秦武。 第146章 栖云山庄 秦武收回兵刃,裴毓一下子扑到青城腿上,他似乎反应过来什么,眼泪如泉水一般涌出来:“他们是不是用我威胁你了,你究竟吃了什么,是不是也是会昏睡不醒的药啊?” 他哭得有气无力,声音都变了调,“你快吐出来呀!” 青城被他哭得心烦,刚蹲下来准备训他,就被他一把抱住脖子,鼻涕眼泪抹了她一身。 青城:“……” 她叹气:“不是你连累我,是我连累你……其实不能怪咱俩,主要是这几个大人,虽然他们比你老,又比你高壮,但欺软怕硬,只敢为难妇孺。” 这四人明显不太自在,脚下都挪动几步,秦武没好气道:“郡主就不要拖延时间了,你服下的迷药,还是尽早解毒的好。” 青城将裴毓拉开,沉声道:“裴毓,你留在此处,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你。” 裴毓抽泣,哑着嗓子:“你就不能将他们都打倒,救我离开吗?” “原本可以,现在不行了。” “你走了,我害怕怎么办?” “实在害怕,就大喊。” “那哭行吗?” “也行!”青城想了想,“不过用处不大……要不你都试试,看哪种法子适合你!” 她站起身,对着秦武道:“给他点上烛火吧。” 秦武默然不语,反倒是角落里的一个男子取出火折子,点燃案几上的烛火。 青城转身,向外走去,没再看裴毓一眼。 几人来到附近的树林,不多时,一队人马疾行而来,蹄声似暴雨,震的大地都颤抖起来。 趁着月色,当看清为首之人是肃王时,青城平静道:“走吧。” 青城在离府前,交待景云和庆星的三件事中,其中一件是两柱香后去找邯平,让邯平告诉肃王裴毓的真正藏身之处。而她,只要等到肃王来,就可以离开,去赴一个揭开所有真相却极可能有去无回的邀约。 肃王一行人行至院前,纷纷滚鞍下马。 当肃王疾风一般冲上亮着烛火的阁楼,出现在门口时,裴毓的无声啜泣终于变成嚎啕大哭。 “青城郡主被带走了,她还被迫吃了迷药,你们来的怎么那么迟……” 他一阵呛咳,小脸憋的通红,肃王一脸灰败,站着没动,裴彻再也忍不住,上前抱住他。 圆月孤悬,清辉洒满庭院,三位掌使伫立在院中,双拳紧握,无边怒意在眼中翻滚。 此时,青城已经跟着秦武几人一路向南而去。 青城没有问目的地在何处,只默然地跟着秦武几人赶路,渐渐地她明白为何秦武只让她吃一颗迷药,因为他们没有走官道,所行皆是荒野小路,有时还需跋山涉水,这药量刚好克制住她的内功,却不至于令她昏睡,毕竟这样的窄道马车是定然无法通行的。 数日后,几人穿过一片密林,终于来到一处相对平坦的人马道。 道路两旁时不时冒出几个残缺不全的石碑,青苔顺着基座爬上断碑,上面碑文早被岁月啃噬得模糊不清。 青城随着几人刚拐过一处山涧,便望见前方山角处建有一处院落,院中房屋的青灰瓦顶沿着山脊错落排列,仿佛巨兽嶙峋的脊骨。 夕阳斜照,院落门匾上栖云山庄四个大字仿佛流淌着一层淡金。 几人在山庄前勒马,翻身而下。 此时山庄正门豁然洞开,几个仆从迎了出来,将马牵走。 秦武走到青城面前,抱拳道:“郡王已等候多时,郡主请!” 青城点头,走上几节台阶,刚要入内,身后忽然传来浑厚的钟鸣,她脚下一顿,徐徐转身,只见远处绿树掩映间,露出一角黛瓦飞檐,檐角挂着的铜铃在风中轻晃,一座古朴的寺庙若隐若现。 青城驻足看了片刻,转身进了大门。 她绕过影壁,眼前是一条笔直漫长的石阶,阶顶立着一道玄色身影,衣袂被山风掀起时,他整个人翩然欲飞。 青城仰头望向那人,瞳孔渐渐泛出凉意。 看到青城拾阶而上时,武陵王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在跟青城次数不多的过招中,他几乎次次都被她戏弄耍骗。 而这一次,她再不情愿,也只能屈从他的意愿,到他的山庄,一步一步走上石阶,走到她的面前来。 然而,事情与预想中还是有些出入——青城在距离他还有十来节台阶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扶着石阶旁的栏杆不住地喘息。 青城是真的累了,他们一路上都在赶路,甚少休息,这石阶漫长,仿佛没有尽头,她的脚踝并未全然恢复,走到此时已是胀痛不已,腿如同灌了铅一般,不知是不是服下迷药的缘故,她心口憋闷,指尖有些发麻。 武陵王凝视着她,一时没说话。 此时青城的鬓发凌乱地垂在耳侧,额角和鼻尖俱是汗水,和尘土混在一起,如同几道黑灰色的沟壑浅痕,墨色的劲装上结着一层盐霜,她形容狼狈,全然不见往日里的明媚鲜妍。 他以为他会嫌弃到避之不及,然而并没有。 他几步走到她面前,言语带笑:“郡主若是累了,本王可以扶郡主上去。” 青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时武陵王才发现她鼻梁上有两道结痂的血痕,他唇角的笑意逐渐凝住,转向秦武道:“你们动粗了?” 秦武一愣,道:“王爷吩咐过不能伤到郡主,属下等不敢动手。” 武陵王略一思忖,笑道:“如此说来,要么是路上的树枝荆棘所划,要么就是裴夫人急怒攻心……” 青城面色一沉,打断他的话:“萧长麟,你整日里不是劫持就是威胁,还对妇孺下毒,你如此行事,就不怕世人嘲笑你行事龌蹉,不怕你手下部曲以你为耻?” 武陵王原本只是没话找话,没想到青城反应如此之大,明明她才是手下败将,却搞得他如此狼狈不堪,越想越气,也不管她了,拂袖而去。 不多时,两位身着湖蓝色衫裙的婢女快步走了出来,将青城扶进一处整洁的院落。 第147章 玄明大师 一番梳洗过后,青城倒头便睡,等再醒来时已是次日深夜。 武陵王闻讯赶来时,青城刚喝完半碗粥,正端着一只青釉茶盏发呆。 看到青城的一瞬间,武陵王心尖一颤,灯下看美人,果然别有风情。 青城穿着一件月白色襦裙,鸦青发丝覆住肩头,肌肤如融雪般莹润透亮,低垂的眼睑下浮着一抹淡青,有种说不出的慵懒柔媚。 他心情大好,笑道:“不知郡主的口味喜好,本王便命人将府中有的都备了些,若是郡主都不喜欢,本王让人去采买便是。” 青城不紧不慢地饮了口茶,放下茶盏,道:“武陵王如此大费周章让我前来,总不是为了品鉴菜肴,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武陵王沉思半晌,道:“郡主可知,如何通过四猎图找到隐藏在其中的堆雪园?” “原来这就是你几次三番想让我去齐邕的原因,”青城恍然大悟,接着轻叹道,“那武陵王怕是要失望了,我并不知堆雪园在何处。” “你与伊昭情同姐妹,她没告诉你吗?” 青城摇头,不解道:“你怎知伊昭一定知晓此事?” 武陵王避而不答,忽然话题一转:“杨业假扮拓跋堃一事郡主应该知道了吧?” 青城眸色微闪,没有立即回答。魏帝有意将错就错,对外宣称拓跋堃去守皇陵,她此时自然不能接他的话茬。 武陵王像是料到她的反应,微微一笑:“杨业去大魏就是为了换回我,不论是珩王还是郡主,哪怕是武宁司的某位掌使,但凡用心一审,他就会暴露。所以当我得知郡主审过他之后,就明白魏帝让他去皇陵是假,想来杨业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青城蹙眉:“没想到,武陵王在大魏还有耳目!” 武陵王笑了笑,难掩眼中落寞:“这种事情稍加打听,便能知晓,算不得什么机密。” 他执壶给青城杯中添茶,又道,“郡主既然审过杨业,那本王的话他应该带到了?” 青城瞥了一眼杯盏中琥珀色的茶水:“他说你知道伊昭公主被杀的真相,还说等我再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会如实相告。” “不错,我的确知道伊昭被何人所害。” 青城抬眸望向他,武陵王此时也正在看她,案几上烛火摇曳浮动,她嫣红的唇仿佛染上一层釉色。 他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道,“只是这样重要的消息,郡主不打算用什么跟我交换吗?” 青城似笑非笑:“我并不知道堆雪园在何处,如今又受制于你,实在身无长物,没什么可交换的,武陵王若是觉得吃亏,不说便是!” “本是玩笑话,郡主不必当真,”武陵王讨了没趣,心中不悦,硬邦邦道,“夜已深,明日我带郡主去一个地方,到时候再告诉你真相。” 说完,也不久留,大步走了出去。 次日一早,武陵王带着青城出了山庄,沿着山道,一路来到一处古寺。 寺门朱漆剥落,匾额上“慈缘寺”三个字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檐角铜铃在风中发出一阵阵脆响。 青城反应过来,这就是昨晚她初到栖云山庄时听到钟鸣的那座古寺。 两人在寺前下马,走上一段青石台阶,进入寺门。 寺中檀香袅袅,并不见香客往来,偶尔传来鹧鸪鸟的几声鸣叫,倒显得寺中愈发幽静。 青城好奇道:“武陵王为何带我来此处?” 武陵王瞥了她一眼,道:“我在寺中给伊昭公主设了长生牌位,郡主与我一道去拜拜吧。” 青城:“……”这应该没有拜自己的道理吧! 她深吸一口气:“为何如此,据我所知郡王与公主并未来往。” 武陵王微微一笑:“是因为郡主,我这么做是想讨郡主欢心。” 青城拖长音哦了一声,道:“比起长生牌位,武陵王不如尽快告知真相。” 武陵王无奈一笑:“也好,郡主请随我来。” 他带着青城来到一处放生池,池边有两棵古柏,正前方则是几间禅房。 他在池边止步,忽然道:“郡主以为,伊昭公主是如何亡故的?” 青城停顿几息,道:“死于两军交战。” 武陵王一字一句道:“伊昭公主并非死于两军交战,而是被珩王暗害。” 一阵春风拂过,几针柏叶落入放生池,锦鲤来回游窜,甩尾搅碎满池倒影。 青城从昨晚就开始好奇,武陵王究竟会编出一个怎样的故事来骗她,没想到,竟是如此离奇。 她有一瞬的怔忪,随即凝视着他,冷声问:“你说什么?” “三年前,珩王让几名部下拿着自己的白玉扳指做为信物前往皇宫送信,珩王表面上要与伊昭公主谈判,实则让人趁机挟制公主,将暗中潜入白城的云中骑放入皇宫肆意屠杀宫中之人,之后他们又在宫中四处放火,伊昭公主因此葬身火海。” 青城故作震惊状,半晌,她蹙眉道:“武陵王如何知道这些隐秘?” “不瞒郡主,我一心想得到四猎图,当年珩王带着云中骑围困白城时,我就在城外。卢定洲卖国求荣,打开城门,自此做了魏臣,这些事情是他探查后告诉我的。” 他无奈一笑,“我与郡主之前有颇多误会,我知道,郡主一时很难相信我说的话,便带郡主来此处,向一位故人求证。” “故人?” 这时廊下转出个灰袍僧人,这人不过四十多岁,下颌线条如斧凿般刚硬,左眉骨处一道三寸长的旧疤斜斜划过,眼眸微垂,圆圆的头顶上一层新生的青茬。 他明明是出家之人,却透出一股若有似无的杀伐之气。 武陵王给青城引荐:“这位是玄明大师。” 玄明对着青城合十行礼:“贫僧玄明,见过青城郡主。” 青城还礼。 武陵王对着玄明道:“请大师将当年知道的事情告诉青城郡主。” 玄明点了点头,对着青城道:“贫僧出家前,曾是云中骑中的将领。三年前,云中骑围困白城,贫僧就在其中。” 第148章 求证 玄明眼眸微垂,声音没什么起伏:“围困白城的第二日,珩王给了几名部下一枚白玉扳指做为信物,让他们去皇宫给伊昭公主送一封见面谈判的信,这些人午后出发,至晚方归,带回的消息是伊昭公主需要考虑一日。但子夜刚过,卢定洲忽然打开了白城城门,我带人攻了进去,赶到皇宫后才发现宫门洞开,宫火四起,里面根本没有活口……” “之后,我们在普泽殿中找到了伊昭公主的遗骸,已是一具焦骨,到那时我才知道,珩王早就派人以送信的名义进入皇宫,屠杀宫内之人,之后放火掩盖行迹。” 旧事重提,青城心口隐隐作痛,她缓了片刻,道:“玄明大师可否报上从前的姓名军职,否则光凭大师一面之词,我实难相信。” 玄明静默片刻,道:“在下徐融,曾是珩王身边的副将。” 此话一出,青城面色骤变,她双眼半眯,两道锐利的目光直刺玄明而来。 “据我所知,徐融早已战死,你究竟是何人,胆敢冒充他!” 玄明敛眉,也不过多辩解:“贫僧当年为了给瑄王报仇,杀了许多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造下太多杀孽,心中不安,故而假装死于宫火,实则来此出家,从此虔心礼佛,赎半生罪过。”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精致小巧的银质令牌,上面用小篆镌刻着两个字——徐融。 青城伸手,接过令牌,她去过云中城,自然认得此物,这是为每个云中骑将领特制的刻有姓名的令牌。 玄明再次双手合十,转身离开。 武陵王上前几步,道:“我知道你疑心我,哪怕我找来徐融,郡主也会觉得他是假冒的……” “不,”青城打断他的话,“我见过徐融,他最早是瑄王的副将,眉骨上的那道伤疤乃是旧伤,只是我见他时的他还满脸络腮,肤色黝黑,与今日受戒剃度后的模样有些不同,刚才一时没认出来罢了,武陵王并未骗我。” “那就好。”武陵王明显松了一口气。 “不过武陵王怎会与他相识,还知道他在此处出家?”青城随即问道。 武陵王看着池中几尾畅意游动的锦鲤,表情有些意味深长:“旧日的情分罢了,郡主可信?” 青城扶住池边的栏杆,一时没有接话。 “有些事我暂时还不能告诉郡主,”武陵王轻叹一声:“但伊昭公主一事,郡主只要问珩王一句,三年前,他是否派部下拿着他的白玉扳指送信,一切便有答案了。” 青城握紧手中的令牌,垂下眼眸,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厉色。 武陵王只当伊昭已死,一切死无对证,便黑白颠倒,将所有罪行嫁祸给珩王,若非她置身其中,只怕真会被他蒙蔽。 而此时此刻,她终于可以确定,三年前那晚冲入皇宫的黑衣人首领正是武陵王。 他当时黑衣蒙面,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如今真相一层层剥开,黑巾包裹下的那张脸终于逐渐清晰起来。 武陵王如愿地看到青城的神色变了又变,心知她未必全信,但也必然对珩王存了疑心,心中畅意。可不知为何,看到她眼中流露出的恨意时,他心中难免惴惴,若是有一日青城知道真相,应该会恨透了他吧,这念头一出,他便马上提醒自己,那就让真相尘封,永远也不让她知道。 接下来几日,武陵王一早就出门,每晚要到青城快要入睡时,他才匆匆进到院落,先是与屋外的侍女询问几句青城的情况,之后进到屋内,在她床榻边静立片刻,又转身离去,有好几次,青城都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檀香味。 这些时日里,青城已经熟悉了山庄的布局和守卫情况,她尝试着问过几次武陵王的行踪,但两位侍女的嘴很严,什么也没问出来。 这晚青城一直没有安寝,武陵王进屋时看到她立在窗边,不由一愣。 “郡主还没安歇?” 青城道:“武陵王费尽心思将我带到栖云山庄,该不是只让我赏山中景色吧,我已一连看了几日,属实无趣。” 她面色清冷,语气平淡,可在这样一个春日的静夜,如练的月色让周遭的一切都朦胧柔软起来。她的话落在武陵王耳中,像是妻子抱怨晚归的丈夫,总有种撒娇的意味。 武陵王心中微动,他顺手将长剑放在案几上,脱掉披风,几步走到青城面前,怡然一笑:“这几日怠慢郡主了,等过些日子,我再好好陪郡主。” “武陵王让我来究竟有何目的,到现在还不说吗?”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瞒你的必要,日后,郡主留在本王身边就好。 “留在你身边?”青城冷笑,“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武陵王微挑眉梢,一双桃花眼像是染了几分醉意,他声音极低:“牡丹花下死,本王只好认了,总之,这次我不会再放你走,我会将你带去齐邕,娶你过府!” 青城抬眸,直直地看向他,目光泠然。 武陵王能感到她周身散发的冷意,想到如今还是在大魏,对青城还是不要逼的太紧,便道:“山庄中待久了的确无趣,明日一早,你同我一起出门。” 次日一早,武陵王果然带着青城出了山庄,来到慈缘寺。 武陵王一入寺就去了西边一个偏僻的院落,青城则由江竹带着去了后山——那有一片桃林,风景极佳。 青城本是想知道武陵王这些日子究竟在跟何人见面,这样一来,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心中不由有些烦闷。 江竹见状,提议带青城去不远处的瀑布游玩,青城气不打一处来,想了想,试探道:“徐融……玄明大师在做什么?” “属下不知,现在应该刚结束早课,郡主要找玄明?” 青城嗯了一声。 江竹不敢怠慢,带着青城去找玄明。 玄明正在给池中的锦鲤喂食,青城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这时有个小沙弥急匆匆跑了过来,对着江竹低语几句,江竹叮嘱青城不要随意走动,接着匆忙离开。 第149章 偷听 青城借口帮玄明洒扫院子,沿着屋檐越走越远,行至无人处时,她提气跃上屋檐旁的古柏,接着在大树间腾挪飞掠,她身法诡谲,起落间如风吹绒絮,偶尔有僧人警觉,举目四望,只看到花叶簌簌抖动。 她很快来到武陵王所在的院落,藏身在屋后的银杏树上,从半开的花窗向里望去,只见武陵王坐在一个书案前,旁边站着两名男子,其中一个是秦武,另外一人身形瘦长,生的宽额细眼,名叫孙虎,在松山下废弃宅院中用火折子点灯的便是他。 孙虎道:“王爷,咱们在京城的人已经确定,杨业的确是死了,如今在守皇陵的人并非是他。” “魏帝当真无耻!”秦武脸色有点难看,说出的话极为不敬,“杨业根本就是漏洞百出,魏帝竟将他认下,如此一来,在世人眼中,拓跋堃被魏帝宽宥,守陵赎罪,魏帝倒是博得个圣贤君主的名头。” “拓跋崇一向如此,无耻惯了。”武陵王嘴角噙着一抹讥诮之色,但很快转为正色,“当务之急,还是要继续找紫金使的下落。让我们在宫中的人给太后传话,就说我愿将冬猎图双手奉上,只要能临摹春夏秋三副狩猎图。” “可我们诓骗了魏帝和独孤氏,他们还会跟我们做交易吗?”秦武眉头皱成一团。 “诓骗了又怎样,他们还敢跟齐邕开战不成?只要他们还想得到传国玉玺,就会继续与我交易。” 秦武与孙虎对看一眼,两人用眼神无声交流片刻,最终秦武道:“王爷,青城郡主既然不知道堆雪园的位置,不如干脆除掉,她……” “不可!”武陵王抬手打断他的话,“本王留下她还有用。” 秦武还是不放心:“此女诡计多端,身手不俗,属下担心,她会对王爷不利。” “她如今内力尽失,剩下些拳脚功夫罢了,不足为惧。” 孙虎则道:“可若是让珩王知道她在我们手中,只恐会另生枝节。” 武陵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栖云山庄极为隐秘,不会轻易被人发现,何况你们已将青城一路所做的标记悉数抹去,不会有人追踪而来。至于珩王,他远在云中城,等他得到消息赶回来,咱们都离开大魏了……” 青城周身一震。 她此次孤身前来,的确一直在暗中设置路标,因为她知道邯平一定会追查她的行踪,她已是万分小心,不想还是被秦武他们察觉了。难怪快十日过去了,邯平始终没有找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青城瞬间收回思绪,原来是江竹走了进来,他站的位置更靠近门口,青城只能看到他的肩膀。 “王爷,属下刚收到京中传来的消息,说荀湛执掌了武宁司。” 原来刚才江竹匆忙被小沙弥叫走,就是去见送信之人了。 秦武的声音透着不解:“魏帝怎会同意让一个商贾之人掌管武宁司?这究竟怎么回事?” 武陵王倒是没有半分惊讶:“武宁司的第一任副指挥使就是他,他并非寻常的商贾,他……” 武陵王冷哼一声,没再说下去。 青城隐在繁枝茂叶间,稍稍松了口气。 青城交待给两位侍女的第二桩事便是让她们带着珩王留下的白玉镂雕夔龙纹玉佩去见荀湛,令他临时接管武宁司。 青城前不久看完了整个武宁司的文卷记录,这才知道荀湛曾担任过武宁司副指挥使一职。 文卷上没有记录荀湛的出身,而凭着他与珩王极为亲近的关系,以及珩王临走前提到若是宫中有人为难可找荀湛解决,青城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荀湛应该出身宗室,但其身份究竟如何她就不得而知了。 如今看来,武陵王竟像是对荀湛的身份极为了解的样子。 青城眉心微蹙,愈发认定拓跋堃应该就在齐邕帝手中,否则武陵王不会知道那么多大魏宫中隐秘。 正想着,武陵王忽然问江竹:“郡主呢?” “郡主觉得桃林无聊,去了放生池,看玄明大师喂鱼。” 武陵王唇角扬起,似乎觉得如此严肃的场合笑起来不妥,随即又敛去笑容,唇角抿成刀脊一样的直线。 旁边的孙虎将他的表情看在眼中,忍不住提醒道:“王爷,那压制内力的药掺在饭食中,郡主应该没有起疑吧?” “察觉到又如何,事到如今,她已没得选。”武陵王面上遽然闪过一抹复杂情绪,不知想到什么,他眼梢一斜,看向江竹,“青城天天服用这些药无碍吗?” 江竹冷不防他忽然发问,怔愣片刻,答得极为谨慎:“属下已在侍女身上反复试过药量,应是无碍,不过,此药会导致郡主白日里疲累,夜晚反而无法安稳,不过一旦停药,就会恢复如初。” 武陵王默然半晌,思考中目光转了一圈,落在窗外的银杏树上。 青城的心跳陡然加快,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低头看树影,好在今日天色阴沉,乌云像瓦块一样嵌在天空,地上瞧不出任何破绽。 武陵王收回目光,沉声道:“在山庄的这些日子,一切照旧,回到齐邕后就停药吧,到时任她轻功再好,也逃不出去。” 青城眸色渐冷,如水的眼底顿时冻结成冰。 上次她被武陵王的迷烟迷倒后,珩王就让南棠将所有可以压制内力的药都找了出来,再一一配置出解药。可他们不能未卜先知,并不知道对方下次会用哪种药,但珩王并不管这些,只让南棠寻找解决之法。无奈之下,南棠一连翻了几日医书,总算配出一种解药,可以解除大部分压制内力的药,让内力保持在六七成。 这次单独赴约之前,她猜到武陵王会故技重施,已提前服下解药,最后果然派上了用场。 忽然间,青城脑中不受控制地想起珩王,他总是目光长远,知道她被迷烟压制过功力,就想方设法尽量规避,不让她再因为相同的原因受制于人。 第150章 去集市 这时武陵王话锋一转,“祭礼准备的如何了?” 秦武开口:“王爷放心,已经全都备好了,祭礼审时一刻开始,王爷到时在祭礼前夜住进寺中便好。” 武陵王嗯了一声,徐徐起身,对着秦武两人道,“下月祭礼之前,我就不过来了,若是有事,去山庄寻我。五日后,我要入城一趟,到时你们随我同去。” 眼看着他要离开,青城飞身掠起,身如幻影般回到往生池的院落中,此时院中空无一人,她旋身而下,抖落身上发间的落叶,又走到池畔临水而照,没发现什么破绽。 她垂眸看着池中甩尾的锦鲤,心中一片恍惚。 她以为此行能很快了结三年前一事,不承想,疑问不减反增。 武陵王为何会和徐融相识?在宫中给他传信的是何人?他身边为何还有那么多高手?他冒着风险留在大魏也要祭奠的人究竟是谁? 要查清这些凭她一人之力恐难成事,当务之急是要跟邯平联系上,可一直在山中是无法跟任何人取得联系的,何况她现在连最近的城镇在何处都不知道。各个州县都有武宁司传递情报的据点,武陵王说五日后他要入城,如果到时她能跟他同往,借机透露栖云山庄的位置,邯平定然能找到她。 正想着,武陵王带着江竹走了进来。 她神色看起来有些凝重,武陵王不由笑道:“郡主这是怎么了,可是谁怠慢了郡主?” 青城抬眼,眸色无波地瞥了他一眼,默然不语。 青城忽然有些心惊,武陵王这样的人,有时礼仪周全,温声细语,像个温润谦和的君子,有时又洒脱不羁,风流多情,像个出身高门的纨绔,可这些都不是真的他。 真正的他会毫不犹豫地给妇孺下毒,会对怀有自己骨肉的女子弃如敝履,会利用亡母的旧相识谋算人心、搅弄风云。 真正的他,为了一己之私,在三年前伏杀瑄王,嫁祸给她,引得两国交恶,邬桓灭国。 真正的他,一面心安理得地在她的饭食中下毒,一面貌似真诚地向她示以深情。 若是他知道,她已全然知晓当年的真相,并会手刃于他,不知他还能不能如现下这般怡然自得。 这世间的人啊,若是被表象所惑,那丑陋溃烂的内里究竟要如何才能看清。 青城眼中像是蒙着一层散不开的阴霾,武陵王拧眉,看向江竹,语气低沉:“刚才究竟发生了何事?” 江竹一头雾水,想了又想,实在毫无头绪,硬着头皮猜测道:“刚才属下离开时,担心郡主安全,就提醒郡主不要随意走动,也许是此话冒犯了郡主……” 武陵王闻言笑出声,对着江竹故作不悦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郡主想去何处都可以,岂能阻拦?” 江竹顺势抱拳请罪:“属下一时失言,冒犯了郡主,还请郡主恕罪。” 青城眼眸轻闪几下,神思渐渐回笼,她瞥了武陵王一眼,道:“武陵王的话当真?我去何处都可以?” “自然当真,”武陵王闲适一笑,但笑意中带着一丝威胁,“不过要有我陪着,否则只怕郡主晕过去,无人在旁。” 青城瞪着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偏过头去。 武陵王对青城的印象大多是一副清冷果决的样子,何时见过她如今这般,他忽然发现,青城这样的女子偶尔使小性子时竟是娇俏无比,让他不胜欢喜。甚至,他还想再让她翻个白眼。 他心中一阵悸动,缓步上前,低声哄劝道:“接下来一段时日,我可以每日陪你出游,别生气了,好不好?” 心念起,青城故意试探:“能去附近的市集吗?” 武陵王面色一僵,笑道:“郡主若是有什么需要采买的,列个清单,我让人去买来。” “我不过是想出去走走,不想总在栖云山庄,这都不行吗?” “再过半个月,等我忙完一桩要紧事,我就带你回齐邕,到时候随你出去走动。” “我现在内力尽失,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怕我逃走?” 这句话戳中武陵王的心思,他看着青城,目光隐隐泛着凉意。 “我知道你担心我走漏消息,暴露栖云山庄的位置,其实此事很容易解决,到了市集,我戴上帷帽,让任何人看不到我的脸,不跟任何人接触,你再派几个武功高强的人看紧我,这样也不行?” 武陵王当日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五日后一早他却径直带青城出了山庄,要带她前往就近的城镇,不过有个额外的条件——青城进出山谷时要用布条蒙住双眼。 青城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不过当武陵王要与她同乘一骑时,她还是浑身的不自在。 她周身的抗拒挣扎都写在脸上,武陵王倒也不恼,手中牵着一根宽约四指的青色绫锻,站在马前,悠然道:“郡主若蒙上双眼,定然无法驭马,更无法辨识方向,若郡主觉得为难,大可不去。” 这可能是唯一与外界取得联系的机会了,青城怎会错过,何况武陵王说得不错,她的确无法在蒙着双眼的情况下驭马。 青城不再犹豫,扶鞍上马,武陵王唇角噙着一抹笑意,不知为何,看着她气恼中带着几许无奈,倔强中透着一丝委屈的样子,让他很受用。 他跃上马背,用青绫敷住青城的眼睛,在她脑后慢条斯理地打了个活结。 丝带在脑后系紧的瞬间,所有光亮骤然消失,只剩下布料摩擦的沙沙声,青城明显有些不适应,不由得抓紧缰绳。 武陵王盯着青城的侧颜看了一会,目光扫过她瓷白的面颊和红润的樱唇,他心中一动,温热干燥的手掌就覆住青城握缰绳的手上,青城心如止水,缓缓抽回手,放在马鞍两侧。 武陵王轻轻一笑,双腿夹紧马肚,向着谷外疾驰而去,身后一队人马紧紧跟上,山道上顿时扬起漫天沙尘。 马蹄声踏碎晨露,初春的山风挟着凉意拂过面颊,青城在颠簸中竖起耳朵。 第151章 留下线索 起初听到的是松涛阵阵,间或有山雀啾鸣,鼻尖上萦绕的是晨间湿润的空气里混着的青草气息。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传来几声鹧鸪鸟清脆的啼叫,混着远处流水潺潺的声响。又走了一阵,水声渐大,叮咚如环佩相击。 青城感到马匹步伐微变,水声陡然清晰起来,意识到他们正在渡河,她数着马蹄踏石的声响,估算着河水的宽度。待水流声渐远,又有鸟鸣自两侧传来,清脆如银铃。 行至一处极明显的弯道后,一股花香突然浓郁起来。青城鼻翼轻颤,辨出这是丁香。 山路渐趋平缓,许久后,隐约有人声传来。 武陵王勒住缰绳,他的呼吸拂过青城的耳际:“到了。” 取下青绫的瞬间,明亮的天光如水般涌入眼帘,青城不由得眯起双眼,很快,一顶帷帽兜头罩下。 武陵王给她戴好帷帽,低声叮嘱:“我去附近办些事情,江竹和秦武会陪你入城,不过你们在城中不能逗留太久,一个时辰之内必须出城。” 青城没想到他并不入内,点头称是,瞥了一眼不远处城门上的匾额,不由愕然,此处竟是安阳县。 从安阳出发,若是快马加鞭,不出两日便可抵达京城,如此近的距离他们当时竟然走了将近五日,想来是秦武怕被武宁卫追踪到的缘故。 青城微微蹙眉,武陵王真是胆大,竟敢在附近的山中建了一座山庄。 进了城门,眼前是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侧店铺林立,酒旗在风中招展。 茶肆里飘出袅袅茶香,与小摊上糖糕的甜香交织在一起。成衣铺的幌子随风招展,卖胭脂水粉的摊位前围满姑娘,不远处一个卖糖人的老者周围簇拥着五六个孩童,金黄的糖稀在他手中化作飞禽走兽。 青城的目光在街道上转了两转,最终被一家名为“墨香斋”的书肆吸引,快步走了进去。 “这位姑娘,可是要买书?”掌柜迎上来招呼道。 青城点头:“可有《棋诀》?” 掌柜一怔,快速地瞟了青城三人一眼,耐心解释:“这本书是手抄本,买的人不多,在下不确定店中是否有存货,需要查一查。” “算了,不必麻烦了,就这本吧。”青城随手取下书架上的一本《六博棋谱》。 江竹付了银钱,几人走出书肆,青城边走边翻看,经过一棵银杏树时,一片带着露水的叶子落在书页上,叶脉清晰如丝。 这时书肆的小二忽然跑了出来,几步追上青城,“这位姑娘,我们掌柜的说,找到《棋诀》了,不知姑娘还想不想要?” “一本足矣,对了,不知我可否用这本刚买的《六博棋谱》来换《棋诀》?” “可以……”小二正要点头,蓦然发现书页中夹着的银杏叶上带有露水,他有些为难道,“这书页已被打湿,只怕不好再售卖……” 青城戴着帷帽,视线有些受阻,她将书拿的近了些,待看清书页,微微一笑:“那便不必换了,有劳。” 这小二略施一礼,转身跑远了。 江竹低声道:“郡主若是喜欢,属下买来便是。” “不必了,”青城语气极淡,将书递给江竹,“不过随手买来打发时间而已……” 话虽如此,青城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刚才那个书肆便是武宁司在安阳的据点,《棋诀》是用来投石问路的,这本书本就是孤本,之后流传的皆为手抄本,市面上少有人卖,买的人自然更少。 按惯例,接头的人会先提出要《棋诀》,掌柜闻言,会说不确定是否有存货,需要查看后才知晓,这人嫌麻烦,会买一本其他的棋谱离开,然后小二会追上此人,说找到《棋诀》,问对方是否还要,对方若是要,并回到书肆,那便会被带到书肆后的密室,不多时就会有武宁卫来接应,可若是对方提出换取,则表示处境堪忧,无法接头。而从此时开始,这人在城中的一举一动皆会被记录下来,传给武宁卫。 江竹和秦武皆是谨慎之人,青城不敢大意,她当时被带往栖云山庄时,一路上留下不少标记,她不确定秦武发现多少,若是还留有一些的话,邯平应该就在离安阳不远的地方。她现在要做的便是提供尽可能多的关于栖云山庄位置的消息,凭着她与邯平从小长大的默契,他定然能悟透她要传达的意思。 青城的帷帽将她遮得严严实实的,江竹全然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觉得她似乎兴致缺缺,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正要开口询问,青城被路边不远处的一个摊位吸引了过去。 小摊上摆着不少奇石,纹路如山水泼墨。 青城抚上一块博山炉大小的石块,石面温润,似有凉意沁入掌心。 “这是从永川河上游捞的。”摊主解释道,“姑娘若喜欢,多挑几块,可以便宜些卖给姑娘。” 永川河在安阳县东北方向,是途径安阳县唯一的河流。青城刚才一路行来,曾经过一条河,不知道是不是永川河的支流。 她的目光从这些石头上扫过,落在一个装有鹅卵石的竹篓上,她从中挑了几块图案罕见的圆润石头,江竹上前将石头包好,又付钱给摊贩。 当时他们渡河的时候,她数着马的步数,估计那河面有约莫七丈宽,一般泅马的地方大多选在河水的中游,那里的河段地形平坦,水流速度变缓,也是鹅卵石最常出现之处。 几人在茶摊喝了茶,青城问起掌柜花市的位置,掌柜热心地指路,告诉他们拐过街角便是。 青城在花市前驻足。所谓花市,便是一条窄长的巷子,已是四月,牡丹、芍药开得正艳,“绿萼”月季与“紫袍玉带”的茶花争辉,花枝上露水晶莹,整条巷子已被各色花朵连成胭脂星河,花攒绮簇,蜂蝶相随。 江竹提醒青城要准备出城了,青城便没有往里走,只站在巷口,她先是拿起商贩花篮中的丁香看了看,很快放了回去,最后选中了一大把辛夷花。 第152章 忧心 青城在花市前驻足。所谓花市,便是一条窄长的巷子,已是四月,牡丹、芍药开得正艳,“绿萼”月季与“紫袍玉带”的茶花争辉,花枝上露水晶莹,整条巷子已被各色花朵连成胭脂星河,花攒绮簇,蜂蝶相随。 江竹提醒青城要准备出城了,青城便没有往里走,只站在巷口,她的目光从簇拥在一团的繁花上扫过,先是拿起商贩花篮中的丁香看了看,很快放了回去,最后选中了一大把辛夷花。 她今日出山谷时闻到好几种花香,但丁香花的香味持续最久,想来是规模很大的一片丁香树林。武陵王因为他母亲的缘故,对丁香花一向在意,为了不引得他疑心,青城将丁香拿起又放下,最终选了辛夷花。此花在安阳县附近到处可见,邯平心细机敏,又知道她的习惯,定然能参透她的用心。 几人出城后,在路边的一处土坡上与武陵王会合。 江竹上前,将青城买过的东西一一拿给武陵王查看,武陵王瞥了一眼,没说什么。 武陵王依旧用青绫蒙上青城的眼睛,两人依旧是共乘一骑,一行人策马徐行,拐上山道。 与此同时,十几骑快马在官道上疾驰而过,啼声如雨,马背上的人皆是靛衣轻甲,风将他们的披风吹的猎猎作响。为首的男子一头银发,容貌俊逸,正是邯平。 青城听到马蹄奔腾声,微微转头,但她眼前被遮盖住,什么也看不到。 邯平心中似有所感,侧目望去,青城已经转过坡道,他只在天光树影中瞥见一角天青色的裙裾和几片乱舞的辛夷花瓣。 武宁司在各州的重要城镇都设有可以办差的卫所,邯平一行人入城后直接前往。 青城自松山下离开后,邯平一直在搜寻她的去向,起初两日他还能找到一些零星的标识,但渐渐地,线索越来越少,最让他心惊的是,他发现有些标识竟指向与之前全然相反的方向。 他猜到两种可能,一是秦伍等人担心被追踪,故意绕路甩掉跟踪的人,还有就是邯平最不希望发生的,那就是秦伍发现了青城在暗中留标记,于是更改了标记,让邯平无法判断出青城正在离开的方向。 他找来找去,线索彻底中断在距离松山两百里左右的地方,这几日,他用了最费时但最稳妥的办法,以线索中断的地方为起点,除去京城的方向外,其他方向以镇为中心,向四周以扇形区域查找,不论秦伍将青城带去哪里,他们总要补给,而只要补给就有可能露出行迹,无论是郊区的农家,还是城内的客栈,不可能一点线索都没有。而一旦青城有机会入城,她应该会想办法联系武宁司在当地的据点。 然而,十几日过去了,竟然一点线索都没有。 邯平原本已经追出六百里开外,意识到不对,又折返回来。 他铺开地图,用朱笔在上面做着圈画,面上愁云惨淡。 这些日子他殚精竭虑,无一日可安睡,青城于武宁司其他人是郡主,是副指挥使,可于他而言,是主帅,是公主,是人世间唯一的亲人。 他心头凄凉,眼前渐渐浮起一层水雾。 这时一个武宁卫带着墨香斋的掌柜急匆匆走了进来。 这掌柜将今日有人上门一事三言两语说明白。 邯平一听上门的是女子,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他一把抓住掌柜的衣襟,满目猩红问道:“这女子是何模样,身量如何?” 掌柜吓了一跳,比划了一下身量,又道:“这女子带着帷帽,属下实在看不清她的面貌,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看就是练家子,也许正是如此她才没有冒然接头。” 邯平心底忽然升起一丝光亮,将积压在心头多日的阴霾蓦地驱散,面上终于露出几丝欣喜。 掌柜见状,忍不住道:“邯掌使,这女子究竟是何人?” 邯平道:“是副指挥使。” 掌柜一下子愣住。 邯平走到书案旁,展开安阳县的地图,对着掌柜沉声道:“将副指挥使在城中去过的地方,接触过的人细细地说一遍,不要有一丝疏漏。” 返回山庄的路上,青城心情轻松不少,想到不久就能跟邯平联系上,她心中隐隐透着欣喜,但这欣喜没持续多久,因为她很快发现这并非来时的路。路上虽然也听到水声,但绝不是河水,更像是溪流,且不止一条。他们一路上都在策马疾行,空气中不时传来各种花香,但走了许久都没有抵达山庄,青城的一颗心渐渐下沉,直坠谷底。 她很自然地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出山谷的路能相对快速地抵达城镇,但陡峭难行,也许是一条狭窄的山路,也有可能是一段陡崖,总之就是不为人知的小径。而从安阳镇到栖云山庄则是一段漫长的行程。这一路上应该有不少岔路,景致相似,纵使邯平找来,也极难确定她的位置。而凭着武陵王的谨慎,他定然早就在这些路上安插了眼线,一旦武宁卫前来,他们很快就能发现,而为了不暴露栖云山庄,这些人很可能伏杀武宁卫。 青城心头一阵狂跳,她暗自责怪自己太过冲动,但当时那种情况似乎又没有更好的办法,一时间,她心思百转,乱作一团麻线。 抵达山庄后,已是深夜,武陵王觉察出青城有些异样,但只当她是因为服食迷药,加之今日奔波劳累的缘故,便没有多问,只嘱咐她早点休息。 接下来几日,武陵王并未外出,但似乎十分忙碌,除了陪青城偶尔在山中骑马游玩外,青城只在吃饭时能看到他,而秦伍等人进出频繁,似乎有什么大事发生。 青城开始看似无心地打听山庄中的各种消息,唯恐听到武宁卫被抓的噩耗。 其间青城曾问过武陵王何时返回齐邕,武陵王面色凝重,只说办完一件要紧事就会离开。 青城知道他说的是祭礼一事,心中疑惑,对武陵王要祭奠的人愈发好奇。 第153章 惊人的身世 她想起当时在寺庙中偷听到武陵王与秦伍的谈话,秦伍提到,让武陵王在祭礼前一晚住进寺庙,于是青城一直暗中留意武陵王的行踪。 过了几日,入夜后不久,武陵王带着江竹和秦伍出了山庄。 青城站在高台上看着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立即回到房间,吩咐侍女她要休憩,不要让任何人打扰,侍女躬身称是,都退了出去。 她找来一件披风裹在身上,从花窗跃出。 这些日子趁着外出的机会她早已摸清了栖云山庄附近的地形,这山庄依一处山坡而建,地势并不高,青城所住的院落在东边,花窗外是一处园圃,再往东就是乱石嶙峋的陡坡,好在并不高。 青城攀住山石,手脚并用,一路慢慢向山坡下走,快要到山下时,她提气展臂,几个起落间,已稳稳落在山道上。 她无法骑马,只能施展轻功向慈缘寺的方向飞掠而去。 乌云遮月,照不清前路,草丛间偶尔矗立着奇形怪状的山石,一眼望去,像是蹲伏在夜间的猛兽,鹧鸪鸟的叫声在山谷中不断回荡,惊起盘踞在树上的几只夜鸦,古木参天,虬枝盘绕伸展,黑色的剪影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精怪,让人看起来毛骨悚然。 青城努力地辨别着方向,露水打湿了裙裾,额角也渗出汗珠,她气息渐促,过了许久,她终于听到风中隐约传来铜铃的叮当声,她循声跑去,很快看到慈缘寺的屋檐一角。 她顺着古寺旁的青石台阶一路走到寺院后面,缓了片刻,飞身跃入围墙,落在一处厢房的屋檐上。 她不知祭礼在何处举行,放眼望去,大部分地方漆黑一片,只有几处角门和大殿外的屋檐下挂着几盏羊角灯,山风卷过,羊角灯微微晃动,烛火忽明忽暗。 当务之急,要找到武陵王在何处。 正想着,她隐约听到几声说话声,这声音距离青城有些远,因是深山夜静的缘故,显得极为突兀。 四下无人,她贴着山墙转过两重院落,向着声音的出处而去,这时藏经阁飞檐上的铜铃突然叮咚作响,她心中一惊,旋身躲进花木阴影里。 不多时,一阵沉重的脚步踏响声传来,她屏息凝神,在树影中快步穿行,循声而去。 脚步声渐近,她蹲身躲在一截低矮的围墙后,羊角灯投下的光斑照亮不远处的窄道,很快,她看到武陵王带着江竹和秦伍匆匆走了过去。 青城不敢冒然上前,她提气展臂,一跃而起,足尖轻点檐角,借力跃上寺中的钟楼。 铜钟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钟身上的铭文被侵蚀得斑驳不堪。她居高俯视,很快发现武陵王的身影,他们此时已穿过大雄宝殿后的角门。 借着月色,青城这才看清武陵王换了一身玄色直裰,腰间未佩刀,手中抱着一个描金长匣。匣上的流苏垂落,扫过满地松针。 他们沿着台阶穿过观音殿,沿着青苔斑驳的回廊一路西行。 青城不断飞掠腾挪,很快跟着他们来到一处荒废的牡丹园。 月光下,残败的花茎在风中摇曳,忽然有片枯叶被卷起,掠过牡丹园西面的一处院落。 青城鬼魅般跟在他们身后,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蹲守在道路旁的灌木丛中。 武陵王几人来到那处院落,江竹上前,随着“吱呀”一声轻响,虚掩的木门被推开,武陵王几人闪身而入。 青城抬头四望,看到院落外有一棵古槐,她正想一跃而上,武陵王几人忽然走了出来,沿着来路走远了。 眼看几人消失在松柏林中,青城起身,展臂落入院中。 院中栽种着几棵桃树,地上满是落英,檐下悬着几盏素白灯笼,在夜风里轻轻摇晃,正房的雕花木门虚掩着,透出一线昏黄的烛光。 她几步上前,进到屋内。 供桌上摆满供品,铜香炉里燃着香,青烟袅袅,盘旋直上,神龛里供着三座牌位,皆用黄绫盖着,那黄绫刺得青城心头一紧——这是宫中才有的规制。 她快步绕过几个崭新的跪垫,走到桌案旁,就近揭开其中一个牌位的黄绫。 此时供桌上的烛火被穿堂风掠过,忽明忽暗间,牌位上鎏金的“皇贵妃戚氏之神位”八个字仿佛在抖动一般。 青城眼眸瞪大,指尖如被蜂蜇,她在唇间反复低吟这几个字,蓦地反应过来,这是先帝时期废太子拓跋熹的生母,先帝生前最宠爱的妃子。 先帝的皇后无子,只育有一位公主,先帝便立戚氏之子拓跋熹为储君,神夔宫变后,拓跋熹死于乱军,戚氏自尽,先帝悲痛不已,追封她为皇贵妃。 先帝死前留有口谕,要与戚氏合葬,独孤太后愤恨不已,但只能遵旨而行。先帝薨逝后不久,拓跋崇就以戚氏母子“执贼乱之谋,以危宗庙”为由,将戚氏的牌位从太庙撤出,不允祭祀。 青城万万没想到,竟在此处看到戚氏的牌位。 她心中疑惑更甚,刚想掀开另两方黄绫查看,院外遽然传来一阵脚步踏响声,她心头一凛,迅速将黄绫恢复原样,足尖点地跃上房梁。 几乎同时,院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响起。 青城蜷缩在阴影里,向下望去,不多时,只见武陵王独自走了进来。 他站在供桌前沉默良久,燃上一炷香拜了几拜,放在香炉中,接着拿起青城刚看过的牌位,紧紧抱于胸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月光从雕花窗棂斜斜切入,照亮他的侧脸,两行清泪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滴在青砖上,洇湿了他靴尖沾着的一片桃花瓣。 青城疑心大作,武陵王忽然开口:“皇祖母……”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砾磨过,尾音消散在缭绕的青烟里。 青城的瞳孔骤然一缩,脑中轰的一声,耳畔嗡鸣声不断,她浑身滚过一层寒栗,不禁浑身轻颤。 武陵王叫戚氏皇祖母,那岂不是……他就是拓跋堃! 她咬住舌尖,将惊呼咽回腹中。 第154章 刺杀计划 忽然之间,萦绕心头已久的疑问终于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难怪他手中有拓跋堃的金印,难怪他一心要找到紫金使的下落,难怪他如此执着于得到传国玉玺,难怪他在大魏宫中也有眼线,还对大魏皇室密辛了若指掌,只因他就是拓跋堃! 原来如此! 谁能想到,魏帝和太后追查多年的废太子遗孤早就逃往齐邕,摇身一变,成为齐邕的武陵王。他一次次地出使大魏,表面上与这些死敌相谈甚欢,实则搅弄风云,将他们摆布于股掌之间,而这些人一叶障目,全然无法窥见其真实身份。 青城屏息蜷缩在梁上,起初心跳如擂鼓,渐渐地,生出一种洞察真相后的无力空虚感,这情绪反倒让她迅速冷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武陵王缓步退了出去。 直到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了,青城从梁上旋身而下,她几步走到案前,将另两座牌位的黄绫掀开,果然,是拓跋熹及其王妃的牌位。 青城长长吁出一口气,将一切复原,飞身掠出花窗。 她身如幻影,在屋脊和树影间飞腾穿梭,眼看着古寺的山墙已在不远处。 正在此时,寺门大开,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众黑衣人,他们鱼贯而入,向着院落深处而来。 青城心头一凛,就近跃上藏金阁的屋檐,伏低身子观望。 她很快瞥见武陵王站在观音殿前的竹林旁,他的背影被月光拉得修长,像株孤独的青松。 不多时,这些黑衣人来到武陵王身后,黑压压地挤满了殿前的台阶。 武陵王徐徐转身,这些黑衣人都对着他躬身行礼。 武陵王道:“不日便是独孤氏的寿辰,齐邕帝已修书给魏帝,让我以使臣的身份参加万景园的庆典,并献上冬猎图做为寿礼,魏帝已经应允。届时你们在寿礼上刺杀独孤氏,趁乱夺取四猎图。” 这些人低声应是。 武陵王又道:“你们都是皇祖母留给本王的人,是本王最为信任倚仗之人,此行凶险,能否寻回传国玉玺,完成大业,就要仰仗诸位了。” 为首之人道:“属下等曾受皇贵妃大恩,隐忍潜伏至今,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为殿下效力,属下等万死不辞,定不辱命。” 身后一众人齐声道:“属下等万死不辞,定不辱命!” 他们的声音不大,但极为坚定有力。 黑暗中,青城手脚冰凉,惊得目瞪口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毕竟比起武陵王就是拓跋堃一事而言,刺杀太后所带来的震骇已经被冲淡了许多。而此时她终于明白过来,武陵王说要忙完的要事并非是祭礼,而是刺杀太后。 脚步声渐远,武陵王已带着他们向着刚才的院落走去,想来是要去祭拜戚氏等人。 青城不敢再耽搁,飞身跃过山墙。 返回的路上,她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各种念头。骤然之间知道两个惊天密辛,她心中既震惊又焦灼,饶是再镇定,心情也实难平复。 她原本的计划是找机会劫持武陵王,问清当年的真相,杀他报仇,没承想来到栖云山庄后,才知道他身边高手如云,谜团更是接踵而至,如今谜底揭开,但她被困栖云山庄,如此重要的消息竟然送不出去。 她想就此离开,可她根本不知道出山谷的路,再来她没有马,若是光凭轻功和脚力,她的体力很快就会被耗尽,一旦迷路,境况堪忧,若是再被武陵王抓住,只怕就不是服食迷药那么简单了。 她心焦不已,下意识地攥紧腰间的锦袋。 锦袋中装着几枚珠花,上面的硬物硌的她手指有些生疼。 她平日里并没有佩戴珠花的习惯,锦袋中放置此物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这几枚珠花是庆星所制,珠花上的珍珠皆可以打开,有几颗中放的是南棠给她做的解药,而另一支珠花的珍珠里放的是迷药——当时秦伍将装迷药的药瓶给她,她倒出来不止一颗,另外两颗被她藏在指缝,最后转移到了珠花中。 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武陵王今日忙着祭礼,应该会回去的很晚,到了天亮,马厩的木门就会被打开,若是她将迷药下在看管马匹之人的饮食中,那便可以骑马离开,凭着上次的记忆出山谷。有可能会绕路或是走错路,但总值得一试。 主意打定,她心情平复不少,脚步也轻松起来。 青城赶到栖云山庄的时候,晨钟正好敲响,她回首远眺,山峦在晨光中若隐若现,绿荫掩映中的慈缘寺露出飞檐一角,像是一幅水墨未干的画卷。 她偷偷潜入山庄,才走到马厩前,只听蹄声阵阵,山庄外似乎有很多人策马而来。 很快有仆从大喊,说是武陵王回来了。 青城蹙眉,绕路回到房间,刚换上一套干净的长裙,侍女就来敲门,说是武陵王有请。 看到青城的瞬间,武陵王似乎松了一口气,这时孙虎走了进来,武陵王道:“如何?” 孙虎道:“武宁司的邯平昨夜带着一众武宁卫沿着永川河搜寻,看样子应该是在找郡主。可就在刚刚,这些人忽然离开安阳县,前往洛州了。” 武陵王似笑非笑:“可惜了,若他们再往山谷深处走一些,就会遇上埋伏在半路的高手,倒是让他们逃过一劫。” 青城眼睫轻眨,想起昨夜在寺中看到的黑衣人,心中有些庆幸邯平及时退了出去,转念想到,她若是逃跑,半路上只怕也会遇上那些高手,但她倒是并不担心,她内力尚在,只要让她拿到剑,那些人便成不了阻碍。 武陵王思忖了一阵,忽然问:“珩王呢?可回京了?” “珩王并未回京,还在云中城。” “太后寿宴将至,他不参加吗?” “珩王写了折子给魏帝,说是当日返回。”孙虎微微一笑,脸上尽是得意之色,“此次王爷安排在云中七镇的人故意挑起纷争,事情闹的很大,珩王如今只怕是焦头烂额,没那么快脱身。” 第155章 思念成海 对于这样的消息,青城内心已毫无波澜,只是暗叹这一切环环相扣。武陵王果然布了好大一盘棋,而如今,她身不由己,已是落于棋盘上的一子。 武陵王志得意满地笑了笑,轻轻挥手,让孙虎退下。 他看向青城:“明日我会带你回齐邕,到了齐邕后,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你在府中等我回来。” 青城心里咯噔一下。 太后的生辰就在十日后,武陵王一定会提前离开山庄,赶往菀坪,假装成刚从齐邕来到大魏的样子。若是她能留下,那待他走后,她总能找机会出谷,可若是明日就走,那便有些棘手。 她心中焦灼,面上却不显出分毫,她道:“你将我带去你府上,自己却要离开,这是何意?” “我有一桩要紧事,不方便带着你,等我将事情办妥,就回去陪你。” “你去办事,我就留在山庄,这样不行吗?” 闻听此言,武陵王转过头,细细端详她,见她眼下一抹青色,明显没有睡好,比起刚来山庄时,她清减不少,显得下巴越发小巧。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青城蹙眉,偏过头去,避开他的手。 武陵王笑了笑,意有所指:“你这个样子,本王自然是不放心将你留在山庄的。” 他说着,拿出那盒用紫檀木装的南珠,推到青城面前,意味不言自明。 看着泛着温润色泽的南珠,青城不由得想起珩王。 这些日子,她总是尽量避免想到他,可现在,思念汇溪成海,奔涌而来。 青城一夜未睡,又听到很快就要离开的消息,整个白日都有些恍惚。 到了夜间,她愈发坐立不安,全然无法安睡,只能抱着双腿坐在榻上发呆。 武陵王这样阴险之人,为了提防她路上逃跑,还不知会给她吃什么奇怪的毒药,若真让他得逞,那才是后患无穷。 正一筹莫展之际,山间传来几声鹧鸪鸟的叫声,扰的她心烦意乱。 但很快,她蓦地意识到不对,今日鹧鸪鸟的叫声与往日略有不同,每次尾声之后都有一声短促清脆的啸声。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是平日里邯平与她暗中联系时竹笛发出的声响。 邯平来了! 青城心头狂喜,迅速翻出花窗,顺着嶙峋的山石爬了下来。 鹧鸪声再起,她循声而往,刚绕过山峦拐角,就见邯平站在一座残破的石碑前,手中拿着一支短小精巧的竹笛。 邯平早就听到脚步声,见到果然是青城,他几步迎了上去,眼中俱是喜色。 “都是属下来晚了,公……郡主没事吧?” 青城一把扶住他的手肘,微微摇头,随即有些忧心道:“你是怎么进来的?路上有没有人拦截?你一个人来的?” 她一连三问,面有忧色,邯平急忙安慰:“郡主别担心,属下没事,属下……” 他稍微一顿,笑了笑,“属下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话音刚落,青城便听到身后传来若有似无的脚步声,紧接着,黑色的影子漫了过来,将她整个人都罩住。 邯平身子微侧,对着来人抱拳道:“王爷……” 青城眸色剧烈闪动,只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 珩王轻轻嗯了一声,打了个手势,邯平会意,飞身掠起,几下不见了踪影。 青城忽然不敢回头,停了几息,她徐徐转身,一脸错愕地望着眼前之人。 孙虎不是说他还在云中城,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吗,怎么会…… 圆月悬在穹顶,洒下的清辉照亮山谷。 珩王一身黑衣,外面罩着一件披风,长身而立,月光自他眉骨处折射而下,在他眼窝投下大片阴影。 青城看不清他的眉眼,但知道他正凝眸看向她。 她满腹疑问,不等开口,珩王解开披风的束带,上前一步,将披风罩在她身上,低声道:“可有受伤或中毒?” “没有受伤,他们给我吃了迷药,不过我已服下解药,并无大碍。殿下……” 她话音未落,珩王慢慢俯身,用手指拨开她覆在肩头的青丝,抵住她的后颈,缓缓将她按在怀中。 他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是我不好,回来晚了。” 青城心中又涌上那种熟悉的酸胀感,她呼吸一滞,闷声道:“殿下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似乎不愿多说,只简短道:“我昨日到的安阳县。” 她顾不上细问珩王究竟是怎么找到栖云山庄的,将一切和盘托出:“殿下,武陵王就是拓跋堃,他要在太后寿辰上刺杀太后,趁乱偷取四猎图。” 珩王身形一僵,缓缓放开她:“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正要开口,他警惕地看向四周,“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再说。” 说完,他一把拉起她的手,牵着她登上一处半人高的土埂,进入一处密林。 四野静谧无声,树影森然,远山偶尔传来野狼呼嗥的声音,停歇在树梢上的夜鸦群被惊起,在月光下炸成一团黑雾。 珩王紧紧地牵着青城,他的手掌宽大温暖,青城心中的忧惧渐渐散去,只余安宁恬淡。 两人缓步走出密林,草丛中冒出几个牵着马的黑衣人,正是邯平和严蒙等人。 青城微微用力,挣脱开珩王的手。 珩王没说什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一行人骑马向谷外策马而行,青城和珩王共乘一骑。 涉水过河后,是一段极陡的崖边,当马蹄踏在山石上的哒哒声响起时,青城渐渐意识到,这就是当初武陵王带她外出的路线。 经过陡崖后,她好奇道:“殿下怎么知道这条路的?” “你给邯平留下线索,他推断出你去过永川河中游的地方,可永川河有好几条支流,范围太大,他又找了当地的猎户,询问了所有开丁香花的地方,圈定出三处区域。昨日我赶到后,让邯平带着一队武宁卫顺着永川河大肆搜寻,做出找人的样子,然后我带着剩下的武宁卫扮成猎户进入这些区域,我们很快发现一些行迹可疑之人,并跟踪他们,如此发现了栖云山庄。” 第156章 逃离 青城顿悟,邯平带着武宁卫四处搜寻,惊动了武陵王安排在山中的眼线,其中就有孙虎,他回去报信,反倒暴露了栖云山庄。而邯平他们做出已经离开安阳县的假象,是为了迷惑武陵王,让他放松警惕。 青城将近些日子的见闻说了一遍,又道:“宫中和万景园中一定有武陵王的人,只怕朝臣中也有。此次云中骑发生营啸,也是他们的人故意挑起事端,没想到,连云中七镇都有戚氏的人。” 珩王拢紧青城身上的披风,解释道:“先帝当年极为宠信戚氏,甚至有时会让她代为批复奏折,戚氏借此安插了不少人手,徐融就是在那段时间被举荐到军中的。” 青城垂下眼眸:“难怪武陵王会知道他的下落,想来当年也是徐融无意间透露了你让人给我带信的消息,武陵王才能找人冒充。” 她思忖片刻,又道,“武陵王的人隐在暗处,很难甄别,好在他还不知道我已经探查到他的身份和计划,如此一来,他定会如常行事,到时只要殿下提前做好部署,定能抓获所有逆党。” 珩王瞥了她一眼,见她脸色发白,只当她想到旧事难过,温声道:“到时我会在陛下和太后面前揭穿他的身份,让他将如何谋害瑄王,嫁祸给邬桓一事供认清楚。” 青城微微侧脸,看向珩王:“待诸事皆定,我想手刃罪魁。” “这是自然,到时我会将他交由你处置。” 天蒙蒙亮时,一行人打马进入安阳县的城门。 等到了卫所,青城狂跳的心才彻底平静下来。 晨光漫过庭院,空气中是花草的清香,可不知为何,她却隐隐觉得有些眩晕。 短短一日内,她经历了太多事,心绪起伏的厉害,从最初的疑惑,到震惊、骇然,又到绝望不安,最后转为狂喜,加之连着两夜未睡,身心俱疲,一直紧绷的心弦蓦地放松下来,反倒有些承受不住。 两人下马,珩王见她眼底发青,一脸倦色,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温声道:“此次我带了原嵩一同前来,先让他给她把脉……” 话未说完,青城身形一晃,径直栽倒下去。 珩王一个箭步上前,将她稳稳地接住,低头一看,她已昏了过去。 邯平大惊,急忙叫来原嵩,卫所中顿时一片忙乱。 原嵩诊完脉,写了药方,让人去煎药,这才对珩王道:“郡主近一个月每日都在服食压制内力的毒药,此药应该是下在郡主的饮食中,郡主想来有所察觉,所以每日里尽量减少进食,加之夜不能寐,所以清减不少,气血两亏。这毒药虽不致命,可一旦服下,仿若昼夜颠倒,白日里神思困倦,夜晚却无法安眠,时日一长,定会情志抑郁,郡主本就七情受损,服这样的药会伤及心脉,依老夫看,这下药之人心思阴毒,绝非善类。” 珩王垂下眼眸:“可有根治之法?” “自然有,只是老夫提醒一句,近来还是要让郡主少费神思,切勿情志过激,以免旧疾复发,恐难根治。” 珩王嗯了一声,没再多说,转身出了房间。 严蒙和邯平都在院中待命,一见珩王出来,两人立即迎了上来。 珩王沉声道:“立即带人前往栖云山庄,将所有人抓捕归案,若有人反抗,格杀勿论!记住,声势越大越好!” 两位掌使对视一看,面露不解。 严蒙道:“王爷,声势太大,只怕会惊动他们。” “就是要惊动他们,让武陵王顺利逃走,否则太后寿宴时他还怎么演戏,既然他要粉墨登场,我们陪他演一遭便是。” 两人顿悟,带着武宁卫出城,浩浩荡荡地向栖云山庄而去。 同一时间,栖云山庄中则是山雨欲来。 武陵王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手指摩挲着案几上的紫檀木锦盒,对着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的侍女道:“郡主人呢?” 侍女战战兢兢道:“奴婢实在不知,昨夜一切如常,奴婢看到郡主安歇了才退了出去,可今早打开房门一看,郡主已经不见了。” 江竹从外面走了进来,低声禀报:“王爷,山庄内的几处看守都说并未见郡主外出,马厩中的马还在,郡主应该是从后山逃走的。” “后山?”武陵王一脸不敢置信,“后山虽不算高,但极为陡峭,她内力尽失,如何从后山逃走,何况她根本不知道出山谷的路……” 他大步向外走,边走边对着江竹道,“青城没有马匹,根本走不了多远,我带人去上次她走过的那条路找,你派人去查其他出山谷的路,一旦见到人,立即将她给本王抓回来。” 江竹面有难色:“若是郡主反抗……” “把她给我打晕!” 武陵王说完,已策马离去。 他面色阴鸷的吓人,一路疾行,眼看马上就要到河边时,他终于冷静下来,勒停马匹。 身后的几名近卫急忙勒马,为首一人不解道:“王爷,可有何处不妥?” 武陵王望着满山花木,怒极反笑:“不必追了,定是有人救了她!” “这怎么可能?”近卫讶异道。 “进山谷的要道都有我们的人守着,可走到现在了,我们一个人也没见到,如果本王猜得不错,他们应该已经都被杀了。” “究竟是何人所为?” 武陵王眼中寒光闪过,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珩王,但珩王理应在云中城才是。 他一时理不清头绪,沉声道:“传令下去,不必再找了,栖云山庄已经不再安全,将里面的人都撤走,我们立即返回齐邕。” 当严蒙和邯平声势浩大地赶到栖云山庄时,武陵王等人早已不知去向,山庄中尸首横陈,血流满地——那些侍女仆从一共三十多人,悉数被杀。 青城一连喝了数日原嵩开的药,气色眼见着好了不少,内力也恢复如初。 珩王这些日子异常忙碌,青城提供的线索提醒了他,他开始让武宁卫查所有被戚氏举荐过的朝臣和宫人,几日下来,果然查出一些端倪。 第157章 寿宴刺杀 比如严蒙从这些人中查到几位禁军,他们在青城发现武陵王身世那晚的去向成谜,还有两名内侍,总是打听珩王哪日抵达万景园等等。珩王让人严密监视这些人,但只是监视,并未有所行动。 这日一早,趁着珩王外出,青城叫来邯平,道:“我走前,曾交给景云一封信,我告诉她,若是一个月后我没有回去,但珩王回了京城,就让她将信给珩王。可珩王在一个月内就回到京城了,我也不知道景云究竟有没有将信给珩王,你可听闻此事?” 邯平抚了抚后颈,道:“郡主离开后,属下一直在到处找线索,没有再回过京城,也并未听说此事。不如属下让人传信给景云问问?” “不必!”青城抬手制止,“等太后寿宴后再说吧,看珩王的反应景云应该还没有将信交给他。” 邯平极为好奇:“郡主究竟在信上写了什么?” 青城轻轻抿唇,道:“没什么……” 青城给珩王的信是早就写好的,那是一封诀别信,信上只有两句话——君数次救吾于危难,不胜感激,然山河破碎,国仇难消,如今真相既明,与君恩仇尽泯,从此参商两隔,勿复相见。 当年珩王率领云中骑围困白城,虽非本意,但他毕竟出身大魏宗室,她与他可以结盟查明真相,却不可能再有其他纠葛。如今真相大白,她也应该与他告别,从此天涯路远,后会无期。 她原本打算手刃武陵王后,就让玥璃上书魏帝,以她病重需要休养为由长留菀坪,自此不再入京,便提前给珩王留下一封信,没承想,竟出了变故。 太后生辰宴在即,在尘埃落定前,她并不想分心考虑其他事情。 如此很快到了太后生辰这日。 万景园中风景极好,垂柳拂水,花攒绮簇,古木参天,亭亭如盖。园中有亭台楼阁,有石峰小桥,还有一座广阔无垠的圆心湖,湖中心有两座小岛,岛间由一座九曲回廊连通,所以此湖又名双岛湖。 太后的寿宴在其中一座小岛上举行。 太后、魏帝和虞贵妃坐在凉亭中,其余众人则围坐在亭子两边。 连接凉亭的游廊中满是各地进献的寿礼,月余前的奇石也在其中。亭子上的琉璃瓦映着春光,金铃在檐角轻颤,与湖畔的笙歌应和。 青城今日一身劲装,面上敷轻纱,扮做太后身边的武婢,立在游廊的朱漆红柱旁。 一刻钟前,珩王已经命人将有疑点的禁军暗中抓了起来,并将这些人全部替换成了武宁卫,又让可疑的朝臣前往岸边的嘉阳殿等候。今日武陵王的计划注定失败,青城没有半分担忧,只是等着最终揭穿武陵王身份的那一刻。 这时武陵王忽然起身,献上冬猎图,还说了一大通天花乱坠的祝词。 太后虽然对杨业假扮拓跋堃一事颇有微词,但两国毕竟没有交恶,表面的和睦还是要维系的,何况太后对冬猎图期待已久,自然心情大好。她眼尾的细纹漾开,精心描绘的远山眉在阳光下泛着黛色光泽,鬓边的五彩金凤步摇随着笑意微微颤动。 多年后先帝的四猎图再次被集齐,还是在太后生辰这日,意义不言而喻,朝臣们纷纷起身,恭贺太后,太后欣喜之余,命人将四副狩猎图挂在游廊中供众人赏鉴。 青城的目光从四猎图上扫过,眼中不起一丝波澜。 忽然之间,青城感到一道视线久久凝定在她身上,她缓缓将目光移过去,只见武陵王手执一个青玉酒盏,双眼半眯,眼眸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目光锐利。 珩王不经意抬头,注意到武陵王的目光,他循目望去,青城似有所感,眼眸一转,与珩王的目光交汇。 两人对视了片刻,青城眼睫轻闪,垂眸看向朱漆红柱旁的祥瑞奇石。 珩王和武陵王同时收回目光,转眸间,四目相对,武陵王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对珩王执杯示意,珩王亦执杯,信安王见状,凑热闹地拿起酒盏,还邀请邻案的肃王一同举杯。 最终,四人莫名其妙地饮下一杯。 一曲终了,乐师又奏响春日吟,十二名舞姬踏水而来,罗裙翻卷似雪浪。 宾客们齐声叫好,太后笑意盈盈地饮下一杯果饮,身旁的吴嬷嬷凑上来同太后一起说笑。 正在这时,为首的女子袖中寒光一闪,两枚淬毒银针直奔太后面门! “护驾!”守在太后身侧的钟颜骤然暴喝一声,长剑出鞘如龙吟。 她足尖点地飞身向前,剑风扫过银针,却见两名舞姬同时甩出腰间软鞭,鞭梢倒刺泛着寒芒而来,钟颜倒吸一口凉气,角落中蹲守的钟亭忽然窜了出来,他将软鞭砍落,手腕翻转间,已将两名舞姬擒住。 这时禁军们纷纷抽出佩刀,对端着托盘的几名内侍猛地刺去,几名内侍面色发白,袖口中的袖箭掉落出来。 惊呼声四起,宴席顿时大乱。 一众武婢镇定自若地围在太后身边,这时弓弦破空之声骤然响起,数十支弩箭从湖中的画舫中急射而出,武婢们执剑挥舞,铁箭纷纷落地,几乎同时,游廊的卷棚顶上遽然出现一众武宁卫,他们手持弩箭,机括声频频响起,箭矢不断地向画舫飞驰而去,随着几声惨叫,画舫上十几名假扮成内侍的人应声掉落湖中。 不多时,岛上重归平静。 众人惊魂未定,魏帝命人将朝臣、女眷,以及一众宫婢侍从送往对岸,禁军则顺着九曲回廊撤往另一座小岛。 最终,除了武陵王和皇室宗亲外,留下的人只有武宁卫和几名武婢。 接下来的对话涉及皇室密辛,在场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这时一众禁军和内侍被武宁卫五花大绑,押送上前。 珩王躬身道:“启禀陛下,这些人已经招供,是受人指使,在太后的寿宴上刺杀太后,趁乱夺取四猎图。” 太后坐在残败的宴席前,保养得宜的面庞此刻泛着青白,攥紧袆衣下摆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第158章 果然是拓跋堃 魏帝眉头紧紧压着长目,气势威严,但面上并无多少怒意。 珩王早在多日前就将青城探查到的消息如实禀报,魏帝听后震骇不已,几番思量之下打算暂时向太后和两位皇子隐瞒,只是命珩王加强防守,务必找出所有逆党。 故而此次寿宴,太后是真的动怒,肃王和信安王惊惶失措,而魏帝只是配合珩王演一场戏而已。 听到珩王的禀报,他沉声道:“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珩王面无表情道:“是武陵王。” 魏帝凌厉的目光落在武陵王波澜不惊的脸上:“武陵王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武陵王镇定自若:“真是无稽之谈,本王没有刺杀太后的理由,何况四猎图中的冬猎图本就是本王给太后的寿礼,岂会夺取?” 这时严蒙拿上来一个描金长匣,放在魏帝面前,当长匣打开,露出里面裹着黄绫的牌位时,武陵王面色骤变,眼中翻滚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启禀陛下,这是在慈缘寺中发现的。据已经招供的逆党交待,武陵王就是昔日废太子遗孤拓跋堃,前几日他在寺中刚刚祭拜过。” 此话无异于平地惊雷,两位皇子相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出震惊。 太后耳边嗡嗡作响,脑中一片空白,好一阵才道:“这怎么可能!” 她双手颤抖地打开黄绫,当看到牌位上的描金字体时,面容惊恐,渐渐地转为狰狞,精心描绘的远山眉被冷汗浸得晕染开来,她突然尖叫着甩袖,将戚氏的牌位扫落在地,淡淡的檀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你果然是那贱人的后代……”她喃喃自语,如电的目光看向武陵王,声音突然尖锐如刀,“那贱人仗着陛下宠爱,就想让自己的儿子做太子,这还不够,还想让你这个孽子也做太子,不不,你如今回来,是来抢皇位的,快……快将这乱臣贼子拿下!” 侍立旁边的吴嬷嬷见状,连忙上前轻声安抚:“娘娘勿慌,老奴先扶娘娘去歇息。” 武陵王看着她近乎疯癫的模样,反倒镇定下来,嘴角噙着一抹讥诮。 眼见着太后神色不对,魏帝瞥了钟颜一眼,钟颜会意,与吴嬷嬷一道将太后扶到停靠在岸边的画舫上,很快,橹板轻摇,水花四溅,画舫渐行渐远。 魏帝凝视着武陵王:“朕且问你,你究竟是不是拓跋堃?” “谁?拓跋堃?”武陵王冷笑两声,面无惧色,只有无尽的嘲讽,“若我记得不错,前不久,陛下刚让拓跋堃前往皇陵守陵,如今怎么问出这样的问题?陛下遣散朝臣,只留下心腹才敢开口问话,到底在怕什么?” 不等魏帝开口,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陛下是不敢将我的身份公之于众,毕竟,总不能又冒出一个拓跋堃来?这样天下百姓都会知道,你只是个表面仁德,实则阴险昏聩的伪君子!” 魏帝双眼半眯,眼眸泛起冷光,他冷哼一声:“你说得对,这世上只有一个拓跋堃,而你,始终都是武陵王,也只可能是武陵王!” 他扫视了一眼跪伏在地的众人,“你不过是冒充拓跋堃行事,蛊惑一众逆党攀附于你罢了,你放心,朕会跟齐邕帝好好分说此事!” 武陵王眼眸微垂,嘴角扯出极淡的冷笑,一言不发。 魏帝起身,冕服宽大的袖子扫过案几上的描金长匣,他对着珩王道:“将武陵王押送进安阳县的卫所严审,至于这些逆党,全部剿杀,一个不留!” 武陵王进到牢房,气窗上投下几束光束,浮尘在光柱中乱舞。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他轻轻一笑,背对着门口道:“郡主这么急着见本王吗?” 说完,他徐徐转身,表情复杂地看向青城。 “那些牌位是郡主发现的吧?我手下的那些人并不知牌位在何处供奉。” 青城微微点头,武陵王静立一瞬,蓦地出手,一把掐住青城的脖颈,将她抵在冰冷的墙面上。 几乎同时,青城四指并拢,掌下带风,劈向武陵王的面门,他下意识地退后闪避,松开覆在青城脖颈上的手。 武陵王额角青筋暴起,眼眸像是结着薄冰的寒潭,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紧紧绷起。 他原本想问她是如何发现那些牌位,也想问她究竟如何逃走,但忽然之间,他什么都不想问了,他只觉得无尽的落寞和疲惫。 他道:“事到如今,郡主还来做什么?郡主不必再审,我什么也不会说。” “我不是为了审你,而是送你上路。”青城蓦地拔剑,长剑发出铮鸣声,剑刃泛着冷芒,“我会砍下你的头颅,让你身首异处,曝尸于荒野。我还会向陛下和太后奏明此事,并请旨将戚氏的尸骨移出皇陵,你觉得,以太后对戚氏的恨意,会不会答应我的奏请。” 武陵王鼻翼急剧翕张,瞳孔中燃起两蔟火苗,仿佛要将她灼穿一般。 但很快,那火苗渐渐熄灭,他低笑两声,“郡主为何这般恨我?” “三年前,你带人伏杀瑄王,嫁祸给伊昭,趁着云中骑围困白城之际,你又与玄明勾结,以送信为名,带着一群蒙面黑衣人,进入邬桓皇宫,用毒镖打伤伊昭,逼问她四猎图的下落,又残杀龙甲军,最终害得邬桓灭国。是与不是?” 武陵王双眼半眯:“那些人都蒙着面,郡主如何认定就是我?” “关于凶手,我有三点线索,第一,他在找四猎图,目的是得到图中暗藏的堆雪园的位置。第二,凶手认定紫金使就在堆雪园中。第三,凶手知道皇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卢定洲的供词证实了第一点,杨业的证词则证实了第二点,至于第三点,是你和玄明亲口告诉我的。” 武陵王瞥了她一眼,拧眉不语。 青城又道:“你们说那些杀害龙甲军的黑衣人是珩王所派,还拿着珩王的白玉扳指为信物,可珩王从未将白玉扳指交给任何人。你和玄明根本就是在说谎。” 第159章 再探古寺 “你就是那伙黑衣人的首领,对不对?” 武陵王索性也不再辩解:“你刚才说的那些都对,我的确逼问过伊昭,不过,我并非那些黑衣人的首领,我也并未与玄明勾结。” 青城心中一动,她当时听了玄明的话,心中本就存疑,如今武陵王已经承认他就是罪魁,却唯独否认这两件小事,实在蹊跷。 “看来郡主查了半天,却没查完整,”他一阵冷笑,“我不妨告诉你,那些黑衣人是独孤太后所派,我只是趁乱混入其中罢了。” 青城眉心一跳,握紧手中的剑柄:“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不多时,吴嬷嬷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钟颜和两名武婢。邯平和严蒙坠在她们身后,他们二人原本守在监牢外,避免有人打扰青城,但吴嬷嬷奉旨到此,他们无法阻拦,便跟了进来。 青城收剑还鞘,不知此时太后此时让吴嬷嬷来究竟何意。 几人对着青城行礼。 吴嬷嬷道:“太后懿旨,即刻鸩杀逆党武陵王。” 青城蹙眉,太后的懿旨她不能违逆,珩王还在万景园,不知何时才能返回。 此时一个端着托盘的武婢上前,托盘上放着一壶酒和一个杯盏。 吴嬷嬷向杯盏中斟酒,递到武陵王面前。 武陵王瞥了一眼泛着涟漪的酒水,偏过头去。 吴嬷嬷面无表情,劝道:“此乃太后恩赐,王爷好歹也是皇子,就不要让老奴硬灌了吧,那可太不体面了。” 武陵王对眼前的毒酒视而不见,他望向青城,目光悠长:“郡主心心念念要杀本王,如此好的机会,郡主要错过吗?若是郡主亲自喂,本王一定喝。” 如今的局面已全然超出了青城的预想,她沉吟片刻,缓步走了过去。 吴嬷嬷也不多说,只将毒酒递给青城。 青城端着酒盏,蹲在武陵王身前,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握紧她的手腕,将毒酒饮下。 吴嬷嬷见状,对青城施了一礼,带着几名武婢匆匆离开,严蒙和邯平相视一看,也退了出去。 青城急切道:“你刚才说什么,黑衣人是太后所派?” 武陵王蓦地挥落青城手中的杯盏,将她拉到自己面前,他呼吸有些急促:“他们是……麒麟卫,奉太后之命入皇宫……” 青城心神俱震,还要继续问,可毒酒很快发作,武陵王表情痛苦,胸膛剧烈起伏,一双桃花眼顷刻间变得猩红,眼角和鼻子淌出血水,他呛咳几声,嘴角也溢出鲜血,但手依旧死死扣住青城的手腕。 这时珩王大步走了进来,一见监牢内的场景,他眉心微蹙,正要上前拉开青城,武陵王遽然生出一股蛮力,他死死地抱住青城,嘴唇翕合,在她耳畔说了一句话。 青城呆住,紧接着她就看到武陵王耳朵里也流出一线血水。 顷刻间,她只觉腰间一紧,紧接着就被人提了起来,她一转身,正对上珩王沉郁的目光。 “殿下……” 珩王道:“我在万景园中听说太后赐下毒酒,就赶了回来,你……没事吧?” 青城摇头,避开他的目光:“我没事。” 武陵王此时已气息全无。 两人默然走出监牢,面色都有些凝重,但暝色四起,遮掩了他们的神色。 钟颜站在一棵桃树下,并没有上前,但明显是找珩王有事,珩王刚要开口,青城抢先道:“属下先退下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沿着墙根一直走到后院的马厩。 她牵出一匹马,从角门径直出了卫所,翻身上马,向着慈善寺策马而去。 一路上,武陵王咽气前的模样不断浮现在眼前。他攥着她手腕的手异常冰冷,那句用尽气力吐出的话是:“去救玄明……“ 她想不明白为何要救玄明,但是她心中满是疑惑,武陵王就是当时逼杀龙甲军的罪魁,他的话她本不应轻信,可这偏偏是他的临终遗言,若他所说是真,那些黑衣人真的是太后所派呢。何况玄明的话的确有漏洞,她想弄明白。 慈善寺早些时候被武宁卫搜查过,想来是寺中上下受到惊吓,如今寺门紧闭,寺中静谧一片。 青城将马匹拴在靠近后院的地方,脚尖一点,身形如燕掠过最后一道高墙,来到放生池边。其中一间禅房内灯火幽微,窗纸上映出一个打坐的剪影。她屏息凝气,贴着墙根滑到窗下,隔着两指宽的窗缝,她看到玄明眉眼低垂,手中佛珠缓缓转动,口中梵语阵阵。 她正欲推门而入,忽闻寺门前传来嘚嘚的马蹄声。她眉心一蹙,足尖发力跃上屋脊。 马蹄声在寺门前戛然而止,不多时,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进庭院,前面一人身穿玄色锦袍,上面的金线暗纹在月光下流动,腰间的白玉夔龙纹玉佩随着步伐轻响。 青城瞳孔骤缩——竟是珩王。 而他身后跟着的正是钟颜。 青城正疑惑两人为何前来,禅房门已被推开,青城悄悄掀开两块瓦片,向下方望去。 佛珠转动的声音戛然而止,玄明缓缓抬起双眼,起身走到珩王面前,双手合十行礼:“珩王殿下。” 青城所在的位置看不到珩王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略显冷漠的背影。 珩王语气淡然:“徐副将叫本王来究竟所为何事?” 玄明走到塌前,从枕头下取出一包用巾帕包裹的东西递给珩王。 珩王接过,几下打开,里面竟是碎成几瓣的白玉扳指。 玄明道:“三年前,属下奉殿下之命去给伊昭公主送信,离开不久,就被一队黑衣人追上,他们自称是奉殿下之命去接青城郡主出皇宫,还拿出了这枚扳指做为信物。” 青城眸色一闪,没想到,玄明竟然还留着此物。 珩王气结:“无稽之谈,本王从未下过这种命令,你是昏了头吗,本王若是派人行事,何需用扳指做为信物?如此荒唐的话你竟也信了?” “是属下糊涂,此物与殿下的扳指几乎一模一样,属下实在难以分辨。” 第160章 真凶 珩王将碎成几瓣的扳指放在案几上,道:“你可知那些黑衣人的身份?” “属下一直以为他们是殿下的近卫,直到无意间听到他们的对话,才知他们是麒麟卫……” 珩王身形一凝,封义却已脱口而出:“那时陛下因瑄王薨逝伤心过度,一病不起,能调动麒麟卫的只有……太后?” 钟颜喝道:“徐融,你简直胡言乱语!珩王殿下已经围困白城,太后何需多此一举?” 徐融眉眼低垂:“贫僧所言,句句属实。当年太后有没有趁着属下送信之际派出麒麟卫残杀被围困的龙甲军,殿下回去一问便知。正因为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属下只当这一切是太后和殿下的意思,才没有派人回去核实。” 珩王沉默良久,道:“黑衣人就是麒麟卫一事,你还告诉过谁?” 徐融轻轻摇头:“除了殿下,再未告诉其他人。” “当日青城郡主前来,你为何不如实相告?” “属下曾受太后大恩,不敢冒然向郡主提及此事。” 珩王似乎松了一口气,又道:“你与武陵王究竟是何关系?” “属下从邬桓离开后,身受重伤,晕倒在路边,是武陵王救了属下,又将属下送来善缘寺,不过当时,属下并不知道他就是齐邕的武陵王。” 珩王垂在身侧的手渐渐蜷缩成拳:“那你知不知道,他并非齐邕人,而是拓跋堃,他救你根本别有用心。” 徐融明显怔住,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满是惊愕。 钟颜呵斥道:“徐融,当年你办事不力,铸成大错,作为将领,又假死逃生,你该当何罪?” 徐融后退一步,对着珩王缓缓跪下,苦笑道:“属下自知罪孽深重,在殿下来之前,已服下毒药……” 他说着,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很快渗出黑血,紧接着栽倒在地,一动不动。 封义上前,轻按徐融的侧颈,低声道:“殿下,徐将军去了。” 珩王不语,半晌,沉声道:“厚葬。” 封义应声称是,转头瞥见案几上碎成几瓣的扳指。 刚才徐融拿出此物时,距离有些远,他并未看清,如今烛火就在一旁,将碎片上的花纹照得异常清晰。 封义将这些碎片几下拼凑在一起,面色一变:“殿下,这上面是金线雕的四合云纹……这是瑄王的扳指。” 珩王道:“我与兄长的扳指皆是白玉所制,只是纹路不同,我的是云鸾纹,他的是四合云纹,徐融刚拿出来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 “瑄王殿下薨逝后,遗物皆由太后保管,这么说,那些黑衣人的确是麒麟卫,是太后派去的!”封义震惊地看向珩王。 钟颜眸光一闪,连忙道:“王爷,徐融定是与武陵王沆瀣一气,他的话绝不可信,这所谓的物证只怕也是他们……” “钟颜!”珩王忽然截断她的话,声音低沉,“今日你为何要随本王来善缘寺?本王只问一遍,你想好再答。” 钟颜一惊,跪倒在地,艰难开口:“属下……属下奉太后之命,来杀徐融灭口。” 珩王徐徐转身,睨了她一眼:“为何?” 钟颜双眼紧闭,心下一横:“当年,太后深信瑄王乃伊昭公主所害,担心王爷受伊昭公主蒙蔽,心软之下放过公主,便派出麒麟卫,趁徐融送信之际,假借殿下的名义,进入皇宫,先行下手……太后今日得知徐融竟还活着,便让属下伺机动手,除去后患。” 她以额触地,“此事属下也是刚刚得知,请王爷明鉴。” 珩王静立不语,屋内陷入诡异的宁静。 良久,封义开口:“王爷,这扳指要如何处置?” 珩王如梦初醒,他道:“让人将这扳指修补好,切记,今日之事万不可让郡主知道。” 说完,他转身向外走,修长的影子投在地上,说不出的落寞悲凉。 封义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匆忙跟上,钟颜也起身,追了出去。 青城扶住屋脊的手指渐渐发白,已是暮春时节,夜晚的风带着暖意,她却如坠冰窟,只觉得浑身血液仿佛都被冻住,眼中的怒意却翻腾如沸水,她再也按捺不住,蓦地起身,朗声道:“若是我已经知道了,珩王殿下又待如何?” 此时三人已走到放生池畔,听到声音,俱是一惊。 钟颜和封义反应奇快,转身的同时长剑已出鞘,剑锋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待看清屋脊上的人是青城时,两人心头狂跳,同时看向珩王。 青城出声的瞬间,珩王就听出是她,他脊背僵住,过了片刻,徐徐转身,循声望去。 青城手执长剑,拇指抵在剑柄上,她的衣角被夜风吹起,翩飞若舞。 相隔半个庭院,珩王看不清她的眉眼,生平第一次,他不敢看清她的表情。 他收回目光,转眼瞥见封义和钟颜手中的长剑,微微蹙眉,低声道:“放肆!” 两人一凛,退后两步,收剑还鞘。 珩王一步一步走到近前,抬头望向青城:“你听我说,此事并非我有意瞒你……” 青城向前几步,纵身跃下,打断他的话:“当时在紫来山,殿下说过,一定会找出杀害龙甲军的罪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殿下的话言犹在耳,只是不知还作不作数?” 她目光清冷,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珩王知道,她是真的动怒了。 他呼吸一滞,寒意顺着脊骨一节一节向上窜,他轻声道:“青城,你先冷静。” “我已经冷静太久了,殿下只需回答,还作不作数?” 珩王不知如何回答,他忽然发现,对着青城,他连撒谎都做不到。 少顷,他道:“你给我些时间,我会将此事问清楚,好不好?” 珩王说完才意识到,如果青城问,若是查清后他要怎么做时,他依旧不知如何回答,好在青城什么也没有问。 她只是深吸几口气,攥紧手中的长剑,抬步向外走。 珩王心头像是裂开一条口子,他转身要去拉她的手,青城飞身而起,跃出几丈远。 第161章 离心 她稳稳落地,一字一句道:“太后如今应该还在万景园,若是我现在前去,殿下觉得,我能不能手刃仇敌?” 珩王瞳孔骤然一缩,不等他反应,青城遽然转身,又向外走去。 珩王沉声道:“拦住她!” 封义和钟颜相视一看,皆是一脸为难,他们是绝对不敢拔剑的,可这要怎么拦?总不能抱住青城的大腿,不让她走吧。 两人正茫然不知所措之时,青城已经行至近旁,她拇指微微用力,抵开剑柄,顷刻间,长剑已出鞘。她手腕翻转,剑刃像吐着信子的银蛇陡然而至,两人眼眸瞪大,下意识地横起剑鞘阻挡,眼看着银蛇化作残影,两人认命地闭上眼睛,然而青城的剑锋忽然偏开半寸,剑尖朝上,蓦地一挑,两人顿觉手中一轻,只听“咚咚”两声脆响,他们睁开眼睛,回头一看,手中的长剑已钉入身后屋檐下的朱漆木柱上,箭柄剧烈地晃动,铮鸣作响。 两人抬眼四望,青城早已不知去向,珩王站在禅房前,像尊静立千年的罗汉像,连衣袂的褶皱都凝固成石纹。 青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古寺,跃上马背,驱马向前,她不知要去往何处,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等到天光大亮的时候,她环顾四周,发现不知置身何处。意识到自己迷路了,她心头一紧,可霎时又放松下来,只觉得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景致不断变换,心口堆积的怒意似乎会被冲淡一些。 她恨意汹涌,却没有失去理智到即刻跑去万景园找太后报仇,此次部署抓捕逆党时她才知道,太后出宫,暗处必由麒麟卫保护,她不知道太后身边有多少麒麟卫,也不清楚他们的身手。小时候,阿兄教她射箭时曾告诉过她一个道理,时机未到时,即便矢在弦上,也要做到弩机不发,锋芒暂敛。 可她忍得很辛苦,她胸口像压着一块浸透水的沉香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滞重的闷痛。 她随着骏马信步而行,等到傍晚的时候,她猛然发现,竟然到了栖云山庄旁的石碑前,望着不远处的密林,她一阵恍惚。 那个夜晚,珩王踏着月色而来,紧紧地牵着她,一步一步向密林外走,她心中盈满安宁欣喜,这一幕不过发生在半月前,可不知为何,她只觉得已经过去许久。 一阵马蹄嘚嘚声响起,不多时,邯平策马而来,行至近旁时,他声音极低,像是生怕惊吓到她。 “郡主……” 青城瞬间回神,看向邯平:“你怎么来了?” 邯平看她脸色煞白,目光空洞茫然,心中顿时惊乱不已。 他是今日一早被封义叫来山中的,封义只说青城心情不好,让他前来护卫,又反复提醒,千万不要在青城面前提珩王。邯平又忧心又疑惑,当他随着封义赶到山中时,发现珩王远远跟着青城,一路面无表情,像个泥塑,但周身泛着从未有过的寒意,他心中狐疑不定,但不敢多问,眼见着夕阳渐斜,珩王终于开口,让他想办法务必将青城带回安阳县。 他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对着青城道:“天色已晚,郡主随属下回卫所吧。” 青城愣愣地看了他一会,此时金乌坠落山峦,熔金般的光芒洒了下来。 她双眼半眯,直面望去,渐渐的,那残阳蓦地炸成一团血色,顷刻间,她眼前忽然失了颜色,紧接着喉间一甜,猝然呕出一口鲜血。 邯平大恸,滚鞍落马,低呼一声,“主帅!” 青城身形一晃,从马背上直直栽下,邯平上前,一把接住她。 他揽过青城的肩膀,短暂惊慌后,立即扶着她坐下,又摸向她的脉搏,此时她脉息乱作一团,慌乱间,他想起南棠教过他的法子,赶忙伸出两指,分别点在她肩部和手腕的几处穴位上,青城慢慢阖眼,昏了过去。 青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漆黑一片,前方有一处光影,她想跑过去,但腿脚如灌满铅块,每一步都迟缓粘滞,怎么也跑不快,她只觉得累,惊惶之下蓦地睁眼,终于清醒过来。 她气息急促,胸口砰砰乱跳,额角渗出的冷汗缓缓没入发间。 意识到只是一个梦,青城长舒了一口气,缓缓坐起。 她环顾四周,发现屋中的陈设布局极为陌生,她很快意识到,这不是她在卫所的房间。而她打开门才发现,这也不是卫所。 门前有一座凉亭,掩映在花木重重间。 凉亭旁是一条曲折的回廊,两侧垂着竹帘,阳光透过缝隙在地上画出细碎的金线。回廊外是精心修剪的灌木,各色花朵竞相开放,香气清浅。 青城沿着回廊前行,一路上遇到几个身着水绿色衫裙的侍女,她们一见到青城,就忙不迭地行礼。 看着满眼陌生的环境和面孔,青城微微蹙眉,她脚下不停,向院外走去。 到院门前的影壁时,她终于看到熟悉的一幕——十几名靛衣轻甲的武宁卫守在影壁周围。 见到青城,他们纷纷抱拳行礼,青城拢紧身上的披风,抬脚向外走,但他们忽然齐齐跪倒,挡在青城面前。 为首一人面露难色:“郡主恕罪,王爷说郡主生病,还未痊愈,等好些再出门,请郡主移步。” 他叫的不是副指挥使,而是郡主,青城止步。 骄阳转过檐角,刺眼的阳光倾泻而下,她伸手挡住额角,转身向院内走。 青城知道,珩王不会任她随意离开,因为太后还在万景园中,但其实他多虑了,她目前根本没有报仇的打算,因为她醒来后不久就意识到一个无从更改的现实——她再次失语了。 她回到屋前的凉亭中,坐在美人靠上,对着满院花木发呆。 细细算来,她离开菀坪来到京城已经整整一年了,她当初带着一副春猎图上京,期待找出三年前的罪魁,从暮春到凛冬,真相一层层剥开,最后迷雾散尽,她陡然发现,祸起根源是大魏的皇权相争,而灭国的却是邬桓。 第162章 去意已决 正想着,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身着紫衫的女子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她先是将耳朵贴在门扉上聆听片刻,继而猫着腰尝试着从门缝向里望,结果鼻尖将门一下子顶开,她吓了一跳,但很快发现屋内空无一人,她转身就要向外走,刚走了几步,蓦地顿住,转头看向青城,随即面色一喜,惊叫出声。 “郡主!” 竟然是素琴。 青城眼中划过一抹了然,目前在职的武宁卫中没有女子,暗桩中倒是有几位,其中只有素琴她见过。素琴的托盘中放着一碗褐色的汤药,看这架势,她刚才应该是去熬药了。 素琴笑盈盈地凑到青城面前:“郡主先把药喝了吧。” 青城瞥了一眼那泛着热气的汤药,眉头蹙起。 素琴有些为难,但她很快将汤药拿了下去,又端来一碗鸡汤,汤头清澈,看上去并不油腻。可青城从胃脘到喉咙都像堵着一团潮湿的棉絮,她毫无胃口,轻轻摇头。 素琴将托盘放在凉亭中的石桌上,满脸肃然,一板一眼道:“郡主,人若是不吃饭,后果真的会很严重的……” 青城等着她的后文,她却道,“不过奴婢知道郡主吃不下,奴婢就不勉强郡主了。” 青城:“……” 素琴又道:“奴婢知道郡主不能说话,奴婢将近几日发生的事情告诉郡主,等郡主听完,可能就饿了,到时就能吃下东西了。” “首先,郡主已经昏迷三日了……” 青城一怔。 素琴边回想边说,语无伦次。 “那位姓原的神医来给郡主诊过脉,又给郡主喂下汤药。” “对了,陛下发诏书,公开了武陵王是拓跋堃一事,言明他就是三年前伏杀瑄王的凶手,还说他嫁祸伊昭公主,害得邬桓灭国……” “陛下命人重修邬桓的史书,要给邬桓帝和伊昭公主建碑立传……” “陛下还让工匠重新休憩邬桓皇宫……” 青城起身,面无表情地向屋里走,很快,房门被关上。 素琴张了张口,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蓦地一拍额头,抬脚向院外走。她一路出了院门,在街口停着的一辆马车前驻足。 隔着窗帷,素琴抱拳行礼,低声道:“启禀王爷,郡主醒了,不过喝不下药,也吃不下东西,奴婢谨遵王爷之命,不敢在郡主面前提及王爷,只是给郡主说了近两日朝堂上发生的大事,谁料郡主听过之后直接回房间了……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马车中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半晌,珩王哑声道:“日后不要再提这些事……郡主气色如何?” “郡主看起来精神还不错,脸色没有几天前那么煞白了,眼睛亮亮的,但没什么表情,无悲无怒,看起来总像是在发呆……王爷,不如让郡主出去走走,换换心情应该有利于郡主恢复。” 珩王没说话,素琴只当自己的提议不妥,正想着怎么告退时,珩王忽然道:“郡主可以外出,但要武宁卫随行保护。你将王府的近况告诉郡主,想办法,让郡主按时喝药。” 素琴嫣然一笑,抱拳称是。 素琴雀跃着回去告诉青城可以外出的消息,但青城兴致不高,素琴又提起景云和庆星,青城终于才有了些反应。 接下来几日,素琴每日陪伴青城,她做事风风火火,时常手忙脚乱,但好在她很擅长察言观色,行事也算周到,虽然絮絮叨叨,但并不令人厌烦。 渐渐地,青城开始喝药,但依旧很少吃东西,她迅速消瘦下去。 这日午后,青城交给素琴一封信,信封上没有署名,青城口不能言,但她知道素琴不会将信送错。 素琴拿着信,匆匆出了宅院,依旧来到街角的马车旁,将信递了进去。 珩王接过信,几下看完,从马车一跃而下,进到院中。 庭院里花木扶疏,几株梨花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青城坐在凉亭的美人靠上,听到脚步声,她缓缓站起,对着珩王无声行礼。 珩王凝视着她,一时无话。 她消瘦的厉害,春衫轻薄,显得她整个人形销骨立。 珩王身侧的手蓦地攥紧,指甲陷入掌心,留下深深的印记。 凉亭的石桌上备好了纸笔,青城将早已写好的内容递到珩王面前。 纸笺上只有短短一行字,珩王却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 良久,他在纸上写上一句话——你如今正病着,等身体好些,再回菀坪,到时我绝不阻拦,可好? 青城执笔,言简意赅——在此处,我痊愈不了。 珩王呼吸一滞,他盯着那几个字,像是要把那纸笺看穿。 他没再写字,看向青城:“打算何时离开?” 青城写下两个字:尽快。 珩王看着梨花海棠簌簌飘落的花瓣,郁结的气息在肋骨间交织成细密的铁网,每一次喘息都有穿心裂肺的痛楚。 然而,他应了一声好,又道:“我会将此事告诉景云,他们从京城赶过来要两日,两日后,你们一起从安阳出发。” 青城轻轻点头。 珩王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青城取出火折子,火苗舔舐着两人对话的纸笺,霎时间,字字成灰。 两日后,两位侍女和齐嬷嬷赶到安阳县。 景云和庆星一见青城就跑过来抱住她,齐嬷嬷则站在马车旁不断地抹眼泪。 青城瘦得厉害,庆星摸到她突出的脊骨,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郡主受苦了,奴婢听到郡主旧疾犯了,都要吓死了。” 景云用手肘碰了她一下,庆星连忙岔开话题,“珩王殿下让邯掌使来传话的时候,我们都不敢相信,郡主,我们是真的要回菀坪了吗?” 青城笑着点头。 庆星喜极而泣。 景云道:“郡主,珩王从云中城回来后就来府上问郡主交待过什么,当时郡主音信全无,奴婢也顾不上其他了,便将郡主留下的信提前给了殿下……郡主,奴婢是不是给早了?没有打乱郡主的计划吧?” 第163章 回菀坪 青城轻轻摇头。 不仅不早,反倒刚刚好。 她之前一直不知道要怎么跟珩王提出离开京城一事,便留下一封告别信,不想珩王早就收到了,只是没有表露出来。如今两人形同陌路,告别显得有些多余,但他毕竟曾一次次地诚心助她脱困,有那封信在,也算是道别了。 “郡主快看,”这时景云牵着一匹马走了过来,“奴婢将逐月带来了。” 逐月低头轻蹭青城的袖口,青城起初没动,停了几息,她终于忍不住抬手,轻抚逐月的鼻梁,逐月的头上下晃动,显得有些兴奋,颈间的铜铃撞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这铜铃还是青城第一次将逐月带回王府,庆星找来给它戴上的。 后方的街口处,封义远远看着这一幕,对着马车中的珩王低声禀报道:“王爷,郡主看到逐月,很是欢喜的样子。” 珩王没说话,极低的嗯了一声。 封义还想再说点什么,可实在说不下去了。自从那晚善缘寺发生的事情过后,一切都变了,珩王整日里一言不发,脸色一日比一日阴郁,两日前珩王见过青城郡主后,回到卫所枯坐了一整夜,几位掌使和栾舟不断地询问他那晚在善缘寺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无法言明,只好推说不知。今日青城郡主要回菀坪,天还没亮的时候,珩王就来了此处,他只当珩王是要跟郡主道别,可珩王什么也没做。 青城盯着逐月透亮的棕色瞳仁看了一会,遽然收回手,对着景云打了个手势。 在青城失语的三年里,主仆间早有了默契,不论是眼神还是手势,彼此能立即明白对方的心思。 但刚才青城的手势是让景云将逐月还给珩王。 景云愣了一下,不明所以,但这既然是青城的意思,她便不会违逆。 她牵着逐月离开,逐月似乎有了预感,踯躅着不愿前往,青城不忍再看,心下一横,几步上了马车。 景云牵着逐月向街口走去。 封义和栾舟像两根杆子一直伫立在马车旁,景云早就注意到他们,自然知道马车中坐的是何人。 见到青城之前,邯平专门提醒过她,青城和珩王之间有些误会,但具体的也没多说,只让她尽量少在青城面前提及珩王。 眼看着景云牵着逐月越走越近,封义的担心终于变成现实,他心中遽然生出一种绝望,他刚才真的不应该多那一句嘴,景云这架势分明是要将逐月还回来吧。 果然,景云几步走到马车旁,抱拳道:“殿下,郡主有句话……” 她还没说完,车帘掀起,珩王从里面走了下来。 “郡主说什么?” 景云继续道:“郡主让奴婢将逐月还给殿下。” 珩王垂在身侧的手指蓦地一颤,他道:“郡主还说了什么?” “郡主没再说什么。”景云见珩王的面色阴沉的厉害,不由道,“殿下可是有什么疑问?” 珩王轻轻摇头,语气淡然,“邯平和严蒙要去菀坪办些事情,正好与你们同行,他们如今已在城门外等候,你们出去的时候就能看到。” 景云眼底一亮,此行路途遥远,若是有武宁司的人同行,这一路上定然顺遂不少。 她连忙称是,躬身告退。 珩王看着青城的马车渐行渐远,直到出了城门,再也看不到了,他才收回目光。 心口忽然一阵绞痛,他忍不住用手去捂,手指触到柔软衣料下的粗粝,那是青城让景云给他留下的那封信。 他将她从栖云山庄带回安阳后,这封信一直揣在身上,他想找个机会跟她谈谈,但许多次话到嘴边,还是没能开口。当年魏帝虽是受人蒙蔽,但大魏令邬桓灭国却是不争的事实,他出身宗室,又是当时围困白城的主帅,她不迁怒于他已是万幸,他不能再强求其他。 看过她的信,他知道等真相大白后,她定然会离开,他思量许久,想到一个办法,也许,能让她心意转圜。可没等他说出口,徐融的话就如一盆雪水兜头浇下,原来残杀龙甲军的罪魁竟是他的皇祖母,如此一来,她与他,连一丝可能性都没有了。 每当回忆起慈缘寺那个夜晚,他走到放生池畔,身后传来她冰冷的声音时,他只感到无尽的绝望。 他想起信上最后一句话,参商两隔,勿复相见。 忽然间,他的胸腔里仿佛生出一丛荆棘,随着呼吸缓缓收绞,刺得五脏六腑鲜血淋漓。 他慢慢弓腰,气息渐促,眼前一阵阵发黑。 封义和栾舟大骇,连忙将他扶上马车。 车轮辘辘,很快拐进青城刚刚离开的府邸。 此处是珩王在安阳县的宅院,青城直到离开前都不知道她这几日就住在珩王的府宅中。 原嵩很快被叫来,这些日子,他一直住在偏院。 珩王双目紧闭,躺在床榻上,原嵩给他诊脉,表情严肃,眉头拧成一团。 封义和栾舟看得心惊肉跳,等原嵩写完处方,药童也去煎药了,两人拉着他走出房间,来到院中。 封义急切道:“原神医,王爷究竟怎么了?” 原嵩拈着花白的长须叹道:“王爷伤心过度,以致心气涣散,肺气不敛,肝气横逆,此乃心脉郁结之症。” 封义顿时一脸愁容:“那怎么办?” 栾舟安慰封义:“原神医医术高明,定能医治王爷的病症,你先别急。” “我虽医治病患无数,却也并非无所不能,”原嵩轻轻摇头,面上露出少有的为难之色,“王爷乃心病,若心结不除,长久如此,必会怔忡不寐、悲泣无常,那便成了气血离乱之症。” 封义和栾舟异口同声:“此症会如何?” “此症药石无医。” 原嵩说完,转身离开。 待他走远了,栾舟再也忍不住:“封义,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吗?” 封义为难道:“我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王爷如此,跟青城郡主有关。王爷对郡主情根深重,如今郡主去了宛坪,王爷自然伤心。” 第164章 诘问 栾舟凝视着封义:“这我当然看得出来,可为何他们忽然疏离,为何郡主会旧疾复发,为何郡主要将逐月还回来,就连今日郡主离开,王爷都不曾露面,明明是派严蒙和邯平一路护送,却非要说成是他们去菀坪办事,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封义心尖都在颤,他偏过头去,不敢直视栾州的眼睛。 “既然你不说,我只好去把郡主请回来。” 栾舟说着,就要向外走。 不等封义开口,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传来:“回来!” 两人一惊,同时看向门口。 珩王此时已走了出来,面色平静,看起来与平日里一般无二。 他对着栾舟道:“不要去叨扰郡主,这些事情与她无关。” 栾舟咬咬牙,眉头紧锁,应了一声是。 珩王瞥了封义一眼:“我让你补的那枚扳指,可补好了?” “是,已经补好了,属下一直随身带着。” 珩王又转向栾舟:“宫中可有消息传来?” 栾舟蓦地想起此事,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奏折,双手递上:“这是麒麟卫半个时辰前送来的,说是陛下给王爷的密旨。” 珩王接过,一目十行看完。 栾舟又道:“郡主住在府邸的这些日子,府中一些下人试图给太后传递消息,已悉数被武宁卫扣押,王爷,这些人要如何处置?” 珩王捏紧手中的奏折,道:“去万景园,将这些人都带上。” 封义和栾舟相视一看,同时一怔,封义忍不住道:“王爷喝过药再去吧。” “本王无碍。” 珩王说完,抬脚向院外走去。 两位近卫无奈,很快跟了上去。 不多时,原嵩端着药从后院走了过来,望着珩王远去的背影,他不由得摇头叹气。 已近夏初,万景园中的花都开了,群芳竞艳,如霞似锦。 太后心情大好,在湖边的柳树下赏花。 宗焕笑盈盈地来报,说是珩王来了。 话音刚落,珩王沿着湖边的小径走了过来,到近旁时,太后对着他微微一笑,眼角的细纹如绽开的菊瓣:“哀家正想着派人去找你来赏花,没想到你就来了。” 珩王扫了一眼侍立在周围的宫婢内侍,道:“臣今日来,是有一桩要事,请问太后。” 太后见恒王一脸凝重,对着宗涣使了一个眼色,宗涣会意,挥挥拂尘,让所有的内侍宫婢皆退下。 珩王从怀中取出那枚修补好的扳指,递给太后,问:“太后可记得此物?” 太后拿过扳指看了看,面色陡然一变。 她将扳指放在身旁的石桌上,细眉微挑:“看来你已经见过徐融了,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三年前,臣围困白城之时,太后派出麒麟卫,拿着这枚扳指冒充是臣的信物,趁徐融入宫送信时跟随前往,然后将宫内之人屠杀殆尽。臣敢问,徐融所说可是实情?” 太后静默几息,垂眸道:“此事的确是哀家所为。听闻那伊昭公主熟读兵法,最会谋算人心,她本就对你有意,当初还一心想要嫁给你,若她以女色迷惑你,唬得你晕头转向,你岂非要铸成大错?哀家担心你被她蒙蔽蛊惑,只好做此谋划。” 珩王被气的冷笑,低喃道:“我倒是希望她以女色迷惑于我,可惜了,她不屑于此。” 独孤太后没听清他的话,疑惑道:“你说什么?” 珩王没有接话,清冷的眸光看向她:“在太后眼中,一个执掌二十万龙甲军的主帅,一个与柔然大军交战数十次,从未有过败绩的将领,一个受臣民爱戴敬仰的公主,能想出的计谋,就是用女色迷惑于我?太后真是会谋划!” 他话中带刺,太后面色不悦地垂下嘴角,唇畔的纹路深如沟壑。 珩王又道,“那如今呢?太后已经知道罪魁祸首是拓跋堃,与伊昭没有本分关系,太后又如何说?” “如何?还能如何!”太后面上闪过薄怒,“哀家已鸩杀拓跋堃这个始作俑者,也算是给伊昭公主有了交代。陛下也已同意群臣所请,重修邬桓国史,为邬桓帝和伊昭公主建碑立传。” 珩王怒极反笑:“太后若真的要给伊昭交代,难道不是要将所有真相昭彰于天下?” “你此话何意?”太后眼眸瞪大,声音陡然尖厉,“莫非是要让天下人皆知,哀家当时派麒麟卫潜入乌桓皇宫之事?” “太后不是一直觉得自己做的问心无愧吗?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将此事公布于天下?” 太后锐利的眸光直射过来:“你是昏了头吗?若是如此,陛下颜面何在?皇室威仪何存?” 珩王看着满眼绿柳红花,心中只觉悲凉,他不愿再与她理论,话锋一转:“前些日子臣在安阳府邸中发现几个可疑之人,这些人时常将臣府上之事随意泄露,实在扰人,今日这些人恰巧在万景园中,臣正好发落。” 他说完,禁军押送着几个侍女和仆从打扮的人走了上来。 太后一看,顿觉不妙,不等开口,珩王一脸阴鸷道:“杖毙!” 这些人闻言,立即吓得哭喊起来,忙不迭地跪地求饶,其中一人向太后不断地喊叫:“太后救救小人……” 太后用帕子掩着口鼻,面露厌恶之色,偏过头去。 这些人很快被牢牢地按在木凳上,动弹不得,木板高高举起,重重落下,他们起先哀嚎求饶,渐渐的声音低了下去,很快气息全无。 太后扫视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倒是气定神闲:“珩王今日这是做什么,跑到万景园来,见到哀家,张口闭口自称臣,连皇祖母也不叫,莫非真要因为三年前一事就与哀家置气?” 珩王并不理会太后所言,只道:“臣已将此事如实禀告给陛下。陛下的意思,太后为国事操劳多年,如今春秋已高,万景园中景色宜人,请太后寄情山水,颐养天年。” 太后蓦地攥紧腕上的伽楠香珠,怒喝:“拓跋宸你放肆,这是要软禁哀家不成?难道你连祖制都不顾了?” 第165章 奏报 “太后提起祖制,臣正好有事要禀,按大魏祖制,麒麟卫乃天子近卫,除天子外,其他任何人无权驱使,太后长期将半数麒麟卫留在身边属实不妥,陛下有旨,太后身边的麒麟卫自今日起全部撤回宫中,日后若无圣命,太后不得再随意调动麒麟卫。” 说完,他转身向外走。 太后忽然起身,面带哀容:“你忘了,你母妃在你八岁时就过世了,是哀家将你接入长信宫中抚养长大,所有孙辈中,哀家最疼爱的便是你,你怎么能和陛下如此对哀家?这十几年的恩情你都忘了吗?” 珩王脚步顿住,深吸一口气,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 珩王回到府邸就病倒了,一连多日高烧不退,喃喃低语时叫的都是“阿钦”,封义和栾舟不明其意,只当他叫的是“阿青”。 十几日后,珩王总算痊愈,回到京城。 日子仿佛回到了青城还未入京的时候,珩王每日上朝,处理武宁司的事务,之后回到王府,一切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只有封义和栾舟知道,珩王与过去有了很大的不同,他愈发喜欢独处,话也越来越少。 如此三个月很快过去。 这日早朝后,魏帝将珩王和几位重臣留了下来。 他道:“朕给齐邕帝去了信,质问他关于武陵王就是拓跋堃一事,齐邕帝声称他也是被拓跋堃蒙蔽,对此事全然不知情,为了表达歉意,他会让三皇子将当年从大魏叛逃至齐邕的将领和朝臣悉数送至菀坪。朕想着,无论齐邕帝是否知情,此事都已过去,如今他既要示好,朕便承了他的情,将诸位爱卿留下,是想让你们推举一合适人选前往菀坪交接。” 中书令虞秉文瞥了珩王一眼,若说行事周全,自然非珩王莫属,只是听闻他才病了一场,何况交接叛将这种小事让珩王去属实有些小材大用了。 他躬身道:“依微臣之见,可以让信安王前往。” 此事不费吹灰之力,不过跑一趟菀坪而已,魏帝无所谓何人前往,一口应下。 珩王听到菀坪两个字,面色没什么变化,心尖却轻轻颤了一下。 回到王府后,珩王叫来封义:“严蒙和邯平还没有来信吗?” 封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严蒙和邯平去菀坪并非公务,起初只是为了护送青城,一行人抵达菀坪后,珩王命他们留在菀坪,每两日发一次奏报。他们并无公差禀报,奏报中写的都是有关青城的内容,比如青城终于开始正常吃饭,青城与玥璃时常去山中打猎,南棠说青城的脉象稳定下来,严蒙让素琴去平凉王府探望,但青城闭门谢客等等。 传送奏报的都是各地卫所的武宁卫,虽是快马加鞭,但有时难免会有滞后。最近的这封信,本应昨晚送抵,但不知为何直到现在还没送来,而珩王已经问过至少三次了。 直到入夜,奏报总算送到王府。 珩王拆开火漆,展开奏报,看着看着,眉心皱了起来。 封义和栾舟相视一眼,都有些紧张,待珩王放下奏报,封义终于忍不住问:“王爷,严蒙信上说了什么?” 珩王顿了片刻,将信递给封义。 封义接过,和栾舟凑在一处看起来。 信上没有提到任何跟青城有关的内容,倒是说严蒙在菀坪发现了当日栖云山庄的漏网之鱼,一个额角有疤的男子。 当日救出青城后,严蒙和邯平奉命查抄栖云山庄。他们赶到山庄时除了一些仆从侍女的尸首外,并无活口,但到了夜间,山庄前忽然来了几个骑马的黑衣人。当时严蒙正在山庄中整理武陵王没带走的文书,发现有人前来,急忙带人追了出去,借着月色,看清其中一人的长相,但这些人对山中地形极为熟悉,很快不见了踪影。 因为事涉逆党,严蒙不敢耽搁,急忙写了奏报传回。 封义看着奏报,心中对严蒙的感谢顿时达到顶峰,真是恩人啊,如此一来珩王就可以借此前往菀坪了吧,不用再暗自神伤了吧,但转念想到,珩王若是真的前往,只怕到时因青城郡主情绪波动会更大,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一时心里又有些担忧。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珩王语气沉静道:“两日后,信安王会前往菀坪交接逃往齐邕的叛将,届时我们一道前往。” 自青城回到菀坪后,玥璃时不时地陪青城去山中打猎,她们打猎一向只是比拼箭法,故而这日与往常一样,两人没什么收获,箭篓中的箭倒是都射光了。 两人一路向山下走,玥璃摩挲着手中的长弓,思虑再三,看向青城:“珩王给我写了封信,将事情始末都告诉了我,我知道你旧疾复发的原因了。” 青城勒停马匹,回视玥璃。 玥璃苦笑:“青城,我不知该说些什么,独孤太后是我祖父的阿姊,独孤的姓氏曾给过我无限荣光,可生平第一次,我以此为耻。” 青城返回后不久,玥璃就问过庆星和景云青城为何又会失语,两人皆言不知,前些日子,她又去问严蒙和邯平,依旧没有人给她答案,好在严蒙转交给她一封珩王所写的信,总算解了她多月以来的疑惑。 据严蒙说,珩王特别叮嘱过,只有当她问起此事时,再让严蒙将信交给她。 玥璃看过信,总算明白珩王为何如此。 他很了解青城,依青城的性子,是不会主动提及原因的,但玥璃一定会问清缘由,便给严蒙留下一封信,供她随时解惑。 青城失语以来,与几人的交流又恢复到从前打手语的方式。 她打了个手势:你无需如此想,此事与你无关。 玥璃并没有多轻松,心中反倒愈发沉重:“珩王将此事原委禀告给陛下,并提议让陛下收回调派给太后的麒麟卫,陛下答应了。” 青城没有回应,轻夹马肚,徐徐前行。 玥璃一直小心地觑着青城的脸色,见青城明显不愿多谈此事,连忙住口。 第166章 病愈 她声音太大,震得青城侧身避了避:“昨晚刚恢复说话的,这不是告诉你了嘛,你激动个什么劲!” “除了我,还有谁知道你能说话了?” “就是庆星和景云,连南棠都不知道。” “今日这都大半天了,你才开口啊?” “打猎又不需要说话。” “那也不行,你应该第一个告诉我才对。” “好了,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还有下次啊?” “没有了,没有了,是我说错话了。” “……” 两人拌了一会嘴,玥璃却并没有多轻松,心中反倒愈发沉重,她原本以为罪魁已伏法,青城大仇得报,没想到太后却是杀害龙甲军的幕后黑手,依青城的性子,难免投鼠忌器。 她垂下眼眸,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听闻珩王将此事原委禀告给陛下,并提议让陛下收回调派给太后的麒麟卫,如今她身边只有武婢和禁军,那些人不是你的对手…… 青城没有回应,轻夹马肚,徐徐前行。 玥璃叫太后一声姑祖母,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取太后的性命,何况,即便太后身边没有麒麟卫,她也很难刺杀成功,因为珩王会极力阻拦,想来只要她一旦离开菀坪,他就会收到消息。如今她还没想好处置太后的办法,此事只能暂时搁置。 玥璃一直小心地觑着青城的脸色,见青城明显不愿多谈此事,她心中五味杂陈,连忙打马跟上,岔开话题,“说起来,原嵩不愧神医这个名头啊,他给的药方果然更对症一些,早知道就不将他留在安阳了,难怪他一直嫌弃南棠的医术,如此比较起来,南棠果然是庸医啊!” 珩王原本提议是让原嵩跟着青城回菀坪,青城拒绝了,只带着南棠回来,但所服药的药方皆来自原嵩之手。 “对了,你恢复说话之事要让邯平他们知道吗?” 青城思忖了一阵,果断摇头。 玥璃将长弓背在身后,赞成道:“这样也好,可以省下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青城失语之症虽然已好,但经历的哀恸只怕要过许久才能平复,这种时候还是让她安静度日,少些人烦扰的好。 玥璃又道:“信安王和薛嬿嫆这两日就到菀坪了,齐邕帝派人送来这些年叛逃到齐邕的将领和朝臣,信安王负责将他们押送回京城。” 青城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她并不关心这些事,只是时隔许久,听到薛嬿嫆的名字,不免有些恍惚。 过了几日,信安王和薛嬿嫆抵达菀坪,听说叛将交接的极为顺利,一行人不日就会离开。 这天午后,素琴又到府中来给青城问安,被庆星打发走了。 庆星和景云虽不知青城究竟为何再次失语,但时日一长,终究慢慢琢磨出来,定是与珩王有关,所以对待严蒙手下的暗桩素琴,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但凡素琴来,她们虽然礼数周全,但全都闭门谢客。 素琴刚走不久,青城在城中开的典当行的马掌柜行色匆匆地来到府中。 庆星将他请入花厅,问清来意,来到后院向青城禀报。 “郡主,马掌柜说刚刚有位年轻姑娘上门,来典当一支赤金累丝嵌宝簪。马掌柜瞧着,这形制似乎是宫中的样式。” 庆星递上锦帕包裹的物件,金丝掐作的宝簪在暗色丝缎上泛着冷光,“郡主交待过,但凡有人典当疑似宫中之物,都要拿来先行过目,马掌柜一时不能确定,请郡主掌眼。” 青城接过簪子,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她细细看了看,道:“这上面并没有任何宫造的暗记,并非宫中之物,但的确极为贵重,应出自京中的首饰行。” 青城刚要将宝簪递还给庆星,心中倏尔一动,只觉得这簪子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来典当此物的姑娘如今何在?” “就在典当行中,马掌柜以为这簪子是宫中之物,无法确定是不是赃物,不敢冒然收下,更不敢任其随意离开,便找了个借口先将那姑娘稳住,直接来了王府。” 青城将簪子用锦帕裹好递了过去:“让马掌柜正常接收此物便可。” 庆星称是,出去给马掌柜传话,马掌柜接过宝簪后很快离开。 青城带着庆星前往典当行,远远看着一位侍女模样的女子走了出来,青城双眼半眯,这人虽蒙着面纱,但她还是一眼看出此人就是薛嬿嫆身边的侍女秋丛。 那支赤金累丝嵌宝簪她曾在薛嬿嫆发间看到过,刚才只是怀疑,没承想真的是薛嬿嫆之物。 两人跟了上去,随着秋丛来到城南的一处宅院。 这宅院已然荒废,朱漆大门剥落大半,门环上结着蛛网。青城和景云随着侍女绕到后巷,透过半人高的灌木,一眼就看见庭院中央的紫藤架下站着薛嬿嫆。 她穿着妃色华服,发鬓间朱钗玉翠,但眉间笼着一抹淡淡的愁云,全然不见之前的无忧闲适。 秋丛走了进去,从怀中取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递给薛嬿嫆,低声道:“奴婢在外面守着,小姐要快些,若是让人发现了,那可是累及满门的祸事。” 薛嬿嫆攥紧钱袋,微微点头,待秋丛出了庭院,紫藤架旁的房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侧身走了出来,他的上半身被垂落的紫藤花遮挡住,青城看不清他的相貌。 薛嬿嫆将钱袋推到他怀中,道:“此处已靠近边城,你身上有伤,迟早会被他们发现,你赶快带上这些钱离开大魏去齐邕吧。” 这人没说话,将钱袋还给薛嬿嫆,声音嘶哑:“以后你不要再来此处,太危险了,快回去吧。” 说完,他几步攀上临近的围墙,纵身一跃,不见了踪影。 薛嬿嫆呆立在花架下,一阵风吹过,紫藤花瓣落了她一身。 青城转身,沿着小巷慢慢向回走。 陛下将薛嬿嫆赐婚给信安王,本就是荣妃为保全薛嬿嫆的无奈之举,信安王表面上谦逊谨顺,私下里行事却是荒唐至极,想来薛嬿嫆在信安王府的日子未必顺遂。 第167章 解围 青城不知道薛嬿嫆今日私下会面的男子究竟是何人,也不想知道,薛嬿嫆诗书礼仪无有不通,一向行事有分寸,她这样做,自有她的道理,无需旁人置喙。 眼看就要走出巷口,只听前院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道尖厉的妇人声音响起。 “薛侧妃鬼鬼祟祟到此荒宅,究竟是来做什么?莫非是来私会外男?” 青城眉头微蹙,停下脚步。 她对着庆星低语几句,迅速向回走,来到废宅的后门。 此时秋丛已经进到庭院中,正尽量解释:“刘嬷嬷,侧妃不过是迷路了,奴婢正要随侧妃回到驿馆去……” 这位刘嬷嬷不容分说,一巴掌甩在秋丛脸上:“登不上牌面的贱婢,嬷嬷我问的是侧妃,哪有你分说的余地?” 薛嬿嫆连忙将秋丛护在身后,冷声道:“刘嬷嬷这是做什么,动辄打骂我身边的侍女,只当我好欺负不成?” 刘嬷嬷笑得虚情假意:“侧妃说笑了,老奴岂敢,不过侧妃终究要说清楚,为何独自来此荒宅,否则老奴回去无法向王爷交待。” 薛嬿嫆冷哼一声:“我不过是迷路至此,刘嬷嬷尽管如实去向王爷禀报便是。” “是不是迷路,只怕薛侧妃说了不算,今日一早老奴就派人跟着侧妃,一路到此,老奴瞧着,侧妃可不像是迷路的样子,定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来人,给我搜这院子,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薛嬿嫆气得浑身颤抖,正在这时,只听“咣当”一声,后院门打开,青城和庆星走了进来。 一院子的人蓦地怔住,紧接着忙不迭地行礼。 青城放眼望去,这位刘嬷嬷五十岁上下,一脸尖酸刻薄模样,身后跟着两个粗使婆子和两名小厮。 庆星清了清嗓子,气定神闲道:“青城郡主失语之症未愈,只好由我这个侍女传达郡主的意思。接下来的话,尔等要听清楚了!” 刘嬷嬷早已换上一副和善的面孔,不住地点头哈腰。 庆星面色一沉,道:“青城郡主与薛侧妃约好在此处会面,你们凶神恶煞地冲进来,究竟是何道理?” 薛嬿嫆蓦地抬眸,看向青城,表情又惊讶又迷惑。 刘嬷嬷闻言大惊,急忙道:“老奴不知薛侧妃到此是与青城郡主有约,实在是一场误会,请郡主恕罪。” “恕罪?你口口声声说薛侧妃私会外男,这不能用一句误会就遮掩过去吧。何况,你不过一个奴婢,竟敢派人跟踪主子,你如此行事,莫非是信安王授意你不成?” 刘嬷嬷此时已经吓得六神无主,连忙跪下请罪:“并非王爷授意,都是老奴昏了头,是老奴行事不妥,请郡主恕罪,请薛侧妃恕罪。” 庆星眼看着刘嬷嬷的气焰被压了下去,抬头看向青城征求意见。 青城原本打算作罢,不想这刘嬷嬷似乎心有不甘,忽然作死道:“请青城郡主明鉴,老奴如此行事虽非信安王授意,但却是太后的意思,太后娘娘说,薛侧妃毕竟是罪臣之后,要多规范其言行,不可令其让信安王府蒙羞。” 青城眸底顿时涌上凛冽之气,庆星察言观色惯了,一见青城如此,立即对着刘嬷嬷喝道:“放肆!你这刁奴好大的胆子,薛侧妃入信安王府乃是陛下赐婚,太后娘娘与陛下一心,岂会违逆圣意,分明是你这婆子以下犯上,还假传太后娘娘的旨意行事,简直罪该万死!” 刘嬷嬷此时才真的知道害怕,她满眼骇然,再不敢多说,只一味地磕头请罪。 青城对着庆星打了个手势,庆星会意,对着刘嬷嬷怒斥道:“你如今有两条路,一来,让驻守在菀坪的武宁卫将你抓起来严加审问,二来,你认下今日的错,在此罚跪一个时辰。刘嬷嬷,你自己来选吧。” 刘嬷嬷涕泗横流,忙不迭道:“老奴甘愿罚跪,请郡主高抬贵手,放过老奴。老奴日后再不敢为难薛侧妃了,请郡主恕罪!” 青城不再多看刘嬷嬷一眼,转身出了庭院。 薛嬿嫆跟着青城来到典当行二楼的一处房间中。 待庆星关上门,屋内只有两人时,青城将那支宝簪递给薛嬿嫆。 “这簪子薛小姐拿回去吧。” 薛嬿嫆心念急转,眸色一震:“你……你跟踪我?你都看到了什么?” 青城本来想说什么也没看到,不想薛嬿嫆忽然道:“听闻郡主失语之症复发,不想竟已痊愈,郡主不对外公开此事,想来定是有什么苦衷,我也一样,请郡主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只当今日没有见过我,我定然也不会将郡主病愈一事说出去。” 青城双眼慢慢眯起,似笑非笑:“薛小姐此言差矣,我并没有任何苦衷,也不像薛小姐一般有不能对人言的秘密。你大可以到处宣扬此事,只是,未必有人相信。而薛小姐却不同了,你让秋丛典当宝簪换钱的票据还在我手中,何况,你今日所见之人我已看清相貌,若我命人将他的画像贴出去,薛小姐以为,严蒙他们用多久能抓到他?” 薛嬿嫆顿时花容失色,急切道:“请郡主高抬贵手,放过他吧,他……他曾救过我的性命……” “既是救命之恩,为何不如实告诉信安王,反倒要典当簪子换钱给他做盘缠,还要让他逃往齐邕?你就没想过,若是今日这男子拿了你的钱袋,一旦被抓,为了洗清嫌疑,他定会将一切过错怪到你身上,到时你就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信安王一旦认定你私会外男,你焉有活路?” “不不,他不是这样自私的人,他才不会如此无耻,”薛嬿嫆不住地摇头,眼眶通红,“当初在鹿台围场,若非他相救,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你说什么?他就是鹿台围场劫持你的刺客!”青城心头一震,满眼不敢置信,“这么说,你当日看清了他的容貌?” 第168章 对策 “你说什么?他就是鹿台围场劫持你的刺客!”青城心头一震,满眼不敢置信,“这么说,你当日看清了他的容貌?” “正是!”薛嬿嫆轻轻啜泣,“我与他之间清清白白,只是见了几面,并未有任何逾越之举。” 青城震惊且不解,低声喝道:“薛嬿嫆,你是昏了头吗,他是武宁司通缉的逆党!这究竟是为什么,他明明劫持了你,你不报官,反倒要帮他?” 薛嬿嫆悲从中来:“我幼时双亲便已过世,祖父整日忙碌,很少在府中,为了得到祖父的认可,我只能整日在书房中苦读各种书籍,祖母见识浅薄,只喜欢两位兄长,对我不闻不问,除了秋丛,我没有可以说真心话的人……那日在围场,是第一次有人舍身救我,也是生平第一次,让我觉得,原来也有人在乎我,哪怕他是个刺客……” 青城睨了她一眼,语气平淡:“他救你,说明他并非十恶不赦之人,也说明他心地不算太坏,不想伤害无辜,但他劫持于你,又是依附于拓跋堃的逆党,武宁司迟早会追查到他,你不该牵涉其中,将自己置身于险境,更不该帮助他逃跑。” “你说你祖父祖母不关心你,那荣妃娘娘呢,她为了避免你薛氏女眷落入教坊为奴,为了让你得到庇护,她脱簪请罪,额头都磕破了,又自请去瑶光寺代发修行,换来陛下将你赐婚给信安王。你呢,你就没想过,你私自与逆党往来,事情一旦败露,薛氏满门女眷便再无活路,荣妃娘娘一番良苦用心就算是付诸东流了。看来秋丛都比你清醒,到现在你都没意识到,你就要大祸临头了!” 薛嬿嫆吓得浑身一哆嗦,接连退后几步,后背抵在门扉上,慢慢滑坐在地上。 许久,她像是如梦初醒,低喃道:“那怎么办,他并未收下我的钱袋,这……这也会被人发现吗?” 青城一把扶起她,沉声道:“你可知他叫什么?刚才去往何处了?” 薛嬿嫆轻轻摇头:“我问过他,但他没有说,他说我知道的越少,对我越安全……” “那他的相貌呢?” 薛嬿嫆不敢再有隐瞒,将这人的面貌细细描述一遍,青城很快在纸上勾勒下来。 刚画完,青城陡然怔住——原来,那日在围场劫持薛嬿嫆的人竟是秦伍! 秦伍的额间的确有道疤,但仅仅这个特征不会让她联想到那日围场中的男子就是他。 青城只当秦伍早就被武宁卫抓住了,没想到他竟然又逃跑了。 她微微蹙眉,看向薛嬿嫆:“将你与此人见面的所有细节全部告诉我,一点都不要有遗漏。” 薛嬿嫆回想片刻,道:“算上今日,我一共见过他三次面,第一次在七八日前,在驿馆附近的茶楼,我去喝茶,他是店中的堂倌,他来给我上茶的时候我们认出了彼此,第二次是在三日前,我坐在马车中看到了他,就远远跟着,结果发现了那处废宅,他说武宁司的人在找他,让我离他远些。” “那你今日为何又会跟他见面?” “我卖了簪子,想把换来的钱给他,让他去齐邕避祸……” 青城心里咯噔一下,糟了,如今严蒙就在菀坪,秦伍既然能说出武宁司的人在找他这样的话,多半是察觉到了什么。按照武宁司的行事风格,越是重要的人犯,越不会轻易惊动,只会暗中严密监视,只怕严蒙已经发现了秦伍的行踪,那也定然发现薛嬿嫆了。 看着青城的脸色变了又变,薛嬿嫆猜出一些端倪:“郡主,是不是,我已经被武宁司的人发现了?” 青城拧眉,点了点头:“此人是武宁司通缉已久、罪无可恕的要犯,他应该已经被监视了,你也是。” 薛嬿嫆用手一把捂住嘴,浑身不住地轻颤。 青城迅速在脑中盘算一番,沉声道:“现在有一个办法,你要照我说的去做。如果武宁司的人找你问话,你就说,你在茶楼疑似发现当日围场中劫持你的刺客,一时不能确定,就来告诉我,我让你与他接触,目的是为了将他一举抓获。” “什么?”薛嬿嫆眼眸瞪大,忙不迭地摆手,拒绝道,“此事与郡主无关,我不能将你扯进来……” “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也是唯一能让信安王信服的法子。今日我让刘嬷嬷罚跪,她定然心有怨气,事后只怕还要与你为难,但只要让信安王知道你是在协助我行事,那今日我们在废宅的见面就顺理成章,而你也可以顺势威胁刘嬷嬷,说她今日莽撞行事,险些破坏了武宁司的部署,有这个把柄在手中,日后她定然不敢轻视你。这是一举两得的办法,你考虑清楚。” 薛嬿嫆紧张地深吸一口气:“可这样一来,会不会让郡主为难?” “可能有些为难,”青城淡淡一笑,“但总要好过你如今的处境。” “郡主为何要帮我?当日我兄长行悖逆之事,害郡主险些丧命,郡主不迁怒于我已是万幸……” “你们虽是兄妹,但品行全然不同,行悖逆之事的是他,与你无关。我入京后,与你相处虽不多,但好歹相识一场,你还帮过我的忙,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你入险境。只是,你日后绝不能再见此人。” 薛嬿嫆咬住唇瓣,重重点头,过了一阵,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无声滑落。 “多谢郡主救命之恩,日后若蒙驱使,我定当竭尽所能,义不容辞。” 青城扶她起身,想到一事,“对了,刚才那个为难你的嬷嬷究竟是何人?” “她是信安王的乳娘,如今府中事务皆由她打理。” 青城微微蹙眉,信安王如今并无正妃,按理说,应该由侧妃暂代中馈之责,怎会任由一个嬷嬷主理府中事务,实为不妥。 薛嬿嫆像是猜到青城所想,唇边浮现一丝苦笑。 青城转念想到信安王在肃王纳侧妃当日的荒唐之举,没再说什么。 第169章 暗语 过了几日,玥璃与青城相约去稷山打猎,两人刚到山脚下,凌绍来禀报,说京中有旨意送达,玥璃不得已要返回军营,让青城先行入山。 青城在山中闲逛了半日,还是没等到玥璃,她来到山顶,望着天际处的白云不断翻卷变幻,初如堆雪,继而幻作苍狗逐光,渐渐的,心中空明,仿佛已无半点尘缨,直到耳畔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声。 她眸色微闪,迅速引弓撘箭,侧身瞄准不远处的灌木丛。 只见一头成年母狼和一只大约一岁左右的小狼,正蜷缩在一棵杉树和灌木丛之间。 这两头狼浑身灰色,正盯着青城,眼神锐利警惕。 一人两狼对峙片刻,母狼呲牙起身,带着小狼跑远了。 青城缓缓收起弓箭,正打算下山,身后忽然传来马蹄踏响声,她面色一喜,拨转马头,当看到来人时,唇边的笑意一丝丝凝住。 她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珩王。 珩王看到青城的表情从欢喜转为失落,再到冷若霜雪,心中隐隐发堵。 两人无声静立片刻,青城扶鞍下马,对着珩王敛衽肃拜。 珩王也下马,他不敢冒然上前,隔着几丈远,他道:“郡主近来可好?” 青城的近况他一直都知道,他抵达菀坪后,没有立即进城,得知玥璃约了青城来山中打猎,又有急事离开,不由自主便跟了上来。 青城没有看他,点了一下头。 这句问完,两人都沉默下来,一个是不想开口,另一个满腹话语不知从何说。 她周身都泛着冷意,珩王只好说起正事:“我来菀坪,是因为严蒙发现了秦伍的下落。有些事情要问郡主。” 青城马上就想到薛嬿嫆,果然,珩王道:“在跟踪秦伍时,严蒙发现他曾跟薛嬿嫆接触过,严蒙已问过薛嬿嫆,她说在茶楼中偶然见到秦伍,觉得眼熟,怀疑他就是劫持自己的刺客,便将此事告诉你,你们商议之下决定由薛嬿嫆引出秦伍,结果秦伍察觉出异样逃走了,此事可属实?” 青城点头。 珩王眼眸闪了一下:“郡主是有意在帮薛嬿嫆吗?” 青城抬眸,看向珩王。 “若是郡主布局,秦伍早就被抓住了。我一时想不出其中缘故,既是郡主的意思,我不追究便是。” 青城将目光静静地移向一旁。 她原本只想着严蒙好应付,没承想,珩王竟然来了。 珩王果然换了个话题:“严蒙原本是要抓捕秦伍的,但发现他似乎在跟什么人接头。不过这人极为谨慎,也许是觉察出秦伍被跟踪,一直没有露面。秦伍在城中几处地方留下一些奇怪的符号,看起来像是一些手势,我让人将这些符号拓印下来,郡主看看,是否认得?”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几张纸递了过来。 青城不明白为何让她看这些,但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她伸手接过这些纸张,才瞟了一眼,指尖蓦地一颤,待一张张地翻看完,她抬眸看向珩王,星眸中翻涌着惊疑之色。 珩王见她如此反应,说出心中猜疑:“这些是龙甲军才会用到的暗语,对不对?” 当时在鹿台围场时,青城曾告诉过他一些龙甲军的暗语手势,当他看到这些符号时,一下就想了起来,故而让青城辨认。 青城轻轻颔首,眉心紧蹙。 珩王见状,安抚道:“你先别急,秦伍到底是不是龙甲军,还需将他抓捕后审问才知道,昨晚秦伍去了城中的集市,武宁卫将人跟丢了,至今还未寻到下落,我已命人严守城门,他逃不出去的。” 青城一时心乱如麻,珩王道:“我们回去,我将秦伍留下标识的地方标在地图上给你看,好不好?” 青城看向珩王,点了点头。 两人上马,一路下山进城。 玥璃得到消息,策马赶来,看到青城与珩王在一起,心头一紧,连忙对着珩王行礼,又请他前往军营。 珩王道:“我与青城要去平凉王府商量些事情,晚些时候再去军营。” 玥璃连忙看向青城,见她没有反对,道了声好。 珩王身后的封义和栾舟见状,都有些惊讶。 这是珩王第二次来平凉王府,初次来的时候是个雨夜,天色昏暗,他又心事重重,甚至没看清府中的布局。如今再次来,心境已是全然不同。 青城取来宛平城的地图,又请珩王来到花厅旁的凉亭入座。 庆星和景云周到麻利地端来茶水,又恭敬地侍立一旁,对面则站着封义和栾舟。 青城展开地图,取来一支狼毫,皓腕翻转,在歙砚中轻蘸两下,将毛笔递给珩王。 珩王停顿片刻,伸手接过,执笔在地图上圈画几笔,又将每处对应标记的纸张分散摆放在地图上。 “秦伍留下这些标记的顺序大致是这样……” 他说着,伸出手指,从城南的一个酒肆开始,缓缓画出个蜿蜒的路线,接着又划出个半圆,最终落在城东的一处宅院。 “郡主可知是何意?” 青城眼眸轻闪,在一旁的空白纸笺上留下一行字——刺杀住在此处的女子。 写完这句,她和珩王同时皱眉。 珩王道:“我会查清此处住的究竟是何人。” 青城微微点头,作势就要起身,被珩王一把拉住。 青城坐着没动,珩王立即收回手,道:“我有些话想对郡主说。” 说完,他瞥了封义和栾舟一眼,两人立即退到凉亭看不到的地方。 青城至今还没有告诉两位侍女旧疾复发的原因,她想了想,轻轻挥手,两位侍女很快退下。 珩王道:“三年前的事情,我已经问过太后,她都承认了,是她所为。那些对龙甲军动手的麒麟卫我也已经问过话,只是其中还有一处疑点,你给我些时间,我一定会查清。” 青城垂眸望着石桌上的歙砚,过了片刻,她执笔,郑重其事写下几个字——多谢殿下。 他等了等,见青城放下笔,似乎再无话可说,只好起身告辞。 青城恭送他出府,礼仪周全。 第170章 秦夫人 珩王等了片刻,见青城放下笔,似乎再无话可说,只好起身告辞。 青城恭送他出府,礼仪周全。 珩王上马,等走出一段路了,心口遽然一阵抽痛,他身形一晃,跌落马背,随行众人大惊失色,纷纷上前。 珩王离开后,青城将武宁司的发现告诉景云,让她去查城东那处宅院,入夜时景云返回。 “郡主,那处宅院附近有一队武宁卫守着,里面住着一位年轻夫人,是半月前才住进去的,据宅院的主人说,这夫人是随夫君从京城而来,租赁下这院子,为期三个月。” “三个月?市面上并未有如此短的租期。” “郡主说的是,但这桩交易是菀坪县县丞牵线搭桥,租金给的极为丰厚,宅院的主人便答应了。” 青城不由得好奇:“从京城而来,出手阔绰,租房子还会惊动县丞,这究竟什么人。” 景云又道:“奴婢还打听到这位夫人患了咳疾,请了咱们杏元堂的女医者看诊。” 杏元堂是菀坪最大的医馆,乃青城所开,里面的女医者医术高明,有不少人慕名而来。 “这倒是巧了,既如此,今晚我们扮成看诊的郎中一探究竟。” 主仆二人装扮一番,来到宅院。 此处院落宽阔,看起来甚为气派。 青城和景云敲开院门,开门的是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自称姓牛,是府中管家。青城亮明身份,这人忙不迭将两人让进门内。 绕过影壁,青城一眼便看到花厅前高大的柿子树。枝叶繁茂葱郁,枝头开满灿若烟霞的石榴花。 花厅轩敞,正对着门口的地方放着一扇绢素屏风,上面装饰着山水花鸟图。 牛管家命人给青城上茶,这时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传了出来,很快从屏风后走出两个人来,前面是个腰肢纤纤的年轻女子,她体态婀娜,脸色有些苍白,眼下略微发青,面上蒙着白纱,边走边不住地咳嗽,身后的嬷嬷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一番见礼后,这嬷嬷开口:“我家夫人自前些日子就咳嗽不止,已经看了好几位大夫,病情反复,时好时坏,药是吃了不少,病却不见好。辛苦这位医者专程上门了。” 青城直道客气。 高夫人微微欠身,在青城对面坐了下去。 青城瞥了景云一眼,景云麻利地从药箱中取出脉枕,高夫人将手放上去后,青城搭在对方的手腕上。 青城并不懂号脉看诊,但她毕竟开医馆,见得多了,总能说上几句。 她装模作样一番诊脉,收回手道:“夫人可是舌苔白厚,喉咙干痒,多咳无痰,亦或少痰,症状日间稍有缓解,但夜晚加重?” 身后的嬷嬷一听,忙道:“不错不错,这位医者说得一点不差。” 青城硬着头皮胡诌:“这是风盛挛急所致的风咳。之所以久咳不愈,是因为现下百花竞放,夫人体弱,沾染了风邪所致。用一些疏风解挛的药材,不出十日便可痊愈。” 那嬷嬷边笑边抹眼泪,道:“这太好了,不愧是杏元堂的女医,一出手果然就不一般。老妇人多一句嘴,想问问是否有禁食之物?” 青城道:“服药期间不食冰物,其他的倒没什么了。” 嬷嬷一听就笑了,低声对着高夫人道:“夫人听见了,这几日可不能再喝冰的龙晴果汤了。” 高夫人略略点头,刚要开口接话,忽然呛咳起来,嬷嬷连忙上前轻抚她的后背给她顺气,高夫人侧身,解下面纱,用巾帕遮住口鼻好一阵咳嗽,引得耳垂上的一副葫芦形耳铛来回晃动。 青城这时才看清高夫人的全貌,她生的杏眼桃腮,鼻梁处有两颗芝麻尖大小的黑痣,因在病中,颧骨处有一抹不正常的嫣红。 而就在看到高夫人容貌的瞬间,青城蓦地怔住,过了片刻,她眸光一转,瞥见高夫人的耳饰和头饰,眸底闪过一抹惊诧。 她不动声色地对景云使了个眼色,景云点头,对着牛管家道:“烦请牛管家将先前那些大夫的药方取来一看,高夫人服药已久,只怕新开的药与之前所用之药有禁忌,伤了夫人贵体那就不好了。” 牛管家频频点头:“说得是,说得是,老朽这就去拿。” 景云道:“我与牛管家一道去吧。” 不等牛管家拒绝,景云就跟了上去,与牛管家向一旁的抱厦走去。 这时嬷嬷扶着高夫人欠身行礼,转身欲离开。 青城看着她的背影,冷不防开口:“在下冒昧,请高夫人留步。” 高夫人充耳不闻,那嬷嬷倒是顿住脚步,转过身笑道:“请问医者还有什么要叮咛的?” 青城缓缓开口:“有件事想请教高夫人,请问夫人戴的是什么耳饰?” 这嬷嬷一听,掩嘴笑道:“这就是镶金镂空的葫芦形耳饰,葫芦最上面有花叶覆盖,葫芦身上镶嵌了一些细碎的宝石,下面还刻有一些纹饰,这耳饰街铺中随处可见……” 青城截断她的话:“那些镶嵌的宝石是突起的角,一共六个,花叶是四叶花,纹饰是如意纹,那不是葫芦,而是邬桓皇宫特有的花球形宫灯耳饰,乍眼望去,容易混淆罢了,看来夫人是邬桓人?” 这嬷嬷面色一僵,继而笑道:“这些年京中各国客商往来不断,单从耳饰就断定我们夫人是邬桓人,未必太过武断了。” “单从耳饰,的确无法下论断,可夫人发髻上带着荆芥白,那是清明或寒食节祭奠逝者时女子发上簪的花,此习俗只有邬桓有。如今并非清明,想来是高夫人有故亲刚过世不久……” 高夫人面色苍白,抬脚要走,青城扬声道:“请问夫人是否认识高贵人?” 高夫人此时已行至门口,听到此言,身形一晃,猛然止步,嬷嬷没觉察出端倪,勉强陪着笑脸。 “医者说笑了,我们夫人从未入过宫,怎会认识宫中之人。” 青城双眼缓缓眯起,似笑非笑:“我说的并非是大魏皇宫。” 第171章 被困 这嬷嬷一怔,随即一脸狐疑地瞥了青城一眼,又看向高夫人,低声道:“这女医者怎的这般无礼,胡言乱语的,夫人莫要理会他,等会让牛管家应付便是……” 嬷嬷说完,正要扶着高夫人出门,此时门口忽然闪过一个人影,这嬷嬷头一歪,身子顿时软了下去,昏倒在门扉前。 高夫人大惊,连退了几步,跌坐在椅子上,一脸惊恐地望向来人。 景云拍了拍手,出现在门口,几步走到青城身边耳语道:“郡主,管家和仆役都放倒了。奴婢将这嬷嬷也带走。” 青城嗯了一声,景云将嬷嬷扶起,大步走了出去。 脚步声渐远,周遭安静下来。 青城看向高夫人,后者神情警惕,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青城迎着她探究的目光,淡淡一笑:“高夫人见到这种场面,没有惊叫出声,如此快地镇定下来,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高夫人轻咳几声,冷冷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想来不是什么女医者吧?” 青城微微一笑:“高夫人果然冰雪聪明,我的确不是医者,不过我猜测夫人久病不愈应该是时常回想起在邬桓皇宫中的旧事,以致忧思甚重,无法安寝吧。” 高夫人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但不过一瞬,那目光又趋于平静,有些无奈,有些绝望,还带着些悲凉。 “你究竟是什么人?” 青城轻抚药箱:“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今有危险,有刺客会来刺杀你。到了这个时候,夫人还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吗?” 她耐心耗尽,话语中已隐隐带着威胁,“我既然前来,自是查过你的身份,我只是好奇,高夫人的夫君知道你曾是邬桓宫中的高贵人,即便他知道,那你周围的其他人,也都知道此事吗?” 高夫人面色煞白,死死地搅住手中帕子,她眼珠转了转,瞪着青城:“不错,我就是高贵人,直说吧,你今日来,所谓何事?” “当年邬桓皇宫被屠,宫人嫔妃无一人幸免,高贵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高夫人深吸一口气,秀眉蹙起:“那晚来了一群黑衣人,见人就杀,我和侍女躲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本以为能逃过一劫,结果宫火四起,到处都是浓烟,我们被熏死过去,等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和几具尸首一起被拉往乱葬岗,我害怕地哭出声,惊动了押送的魏军……” “那两人见我貌美,欲行不轨,我拼命反抗,被路过的一位将领所救,这将领知道我的身份后就将我献给……” 她话音未落,檐下的几盏羊角灯同时熄灭,门外隐约有机括声响起。 青城瞳孔骤然一缩,飞身而起,袖口一挥,扑灭烛火,接着一把按住高夫人的肩膀,将她推到屏风后。 几乎同时,箭啸声自四面八方涌来,青城手腕翻转,袖箭惯着内力急射而出,将箭矢纷纷击落。 箭雨稍歇的刹那,远处传来瓦声碎裂的声音,十几道黑影如夜鸦般掠过飞檐,他们手中的长剑泛着寒光,劈开如墨的夜色。在他们身后,靛衣轻甲的武宁卫也一跃而下,很快,庭院中刀剑撞击声四起。 青城猫着腰,将酸枝木桌案上摆着的青瓷花瓶扫落在地,将桌案掀翻,挡住高夫人。这时花厅正门突然传来巨响,两扇朱漆木门被撞开,三道黑影持刀扑入,白刃上凝着如银月色。 花厅内漆黑一片,这几人骤然进入,眼睛尚未适应黑暗,青城贴着地面摸到两张圈椅,将椅子用力踢向这些黑影,其中两人被砸中,应声倒地,另外一人辨不出青城的位置,正惊惶不定时,角落里忽然传来高夫人极力压抑的咳嗽声。 青城一惊,掷出最后一枚袖箭,这人似乎知道花厅内有高手,不闪不避,出声高喊道:“西边角落……” 袖箭直直插入他的喉间,话音戛然而止,这人一头栽倒在地。 不过片刻,箭矢破空声再次响起,向着高夫人藏身的角落呼啸而去,青城旋身而起,死死抵住屏风。 铁箭如雨,钉在屏风上,箭尾铮铮作响,木屑纷飞中,高夫人的花球形耳坠被打掉,滚落到青砖缝隙。她手脚冰凉,吓得瑟瑟发抖,但死死咬住嘴唇,不发一声。 这时一道手执长剑的黑影破窗而入,青城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却见这人翻转剑柄,剑光如银河流淌,空中不断有弧光闪过,顷刻间,箭矢被尽数劈落。这时东边围墙上又有机括声响起,他掷出长剑,霎时间,院中传来重物摔落的闷响声。 如练的月光透过窗棂,青城定睛望去,正对上珩王漆黑幽深的眼眸。 不过刹那的迟滞,青城眼角一道寒芒闪过,珩王瞬间旋身,将她扯入怀里,紧接着箭矢没入血肉的闷响在青城耳畔炸开。 青城呼吸一滞,指尖触到珩王后背濡湿黏腻的触感,失声低呼:“殿下……” 珩王眉间微蹙,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目光震惊地望着她。 庭院中打斗声渐消,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踏响声传来,封义和邯平最先闯了进来,紧接着是严蒙和邯平。 青城已扶着珩王滑坐在地,几人一看珩王中箭,同时惊呼出声。 一片混乱中,珩王昏了过去,他后背的箭矢被砍断,接着被紧急送往平凉王府。 珩王原本住在驿馆,但驿馆距离城东有些远,青城便提议将珩王送到王府尽快救治。 原嵩和南棠都赶了过来,珩王的外衫被脱掉,当师徒二人看到黑紫色的血顺着月白色衣料蜿蜒而下时,面色陡然一变。 原嵩的眉头拧紧,虬结成团:“箭上有毒,先确定是何种毒药。” 南棠称是,开始着手验毒。 两位近卫已经紧张到说不出话来,其他人都站在门外焦急等待。 同样昏迷不醒的还有躺在隔壁的景云,她跟珩王一样都中了箭。 刺客来袭时她刚把嬷嬷扶到抱厦中,听到动静不对,立刻就冲了出来。 第172章 幸存 庆星手脚麻利地给景云清理完伤口,对着守在景云榻前的青城道:“郡主不必担心,等到原神医和南棠找到解毒之法,景云就能醒过来了。” 青城嗯了一声,她知道庆星会照顾好景云,起身走了出去。 廊下站了一排人,见她出来,立即躬身行礼。 众人皆知她已能开口说话,都面露欣慰之色。 邯平眉眼间俱是喜色:“郡主当真无碍了吗,等会还是让原神医再给郡主把把脉吧。” “不必,”青城看向邯平,“你跟我来。” 青城带着邯平来到她的房间。 邯平至今都不知道青城前些日子为何会忽然失语。当事的四个人中,一个他不敢问,一个口不能言,剩下的封义和钟颜讳莫如深,嘴紧的什么也不说,问得次数多了,两人一副从容赴死依旧不能言明的表情,让他和严蒙对那晚善缘寺发生之事愈发好奇。 到了菀坪后,他几乎日日来府中看望青城,一心想的都是如何让她尽快恢复,对病因反倒没那么在意了,可到了如今,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疑惑。 没等他开口询问,青城倒是主动提起此事,三言两语将经过说了一遍。 邯平听得心中发寒,他缓缓握紧垂在身侧的拳头,眼中翻涌着山呼海啸般的恨意,他冷声道:“郡主,让属下去杀了太后,为龙甲军报仇!” “让太后死并非难事,”青城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稍稍用力,“可我不能这么做,不过,我不会让她好过。” 邯平琢磨着青城的话,后知后觉地想到,太后是珩王的皇祖母,是玥璃县主的姑祖母,太后罪无可恕,可他被珩王所救,这些年又得珩王庇护,真到了手刃太后时,只怕未必下得去手,想来青城也是左右为难。 “难怪,难怪郡主会……” 邯平说着,一股酸意顺着鼻腔直达眼窝,他努力摒除泪意,“郡主打算怎么做?” “太后的事先不急,有些疑点,我要先弄清楚。”她话锋一转,“那些黑衣人的尸首呢?” 邯平用力吸吸鼻子,道:“都带回府中了。” “跟我去看看。” 此时天色已亮,两人绕到偏院的一处角落,那些黑衣人的尸首整齐地排放在地上。 这些人中大部分是被杀,还有几人见大势已去,服毒自尽。 青城的目光从那些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她转向邯平:“你去看看,这些人中可有认识的?” 邯平按下心中疑惑,依言行事,待仔细辨认完,他道:“这些人属下从未见过,郡主为何会这样问?” 青城从怀中取出拓印着标记的纸张递给邯平。 “这是严蒙在跟踪秦伍的时候发现的,这些标记是秦伍所做。” 邯平一张张翻看着纸上的标记,眼眸渐渐瞪大,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这是龙甲军的暗语,这怎么可能?秦伍怎么会知道这些暗语!” 他手指微颤,声线有些发抖:“难道秦伍是龙甲军……”话到一半,他很快否定,“这不可能,龙甲军怎么可能会听命于拓跋堃,这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望向他:“你们今晚为何会去高夫人的宅院?” “属下并不知道那处宅院住的是何人,是王爷带属下们前往的,王爷说,郡主可能有危险,属下和严蒙顾不上多问,就跟着去了。” 青城一怔,珩王太过了解她,知道事关龙甲军,她一定会前往探查。 邯平看着纸张上那些标识,渐渐反应过来,他道:“这些暗语是说要刺杀住在宅院中的女子,莫非这宅院就是指刚才那处?” “正是。” “那高夫人是什么人?那些黑衣人为何要杀她?” “她是秦贵人。” “秦贵人?”邯平僵立如同木雕,拧眉道,“她竟然还活着?” “我跟你有一样的疑问,可还没来得及细问,那些黑衣人就赶到了。” 青城神色凝重,“今晚我和高夫人躲在花厅中时,进来三个人,其中两人被我解决后,高夫人忍不住咳嗽起来,惊动了那人。当时屋内漆黑一片,他站在月光照亮之处,他明我暗,他知道屋内除了高夫人外还有会武功之人。若是寻常人,第一反应应该是躲避起来,或循声去杀高夫人,可是他都没有,他抓紧时间给同伴指明高夫人藏身之处,结果被我的袖箭击中。邯平,这种做法你应该最熟悉不过。” “是,这……这是龙甲军的惯常做法,在战况不明时,即便为敌所察,也要向后军提供敌军位置,以便后军一举歼之……” 他呼吸急促起来,眼眶渐渐蓄满泪水,“郡主,这些暗语和行事方式都与龙甲军有关,这世上一定有龙甲军还幸存着,一定有!” “你先别激动,我会查清此事。我只是在想,这些人如果真是龙甲军,他们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还有,他们为何大动干戈,非要杀秦贵人。” 邯平几下抹去泪水,声音略显嘶哑:“秦贵人已经被带到王府花厅中,由方掌使看管,郡主可以随时问话。” 青城刚要点头,闻言一顿,转头看向邯平:“你说谁?” 邯平很快反应过来,急忙解释:“方掌使就是司中的第四位掌使方笑亭。” 青城在武宁司的文卷中见过这个名字。 此人负责收集情报,探听消息,极擅易容伪装,扮作女子时,甚至可以到雌雄难辨的地步。他的一众手下深谙江湖之道,个个人情练达,上至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皆可结交一二,如此最适合打探消息。 正因如此,荀湛离开武宁司时,一并带走了方笑亭及其手下,将他们派往青州打理生意,荀湛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离不开方笑亭等人的助力。 若遇司中需要打探消息时,方笑亭他们会立即去办,派往齐邕的武宁卫就是方笑亭的人,是以他们虽长期不在京中,但一直在为武宁司效力。 青城有些好奇:“方掌使不是一直在青州吗,怎会来到此处?” 第173章 方掌使 邯平解释道:“方掌使奉王爷之命来此处送药材……郡主这些日子所服汤药中的几味药就是方掌使从青州带来,再由属下送入府中的。” 青城回到菀坪后,一直是由南棠诊脉,但他会将脉案交给严蒙,再由严蒙命人送往京城,原嵩看过脉案后,写好药方再发回菀坪。近几次的药方中,有几味药实在罕见,珩王便让方笑亭寻到药后亲自送往菀坪。 青城并不知其中曲折,她眼眸轻轻眨了一下,一时无话。 “对了,”邯平又道,“昨晚在秦贵人府宅外蹲守的便是方掌使一行人”。 青城嗯了一声,道:“去花厅。” 高夫人束手束脚地坐在花厅,时不时地望向门口,偶尔瞥一眼坐在不远处闭目养神的男子和立在他身后目不斜视的女子,心头一阵恍惚。 刚经历过一场刺杀,高夫人又惊惧又疑惑,回想起昨晚的惊险场面,她心有余悸,忍不住一阵咳嗽。 青城就是在此时走了进来,屋内的人见到她,纷纷起身行礼。 青城最先注意到方笑亭,此人一身白衣,虽是男子身量,但面若敷粉,唇色朱红,面庞线条柔顺,无半分棱角。 难怪他能扮作女子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原来如此。 方笑亭几步上前,笑道:“听闻郡主旧疾已愈,实在可喜可贺。” 青城微微一怔,这人长相阴柔,声音清越婉转,但步履端方,作揖时衣袂翩跹而不失矩度,谈吐间温润如玉,竟有种君子般的端凝之气。 “有劳方掌使专程来送药。” 方笑亭笑意更浓:“郡主不必客气,都是王爷的心意,在下不过听命行事罢了。” 说着,他瞥了眼身后的女子:“还不给郡主请安。” 这女子长得细眉圆眼,极为讨喜,她咧嘴笑道:“属下阿靖,见过青城郡主。”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青城看,言笑晏晏。 青城昨夜一番打斗,只当脸上有血迹或是脏污,不由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是有什么吗?” “不不,”阿靖连忙摆手,声音软糯,“属下这些年行走江湖,阅美人无数,可还从未见过像青城郡主这般清丽貌美之人,一时失态,还望郡主恕属下无心之过。” 青城眉梢微挑,心中暗叹,不愧是方笑亭的手下。 方笑亭连忙道:“阿靖这些年随属下在外面做生意,常于市井奔忙,一向随性惯了,还望郡主不要介怀。” 青城笑道:“无妨,阿靖姑娘不必拘束,尽管畅所欲言,不论是我还是府中之人都不会介怀。” 方笑亭感激一笑,这时封义来报,说是珩王和景云都已解毒。 青城知道有原嵩在,他们两人定然会化险为夷,心中大定。 方笑亭顺势道:“属下去看看王爷,先行告退。” 说完,他们三人退出花厅。 青城瞥了邯平一眼,邯平会意,到花厅外守着。 见屋中只有两人了,高夫人柔声道:“妾身不知昨日是青城郡主亲临,多有冒犯,请郡主恕罪。” 高夫人是到了王府,才知道昨晚救下她的女子竟然是青城郡主,瞬间想明白为何对方会知晓她的身份。青城郡主当年与伊昭公主交好,时常来宫中小住,她们本就见过,只是郡主那时总是白纱遮面,她未见其真容而已。 想到昨夜青城全力相救,她上前两步,欲对青城跪下行谢礼。 青城心头一紧,伸手去扶她的手腕,只觉得触手生凉,她垂眸一看,原来是碰到高夫人腕间的翡翠玉镯,这镯子色泽翠绿浓艳,水头充盈,玉质极佳。 “夫人不必如此。” 高夫人略微不解地看了青城一眼,以她的身份行跪礼本是寻常之事,怎么这位郡主竟几分惶恐的样子。 眼见扶住了高夫人,青城心中松了一口气,高夫人是皇兄的妃嫔,万没有向她行跪礼的道理。 高夫人眉眼低垂,低声道:“若非昨日郡主相救,妾身只怕凶多吉少。妾身不知如何感谢郡主,郡主昨日问起妾身的身份……”她稍稍一顿,抬起眼眸,“郡主说得不错,妾身的确是秦贵人。” 青城笑着点头,请她入座:“有几个问题,想请问夫人,还望夫人如实回答。” “郡主放心,妾身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青城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当年邬桓皇宫被屠,嫔妃宫人无一人幸免,夫人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高夫人深吸一口气,秀眉蹙起:“那晚来了一群黑衣人,见人就杀,我和侍女躲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本以为能逃过一劫,结果宫火四起,到处都是浓烟,我们被熏的昏死过去,等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和几具尸首一起被拉往乱葬岗,我害怕地哭出声,惊动了押送的魏军……” “那两人见我貌美,欲行不轨……我拼命反抗,被路过的一位将领所救,这将领知道我的身份后就将我悄悄献给了信安王。” “信安王……”她轻轻抿唇,表情痛苦,“信安王将妾身收为外室,对外保密妾身的身份,若遇他外出,便让妾身扮成侍女相随。” 青城脑中灵光乍现,她蓦地看向高夫人手中的翡翠镯,脱口而出:“肃王纳侧妃那日,夫人是否随信安王前往肃王府,当时穿着月白色的襦裙?” “郡主怎么知道?”高夫人一脸惑然,“郡主看到妾身了?” 青城想起在假山洞中听到的那句带着娇喘的“殿下”,喉间顿时像是堵着一团棉花。 良久,她道:“薛侧妃可知道你在信安王身边?” 高夫人轻咬樱唇,缓缓摇头:“嬷嬷说,一定不能让信安王府中的人知道妾身的存在,尤其是信安王的乳娘刘嬷嬷,否则便是祸事。” 青城想起刘嬷嬷疾言厉色为难薛嬿嫆的样子,眉头轻蹙。 高夫人小心觑着青城的神色,见她似有不悦,不由苦笑道:“妾身知道,郡主看不起妾身,觉得妾身是水性杨花……” 第174章 不必自苦 “不,我绝没有轻视夫人之意……”青城心中酸楚,见她似乎不信自己所言,目光扫过她的发间鬓角,问道,“夫人发间为何会簪着荆芥白?” “过些日子,就是陛下的祭日。陛下是位仁君,更是翩翩君子,妾身出身不高,学识不足,蒙陛下不弃,得以侍奉左右,陛下时常指点妾身读书作画,能陪伴陛下是妾身此生最大的幸事……” 她垂下头,手指用力地搅紧手中的帕子,“妾身身无长物,国破家亡,只得委身于人。三年来,妾身只要想起陛下和伊昭公主,便觉得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青城眼中渐渐蒙上一层水雾,轻声道:“夫人有此心足矣,邬桓帝地下有灵,知夫人处境艰难,所行之路皆身不由己,定不会怪罪夫人,伊昭……亦不会。” 高夫人神色一震,眼中隐隐泛出泪光,她声音发颤,嘴唇哆嗦的厉害:“陛下和伊昭公主真的不会怪罪妾身……” 青城垂眸,轻声道:“伊昭做为驻守京城的主帅,丢失城池,让宫城陷入战火,这是她的失职,夫人不必愧疚,亦不必自苦。” “不!”高夫人满脸带泪,不住地摇头,“这不是伊昭公主的错,那些黑衣人根本就是有备而来,是他们骗公主开了城门,又威胁龙甲军!” 青城瞬间从难过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她一把攥住高夫人的手腕,“你怎么知道这些?你当时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高夫人眼睫轻眨,胡乱抹了抹挂着腮边的泪珠:“妾身当时跟侍女躲在修文殿后面,听到为首之人吩咐一众手下,要用伊昭公主威胁龙甲军,因为他们人数太少,无法杀光宫内之人……之后那些黑衣人四散开来,只留下两个人,其中一人是女子,她叫为首之人的名字,是……” 高夫人按着额角努力回想,但张了张口,就是没说出来。 “妾身记得,是出自某句诗中的两个字,那首诗陛下时常念起,但妾身就是忘记了,叫什么来着……” 她有些懊恼,急得呛咳不已,莹白的脸涨得通红。 “此事不急,等想来起再说吧。”青城轻声安慰高夫人。 皇兄学识广博,有时出口成章,诗词更是随口拈来,若说他喜欢的诗,那实在太多了。而且珩王已经在查究竟是哪些麒麟卫前往邬桓皇宫,不过一个人名,没那么要紧。 青城蓦地想到一事,“对了,宅院中的那些仆从嬷嬷都安好,你不必忧心。” 这些人被景云带去抱厦,反倒逃过一劫。 高夫人连忙道谢,又道:“郡主可知那些黑衣人究竟是何身份?为何要刺杀妾身?” 青城的确不知,她轻轻摇头:“此事武宁司还在查,等有结果了会告诉夫人。那处宅院如今有武宁卫守着,可毕竟刚经历昨晚一事,要不夫人这些日子就住在我府上吧。” 高夫人惶恐地起身,婉拒道:“这只恐不妥,妾身身份低微,实在不宜住在王府。信安王应该很快就会知道昨夜之事,他会给妾身安排另外的住所,妾身不好再让郡主费心。” 信安王明显不想让人知道高夫人的存在,青城不好再坚持,只道,“信安王若问起你昨夜之事,你就说请了医者来瞧病,结果宅院遭了盗匪,被武宁司的人抓走了,我请你来府中问话。” 她稍稍一顿,又道,“你放心,我们刚才的谈话,不会有其他人知晓……对了,我府中正好有位医术高明的郎中,等会我让请他给你看诊,你的咳疾应该很快就能好。” 高夫人受宠若惊,连忙起身道谢。 青城让邯平去找南棠,不多时,南棠赶了过来。 南棠给高夫人看诊,两个手都切过脉后,他瞥了高夫人一眼,道:“夫人的咳疾并不要紧,不过,请夫人恕在下直言,夫人是否一直在服用什么寒凉之物?” 高夫人神色略显紧张,没有接话。 青城没注意高夫人的表情,想起那嬷嬷所言,对着邯平道:“夫人常饮冰的龙晴果汤,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这就难怪,”南棠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他道,“在下开个方子,夫人吃几日便会痊愈,近来就先不要再饮龙晴果汤了。” 南棠很快开好药方,退了下去,才走了几步,青城从后面叫住他。 “这位夫人的脉象有何处不妥吗?” 南棠叹了口气,目光有些幽怨,不答反问,“郡主的失语之症是何时好的?” “近两日吧……” “具体哪一日?” “这谁记得!” 南棠瞪大眼睛,忍不住道:“看来郡主早就好了,一直在诓骗在下。” “那倒没有,也就这几日吧……说起来,还是多亏南神医妙手!” 南棠嘴角抽了抽,心中五味杂陈:“郡主无碍便好……”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刚才你给高夫人诊脉时表情有些古怪,究竟怎么了?” “在下刚才所说的寒凉之物并非冰饮,而是指寒凉的药物。” 青城一头雾水:“这药物会引发咳疾?” “那倒不会,只是于子嗣无益,从脉象上看,这位夫人的饮食中一直掺有寒凉的药物,且服食多年,若是想诞下子嗣,只怕不易了。” “你刚才为何不直说?” “在下起初只当那夫人不知此事,想提醒一下,结果发现她明显知情,便不好再多说了。” 青城眼眸微闪,挥手让南棠退下,回到花厅。 高夫人见她回来,正准备告辞,青城忽然道:“那寒凉的药物是夫人自己服下的吧,是为了断绝子嗣吗?” 高夫人轻轻抿唇,舌尖抵着齿龈发颤,她道:“不错,妾身略通医术,那些药物就下在龙晴果汤中,妾身已喝了三年……邬桓被大魏所灭,妾身无用,做不了舍生取义,既已委身大魏的皇子,就绝不可能再为其诞下子嗣,徒增罪孽。” 青城心头一震,未及开口,庆星一脸雀跃来禀报:“郡主,珩王殿下和景云都已经解毒了。” 第175章 芳魂远逝 高夫人见状,告辞离开。 青城让庆星和邯平将高夫人送回府,她在花厅枯坐许久,直到两人返回。 庆星道:“郡主,奴婢将高夫人送到后不久,府前就来了一架极为华丽的马车,将高夫人和那些仆从都接走了。奴婢暗中跟着,原来他们去了一条街之外的新宅院,院中也有一棵石榴树。” 青城嗯了一声,看来是信安王得知此事,将高夫人接走了。 她想了想,问:“那些暗中驻守的武宁卫呢?” 邯平道:“也都跟过去了,领队的是阿靖姑娘。” 青城想起那个长相讨喜的姑娘,浅浅一笑,没再说什么。 她去看珩王和景云,但两人都服了药刚睡下。 她整晚没睡,到此时方才觉出困倦,到房间后倒头便睡。 梦中回到多年前,那是个飘着细雨的春日,她从金台一路走到修文殿,门外的内侍向她请安,告诉她陛下正陪秦贵人作画。她本想离开,但皇兄听到动静,宣她入殿,殿门被缓缓打开,秦贵人正好抬起头,对着她怡然一笑。 青城蓦地醒了过来,夜色如墨,雕花窗棂半开,细密的雨水打在院中的芭蕉叶上,发出一声声轻响。 她听着雨声淅沥,脑中不可抑制地冒出个想法,她想去问问秦贵人,愿不愿意离开信安王,如果愿意,那可以留在菀坪生活,至于信安王,他毕竟是皇子,让他放手只怕有些难度,但总能想到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如此想着,青城再也睡不着,起身叫来庆星,赶往秦贵人所在的新宅院,邯平带着几名武宁卫随行护卫。 天幕黑沉,暗夜无星,天地间水茫茫一片,偶尔几声惊雷炸响。 一行人赶到秦贵人所在的宅院,却见院门大开。 青城的心头莫名一紧,大步走了进去。 院中的石榴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枝叶哗啦作响,红色的花瓣混着猩红的血水将土地染成斑驳的颜色,树下横陈着十几具尸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花厅的门大敞,烛火昏黄,屏风上映着几道血痕,秦贵人趴在一旁,嘴角溢出黑红色的血迹,一支弩箭直直地插在她的腹部,她胸腔微微起伏着,气息微弱。 青城大惊,赶忙上前抱起她。 秦贵人涣散的眼神渐渐凝聚,待看清是青城后,她淡淡一笑,“郡主……” 庆星赶忙上前,去摸秦贵人的脉搏,她定了几息,抬眸,对着青城缓缓摇头。 青城摸着她泛着凉意的衣衫,浑身轻颤,“你别说话,我会救你的……” “不……”秦贵人眉心轻蹙,气息急促,“臣妾……苟活至今,终于可以去见陛下了……可臣妾好担心,陛下会怨恨臣妾……” 青城心头大恸,她抱紧秦贵人,在她耳畔一字一句道:“秦贵人,我是伊昭,皇兄绝不会怨恨你的。” 秦贵人瞳孔骤然缩紧,她定定地望着青城,目光惊悚骇然。 青城低语道:“我真是的伊昭,四年前的春日,在修文殿,你给我画过画像……” 秦贵人张了张口,嘴唇哆嗦的厉害,泪水夺眶而出,如贯珠委地,连绵而下。 “公主……” 她蓦地呕出一口黑血,嘴唇不断翕合。 青城凑上前去,秦贵人用尽最后的力气,低喃了一句话,“太好了,天不绝邬桓……公主你要好好活下去……” 说完,她头一歪,彻底没了气息。 青城阖眼,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无声滑落。 她身后,一道闪电劈开如墨的暗夜,大雨倾盆而下。 十几日后,信安王一行人启程离开菀坪,玥璃和青城相送。 信安王面色如常,看不出有任何难过落寞,得知青城已痊愈,恭喜几句,又说了些希望珩王早日康复的话。 看他们走远,青城和玥璃去了稷山,祭奠埋骨于此的秦贵人。 回去的路上,玥璃道:“那些刺杀秦贵人的刺客还是没有任何线索吗?” 青城一筹莫展:“没有。” 两次刺杀秦贵人的刺客全都死了,没有活口,蹲守的武宁卫死伤大半,活下来的人中,阿靖伤得最重,前些天才苏醒。 她瞥了眼延绵不断的稷山,又道,“信安王外室的身份,不会有人非要置她于死地,之前无论是在封地还是在京城,她都能平安度日,可到了菀坪没多久,她就被刺杀了。这说明有人在菀坪认出了她的真实身份,可邬桓已然灭国,秦贵人的这个身份为何会为她招来杀身之祸呢?” 一个人被刺杀无非两种原因,一是被仇家寻仇,二是灭口。秦贵人是当年宫中屠杀之后的幸存之人,可拓跋堃已然伏法,她又没看到什么,为何会有人要灭她的口? 玥璃蹙眉:“那些刺客会是龙甲军吗?” “行事风格极像,但绝对不是。” “为何?” “龙甲军的刀下,不斩手无寸铁的妇孺。” 青城回到王府后,邯平来报,说是珩王找她。 她一路来到珩王的住处。 此时已入夏,骄阳似火,府中花草葳蕤,绿树浓荫。 珩王的伤势日渐好转,昨日已能在院中走动,青城走过去时,他正坐在凉亭中。 “殿下想说什么?” 珩王看着她疏离的表情,满腹心思不知从何说起。 珩王清醒后,青城主动来看过他两次,一次是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还有一次是几位掌使探查多日无果,来向珩王和她请罪。 珩王探着身子去拿石桌上的茶壶,他重伤初愈,动作有些迟滞,青城连忙双手接过,给他面前的杯盏斟上茶。 珩王道:“有句话一直想问郡主。”他抬眸盯着青城,“郡主恨我吗?” 青城动作一凝,放下茶壶,有些费解道:“殿下没看我写的信吗,景云说,早就给殿下了。” 珩王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放在石桌上,“我已经看过此信。” 青城看着那信封上已经有些许皱褶和磨损,她道:“这上面的话就是我想对殿下说的,殿下屡次救我于险境,我对殿下只有感激,没有恨意。” 第176章 换药 青城十几岁就入了军营,见过各种伤患,也曾亲手给将士们包扎伤口,本是稀松平常之事,可面对珩王时,她却忽然想要退缩。 她刚想叫南棠前来,转念想到珩王是因她受伤,为他换药也在情理之中,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迟疑的间隙,珩王已松开手,慢条斯理地解开中衣系带,露出劲瘦的腰线和裹在胸前的素白细布。 青城僵坐片刻,转头瞥见桌案上摆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些瓶瓶罐罐和几块叠放整齐的巾帕,旁边还有一个盛着清水的铜盆,她起身上前,在铜盆中洗净手,又将托盘拿到榻旁。 她的目光轻轻扫过床榻,一时立着没动,珩王不解,问:“怎么?” 青城摇头,这床榻很宽,珩王倚坐的地方极为靠里,若是站在床边换药是全然够不到的,她总不能让病患挪动位置,便索性跪坐在床沿,将托盘放在红木小几上。 她缓缓脱下珩王的中衣,伸手解开他锁骨处的细布结扣,又将缠绕的细布一圈圈取下来。取到最后一圈时,她尽量放慢动作,随着沾血的布条在剥离时发出细微的撕裂声,伤口处顷刻间沁出细密的血珠,一线鲜红的血水顺着肌理分明的后脊滑至腰间。 她利落地取过巾帕擦拭,微凉的指尖划过珩王的脊骨,激起他后背一片细小的战栗,珩王微微阖眼,肩背绷紧,一动不动。 青城浑然没觉出异样,一门心思都放在他的伤口上,那伤处血肉模糊,边缘皮肉翻卷,一看便知创口很深的样子。 “我要给殿下上药,若是疼得厉害,殿下告诉我。” 珩王侧过头,下颌轻扫过她垂落的发梢,轻轻地嗯了一声。 青城拿过一个冰裂纹瓷罐,从里面取了些药膏抹在掌心,又用指尖将药膏轻轻按压在伤口上。 这伤药遇热即化,清苦气息混着他身上的血腥味,弥漫在潮热的房间中。 珩王的背肌随着她的力道微微战栗,青城只当他疼得厉害,手下加快速度,几下上好伤药。 她取过一条干净的细布,还未开口,珩王已经配合地侧身展开双臂,精壮的胸膛完全袒露,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青城屏息凝神,稍稍移开目光,将细布从珩王的右肩斜跨至左肋,再从前胸绕到后背。 这布条窄长细软,从前向后绕时,青城不得不贴近他的胸膛,一只手先固定住他胸前已经裹好的细布,另一只手环绕到他的后背,将剩下的布条轻压过他的伤口,再扯到胸前拉紧,整个人过程,她就像是与他紧紧相拥一般。 珩王静静地看着青城忙碌,她偏过头去的时候,他的目光正好凝定在她发间的一支白玉发簪上,这是她惯常戴的玉簪,玉质细腻温润,在斑驳的光影中落下一片碎光。 如此缠绕三匝,等青城将布条在珩王的锁骨处打上结扣时,面颊已染上一层薄红。 她跪着向床沿退了两步,垂眸将中衣给他穿好,迅速系好带子,刚要起身离开,珩王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将她轻轻拉到眼前。 青城蹙眉,两只手抵在他胸前,面有愠色:“殿下这是做什么?” 她刚给他换过药,知道他受了多重的伤,故而不敢过于挣扎。 珩王默然不语,只凝视着她,他的眼眸漆黑幽深,两人离得很近,青城能看到他瞳孔中自己的影子。 她扭动手腕,可全然动弹不得,只好道:“殿下……你身上有伤……” 珩王低哑的声音响起,气息拂过她的耳畔:“你真的在乎我的伤?” 此话一出,青城脑中闪过那晚弩箭射中珩王的情景,蓦地僵住,珩王趁机将她拉到怀中抱住。 青城又惊又气,忍不住喝道:“拓跋宸,你无耻!” 珩王搂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叹一声:“你疏远我,回到菀坪,临走前还将逐月还回来,这三个月来我度日如年,前几日还中了毒箭,你就算可怜我,让我抱一会吧。” 青城怔住,怒气一点点消散,但目光泛着凉意。 良久,他垂眸看她,轻声道:“我有些话跟你说,你留下不要走,可好?” 青城硬邦邦道:“殿下有话便说,但先松开我。” 珩王嗯了一声,缓缓放开她,青城转身就要下榻,又被珩王拉住手腕。 他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青城掌下心跳如战鼓,烫得她指尖蜷缩。 她此时也顾不上他的伤势了,只一味地向后挣脱。 珩王牢牢地按住她的手,不动如山,忽然开口:“有句话我一直想问郡主。郡主恨我吗?” 青城身形一凝,半晌,她有些费解道:“殿下没看我写的信吗,景云说,早就给殿下了。” 珩王嗯了一声:“那封信我看过了,不过你写信的时候还没发生慈善寺那晚的事。” 青城与他这样拉扯,后心早已沁出一层薄汗,见珩王提起慈善寺,她眸色黯淡下来,索性不再挣脱。 “信上写的话不受那晚之事的影响,殿下屡次救我于险境,我对殿下只有感激,没有恨意。” 花窗半开,夏日的暖风吹过,几片茉莉花的花瓣飘进来,落在青城发间,珩王看着那莹白的花瓣,低声解释:“那晚在慈缘寺,我让封义和钟颜拦下你,是因为太后身边有麒麟卫,你若是前去,会暴露身份。” 青城垂眸:“那晚我说要去刺杀太后,不过是骤然得知真相后的恼怒之言,殿下不必当真。太后是玥璃的姑祖母,为了她,我不会动手。” 珩王心中五味杂陈,渐渐地,这些复杂的情绪交汇在一起,最终化作一股酸楚。 “你信上说,与我日后再不相见……我不懂,你刚刚才说,并不恨我。我对你的心意,你最清楚不过,不复相见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青城抬眸看着他,目光平静:“殿下,我们之间隔着那么多人和事,横亘如渊,殿下的心意,我注定是要辜负了。” 第177章 忍痛割爱 青城抬眸看着他,目光平静:“殿下,我们之间隔着那么多人和事,横亘如渊,殿下的心意,我注定是要辜负了。” 他双眼半眯,眼底闪动着明光,清浅笑意中透出一丝执着,“若我执意不放手,你待如何?” “殿下,我们最好的关系就是盟友,如今真相大白,应该就此作别。” 他声音极低:“我不懂,你刚才说,并不恨我。” 青城的喉咙里像是塞着一团棉絮,沾着夏日的潮热,堵得透不过一丝风,可她还是用尽力气开口:“我不恨殿下,却也不喜欢殿下……” 青城说完这句话,只觉得掌心下的心跳迟滞而缓慢,他的目光原本落在花窗外葱郁的枝叶上,此时已凝定在她身上。 他直直地望着青城,沉凝的目光中带着审视,仿佛能洞穿她所有的心思,他声音低沉:“我不相信……” 青城强忍着心头细细密密的刺痛,从容地回视他,“殿下曾问我,对殿下有没有动情,我现在回答这个问题,我从未对殿下动过情……” 珩王原本背肌舒展,身形笔挺地坐着,渐渐地,他的肩膀缓缓下沉,脊背弯成一道弧线。 良久,他放开她的手,声音极轻:“我知道了,今日是我冒犯郡主了。” 掌心下的搏动骤然消失,青城收回手,手指不断颤抖,她一阵恍惚,走了出去。 眼看青城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珩王再也忍不住,捂着胸口,呕出一口鲜血。 封义和栾舟进门,正好看到这一幕,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封义猛扑到榻旁,栾舟则飞奔着去找原嵩。 青城沿着游廊一路向自己的院子走,脚步虚浮无力,心口憋闷,耳内俱是血流涌动的轰鸣,拥堵到她听不到任何声音,最后只能扶着游廊的朱漆柱子大口喘息。 半晌,此起彼伏的蝉鸣声传入耳中,紧接着是一阵凌乱的脚步踏响声。 封义慌乱的声音很快在身后响起:“郡主,王爷吐血了。” 青城心口一紧,转身道:“你说什么?” 封义眼眶微红,蓦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郡主离开菀坪当日,王爷就曾昏倒过,原神医说王爷伤心过度,心脉郁结,若心结不除,必会发展成气血离乱之症,最终药石无医……” 青城面上的血色霎时退得干净,仿佛心魂冻结,唇瓣微张却发不出半丝声响。 栾舟垂下眼眸,胸臆间翻涌着酸辛,声音都带着几分落寞:“王爷对郡主早就情根深重,只怕王爷自己都不知道。” 他语速有些快,将能回想起来的细节一一道来。 “在白城时,王爷得知郡主救下那只红嘴玉,担心雏鸟死掉郡主会伤心,便传令下去,另养几只雏鸟以备不时之需。” “当时武陵王将郡主掳走,王爷第一次对他动了杀意,若非郡主让景云来传话,说武陵王事关三年前的旧事,王爷定会在那日除去武陵王。” “去年冬日,夏阳侯派出杀手在平川县郊外刺杀魏正礼,薛元焕在得知此事后加派了人手,让他们趁乱劫走郡主、刺杀肃王。夏阳侯手中有陛下特赐的丹书铁券,上面的券词提到,除谋逆之罪外,夏阳侯无论犯其他何种死罪,皆可赦免,而其子孙若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 “夏阳侯并未有谋逆之举,加之荣妃娘娘受宠多年,若是这两人力保,加上丹书铁券,薛元焕不至于是死罪,但郡主受了重伤,王爷又知道了薛元焕的手下有轻薄调戏郡主的举动,彻底动了杀念。王爷故意大张旗鼓地去夏阳侯府上抓捕薛元焕,故意含混其词,不说明来意。如此做有两层目的,一是有意逼迫宠孙无度的薛老夫人拿出丹书铁券,让陛下彻底对夏阳侯失望,还有便是王爷当时带着尚方剑,若薛老夫人执意阻拦,王爷正好以此为由,杀薛元焕。” 骄阳似火,光晕刺得青城眼眶发胀,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栾舟在场,封义本不想提及慈缘寺那晚的细节,可转念想到珩王被衾上那抹刺眼的血红,再顾不上其他。 “郡主可能还不知,王爷在得知是太后派麒麟卫杀害龙甲军后,即刻将此事禀报陛下,并以祖制为名,奏请陛下收回太后身边的半数麒麟卫,改派一队武宁卫保护太后,名为保护,实为软禁。郡主,太后是王爷的皇祖母,对王爷有养育之恩,王爷实在不能眼看着郡主对太后动手。若论亲缘,玥璃县主跟太后的关系还近些,郡主既然能跟县主和睦如初,为何不能体谅王爷的难处呢。属下斗胆,请郡主不要再责怪王爷了。” 封义不知青城的真实身份,更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当是因为珩王阻拦青城报仇两人才有了龃龉,最终引发珩王吐血。 栾舟此时则是心绪复杂,他忽然间理解了青城近来的所有举动,对太后屠杀皇宫的举动费解且鄙夷,他打定主意,等会一定要让封义将此事说清楚。 他兀自想着,青城缓缓开口:“我不会责怪殿下,也不会再惹他生气,你们先回去,照顾好殿下。” 两人见青城面无表情,一时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只好躬身退下。 待他们走远了,青城沉声道:“听了这么久,还不出来?” 玥璃从游廊旁的花木中走了出来,不解道:“你究竟做了什么,把珩王气到吐血?” 青城迟疑片刻,将两人的对话简单说了一遍。 “这就难怪,”玥璃轻叹着摇头,停顿片刻,又道,“我有些好奇,你对珩王真的没有一丝情意吗?还是说,你其实已经动情,但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拒绝他罢了。” 青城眸光轻闪,一言不发。 “你不说,我就只当你是默认了。” 青城瞥了她一眼,依旧不语。 玥璃道:“封义有句话倒是说的有些道理,若论亲缘,我与太后关系更近些,你知道真相后,没有迁怒于我,那为何要拒绝珩王的心意呢?他对你,那真是掏心掏肺……” 第178章 心里话 “这就难怪,”玥璃轻叹着摇头,停顿片刻,又道,“我有些好奇,你对珩王真的没有一丝情意吗?还是说,你其实已经动情,但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拒绝他罢了。” 青城眸光轻闪,一言不发。 “你不说,我就只当你是默认了。” 青城瞥了她一眼,依旧不语。 玥璃神色了然,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封义有句话倒是说的有些道理,若论亲缘,我与太后关系更近些,你知道真相后,没有迁怒于我,那为何要拒绝珩王的心意呢?他对你,真是掏心掏肺……” 她说到一半,蓦地顿住,“该不会因为当年是他带兵围困白城吧,那是陛下的旨意,没有他,陛下也会派别人前往,何况他抵达后,就下令云中骑停止攻城……” 青城摇头:“不是因为此事。” “那究竟为何?” 青城澄澈的眼眸中渐渐蒙上一层浓到化不开的哀恸,她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异常清晰:“我是龙甲军主帅,也是一国公主,可因为我,麾下将士死不瞑目,城中百姓尸横遍野。那么多人殒命,偏偏我还活着。我有何面目,安度余生?我此身虽存,心已随枯骨而朽,情爱这种东西,我不配有……” 玥璃心魂俱震,她与青城是生死可托的挚友,青城侥幸活下来,她只觉得万幸,当时将各路神仙都感谢了个遍。青城失语三年,之后逐渐好转,恢复说话后,性子虽沉郁不少,但玥璃只当她已经痊愈,却未曾想到青城早就陷在自责织就的密网中,身心皆缚,辗转累岁,犹春蚕自裹于茧。 她蓦地想起在云中城时,当得知凌绍他们被库莫挑断手筋脚筋送去贺兰山中喂狼时,她内疚不已,心思郁结难纾,以致南棠数次束手无策,只能令她昏睡静养。 她又转念想到裴峥,他手下的两千云中骑被残杀,他做为主帅,第一反应就是自刎赎罪。最后他被救,一旦想起往事就胡言乱语,状若疯癫,众人都以为他回到襄国公府后会渐渐好起来,但并没有,事实上,他因自责,数次断绝饮食,若非襄国公夫妇二人以孝道相逼,裴峥只怕早已不在人世了。 玥璃眼中笼上一层水雾,她想说点什么安慰青城,但忽然发现,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易地而处,她只怕连那三年都熬不过。 这时青城再次开口:“秦贵人这三年来一直在暗中服用避子汤,你可知为何?” 玥璃瞬间回神,来不及细想,只脱口道:“为何?” “她说,委身信安王已属无奈之举,就断不能再生出一个姓氏为拓跋的孩子来。” 玥璃瞳孔骤缩,秦贵人所言不错,魏帝虽是受人蒙蔽,但终究是拓跋氏屠灭了邬桓。这道理连秦贵人都懂,何况青城。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还没想好,等查清刺杀秦贵人的刺客究竟是何人指使再说。” 玥璃快速思量一番,“以我对珩王的了解,只怕他对你的心意不会轻易改变。” “等珩王伤势恢复,他会返回京城,日后我们不会再有什么见面的机会,时间一长,这一切总会过去。” “那这段时间呢,你们总不能不见面,何况你刚才还答应了封义和栾舟要去看望珩王。” “你去问问南棠珩王的病情……”青城思忖片刻,有些迟疑,“他现在,未必想看到我。” 玥璃轻拍她的肩膀,什么也没说,沿着游廊大步向南棠的住所而去。 傍晚的时候,玥璃返回。 还未开口,她先叹了一口气,青城心中莫名有些紧张,手指用力攥紧。 玥璃道:“封义和栾舟倒是所言非虚,南棠说珩王的脉象,他的医术根本无能为力,只能原嵩来诊治。医案我看了,与封义所说基本一致,写的挺吓人的,什么‘心阳微衰’之类的……” 青城垂下眼眸:“他现下如何?” “原嵩刚给他服了安神的药,他正昏睡着,不知何时能醒……” “我去看看他。” 青城说着,已然起身,抬脚向外走。 玥璃跟在她身后,一路絮絮低语。 “有原嵩在,你不必太过忧心。不过你这段时间还是不要再刺激他,至少先让他养好病。” “你们注定有缘无分,但日后也不必就此疏远,朋友还是可以做的吧。” “要我说,干脆你趁他如今昏睡不醒告诉他你的心里话吧。说出来,你心里也会好受些。” “看着你们如此自苦,真是让人着急!” …… 两人很快来到珩王屋外,只见门扉大敞,南棠背着药箱从里面走出来,身后跟着两位近卫,三人俱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看到两人,封义几人连忙行礼。 玥璃瞥了一眼屋内,轻声问南棠:“珩王可醒了?” “并未,”南棠摇头道,“师父开了足量的安神药,王爷只怕会睡到明日一早。郡主和县主若要探望王爷,最好是等到明日辰时……” 不等南棠说完,青城转向玥璃道,“我进去看看殿下,很快出来。” 玥璃哦了一声,跟了两步,待青城进屋后,顺手将门关上,接着对三人轻轻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日影渐渐西斜,窗纸上的竹影被拉得细长。 青城缓步走上前,在榻边静立了一阵。 珩王躺在床榻上,双目阖起,眉头格外舒展。他的两只手搭在被衾外,手心向上,手指微微蜷起,是极为放松的姿态。 青城坐在一旁的方凳上,看着他修长宽大的手,回想起他掌心总是干燥温暖,忍不住伸出手,然而她的指尖在靠近他手掌的上方悬停几息,微微一颤,又收了回去。 想起玥璃刚才在路上的絮叨之语,鬼使神差的,她垂眸低喃道:“我并不知你近些日子抱恙,今日说了些让你伤心的话,害你病情加重,是我的过错。殿下经文纬武,有万人之英,我不过是一个失国失家之人,你我所怀异志,终有一别。” 第179章 决断 看着他修长宽大的手,青城回想起他掌心总是干燥温暖,忍不住伸出手,然而她的指尖在靠近他手掌的上方悬停几息,微微一颤,又收了回去。 想起玥璃刚才在路上的絮叨之语,鬼使神差的,她垂眸道:“我并不知你抱恙已久,今日说了些让你伤心的话,害你病情加重,是我的过错。殿下经文纬武,有万人之英,我不过是一个失国失家、侥幸存活之人,你我所怀异志,终会有一别。” 青城以为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能很从容,可望着珩王略显苍白的面庞,她心绪翻涌难平,那些与他相处过的片段不断在脑海中回闪。 回忆像浸了酒的宣纸,在心底晕开层层叠叠的暖意。她喉间一阵阵发紧,鼻腔中泛起一股酸楚,直冲眼底。 青城泪盈于睫,终于忍不住低喃,近乎耳语:“拓跋宸,今日那些话是……违心之言……” 隔着一层朦胧水雾,她又道,“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愿你日后诸疾皆愈,离苦得乐,岁岁康宁。” 一颗泪珠从眼尾滑落,她利落地转身,没有一丝迟疑地向外走,根本没注意到,那滴眼泪飞落在珩王向上翻起的掌心中。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游廊尽头时,搭在被衾旁的手指轻轻一颤,珩王缓缓睁开眼睛。 他坐起身,望着掌心那点淡淡的水痕,手指一根根蜷起,将那即将风干的泪渍拢了起来。 这滴泪如同烈酒,在他掌心留下一片湿热的印记,也让他心中古潭一般的死水泛起涟漪,最终掀起千层巨浪。 窗外夕阳如熔金,将落在窗棂上的木槿花罩上一层淡淡的金芒。 珩王定定地看了一会,生平第一次发现这花竟是如此妍丽顺眼,他垂下眼眸,唇畔露出一抹久违的笑意。 一个时辰前,珩王吐血后,昏死过去,原嵩和南棠被匆忙请来。 南棠看着被衾上的殷红血迹,心头一阵阵发紧。 原嵩之前见过珩王晕倒,倒显得镇定许多,可伸手一切脉,他面色立即沉下来,偏头问道:“老夫嘱咐过多次,王爷万不可再心悲神伤,他本就重伤未愈,如今他左寸脉细,右寸脉沉弱似鸟雀啄食,这是心阳衰微,神光将熄之兆!” 两位近卫虽不懂脉象药理,但听到又是“衰微”,又是“将熄”,吓得魂不附体,面色青白,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床边。 封义一脸泫然欲泣:“原神医,你一定要救救王爷……” 原嵩皱眉不语,只催促南棠速速行针,又起身到桌案旁迅速写下药方,刚一写好,还未及放笔,就被眼眶通红的栾舟一把夺过拿去煎药。 南棠行过一套针,夏衫被汗水打湿,珩王才悠悠转醒,坐起身来。 原嵩将温热的汤药端上来,珩王冷冷地瞥了一眼,用手推开。 两位近卫苦劝无果,转身出了门,去找青城,等他们再返回时,原嵩正将热过一遍的汤药端到珩王面前。 珩王一言不发,只是摇头。 一阵风吹过,院中的木槿花簌簌飘落。 玥璃就是踏着满地落英进到屋内。 众人听到脚步声,同时抬头,玥璃对着珩王行礼,淡然一笑:“卑职有几句话,要与殿下说。” 不等珩王开口,原嵩眉头紧锁,瞥了南棠一眼。 南棠会意,取过桌案上的脉案递了过去,轻声道:“县主,王爷病的很重,需要静养为宜。县主有什么话还是改日再说吧。” 玥璃不懂医理,只一目十行看了个大概,目光扫过几个词,眉心不由一跳,她没想到,珩王病势如此沉重。 这时珩王对着几人挥手,他们欲言又止,躬身退下。 珩王面无表情,若非唇色发白,几乎看不出是在病中,他沉声道:“县主何事?” 玥璃瞟了一眼放在桌案上的汤药,道:“卑职的话有些长,要不殿下先喝过药再说?” 珩王收回目光,声音淡然:“县主有话直说便是。” “望殿下恕卑职斗胆,殿下是否心仪青城?” “此事你早已让荀湛试探过,怎么,他没告诉你答案?” 玥璃一噎,缓了片刻,又道:“殿下对青城,可是一时兴起?如若是,殿下还是早日放手的好。” 珩王醒来后,心跳渐缓,不似吐血前那般擂动鼓噪,也不像青城离开前那样如同被千钧之力压住,此时一听这话,整个人又有些不好。 “一时兴起?”他眼眸盛着一抹愠色,冷笑道,“本王知道她的身份,了解她的性情,欣赏她的才能魄力,她是本王此生唯一想娶之人,你说本王是不是一时兴起?” 玥璃没料到他反应如此之大,只恐他又吐血,可一想到青城,终究心下一横:“殿下既然知道她的身份,那可知她的顾虑和为难?屠杀龙甲军的罪魁祸首是太后,让邬桓灭国的是大魏皇室,殿下顶着拓跋的姓氏,就从未想过,让青城如何自处?” 玥璃的话如同一盆冰水,将珩王刚腾起的怒火瞬间浇灭,他近乎颓然地倚坐在床边,微微喘着粗气,似乎有些无言以对。 但不过瞬间,他蓦地抬头,两道目光明亮冰冷,语气凝重:“当初青城留下一封信,本王看到信上那句‘山河破碎,国仇难消’时,心中已有决断……” 青城给珩王留书信一事,玥璃早就知晓,她脱口道:“什么决断?” 珩王的眼睛锐利明澈,让人不敢直视,他一字一句道:“本王可以舍弃这拓跋的姓氏,若青城愿意,我便带她归隐山林,不再过问尘间俗事。” “什么?”玥璃心惊若崩,整个人呆住,半晌才回过神来,“此事万万不可,舍弃姓氏,等同削除宗籍,陛下和太后都不会答应,还望珩王殿下三思!” “三思?本王已思过无数回了,每一回的答案都一样,你不必再劝。”他轻咳两声,唇边一抹苦笑,“不过青城对本王并无情意,本王若是日后归西,想来她也不会伤怀自苦,如此甚好,本王也能走的安心些……” 第180章 蝉鸣扰人 玥璃心头大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她今日专程来问珩王这些话,就是想看看珩王对青城的情意究竟到什么地步,若他只是一时兴起,那便如青城所说,让一切随着时间淡去,可如今看来,绝非如此。 她正兀自想着,珩王道:“本王言尽如此,县主若无他事,便请回吧。” 玥璃有些木然地向外走,眼看马上就到门口,她顿住脚步,骤然转身:“殿下想不想听青城的心里话?” 珩王原本仰头闭目,闻听此言,他蓦地睁开眼眸,面露不解。 “殿下若是想听,那就要配合卑职演一出戏了。”玥璃笑意粲然,眼中闪过一抹狡黠。 …… 夕阳的斜晖漫过庭院,青城脚步沉重地走在花木葳蕤间,蝉鸣声四起,她微微蹙眉,心烦意乱,随即命人去将府中的蝉尽数捉来。 玥璃跟在她身后,有些担忧地盯着她的背影看。 刚才青城进去时,她一直紧张地在门外偷听,生怕珩王装睡被发现,或是青城看出端倪,结果啥也没听到。玥璃一时拿不准,是青城说了她没听到,还是青城压根什么也没说。若是后者,那珩王应该失望到又会晕过去吧。 玥璃虽是临时起意,但也是经历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才决定的。 这些年青城过得太苦,如履春冰,如临秋渊,各种心劳神瘁,她皆看在眼中。自邬桓灭国后,她鲜少见过青城欢颜,反倒是有几次在珩王面前,她不自觉地流露出这个年纪才会有的轻松闲适来。浮生若寄,聚散无常,如今珩王以一片赤心相对,她只愿青城疾病皆消,不再自苦,得享欢怡,至于其他的事情,她实在不想再考虑了。只是她心中难免打鼓,青城到底说没说话呀,若是什么都没说,那岂不是白忙活了。 正兀自琢磨着,听到青城命仆从去捉蝉,她忍不住道:“你捉蝉做什么?” 青城有气无力道:“听得扰人,将它们统统都抓来,再让景云她们去斗蝉,到时让它们叫个够!” 玥璃笑着摇头,不由心念一动,她歪过头看向青城:“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有些气恼,莫非珩王惹你了?不能吧,他不是昏睡过去了吗。” 青城轻轻抿唇,欲言又止。 玥璃这才发现青城眼尾泛着一抹薄红,似乎是哭过,她终于揣摩出些端倪来,微挑眉头:“心乱就说心乱,扯什么蝉鸣呀?” 她凑到青城身旁,一脸坏笑,“怎么,后悔拒绝珩王了?没事,我现在就陪你回去,无论如何也把他叫起来,让你跟他说明白……对了,你刚才跟他说什么了?” 青城只觉得玥璃聒噪无比,比蝉声还扰人,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道:“都怪你,说什么趁着他昏睡说心里话,简直蠢死了……越想越蠢!”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又快又急。 玥璃看着她落荒而逃的样子一阵狂笑,一颗高悬的心总算放了回去,她望着熔金般的夕阳洒在青城肩背上,忽然觉得,从前那个鲜活灵动的伊昭又回来了。 正笑的肆无忌惮,玥璃猛然想到,若是青城日后知道她说那些所谓“蠢话”的时候珩王根本就醒着,那她多半会想掐死自己吧。 心念起,玥璃一把捂住嘴,决定接下来一段时间先不来平凉王府了。 接下来几日,玥璃果然不再登门,青城只当军营忙碌,并未在意。 这几日珩王的病情稳定下来,听南棠说,珩王每日按时喝药,原嵩给他换了几种伤药,后背的创口终于不再流血。 青城忍着没去看珩王,知道他每日都有好转,心中稍安。 这日一早,下起小雨来,淅沥雨声中,栾舟前来,说珩王有请。 青城随着栾舟一路走过去时,发现珩王正坐在凉亭中。 青城几步上前,微微讶然:“殿下怎么在院中?” 不等珩王回答,栾舟笑道:“王爷伤势好了不少,昨日已能在院中走动,原神医说,适当走动有利于恢复,只要不劳累便好。” 栾舟现在对青城只有感激,自从那日青城趁着珩王昏睡来过一次之后,珩王醒来后开始主动喝药,心情明显好起来,对原嵩叮嘱的一切事宜全部照办,以致于原嵩每次诊脉都眉眼舒展。 珩王瞥了栾舟一眼,栾舟赶忙躬身退下。 他一走,偌大的庭院中只有两人,青城忽然有些不自在。 珩王探着身子去拿石桌上的茶壶,他重伤初愈,动作有些迟滞,青城连忙双手接过,给他面前的杯盏斟上茶。 她盯着杯盏中翻腾的茶水,动作一凝,放下茶壶:“殿下如今在服药,不能饮茶。” 这是她翻看原嵩的医案得知的,原嵩特别强调,这些日子里不让珩王饮茶。 珩王定定地看向青城,眉眼俱是笑意:“这是给郡主的茶。” 青城这才注意到,桌案上只有一个茶盏。 珩王将杯盏挪到青城面前,温声道:“今日叫郡主过来,是因为武宁卫查到,那位被杀的秦夫人竟然是信安王的外室,而信安王也已经来过问过此事。” 青城怔了片刻,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这么多天了,这位皇子终于想起过问此事了。 “王爷怎么说的?” “我告诉信安王,杀害秦夫人的刺客是逃脱的逆党,武宁司正全力抓捕这些人的下落。” 珩王这么说明显有些敷衍,不过说的也是实情。 青城问:“那些刺客还是没有任何线索吗?” “没有,毫无头绪。” 两次刺杀秦夫人的刺客全都死了,没有活口,蹲守的武宁卫死伤大半,活下来的人中,阿靖伤得最重,前些天才苏醒。 “有一事,我有些不解,还请郡主解惑。”珩王忽然开口,“郡主是否早就认识秦夫人?我听笑亭说,她是由郡主亲自安葬的。” 青城一直想告诉珩王秦夫人的真实身份,但碍于他伤势过重,加之出了前几日的事情,她没找到开口的机会。 如今珩王问起,青城也不再隐瞒,将实情道出。 第181章 雨过天晴 珩王眉心微蹙:“信安王行事着实荒唐!” 这句说完,他话锋一转,“秦氏无论是在封地还是在京城,都能平安度日,可见做为信安王外室的身份,不会有人非要置她于死地,可到了菀坪没多久,她就被刺杀了。这说明,有人在菀坪认出了她的真实身份,可邬桓已然灭国,秦贵人的这个身份为何会招来杀身之祸呢?” 青城瞥了眼丝线般的细雨,低声道:“一个人被刺杀无非两种原因,一是被仇家寻仇,二是灭口。秦贵人并无仇家,但她是当年宫中屠杀的幸存之人,难道跟此事有关?可拓跋堃已然伏法,为何还会有人要灭她的口……” “会不会是城破那日秦贵人看到了什么?” “她只是看到为首之人下令让麒麟卫挟持我威胁龙甲军,其他的就没什么了。如果只是这样,不应该招致杀身之祸才对。” 线索寥寥,两人一时毫无头绪。 珩王看向青城:“郡主以为,那些刺杀秦贵人的刺客会是龙甲军吗?” “行事风格极像,但绝对不是。” “为何?” 雨下得大了些,水气混着青草的味道扑面而来。 青城开口,语气异常坚定:“龙甲军的刀下,不斩手无寸铁的妇孺。何况若真是龙甲军,怎会跟拓跋堃在一处?可我还是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何会知道龙甲军的暗语?” 珩王思忖片刻,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抓获秦伍,目前所有的线索都在他身上。自从发现秦伍出现在菀坪后,城门便加强了防守,秦伍逃不出去,武宁卫迟早能抓到他,只是免不得要费些功夫。” 当初暂不抓捕秦伍,是为了查清他还有没有同伙,结果牵扯出秦贵人,接着发生两次刺杀,秦伍趁乱隐匿起行踪,再也遍寻不到。 菀坪是南境面积最大也最繁荣的城镇,城南的一部分区域就是大魏和齐邕开放互市之所,此处人口密集,商贾遍地,来往商队络绎不绝,秦伍很可能藏身在此处,加之前段日子武宁卫折损不少人手,故而至今还没有寻到他的下落。 青城端起案上的茶盏轻抿了一口,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水,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她将薛嬿嫆和秦伍曾有过接触一事言简意赅告诉珩王,又道:“自薛嬿嫆那日在城南与秦伍一别后,两人再未见过。薛嬿嫆并不知秦伍就是逆党,不过是为了报答当日秦伍救命的恩情,才想着给他些银两。” 珩王盯着青城看了一会,欲言又止。 青城不由道:“殿下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若非郡主相救,薛嬿嫆现在只怕已经殒命了。此事不必等到武宁司出手,信安王就不会容她。信安王表面上谦恭有礼,实则行事老辣,他应该不会允许自己的侧妃跟逆党扯上任何关系。” 珩王这句话倒并非危言耸听,那时薛嬿嫆已经被严蒙察觉,按照惯例,她会被武宁卫带去卫所问话,如此一来,信安王迟早知晓此事。 青城知道珩王是因为她的缘故网开一面,便道:“薛嬿嫆心思纯良,涉世未深,难免把事情想简单了,并非有意知情不报。她若知道殿下高抬贵手,定然感激不尽。说起来,她还说过不少殿下的好话。” 珩王本来想说一句“我不追究此事是因为郡主。”但唯恐青城听后不悦,话到嘴边,改了口:“我倒不知此事,她究竟说了什么?” “当时卢颉宣扬我在鹿台围场被劫持一事,引得京中百姓议论纷纷,殿下当时传令,但凡再有人无端揣测围场内发生之事,一律按知情者论处,抓入武宁司严审。此事就是薛嬿嫆告诉我的。” 她稍微一顿,秋水般的眼眸盛满笑意:“当时我就在想,殿下真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好盟友。” 看着她展颜,珩王轻笑两声,拇指摩挲着掌心处她眼泪滴落的位置,心情大好。 当日青城离开后,珩王叫来严蒙,让他严密监视薛嬿嫆,严蒙领命。 接下来一段日子,珩王以商量案情为由,时常邀青城见面,青城一心希望他痊愈,从不推却,如此,他的心疾很快痊愈。 入秋后,珩王背后的箭伤明显有所好转,他便时常叫青城去稷山骑马,担心她会拒绝,每次都是一行人同往。珩王对青城,亲近中带着几分克制,这让青城少了许多顾虑,一时间,两人的关系亲近不少。 这日午后,严蒙来报,说是信安王请珩王和青城过府中一叙。 青城有些不解,信安王要与珩王叙话很好理解,珩王在府中养病时,信安王来探望过数次,两人每次都是长谈,可为何让她这个闲散的郡主同去呢。 青城虽好奇,但不得不去,只好随珩王来到信安王下榻之处。 内侍宫婢们一见两人,皆躬身行礼,其中一位年长的内侍温声道:“启禀珩王殿下,王爷在花园池塘中垂钓,老奴这就去请……” 珩王竖手:“不必,本王自去寻他。” 这内侍应声称是,毕恭毕敬地跟在后面。 几人一路向院落深处走,来到池塘旁一看,四下里空无一人,珩王摇头轻笑,这内侍连忙请罪,又带着人急忙去寻信安王。 虽已立秋,但天气依旧燥热,珩王担心青城不堪暑气,便带着她到临近的清静小院歇脚。 堂屋的桌案上摆着一个青玉冰盆,里面浮着几块化到一半的冰砖,冷气漫上来,冰盆外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珩王伸出手,指尖在外壁上轻轻摩挲。 一阵风吹过,忽听得隔壁珠帘骤响。 青城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东墙竟是整面的槅扇,因正中的地方有几扇高大的屏风遮挡,刚才进门时并未注意。 她信步走到屏风旁,透过槅扇上的棂格,隐约可见隔壁房中大门紧闭,角落里摆着一张紫檀雕花拔步床,月白帐幔上金线绣的百花图在光影中忽明忽暗,旁边还放着两张圈椅和一张桌案。 第182章 捂耳朵 青城兀自站立片刻,转身走到屏风前,忽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隔间中的门猛地被推开,夹杂着女子的娇笑,紧接着便是信安王的笑声:“本王已蒙好双眼,数到十便要开始抓人了,小蝉可要寻个地方躲好,若是被本王抓到,今日可不轻饶……” 信安王开始慢条斯理地数数,声音里带着几分玩闹:“一、二……” “七、八……”信安王的声音陡然放轻,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忽听得“扑棱”一声,似是衣袖拂过床帏,紧接着便是女子的娇嗔:“殿下你轻些!” “你倒是会躲,”信安王的声音里带着三分狎昵,“这般香软玉温,躲在哪本王都能找得到。” 紧接着便是一阵衣料摩擦的悉索声,其间夹杂着一声女子的娇喘:“殿下……” 青城一下子怔住,这声音竟跟那日肃王府假山洞中女子的声音一模一样。小婵听起来应该是侍女的名字,莫非那日小婵也随信安王去了肃王府? 青城陷于沉思,隔壁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 小婵喘息着讨扰:“殿下……快些松手,叫人瞧见成何体统!” “你还知道体统?”信安王的声音带着三分醉意,“上次在肃王府的假山中,你可把本王撩拨的……” 青城正听得仔细,珩王几步走到近旁,遽然伸手轻轻捂住了她的耳朵。 掌心覆上双耳的瞬间,所有声响都化作雾中远钟。 青城浑身一僵,抬眸望去,珩王正定定地望着她,神色平静,双眸似山间幽泉,澄澈无澜,不见半分欲念流转。 他的手掌刚刚接触过冰盘,凉意顺着耳际蔓延,可她的脸颊却渐渐染上一层薄红。 她刚才一心想确认小婵是不是那日假山中的女子,全然没顾上其他,此时被珩王捂住耳朵,才觉察出不妥来,刚才那种场面她应该要回避才对,想到此,她的耳垂愈发滚烫起来。 窗外的蝉鸣声此起彼伏,穿堂风带着竹香拂过,将案头的宣纸吹得哗哗作响。 青城只觉心中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晃动,像是春日里的柳絮,又像是夏日里的流萤,明明灭灭,闪烁不定。 两人这就样静静地对视着。 不过这对视没持续多久,珩王很快松开手。 隔屏后的声音低下去不少,只有断断续续的喘息与轻笑。 “殿下别闹了,殿下不是说下午要见客?” “糟了!”信安王一骨碌爬起来来,语气带着懊恼,“本王约了与堂兄见面,只怕人已经来了……你怎么不早些提醒本王!” 说话间,信安王的语气已带上几分怒意。 “殿下勿恼,奴婢这就备些醒酒汤来,殿下刚才不是说要去钓鱼嘛,到时就说钓到一半乏了,睡了一觉,想来珩王殿下不会多说什么……”女子轻柔的声音响起。 接着是两人整理衣衫的悉索声,不多时,脚步声渐渐远去。 四下静谧一片,青城愈发觉得不自在,忙道:“殿下,我们快走!” 珩王的指尖还残留着她耳廓的温度,他瞥了一眼她绯红的耳垂,轻轻摩挲着手指,嗯了一声。 两人迅速出了小院,沿着一条小径来到池塘旁的轩堂外。 青城长舒一口气,道:“这信安王也太荒唐了,跟殿下约好见面,却如此胡闹,幸亏刚才没有人发现我们……” 珩王眉梢微挑,面上带着几分戏谑笑意:“早在信安王胡闹前,我就给郡主使眼色,打算离开,结果郡主听得聚精会神,我就没好打扰!” 他声音低下来,双眼半眯,有意打趣她:“郡主喜欢听这个?” 青城整个人僵住,听珩王的意思,怎么似乎她很热衷于听别人内帷之事一般,这下误会可大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连忙解释:“不是不是,我……此事说来话长……” 青城面上闪过几抹窘然,本来想解释,但似乎觉得一言难尽,索性住了口,她轻轻抿唇,眉头微蹙,透出几许无奈。 珩王见惯了平日里青城冷静机敏的样子,如今见她这副模样,只觉得娇憨可人,不由轻声哄道:“我有时间听,郡主慢慢说。” 青城只好将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 珩王起初还带着玩笑逗弄的表情,慢慢听完,神色冷下来,不悦道:“信安王……” 他眉间蹙起,没再说下去。 “让珩王兄和青城郡主久等了。” 信安王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珩王和青城同时转身,只见信安王身着一袭松绿色锦袍,腰间系着羊脂玉坠,面上带着三分薄红,显然是刚醒过酒。 他身后跟着薛嬿嫆,她今日穿着一身茜色襦裙,鬓间朱钗如流霞焕彩,看到青城,她盈盈一笑,青城也笑着对她点头。 一番见礼后,信安王请珩王前往书房,薛嬿嫆则带青城进到轩堂内叙话。 很快有侍女端着茶水上前,青城抬眼一看,这女子身姿摇曳、下颏尖尖,眉眼间透出一股妩媚娇柔之态。 青城心念一动,眼眸轻转,一下就瞥见侍女手上的翡翠镯子,这镯子品相平平,并不贵重,看来这侍女便是小婵了。 果然,薛嬿嫆道:“小婵姑娘下去吧,此处不需要伺候。” 小婵温声应是,躬身退下。 青城见薛嬿嫆对小婵如此客气,明白她已知道信安王和小婵的关系,只淡淡一笑,并不点破。 薛嬿嫆又主动说起上次青城替她解围一事,再次表达了感谢,接着她瞥了秋丛一眼,秋丛立即将手中一直端着的锦盒呈了上来。 “前几日,我去了城南的集市,买了些苏锦,做了几个锦囊,并不贵重,不过图个乐子,还望郡主收下。” 青城笑着点头,瞥了眼针脚,忍不住夸赞道:“我只当你爱读书,没想到女红也如此出众。” 薛嬿嫆笑着摇头,谦虚几句。 青城静默片刻,冷不防开口,问她是否还见过秦伍,薛嬿嫆吓得不住地摆手,说近几日只去过两次城南的互市,还是随信安王一起。 第183章 战事骤起 青城见薛嬿嫆的神色不似作假,轻轻点头,没再多说。 她原以为珩王要跟信安王长谈,不想他们很快就结束了谈话。 两人告辞,出了宅院,快到平凉王府时,珩王道:“我有些话要对郡主说,郡主随我来。” 他周身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肃然之气,青城没有拒绝,随他出了城,前往稷山。 两人来到山顶,翻身下马。 一路上,青城时不时地偷觑珩王,见他眉梢眼角都透出凝重之色,终于忍不住道:“殿下,可是出了什么棘手之事?” 珩王深吸一口气,凝望着她,缓缓道:“明日我就要赶往云中,郡主,我来此处是跟你辞行的。” 青城一听云中,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珩王受伤一事陛下已知晓,这种情况下还命他前往,云中定是出了大事。 她微微蹙眉:“云中是不是发生了战事?” “月余前,柔然突然偷袭了悉渠,陛下应悉渠国君的请求,派了虎啸营的两位将军前往,结果,全军覆没,两位将军的尸身几日前已被送至云中城。陛下命我尽快赶往云中,平定兵祸。” 悉渠在大魏东北方向,是偏安一隅的小国,数年前主动归附大魏,自此年年纳贡。听闻如今的皇帝不过八岁,朝政由几大世家把持,他们为了利益相互倾轧多年,敛财无数,悉渠国却越来越羸弱。柔然早就对其虎视眈眈,因其受大魏庇护的缘故,一直按兵不动,没承想,竟还是动手了。 青城忽然明白过来,如今已经入秋,再过些日子,北境就会进入寒冬,往年柔然会在这个时候南下,以寻找可以放牧的草场,悉渠附近水草丰茂,还有一条河流途经,正适合放牧,也许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们突袭了悉渠。 “这消息是今日信安王告诉殿下的?” “信安王今日收到陛下发来的一道密旨,要我亲启,故而请我前往。” 青城眉眼含忧:“可殿下的箭伤还未痊愈,从菀坪到云中,路途遥遥,殿下如此奔波,还要应对接下来的战事,只怕不利于康复。” 珩王直直地看着她:“你真的在意我的伤势吗?” 青城心头一紧,一个多月前,珩王也问过这个问题,之后她说了些违心之言,将珩王气吐血了。 她垂下眼眸,轻声道:“我当然在意殿下的伤势,我愿殿下诸疾皆愈,离苦得乐。” 这句祝愿青城在那个傍晚也说过,想起当时的情形,珩王心中腾起丝丝缕缕的欢喜,他按住掌心,也按捺下将她揽入怀中的念头,他马上就要离开,若是惹恼了她,只怕到时他会更加牵挂。 青城不知珩王心中所想,只提醒道,“殿下带上原嵩随行吧?” 珩王点头,嗯了一声。 青城后退一步,对着珩王抱拳,郑重道:“殿下文韬武略,此去定能摧锋破阵,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珩王只觉得左手掌心又灼热起来,眉眼间的笑意几乎要遮掩不住,他亦抱拳道:“有郡主这句话,我定会平安而返。” 次日一早,珩王离开菀坪,赶往云中。 珩王此行离开,除了带走两位近卫和随行到菀坪的王府侍卫外,没带走任何武宁卫。他令这些人留下继续追踪秦伍及其同党的下落,并命青城暂代武宁司指挥使一职。事关秦贵人和龙甲军,青城并未推辞,答应下来。 珩王离开两日后的早上,天刚蒙蒙亮,素琴前来禀报,说是发现秦伍的踪迹了。 青城这几晚睡的极不安稳,晨起时总是头脑昏胀,她正揉着太阳穴,听得素琴来报,手下动作一停:“如何发现的?” “前些日子,王爷让严掌使监视薛嬿嫆,因其为女子,严掌使便让属下暗中跟踪。” 素琴冷不防提起薛嬿嫆,这让青城心头一紧。 素琴继续禀报道:“薛嬿嫆早前一直避府不出,故而没什么发现,直到前几日,薛嬿嫆随信安王前往四方集市,她在一处叫锦绣阁的绸缎铺中停留许久,还先后两次前往。之后薛嬿嫆的侍女秋丛又去购买过几次丝线,表面看起来一切正常,只是细查之下,我们发现秦伍就在锦绣阁中当护院,晚上就睡在店铺的后院中。” 青城想起薛嬿嫆送锦囊时提到曾去过一家绸缎铺买苏锦,看来便是锦绣阁了。 秦伍被发现在锦绣阁中并不能说明薛嬿嫆就接触过他,也许这一切只是凑巧,可这也太凑巧了! 青城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由蜷缩攥紧,她眉间微蹙:“既然探查到了秦伍的落脚之处,为何不直接抓捕?” 这实在不像严蒙的作风。 素琴解释道:“属下等发现秦伍踪迹的时候卯时已过,四方集市中已经聚集了不少齐邕客商,严掌使投鼠忌器,担心抓捕行动声势过大,引起客商和百姓的恐慌,也担心准备不周又让秦伍逃走,故而没有立即抓捕。严掌使命属下速来禀报郡主,请郡主示下。” 严蒙的担心不无道理,四方集市中每日都是人流如织,若是不能迅速挟制住秦伍,只怕会伤及附近的百姓。而秦伍已经两次在严蒙手上逃脱,严蒙难免心有顾虑。何况菀坪已是边城,若是逼得秦伍逃到了齐邕,再想抓到他就难了。 青城瞥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眼看着天光大亮,她来不及多想,吩咐道:“不要跟秦伍正面交锋,更不要惊动他,他总要吃饭喝水,想办法,用迷药将他迷晕……” 素琴抱拳称是,速速离开。 青城想了想,迅速写好一封信,让景云将信送到军营给玥璃。 景云接过信,立即动身出府。 不多时,齐嬷嬷匆匆来报:“郡主,薛侧妃派来侍女,说请郡主过府一叙。” 青城双眼半眯,不悦道:“将人打发走,就说我身体不适……” 齐嬷嬷还未应声,院中一道清丽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哪不适啊?” 青城抬头,只见玥璃大步走了进来,她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上拿着马鞭,身旁跟着景云。 第184章 抓捕 “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了?”玥璃秀眉微挑,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到前面,手中正握着那封信,“这信上写的什么?景云出门就碰到我了,我还没来得及看。” 青城拿过她手中的信放到一旁,将发现秦伍之事说了一遍,又道:“之前刺杀秦贵人的那些刺客究竟从何而来还没搞清楚,只怕这城中还有秦伍的同伙,为了稳妥,城门口最好增派人手。” 玥璃凝住笑意,正色道:“此事我会让凌绍去办,你不必担心。” 青城点了点头,有些好奇:“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今日不用练兵吗?” 玥璃叹了口气:“信安王今日就要离开菀坪了,他让薛嬿嫆来请你到他府中见一面,我知你不喜应酬,可他好歹是皇子,你就去一趟吧,我们一起将他们送到城门口就行,也算尽地主之谊了。” 青城无奈,跟着玥璃一起去往信安王的住所。 …… 素琴离开王府后,一路上不敢停歇,很快赶到锦绣阁后院附近的一户宅院中——此处是一家酒坊存放酒水之地,已被严蒙临时征用做为藏身之所。 十几名武宁卫聚在小小的院落中,为了稳妥,一行人全部作寻常商贩打扮,有两人站在二层阁楼上四处了望,另有两人通过虚掩的门缝观察附近的动静,剩下的则是在院中静等消息。 这时站在阁楼花窗旁负责了望的宋义忽然双手拢在唇边,发出黄鹂鸟的叫声。 宋义刚到弱冠之年,武宁卫中年纪最小的,他目力惊人,最为机警,又擅长模仿雀鸟的叫声,严蒙便让他负责侦查周围的环境。 院外很快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踏响声,守在院门右边的老冯随即道:“是素琴姑娘!” 老冯本名冯季,不过二十岁出头,长得文质彬彬,面相一点也不老,但说话声音沙哑低沉,听起来总感觉一大把年纪了,所以喜提外号老冯。 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下来,门扉上随即响起两声短促的扣门声,中间停顿片刻,同样的节奏又响了四声。 这是提前定好的敲门方式,表示一切正常,未被跟踪。 没等老周伸手,站在他对面,同样守在门扉旁的王庆迅速将门打开,待素琴闪身进入,他又将门关上,动作极快,如行云流水。 王庆虎背熊腰,满脸胡茬,因身手敏捷、反应迅速的缘故,又被称为“王快手”。 老冯瞥了他一眼,表情略带嫌弃:“又没人跟你抢,你急什么?” 王庆道:“明明是你慢,怎么还说我跟你抢呢……主要我也怕累着你,好大一把年纪了……” “你知不知道,思考少的人一般手就会快些!” “你思考得多,所以老得快……” 坐在院中长凳上的严蒙早已习惯两人斗嘴,也不理会,只起身迎向素琴:“郡主怎么说?” 他这一问,老冯和王庆立即噤声。 素琴气喘吁吁道:“郡主说,不要惊动秦伍,用迷药将他迷倒。” 严蒙皱眉琢磨一番,道:“这倒不难,秦伍似乎生了病,正在院中熬药,将迷药放在他的药罐中就好。” 一个身形偏瘦的男子立即响应:“严掌使,让属下去吧。” 此人名为周铭,性格豪爽,轻功不凡。 严蒙摇头:“不可妄动,白日里太过显眼,一旦有人攀上矮墙,院中的人就有可能察觉。” 王庆歪着头想了一会,道:“属下看那后院门总留着一条两指宽的窄缝,像是关不严似的。属下等会直接推门而入,装作喝醉了,趁机将迷药下入药罐,待秦伍出来再胡闹一通,这样如何?” 严蒙觉得不妥:“这附近居住的人只怕秦伍早就摸清了,一旦发现你并非住在附近,反倒坏事。” “是啊,你长得五大三粗的,一看就不好惹的样子,秦伍定然会心怀戒备……”老冯说着,指了指自己,“要不属下去吧,属下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那秦伍应该不会觉得有威胁。” 严蒙再次摇头:“秦伍太过机警,忽然闯入个陌生人,他定会有所怀疑。” 几人顿时有些泄气,此时素琴忽然开口:“掌使,院中有个狗洞,我的身形足够爬进去……” 高处的宋义一直竖起耳朵听几人说话,听到素琴所言,他飞身而起,落在院中。 “素琴姑娘说的也许可行,那狗洞距离熬药的地方不远,附近还有棵柿子树可以做遮挡。” 严蒙瞥了素琴一眼,有些犹豫不决——秦伍身手不凡,一旦发现素琴,交起手来,只怕素琴会有危险。 素琴见严蒙半天不语,不由着急道:“别再犹豫了,再等一会药都要熬好了,错过这个机会,下次还不知要等多久。” 严蒙深吸一口气,语气微沉:“就这么办吧。宋义观察院中的情况,一旦发现有人,不管是不是秦伍,都要发出提醒,其他人分成两队,一队去前院,若是发现秦伍逃跑,不要交手,跟踪就好,另一队人随我在街巷中,随时策应掩护素琴。” 众人低声应是,齐齐抱拳。 门扉无声开启,一行人鱼贯而出,分成两队,很快四散开来。 老冯、周铭和素琴一路来到巷子深处,素琴贴着墙根蹲下,另两人帮她把风。 素琴先是低头向狗洞周围看了看,又探出手拨开洞口的杂草和土块,听到宋义发出表示四周安全的信号后,她伏低身子,很快钻了进去。 她顶着一头杂草从洞口爬出来,一眼就看到不远处的柿子树。 树下放着个红泥小炉,上面的药罐正沸腾着,白烟缭绕,四处弥漫着一股药味。旁边摆放着一排排木架,架子上堆放着一些绸缎的边角料,一块大油布从上面盖下来,将木架子的外侧严严实实地遮盖住。 素琴不敢起身,手脚并用,迅速爬到红泥小炉旁,从怀中摸出个青瓷小瓶,打开瓶塞,将里面的淡黄色药粉抖进药罐中,接着将药瓶装好,一路向着洞口倒退爬行。 第185章 立功 她刚爬到大树后侧,几声短促的鸟叫声传来,素琴瞳孔骤缩,慌不择路地向木架子的方向翻滚过去,伏低着身子,躲在油布后面。 一阵脚步踏响声传来,其间夹杂着急促剧烈的咳嗽声,秦伍手中端着一个空碗,喘着粗气走到院中。 他取下药罐,将里面的药汁倒入碗中,用力吹了几下,趁热喝了下去。 听到秦伍喝药的咕咚声,素琴松了一口气,一颗心总算落了地。 那似有若无的尾音散在风中,秦伍的耳翼骤然一动,眼角向着身后的方向偏了偏,他缓缓放下碗,转身走到木架旁,开始整理架子上的东西。 素琴一把捂住嘴,心头一阵乱跳。 油布被掀开的瞬间,咕咕的鸟叫声响起,几乎同时,严蒙带着七八个武宁卫攀上矮墙,跃进小院。 严蒙将一柄窄刀递给素琴,示意她退到自己身后。 秦伍面无惧色,手中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纸包向着严蒙忽然掷去。 素琴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挥刀劈砍,纸包裂开,里面的药粉倾洒开来,几人一惊,纷纷用袖口堵住口鼻躲避。 素琴轻盈一跃,刚一落地就猛地踢向一旁放着的一筐药材,药材飞散,砸向秦伍。 秦伍迅速拔剑,剑柄翻转几下,药材纷纷落地,他左手一挥,几只暗器向着素琴飞来。 素琴刚躲过药粉,仓促间不及反应,中了暗器应声倒地。 秦伍不再停留,转身向前院逃去,可很快,身后一个刀鞘飞来,端直的砸在他的腿弯处,他猝不及防,栽倒在地。 严蒙没有一丝迟疑,提起窄刀向着秦伍砍去。 刀锋闪着寒光,秦伍拔剑抵挡,刀剑撞击在一处,嗡鸣作响。 他们二人一个急于逃命,另一个追捕心切,是以对决时皆下手狠辣,招式凌厉,刀光剑影间响动极大,竟有春雷滚滚之势。 但很快,秦伍察觉出异样,他手脚发软,头晕目眩,手上的长剑脱力掉落,眼前渐渐发黑,很快栽倒在地。 严蒙命人将秦伍牢牢捆起来,又让人搜寻他的住处,但并没有什么发现。 后院动静虽大,但四方集市人声鼎沸,加之抓到秦伍后,一行人迅速撤离,故而没有引起任何骚乱。 回到卫所后,严蒙将秦伍关入牢房,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秦伍在他手上逃脱两次,如今总算是抓到了。 众人欢心雀跃,在院中喝茶闲聊,嚷嚷着等会要去菀坪最好的酒楼大吃一顿,严蒙笑着应好,眼中却透出几分忧色,他没在院中停留,径直来到偏院看望素琴。 暗器正中素琴的肩膀,好在上面并无毒素,卫所中的医官帮她清理好创口,刚离开不久,严蒙走了进来。 素琴起身行礼,牵动伤口,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严蒙皱眉:“都受伤了,还行什么礼。” 素琴倒是不以为然,一脸喜滋滋的。 严蒙好奇道:“你在高兴什么?” “严掌使,”素琴凑过来,脸上的得意几乎要抑制不住,“我今日是不是立功了?” 严蒙一愣,哈哈大笑:“不错,的确立功了,到时我给你请功……” 他顿了一下,“不,现在就去,我正要去王府向郡主禀报抓获秦伍一事,顺便给你请功!” “当真?”素琴瞪大双眸,丹凤眼中跳动着喜悦的辉芒,“我可以一起去吗?” “不可,你受了伤,在卫所好好养伤便是。” “又不严重……”素琴嘟囔着,最终还是哦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但嘟着嘴不再做声。 严蒙转身走出偏院,眼看着院门就在眼前,想起素琴稍显落寞的表情,心中不忍,他折返回去,叫上素琴同去。 素琴喜出望外,神色雀跃地随严蒙出了门。 两人到了王府才知青城不在府中,他们给景云留了话,转身离开王府。 两人一路闲聊着,不知不觉来到街市。 街道上热闹非凡,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卖糖画的老伯面前围满了孩童,糖画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散发着甜香;卖布匹的摊位上,各色绸缎随风飘动,艳丽非常;还有那卖小吃的摊子,蒸笼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熟悉的呼喊声:“头儿,素琴姑娘!” 两人抬头望去,只见三个人正朝着他们走来。 为首的两人是方笑亭和阿靖,跟在他们身后的则是宋义,手中拎着两壶酒。 “你们怎么在一起?”严蒙笑道,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方笑亭微微一笑:“阿靖的伤势恢复的不错,我带她去了一趟四方集市,回来的时候在前面的路口碰到宋义。” 宋义抚了抚后颈,无奈道:“属下和老冯掰手腕又输了,只好出来买酒。” 严蒙笑着摇头,这老冯又欺负宋义。他转向阿靖,问起她的伤势。 阿靖轻轻拍了拍之前受伤最重的右腿:“已经好多了。” 方笑亭此次带来的武宁卫有半数都死在那些刺杀秦贵人的刺客手中,剩下的人全部带伤,其中阿靖伤得最重,她身上好几处剑伤,失血过多,好在有原嵩和南棠,加之她从小习武,身体底子不错,总算渐渐好了起来。珩王走前让他们好好休养,不必再参与之后的追捕。 方笑亭轻拍严蒙的肩膀,“我听宋义说你们已经抓到秦伍,正想着怎么犒劳弟兄们,就遇到你们了。” “倒是巧了,”严蒙笑道,“我和素琴正打算买点吃食带回去。” 于是,几人便一起在集市上逛了起来,他们挑选了一些烧鸡、酱肉,还有菜肴和点心,最后还买了好几坛佳酿,足足装了两大筐。 秋日的阳光温暖,却已带着一丝萧瑟。 他们提着吃食,说说笑笑,沿着石板路往卫所走去。 严蒙走在最前面,素琴紧随其后,方笑亭三人则有说有笑地跟在后面。 路边的青桐树叶已开始微微泛黄,随风飘落,发出沙沙的声响,不多时,卫所的大门便出现在眼前。 第186章 卫所遭袭 严蒙刚走到近前,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卫所门口的两名守卫不见了踪影,平日里本该热闹的卫所此刻却寂静无声,他心中一紧,放下手中的竹筐,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腰间的佩刀,眼神变得警惕起来。 素琴也察觉出异常,她眉头皱起,向身后几人轻声道:“有些不对。” 另外三人见此情景,纷纷收起笑容,手按在兵器上,严阵以待。 严蒙和方笑亭眼神交流一阵,方笑亭微微点头,严蒙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虚掩的大门。 眼前的景象让几人呆立在原处。 院中一片狼藉,桌椅翻倒散架,茶具摔成碎片,刚才有说有笑的一群人全部躺倒在地,一动不动,气息全无。 他们的脖颈侧面都有一处明显的剑伤,血流了满地,红到刺目,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王庆和老冯的尸体叠倒在一起,王庆手中还握着长刀,明显是将老冯挡在身后,老冯的手却捂在对方胸口,平日里最爱斗嘴的两个人在最后关头却是这样护着对方。 周铭几人倚在牢房旁的角落里,双眼睁大,死不瞑目。 满地鲜血刺得严蒙脑中一片空白,明明刚才这些人还坐在院中谈笑,还在起哄要去菀坪最好的酒楼大吃一顿,可现在他们都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首,只能躺在地上。 宋义迅速跃上屋檐四处了望,但没有任何发现,方笑亭在关押秦伍的地方看到了一堆断裂的麻绳,切口平整,应是一刀砍断的。 素琴和阿靖对视一眼,俱是一脸惊痛。 严蒙闭上双眼,狠狠地咬紧后槽牙,脖颈处青筋暴起,肩膀起伏的厉害,但他随即冷静下来。 他们离开不过半个时辰,秦伍就被人救走了,这说明早就有人盯上他们。对方人数不多,但皆是高手,出手狠辣利落,可他们动作再快,当下也来不及出城。 严蒙蓦地睁眼,脸色铁青,眼底一片猩红,他一把扯下腰牌,扔给宋义,声音颤抖:“速去城门口,告诉城门校尉,武宁司有要犯逃脱,立刻关闭城门,不可放任何人出城!” 宋义双手颤抖着接过腰牌,脸颊上两行泪痕,脑中懵然到说不出话来。 严蒙见状,嘶吼出声,“还不快去!” 宋义脚步跌撞着冲出院门。 青城和玥璃送信安王一行人向城门走。玥璃与信安王骑马同行,青城则坐在薛嬿嫆的马车中。 她有意将话题引向秦伍:“你做的香囊我很喜欢,你是在哪家绸缎庄买的苏锦?” “那绸缎庄名叫锦绣阁,规模不大,但胜在样式新颖,又时常更换花色品类,起初我到了市集,眼花缭乱,还是王爷说那家的苏锦品相好,我才去的,之后我还让秋丛去采买过几次丝线。早知郡主喜欢,我就多做一些了。” “那倒不必,”青城浅浅一笑,岔开话题,“没想到信安王对集市上卖货品的商铺倒是极为熟悉。” 说完,她掀起窗帷,貌似看向窗外,心中却盘算起来。 薛嬿嫆的话倒是与素琴所言对上了,目前来看,薛嬿嫆并不是因为秦伍才去锦绣阁的。 青城心中稍定,眸光微转,瞥了一眼跟在马车后浩浩荡荡的队伍。 信安王此次在四方集市上采买了不少物品,光运送货物的马车就二十多辆,装货的箱笼有三十多个,货物多到不得不请镖局送货。 薛嬿嫆凑过来,低声道:“郡主可知王爷此次为何采买如此多的物品?” 青城自然不知,轻轻摇头。 薛嬿嫆将声音压得更低些:“王爷在京中开了几间铺子,此次来菀坪,除了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王爷还顺带着让几位掌柜去四方集市采买货物,所以后面那些箱笼中所盛之物大多是要运进京城售卖的。” 青城对信安王的事兴致不高,随意敷衍道:“这倒是一举两得。” 不多时就到了城门口,两方人相互告辞。 眼见着信安王一行人渐行渐远,青城调转马头,道:“我还是不放心,要去卫所问问情况……凌绍那边可有消息?” 玥璃摇头:“风平浪静的,没什么事,若真有骚乱,早就有人来报了……” 她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踏响声,城门校尉喝道:“什么人?还不下马!” 宋义滚鞍下马,几乎是扑到青城面前,他嘶声道:“郡主,卫所遭袭,秦伍被救走了!” 青城心头一沉,翻身下马,两步走到宋义面前,“你说什么?” “属下等原本已经抓到秦伍,严掌使去王府找郡主禀报的功夫,秦伍就被人救走了,卫所里的所有弟兄全都被杀……”宋义嘴唇抖动的厉害,举着严蒙的腰牌,“掌使说,要立即封锁城门!” 青城眸光俱震,不由得退后两步,玥璃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扶住青城。 玥璃面上微沉,对着身后的副将邹野道:“立即让平南军进入菀坪城,给我挨家挨户的搜,务必找到秦伍!” “等等!”青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这些人既然能将秦伍救走,自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不会轻易被抓到。” 她脑中思绪飞转,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她蓦地转头,望向信安王一行人离开的方向。 玥璃循着青城的眼光望去,视野中早已不见信安王等人的身影,她蓦地反应过来,“你怀疑秦伍藏身在那些箱笼中?” 青城嗯了一声,作势要上马。 玥璃见她脸色发白,连忙拦住:“你先去卫所善后,此事交给我,信安王毕竟是皇子,查看箱笼这种事情我这个守将比你更好开口,你放心,若是秦伍真的藏身其中,我定会将他带回!” 说完,不等青城反应,她跃上马背,猛地夹紧马腹,向着信安王离开的方向策马而去,她身后的将领纷纷催马前行,跟着玥璃很快不见了踪影。 青城以武宁司指挥使的身份下令城门戒严,一旦发现可疑之人,立即抓捕,城门校尉领命,她翻身上马,带着宋义返回卫所。 第187章 引蛇出洞 院子正中的空地上,武宁卫的尸身已经被摆放整齐,四周萦绕着浓重的血腥味,青城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胸口似被巨石压住,闷痛到几乎喘不过来气。 严蒙一见到她,立即跪倒在地,刚叫了一句“郡主”就哽咽到不能言语,其他诸人纷纷跪地,面露哀容,一语不发。 严蒙缓了片刻,道:“都是属下大意,没有发现被人跟踪,害了弟兄们,请郡主恕罪。” 青城脚步沉重地走到严蒙面前,将他扶起来,声音不大,但透出彻骨寒意:“我向你保证,终有一日,我会找出凶手,让他血债血偿!” 严蒙一震,喉结一阵滚动,眼眶中盈满的泪水终于大颗大颗地砸向衣襟。 青城的表情却近乎漠然:“而现在,你要擦干眼泪,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能遗漏任何一处细节!” 严蒙咬紧牙,腮边肌肉鼓起,他一把抹掉眼泪,重重地应了一声“是!”。 待严蒙将来龙去脉禀报清楚后,玥璃赶到卫所。 她面色沉重,开口前先叹了一口气:“还真被你说中了,秦伍的确跟着信安王的队伍出了城,不过他不是藏身在箱笼中,而是混在押送货物的镖师中。” “据镖头说,秦伍在安远镖局已经干了两三年了,一年多前他说家中有事,暂时离开了菀坪,前些日子才回来。我已比对过相貌,确定是秦伍无疑。我追过去的时候他们其中一辆马车上的货物掉落下来,一群人正手忙脚乱地重新加固,附近是一片密林,秦伍应该是趁机躲到林子里逃走了。我已派人去追,目前还没有任何消息。” 青城一颗心沉到谷底,她知道,秦伍定是找不回来了。 武宁司自创立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多武宁卫一起遇害的情况,她如今是武宁司的指挥使,虽是暂代,但此事毕竟发生在她在任期间,难辞其咎。她连夜写好了请罪奏疏,又另外写了封信给荀湛,由玥璃派人送往京城。 一夜无眠,次日一早,青城找来严蒙。 短短一日,严蒙像是变了个人,一脸憔悴,眼底血丝如蛛网遍布。虽然发髻重新梳过,胡须也打理过,衣衫崭新整洁,但青城一眼就瞧出那是方笑亭的手笔。 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青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响,她问:“用过饭了吗?” 刚才素琴悄悄告诉她,事发后,严蒙一直不吃不睡,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 严蒙顿了好一阵,嘴唇翕动,支吾出两个字:“不饿……” 青城眉间微蹙:“再不吃饭风都能把你吹跑了!怎么,这仇还没报,倒是要先把自己饿死?” 严蒙哽咽:“喉咙像有东西堵着,咽不下……” “你这个样子……”青城话音一顿,又道,“你还是先离开菀坪吧,秦伍虽然逃跑了,但总会留下些线索,我会查清楚。” “不,”严蒙摇头,声音冷硬,“属下也要留下查线索,我要亲手抓住他们!” 青城叹了一口气:“殉身的手下已装殓好了,天气虽一日凉过一日,但你总不忍心他们一直身处异乡吧。他们大多是京城和安阳人氏,你将他们的灵柩护送回故里吧,也算送他们最后一程。除邯平带着一队人留下外,其他所有的武宁卫会随你一同返回。我已经给荀湛去信,他到时候会去安阳接你们。” 良久,严蒙点了点头。按捺许久的悲痛苦闷终于释放出来,他跪倒在青城身前,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众人见状,无不悲悯动容。 送灵出城当日,一连晴朗几日的天空乌云密布,下起雨来。 绵绵细雨中,青城站在城楼上目送一行人远去。 来时还是一群鲜活朝气的儿郎,去时只能被装殓在那一方棺木之中。她脸色阴沉,背在身后的手握拳攥紧。 眼见着再也看不到众人了,青城走下城楼,邯平一直跟在她身后,此时才敢开口。 “根据院子里和屋檐上的脚印判断,对方一共八个人,严蒙离开了大概半个时辰,对方就动手了,应该是早就盯上了他们,一直藏匿在暗处等待时机。” 青城沉声问:“可查过他们所用的武器?” “弟兄们的致命伤都在侧颈,没有砍斫的痕迹,伤口是剑刃刺挑造成的。由此推断,对方所使用的武器极可能是一种软剑,剑身细长柔韧,挥舞起来速度极快。” 青城又道:“安远镖局呢?可有什么异常?” “并无异常,秦伍是三年前进的安远镖局,因为身手好,话少踏实,极得镖头看重,秦伍离开时,镖头一再挽留,还表示秦伍可以随时回来。” 青城沉默不语,过了半晌,她忽然道:“秦伍之前留下暗语的地方有几处?” “一共五处,都是类似客栈和茶馆的地方。” 青城思忖片刻,双眼半眯:“在这五处地方留下暗语,就说,两日后的未时一刻在四方客栈的‘秋临居’见面。” 四方客栈是菀坪最大的客栈,乃青城所开,秋临居是其中一处雅间的名字。 邯平立即明白过来青城是想借秦伍之手将潜伏在暗处的同伙引出来,他有些担心道:“可秦伍已经离开菀坪,那些同伙只怕不会轻易上当。” 此时两人已走到马匹前,皆翻身上马。 青城道:“就是因为秦伍已经离开,却发出这样的暗语,这些人惊疑不定,反倒会赴约一探究竟。此法虽冒险,但如今线索全无,不妨一试。若是有人前往,不必惊动,跟踪便好。” 秦伍被救走后,各城门口戒严,并未发现可疑之人,城中应该还有他的同伙。 邯平领命,即刻派人去部署。 过了两日,果然有人在约定的时辰到了四方客栈的秋临居。 这人是个三四十多岁的男子,中等身材,面如古铜,一看便是常年出行风吹日晒的缘故。 他抵达后不久,跑堂的就殷勤客气地送上茶水,满脸堆笑地询问对方有什么需要。 第188章 内奸 青城默然无语,眉间轻蹙。 邯平一向心思细腻,总能看到一些容易被忽略掉的细节。他说得不错,秦贵人第一次遭遇暗杀后,大家都以为那些刺客不敢再冒然行动,但依旧派了一队武宁卫继续保护秦贵人,阿靖的武功极高,与方笑亭不分上下,所以她带队前往时,众人都觉得再稳妥不过。 青城当时半夜醒来,匆忙前往秦贵人的居所时子时刚过,秦贵人已经重伤不治,那时距离她搬入新宅不过三、四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那些刺客不仅摸清了新宅的位置,还成功得手,的确可疑。 见青城若有所思,邯平表情复杂,心绪似潮水般不断翻涌。 武宁司中诸人皆是昔日并肩作战的旧交,他实在不敢相信里面有奸细,但这一切都太巧了,而这世上本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两人陷入沉思,一时无话。良久,青城缓缓开口:“事关重大,还不能冒然下结论,但我会将此事告诉荀湛,让他多加留意。” 她想了想,话锋忽然一转,“秦伍之前留下暗语的地方有几处?” 邯平愣了一下,道:“一共五处,都是类似客栈和茶馆的地方。” 青城思忖片刻,双眼半眯:“在这五处地方留下暗语,就说,三日后的未时一刻在四方客栈的‘秋临居’见面。” 四方客栈是菀坪最大的客栈,乃青城所开,秋临居是其中一处雅间的名字。 邯平立即明白过来青城是想借秦伍之手将潜伏在暗处的同伙引出来,他有些担心道:“可秦伍已经离开菀坪,那些同伙只怕不会轻易上当。” 青城此时已翻身上马,她俯视着邯平:“就是因为秦伍已经离开,却发出这样的暗语,他的同伙惊疑不定,反倒会赴约一探究竟。此法虽冒险,但如今线索全无,不妨一试。若是有人前往或靠近,不必惊动,跟踪便好。” 秦伍被救走后,各个城门口都在戒严,并未发现可疑之人,城中应该还有他的同伙。 邯平领命,即刻派人去部署。 过了三日,四方客栈中,邯平简单易过容,坐在大堂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中,几名武宁卫则分布在二楼的多处雅间中。 然而,到了约定的时辰,并没有人进入秋临居。 约莫一刻钟后,一个男子从二楼慢悠悠地走了下来,他约莫三四十多岁,中等身材,面如古铜,一看便是常年出行风吹日晒的缘故。 他在大堂中环视一圈,信步走出客栈。 几乎同时,一名武宁卫走到邯平身旁,低语几句。邯平眸光一闪,瞳孔骤然缩起。 傍晚的时候,邯平来到王府,向青城细细禀报。 “今日并没有任何人进入秋临居,但有一个男子在约定的时辰前坐在秋临居对面的雅间中,大门敞开,一直关注着对面的动静。一刻钟后,这人看似随意地起身离开,到街上转了一圈。属下打听到这人名叫胡三,就落脚在四方客栈,是齐邕人,据说过几日他要跟着一个卖南珠和茶叶的齐邕商队前往京城。” “京城?”青城双眼半眯,冷哼一声,“倒是巧了,刚好陛下让我回京,既如此,那我们就暗中跟着他们。” 数日后,一支二十余人的商队赶着载满货物的马车出了菀坪城,一路向北而去。 一刻钟后,青城一行人乔装成走镖的镖师出现在城门口。 玥璃长叹一口气,面露忧色:“陛下此时让你入京,应该是问责你,你要做好准备。我已上了请罪的奏折,说逆党有备而来,南平军没有及时发现。” 青城道:“你不必如此。” 玥璃摇头:“你又不是不了解这位陛下,事情发生在菀坪,我是无论如何躲不过去的。再说,城中藏了如此多的逆党,我这个南境守将的确难辞其咎。” 她微微一顿,本来想再说几句,但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 两人拥抱着告别,玥璃一再叮嘱青城小心,青城点头,带着邯平一行人策马离开。 凌绍跟在玥璃身后,见她眉间紧蹙若有所思,不由道:“县主已经给荀公子去过信,告诉他郡主抵达的时间,还让他务必护郡主周全,县主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不知为何,青城此次入京,我心慌的厉害,总感觉有什么的大事要发生。”玥璃握紧缰绳,又道,“严蒙他们走到何处了?还有多久抵达安阳?” 凌绍略一思忖,道:“不出十日,定能抵达安阳。” 七日后的傍晚,荀湛在安阳接到严蒙一行人。 严蒙整个人瘦了一圈,双颊凹陷,满脸胡茬,对他行礼时目光呆滞空洞,让人看着心酸不已。 武宁司自创立之后还从未遭遇过如此大的挫败,敢直接进入卫所杀害武宁卫,这可是祸及满门的死罪。荀湛得到消息时又惊又怒,待看到严蒙如今这副失魂落魄的表情时,怒气渐渐消散,所有情绪都化作长嗟一声。 荀湛想让方笑亭带人处理那些过世武宁卫的身后事,但严蒙坚决要自己亲自操办,荀湛拗不过他,只好让素琴和宋义陪他一道。 荀湛在安阳住在珩王的府邸,他带着方笑亭回到府中,径直来到书房,将前几日青城命人送来的信递给他。 方笑亭一脸狐疑地接过信,几下展开一看,眉峰缓缓绞成“川”字,他道:“郡主的言外之意是武宁卫中有内奸?” 荀湛抬起狭长的眼眸,似笑非笑:“郡主的意思是你们五个人中有内奸。” 他将信从方笑亭手上抽走,放在烛火上烧掉,又道,“你和严蒙是我一手带进武宁司的,不可能与逆党有关联,所以确切地说,是另外三人中有内奸。” 方笑亭缓缓开口,声如玉罄:“虽然属下不愿相信,但此次秦伍被救实在有些蹊跷。” 荀湛笑道:“青城郡主起了疑心,但又没有证据,生怕无端猜忌引得大家离心,故而言辞间极为谨慎。” “那公子相信郡主所言吗?” 第189章 阮甄 荀湛干脆道:“相信!” “为何?”方笑亭清秀的眉眼间闪过一抹疑惑。 “因为珩王和玥璃都相信这位郡主,”荀湛无奈道,“我姑且相信她的判断吧。” “公子打算怎么做?” “静观其变,你派人盯好他们三人。” 方笑亭面露难色:“阿靖跟在我身边多年,她实在不像是能跟逆党有接触的人。” 荀湛哼笑道:“你知道若是玥璃在,她会说什么?” 方笑亭自然不知,一脸惑然。 荀湛意味深长道:“什么像不像的,难道奸细脸上会刻着字啊?” 正说着,府中侍卫来报,说是钱掌柜到了。 紧着着,一个约莫四旬,圆脸大耳的男子走了进来。 荀湛对着方笑亭道:“这位是满楼的钱掌柜。” 说完,他又给钱掌柜引荐方笑亭。 两人微笑着拱手见礼。 荀湛道:“劳烦钱掌柜跑一趟,接下来几日就请钱掌柜住在府中,南珠过几日就会送到。” 钱掌柜连说不敢,很快退下。 待钱掌柜走远,方笑亭道:“公子叫钱掌柜来是为了南珠的生意?” 荀湛手中摩挲着折扇的扇坠玉珠,道:“武陵王……也就是拓跋堃,当时他为了与我结交,曾介绍过一位名叫阮甄的专门卖南珠的掌柜给我,因为种种原因,生意当时中断了。前些日子,阮甄辗转联系上我,说手中有一批上等南珠要卖给我,我便应下了这桩交易。” “当时青城郡主回菀坪时,玥璃曾嘱咐我,让我护好青城在京中的产业。如此一来,我就结识了钱掌柜,此人深谙生意之道,又做过质库掌柜,对赏鉴玉器珠宝尤为在行,于是我便将交接南珠一事全权交由他负责。” 方笑亭双眉紧拢:“公子,拓跋堃介绍的人只怕不妥!” “我知道,可拓跋堃早已伏法,何况阮甄手中有黑色的南珠,玥璃最为喜欢,我想买来给她。我与阮甄仅交易一次,此次过后,便是陌路。” 事关玥璃县主,方笑亭知道劝阻不住,只好闭口不言。 荀湛又道:“说起青城郡主,陛下召她回京,玥璃还给我来了信,让我去接她,可我要将南珠的生意忙完才能回京。” “那属下去接郡主吧?” “不必!”荀湛道,“我已将此事告诉钟亭,有他在就行,再说郡主身边还有邯平保护,出不了什么岔子。” 接下来一段时日,严蒙忙着料理那些过世的武宁卫的丧仪,荀湛大部分时间都在府中弹琴,方笑亭派人去跟踪了另外三人,但毫无进展。他一度期望,是青城郡主估计错了。 很快到了验货的日子,荀湛派钱掌柜前往阮甄指定的院落交接南珠,他则带着方笑亭在临近的望江楼等消息。 望江楼是三重飞檐结构的楼阁,原本是座戍楼,只有两层,作了望阅军之用,之后不断改建,成了如今观景之所。荀湛从未登上过望江楼,交接南珠的时辰尚早,他带着方笑亭一起登楼,权当消磨时日。 荀湛平日里慵懒惯了,出门不是坐轿便是乘车,破天荒地登一次高,攀到顶层时,已是气喘吁吁。 此处高旷轩敞,视野开阔,可俯瞰整个安阳县。 荀湛站在顶楼的回廊上四处眺望。远处的苍茗山山势雄伟,延绵起伏。安阳城内街巷纵横,各种屋舍酒肆星罗棋布,一盏盏灯火点缀其间,百姓们来来往往,极为热闹。 荀湛将视线转向近处的一个宅院,用扇骨敲了敲手心,对着身后的方笑亭道:“瞧见那处宅子了吗?因毗邻望江楼的缘故,这宅子叫望江园,占地广阔,闹中取静,正门所处的街面四通八达,角门却位于一个僻巷中,如此进出都极为便利,也不知是何人的产业,租给阮甄做囤货之处,真是可惜了这宅子。” 方笑亭顺着荀湛的目光望去,入眼的是一处白墙乌瓦的院落,占地广阔。院内花木繁多,亭台楼阁,景色格外雅致。正逢秋日的傍晚,树木葱郁繁茂,花影重重,倒是将大半个院落都遮蔽住了。方笑亭没觉得有什么可惜,只觉得这望江园中的树木极为遮挡视线,若是有人埋伏其中,不容易及时察觉。 他正想着,角门前的巷道里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钱掌柜。 方笑亭微微一笑,道:“难怪公子要登上望江楼,原来还是不放心这笔生意。” “有钱掌柜在,我自然放心,我只是好奇这位阮掌柜。” “一个卖南珠的商贾罢了,有什么可好奇的?” “这阮甄是女子……” 方笑亭唇角轻扬,笑声清越:“属下还是第一次见公子对除了玥璃县主之外的女子感兴趣呢。” “胡说!”荀湛用扇骨轻敲方笑亭的肩膀,立即纠正,“这怎么能是感兴趣呢,是好奇,我就是觉得,能让拓跋堃牵线搭桥的女掌柜究竟何许人也。” 两人闲聊着,角门忽然被打开,两名仆役抬着一个箱笼走了出来,径直将箱笼放在钱掌柜身后的马车上。 紧接着,一位年约四旬,面如古铜,双眉浓黑的男子走了出来。 他笑着对钱掌柜作揖,钱掌柜连忙还礼。 方笑亭道:“怎么是个男子,那位阮掌柜没来吗?” 荀湛瞥了一眼,道:“这人应该是胡三,是阮掌柜的家奴。今日一早,胡三来府上送来拜帖,请我入府一见,我没露面,远远地瞅了他一眼,将他打发了。” 胡三引着钱掌柜走到一辆马车前,身后很快有仆役打开箱笼。箱笼中是一个个的锦袋,胡三随便拿起一袋,打开束带,露出里面五颜六色的南珠,递给钱掌柜。 钱掌柜抓了几颗,放在手心仔细端详比较,过了一会,他极淡地笑了笑,将南珠放回到锦袋中,对着胡三拱了拱手。 胡三亦拱手,对着身后的仆役吩咐几句。吆喝声立即响起,院中一下子涌出不少仆役,他们将一个个的箱笼搬到马车上固定装好,不多时,马车队伍缓缓启程,向着城东驶去。 第190章 浮出水面 方笑亭道:“看来这南珠成色不错,钱掌柜似乎很满意的样子。” 荀湛轻摇折扇,没有接话,他想象着玥璃看到南珠时的欢喜表情,唇角忍不住上扬。 角门前的巷道很快安静下来,两人倚栏赏景,时不时闲聊几句,倒是分外惬意。 夜幕低垂,不多时竟下起雨来。 方笑亭提醒荀湛该回去了,荀湛点头,正要转身,目光一扫,无意间瞥见通向望江园西南角门的窄巷上有个人。这人罩着一身黑袍,带着风帽,正脚步匆匆向着宅院而去。 方笑亭也注意到此人,随口道:“这人应是府中的护卫。” 荀湛好奇道:“怎么看出是护卫?” “这人身上有功夫。”方笑亭眯着眼睛看了看,又道,“而且是个女子。” 此时西南角门大开,胡三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走了出来,一见来人,他立时迎了上去,伞面铺开,将两人罩住,也将荀湛的视线隔断。 进了院门,胡三引着这人一路向西。夜雨淅沥,胡三举着伞亦步亦趋地跟着。北风徐徐,吹落这人的风帽,她匆忙低首,快速将风帽戴好。他们的身影时有时无,很多时候荀湛只能根据突然出现的伞面判断他们的位置。最终二人穿过一个月洞门,消失在院落深处。 方笑亭道:“胡三亲自撑伞,还如此殷勤,这女子不像是护卫。” 荀湛嗯了一声:“的确不像,可能是其他的买家,先回府吧。” 两人一进府中,便见邯平怀抱着一柄剑立在影壁旁,像是等了很久的样子。 一番见礼后,三人进到书房。 邯平将在菀坪发现胡三的经过说了一遍,又道明来意:“郡主原本带着属下一路跟着胡三的商队,可他忽然取道来了安阳,郡主要回京面圣,便派属下一路跟踪而来。郡主说,胡三很可能打着做生意的名头与其他同伙接头,郡主让属下见机行事,一举抓获逆党。” 他说完,荀湛和方笑亭对视一眼,两人皆是一脸震惊。 荀湛一时有些语塞,顿了片刻,他道:“与胡三做生意的人就是我……” 邯平愣住。 荀湛将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 邯平蹙眉道:“如此说来,胡三就住在望江园中,而那个叫阮甄的掌柜也是拓跋堃的同伙?” “应该是,”方笑亭喟然长叹,“没想到拓跋堃有如此多的手下,简直就如春发后的野草一般,怎么也拔不完!” 他顿了几息,忽然想起一事,话锋一转:“你回来了,那青城郡主身边岂不是无人保护?” 不等邯平回答,荀湛便道:“胡三的事情我会处理,你还是速速回京,与青城郡主会合。记住,若是陛下降罪郡主,你要立即传消息给我。” 邯平抱拳称是,匆匆离开,背影消失在苍茫雨幕中。 夜幕渐浓,西风裹着冷雨,打落檐下残花。 方笑亭正要准备告退时,一位名叫楚天的武宁卫在书房外求见。 两人同时一怔,荀湛让楚天入内。 没等他开口,方笑亭惊讶道:“你不是暗中跟着严蒙他们吗,怎么回来了?” 前些日子,严蒙将家在安阳的已故武宁卫安葬后,又将剩下的遗骸送往京城附近,方笑亭派出几名武宁卫跟踪阮甄和宋义,楚天便是其中一人。按理说,他不应这么快返回才是。 楚天道:“严掌使将所有已故弟兄的尸骸送回各家,但他连日劳累,加上伤心,就病倒了,但并无大碍,郎中说,只需休养几日便好。严掌使派素琴先来安阳复命,属下是跟踪素琴返回安阳的。” “原来如此。”方笑亭有些担心道,“严蒙真的没大碍?” “没有。”楚天道,“郎中只开了些助眠的药物。” 方笑亭刚放下心来,楚天又道:“属下跟着素琴姑娘回到安阳后,素琴姑娘并未返回卫所,而是去了望江楼旁边的一处宅院,叫望江园……” 他话音未落,另外两人面色骤变,异口同声道:“你说什么?” 楚天打了一个激灵,怔愣片刻,如实道:“……素琴姑娘去了望江园,属下不敢靠得太近,只看到一个面如古铜的男子将她接入园中,素琴停留了一炷香的功夫,之后返回卫所。” 两人一时无话,过了片刻,方笑亭让楚天先行退下。 待脚步声渐远,方笑亭清秀的脸上渐渐染上一抹愠色:“这么说,内奸就是素琴?” “或者说……”荀湛狭长的眼眸中透出一股锐利的精芒,他哼笑一声,“内奸就是阮甄!” 方笑亭浑身一震,凝滞的眸光瞬间通透,他缓缓道:“所以,素琴的真名是阮甄……” 他心中原本既震惊又疑惑,但说出口时,才发现语气极为平静。 荀湛唇角勾起,眼底却无半分笑意,表情阴寒诡异,他幽幽开口,话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告诉严蒙,让他速速返回安阳!” 方笑亭无声抱拳,退了出去。 过了几日,严蒙抵达安阳。 一见荀湛,他便一脸急切道:“公子,是不是有凶手的线索了?” 荀湛盯着他看了好一阵,不知如何开口,半晌,点了点头。 严蒙道:“是何人?” 荀湛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两日前,秦伍悄悄潜回安阳,我们发现了他的落脚之处。” 严蒙连忙道:“在何处?我现在就过去。” 荀湛看了看天色,缓缓道:“不急,天黑再去,我先告诉你一些事。” 荀湛将自己与阮甄做生意以及青城发现胡三的经过告诉严蒙,但只字未提内奸一事。 之后荀湛一言不发,严蒙不明白为何要等到天黑再去,但想到荀湛做事一向如此,便没开口询问,两人就这么静默着,直到暮色四合。 荀湛瞥了一眼沉沉的夜幕,嘟囔一声“时辰到了。”便起身向外走,严蒙立即跟了上去。 荀湛没让严蒙骑马,而是与他同坐在马车中。 严蒙很少乘马车,他总觉得马车空间狭小,何况是与荀湛同乘,这让他有些不自在。 第191章 呼之欲出 严蒙忽然想起一件事,面色有所缓和:“公子,上次能抓获秦伍,多亏了素琴,如今武宁卫人手不足,属下建议,将素琴正式升任为武宁卫。” 荀湛陡然看向严蒙,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傻子,半晌,他耐着性子道:“等抓到秦伍再说。” 严蒙见荀湛稳如泰山地坐着,心急不已,不由催促道:“那我们现在就去吧?” 荀湛简直忍无可忍,他狠狠地瞪了严蒙一眼,气鼓鼓道:“等天黑!” 严蒙不明白为何要等到天黑,也不知道荀湛为何忽然恼怒,但他转念想到荀湛有时做事就是毫无章法、全凭心情,便没再开口询问。两人就这么静默着,直到暮色四合。 荀湛瞥了一眼沉沉的夜幕,嘟囔一声“时辰到了。”便起身向外走,严蒙立即跟了上去。 荀湛没让严蒙骑马,而是与他同坐在马车中。 严蒙很少乘马车,他总觉得马车空间狭小,何况是与荀湛同乘,这让他有些不自在。 此次回来,严蒙总觉得荀湛有些古怪,说话只说一半,对自己有些冷漠,似乎怨气很重的样子。但想到自己失职,死了那么多弟兄,又觉得荀湛对他已是极为宽待了。严蒙满腹疑问,本想问清楚,但一对上荀湛冷冰冰的目光,又让他问不出口。如此一来,严蒙愈发局促不安。 同样感到不自在的还有荀湛,他的马车只有玥璃乘过。严蒙身材高大,肩膀又宽,一坐进来,感觉马车都逼仄了许多。想到素琴的身份,荀湛又惊又气,最可恶的是严蒙刚才竟还提议将素琴升成武宁卫,他气得恨不能跳起揍严蒙一顿,但看了看对方那个宽阔的身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还是算了,以免手疼。 严蒙注意到荀湛的眼神,心中愈发狐疑不安。 马车辘辘,一路西行,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马车终于停下。 严蒙将车帘掀开一条缝,习惯性观察四周。马车停在了一条巷子深处,从车窗的角度看出去,正好看到一个宅院的红漆角门。这宅院乌瓦白墙,围墙高耸,墙头爬满了密密匝匝的地锦草,院里栽种了木兰树,正是花期,白绿堆叠,相映成辉。 严蒙不禁好奇,这究竟是何人的府邸。 “公子,这是什么地方?” 荀湛不答反问:“之前你护送殉身的武宁卫返回故里,你可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严蒙没想到荀湛忽然提及此事,愣了片刻,道:“属下说过,要亲手给他们报仇。” “你记得就好!” 严蒙又看了一眼那宅院,后知后觉道:“这是凶手的住处?” 荀湛没说话,点了点头,很快又摇头。 严蒙懵然,不解道:“这究竟是何人的宅院?” 荀湛不答,只道:“无论此人是谁,你都会亲自动手?” “当然!”严蒙一头雾水,这算什么问题? 荀湛也不解释,做老僧入定状,沉声道:“等着。” 严蒙不知道要等什么,想了一会,反应过来应该是等凶手。他此时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惶惑,可荀湛什么也不说,他只好右手握紧刀鞘,静静枯坐。 忽然,前方传来车夫压低嗓音说话的声音:“公子!” 严蒙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今日赶车的竟是方笑亭。 荀湛缓缓睁眼,先瞥了严蒙一眼,说了一句“记住你刚才的话!”这才掀起车帷向外看去。 不知为何,严蒙忽然心中不安,他顺着荀湛的视线,看到不远处的角门中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前者罩着个黑袍,带着风帽,看不清面貌,后者是个男子,中等个头,面若古铜。 严蒙心中稍一思量,反应过来,这两人应该就是荀湛口中提到过的阮甄和胡三。他眉头紧皱,再次瞥了一眼庭院,现在,他知道这是谁的住所了。 角门外拴着一匹马,胡三上前解开缰绳,牵马上前,阮甄接过缰绳,对着胡三轻轻颔首,缓步离去。胡三站了一会,一转身,瞥见窄巷拐角处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此处虽远离闹市,但附近也住了不少大户人家,不时有人行车往,荀湛的马车并不显得突兀。胡三果然并不在意,进了宅院,关上角门。 阮甄并没有骑马,就那么牵着,慢慢朝前走,荀湛的马车则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方笑亭显然对地形已极为熟悉,看着阮甄转向,便迂回到其他巷道,离得不近,却又不至跟丢。如此绕了好久,很快到了闹市,叫卖声谈笑声不绝于耳,周遭一下子嘈杂起来。 阮甄忽然停下,将马拴在巷口一家酒肆旁的木桩上,只身进了闹市。 严蒙跳下马车就要追过去,被荀湛拦住,他反复叮嘱严蒙不要打草惊蛇,先跟踪对方找到秦伍落脚之处再说。严蒙点头称是,心中疑惑更甚,来不及多问,转身跟了过去。 这是安阳最繁华喧嚣的街市,商铺林立,行人如织,各色招幌随风招展,令人眼花缭乱。不时有货郎挑着些干货小食走过,孩童们在后面追赶嬉戏。 看着络绎不绝的人群,严蒙起先还担心将人跟丢了,但渐渐发现阮甄走走停停,似乎对眼前的热闹街市十分好奇,一点不急于赶路的样子。 阮甄沿街信步走着,先是看了会杂耍,又立在一处茶馆外听了几句曲儿,遇到有人喝彩鼓掌,引得众人目光时,他就会转身快速离开。 严蒙很快发现此人在找金石玉器的商铺,因为只要遇见类似的铺子,不论规模大小,他必会停下进去逛上一圈。在一家卖玉器的铺子里,掌柜天花乱坠地介绍了一众物件,但阮甄似乎并不满意,连连摇头。 从店里出来后,他走过一座石桥,到对面的一个茶摊前喝茶去了。他之前一直背对着严蒙,喝完茶起身时被路过的小二撞了一下,风帽一下子滑落,小二忙不迭地呵腰道歉,阮甄并未追究,戴好风帽,转身走了。 第192章 错付 天色昏暗,又隔着桥,严蒙匆匆一瞥,没瞧见阮甄的正脸,只看出这人束发装扮,脖颈处极为白皙,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阮甄竟是女子。 愣神的功夫,阮甄已经走远,严蒙赶忙跟上。 阮甄一路向东,走走停停,脚步轻盈,不知为何,盯着她的背影,严蒙忽然莫名觉得极为熟悉。严蒙跟着她又走了一段路,直到出了闹市,街面越来越窄,两侧的灯火也越来越暗,严蒙这才反应过来,竟到了城南的铁匠巷。 铁匠巷,顾名思义,就是做铁匠营生和买卖铁器之处。此地巷道狭窄,百姓聚集,与刚刚繁华的街市迥然不同。严蒙留心四周环境,跟着阮甄拐入僻巷来到一家铁匠铺前。屋檐下挂着一盏昏暗的羊角灯,有个身形魁梧的男子正蹲在铺前收拾铁料,见到阮甄,那男子起身,拱手向她行礼,极为熟稔地招呼一声。 铁匠铺斜对面停着一辆马车,严蒙隐在马车的阴影处,正好看清那男子的脸。那人鼻梁高挺,额角处有道箭疤,正是从他手上几次逃脱的秦伍。 秦伍递给阮甄一个木匣,她侧身接过,从中取出一柄短刀,那短刀刀纹均匀,刀刃锋利,泛着青色的寒光。阮甄似乎对短刀极为满意,粲然一笑。那盈盈笑意前不久严蒙曾在菀坪的卫所见过,当时惊为天人,现在只觉得心比寒月冷。 两人收好木匣,很快进到院内。 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严蒙立在街巷上,目眦欲裂,脑中似有惊雷炸响,震得他久久不能回神。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素琴竟是阮甄,这就意味着,素琴和秦伍一样都是逆党! 他曾一度非常后悔,当时为何要离开卫所,若是他不去,凶手看到他在,是不是就不敢轻易下手了。可现在他知道,去不去都没有差别,只要素琴这个奸细在,弟兄们都难逃一劫。 他忽然想起初见素琴时的情景。那日武宁司去城外办事,天色灰蒙蒙的,一大早就飘起雪花。待事情办妥返城时,雪越下越大,如柳絮纷飞,举目四望,白茫茫一片,连路都看不清。无奈之下,众人只好在路边一座废弃的古庙中暂避风雪。 严蒙先行探路,没想到在古庙中的一间厢房内发现两名女子,两人都染了风寒,其中一人是素琴,另一人额头滚烫,已陷入昏迷,便是素琴的阿姊锦瑟。当时两人都是面色青白,额头上尽是冷汗。见有人靠近,素琴的第一反应竟是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刀,只是那时她太过虚弱,手抖的厉害,不多时就昏死过去。 那时珩王在万景园伴驾,马车中坐的是副指挥使荀湛。 严蒙知道荀湛的脾气,武宁卫外出办事一向是不理闲事,严蒙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求荀湛救人。 荀湛自然是不答应,但耐不住严蒙软磨硬泡,最后还是同意让医官救治二人。 在严蒙最初的印象中,素琴很是不识好歹,对救下她的众人充满戒备,不论何人问话,她都三缄其口,搞得荀湛以为她是个哑巴。 素琴和锦瑟的风寒被治好后,严蒙才知道这姐妹俩与他是同乡,也是因多年前水患离开家乡、失去家人。类似的遭遇,让严蒙对素琴有了更多的关注。他知道姐妹二人会弹琵琶,不多久就进了雅艺坊中成为乐姬。之后几年,严蒙一直与素琴保持来往,渐渐地两人熟稔起来,所以当卢焜让素琴去鸿胪寺馆舍偷取春猎图时,严蒙可以第一时间获悉此事。 之后严蒙想尽办法让珩王同意将素琴招纳为暗桩,不曾想,竟是引狼入室。 往事渐渐消融,严蒙站在暗夜里,唇线冷硬似刀削,眼底渐渐泛起冷冽的寒意。他握紧刀柄的手松了松,抬脚向回走,脚步越来越快。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荀湛急召他回安阳,为什么会在马车上说那样奇怪的话,为什么临走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回到府邸,严蒙沿着游廊一路前往荀湛居住的庭院。到了房间外,他也不敲门,径直跪在院中。荀湛抚完琴,走出来就看到这样一副情景。 他叹了口气,也不叫严蒙起身,一步一步踱到严蒙身前:“看到了?” 严蒙语气沉重:“看到了。” “有什么要说的?” 严蒙苦笑,事到如今,他真的无话可说。 他轻轻摇头,过了好一阵,才道:“属下万万没想到,素琴竟然是逆党。” “没想到此事的不光你一人……”荀湛沉吟片刻,又道,“我们一直以为素琴只是卢焜手下的一名寻常乐姬,却不知她才是隐藏最深的那个人。素琴在武陵王一党中的地位应该极高,很可能连卢定洲父子都不知她的身份。武陵王明显对卢氏父子并不信任,故而派出素琴潜伏在他们周围,以便随时监视。” 严蒙对荀湛的话深以为然,毕竟秦伍见到素琴时,竟要抱拳行礼。 荀湛又道,“卢焜盗取春猎图是受卢定洲指使,但发号施令之人很可能就是素琴,他们联手演了好大一出戏,将我们所有人都骗了……素琴利用你的同情心与武宁司建立联系,而就在几个时辰前,你还跪在我面前请求将她升为武宁卫。你知不知道,我们就是跟踪素琴,才发现了秦伍的下落。如若她真的成为武宁卫,我武宁司日后岂非成了逆党余孽手中的棋子?” 严蒙心中大骇,只觉得自己错得离谱,他伏倒在地:“请公子恕属下失察之罪。” 荀湛俯视着他,唇角缓缓勾起,那笑意阴冷残忍:“知道我会让你做什么?” “知道,清理门户!” 月色清冷,霜华满地,荀湛连语气也带着寒意。 “我说过,武宁司的人不能白死。” 严蒙闭上眼睛,以额触地,哽咽道:“属下……罪该万死!” 荀湛忽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想起上一次他这样还是为了央求自己救下病重的素琴。 第193章 坦白 天寒地冻,你救下一条蛇,捂在心口给她取暖,不成想,眼看鸢飞草长、春花遍野,那蛇却亮出毒牙,咬了你一口。 荀湛垂眸看他,眼神悲悯凝重。 武宁司的惯例,依旧是破晓前行动。 街巷上寂静无声,严蒙带着十几个武宁卫先是一路骑马,最后弃马步行,很快来到铁匠埔前。 他望了一眼紧闭的大门,面色阴郁地打了个手势,身后几人立时攀上矮墙,短暂观察后跃进小院,很快有人从里面将门闩打开。 铁匠埔只有前门一个出入口,严蒙带着武宁卫走了进去。 进门后是个院子,院子里没有堆放任何杂物,空落落的,显得极为宽敞。院子西面有间屋子,此时屋门大开,素琴一身白衣,坐在桌前喝茶。见严蒙带人前,她似乎并不意外,放下茶杯,抬眼看向严蒙。 严蒙迎上她的视线,脚步一顿,停在屋前。 他们本应一个在京郊,一个在卫所,却同时出现在此处,四目相对,两人都默契的没有开口。事到如今,不必多说也该猜到端倪了。 素琴神色如常,没有一丝被揭穿的窘然之色。 严蒙心中寒凉,堪堪忍住怒意。 武宁卫鱼贯而入进行搜查,并不见秦伍踪迹。 严蒙环顾四周,沉声问:“秦伍呢?” 素琴从屋里走出来,抬眼看他:“他已经走了。” “去了何处?” 素琴偏过头去,一言不发。 严蒙冷哼一声,说出心中疑问。 “秦夫人换了处所的消息是你传出去的?” “是。” “秦伍是你让人救走的?” “是。” “你当初为何要将卢焜盗取春猎图的计划告诉我?” “为了能成为武宁司的暗桩。” “那抓捕秦伍呢,又是为什么?” “为了能成为武宁卫。” 严蒙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满目凶光,他咬紧后槽牙,握住刀柄的手紧了又紧。 “为什么?多年前,若非武宁司的人,你早就死了,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你我各为其主,本就不是一路人。何谈背叛?何况,当年我们的初见并非偶遇,我在那破庙等了好久,你们才来。” 严蒙自嘲一笑,心口隐隐作痛:“你究竟是谁的人?” 素琴丹凤眼微微一眯,笑道:“你昨夜一直跟着我,不知道我是谁的人?” 严蒙悚然一惊:“你知道我跟踪你?” “是。” 严蒙拧眉道:“既然已经暴露,为何不走?” “你说呢?” 严蒙目色沉沉:“你是故意的?” “不错,”素琴缓缓道,“我是为了拖住你。” “什么?” 素琴向前走了几步,一字一句道:“你出来抓捕秦伍,阿靖在卫所待命,宋义被派往京城送信,那荀湛身边就只有一个方笑亭……” 严蒙瞳孔遽然一缩,面色骤变:“你做了什么?” 素琴微微一笑:“你就不奇怪,秦伍去了何处?” 严蒙大骇,心头一阵狂跳,他反应过来这是调虎离山之计,逆党真正的目标是荀湛。霎时间,他脸上血色褪尽,后退两步,咬牙切齿道:“拿下!” 武宁卫纷纷拔刀,铿然声响作一片。 严蒙迅速转身,身后打斗声响起,他心急如焚,再顾不上其他,疾步飞奔向外跑去。他瞥了一眼紧闭的院门,猛地跃向一旁的矮墙,正在此时,身后有一人飞身而来,攀上墙头,一个回旋踢直击严蒙面门,严蒙曲肘抵挡,一连退后好几步。 待他站定,才看清挡住他去路的正是素琴。 她右手执一柄软剑,剑尖处正滴着血。身后静谧无声,死一般沉寂,严蒙心中一沉,连忙转身。眼前的一切犹如噩梦重现,一众武宁卫躺倒在地,脖颈侧面有个血洞,正汩汩地向外流着鲜血,不多时便断了气。 严蒙咬紧牙关,心中怒意翻腾,转眸看向素琴,冰冷的目光从她的软剑上划过,他用大拇指缓缓顶开刀柄,蓦地抽刀出鞘,挥向素琴。 素琴一开始未动,待严蒙的刀到眼前了才猛然提剑,剑身柔韧,缠绕住严蒙的刀,剑尖如同吐着信子的银蛇,跳脱着直刺而来。严蒙闪身避开,急速转动刀柄,刀剑相击震动,铮鸣声不绝于耳。 寒芒闪烁,银蛇狂舞,几个回合下来,二人皆受了伤。 武宁司配备的是雁翎刀,此刀刀身平直,刀尖处略微弯曲上翘,有反刃,一旦击中目标,伤口处会血流不止。 素琴今日穿着一身荼白色劲装,虽伤口不多,但血迹洇开,斑斑点点,像是雪中红梅绽放。软剑剑身柔韧,不便砍刺,故而严蒙身上都是细小的割痕,伤口密集,但都远离要害部位。 一番对决后,严蒙猛然意识到素琴是在拖延时间,目的是困住自己。于是他不再避让,只一味进攻,每逼近一分,刀刃便锋芒一分,身上的伤口也多一分。而在这样的全力进攻下,素琴却一直没处在下风,严蒙暗暗心惊,这才明白素琴的武功远比他以为的高,甚至在他之上。 见他全然不顾的劈砍,素琴眉头蹙起,手腕一抖,用软剑缠住他的兵刃,剑锋猝然向下,雁翎刀被带着向地面直直刺去,若不是严蒙运气施力稳住刀柄,想必刀柄已经脱力甩出。 剑尖触地回弹,直刺刀柄而来,眼看就要割向严蒙的虎口,电光火石间,他蓦地用手轻推刀柄,迅速抽回握刀柄的右手,几乎是一瞬间,细刃紧贴着刀镡扫过,严蒙压低身体,前行半步,立即用左手重新握刀,手腕一翻,用尽全力急速上挑,只听“叮”的一声脆响,素琴手中的软剑猛地被击飞,在空中转了两圈,又迅速下落,“咣当”一下摔在地上。与此同此,严蒙的长刀迅速挥向素琴,又堪堪停在她的脖颈旁。 耳畔有发丝断裂垂落,素琴缓缓开口:“严蒙,今日你出不去……” 严蒙只当是听了这世间最可笑的话,正要开口讥讽,见素琴目色沉沉,表情凝重,不知为何,他觉得她所言非虚,仿若她不同意,他可能真的无法就此离开。 第194章 死战 严蒙顾不上考究素琴表情背后的深意,时间紧迫,要尽快找到荀湛,如若不能,至少手中还有人质可以交换。 他握紧长刀,推着素琴向院门走去,边走边想怎么带她离开,毕竟他们这副样子出门实在太过惹眼。他想起对面就是个车行,将她击晕放在车里兴许是个办法,又快又隐蔽。 严蒙越想越觉得可行,素琴却忽然止步,语调中透着焦急:“严蒙,你救不了荀湛,你听我说……” 严蒙吁出一口气,刀刃逼近一分:“若再多言,我立即杀了你。” 话音落,院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从墙头上飞进十来个人,他们手持软剑,一落地就将严蒙和素琴围了起来。 严蒙环视一周,当看到他们手中的兵刃时,眯了眯眼,他想起邯平曾说过凶手所使用的武器正是一把细长的软剑,素琴虽也使用软剑,但事发那日她一直跟在他身边,不会是她动的手。 严蒙凑近素琴,声音低沉阴森:“他们就是在菀坪卫所杀害武宁卫的凶手,是不是?” 素琴闭上双眼,叹气道:“是!可那又怎么,即便你全杀光他们,今日也无法全身而退。” “没事,”严蒙轻笑一声,像是如释重负,“能给弟兄们报仇,走不出去也无妨。” 说完,严蒙将刀从素琴肩上移走,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向着那些杀手疾跑几步,猛地纵身跃起,手中长刀如游龙长啸,向着其中一人的胸口直刺而去。 这人猝不及防,愣了半刻,急忙侧身挥剑抵挡。剑刃如舞动的银鞭,攀上严蒙的肩头,他的肩膀立即鲜血直流。严蒙全然不顾,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不退反进,他提起一口气,反手施力砍去,只见一道寒芒闪过,这人喉间多了一道血痕,身子一歪,倒地不起,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很快断了气。 刚才跟素琴对战,严蒙已经摸清了软剑的规律。软剑剑身柔软,挥动起来速度极快,尤其是刚割伤对方的瞬间,剑刃会回弹跳脱,此时最难控制力道和方向,若对手能预估出剑刃的方向及时躲避,趁着执剑者来不及发起下一轮攻击时动手,极有可能反杀执剑者。于是,为了一招制敌,严蒙生受了这一剑,而对方也即刻毙命。 其他人见状,一起挥剑刺向严蒙。严蒙轻灵一跃,避开剑网,翻腾至几人身后,挥刀回刺,与他们混战在一起。几个回合下来,严蒙发现这些人武功不高,但深谙软剑剑法。严蒙不想与他们缠斗,用刚才的方法将剩下的几人逐个斩杀——都是自领一剑,再将对方一刀封喉,利落果决。 严蒙与几人对战时,素琴退至一旁,并不出手。像是一早就预料到结果,看到一众同伴躺在血泊中挣扎不已,她眼眸半垂,神情无悲无喜。 严蒙喘着粗气,身上伤痕累累,一步一步走向素琴。 四目相对,素琴神色复杂,她眼睫轻闪,眸底终于泛起一丝涟漪:“严蒙,我放你离开,只要你保证不再过问朝堂之事……” 严蒙双目猩红,举刀对着素琴,也不说话,挥了挥手中的刀,示意她打开院门。 就在此时,墙头上忽然飞上几个人,他们一见严蒙就扣动弩机,霎时间弩箭齐飞,严蒙挥刀抵挡,用力将素琴推至一旁。箭矢密集如雨,严蒙几次想跃上墙头都没能成功,院中空旷,毫无遮掩之处,几番打斗,已令他体力不支,只好极力后退躲避。 墙头上的人越聚越多,一波人的弩箭发射完了,就会换另一波人上来。眼前的弩箭遮天蔽日,严蒙眼神绝望,不知道对方究竟有多少人,甚至不知道对方真正的身份。想到荀湛,他心中惊痛不已,无力感倾山而来,一晃神的功夫,箭矢没入肌肤的声音响起,严蒙浑身一震,感觉胸口一下子被攫紧,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痛感瞬间席卷而来,他用力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凉飕飕的,紧接着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血从喉间汹涌喷出,溅了他满身。他缓缓低头,见两支弩箭已贯穿胸口,箭尾上鲜血淋淋,血不断溢出来,起先是一滴滴坠落,但很快血流如注,将他脚下的土壤染红。 他环顾四周,那些弩箭手终于停了下来,他试着周身调动内力,却发现丹田已无法聚气。他轻咳两声,更多的血涌了出来,他挥刀砍断胸口的箭尾,这一动作终于让他站立不稳,一下子跪倒在地,但他似乎还不甘心,扶着刀几次想起身。如此动作,让箭手为之一惊,以为严蒙还要顽抗,弩机又齐齐对准了他。 “住手!”素琴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她跑过去挡在严蒙面前,身后的弩箭手纷纷停了下来。 素琴缓缓蹲下去扶住严蒙,她杀过很多人,早已见惯血腥场面,但此时竟有一丝心慌,她摸索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伤药递到严蒙唇边。 严蒙摇头,大口喘息着,他一把钳住她的手,那褐色的药丸被碰到地上,滴溜溜滚了几下,没入土中,不见了踪影。 严蒙死死地盯着素琴,断断续续道:“那年大雪中,救下你的是荀公子……,你……不……能……” 素琴一脸急色:“你伤了肺叶,别再说话,再说你会死的!” “……不能……”严蒙的气息愈发急促,又呕出一大口血,“……伤他……” 素琴心中酸涩不已,她反握住严蒙冰凉的手:“严蒙,你不要再想着救荀湛,我送你离开,你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严蒙没有说话,双目缓缓闭起,抓握素琴的手忽然一松,无力地垂了下去。 素琴心头一颤,轻声道:“严蒙……” 四周一片死寂,再也没有人回应她。 严蒙就那么跪着,倚着他的雁翎刀,一动不动。 素琴心中一下子被酸楚填满,转瞬间又空落落的。 第195章 各为其主 素琴忽然想起来,那时因为寿礼案,她被抓入狱中,染了风寒,严蒙得知后来看她。当时她高烧不退,打着寒颤,浑身酸痛不已,他却问她还好吗,她一肚子怒火,差点气笑了。刚要发作,一抬头,见他满眼焦急,她瞬间就不恼了,她知道他是真的忧心她的病情。 严蒙只当她是豫州同乡,又与他有相同的遭遇。可真相却是,她的家乡远离豫州,她也没有经历过那场可怕的水灾,甚至连锦瑟也根本不是她的阿姊。那套说辞,不过是为了方便行事。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她背负使命而来,面对他的坦率赤诚,她以为能泰然处之,如今才发现,实难心安。 隐约间,有一丝疼痛从心底深处缓缓滋生,蔓延开来。 很快,院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这人罩了一身黑色的披风,带着风帽,看不清轮廓,但一双眼睛深邃幽深,仿佛能一眼看穿人心。 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道:“他发现了你的身份,留不得。” 素琴静默片刻,平复心情,站起身来,语气透着讶然:“禄大哥,你怎么来了?” “殿下觉得你会心软,实在不放心,让我来看看。”禄奇说着,瞥了一眼地上的软剑。 素琴的武功远在严蒙之上,软剑被击飞脱手这样的事本不该发生。 禄奇向身后打了个手势,立即有手下拾起素琴的软剑,擦拭干净,双手呈上。 素琴伸手去接,瞥见手上鲜红的血迹,余温还在,她忽然想回头再看一眼严蒙,可“殿下”二字一出,她仿若瞬间回神,问:“秦伍得手了吗?” 禄奇嗯了一声,“荀湛和方笑亭已被秦伍打晕藏了起来。所有可能知道你身份的武宁卫都清理掉了,向外传递消息的人也被半路截杀,就连武宁卫专门豢养的信鸽都没能飞出一只,还有什么要问的?” 素琴语调平静:“没有。” “你先回望江园换身衣服,这里交给我。” 禄奇放下风帽,露出脖颈上烧伤的疤痕,他解下身上的披风,递了过来。 素琴点头,将手上的血在衣襟上蹭干净,披上披风,遮住一身血色,转身向外走,直到走出院子,她都没有再回头看严蒙一眼。 他有他的公子,她有她的殿下,他们各为其主,殊途不同归,不必再回头。她脚步坚定,越走越快,可为什么,心底那一抹痛楚会愈发明显了呢。 素琴回到望江园,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将手上的血迹擦洗干净,刚一出门,胡三便迎了上来。 他躬身禀报几句,素琴面无表情地抬手,胡三退下,她沿着蜿蜒的小径,向后院走去。 秋日的阳光斜斜地漫过花木,斑驳的光影碎金般铺在青石板路上。院角的梧桐叶已染上一层浅黄,微风拂过,几片叶子打着旋儿飘落,落在花坛中。 隔着一段距离,紧闭门窗的房间内就传出女子娇笑呻吟的声音,夹杂着酒杯相碰的清脆响声。 素琴径直走到门前,抬手轻轻叩了叩门,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屋内,里面的嬉笑声戛然而止,她推门而入,几步走到屋子正中。 举目望去,四下里一片狼藉,檀木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酒壶歪倒在盘子旁边,几滴酒液顺着桌沿流到地上,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点点金光。 一个男子正靠在一张雕花大床上,床的四周挂着纱帐,模糊了他的眉眼。 素琴只能看到他衣襟半敞,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脸上带着几分醉意。他的身旁围着三名年轻貌美的女子,她们穿着桃红色的纱衣,领口微敞,姿态放荡。 一个半跪在男子身旁,手中拿着一个酒盏,正往他口中喂酒,另一个倚靠在男子胸前,双手环着他的脖子,还有一个女子双手捧着一个果盘,跨坐在男子腿上。 见素琴进来,男子随手推开怀中的侍女,坐直了身子,将身上的衣裳整理好,又示意几名侍女退下。她们纷纷起身,屈膝行礼后,鱼贯而出。 待脚步声渐远,素琴道:“殿下,如今大事未成,还是谨慎些的好,这些侍女若是知道了殿下的身份,只怕后患无穷。” “素琴姑娘提醒的是。”男子微微一笑,又道,“那就要有劳素琴姑娘略施些手段,快些将青城郡主送到本王身边,这样本王也不用整日对着这些庸脂俗粉了。” 素琴闻言,眉间微蹙,但她很快拱手道:“是,属下会尽快促成此事。” 说完,她转身向外走,才走了几步,鞋沿似乎踢到一个球形物什,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她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鎏银缠枝熏球。 素琴将熏球拾起,放在旁边的桌案上,大步走了出去。 两日后,严蒙被杀、荀湛失踪的消息传至京城,魏帝震怒。 魏帝起初以为发生在菀坪卫所一案只是偶发,这尚且可以归咎为青城行事不周,可与京城相隔不远的安阳竟发生掌使被杀、副指挥使失踪这样的大事,魏帝终于意识到,这一切都是预谋已久的逆党作乱。他顾不上问责青城,急令她带人前往安阳善后。 青城一路上心急如焚,抵达安阳那日,一连晴朗几日的天空乌云密布,风雨欲来。 她走进卫所,一眼便看见院中摆放着一口口漆黑棺木,四周堆满了冰块,棺盖还没有封上。 青城觉得腿像灌满了铅,忽然就走不动了。 过了好一阵,她缓缓走到棺木旁,悲悯的目光从那些熟悉的面孔上一一扫过,最后,她的视线凝定在一具上半身已经烧得焦黑的尸身上。 阿靖眼尾通红,道:“铁匠埔着了火,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严掌使的尸骸已经……”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眼睫轻颤,泪珠簌簌滚落。 青城望了一眼那尸身腰间别着的武宁司掌使的腰牌,想到那个最爱笑,一笑总是露出大白牙的严蒙再也回不来了,忽然悲从中来,她偏过头,不忍再看,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酸辛和痛楚。 第196章 究竟是谁 青城下令将故去的武宁卫厚葬。 丧仪结束当日,青城开始着手探查案情,邯平向她禀报近几日打探到的消息。 “郡主,当时荀公子说,与他做生意的掌柜是个名为阮甄的女子,她和胡三都落脚在望江园中,但属下查过近期出入安阳之人的过所,其中并无叫阮甄的人,而整个齐邕商队中根本没有女子。属下猜测,也许是武陵王骗了荀公子,这阮甄只是化名,没准压根没有这个人。” 青城眼角一抹薄红,她轻按额角:“阮甄的线索太少,先放一放。胡三人呢?” “还在望江园中,属下已派人暗中监视,一切如常。” 青城道:“我猜测严蒙被杀、荀湛和方笑亭失踪应该跟内奸有关,荀湛很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可他若是有所发现,应该会找人给我送信才是,所以,两种可能,要么就是荀湛毫无发现,要么就是送信的人已遭遇不测。” 她稍微停顿,眉间轻蹙,“我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 “属下正要禀报,阿靖说,当时笑亭让宋毅带人前往京城送信,但这些人一去不返,至今下落不明。” 邯平略一迟疑,眼中透着一丝犹疑,“其实内奸也可能混在这些人失踪的人中全身而退,毕竟,事情已经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内奸若是继续留下来,风险实在太大,而且属下一直想不明白,这内奸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属下总觉得,这背后有极大的阴谋。” 他思忖片刻,又道,“依属下来看,素琴是内奸的可能性最小,因为从始至终她都有机会给逆党报信,她若是内奸,那严蒙他们根本无法成功抓到秦伍。” 邯平的言外之意很明显,他怀疑宋毅是内奸。 青城没有接话,目前她只能暂时将目标锁定在素琴和阿靖身上,思量之下,她想到一个办法。 “明日一早,你告诉她们两人,就说根据可靠线报,一个叫胡三的逆党前不久来过安阳,如今行踪不明,让她们前往武陵王曾藏身的栖云山庄探查。到时你带人暗中跟踪,若内奸真在这两人之中,那这个人定会想办法给胡三报信。” 次日天蒙蒙亮的时候,邯平找来素琴和阿靖,将青城交代的任务告诉两人。之所以临时派遣,就是不给她们任何反应的时间。 两人领命,即刻前往栖云山庄搜查,大半日后,阿靖独自返回,带回了一个令青城震惊的消息。 “启禀郡主,属下和素琴在栖云山庄中发现了宋毅,他一见到属下,就向后山拼命逃窜而去,因他并未发现素琴,于是属下和素琴商议后决定,她前往追踪宋毅,属下赶回来报信。” 青城当时让素琴和阿靖前往栖云山庄不过是为了试探其中是否有内奸,不承想,宋毅竟躲在栖云山庄,这让她大为意外。 青城倒不多担心素琴的安危,有邯平暗中跟着,若是素琴有危险,他不会置之不理。 入夜时,素琴总算平安回到卫所。她形容狼狈,身上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尘土,靴子上沾着泥块和枯枝。 她禀报道:“属下一路跟着宋毅,走了好久的山道,还进了一个山洞,最后来到一处宅院,院中有身穿黑衣的守卫,属下不敢轻举妄动,先跑回来报信。” 青城本来还想多问几句,眼角瞥见屋外邯平的衣袍一角,她对着素琴笑道:“你做得很好,先下去休息吧。” 素琴告退,身影很快消失在院落间。 邯平从树影中走了出来,进到屋内,青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如何?” 邯平道:“属下一路跟着素琴,但有段山路过于狭窄,属下担心惊动她,便没有靠得太近,结果将人跟丢了。属下已问过监视望江园的武宁卫,据他们说,今日没有任何人前往望江园,胡三一直在园中,也没有外出过。” 他见青城盯着桌案上的烛火迟迟不语,忍不住道:“郡主,内奸应该就是宋毅吧?” “应该是……”青城眼睑半垂遮住眸光,面上没什么表情,“明日我会跟素琴去那处宅院一探究竟,你让阿靖前往一处客栈等候,再派人盯着她,一旦她有异动,立即拿下。” 说着,她执笔在信笺上写下两行字,递给邯平,“这些日子尉琰带着一队神策营的人驻守在万景园,若是明晚这个时候我还没有回来,你直接去万景园,将此信交给他。” 邯平低头看着信上的话,微微一怔。这是一封请尉琰合力抓捕望江园中的一众主仆的求助信,上面还提到要严审胡三。 邯平琢磨了一阵,拧眉道:“郡主还是怀疑素琴和阿靖?” “宋毅出现在栖云山庄,几乎坐实了他就是内奸。至于素琴和阿靖,她们的反应恰到好处,毫无破绽。可你应该了解我,我只相信证据。在找到切实的证据之前,我平等地怀疑他们每一个人。” 她神色有些凝重,“若荀湛和方笑亭还活着,他们一定被藏在某个地方,我们要尽快揪出内奸,这样才能救出他们。” “那属下随郡主一同去吧?若素琴或宋毅真是内奸,那郡主岂不是会很危险。” “不,”青城摇头,“我们两个人要分开行事,各自盯着一人,这样万一其中一方有变,也不至于全军覆没。我知道这样做有风险,可我来不及多想了。” 变故发生后,青城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只觉得这一切就是一场精心布好的局。布局之人一步步将她引到局中去,她不知对方是谁,也不知他究竟有何目的,如今既已入局,她别无他法,唯有顺着这局的脉络前行,去寻那一线生机。 看着邯平眉梢眼底尽是忧色,青城笑道,“你放心,我会小心行事。” 邯平无奈,只好抱拳领命。 次日一早,青城和素琴骑马前往栖云山庄,从山庄的一处密道径直到了后山,渡过一段浅滩后,来到一处连绵巍峨的高峰前。 第197章 入局 “不,”青城摇头,“我们两个人要分开行事,各自盯着一人,这样万一其中一方有变,也不至于全军覆没。我知道这样做有风险,可我来不及多想了。” 变故发生后,青城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只觉得这一切就是一场精心布好的局。布局之人一步步将她引到局中去,她不知对方是谁,也不知他究竟有何目的,如今既已入局,她别无他法,唯有顺势前行,去寻那一线破局之法。 邯平眉梢眼底俱是忧色,他知道劝不住青城,只好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但青城还是听到了。 他说的是:“王爷若是知道,定会担心郡主的。” 邯平猝不及防地提起珩王,这让青城眸光一凝,整个人僵住。 珩王离开后,一共发来三封信,都是说战事顺利,还说他身体已经痊愈,让青城不必担心。但青城知道,此战柔然出动了所有部落,加之悉渠因世族间倾轧久矣,国内恐难齐心,一旦受到柔然的挑拨利用,定是险象环生,若想破敌,只怕是千难万险。 想到珩王在菀坪的那些时日,青城的眸光渐渐温软下来,她眼睑半垂,低声道:“这些小事,就不要让殿下烦心了。” 邯平轻轻点头,欲言又止。 青城静默了一阵,抬眸见邯平愁容满面,她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会小心行事。” 邯平无奈,只好抱拳领命。 次日一早,青城和素琴骑马前往栖云山庄,从山庄的一处密道径直到了后山,渡过一段浅滩后,来到一处连绵巍峨的高峰前。 她们骑马上了狭窄的山道,行了一段路,山势渐陡,两人小心翼翼地驭马,过了良久,她们翻过山头,接着一路朝着东边下行。行至山腰时,素琴在一处立着的巨大石柱前停下,石柱旁杂草丛生,她下马探查寻找了好一阵,终于在草木覆盖的深处找到一个山洞。 她们将马拴在一片地势平缓的山坳间,接着进入山洞。 洞中忽明忽暗,道路崎岖难行,有时要从洞中穿行到洞外,走上一段长长的崖道,有时又走回洞中,素琴凭着记忆走走停停,偶尔还会折返一段路,山路起起伏伏,青城却能敏锐地感觉到,一路是向下而行。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后,面前一道石门挡住去路。 素琴在石门前摸索了半晌,顺利打开石门。 眼前是一个黑黝黝的山洞,素琴拿出火折子点燃,提醒青城小心脚下。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大亮,来到一处四面环山的山谷。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院落,山洞出口正好在后院一角。 素琴带着青城快步穿行,出了院落的前门,又绕过一堆叠砌的山石后,眼前豁然开阔。 北山下有一座湖,湖中荷叶田田,红娇绿嫩,翠色弄清影。湖中心有个小岛,岛上有个阁楼,一条蜿蜒曲折的水廊连接着南岸。岸边有条东西向的石子路,路两旁栽满了葱郁的柏树,绿意掩映下,可以隐约看到一排屋舍。 看着眼前似曾相识的景致,青城瞳孔骤缩,僵在原地。 没想到,时隔半年,她会再次来到荷塘小筑,更没想到,栖云山庄竟然跟荷塘小筑相连。 荷塘小筑有南北两个出入口,向南的出口通往襄国公府的庵堂,向北的则通往苍茗山北面的栖云山庄。如此说来,襄国公跟武陵王暗中勾结! 她心惊若崩,呼吸凝滞在喉间。 素琴径直向前走,丝毫没察觉出青城的异样,走出好几步了,不经意一回头,见青城一动不动定在原处,这才低声提醒。 青城收回神思,跟了上去。 二人躲在南边屋舍旁的灌木丛后。 与青城上次来时不同,眼前的护卫和黄衣侍女少了许多。 素琴伸手指了指荷塘正中的阁楼,低声道:“郡主,属下上次来,看到宋毅进了那阁楼,郡主稍候,属下过去看看。” 青城瞥了一眼阁楼,反对道:“先别冲动,那阁楼三面环水,这一路上并无遮挡之物,这样过去太容易暴露了。” 素琴道:“郡主不必担心,昨日属下来,就发现那里没有守卫看守。” 青城蹙眉:“没有守卫?” 素琴用力点头:“可能是因为此处偏僻难寻,一般人根本找不进来,所以阁楼的防守并不严密。昨日属下来的时候,只有屋舍旁站着几个身着黑衣的护卫。” 话音刚落,阁楼中走出一个身着护卫服的年轻男子,这人五官舒展,眉梢间还带着一股少年的气韵,但他偻佝着背,一副暮气沉沉的模样。 素琴盯着男子,双目圆睁,忍不住低呼出声:“郡主,那是宋毅!” 青城虽早有准备,但在此处看到一身护卫打扮的宋毅还是令她心惊不已,一颗心渐渐沉到谷底。 “此处是何人的院落?宋毅究竟在这里做什么?”素琴面露愤慨。 青城没有说此处是荷塘小筑,也没有说此处机关遍布,护卫众多,若是惊动了众人,只怕不能全身而退。 她只是低声吩咐:“你回去报信,我留下来。” 青城的轻功足以让她留在此处而不被发现,可若是素琴在,青城难免顾此失彼,反倒让素琴陷入险境。 “这怎么行?”素琴蹙眉,声音不由拔高了些,“属下不能让郡主一个人留下!” 此话一出,青城心里咯噔一下,宋毅目力耳力皆胜于寻常人,素琴的声音他很可能听到。她迅速压低素琴的肩膀,自己也低伏身子,只从灌木丛的缝隙间窥探宋毅的反应。 果然,宋毅的脚步微微一滞,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看似随意地向青城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但很快又将目光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青城暗自松了一口气,素琴又道,“或者,郡主随属下一起离开……” 话刚说到一半,从南边的屋舍中走出两名护卫,他们走到北边院落旁的山石后,低声闲聊起来。 素琴一脸无奈地紧抿双唇。 第198章 假死 青城刚想安慰她还有另一条向南行的暗道可以离开山谷,不想素琴倒是先她一步开口。 “郡主别担心,属下还知道另一条路。” 素琴指着山谷西南面的方向,低声道:“属下昨日发现那处角落里还有一个出口,要钻进一个山洞,出口在半山腰,属下昨日就是从那里离开的……” 青城起初还在想素琴行事一向冲动,有时甚至草率,不想此次倒是机敏细致,连另一处出口的位置都打探到了。她原本弯着眉眼浅笑,但听到素琴说出口在半山腰时,她眸色蓦地一闪,笑意渐渐凝滞,她看着对方开合的嘴唇,后面的字一个都没听进去。 她的目光在山谷中转了一圈,又落定在素琴脸上,不动声色道:“你刚才说那条路的出口通往何处?” 素琴道:“从山洞出去后是一座山的半山腰,沿着小路下山就是官道……” 青城半垂眼眸,掩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凛冽。 她虽然一早就想到三人中有内奸,但她跟邯平一样,都认为素琴是内奸的可能性最小,不成想,事与愿违。 心惊之余,青城蓦地意识到,她今日是不能轻易离开了。 素琴明显是为了将她引到荷塘小筑,那些黑衣护卫们应该都蛰伏在暗处等待时机,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倾巢而出,但她转念想到,到那时,困扰她的真相也会随之揭开。想明白这些,青城反倒放松下来。 她面色如常,对素琴道:“你先离开,将阿靖他们带来,我要看看此处究竟是何人的宅院。” 素琴不得不领命,弯下腰一路向西南方向的出口而去。 青城望着她的背影,瞳孔生凉,她知道很快就要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索性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几乎同时,一群黑衣守卫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夹杂在其中的还有一些黄衫女子。那些女子的装扮她最熟悉不过,那额间的三叶形花钿舒展平整,色泽鲜艳,青城甚至能一眼看出那是用黄檗染过的丝帛所制。 这些人将青城和素琴团团围住。 青城心中暗叹一声,果不其然。 素琴迅速抽刀,腰身发力,将身旁的守卫砍翻在地。那些护卫见状,都向着素琴涌了过去,素琴尽力拼杀,并未落于下风。这群守卫身穿黑衣,乌泱泱一片,他们围着一身白衣的阮甄不断进攻,时而散开,时而聚拢。 缠斗的人越聚越多,素琴体力渐渐不支,且战且退,退至莲池边时,不知是谁狠狠地踢了一脚,她站立不稳,一下子掉进池塘中,守卫们纷纷投入湖中,一时间,碧莲摆动,半池残荷。 青城冷眼旁观。 若放在平常,一个忠诚无比的手下,一个不择手段的幕后之人,两方明显悬殊的人数对比,如此真实的对战,青城几乎要相信眼前的一切。可她偏偏去年来过此处,她知道这荷塘小筑的出口通向何处,更清楚众人不过是在合伙演一出大戏,既是演戏,那素琴就不会有性命之忧,她只是愈发好奇,如此大费周章引她前来,究竟有何目的。 青城正兀自想着,眼角瞥见一个男子从阁楼中缓步走了出来。她眼眸一转,望了过去。 这人一身藏青色锦袍,鎏银发冠,腰间坠着个镂空花鸟纹银香囊,随着他走动,那银香囊左右晃动,更衬得他洒脱俊逸。这人一步一步走到青城面前站定,眉头微挑,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他朗声道:“青城郡主,别来无恙!” 青城的脖颈蓦地窜起一股寒意,头皮发麻得几乎要炸开,她整个人僵立在原处,脑中一片空白。 她想过在此处也许会看到裴彻,亦或是襄国公,甚至有可能是肃王,但怎么都没想到,会是那个她亲手喂食过鸩酒的拓跋堃。 青城的指尖渐渐发麻发凉,面颊瞬间褪去血色,心绪乱成一团。 拓跋堃早就料到青城有如此反应,笑道:“怎么,本王没死,让郡主失望了?” 青城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轻微的痛意让她迅速冷静下来。 她思绪飞转,缓缓开口:“吴嬷嬷是戚贵妃的人?”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原因了。太后和陛下对戚贵妃和拓跋堃恨之入骨,绝不会留下他的性命。太后对吴嬷嬷信任有加,将赐死拓跋堃这样的大事交由她亲自去办,想来当时从毒酒到酒杯都是吴嬷嬷亲自准备。也正因如此,吴嬷嬷才能瞒天过海,将宫廷一向所用的鹤顶红换成假死之药,这药能造成与鹤顶红相同的惨状,甚至能短暂闭气,但服食之人并无性命之忧。 “郡主猜得不错,的确如此。” 拓跋堃目光灼灼地看着青城,笑着说道。 他许久未见青城,只觉得她清减不少,许是受到惊吓的缘故,她澄澈清亮的眼眸中泛起一丝惶惑之色,眼睫轻轻颤抖,看起来楚楚可怜。 拓跋堃心中一动,伸手去摸她的脸,青城偏头避开,后退两步。 他面有愠色,对着身后打了个手势。 素琴很快被拉扯上岸,她白衣尽湿,身上血迹斑斑。守卫们不懂得怜香惜玉,对着这个刚才屡屡让他们受挫的对手下手狠厉,他们用力地踩住素琴的肩膀,让她再也动弹不得。 素琴体力不支,再无还手之力,她双眼紧闭,伏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看着眼前的一切,青城心中不由暗叹,事到如今,素琴完全可以表明真实身份,大可不必演这忍辱负重的戏码,但青城很快明白过来,他们并不知道她已识破素琴的身份,在他们看来,内奸另有其人。 素琴与拓跋堃如此行事定有缘故,青城深吸一口气,打算粉墨登场,陪他们将戏演下去。 她故作看不下去的样子,微微蹙眉,对着拓跋堃道:“你好歹也是宗亲贵胄,如此对待一个女子,怕是不妥吧。” 拓跋堃瞥了一眼素琴,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第199章 戏中戏 素琴体力不支,再无还手之力,她双眼紧闭,伏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看着眼前的一切,青城心中不由暗叹,事到如今,素琴完全可以表明真实身份,大可不必演这忍辱负重的戏码,但她很快明白过来,他们并不知晓她已识破素琴的身份,在他们看来,她以为的内奸另有其人。 素琴与拓跋堃如此行事定有缘故,青城深吸一口气,打算粉墨登场,陪他们将戏演下去。 她故作看不下去的样子,微微蹙眉,对着拓跋堃道:“你好歹也是宗亲贵胄,如此对待一个女子,怕是不妥吧。” 拓跋堃瞥了一眼素琴,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轻抬右手,守卫们立刻松开素琴,退到一旁。他吩咐黄衫婢女将素琴带入一旁的屋舍中,又命人去请郎中医治。 趁此间隙,青城心思飞转,邯平他们根本不知道拓跋堃还活着,她要想办法尽快脱身,将消息送出去。而在此之前,她需要确认一件事情,宋毅究竟是不是拓跋堃的人。毕竟他刚刚的举动有些可疑,如若他真的并非内奸,那她就多了个帮手。 念及此,青城看向拓跋堃,目光平静:“宋毅是你的人?是你让他引我们到此?” 拓跋堃唇角扯开一抹笑意,眼尾上挑:“是!” “除了他呢,武宁司中应该还有你的人吧?” 她发问的猝不及防,拓跋堃眸光微闪,笑着岔开话题:“郡主就不想知道,宋毅为何会引你来此?” 青城面无表情:“为何?” “郡主如此聪慧,定然能想到,从始至终,本王想要的不过是郡主罢了。” 拓跋堃长叹一声:“我喜欢郡主,郡主却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用迷药也是无奈之举……” “本王细细回想,几乎与郡主的每一次相处,郡主都在骗我。第一次是在白城城外的树林中,郡主识破了我与乐颐公主的诡计,将计就计将我扎晕,实际上是想确认我究竟是不是鹿台围场中劫持你的黑衣人;第二次,郡主以夏猎图为饵将我诱骗去东宫,让我丢了好大的颜面;接着便是在滢河上,你假装中毒太深,趁机将我点晕,逃船离开;还有上次在栖云山庄,郡主装作中毒,不过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以此打探消息,是不是?” 青城看着他,目光清冷:“迷药这种下作手段,我劝你以后还是少用,小心有一天不小心用到自己身上。” 拓跋堃也不恼,上前一步道:“过些日子便是吉日,到时我会迎娶郡主,只要你乖乖地待在我身边,我以后绝不会再用。” 青城深吸一口气,本来想骂他几句,但很快想到,事到如今,还是要想办法逃离才好,她知道如何出荷塘小筑,大可不必与拓跋堃纠缠。 拓跋堃见她陷入沉思,似乎勘破了她的心思,不由笑道:“郡主不必再想着如何逃走,无论郡主愿不愿意,此事已无从更改。” 青城眸光一闪,道:“既然无从更改,那就让宋毅来见我一面,我之所以身陷此处就是因为他,我终究要弄明白,他究竟为何背叛武宁司。” 拓跋堃眉头蹙起,他以为免不了会被青城奚落一番,没想到她竟要见宋毅。 青城眉头微挑:“怎么,为难啊?” 拓跋堃笑道:“这有何为难,我将他叫来便是。郡主稍候。” 说完,他转身向南边的屋舍走去。 刚进了院落,他停住脚步,让人将宋毅叫来。 他瞥了宋毅一眼,道:“青城郡主要见你,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可知道?” 宋毅有些意外,但很快道:“我知道,但你答应我的事,也要做到。” 宋毅语气不善,拓跋堃却浑不在意:“这是自然!” 宋毅冷哼一声,向外走去,当他看到青城立在池塘边时,心中莫名有些紧张,面上不可避免地露出一丝羞愧。 脚步声渐近,青城徐徐转身,四目相对,宋毅在距离青城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他语气生硬:“听说郡主要见我。” 青城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忽然开口:“宋毅,听说你喜欢博戏,闲暇时就会拉着身边的武宁卫一起摇骰子,那你可知王庆在加入云中骑之前做过什么营生?” 宋毅没想到青城会提及此事,他的确不知,不由怔住。 青城语气淡然,“他曾在赌场中摇骰子过活,技艺极佳,只要想赢,就绝不会输,否则你以为他快手的名头是如何来的。可你跟他摇骰子时,输的时候只占一二成。尽管如此,严蒙依旧会骂王庆,让他不要欺负你,你现在知道原因了?” 宋毅的眼眸不停地闪动,他偏头看向满池残荷,梗着脖颈不说话。 “你十六岁入伍,那时在沃野镇做一名普通的兵士,因为年纪小,性格直率,时常被老兵痞欺负,是严蒙一次次替你解围,最后珩王招他入云中骑,他不放心你,于是求了珩王,将你一并带去了云中城。” 宋毅一动不动,一双浓黑的眉毛死死地压在眼眸上,眼角已染上一抹薄红。 青城又道:“我看过司中每一个人的履历,你家世清白,全家一共十三口,而这些人中没有任何一个跟宠冠一时的戚贵妃有过来往,我有些好奇,你是何时受到戚贵妃的恩惠……” 她有意一顿,忽然声音提高,话风转为尖锐,“以致于忘恩负义,害死严蒙和那么多武宁卫?若我猜得不错,就连荀湛和方笑亭也是被你所害!” “我没有……”宋毅蓦地转过头,声音如同从牙缝间挤出来一般,他拳头攥紧,指甲将食指上的肉硬生生扣下一块,一下子血流如注。 他上过战场,跟着严蒙也长过不少见识,可毕竟少年意气,难藏机锋,不过被青城随便一激,便溃不成军。 “你没有什么?”青城双眼半眯,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是你根本就不是内奸,还是说,荀湛和方笑亭还活着?” 第200章 是友非敌 宋毅双眸瞪大,嘴唇剧烈抖动却哑然无声。 从宋毅来了之后,青城就一直暗中观察他的表情,他的种种反应都说明了一件事——他根本就不是内奸,更像是徒担虚名。 青城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如果你从未出卖过大家,从未背叛过武宁司,就直接说出来。” 宋毅迟疑片刻,惶惑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他咬了咬后槽牙,道:“我不是内奸,我永远也不会做背叛武宁司的事……” “那你为何在此?” “我……” “宋毅,这可能是我们唯一对话的机会,你若再犹豫不决,事情只会更糟!我已经中计前来,莫非你还想在此处看到邯平?” “不……”宋毅眼眶一下子红了,“属下当时奉命回京给郡主报信,结果刚出安阳县就被人打晕,再醒来时就到了此处,这才知道拓跋堃竟然还活着。他抓了公子和方掌使,以他们的性命相逼,让属下去栖云山庄,将郡主引来此处,属下……罪该万死!” 听到两人还活着,青城原本紧锁的眉峰瞬间舒展,眼底阴霾尽散,她顾不上其他,只问:“公子和方掌使在何处?” 宋毅道:“就在南边那排屋舍旁边的石牢中……” “他们可有受伤,能走动吗?” “没有受伤,可以走动,不过……” “不过什么?” “公子对送去的吃食不满意,属下担心……他很可能体力不支。” 青城捂额,这倒像是荀湛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她心中大定,忍着没向石牢的方向看,眼眸半垂,轻声叮嘱道:“我会想办法让拓跋堃将你派到我身边来,在此之前,你不能将我们之间的对话告诉任何人。明白吗?” 宋毅郑重其事道:“是!” 青城慢慢抬起眼帘,又道:“接下来,你大声说一句我无可奉告,声音越大越好!” 宋毅有些不解地望着青城,但很快明白她的用意,片刻后,他高声喊出那句话。 拓跋堃缓步走了过来,他停在十几步开外地方,语气带着提醒,更像是警告:“宋毅,不可对郡主无礼。” 他一直在远处盯着两人说话,起初什么也没听到,但青城忽然高声质问,很快宋毅也嚷了起来,两人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这种时候,他自然就要过来打断了。 听到拓跋堃的声音,宋毅僵立片刻,表情迅速恢复如常,他转过身去,用另一只手压住伤口,抱拳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青城故作气恼,狠狠地瞪了宋毅一眼,眼眸微转,又白了拓跋堃一眼。 拓跋堃可太喜欢她这幅模样了,一双桃花眼中立时盈满笑意。 “郡主就看在本王的面子上,不要再气恼宋毅了,若是郡主依旧不解气,不如我将他杀了?” 他声音轻柔,像是低语,又像是哄劝,但青城知道,这是试探。 她原本面带怒意,听到此话,眉目舒展,哼笑一声:“你最好将那内奸即刻斩杀,对了,还有那些跟素琴交过手的护卫,也统统杀掉。” 拓跋堃一愣,见青城整个人气鼓鼓的,带着少有的娇俏,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当夜,拓跋堃将青城安置在北边的院落休息,还派来几个侍女服侍她。 这几个侍女极为伶俐乖巧,青城在其中还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个曾被她打晕冒充过的侍女双枝。 双枝的话极少,加之青城对她多少有些歉意,便让她近身侍候。趁着双枝不注意的时候,她将随身携带的解药服下一颗,拓跋堃的无耻她是见识过的,以防万一,还是提前服下才好。 这夜平安无事,很快过去。 次日一早,双枝带着青城在谷中转了一圈。双枝告诉她此处叫荷塘小筑,还给她讲解了各处景致,但巧妙地避开了两处地方——石牢和南面的出口。 好在宋毅已经告诉过青城石牢的位置,经过此处时,青城有意放慢脚步,快速打量了一番,只见石壁上有个一人高的山洞,洞口有块奇石挡着,若不细看,只会当成是堆叠错落的岩层。 青城猜测此处应该有机关,不知要如何才能进去,她有些懊恼,当时应该多问宋毅几句就好了。 她心思愁闷,晚饭没怎么动,以手支颐,垂眸想着接下来的计划。眸光流转间,她无意瞥见腰间的锦囊,忽然有了主意。 正在这时,拓跋堃从外面走了进来,双枝正要行礼,被他抬手制止。 青城想得太过投入,没注意到拓跋堃,直到他走到近前,才蓦地回神。 她抬眸看向拓跋堃,眸底的怔然未散,嘴唇微张,但不过片刻,她的眼神清朗鲜活起来。 拓跋堃笑道:“郡主在想什么?” 青城摇头:“没什么。” 拓跋堃的目光扫过她腰间悬着的锦囊,刚才他看得分明,青城一直盯着这只锦囊,像是在回忆什么。 这锦囊以月白色的素绢为底,边缘以银线滚出细密云纹,仿若月光凝成的雾霭缠绕其上,正中绣着一株半绽的青竹,深绿丝线勾勒出竹叶的脉络,在月白底色映衬下,透出清冷雅致的韵味。 拓跋堃心中莫名生出一抹不悦,直觉告诉他,青城在思念一个人,除了珩王,他想不出其他人。 他看着满桌几乎未动的菜肴,怒上心头,语气沉下来:“郡主究竟在想什么,为何不敢直言?” 青城心想,我是敢直言,就怕你不敢听。 她正想着敷衍对方几句,不想拓跋堃忽然起身,扣住她的肩膀,几乎同时,青城出手,一掌击在他的胸前。 拓跋堃站立不稳,趔趄着连退几步,后背撞在博古架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动。 青城站起身,心中隐隐有些后悔,她如今被困此处,还要谋划救出荀湛和方笑亭,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实在不该出手。 拓跋堃扶着博古架缓缓站稳,他双眼半眯,冷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你不必白费心思了,珩王此役必死无疑。” 第201章 周旋 她原本打算安抚拓跋堃几句,闻言刹那,她心口一滞,眼神惶惑又震惊:“你说什么?” 拓跋堃缓步走到青城面前,冷笑一声:“两日前,从云中传来消息,拓跋叡带兵追击纳罕至千机谷,结果中计被困,珩王前去相救,如今两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郡主,你心心念念之人也许早已化作一堆白骨……” 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雷,震得青城心胆俱寒,她脑中乱成一团,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两日前,正是她派素琴和阿靖去栖云山庄的那日,当晚邯平还提起珩王,那时她已经多日没有收到珩王的来信了,邯平还说,肃王也被陛下派往云中,两人联手,定能击退柔然骑兵。 青城很快按捺住心绪,语气淡然道:“一派胡言!云中距离安阳如此之远,何况战情乃军中机密,你一个只能躲在暗处的逆党,如何能得到这些消息,只怕是诓骗我罢了。” 青城说出这番话,既是质疑,也是自我安慰,她只希望听到的一切都是假的。珩王与柔然对战多年,从未有过败绩,此役虽艰难,但他定会逢凶化吉,平安归来。 拓跋堃唇角扯出半分弧度,眼眸中却闪烁着阴毒的暗芒:“本王与柔然七皇子予修早有往来,此次是他亲自率兵围困住拓跋叡,也是他亲自传来的消息,自然不会错。何况,此役之前,我就曾传信给他,若是他能趁机取珩王性命,我自会有重谢。” 青城面上血色尽褪,白得近乎透明,她质问道:“你为何如此?” “为何?”拓跋堃额间青筋暴起,咬牙切齿,“他明知本王对你的心思,却屡屡阻我与你亲近,甚至不惜将我送入武宁司中,而你,早就对他芳心暗许,你当本王不知?” 他怒火难抑,随手拿起桌案上的酒壶用力掼在地上,碎裂的瓷片飞射四溅,其中一片正好擦着青城的眼下飞过,在她脸颊上留下一道寸于长的血口。 拓跋堃越想越气恼,全然没察觉到青城受伤,转身拂袖而去。 双枝吓得浑身颤抖,赶忙跪下收拾,待一切妥当,她抬眼一看,才发现青城脸上鲜血直流。她大惊失色,连忙要去禀报拓跋堃,被青城拦下。 青城让她打来一盆水,自己简单清理一番,嘱咐她自己要休息,令其退下。 青城熄灭烛火,和衣躺在床榻上,脑中不断回想着接下来自己的营救计划,待她将所有细节和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都推演一遍后,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待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青城几下梳妆妥当。 听到动静,双枝走了进来。 经过一夜,青城脸颊上的伤愈发鲜红,她急忙取来伤药,轻声劝道:“郡主还是涂上些药吧,这样好的会快些。” 青城摇头,并不在意。 双枝轻轻抿唇:“郡主,昨夜王爷喝了一夜的酒,快五更才睡下,刚才醒了又嚷着要饮酒,郡主以后还是不要再惹王爷生气了……” 青城瞥了双枝一眼,道:“你说得有理,那你请他过来,我给他赔罪。” 双枝应了一声是,匆匆出门,再回来的时候说话有些支支吾吾。 “郡主,王爷说……请您过去一趟。” 青城没有多想,跟着双枝出了门。 两人来到南边院落中最靠西的一间屋舍,刚走到近旁,房门大开的屋子里便传来一阵男女的嬉闹调笑声。男子自然是拓跋堃,女子却不止一人。 拓跋堃衣衫不整,眼睛上蒙着一条细窄的红绸,正伸手抓四下里乱跑的女子,这些女子个个年轻貌美,跑动起来鲜活靓丽,各色裙裾交叠成锦绣画卷,教人眼花缭乱。 青城脚步一顿,双枝面露难色道:“郡主……王爷他……” 青城抬手让她噤声,转身向外走,待出了院落,她道:“等你家王爷空闲了,再去请他。” 双枝偷觑青城的脸色,见她面无表情,轻声应是。 一直到入夜,青城才等来拓跋堃。 他喝了太多酒,又胡闹了好一阵,头脑晕沉的厉害,最后倒头就睡,待清醒过来,天都黑了。听了双枝的禀报,他渐渐回想起当时曾命双枝叫青城去他房中一事。他拧眉问起青城的反应,双枝如实作答。拓跋堃什么也没说,梳洗后换了身衣服来到青城的住所。 见他进门,青城站起身来。 拓跋堃原本面有郁色,微蹙着眉,待他看到青城脸颊上的伤口时,面色骤变,冷冷地瞥了双枝一眼。 “郡主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双枝赶忙跪下回话,将经过说了一遍。 拓跋堃没想到竟是自己造成的,他用力按了按鼻梁,有些心烦意乱地挥手,示意双枝退下。 双枝忙不迭地向外走,又被青城叫住。 “今日这里无需伺候,你让大家早些安睡。” 双枝应是,出去时将门关上。 拓跋堃面露懊恼之色,正不知如何开口,青城端起桌上的酒盏,道:“昨日是我失言,惹怒殿下,这一杯酒就算我给殿下赔罪了。” 青城眼眸半垂,双手执杯,语气虽平淡,但声音比以往轻柔了些。 拓跋堃愣了片刻,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青城。 青城举杯子举得有些不耐烦,正打算放下,不料拓跋堃上前一步,接了过去。 她心中暗喜,眼帘稍抬,却见他径直将接过的酒盏放在桌案上。 青城眉心微蹙,正想开口劝酒,却被拓跋堃一把抓住手腕,扯到他眼前。 青城抬眸,正对上他的目光。 两人从未离得如此近过,拓跋堃甚至能看清青城根根分明的眼睫,他喉头一滚,想也不想,将青城揽入怀中。他一直提防着青城出手,但见她乖巧地任由自己抱着,并不反抗,心中的防备和复杂情绪瞬间平复下去,喉间逸出一声极轻但满足的喟叹。 拓跋堃不愿深想为何仅过了一夜,青城的变化便如此之大,他只想沉醉在这温香软玉中,哪怕再捱她一掌。 第202章 迷倒 青城看着花窗上映透着两抹挺立的护卫身影,强忍着没有动手,瞳孔中泛出无边冷意。 拓跋堃絮絮低语:“我昨晚气急了,没想到会伤了你,你别怪我……还有今日,我喝醉了酒,叫你前去只是赌气,随口一说罢了,没想到双枝那蠢丫头真的将你带去了,本王非要罚她才是……” 他将她搂得更紧些,青城的长发被他的臂膀压住,头皮被拽得生疼,她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直接从他怀中挣脱开,笑得有些假:“殿下万万不可责罚双枝,我什么都没看到,殿下快坐下……” 她拉着拓跋堃入座,将一个青玉酒盏放在他面前,道:“殿下先饮了这杯酒吧。” 不知为何,拓跋堃总觉得青城今晚有些怪怪的,但灯火朦胧,她美得让人移不开眼,他不做多想,端起酒盏,刚送至唇边时,蓦地停住,抬眸一笑,“郡主喂我喝吧,上次的鸩酒就是郡主喂的,本王……” 青城迅速出手,轻托杯底,向他口中一送,杯中酒顷刻间入喉,将他未尽之言彻底堵住。 喝得太急,拓跋堃忍不住一阵剧烈咳嗽,面颊涨得通红。 屋外的护卫听闻,相视一看,其中一人低声道:“王爷无碍吧?” 拓跋堃被打扰,面露不悦,呵斥道:“多嘴!” 这人一凛,不敢再多言。 眼见拓跋堃已经饮下掺有迷药的酒水,青城放下心来,她神情闲适地坐在桌案旁,静静等待药效发作。 这迷药是当时青城救裴毓时,拓跋堃授意秦伍所给,她多拿了两颗暗藏在锦囊中,没想到,如今又用回到拓跋堃身上,也算是天道轮回。 拓跋堃全然不觉酒中有异,自己又斟了一杯,兴致勃勃地让青城陪她共饮。 青城懒得敷衍他,忽然道:“拓跋堃,荀湛和方笑亭是不是在你手中?” 拓跋堃执酒盏的手一抖,眼眸微闪,倒也没否认:“不错,他们的确在我手中。” 青城道:“我能去看看他们吗?” 拓跋堃将酒盏放在桌案上,神思清明几分,他笑意渐凝:“郡主今日如此殷勤,是为了问此事?” 青城未及开口,拓跋堃又道:“其实这样也好,我手中有郡主在意的人,换来郡主的温柔小意,也算公平……郡主想见他们并非难事,他们就关在不远处的石牢中,只是,郡主想好用什么交换了吗?” 青城目光泠然,语气平平:“你先让我见到人再说。” 拓跋堃手中摩挲着青玉杯盏光滑细腻的外壁,脑中想到这与刚才握住青城手腕时的触感极像,不由得有些心摇神荡。 他眉峰微挑:“可以,不过要本王陪你一起去。” 说完,拓跋堃站起身来,此时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他抬手扶住额头,踉跄了一步。 青城知道药效起作用了,她连忙将拓跋堃扶到椅子上,又唤来门外的护卫。 她对着拓跋堃道:“殿下昨夜喝了太多酒,刚才又饮得急了些,就别去石牢了,不如殿下在此稍候,我去去就回?” 她轻言细语,手还挽着他的臂膀,拓跋堃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后脊滚过,他周身懒洋洋的,连眼睛都惺忪起来。 他微微一笑:“也好,但要让这两名护卫陪同你前往我才放心。” “好!” 青城回答的极为干脆,拓跋堃没有起任何疑心,吩咐两名护卫带青城前往石牢。 两名护卫领命,带着青城出了门。 马上要出院落时,青城让两人稍候,走进一间厢房,再出来时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盖着一块湖蓝色的锦缎,将里面的东西罩得严严实实。 见两名护卫的视线皆落在包袱上,目光警惕,但他们犹豫着没有开口询问,青城便什么都没说。 三人向着石牢走去,远远便见宋毅倚坐在南面院落外的树下,手上拿着个酒壶,双眼阖起,像是喝醉了。 那日青城和宋毅见面,待宋毅离开前,他告诉青城这些日子入夜后,他都会在石牢附近,若是青城有事,可以去找他。 几人视若无睹,从他身旁经过,径直进到石牢。 霉味混着铁锈气息扑面而来。甬道两侧的石壁上嵌着半人高的壁龛,摇曳的烛火将三人的影子投在潮湿冰冷的石壁上。借着昏黄的烛火,青城这才看清石牢内的情形,确切地说这石牢是由山石堆砌而成的几间石屋。 荀湛和方笑亭被关在最靠里的一间石屋中。 两名护卫打开牢门上的锁链,跟随青城走了进去。 荀湛和方笑亭只着中衣,并未带镣铐,身形端方地倚坐在气窗下的石壁上。他们面容整洁,发髻丝毫不乱,若是忽略周遭环境,倒是看不出是身陷囹圄的样子。 听到动静,两人同时抬头,待看清为首一人是青城时,他们眼眸瞪大,皆是一脸震惊。 方笑亭慌乱间想起身,但脚下挣扎几下,竟没有站起来,只能愕然道:“郡主怎么来了?” 他瞥了一眼青城身后,似乎认出这两人是拓跋堃身边的护卫,眼神暗下来。 青城的眸光扫过荀湛和方笑亭的腿,意识到两人应该是中了迷药,这才明白过来,难怪拓跋堃没有用镣铐锁住他们。 想到拓跋堃的下作伎俩,青城面露不悦,她缓缓开口:“我此次前来……是为了救你们!” 此话一出,两名护卫面色骤变,很快拔剑出鞘。 几乎同时,青城右腿横扫带起劲风,踢在其中一名护卫持剑的手腕上,这人吃痛,长剑脱手而出,青城一手托住托盘,另一只手顺势接过剑柄,剑刃如吐着信子的毒蛇,向着另一位护卫的面门而去,这人躲避不及,顷刻间长剑已贯穿咽喉。青城紧接着旋身,手腕轻转,长剑已被掷出,正中先前那名护卫的心口。 她动作奇快,方笑亭暗暗心惊,不等开口,青城便道:“你们是不是中了迷药?” “正是!”方笑亭马上接话道,“这迷药好生厉害,属下与公子浑身无力,有时甚至不能起身。” 第203章 错看 青城将托盘放在地上,一把扯下腰间悬着的锦囊,从里面取出珠花中藏着的解药给两人服下。 荀湛不会武功,服下不多久就行动自如,他看向青城,一脸不解:“郡主怎会在此处?” 青城尽量简短道:“我是被素琴引到此处的,武宁司的内奸就是她。” 见荀湛和方笑亭没有一点惊讶的表情,青城反应过来两人应该早已察觉素琴的身份。 果然,荀湛道:“素琴的真名叫阮甄,很可能是齐邕人。拓跋堃应该是为了保护她的身份不被发现,才忽然出手,将我们掳来……郡主可知这山谷在何处?” 青城道,“此处叫荷塘小筑,与襄国公府的庵堂连同……” 接着,青城细细给他们讲了假山群后出口所在的位置,如何打开山洞中石门的机关,以及如何从国公府西角门出府。 两人听着,表情变了又变,一时间心绪复杂难平,他们虽然有诸多疑问,但知道此时并未脱险,便努力按捺住。 荀湛想了想,目光在自己和方笑亭身上打了个转,说出心中疑虑:“我们知道如何出山谷,可这样出去,很快就会被发现。” 青城将托盘上的锦缎打开,道:“把衣服换上,我们马上离开。” 荀湛目光狐疑地瞥了一眼托盘,里面放着三件黄色的衫裙,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饰物。这身装扮荀湛自然知道是什么,他收回目光,眉头微蹙,望着青城不说话。 青城知道他一向挑剔惯了,言简意赅道:“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离开此处的唯一办法了,荀大公子就勉为其难吧。” 荀湛依旧默然不语。 青城叹了口气,神情凝重:“荀湛,拓跋堃与七皇子予修暗中勾结,欲置珩王于死地,如今珩王被困千机谷,生死不明,你要赶快传信给云中,让裴峥有所防备,见机营救。我知道你有许多疑问,可时间紧迫,来不及多做解释,我们先出去再说!” 荀湛一听珩王有难,心神俱震,他立时收起气定神闲的姿态,忙不迭地起身,又催促方笑亭给他穿衣装扮。 方笑亭平日里乔装打扮惯了,换上女装毫无违和感,荀湛虽是第一次男扮女装,但好在他骨肉匀称,并不显得突兀。 青城此时已罩上黄色衫裙,三人将面纱一带,竟与谷中的黄衫女子一般无二。 出了石牢,青城往宋毅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宋毅站在树下,也看向石牢的方向。四目相对,宋毅认出青城几人,他眼底一亮,但很快克制住,目光警惕地来回扫视。 青城在前面带路,荀湛和方笑亭跟在她后面。 方笑亭低声道:“郡主,属下好像看到宋毅了。” “没错,就是他。” “他是跟郡主一同来的?” “不是,”青城道,“此事说来话长,总之他是被素琴出卖才来到此处,也是他告诉我,你们被困石牢。我们先出去,再想办法回来救他。” 已近丑时,外面走动的守卫和婢女却依旧不少,三人装扮寻常,又都是低垂眉眼,加之有夜色遮掩,并没有人瞧出端倪。青城越走越快,眼看着西南边的洞口已近在眼前,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山洞旁的三位侍女留步!” 三人心中同时咯噔一下,不得已停下脚步。 青城迅速转身,上前几步,将两人挡在身后。她抬眸一看,莲池旁站着几名护卫,为首一人面露焦急,对着青城招手:“你们来一个人,跟我走!” 青城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是!”紧接着对两人低语道:“快走,救珩王。” 说完,她抬脚就向莲池走去。 方笑亭有些迟疑,荀湛却没有丝毫犹豫,他咬了咬后槽牙,抬脚继续向前走,方笑亭很快跟上。 青城走到莲池边,跟着护卫向东走,装作不经意转头,正好瞥见荀湛和方笑亭闪身进了山洞,她垂下眼帘,长舒一口气。 青城很快被带到南边的院落前,与其他的十几位黄衫女子站成一排,她举目四望,宋毅已不知去向,却见素琴一身黛紫色长裙,盈盈立在北边的院落前,在她身后是分立两队的护卫。 所有人表情肃然,一言不发,气氛莫名有些紧张。看此架势,他们像是在迎接什么人,青城顿时狐疑不已。 偌大的山谷静谧一片,松枝在夜风中轻颤,筛落的月光碎成银鳞,铺满脚下的青石板路。 如此不知等了多久,北边的院落中忽然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很快,一行人走了出来。 他们身穿黑衣,面带黑巾,外面罩着同色的披风,在暗夜中如同一团涌动的浓墨。 素琴几步上前,对着为首一人行礼:“主上。” 这人伸出手,掌心向上,示意素琴免礼,另一只手揭掉面上的黑巾。 冷月悬于峰巅,如霜的月光顺着陡峭山壁倾泻而下,整个山谷都被裹上一层冷白的轮廓,也将他的面容照得愈发棱角分明。 护卫和侍女齐齐下跪,朗声道:“见过肃王殿下!” 青城跟着众人伏倒在地,“肃王殿下”四个字如同惊雷在耳畔炸响,她只觉得浑身血液轰的一下涌上头顶,耳中一片拥堵。 当发现拓跋堃在荷塘小筑时,她首先想到的便是襄国公与他暗通款曲。毕竟在她的印象里,肃王宽仁稳重、冲谦自牧,是个早就厌恶了朝堂争斗,一心追求宁静致远的如玉君子,不曾想,与拓跋堃暗中勾结之人竟然是他! 青城只觉得脑中有无数的零星碎片不断闪回,又化作带刺的藤蔓,疯狂伸展缠绕,搅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蓦地想起荀湛的话,素琴的原名叫阮甄。 阮甄叫肃王主上,如此说来,阮甄是肃王的手下。 那么拓跋堃假死被救,严蒙被杀,荀湛和方笑亭被困……这一切都跟肃王有关!她不明白肃王为何会和拓跋堃沆瀣一气,心中漫出的疑团如同缠绕纠结的蛛网,越织越密,连呼吸都变得滞涩起来。 第204章 失态 青城不明白肃王为何会和拓跋堃沆瀣一气,也不知他们的关系究竟近到什么地步,她心中漫出的疑团如同缠绕纠结的蛛网,越织越密,连呼吸都变得滞涩起来。 她双眼阖起,撑放在地上的两只手缓缓蜷起。 肃王和阮甄向南边的院落走,两人边走边说话,阮甄道:“对了,三殿下让属下将青城郡主带到荷塘小筑了……” 阮甄话音未落,肃王身形一凝,正好停在青城面前,从她的视角看过去,刚好能看到肃王鹿皮皮靴上的金线绣成的云纹图案。 肃王徐徐转身:“你说青城在此处?” 阮甄道:“是……” 肃王面色不变,道:“她可识破你的身份?” “并未,当时大家通力配合,并未露出破绽,郡主至今还以为内奸是宋毅。” “她人在何处?” 阮甄知道肃王问的是青城,便道:“在北院的厢房中……三殿下也在。” 肃王停顿几息,对着身后一个黑衣男子道:“让他过来见我。” 这人扯掉黑巾,应声称是。 青城听出应声之人正是秦伍,不由一怔。当时通缉秦伍的画像贴满京城,却怎么都找不到他,看来那时他就躲在肃王府中。 阮甄命众人起身,青城跟随其他的侍女退至围墙的墙根处,她望着秦伍远去的背影,心念飞转。 拓跋堃一旦醒来,就会发现荀湛和方笑亭已经逃走,她定然无法轻易脱身,但她并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她满心想的只有一件事,肃王不是被困千机谷了吗,怎会如此快就脱身?而更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回京,而是隐匿行踪,来了荷塘小筑。 渐渐的,青城心头忽然涌上一个可怕的念头,那就是肃王是假装被困,实则是为了将珩王引到予修的包围圈中! 她瞳孔剧烈收缩,心口一阵阵发紧,连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这时几个人从北院匆忙走了过来,为首一人被秦伍搀扶着,脚步有些蹒跚,整个人看起来虚乏无力,正是拓跋堃。 肃王眉头紧蹙,只当拓跋堃又喝多了,还没来得及发作,秦伍便道:“殿下,王爷中了迷药,刚才昏了过去,属下才给他解了毒……” “迷药?”肃王面色沉下来,马上意识到什么,“青城呢?” “属下并未发现青城郡主。” 肃王面色一沉,蓦地看向拓跋堃。 拓跋堃轻咳两声,先是对着肃王叫了一声“皇兄”,又有气无力道:“石牢!青城去了石牢!” 肃王命秦伍前往石牢查看,不多时,两名护卫的尸首被抬了出来。 秦伍沉声道:“殿下,荀湛和方笑亭并不在石牢中。” 拓跋堃气急败坏,立刻让秦伍带上所有护卫四下寻找。 肃王看向拓跋堃,平日里清朗的嗓音低沉了几分,“青城为何会去石牢?” 拓跋堃面露难色,支吾了片刻,道:“此事说来话长……” “到了这个时候,你最好给我说清楚。” 肃王语气透着寒意,拓跋堃打了个激灵,道:“青城早就猜到荀湛和方笑亭在我手中,昨晚她忽然问起此事,我喝了酒,一时不清醒,就告诉她这两人就关在石牢中……” 肃王轻轻摩挲着手指,垂眸不语。 拓跋堃知道肃王动了气,忙道:“他们肯定出不去山谷的,两处出口都有人看守,何况他们也不知道南边的出口……” 这时秦伍来报:“殿下,庵堂前的守卫死了,尸首在竹林中。” 拓跋堃大惊失色,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我从未告诉过青城南边有出口啊!” 阮甄眼眸瞪大,倒抽一口冷气,立即跪下请罪:“殿下恕罪,属下为了取信郡主,曾提过南边有一处出口,属下罪该万死,请殿下恕罪。” 肃王面色阴沉,瞥了一眼阮甄,沉声道:“你当时怎么说的,原话是什么?” 阮甄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肃王双眼半眯,忽然勾唇一笑:“看来青城早就知晓此处通道,阮甄,你已经暴露了。” 阮甄怔怔地望着肃王,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 肃王道:“去年有名女子曾潜入过荷塘小筑,我们找了许久,始终没找到此人,如今想来,应该就是青城,当时她和薛嬿嫆受了伤,正好在国公府休养。” 拓跋堃和阮甄恍然大悟。 拓跋堃蹙眉道:“可谷中一直有护卫巡逻,若是荀湛他们出现,护卫不可能发现不了啊?” 肃王似笑非笑:“因为他们是装扮成侍女离开的。” 这时旁边的一位护卫忽然想到什么,他瞥了眼站在围墙下的侍女,上前一步,对着几人低声禀报几句。 青城见状,心中毫无波澜,她早就明白,从被拦下的那一刻起,她迟早会被发现。目前并没有传来荀湛和方笑亭被抓的消息,想来他们已经平安离开了,他们知道珩王身陷险境,定会全力相救。而她,刚好留下来,将这谜团探查清楚。 肃王听完禀报,目光轻飘飘的在所有侍女身上扫了一圈,微微一笑:“郡主还不现身吗?” 此话一出,黄衫女子都惊愕地面面相觑,而在她们震惊的目光中,青城缓缓地走了出去。 肃王起初还面带笑意,可看着青城一步一步走过来时,蓦地怔住。 他如墨的眼眸牢牢地锁定那抹不断靠近的身影,以往温润的眼神中忽然多了几抹晦暗不明,他蓦地迈步上前,一把钳住青城的肩膀,低语了一句什么。 他声音太低,近乎耳语,青城没有听到,主要是他猝然出手,力道奇大,青城实在顾不上他究竟说了什么。 觉察到青城的挣扎,肃王手中力道不减反增,他凝视着青城的双眸,渐渐的,眼神有些涣散,那目光不像是在看她,倒像是穿透她看向某处虚无。 青城不明白肃王为何会忽然失态,她忍无可忍,语气带着怒意:“肃王殿下!” 拓跋堃和阮甄此时也走了过来,两人的目光在肃王和青城之间来回巡睃,接着同时开口。 “皇兄!” “主上!” 第205章 威胁未果 肃王瞬间回神,他松开一只手,一把扯下青城的面纱,待看清她的面容时,他眼中逐渐恢复清明,缓缓道:“青城郡主倒是沉得住气。” 青城用力甩开他另一只手,微微退后一步,默然不语。 拓跋堃径直走到青城面前,说出的话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是你用迷药迷晕我,趁机放走了荀湛和方笑亭?” “是。”事情显而易见,青城没什么好否认的。 拓跋堃双眼眯起,又道,“你对我温言细语,甚至愿意让我抱你,都是为了哄我喝下那杯掺了迷药的酒?” “是。” 他脸色铁青,一双桃花眼中燃着怒火:“青城,你又骗我……你好大的胆子!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青城偏过头去,并不理会他。 拓跋堃阴恻恻一笑,沉声道:“你既已识破阮甄的身份,又见过荀湛和方笑亭,那你定然知道宋毅不是内奸……”他转向秦伍,“带宋毅来。” 此话甫出,青城心头一紧,心中暗道一句“糟了!” 秦伍抱拳称是,向南边的院落走去,等再返回时,身后的两名护卫押着宋毅走了过来。 宋毅一见青城,年轻的脸上满是震惊,脱口而出道:“郡主,你……”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青城他们没能成功逃脱,又被抓了回来,可他环顾四周,并不见荀湛和方笑亭。 拓跋堃见宋毅的表情,马上意识到对方早就知道青城要逃跑一事,他怒火中烧,一把夺过身边护卫的佩剑,长剑裹挟着凌厉风声蓦地劈向宋毅。 宋毅面无惧色,微微阖上眼。 几乎同时,青城喝道:“慢着!” 拓跋堃原本只是吓唬青城,听到她出声,他手腕一顿,剑刃堪堪停在宋毅的脖颈旁。他直直地看向青城,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怎么,郡主有话说?” 青城眉目无波,淡然道:“你不妨直说,怎么才能放过宋毅。” 拓跋堃眉梢轻挑,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本王想要什么,你应该最清楚。” 青城轻轻点头,道:“好,我答应。” 她答应的太过干脆,拓跋堃不由一怔,他冷哼一声:“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你的权宜之策,你骗了我太多次,我要的是你心甘情愿嫁给我……” 青城心中冷笑,这当然是权宜之策,无论如何,要先保住宋毅再说。 “郡主不要答应!”宋毅目眦欲裂,大声打断拓跋堃的话,接着他对着拓跋堃怒目而视,“你这个无耻卑鄙的逆党!你趁人之危,算什么东西!” 拓跋堃眼底掠过一抹锐利寒光,他手腕迅速一翻,执剑刺中宋毅的肩膀。 宋毅死死地咬紧牙关,脸涨得通红,突然,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闷响,不过片刻,黑血顺着他的嘴角蜿蜒而下,他盯着拓跋堃,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 拓跋堃悚然一惊,蓦地抽出长剑,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宋毅,又看了看剑刃上鲜红的血色,怔怔然道:“你……你服了毒?” 宋毅眼底闪着得逞的快意,但很快,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原本钳制住他的两名护卫吓得连连后退,就在他的身体向下滑落的瞬间,青城飞身而起,一把抱住他,将他缓缓放倒在地上。 青城跪在宋毅身侧,揽住他后颈的手不住地颤抖,她欲哭无泪,心口像是堵着一团棉絮。 武宁卫都会在齿间藏毒,一旦落入险境,为避免泄露身份或是机密,通常会自行了断。宋毅早就被抓,为了救出荀湛和方笑亭,他忍辱负重,一直不肯轻易赴死。可如今,他终究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青城为了救他而受制于人。 宋毅的嘴唇剧烈颤抖,断断续续道:“郡主……都是属下的错,属下……不知道去栖云山庄会……会让郡主中计,我……若是知道,宁……宁愿死也不会……” 青城不住地摇头,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一片朦胧水雾中,她看到宋毅的口鼻都喷出殷红的鲜血来。 她心痛难当,徒劳地用手去擦,边擦边道:“宋毅,你听我说,荀湛和方笑亭都逃出去了,真的,他们都离开了,多亏有你,是你救了他们……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宋毅定定地看着青城,突然裂开嘴,无声一笑,脸上露出欣慰满足的笑意,紧接着,他的头缓缓地歪向一边,半阖的眼眸中瞳孔逐渐扩散成一片灰蒙的雾霭。 青城闭上眼,微微仰头。 在荷塘小筑的短短几日里,她如同置身在湍急河流中的一叶扁舟上,一颗心时起时伏,跌宕不已,而此时此刻,她的心绪莫名平静下来,只有压抑在心底深处的恨意如那奔流不息的河水迅速漫过心头,阮甄的欺骗,拓跋堃的假死,肃王的表里不一,以及这背后所隐藏的阴谋皆让她愤怒不已,而如今,再添新恨。 她睁开双眼,眸光平静无波,她脱下身上的黄色衫裙,盖在宋毅的脸上。 此时天刚蒙蒙亮,晨雾在山谷间萦绕,远处山巅处已泛出一片亮白色。 宋毅的猝然毒发让另外几人措手不及,尤其是拓跋堃。青城为了救荀湛和方笑亭,用迷药将他迷倒,这令他极为恼怒,他原本只是想借宋毅发泄不满,不想事情完全走向另一个极端。他一时无话,身形僵硬的如同木雕。 肃王见状,瞥了秦伍一眼,又将目光转向跪地不起的青城。 秦伍会意,上前几步,道:“郡主节哀……” 他话未说完,青城起身,对着秦伍骤然打出一掌,秦伍毫无防备,一时站立不稳,向后连退几步,青城趁势拔出他腰上的长剑,迅速旋身,对着拓跋堃的发顶猛地劈砍下去。 拓跋堃大惊失色,举起兵刃硬接下青城一剑,接着侧身旋步闪避。 青城猝不及防地发难让拓跋堃惊愕不已,他尽量闪避,躲无可躲的时候再和青城交手。几个回合下来,拓跋堃被青城逼迫地节节后退,一路向东退到十余丈外的一片空旷场地上,额角很快渗出冷汗。 第206章 迷雾 周围的护卫们面面相觑,有些想上前帮忙,但肃王没有下令,他们不敢冒然出手,只能对着愈发胶着的战况心焦不已。 剑刃时不时地相撞在一处,火星迸溅,发出刺耳的金属锐鸣,这声音响彻山谷,惊得山林间的宿鸟四散惊飞。 青城虽执剑,但并未施展剑法,只是将内力灌在长剑上,将其当刀一样砍斫削劈,看着拓跋堃虎口裂开、疲于奔逃的狼狈模样,她一腔怒火渐渐平息下去。 阮甄有些担忧道:“殿下,靖阳王不忍伤到郡主,再这样下去只怕他会受伤。” 肃王慢条斯理地扯掉披风,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若是不让青城出了这口气,接下来的计划便无法完成。” “殿下还是觉得,青城郡主知道四猎图中的隐秘?可之前靖阳王已试探过多次,郡主不像是知情的样子。” “青城是当年宫中唯一存活之人,以伊昭的聪慧,她既然救下青城,定会暗中留下线索,也许连青城也没觉察到罢了,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徐徐图之才是。何况,将青城留下还有其他用处。” 肃王将披风扔给阮甄,身姿慵懒地倚在莲池边的白玉栏杆上:“今日就随她闹吧,照这个打法,她一会就累了……” 话音未落,拓跋堃手上的长剑猛然脱力而出,“哐当”一声落在青石板路上,他半跪在地上,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肃王此时终于意识到不对,带着一众护卫走了过来。 肃王凝视着青城,目光锐利:“传闻青城郡主自小患有肺疾,身体孱弱,并不适宜练武。没想到,郡主的武功竟如此之高。” 青城眼底波澜不惊,淡然道:“传闻肃王殿下被予修困在千机谷,下落不明,没想到殿下不仅全身而退,还隐匿行踪,来了荷塘小筑。可见,耳听未必为真,有些传闻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罢了。” 肃王倒也不恼,依旧是那副风清云淡的模样:“事到如今,本王就不跟郡主绕圈子了,此次请郡主来荷塘小筑,原本是为了让郡主告知四猎图中暗藏的堆雪园的位置。可如今你已知晓拓跋堃与本王关系匪浅,既如此,本王便只能将郡主留下。” 他稍微一顿,扬声道,“拿下!” 此话一出,护卫们如潮水般涌上前,将青城团团围住。 这些护卫武功不高,但人数太多,一旦缠斗,时间和体力都会消耗,青城懒得跟他们对打,索性飞掠到旁边的银杏树上。她不紧不慢地摘树上的银杏果砸向他们,果子上灌了内力,如同一枚枚暗器飞射而出,一时间,护卫们悉数倒下,呻吟声不止。 如此过了一阵,青城只觉得无趣,随即旋身跃上南边院落的屋檐,剩下的护卫又都围了过去,但很快又被青城打落在地。 肃王瞥了眼身后的一众近卫,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把她带下来!”刚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别伤要害,我要问话!” 话音落,跟随肃王回来的十几位身穿黑袍的男子应声而出。他们身形矫捷迅猛,很快就跃上屋檐。青城见到这些人的瞬间,整个人不由僵住。这些人之前一直罩着风帽,加之那时天色昏暗,以致于她根本没注意到他们脸上竟戴着一副玄铁面具。 这面具上雕刻着一只麒麟,雕工精湛,栩栩如生,凶兽面目狰狞,泛着幽森寒光,尤其这些人黑衣黑袍,更显得这面具阴森可怖。 青城的心脏狂跳不已,胸腔翻涌起惊涛骇浪,她攥紧手中的剑柄,指节泛出青白色——她认得这面具,这是象征着麒麟卫特殊身份的麒麟面具。 她愣神的功夫,麒麟卫已拔剑出鞘,他们武功奇高,又配合默契,几个回合下来,青城微微有些吃力。她之前一直避免施展九霄剑法,可眼前执剑的麒麟卫无时不刻提醒着她三年前在皇宫中发生的一切。 她快速在心中盘算一番,如今她身陷深谷,既然无法轻易脱身,不如趁机将这诸多谜团搞清楚。肃王沉稳阴险,心思深不可测,不像拓跋堃那么好糊弄,破解僵局的唯一之法便是让他也心生疑惑,一旦他觉得眼前迷雾重重,她便有机会打乱他的计划,趁机脱身。 青城心念已定,眼中闪过狠厉,眼看已被逼至屋檐边缘,避无可避,她手腕横起,抵挡住麒麟卫落下的剑刃,接着飞身而起,猛地发力翻转剑柄,这些人只觉得眼前剑光飞舞,剑花闪烁,还没反应过来,身上就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他们心下一惊,同时后退避开寒芒。青城挥剑直追,长剑犹如迅电斜刺而出,一一刺中他们的腿部,不多时,这些麒麟卫齐齐从屋顶跌落。 麒麟卫又心惊又心有不甘,心惊是没想到青城的剑法如此出神入化,不甘是因为肃王有令,他们不敢刺中要害,难免畏手畏脚,加之青城轻功极好,行动于树梢屋檐之上如履平地,几个回合下来,青城毫发无损,他们竟都受了伤。 青城一刻不停,立即飞身跃上银杏树,仰起头环顾左右。 山谷四面环山,峭壁林立,当初为了修建荷塘小筑,开凿山体时,为了便于通行,在崖壁上开凿了一些方形孔穴,孔穴上插了铁楔,又在铁楔间搭上木板,修建了一条栈道。山谷建好后,这些栈道被保留了下来,但时日已久,铁楔上的木板早已腐烂。谷底距离山顶并不高,以她的轻功,若沿着这大小不一的铁楔,可以直接跃上苍茗山顶,到时再下山便可摆脱如今受困的局面了。 可霎那间,青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来经年已久,她不确定那些钉入的铁楔是否还牢固;二来一旦她跃上栈道,整个人就是个活靶子,底下的人一旦放箭,她根本无处可躲。 而此时,银杏树下的肃王满脸震惊,目光凝滞在半空,低声喃语道:“九霄剑法……” 第207章 画像 而此时,银杏树下的肃王满脸震惊,目光凝滞在半空,低声喃语道:“九霄剑法……” 拓跋堃听不真切,见肃王一脸惊疑之色,忙问:“九……九什么?” 肃王目光灼灼地看向青城,见她一直盯着崖壁上的栈道,只当她要攀上去,他心中一紧,对着麒麟卫喝道:“今日若让她出了山谷,你们提头来见!” 麒麟卫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们一跃而起,冲向青城,拔剑就刺。麒麟卫本就武功奇高,如今没有了顾忌,招式愈发狠厉果决,他们配合默契,剑锋错落,密密匝匝,像一张不断拉伸扩张的剑网,向着青城猛地罩去。 她旋身避开迎面刺来的剑刃,足尖轻点屋脊,手中长剑如银龙出海,呼啸着撞向剑阵。青城的手腕轻轻翻转,剑尖跳脱着刺向其中一人的胸口,空中一缕血线飞舞,她借力腾空而起,剑刃化作亮白色的残影,随着惊叫声次第响起,密集的剑阵瞬间崩解。 麒麟卫纷纷滚落在地,再无战力。 肃王凝视着青城,双眼眯起,他伸出手,掌心向上,一旁的秦伍会意,将手中的弩机递了过去。 肃王毫不犹豫地扣动弦牙,弩箭如流星,向着青城急速飞去。 青城才将最后一名麒麟卫的长剑击飞,耳畔就传来箭矢呼啸而来的锐响,她心下一惊,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觉得右肩被利器划破贯穿,剧痛袭来,她站立不稳,一下子从屋顶翻滚摔下。 青城很快被两个麒麟卫挟制住,拖拽到肃王面前,身后的地上留下一道血红的拖痕。 他缓缓上前,蹲在她面前,一把拔下她肩膀上的弩箭,鲜血喷涌出来,溅在青城的脸颊和肃王的手背上。 肃王将弩箭扔在一旁,甩了甩手:“这箭簇上涂了苓兰花的毒,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你就会感到伤口疼痛难忍,奇冷无比,继而心慌气促,若是没有解药,你会浑身僵冷而亡。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答了,我就把解药给你。” 青城瞥了他一眼:“你想知道什么?” 肃王目色沉沉:“你为何会九霄剑法?” 青城迎着肃王审视的目光回看过去,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是伊昭教我的。” 肃王冷笑一声,抬手按在她肩膀的伤口上,稍稍施力,血一下子涌出来。 “本王怎么不知伊昭还教过你九霄剑法?” 青城的额角渗出冷汗,面上露出一抹轻蔑的表情,瞳孔生出凉意:“我与伊昭义结金兰,情同姐妹,你却与她却并不相熟,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肃王嘴角抽动,手下愈发用力。 阮甄望着青城身上不断滴落的血迹,心里终究有些不忍,上前一步:“主上,郡主已经受了重伤,这样下去她会晕过去的。” 肃王眼眸一闪,力道渐渐放缓,他满手是血,掐住青城的下颏,细细端详她的脸。不知为何,她的身法和神情让他想起一个人,可眼前的面孔与记忆中的那人完全对不上。 他盯着她的眼睛,忽然间心念一动,抬起另一只手横在她的鼻梁处,遮盖住下半张脸。 这时青城猛然挣脱开他的手,偏过头去,白皙的下颌处印出几个血红的指印。 肃王双眼眯起,轻声道:“阿阮,去取阁楼中的画像来!” 阮甄一怔,随即抱拳称是,快速向阁楼走去。 电光火石间,青城蓦地想起秦贵人曾对她说过,当年在宫中大肆杀戮龙甲军的麒麟卫首领是名女子,而身边的男子称呼她为“阿阮”…… 如果阿阮就是阮甄,那她身边的那名男子呢,会是谁? 青城受伤的创口处不断有剧痛袭来,犹如烈火焚烧,她无法再凝神思考,只能阖起双眼,用力咬住下唇。 肃王觉察出青城的异常,伸手扳过她的脸看了看,她的脸颊呈现出不正常的红晕,唇色发青。他撕开她肩膀处的衣衫,只瞥了一眼,便拧起眉头。她的伤口已经发黑,毒素蔓延的速度比他想得要快。 肃王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玉小瓶,倒出一粒朱红色的小丸药给青城喂了下去,接着他用右手挤压她的伤口,伤口很快有乌黑的血水渗出,他继续施力,直到手掌下有源源不断的温热传来,青城衣衫上已经殷红一片时,他才缓缓松手。 身后有护卫端来一盆清水,肃王不紧不慢地洗手,又细细清洗指甲边缘处残留的血迹。待清洗干净,护卫递上一方雪白的帕子,他伸手接过,擦干双手,又让人送来一壶酒,接着尽数将酒倾倒在青城的伤口上。 青城眉心紧蹙,身体微微战栗着,额上冷汗涔涔,脸颊上血色褪尽。 这时阮甄捧着画卷走了回来,双手递给肃王。 肃王屈膝蹲下,在青城面前缓缓展开画卷,随着画轴不断翻转,一副女子的画像显露出来。 青城记得这幅画像,上次她潜入阁楼时,曾见裴彻展开过,那时她根本没看清,此时却是一览无余。 不知为何,这画中之人莫名有些眼熟,似在哪里见过,这个念头刚起,青城忽然眉心一跳,她终于明白这突如其来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因为那画中之人正是她!确切地说,是她十五岁的时候。而她终于想起这身装扮,那是当年花朝节的时候,母妃为她准备的。 那时她已加入龙甲军,早就隐去真容,平日里皆是一身武装。花朝节时,母妃心血来潮要去赏花,让她陪同前往,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来,她便戴了面纱。 青城心头一阵狂跳,脑中冒出一连串的疑问,这画像究竟是何人所画,何时所画,为何又落在肃王手中? 心念起,她目光扫过画卷上落款的位置,那里留着一枚朱红钤印,她凝目细看,辨认出是“永隆”二字。 青城一凛,终于明白过来,当年秦贵人在宫中听到对话的一男一女,女子是阮甄,男子就是肃王——肃王名为拓跋叡,永隆是他的字。 第208章 险些暴露 青城身上顿时滚过一道寒栗,肩膀不由得轻轻颤抖。她不明白肃王为何会画她的画像,印象里,那日她根本没见过肃王。 她思绪翻飞,肃王却将画卷举至她脸侧,锐利的目光在她和画像间来回巡睃。 青城瞬间回神,心虚地垂下眼帘。 宫中的易容秘术可以改变脸型轮廓,却唯独无法改变眼睛的大小形状,照肃王这个对照的看法,迟早能看出端倪。 肃王伸手,扣住她的下颏,强迫她抬起头来。 青城心念急转,来不及深想,脱口便道:“当年假扮麒麟卫潜入邬桓皇宫的不止拓跋堃,还有你和阮甄对不对?是你们残杀了龙甲军,是你害死了伊昭!” 肃王面色未变,眼中却泛出彻骨的寒意,他将画像递给阮甄。 青城见状,松了一口气,可下一瞬,肃王扣住她下颏的手遽然下滑,宽大的手掌带着凉意,像一条不断盘旋缩紧的毒蛇紧箍在她的脖颈上,他轻柔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我没有要害伊昭,我只是想从她口中问出那些紫金使的下落,你再敢胡言乱语,便是找死!” 话音落,他手下蓦地用力,青城嘴唇微张,因呼吸不畅费力地喘息着,脸颊涨得发紫,眼角溢出两行泪水。 立在旁边的拓跋堃浓眉拧起,终于忍不住道:“皇兄,她一时失言,先放过她吧,我……” 肃王睨了他一眼,拓跋堃的未尽之言哽在喉间,没再说下去。 肃王最终还是停了手,立起身来,嘲讽一声:“本王真是晕了头,竟觉得你像伊昭,当真荒唐!” 窒息感骤然消失,青城猛吸一口气,空气遽然充斥进胸腔,激得她剧烈咳嗽起来。过了良久,她终于缓了过来,抬眸看向远处。 天色渐渐暗下来,阳光投洒在对面的崖壁上,反射出淡淡的金芒,望着那一抹颜色,青城脑中清明一片。 拓跋堃暴露身份后曾说过,他在麒麟卫中有相熟之人,这才得以混在麒麟卫中前往皇宫,这个人想来就是肃王。她蓦地想起当年拓跋堃逼问她紫金使下落时,他身后始终站着一个黑衣人,全程没有开口。她一直以为那人是拓跋堃的随从,如今看来,那个闭口不言的人应该是肃王。麒麟卫是魏帝的近卫,为何肃王会轻易出现在麒麟卫中,而今日与她交手的那些黑衣人分明就是麒麟卫的装扮,这些疑问千头万绪,让她胸腔一阵阵的发堵。 她中了毒,身上伤痕累累,肩膀的贯穿伤不断有血水涌出,如今又被浇上酒,衣襟半湿,晚风一吹,她浑身发冷,如坠冰窟,肩膀上的伤口起初火辣辣的,疼痛无比,如今却只觉得凉飕飕的。身后的两个麒麟卫一直用手卡住她的肩膀,他们施力的位置非常巧妙,除非她身体向前倾斜,否则任何方向的挣扎都会让她的胳膊脱臼,她只好尽量放松,保持不动,可时间一长,胳膊发麻发木,就连肋骨也酸痛起来。肃王只是简单处理了她的伤口,毒素还在不断蔓延,她胸口憋闷,气息越来越急促。 她意识渐渐模糊,在眼前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听到肃王冷硬的声音:“将她关入石牢,别死了就行……” 青城只是短暂地昏厥了一下,在双枝给她肩膀上药时就惊醒了。 迷迷糊糊间,她先是感觉眼前人影晃动,本能地一把攫住来人的手腕,双枝吓得尖叫起来,叫声让青城彻底清醒过来,也惊动了石牢外的拓跋堃。 拓跋堃进到石牢,双枝动作麻利地清理完伤口,哆嗦着退下。 青城忍痛强撑着坐了起来,倚靠在石屋一角的石墙上。石墙上方有几个方形的气孔,几许光线透进来,投下一束束极淡的光影。她身下是一块破旧的毡毯,墙角放着一盏树形铜灯,烛火煌煌,照亮了大半个屋子。 拓跋堃走上前,一脸严肃:“你究竟是谁?为何会九霄剑法?” “我是谁你难道不清楚吗……” 青城语气散漫,拓跋堃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打断她的话:“你的毒还没解,若不想毒发身亡,你最好如实告诉我!” 青城此时浑身乏力,也不挣脱,气息有些虚弱,“我幼时确有不足之症,一直在府中养病,认识伊昭后,她教我练剑,我身体逐渐痊愈,就是这样,你们不信,我也没办法……” 拓跋堃垂眸想了想,又道:“你最好不要心存侥幸,要是皇兄发现你在说谎,那就麻烦了。” 青城瞥了他一眼,只觉得他聒噪,索性闭眼假寐起来。拓跋堃见状,也不再多说,转身走了出去。 接下来几日,青城一直被关在石牢中。肃王没有再为难她,拓跋堃也没再来过,每日里只有双枝来给她换药送饭。双枝每次来都极为匆忙,青城问话她也不答,仿佛多待一刻就会被青城吃了一般。这日却有些特别,双枝先是照例送了饭食来,接着又捧来一套黄色衫裙。 “郡主的衣衫都破了,先换上吧。” 青城道谢,接过衫裙。 双枝迟疑了片刻,声音压的极低:“郡主,肃王殿下等会要找你问话……” 青城一怔,感激地对她笑了笑。 看来这些日子是肃王专门吩咐过,不让双枝同她说话。 青城很快换好衣服,拓跋堃走了进来,双枝见状,躬身退了出去。 他神情严肃:“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是青城郡主?” 青城不明白他为何一再询问此事,一时没有应答。 “我最后提醒你一次,若你不是,现在就如实说出来,我可以去求皇兄,让他对你从轻发落,你万不可再说谎。” 青城唇角划过一抹讥诮:“是不是说谎,你们也无从分辨吧。” 拓跋堃拧眉:“就是因为能分辨,我才提醒你,皇兄的手段……你已经见识过了。” 青城好奇:“如何分辨?” 拓跋堃摇头:“我不能说,总之皇兄自有法子验证你的身份。” 第209章 五师兄 青城这才对拓跋堃的话认真起来,肃王究竟能用什么方法分辨出她的身份呢。她满腹狐疑,可拓跋堃没有给她太多时间,径直将她带往莲池。 到莲池边后,有个护卫迎上来,在拓跋堃耳边低语几句,他点了点头,轻轻挥手,那护卫很快退下。 青城心中一动,刚才她凝神细听,听到这护卫提到肃王正在阁楼中与什么人会面,荷塘小筑如此隐秘,来的会是什么人呢? 阁楼二层,肃王坐在桌案前,不远处站着一个男子。这人身材高大,肩膀宽阔,深邃的双目中透着明锐的光芒。 肃王徐徐道:“禄奇,今日叫你来,是有件事请教你。” 禄奇抱拳:“殿下言重了,殿下请问。” 肃王取过桌上的一副画像展开:“你来看看,是否认得此人?” 画像徐徐展开,画中之人竟是青城。 禄奇几步上前,待看清画像的瞬间,他只觉得周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怔愣片刻,又不动声色地回神,抬眼望向肃王:“这画像……殿下从何处得来?” 肃王不答反问:“你认得画上之人?” “是!”禄奇一脸急切,“殿下见过此人?” “见过!这画像就是本王所画。” “此人在何处?” 肃王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这究竟是何人,竟让你如此失态?” 禄奇稍稍迟疑,说出了一个肃王从未听说过的人。 “这是十三,我的……师妹。” 肃王着实意外:“你们十二卫竟还有师妹?” 禄奇解释道,“她是师父破例收的徒弟,十二卫都叫她十三。” “这么说,她也会九霄剑法?” “正是!” 禄奇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念头让他心口一阵狂跳,他强忍住激动,镇定开口,“对了,殿下在何处见过十三?” “此人擅闯荷塘小筑,被我发现了。” “这……”禄奇惊诧不已,脱口道,“她人在何处?” 肃王迟疑片刻,才道:“就在莲池边。” 禄奇走出石屋时,晨光笼罩整个山谷,莲池闪烁着细碎的金芒,几只山雀掠过水面,惊起圈圈涟漪。 青城临池而立,听到脚步声,她徐徐转身,循声望去。 隔着一段距离,她看不清那男子的模样,可随着男子越走越近,她蓦地身形一凝,僵立在原处。 禄奇一直盯着青城,当看清她的面容时,他眼眸不断闪动,眼底翻涌的狂喜如惊涛骇浪,他越走越快,在距离青城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胸膛剧烈起伏,眼眶微微泛红,他嚅喏了一句什么话,声音太小,身边的人都没听清。 但青城听到了,他说的是“主帅”。 青城的双眸蒙上一层水光,眼前模糊起来,心中有一道欣喜的声音叫嚣着几欲冲出胸臆。这几天在石牢,她时常觉得悲愤难平,可此时此刻她心中只有欢喜,因为十二卫中排行第五的禄奇还活着!禄奇才识卓绝,见微知着,是十二卫中最有谋略之人。 禄奇再次开口,说出的却是与刚才全然不同的称呼:“十三……” 他担心青城失态,几步上前,一把扶住她的手臂,一字一句道:“十三,我是五师兄!” 两人眼神交汇,青城顷刻间明白过来,声音哽咽:“没想到,五师兄还活着!” 禄奇点点头,轻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安心。 十多年前,青城开始练九霄剑法时,她的教习师傅曾开玩笑,说青城比十二卫学剑的时候都晚,按师门排列,她应该排行十三。本是一句玩笑话,青城倒是当了真,年少时,常以十三自称。没想到,时隔多年,这个称呼冥冥中护佑了她,让她不至于暴露身份。 肃王冷眼旁观,审视的目光在二人的脸上来回巡睃。这几日,他脑海中总有个抑制不住的念头,那就是当年伊昭冒充青城的身份活了下来,毕竟这位郡主从小在菀坪长大,深居简出,罕有人见其真容,加之九霄剑法剑艺高深,需要辅以内功心法习得多年,所以他始终不相信眼前之人是真的青城郡主。可这二人的反应确如一对久别重逢的同门师兄妹,绝非主仆。 他自嘲一笑,提醒自己不要再有妄念,但几乎同时,心中疑惑骤起。 他蓦地开口:“青城郡主何时成了十二卫的师妹?” 青城瞬间回神,忽然想起来禄奇还不知她如今的身份,若是他说漏嘴,那就麻烦了。 不料禄奇反应奇快,从容道:“青城郡主对武功剑法极为感兴趣,公主就命属下等人教习郡主九霄剑法,因九霄剑法一向不外传,所以郡主便正式拜师,成了我等的师妹。” 青城似乎极为认可禄奇的说法,对着他展颜一笑。 肃王瞥了青城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禄奇忽然想起什么,看向青城:“郡主为何会来到此处?” “此事说来话长……”青城眼眸一黯,明显不想多说。 肃王看向青城,言语中略带歉意:“前几日一场误会,让郡主受了伤,还望郡主不要介怀。” 他眉眼间染着笑意,连声音都是柔和的,与前几日那个下手狠厉、神情冷酷的人截然不同。 青城心中猛然生出一股恶寒,她垂下眼眸:“肃王殿下言重了!” 肃王转向禄奇:“你与郡主久别重逢,定有不少话说,本王正好有事,就不妨碍你们了。” 说完,他带着拓跋堃向阁楼走去。 肃王离开后,双枝将二人带往青城前些日子居住的厢房内,接着躬身退下。 刚关上门,禄奇便跪倒在地,哽咽道:“属下拜见公主!” 青城扶起他:“禄奇,当年你不是一直护卫在皇兄身边吗?我得到消息说你们全都不在了……这究竟怎么回事?为何你会和肃王在一起?” 禄奇道:“当年属下随陛下在夏宫,陛下得知公主被陷害,立即致信魏帝,向他解释瑄王的死与公主无关,还列举出所有疑点。之后属下等跟随陛下赶往白城,结果路上遇到一伙黑衣人的伏杀……” 第210章 忠诚 他眼眶微红,声音有些发颤,“这些人隐在暗处,忽然放冷箭,箭簇上涂了离魂草,见血封喉。陛下中了毒箭,很快就宾天了,属下一行人都受了重伤,之后肃王殿下及时出现,救了我们。等属下能下地行走时就听闻白城陷落,公主已葬身火海……” 青城眼眸半垂,眸底两蔟怒火不断燃烧跳跃,黑衣人,冷箭,离魂草……原来,皇兄也死于肃王和拓跋堃之手。 这两个罪魁,人前是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模样,暗藏的却是阴毒狠辣的修罗手段,真正的阴险虚伪,表里不一。 青城垂眸,忽然开口:“禄奇,肃王救下你们,你们应该很感激他吧?” 禄奇一怔,道:“不错,若非肃王,属下等早就不在了。” “你们有多少人活了下来?” “有两百多人。” 青城表情渐渐凝重:“这些年,肃王是不是差使你们做了一些事情?” 禄奇点了点头:“肃王告诉我们,是珩王派麒麟卫骗公主打开宫门,又残杀宫中之人,公主因此殒命……这几年,为了给公主报仇,我们参与了一些针对珩王的行动,不过肃王担心属下等暴露身份,每次参与的龙甲军人数并不多。” 青城看向禄奇:“你麾下有没有一个叫秦伍的人?” “是,他是我麾下的校尉,因为武艺高强,行事谨慎,被肃王看重,留在身边做事。” 青城眉间轻蹙,之前的所有疑问此刻终于有了答案。她回想起秦伍参与的所有事情,渐渐意识到肃王和拓跋堃一直在利用龙甲军。 在鹿台围场时,秦伍说他们一行人是龙甲军,此乃实情,但因为拓跋堃看不懂暗语的缘故,她便以为这些人是冒充龙甲军行事。在秦武看来,他们当时劫持的人是卢宝音,目的是为了威慑卢定洲,而实际上,拓跋堃的目标自始至终就是她,是为了从她口中得知四猎图的下落。 在云中城时,卢氏父子通敌,卢颉与库莫暗中来往,他们见面的地方就在秦伍所开的皮货店。事发后秦伍被认为有通敌之嫌,一直被武宁卫暗中追捕。秦伍也许以为自己是在向云中骑复仇,可实际上,肃王是利用他促成卢定洲通敌一事。 卢氏父子被押送京城后,卢定洲威胁怀王释放卢颉。当时她一直觉得卢定洲让怀王将卢颉放走的举动极为冒险,如今她懂了,这是卢定洲和秦伍早就商量好的,卢定洲威胁怀王,而秦伍负责救走卢颉。卢定洲以为此举是在救卢颉,秦伍以为这么做可以一手扳倒卢氏父子,殊不知,肃王只是借由卢颉揭发怀王的罪行,让怀王彻底失去民心,再也无缘储君之位。 肃王一直在利用龙甲军铲除异己,所图的应该是皇位。 想到秦伍为了让她前往栖云山庄,不惜给裴毓下毒,又想到他两次带人刺杀秦贵人,青城心中涌出无尽的失望和酸涩,她万万不敢相信,这是龙甲军能做出来的事情。 见青城迟迟不语,表情晦暗不明,禄奇不由问道:“公主为何忽然问起秦伍?” 青城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她忽然有种无力感。在禄奇的立场看,当初是肃王救下他们,又找地方安置他们,这些年还带着他们一起复仇。若是她现在将真相和盘托出,禄奇会相信吗?若是相信,那他要如何自处?又如何跟麾下将士解释这一切?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禄奇跟在肃王身边多年,他会不会也像秦伍那样,早就抛却了当年的赤诚。她提醒自己不该怀疑禄奇,可又转念想到,若真的物是人非,那她的信任会害死所有人。 青城思忖片刻,打算试探一番。 她忽然开口:“今日当着肃王和拓跋堃,你为何叫我十三?我以为他们救下你,你会如实说出我的身份。” 禄奇将肃王给他看画像一事告诉青城,又道,“当年十二卫立过誓言,公主隐去真容一事绝不会外泄,属下看到公主的画像虽然无比震惊,但昔日说过的话犹言在耳,属下不敢忘。” “好,”青城心中大定,“那我问你,你麾下的将士还在你的掌控之下吗?” 禄奇一愣,道:“这是自然。” 青城双眼半眯,声音低沉:“那如果我让你带着龙甲军从此远离肃王,再不听其差遣,甚至要与他刀锋相向呢?” 禄奇明显愣住,但不过片刻,他敛眉抱拳:“无论公主做什么,自有道理,属下无有违逆,定会遵从!属下本就是公主的近卫,自当追随公主。” 青城鼻翼涌出一股酸楚,但她强忍住,轻声道:“禄奇,邬桓已经灭国了,我是一个连身份都不敢公开的亡国公主,你不必再追随于我。” 禄奇呆呆地望着青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面色哀痛,以额触地:“公主……十二卫与公主一同长大,追随公主多年,在十二卫心中,公主是家人……属下若是做错了什么,请公主责罚,但……” 他哽咽难言,声音发颤,“但请公主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青城的眼眶涨得通红,泪水蓦地涌出来,她几下抹掉眼泪,缓了片刻,上前扶起禄奇:“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说……” 禄奇眼角含泪,默然不语。青城刚才所说的话语气平静,可多年的默契,禄奇还是觉察出端倪。 “公主,”他眉头紧蹙,“是不是肃王让我们做的事有不妥之处?” 青城点头,尽可能温声道:“他在利用你们。还有,邬桓灭国的罪魁是肃王和拓跋堃,是他们伏杀瑄王,嫁祸给我,又假借珩王的名义,骗我打开宫门,残杀宫中之人,就连你们遭遇的那些黑衣人,也是他们所扮……” 禄奇高大的身形晃了晃,险些跌倒,他目光中溢满错愕和惊恐,苍白的嘴唇不住地翕合却哑然无声。 青城道:“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此事说来话长,我会慢慢告诉你。而现在,有个问题,需要你解惑。” 第211章 进退维谷 她神情凝重,“肃王是不是与予修合谋暗害珩王?你可知晓此事?” 禄奇的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艰难开口:“珩王……真的没有害过公主?” 青城重重点头,语气坚定:“没有!” “糟了!”禄奇整个人如遭雷劈,胸膛剧烈起伏,“属下将珩王一行人困在千机谷了。” 青城闻言,脸色骤变。 禄奇赶忙解释:“肃王此次前往云中城,他说会给公主和龙甲军报仇,便让属下带着一队龙甲军暗中随行……他与予修密谋,假装中了埋伏,引珩王前去相救,实则是将珩王引入千机谷,又让属下在千机谷外设了困龙阵……” 青城捂住胸口后退半步,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她额角鼓胀,太阳穴狂跳不止。 难怪珩王一直没有消息,难怪肃王从云中返回却秘而不宣。肃王假装被困,将珩王引入绝境,再抽身离开,而现在,他只要坐等噩耗传来,再潜回云中,假装成刚刚从柔然骑兵的包围中脱险就好。 原来竟是这样! 青城阖上双眼,调整气息,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没去过千机谷,但看过舆图。千机谷的地形极为复杂,中间是一条狭长谷地,两边绝壁千仞,谷中有好几条岔路,最西边的一条最为好走,但一旦深入腹地,便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最靠东的一条路,要走上十来日,尽头通往苦寒无比的雪岭峰。如今虽是深秋,但雪岭峰已经开始落雪,大雪封山,这条路就彻底就行不通了。至于其他的几条路,皆极为难行,一旦有伏兵,必死无疑,而禄奇在最快出谷的路上布了困龙阵…… 珩王带领的一行人中,除了云中骑,就只有封义和栾舟。当时他离开菀坪时不放心她,没有带走任何一位武宁司掌使,若是他能带上邯平,那困龙阵立时能解。 青城心口一阵绞痛,脸色煞白,眉眼间是从未有过的惊惶与无措。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千机谷。 珩王一行人迎着肆虐的北风一路北行,眼看再往前走就到了草场的尽头。 栾舟的风帽被呼啸的狂风吹落,他眯着眼睛,对着珩王道:“王爷,前面就是沼泽地了。肃王随身带着舆图,不会不知道此处的地形,何况这周围湿地上根本没有人或马的脚印,会不会肃王他们已经出谷了?” “栾舟说的不错。”封义拢紧身上的大氅,附和道,“咱们在山谷中一连多日,除了进谷当日看到一队柔然骑兵外,再没发现任何人,千机谷中有好几条路,肃王他们多半已经脱险了。” 珩王勒马,举目四望。 沼泽地中暗褐色的泥浆裹着腐烂的枯枝败叶,四周杂草丛生,藤蔓缠绕着枯朽的木桩,偶尔飞过几只骨瘦嶙峋的乌鸦,沙哑粗粝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珩王表情凝重,吩咐道:“我们先回去。” 一行人调转马头,沿着来路策马疾行。眼看着谷口就在眼前了,众人却发现,他们出不去了。 原本空无一物的空地上,如今却堆砌着不少石块,组成了一道道高矮不一、形态不同的壁垒,中间一条弯曲环绕的人马道不知通向何处。 封义拧眉道:“那是什么?为什么好好的路用石块垒起来?” “不太对劲,这看起来像是个阵法。”栾舟面色沉下来,立即向身后示警,“大家小心戒备!” 云中骑立即分成几队,呈扇形散开。 看着眼前错落有致的石头堆,珩王双眼半眯,过了片刻,才道:“这是困龙阵……” 此话一出,众人讶然不已。 封义奇道:“这堆石头是困龙阵?困龙阵的阵法不是要有执剑者吗?” 珩王道:“困龙阵一共有八个阵位,四个正位,四个奇位,正中被围起来的就是被困者。这阵位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若是人,那这阵法就是不断变幻的,当被困者向外突围时,不论攻击的是正位或是奇位上的人,那么相邻两个位置上的人都可以过来阻拦,也就是说,每一次突围,都要面临三倍于阵位人数的防御力量,故而被困者很难逃出。” “当阵位上是死物时,每一个阵位上会再布成一个规模小一些的困龙阵,人一旦误入其中,难以辨别方向,短时间内很难找到出口。若是此时有人在阵外向阵位上射箭,那此人必死。而阵法的规模越大,就越难脱身。” 封义震惊道:“这世间能布困龙阵的只有伊昭公主和十二卫,邯平跟在郡主身边,根本不在云中,即便他在,也不可能在谷口布阵困住我们,这……这究竟是何人所为?” 其实他还有未尽之言——若是困龙阵外有柔然骑兵,趁着他们入阵时放箭,那他们岂不是毫无胜算。 栾舟的眉心拧成“川”字,他瞥了一眼身后面色疲惫的云中骑,心中亦是焦急不已。得知肃王等人被困的消息后,他们急行而出,只带了一日的干粮,如今在谷中盘桓多日,他们粮食耗尽,谷中没有可饮用的水源,若是一直不能出谷,岂非不战自溃。 两位近卫在珩王身边多年,极为默契,他们用眼神无声交流一阵,皆从彼此眼中看出担忧。他们身后的云中骑面面相觑,俱是一脸愁容。 正在众人以为陷入进退维谷的绝境时,珩王看了一眼天色,不紧不慢道:“传令下去,原地休整,待入夜后,我们出谷。” 封义和栾舟同时一怔,齐齐望向珩王。 封义眼中闪过一丝困惑:“王爷会破困龙阵?” 珩王眸光沉静,气定神闲:“邯平教过我破阵之法。” 栾舟长舒一口气,心中顿时庆幸不已,但他有些不解:“王爷为何要等到天黑后才破阵?” 珩王道:“若我猜得不错,予修此时应该带着骑兵在困龙阵外驻守。他们等待多日,加之想不到我们会破阵,定会有所松懈,我们趁着天黑时忽然破阵,才能让他们措手不及。” 第212章 破阵 栾舟和封义同时抬头。 此时天光昏沉,太阳在云层后发出模糊的光晕,远处的山脊渐次消融于灰蒙蒙的雾霭中。不多时,寒风贴着岩壁呼啸而来,卷起砂砾与冰晶,打在裸露的岩石上沙沙作响。 果然要下雪了。 两位近卫在珩王身边多年,极为默契,他们用眼神无声交流一阵,皆从彼此眼中看出担忧。 山谷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朔风惊起一片寒鸦,凄厉的叫声在山谷间回荡,令人毛骨悚然。两人身后的将士们面面相觑,皆是一脸愁容,有人想起在此处枉死的两千云中骑,心中渐渐升起不详的预感。 正在众人以为陷入绝境时,珩王不紧不慢道:“传令下去,原地休整,待入夜后,我们破阵出谷。” 封义和栾舟同时一怔,齐齐望向珩王。 封义眼中闪过一丝困惑:“王爷会破困龙阵?” 珩王眸光沉静,气定神闲:“邯平教过我破阵之法。” 栾舟长舒一口气,心中顿时庆幸不已,但他有些不解:“王爷为何要等到天黑后才破阵?” 珩王道:“若我猜得不错,予修此时应该带着骑兵在困龙阵外驻守。他们等待多日,加之想不到我们会破阵,定会有所松懈,我们趁着天黑时忽然破阵,才能让他们措手不及。” 栾舟恍然大悟,立即下去传令。 封义凑到珩王身边:“王爷觉得,布阵的是予修身边的人?” “我不知布阵之人是谁……”珩王双眼半眯,缓缓道,“但我知道予修为何如此行事,他应该是觉得两方战力悬殊,若直接与我们对战,难有胜算,所以先布下阵法困住我们。千机谷夜晚寒冷,我们供给不足,他们只需以逸待劳,困上我们几日,再解开阵法与我们对决,到那时,我们必败无疑。” 珩王猜测的不错,山谷外,一队柔然骑兵正在休整。 为首一人身形偏瘦,深目高鼻,约莫十七八岁,鼻梁上一道鲜红的刀疤略显狰狞,让他年轻的面庞上添了几分狠戾粗犷之气。他头戴镶银兽首皮帽,昏暗天色下,面庞轮廓犹如刀刻一般。此人正是予修。 他身后百余名骑兵身披玄色狼皮大氅,弯刀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予修端坐在马背上,目色阴沉地望着不远处的困龙阵,右手无意识地把玩着腰间的匕首,修长手指灵活翻转刃身,寒光在他微挺的鼻梁与薄唇间来回晃动。 他身后的拿伮驱马上前,顺着予修的目光望去,道:“这都好几日了,始终没有动静,珩王他们该不会从别的出口出谷了吧?” “不会!”予修道,“他们补给不足,到了这个季节随时会下雪,珩王在云中驻守多年,对此处的天气环境了若指掌,他不会傻到从别的出口出谷,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在那些出口布下伏兵。” 拿伮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既然珩王破不了困龙阵,那我们不如现在冲进去,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不可鲁莽!”予修竖起手来反对道,“可汗和纳罕将军都曾是珩王的手下败将,还是谨慎些的好。” 拿伮蓦地想起去年珩王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活捉纳罕和库莫,不仅成功救出玥璃县主和裴峥,还令闾光灰溜溜地遁走岐城,立即从此战必胜的狂喜中冷静下来。 他瞥了予修一眼,目光中划过一丝欣赏,“七皇子行事周全,倒是越来越像可汗了!” 予修对夸赞充耳不闻,只叮嘱道:“眼看就要下雪了,等过了今夜,他们定然是饥寒交加,到那时,我们再将他们一举拿下。传令下去,一旦发现魏军误入阵中,即刻放箭。” 拿伮应了一声好,立即命人到石阵旁守着。 千机谷两面皆是高山险峰,谷口周围却是一马平川,再无遮挡之物,谷前的空地正好形成一个风口。天色渐渐暗下来,狂风裹挟着沙粒打在石堆上,沙沙作响,雪霰子簌簌落下,四野很快被罩上一层浅白。 忽然,石阵西面一块石头掉落在地,紧接着,又掉了一块,这些石块不大,落地后滚了一圈才停住。 柔然骑兵听到动静,皆警觉起来,聚拢在予修身后。 拿伮盯着石块掉落的地方,起初只当是风太大将石块吹落了,他刚要命人过去查看,“轰”的一声巨响传来,掉落石块的那面石墙蓦地倒塌了大半,石块散落一地,露出个半人高的缺口,不多时,一匹马不紧不慢走了出来。它走出石阵后,向前跑了几步,忽又停下,打着响鼻在原地踯躅。 拿伮讶然道:“这马是成精了吗,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遭了!”予修面色阴沉,“他们破阵了!” “什么?”拿伮震惊道,“这怎么可能!” 话音才落,破空声尖啸而来,密密麻麻的箭矢划破长空,恍若乌云压城,朝着予修等人倾泻而下。不少骑兵始料未及,根本来不及防御,就被利箭射中,惨叫声响成一片。 予修目眦欲裂,他狂拉缰绳,嘶声大喊:“防御!” 拿伮等人反应奇快,立即挥动弯刀将箭矢打落。 一波箭雨过后,不少柔然骑兵和战马倒在血泊中,有几匹马并未中箭,嘶鸣着狂奔不止。 予修又惊又怒,下令还击,这些骑兵纷纷响应,可箭矢还没来得及搭在弦上,身后蹄声如雨,霎时间,无数利箭带着锐响遮天蔽日而来,哀嚎声此起彼伏,原本列阵整齐的柔然骑兵顿时乱做一团。 拿伮脖颈上青筋暴起,怒吼道:“斥候呢?为什么没发现后方有敌军……” 他遽然转身,当看到来人是白衣银甲的云中骑,而领兵的将领是裴峥时,满脸骇然,“怎么可能是裴峥?我们早就杀光了珩王派出的传令兵,他们怎么知道珩王被困此处?” 予修死死攥紧手中的弯刀,满目赤红,他道:“来不及计较这些了,再这样下去我们腹背受敌,会彻底陷于包围圈,撤,快撤!” 第213章 脱困 柔然骑兵始料未及,根本来不及防御,就被利箭射中,惨叫声响成一片。 予修目眦欲裂,狂拉缰绳,嘶声大喊:“防御!” 拿伮等人反应奇快,立即挥动弯刀将箭矢打落。 一波箭雨过后,不少柔然骑兵和战马倒在血泊中,有几匹马并未中箭,嘶鸣着狂奔不止。 予修又惊又怒,下令还击,这些骑兵纷纷侧身挽弓,顷刻间,箭矢如雨,向着石阵倾泻而下。箭簇与石块碰撞,发出金石相击的脆响,巨大的冲击力在石壁上崩出细碎的坑洼,几块碎石滚落地面,箭杆深深楔入石体,箭羽在风中震颤不止。 没有吵嚷嚎叫,也没有箭矢没入血肉的声音,一阵诡异的安静后,石阵中传来几声轻快的马蹄踏响声。 予修等人拉弓搭箭,严阵以待,却见几匹马从倒塌的石墙缺口处徐徐而出,径直到不远处的草地上吃草去了。 “怎么只有马?云中骑呢?”拿伮拧眉,疑惑地看向予修,“这究竟有没有破阵啊?” 予修道:“困龙阵一旦被破,任何方向皆可通行,不会只有一个出口……” 两人一时不能确认,便吩咐几个骑兵上前查看。 这些骑兵从倒塌的石墙缺口看过去,只见一条笔直的窄道中,零星散落着几枚箭矢。这窄道约莫两丈长,几步就能走到底,尽头是一堵石墙,附近没有通向任何方向的岔道。周遭一片岑寂,凛冽的北风在石阵间来回冲撞穿梭,时不时发出尖锐的怪响,不由得让人骨寒毛竖。 这些骑兵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他们在尽头的石墙上摸索半天,没发现任何端倪,正要转身离开时,一侧的石壁忽然坍塌下来,石块咚咚下落,顷刻间将几人埋在石碓中。 予修和拿伮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后骤然响起机括声,霎时间,漫天的弩箭带着锐响又罩了过来,哀嚎声此起彼伏,原本列阵整齐的柔然骑兵顿时乱做一团。 拿伮脖颈上青筋暴起,怒吼道:“斥候呢?为什么没发现后方有敌军……” 他遽然转头,当看到来人是白衣银甲的云中骑,而领兵的将领是珩王时,不由得满脸骇然。 他浑身打了个激灵:“怎么可能是珩王?他不是被困在千机谷中吗?” 予修额间的冷汗流下来:“看来他们的确破阵了,珩王应该是趁着我们刚才躲避箭矢的时候从东侧的出口出来绕行到我们后方的,是我大意了!” 天色昏暗,予修等人疲于躲避突如其来的箭矢,全然没注意到珩王已从另一边的出口脱身。千机谷的谷口两边皆是密林,珩王趁乱带着一队云中骑从林中穿行而过,自然不会引人注意。 这时东边的荒野上骤然响起如雷的马蹄声,予修和拿伮只当是援军,定睛望去,却见裴峥领着一众云中骑疾驰而来。 拿伮心头微颤:“我们早就杀光了珩王派出的传令兵,裴峥怎么知道珩王被困此处?” 予修死死攥紧手中的弯刀,满目赤红:“来不及计较这些了,再这样下去我们腹背受敌,会彻底陷于包围圈,撤,快撤!” 语毕,予修带着一众近卫一头扎进西边的树林中,拿伮则带着剩下的骑兵一边掩护予修离开一边快速撤退。 珩王从容不迫地捏出一杆长箭,引弓撘箭一气呵成。弓弦震颤间,利箭灌满力道,化作一道泛着银光的闪电挟风穿林而去,正中予修的后肩,他身子一歪,滚落马背。此时裴峥身后的云中骑已赶至近前,很快将拿伮等人包围起来。 裴峥和身后诸人齐齐下马,对着珩王行礼。 “属下救驾来迟,请王爷恕罪。” 珩王道了一声“无妨”,扶他起身。 天色彻底暗下来,北风卷着雪絮掠过荒野,众人燃起火把。 煌煌火光中,珩王不经意捕捉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他不由一怔,脱口而出:“笑亭,你怎么来了?” 方笑亭风尘仆仆,抱拳道:“幸好王爷没事,这下公子总算能放心了。” 裴峥这才解释道:“此次多亏荀公子让方掌使来报信,说王爷被困千机谷,否则属下还只当王爷一直在悉渠。” 珩王几步走到方笑亭面前:“你与荀湛如何得知我被困的消息?” 方笑亭迟疑片刻,有些心虚道:“是……是青城郡主探查到王爷有难,让我们来相救……” 珩王只字不问青城如何探查到消息,反倒问了一个让方笑亭始料不及的问题,他道:“郡主一切安好?” 方笑亭面露难色,来之前,荀湛就吩咐过,尽可能让珩王晚些知道青城被困的消息,不想珩王问的如此直接,他支支吾吾道:“郡主……郡主她……” 珩王目色沉沉地看着他,方笑亭浑身一凛,立即跪倒在地:“王爷恕罪,郡主……郡主被拓跋堃困在荷塘小筑,都是属下办事不力,属下罪该万死,王爷恕罪!” 珩王一把提起方笑亭,语气沉下来:“拓跋堃还活着?究竟怎么回事?” 方笑亭不敢再隐瞒,如实将经过说了一遍。 两位近卫听完,静立不语,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偷觑珩王的脸色,却见他眉目如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珩王垂眸:“武宁司发生了那么多事,为何不报?” “郡主不想让王爷分心,只将此事告诉了公子和尉将军。郡主从拓跋堃口中打探到消息后,心急如焚,冒险救下我们,又掩护我们离开,就是为了让我们尽快救出王爷。” 方笑亭微微一顿,又道,“公子已将荷塘小筑的位置告诉邯平和尉将军,他们定会救出郡主……” 他本来想让珩王不要太过担心,但这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珩王凝神沉思,过了一会,他转向裴峥:“这几日柔然有什么消息?” 裴峥道:“听闻闾光伤势过重,陷入昏迷,至今未醒,柔然此次屡战屡败,锐气大减,社褚可汗已萌生退意,打算撤回漠北。” “肃王呢,他可回到云中城?” 第214章 中毒已久 warning<\/b>: file_get_contents(info\/\/.json): failed to open stream: no such file or directory in d:\\root\\api.xsba\\xx\\conten.php<\/b> on line 7<\/b> warning<\/b>: array_column expects parameter 1 to be array, null given in d:\\root\\api.xsba\\xx\\conten.php<\/b> on line 10<\/b> 第214章 中毒已久 众人大惊,很快叫来原嵩。 原嵩给珩王诊脉,来回切了数次脉,眉峰拧成一团。 方笑亭心急如焚:“原神医,王爷是不是心疾又犯了?” 原嵩不置可否,捻着白须的手顿了好一阵,问:“王爷为何忽然昏倒?” 封义道:“王爷这些日子奔波忙碌,夜里也不得安睡,骤然得知郡主身处险境,忧心之下便昏了过去。” “有些奇怪……”原嵩喃喃低语。 “哪里奇怪?” “这脉象似乎不是心脉郁结之症……” 封义和栾舟异口同声:“什么?” 封义不解:“神医之前还说王爷患得是心病,王爷昏过去三次,吐血一次,次次皆是因郡主而起,竟然不是心疾?” 这话提醒了原嵩,他翻开医案看了看,顾不上多做解释,从药箱中取出银针扎入珩王的几道穴位,不多时,珩王悠悠转醒。 原嵩让封义将珩王扶着坐起来,又拿来一个绿釉小药瓶,从中取出两颗药丸给他服下。 珩王眼底布满蛛网状的红血丝,看起来有些虚弱,封义不明白为何要让珩王坐起来,但笃信原嵩的医术,并未多言,而很快,他就知道了原因——珩王在服下药丸不久就呕出一大口鲜血,接着又昏睡过去。 “王爷!”封义几人惊叫出声。 与他们的反应不同,原嵩倒是松了一口气,他用细软的素巾将珩王唇角的血迹擦拭干净,见那血迹中夹杂着几缕发黑的血块,呵呵笑起来:“这下好了……” 方笑亭被吓得不轻,看向原嵩:“这究竟怎么回事,你还笑得出来?” 原嵩将素布放在铜盘中,那血迹立时丝丝缕缕散开,他不紧不慢道:“总算找到了真正的病因,老夫自然欢喜!” 栾舟道:“病因究竟是什么?” “是中毒……”原嵩笑意凝结,神情微肃,“此毒从苓兰花中提取,如今王爷体内的毒素已达肺腑。” 三人惊骇失色。 “此毒可有化解之法?”栾舟急切道。 “自然有……”原嵩挥笔写下药方,命人前去煎药,又道,“当务之急,要尽快找出中毒的源头,否则都是白费。” 封义不敢置信道,“这……这不可能啊,王爷的一应饮食皆是慎之又慎,这是何时中的毒,为何我们毫无察觉?” “察觉不到就对了,因为这毒药并非下在饮食中。苓兰花毒性很大,还有一股异香,以王爷的机敏,一旦加在饮食中,不可能发现不了。从毒素蔓延的速度看,王爷早在一年前就已然中毒,只是每次摄入的毒量甚微,看来下毒之人极为谨慎。” “一年多前?”方笑亭惊愕道,“神医之前给王爷把脉为何不曾发觉?” “此毒在脉象上与心脉郁结之症颇为相像,极易误诊,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心脉郁结之症并不会令人呕血。上次在菀坪,王爷吐血昏迷,我只当是王爷中了毒箭,并未深想,如今看来,应该是箭簇上的毒药催发了苓兰花的毒性。刚才我给王爷服下的药丸含有微毒,王爷果然再次呕血,这才验证了我的猜想。” “如此说来,这一切跟青城郡主并无关系?” “也不是全然无关,苓兰花的毒素深入肺腑后,一旦情志过激,或惊恐忧思,或伤怀郁结,都会令人昏厥。” 栾舟喉间溢出一声长叹:“王爷一向气静神定,很少被外物扰乱心神,遇到郡主后,惊恐忧思都尝了个遍……” 珩王悠悠睁眼,坐起身来,三人见状,立即凑上去:“王爷可好些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无碍,转而看向原嵩:“你刚才说苓兰花有一股异香,那有没有可能这种毒被掺杂在香料中?” 珩王起初觉得胸口憋闷压痛,气息滞涩,吐出那口血之后,反倒畅快不少,短暂昏过去后很快就醒了,只是浑身疲累,索性多躺了一会,几人的对话他听去大半。 原嵩眼底划过一抹亮光,“极有可能!王爷的香料可随身带着?” “带着!我这就去取!”封义匆忙出门,很快去而复返。 他将一个精巧的锦盒递给原嵩,道:“这沉水香是陛下所赐,除了我们王爷,就只有太后和肃王有这种香料了。当时去菀坪时,府中管家将这盒香料装上车,之后战事骤起,就一并带到云中来了。平日里王爷居所并不点此香,只用来熏蒸衣物。” 原嵩将沉水香削下一小截化在热酒中,不多时,清透的酒水变成浑浊的琥珀色,他道:“果然藏在香料中!这就对了,此香是用来熏衣,故而王爷沾染到的毒素极少,也幸亏如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抬头看向珩王,“王爷如何想到香料?” 珩王轻咳两声,“笑亭告诉我,太后身边的吴嬷嬷是拓跋堃的人。我忽然想起来,陛下赐沉水香就在一年多前,此香虽是陛下所赐,但每次皆是太后派人将香料送到我府上,来送香料的正是这位吴嬷嬷。” 方笑亭拧眉道:“拓跋堃一早就让人给王爷下毒,如今还与予修密谋将王爷引入千机谷,这也太阴毒了。他处心积虑暗害王爷,究竟是为什么?” “是啊,他若是为了皇位,那目标也不应该是咱们王爷啊。”封义不解道,“还有,那个在千机谷外布阵的人又是谁呢?莫非十二卫中还有人活了下来?若是如此,这人为何会跟拓跋堃或予修之流在一起呢?对了,还有肃王,至今都没有消息……” 眼前迷雾重重,几人俱是满面愁容。 珩王凝神思考片刻,道:“我们破阵而出,还擒获予修和拿伮,此事很快就会传到拓跋堃耳中,既如此,将本王吐血一事也散播出去。明日一早,我们离开云中城,前往安阳。” 几人瞬间明白珩王的意图,异口同声道:“属下遵命!” 珩王日夜兼程赶往安阳的时候,有关他的消息已传到荷塘小筑。 肃王看着暗哨发来的信,久久不语,将信递给拓跋堃。 (本章完) 第214章 中毒昏倒 裴峥一脸惊异:“肃王不是跟王爷在一起吗?” “我们找遍了千机谷,并未见到肃王,我们还以为他已经脱险离开了。” “王爷莫急,属下会派人继续寻找肃王的下落。” 珩王双眼半眯,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肃王很可能跟予修有勾连,但他什么也没说,只道:“务必看管好予修和拿伮,有他们在手中,社褚定不会再轻举妄动。若是社褚提出换回予修和拿伮的条件,你上奏陛下,请求圣裁。” 裴峥渐渐明白过来:“王爷要离开云中?” 珩王轻轻点头,又叮嘱道:“你将今日之事禀报陛下,告诉陛下我会尽快回京,从明日开始,云中七镇坚壁清野,不论柔然如何挑衅,都不要应战。” 裴峥一怔,随即抱拳称是。 珩王原本的计划是休整一晚,次日一早离开云中,但回到云中城不久就出了意外——他晕了过去。 众人大惊,很快叫来原嵩。 原嵩给珩王诊脉,来回切了数次脉,眉峰拧成一团。 方笑亭心急如焚:“原神医,王爷是不是心疾又犯了?” 原嵩不置可否,捻着白须的手顿了好一阵,问:“王爷为何忽然昏倒?” 封义道:“王爷这些日子奔波忙碌,夜里也不得安睡,骤然得知郡主身处险境,忧心之下便昏了过去。” “有些奇怪……”原嵩喃喃低语。 “哪里奇怪?” “这脉象似乎不是心脉郁结之症……” 封义和栾舟异口同声:“什么?” 方笑亭不解:“神医之前还说王爷患得是心病,王爷昏过去三次,吐血一次,次次皆是因郡主而起,竟然不是心疾?” 这话提醒了原嵩,他翻开医案看了看,顾不上多做解释,从药箱中取出银针扎入珩王的几道穴位,不多时,珩王悠悠转醒。 原嵩让封义将珩王扶着坐起来,又拿来一个绿釉小药瓶,从中取出两颗药丸给他服下。 珩王眼底布满蛛网状的红血丝,看起来有些虚弱,封义不明白为何要让珩王坐起来,但笃信原嵩的医术,并未多言,而很快,他就知道了原因——珩王在服下药丸不久就呕出一大口鲜血,接着又昏睡过去。 “王爷!”封义几人惊叫出声。 与他们的反应不同,原嵩倒是松了一口气,他用细软的素巾将珩王唇角的血迹擦拭干净,见那血迹中夹杂着几缕发黑的血块,呵呵笑起来:“这下好了……” 方笑亭被吓得不轻,看向原嵩:“这究竟怎么回事,你还笑得出来?” 原嵩将素布放在铜盘中,那血迹立时丝丝缕缕散开,他不紧不慢道:“总算找到了真正的病因,老夫自然欢喜!” 栾舟道:“病因究竟是什么?” “是中毒……”原嵩笑意凝结,神情微肃,“苓兰花毒。” 三人皆听说过此毒,不由得惊骇失色。 “那可怎么办?”封义满脸急色,语调都变了。 “莫急莫急!”原嵩挥笔写下药方,命人前去煎药,一抬头,见几人面色发白,不由道,“不必担心,还有化解之法……” “真的有化解之法吗,不是说苓兰花毒一旦到了吐血的地步,便是药石无医。”方笑亭道。 原嵩明白几人是误会了,细细解释道:“此毒在脉象上与心脉郁结之症颇为相像,极易误诊,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心脉郁结之症并不会令人呕血。上次在菀坪,王爷吐血昏迷,我只当是王爷中了毒箭,并未深想,如今看来,应该是箭簇上的毒药催发了苓兰花的毒性。为了验证猜想,我刚才给王爷服下含有微毒的药丸,两种毒相互作用,王爷果然再次呕血,这并非苓兰花毒单独所致,你们不必紧张。幸亏发现及时,否则毒素一旦入心肺,那便是药石无医了。” 几人长舒一口气。 原嵩又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找出中毒的源头,否则都是白费。” 封义不敢置信道,“可这不可能啊,王爷的一应饮食皆是慎之又慎,这是何时中的毒,为何我们毫无察觉?” “察觉不到就对了,因为这毒药并非下在饮食中。苓兰花毒性很大,还有一股异香,以王爷的机敏,一旦加在饮食中,不可能发现不了。从毒素蔓延的速度看,王爷早在一年前就已然中毒,只是每次摄入的毒量甚微,看来下毒之人极为谨慎。” “一年多前?”方笑亭惊愕道,“如此说来,这一切跟青城郡主并无关系?” “也不是全然无关,苓兰花的毒素在体内积聚后,一旦情志过激,或惊恐忧思,或伤怀郁结,都会令人昏厥。” 栾舟喉间溢出一声长叹:“王爷一向气静神定,很少被外物扰乱心神,遇到郡主后,惊恐忧思都尝了个遍,故而再三昏厥,但也多亏如此,神医才能以微见着,及时发现王爷中毒……” 此时珩王悠悠睁眼,坐起身来,三人见状,立即凑上去:“王爷可好些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无碍,转而看向原嵩:“你刚才说苓兰花有一股异香,那有没有可能这种毒被掺杂在香料中?” 珩王起初觉得胸口憋闷压痛,气息滞涩,吐出那口血之后,反倒畅快不少,短暂昏过去后很快就醒了,只是浑身疲累,索性多躺了一会,几人的对话他听去大半。 原嵩眼底划过一抹亮光,“极有可能!王爷的香料可随身带着?” “带着!我这就去取!”封义匆忙出门,很快去而复返。 他将一个精巧的锦盒递给原嵩,道:“这沉水香是陛下所赐,除了我们王爷,就只有太后和肃王有这种香料了。当时去菀坪时,府中管家将这盒香料装上车,之后战事骤起,就一并带来云中了。平日里王爷居所并不点此香,只偶尔用来熏蒸衣物。” 原嵩将沉水香削下一小截化在热酒中,不多时,清透的酒水变成浑浊的琥珀色,他道:“果然藏在香料中!这就对了,此香是用来熏衣,故而王爷沾染到的毒素极少,也幸亏如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第215章 逼迫 拓跋堃原本悠闲地倚坐在太师椅中,接过信瞟了一眼,腾的一下跳起来:“予修这个蠢货,我们把珩王困在千机谷,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竟然没有得手,反倒让珩王破阵而出?不对啊……珩王为何会破困龙阵呢?” 侍立一旁的阮甄有同样的疑惑,但更忧心另一件事,她道:“荀湛和方笑亭逃脱,单凭他们,即便闹到陛下面前,只要我们及时撤出荷塘小筑,他们没有证据,殿下和襄国公总能应付过去。可如今珩王还活着,他定然已经猜到是殿下暗中相助靖阳王,若是他禀明陛下,调兵前来,那就麻烦了。” 肃王笑着摇头,“青城在我们手里,他不会轻举妄动。何况他并没有本王与靖阳王私下往来的实证,而在云中将领的眼中,本王只是下落不明。珩王行事一向周全,不会在事态不明朗的时候就将此事禀明陛下。” “皇兄所言不错。”拓跋堃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珩王已经吐血,想来是苓兰花毒已入心肺,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心悸而亡,有什么好担忧的。” 阮甄秀眉蹙起:“珩王身边有不少医术高明之人,若是全力救治,只怕珩王会逃过一劫。” 肃王道:“苓兰花毒单靠诊脉根本诊不出来,他如今已到了吐血的地步,便是回天乏术,不过你提醒的是,说起来,中此毒者不能大悲大喜,否则会立时毙命。既如此,本王便推他一把。” 他转向阮甄,“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已经办妥,景云和庆星如今就在石牢中。殿下有何打算?” 肃王道:“你带青城去趟石牢,再带她来见我。” 阮甄抱拳称是,很快走了出去。 拓跋堃有些不解:“皇兄是打算用两位侍女威胁青城?” 肃王没有回答,只道:“等会你就随秦伍离开,他会安排你的去处。” 拓跋堃拧眉:“这是何意,你不是说珩王不会轻举妄动吗?” “我安排你离开,自有这样做的道理,不必多问,去吧。” 拓跋堃不太情愿,立在那里一时没动,肃王也不看他,只加重语气,道:“秦伍!” 守在门外的秦伍立即闪身进到屋中,拓跋堃无奈,对着肃王拱了拱手,随着秦伍离开。 肃王坐在桌案前,执笔写奏章,待写完停笔的时候,青城走了进来。 肃王将奏章封好交给阮甄,让她尽快送往宫中,阮甄领命,退了出去。 肃王瞥了青城一眼,不紧不慢道,“本王给父皇写了一封请罪的奏章,告诉他本王无意得知拓跋堃还活着,并掳走郡主,于是匆匆离开云中城,赶回来救下郡主。” 青城刚得知景云和庆星被掳到此处,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鬼话连篇,陛下会信?” 肃王自嘲一笑:“自然不信,从小到大,父皇对本王都不怎么信任……” 他话锋一转,“所以本王在奏章中还提到,本王心仪郡主久矣,听闻郡主被抓,一时心急,这才擅自离开云中,并请旨让父皇为你我赐婚。郡主若是配合,明日本王会带郡主离开山谷,返回京城,郡主的两位侍女也会平安无虞。” 对于肃王的逼迫,青城并没有多少可选择的余地。 肃王打着心仪她的名号,为离开云中找了个合理的借口,冲冠一怒虽鲁莽,但说到底也算一桩美谈,何况明面上是他救下她,魏帝自然不好再降罪。 可肃王为何如此呢? 如今她是唯一知道肃王与拓跋堃暗中勾结之人,若是为了避免她走漏风声,要么直接灭口,要么将她悄悄藏起来便好,肃王何必如此费力地欺瞒魏帝,甚至用景云和庆星来威胁她。 她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珩王脱险了,唯有如此,肃王才需要为离开云中找一个看似合理的说辞,而将她控制在手中还可以掣肘珩王。 青城越想越觉得可能,但她随即冷静下来,困龙阵难以破解,珩王真的脱险了吗? 这几日她度日如年,上次与禄奇见过一面后,他就再没有出现过,她只知禄奇带着龙甲军住在相隔不远的深山中。而对于山谷外的一切,她一无所知。一想到珩王的处境,她只觉得心口如锥刺刀剜,呼吸仿佛都停滞了。 肃王凝视着青城,想从她脸上窥探出一些情绪来,但她面如平湖,眼睛一眨不眨,如同被定住一般。 他一直是个有耐心的人,可此时,心中隐隐生出些不快。 他冷哼一声,刚要发作,青城忽然道:“我会配合,不过有个条件,我要见禄奇。” 肃王垂眸思考片刻,没有拒绝。 两人还是在青城的居所见面。 青城开门见山:“你可有珩王的消息?” 禄奇眼神黯下来,轻轻摇头。 青城将肃王的打算告诉禄奇,又道:“我有个想法,你麾下的两百龙甲军足以对付荷塘小筑中的那些守卫,我们可以忽然动手,挟制住肃王,如此不仅可以脱困,还能让龙甲军看清肃王的真面目。” 上次见面太过仓促,加之青城骤然得知珩王被困千机谷,一时心乱,全然没想到此法。 禄奇眉头紧锁,面有难色,他道:“上次与公主见面后,属下在几名心腹面前提过珩王并非罪魁,可他们都半信半疑,若是让他们现在对肃王动手,仓促之下,只怕难以成事。” 这样的局面青城想到过,所以上次才会问禄奇麾下的将士是否还听他号令。在这些龙甲军眼中,肃王救他们于危难,又护他们周全,除非证据确凿,否则他们很难相信肃王才是始作俑者。她入军之时就隐去真容,龙甲军并不认得她,何况如今她身后是整个平凉王府,根本不能表明身份。 禄奇又道:“还有一件事,属下上次没来得及说,秦伍这些年极得肃王器重,甚至暗中训练了不少死士,我这个昔日将军的话,他已听不进去……” “训练死士?”青城眉心一跳,忽然想到在菀坪时杀害秦贵人的那些杀手,她双眼半眯:“秦伍如今何在?” (本章完) 第216章 出谷 这几日她度日如年,上次与禄奇匆匆见过一面后,他就再没有出现过,她只知禄奇带着龙甲军住在相隔不远的深山中。而对于山谷外的一切,她一无所知,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出谷。 心念已定,青城道:“我会配合,只是走之前我想见禄奇一面。” 肃王道:“禄奇这几日并不在山中,不过我可以答应郡主,过些时日,定让你们相见。” 青城无法分辨肃王所言真假,索性不再多说,转身出了门。刚走到荷塘边时,阮甄迎面走了过来,看到青城,她顿住脚步,像之前那样抱拳行礼:“青城郡主。” 青城也止步,见她抬手肘时似有不便,想来是之前打斗的伤势还未痊愈,便道:“阮姑娘的伤可好些了?” 她言语关切,阮甄稍感意外,道:“有劳郡主记挂,在下好多了。” 青城上前一步,盯着阮甄的眼睛:“来荷塘小筑之前,我从未怀疑过你是奸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严蒙,他告诉我,你与他是同乡,你们都经历过多年前那场洪灾,你失去家人,他失去了唯一的妹妹。他妹妹跟你年龄相仿,性格也很像,坚韧、良善、勇敢,这让他忍不住想要关心你……只是我突然在想,当他知道是你害死他手下的武宁卫时,该是如何的心痛难当,万念俱灰。” 阮甄面上闪过几丝慌乱,但强装镇定:“郡主若是没有其他事,在下就先告辞了……” “怎会没事,”青城一脸镇定从容,谎话随口就来,“肃王让你去找禄奇。” 阮甄一愣,脱口道:“禄奇前几日就离开了,殿下找他做什么?” 青城蹙眉,她在阮甄面前骤然提起严蒙,不过是想试探出禄奇在何处,不想禄奇果然不在山中,看来肃王没说谎。 目的已达到,她懒得再与阮甄周旋,对着她敷衍一笑,大步离开。 阮甄一头雾水,回到居所。 她关上门,枯坐了一会,脱掉上衣,给自己腰侧的伤口上药——那是前些日子诱青城前来,在荷塘小筑中与护卫动手时留下的。 阮甄与拓跋堃演了一场苦肉计,但谷中护卫那时还不清楚阮甄的身份,下手难免没轻没重,加之她之前一直隐藏身手的缘故,不得不做出不胜战力的样子,混乱中,反倒受了伤。 她从小习武,性格坚毅,早就习惯了自己处理伤口,此次也不假手于人,她将被血洇湿的布条扔掉,在伤口上撒上金疮药,扯过一条细软的崭新布条,用牙齿轻咬住一端,刚在腰间绕了半圈,忽然木门被推开,肃王走了进来。 阮甄一惊,急忙起身,用力过猛,牵拉到伤口,不由疼得龇牙咧嘴。 肃王缓步上前,微笑着拉过她手中的布条,他将手指轻压在布条上,指尖在她腰间游走,缓缓绕了两圈,最后打了一个结扣。 肃王凑得很近,近到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他温声道:“疼吗?” 阮甄面颊若云霞,腰间他触碰过的皮肤微微发烫,她轻轻摇头:“不疼……” 肃王帮阮甄穿好衣服,耐心解释道:“本王在奏折中提到心仪青城郡主,不过是权宜之策,这样既能解释本王为何忽然离开云中,又能令珩王中计前来。事先没告诉你,是担心你多想。” 阮甄轻轻抿唇,少见地流露出一抹娇羞之态:“主上行事,自有道理,属下不会多想……”她眸色轻闪,又道,“殿下已经问过景云和庆星,她们所言与青城郡主的说辞都对得上,青城郡主并非伊昭公主,殿下不要再有执念了。” “你说得对,本王不会再这样想了。”肃王道,“待青城回宫,面见过父皇,本王便将她除掉,伪装成病逝的样子。” 阮甄蹙眉:“主上非要除去郡主吗?” 肃王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畔轻声道:“本王知道你心软,可青城知道我们太多隐秘,她活着,对我们终究是个威胁。” “可靖阳王若是知道……” 肃王沉吟不语,阮甄趁机道:“求主上先留下郡主性命吧,她可以掣肘珩王。” 肃王放开她,唇角带笑:“好,本王依你便是。” 阮甄抬头看向肃王,见他衣袍锦绣,眉眼如画,如今染了笑意,更显得丰神俊逸,不由得心跳加快,赶忙移开视线。 肃王仿若没看到一般,扶住她的肩膀,吩咐道,“到时候,你将景云和庆星带到稳妥的地方,等我命令。” 阮甄轻轻抿唇:“是,属下明白。” 几日后,肃王带着青城离开荷塘小筑,前往京城。 肃王此行只带了几名护卫,他们一路加紧赶路,行至松山时,已是次日午后。 这日天清气朗,阳光和煦,肃王反倒停了下来,带着几人登上了松山半山腰的观景台。 此处观景台建在松山的东面,站在台上,可以俯瞰到村庄农田,可以看到远处群山连绵,而看得最清楚的是一条从北向南的官道——若是从云中返回京城,这是必经之路。 这些日子,她夜夜梦到珩王,有些是近一年多两人相处的点滴,还有些是多年前,他们在白城外一起合兵围攻柔然的片段,在梦里,珩王总是目光绵长地看着她微笑,她被他的笑意感染,刚要笑时,梦境戛然而止。 可一旦梦醒,想到珩王并不会破困龙阵,青城的心口便如锥刺刀剜,好一阵都缓不过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暮色四起,山风掠过,松声满耳。青城发间的丝绦飘动飞舞,寒意穿透披风,她四肢僵冷,但依旧努力远眺,希望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策马而来,可看了良久,只有远处一片苍青色的松柏林。 肃王脱下身上的裘衣,正要盖上青城肩头时,青城瞬间回神,伸手推却。 他轻轻一笑:“就快到京城了,郡主不是说要配合本王吗,无论如何,总要显出本王的深情来,免得父皇疑心。” 第217章 诛心 肃王被惊动,很快来到荷塘边。 阮甄上前查看,当确定秦伍气息全无时,她讶然地看了青城一眼,对着肃王摇了摇头。 肃王掀起眼帘,目光扫过青城手中滴着血珠的长剑,面有愠色:“郡主这是做什么?” 青城道:“秦伍说肃王不日就要迎娶我,提醒我要本分些,不要落得跟秦贵人一样的下场,他还警告我,让我说出四猎图中堆雪园的位置,免得等日后殿下登基,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他如此无理,我便拔剑了。” 听到肃王要迎娶青城,阮甄怔住。 肃王清冷的目光慢慢恢复温润,他道:“若是如此,那秦伍当真该死,罢了,将人抬下去,厚葬。” 立即有护卫上前善后。 肃王轻描淡写,没有半分要追究此事的意思,阮甄稍稍意外,回到居所。 她关上门,脱掉上衣,给自己腰侧的伤口上药——那是前些日子诱青城前来,在荷塘小筑中与护卫动手时留下的。 阮甄与拓跋堃演了一场苦肉计,但谷中护卫并不清楚阮甄的身份,下手难免没轻没重,加之她之前一直隐藏身手的缘故,不得不做出不胜战力的样子,混乱中,反倒受了伤。 她从小习武,性格坚毅,早就习惯了自己处理伤口,此次也不假手于人,她将被血洇湿的布条扔掉,在伤口上撒上金疮药,扯过一条细软的崭新布条,用牙齿轻咬住一端,刚在腰间绕了半圈,忽然木门被打开,肃王走了进来。 阮甄一惊,急忙起身,用力过猛,牵拉到伤口,不由疼得龇牙咧嘴。 肃王缓步上前,微笑着拉过她手中的布条,他将手指轻压在布条上,指尖在她腰间游走,缓缓绕了两圈,最后打了一个结扣。 肃王凑得很近,近到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他温声道:“疼吗?” 阮甄面颊若云霞,腰间他触碰过的皮肤微微发烫,她轻轻摇头:“不疼……” 肃王帮阮甄穿好衣服,耐心解释道:“本王向父皇提出求娶青城,不过是权宜之策,这样既能解释本王为何忽然离开云中,又能令珩王中计前来。事先没告诉你,是担心你多想。” 阮甄轻轻抿唇,少见地流露出一抹娇羞之态:“主上行事,自有道理,属下不会多想……” “待青城回宫,面见过父皇,本王会将她除掉,伪装成病逝的样子。” 阮甄蹙眉:“主上非要除去郡主吗?” 肃王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畔轻声道:“本王知道你心软,可青城知道我们太多隐秘,她活着,对我们终究是个威胁。” “可靖阳王若是知道……” “那就不让他知道。” “万一郡主真的知道堆雪园的位置呢?” 肃王沉吟不语,阮甄道:“求主上先留下郡主性命,待属下去劝劝郡主再说吧。” 肃王放开她,唇角带笑:“好,本王依你便是。” 阮甄抬头看向肃王,见他衣袍锦绣,眉眼如画,如今染了笑意,更显得丰神俊逸,不由得心跳加快,她移开视线,道:“可陛下会相信珩王是死于龙甲军之手吗?” “禄奇他们本就是龙甲军,本王当初救下他们,不过是将他们当做手中的一把快刀,一旦珩王殒命,他们就再无用处,到时除掉他们,揭开他们的身份,由不得父皇不信。” 他扶住阮甄的肩膀,吩咐道,“到时候,你将景云和庆星带到稳妥的地方,等我命令。” 阮甄轻轻抿唇:“是,属下明白。” 几日后,肃王带着青城离开荷塘小筑,两位侍女被阮甄带去安阳的一处宅院安置。 青城和肃王并辔而行,麒麟卫打扮的黑衣人跟在身后,一众人出了安阳,沿着官道向京城而去。 昨日青城曾提过再与禄奇见一面,但肃王以禄奇外出办事拒绝了,她无计可施,又不能确定肃王究竟在何处设伏,只希望禄奇机敏应对。 她心事重重,表情难免凝重,肃王睨了她一眼,道:“郡主在想什么?” 青城道:“我在想,殿下真是好手段,竟可以让麒麟卫护卫左右,我还以为麒麟卫只能由天子驱使。” 肃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接下来两人不再交谈,加紧赶路,行至松山时,已是暮色四起。 两个护卫迎面骑马而来,快至近前时,两人滚鞍落马。 其中一人道:“殿下,前去刺杀太后的龙甲军得手了,太后中了毒箭,但龙甲军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 “全军覆没?”珩王明显有些意外,他微微蹙眉,“不愧是武宁卫,武功竟如此之高。” “并非只有武宁卫,”另一人道,“太后刚中箭,珩王就出现了,他身边皆是高手,龙甲军不是他们的对手,全部被杀。” 肃王冷哼了一声,面上闪过愠色。 青城眼眸半阖,心尖直颤,秦伍带走的那几十个龙甲军,他们的目标不是珩王,是太后!当年的确是太后指使麒麟卫屠宫,她虽罪有应得,但其中曲折还未查明,更重要的,那些龙甲军不该以这种方式殒命。 刚想到此,她心念一动,不对,太后薨逝,珩王再伤心难过,也不会激愤之下将这些人全部杀掉,他一定会想办法留下活口,查明原委。 她扫了一眼两名护卫,莫非他们的情报有误。 正想着,前方有一队人马疾驰而来,这些人皆身披墨色大氅,像是涌动而来的黑色浪潮。 待看清为首之人时,青城眼眶发烫,虽说早已知道珩王脱困,但看到他衣袍猎猎,行动如风,悬了多日的心安定不少,但想到太后如今生死未卜,行刺的人又是龙甲军,她的心又高高提起。她有满腹话要说,不自觉驱马上前。 珩王很快行至近前,目光凝定在青城身上。 肃王微微一笑,道:“堂兄怎么来了?倒是凑巧。” 珩王目光深长:“并非凑巧,我听闻郡主被困,便从云中赶回来了……郡主一切安好?” 青城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道:“臣女一切都好,多谢殿下挂心。” 第218章 验伤 魏帝大惊,一脸急色,“太后如何了?” “太后无碍,只是吴嬷嬷中了毒箭,危在旦夕。” 魏帝放下心来,沉声道,“这些刺客是什么人,可将其抓获?” “这些人自称是当年幸存的龙甲军,刺杀太后是为了报昔日灭国之仇。他们与禁军激战,除了一个叫秦伍的龙甲军逃跑时被抓之外,其余的人全部战死……” 青城一凛,马上反应过来这是肃王的安排,想到那些龙甲军悉数殒命,她心口一阵抽痛。 肃王道:“父皇,这些龙甲军胆大妄为,儿臣以为,他们很可能还有同伙伺机作乱,儿臣想查明此事,抓捕所有同党,请父皇允准。” 魏帝认同地点了点头,道:“准奏,朕命你即日起领骁骑营,务必查清此事。” “儿臣遵旨!” 话音落,一名禁军带着栾舟脚步匆忙地走了进来。 栾舟跪倒在地,道:“启禀陛下,珩王殿下奉旨回宫,途经松山时遇到刺客伏击,胸口中箭,昏了过去。” 青城心魂俱震,连呼吸仿佛都凝滞了,她在松山下听得的叫声不是幻听,那真是栾舟和封义的声音。 “什么?”魏帝惊惶失色,蓦地站起身,急切道,“现下如何了,太医怎么说?” “殿下吐血不止,如今连汤药都喝不进去了,太医束手无策,属下走的时候,太医正在给殿下行针。殿下昏过去前说,想见青城郡主一面,请陛下允准……” 魏帝又惊又急,倒吸一口冷气,随即呛咳不止,直咳得满面通红,他不明白珩王为何此时要见青城,但已全然顾不上多问,只对着青城不住地挥手,青城会意,行礼后随栾舟离开。 青城心乱如麻,浑身发冷,木然地跟在栾舟身后,她不知道怎么到的珩王府,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恍在梦中。 珩王府中景色依旧,侍女和仆从来回奔忙,俱是一脸凝重,青城心口一阵阵发紧,她木然地跟在栾舟身后,绕过花厅旁的花圃,穿过一个月洞门,来到一处极为幽静的庭院。 青城隐隐猜到此处就是珩王的住所,果然,栾舟将她带到一间房屋外,不再向里走,敛眉垂首:“郡主去看看王爷吧……” 栾舟平日里话虽不多,但与她熟络后还算开朗,此时却明显有些严肃,甚至悲伤。 青城急匆匆向里走,一眼便看到珩王躺在床榻上,封义跪在一旁,用手轻拭眼尾,见她前来,他以额触地,轻吸鼻翼:“郡主总算来了……郡主好好陪王爷一会吧,属下告退。” 封义低着头,很快退了出去。 青城坐在床边的方凳上,看了过去,珩王双眼紧闭,面色煞白,嘴唇微微发紫,她忍不住轻声唤道:“殿下……” 珩王没有任何反应。 路上栾舟说,珩王之所以吐血,是因为中了苓兰花毒,青城心中一阵骇然。 前不久在荷塘小筑,她才中过此毒,解毒后双枝曾告诉她,若是短期内大量摄入此毒,中毒者虽极为痛苦,但只要及时服下解药,便无大碍,可若是长期微量,则很难察觉,一旦毒发,会心慌气短,最终吐血而亡。 青城心中万千思绪翻腾,但此时此刻她几乎无法冷静思考,与珩王相处的过往一幕幕在脑海中回闪,酸楚愁苦溢满胸口,无计可消。她心慌地厉害,忍不住握住珩王的手,他的指尖发凉,不似从前那般温暖。 青城忽然悲从中来,泪水夺眶而出,她将脸颊轻轻贴在他的手掌上,掌心的薄茧轻擦过她的唇角,泪水顺着他的掌纹蜿蜒而下,她胸口和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团密匝的棉絮,每吸一口气,心口就像是被一只手挤压箍紧,几乎让她喘不过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一声悠长的轻叹响起,珩王哑声道:“公主……” 青城如梦初醒,蓦地抬头,一片朦胧水雾中,珩王的面孔模糊不清,她几下抹掉眼泪,凑上前去:“殿下……” 珩王起身坐起来,直直地看着她:“公主,肃王是不是抓了景云和庆星,以此威胁你承认是他救下你?” 青城没想到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此事,不由一怔,道:“殿下如何知道?” 珩王没有回答,只道:“你放心,武宁卫一定会救出她们……” 他轻咳两声,青城立即道:“我去叫原嵩来给殿下把脉。” 她说着就要起身,忽然手腕一紧,这才发现整个左手都被珩王攥在掌心。 “别去,”珩王摇头,“我不想见其他人,陪我说会话,告诉我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从荀湛和方笑亭离开后说起。” 青城轻轻抿唇,将这些日子在荷塘小筑的见闻细细说来,又道:“今日刺杀太后和殿下之人就是被肃王所救的龙甲军,在松山下射中殿下的禄奇就是十二卫……禄奇他们被肃王蒙蔽,一直以为殿下是屠宫的罪魁,这才伤了殿下……” 青城还是有些不解,禄奇已经知道当年的真相,按理说不会伤害珩王,想来是受到肃王的逼迫,不得已为之。 她正想着,珩王不紧不慢道:“公主,禄奇并没有伤到我。” 青城的眼神中充满怀疑和不解:“栾舟说殿下胸口中箭,怎会没伤到?” “公主要不要验伤?” 青城没有多想,懵懵地点头。 珩王唇边噙着一抹极淡的笑容,利落地解开衣带,掀开中衣。 他的整个前胸皮肤完整,没有任何创口。 青城怔怔地看着他,因为刚哭过,眼中秋水盈盈,眼眸瞪大,不觉流露出一股娇憨之态。 她道:“殿下穿护甲了?” 珩王望着她,不自觉露出笑意:“是,但也不完全是,禄奇的箭根本没有箭簇,又打在护甲上,并没有伤到我,他只是迫不得已,假意刺杀我……” 青城怔住。 原来,禄奇将珩王射落马背后,就及时叫停对战,他上前自曝身份,要求与珩王单独谈话,珩王答应下来。禄奇将见到青城一事和盘托出,又道明这些年的经历,恰巧邯平此时来迎接肃王,正好碰上,如此一来,昔日误会尽消。 (本章完) 第219章 别怕 “前几日,肃王让他们伏杀我,禄奇假意答应下来。这些年龙甲军的任何行动,肃王都会派亲信跟随,禄奇将计就计,将我射下马背,待肃王的亲信去报信后,他才表明身份,景云和庆星被困的消息就是他告诉我的。我已让邯平妥善安置他们,你不必担心。” 青城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转念想到栾舟所言,一颗心又提了起来,她道:“殿下既然未中箭,为何会中毒?” 珩王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微微一笑:“如今我的毒已解了大半,你不必担心。我与禄奇已经商议过了,肃王几番暗害我,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不如让他以为阴谋得逞,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我遭遇伏杀、中毒吐血皆为实情,如此禀报陛下也不算欺君。” 青城这才彻底放心,柔声道:“幸好发现及时,殿下没事就好。” 她唇角带笑,双眸晶亮,烛火映照在她瞳孔,点点碎光浮动。 珩王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轻声道:“我知道你随肃王进了宫,让栾舟去宫中请你前来,我让他故意夸大病情,是想看看你是不是担心我,不承想,你哭到让我心疼……” 他轻轻用力,将青城拉得更近些,声音暗哑:“公主刚才为何要哭?” 青城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眸光下移,入眼的却是他肌理匀称分明的胸膛和劲瘦的腰身,她喉间发紧,偏过头去。 这些日子她殚精竭虑,心绪跌宕起伏,如今知道他和禄奇都平安,大喜过望,脑中一片空白,反倒不知该说什么。 珩王不知青城心中所想,只当她有意逃避,终究不想让她为难,他松开手,低头系中衣的带子,缓缓道:“公主既然不想说,我便不问了……” 他的语气中透着深重的落寞和无奈,青城心中泛起一股熟悉的酸楚感,此时还夹杂了些许心疼,她咬了咬下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凑上前,在他腮边落下一吻。 她吻得又轻又快,仿若清风拂过水面,不留下一丝痕迹。可珩王静如平湖的心中却漾起一圈圈的水花,转瞬间,湖水翻涌层叠,带着山呼海啸的气势奔涌而来。 他手指轻颤,衣带没有系上,一抬眼,却见青城要起身离开,心下一急,手快如电,遽然按住她的肩膀。 青城肩膀被弩箭贯穿的伤口还未痊愈,摔下马背时又被牵拉过,如今珩王用力一按,尖锐的痛意传来,她不由得长嘶一声,跌坐回床边。 珩王心下大惊,蓦地起身,轻轻扶住青城,眉眼间俱是急色:“你受伤了?让我看看。” 青城的伤口在锁骨下方,她按住衣领,摇头道:“已经好多了,殿下不用看了。” 珩王垂眸看着她,眸光沉静幽深,嘴唇紧抿。 两人无声僵持了一阵,最终青城败下阵来,攥紧衣领的手缓缓松开。 她先脱掉长裙外的罩纱,接着解开绦带,掀起半幅衣领,露出左肩和锁骨。 珩王面无表情,待看清锁骨下方的伤口时,他阖起双眼,眉心蹙起,像是在极力压抑怒火。 过了片刻,他睁开眼睛,取来药箱,在铜盆里洗净手,又从一个小瓶中倒出一粒乌黑的药丸递到青城唇边,她没有半分迟疑,张嘴含住。 这药丸凉丝丝的,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清苦味。 青城难得的顺从乖觉,珩王的脸色似乎好了些。 她的伤口明显被妥善清理过,只是恢复的并不好,创口的有些地方崩裂,还有两处已经溃破流脓。 珩王目不斜视,下手极稳,青城几乎觉不出痛意,他快速处理好伤口,将她的衣服拢好,系好绦带,又问:“还有哪受了伤?” 青城并不打算隐瞒,撩起裙裾,露出受伤的小腿。 当时她只是随手撒了些药粉止血,如今伤口看上去已是血肉模糊。 珩王面色微沉,但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给她上药包扎。 忙完这一切,他坐在青城身边,低声道:“公主刚才跑什么?” 青城一怔,反应过来,她道:“我没跑,只是当时伤口磕到了床沿,我……我只是想换个姿势……” 珩王脸上闪过笑意,但很快变得严肃,他道:“你刚才亲我,是出于喜欢,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青城微微挑眉,“还能有其他的原因啊?” 珩王嗯了一声,道:“比如感激、庆幸、安慰什么的……” 青城轻抿下唇,狡黠一笑:“殿下以为是哪种原因呢?” 珩王的眼神格外深沉,声音也低下来:“我以为是喜欢,就是不知道,我有没有会错意。” 青城与他无声对望,过了一阵,轻轻摇头。 珩王唇角的笑意再也按捺不住,他伸手揽住青城的腰,在她耳畔低语,仿佛蛊惑一般:“我不懂你摇头是何意,你说出来我才信。” 青城柔声道:“殿下,你没有会错意……” 珩王眼眸黑沉如墨,目光从她眉眼缓缓向下,落在她绯红的樱唇上,他喉结剧烈滚动,握住她腰身的手掌不断收紧。 青城看着他的脸越靠越近,脑中茫然一片,一时忘记了挣脱。 他的唇峰贴上她眉心时,温热的气息拂过眉眼,青城眼睫轻颤,忍不住阖上眼,只觉得眉心如火烧一般。 他在她耳畔低语,声音低哑:“阿昭,别怕!” 青城略微松了一口气,不料下一刻,下颏被他轻轻抬起,紧接着他滚烫的唇印在她的唇角,很快又覆盖在她的唇瓣上。 青城脑中轰的一下,仿佛浑身血液都涌上头顶,她心跳如擂鼓,有种微弱的窒息感。 不知过了多久,珩王终于放开她,他声音喑哑,气息拂过她耳畔:“你受了伤,我让原嵩过来给你诊脉。” 说完,不等青城回应,他大步走了出去。 青城面颊发烫,后颈出了层薄汗,她只当是屋内炭火太旺,正想起身打开窗户,眼波一转,才发现炭火早就熄灭了。 过了一阵,珩王带着原嵩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位近卫,他们重新燃起银丝炭,接着退了出去。 第220章 查案 原嵩给青城看诊,刚搭上脉,面色一变,搭脉的手稍稍用力,凝神诊了一会,啧啧称奇:“真是怪了,怎么郡主也中了苓兰花毒吗?这脉象实在奇怪……” 他这段时间写了不少有关苓兰花毒的医案,仔细比较了此毒和心脉郁结之症在脉象上的细微差别,好不容易总结了些许心得,不想乍一把脉,怎么又一个中毒的脉象,不由得惊异不已。 青城轻叹道:“果然什么都瞒不住神医,我的确中过此毒,但已经服下解药。” 珩王蹙眉,正想问青城为何会中毒,瞬间反应过来,还能为何,自然是那支贯穿她肩膀的弩箭上涂有此毒。 “原来如此!”原嵩频频点头,长舒一口气,“这就对了,此毒不易清除,即便服下解药,也要过些时日才能恢复正常脉象。如此,老夫再给郡主行一次针,尽快清除毒素。” 青城道谢,原嵩摆手,瞥了一眼她身后的床榻,道:“请郡主躺下,以便老夫行针。” 青城微微一怔,那是珩王的床榻,实在不妥,她刚要开口拒绝,珩王低声道:“怎么?” 青城轻轻抿唇,道:“殿下还是让人带我去客房吧。” 珩王凝视着她,目光绵长幽深,半晌,他附在她耳边,低声哄劝,“别让原嵩久候,公主去吧。” 青城抬眸,见原嵩已经净好手,取出银针,正举着双手等她。 她只好走过去,躺在床榻上。 她这些日子受了伤,被困山谷,时常无法安眠,如今回了京城,见到珩王,知他平安无虞,放心不少,原嵩扎第三针的时候她就彻底昏睡过去。 一觉无梦,再醒来时天都亮了。 冬阳漫过花窗,照的整个房间温暖明亮。 珩王负手立在窗前,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眉眼模糊在逆光中。 “伤口还疼吗?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不疼了。”青城声音微哑,低头穿鞋,这才发现身上的衣服换成了崭新的中衣,她知道定是侍女帮她换了,便没在意,“殿下怎么没叫醒我,昨夜我是奉陛下的旨意前来,结果睡了整晚,着实不妥,若是陛下知道了,那就麻烦了。” 珩王没说话,端来一碗温水,青城正好口渴,就着他的手将一碗水喝完。 珩王这才道:“你不必担心,我已向陛下请旨,说拓跋堃如今在逃,为了安全,让你暂住我府上,陛下答应了。” 他轻轻握住青城的肩头,声音温和:“我本不想再让你涉险,可景云和庆星还未救出,禄奇他们也有危险,我知道你定然无法安心,昨日便递奏折给陛下,陛下已准你查案。肃王和拓跋堃必然还会有所行动,我们每晚见面,便于商讨对策,何况我也想让你离我近些,免得因见不到你而日夜悬心。” 青城怔怔地望着他,心里流淌过一阵暖意,她轻声道:“殿下……” 这声轻唤让珩王心中酥酥麻麻的,他忍不住看向她的唇瓣,但很快移开目光,将她揽入怀中。 冬阳斜斜切过窗棂,他们相拥的影子投在青砖上,像两株缠绕交织的藤蔓。 与珩王府一片天清地宁的景象不同,肃王府中阴云密布。 肃王坐在书房的桌案前,愁眉不展,案上放着陛下让青城共同查案的圣旨。 侍立一旁的裴彻道:“殿下,陛下让青城郡主同查刺杀案,也许并没有什么深意。郡主机敏聪慧,还是武宁司的副指挥使,陛下如此安排也属寻常。” 肃王冷哼一声:“父皇对我,果真还是不能全然信任。” 裴彻劝道:“如今景云和庆星在我们手上,郡主顾忌她们的安危,定然不敢违逆殿下的意思,殿下不必忧心。” 话音落,奚靳大步走了进来,他肩膀上落着白霜,风尘仆仆,未等行礼,肃王便问:“吴嬷嬷如何了?” 奚靳抱拳道:“回禀殿下,吴嬷嬷已服下解药,并无性命之忧,此次吴嬷嬷为太后挡下一箭,此后太后会更信任她。” 肃王对这样的结果极为满意,他道:“靖阳王活着的消息一旦传开,吴嬷嬷首当其中会被怀疑。本王只好安排一场危急救主的戏码。太后一向糊涂,如此一来,可以保住吴嬷嬷。” 奚靳的眉梢微挑,带着几分得意:“太后怎么也不会想到,是吴嬷嬷故意支走禁军和武宁卫,给龙甲军制造刺杀太后的机会。如今只要等珩王一死,那殿下在朝中便再无威胁。” 肃王把玩着书案上的一方私印,面色异常平静,他道:“珩王府有何消息?” “太医已经齐聚珩王府,天快亮时,有不少武将前往,但都被挡了回去,陛下今早下了旨意,不让任何人上门探望,打扰珩王养伤。此外,青城郡主昨夜进到珩王府后,至今尚未离开。” 肃王把玩印章的手蓦地一顿,抬起眼帘,语气低沉:“她整夜都在珩王府?” 奚靳道:“是。依属下看,珩王应该病得很重,郡主与他交好,所以才没有急于离开。”他一顿,忽然想起什么,“殿下之前说,等郡主见过陛下之后就找机会除掉她,属下已安排好人手,可以随时动手……” “不必了!”肃王语气生硬,打断他的话,“你打探消息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奚靳一怔,不敢再言,抱拳告退。 肃王冷冷地瞥一眼奚靳的背影,转向裴彻道:“秦伍人呢,可入京了?” 裴彻道:“算着时辰,秦伍应该已经到武宁司了,要派人去盯着吗?” 肃王起身,走到书架旁,道:“不必了,秦伍要供出什么,本王不清楚吗?” 他对着裴彻挥了挥手,裴彻会意,退了出去。 肃王从书架上取来一副画卷,回到桌案前展开。 画卷上的女子顾盼生姿,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笑意,他想起多年前那个花朝节,想起她浅笑的样子,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个黄衫女子是邬桓的伊昭公主。 第221章 荒诞之言 肃王缓慢地研磨,执笔在纸上勾勒出一幅画像,画上是青城的身形相貌,身着鹅黄色衫裙,面上蒙着同色面纱。 他将两幅画作挂起来细细品看,有一瞬间,只觉得两人的眉眼仿佛重合了。他伸手轻抚青城画像上的眉眼,喃喃自语:“日后你就代替伊昭来陪本王吧!” 武宁司内,秦伍被绑在庭院中的木桩上,青城站在屋檐下,一旁的钟亭禀报道:“据秦伍说,他和禄奇各领一队龙甲军分别刺杀太后和珩王,目的是为了给伊昭公主报仇。供词上还提到为了报仇,他们扰乱朝堂,犯下不少大罪。” 钟亭说着,呈上供词。 青城抬手将供词挡回去,她知道秦伍不会供出肃王和拓跋堃,这种言之无物的供词不如不看。 她道:“给秦伍松绑,然后都退下。” 钟亭愣了一下,依言照做,不多时,院中只剩青城和秦伍两人。 青城走到秦伍面前,没有任何铺陈,直接了当道:“我们聊点供词上没有的内容吧,秦贵人是不是被你所杀?” 秦伍一怔,眉头皱起:“青城郡主竟认得秦贵人?” 青城从容道:“之前没认出来,但你处心积虑要杀她,才引起我的注意。我曾前往邬桓宫中数次,认出秦贵人并非难事。” 秦伍想到在菀坪时他数度被武宁卫跟踪,青城知道他的行踪并不奇怪,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不错,秦贵人就是死在我的箭下。” “为何如此?” 秦伍冷哼一声,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邬桓帝薨逝后,她做为妃嫔就该自我了断,不料她却转而投向信安王。俗话说,一女不更二夫,她如此不守妇道,实在该杀!不妨告诉郡主,是我无意中发现秦贵人还活着,将此事禀告靖阳王,提议将她杀了,靖阳王极力赞成,许我便宜行事,我便将她杀了……” 青城又惊又气,心口一阵钝痛,她怒极反笑:“说起俗语,还有一句你可听过,叫一臣不事二主。邬桓帝薨逝,你做为臣子就该自我了断,怎好觑颜苟活于世?怎么,你可认贼作父,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就不可以寻一安生之所?” “什么认贼作父?”秦伍蹙眉,额角的疤痕蜷缩成一团,“肃王和靖阳王乃知人善任的明主,他们赏识我的才能,封我为将军,训练兵士,这一切都是为查清当年邬桓灭国的真相……秦贵人之流岂可与我同日而语?” 青城怒火中烧,她按捺下心绪,沉声道:“那你可查清了?” “这是自然,”秦伍道,“当年之事皆是珩王和太后的阴谋,目的就是让邬桓灭国。” 青城冷冷地看着他,忽而一笑:“你的目的并非为了报仇,你其实根本不在乎谁是罪魁,对不对?” 秦伍哈哈大笑,道:“不错!邬桓早已灭国,一切都过去了,如今我跟在两位殿下身边做事,他们说谁是罪魁,谁便是罪魁。” 青城道:“你说的没错,邬桓已经灭国,人各有志,你可以过你想过的生活,可为何非要置往日袍泽于死路呢?你故意被禁军抓住,继而招供,就是为了暴露禄奇他们,你如此行事,是为了助肃王除去把柄吗?” 秦伍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你这样做自然是有人许了你好处,我来猜猜吧,是不是肃王说,来日他登基,便拜你为大将军?” 秦伍没有直接回应,但脸色闪过一抹得意,道:“良禽择木而栖,青城郡主应该懂这个道理。” “道理是没错,可你如今身陷囹圄,难逃一死,良禽?死禽差不多!” 秦伍冷哼一声:“这就不劳郡主费心了!” “你是不是觉得肃王会救你?”青城像看傻子一样看向秦伍,眼神中甚至有一丝怜悯,“那你就太不了解他了。还有,禄奇只要藏起来不被抓到便是,到时你的口供就是废纸一张。” 秦伍觑了青城一眼,忽然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过了一阵,他道:“不,禄奇不会藏起来。” 迎着青城不解的目光,他道,“事到如今,告诉郡主也无妨,我留下两名可靠的龙甲军,他们会在适当的时机告诉禄奇,我打算在供词中招认,青城郡主是伊昭公主冒充的,也是这些年我们的幕后主使……” 青城心头一震,但不形于色,她缓缓道:“荒诞之言……” “这自然是荒诞之言!”秦伍道,“寻常人当然不会相信,所以我在供词中也没有这样写。可禄奇是十二卫,他忠于伊昭公主,自然会顾及公主生前的挚友,如此一来,自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郡主被冤枉。而只要他被捕,我便能活!” 青城只觉得一股怒气上涌,冲撞的胸口隐隐作痛,但这股怒意很快化作无尽的担忧。 寻常人听到这样的消息,初闻惊骇,但很快就会当成是无稽之言,一笑了之,可唯独禄奇不会,他会以为她的身份暴露了,会不顾一切地现身去救她。 青城按捺住翻腾的心绪,看向秦伍:“是肃王让你这么做的?” 秦伍笑而不语。 这反应几乎做实了青城的猜想,看来肃王并没有消除她就是伊昭的怀疑,或者,他单纯就是为了诱捕禄奇,青城心中渐渐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这时邯平忽然神情严肃地走了进来,他快速上去,附在青城耳边低语两句,青城眼眸半垂,肩膀微微颤抖,但很快恢复如常,挥手让邯平退下。 邯平躬身抱拳,离开前目光森然地瞥了秦伍一眼,面上尽是轻蔑和憎恶。 秦伍见状,忍不住道:“看来禄奇已经现身了……” 青城默然不语,抬头远望,天际处浮着一层薄雾,红日被裹在云层中,从雾霭间透出淡金色的光晕。 她忽然开口,语气淡然,全然听不出喜怒,“秦伍,你还算是龙甲军吗?” 秦伍并未听出青城话中深意,满不在乎道:“当然算,否则我为何被抓到此处呢。” 第222章 军法处置 “你可还记得龙甲军的军规?” 秦伍一怔,不妨青城如此问,拧眉道:“自然记得……” “那你记不记得,触犯军规,该如何处置?” 秦伍本不想回答,但不知为何,青城说话时的语气和表情带着一股莫名的压迫感,这感觉似曾相识,他强压下心头异样,不情不愿道:“以死谢罪……” 青城轻轻点头,用拇指顶开剑柄,抽出长剑:“既如此,那本帅今日便明正典刑,以肃军规……” 秦伍如遭雷击,面色骤变:“你……你竟真的是……” 不等他说完,青城蓦地腾空跃起,手腕翻转,长剑若一道流光,直刺秦伍的面门而来。 秦伍惊惶失色,拼命地后退闪避,一下子撞在放兵器的架子上,他从兵器架上随手抽出一把剑,横起剑身格挡。 此时一轮红日破云而出,万道金芒刺破薄雾,洒在青城高举的剑刃上,刺目的白光顿时迸射而出,秦伍眯起双眼,急遽旋身,青城却突然变换招式,举剑上挑,剑尖跳脱着刺入他的颈侧,鲜血瞬间喷涌而下,染红了他身下的石板。 秦伍眼眸瞪大,一只手捂住颈侧,不可思议地盯着青城,不多时,他踉跄着仰倒在地。 冬阳穿过古柏的枝叶,在秦伍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整个天幕湛蓝无比,他忽然想起来,他刚参军的当日也是这样的好天气,那时他跟着一众年轻的士卒们一起背诵军规。 “龙甲军禁律,不可弃袍泽以事权门,此乃悖义之举,犯者斩之……” 有两行清泪自他眼角滑落,他身体剧烈颤抖几下,很快不再动弹。 青城收剑,毅然转身向外走。 邯平一直守在不远处,听到脚步声,大步迎上来。 青城脚下未停:“禄奇如何被捕的?人在何处?” “师兄一人一骑,到城门口,自报家门,当场就被城门校尉绑了……刚才武宁卫来报,说骁骑营的人已经赶过去了。” 青城眼眸暗下来,如今肃王领骁骑营,禄奇落在他手中,定然凶多吉少。 两人走出武宁司,各自一马,向着城门口飞驰而去。 赶到城门口时,奚靳上前,对着青城抱拳行礼:“启禀郡主,肃王殿下说,在城外松山下等郡主,请郡主单独前往。” 邯平闻言,顿时怒喝道:“奚靳你好大的胆子!” 裴彻一脸不在乎的神情,但还是跪倒在地,语气生硬:“卑职罪该万死,但这是肃王殿下的原话,请郡主明鉴。” 青城瞥了奚靳一眼,转向邯平道:“你先回去,不必担心,肃王不敢把我怎么样。” 邯平拧眉,但最终抱拳称是。 青城驱马上前,对着奚靳道:“带路。” 奚靳将青城带到松山下的废宅前,停下脚步,道:“郡主请。” 青城望着这处宅院的大门,心中微凛,她到过此处,这就是裴毓当初被秦伍藏身的地方。 她推开斑驳的木门,走了进去,一眼便看见禄奇站在院落一角,双手反绑,左右各站着一个骁骑营士卒。 肃王站在二楼的围栏处,见她前来,扬声道:“郡主来的比本王想象的快上许多。” 青城看向肃王,抱拳道:“敢问殿下,让卑职前来所谓何事?” “想来郡主已经听说禄奇前来自首一事,禄奇罪大恶极,策划实施刺杀,本王遵父皇旨意查办此事,打算将其正法,郡主同查此案,本王便请郡主前来观刑。” 青城道:“陛下命武宁司查办珩王路遇伏击一案,肃王殿下负责的应是太后的案子,如今武宁司尚未审问禄奇,殿下就如此心急地处置他,不明真相的人会以为殿下越俎代庖。” 肃王笑道:“这两桩案子皆是龙甲军所为,禄奇做为他们的首领,不论是哪桩刺杀案,他这个主谋都难逃其罪,郡主何必分的那样清。” “既领皇命,就不得不泾渭分明,武宁司行事一向如此。”青城对着肃王拱手,“多谢肃王殿下费心,臣女这就将人犯带回武宁司审问。” 说完,不等肃王回应,径直走向禄奇,快到近旁时,她的手按上剑柄。 两名士卒相视一眼,同时退开一步,对着青城行礼。 青城拔剑而出,挑断绑住禄奇的麻绳。 两名士卒一惊,齐齐看向肃王,等待示下。 肃王一言不发,冷冷一笑,这时门扉大开,奚靳带着一众骁骑营的士卒围了上来,他们纷纷拔剑,将二人团团围住。 青城扫视众人,握紧手中的剑柄。 两方人剑拔弩张,庭院内气氛紧张。 奚靳偷觑了肃王一眼,见他气定神闲地靠在栏杆旁,似乎并没有要下令动手的意思,他琢磨不透肃王的想法,一时间不敢妄动,只好对着青城虚张声势道:“青城郡主真的要跟卑职等动手吗?青城郡主如此违逆肃王殿下,岂非以下犯上?” 青城先开始还在挖空心思想着今日如何体面一点收场,奚靳此番话一出,倒是让她一点都无需费心了。 她不紧不慢道:“我今日来此处是以武宁司副指挥使的身份奉陛下旨意行事,武宁司直属御前,司中上下皆效忠于陛下,以下犯上的罪名着实不敢冒领,还请奚领军说清楚,武宁司究竟如何以下犯上,冒犯天颜?” 奚靳方才意识到此话不妥,他原本想说青城对肃王不敬,结果经青城一说,倒成了武宁司以下犯上。放眼整个朝堂,比武宁司地位高的就只有陛下了,说武宁司以下犯上,岂非是说武宁卫对陛下不忠。 奚靳大惊,正不知所措,肃王低沉的声音传来:“奚靳,你失言了,还不向郡主赔罪。” 奚靳额头上尽是冷汗,忙不迭地请罪。 青城并不理会他,转向肃王道:“既然是误会,那卑职先行告退。” 说完,不等肃王反应,带着禄奇径直向外走。 奚靳惊魂未定,一时没顾上阻拦,他身后诸人面面相觑,皆定在原处,没敢妄动。 青城越走越快,眼看大门就在眼前,身后遽然传来一道尖声尖气的声音:“给杂家拦下他们!” 第223章 阻拦 话音落,一队禁军从门外鱼贯而入,很快堵住两人的去路。 青城顿住脚步,徐徐转身,当看见宗涣从屋中缓缓走出来时,心中蓦地一沉。 宗涣轻甩拂尘,冷哼一声:“杂家今日可算是见识了,青城郡主表面上温言顺语,实则牙尖嘴利,龙甲军行刺太后和珩王,事实再清楚不过,郡主如此阻挠处决祸首,实在令杂家不解!” 青城道:“武宁司直属御前,若遇案件,一向详鞫细勘,宗公公在宫中多年,想来早有耳闻。珩王殿下遭伏击一案尚有疑点,带禄奇回去是为了查明真相,陛下以仁德治天下,提起武宁司时,每每提醒卑职等要公正严明,无枉无纵,卑职圣命在身,又蒙皇恩,不敢不谨慎。” 青城一番大道理,又将圣命抬出来,宗涣一时语塞。 肃王勾唇一笑,道:“武宁司一向秉公执法,这倒不假,只是郡主与伊昭公主是挚友,情意深厚,如今郡主百般阻挠处决禄奇,执意将他带走,这知道的人以为郡主行事谨慎,不知道的还以为郡主有什么私心呢?” 青城正要反驳,肃王又道:“就地诛杀禄奇是太后懿旨,青城郡主莫非要抗旨不成?” 青城心头暗惊。太后如今对龙甲军又恨又怕,被吴嬷嬷一挑唆,自然恨不得将龙甲军除之而后快。肃王一早就拿到太后的懿旨,但隐而不发,就是让宗涣看到她是如何阻挠处决禄奇的。肃王用她的安危诱捕禄奇,如今又引她前来,就是要看她为了禄奇能做到什么程度,如果她不顾一切维护禄奇,他就更有理由怀疑她的身份。 宗涣被肃王一提醒,立即大呼小叫道:“不错,杂家便是奉太后懿旨而来,太后说了,抓到祸首后就地诛杀,割其首级悬于城楼之上。青城郡主抗旨不尊,以下犯上,禁军听令,将两人一并拿下!” 禁军闻言,齐齐拔刀,铮然声响成一片。 禄奇对着青城低语,语速飞快:“公主不要再维护属下了,这根本就是肃王布下的陷阱,如今已是绝境,属下甘愿赴死……” “不,”青城打断他的话,“这并非绝境!” 说完,她对着宗涣扬声道:“宗公公且慢!看看这是什么?” 青城从裘衣中缓缓举起腰间悬着的长剑,拔剑出鞘,这宝剑鞘口的剑摽是玉刻蟠螭纹,纹路间填以赤金,握柄金丝缠绕,其间镶嵌红宝石,剑璏乃青玉质地,上面雕刻着五爪金龙,剑身一面是云纹,一面则镌刻着飞天云龙的图案。 宗涣原本一脸不耐,眼皮松垮地耷拉在一双三角眼上,闻听此言,定睛望去,待看清那剑身上的图案时,惊叫出声:“尚方剑!” 青城不紧不慢道:“不错,此乃陛下所赐的尚方剑,见此剑如见陛下,宗公公怎么还站着?” 宗涣面色慌乱,臃肿的身子颤了颤,忙不迭地跪倒在地,禁军和骁骑营等人也纷纷下跪,唯有肃王,一脸阴郁地凝视着青城。 青城眼波一转,迎着他的视线回看过去,两人目光交汇,一道清冷沉静,另一道晦暗不明。 两人无声对视了一阵,青城率先收回目光,看向宗涣:“烦请宗公公禀明太后,两桩刺杀案疑点重重,武宁司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到时臣女再向太后请罪。” 话音落,一阵如雨的马蹄声传来。 青城放眼望去,只见尉琰领着一队神策营的士卒策马而来。 行至近前,他翻身下马,抱拳行礼道:“陛下召肃王殿下和青城郡主即刻入宫。” 一行人很快抵达紫宸殿。 魏帝居案而坐,瞥了青城和肃王一眼,不悦道:“朕让你二人查办刺杀案,结果你们在松山下兵戈相向,连城门校尉都惊动了,你们究竟在干什么?” 肃王道:“父皇明鉴,此次刺杀案的祸首禄奇今日自首而来,宗公公遵太后懿旨准备将其就地正法,不想郡主百般阻挠,违抗懿旨,故而起了争执。郡主行事一向稳妥,此次应是有隐情。” 魏帝冷冷地看向青城:“可有此事?” 青城道:“启禀陛下,微臣并非违抗懿旨,而是此案尚有疑点,禄奇是此案唯一人证,需问过口供再行处置。” 魏帝拧眉:“禄奇怎会是唯一人证,不是还有秦伍吗?” “秦伍已被微臣所杀,事发突然,微臣未及向陛下禀报,请陛下恕罪。” “什么?”魏帝惊愕不已,“秦伍是重要的人证,郡主为何如此行事?” 听闻秦伍被杀,肃王明显一怔,眉头蹙起。 青城还未开口,尉琰便道:“陛下,此事微臣略知内情,请容臣详禀。” 魏帝瞥了他一眼,道:“但说无妨。” 尉琰道:“微臣知道珩王放心不下刺杀案,又听说秦伍被押送到武宁司了,就想去看看,结果刚进院子,就看到秦伍从兵器架上取了长剑要伤郡主,对战之下,郡主一剑刺中秦伍的脖颈,他便毙命了。” “执剑伤人?”魏帝不解,“秦伍为何如此?” “微臣远远瞧着,郡主原本在问话,不知说了什么,秦伍忽然情绪失控,就发生了后面的事情。” 青城明白过来,定然是邯平禀报了珩王,珩王担心魏帝怪罪她,才让尉琰来替她解围。 魏帝转向青城,道:“这究竟怎么回事?” 青城不紧不慢道:“武宁司通缉抓捕秦伍久矣,因今日要审问他,微臣便整理过往卷宗,这才发现他之前参与的案件大多与怀王有关,似乎是有意针对怀王行事,微臣心中起疑,审问秦伍时追问缘故,不料秦伍一脸惊恐,举止反常。直到此刻,微臣也不知秦伍为何如此,还望陛下恕罪。” 魏帝双眼半眯:“你说秦伍针对怀王行事,此话何意?” “秦伍最早被武宁卫追捕是因为卢氏父子通敌案,他是卢颉的挚友,卢颉与库莫暗中见面的地方就是秦伍所开的皮货店。卢氏父子被押送京城后,秦伍救走卢颉,又襄助卢颉揭发怀王。怀王获罪后,秦伍就离开了京城,下落不明,直到前不久的刺杀案他才再次出现……” (本章完) 第224章 暗中较量 秦伍从云中到京城,又辗转到菀坪,之后回到荷塘小筑,一直在替肃王和拓跋堃效力,但其中大部分事情的细节只有珩王和几位掌使知道,并未记录在案,青城有意不提秦伍参与的其他事件,只集中在跟怀王相关的案情上,就是让魏帝对秦伍的动机起疑。 果然,魏帝的面色沉下来。 青城又道,“从卢氏父子被送到京城起,卢颉先是被救,继而藏身京城,接着现身,到最后被捕自尽,整个环节中,每一步都有极大的风险。卢颉行事乖张无状,秦伍并非大魏人,如此周密的计划,并非这二人就能完成,背后定然有人指使。据微臣所知,当年邬桓灭国一事跟怀王并无干系,秦伍既是为伊昭公主报仇,却参与这些事件,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这些细节虽与刺杀案无关,但事关皇子,微臣不敢不究,这才询问秦伍,没想到将他误杀,望陛下恕罪。” 此时魏帝哪还顾得上秦伍,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那桩卢氏父子通敌案。此案疑点众多,当时夏阳侯就断言秦伍身后有人指使,他当时也怀疑过,只是秦伍一直没有归案,又没有其他证据,也就没再追究下去。如今青城重查旧案,问清疑点,再合理不过。 魏帝大手一挥,道:“秦伍罪大恶极,如今伏法,也是咎由自取,此人不必再提。” “陛下圣明。”青城道,“秦伍虽死,但禄奇还在,禄奇是这些龙甲军的首领,想来秦伍知道的事,他也知情,所以微臣才极力留他性命。” 魏帝面露欣慰:“你考虑周全,做的很对,难怪珩王当时要力荐你做副指挥使,说起来,你行事倒是有几分像他。” 肃王偏过头,目光幽然地瞥了宗涣一眼,宗涣会意,连忙道:“陛下,那太后的懿旨……” “你回去告诉太后,秦伍已伏法,待查清此案,那些龙甲军都会被处置。”魏帝看向宗涣,“太后此次受到惊吓,如今卧病在床,你要让她宽心才是。” 宗涣躬身道:“奴才遵旨!”他顿了几息,又道,“奴才不知其中缘由,刚刚误会了青城郡主,说起来,今日多亏郡主用尚方剑救下那祸首,否则案情就被耽搁了。” 青城睨了宗涣一眼,他言语中带着谦卑后怕,可专门强调她用尚方剑救下禄奇,魏帝定会不悦。 不出所料,魏帝面有愠色,语气微沉:“怎么你竟用尚方剑救一个刺客?” “陛下恕罪!”青城跪倒在地,言语恭顺,“当时秦伍忽然暴起,微臣躲避时顺手拿起尚方剑抵挡。多亏这把尚方剑,出鞘时剑鸣如龙吟,秦伍被这雷霆之威所慑,微臣方能一剑将他刺中。之后听闻禄奇自首而来,微臣便匆匆赶往松山,当时宗公公要遵太后懿旨行事,微臣一时情急,不得已亮出尚方剑,微臣行事不妥,请陛下责罚。” 此时尉琰抱拳道:“陛下,若非这把尚方剑,今日禄奇早就人头落地了,郡主此举实属无奈,请陛下饶恕郡主。” 魏帝面色缓和不少,刚要开口,肃王道:“父皇息怒,这尚方剑是御赐之物,整个武宁司中除了指挥使外,其他人无权动用,但事急从权,还请父皇饶恕郡主无心之失。” 青城心中冷笑,肃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无非是想提醒魏帝,她虽情有可原,但终究是滥用了御赐之物,甚至犯了僭越之罪。要知道,上一个滥用御赐之物的夏阳侯,不仅被收回丹书铁券,还彻底失信于魏帝。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慢慢蜷起,肃王这个道貌岸然的狗东西,当初她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此话一出,魏帝眉峰向下压了几分,嘴唇紧抿。 尉琰见状,连忙道:“陛下,武宁司设立之初就有规则,若是指挥使不在司中时,副指挥使可暂代指挥使一职,行使指挥使一切职权。如今珩王重伤不起,无法主理司中事务,何况据微臣所知,此次珩王前往云中之前,就已下令,由青城郡主暂任指挥使,还留下令牌以便郡主行事。既然尚方剑就是供指挥使所用,那郡主今日之举倒也不算僭越。” 魏帝眸色轻闪,蓦地回忆起确有其事。武宁司不受六察监督,规则本就是珩王拟定的,当时章程递上来的时候,他大致翻看过,是有这么一条规则。 魏帝嗯了一声,缓缓开口道:“尉琰提醒的是,青城郡主既暂代指挥使一职,那便并无不妥之处。”他转向青城,“如今珩王还未痊愈,你身居要职,要更尽心才好。” 青城伏倒在地,道:“陛下圣德如阳,仁心似海,微臣定当尽忠竭力,以报圣恩。” 魏帝点了点头,面容稍显疲惫,他道:“既如此,那诸位爱卿便退下吧。” 众人一听,齐齐行礼,很快退出殿外。 待一行人走远了,詹吉温声道:“陛下,青城郡主若是真能将卢氏父子通敌案的疑点探查清楚,倒是大功一件。” 詹吉知道通敌案是魏帝的心结,毕竟怀王正是因此案彻底失信于魏帝,继而失去夺得储君的资格,荣妃也是因此案被迫前往瑶光寺修行,若是此次真能查出些有利于怀王的证据,魏帝定会龙颜大悦。 魏帝漫不经心道:“若是如此,自然少不了她的赏赐。” 他思量了一阵,忽而呵呵笑起来,“相比于珩王,让青城郡主彻查此事,倒更合适些。若日后真查到些什么,这仇也记不到珩王身上,岂非两全其美。” 詹吉心头一惊,不由得看向魏帝,这么多年了,这位君王,他一直有些看不透。但他面上很快漾开笑意:“陛下说得是!” 魏帝瞥了一眼窗外已经凋零的木芙蓉,一声轻叹自唇间溢出:“荣妃在瑶光寺已经大半年,朕有些想她,是时候让她回宫了。” 出了紫宸殿,肃王叫住青城,尉琰见状,只好先行告退。 (本章完) 第225章 对弈 肃王盯着青城瞧了一会,笑道:“郡主为了救下禄奇,连尚方剑都动用了,看来在郡主心中,禄奇比两位侍女重要多了。” 青城道:“臣女不救禄奇,殿下也不会放了她们,既如此,不如救下。禄奇是殿下最大的把柄,有他在,才能救出景云和庆星。毕竟,总不可能我开口相求,殿下就会放人。” 肃王原本想说这当然不可能,但鬼使神差的,他道:“那就要看郡主怎么求了。” “殿下说笑了,”青城淡然道,“臣女一早就知道,跟殿下这样的人打交道,开口相求是行不通的,要手握筹码才好。臣女手中的筹码越大,景云和庆星才能越早脱身。” 肃王双眼半眯,面色渐渐阴沉。 青城视而不见,敛衽行礼:“臣女告退。” 肃王回到府中时,裴彻已从奚靳口中得知发生的一切,见肃王素来温润的面容上笼着寒霜,不由暗暗吃惊,肃王一向隐忍,他这个样子,便是真的动怒了。 裴彻不敢多说什么,默然侍立在一旁。 良久,肃王忽然开口:“襄国公府与平凉王府一贯交好,青城从小身患喘症,你可知她在饮食上有什么禁忌?” 裴彻愣住,他以为肃王在为禄奇的事烦心,不想问出的却是此事。 他回想片刻,道:“郡主罹患喘症,吃食上极为谨慎,似乎是不能吃胡桃。属下记得,有一年中秋节,母亲做了些糕点,送去王府,其中有一道七返糕,加了少许胡桃,结果郡主才吃了一口,便喘症复发,呼吸不畅昏了过去,郎中行了针方才缓解。” 肃王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笑意阴险:“吩咐厨房准备几样小食,全部放上胡桃,胡桃磨成细粉,量要少。” 裴彻立即明白过来肃王要试探青城,他心头一跳:“殿下,若是郡主旧疾复发……” 肃王一脸平静道:“这种寻常之症处置起来并非难事,府中的大夫足矣。明日你去珩王府,请青城郡主入府,就说……本王有要事相商。” 次日,青城收到消息,没有半刻迟疑,跟随裴彻来到肃王府。 这是她第二次来肃王府,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是肃王和孟湘文成婚那日。那时已是初春,天气转暖,桃李盛开,园中一片红白交织,一派盛景。如今正值冬日,百花残败,枝叶凋零。 庭院的梅树下置了一方棋案,肃王坐在案前,见她来了,勾唇一笑:“郡主陪本王下一盘棋吧。” 青城站了片刻,在他对面落座。 肃王微微抬手:“郡主请。” 青城从旗盒中执起一枚白子,随手落下。 肃王瞥了她一眼,落下一枚黑子。 两人无声下了一会棋,直到棋盘上一小片白子都被黑子围住后,肃王将白子提走,笑道:“看来郡主的心思不在棋盘上。” 青城随手落下一子,淡然道:“如今的局面,肃王与臣女早已是一盘棋明着下,彼此有多少子,要落什么子,皆心知肚明,比眼前的棋盘可有趣多了……肃王有话不妨直说。” 肃王摩挲着手中的黑子,道:“郡主打算如何回禀父皇。” “肃王的意思呢?” “本王的意思郡主应该很清楚,那便是禄奇的证词要与本王无关。作为交换,本王可以将郡主的两位侍女毫发无损地送回平凉王府。” “这交易不大公平。” 肃王似乎早有所料,轻轻一笑:“郡主认为如何才公平?” “除了送回景云和庆星,还要劳烦肃王禀告陛下,秦伍所做的一切与禄奇等人无关,包括此次刺杀案。” 肃王道:“郡主如此贪心,我们怕是很难谈下去了。” “怎么会,”青城笑道,“殿下之所以叫臣女前来,就是因为臣女权柄在握,手中还有筹码,殿下一向务实,会答应的。” 肃王似笑非笑,意有所指:“郡主为了给禄奇脱罪,连他刺杀珩王都可以不计较,郡主对禄奇还真是不一般。本王实在好奇,珩王知道郡主如此行事吗?” “那就不劳肃王费心了。” 肃王沉吟片刻,道:“可父皇已经认定禄奇是主谋,如何靠一份供词就改变父皇的想法?” “刺杀一事臣女会向陛下解释清楚,肃王到时只需从旁附和便是,如何?” 肃王没说话,目光移向棋盘,忽然发现自己在杀掉对方一片子之后,只有眼前的一步棋可走,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主导这盘棋,不想竟到了如此被动的局面。这一切仿若轮回,当初他用两位侍女的性命相要挟,让青城与他一起蒙骗父皇,如今,他却要反过来配合她。 他心中隐隐不快,但面色如常:“本王答应了,一切就按郡主所说。” 这时柳桐书带着侍女走了过来,侍女将手中的茶点放在一旁的桌案上,柳桐书笑道:“听闻郡主前来,我让人备了些小食,郡主用些吧。” 她接着转向肃王,嗔怪道:“王爷叮嘱不让人打扰,下人都不敢来奉茶,当真失礼。” 肃王轻拍她的手,笑道:“是我不好,光顾着跟郡主谈案情了。” 他转向青城:“本王招待不周,请郡主用些茶点吧。” 青城笑着起身,与柳桐书寒暄了几句,又道:“臣女刚跟殿下商讨完案情,还要赶回去整理卷宗,就不叨扰了,改日再来看望殿下和王妃。” 青城如此说,柳桐书不好再挽留,命侍女送她出府。 肃王目送青城离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庭院间,他才收回目光,将手中把玩已久的黑子落在棋盘中。 柳桐书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眼睫一阵剧烈颤抖,手中的绢帕几乎要攥出褶皱,她柔声道:“妾身陪王爷下一盘棋可好?” 肃王没接话,只道:“王妃为何忽然前来?” 柳桐书一怔,道:“臣妾听闻郡主前来,又听说王爷专程叮嘱厨房做了不少郡主爱吃的点心小食,就想着端过来……”她粉面低垂,眼眶中泪花微闪,“是不是臣妾打扰到王爷和郡主了?” 第226章 配合 肃王缓缓将她拉入怀中,轻抚她的青丝,道:“你是王妃,随时可以前来,怎么能说是打扰呢。” 他温声细语,像是有无尽的耐心,柳桐书螓首抵在他的肩膀,眼泪却已经流下来,就在刚才,她看到书房墙上挂着两幅画,一幅是伊昭公主,另一幅是青城郡主,她们的装扮一般无二,都戴着面纱,眼神全然不同,可眉眼却极为相似,乍眼看去,竟像是同一个人。 她用绢帕轻拭泪珠,闷声道:“王爷,臣妾想去万景园探望太后,太后受到惊吓,如今卧床不起,于情于理臣妾都应去侍疾。” 肃王嗯了一声,缓缓放开她,道:“还是你想的周到,既如此,我明日让奚靳送你前往。” 柳桐书行礼道:“多谢王爷,臣妾先行告退。” 肃王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坐下来自弈起来。 柳桐书停了片刻,转身向庭院外走去。 侍女筠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待走出一段路了,才道:“王妃为何忽然要去侍奉太后,太后对王妃一向挑剔。” 柳桐书哼笑一声:“太后虽不喜欢我,但更厌恶青城郡主,我此时去万景园自然不是为了侍奉那个老妇。” 筠绿恍然大悟:“王妃是想利用太后对付郡主?” 柳桐书道:“我早就知道王爷爱慕伊昭公主,但这位公主早就离世,我并未放在心上,可肃王如今明显因青城郡主与伊昭公主有几分相似就动了心思,你今日没听到厨房的人如何闲话的吗?” “是,奴婢都听到了,那些婆子说是裴领卫专门叮嘱他们做一些可口的糕点,可也并未说是专程为青城郡主所做啊,王妃还是不要多想了。” 柳桐书攥紧绢帕,摇了摇头:“今日上门的贵客除了青城,你可看见别人,我已问过奚靳,那些都是青城郡主喜欢吃的小食。还有,王爷刚才看青城郡主的眼神,那眼神……分明就是动情了。” 筠绿却是全然不同的看法,她道:“可奴婢瞧着,王爷看郡主不像是动情,倒像是不悦,甚至隐隐带着怒气呢。” “你懂什么!”柳桐书忍不住轻斥道,“太后之前就说过,青城郡主惯会蛊惑人心,谁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引得王爷一副患得患失的样子。” 筠绿眉头轻拧,还要再劝时,柳桐书催促道:“快回去收拾东西,明日一早我们就前往万景园。” 两日后,景云和庆星被毫发无伤地送到平凉王府,又过了一日,禄奇的供词被呈到紫宸殿。 魏帝看后,大为震撼,他看向青城和肃王:“禄奇竟然和秦伍早就分道扬镳,这些年都是秦伍在暗中作乱,与禄奇等人全然无关?” 肃王道:“不错,邬桓灭国后,秦伍等人被拓跋堃所救,之后一直为拓跋堃效力,所作所为皆与复仇无关。” 青城也道:“卢氏父子和秦伍都是拓跋堃的人,卢氏父子通敌,陷害裴峥,目的就是搅乱朝堂,让大魏陷入兵祸,好助拓跋堃夺得皇位。” 青城并未提及怀王,在这桩通敌案中,怀王究竟参与了多少夏阳侯的口供中早已说明,他犯下的过错不会因禄奇的证词有任何改变。 “这群乱臣贼子!”魏帝一股怒气直冲头顶,胸膛不住地起伏,怒喝道,“他们休想得逞。” “父皇息怒,禄奇这些年一直生活在悉渠,前不久,秦伍让禄奇来大魏,说服他一起报仇,被禄奇拒绝了。” 魏帝沉思片刻,道:“禄奇既然没有参与刺杀,为何前来自首?” 肃王道:“禄奇前来,并非自首,只是想告诉武宁司的人,他并没有伏杀珩王,不想刚表明身份,就被城门校尉抓住绑了起来,又堵上嘴不让他开口,之后不久宗公公就来了……” 魏帝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又道:“可如此一来,伏杀珩王的又是什么人?” “陛下,关于此事,珩王写了奏折,请陛下过目。” 青城说着,双手递上奏折。 詹吉闻言,立即上前接过奏折,呈给魏帝。 魏帝展开奏折,上面只有一句话——请陛下屏退左右,容臣详禀。 他心中一动,但面上丝毫不显,沉吟了一阵,才道:“如今此案已经查清,至于禄奇如何处置,容朕再斟酌一二,你们二人辛苦了,都退下吧。” 青城和肃王躬身行礼,退出殿外。 出了承光门,肃王道:“郡主这下该满意了,听父皇的语气,禄奇应该能脱罪。本王今日的每一句话可都是按郡主的意思所说。” 青城道:“多谢肃王殿下,臣女也恭喜殿下,禄奇只供出拓跋堃,殿下没有受到牵连。” 两人说话时皆是轻言笑语,但言语中又暗藏机锋。 肃王又要开口时,常喜急匆匆走了过来,温声道:“请青城郡主留步,陛下请郡主回紫宸殿问话。” 青城一怔,向肃王告辞,随常喜再次来到紫宸殿。 进殿时,她一眼就看见珩王身形笔挺地立在殿中,听到动静,珩王偏过头,与她对视一眼。 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青城刚要行跪礼,魏帝掌心向上,轻轻一抬,道:“免了,珩王说你也知道内情,便将你叫了回来。说吧,你两人究竟在做什么,为何还要朕屏退左右?” 珩王道:“臣回京后不久就让给陛下送过一封密信,坦言并未中箭受伤。” “不错,”魏帝微微点头,“朕也是看了你的信,才稍加宽心。你在信中说,刺杀案是拓跋堃的阴谋,你要将计就计让拓跋堃以为他的阴谋得逞,这究竟怎么回事?” “臣从云中返回,途经松山时遇到禄奇,他表明身份,说拓跋堃安排此次刺杀的目的是假借龙甲军复仇的名义伏杀臣等一行人。秦伍此次前往万景园,并非为了刺杀太后,而是和吴嬷嬷配合演一场苦肉计。吴嬷嬷是当年戚贵妃安插在太后身边的人,拓跋堃之所以能假死骗过世人,就是吴嬷嬷暗中相助的缘故。” 第227章 奏明原委 魏帝困惑的表情渐渐转为凝重:“如此说来,并非万景园的内侍替换了给拓跋堃的毒药,而是吴嬷嬷所为?” 珩王道:“正是,臣已查看过万景园中禁军的供述,事发当日,吴嬷嬷以太后作画,不喜人打扰为由,将他们遣离,若非如此,秦伍等人根本不可能如此顺利地进入万景园,也不可能精准地找到太后所在的位置。” 他略微停顿,又道,“此外,还有一事,也与吴嬷嬷有关。” 珩王将中毒原委细细道来,又道:“臣已将沉水香交给太医验看,如今太医令就在殿外候旨。” 珩王的话令魏帝面色数变,最后全转为惊忧,他眉头蹙起,沉声道:“宣!” 太医令冯猷进到殿内,躬身行礼,道:“启禀陛下,珩王殿下的沉水香虽是陛下不同时期所赐,但皆从中检查出苓兰花毒,毒量甚微,但经年累月使用,殿下体内毒素积聚已深,幸好殿下府中的医者发现及时,否则不出半年,毒素入心肺,则药石罔效也。” 魏帝又心惊又后怕,他强忍怒火道:“此毒可有化解之法?” 冯猷迟疑片刻,才道:“有是有,乃以毒攻毒之法,虽可清除毒素,但难免伤身,珩王殿下这段时日不宜劳累,要多休养才是。” 魏帝叮嘱冯猷万不可泄露此事,命其退下,才道,“吴嬷嬷简直可恨至极,她潜伏在太后身边多年,还不知干下多少勾当。你有何打算?” “如今拓跋堃藏身暗处,臣尚不知他有何目的,为避免打草惊蛇,臣已命武宁卫暗中监视吴嬷嬷的动向。” 魏帝嗯了一声,此时彻底明白珩王为何佯装成被刺客成功伏击的样子,他叹道:“还是你思虑周全,真是难为你了。” 珩王连说不敢。 此时青城道:“陛下,此次在荷塘小筑,臣还发现一蹊跷之处,臣见到一群黑衣人,皆戴着麒麟面具,与麒麟卫的装扮一般无二。” 魏帝闻之色变,他蹙眉道:“你可看清楚了,他们戴的真是麒麟面具?” 不等青城开口,珩王道:“臣前几日让郡主将那面具的样式画了出来,的确是麒麟面具无疑。麒麟卫皆在宫中行走,不可能出现在苍茗山,臣猜测,应是拓跋堃让人仿制了麒麟面具。” 青城接话道:“麒麟面具是铸造司用玄铁所制,铸造工艺极高,一般人很难仿制。拓跋堃若是能仿制那么多的麒麟面具,那也能大量锻造兵刃。” 古往今来,但凡乱臣贼子逼宫造反,都有关键的一个环节,那便是占领武库,夺得兵器。若是拓跋堃能造出兵器,那只要集结人手,随时可以犯上作乱。 魏帝心下骤惊,一时间血气上涌,他几乎咬牙切齿道:“派钟颜去万景园,名义上保护太后,实则暗中监视吴嬷嬷,一旦她有异动,不必禀报,即刻抓捕。” 珩王应声称是,想了想,又道:“此次多亏禄奇告诉臣真相,否则臣只怕是凶多吉少。” 魏帝沉吟片刻,眼中锋芒逼人:“禄奇是十二卫,他就从未想过要给伊昭公主报仇吗?” 这问题就问得有些尖锐了,毕竟当年领兵围困白城的是珩王,下令屠宫的是太后,龙甲军既然有人侥幸活了下来,报仇也属常理。魏帝并不知其中曲折,禄奇不顾昔日袍泽也要救下珩王的举动实在出人意表,他难免疑心禄奇的动机。 珩王知道魏帝心中所虑,解释道:“禄奇说,邬桓已经灭国,陛下明德,为邬桓重修史书,修葺皇陵,他感激不已。当年禄奇他们侥幸活下来,已属不易,这些年避世而居,就是想远离过去的纷争,他想借此表明心意,也避免拓跋堃的阴谋得逞,这才冒着被擒获的风险向臣示警。” 魏帝倒是不担心禄奇等人复仇,在他看来,禄奇等人不过强弩之末,掀不起什么风浪,但若是他们跟拓跋堃有所勾连,那便十分可怕,防不胜防。 听了珩王所言,魏帝心中大定,道:“难得他通达事理。”他呵呵一笑,又道,“也是个识时务之人……” 珩王趁机道:“依臣之见,不如释放禄奇,令其返回悉渠,对外只称臣被不明身份的人偷袭便是。而有关秦伍带着龙甲军参与刺杀案一事也应秘而不宣,避免百姓们过多妄议,被拓跋堃利用。” 魏帝思量良久,道:“你所言有理,就这么办吧。” 说完,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面上罕见地露出一抹温然笑意,他道:“此次借着刺杀案总算将卢氏父子通敌案也一并查清,如此甚好。说到底,通敌案是拓跋堃为搅乱朝堂而设局,用心险恶,怀王也是受人蒙蔽,但他失察至此,酿成大祸,如今被贬至封地也是咎由自取……” 青城一怔,起初以为魏帝是要借此将怀王召回,可听下去却又不是。 “……荣妃前往瑶光寺清修已有数月,说起来,她并无过错,不过被怀王所累罢了,此事如今既已分明,朕想将她接回宫中……” 青城此时终于懂了,魏帝是想让荣妃回宫,他果然对荣妃偏爱有加。 “……青城郡主行事周全,此事便交由郡主去办吧。” 青城怔了片刻,赶忙恭敬道:“臣遵旨!” 魏帝沉吟片刻,意味深长道:“瑶光寺距京城不远,但郡主还是多带些人手前去吧,记住,务必将荣妃稳妥地带回京,绝不可有失!” 魏帝如此郑重其事,青城心头不由浮上一丝疑惑,忙道:“请陛下放心,臣定会将荣妃娘娘安然无恙地接回宫中。” 直到几日后,青城看到荣妃明显隆起的腹部时,方才反应过来,原来荣妃竟有了身孕。瞧着她的身形,不足一月就要临盆了,难怪魏帝如此急切地召荣妃回宫。 青城隐隐担忧,太后迟早知晓陛下是以查明通敌案为借口接荣妃回宫,只怕会对她更加厌恶。而她转念想到一旦荣妃诞下的是位皇子,那朝堂定会再起波澜。 第228章 意外之喜 看着荣妃被轿辇送往嘉瑞宫时,青城前往紫宸殿复命。 魏帝此时已得知荣妃回宫的消息,见到青城,他道:“此行郡主辛苦了,先行回府吧。” 青城正要开口称是,一位内侍形色匆匆跑过来,道:“启禀陛下,荣妃娘娘腹痛不已,太医说是动了胎气,临盆在即。” 魏帝大惊,抬脚便向嘉瑞宫而去。青城心头一沉,也跟了过去。 一行人刚走到嘉瑞宫外的禧合门时,就有宫婢来报喜,说是荣妃喜得麟儿,母子皆安。 魏帝大喜,快步如飞地走了进去。 青城止步,长吁一口气,随即想到这位皇子的诞生只怕会让朝堂再起波澜。 消息传到肃王府时,肃王简直不敢置信,他一连问了两遍,待得到阮甄肯定的答复后,方才作罢。 阮甄道:“真是没想到,荣妃竟产下皇子,属下当时还以为她真的是去清修。” 肃王阴郁道:“荣妃一向知进退,当时怀王被禁锢在景宁阁中,夏阳侯获罪,她的地位岌岌可危,离京避祸是最稳妥的办法,而她只要稳妥地保住这个孩子,回宫便是指日可待。” “太医说荣妃是不满足月生产,算着日子,荣妃前往瑶光寺时就已怀有身孕,她倒是颇有心机,竟瞒得一点风声不透。” 肃王冷笑道:“这应是父皇的手笔,父皇对荣妃果然偏爱。” 阮甄见状,心如潮涌,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慰。 陛下对信安王一向不看重,怀王因通敌案彻底与云中七镇结怨,放眼皇室,只有肃王能被再次立为太子。按原定的计划,龙甲军先后刺杀太后和珩王,由此引来陛下对龙甲军的怒火,肃王趁机诱捕这些龙甲军,再将其尽数除掉,如此大的功劳,朝中倾向肃王的朝臣便可趁势提出复立肃王为太子,可青城忽然对秦伍下手,又救下禄奇,计划全被打乱,这个时候荣妃竟再次诞下皇子,如此一来,朝堂的权利格局会再次发生更迭,而肃王则彻底无缘储君之位了。 阮甄心口一阵抽痛,忍不住看向肃王。 肃王眼眸半垂,面上毫无波澜,一动不动地坐在暮色里,仿若一尊无悲无喜的泥塑。 三日后,为庆祝喜添皇子,魏帝在南郊祭天,同一日,魏帝收到社褚可汗的来信。在信上,社褚提出希望能就此休战,两国重新缔结盟约,自此永不交战。魏帝阅后龙心大悦,答应了社褚的请求。几日后,魏帝派肃王前往云中城签订盟约,并大赦天下,禄奇的名字便在赦免的名单上。 禄奇被赦免本是一桩喜事,但邯平带着他从武宁司离开时却遇到一点麻烦——他们被钟良和方笑亭拦住了去路。 邯平一脸不解:“这是怎么了?” 方笑亭面色沉然道:“我们不少弟兄都死在禄奇和龙甲军手中,陛下虽赦免了他,我们却不能就这么算了,否则他日与弟兄们相见,无颜以对。” 邯平连忙解释:“你们误会了,禄奇他们一直在苍茗山中,与武宁卫对战的是秦伍训练的死士,拓跋堃担心龙甲军出手暴露身手,引起我们的注意,所以一直没让他们跟我们发生正面冲突。” 方笑亭和钟良相视一眼,这说法倒是跟当时秦伍的证词吻合,方笑亭道:“那严蒙呢,秦伍说,当时接应阮甄的人就是禄奇!” 他蓦地抽出佩剑,剑刃直指禄奇,“我问你,当时是不是你带人围杀了严蒙?” “那日我的确在场,但……” 禄奇话未说完,方笑亭一把夺过邯平的长剑扔给禄奇,接着飞身一跃,长剑化作寒芒,裹挟着凌厉的破空声疾刺而来,禄奇执剑斜挑,轻巧地卸去剑锋。他们两人一个剑法刚猛,咄咄逼人,另一个以柔克刚,不战只避,几个回合下来,两人的对战愈发激烈,长剑相击声不绝于耳。 邯平对着钟良抱怨道:“你眼看着笑亭胡闹,也不拦着?若是郡主知道了……” 他话音未落,一柄长剑铮然着挟风而过,将两股缠斗的剑气硬生生地绞断,两人只觉得手腕一麻,手中的长剑便脱力而出,紧接着传来“当啷”几声脆响,他们循声望去,只见三把长剑直直地插在青砖砖缝处,禄奇和方笑亭皆是心头一惊,同时转身望向身后。 青城身披裘衣,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她眉眼无波,周身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 几人见状,齐齐跪倒在地。 邯平率先开口:“郡主,属下几人只是在切磋剑法……” 青城并未追究,让他们起身,道:“随我去一趟松山。” 几人异口同声:“是!” 一行人策马跑过长街,出了城门,很快抵达松山附近的一处茶园——那些龙甲军就在此处栖身。 这茶园占地广阔,层层叠叠的茶树自山脚下漫向天际,枝干纵横交错,似龙脊蜿蜒。 他们走了一刻钟,来到一片搭建着帐篷的地方,这些帐篷的位置错落有致,一眼望去,不像茶农的居所,倒像是军营。 几人翻身下马,青城对着禄奇道:“今日请两位掌使来,是想告诉你们关于严蒙的事情……” 一阵急促的拐杖笃笃声传来,从一座帐篷后面忽然走出两个人来,方笑亭和钟良循声望去,待看清前面一人的面庞时,他们僵立在原处,震惊到瞠目结舌,可下一瞬,两人拔腿就冲上前去,一把将搂住此人的肩膀,三人抱成一团,喜极而泣。 邯平适时开口:“那日禄奇的确到过阮甄所出现的铁匠铺,可他并非是带人围杀严蒙,而是善后而已。严蒙那时还有一息尚存,禄奇发现后,及时救了他。” 严蒙眼眶通红,声音沙哑:“邯平所言不错,正是禄奇救了我。我当时伤的太重,禄奇将我安置在铁匠铺附近的一处宅院中,找来郎中给我看诊,还派人悉心照料,如此休养了半年,如今除了行走不便,已无大碍。” 第229章 保密 严蒙眼底泛着泪意,声音沙哑:“邯平所言不错,正是禄奇救了我。我当时伤的太重,禄奇将我安置在铁匠铺附近的一处宅院中,找来郎中给我看诊,还派人悉心照料,如此休养了半年,前不久才痊愈。” 见钟良盯着他手中的拐杖看,他笑着解释道:“卧床太久,冷不防下地,一时适应不了,便用拐杖助力,只是暂时的。” 两人放下心来,摒去泪意,对着禄奇抱拳,接着就要跪下,禄奇赶忙拦下两人。 钟良眼眶微红,道:“刚才跟禄兄动手实属不该,我……” 他面有赧色,没再说下去。 方笑亭抱拳道:“秦伍的供词提到禄兄与此事有关,我们都想知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钟良一时情急,请禄兄莫怪。” 禄奇摆了摆手,道:“两位掌使不必如此,我也有袍泽好友,这种情谊我很能理解。” 他如是说,几人马上联想到十二卫,一时默然不语。 过了好一阵,方笑亭打破沉默,对着邯平抱怨道:“你既然早就知道内情,怎么也不说一声……” “我说了啊,当时你们拦住禄奇的时候,我说了此事与他无关。” 方笑亭不过是想缓和气氛,结果邯平一脸认真,他反倒不好接话了,只好转向青城道:“郡主是何时知道的?” 青城轻叹一声:“比你们只早一日,最早知道此事的是邯平,不过咱们的邯掌使什么也没说。” 邯平将龙甲军带去茶园的时候就获悉此事,他只当禄奇早就禀告过青城,便压根没提,确切地说,是见到禄奇太惊喜了,一激动就把此事抛之脑后了。接下来发生了不少大事,禄奇被肃王诱捕,青城想办法给禄奇脱罪,珩王去见陛下请求赦免禄奇……于是,在得知禄奇能被释放时,他终于想起此事,跟青城随口一提,青城讶然到无语,邯平这才知道她全然不知情。 青城语气带着调侃:“我忽然想起来,去年在云中城的时候也是如此,邯掌使知道的消息最多,但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一直保密到我们通过其他渠道知晓那些消息……” 方笑亭和钟良当时虽未亲赴云中,但这些事情还是有所耳闻,不由得大笑起来。 邯平窘然不已,连忙岔开话题:“对了,这位就是一直照顾严蒙的林大哥,他单名一个牧字,这半年来多亏有他。” 方笑亭和钟良瞬间回神,这才看向一直站在严蒙身后的男子。 这人三十多岁,微微驼背,鼻梁高挺,短粗的胡茬攒聚在两腮,几乎遮住下半张脸。 两人上前一步,对着男子郑重其事地抱拳行礼,异口同声道:“多谢林兄!” 林牧似乎有些受宠若惊,他后退半步,连连摆手,但一言不发。 两人相视一眼,表情略带错愕。 严蒙及时道:“林兄的嗓子受过伤,无法说话。” 两人一怔,方笑亭表情认真道:“为何受伤,不能医治吗?” 禄奇道:“林兄是军医,但医者难自医,他曾配过一些药,但没什么效果,便索性放弃了。” 几人一时有些唏嘘,林牧似乎已经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表情淡然。 青城抬头望了一眼天色,见冬阳渐斜,便道:“不早了,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 她转向禄奇,又道,“珩王府有位原神医,医术奇高,我想带林牧入府医治,就是不知是否方便?” 此话一出,林牧后背一僵,禄奇却是喜出望外,“太好了,多谢郡主!” 青城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其他人见状,也跃上马背。 一行人出了茶园,策马疾行,很快回到珩王府。 几位掌使去拜见珩王,青城带着林牧来到一处偏院。 此时府中两位仆从已闻讯赶来,侍立一旁。 青城吩咐他们去厨房取些吃食,又转向林牧道,“今日太晚了,明日一早我就让原大夫来给你看诊,在此处你不必拘束,需要什么,在纸上留字,告诉两位仆从便好。” 林牧对着她抱拳行礼,面色平静。 青城不再久留,转身向外走,就在她马上要走出院落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沙哑粗粝的声音:“请郡主留步……” 青城寒毛卓竖,背脊上滚过一道寒栗,她顿住脚步,徐徐转身,循声望去。 林牧与刚才初见时截然不同,他脊背挺直,肩膀微沉,整个人看起来高大不少,也愈发威严。 见青城一言不发,林牧道:“郡主莫怕,在下并无恶意。” 他说话很慢,吐字有些许费力,的确像是许久不开口的样子。 青城淡淡一笑:“我不怕,只是有些意外。你能说话却要装成失语,可见有难言之隐,既然装了那么多年,却在此时开口,看来你有话对我说,林大夫不妨直言。” “郡主让医者帮在下医治,本是一番好意,可在下只怕是要辜负了。正如郡主所说,在下装做失语是有难言之隐,还请郡主帮在下隐瞒,莫要让其他人知晓。” “装成失语,无非两种可能,一是心神俱疲,有避世之意,懒得开口,其二嘛,是怕被人看出真实身份,你明显不是第一种,看来,林大夫是在躲避什么人。” 星月黯淡,唯有屋檐下的几盏六角宫灯照亮四周,一阵风吹过,投在地上的人影时大时小,也将林牧的脸庞照得忽明忽暗。 他喉头滚了一下,艰难开口:“郡主说的不错,在下是在躲避仇家,不过请郡主放心,在下绝对不会让人发现身份,更不会连累龙甲军。” 青城沉吟片刻,道:“邬桓早已灭国,林大夫的仇家却尚在人世……若我猜的不错,林大夫不是邬桓人吧?” “不错,在下是魏人,十几年前逃到邬桓,在白城生活多年……” “原来如此,”青城点头,“林大夫如实相告,我很欣慰,我可以替你保密,可一旦你让我觉得有危险,那我的承诺便作废。” 林牧道:“是,多谢郡主。” 第230章 安置 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几位仆从端着吃食走了进来,青城不再逗留,对着他轻轻点头,转身离开。 林牧立在原处,目送青城走远,眸色复杂难辨。 青城来到书房,将刚才的见闻告诉珩王。 珩王笑道:“你就不怕此人是朝廷的钦犯?” “有这种可能,不过林牧心思定然不坏,他在军中行医多年,若有异心,禄奇不会察觉不到。严蒙卧床数月,身边全靠他一人照料,就连严蒙的拐杖也是他做的,这个人心细、隐忍,性格坚韧,言谈举止颇有规矩,我总觉得他出身官宦人家,许是家中有人获罪,他被牵连才避祸邬桓。” 珩王原本在看云中发来的奏报,此时也不看了,道,“我会让人查一下他的身份。” 青城嗯了一声。 珩王起身,走到她身边,温声道:“你可想好今后如何安置禄奇他们?” 青城思忖片刻,道:“他们在大魏终究是不安全,一旦被肃王或是拓跋堃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殿下,我想让他们以后去悉渠生活……” “柔然偷袭悉渠,攻陷城池,毁坏农田,不少悉渠百姓四处逃难避祸,如今柔然撤军,悉渠国百废待兴,禄奇他们这个时候前往悉渠,可以很好的掩盖身份。禄奇脑子活泛,无论做些什么,总能安置好这些将士。” 她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当时殿下在陛下面前说龙甲军这些年生活在悉渠,是不是也有此意?” “那倒没有,”珩王微笑着摇头,“当时那么说只是为了让禄奇他们撇清跟秦伍的关系,不要让陛下误会禄奇他们跟拓跋堃有勾连。” 他稍加思索,又道,“你说的办法倒是可行,你与罗荃相识,他此次护驾有功,如今已升任悉渠宰相,有他从旁助力,禄奇他们在悉渠的生活应该会更自在些。” 青城点了点头,又道:“邬桓早已灭国,禄奇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日后不该再被龙甲军的身份所困。”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平静坚定,眉梢上俱是欢意,珩王想起这些年她费劲心力查找真相,数度陷入险境,如今罪魁现出原形,不久定有一场恶战,而她一心想的却是如何让这些部曲远离纷争,平安度日。一时间,他的胸口却像是被什么拥堵着,心尖如同被无数针芒刺中,泛出密密匝匝的疼意,他喉间溢出一声轻叹,拉过她的手腕,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阿昭,自今而后,就让我陪着你吧,纵然前路是荆榛塞途,山崩海竭,也让我,携你的手,无惧而行。 接下来一段日子,各地不断有喜报传来。 肃王在云中已顺利与柔然签订了盟约,玥璃自南境也传回奏报,说四方集市开办以来,税银已比往年多出三成,朝中的新政在各州推行顺利,并未受阻。从北到南,多处州县一连下了几场瑞雪,百姓们欢欣鼓舞,皆言来年定是五谷丰登,文人儒生们题诗作赋,写了不少歌颂朝廷的佳作,引得魏帝龙颜大悦。宫中忙着准备小皇子的满月庆典,到处张灯结彩,加之临近年节,京城上下皆是一片祥和喜庆的盛景。 此时,在荀湛的帮助下,禄奇手下的龙甲军已扮成客商,分成几批离开大魏,前往悉渠,只有禄奇和林牧留了下来。 平凉王府中,青城看着站在面前的林牧,道:“禄奇说,你想日后留在京城生活?” “是。”林牧道。 青城点头表示理解,林牧毕竟是魏人,当初他离开大魏,是为了避祸,如今却没有非走不可的理由。 武宁司一直在暗查林牧的身份,但尚未有结论。 青城试探道,“你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林牧面上闪过一丝哀痛,缓缓道:“在下父母故去多年,有一个幼妹,也病逝了……” 青城一怔,道:“是我唐突了。” “郡主言重了。”林牧赶忙道。 如今的情况让青城有些犯难,她对林牧的身世来历一无所知,林牧却对这些年禄奇等人的经历了若指掌,一旦他被人察觉曾在龙甲军中效力,那便是天大的祸事。她不能任由他就此离开,最安全的做法是将他留在一处安全之所,能让他平安度日,同时又不脱离她的监视,否则,她实难心安。 青城久久不语,林牧多少猜出些端倪,他淡淡一笑:“听闻京中的满楼是郡主的产业,在下可以去打杂,不过在下不善言辞,跑堂的只怕不能胜任,但可以在后厨做些力气活……” “林大夫说笑了,”青城笑着打断他,“打杂这种事,并不适合林大夫做。” 她思忖片刻,道,“我府中原本有两位大夫,其中一位上了年纪,前不久刚返回故乡,另一位叫南棠的大夫,正从菀坪赶来京城,我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医者,不如林大夫就留在我府中可好?” 林牧明显愣住,但随即道:“在下但凭郡主安排。” 青城让仆从领林牧去往住所,一直侍立在旁边的两位侍女此时围上来。 庆星面有愁色:“郡主为何将林牧留在府中啊,万一他有什么歹念怎么办?” 景云一脸沉静道:“他若真有什么坏心思,放在眼皮底下才好些,一旦他有所异动,我们便能及时发现。” 青城微微一笑:“景云说的不错。” 庆星深觉有理,连连点头,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又道:“对了,郡主可听说了,孟侧妃有身孕了。” “孟湘文?” “正是,说是宫里的太医已经去瞧过了,孟侧妃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青城奇道:“你如何知晓此事?” “奴婢听肃王府的筠绿说的,她说肃王妃原本在万景园为太后侍疾,听闻此事,就赶回府中了呢。”庆星抿唇想了想,又道,“郡主要不要去看看孟侧妃啊,趁肃王不在的时候。” 青城怔住,景云和庆星曾被关在荷塘小筑的石牢中,最后又被阮甄带往安阳,虽然全程没见过肃王,但已经知道他便是始作俑者。 第231章 各怀鬼胎 前段时间的经历,景云已经知道肃王便是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对他深恶痛绝,但她知道孟湘文与青城也算交好,故而一问。 青城的目光投向肃王府的方向,道:“是该去看看她。” 肃王府花园,柳桐书坐在凉亭中的石桌旁,以手支额,道:“将孟湘文怀有身孕的事情告诉青城郡主身边的侍女了吗?” “景云和庆星都告诉了,”筠绿看着柳桐书,不由好奇道,“王妃为何一定要让青城郡主知道此事呢?” “青城郡主与湘文交好,得知此事后,定然会到府中探望,到时候我要试探一下她对王爷的心意。”柳桐书放下手,瞥了筠绿一眼,“让你查的事情都查清楚了吗?” “都查清楚了,裴领军让厨房做的点心里都混有胡桃,莫非青城郡主喜欢吃胡桃?”筠绿歪着脑袋,一脸好奇道。 “胡桃?”柳桐书思量了一阵,毫无头绪,她有些心烦意乱,吩咐道,“去叫奚靳来。” 筠绿称是,匆匆离开,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奚靳。 奚靳行礼,道:“不知王妃叫属下来有何事?” 柳桐书坐直身子,胳膊搭在石桌边沿,脸上带着少有的肃色:“奚靳,你原本是太后安插在王爷身边的人,王爷被遣往封地的时候,太后眼见王爷势微,觉得你不再有利用价值,便将你视为弃子,是我苦求王爷,你才得以继续留在府中,是与不是?” “是!”奚靳抱拳,“王妃的恩情属下没齿难忘,定赴汤蹈火……” “这些虚言便不必讲了,”柳桐书打断他的话,“我且问你,前些日子王爷让厨房做含有胡桃的吃食给青城郡主,你可知缘故?” 奚靳一怔,他并不知晓此事,正要如实回答,蓦地反应过来,看来肃王对他还是怀有芥蒂,并不全然信任,他曾被太后视为弃子,此时只恐再被柳桐书看轻,心念飞转,倒是让他想起一件事,他道:“属下并不知晓此事,不过青城郡主来府中的前一日,属下经过书房,无意听到王爷和裴彻的谈话,依稀听到裴彻说郡主有喘症,不能吃含有胡桃的吃食……” 柳桐书秀眉微蹙,不由道:“青城郡主不能吃胡桃……你确定没听错?” “属下绝不会听错,”奚靳道,“当时王爷担心青城郡主喘症发作,还说到时叫府中的郎中在一旁,以备不时之需。” 柳桐书朱唇微启,欲言又止。怎么这一切跟自己想的不一样呢,那些小食并非是讨青城欢心,而是用来试探她的? 柳桐书狐疑道:“王爷此举,我倒是看不懂了。” 奚靳凝目细想,忽然眸底一亮,道:“王爷像是在试探青城郡主。” 柳桐书看向奚靳,愈发困惑:“试探?为何要试探郡主呢?” 奚靳道:“青城郡主自小有喘症,吃胡桃便会发作,正常情况下,就应避免让郡主吃到这样的食物,可王爷暗中在小食中放入胡桃,还提前备好郎中,这说明,王爷觉得,青城郡主有可能喘症并不发作……” 说到此处,他心中一惊,没再说下去。 柳桐书听得一头雾水,奚靳又在关键之处戛然而止,她不由得看向筠绿。 筠绿此时倒吸一口凉气,脱口道:“若是郡主喘症不发作,就说明她根本就不是郡主。” 奚靳还未从此事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愣了片刻,才道:“筠绿姑娘说的对,正是如此!” 柳桐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眼眸渐渐瞪大:“王爷怀疑青城郡主是别人冒充的?” 奚靳道:“只有这样,一切才能说得通。” 柳桐书眉头舒展,一直攥紧的帕子蓦地松开,想到肃王只是试探青城郡主,她心中舒畅不少,转念想到若如今的青城郡主果真是赝品,只要揭穿她的身份,那陛下和太后定不能相容,如此一来,即便肃王对她有什么心思,那也不能如愿了。 走神的不止柳桐书一人,此时奚靳心中有个想法蠢蠢欲动,几乎要按捺不住——肃王明显对他还有防备,若是此次他能试出青城郡主的身份,那岂非大功一件,日后定有无穷的益处。 心念起,他道:“其实若是想试探青城郡主的身份,不必如此麻烦,寻一位郎中便是。” 柳桐书忙道:“什么郎中?” 奚靳道:“青城郡主出生后不久,太后有意接郡主到宫中抚养,但得知郡主竟患有喘症,无法远行,太后对此有所怀疑,便让属下暗中找到为郡主诊治的游医,审问之后才知道郡主的确患病,方才作罢。青城郡主因患有喘症,大部分时间都戴着面纱,罕有人见其容貌,但这位游医却见过郡主真容。” 柳桐书蹙眉道:“可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位游医早已不知去向,甚至可能已经过世了。” “此人叫姜柏,如今健在,属下去年还见过此人,他在城南开了家药铺,叫妙济堂。” “当真?”柳桐书眸光骤亮。 “属下不敢欺瞒王妃。” 柳桐书心中暗喜,道:“好,你去将姜柏请到府中,至于其他,我自有安排。” 奚靳抱拳:“属下遵命!” 两人各怀心思,但所图皆同,故而一拍即合。 两日后,青城打算前往肃王府看望孟湘文,她带着庆星,身后还跟着捧着贺仪的仆从,一行人刚走到影壁前,林牧提着一个白布口袋急匆匆地向里走,他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直到青城走到近前,他才如梦初醒,躬身行礼。 青城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布袋,笑道:“林大夫去了何处?” 林牧一旦出府就有武宁卫暗中跟踪,就在刚才,武宁卫传回消息,他去了京中的几处生药铺。 林牧道:“在下去了几家药铺,采买了些药材……” 不知为何,青城总觉得林牧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她未及多想,点了点头,抬脚向府外走去。 林牧张了张口,眼见一行人很快走远,无奈闭上嘴,向偏院走去。 第232章 漏算 他回到住处,枯坐了一阵,这时府中的两位侍卫来取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林牧将配制好的药递给二人,问道:“你们可知郡主去往何处?” 其中一人摇头,另一个则道:“郡主去了肃王府,看望怀孕的孟良娣……” “糟了!”林牧面色骤变,蓦地冲了出去。 两位侍卫相视一看,同时挠了挠后脑勺,俱是一头雾水。 肃王府中,青城和孟湘文在庭院的凉亭中闲聊。 青城提前从景云口中得知孟湘文清减不少,可等两人见了面,青城看到她尖尖的下颏和明显宽松的衣衫,忍不住道:“太医怎么说?你如此消瘦,没什么不妥吗?” “并无不妥,”孟湘文捂嘴低笑,轻拍青城的手背,“我吃什么都吐,毫无胃口,故而如此,太医说过一段时日便有好转,你别担心。” 青城哦了一声,心中不由感慨,真是神奇,孟湘文之前性情爽朗,长相也偏英气,如今有了身孕,浑身上下倒是平添了几分柔态。 两人闲话了小半日,孟湘文心情大好,青城担心她劳累,正准备告辞,柳桐书带着筠绿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位婢女,她们手中拿着托盘,里面摆放了各色小食。 一见青城,柳桐书便喜笑盈盈道:“刚才我出府了,一回来便听说郡主来了。” 青城起身行礼,柳桐书略显亲密地扶住她的手腕道:“上次郡主忙着查案,没来得及喝口茶就走了,今日冬阳和煦,咱们正好小聚一番。” 不等青城开口,柳桐书瞥了一眼身后,婢女们纷纷上前,手脚利落地将托盘中的小食摆放在石桌上,又躬身退在一旁。 柳桐书嫣然一笑,挑拣出八个玉牒放在青城面前,有水晶龙凤糕、玉露团、七返糕和木蜜酥,还有杏酪、酥酪、酪樱桃以及一道牛乳桂花糖莲子。 她道:“府中新来了几位厨子,这是刚做好的小食,郡主快尝尝,看是否合口味。” 看着面前堆砌满案的甜腻小食,青城不动声色向后避了避,道:“多谢肃王妃。” 青城面带笑意,心中却不免疑惑,柳桐书今日对她似乎太过热情了些。 此时孟湘文也有些诧异,表姐曾多次提醒她要尽量疏远青城,今日却如此殷勤,但转念想到,这样的局面是她喜闻乐见的,便没再多想。许是这些时日很少进食的缘故,对着品类繁多的点心,她终于有了些许食欲。 见青城吃了一口木蜜酥,孟湘文也拿起一块浅尝了一口,很快,她面上闪过一丝惊喜,转向侍立在凉亭外的婢女道:“快去厨房问问,今日的木蜜酥中加了什么平日里没有的食材。” 这婢女回话道:“回良娣的话,厨子说,今日的吃食中加了少许的胡桃和乌梅,胡桃可以补纳肾气,乌梅可以止吐,正好适合良娣服用。” “原来如此,”孟湘文嫣然一笑,“难怪今日的木蜜酥要格外香甜些,而我也不似往日那样一吃便吐,这新来的厨子果然手艺上佳。” 话音刚落,青城忽然捂着胸口轻咳起来,柳桐书一直在暗暗观察青城的表情,见她如此,别有深意地瞥了筠绿一眼,筠绿会意,悄悄地离开庭院,孟湘文只当青城被呛到了,连忙拿起茶盏递了过去。 青城轻轻摆手,按着桌案站起身来,庆星疾步走进凉亭扶住青城,对着孟湘文道:“良娣有所不知,郡主自小便不能多食胡桃,否则容易引发喘疾。” 孟湘文吓了一大跳,面色瞬间褪成惨白,青城见状,连忙道:“良娣不必忧心,自我及笄后,便很少发病了,若是误食胡桃,及时吃些丸药便能缓解不适,只是这药我并未随身带着,如此,我便先告辞了。” “那便好,”孟湘文轻拍胸口,也立起身来,“我送你!” 眼见青城和孟湘文就要离开,筠绿却还没有回来,柳桐书忙道:“郡主留步,湘文这些日子茶饭不思,我特地请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来府中,我已让筠绿去请,不如郡主稍等片刻?” 孟湘文却有些担心:“郡主的喘症是旧疾,既然有现成的药,不如先回府吃了药再说……” 正说着,筠绿领着一位医者打扮的人走了进来。 这人年过四旬,一袭灰布长衫裹着清瘦身形,腰背笔挺,颔下短须修剪齐整,泛着零星的霜白。 柳桐书道:“姜大夫已经来了,不如先让他给郡主诊脉看看?” 青城深深地看了柳桐书一眼,即便再迟钝,此时也反应过来,柳桐书是在试探她的身份,先用胡桃来看她会不会发病,再让郎中来给她诊脉,毕竟喘症的脉象一探便知,做不得假,难怪柳桐书今日如此反常,原来竟怀了这样的心思,这一切应该是肃王的授意,而孟湘文明显不知情。 事到如今,她若再推辞,反倒显得心虚了,脉象之事尚有转圜的余地,并非绝路,她道:“那就有劳姜大夫了。” 姜柏连说不敢,长揖一礼,笑道:“在下姜柏,一别多年,不知青城郡主可还记得在下?” 听到这个名字,青城心头一震。 她为了冒充沈沅,自以为做了万全的准备,却唯独漏了一个人,那便是姜柏。 姜柏本就是游医,行踪不定,当年他给沈沅治疗喘疾,答应平凉王每三年回王府一趟,查看沈沅的病情,等沈沅的病情有明显好转后,姜柏就再未出现过,平凉王多次派人去寻,都无功而返。 青城从未见过姜柏,根本无从判断眼前之人是不是赝品,而最让她后颈发凉的是,姜柏见过沈沅少时的模样。 青城心思百转,但很快冷静下来,她不能如此被动,要迅速打乱对方的阵脚才是。 她佯装成惊喜之态,将姜柏上下打量一番,道:“您真的是姜大夫?太多年过去了,我倒是不敢认了。兄长说姜大夫隐世山林了,不承想,竟来了京城?” 第233章 恩人 姜柏爽朗一笑:“在下那时与一位同行打赌,结果输了,便按照最初的约定,去山间隐居。临上山前,在下让故友给郡主的兄长传信,告知此事。在下在山间数年,待完成赌约后才下山,之后云游四方,去年来到京城,开了一家生药铺。” 青城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此时却是再无话说。隐隐的,她觉得眼前之人是真的姜柏。 柳桐书见两人你来我往,分明一副相识的样子,心中只当奚靳会错了肃王的意思,全然将请姜柏来的初衷抛之脑后。 反倒是孟湘文此时出声提醒:“刚才郡主吃了些含有胡桃的小食,还请姜大夫给郡主看诊吧。” 姜柏面色稍变,连忙到亭中给青城诊脉,他起初面色凝重,但渐渐转为从容,到最后竟呵呵笑起来。 “敢问郡主,近些年是否时常习武?” “不错,府中的教习师父曾教过些强健体魄的招式,我又跟着表姐学了些武艺。” “这就难怪了,郡主先天不足,幼年久卧于榻,气血瘀滞,但坚持习武,筋骨渐健,气脉贯通,实乃幸事啊。” 柳桐书惊讶道:“这么说,郡主的喘症痊愈了?” 姜柏道:“那倒没有,喘症极难痊愈,但郡主的病气已消减大半,今日虽服下胡桃,好在用量极微,故而影响不大,若能继续坚持习武,日后定然鲜少违和,却病延年。” 孟湘文长舒一口气,眸底愁云尽散,笑道:“太好了,这真是一桩幸事!” 姜柏却又道:“为了稳妥,郡主还是尽快服药才好。” 说完,他挥笔写下药方,递给青城,“郡主之前服用的药已不适合如今的症状,今后还是按此方抓药为宜。” 庆星上前接过药方,连声道谢,不紧不慢地扶起青城。 青城跟几人告辞,带着庆星淡定离开。 看着青城走远,柳桐书让姜柏给孟湘文看诊,又带着筠绿出了院子。 她对着筠绿道:“那姜柏与青城郡主明显相熟,两人还相谈甚欢,这样看来,郡主并非其他人冒充。” “的确如此,”筠绿不住地点头,“可王爷为何非要试探郡主呢,真是奇怪!” “许是别的什么缘故吧,总之此事就此作罢,莫要再提。” “是,奴婢记下了。”筠绿应道。 主仆二人出了肃王府,庆星略显紧张地低声道:“郡主,那人真的是姜柏吗,会不会是肃王找来试探郡主的人?” 庆星和景云到平凉王府时沈沅已经快到及笄之年,是以她们都没有见过姜柏,刚才那医者自报姓名时,庆星心惊不已。 青城眉心轻蹙:“我也不能确定,此人明显对当年的事知情,言行举止又极为自然,若他不是姜柏,那装的也太像了些,可若他是,为何要帮我遮掩呢?” 庆星眸光含忧,刚要开口,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待看清这人,她脱口而出:“景云,你怎么在这?” 青城抬眸,只见景云在巷口来回踱步,眉眼透出焦急之色。 景云连忙迎上来,瞥了一眼她们身后肃王府的门匾,低声道:“郡主,林牧有异动。” “刚才郡主刚离府不久,他就匆匆出了府邸,奴婢悄悄跟出来,发现他先是在街口徘徊,接着来了一辆马车,从上面下来一个身形偏瘦的男子,肩上背着一个药箱,看起来像是位郎中。林牧跟此人说了几句话,之后这郎中又上了马车,去了肃王府。” 青城一怔,马上意识到景云口中的郎中就是姜柏。 此时景云又道,“马车到肃王府的时候,筠绿走了出来,将这郎中迎入府中,他们急匆匆的,像是很着急的样子。” 庆星惊道:“这郎中岂不正是姜柏?” “姜柏?”景云面色骤变,“林牧怎会认识他呢?” 青城一言不发,目光渐渐变得凌厉。 傍晚的时候,青城让景云将林牧请到自己的庭院中。 暮色漫过黛瓦,檐角冰棱垂着残阳碎金,竹枝被残雪压得低低颔首,在青砖上投下极淡的影子。 青城立在那片阴影中,对着林牧淡淡一笑,也不绕弯子,径直道:“林大夫可认识妙济堂的掌柜姜柏?” 林牧没有半分惊讶,一脸平静道:“认识。” “何时认识?” “二十多年前,偶然相识。” “今日林大夫与姜柏见过面,你们说了什么?” 林牧停顿几息,道:“在下拜托他,让他帮忙,替一个人解围。” “什么人?” “伊昭公主。” 青城瞳孔骤缩,未及反应,林牧双手抱拳,凝视着青城,缓缓道:“伊昭公主别来无恙……” 青城心头一颤,拢在裘衣中的手已经本能地按在腰间的柳叶刀上。 她没有急于开口,而是重新打量起林牧。 他眼眸幽深,明明没有蹙眉,但眉心处有两抹淡淡的纹路。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忽然觉得这人的眉眼有些眼熟,似在哪里见过,可一时间毫无头绪。龙甲军中将士众多,各个营中都有好几个军医,她本就认不全,何况隔了这么多年,也许是在巡视军营的见过此人吧。 这念头才在脑中浮现,她立即意识到不对——那时她早已隐去真容,军中的医官怎么可能认出她来? 见青城眉头紧锁,林牧索性直言道:“十四年前,夕雾峰后山,公主救过一个紫衣男子,便是在下。若非公主一念之仁,在下早已不在人世,公主放心,在下定不会将公主身份透露半分……” 电光火石间,青城蓦地想起来,十四年前,她的确救过一个人。 那年她十二岁,还未参军。当时天蒙蒙亮,她独自跑到夕雾峰后山游玩。途经一片灌木丛时,她发现有个人卧倒其间,那人蒙着面,伤痕累累,昏死过去。她将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给他服下,又找来草药给他的伤口止血。她等了一阵,发现这人迟迟不醒,她又实在拖不动他,只好去找帮手。当她带着禄奇和邯平再次返回时,那人却不在了,灌木丛旁只留下一柄柳叶刀——正是此时此刻她手中握着的那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