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书》 第一章 晨钟 霞光刺破无精打采的天空斜斜照落,武陵山脉连绵群峰,唯独梵净山披上了那件金色霞衣,宛如自浑浊尘世中醒来。 “铛……” 洪亮而绵长的钟声传遍山门,自然而然也传入了大雄宝殿内的陈玄度耳中。 瞧着约莫四十来岁模样的陈玄度穿着黑色风衣,身背笔直站在宝殿。他摘下墨镜,抬头望向象征着过去、现在、未来的三尊金身佛像,轻声感慨,“同样是佛,你们可比我自在多了。” 居中的那尊佛像闻言,猛然金光乍现,像是要显现圣威惩治亵渎佛陀的狂徒一样。 可陈玄度却岿然不动。 只见那佛像金芒增涨不过数寸,却四面碰壁。一座似青烟般虚无的金钟罩若隐若现,将整尊佛像封罩其中。 “莫动雷霆之怒!”口袋里掏出蚕丝锦帕,陈玄度擦了擦墨镜,“我知道我不配称佛。甚至于……我之执已近乎魔。可我别无他选,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重新戴上墨镜,陈玄度燃香敬上。 “总之这部戏拍完前,劳您三位就在此安心享受人间香火。杀青之后,留在你们金身之上的封印会自动弥散。到时要杀要剐……”陈玄度顿了顿,忽然露出轻蔑笑容,“也得找得到我再说……” 身穿黑色风衣的陈玄度转身挥了挥手,走出大雄宝殿,三尊佛像黯淡无光。 梵净山的晨钟未满一百零八声,故而犹在回响。陈玄度沿着汉青石路,每一脚落下都仿佛踩在了撞钟小和尚的心偈之间。 “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 …… …… “导演,咱还等什么?那演员都已经就位了。摄影灯光、道具服装、还有咱这儿景,可是花了大价钱才搭起来的。现在万事俱备,您还不打板?”鸭舌帽下卷发油腻的副导演顶着俩黑眼圈走进影棚,随手拎起一把折叠椅搁在身后,挨着导演坐了下来,神色抱怨。 “嚷嚷什么?你以为我不想拍板?那爸爸不来,我拍的了吗我?”韩文胜三十出头,坐在监视器前吞云吐雾,也是怨妇一样满脸哀愁。 若论心急如焚,谁比的了他?从原著作者,到编剧,再到导演,他身兼三职,这部戏可谓倾尽心血。 换句话说,他下半辈子能不能躺平全在此一举了。 着急,着急有什么用? “咋了,金主……玄度先生要来呀?”副导演讶异地压低声音问道。 “说是要见证一下这具备历史意义的一刻。”韩文胜点了点头。 副导演扑哧笑了出来,“啥玩意儿……这拍个戏还要见证历史意义?难不成咱这戏还能载入史册?” 韩文胜白了他一眼。后者识趣渐渐合上了嘴,但还是忍俊不禁。只得拿了瓶水拧开瓶盖灌了一通,以作掩饰。 “玄度先生。” “玄度先生来了。” 影棚外接连传来惊讶声,一辆黑色汽车迎面驶来,刹停之后,黑色西装的司机打开车门。皮靴,风衣,墨镜,陈玄度出现在万众瞩目之中,朝影棚走来。 心虚的副导演慌忙之下呛了口水,站起身乖乖让位。待陈玄度擦肩而过时,恭敬俯身唤了声,“玄度先生。” 陈玄度没有理会他。径直坐在监视器前,翘起二郎腿,摘下墨镜,转头看了韩文胜一眼,“事不宜迟,开始吧。” 本想起身打个招呼的韩文胜愣了愣,随后尴尬笑笑,“哦哦,好。” 收回按在扶椅的双手,重新落座。 韩文胜拿起对讲机调频,声音带着一种不可置疑的威严,“各部门准备开拍。” 副导演奔走相告。 “各部门注意,各部门注意了……演员就位,准备实拍。” 这部戏名叫《黑天书》,古装仙侠巨制。 打板第一场当然是主角亮相。 俊哥儿不算是圈里当红小生,但童星出身又经过正规院校培养的他,演绎实力就算比起某些老戏骨也丝毫不输。 他是块璞玉。 庆幸的是被韩文胜捡到了。 看着监视器里那张极富英气又不失儒雅的脸,韩文胜嘴角露出丝丝笑意,“action!” …… …… 雨。 滂沱大雨! 乌云滚动下的九狮莲城昏暗如夜幕早临。即使撑着伞,付墨生的衣襟也还是被雨水打湿半截。 当然他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想在临行前再见一见初鸿。 梁府门前。 两头威严的坐莲石狮瞪着行人渐稀的街道,警告着生人勿进。一身粗布衣裳的付墨生却登上门前石阶,在梁府朱漆大门前收了旧伞。 轻甩雨水。 “劳烦通报一声,就说付墨生求见梁夫人。”十五岁的少年虽衣着寒酸,甚至比不了梁府门前小厮的光鲜,但却目秀眉清,周雅温文,不失礼数。 梁府的门厮同样是个少年。瞧着年岁与付墨生相差无几,个头略高。付墨生撑伞走来时,他便瞧见了对方,也认得少年。 半月前,这位少年背着另一名十三岁左右的少女初登梁府,是自家夫人亲自出门迎接,门厮记得清楚。 “小哥稍等。” 撂下一句话后那小厮匆忙入府,不多时便原路折回,展颜笑道,“夫人说了,还是在南熏斋,付小哥自己识得路,我就不陪了。” “多谢。”付墨生道了声谢,重新撑开旧伞,跨过梁府高高的门槛,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朝那南熏斋走去。 路过正院里那尊‘九首青狮坐莲台’的标志性景观时,付墨生还是忍不住停留多看了两眼。也不知是否是眼花的缘故,总觉得此刻大雨倾盆中的九首青狮比之半月前灵韵了许多。尤其是那一双双眼睛,像是被雨水点了睛一样栩栩如生。 摒除脑海中杂乱的念头,付墨生继续前行。 梁府很大,作为九狮莲城首屈一指的富贵人家,据说光是这座府邸占地便足足有七十余亩。好在南熏斋所处的位置并不算远,绕过一片丹橘林子,付墨生便瞧见了那角悬着铜铃的飞檐。 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梁夫人已在南熏斋前恭候多时。 第二章 杀生 梁夫人三十余岁,入府多年,膝下一直无出。故而经常喜欢去城外那座菩萨庙里拜佛求子。 偶有一日,在山庙外撞见了初鸿便一见欢喜。后来三番五次差人游说,要将初鸿收为义女,带在身旁抚养。 付墨生起初并不同意这桩事。 初鸿与他虽无血缘关系,但两人相依为命数年,早已亲如兄妹,也习惯了彼此相伴。即使住着并不遮风挡雨的荒凉野庙,挤在干草堆里分食着同一块烙饼,两人依然甘之如饴。 付墨生读过些许书,写得一手好字。偶尔在城中摆摊,帮人代写书信。也能挣得些许银钱过活日子,并不艰辛。 可以说平凡之下,乐在其中。 直到半个月前,初鸿生了场大病。少年拿出积攒多年的所有家当,依然请不动九狮莲城里的莫大夫出手,他才意识到原来平凡不是福,而是一种罪过。 甘于平凡的人,生活总是喜欢愚弄。扛过了才是福,抗不过,便是罪了。 付墨生不认这罪。 那日也是大雨未歇,他背着病重的初鸿步行二十里,入城求了梁夫人。 梁夫人极为心善。 她并未以出手相助作为交易去换取要将初鸿收为义女的答复,反而亲自去请了莫大夫过府救人。 初鸿大病得愈。 付墨生静坐在南熏斋外,听着雨声想了整夜,最终决定答应梁夫人的请求。 舍不得是真的。 给不了小丫头安稳的生活也是真的。 付墨生选择向平凡低头,次日一早便离开了梁府。他知道自己走时,初鸿那丫头哭了,哭得很伤心。 宽慰的是,梁夫人善名在外,又对初鸿喜爱得紧,他的万般挂心也终于可以减去千般,余下九千待时光熬散。 …… 付墨生甫一收伞,一身墨绿缎面留仙裙的梁夫人便热情地拉起少年手臂,“瓢泼大雨,怎么这会儿过来了?瞧你这一身湿漉漉的,也不怕着了凉。” 话没说完,就拉着少年进入了南熏斋。并吩咐侍女去取一身干净的衣裳,给少年更衣换上。 梁夫人展露的熟络关怀让付墨生一时间受宠若惊。连忙蜷缩手臂,朝梁夫人见了个礼,“不敢劳烦夫人。墨生此来,只想见见初鸿,顺便……与丫头道个别。” 梁夫人美眸明亮,闪过讶异之色,“怎么,你要离开了?” 付墨生低头嗯了声。 他想去鸿都学宫修行,弄清藏在自己身体里的秘密。只是这话不可与外人言,故而没有过多解释。 他抬头望向门外,见是两名侍女捧来干净衣裳与茶水,并非初鸿现身,神色难掩失落,“梁夫人,初鸿她……” 少年自知冒昧来访多有叨扰。毕竟初鸿如今已是梁夫人义女,名义上来说,他成为了外人。就算梁夫人有心阻拦,不让二人相见,少年也无可奈何。故而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催问了。 “放心,我已命人去请了。”梁夫人莞尔一笑,安抚少年,邀其入座,“就算脸面薄,不肯换身衣裳,至少也把这碗姜茶喝了。若是着了凉,小丫头可就要记恨我这义母冷落了她心心念念的付哥哥了。” 付墨生歉笑。只好端起姜茶,轻啜了口。 梁夫人露出满意的笑容,纤纤玉指摆弄着她的错金螭龙镯,缓缓开口:“其实你若愿意,也可留在这府里,大小寻个差事,以后日日可见,也省的初鸿那丫头整天惦记,茶饭不思。” 付墨生忽觉眼前恍惚,晃了晃脑袋,望向对面,见那梁夫人脸上的关怀之色消失殆尽,说话的口吻也似乎冰冷了些,他只当自己挨雨着了凉,出现了幻觉,并未多想。 “多,多谢梁夫人好意。您愿收养初鸿,已是……已是莫大恩惠,墨生岂敢再多央求。”付墨生的恍惚感愈发严重,此刻只觉天旋地转,好不难受。他断断续续地说道,“只求夫人能早些,早些让我兄妹相……” 少年的话并未说完,身体前倾一头栽地。 那位原本端着姜茶的侍女弯下腰身从袖中掏出匕首,极为熟练地往少年心房捅去。 一刀,两刀…… 然后是肚腹,一刀,两刀。 眉心,两刀。 割喉,两刀。 手筋脚筋,各自两刀。 整整十二刀,刀刀凌厉果决,没有半点儿拖泥带水和犹豫。做完这一切后,与另外一名捧衣侍女抬起已无半点儿鼻息的少年,走出了南熏斋。 随后几名奴仆闯入,端水的端水,抹地的抹地。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南熏斋干净如初,半点儿血迹也瞧不见了。 而梁夫人由始至终都坐在那里把弄着她的错金螭龙镯,仿佛她只是泼了一盏茶,淹死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何须一提?又何须一顾? …… 傍晚。 梁府的后门推出了一辆货物车,车上盖着一大张油布,油布上还掩着草席。推车的是个身形魁梧的老汉,披蓑衣戴斗笠。随行还有两位府邸护卫,高靴,撑伞。 出城之后,一路向西。 九狮莲城城西十里地有一处乱葬岗,埋骨不计其数。终年阴气森森,白骨累累,乌鸦盘旋,虫兽流连。 梁府的货物车停在乱葬岗的山崖畔,惊飞一阵乌鸦。 黑夜大雨中,推车老汉掀开草席和油布,搬动少年那已鲜血流尽惨白得不忍睹目的尸体,走到崖边,丢了下去。 乱葬岗里,无数虫兽抬头。见食心喜,纷纷扑上…… “小兄弟呀,你别怪咱把你丢在这乱葬岗。咱也是拿人钱财,奉命行事,我不照做,那也是要掉脑袋的呀。你在天有灵,看在老哥我将你兄妹二人抛尸在同一地儿的面上,原谅哥哥吧。” 蓑衣斗笠的老汉抛尸之后,燃起了一炷香,双手合十,将那香夹在掌心,山崖畔上来回踱步,四面朝拜。 两位护卫不屑一笑。 “老张,你这般胆小,可不适合干抛尸人行当。” “嘿嘿,没办法,胆小是天生的,改不了了。” “话说回来,你这东也拜、西也拜的,管用吗?” “管用!怎么不管用?老张我干这损阴德的勾当几十年了,若不管点用,哪还能活蹦乱跳活到现在?有句老话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看呐,你们还是学我一样,敬一敬亡人吧。” 两护卫嗤之以鼻。 “怕什么,咱们有刀,就算这乱葬岗的冤魂找上门来,也保准割了它的头颅下酒喝。”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第三章 魔变 “付哥哥。” “付哥哥……” “付哥哥快醒醒。” “醒醒。” 因为幕色阴沉,雨声又大,四野山林间又时不时传出虫兽夜鸣。在这样的环境里,梁府的两名护卫与抛尸人张老汉根本看不到也听不清乱葬岗山崖下的情形。更何况这一声声呼唤本就间歇而柔软…… 尸骨堆里。 少女初鸿衣衫破烂,跪坐在那具惨白的尸体前,小手拉大手,边拉扯边呼唤。而那些原本扑向少年尸体的虫兽,此刻全都乖巧地匍匐在周边。 大雨如注。 少女不停地抹着眼帘,连续呼唤少年无应,她四下张望,目光最终落在一头獦狚兽身上。那头獦狚兽察觉到少女目光,瑟瑟发抖,将头埋的更低了。恨不得钻进尸骨堆里,从少女视线中消失。 “你过来。”少女尝试对那獦狚兽开口,“雨太大了。将付哥哥搬到那边断崖下面。” 初鸿的声音并不威严,相反却很好听。可落在那头獦狚兽耳中震如雷鸣,不可抗拒。 迟疑了片刻,獦狚兽缓缓起身,朝少女走来。 其实‘搬’这个字眼用的并不恰当。 獦狚兽来到付墨生的尸体前,低下脑袋看了看,从脚到头,似在打量寻找下嘴的地方。最后叼起少年的衣襟与裤腰,朝断崖下走去。 乱葬岗的断崖犹如一张伸出的鹰嘴,躲在断崖下面,大雨会变成水帘。 今早初鸿从白骨堆醒来时就躲在这里。她想去找付哥哥,但却不知该往哪走。瘦弱的身体蜷缩在一起,抱膝挨饿,便渐渐睡着了。 直到有人抛尸。 初鸿被尸体砸落乱葬岗的声音吵醒,睁眼看到一众虫兽扑去,她好奇起身查看,那些虫兽宛如见到君王一样,如潮水分列而开,最后匍匐在地。 初鸿很讶异。 脑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这些虫兽似乎很听话? 果然很听话! 獦狚兽将付墨生冰冷僵硬的尸体轻轻放落,然后又乖巧地蹲在一旁。初鸿站在鹰嘴断崖下,伸出双手捧接雨水,然后跪在付墨生身前,给付哥哥喂下。 很奇怪! 少年明明已经死了,明明已经毫无生机,少女初鸿却还在悉心照料,还在呼唤其名。好像躺在她面前的不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仅仅只是一个昏迷的病人一样。 如果山崖上的张老汉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觉得疯了。这少女疯了!还是无可救药的那种! 如果张老汉再看到初鸿那张脸,这个原被自己抛尸此地的少女,在白骨堆里躺了几天几夜后悄然站起身,宛如一场大觉苏醒……那他一定又会认为少女没疯,是自己疯了,这个世界疯了! 这世界当然没疯! 张老汉也没疯,他还在山崖上神神叨叨地祭拜着。 初鸿同样没疯,因为她根本不认为付哥哥已经死了。真正的死人,头发会变得赤红吗? 付墨生的青丝正在变得赤红。 非但肉眼可见变得赤红,而且还在生长,疯狂的生长,像是藤蔓一样,越来越长。 仅仅十数息的时间,付墨生的三千赤发便延伸出了三百丈,爬满了乱葬岗。 南北西东。 山崖林间遍地都是,无孔不入。 乱葬岗方圆三百丈内,有许多虫兽飞禽,有大片的龙船花,最外围还有葱郁的山林。断崖上面,有半生都以抛尸为活计的张老汉,也有梁府的佩刀护卫两名。 花树虫兽人。 这一刻,乱葬岗周围三百丈内所有生机皆在肉眼可见的流失,化为无数的青烟细雾,沿着遍地的赤红发丝,归流至少年体内。 少女初鸿安然无恙。 她站在断崖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静静看着付哥哥,看死去的少年疯狂汲取着万物生机。 然后花儿枯萎了。 匍匐的虫兽们一个个倒了下去。獦狚兽也没能例外。 远处山林,绿叶枯黄,随风雨摇落。 天空上,乌鸦成片坠山岗。 山崖上,张老汉皮肉枯瘪,双腿一弯跪地不起。两名佩刀护卫来不及嘲笑便面容僵硬,随之被抽为干尸,衣物与佩刀掉在泥水之中…… 夜空一声霹雳。 鹰嘴断崖下的少年睁开了眼睛,那蔓延三百丈的赤红发丝渐渐回拢,不消片刻,赤色尽褪,青丝如常。 “付哥哥。” 初鸿展颜一笑,忙快步上前,可看到付墨生猛然坐立而起时,又望而生畏,最终怯步。 此刻的付墨生双眼猩红,眼角飘逸着血雾。神情冷漠如千年寒冰,只对上一眼便让人通体彻寒。 “付哥哥。”初鸿有些惧怕,连声音也不自觉颤抖起来。 付墨生伸手触摸着伤痕已愈合的脖颈,眉心,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视线下移至胸膛,腹部,最后到脚筋。 他裂开嘴,阴森森笑了。 “初鸿。” “哥哥。” “走,随哥哥去梁府讨债。” …… 都说春雨之夜最适合听雨而眠。可梁夫人今夜躺在床榻之上,听雨足足半个时辰,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睡。 一声霹雳雷光刹那照亮窗前,梁夫人心绪更烦。只好唤来‘姜茶’与‘捧衣’两名侍女,伺候她起身更衣,从起居小院又来到了南熏斋。 “开门。”梁夫人声音平静。 随行护卫推开南熏斋门,点燃斋殿里正中央的十八连枝铜灯。梁夫人步入斋殿,视线落在那张空荡的椅子上,脑中不由泛起少年清秀而坚毅的面庞。 她正自出神。 忽有一道迅捷的黑影闪过,也不知从哪里冒出,跳到了斋殿主位那张貂裘大椅上。与此同时,一声呼唤自背后传来。 “夫人!” 梁夫人吓得花容失色,回眸一看竟是自家家主。 “老爷,你可算回来了。” 梁府家主名雨生,是个商人,而今不过四十来岁,正直壮年。七日前外出鹿城郡催债,今宵方回。 见夫人魂不守舍,梁雨生摒退左右,只留下梁夫人身旁两名侍女,“夫人怎的如此惊慌?可是出了什么事?” 梁雨生搀着夫人就近挨坐,却反被梁夫人握住双手,“那个小子午后来了。” 梁雨生皱眉:“哪个?” 梁夫人昂首盯着自家老爷的眼睛,“付墨生,初鸿那丫头的哥哥。” 梁雨生神情微变,压低声音说道:“你把他……” 梁夫人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两人四目相对,噤若寒蝉! 第四章 青妖 “都说日间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喫惊。夫人半月以来连续戕害两条无辜人命,这是自觉问心有愧了吗?” 这个声音尖锐刺耳,自然并非梁雨生开口,而是来自斋殿主位那张貂裘大椅上。 那里蹲坐着一只……青茸狸猫? 梁夫人冷哼一声,“若非为了你这畜生,本夫人岂会成为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你不感激也就罢了,如今却还说起了风凉话?” 梁夫人心头恼怒。 当初山庙外偶遇初鸿,所谓一见欢喜,其实并非是她。而是那时怀中所抱的青茸狸猫嗅觉灵敏,与初鸿擦肩而过的刹那,像是闻到长生血肉一样躁动难掩。 回府之后,青茸狸猫于账房内找到梁雨生,打算做一笔交易。交易的内容是用初鸿的血肉,来换取它庇佑梁府二十年。 梁雨生是个商人,祖上那点儿微不足道的铜臭观修行天赋传到他这一代已如枯井,天雨难为。可梁府经几世积攒,颇有家业。虽说也重金聘请过仙门高士担任供奉,以作庇护,但经不住如山酬劳月月开支。 细细思量之后,梁雨生觉得,这笔买卖未尝不可谈。 一者,青茸狸猫与祖上有旧,称为梁氏先辈也不为过。二者,那名为初鸿的少女背景简单,与一少年相依为命,以梁府在九狮莲城的地位与实力,将其拿下倒是不费吹灰之力。 一条贱命若能换来梁府二十年安稳无忧,又可节省聘请仙门高士的那笔开销,何乐而不为? 至于会不会良心难安…… 古语有云义不掌财,他梁雨生二十年前就将良心抛到九霄天外了。 故而一人一猫,一拍即合。 于是初鸿开始大病。 这当然是梁雨生的手笔。 还有那位事先招呼的莫大夫。 他们只是略施手段,相依为命的少年少女便无路可走自来投! …… 一阵阴寒气息悄然弥漫。 梁雨生察觉貂裘大椅上的那位隐隐动怒,恐自家夫人按捺不住脾气,再将争执激化,连忙打起了圆场,“青圣息怒,息怒。夫人并无怪罪之意,许是近来连绵阴雨,又加上府中诸事繁琐,操劳过度,这才口不择言。还望多多担待。” 梁雨生口中的青圣,指的自然是青茸狸猫。这是尊称道号,并不是说后者修为已达圣境。 梁雨生言罢给自家夫人递了个眼色,然后若无声息地摇了摇头,示意后者适可而止。 梁夫人气愤不已,扭过头去。 貂裘大椅上,瞧着像是人畜无害的青茸狸猫,其实本体乃是一头九首青狮的家伙敛去斋殿内的森森寒气,阴柔说道,“若非夫人割爱义女,以其血肉投好,本座也不会短短数日就恢复破冥修为。心怀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怪罪呢?” 妖异的笑声在斋殿内回响。 言语嘲讽梁夫人之后,那黑影纵跃一跳,已出门外,而后犹如雨夜鬼魅般在梁府之内穿墙过院,最终化作一道青色灵光,飘入正院那尊端坐莲台的九首青狮像中。 这尊石像距离梁府府门很近,仅仅隔着一扇月洞门。再经过一条飞檐彩绘的宁静走廊便能看到府门后的影壁。 两名巡夜的护卫提着灯笼,此刻刚经过影壁。其中一人朝大门外望了望,没有看到当值的门厮身影,“陈长安这小子,莫不是又贪睡了。” 另一人笑道:“走吧,去瞧瞧。” 守门的少年名叫陈长安,此刻倚着门边正自梦中会周公。倒不是他当值耍滑,只不过时已入夜又大雨未歇,按照以往经验,这个时辰不会再有人登门拜访,所以才稍松警惕。困意袭来如洪水猛兽,便顾不得其他。 也正因如此。 陈长安并没有看到双眼猩红的付墨生迎步走来。 付墨生站在府门前微微侧目,看了眼呼声震天响的门厮少年,同样未与理会,径直入府。身后跟着少女初鸿,撑着从乱葬岗断崖上捡起的油伞。 付墨生没有持伞。 因为他并不需要。 那如注的大雨淋落在他身上,全都化作一缕缕白色轻烟,如雾气蒸发升腾。此刻眼角飘逸血雾的少年,就像是一座会行走的岩浆火山,随时都会爆发,危险至极。 “什……” 巡夜的护卫与付墨生撞了个当面。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眼,便被仿佛失去理智的付墨生骤然欺身,然后探出两手,分别直插两名护卫心窝,稍一用力,便捏碎了两护卫心脏。 两名护卫扑通倒地。 灯笼熄灭,油伞滚落。 血液自胸膛处流出,混在满地的雨水之中,越渗越远。 付墨生面无表情。 “付哥哥。”初鸿走到身前,低头看了眼那两名死不瞑目的护卫,见血水漫及脚下,下意识后退半步。而后伸手挽起付墨生手臂。 “讨个利息。”付墨生淡淡说道。 白日里朴素而清秀的少年此刻冰冷而残酷。就像是唤醒了体内压抑已久的嗜血魔头,令人不寒而栗。 这一对兄妹穿过走廊,经过月洞门,到达正院。 付墨生短暂驻足,那双飘逸着血雾的眼睛死死盯着青狮莲台,而后讶异一笑,“有意思。没想到这小小梁府竟还藏着一只破冥境的妖。” 莲台之上,一道青色灵光从九首青狮像里窜出,变成一只青茸狸猫,蹲坐在狮像头顶。 那双启智通幽的褐绿色妖瞳带着好奇,打量着疯魔般的少年和静如处子的撑伞少女,登时瞳孔微颤。 “这两人竟都还活着?” 不及青茸狸猫细想,少女初鸿的目光也随之投来。 这不对视则已,一对视,青茸狸猫如临大敌。双腿猛然蹬起,四爪泛起青铜般的冷光,一身茸毛倒竖,莫名的寒意犹如冰流遍袭全身。 “这……是什么威压?” 青茸狸猫在少女初鸿身上感受到一种窒息的无形压迫,让它本能地产生莫大恐惧,有种想要逃离或臣服的冲动! 它不禁怀疑,这两人,还是那对住在荒凉野庙孤苦无依任人宰割的落魄兄妹吗? “惹不起,惹不起!” 青茸狸猫妖瞳转动,已打定主意不去蹚这梁府的浑水,“都说冤有头,债有主。加害你兄妹二人的是那对恶毒夫妇,两位想复仇雪恨的话,还请自便。本座什么也没瞧见……” 话音刚落,青茸狸猫迅捷地窜回九首青狮石像之内,躲起来了! 雨伞下,若有所思的初鸿却忽然开口:“付哥哥,我想起来了。就是它,那天就是这只狸猫在咬我……” 第五章 讨债 “那天我喝了一碗姜茶,便再也动不了了。我躺在床上,很累,很想睡觉。我看到一只狸猫从房梁上跳下,在我身上走来走去,然后它就开始咬我。 很疼,我很害怕。我一直喊哥哥,可你已经走了,听不到了……”说着说着,小丫头渐渐低下头,眼泪如珠,吧嗒吧嗒地掉落。 初鸿说的是付墨生离开梁府那日。 她大病初愈,梁夫人给她喂了碗姜茶,然后她便开始昏迷恍惚。 她看着青茸狸猫一点点咀嚼着自己的血肉。却只能弱小而无助的躺在那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那种感觉,就像是凌迟。 恐惧,疼痛,漫长,煎熬。直到被啃光血肉,然后死去…… 双目飘逸着血雾的付墨生听着初鸿的回忆,愧疚和怜惜之色写满了冰冷的脸庞,他轻轻揉了揉初鸿的小脑袋,“对不起,初鸿。哥哥以后再也不会将你撇下了。再也不会!” 付墨生转头盯着那尊九首青狮像,然后缓缓抬手,一滴血珠自中指指尖飘浮而出,屈指一弹化成一根尺许长的血刺,穿过重重雨幕,犹如钉锥一般,打入青狮石像之内。 一声狮吼惊传开来,整座梁府仿佛都为之一颤。只见那尊端坐莲台的九首青狮石像顿时觉醒,无数碎石簌簌剥落。 …… “什么声音?” 前脚刚刚离开南熏斋的梁氏夫妇如今正在丹橘林间的羊肠幽径上,欲返回寝斋。忽听一声怒狮痛吟,两人顿时震惊对视。 “是青圣!”梁雨生心头忽生不安,转身对梁夫人叮嘱说道,“你先回房休息,我去正院里瞧瞧。” 入夜以来始终心绪不宁的梁夫人此刻愈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她固执己见,说什么也不肯独自去睡,“我与老爷一起。” 梁雨生还想劝说两句,梁夫人却态度坚决,在‘姜茶’和‘捧衣’两位侍女陪同下就要往正院走去。 可没走数步便遇着老管家慌张来报。 梁府管家陈登苻,与看门少年陈长安是祖孙两人。陈登苻入夜巡府是数十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 尤其将自家孙儿弄到梁府谋差守门之后,老管家更是日日如此,从不间歇,唯恐陈长安性懒马虎,令主家蒙受损失。 今夜如往常一样,陈登苻冒雨巡查,快到正院时听到动静,便躲在廊柱之后暗窥,见如疯如魔的付墨生与九首青狮酣战搏杀,少女初鸿撑伞默然伫立……那一幕,那两张脸,老管家险些吓破了胆。 “讨,讨债的来了!”老管家跌跌撞撞。 梁雨生眉头深锁,快步上前,“你说什么?” “付墨生,还有初鸿,那对兄妹,他们死而复生了。” “胡说八道!”梁夫人震怒,“苻老,你年事已高,莫不是老眼昏花,死人岂可复生?” “是、是真的,夫人!老奴亲眼所见,绝不会认错……此刻正院里已经打起来了!” 梁夫人闻言,脸色煞白。双腿一软,偎倒在梁雨生怀中,自言自语,“这,这怎么可能。那丫头明明被啃的只剩白骨。还有付墨生,整整十二刀,鲜血流尽,竟还能活?不!我不相信,定是有人装神弄鬼。” 梁夫人挣开搀扶,强作镇定,“姜茶,捧衣。” “夫人。”两侍女应声。 “随本夫人去瞧瞧。”梁夫人深深呼气,眯了眯眼,“冤魂讨债也好,就算是死而复生,既入了梁府,本夫人不介意再杀一次。” “夫人不可莽撞。” 梁雨生劝阻不及,见情形已脱离掌控,连忙吩咐老管家陈登苻召集府中护卫,自己则是紧追而去。 …… 正院里。 九首青狮露出真身。 两百多年前,它本是龙门境大妖,与梁氏先祖交好,曾相助后者于落魄中崛起。后因恶行累累,被大龙象寺的天下行走以佛门心相大神通封印在莲台之中,才有了那尊‘九首青狮坐莲台’的景观石像。 然而佛门心相的封印之力终究抵不过时间侵蚀。日月更替,法力消散。九首青狮终于迎来重见天日的机会。却也因封印太久,修为跌近于无。 直到它遇见初鸿。 与生俱来的敏锐使它锁定这个无辜少女。吞食血肉后,九首青狮竟在短短数个时辰内恢复了破冥境修为。 虽然只是混沌观初境,但已抵得上它连续三载吞吐月华的苦修成果。这般意外之喜,不禁开始让它心神驰往、畅想起当年龙门境九灵青圣的威凛与锋芒。 无奈世间好事不坚牢。 谁能料到,这对平凡而卑贱的兄妹摇身一变,不仅死而复生,还变得‘面目全非’,竟成了它的催命符! 九首青狮怒而长啸。 青鳞面,熔岩面,珊瑚面,梵文面,覆甲面,生人面,雷云面,碑石面,獠牙面,九首九面齐啸,声波似湖中涟漪一层层荡漾而开,震碎了夜空下的重重雨幕,也震得本就距离不远的守门少年陈长安捂着双耳,蜷缩倒地,七孔流血不止。 付墨生却并非陈长安。 陈长安是个毫无修为的少年,付墨生原本也是,但现在不是了。现在的他,双眼猩红,血雾飘逸,嗜杀而冷漠,宛如暴走的魔头。 九首青狮的声波攻击于凡人而言重如命劫,可对于付墨生来说,不过似带着湿湿凉意的拂面春风,效用……也仅仅是扬发振衣罢了。 “垂死挣扎!” 付墨生静静站在原地,胸膛处,一根柔软而坚韧的深红藤蔓诡异探出,带着狰狞扭曲的饕餮面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延伸三丈开外,顿时从九首青狮的青鳞面口贯穿而入,饕餮兽面吞噬妖心,沾满鲜血原路缩回。 一声尖叫,无尽恐惧。 却是梁夫人带着满腔盛气赶来,撞见了这一幕。 那是一幅极具视觉冲击的画面。 夜幕里,大雨中。 黑雾缭绕的饕餮面,口衔一颗血淋淋的妖心,正从九首青狮口中缩退而出。九首青狮瞪着满是骇然的眼睛,僵硬在原地。前后四爪,仍抓风踏火,不及施展神通。而那模样渗人的饕餮面则连着一条噬心藤,三丈长许,粗如小臂,源头竟是从少年的心脏处伸长而出。 再看那少年。 双眸猩红,如魔似神…… 第六章 楼中剑修,端坐如佛 梁夫人一声尖叫,噬心藤窜回少年体内,心脏处红芒闪烁,映出一株幼苗树形,千枝如垂柳,那颗妖心好似果实悬挂其上,晶莹如血跳动着。 九首青狮庞大的妖躯随后无声尸解,化为无数零星碎芒,自觉游引而至撑伞少女初鸿的体内。 然后那对兄妹循声转头。 梁夫人瘫软无力,跌坐雨水之中。因惊吓过度,魂不守舍,已开始胡言乱语:“鬼……男鬼噬心,女鬼吞形,讨债来了。” 这话一出,人心不稳。 身旁侍女与府中众卫陷入慌张与纷乱,不由自主开始退却,大有树倒猢狲散的势头。老管家陈登苻躲在众人身后,趁机偷偷溜走,找孙儿逃灾去了。 相比这些人,奔波闯荡半辈子的梁雨生显然更为持重。行商多年,他见过不少修行者。他知道修行者之间因大道跟脚不同,有十四观的说法。 书卷观,清净观,紫薇观,名剑观,真元观,纵横观,时令观,混沌观,荧惑观,幽冥观,非常观,神衍观,偃甲观,铜臭观。 儒禅道剑武辨农,妖魔冥异神偃商。 他同样知晓,十四观之中,同境界下若论杀力,名剑观绝对位列前茅。故而当初重金聘请仙门高士任府内供奉时,他找了位剑修。 一位名叫宴客的剑修。 如今九灵青圣已死,那名剑修供奉便成为了他此刻唯一的希望。在希望到来之前,梁雨生告诫自己,要尽量拖延。 这位梁府家主右手藏于袖中,悄然握碎了一枚雕着浣花的薄薄玉片,玉片浣花纹中蕴有供奉宴客所留的一缕名剑气,紧迫时求救所用。 然后他花了数息时间让自己平复波澜不已的心境。 他没有安抚吓破胆的夫人与涣散的人心,而是选择对十数米外的那位少年开口:“你想要什么,任何补偿,我们都可以谈。” 梁雨生的声音有些发涩。 毕竟只是凡夫俗子,亲眼目睹九灵青圣一颗赤红妖心被少年吞噬,即便强压着心头震撼,还是避免不了一阵后怕。 “谈?”付墨生嗤笑一声,影如鬼魅刹那欺身而至,“梁家主觉得,这是一件可以商谈的事情?” “世间万物皆可交易。天赋,灵魂,命运,因果,乃至万里山河,只要价钱合适,没有不可谈的。” 梁雨生微微后仰,双颊直冒冷汗。 他是个商人。称量山河,定价万物,本就是商人的觉悟。 这对兄妹今夜所为,左右不过是个公道。 公道。 天真且可笑的两个字眼。 梁雨生行商第一日,便学会了定义它的价值。所以在他看来,事情并非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就是你的公道?”付墨生罕见狂怒。 梁雨生慌张失色,手中画伞滚落,顷刻便大雨浇头,狼狈不堪,“就算梁府亏欠于你,但你兄妹二人如今不是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付墨生狰狞大笑,连说了三个好字,而后伸手探入梁雨生心窝,稍一用力,捏碎心脏。他冰冷地凝视着梁雨生定格的神情,“你若也能死而复生,再来与我谈补偿二字。” 梁家家主僵直倒地,口中血沫不停涌出。一众不入流的府中护卫顿感大难临头,刀兵丢了满地,四下逃窜。 自家夫君惨烈的死状映入眼帘,竟让梁夫人又恢复神智。墨绿缎面的留仙裙沾着泥水,爬到梁雨生身前,撕心裂肺。 她恶狠狠地瞪着疯魔少年,发出此生最后一道梁府主母的号令。 歇斯底里! “杀了他,杀光他们……” 终是没有人再听命于她。 捧衣和姜茶两名忠心耿耿的侍女,在她发号施令之前自寻死路,要对疯魔少年出手,下场可想而知。 付墨生没有捏碎她们的心脏,而是在她们体内种下了魔道手段泣血录。紧接着,无数血刺破体而出…… 少女初鸿撑伞而来,站在少年身旁,默默将雨伞挡在了哥哥头顶。 双眼飘逸着血雾的付墨生蹲下腰身,缓缓伸手握住梁夫人纤细的脖颈。 “去冥城忏悔吧。” 那双歹毒而又美丽的瞳孔中,恐惧无限扩大…… 梁夫人濒死之前念叨了一个名字,梁府供奉的名字。 宴客。 宴客是位剑修,更是位少年。 他的穿着很普通,怎么看也不像是被梁雨生重金供养的样子。可此时他所在的地方,又远非囊中羞涩之人轻易便能进的。 那是一座销金窟。 九狮莲城里能够称为销金窟的地方只有一处,天下香满楼。 宴客只觉得第一庄所经营的天下香满楼的确名副其实。 酒香,女人更香。 珠红帘,轻纱幔。他盘膝闭目坐在床榻上,背后负着带鞘长剑。剑眉轻锁,看起来煎熬又痛苦。 他当然不是在修行,谁会在天下香满楼这种地方修行? 他更不是在磨练剑心。 他身边群莺环绕,温香软玉。四位艳冠一楼的娇俏花魁披着单薄轻纱,或躺,或伏,或贴,或昵,媚态百生,宛如妖蛇一样缠绕全身。 可他只顾着默诵剑经。 “剑者,天之刑也。藏锋于太虚,孕芒于混沌,动如紫电剖鸿蒙,静若玄冰锁大荒。斩七情如刈草,断因果若抽丝……匣中雷鸣非我意,袖里青蛇本是空。待到星沉沧海日,方知剑在有无中。” 一遍又一遍,滔滔不绝停…… 有心无胆的少年一年前离开西都昆仑境,本意去鸿都学宫修行并磨练剑道,途径九狮莲城时压抑不住心火,一咬牙一跺脚,壮起胆子逛了趟名传天下的天下香满楼。 于是乎……他耽搁了鸿都学宫的开学报名,盘缠路费皆耗尽。 没能赶上那一届,少年只好逗留城中欲寻个差事谋生,恰逢梁雨生招募府中供奉,报酬丰厚,又指明非剑修不取,宴客便去碰碰运气。 哪知放眼九狮莲城,只有他一位过路剑修应招。造化使然,他便成了梁府的座上客卿,名义供奉。 一年以来鲜有的两次出手也不过是替梁府震慑山中匪寇。不像今夜,梁雨生握碎那枚玉片时,少年背后,鞘中宝剑骤然鸣吟,颤动不止。 …… 第七章 人间三月天,庙里初相见 电闪雷鸣。 这场戏剧般的恩怨仇杀随着梁氏夫妇的死亡而宣告落幕,可四月的暴雨,却一点儿也没有要消停的意思。 宴客赶到这里的时候,梁府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几具被雨水浸泡得略显肿胀且泛白的尸体。 而凶手已没有任何踪迹。 大雨骤落,仿佛铁了心一样要抹除所有记忆,这让少年不得不开始犯难。伫立凄风暴雨中,一脸茫然无措。 常言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他不禁想着,自己这算不算是收钱不办事? “唉,算了。” “小爷虽讨厌你夫妇二人表里不一的伪善作风,也看不惯你们暗地里干的那些腌臜勾当,但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小爷勉为其难替你们找一找真凶。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原本你梁雨生的意愿,是在月底解除我这客卿供奉的契约,故而咱们要立个期限。” “最迟三月底,也就是说一旬之内,我若追得真凶,不妨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替你梁府问一场剑,也问个不平。 换言之,若一旬之内追凶无果,就别怪小爷爱莫能助了。” 宴客找来一辆马车。将两名护卫,两名侍女,以及梁氏夫妇的尸体搬入车厢内,然后驱赶马车驶离了梁府。 抽丝剥茧,查案断凶,他并没有这种手段。故而只能寄托天下香满楼,这个表面上经营酒肉女色,实际里做的却是情报生意的组织。 …… “付哥哥。” 初鸿追着扭断梁夫人脖颈后突然暴走发狂的付墨生,一路到了荒郊外,而后见那背影近乎力竭,以头抢地,倒在荒草泥泞之中,不省人事。 初鸿赶忙上前,扶起哥哥,见此处距离两人栖身的破庙不远,不假思索,小小身体便背起昏迷的付墨生踩着春泥,踏过没膝的春草,负重前行。 十三岁的丫头边走边泣,惹人怜惜的模样,倔强又委屈。她咬紧牙关,铆足那口气,生怕若哭了出来,便卸了劲。 她抹去脸上雨水,抬头已能看到庙门。庙里有一团光亮,举目漆黑的雨夜里跳动着微弱的火光,似乎是家在为她指引方向…… 折书借宿破庙,堆砌篝火,当然不是为了谁指引方向。事实上她并不知晓此庙有主,她单纯地只想借着火光,将手上这本《落魄书生与一百零八座荒郊野庙》的故事看完。 是的,她很喜欢看书。尤其躲在温暖的被窝里,用夜明珠挑灯夜读,聆听窗外夜雨打芭蕉最有感觉。 当然离开孔丘之后,窗外芭蕉与她渐行渐远。就连夜明珠也没随身携带,但这并不影响她看书的热情。 真正喜爱看书的人,绝不会在意是在山崖畔,还是溪水边。故而离家以来,客栈酒楼,林中凉亭,哪怕官道旁的石墩上,都有她看书的身影。 从《山斋志怪录》、《狐女幽魂传》到《扶摇王与小娇妻的日常甜蜜》、《天骄的妖孽人生》、再到《钧天图》,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可谓收获颇丰,涉猎极广…… 破庙里响起银铃般的笑声。 “笨书生。”篝火旁十五岁的清秀少女一身鹅黄裙衣,捧书乐呵呵傻笑不停。 她这一笑,粉腮梨涡浅浅,杏眼卧蚕,好不迷人。竟让背着付墨生,不知何时站在庙门前的少女看得呆了。 “初鸿……” 直到付墨生迷迷糊糊中喊了她的名字。少女才回过神,收回视线,抬臂抹了抹发梢滴落眼前的雨珠,背着哥哥往干草堆走去。 我草堆呢? 初鸿原地旋转,扑闪着大眼睛找了一圈,兄妹两人原本割芦晾晒捆好的干草,如今只剩下寥寥数十根,七零八落着。 初鸿将哥哥轻放,倚着庙里朱漆斑驳的杉木柱旁,循着脚下干草散落的方向,一直走到篝火前。 初鸿望着火焰映照的那张似美玉无瑕的脸庞,春风拂来温婉如兰的淡淡清香,不知怎么,原本满腔怨气竟随这一眼凭空消散。小丫头只好带着几分无奈说道:“你将干草都当柴火烧了,我怎么给哥哥铺床保暖呀?” 折书讶然抬眸。 看书看的物我两忘,这才意识到庙里已进了人。 她好奇盯着初鸿,小叫花一样的姑娘早已浑身湿透,布衫破烂,东一块西一块的,纤细的手臂和小腿上都沾着泥渍,像是这雨夜里遭了不少罪。 不过小丫头的眼睛却是很亮,炯炯有神。眉宇之间还藏着三分落魄难掩的贵气,当真是既惹人怜又招人敬,很是特别。 折书慌忙起身,随手将书页折了一角,藏在身后,白皙的脸上浮现些许歉意,“抱歉啊,我不知道这是你们的地方。” 说话时,她偷偷瞥了瞥杉木柱旁昏迷的少年。 她一袭鹅黄裙衣,高挑而修长。夜雨春风拂来,裙摆桃花绣与白纱衣随风轻扬。她偷瞥少年时,耳垂玉兰珠坠欢快轻摆,俏皮而可爱。 初鸿实在怪罪不起来。 她嘟囔着小嘴,灰溜溜走到一扇靠着墙体的高高木板前,用力推移,露出庙中偏门。 原来这荒野破庙别有洞天,还存在二进院子。倒是让折书颇为讶异。 推开刻意隐藏的偏门之后,初鸿复而背起哥哥,跨过门槛,从一侧连廊向后院庙宇走去。 折书负着双手小心翼翼跟在初鸿身边,轻声问道:“你哥哥,他生病了?” 付墨生情况复杂,又岂是生病二字能够描述概括,然而一时半会儿,初鸿却想不到合适的说辞解释,故而只是嗯了声。 后院偏殿掌了油灯,映出周围简陋却温馨的陈设。看得出来,这里是孤苦无依的兄妹二人用心经营的栖身之所。 这是他们的家。 在折书的帮助下,初鸿将哥哥放在坚硬的床榻上。原本他们晾晒的干草,是打算用来铺换床榻上早已老旧的被褥。当然现在再说这些,已于事无补。 初鸿没有抱怨,她很少抱怨。因为哥哥常说,命是自己的,运也是自己的,人生这条路上所遭遇的一切,是命也是运。要抱怨命运不公,不如先将自己揍一顿。 故而她沉默无言。 她开始有条不紊的照顾着付墨生,更衣,擦拭,喂水…… 折书站在殿里,看着小丫头不知疲倦的背影,有些感触。她忽然想起临行前,自家姐姐赠予的须弥镯。她‘啊’了声,抬起手腕,右手一抹,一床凤纹绣丝衾被她抱于怀中,要递给初鸿。 第八章 少年剑修,问剑魔头 初鸿不可思议地看着折书。 后者像是变戏法一样,起居用度,锅碗瓢盆,纸墨笔砚……几瓶不知名灵丹妙药,一大堆符箓书本。 书香门第出身、第一次出远门的小姐将须弥镯里存纳的物品全部取出,琳琅满目,如小山般堆在初鸿面前。 小丫头已是目瞪口呆。 “我虽喜欢看书,但……从没看过医书,无法助他除病。这些东西,你瞧瞧是否可用。都是些身外物,用便用了,不打紧的。”折书说罢又从腰间取下一片玉髓黄翡,“这玉翡有养神驱祟,护身辟邪的功效。挂在身上,对你哥哥应该有些帮助。” 初鸿接过那片玉髓黄翡,入手处温暖油润,不禁多看了眼,见上面镌刻几个袖珍草字:君子暖如玉。 初鸿心知不是凡物,道了声谢后,赶忙将玉翡塞入床榻上沉沉昏迷的付墨生手中,死死攥着,然后又开始忙碌起来。 白纱衣掩着鹅黄裙的折书静坐在木桌旁,没有去打扰小丫头,她借着油灯昏黄的光,又再默默看起书来…… 荒庙的后半夜,大雨终于停歇。 初鸿也换了身早已洗的发白的粗布白衣,拢起散落披肩的黑发,扎了两个冲天揪,精神奕奕。若非个头瘦小,女童稚气未退,瞧着倒还真像一个小少年。 轻轻倒了两碗茶水,初鸿坐在一旁,“姐姐,你在看什么?” 折书目不转睛,“落魄书生与一百零八座荒郊野庙。” 初鸿显然闻所未闻,“好奇怪的书名。” “嗯,是挺奇怪的。但若是叫‘书生夜宿’,或者‘赶考集’,又或‘荒庙夜行录’,简约文雅,不免又失了几分趣味。思来想去,取这个名字虽说冗长,倒也恰到好处。” “写的是书生赶考的故事吗?” “嗯,你要不要一起看?” “可我识字不多。” “没关系,我读给你听。” “好。” “东郭生负笈赶考离家时,书箱里只有三枚铜刻钱……” …… 天,亮了。 暴雨后的晴空会毫不吝啬地搭起一座彩虹桥,鼓舞着迷茫的世人重新坚定方向。梦想就在彼岸,熬过风雨,方能抵达。 付墨生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到自己死而复生,梦到自己杀人掏心,梦到了大雨滂沱的梁府,也梦到了心心念念的妹妹初鸿。 梦中,他喊了声初鸿的名字,然后便悄然醒来。 他躺在熟悉的床榻上,盯着偏殿的灰瓦与木梁,静静回想了许久,才发觉自己并没有做梦。梦里的一切都是事实。血洗梁府,那是另一个自己。 “祂又跑出来了。看来去鸿都学宫的事情,宜早不宜迟了。”心底深深喟叹,付墨生轻轻坐起,发觉有股莫名舒惬的暖流从掌心滋养着四肢百骸,他低头瞧去,才看到手里紧紧握着一件东西。 玉髓黄翡,上面镌刻着‘君子暖如玉’。 这并非是他或者初鸿的物件,那便只能是这位身着鹅黄裙衣的姑娘的了。 他望着趴在桌子上熟睡的两人,又看了看偏殿内堆叠如山的物事,无奈苦笑,摇了摇头。 在城中摆摊替人代写书信的日子里,他听过一些关于世间修行者随身携带储物空间的说法,例如天地产物须弥石,可用来制作须弥镯。 还有一种叫做藕花竹的植物,可制成竹簪头饰,一物两用,便携无比。 故而他并不好奇。 下床之后,并没有惊动不知几时入睡的两人,煮了粥,摊了饼,当五谷杂粮的香气弥漫整个偏殿时,白纱衣掩着鹅黄裙的少女才睡眼惺忪,朦胧醒来。 “好香啊。” 折书昂起脑袋嗅了嗅,转头便瞧见了少年。 付墨生一手白粥,一手煎饼,与少女四目相望时,他怔怔然愣在原地。他可以对天起誓,自己并非好色之徒,但,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看的女子? 十五岁的少年双颊微烫,不知不觉竟红了脸。 “你没事了?”折书展颜一笑,天边彩虹失了颜色。 “哦,是的。”付墨生干咳了声,以掩饰自己方才的失礼。 初鸿随之苏醒,眼眶微红,似在梦里哭过。她听到哥哥的声音,起身不由分说,一头扎进付墨生的怀里,像个淘气的孩子。 付墨生柔声安慰数句,小丫头这才擦拭眼角,仰望着少年冰山尽融后那张熟悉的脸,喜极而泣。 她挽着付墨生的手臂,“付哥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折书姐姐。” 走到桌前,将白粥与煎饼轻轻搁放,付墨生从腰间取出那枚玉髓黄翡,“折书姑娘,赠玉之恩,铭记在心,谢谢。” 折书将垫睡的那本《落魄书生与一百零八座荒郊野庙》折了个书角,收入须弥镯中,“我不要!送出的东西哪有归还的道理。” 付墨生也不矫情,重新将玉髓黄翡收回,“既如此,付墨生欠你个人情。他日若有差遣,折书姑娘尽管吩咐。” 说完,付墨生转身端粥去了。 初鸿看着付墨生的背影,然后贴近折书,附耳低语,“怎么样折书姐姐,我哥哥很好很好吧?” 折书抿嘴而笑。 她实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昨夜读书,她与小丫头初鸿天南海北鱼虫鸟兽无话不谈,彼此好感增进,聊着聊着,小丫头便话题一转,开始疯狂夸赞付墨生这个少年。 亏得初鸿识字不多,形容有限,否则就算将世间所有美好的字眼汇聚一处,恐都不够少女挥霍。 似乎在初鸿心里,付墨生无可挑剔。 就这样,被强行灌注了半夜的认知,折书对初鸿的这位哥哥也难免产生了一些好奇。不多不少,一点点而已。 少年去而复返,又端来两碗白粥,三人围着小方桌而坐,吃着各自的早餐。 折书偶尔抬眼偷瞥少年。 少年腼腆,不敢回视。 两只嬉戏的彩蝶闻香而来,悄然落在窗棂,齐齐望着方桌。 春风进院,吹来几片昨夜零落的桃花瓣,冒昧闯入偏殿,那画面竟有些温馨。 这种沉默持续没有多久,初鸿小丫头突然语出惊人,“折书姐姐,你做我嫂嫂好不好?” 噗…… 付墨生喷粥。 折书呛咽。 初鸿摘去脸上的米粒,还要开口,忽被少年拽起手臂,对折书道了句,“姑娘,失陪。”然后拉着小丫头急匆匆朝前院正殿走去。 付墨生也是情急之下无可奈何,若放任这丫头胡言乱语,岂不坏了人家姑娘声誉? 前院正殿里,少年苦口婆心,好说歹说,也不知小丫头听懂了没有,一个劲儿的点头如啄米。待两人返回时,折书以及那堆叠如山的物品都已不见踪影。 小方桌上留着字迹。 “萍水相逢,后会有期!” …… “付哥哥,我是不是说错了话,将折书姐姐气走了。”初鸿愧疚地低下头。 “你也说了,折书姐姐很喜欢你,又怎会舍得对你置气?”付墨生揉了揉初鸿脑袋。 “那你呢?” “嗯……付哥哥比折书姐姐更加喜欢初鸿,所以……” “所以你也不生气,对不对?” “哼!哥哥有点生气!”付墨生佯作怒容,环抱双臂,逗得初鸿羞恼不已。 兄妹两人在偏殿里追嬉打闹,开怀畅笑。 这一幕,被坐在正殿楼顶飞檐角的鹅黄裙衣少女尽收眼底,想起对自己倍加宠爱的家中姐姐,梨涡浅现,欣然一笑。 而后飒沓流星,似仙人风范,消失不见…… 筋疲力竭的兄妹齐齐躺在偏殿门框映在地面的光影里,大喘着气,胸膛起伏不定。 初鸿开口说道:“哥哥。” “嗯?” “我们杀了人,九狮莲城恐再无法容身。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鸿都学宫。” “哥哥想修行?” “我们死而复生,各自身体里都藏着自己不知道的秘密。带着这种秘密生活,很不踏实。我思来想去,只有学宫能帮助我们揭开谜底。” “那我和哥哥一起。” “当然要一起。我说过,以后再也不会将你撇下。” “哥哥……” “嗯。” “谢谢你!” “傻丫头。对了,你现在可还能号令虫兽?” “那种力量消失了,就像昙花一样。” “与我的魔性控体还真是像呀……” …… 一旬之限,三日已去。 少年宴客牵马而来,如约而至天下香满楼。这次他没有登楼,而是在楼下大堂寻了一处空闲方桌,静坐等待着。 半盏茶后,他等待的人缓缓下楼。 那是一位锦袍老者,髭髯胡须,有点富态。老者一手握着丝帕,每走几阶楼梯,便要擦拭鬓侧汗珠。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人群中一眼锁定负剑的少年剑修,迎面走来。 “金先生。”宴客起身执礼。 金细雨并非九狮莲城里天下香满楼名义上经营的掌柜,而是潜伏暗中掌控情报的分楼楼主。天下香满楼分号遍及四海八方,实际控权人,都是第一庄指派而下的各地分楼楼主,身具修为。他们的地位,自然比起所谓的掌柜尊贵不少。 宴客是后学晚辈,晚辈见了前辈,定不可失了礼数。 “宴小友久等。” 楼主金细雨相对而坐,背于身后的右手探出,将几日来天下香满楼调查梁府变故的结果交给了宴客。 是三张裁切整齐的白宣,卷在了一起。 第一张纸画了幅画,是一名少年头像。第二张纸也画了幅画,画中是位少女。第三张白宣纸上写着两人姓甚名谁,来路去向,以及天下香满楼的某些推测。 “不愧是天下香满楼。”宴客对于金先生三日内给出的答案很是满意。故而也是干脆,满满一袋金印钱,那是他作为梁府供奉,仅剩的家当。 谁知金细雨却是抚须摇头。 “不够?”宴客满脸诧异。 “宴小友看来对于天下香满楼的规矩还是不甚了解。”金细雨给自己斟了杯茶,不急不缓地说道,“世俗酒色生意,自然由世俗钱款结清。这世俗钱嘛,铜刻钱,银花钱,金印钱,百钱兑一,众所周知。而事关修行者的山上情报交易,咱们天下香满楼挣得可就不是世俗钱了,而是山上流通的清浊钱。 梁府遭故一事,亲历者不在少数,那些逃散的护卫以及管家祖孙,都能作为情报提供的来源。故而调查起来,倒也不费气力。” “那……”宴客摸了摸囊中羞涩。 好歹是位破冥境剑修,山上钱他也是有的,不多,两枚而已。当然这满当当一袋金印钱也可去一些知名钱庄或同为第一庄经营的产业停当简,百兑一进行兑换,只是那样的话,恐会耽搁他追凶的时间。 天下城池三万座,九狮莲城只是不入流的世俗小城,要寻找能够进行世俗钱兑换山上钱交易的钱庄或停当简,要去鹿城郡才行。 金细雨看出少年剑修面露为难,笑道:“宴小友不必紧张。此次合作,我天下香满楼取一枚清浊钱即够。权当交个朋友。” 宴客有些出乎意料:“金先生此话当真?” 金细雨点了点头。 宴客并指夹着一枚清浊钱,此钱两面,一面天清,一面地浊。天清者,祥云也。地浊者,山川也。故而正面雕刻祥云图,反面雕刻山河脉。外圆内方,天圆地方。 钱讯两清后,宴客离开酒楼。 门前纵身上马,北逐而去。 按照情报所言,付墨生兄妹北上鸿都学宫的脚程并不快,只要马不停蹄,宴客估计,最迟明日日落西山前,便能够追上。 当然此时此刻的少年少女并不知情,他们猜到梁府之事恐还会有后续麻烦上门,故而早早拜入学宫,成为学宫弟子,也算谋个庇护。 只是他们没有料到,为梁府追讨公道之人会来的如此之快。 那人不在身后,而在身前…… 时为日落西山。 官道旁的梧桐树干系着一匹良驹照夜白,马背上还挂着行囊。少年剑修自树上一跃而下,缓缓抽出背后长剑,平举遥指。 那剑寒光闪闪,锋利无比。剑脊处,铭刻着浣花花纹。 蓝玄绑带缠绑着袖口,少年目光如炬,望着对面兄妹二人,“九狮莲城,梁府供奉宴客,问剑杀人魔头!” 第九章 一剑之约 宴客突兀现身,剑锋所指,寒意凛然。 一心赶路的兄妹二人神色惊慌,小丫头初鸿出于胆怯,更是躲在了付墨生身后,畏畏缩缩,不敢抬头。 付墨生低眉瞧了眼身前长剑剑身,夕阳残红映照其上,宛如流光游曳,不可逼视。他不得不收回视线,重新看着自称宴客的剑修少年。 他耻笑一声:“杀人魔头?怎么,大道跟脚名剑观的剑修,剑锋所向也是不问青红皂白吗?” 宴客被究心一问,好奇咦了声。 他非但未怒,反而细细品嚼,颇觉对面少年言之有理。这几日只想着追凶问剑,却忘记了去弄清梁府一事的起因根由,是他疏漏。 现在一想,天下香满楼所给的情报中也并未提及。 除了这兄妹二人姓甚名谁,居何处,行何方等基本信息外。只说那几人死状惨烈,碎心断颈,血刺滋生,推测下手之人狠辣无情,十有八九是位不受克制的荧惑观魔修。 山上有谈魔色变的说法。 宴客自省,应是魔修二字先入为主,才致使剑心蒙蔽,避重就轻,顾此失彼。梁氏夫妇素来善于伪装,道貌岸然,多难道真是多行不义? 宴客自诩并非善恶不明之人,他决定问剑之前,给这兄妹二人自辨的机会,“你倒是说说,你与梁氏夫妇之间,熟青熟红?” 少年剑修的反应,让付墨生心中微微讶异。 他原想着,今时不比往夜。如今他与初鸿两人在这少年剑修面前可谓毫无缚鸡之力。对方若是黑白混淆滥杀无辜的角色,兄妹二人命该如此,也算认栽。 可万一此人与那梁氏夫妇并非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呢?即便人与人之间有臭味相投的说法,但哪怕异想天开,希望渺茫,也应该尝试一番不是么? 更何况,他是在求生。 所以他急中生智,激将问了一句。却没想到竟有成效。眼前少年剑修眉宇之间,颇有一番正气凛然。 于是付墨生决定再进一步,“兄台剑气如罡,盛威凌人。手中长剑寒意刺肤,可不像是要听是非曲折的样子。” “好个伶牙俐齿的家伙。”宴客倒也干脆,索性收剑,垂臂倒置,“现在可以说了吗?” “你想知道原由,怎不去问那些逃走的管家护卫?” “距离一旬之期还有几日,你说完之后,小爷自会回城与他们逐一核对。” 付墨生不清楚所谓‘一旬之期’是指什么,但既然对方愿意听他自辨,他也不再藏掖。 他将兄妹二人与梁府的恩怨从头到尾叙说了一遍。 说是恩怨,其实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说法。因为这件事情,本就是梁氏夫妇处心积虑,心肠歹毒。 他们之间,只有怨恨,不存在恩情。 梁夫人盛情难却,将初鸿收为义女。转而却让小丫头做了那九首青狮的口粮,抛尸乱葬岗。一无所知的少年登府寻人,又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被悄然抹杀。 这样的真相,还需要去辩是非黑白? 宴客愈听,剑眉愈锁。 在梁府任了一年供奉,他早知那对夫妇并非善类,但怎么也想不到,竟敢如此草菅人命。他望着平静叙述的少年,“乱葬岗里,你兄妹二人死而复生。你是因为体内藏有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可能与魔修有关。那么她呢?她死而复生的原因又是什么?” 宴客所指,自然是初鸿。 初鸿的情况更为特殊,付墨生不止一次思考过。 小丫头身上具备一种无法杀死,而又能平白无故号令虫兽的神奇能力。这种能力,不知何以起,也不知何以终。对于修行者来说,恐怕比起体内藏着一尊魔头的自己,更为令世间瞩目和觊觎。 所以再三思量,他决定隐瞒初鸿曾令一众虫兽俯首称臣的事实。毕竟除他之外,已无人知道这则真相。 付墨生摇了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是的。” 宴客又问,“梁夫人处心积虑,只为让九首青狮吃掉初鸿?” 付墨生又摇了摇头,“梁夫人图谋为何,恐怕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我只知昨日因,今日果。这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宴客低首沉思。 付墨生所言,初闻有些荒谬又漏洞百出,可他却一时之间找不到破绽。只凭一方片面之词,确实难以论断。 但观整个过程,少年坦荡真诚又不似作伪,即便真相有些出入或隐瞒,恐怕也已八九不离十了。 正犹豫不决时,草丛堆里由远及近,有道细长灰影,穿梭如灵蛇,所过之处,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眨眼便至宴客脚底,窜游而上。 少年剑修并指一接,一张信笺铺展眼帘。过目之后,自行焚毁。 这是草蛇灰线,修行者用来传信的山上手段之一。而传信之人,正是天下香满楼的那位金细雨,金楼主。 信笺之中记载了老管家陈登苻的供词,与眼前付墨生所言倒是相互印证。 叹了声气,宴客重新望向不卑不亢的少年与身后受到惊吓的少女,“这件事情,梁氏夫妇玩火自焚,也确实怨不得你二人。” “你相信了?”小丫头初鸿探出脑袋。 “我只信真相。”宴客话锋一转,“不过,你以魔修手段杀了梁氏夫妇这是事实。我既为梁府客卿供奉,职责所在,又在契约期限之内,却还是要向你问上一剑,只一剑。一剑之后,就此翻篇。” “明知是非曲直却还要出剑?你这人与梁氏夫妇一样蛮横,好不讲理!”小丫头怒气冲冲地瞪着剑修少年。 宴客也自知此举实属无理,被初鸿指责一通后,神色略带歉意,却并未改口。 付墨生盯着少年剑修的眼睛,沉默稍许,突然开口说道:“好,一剑就一剑。” 宴客诧异望来。 初鸿心急如焚拉拽着付墨生的手臂,“哥哥。” 付墨生淡淡一笑,“一剑而已,不碍事。” “可你……”初鸿还要再说,忽被付墨生打断,然后轻声安慰,“没事的丫头。” 少年将身上包袱递给了初鸿,然后迈出一步,将妹妹护在身后。 夕阳下,那张俊雅而坚毅的脸露出灿然一笑。 少年剑修仿佛从对方眼眸之中瞧见了烈日如火,亦在此刻感受到了那份心怀,坦荡如月。 …… “剑修宴客,请出剑吧。” 第十章 剑心立誓,北上鸿都 “让我看看你的魔修手段。” 宴客振锋,长剑低吟。 一剑刺出,快若闪电。 周遭风起,吹得付墨生布衣摆列,青丝飞扬。 初鸿尖叫一声。 宴客猛然蹙眉。 长剑偏锋,刺中了付墨生左边肩头。 风停之后,寂静无声。 “为何不还手?”宴客极为不解,方才若不是他陡然察觉付墨生毫无战意,剑招正盛时临危改变出剑走势,恐怕这一剑就会直接刺入对方胸膛,要了其性命。 鲜血顺着剑尖和剑身滴落。 付墨生吃痛不已,汗生双颊,咧嘴惨笑道,“我倒是想,但这不是动用不了么。” “你……操控不了魔修的力量?” “不是说了,魔头藏在哥哥体内。若是能召之即来,用得着与你废话吗?直接揍你一顿然后扯呼,不是更省事儿?”初鸿劈头盖脸一顿好怼。回头又满脸担忧,“哥哥,你怎么样了?” 宴客拔剑归鞘。 付墨生一阵抽痛,膝盖一软,单膝跪了下来。 少年剑修赶忙从怀里摸索出一瓶丹药,倒出两粒,一粒给付墨生喂了下去,另一粒捏成碎渣,撕开衣角,当做纱布,替少年包扎起来。 一番忙碌之后,不过虚长付墨生一岁而已的少年剑修席地坐了下来。满脸愧疚地看着气色稍稍恢复些许的家伙,“我出剑虽快,但并无杀心。那一剑,其实你也可以闪躲。” 付墨生低头笑笑,“我若闪躲,你岂不是要剑心蒙尘?” 被一语道破心中所想的宴客,心神一震,“你,知道我出剑的目的?” 无关乎是非对错,也不论真相如何。宴客身为梁府供奉,在梁氏夫妇横死之后,这一剑若迟迟不能刺出,恐怕此生剑道就会止步于此,剑心蒙尘。 剑心通明。 这正是他为何明知过错不在少年,却还要坚持出剑的理由。未曾想,竟被少年一眼看穿。 见付墨生点了点头。 少年剑修面红耳赤,又感激不已。 “我决定了。”宴客倏地站起。 付墨生和初鸿抬头看去。只见秉性刚直的少年剑修持剑立誓,“苍天为鉴。自今日起,魔头也好,鬼怪也罢,付墨生便是宴客手足兄弟,初鸿便是我同胞妹妹。 往后这天下,有一人敢杀我手足,我便杀他一人。有一处令我手足难以容身之地,我便捣毁一处。 剑心作誓,至死不悔!” 少年字字真诚,句句铿锵,听得付墨生满脸愕然。心想,难道剑修都是这副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德行么? 他虽这么想着,但却由衷欢喜。谁会拒绝与这样一位可爱的家伙结手足之情呢? 不料小丫头却突然呸了声,“谁要当你妹妹。” 宴客一腔热血被突然浇灭,满脸尴尬。 几人对视,哄笑一堂。 …… 有了新的伙伴加入,这一路北上也终于不再寂寞。 为弥补自己那一剑的过失,宴客自愿让出马匹,让照夜白驮着伤势在身的付墨生和小丫头初鸿两人,自己则是担起了马夫的角色。 牵着缰绳,头前带路。 经过鹿城郡时,宴客出资购置一辆马车。毕竟鸿都学宫入学需要经过考核,若付墨生肩伤不能痊愈,影响入学考,那就更是罪莫大焉了。 一路上,宴客为两人恶补了些许关于大道修行十四观,关于鸿都学宫存在意义以及地位的普遍认知。 在西千重洲,鸿都学宫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山上魁首。因其存在久远不可考究,也因学宫之内有九境准圣坐镇,不可动摇。 大道修行十四观,共计十境。 破冥、苦海、灵台、龙门、天地桥、神景、紫府、仙尊、准圣、真圣,渐次登高。 而天下五洲的十境真圣据说早已在三千年前不知何故陨落殆尽,故而莫说西千重洲,九境坐镇的鸿都学宫,放在任何一洲山河势力中,都是足以列入巅峰一撮的存在。 当然仅凭这一点,并不能让其成为整个西千重洲同代少年少女趋之若鹜的求学问道圣地。之所以备受尊崇,还是因为学宫的处事教学之道。 与西千重洲其他山上宗门不同,鸿都学宫是全天下唯一一座包罗万象,大道十四观皆可授学的势力。 学宫以传道授业为己任,千年以降,素无立场。 学宫有座天书陵,传闻记载着万法诸道之源,可供弟子领悟修炼。除此之外,有座万卷书台号称天下藏书最多,同样对峰内弟子开放借阅。另有十四观的师者定期登台说课,为修行遭遇瓶颈的弟子们解疑答惑。 有教无类,一视同仁。 故而许多宗门里,平日不受重视或修行资源不足的弟子,不少都会选择在学宫招生开学之际,自天南海北而来,想着逆转人生轨迹。 还有些出身普通,没有身份,也没有背景,只有一腔求仙问道热血和梦想的年轻人汇聚于此。 这些人中,历来不乏沧海遗珠,经过学宫栽培之后迅速崛起,显赫一时的。 除了前面两种人之外,还有一种带艺入学宫的,西千重洲各大宗教势力的内门或颇具天资的天骄人物。 这部分弟子,大都具备苦海甚至是灵台境修为。因垂涎那座天书陵,故而想着利用学宫弟子的便捷身份,耗费数年光阴,进入天书陵悟道。离开学宫后再回到自己原来的宗门大教,也算一种中途历练…… “你是哪一种?”付墨生听着宴客的滔滔不绝,忽然好奇问道。 “我嘛,勉强第二种。”赶着马车的宴客想了想说道。 “出身普通的那个?”付墨生露出质疑神色。 “怎么,小爷周身上下散发的气质,不像普通人吗?”宴客揉了揉下巴,有些得意,“我就知道!小爷绝非池中之物。化龙腾飞,指日可待,唾手可得!” “不是这个意思。”付墨生无奈摇了摇头,“你来自西都昆仑境。而昆仑十六剑宗是西千重洲剑道龙兴之地,你又有修为在身,难道不是平日里实力不足,没能力领取宗门任务兑换修行资源,又天赋平平不受重视,企图借机入学宫逆天改命的第一种人?” 马车里的初鸿探出个小脑袋,好奇听着赶车与辅助赶车的两人对话,忍俊不禁。 “大人说话,小丫头莫要打岔。”宴客斗嘴,面对付墨生次次甘拜下风。但每回都能从初鸿小丫头身上找补回来。 他腾出一手,将小脑袋摁了回去。 初鸿冲着少年剑修扮了个鬼脸,乖乖回到车厢睡觉去了。 宴客露出回忆之色:“我出身普通,虽来自西都昆仑境,却并未拜入十六剑宗任何一宗。至于破冥初境的修为,那是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跳崖遇奇,立地顿悟的。怎么样,咱这天赋可还行?” 第十一章 天骄魍魉,粉墨登场(上) “马马虎虎吧。”付墨生目光眺望着远方,忽被眼前一座漆黑如墨的巍峨雄城吸引了全部心神,故而随口应付了句。 宴客本着不服输的精神还想反驳,转头一瞧,见付墨生满脸敬畏,这才放弃与之继续斗嘴的想法。毕竟在这对能够死而复生且一身秘密的妖孽兄妹面前,谈天赋二字,好像确实是自己找难堪了。 “驾……” 宴客挥鞭斥马,马车奔走不停。 他也直视前方,虽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但却头一遭亲眼目睹的黑城不由分说逼入视线,愈来愈近。 付墨生早已深陷其中。 只觉这城与九狮莲城的四平八稳中规中矩大为不同。且不说占地面积,只说形态,前方巨城,状若盘龙。尤其是城中那座突兀至极、高不知几许的恢弘楼阁,像是盘龙之首高高昂起,俯视山河与众生,触目震撼无以言说。 “这就是惊龙城吗?”付墨生情不自禁感慨道,“倒还真是城如其名。” “嗯。那座高耸入天云的楼阁,想必便是传说中的惊龙榜了。”宴客也是眸光炽热。 比起惊龙城本身所带来的冲击,显然他更关注的是那座山河楼,令西千重洲无数少年修行者趋之若鹜,千帆争渡以留其名的山河楼。 山河楼并不单单是一座楼,它还是实力与天赋的象征。 楼起一百零八重,亦是一百零八关,每隔三年开启一次,届时西千重洲二十岁以下的修行者们皆会齐聚于此,登楼闯关。 最终依据名次,取凤毛麟角,高挂其像于山河楼上,作为新一届惊龙榜单,名扬天下。 当然,以宴客目前的实力只能望而兴叹。 不只是他,惊龙榜对于此刻马车里的三人来说,都有些遥不可及…… 马车放缓速度驶入惊龙城。 付墨生曾在书本里读到的‘繁华’二字,随着两侧楼阙玉宇争相入眼,此刻有了具体的模样。相比惊龙城此时的琳琅满目,藏龙卧虎,记忆里的九狮莲城恐怕只能当得起一个‘村’字称谓了。 这当然也有几分得益于鸿都学宫开学在即的功劳,致使惊龙城汇聚了天南海北万千学子及其送学人,才能有如今朝气蓬勃的模样。 付墨生忍不住唤醒了贪睡的初鸿,小丫头迷迷糊糊睁开眼,撩起车帘探出头,‘哇’了一声,道尽感叹。 距离开学还有两日,三人合计寻家酒楼暂且安顿。 其实小丫头初鸿的意思是想找间破庙,既可避免节外生枝,又可节省开支,两全其美。而宴客却极力推荐天下香满楼,在梁府做了一年的客卿供奉,他还有些积蓄,包揽区区三人的两日开销,不在话下。 付墨生的想法,与两人又大相径庭。 他觉得不可再让初鸿跟着自己餐风饮露,住破庙是万万不能的。而宴客的提议又过于铺张浪费。考虑到日后学宫生活以及惊龙城物价,不如折中,寻个相对清净的客栈或酒楼,解决食宿,远离喧嚣即可。 马车在城里兜兜转转六七圈,从日出东山头转到午后。 付墨生店比数十家。最终精打细算,择选了‘百尺阁’作为惊龙城里三人的歇脚处。据说经济实惠,好吃好睡也不贵。而且位置绝佳,就在天下香满楼对面,隔街相望,门当户对。 三人陆续下了马车。站在集贤街正路中央,看了看出入皆不凡、往来尽锦衣的天下香满楼,又转身看了看面前楼曰‘百尺’其实只有三层高的灰色建筑,略显冷清。 宴客拧巴着眉头:“无人问津呐!要不换一家?” 付墨生倒是颇为满意,“居闹市却能远离喧嚣。挺好……” 言罢拉着初鸿率先进入酒楼。 宴客回头依依不舍的看了眼天下香满楼,最终只能忍痛割舍,大步流星跟了上去。哪知入堂之后才发现,百尺阁的冷清只是表面,空荡二字才是这家酒楼真正的内涵和精髓。 举目四望,家徒四壁。整个大堂一览无余,只有一张八仙桌孤零零地摆在正央。阳光斜照,顾影自怜。 而店小二,则趴在柜台瞌睡,小鸡啄米似得点头,不小心磕到柜面,才吃痛捂着脑门醒来,见有客进门,顿时眉飞色舞,热情招呼。 “呦!三位俊彦仙子,舟车劳顿,快快里面请。”店小二年纪不大,似乎才堪堪及冠,柜台上拎着一壶茶水,三步并作两步迎来。 付墨生与初鸿走到八仙桌旁,将各自包袱行囊轻轻搁放。 走在最后的宴客小心翼翼环顾四周,有点儿不确定的问道:“小二哥,你家店……是正常营业的哈?” 店小二给三人各自倒了杯水,“客官说笑了。您别瞧咱生意冷落,若论起资历,咱百尺阁可是惊龙城里老字号,向来童叟无欺,更不会趁机宰客,不信您去对面天下香满楼打听打听,口碑好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宴客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 付墨生却好奇问道:“小二哥,你家酒楼明明只有三层,为何却取名‘百尺阁’,是有甚么讲究吗?” “倒没什么讲究。原本掌柜的、也就是咱家阁主,初心确实是打算造一座金碧辉煌的百尺阁楼,高朋满座,势要与对面的天下香满楼一决雌雄。只不过盖着盖着,阁主没钱了,便只好削减预期,成了如今的样子。” “与天下香满楼一决雌雄?贵阁主这预期定得,是有点高!”宴客扯了扯嘴角,“可就算只有三层,也跟金碧辉煌四字搭不着边吧?” “说来惭愧。这金漆刷到一半,突然发现又没钱了!阁主灵犀一动,决定更换敝店主题,主打一个闹中取静,灵魂归宿。 阁主说,即便不能与天下香满楼一争雌雄,也要体现出与之截然不同的装设风格。差异化,才是经营之道。” “贵阁主,高见!”宴客几乎哑口无言,嘴角再度不自觉抽动。 “你们刷了金漆?在哪儿呢?”小丫头初鸿眨巴着眼睛四处张望。 “仙子朝这看。这根柱子上面,瞧见没,黄豆大小的那块,就是金漆了。” “这叫刷了一半?”宴客眉头一挑。 “原本是刷了一半。这不没钱了嘛,考虑到后续桌椅食材以及客房布置等等,是笔绝不小的开销。阁主又命咱把金漆刮了下来,用来添置家当及后续经营。” “呵呵……贵阁主倒是一位妙人,有机会真想见见。”宴客哭笑不得。 “我观三位之气相颇有不凡,想来通过今年的学宫初试并不算难。届时入了稷下峰,见我家阁主也是迟早的事情。” “怎么,贵阁主是学宫里的人?”付墨生讶异问道。 第十二章 天骄魍魉,粉墨登场(中) 宴客与初鸿纷纷投来询问目光。 店小二却只是笑道:“神衍观观主,裴孤神就是我家掌柜的。” 两人恍然点了点头。 付墨生也是大感意外。堂堂鸿都学宫一观之主,大修行者,竟有闲心雅致在惊龙城里营设产业,赚那世俗钱。 还请了这么一位……付墨生忽然盯着店小二打量起来。数息后,试探问道,“小二哥你,莫非也是学宫中人?” 店小二谦逊一笑:“学宫弟子,元七十二。” 咣当一声。 少年剑修,宴客从凳子上跌倒。 几人疑惑望去。 宴客抹去脸上洒落的茶水,不可思议地望着店小二:“惊龙榜排名十二位次的元七十二?” 店小二不解道:“有什么不妥么?” 妥与不妥,宴客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是有些吃惊,也有些难以置信,惊龙榜上天之骄子,就这么被自己撞见了? 还是个酒楼小二。 这也太没神秘感了! 宴客还要说些什么,十里外的鸿都学宫却在这时山钟撞响,震彻八方。 店小二闻钟声之后忙褪去酒楼小厮的外袍,露出学宫弟子服饰,对付墨生三人抱拳说道:“几位客官,申时我还有课,现在不得不暂且回峰了。” “后厨有新鲜食材,名牌标注斤两价格。几位想吃什么,可以自己动手下厨。一楼两间客房暂且空置,价格也写在了门牌房号之上,几位可以暂且住下。稍后待我们少掌柜入店,再将银钱结算不迟。” “哦对了,三楼有位仙子喜静,几位如无要事,还请尽量莫去打扰。” “告辞。”元七十二以极快的语速叮嘱完一切后,一跃而出门外,转眼消失在三人视线之中。 少年剑修,宴客满脸莫名,“他什么意思?合着咱们花钱住店,吃喝都得自行解决,是这意思不?” “大概率是了。”付墨生将包袱递给初鸿,“去选个房间。” 初鸿乖巧点了点头。 付墨生拉着满脸不情愿的宴客朝后厨走去。 “喂喂,你别拉我。我不会做饭呐……” “帮厨总可以吧?” “帮厨是什么?可以用剑吗?” “你可以用剑帮我切菜。” “……” 付墨生与初鸿相依为命那几年,做饭这种事,都是少年亲自操刀。故而除了写得一手好字之外,做得一手好饭是付墨生第二的长处。 虽比不了天下香满楼名厨手艺,但一些个家常,例如山笋、荆棘、黄花菜、莲藕以及鲈鱼等等,都是他经常做而初鸿又极为喜爱的菜品。 付墨生肩头伤势尚未全部愈合,故而备菜切菜这种事,由剑修宴客全权代劳。起初宴客极为抗拒,想着自己堂堂剑修,出剑不饮血,却在这儿用来切菜,传扬出去,一世英名岂不要毁于一旦? 可切着切着,竟让他对剑法有了更深的领悟。一种玄乎其玄的感受,看不见也摸不着,不停从脑海中滋生又湮灭。 他知道这可能是一种精进剑法的契机,一旦错过,将会是莫大损失。为了彻底抓住这种捕风捉影的感受,他开始前所未有的认真。 少年剑修,切菜如杀人! …… 一楼两间客房相距较远,初鸿抱着包袱逛完第一间客房,刚要转身掩门,忽然听到一阵如银铃般悦耳的笑声。 那笑声似乎从楼上传来,断断续续,有些熟悉。 小丫头好奇走到楼道口,抬头望向阁楼,柳眉微蹙。最终没能忍住内心的蠢蠢欲动,独自登楼而上。 她的脚步很轻,生怕扰了楼上客人。 二楼空空如也,除了一张八仙桌之外,只有两间客房东西相映,与一楼的格局倒是如出一辙。 笑声却不是自二楼传出,还在楼上。 初鸿想着,应是店小二口中所言的三楼仙子,只是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她蹑手蹑脚来到三楼,缓缓站起身,勾着脑袋眺望笑声来源,面色忽而一变…… 付墨生和宴客端着几碟家常小炒回到大堂。正要开口呼唤初鸿,却听见小丫头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哥哥……” 两人闻声抬望。 小丫头初鸿喜笑颜开,在朝付墨生疯狂招手,“哥哥,你瞧这是谁?” 一袭白纱衣罩着鹅黄裙的折书出现在少年眼中。 “真巧,折书姑娘。”付墨生不知怎么,忽而想起小丫头初鸿的那句无心之言,青涩的脸颊竟然不自觉透红起来。 “好香啊,这些都是你做的?”折书美眸流转,似有无数星辰闪烁。 “还有我,我切的菜。”付墨生正要答话,宴客横插一嘴,求表扬。 “瞧把你能耐的。”初鸿嗤之以鼻,随后拉着折书纤纤玉手,“折书姐姐,我哥哥做的菜可好吃了,一起尝尝?” “好啊。”折书爽朗一笑。与小丫头初鸿两人挨坐着,半点儿没有名门闺秀的扭捏姿态,也不见外,竟真的品尝起付墨生做的几碟小菜起来。 宴客偷偷拉扯付墨生走到一旁,低声细语,“好小子!如此美丽动人的姑娘,竟听也没听你提过。” “可别胡说,损了人家姑娘清誉。”付墨生见宴客满脸猥琐坏笑,欲哭无泪。他深知这种事情只会越抹越黑,索性不再解释。 八仙桌上,付墨生与折书各自低头扒饭。 小丫头初鸿与宴客眉飞色舞,相互传递信号。 小丫头厉色:“你倒是说话呀!” 宴客一脸无辜:“这场戏,我不是主角啊……” “总不能一直冷场吧。” “要不,你踹一下你哥哥?” “八仙桌太远了,够不着。” “那行,我来踹。” 宴客正要抬脚,付墨生突然抬起了头,“折书姑娘来此,也是要入学宫修行吗?” “不是。”折书摇了摇头。 少年有些失落。 却听折书又道,“听说鸿都学宫的万卷书台是天下藏书最多的地方,我这部《落魄书生与一百零八座荒郊野庙》的故事快看完了,正巧学宫招生,便想着借此机会参与一下考核,从而能够名正言顺的去那万卷书台,找一些藏书阅览。” 付墨生点了点头。 “付大哥你呢?你和初鸿是为了修行么?” 第十三章 天骄魍魉,粉墨登场(下) 为了修行么? 他与初鸿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秘密揭开或暴露的时候,或许就像这座百尺阁一样,冷冷清清无人关注,皆大欢喜。或许也会如集贤街对面的天下香满楼,引得万众瞩目,还会伴有一场结局难料的祸事。 总之谁也无法预测。 他只能根据与初鸿两人死而复生后的种种状态与表现,初步揣测。一个关系着魔,一个关系着妖。 难道要对折书掏心窝子说,我体内藏着喜爱掏心的魔头,我们成为朋友吧? 付墨生心底自嘲,回道:“有一些紧要的事情,必须借着学宫的力量调查清楚。” 对于折书,他决定还是先做隐瞒。 毕竟与宴客不同,那时情形生死关头,若不同宴客掰扯清楚梁氏夫妇死亡缘由,恐怕这个号称剑修的家伙,真会一剑刺死自己。现在想想,肩头剑伤还有些疼痛。 付墨生转头看了宴客一眼,后者正对初鸿挑眉坏笑,像是在说,“看来不需要咱们操闲心了,这不挺会的嘛……” 初鸿得意回个眼神,“那当然。也不看是谁哥哥!” 折书端起茶水,明眸皓齿,爽朗一笑:“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以后就是同窗好友了,咱们以茶代酒,敬未来友谊。” “敬未来友谊。”扎着冲天揪的初鸿有模学样。 付墨生和宴客也随之端起面前茶水,而后一道人影折射进门,被午后的阳光拉得斜长,投在大堂地上。 四人齐齐朝门口望去。 那是一位赤衣郎,梅枝挽着头发。年龄似乎比宴客还要长些,不过其面容却是俊美少见,眸含笑意不露齿,唇色比那身艳眼的赤衣略淡些,像是杨梅汁子染过。 与少年剑修宴客的市井气不同,他站在门口,拎着两坛惊龙城里颇负盛名的‘金兰藏’,自有一副难以言说的神韵。 裴凤楼站在门外望了眼大堂里的四位少年少女,性情孤僻的他没有说话,进入百尺阁后,直接走向后厨。 “这人,有点儿邪性。”宴客将杯中茶水饮尽,视线紧跟着那道赤红背影,一直看着对方消失在转角,忍不住评价道。 付墨生若有所思。心想莫非是元七十二口中所提的少掌柜? 几人各自疑惑间,又一道人影出现在百尺阁门前…… 一身青衣道袍的暮成雪青丝结着道髻,肤色白腻娇嫩。她抬步而进,神态悠闲,带着两分仙风道骨及不染尘埃的冰清玉洁。 入楼之后,美目流盼,“请问,掌柜的在否?” 声音轻柔,温婉好听。 掌柜的自是不在。 大堂里,付墨生几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他。暮成雪则看着四人。气氛突然迎来一阵尴尬与沉默。 最终还是小丫头初鸿叹了声气,老气横秋的。然后站起身,在几人诧异目光之下,走到青衣女道面前,直接拉起暮成雪嫩如白葱的双手:“姐姐好美,像是水仙花一样。” 暮成雪被扎着冲天揪的小丫头突然拉起素手,桃腮带晕,有点儿疑惑。再听小丫头开口即脆的声音与赞美,于是疑惑尽消,清丽一笑。 初鸿又道:“姐姐也是今年要参加学宫考核的学子?” 青衣女道微微颔首:“你喊我暮成雪即可。” “暮姐姐,掌柜的与店小二暂都不在。姐姐要是住店的话,楼上还有客房,价格标注在房号门牌之上。如果要吃食……我们也才动筷,姐姐若不嫌弃,可与我们一起。你瞧,那些菜都是我哥哥做的。” 暮成雪瞧了瞧付墨生、宴客、以及折书几人,面露犹豫,“会否有些唐突不妥?” 少年剑修,宴客大大咧咧起身:“相逢即是缘。借用折书姑娘的一句话说,咱们年龄相仿,日后又是学宫同窗,既然注定相识,何不早日相知?既然注定相知,那么赏光小聚,吃顿便饭,又怎会唐突不妥?” 骨子里带着市井痞气的宴客抱拳笑道:“我叫宴客,名剑观。” “付墨生。” “折书。” “我叫初鸿。” 暮成雪目光逐一掠过,见几人神色真诚,心底涌起一股奇异暖流。这是她在天符宗从未体会过的一种感觉。 八仙桌加了一副碗筷。 暮成雪落座。 五人碰杯。 然后畅聊起各自出身与境遇。 原来暮成雪是西千重洲山上巨擘,天符宗的弟子。天符宗位于多宝山,修行的是紫薇观道门符箓一派。若论宗门实力,比起西都昆仑境的十六剑宗也是不遑多让。 而道门符箓,在天符宗内又根据侧重不同分为四峰。多宝峰,神篆峰,天书峰,大衍峰。暮成雪出自天书峰。 所谓天书,亦指天符。 所谓天符,便是天造地设,因自然运转而于天地山川乃至日月星辰间形成的大符。这等符箓,只能靠修行者观天地之形神意象数自行领悟。除此之外,天书峰内别无他法。 说白了,天符一道纯粹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这也是暮成雪入宗之后选择下山历练的缘由。走一走,看一看,悟一悟,不在乎是观山赏雪还是凭栏听雨,漫无目的。 直到听闻学宫开学招生,便有了一个想法,去万卷书台碰碰运气。 毕竟是传闻中天下藏书最丰富的圣地,她想看看,万卷书台里是否有关于天符修行之法的古籍。 大堂里的谈话,无心被后厨的裴凤楼尽数听了去。 这位性情孤僻的赤衣郎给自己煮了一碗面,饭饱之后,便躺在一张木椅上,独自品尝着‘金兰藏’。 惊龙城久负盛名的金兰藏,据说最早是数百年前,学宫两位义结金兰的弟子临终前携手所酿。后来悄然扩散,便一跃成为了稷上与稷下两峰一众弟子聚餐时的心头好。 两位师兄辞世之后,有同窗好友整理遗物,发现了这上上之品的酿造配方,本着不愿让其埋没的初衷,便带到学宫十里外的惊龙城,寻了一家酒坊,让其得以流传。 时至今日,金兰藏依然是少年少女们聚会之首选。否则平日里极少沾酒的裴凤楼也不会一次性买了两坛。 是的,裴凤楼购酒,原本是想着与百尺阁里几位未来同窗畅饮一番。毕竟这座楼开业许久,见证了十数个学宫招生年,但唯有今年今日,破天荒入住了四人。还是与他同届,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注定。 大道修行十四观,他走的是神衍观的路子,故而非常信奉天意二字。 所以当元七十二找到他,并在回峰前刻意交代百尺阁已入住了四位少年少女时,他一改往日喜独的习性,买了两坛金兰藏,幻想着今日敞开心扉,与同龄共饮。 可当他拎着酒站在门口,看着八仙桌周围两少年两少女喜笑颜开,四人目光齐齐投送而来,顿时又觉得自己多余! 从没有主动结交好友习惯的裴凤楼拉不下脸,只能维持着冷漠,继续孤僻。自嘲果然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静静听着大堂里的欢声笑语,那里碰杯,这里独饮。听到有趣处,他也会随之欣然一笑。好像由始至终自己也参与了其中一样。 只不过他是孤独饮者。 …… 诸葛离和南宫术也想成为饮者,孤不孤独倒也没那么重要。反正有彼此相伴,孤独二字向来很远。 两人在天下香满楼说了半个时辰的书,早已口干舌燥。好在没有白白辛苦,羽扇纶巾的少年诸葛离掂了掂手中钱袋子的分量,颇为满意,“不愧是天下香满楼,出手就是阔绰。这些钱,应该够咱们在学宫生活一阵子了。” 南宫术眉清目秀,少年装扮,却有种小家碧玉的味道。他咧嘴笑道:“接下来呢,你打算去哪?” 诸葛离勾着同伴的肩膀,盯着南宫术秀气的眼睛,“自然是先去买两坛金兰藏,然后再找个馆子,饱餐一顿。 你不知道,我在台上瞧着那些或是出身非凡、或是背靠宗门的公子小姐们推杯换盏,大快朵颐,肚里的蛔虫早已闹翻天了。可得让它消停消停。” 南宫术抿嘴而笑,“不然,我们去食味居怎么样?” “食味居么?”诸葛离站在天下香满楼门外,隔着熙熙攘攘的集贤街,视线突然被对面的百尺阁吸引。 他来这惊龙城已有十日余,倒是罕见以冷清空荡著称的百尺阁也能招揽客人。心底故而生了几分好奇。 “小术。” “嗯?” “你说咱就选对面的百尺阁怎么样?一张八仙桌,七人相对坐,倒是挺温馨。”诸葛离嘴角一弯,忽然笑道。 南宫术视线随之投去,细眉皱起:“七人?明明只有五人……” “当然要算上咱们。”诸葛离轻摇羽扇,一副高深模样。 “听你的。”南宫术很少反驳诸葛离的提议。自从相识之日,他分给他唯一的一张炊饼吃时,他便死心塌地。 诸葛离说书,他一旁帮衬。 诸葛离要拜入学宫修行纵横观,学那故事里的丞相亮,巧舌如簧,游说捭阖。他便一路三千里陪同入学宫,要进偃甲观,形影不相离。 只为了他说的那句:“纵横辩修,要坐在木轮车上才能彰显出实力。” 两人买了四坛金兰藏,转而进入百尺阁。 以说书人诸葛离的嘴皮,用不到小丫头初鸿主动交际,三言两语,七人便臭味相投,沆瀣一气…… 那是人间四月天。春日里,一个平凡的午后。 百尺阁中,少年与少女因缘聚头。 时有布衣少年郎,天魔身中藏的付墨生。 有扎着冲天揪,生来天地寿的初鸿。 有鹅黄裙衣女夫子,看书也折书。 有青楼剑修端坐如佛,市井气宴客。 有赤衣郎美无双,孤独饮者裴凤楼。 有青衣女道,朝如青丝暮成雪。 有向往着木轮车上指点江山的说书人诸葛离,还有平生无大志,只愿不离弃的南宫术。 荧惑二十三年,四月七日。 同窗情谊至此始。 …… 日暮。 柳宗白出现在百尺阁时,八仙桌上的七人已醉倒其五。 一袭鹅黄裙衣的折书面颊微红,神态微醺,一手抵着下颌,还在乐呵呵看着书。 付墨生则在默默收拾残局。 倒不是布衣少年郎酒量深不可测,而是付墨生压根不敢多喝。 一来梁府前车之鉴,不得不让他遇事留心眼。二来这惊龙城毕竟是初来乍到,年轻的、年长的修行者多不胜数。 他与初鸿情况特殊,处境虽不至于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但谨慎一些总是好的。待众人睡后,他先后背起初鸿、宴客,将两人分别安顿在东西两间客房。 再返回大堂时,瞧见了柳宗白。 柳宗白头戴书生冠,一身典型的书生装扮。站在大堂里以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着每一个人,直到看见将醉未醉的折书。 他眉头紧皱,面露不悦。从付墨生身旁擦肩而过,目不斜视,恍若无人。 他来到折书身旁,眯了眯眼,“跟我走。” 付墨生闻言,困惑不解。 折书茫然昂首,看清来人面容,不予理会。而是将书折了一角,扶着桌面自行站起,想转身回到楼上客房休息。 谁知柳宗白却突然探手如爪,朝折书手臂抓去。 千钧一发之际,折书柳腰间悬挂的一方真言小印突然白芒暴涨,一道似虚非虚,似实非实的身影凝现在柳宗白面前。 那身影须发皆白,赫然是一位老者。 “柳宗白,你想死吗?”老者声如洪钟大吕,背后同时显化一座万卷文宫,书声琅琅,肃穆而威严。 “爷爷。”折书看着那道日渐苍老的背影,顿时泪眼朦胧。 付墨生对柳宗白的骤然出手猛一心惊,当下并无修为的他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这会儿老儒生模样的先生护在折书身前,他才冲了上来,拉着折书手臂,将其挡在身后。 被唤作爷爷的老儒生微微侧首,抚了抚须,对少年付墨生点了点头,似是颇为欣赏。 “金台拜将诀?”柳宗白瞥了眼折书腰间所挂的真言小印,有些意外。不过也只持续一瞬,随后便露出轻蔑笑容,“老穷酸,金台拜将诀可不是你诗绝城独有!” 言罢。 柳宗白腰间,同样一方真言小印暴涨红芒,一位中年男子脚踏文字长桥赫然现身。 第十四章 学宫初试 百尺阁里,须发皆白的老儒生背后显化万卷文宫与脚踏文字长桥的中年儒士各不相让对峙着。 两道似实非实、似虚非虚的投影,释放出的气机光芒犹如流火,乱窜激射。 付墨生拉着折书默默退出战圈,神色凝重。眼中两人针尖麦芒,大有一言不合便要将百尺阁乃至整座惊龙城拆为废墟的气势。 是的。 虽看不懂两人修为,但他可笃定,这二人皆是强者,不折不扣的强者。若不顾一切动起手来,百尺阁里的他们恐怕都会被殃及无辜沦为陪葬。 “扶风柳家,莫以为诗绝城走向落寞,老朽便奈何不得尔等。大不了今日舍弃残躯不要,老朽也要提着诗余长剑,斩灭你扶风世家文脉香火。看看所谓的四姓八豪门是会同气连枝与老朽拼命,还是趁机落井下石将你扶风柳家踩死。”老儒生目光如炬,向前一步,气势更盛。 “老穷酸,你修为不高,口气却是不小!本阙倒要看看,你要怎么斩灭我世家文脉香火。”中年儒士寸步不让,同样一步迈出,脚下文字长桥零碎重组,化作一条条飘带似的赤色文脉,萦绕周身。 “两位要在这里动手吗?”赤衣郎裴凤楼不知何时从后厨走了出来,去到柜台后,提笔翻账,记录着今日阁中食材消耗与住店信息,“不如我将神衍观观主裴孤神喊来,赏鉴两位书卷观神通?” 柳宗白眯了眯眼。显然没有料到这孤僻的家伙今日竟在阁中。 裴凤楼只是破冥初境修为,于他而言,自然不足为虑。不过这家伙的老子,学宫神衍观观主却不是一个易与的角色。 作为学宫老生,稷上峰弟子,柳宗白虽然修的是书卷观,极少与神衍观主打交道,却也常有耳闻其古怪邪门!从这座百尺阁的建造与经营便能看得出来。 而且裴孤神对他这个同样邪性的儿子素来是有求必应。这在惊龙城里早已不是秘密。裴凤楼既然敢放出话来,便意味着他身上可能带着裴孤神信物。惊龙城距离鸿都学宫不过十里,对裴孤神来说是瞬息可至的距离。 恐不是危言耸听! 柳宗白冷冷地盯着柜台后那道看似有恃无恐的身影,“裴凤楼,这是我孔丘家事,与你无关。” 裴凤楼轻笑,“柳师兄此话差矣。百尺阁内之事,与我自有干系。何况这几位是凤楼好友,你不明缘由便要将人带走,却叫我袖手旁观吗?” 裴凤楼刻意抬高了声音,不悦之色尽显。 面色阴晴不定的柳宗白暗自握拳,似在权衡利弊。片刻之后,他朝着身前扶风世家阙主,也是其伯父的中年儒士拱手为礼:“今日有劳伯父相护了。” 中年儒士目不转睛。看着同为孔丘一脉的老对手,也是诗绝城诗余世家当家言主,“老穷酸,山不转水转,咱们后会有期。” 虚实不定的身形随着言语消散,化为一缕缕红芒,又回到柳宗白腰间那方真言小印之中。 这位出身孔丘词兴世家四姓八豪门之扶风柳氏的年轻俊杰,而今又是鸿都学宫稷上峰弟子的柳宗白,目光在折书红扑扑的脸上逗留片刻,甩了甩衣袖,震怒离去。 付墨生舒了口气。 他望着那道愤然背影。心知柳宗白今日栽了跟头,恐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以后在学宫里,折书姑娘的处境有些堪忧了。 被称作老穷酸的诗余世家当家言主转过身,背后万卷文宫散作无数书页,似火灼一般渐渐烧尽,化作虚无。 老儒生的神态由威严转而变得和蔼,像是一位饱读诗书的邻家老先生,满脸慈祥地看着一袭鹅黄裙衣的女夫子,最为疼爱的小孙女,“离开家以后,这些日子可还开心?” 思念成灾,不顾一切。 折书扑到了爷爷怀里,像是撒娇闹气的孩子。 只不过她是喜极而泣。 老儒生从丫头的喜极而泣中得到了宽慰的答案,轻轻拍着折书那秀发间挽着青白玉簪的脑袋,这位读尽诗书五六担、老来方得一青衫的老儒生柔声笑道,“开心就好,开心就好……” 老儒生对着少年付墨生微微点头,身形原地消散,回到真言小印之中。 折书微闭着眼睛,身形摇晃,似一朵被西风吹折的蝴蝶兰,突然倒在付墨生怀里。那张白皙无暇的脸蛋,此刻像极了熟透的樱桃,雨后泪痕未干的樱桃。 她应是醉意上头,睡着了。 付墨生冲着柜台后的赤衣郎点了点头,然后抱着一袭白纱裙掩着鹅黄衣的女夫子,上了楼。 他将折书安顿在三楼。 并盖了被褥。 神色怜惜地看了一眼,才掩上门重新下楼。 他无法猜测扶风柳家和诗绝城之间存在怎样的恩怨,也不知道在这场恩怨中,柳宗白是怎样的角色。 他不想去问。 因为怕她为难不想提。 但如果她想找人倾诉,他很愿意倾听。 …… “谢谢。”付墨生站在柜台前,看着这个被宴客定义为‘邪性’的少年,真诚说道。 “两句话的事儿。你可以理解为同窗道义……何须一个谢字。”裴凤楼几乎没有朋友,但不知怎的,他觉得这个看起来温和而又坚毅的少年,一定会成为自己的朋友。 生死之交的那种。 “你的道义,却是我的恩义。”付墨生并没有意识到,他说这话时,已不知不觉将自己与折书绑在了一起。共用了一个‘我’字。 裴凤楼笑而不语。 若换做宴客听了这话,恐又会拿付墨生打趣。 付墨生从钱袋子里倒出四枚银花钱:“这是今日食材以及两间客房的费用。我算了下,四枚银花钱应该刚好。” 两间客房,算的是他与初鸿各占一间。宴客与他同住。 至于折书,百尺阁最早的一位客人,应该早已垫付了银钱,无需考虑。而后来的暮成雪、诸葛离和南宫术三人,付墨生倒是想一挥衣袖,全记在我账上……无奈家底儿薄,只能厚着脸皮对不住各位了! 裴凤楼搁下朱笔,好看得近乎妖异的瞳孔,盯着付墨生手中四枚银花钱顿了顿,似乎并没有要结算的意思。 “开门揽客,这是生意。”付墨生笑着提醒了句。 裴凤楼嘴角一撇,从中取了一枚银花钱,“余下的,就当买你一份友谊。” 两人相视而笑。 心照不宣。 …… 世间诸事,似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就比如百尺阁里的八仙桌,孤零零摆着十数年……好像专为等待这一刻。 八位少年少女满座。 次日一早,性情孤僻的裴凤楼在众人盛情难却之下,领着大家伙儿逛起了惊龙城。 他自幼生于此,长于此。若论惊龙城导游一职,没有人比他更为合适。 一行八人去城中心观摩了那座高耸入云天的楼阁。眼下并非三年一度的惊龙换榜之时,故而一百零八重山河楼门窗紧闭,未曾开启。 众人修为不高,付墨生和初鸿、以及南宫术甚至没有修为,故而目力有限,看不清自七十二重楼起,以上的阁楼飞檐上悬挂的那些惊龙榜画像,颇为遗憾。 不过据裴凤楼所言,惊龙榜六十四人,有几乎过半都是鸿都学宫弟子。 这些弟子有的已经离开学宫,各奔前路。有的还在稷上峰里继续修行学习。似那位百尺阁的店小二,便是学宫稷上峰的弟子,尚未结业。 值得一提的是,现任惊龙榜首叶撼山如今仍在学宫里潜心修行。他是位真元观武修,已达五境天地桥修为,也是学宫稷上峰内院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关于叶撼山留在学宫的原因,两峰内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学宫高层出面,邀请他继续留在稷上峰内院,激励一众弟子勉励修行。 有的则是说铁汉柔情,画地为牢,为情所困。 裴凤楼听过另外一种说法,相对靠谱些,也是自家老子亲口所述,说是叶撼山心结未解,离不开学宫。 一旦离开学宫,他就会修为跌落。 裴凤楼也曾问过自家老子,叶撼山的心结是什么,裴孤神只说了一个代号,“点灯人。” 裴凤楼听说过‘稷上峰点灯人’的名号,但毕竟年少,并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他问自家老子,裴孤神却不愿再说。 学宫虽年少,但就像一座世界的缩影,里面不只有风华正茂,同样有恩怨情仇。 就算让说书人诸葛离编书成册,说上个十年八载,也道不尽,说不完。 既然说不完,不妨独立成篇。 喜也好,怒也罢,哀愁乐悲苦,亲身经历过,再与后人说。 荧惑二十三年四月十日,鸿都学宫开山招生。 依旧是少年剑修宴客驾着马车,付墨生坐在一旁。不过此刻的马车里却不只是初鸿一人了。女夫子折书,青衣女道暮成雪,说书人诸葛离和南宫术,都在马车中。 裴凤楼没有与众人同行,这家伙老毛病又犯,一夜过去,又再孤僻。清晨天微亮,他便自己率先上了山。 在惊龙城通往鸿都学宫的那条必经之路上,十里山途,无数身影趋之若鹜。 有人步行,有人驾车,有人坐轿,有人骑马。有人飞奔,有人高掠,有人控兽,有人乘风。 有十六剑宗之首星宗和瑶池剑宗,共计三名弟子在门内长老的护送下御剑而来。晴空万里,一抹剑痕自东向西。 有来自玄黄要塞的一对姐弟,驾乘着飞天木鸳,拨云而下,令人啧啧称奇。 有骊山君子堂的少年画甲楚南昭,胸中三丈锦绣铺展虚空,挥笔如法随,闲庭信步。 有大龙象寺的云觉小禅僧背着心脏已停止跳动的师兄,一步一诵经。当被认出小禅僧背后的‘已死之人’正是惊鸿榜第七知蝉时,又是引来一阵躁动,议论不休。 还有来自提兵谷的女璇玑,所过之处,一众学子纷纷退让,不敢交谈,避之不及…… 鸿都学宫今年立了新的考核规矩。 凡要入山修行的学子,需得在山脚填录登记基础信息。然后由学宫里十四观的坐堂先生分批带走,进行测试。 是的,不考核,只测试。 测试筛选众学子之中已迈入修行门槛、即修为达到破冥初境或者破冥境以上的,直接带入稷下峰成为外院弟子。不论出身,不论品行。 而余下并无修为或者说并非带艺入学的,则会由学宫传道师集中讲述大道修行十四观,然后由众学子自行选择修行方向。择定大道跟脚之后,将会留在稷下峰进行为期三个月入门修行,期间会持续考核观察。 若三个月内,能够成功领悟清浊气,迈入修行门槛,达到破冥境,则会被提入稷下峰成为外院弟子。三个月内,无法摸到修行门槛的,则会被学宫放逐下山。被认为不适合修行,从此与大道无缘。 新规一出。付墨生等人,便被分了三六九等。 其实也没那么多等级。 付墨生,初鸿,南宫术三人不具修为,至少在学宫的测试中,没有展露出丝毫清浊气,故而顺理成章的被留在了稷下峰山脚,等候传道师发落。 而书卷观折书、名剑观宴客、紫薇观暮成雪、纵横观诸葛离、以及独来独往的神衍观裴凤楼,都是破冥初境修为,理所应当被直接带入山中稷下峰,挑选宿舍去了。 当然,短暂的分离和区别对待,并不能令少年少女们灰心。反而激发了他们的斗志。 那些因测试而被冠以‘普通人’称呼,留在山脚的小家伙们,望着一批又一批被带走的同伴,受着那些怜悯的、嘲讽的、居高临下的、不舍的、得意的……无数种眼神,纷纷在心底立誓,此生定要不输于人。 付墨生倒是没想那么多。 他和初鸿、南宫术三人坐在山脚由碎石堆叠而起的一块小山丘上,局外人一样看着周围人头攒动,看着万千种人性。 付墨生打开包袱,取出装满清水的竹筒,递给小丫头初鸿和目秀眉清似小家碧玉的南宫术,然后掰开一块炊饼,又分给两人,微笑道:“饿了吧,先垫垫肚子。” 第十五章 周公显杏子林传道 几人原是吃了早餐的,但无奈前来报名的学子太多,即使学宫加派了人手,连一些稷上峰的内院弟子都在课余间隙被差遣来此维护山脚秩序,并协助传道师或坐堂先生带领学子们分批测试,却还是临近中午,也没能完成筛选。 好在人间四月天,山柳依依,春风微凉,并不燥热。否则这瞧着没有盼头的等待,还真容易让人心急如焚。 “谢谢付大哥。”南宫术接过炊饼,恍惚想起自己与诸葛离相识的情形,也是因为一张炊饼。不禁朝稷下峰望去,有点儿心不在焉。 “你不再考虑考虑?”付墨生看着南宫术的满脸牵挂,属实无奈。心想这小子对诸葛离的依赖,恐怕比起初鸿对自己,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什么?”南宫术回过神道。 “偃甲观。真的就只是因为说书人一句玩笑,纵横辨修要坐在木轮车上才能彰显实力,便要去修那偃甲观?给他造车?” “是呀小术,大道修行,不能儿戏。你可要仔细想清楚了。”初鸿并不比南宫术年长,却学着诸葛离口吻,唤起了小术,且还是一副老成持重的神色。 南宫术笑而不语。 有位灰袍传道师走了过来,看模样大致不惑之年。比起山脚其他传道师或坐堂先生,这人显得有些放浪形骸。 说白了,就是邋遢。 木簪随便挽着凌乱的头发,满脸胡茬,腰间挂着酒红葫芦,一双布鞋顶出两个破洞,露出白袜。 他哈欠连天,一副刚刚酒醒的样子,眯着眼伸手指了指,“你,还有你们,都随我来。” “谁?” “谁们?” “到底哪些人啊?” “不管他,跟着走就是了。” 灰袍传道师迷一样的指向,让一众少年少女满脸茫然。喊谁呢这是?后来见有人动了身,也管不得那么多,一股脑全跟了去。 于是连同付墨生三人在内,西山脚这一小片经过测试被筛选的学子,大约二百来人,齐哄哄跟着灰袍传道师走了。 鸿都学宫稷下峰山脚,有九叠景的说法。西山脚岭再向西去,有一片杏子林,傍着一条绕山溪,环境优美,沁人心脾。 灰袍传道师走到一株杏树下,席地而坐。 说是席地而坐,其实也没个坐形。放浪形骸的传道师摘下腰间葫芦,抬头看了眼跟来的一众少年少女,吓了一跳。 原来是学宫瞧着山脚积留的学子太多,不得已将集中讲述十四观改为分批传授,故而才令传道师各领五十人去往九叠景,自寻去处完成传道任务。 他没想到自己随便这么一指,跟来了两百人。这会儿打眼一瞅,吓了一跳。 喝了口酒压压惊,“都坐下吧。” 众少年少女便在杏子林中随意而坐。有的爬到了树上,有的坐在溪水旁,唯恐看不见听不清传道师即将要说的话,故而围了一圈,大家坐的并不远。 付墨生带着初鸿、南宫术,中规中矩,盘膝坐在人群中。见那传道师抹了抹嘴角,开口说道:“我名周公显,一二十年前,也是学宫弟子。故而你们可以喊我周师兄,或者周先生都可。” “周先生。”众学子倒也识趣,齐声唤了句周先生。 周公显点了点头。 眼睛闭上了。 然后便没了下文。 接着才有学子意识到,方才周先生哪里是点头,根本就是在瞌睡!众人等了片刻,直到周公显呼声传入耳中,才有人小心翼翼喊道。 “周先生。” “周先生?” 灰袍传道师周公显被学子唤醒,给自己扇了俩耳光,双眼通红:“哦,没事。方才说到哪儿了?” 众学子低头交耳,议论不休。 初鸿也忍不住吐槽:“哥哥,学宫是不是把我们放弃了?指派了这么一位不靠谱的传道师……” 付墨生笑笑。 他觉得这位灰袍传道师很有意思。不禁又想起了店小二元七十二。心想,如果学宫里大都是这般有趣之人,那往后生活,倒也不枯燥。 有学子终于忍不住开口:“周先生,您方才什么也没说。” 周公显恍然一声,然后清了清嗓子,“列位虽暂且没有修为,但不用沮丧。按照学宫当前的修行条件,三个月内,你们当中,至少会有七成以上之人成功领悟清浊气,顺利成为稷下峰弟子。” “至于剩下的三成,如果连学宫都无法让你们迈入修行门槛,那只能代表你们并无修行天分。听句劝,同样不要妄自菲薄。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享受享受普通人的平凡一生,生老病死,也没什么不好。” “可都明白?” “弟子等谨记教诲……” “很好。接下来我便与诸位说说大道修行十四观。你们可能或多或少都有些了解,但不要好高骛远,仔细听讲,大有裨益。” 周公显仰头灌了一口酒,“儒禅道剑武辨农,妖魔冥异神偃商,咱们首先说说书卷观。顾名思义读书人,读书人修行所谓何事?” “大道问仙求长生。”有学子答道。 “废话!”周公显瞪了那弄巧成拙想要争先的学子一眼,“十四观修行皆为长生,不求长生,还能求死啊?” 那学子悻悻然低下头,脸颊滚烫。 周公显继续说道:“养一腔文气,也就是书卷气,可如沐春风。藏一团锦绣,便能衣袂生香。炼一颗文胆,口含天宪身无惧。发立命之言,福披苍生。浩然正气可令诸邪避让。万卷文宫,十里可闻圣贤声。身系文脉以治国,通圣化礼永不熄。这便是读书人追求长生的意义。” 周公显又朝那学子望去,“记下了吗?” 他问的是记下,而不是听懂。因为他知道,面前这群少年少女大都不谙世事,修行通篇大道理灌输下去,能起效者甚微。故而不求明悟,只求铭记。 “记下了。”那学子惭愧点头。 初鸿小丫头低声对付墨生说道:“听周先生这么一说,书卷观的读书人,还挺忙的。” 南宫术接道:“可不是嘛,根本闲不下来!” 第十六章 有情无情道,惊人妖魔道 “古语有云,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其实并不是书卷观的读书人自诩高尚,贬低余下十三观的大道落了俗。而是书卷观儒修在追求长生之余,能够想得到立身安命,再造福天下,传承文明之火,光是这份心,便足以让其稳居十四观之首了。”付墨生解释说道。 其实若不是体内藏着有关魔头的秘密着急摸个明白,他倒是想成为一个读书人,去修书卷观。 那样,也能离折书姑娘近一些。 付墨生发现自己越想越歪,脸色竟也不由红了起来。 “哥哥,你脸怎么了?”初鸿问道。 “有些热。”付墨生摆了摆手扇风,有点尴尬。 不修边幅的灰袍传道师周公显继续又道:“清净观禅修,有时也称释教,其大道所求,与读书人又有不同。” “参禅明见本性,再铸肉身金刚,进而菩提慧根初现,便开始天下行走。或医治病患,或超度亡魂,或点化世人。攒功德,就琉璃,发宏愿。看似慈悲为怀,却不知慈悲即毒,功德即业火。最终沾一身因果无奈何了,又将手伸进轮回里捣乱,属实是虚伪而独裁的道。” 周公显介绍清净观时,明显不再像最初那般平静,甚至言辞之中带着几分自我见解,且不论对错,已不是以一个中立传道师的身份去传递认知了。 这让付墨生不禁好奇。 众学子也是不明所以。 有些本想着去修清净观的学子们愤愤不平,想要反驳,提出不同意见。可几番思量自忖,又怕再招来周先生之怒,像是先前那位学子一样,当众出丑之后,至今不敢抬头。 不过也有些学子,对周公显所言颇为认同。细细品来,好像禅修之道,长生之余,真就是这么回事? 那么问题来了,禅修虚伪吗? 众学子,你瞧着我,我看着他,满腹疑惑。 周公显则将一切尽收眼底,看众学子神色各异,却无人起身与他争论,略显得意。他的确对禅修存在偏见,故而在最后才加了一句自己对清净观的认知评判。他想借此试探,是否还有再敢争先博风头的学子,做那愣头青。 结果令他很是满意。 大道长生,虽说十四观,又岂是那么好追求的?喜欢做出头鸟可不是什么好习惯,通常这样的人,死的都很快。 所以他要让这些不谙世事的小家伙们都长长记性,凡事争先,是不对滴…… 周公显将葫芦里的酒一口饮尽,又开始说起了紫薇观道修。接着是名剑观剑修,真元观武夫,也称武修…… 十四观逐一介绍。各有侧重。让一众学子们对大道十四观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 传道最后,周公显说了一番自己对修行的看法。 与众人勉。 他说:“大道问仙千万载,旅途何其茫然也!如果都像世间人说的那样,修仙之路当冰冷无情,修仙之人应自私自利,杀伐果决,才能修得正果,问得长生。那么试问长生之后,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举目无亲,孑然一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最终葬送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求了个一生孤独的下场,可悲乎?可叹乎? 要我说,有情仙道才是我辈当求。学宫数年,风采正茂,应结七八好友,相互扶持。当哭时哭,当闹时闹,当意气用气时,便问心无愧两肋插刀。成年之后,父母家族,手足爱人,人间正道,心中是非,都不应该被大道所弃。只有带着一身挂念,无数因果,满载而行,才不愧这漫漫长生。” 周公显脸颊微醺。 像是已醉,说了酒话胡话,又像吐了真言。 众学子们听在心里,纷纷低头沉思。 “好了。”周公显站起身,拍了拍本就不怎么干净的灰袍,然后一挥衣袖,一张张竹木制的青牌浮在众学子面前。 “这是青竹刻,有十四种,上面刻着大道十四观之名,也是你们日后在学宫修行的通行令牌。决定好择取大道跟脚的学子,可以上前领取对应的青竹刻牌。稍后会有学宫老生,带着你们进入稷下峰居舍楼,以及告知在学宫修行的其他事宜。” 付墨生三人目标坚定。 率先起身走到周公显面前,然后执了一礼,在一众悬浮的青竹刻中,选了一面荧惑观。 周公显见少年毫不犹豫选取魔修一道,眉头挑的老高,惊讶之余又有几分担心,“魔修?你可想好了?” 付墨生正盯着手中青竹刻,忽听周先生开口,带着些许‘你再思虑思虑慎重慎重的警告意味’,少年疑惑少许,随后洒然一笑,“多谢周先生提醒,我想好了。” 身后一众学子纷纷讶然! “魔修!” “竟然真有人选择魔修一道。” “儒禅道剑武,哪一观不是浩然正途,这家伙竟愿自甘堕落,泯灭人性?” “切!魔修有什么好怕的?偌大西千重洲,能叫得上名号的魔道宗门,仅仅只有一个小小魔罗宗而已,这家伙盲目无知,以为选了荧惑观就能让人心生畏惧,敬而远之?殊不知在朗朗乾坤下,荧惑观魔修根本难有出头之日。说不定日后还要人人喊打……” “哈哈哈……” 周公显却是看着神态从容的少年,从后者眼神中,他看到了坚定不移。学宫规矩,大道十四观,全凭学子心意所选,传道师不可干扰,更不可引导。 故而周公显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眼少年,将这张脸默默记在了脑海里。 付墨生又执一礼,后退一旁。 小丫头初鸿上前一步,目光在一排排悬浮的青竹刻上寻找,找来找去,竟然找不到混沌观的竹木牌。 小丫头满脸疑惑:“周先生,这里怎么没有混沌观?” 邋遢传道师周公显眉头又是一挑,带几分怒容道,“混沌观?小丫头,我刚刚说的不清楚吗?混沌观只有妖族才可去修。” “我知道啊。”初鸿眨巴着大眼睛,满脸真诚。 “知道你还选?”周公显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气儿不打一处来,“你该不会是想学前面这小家伙一样,不走寻常路吧?” “他是我哥哥。”初鸿转头对付墨生灿烂一笑。 “爷爷也不行!”周公显怒道,“重选。” “可我还是想选混沌观。”初鸿满脸无辜说道。 “怎么,你还是妖族不成?”周公显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十三岁的少女,又看了看付墨生,心想这兄长怎么当的,自己走歪路也就罢了,咋还把妹妹也带偏了道儿…… 谁知初鸿低头想了想。 然后语出惊人。 “不可以是吗?” 第十七章 混吃蹭喝的兄妹 周公显一拍脑门。 欲哭无泪,想着今届的学子也太难带了!这都什么事? 小丫头是当自己瞎,还是当在场所有人都瞎?妖族化形,那至少得是苦海境修为才能达到。 而在先前的修为测试中,小丫头明明没有任何清浊气波动,明明没有任何修为,却偏偏要坚持认定自己是妖? 做个人不好吗? 周围众学子全都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神情。 有出身不凡,却并未着急修行的年轻公子分析说道:“以往学宫开山,并非没有妖修和魔修拜入学宫。但那些都是具备破冥初境修为,或者明眼一看便知是妖族的学子。想着利用学宫资源而迅速变强的。 对大多数起初并无修为的学宫弟子来说,多是选择儒禅道剑武,其次才是偃辨商农。而以白身选择妖魔冥异神的,却是罕见。 一者,荧惑观魔修在西千重洲处境并不乐观。看那魔罗宗混成如今模样便知。 二者,混沌观只有妖族才可修行,历来尚且没有人族修行混沌观的先例。 三者,冥修、异修与魔修境况近似,西千重洲山上宗门中,只有忘川青灵门修行幽冥观,三千院修行非常观,且这两宗内并无强者,又常被其余山上势力打压,一直以来苟延残喘,朝不保夕。这也是一些年轻的冥修、异修、魔修,在达到破冥境时选择进入学宫的主要原因之一。学宫无立场,有教无类,能为这些人提供安身庇护之所。又有充足资源修行,是一举数得的美事。 更不要说,那需要吸收信徒香火和愿力才能成长的神衍观神修了。区区白身,哪里去找信徒?不过听说今届学宫里神衍观观主之子,入了学宫修行。要继承其父在南客洲的信徒与神位,杀父而进境?倒是邪门的很…… 这对兄妹有意思,区区白身,哥哥选荧惑观,妹妹选混沌观。他们真的是要修行吗?” 年轻公子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这一番长篇大论的分析,有理有据,颇为中肯。不由让许多人开始怀疑起这兄妹二人进入学宫的动机和初心。 “这兄妹俩会不会是来学宫蹭吃蹭喝的?毕竟学宫对于无修为的年轻学子,给予了三个月的观察考核期限。三个月内,分文不收,包吃管住。期限一过,领悟不了清浊气,也只是被驱赶下山而已,并无惩戒。” “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有这种可能。” “……” 一时间,数百道讽刺嘲笑的目光,齐齐落在小丫头初鸿和付墨生身上,两人就这么沦为了笑料? 付墨生没有理会那些议论和看法。 他之所以要带着初鸿进入学宫寻找藏在身体里‘死而复生’的答案,自然也是考量到学宫亘古不变的中立立场,以及海纳百川。 魔罗宗当然也可选择,但正如身后那位公子少年分析所说,魔罗宗内没有什么强者,且无法给他提供相对安全的环境。 最重要的,是学宫虽然中立,但在西千重洲其他宗门眼里,却一直有正邪之分。 荧惑观,幽冥观,混沌观,非常观,神衍观。这五观修士在学宫之外素来被当做邪魔外道视之,甚至有不少宗门都欲除之而后快。见妖魔杀妖魔,见鬼怪除鬼怪。 可以说若不是西千重洲的山上魁首、鸿都学宫一直调和,恐怕像魔罗宗,忘川青灵门,三千院这样微不足道的存在,早就被所谓的正道人士绞杀殆尽,销声匿迹了。 付墨生执礼说道:“敢问周先生,自由选择十四观,是否是我们的权利?” 周公显眉头紧锁。 这当然是学子的权利,任何人不得干涉。 只不过……周公显打量着付墨生和初鸿落魄穿着,不免也疑惑起来。这兄妹两人该不会真是来混吃蹭喝的吧? 管他呢! 老子完成学宫任务即可。 放浪形骸的灰袍传道师再一挥袖,刻着混沌观三字的十数枚青竹刻悬浮面前。原本略微打量今届学子,以为并无妖族,便将混沌观的青竹刻临时单独收了起来,没想到这会儿竟被黄毛丫头钻了空子。 周公显嗤笑一声,望着一众学子,“还有要蹭吃住的吗?抓紧来选,混沌观青竹刻名额有限。” 杏子林中,学子齐齐哄笑。 小丫头初鸿才不管这些,取了一枚混沌观青竹刻,喜笑颜开站在哥哥身旁。 周公显的目光随后落在南宫术身上,这三人同行,他在想这个看起来小家碧玉的少年,会不会选择幽冥观? 南宫术冲着周公显执了一礼,是极为标准的偃修礼,又名十指通灵礼,而后选取了一枚偃甲观竹刻,周公显这才满意点了点头。 终于有个正常的了! 三人随后转身,朝杏子林外围走去。其余众学子随后逐个上前,各自领取青竹刻。 其实对于南宫术所展现出的平静,付墨生倒是颇为讶异。毕竟众学子对于他们兄妹二人的态度和看法,显而易见。 付墨生好奇道:“你不想问问?” 南宫术微笑摇了摇头:“我只需要知道,付大哥与初鸿并非来学宫混吃混喝就行了。至于别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岂能都去深究,问个透底?正如付大哥并不相信我是因为小离一句玩笑而择偃甲观,同样没有追根问底一样。” 付墨生深深看着南宫术,随后笑言:“小术,你让人看不透啊!” 南宫术却是看了初鸿一眼:“初鸿妹妹才让人看不透。” 三人走出杏子林外围,忽然听到身后学子传来一阵喧哗。 “没了?” “青竹刻没了,这就没了?” “我们还没选呢?” 数十位学子将传道师周公显围在中央,一个个满脸焦急,怎么排到最后,青竹刻没了?学宫不是要将我们淘汰吧? 周公显神情苦涩,不得不安慰这些躁动的学子。原本他只被分配了五十多位学子传道的名额,以及一百多枚青竹刻,按照往年比例,应是足够选择。但由于一开始的乱指一通,引来两百多学子跟在身后,这才出现了僧多粥少的情况…… 解决了青竹刻不足的事情之后,付墨生一群学子被学宫老生、穿着统一燕雀服的稷下峰外院弟子,带入山中。 各自安顿。 稷下峰大致分为四个区域。 东坡,是学宫里的小集市,有一些经过学宫筛选或资质认证的商贩,在此开店,解决弟子们吃穿用度一应事宜。当然也有不少弟子自行摆摊,以物易物。 桃花川,是稷下峰外院弟子的居舍楼所在,建造在一片桃花林中,清净雅致,优美宜人。 第十八章 是谁先懂他孤僻 鬼神画壁,是一面千丈峭壁,宛若刀削剑劈,是稷下峰外院弟子平日修行的地方。传说画壁之中幻景无数,外院弟子进入其中,会依修为和大道跟脚的差异看到不同幻景。可以说是量身打造的修行场地。 最后一个区域便是万卷书台了。 万卷书台九重楼,一重楼一境界。外院弟子只能通过稷下峰进入一楼与二楼,再想登楼,就得进入稷上峰。 万卷书台所在的区域周围还有十四座道观堂,是学宫十四观主、坐堂先生或者传道师平日里开课讲堂的地方。修行路上,凡有疑问,皆可去道观堂求解。 付墨生入稷下峰之后,首先要去的便是桃花川。 桃花川又名千灯寨。 因为每座外院弟子的居舍楼前,都挂着一盏灯。此刻天色将暮,千灯点亮,倒是蔚为壮观。 据头前带路的师兄所言,学宫居舍楼栋数量富余充足,故而稷下峰弟子基本上都可以一人占据一座两重小楼。也可三五人同住,学宫对此管束不严,只需向镇山奉报备即可。 小楼命名也颇为简单。 按照如今天下纪年的方式,即以十四观分别纪年,每观三百年。故而第一座居舍楼的序号是书卷一,依次传递。 巧合的是,当前是荧惑二十三年,付墨生三人所选的小楼,刚好是荧惑二十三。 身着燕雀服的外院弟子王林,将付墨生、初鸿以及南宫术送到门前挂着‘荧惑二十三’桃木牌的小楼前,打开楼门,“先稍作休息。半个时辰后,学宫会安排一位十四观观主,给今日所有入山的学子讲一堂大课,也是入山课,地点就在鬼神画壁前。若不识得路,跟着身着燕雀服的同窗走就是了,但凡成群结队往相同方向去的,必是要听课无疑。” 付墨生三人谢过之后,目送王林离去。 然后又目接宴客和诸葛离走来。 两人已经换了身燕雀服,腰间各自悬着‘名剑观’与‘纵横观’青竹刻,入峰安顿之后,便一直候在桃花川外,等候付墨生三人。 瞧见付墨生三人后,也不敢打扰。只是静静跟随着,一直待王林师兄走后,才赶上前来相会。 “好小子!我都听说了,杏子林里有对白身兄妹,不顾传道师周公显先生的反对,硬是一择荧惑观,一择混沌观,惹来满座震惊,无数非议。甚至还被冠以来学宫‘蹭吃蹭喝’的名头。”宴客一拳捶在付墨生胸口,“这才刚入学宫,就闹出这么大动静,以后日子怕是难消停了。” 付墨生捂着胸口,无奈道:“我也不想。但总不能为了不惹人注目,就让我们舍弃荧惑观与混沌观吧。” 即使换了一身燕雀服,还是头挽纶巾、手持羽扇的诸葛离站在南宫术身旁,两人齐齐看着付墨生,面带笑意。 宴客拽着付墨生手臂,走到一旁,压低声音,窃窃私语:“让初鸿选择混沌观,会不会太鲁莽?毕竟你看这丫头,哪里像是化形妖族?” 付墨生思索片刻后说道:“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九首青狮垂涎初鸿血肉的原因。” “妖族同食,虽有道理。但如果初鸿三个月后依然无法迈入破冥境,就会离开学宫,到时怎么办?” “那便证明初鸿并非妖族。到时,可能要请裴凤楼帮个小忙了。” “怎么说?” “百尺阁里不是正缺个全职的店小二么。” 宴客回头看了小丫头一眼。 他开始有些同情少掌柜裴凤楼,并担忧百尺阁的生意了。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担忧多余。毕竟百尺阁……本来就没什么客人! 酉时正。 桃花川里今日入峰的学子们纷纷出楼,潮水一般朝鬼神画壁走去…… 学宫鬼神画壁所在,有一座捞月湖,在画壁正前方。湖深不知几许,却听说常常有外院弟子跳下去。 捞月湖前,是一座烦疴亭,八角纳春风。 此刻烦疴亭里坐着一位十四观观主,身穿紫金袍,神色无悲喜,不怒却自威。然而在这观主身旁,却还坐着一名学宫弟子。 燕雀服饰,是稷下峰的弟子。 看那模样,赫然便是裴凤楼。 烦疴亭下,宽阔的广场中,刚入峰的学子陆陆续续而来,自觉整齐落座蒲团之上,看到身穿燕雀服饰的裴凤楼时,都不免暗自诧异。 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付墨生七人。 “他就是神衍观观主裴孤神么?裴凤楼的老子?”宴客紧挨付墨生而坐,偷偷打量着烦疴亭里身穿紫金袍的男子,小心翼翼说道。 “不愧是父子,倒还真是像。”诸葛离轻摇羽扇。 “听说裴观主是神景境修为,并非西千重洲人士,而是出自南客洲。”暮成雪美眸在裴凤楼身上略作逗留。 望着那道明明坐在万众瞩目的高处,却更似沉在深渊、落寞而孤寂的身影,她忽然觉得这少年好可怜。 她似乎有些理解他的孤僻了。 “杀父而进境!也真难为他了……”南宫术也是露出些许同情。 作为鸿都学宫神衍观观主之子,裴凤楼今日入学受到的关注自不在少。其实不仅是今日,许多年来,尤其是近两年,每当学宫开山招生之际,他都会受到这样的关注。 人们似乎都很好奇,想看看这个赤衣郎是怎样一步步杀死自己的父亲,然后继承其修为与神位的。 是的,这些年,他被当成了笑话在看。 他之所以选择独行,也是如此。他不想这种畸形的目光,落在自己难得交到的几个朋友身上。 然后被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他是裴孤神的儿子,出身没得选。 他要继承父愿,修行神衍观,杀父而进境,大道没得选。 他这一生,能选择的东西很少。 所以他多选了几个朋友。 烦疴亭里,裴凤楼抬起头,视线穿过重重人影,落在付墨生等人身上,难得露出一抹笑容。 他起身对着裴孤神执了一礼,同为神衍观神修所执的敬香礼,“父亲,儿想与几位朋友同坐听课。” 裴孤神惊疑了声。 他抬眼看了看裴凤楼,一阵恍惚。 就因为不愿修行神衍观,不愿杀父而进境。这小子与自己闹了数年的别扭。这‘父亲’二字,已经多久没有听到了? 他好奇朝广场望去,人群里,有七位少年少女的渴望目光,吸引了他的注意。 第十九章 学宫真正的考核 付墨生、初鸿、折书、宴客、暮成雪、诸葛离、南宫术。 七人坐在人群,队形整齐而安静。似乎与周围众学子的喧闹闲聊以及东倒西歪格格不入。他们昂首望着烦疴亭,确切地说,是在望着裴凤楼。 裴孤神视线投去,看到那些年轻而真诚的面孔,略为动容。这位传闻里极其怪癖的神衍观观主眼角不可查觉浮现些许笑意,低头轻啜了口茶水,“去吧。” 裴凤楼再度执礼。 在宴客与暮成雪之间,空有一张蒲团,裴凤楼知道那是为自己而留的。 落座之后,裴凤楼不经意与暮成雪对视了眼,后者正用眼角余光轻轻瞥来,两人视线相撞,暮成雪明显有点儿慌张。 似有头小鹿在心室里乱撞,不由脸颊微红,露出一抹羞赧之色,收回视线,悄悄低下了头。 裴孤神的声音在这时响起。 “肃静!” 简单而平常的两个字,却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神力夹杂其中,烦疴亭前偌大一片坐照台广场,新生们瞬间哑口无言。 倒不是他们多么乖巧顺从,而是即便想要张口,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故而一个个憋得面红耳赤,眼中惊骇难掩,渐渐坐直了身躯,齐齐将目光投向烦疴亭。 “这就是神景修为的手段么?” 新生们忍不住想着。 裴孤神蔑笑一声,‘肃静’二字的威力悄无声息解除,众新生们的面红耳赤得到缓解,但却再没有人敢挑战权威,以身犯险。全都像是待宰的羔羊,本本分分地坐在蒲团上,准备聆听教诲。 “学宫第一课有两大要点,是历届弟子入山必须要宣贯的内容。即修行,与正邪。”裴孤神站起了身,负着双手,视线从坐照台上由前到后一扫而过,然后用一种南客洲惯有的口音,开始了长达五个时辰的滔滔不绝。 新生们的噩梦,开始了…… 裴凤楼要求坐在人群听课,其实心底自有盘算。好不容易交了些朋友,他可不想没处几天,就被学宫坑走了。 趁着自家老子在烦疴亭口若悬河的间隙,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小小字条,分别以拇指和食中三指摊开而阅。 暮成雪注意到裴凤楼的细微动作,好奇朝对方手中看了眼。裴凤楼便顺势将字条递了过去,后者娇嫩的脸上带着疑惑,搭眼瞧去,见字条上写着:“稍后记得装睡,但不要真睡,学宫针对新生的真正考核,要开始了。” 美眸微挑,暮成雪眼底带着问询和不解之意转头看向裴凤楼,后者眉目传意,接过字条,又传给正专心听课的宴客手上。 八人陆续传了一遍。 但却对字条提醒的内容,满头雾水。 付墨生也是眉头微皱,心想:“真正的考核?莫非白日里的测试,只是幌子吗?可装睡又是什么意思?与考核有关?” 他转过头看了小丫头初鸿一眼。发现初鸿正在微微合眼,小鸡啄米。小丫头的嘴角还伴着笑意。 “这就开始装了?”付墨生见初鸿假装困意来袭的模样,被小丫头拙劣的演技逗得有点忍俊不禁。 折书也是美眸含笑,静静看着初鸿表演。 宴客有点不信邪,偏偏不以为意,“不睡又能怎样?”他继续凝神静听神衍观主的奇葩思路。 是的,烦疴亭里这位神衍观观主,讲课的思路堪称清奇。没有半点儿逻辑可言,完全就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还很跳跃。 他终于有些理解,为何建成后的百尺阁与最初的期许会有那么大的天壤之别了。 “合着裴凤楼的老子,说话是不过脑的呀!” 宴客不禁想着。 …… 在新生聚集聆听入山第一大课的时间里,学宫里的老生也没闲着。被各位传道师与坐堂先生根据今年新生的实力评测情况而精心挑选的老生们,此刻都汇聚在神衍观的道观堂中,全副黑衣蒙面,刀兵携身。 他们整装待发,似在等候命令。 “听说今年新生里,有几个难啃的角色。修为最高的,是一个腰插牧笛,名叫时节雨的家伙。修行时令观,灵台境,据说来自东扶摇洲。”有人说道。 “灵台境?天赋不俗啊……看来通过这次考核后,可以直接进入稷上峰了。” “现在说这些,未免为时过早。要进入稷上峰成为内院弟子,那也得熬过这场考核才行。若是一不小心阴沟里翻船,笑话可就大了!” “那看来,这位时节雨就只能交给柳师兄亲自出手了。” 一身黑衣的柳宗白闻言冷笑:“区区时令观,十四观中杀力倒数的存在,即便是灵台境,又能翻出什么浪来?” “柳师兄言之有理。” “我觉得大家伙儿还是不要掉以轻心。这次太虚幻境,是山长大人亲自入鬼神画壁捏造,内有乾坤,危机重重,天时地利来说,我们并不占据优势。”正是先前带领付墨生三人挑选居舍的外院弟子王林说道。 “而且这次新生之中,除了时节雨,还有骊山君子堂的少年画甲楚南昭,西都昆仑境的小天星,以及女璇玑南宫饶先……这几位都是苦海境界,入学宫之前受教于西千重洲各大宗门,绝不容小觑。”方青霄见诸位同窗有些骄兵,恐落入败局,不得不开口附和王林说道,“这还只是新生表面上的力量。 另外我听闻,今年新生白身之中有一对兄妹选择荧惑观与混沌观,他们真的只是为蹭吃蹭喝?还有裴凤楼那小子,咱们在山上山下虽然与他打过不少交道,可谁也没见过他出手,毕竟是裴观主指定继承衣钵的家伙,入山评测破冥初境,有没有隐藏修为?这都是未知之数…… 我希望各位莫要自视过高。这次考核虽说是针对新生,但对我们而言,也未尝不是一种历练。若真的老马失了蹄,栽在这群新生手中,日后在学宫,我们可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方青霄作为稷下峰外院第一,所说的话自有几分份量。此刻神衍观道观堂内,一众稷下峰老生,纷纷执礼称是。 当然也有口是心非的家伙。想着“有内院柳宗白和万姑苏两位灵台境坐镇,区区新生,何足道哉?” 只不过碍于方青霄身份地位,不敢反驳罢了。 道观堂大门被突兀推开。 一位负责传递讯息的黑衣老生纵身跃入:“各位,好戏登场了!” 第二十章 太虚,又从破庙开始 “在鸿都学宫之外,修行者甚至是世俗之中,常常都会有谈魔色变的说法。这是一种误解。荧惑观魔修确实又称堕落道,但还不至于泯灭人性,疯魔而不自知。你们所见,或者说世俗所见的魔修,许多都是因为修了邪门蕴气诀乃至衍气术才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嗜血如狂,嗜杀如命。 这在学宫里,是绝不会发生的事情。不信都去问问外院老生,或者直接去荧惑观道观堂外蹲一位魔修师兄,看看是否真如外界传闻那样可怕。 说到蹲点儿,荧惑观道观堂外,东面那株东隅树比西边的老桑榆更为适合,趴窝一天,都不带露馅的……” 宴客捂着嘴,想笑又不敢笑,实在忍得难受。 裴孤神已经东扯西掰了两个时辰,他竟还听得津津有味,完全忘记了先前裴凤楼的字条提醒。他用手肘碰了碰裴凤楼,想与旁边这家伙谈一谈这个有趣的爹,无奈后者根本不理会他。 宴客只好又转头看着付墨生,发现付墨生低着头睡得正香。 “这就睡了?” 宴客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发现自己好像腾空飘了起来,越来越高。直到俯视所有新生,他才恍然发觉,坐照台上大家伙儿都睡着了? “就我一个清醒的么?”宴客疑惑着,身体竟不受控制的飞到烦疴亭,被神衍观观主裴孤神揪着衣领提了起来。 “本观主说了两个时辰,你竟没有丝毫困意,看来听得很是认真。”裴孤神谦和一笑。 不过这笑容落在宴客眼中,却忍不住毛骨悚然。情急之下,连忙措辞找补,“观主舌灿莲花,引人入胜。额……学生如身临其境,不能自拔。” “想身临其境还不容易。”裴孤神转身一扔,宴客在捞月湖湖面打了几个水漂,划了百丈远,而后直接撞入鬼神画壁之中。 消失不见。 人群中,假装熟睡的付墨生几人倒吸一口冷气。羽扇纶巾的诸葛离不由想起了一句老话。 听人劝,吃饱饭;识人教,武艺高。 裴孤神看着坐照台广场之上已尽数入眠的新生们,满意点了点头。 “这群小家伙,竟让本观主花了两个时辰,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全部‘哄睡’。” 裴孤神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拎起石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饮了一通。转头瞥了眼人群里的自家儿子,伸手轻轻抚过右边眉头,笑而不语。 裴孤神这边刚下烦疴亭。 四面八方就跳出许多黑衣人影,刀兵在身,将一众新生团团围住。为首的几人大手一挥,睡梦中浑然不知的新生们被逐个背起,朝充满未知的那面鬼神画壁走去。 …… “今年的考核,是不是苛刻了些?” 已是凌晨子时。 稷上峰陈玄碑林里,那一处竹堂茶肆的门前,灯笼尚未灭。 因为茶肆里还有客人。 叶撼山还在喝茶。 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喜欢喝茶的人,他是真元观武修,喜欢喝的一直是酒。 这几年里,之所以每日都坚持来此喝茶,其实纯粹是为了想见齐槐。 是的,他每日都要见一面齐槐。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知道齐槐的修行进度,掌握齐槐每日的变化,才能知己知彼,最终战而胜之。 他留在内院稷上峰的唯一原因,就是要战胜齐槐,战胜这个稷上峰点灯人。 但今日这顿茶,他喝的确实是有些久了。 他想离去,只不过遇见了故人,才多有逗留。 这个故人名叫知蝉,多年前也在学宫修行,后来回了大龙象寺。今日为送小师弟云觉入山,才故地重游。 叶撼山目光如龙,瞥了眼知蝉,“如果你担心他,可以将他背回大龙象寺。” 知蝉摸了摸光头。 原本是他负责一路护送小师弟,直到抵达惊龙城。但路途上修炼转轮,心跳骤停百日,迟迟未醒,才有那一幕小师弟背着没有心跳的自己,一步一诵经的登山景。 “那么些年了,你这说话的语气,还是一点没变。” 叶撼山没有答话。 而是移开视线,看了看不远处躬身忙碌的那个人影,“要打烊了,再不走就讨人嫌了。” …… 付墨生醒来的地方,是在一处破庙里。 其实他并没有睡,他一直在装睡。被黑衣人丢到破庙之后,他没有着急妄动,而是静静躺着,感知周围的环境,直到确认黑衣人彻底离开,才缓缓睁开眼。 “怎么又是破庙!”付墨生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忍不住吐槽。 他坐起身时,面前突然浮现几行金色大字。 “鬼神画壁之中,太虚幻境之内。不要企图理解或探索这个幻境,那将注定徒劳。 你有三枚长生钱,分别是金银紫三种颜色。第一枚金色长生钱,可用来窥探幻境中任何人的境界修为。第二枚银色长生钱,可用来探知指定之人身上所携带的任务因果。第三枚紫色长生钱,是用来主动放弃幻境考核。 使用方式,将长生钱吞服即可。 黑夜来临,杀戮开始。变强是生存的唯一手段……最后,玩法太多,不做逐一介绍,请自行挖掘。 祝你好运……” 付墨生低头摸了摸腰间,多了一只钱袋子,打开袋口,果然倒出三枚闻所未闻的‘长生钱’。 看着面前金色渐渐淡去的那些大字,付墨生不禁面露苦涩,扶了扶额头。 “你醒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稚嫩声音,付墨生顿时汗毛倒竖。 “要不要回头?”他有点犹豫。 毕竟如今自己白身一个,在这一无所知的太虚幻境里,恐怕杀只鸡都很困难,若开局遇到危境,那不是直接宣告着游戏结束? “你答应要借钱给我请展大侠喝酒的,怎么还不去摆摊写字?”一个十三四岁左右的少年,灰头土脸的,像是小乞丐,走到付墨生面前,拉起后者的手,吃力地将付墨生拽了起来。 察觉到来者并无恶意,付墨生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摆摊写字?” “对啊!你不摆摊写字,怎么挣钱?你不挣钱,怎么借钱给我请展大侠喝酒?”小乞丐少年理所应当的说道。 付墨生满脸疑惑挠了挠耳鬓。 “这太虚幻境里,借钱的都这么理直气壮吗?” 第二十一章 心所有法五十一 一张小长桌,算是付墨生的摊子。 摊上放着笔、墨、纸、砚和几本旧书,摊子的旁边挂着两块招牌,一左一右,各写着“拆鸿寄雁”,“字里乾坤”。 招牌不是付墨生所书,有点晦涩深奥。摊子也并非付墨生所摆。这些个物事,好像亘古就在此处,只等着付墨生来做那摊主。 只是他有些费解,将‘代笔写字’的摊子支在破庙门前,真的会有生意上门?这条连官道都算不上,尘土飞扬的小路,真的会有人经过? 他端坐在桌子后,转身回头看了眼坐在庙前石阶上,双手托着下巴、名叫‘寒彻’的少年,叹息一声,又收回视线。 他想过从寒彻口中套取更多有关太虚幻境的信息,但每逢问到关键处,后者都是茫然摇头。似乎,这少年只是这方幻境的井底之蛙,对很多事情都一知半解。 请展大侠喝酒,成为了他唯一的执念。 “算了。先不去多想,还是挣些钱帮这小家伙圆了心愿再说。学宫制定幻境考核,给了三枚长生钱开局保身,总不至于就没了后文,说不定帮这少年完成执念后,会有新的线索。” 将脑海中各种杂念和疑虑暂且搁置,付墨生起身,东瞧瞧,西望望,看看是否有路过之人。 他等了半日,不见一个人影。 抬首看那日头,觉得有些诡异。 “太阳似乎没有移动?”他揉了揉肚腹,竟也没有饥饿感,“莫非太虚幻境里的时间流逝,与外面存在差异?” 正疑惑时,有位二八芳华的姑娘,挎着竹篮,从路旁经过。 付墨生久旱逢甘霖似的,连忙起身,拦着姑娘去路,而后正衣执礼,“姑娘辛苦,敢问可需要代笔写信?” “写信?”挎篮姑娘望向破庙前的摊子,犹豫了会儿,“写信就不必了,不过倒是可以测个字。” “测字?”付墨生一愣,“姑娘,咱这是代写书信的摊子,测字的话……” “可行,可行。”小少年寒彻突然冲了过来,拉着挎篮姑娘手臂,朝摊子前拽去,边走边说,“拆鸿寄雁,字里乾坤。连起来不就是‘拆字’么?” 衣袖擦凳。 招呼着挎篮姑娘落座。 少年寒彻对付墨生使了个眼色,“付大哥愣着做甚?我还等着你借钱给我请展大哥喝酒呢!” 付墨生迈着极不情愿的步伐,硬着头皮坐了下来。 测字,我不会呀! 视线突然落在摊子上搁叠的几本旧书上,他假装无事笑了笑,伸手说道,“请姑娘写个字吧。”而后顺势拿了一本旧书,翻看了起来。 竟是测字解密的书本! ‘申’字的几种解法……付墨生临时抱佛脚,一目数十行,看完即翻页。还不时用眼角余光瞥向姑娘落笔的地方。根据落笔顺序,推测姑娘要写个什么字。 “申?”付墨生瞪大眼睛。 “‘申’乃小女子姓氏,先生就测个‘申’字吧。”年方二八的少女面若桃花、眸藏笑意,将‘申’字递了过来,“劳烦先生解个姻缘。” 付墨生缓缓合上书本,故作高深点了点头。 其实内心欢呼雀跃,早已一蹦三丈高了。 将那张‘申’字压在两方柳木纸镇之下,付墨生端详稍许,略作沉吟,开始按照方才解字书本里的描述,说道:“姑娘请看,这‘申’字上下各添两笔为‘重’字,重乃千里相合,姑娘应是已有了意中人,而且,是在关山重重的千里之外。” “另外,‘申’乃甲字出头之象,甲是天干之首,那位意中人必定惊艳非凡,有一方诸侯之相,如有幸遇到贵‘人’相助,就可‘伸’展抱负,有无限成就。” 被付墨生这么一说,少女粉嫩的脸颊不觉笑意渐盛,露出思春之色。 付墨生端详后者神情,知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蒙对了,于是继续说道,“‘申’字丢头为‘甲’字之后,若再去尾则为‘田’,有‘弃甲归田’的意思,而且‘甲’字加二为‘里’,正预示着戎马半生的豪杰、暮年弃甲归田、回归故里。姑娘这一卦,可谓善始亦善终,是上上之签!” 挎篮少女掩面而笑。 这一签解字,显然令她极为满意。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两枚长生钱,摆在桌面,“先生神断,这是酬劳。” 而后起身挎篮走了。 付墨生看着桌面上两枚天蓝色的长生钱,“这么简单就把钱挣了?为何姑娘所给的长生钱色泽,与自己开局赠予的三枚,并不相同呢?” 少年寒彻极为兴奋。 “多谢付大哥。有了这两枚钱,我就可以去请展大侠喝酒了……哦对了,答应给你的灯笼,我早做好了,藏在庙里神像后面,付大哥自己取吧。”寒彻挥了挥手,还不等付墨生说话,走着跳着离开了。 付墨生满心疑惑,但还是听那少年之言,去庙中看看,那所谓的灯笼。 其实经过测字一事,他似乎已对这太虚幻境有了些许了解,故事发展和剧情走向,完全有着自己的脉络,而他只不过是参与其中,好像并不能影响和改变什么。 回到庙里,从神像后果真寻到了一个灯笼。 大红灯笼。 付墨生拎在手里,左看右看,见灯面写着三个黑色大字“心魔引”。 大红灯笼忽然自行飘起,高高悬浮在庙中半空,爆发出夺目红芒。 付墨生下意识捂住了眼睛。并没有看到那灯笼开始散发出极其浓郁的血色雾气,不过数息时间,便将整个庙宇填充。 付墨生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不知身处何地。周围云烟雾绕,宛如天庭仙境。而面前,赫然一座雄伟紫府敞开殿门,恭迎踏入。 心中震撼不已的付墨生,鬼使神差,抬脚入殿。 大殿之内,没有雕金画凤舞龙飞,甚至连装饰也没有,极简,极肃。 梁柱,地面,殿顶,全都是不知名的仙玉宝石铸就。除了周围那些随着云气仙风而动的画像之外,全然就是一座空荡的仙人殿宇。 他满心好奇,不禁打量起那些画像起来。 粗略数了一下,四周画像共计五十一幅,每幅画像上都写有一至三个赤金大字,而且赤金大字的旁边,还画着一个少年。 “受,想,思,触,作意;欲,念,定,慧,胜解;信,惭,愧,无贪,无嗔,无痴,精进,轻安,行舍,不害,不放逸……这是禅宗五十一心所法?” 付墨生沉吟思忖。 某一刻,他猛地抬头,环顾殿宇四周,“这画像之人,是自己?” 后背一阵发凉。 第二十二章 摘取人性入破冥,女夫子三教辩论 付墨生强行压制内心的惊骇,用了很久才稍稍平复起伏不定的呼吸。壮起胆子,他走到那些高悬的画像面前细细打量。 他发现这五十一幅画像,有三幅画与其他四十八幅略有不同,相比起来颜色暗淡,失了光彩。 就像是死物一样。 是那写着‘受’、‘慧’、‘作意’几字的画像。 禅宗里解释,所谓受者,领纳苦乐。慧者,简择决断。作意者,警觉心识,如钟鸣惊鸟。付墨生读书不多,但亦有稍许了解。 他站在‘受’字画像前,指尖在一笔一划上游走轻抚,而后抱着尝试的心态,伸手扯了扯。 这不扯则已,稍一用力,颜色本就暗淡的画像被直接扯了下来。眼看要砸向自己,付墨生连忙后退数步,伸手挡在头顶。 然而那幅掉落的画像却如风化一般,随仙气云风一吹,散作无数粼粼尘埃,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脚下传来一声清脆的裂响,仙玉宝石铺作的地面乍裂而开一条曲折黑线,肉眼可见的红黑浊气自细长裂缝里窜游而出,然后纷纷朝付墨生心房处汇聚而去。 付墨生低头看着自己胸口,像是一团漩涡浮现,在极为贪婪地吞噬着那些不知名的红黑浊气。 他本该惊惧。 但不知怎么,这些浊气入体之后,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之感。好像眼耳口鼻等感官,变得更加灵敏了。就连气力也不知增加了几许。身体似乎吸收这些浊气之后,在悄然发生一些变化。 而这变化,让人愉悦且上瘾。 心中带着这种欢愉,他又朝另一幅失去光彩的画像走去,依葫芦画瓢扯掉那幅画,果然地面再度裂开一道黑色缝隙,更为浓稠的红黑浊气疯狂朝胸口百川汇海而来。 他扯掉最后一幅画。 吸收完所有浊气之后,付墨生在巨殿之中盘膝坐了下来。按照神衍观观主授课时所说的坐照内观之法,观一观心口漩涡。 “这是,冥顽?” 付墨生赫然睁开眼睛,满脸不可置信之色,“我入了破冥初境?莫非方才那些浊气,便是荧惑气?” 他满面费解与愁容。 他抬头看着这座奇怪巨殿,看着那些奇怪的画像,忽觉天旋地转,下一刹那,便回到了破庙之中。 悬空的那盏大红灯笼垂直落下。庙宇之中的血色雾气随之消弥。 付墨生摸了摸胸口。 冥顽虽已隐。 但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已经是破冥初境的魔修了,真正的魔修。 他走到破庙门外,看着那个摊子,灵犀所至,便来到小长桌前,提笔写了三个字。 付墨生。 自己的名字。 然后坐在桌子后面,拿起那本测字解密的旧书开始翻找…… “付乃人、寸。 “寸者,心也。” “墨音同魔。” “心加生字,是个性。” “这个名字……魔在人性之中,难道是被人性压制的魔头?” 脑中想起那座悬挂着五十一心所法的雄伟紫府,仿佛揭开了自己身体秘密的付墨生顿时脸色苍白。 …… 已不再是那身鹅黄裙衣的女夫子折书被人堵在了陋巷里。 堵她的人是三个老者。一位瘦弱佝偻的佛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夫子,还有一个青衣高冠的老道士。 三位老者将折书围在中央,席地而坐,非要强拉少女辩论一场。 让她一人攻讦三教。 形销骨立的佛陀率先开口:“老衲先来立论。《金刚经》曰,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佛本无相,以众生为相也。” 老道士一掸拂尘,接着说道:“《道德经》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老夫子捋了捋须,“子曰,君子不器。器者,形也。有形即有度,有度必满盈。故君子之思不器,君子之行不器,君子之量不器。” 三人立论之后,齐齐望向折书。 三千青丝秀发挽着青白玉簪的折书略作思量,这三位老者分别立论‘佛本无相’、‘上善若水’、‘君子不器’,三教之言,其实大有殊途同归的意思。 若让自己以一人之力攻讦三教,是断然没有那个本领的。但好在她读书颇丰,且杂乱无究。不妨来个以彼之矛,攻他之盾。 “既如此,小女子献丑了。” 她是修行书卷观的读书人,故而执拱手礼,率先对那位佛陀说道:“敢问禅师,诸相皆空,何以普度众生?” 后者摸了摸光头。 折书转而又对老道士说道:“水存水性,仍是着相,何谈与道合一?” 老道士沉吟不语。 折书最后又对老夫子执礼说道:“所谓君子不器,殊不知不器仍是器之大者,岂非更大的束缚?” 老夫子支支吾吾:“这个……” 三位老者随后大笑。 一悟真空生妙有,一悟上善无善,一悟不器之器。 折书取巧攻讦三教,略微汗颜。 老夫子从袖中取出一卷旧书,“听闻你素喜读书,这部《醒世书》便赠与你,就当是受教之礼了。” …… 小丫头初鸿撸起袖管。 双手叉腰,站在庭院里,对着那头爬上了桂树,怀里抱着一轮清冷玉盘的玉兔说道,“事先说好了哈,我让你喝点血,玉盘就让我吃掉。反悔的是小狗……” 然后带着几分胆怯之色,缓缓伸出胳膊。 …… “观音在上,请保佑信女得一子嗣。若能如愿,信女必将为大士重塑金身庙宇,再造观音庙辉煌。” 送走了求子的美妇人,裴凤楼站在寺庙台阶之上,深深叹了口气。 才半日不到,庙里的送子观音像便已收到两百二十六份求子愿,这叫他如何相帮? 生孩子这种事情,他没有经验呐。 …… 诸葛离羽扇纶巾,坐在观潮亭里。 面前石桌上刻着纵横交错的线条,各计十九道。黑白两坛棋子,已打开坛盖,在等待着有缘人。 有一老人左右手各牵着一位少年少女,从山中小路,登亭而来。 诸葛离伸手作请:“当湖先生,我赢一局,你便赠我一件礼物。我若输了,任凭处置。” …… “孔雀翎的制造图纸,我已经绘制完毕。你们若做不出来,该当如何?”南宫术站在秋府门前,将一卷图纸递给了秋府家主。 一身绿袍的秋凤年双手颤抖,捧着孔雀翎的图纸激动不已。“姑娘放心,如果秋府无法按照姑娘所绘图纸完成孔雀翎的制作,那么便将我秋府镇府之宝千机匣赠予姑娘,以作赔礼。” 第二十三章 守目势均,化罪为佛,龙骨丹青 出身西都昆仑境十六剑宗之星宗,有小天星别号的张角坐在客栈里小憩。面前小方桌上,隔着黑白两柄长剑。 黑剑‘守目’。 白剑‘势均’。 小方桌上还有两碟小菜,一壶凡酒。 张角右手边另一张桌子上的客人站起了身,是位女子,扭着杨柳腰肢来到张角面前:“小哥哥,我与秦郎两人不小心点了许多菜,无奈桌子太小搁不下。不知可否与小哥哥拼个桌,或者请小哥哥自行换个位置,将这桌子让与我们,可好?” “小哥哥若肯答应,我这里还有些散碎长生钱,算是给小哥哥的补偿。”女子柔声细语,媚态十足。 翘着兰花指,解开杨柳腰间系的小小荷包,倒出十来枚长生钱,却是黄色光泽的长生钱,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角。 张角自斟自饮,目不斜视:“不换。” 女子神情顿变,“神气什么?”一甩裙袖,冷不丁地冒出了句,“不识抬举!” 与之同桌,被称为秦郎的男子见那小情人受了气,怒而拍桌,走到张角桌前,将两碟小菜伸手一拨,全都打碎,洒在了地上。 “小子,你惹了不该惹的人,若肯跪下道歉,叫烟儿三声姑奶奶,喊我三声姑爷,我便放过你,饶你一条小命。” 张角抬眼看了对方一眼。 只是一眼。 一抹剑光闪过,没人看到他何时拔的剑,更不知用的是黑剑还是白剑,那被唤作秦郎的男子便被划去了一双招子。 后知后觉,双手捂着血目,嚎啕痛哭起来。 张角摇了摇头:“唉!这世道人心不古啊!” 一枚一枚捏起那些长生钱,张角丢了句话,“就当是你扰了小爷雅兴的赔偿。” 那女子蹲在桌下,吓得面无血色。 …… 云觉小禅僧在太虚幻境里醒来的地方,原本是少年剑修宴客最钟爱的场所。只可惜宴客被神衍观观主随手一丢,进了鬼神画壁的太虚幻境后,至今仍下落不明。 否则让宴客看到这一幕,恐怕要和小光头云觉好好打上一架才能消火。 被惊龙榜排行第七的知蝉所担忧的师弟云觉,身在一家青楼里。而且还是在水仙儿的香艳闺房。 水仙儿是何人? 那可是这座千金楼当之无愧的头牌。 与有贼心无贼胆的宴客癖好不同。当然,云觉小和尚的行为举止也算不上癖好,他是禅宗佛门,自然要行佛门之事。 他想点化面前这位妓女。 “小师傅,你劝我穿好衣服?”水仙儿浓妆艳抹,朱唇欲滴,鬓边两缕青丝微湿,只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轻纱衣。 她赤裸着玉足,云鬓花颜金步摇,走到后窗前,推开窗扇,指着窗后那座矿山说道。 “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前提,是你能将那座山上所有流放于此的罪大恶极感化,并且让他们心甘情愿皈依佛门。 哪怕简单地抄诵经文也好,入世行善积攒功德也罢。又或者是跪在三宝前忏悔己过。佩戴枷锁,行方千里,走遍过往造下孽障之地,一一赎罪。 只要你能完成一件,水仙儿便乖乖穿好衣服,就此皈依佛法僧,也皈依小师傅。” 云觉双手合十。 微微抬头,视线越过窗口望去,触目惊心。原来千金楼后山,竟有这么些戴罪劳作,流放之人。 小禅僧默默颂了句,“阿弥陀佛。”然后褪去布鞋,藏在腰后。 来自大龙象寺的云觉小禅僧,赤足踏入刑徒山,与那满山的罪徒一起劳作。 开始了他的化罪为佛。 …… 要说这批进入鬼神画壁的新生之中,最早完成太虚幻境初始任务的,不是付墨生,不是折书,也不是初鸿,更不是下落不明的宴客。而是来自骊山君子堂的少年画甲楚南昭。 楚南昭有画甲之名,自然擅长作画,但其实他更擅长画人画骨。在骊山君子堂中,他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号,叫龙骨丹青。 他只是简单的给画铺的老板画了一张画,便完成了开局任务。作为答谢酬劳,他从画铺掌柜手中得到了一杆笔,名为亭侯的一杆笔。 货真价实的杀玄宝器。 楚南昭是极为聪明的一个人。 他认真揣度过在太虚幻境醒来时,那些浮现面前的金色大字的隐藏的含义。 为何要赠予每位新生三枚长生钱作为开局? 第三枚长生钱的效用比较明显,吞下之后可放弃幻境考核。那么在怎样的情况下,新生会愿意主动放弃幻境考核? 他只能想到一个答案,那便是生死关头。 既是生死关头,那么危险来自于何处? 黑夜来临,杀戮开始。是黑夜吗? 既然黑夜里存在危险,必然存在争斗,那么可用来窥视修为的第一枚金色长生钱便有了用处。可第二枚长生钱留作何用?探知他人的任务与因果,探知之后可以做些什么? 占有?转嫁? 如何占有? 心里藏着这个疑问,楚南昭找到了一位白身新生,吞下了第二枚银色长生钱,果真看到了对方尚未完成的任务线。甚至连同任务报酬奖励,他也看得一清二楚。 于是他将那位新生约到一处偏僻小巷,手中亭侯笔刺入了那人胸膛。 他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那名新生的开局任务,意料之中转嫁到了自己身上。所以现在的他,才在城中闹市里摆摊作画。只要画足五十幅,他便能得到《昭心诀》。 楚南昭坐在摊案后,以一种上苍的视角看着来来往往的幻境中人,眼中不由自主露出轻谑之意。 新生之中。恐怕此时此刻,只有他彻底明白了太虚幻境的游戏规则。 那便是竞争与较量。 互相抢夺任务,完成之后,获取奖励。而这些奖励,可使他快速变强。只有变强,才能在未知的黑夜杀戮之中生存。 是的。 生存,才是鸿都学宫要给所有入山新生上的第一堂课。 “学宫倒还真是用心良苦。”楚南昭轻笑一声,街道人群之中,他看到了一道人影。玉洁冰清,不染红尘的一道倩影。 暮成雪。 如果说楚南昭是新生之中最早完成开局任务之人,那么暮成雪可能就是最迟的一个。当然,除了下落不明的宴客之外。 因为至今为止,太虚幻境之中,尚且没有任何人主动靠近于她。 暮成雪便只能漫无目的的走走看看。 就像她当初离开天符宗下山一样…… 第二十四章 邪魔外道,我辈剑修岂能容之 “姑娘留步。”楚南昭突兀拦在暮成雪身前,“相逢即是缘,可否让在下为姑娘画一幅骨相?” 可能是怕被婉拒,楚南昭又补充了句,“不白画。这枚长生钱可赠予姑娘。” 摊开右手掌,一枚金色长生钱似在晚霞之中沉睡。正是进入太虚幻境之初,所赠予每个新生的三枚长生钱之一。 它的效用,是探视修为。 不过对于楚南昭却是多余,他是苦海境界,又出身骊山君子堂这种强宗,早已修得一身望气术本领。莫说第一枚长生钱于他而言显得多余,甚至第三枚危急关头用来保命的长生钱,他也连看都不曾看一眼。 这并非自负,而是自信。 若按今年新生入山时的修为境界高低排个名次,楚南昭绝对在前五之中。 这便是他的底气。 暮成雪原本悠闲的神态露出一丝迷惘,“骨相?” “对,都说画人画皮难画骨,在下擅长的便是画人骨相。姑娘可愿一试?” 暮成雪微微颔首,便端坐画摊前。 见身前案上铺着一刀澄心堂,坚洁如玉,细薄光润。笔搁悬着宣、湖、齐、侯等笔,亦有龙尾砚、剑脊墨整齐陈列,颇为讲究。 楚南昭从腕处须弥镯挥手一抹,杀玄宝器亭侯笔出现在手中,仔细端详暮成雪形体骨相片刻,他便开始动笔。 所谓画人画骨,画的是修行天赋。在楚南昭的笔下,通常有两种骨相。 一为人骨,一为龙骨。 骊山君子堂上至师门长老,下至同门手足,都曾被他画过骨相。然而能被他画出龙骨的,只有堂主孟仙龄一人而已。 而且,还只是半幅龙骨。 今日很是奇怪,楚南昭手中亭侯悬停良久,却迟迟下不了笔。他眉头深锁,面色涨红,竟发现自己不具有画出眼前女子骨相的实力! “这是怎样的天赋?” …… 付墨生跟着寒彻一路进城,想看看少年嚷着要请其喝酒的那位‘展大侠’是何许人也。 他们来到一处客栈。 付墨生不声不响选了一个可观赏沿途街景的绝佳处,看那少年寒彻兴高采烈点了几个颇具特色的小菜和一壶酒。 然后静坐苦等。 大约一盏茶左右,有位穿着燕雀服的少年,提剑上了楼。寒彻邀其落座,开始伺候恭维。 付墨生有些讶异,“寒彻口中所提的展大侠,竟是学宫新生?看来新生在太虚幻境之中的任务线,并非毫无关联。而且很有可能是相互交织的。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可以通过其他新生,找到初鸿?” 付墨生这般想着。 他想起了初鸿,折书等人。也不知如今在太虚幻境里是个怎样的处境。尤其是初鸿,没有修为又心思单纯,很难不让人担忧。 看了眼不远处的少年寒彻与那位身着燕雀服的新生,付墨生起身打算离去。如果黑夜来临便是杀戮之始,那么他得要在黑夜来临之前,至少要先找到初鸿了。 他转身下楼,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尖叫。然后许多人开始抱头鼠窜,下楼的下楼,躲藏的躲藏,桌椅被撞倒了一地。 付墨生好奇转身,见那名新生正用手中抹布擦拭着剑身血迹,而少年寒彻已经应声倒了下去。将抹布随意丢在桌上,那名新生视线投来。 从对方毫不掩饰的眼神中看到了杀意,付墨生知道,这个家伙锁定了自己,“为何要杀人?” 付墨生冷漠说道。 “没什么。只是单纯想要看看,杀死幻境中的人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身穿燕雀服的新生看了眼寒彻的尸体正在如风沙般消散,最终只留下几枚天蓝色的长生钱,略带些许失望。“看来是我想多了。” 他重新举起长剑,遥指付墨生,嘴角一弯,“那么接下来,就该轮到你了。” “我们好像并无交集。”付墨生说道。 “哦,忘了介绍。我叫展梅,绰号快剑。来自西都昆仑境十六剑宗之首的星宗。我们之间并无恩怨,但你是荧惑观魔修,邪魔外道,我辈剑修岂能容之?” 付墨生瞳孔微缩。 学宫无立场,更不会因为十四观的跟脚差异而有正邪之分,这是神衍观观主在第一堂大课之上宣贯的理念。但现在看来,这些出身大教的宗门子弟,是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所谓邪魔外道的认知,根深蒂固。 还真让人有些无奈啊。 付墨生不再纠结,只问了一个问题,“这是你的立场还是西都昆仑境十六剑宗的三位共同的立场?” 快剑展梅笑道:“有区别吗?” 付墨生双眸开始变得猩红,眼角血雾飘逸,双肩微微下沉,连神情也逐渐变得冰冷,整个人呈现一种堕落者的状态,“你最好回答我这个问题。” 展梅嗤笑一声,快剑已至。 十步之距,须臾之间。寒气逼人的剑锋贴面刺来,付墨生却极为熟练的微微侧身避让。剑身距离面部只有寸许,那尚未擦净的血迹清晰可见。还有微微的血腥。 付墨生侧身避让的同时,探出了自己的手掌,五指做掏心之状,待到展梅身形靠近时,往后者心脏处摘去。 然而展梅却一招过半,剑身顺势横扫。剑未至,剑气先到。 猩红着双眼的付墨生盯着额前那缕被突兀剑气整齐斩落的一缕青丝,为让锋芒,不得不被逼至下腰。 那是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 这展梅不愧是西都昆仑境星宗的弟子,战斗经验丰富,且出招凌厉决绝。即便只有破冥境界,体内名剑气数量有限,堪称捉襟见肘,可一旦对敌交手,仍是毫无保留,半点儿不带珍惜的。 付墨生一掌拍地,身体借势而起,右手从左肩处一握一抽,竟然硬生生从受伤的左肩里抽出一根尖锐且细长的血刺。与展梅的长剑长度相比,也不遑多让。只不过这根血刺极其纤细,像是一根晶莹的血针。 这是《泣血录》。 破冥之后,他并没有学过任何衍气术,但临阵对敌时却是随心所欲,信手拈来,就好像这种神通已刻在了他的身体记忆之中,并陪伴他经历了无数次战斗一样。 第二十五章 大雪崩剑式,西园寒食帖 付墨生凝血为长针,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施展泣血录的他,似乎没有痛感,肩头重新裂开的伤口,更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展梅锋利的长剑刚一照面便接连让他避让了两招,现在是以牙还牙的时候了。 血色长针朝展梅背后刺去,后者感知敏锐,连忙收剑格挡,长针刺中剑骨,带着凶猛如象的力道,迫使展梅整个人向后划出十数米远,眼看要撞在客栈墙上,被他右脚一震,卸去力道,止住身形。 “还真是小瞧你了。”展梅露出些许惊讶,荧惑观破冥初境的魔修,一己之力竟然堪比真元观武夫,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 “看来不拿出些真本领,一时半会儿还灭不掉你这小魔头。”展梅竖剑于身前,左手并指轻抹剑身,一股极寒之气结成霜冰,竟自他双脚之下朝四周蔓延开来。“就拿你试试这《大雪崩剑式》的威力。” 付墨生后退几步,眼见霜冰蔓延脚下,已退无可退。他纵身而起,借力楼梯口的木栏,手中长针顿时崩碎,化作十数枚血刺,随着掌心向前推送,伴着咻咻的声响,纷纷朝展梅钉去。 身着燕雀服的展梅只是轻蔑一笑,身前挽了个剑花,可怖的霜寒之气竟然将所有血刺冻成冰棱,挥剑一震,所有包裹着冰霜的血刺调转目标,射向付墨生。 付墨生不闪不避,随手掐诀,口中喝了个‘止’字,十数枚冰棱血刺在面前悬空而停。 而后只见那冰棱之中,血刺碎成无数血珠在疯狂跳动,像是在积攒能量一样,最终撞开冰棱的束缚,犹如千百滴血雨,随着付墨生伸出手掌,齐齐收拢而来,落在掌心,凝成一团粘稠鲜血。 付墨生斜斜踩在栏杆之上,略作思量,将掌心血液往左肩一按,又送回体内,衣服下的伤口重新奇异愈合。 这展梅的剑气,不知是否是修炼了所谓《大雪崩剑式》的原因,冷若寒霜,触之凝冰。有些克制他的魔修手段泣血录。 再如此缠斗下去,他很难占据上风。恐怕等不到消耗完对方的剑气,自己就会被这股寒气侵体,届时反应迟钝,必然露出破绽。 “示个弱吧。”付墨生想着。 然后转身欲朝客栈楼下跳去。 展梅见《大雪崩剑式》的寒气克制对方凝血为刺的手段,自知已是胜券在握,忽见对方收起了神通,转身欲走。他岂能放过? “我说过,邪魔外道,我辈剑修岂能容之。故而,你走不掉了。” 《大雪崩剑式》共计十九式,是展梅进入太虚幻境后完成任务所得,尚未来得及修炼全篇。只学会了前八式。 不过虽仅仅八式,却已堪比他在星宗所修炼的《十三快剑》之威。 此刻八式尽出,犹如大雪崩山,一道又一道剑气不停封住付墨生的去路,让他走也走不得,逃也逃不掉,被迫施展身法躲来躲去。 直到四面退路尽被冰山封住,付墨生后退无门,才终于抬头看了看房顶。 付墨生双腿一弯,纵身跃起,欲破开房顶逃离。展梅似已料到付墨生的举动,淡淡说了句,“结束了。” “雪山,落!” 展梅挥斩《大雪崩剑式》前八式时,已顺势在房顶布下霜寒剑气,围三缺一,守株待兔。 他既要留人,又岂能真的给对方留下破绽? 就在付墨生要破开房顶之际,那些事先预埋的剑气陡然化为崩塌的冰雪之山,似洪水猛兽,迎头将付墨生掩埋冰冻其中。 展梅轻蔑一笑。 正要踏步上前,忽然一条深红藤蔓猛地破开冰山探出,带着狰狞扭曲的饕餮脸孔,朝他胸膛贯穿而来。 展梅眉头一拧,赶忙施展十三快剑在身前布下密不透风的剑气屏障,恶魔般的饕餮食人脸撞在剑气屏障之上,将其撞开了一道道裂纹。便在这时,噬心藤分作无数游丝循迹钻入那些裂缝之中。 尽管展梅还在挥剑,剑光剑气连绵不漏,将那些诡异的丝线斩断大半,却仍有一两道噬心藤丝钻了空子,穿透了他的身体。 于是他的动作开始出现了迟缓。十三快剑一剑更比一剑慢。 越来越多的丝线穿过他的身体,致使他体内的血液慢慢凝固,最终一剑斩出,剑招在半路停滞。 展梅身前的护体屏障轰然崩碎。 饕餮入体,摘心即回。 噬心藤原路退至冰山之中,三息之后,冰山崩裂,付墨生满身寒气从中走了出来。 眼角缭绕的血雾渐渐散去,付墨生猩红的眼眸恢复如常。走到满脸不甘的展梅面前,付墨生淡淡说道,“生存之争。你败就败在话太多了。” 展梅的身体化作虚无,原地掉落一个钱袋子,一部《大雪崩剑式》,还有一张红名请帖。 付墨生的猜测果然没错。 在幻境中死去的学子们,并非真的丢掉了性命,而是以某种未知的方式退出了考核,至于最后是否还具有留在学宫的资格,就不得而知了。 将展梅掉落的物品捡起,客栈周围的冰封无声解除。付墨生打开钱袋子,见里面装着三枚初始长生钱,以及十数枚黄色光泽的长生钱,他又望着寒彻‘死亡’后原地留下的两枚天蓝色长生钱,不禁有些疑惑。 长生钱有五种颜色,除去已知效用的金银紫三色之外,天蓝色的长生钱是寒彻问自己所借,打算用来请展梅喝酒所用。那意味着,天蓝色的长生钱是此处幻境通识货币? 那么黄色光泽的长生钱作何用处? 带着疑虑,付墨生将身上所有长生钱归于一处,又翻看了那部《大雪崩剑式》。 “适合名剑观剑修修行的衍气术,倒是可以留给宴客。”付墨生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张红名请帖上。 “西园寒食帖?” 贴中所述,是邀请‘展大侠’即展梅去一个名叫西园的地方,其内有座万壑松风亭,宴聚小会。 下帖之人未留姓名。 “这应是展梅在幻境之中触发的新的任务。”付墨生思忖片刻,并不打算代替展梅赴约,至少眼下不会。 哪怕会错过幻境给予的奖励。 看了眼将沉的天色,付墨生认为,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初鸿、折书等人,否则夜幕降临,杀戮开始。对将要面对的对手一无所知的他可能自顾不暇,再想寻人,就极难了。 第二十六章 花落无声女夫子,瀚海无量小初鸿 付墨生下了楼。 客栈里的掌柜小二以及往来的客人,仿佛根本不记得发生在楼上的打斗与厮杀,就像无事人一样,各自奔忙着。 付墨生将两枚天蓝色的长生钱留在了寒彻宴请展梅喝酒的桌上,算是替这幻境里、应是从没见过世界真正模样的少年结了酒账。 刚出客栈,他正想着如何去寻初鸿几人下落,忽见街上众人行色匆忙,口口相传一事,然后都朝着一个方向汇涌而去。 付墨生寻人相问,原是申府的老爷子在城中摆起了擂台,邀人打擂呢。 “打擂?” “小哥有所不知,这申老爷子本是一私塾先生,素爱附庸风雅,舞文弄墨。平生三大喜好,辩论,摆擂,和僧道,在咱们这里是人尽皆知。故而这擂台并非传统意义的武擂,而是酒擂。意在以酒会友,以文会友。” 付墨生暗自疑惑。 “申”姓老爷子,莫非与测字的那位申姑娘有关?算了,寻找初鸿与折书要紧,无关的事,还是不要耽搁时间了。 他正要与众人背道而驰。又听从身旁擦肩而过的人群议论不休。 “走走走,去瞧瞧。” “听说这次申老爷子寻来帮忙守擂的,是两个女娃儿,颇有看头。” 付墨生闻声顿足。 女娃儿? 太虚幻境似冥冥之中自有指引,种种提示,已不得不令他重新考虑是否要去凑这个热闹了。 心中些许挣扎,想着反正一时半会儿也不知去何处寻找初鸿和折书,便去这擂台瞧瞧究竟…… 跟着人群而走,付墨生很快便看到了那个擂台。 这擂台摆的位置很是特殊,在一座名为烟雨垂虹桥的桥上。桥下河水静静流淌,桥上两端已经站满了人。 付墨生站在河边,隔着太远,看不真切。见不少人租了小船,将船驶至桥下,他也有模学样,与人搭了个便船,并未收费。 小船缓缓驶近,付墨生站在船头,昂首仰望,见那桥中央搭着一个简单的擂台,擂台的一边,瞧着像是守擂方,搁着几张椅子,分别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夫子,一位身穿燕雀服容貌娇俏的少女,还有一个扎着冲天鬏的小丫头。 不是折书和初鸿又是谁? 付墨生喜出望外。 想着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少年笑着摇了摇头,忽觉这太虚幻境似乎颇懂自己心意? 摒除杂想,付墨生继续望去,擂台之上,守擂的一方还有位少女站在那几张椅子前方,正是那位被自己忽悠过测字的申姑娘。 “诸位乡亲安好。”申姑娘微微屈膝,“又到了我们家老爷子以文会友,以酒会友的时间。如诸位所见,这次酒擂挑战胜出者,不仅会有丰厚的长生钱报酬,还有弊府珍藏的两件杀玄宝器,两本衍气术,一部望气术残篇作为额外奖励。可谓历史之最。故而今日的题目也是最难。” 擂台之上那位申姑娘拍了拍手,有府中下人拉开一卷丈许长的横幅。申姑娘指着横幅说道,“行酒令,由三句构成。第一句要指出一物,落地无声之物。中间要贯穿人名。最后一句要以意境相合的诗词结尾。” “挑擂者,若对不上来,自罚一坛酒。当然,也可请人代饮。若守擂方词穷,同样罚饮。” “这两位姑娘,是我们老爷子请来坐擂的帮手。在日落西山之前,如果无人打擂成功,那么这些报酬和奖励,就属于这两位姑娘了。” 规矩已介绍的极为清楚。 付墨生站在船头,望着桥两端拥挤的人群,其中有些许熟悉面孔,都是今届学宫新生,跃跃欲试的模样。毕竟奖励之丰厚,还是入太虚幻境以来第一次见。 人群中还有穿着燕雀服的,站在擂台最前方,四五人聚在一处,像是同行好友,更像势在必得。 折书和初鸿倒是没有发现自己,而他暂时也没有上前相认的打算,至少要等到擂台结束以后再说。 “如果大家对规则都无异议,那么就请折书姑娘开个头,抛砖引玉。”申姑娘退至后方。 …… 折书还在看书。是三教辩论之后,老夫子赠予的《醒世书》。 老夫子自然便是身旁这位申府老爷子。辩论之后,折书原本想再寻些许有趣的书籍一解幻境乏闷,于是便随口问了句。 老夫子闻言顿时精神抖擞。直言自己家藏颇丰,只要姑娘应下一件事,府内典藏尽情借阅。 于是她便来了。 折书跟着老夫子一起回了趟申府,在去往藏书阁的路上,竟撞见了初鸿。 小丫头抱着一只小兔子躲在庭院桂树之上,呼呼大睡。惊得老夫子险些没晕厥过去。 两人相逢后,聊了些许天。然后便说到了酒擂的事宜。 折书并不担心喝酒的事情,倒不是因为她酒量多好,因为她从不认为自己会输。故而面对初鸿的毛遂自荐,她才没有任何犹豫,欣然答应。 否则,哪怕有万一的可能,她也决计不会让小丫头初鸿替她代酒的。那个人担忧还在其次……她自己也于心不忍。 “折书姐姐,到你了。”初鸿怀里抱着小兔子,身体往一侧倾靠,低声唤道。 物我两忘的折书慌张抬眸,见众人目光带着好奇与迫切,纷纷望来。 顿时梨涡浅现,粉面微红。 有些害羞。 书页折了一角,然后负着双手把醒世书藏在身后,折书起身,盈盈向擂台中央走去。 她的脚步并不沉稳,反而有些愉悦和欢快,也不知在醒世书里读到什么有趣的句子。 她低眉沉吟。 当真是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如何爱养鹅?廉颇曰: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擂台下,掌声响起,经久未歇。 小丫头初鸿虽然听不太懂,但也是给足了情绪,两只小手拍的通红。 申老爷子捋须顿首,神态已有掩不住的得意之色。 付墨生站在桥下船头,细细品爵,也觉折书这个开头极为不俗。 落雪寂然无声,又巧用白起姓名,颜色相称,一语双关。再加上与廉颇的对话,可谓妙趣横生。 第二十七章 五子同袍,惊鸿一现 然而不消片刻,甚至连掌声都尚未停,擂台下方便有人对了上来。 “笔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如何爱种竹?鲍叔曰:只须两三竿,清风自然足。” 是个少年的声音,带着些许青涩和怯场。 付墨生惊奇望去…… 擂台正前方有几道身穿燕雀服的年轻身影,四位少年,一位少女。开口的是个瞧着有些呆呆的少年。 接句之后,身旁众人又是一阵喧天掌声,惹得少年颇有些难为情。 原以为胜券在握的老夫子投去好奇目光,对台下少年不由露出几分赞赏。 这三句以笔做引,管城子又是笔之别名,同样用了双关法。与鲍叔的对话,寓意极简不可方物的审美哲学,丝毫不输于折书所起的开头。 小丫头初鸿坐在椅子上,暗中给折书姐姐加油打气。 折书微露些许讶异之后,笑着又道:“天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宝光。宝光问维摩:僧行近如何?维摩曰:对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 烟雨垂虹桥两端引来一阵大笑。 随后由衷的掌声又再度响起,一波接着一波,索性就未停过。折书对后,所有的目光又落回了那呆呆的少年身上。 就连那少年身旁的同伴也是迫不及待:“我说书生,你不会就这么一句吧?” 江满弓默默走上前,用手肘蹭了蹭被称作书生的同袍。 君泽宇和洛长生站在一起,出声喊道,“世家子,莫要打扰书生。”江满弓无奈摇了摇头走回。 被称作书生的呆少年略微思忖,“宝光乃禅宗佛名,维摩古来名居士也,又是一语双关,尾诗生动有趣。这位姑娘好生厉害。” 十数息后,呆少年眼中一亮:“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如何爱种梅?颜回曰:前村风雪里,昨夜一枝开。” 呆少年朝擂台之上抱了抱拳,而后撩起衣襟,走上擂台。看这架势,是要与折书真正分个高低了。 擂台下的同袍,亦是学宫新生的洛长生,君泽宇,江满弓,以及燕凝霜,几人眼中毫不掩饰对自己同袍的欣赏。“这才像样。” 折书对来者微微颔首致意。 对方所言孔子,又是一语双关,接的依然颇为完整。 不过她似乎并无任何压力,右手书卷敲打着左手掌心,只用了三息,便又对了上来:“杨花落地无声,抬头见木兰。木兰问红玉:如何爱舞剑?红玉曰: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木兰二字,既指杨花别名木兰花,又指代父从军的花木兰。红玉二字双关剑穗红玉坠,亦指古人梁红玉,最后以剑光喻杨花飘零,锋锐而不失凄美。 折书吟出最后一句诗时,福至心灵,手握书卷向前一指,仿佛一剑刺出,清光凛凛,寒意逼人! 那呆少年心中微怯,不由后退几步。险些踩到擂台边缘,跌了下去。 稳住身形之后,少年面颊生汗。心有余悸。 清了清嗓子,少年又道:“盐粒落地无声,抬头见易牙。易牙问伊尹:如何爱调羹?伊尹曰:金齑细缕吹香雪,玉脍堆盘照夜灯。” 这易牙二字,指调味易牙之技,盐的意思。又指古籍记载的一位名厨易牙。‘伊尹’双关‘以伊调羹’,古籍记载的一位贤相名为伊尹。末句诗句,以金齑玉脍喻盐之精妙。 整体而言,虽说偏僻生涩了些,但也算对上来了。 此时的人群已顾不得听懂听不懂了。 只觉得这二人不相上下,棋逢对手,故而每每对上一句,都有无数个‘好’字回荡不绝。 折书细细品味对方所言,不自觉敲打着手中书卷,待想通其中妙意后,恍然点头称赞。 但她并没有认输。 即使对方很强,她依然无惧。 折书上前一步,扬声道:“月光落地无声,抬头见达摩。达摩问慧可:如何爱面壁?慧可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呆少年也是身形笔直:“柳絮落地无声,抬头见张飞。张飞问关羽:如何爱垂钓?关羽曰: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折书又道:“萤火落地无声,抬头见孔明。孔明问士元:如何爱观星?士元曰: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待少年接道:“尘沙落地无声,抬头见飞将。飞将问嫖姚:如何爱戍边?嫖姚曰: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折书俏皮转身,笑道:“蝉蜕落地无声,抬头见季札。季札问子产:如何爱鸣琴?子产曰: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还不忘对小丫头初鸿使了个眼色。 初鸿紧握着小拳头,对那呆书生示狠,还刻意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好像在问,你怕不怕?怕不怕? 书生像是有些怕了。站在擂台上眉头越锁越深,额……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擂台下与周围人群纷纷鼓舞。 其同袍少年江满弓也在下方扯着嗓子高喊。 但,少年胸中文墨已空。 即使未空,一时半会儿也无言以对。最终不得不挠了挠头,抱拳认输:“姑娘好文采,今年学宫之中,堪称第一人。李青云佩服,甘拜下风!” 老夫子拍椅而起,大声叫了个‘好’字。 江满弓叹了声气,懒洋洋走到擂台之上,拆开一坛酒,仰头直灌。 其同袍几位少年也是纷纷登台,站在李青云身旁。 于是洛长生,君泽宇,李青云,甚至连那少女燕凝霜,一人揭开一坛酒,不自觉站成一排。 五子同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酒亦当同醉。 …… 付墨生看着擂台上那一幕,有些动容,也有些钦佩。他忍不住想着,究竟是怎样的情谊,才让这五人如此同心? 视线移开,看了看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色的女夫子折书,看了看初鸿,又想起宴客,裴凤楼等人,忽然觉得,似乎也没那么嫉妒这五人了。 …… 五子同袍将坛中酒一饮而尽,豪迈至极。 李青云已是喝的满脸透红。 折书手握书卷,拱手执礼:“烛泪落地无声,抬头见商隐。商隐问牧之:如何爱剪灯?牧之曰: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承让,承让……” 第二十八章 天下渊,紫电剑 以文会友,以守擂方的胜出而宣告落幕。 人群哄散。 小丫头初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下扑到折书怀里。淡香入鼻,小丫头竖起拇指:“折书姐姐,你好厉害。” 折书揉了揉初鸿脑袋。 五子同袍之中,似乎为首的洛长生走到近前,对折书抱了抱拳:“姑娘高才,我同袍五人心悦诚服。临走之前有句话,思来想去,还是要说与姑娘听一听。” 折书露出几分疑惑。 洛长生指了指那些奖励:“幻境考核,人心难测。这些物事究竟是福还是祸,姑娘可要深思了。” 洛长生好意提醒,并非空穴来风。 今日打擂声势不俗,观场者中学宫弟子不在少数,其中是否有居心叵测之人已经盯上这些令人眼红的奖励……怕是难说。 折书沉默许久。 正要答谢对方好意,却发现那五人已不知何时走了。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付墨生从船上纵身一跃,跳到擂台之上。 小丫头初鸿瞧见,欢快地跳了起来,小兔子都被她随手丢掉了。“哥,你迈入破冥初境了?” 付墨生点了点头。 折书红酥双手握着书卷,爽然一笑:“付大哥。” 付墨生看着折书,刚要开口,脑海不自觉浮现方才在擂台之上,折书光彩明艳之姿,话到嘴边,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就像吃了败仗的呆少年,半天没蹦出一个字来。最后只得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看得一旁初鸿无奈摇头。 “这傻哥哥……” …… 申家老爷子和孙女儿申姑娘待几人寒暄完毕,才识趣并肩而来。申姑娘手里捧着此次守擂奖品。 一袋子满满当当的长生钱。 两件杀玄宝器。 两本衍气术,一部望气术残篇。 “这是今次以文会友的奖励,请姑娘笑纳。”申姑娘说道。 “多谢。”折书并没有细看,而是挥手一招,所有物品尽数飞入手腕处须弥镯中了。 对她而言,修行也好,考核也罢,并不重要。 她只在意是否有书可读,有书可看。最好别再是《醒世书》这种枯燥无味的书籍,要是能有与《落魄书生与一百零八座荒郊野庙》或者《扶摇王与小娇妻的日常甜蜜》相媲美的话本书籍,那就更是妙不可言了。 故而她满怀期待地问道:“老夫子,我赢了擂台比赛,你事先答应我的事情……” 申老爷子因三教辩论与折书相识,对少女年纪轻轻学富五车,那是佩服的无话可说,已是当做了忘年交。 故而被唤作老夫子也并不在意。 “那是自然。夜幕将临,几位如果不嫌弃的话,不妨就在敝府将就一晚。至于藏书阁里的藏书……折书小友任取。” …… 申老爷子将府中东厢院留给了付墨生三人,一来距离藏书阁较近,二来清静幽致无人打扰。 付墨生与初鸿一道,陪着折书逛了遍藏书阁。 吃书的姑娘坠入书海,不可自拔。 这也要拿,那也要要。险些将申府的藏书搬空,亏得付墨生及时提醒,否则明儿一早,老爷子起身来瞧,非得气昏头不可。 三人一人抱着一摞旧书,满载而归。 房间里,折书拿起一本又一本书籍,什么《小李飞刀李少商》、《体弱多病的小皇子苏寒山》、《魔门少主身不由己》、《惊鸿归来,他变成了傻子》等等,爱不释手。 一直乐呵呵的,就没停过。 初鸿百无聊赖的趴在桌子上,破天荒的翻起了那部《醒世书》。 付墨生却是站在窗台边,静静看着天边的夕阳,沉默无语。 夜幕要来临了。 他们将要面对什么样的危险和杀戮? 一无所知。 故而神色愈发凝重。 “付大哥。” 折书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付墨生转过身去,见折书挥手从须弥镯处一抹而过,守擂而得的那些奖励,陈列在面前桌上。 折书目光锁定着那杆丈许长的黑色古戟,戟身之上遍是岁月痕迹,斑驳而古朴,伸手靠近,有一种轻微的灼热之感透入掌心。 折书忽然瞧见了几个红色的袖珍小字,刻在那古戟戟身之上,她掌灯靠近,白嫩的指尖轻抚而过,口中喃喃,“天、下、渊。” 付墨生也是凑近来瞧。 双目盯着那杆古戟,眼中顿时如烈焰燃烧。 有一种莫名的强烈冲动促使他伸手去拿。 名为‘天下渊’的古戟一入手中,付墨生体内的血液瞬时沸腾不已,双眼猩红。就连那古戟也是低声颤吟,犹如深渊之吼。 两者相遇,好像阔别了多年的好友重聚一样。 那种兴奋,热烈,难以压抑。 付墨生舞动古戟,而后于身旁一立,人与大戟竟有浑然一体、不分彼此之势。看得折书美眸明亮,初鸿垂涎不已。 “这柄天下渊,好似与付大哥颇为投缘,就赠与付大哥吧。”折书情不自禁说道。 “好啊好啊……”初鸿激动地拍掌。 付墨生颇为意外。 虽说他知折书出身不凡,孔丘之内,恐怕也不缺所谓的杀玄宝器。但这件古戟看起来岁月悠悠,颇有来历,绝不失为一件杀玄宝器中的上三品。 而且这也是折书守擂所得,颇具意义。 如此轻言相送,倒显得有些贵重了。 “付大哥不会是想看我挥动大戟,大杀四方的样子吧?”折书以一句玩笑,打消了付墨生心中的顾虑。 脑中不由浮现折书舞动大戟豪气干云的样子,付墨生哑笑无言,便将大戟收下了。附带还有一部衍气术,《天魔乱舞》。 至于另一件杀玄宝器,是一柄紫色长剑,带鞘。剑格处刻着‘紫电’二字,剑身抽出,紫光闪窜,仿若有丝丝雷电残留其上,捉摸不定。 亦是一把可列为上三品的杀玄宝器。 折书看了眼初鸿。 小丫头顿时摇头罢手,满脸抗拒:“我不要。你可别给我……我现在还没到破冥境呢。” 折书噗嗤一笑,略作沉吟,“嗯……我倒是会使那么一点点书卷观的剑术。你既然不要,我就留着防身喽?” 与紫电相配的,是一部名唤《听雷》的书卷观剑术。 最后半本残缺望气术,名叫《天子望气术》,折书不感兴趣,便与那袋子黄色光泽的长生钱,一并丢给了付墨生。 少年也是哭笑不得。 合着折书守擂,自己却成为了最大的赢家! 窗外一声血狼啸月,凄哀婉转。 不知不觉,夜幕已临。 第二十九章 血狼啸月,杀戮之夜(上) “终于到我们出场了。” 太虚幻境,枯木崖。 弯月之下,一道道黑色蒙面的身影站起了身,舒展筋骨。瞧那数量,赫然有近三百之数。 按照学宫的指示。这第一夜杀戮,稷上峰的两位灵台境不得参与,故而作为稷下峰外院第一的方青霄自然而然的站在了众人身前。 方青霄已等得有些焦急。 作为稷下峰老生,他对鬼神画壁并不陌生。但以往的鬼神画壁与外界时光并不存在流逝差异,这用来考核新生的太虚幻境却大为不同。 此间一日,抵外界三日。 不仅如此,山长大人更不知用了什么至高无上的手段,竟也让幻境之中的天地清浊气,比外界学宫浓郁了三倍不止。 故而在这里修行,事半功倍。 哪怕只是最简单的坐照。 这还只是其一。 还有其二。 按照学宫指示,今次被挑选中参与辅助新生考核的老生们,凡杀戮新生学子所爆出的长生钱(天蓝色)、衍气术,蕴气诀,望气术,杀玄宝器等等,都归杀戮者所有。而长生钱更是可以直接跟学宫进行一比一兑换成山上清浊钱。 这可是破天荒的规则。 要知道以往学宫弟子修行,万卷书台的各楼藏书虽可借阅,但也仅仅只是借阅而已,规定期限内是要归还书台的。还从没有听说哪位弟子,借阅书台藏书而可不予归还的说法。 还有那清浊钱。 简直就是一笔横财。 学宫弟子以往只顾得修行,虽说东坡集市偶尔可赚取些生活费用,但对大多数弟子而言,都是有出无进,哪里有机会敛财? 可以说学宫这次考核,押了血本。 老生们自然明白这些,故而全都跃跃欲试,迫不及待。 “差不多了,别嚎了。” 稷下峰外院第二,名剑观剑修陈羡阳扯了扯那头啸月血狼尾,三丈高许巨大血狼,身形陡然缩小,而后摇身一变,化作人形。 原来是稷下峰外院第十,混沌观妖修石月,是个腼腆少女。 “走吧。”稷下峰外院第五,真元观武夫王林,又称王五,转身欲沿着那条陡峭山路下山。 “喂,王五。”稷下峰外院第三白小山喊道。 “怎么?” “你该不是就打算这么走下去吧?” “不然?” “当然是跳下去!” “三师兄,你确定?枯木崖得有三千尺高吧?我们这么跳下去,一些破冥境的师弟可能会受伤。”接话的是稷下峰外院老六厉飞鱼,小心翼翼走到崖边向下望了望,黑不见底。 “放心。外面那群老家伙,不会让我们摔到的。”白小山走到枯木崖边,张开双臂,拥抱山风云气,然后身体向前倾斜,跳了下去。 “只会被我们帅到……”山崖下,白小山的叫声回荡不绝。 然后一个接一个的黑色身影,相继走到崖畔,有的学那白小山,有的却是纵身一跃。有的别出心裁,各种花样。 方青霄留在最后。 冲着稷上峰柳宗白与万姑苏两位内院师兄打了个道门稽首礼,方青霄这才纵身跳崖。 三百老生,如魔兵降临! …… 第一位死于老生手中的新生,是个名叫阿尧的倒霉蛋。因为执着于用手中鸡腿哄骗小屁孩怀里的那本蕴气诀,“志胜乖,快到哥哥这里来,鸡腿给你吃。” 并没有意识到夜幕已然降临。 他甚至早已将‘黑夜来临,杀戮开始’八个字忘得干干净净。 直到被他唤作‘志胜’的孩子指了指身后,阿尧才迷茫转身。他尚没有看清来者是谁,便被一道白色剑光抹了脖子。 “谢了。”一位黑衣蒙面的老生收剑归鞘,干净利落。从阿尧手里夺过鸡腿,随口道了句谢,后者便僵直倒下。 散落几枚天蓝色的长生钱。 …… 幽林深处有一座庭院。 庭院门前,五名少年少女围着两名鼻青脸肿的同届新生,步步紧逼。 有个左手臂套着黑色手套,暗青色毒素缭绕的家伙说道:“一袋长生钱,一件杀玄宝器。是你自己主动上交,还是弟兄们亲自来拿。给你三息时间,自己决定。” 两名被围困的新生眼中尽是惧意,却也不甘心将辛苦得来的宝器拱手相让,一时间内心挣扎不已,难以决断。 忽然有几道黑色人影从幽林树梢跳跃而来,最终落在庭院墙头之上,没有着急去收割人头,而是极为悠闲地在墙头上坐了下来。 六人排排坐。 “不必看我们。等你们决出胜负不迟。”一位老生喉结滚动说道。 受困的两名新生见到黑衣蒙面的几个家伙,本就悬着的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 他们为了保命,已经各自服下那枚可以看穿对手修为的长生钱。此刻见院墙之上,又出现了六位来历不明的破冥境黑衣人,杀气难掩,几近绝望。 其中一人胆战心惊。 二话不说,直接吞服第三枚长生钱,主动放弃了考核。 他的借口是:“我还是雏儿呢,不能死。” 身旁同伴见这胆小如鼠的家伙主动弃权,身形逐渐化作虚无,内心最后一道防线屏障轰然破碎,双腿一弯,原地跪倒。 “我交出宝器和长生钱,可不可以手下留情?” 又怎么可能? 左臂青色毒物缭绕的少年伸手掐着对方的脖子,将跪地求饶的少年提了起来。这会儿他想吞服长生钱放弃考核,也是不可能了。 “无胆鼠辈。就算侥幸让你拜入学宫修行,将来也是个乞首摇尾的孬种!”手指稍一用力,便扭断了那求饶新生的脖子。而后他高傲地望向院墙墙头,“你们便是黑夜杀戮的始作俑者?” 黑衣老生给了他们答案。 杀光了五人。 那只缭绕着青色毒素的手臂,尸手分离。 被丢到老远。 …… 街巷上。 一名穿着燕雀服的新生极速奔掠。他是真元观武修,体魄经千锤百炼,泛着淡淡的青铜光泽,已接近铜皮铁骨。 爆发力也是不俗。 故而全力奔跑起来,一般破冥初境的学宫弟子,倒还真的追不上。 “别再跑了。” “师弟,停下!” “前面人更多。” 黑衣蒙面的老生在后方紧追慢赶。 直到瞧见那位师弟骤然急刹,而后倒在黑夜之中,才停下脚步,摇头叹息。 “前面十个,我一个,你跑什么……” 第三十章 血狼啸月,杀戮之夜(中) 曾经在周公显杏子林传道时,将妖魔冥异神在西千重洲的处境分析的头头是道的那位世家公子,名叫苏墨染。 颇有出身。 与之相熟的学宫新生们,都知道这位公子背靠苏唐。虽说只是西千重洲一个世俗小国,但比起他们这些一无修为、二无背景的白身来说,光凭这个苏姓,苏墨染已完全可以算得上是天之骄子了。 群星拱月,早已习以为常。 故而苏墨染虽入学宫时并无修为,也依然能吸引不少同龄死心塌地跟随左右。何况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没有修为不代表天赋平庸,只是尚未开始修行而已。 一鸣惊人? 迟早的事。 总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寻求庇护也好,刻意巴结也罢,又或者是同为世家出身而悻悻相惜,苏墨染进入太虚幻境后,已经被动或主动拉拢了百余位新生。 这其中达到破冥境修为的,已有二十余人了。可以说是一支不容小觑的队伍。 他们以苏墨染为首,盘踞在城外村寨,并且将这片飞庐寨占为己有。其余新生即便触发了此寨任务,没有个傍身的手段,还真不敢单枪匹马冒险来此。 因为十有八九会有来无回。 夜幕降临之后,整个飞庐寨子陷入沉寂。 没有一点儿灯火。唯一的亮光,便是天空那轮弯月。 也没有一点儿声音。只有草堆泥土里的春蝉凄凄叫着。 打破此处静谧的依然是个黑衣人。 稷下峰外院第三白小山,白身入学宫,大道跟脚修的是清净观。此刻来到村头,看着漆黑夜里寂寥无声的寨子,双手掐腰放声喊道:“你们被白爷包围了,都交出宝贝,白爷念在同窗之情,可留命不杀!” 无人理会。 只惊飞了村头树梢的几只乌鸦。 “蓝桥师弟。”白小山无奈请求帮助。 名为蓝桥的稷下峰外院弟子,跃到村头那座瞭望塔楼之上,站在塔顶最高处,双指捏着一枚符箓。 萤火大日符。 符箓升空而起,随着一声敕令,顿时化作一团剧烈燃烧的熊熊烈火。肉眼之下,亿万萤火虫浴火而生,登时聚拢,将那团烈火包裹其中,如人间大日,光芒万丈。 “嘿,白爷看到你们了。” 白小山咧嘴一笑,一尊足足三丈高的八臂金刚法相从白小山身后拔地而起。 一个时辰后。 飞庐寨真正鸦雀无声。 苏墨染等百余具尸体,七零八落。 最终化作虚无。 …… 要说新生之中,在这杀戮之夜有没有敢于反抗的存在? 那必然是有的。 比如诸葛离,南宫术。比如裴凤楼。 诸葛离依然在观潮亭中,没有离开,也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像是在等人。 白日里,他等的是臭棋篓子当湖先生。到了夜间,等的自然便是杀戮者了。 不在乎来的是谁,他只为熬过黑暗。 所以当黑衣蒙面还抱着长剑的吴懋出现在湖边时,他没有半点儿慌张,而是站起身,手持羽扇,正衣冠,而后露出几分浅笑,抱以纵横观承让之礼:“吴师兄有礼。” 吴懋眉头微挑。“你认得我?” 羽扇纶巾的南宫离点了点头:“认得。背我来此地的,不正是吴师兄么?” “原来你并没有被裴观主哄睡,而是在装睡!”吴懋恍然,可随后想想,又觉得不可思议。“就算你是装睡,又怎能认出是我?就算你认出了我,又怎知我姓吴?” 诸葛离狡黠一笑:“想知道?” 吴懋黑色面巾下的嘴角露出不屑意味。 他乃名剑观剑修,入学宫两载,修为已达破冥上境。这次太虚幻境考核之后,有九成希望破境入苦海。岂会畏惧区区破冥初境的纵横观辨修,还是位学宫新生? 吴懋沿着一旁石坡路,走入观潮亭。坐在诸葛离对面,将手中剑横放于膝。“仔细说说,兴许本师兄心情好,留你一命也有可能。” “谢吴师兄好意。”诸葛离说道,“师兄们虽然都是清一色的黑衣蒙面,但人与人之间,总会存在些许差异。例如身高,形态,发髻,走路的习惯,握剑的姿势,甚至于衣服的褶皱,鞋面的整洁程度,都是差异。” “你就是凭着这些认出了我?” “是的。” “好,就算你眼光独到。可你又怎知我姓吴?” “师兄难道忘了,背我时与旁边一位师姐聊天,暴露了自己姓名?那位师姐好像叫温……温什么来着?” “温舒贞。”吴懋顿感无语。在这新生面前,怎么有种被扒掉底裤的感觉? 他盯着羽扇纶巾泰然自若的少年,问道:“早就猜到幻境里的杀戮者是学宫老生?” 诸葛离却是摇了摇头:“有些怀疑,但不敢确定。直到吴师兄你的出现,才让我得以完全验证心中所想。” 吴懋并指捻起棋篓里一颗黑子,细细端详:“最后一个问题。既知有杀戮,为何整整一天了,还待在这里?等死吗?” 诸葛离轻摇羽扇:“我想看看是谁来杀我,顺便与他讲讲道理。” 吴懋嗤笑一声:“你是辨修,有三寸不烂之舌,可令人不知不觉间思维迟滞,甚至能短期篡改一个人的念头,并控制其言行,有人敢听你讲道理吗?” 诸葛离恭维道:“普通人自是不敢。吴懋师兄却说不准。” 诸葛离见对方静静审视着自己,于是继续又道:“初说书时,我的先生说,这人世间的道理有三重境界。第一重是能说时,合乎时宜合乎情景的道理,才勉强谓之道理;” 诸葛离起身,从石桌下搬起一只大箩筐,搁在石桌上。 吴懋瞥了一眼,见箩筐里字画,文玩,武夫甲丸。读书人的玉璧,印章,纸扇,髻簪。禅宗护持法衣,舍利,佛串。槐杨柳桑四阴木之根。符箓,灵丹,还有一只养剑葫…… 林林总总,皆非俗物,整整装了半箩筐。 吴懋这辈子哪里见过这么多宝贝?几乎是目瞪口呆,就连呼吸也不由自主急促起来。 那字画文玩乃至玉璧印章等等书卷观读书人的物件,几乎都刻有只言片语的真言,就算不能使用,也可用来交易,获得一笔颇为可观的清浊钱。 那武夫甲丸,禅宗法衣,更是护身之宝。 还有舍利,佛串,符箓,灵丹……亦是清净观禅修与紫薇观道修都眼馋的东西。 槐杨柳桑四阴木,在山上修行者之中,昂贵至极。 最重要是那只养剑葫,可蕴养剑修第二把本命飞剑的宝物,这玩意儿就算是放在西都昆仑境十六剑宗,都是不可多得的至宝。 吴懋满脸骇然的看着诸葛离。左手暗暗握住剑柄,心中汹涌杀意,几乎要如洪水泛滥般倾泻 第三十一章 血狼啸月,杀戮之夜(下) 谁知诸葛离却像是浑然不觉一样。 自顾自摊了摊手:“遇到一位喜欢下棋又出手阔绰的老者,输一局,一件礼物。据说这只是他十分之一的家底儿。约我明儿还在此处,势必要分出胜负高低。” 吴懋闻言,握住剑柄的手又暗自松开。 极好的掩饰了方才的杀气,他摘下蒙面笑道:“第二重呢?” 诸葛离复而又坐回原位,说道:“这第二重道理,是不能说时,世间道理本就没有道理,何必子丑寅卯说的那么清楚?” “嗯,倒是有几分道理。不知你的道理,是在哪一重?” “可说否?” “听一听倒也无妨。” 诸葛离将箩筐向前轻轻推动。 吴懋眉眼微露喜色,却故意清了清嗓子,装作不为所动的样子:“什么意思?” 诸葛离说道:“赠予吴师兄。包括明日所得,后日所得,皆可赠予吴师兄。只愿吴师兄手下留情。” 吴懋喉结滚动。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对老生而言,杀一人容易,杀一人而获取最大的利益,难。运气不好的,就算今夜杀个天翻地覆,血流成河,也不见得能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物品。而且还会易遭新生记恨。 这种事情,纯粹看运气。 好在他运气不错。 眼前这半箩筐宝物,就算稷下峰外院前十的实力,也不见得能在考核期间获得。更何况,这还只是第一日。 若以后每日此时,都能收获满满……吴懋已无法想象。 激动不已的吴懋不自觉松开握剑的手,想要去拿那只但凡剑修都会梦寐以求的养剑葫。 谁知双手刚刚探入箩筐,一根藏在箩筐众宝物底部的绳索,灵动如蛇,突然冒出,将吴懋双手死死捆住。 诸葛离说时迟那时快,探手入箩筐,提起那根绳索,两步借力踩着棋盘石桌纵身跃起,将绳索吊在了观潮亭梁木之上。 吴懋的身形被突然吊起,长剑掉落。咣的一声,吴懋眼中一道清光闪过。因财迷心窍而浑浊的眼神这才重新变得清晰明亮,“这是……” “舌灿莲花,莲花绳。对不住了,吴师兄。”诸葛离大袖一挥,将所有宝物连同那箩筐都收入了发间那根花竹簪里去了。 “忘了告诉你,这支簪子,也是当湖先生输的。”诸葛离摸了摸发簪,神情极为得意。 “放我下来!”吴懋输的不明不白,即使吊在高处,也不忘费力挣扎着。但那莲花绳岂是轻易能够挣脱开凡物? “放你下来?我若有将你放下的打算,何必处心积虑将你吊上去呢?” “卑鄙小人,暗中偷袭!” “吴师兄这话就错了。明明是你财迷心窍,中了我的‘三寸不烂之舌’,思维迟滞放松了警惕,我的莲花绳才能出其不意。这场较量,公平公正且公开,又怎能称卑鄙?” 吴懋虽不服气,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只可惜他千防万防,没想到最后还是着了道。 那句三寸不烂之舌,即‘包括明日所得,后日所得,皆可赠予吴师兄。只愿吴师兄手下留情。’,用的合情合景,恰到好处,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 仔细回想起来,他自认输得不冤。 “你在做什么?”吴懋突然回神,发现这家伙竟然在扒自己的衣服! “长夜漫漫,杀戮不止。只能借吴师兄黑衣一用。”诸葛离将吴懋的夜行衣褪去,又捡起掉在地上的黑色面巾和吴懋配剑,将自己伪装成了老生的模样。 转换阵地去了。 “纵横观的小子!” “别走!” “给我回来……” “你还没有告诉我道理的第三重境界……”吴懋撕心裂肺的喊着。 “讲道理,你打不过我!”诸葛离撂了一句话,黑色身影在夜幕里逐渐隐去。 …… 夜幕降临后的送子观音庙,自然不会再有香客登山。 故而庙门已上了锁。 稷下峰外院老六,厉飞鱼一身夜行衣,登阶的脚步很轻,而且一步三回头,简直谨慎地令人发指。丝毫没有学宫老生的风范。 鬼鬼祟祟,倒是更像个躲避杀戮的雏儿。 他来到庙门前,左顾右盼。确保四下无人之后,才悄然跃过庙院墙头,落在院中。 观音殿的殿门还敞开着。 里面灯火摇曳,不知是什么人入夜未眠。 厉飞鱼谨慎起见,施展望气术隔空观望。 见观音殿内香火云气升腾,而且还有一座金色神火凝聚的莲台在一道背影头顶之上缓缓盘旋着。 那背影穿着燕雀服,千手如触,背对着殿门,也不知在案头忙些什么。 厉飞鱼眉头紧皱。 “裴凤楼?怎么会遇到这个孤僻的家伙!” 心里一番天人交战。 作为神衍观观主之子,裴凤楼身上要说没有些令人眼馋的宝物,他是绝不会信的。 但也正是因为这家伙是裴孤神的儿子,所以绝不会只有破冥初境那么简单。眼前所见的千手如触,分明是神衍观苦海境界的手段。 “这家伙果然在学宫测试中隐藏了修为。”厉飞鱼细细盘算,自认并无十足的把握将裴凤楼拿下,脚步开始无声后退。 “既然来了,何不进殿一叙?”他刚要转身,裴凤楼的声音便从殿内传来。 厉飞鱼眉头一皱,手中悄然浮现一柄血刀。 还未决定战与不战,观音殿内突然响起一声高亢嘹亮的凤鸣。 紧接着他便见到一尊凤凰法相,通体缭绕着火焰,十丈宽许,映在观音金殿上空。极具神性的凤眸咕噜噜转动着,最终锁定了自己。 “灵台境!这厮竟隐藏的如此之深!幸亏方才没有直接动手,否则真就阴沟里翻船了。”厉飞鱼彻底放弃了与之一战的打算,收起血刀,小心翼翼步入观音殿。 “裴兄。” 厉飞鱼来到裴凤楼身后,执了一礼,却是荧惑观魔修的守心礼。 “厉兄来的正好,我这里正需要一个帮手。” 裴凤楼施展千手观音神通,拼了几张案几,案几之上一大堆尚未称量的药材,和层层叠叠的桑皮纸。而他一心千用,抓药,称量,封包…… 厉飞鱼满脸疑惑:“裴兄这是……” “送子药方。” …… 厉飞鱼万不曾料到,杀戮游戏的第一夜,他不仅颗粒无收,还被裴凤楼强拉着做了一宿的送药金童。 飞檐走壁,逢户便投药。 第三十二章 质神兵,墨守城 厉飞鱼不禁想着,今夜之后,新生修为最高者,恐怕就不再是那位来自东扶摇洲的时节雨了,而是眼前这个深藏不露又孤僻的家伙。 其实他又错了。 今届新生之中,仍有更厉害的角色。那是个声名不显的少年,个头不高,甚至还有种小家碧玉的错觉。 那少年名叫南宫术。 新生修为测试之中,南宫术并没有展露实力,不代表他没有实力。他只是想与诸葛离更近一些而已。无论从友谊上,还是从修为上。 他担心如果完全暴露修为,小离会与他产生疏远,不会再像从前那般轻松自然,故而稍稍隐藏了境界。 不多,藏了四境而已! 学宫针对新生的测试,只是最基础的一些项目。例如身体冥顽所在,或者苦海之中清浊气的数量和浓郁程度。对那些以特殊手段刻意隐藏修为,或者自身的存在本就是屏蔽了天机的家伙而言,实属过家家的游戏。 比如付墨生,初鸿。 比如裴凤楼,南宫术。 南宫术将孔雀翎图纸交给秋家家主后,秋凤年言出必践,镇府之宝千机匣双手奉上。之后南宫术便开始踏上了满世界寻找小离的征程。 他没有刻意躲避黑夜。可以说是新生之中,唯一一个在杀戮开始时,还在大摇大摆登山逛城的家伙。 这种肆无忌惮的行为在老生眼里,理所应当被视作了挑衅。 城外荒郊。 南宫术小小个头,背着千机匣沿河岸而行,一连十三道黑衣覆面的人影悄然出现,拦住其去路。 陆东山作为稷下峰外院行四,自然是这群老生的领头人。蹲在河边洗了洗手,陆东山长长出了一口气。而后走到众人之前,对南宫术说道,“这位师弟背后长匣瞧着不俗,不如送给东山如何?” 南宫术神色如常说道:“暂时还不想送人。” 陆东山有点儿讶异。今夜收获颇丰,他们一行十三人,斩了四十多名新生,却还是头一遭遇着如此淡定自若的。 他回头看了看众位师弟妹,“那要不然,我们抢呢?” 十数名老生齐齐哄笑。 陆东山眼神带着无辜之色:“师弟也看到了,大伙儿意见统一,请恕东山得罪了。” 南宫术轻声一笑。 伸手解开系着千机匣的绳扣,长长的木匣被随手抛起。 夜色下,半空里。 机扩开启之声传响,陆东山和十二名黑衣老生抬头仰望,忽见一阵白光照射星空,而后乌云打璇儿,一座漆黑如浓墨的巨大城池带着古朴青铜之声缓缓从天而落…… “碾压了!”陆东山噗通一声,绝望跪了下来。 顶着滔天的威压,双目惊恐看着那座恢弘的百丈巨城迎头而落,城门墙头上,‘墨守’二字渐渐露出全貌,只消一眼,便觉神魂剧颤。 “祖宗哎!” …… 南宫术并没有手下留情。学宫针对新生的考核不知要持续多久,故而为了避免和减少后续的麻烦,适当杀鸡儆猴,还是很有必要的。 伸手朝星空一拽,墨守城又化作浓浓黑气,尽数归于千机匣中,重新背在身后。 至于陆东山等人掉落的物品,南宫术看也没看。感知敏觉的他,转头瞧了瞧身侧不远处的芦苇荡。 悉悉碎碎的声音传入耳中,南宫术好奇施展望气之术,片刻后眉头舒展,平静的脸上终于浮现一抹欢喜的笑容。 “呔!你小子背后长匣瞧着不俗,不如送给小爷我如何?”躲在芦苇荡的家伙跳了出来,依然是黑衣蒙面。此刻双手掐腰,拦在南宫术身前。 南宫术咧嘴一笑:“好啊。” 原来那黑衣少年纶巾未取,不是诸葛离又是谁? …… 鸿都学宫,鬼神画壁。 画壁前的捞月湖里浮出一个又一个黑衣尸体。这些当然不是真正的尸体,而是那些在杀戮之夜被淘汰的老生。 是的,黑衣老生。 陆东山陡然醒来,被湖水呛了个满腔。他奋力朝岸边游去,嘴里不停念叨着,“作弊,这小子作弊……” “新生龙门境,还扮猪吃虎!让人怎么玩?” “杀玄宝器也就算了,那座墨守城,明明已经达到了质神兵的威力范畴,怎么打?把稷上峰老生那几个惊龙榜的怪物抽调出来,我看才有的玩。” 陆东山爬上石台,边走边碎碎念。 他狼狈至极走到烦疴亭,看着那位今夜轮值于此,细品香茗的书卷观观主,满脸委屈:“梅观主,我要见山长!” 梅荀雪乃是鸿都学宫十四座道观堂观主之一,书卷观观主,名副其实的学宫强者。他捋了捋长须,看了眼陆东山,“怎么回事?” “有人作弊!”陆东山满脸不服,将太虚幻境里的恐怖遭遇,一五一十并且添油加醋娓娓道来。 梅荀雪显然也是未曾料到,听得眉头紧锁,“果有此事?” “我东山何时说过谎?师弟妹们都可以作证……”陆东山理直气壮地拍着胸膛,而后又指着还在捞月湖里挣游上岸的师弟妹们说道。 梅荀雪略作思吟,将手中茶盏轻轻搁落,“山长还是我去见吧。毕竟太虚幻境考核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事关学宫大计,不能因为凭空冒出一个龙门境新生有质神兵在手,就直接宣布结束考核。这样的话,前期许多筹划和心思,岂不都成了徒劳。” 梅荀雪起身负着双手,走出了烦疴亭。 听闻今年新生之中有个毫无修为的小丫头自称是妖?她还有个哥哥选了堕落道荧惑观?有个来自于东扶摇洲的时令观少年是灵台境?如今又出了个扮猪吃虎龙门境的偃甲观!还有裴孤神那个孤僻的儿子…… “倒真是有趣了。”梅荀雪没有走寻常路,毕竟从青云梯登上稷上峰,对他这样的老人家来说,属实有点费膝盖了。 所以离了烦疴亭刚走几步,他的脚下便自然而然架起了一座由无数文字铺成的金色长桥,长桥的另一头,刚好伸展到稷上峰陈玄碑林里那座竹堂茶肆门前。 他登桥而上,两座山峰,须臾便至。 第三十三章 准圣,山长 陈玄碑林是一片竹林,学宫内外院弟子随身悬挂的青竹刻便是出自于此。 竹堂茶肆是开在此处的一座茶楼。稷上峰那位点灯人齐槐是这茶楼的小二。 至于茶肆掌柜,便就是鸿都学宫掌舵人,山长白鹿了。也是西千重洲第一人,天下五洲有数的准圣高手。 这在鸿都学宫并不是秘密。 梅荀雪来到竹堂茶肆门前。 齐槐还在忙碌。 不到而立之年的齐槐一身粗布衣裳,脚边是盛满水的木桶,手里拿着抹布,正在擦拭门外凉棚下的几张茶桌。 看到梅荀雪后,齐槐收起抹布,随意在身上擦了擦手,并指如剑,执了一礼:“梅观主。” 对齐槐,梅荀雪眼中从不掩饰赞赏。他点了点头,而后目光眺望茶楼楼上,山长大人正悠闲的躺在竹椅上翻书。 梅荀雪来到二楼,极为自觉地搬了个小板凳,在山长大人身旁坐下。 山长白鹿很白。 须发,衣服,鞋子,甚至连肤色都很白。 山长也很高。不过此刻他躺在竹椅上,便只能用长来形容了。 他在看书,是一本无字书。梅荀雪坐下之后,山长轻轻勾了勾手指,早已煮好的‘山色浓’,自行从茶壶里流出,倒了小半盏。 “别说我抠门。这‘山色浓’一年到头我也舍不得喝几回。光这小半盏,就是我一天的量了。知足吧你……”山长白鹿带着肉疼之色,说道。 梅荀雪闻言,眼疾手快,端起那小盏茶便细细品尝起来,“要我说,应该让齐槐那小子再多种几株茶树,也省的年年眼馋嘴馋,每次却只能塞塞牙缝。” “嘿,你个老酸爽,还不知足?” “我这不是替山长大人您做长远计嘛……” “这样说来,我还得谢谢你不是?” “不敢当,不敢当。” 山长白鹿悠闲地晃着摇椅,“你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该不会纯粹是来蹭茶的罢?” 梅荀雪舔了舔嘴角,意犹未尽地看了眼见底的杯盏,叹了声气说道:“稷下峰参与辅助考核的弟子来报,说太虚幻境里有个修行偃甲观的新生,在测试时隐藏了修为,实际的境界,已经达到了四境,龙门境。” “是么?偃甲观……玄黄要塞培养不出来这么好的苗子,是天心洲鼎伏渊的后人?” “我也是这么推测。现在的问题是,这个龙门境的小子手里还有一件质神兵,墨守城。”梅荀雪静静观察着山长大人神色。 “嗯,我知道。千机匣,我丢进去的。”山长白鹿随口说道。 梅荀雪满脸错愕,“山长,新生考核而已,您就这么把一件质神兵丢进幻境里了?” “物有所用,才能有所值。总是摆在那异宝阁,等着下小崽子?” 同样是须发皆白的梅荀雪,瞧着可比山长白鹿年长多了。但实际上,两人差了不止一个辈分。 学宫山长,那可是见证过当年正邪大战,九五之争的人。 年岁早已不可考究。 故而梅荀雪在山长面前,只能是长着爷爷的面容,却持着一副孙子的神态,满脸苦涩,“山长。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偃甲观龙门境的小子,还拥有一件质神兵,岂不是要在太虚幻境里横着走?” “稷下峰外院那些个小子,最强不过是苦海巅峰。如何能协助考核新生?送人头嘛不是!” 山长的目光从无字书上移开,瞧了梅荀雪一眼,沉思说道,“你说的好像有些道理。” 便在这时,又有人来到竹堂茶肆。 不是每日都要坚持来此喝茶的叶撼山,叶撼山早已来过。 那是一位十二岁的少年。 穿着兽皮衣,赤脚,露着半截手臂,白皙的脸上涂着几道指印一样的草汁搅拌后的颜料,头上系着草冠,有点儿原始和野性。 他来到竹堂茶肆门前,其实人未到时,声音便已经到了。 “老白鹿,你是不是顺我异宝阁东西了?” 他喊山长大人老白鹿。 不仅仅是称呼,语气和神态都显得极为不敬。但这三个字从他嘴里出来,齐槐包括梅荀雪,竟都未觉得不妥。 山长白鹿从躺椅上弹了起来,躬着身子像是泼妇骂街一样,自二楼指着小少年自辨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顺的?休要血口喷人!” “不是你还能有谁?我仙遗谷并未到开启之日,除你之外,谁能在我异宝阁来去无声?”小少年毫不相让。 “就你那破谷,还来去无声……咱就说姚老头能不能进?太学究能不能进?守陵的能不能进?扫地的能不能进?还有小梅,能不能进?怎么丢了东西,就非得一口咬定是我顺的,我堂堂一山之长,脸不要了?” 梅荀雪在一旁如坐针毡。 所谓姚老头和太学究两位,正是鸿都学宫副山长,仙尊境界。天书陵守陵人更是山长师出同门的师弟,仙尊境界。万卷书台扫书人,也是不为人知的仙尊境界。 至于小梅……那便是自己了。 先不说自己有没有那能耐与先前几位相提并论,在仙遗谷闭谷之时,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其中盗宝而逃。就说小梅这称呼…… 肉麻。 梅荀雪满脸嫌弃的啧了啧嘴。看着泼妇骂街一样的山长大人,心想几千年了,这脾性果然还是一成不变,一言难尽呐…… 小少年被山长劈头盖脸一顿输出,也开始陷入了疑惑和思考,“难道真的是我冤枉了老白鹿?” 少年眉头轻锁,随后对着楼上说道:“我会调查清楚的。如果让我发现是老白鹿你顺走了我的宝物,看我不将你胡子拔光!” 小少年气冲冲走了。 齐槐对着那个背影又执一礼,然后继续忙碌。 山长白鹿长舒了一口气,“有惊无险。” 然后躺了回去,依然神态悠闲,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梅荀雪眉头不自觉跳动问道:“山长,您究竟往太虚幻境里,丢了多少东西?” “不多,三四百件儿吧。” 梅荀雪原地石化! 三四百件那叫顺?岂不是搬空了半个异宝阁? 梅荀雪嘴角抽动又问:“都有哪些?” 山长白鹿品了口‘山色浓’,报菜名似得说道:“醒世书、天下渊、紫电、千机匣、符箓、秦人甲、养剑葫、槐杨柳桑四阴木、还有禅宗法衣、舍利、佛串、读书人的各种信物……反正也不多,记不住了。” 第三十四章 学宫之劫,钓者之意 梅荀雪此刻心中的震撼已是无以复加。 山长这是要考核吗?这分明是乱来,不想干了呀! 当然这话他是不可能当着山长的面说出口,想起天下渊与紫电,他又试探问道,“天下渊与紫电,没有那两部衍气术,即使落到新生手中,也不过就是一件无法发挥威力的杀玄宝器而已。山长如此,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嗯,我知道。所以我把书台里《天魔乱舞》与《听雷》,以及一些修行秘籍,都一并丢了进去。” 梅荀雪闻言倏地站起,吹胡子瞪眼说道:“山长!您如此拔苗助长,于那些小家伙而言,有害无益啊!” 一声叹息悠长而深远。 山长白鹿动了动手指,示意梅荀雪稍安勿躁。待后者重新坐回原位,白鹿才盯着无字书幽幽说道,“天意如此。我不得不为呐……” 梅荀雪微微动容,“您,看到了什么?” “劫。” “劫?” “是的。学宫的劫,要来了……” 梅荀雪心中一沉。 这一瞬,他从山长的脸上看到了无奈。那是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神色。 学宫的劫是什么?竟让山长也束手无策? 他看着躺椅上度过无数悠悠岁月的老人,想要问个究竟。可话到嘴边,却还是没能说出。最终沉气入丹府,“那,关于太虚幻境的考核,如何处理?” “交给稷上峰的孩子吧。诸多细节,你们十四观自己商量。”山长白鹿将无字书盖在脸上,“总之别扰我清梦。” …… 南宫术恐怕怎么也想不到,学宫会因为自己暴露出的实力,去改动太虚幻境既定的考核规则。这场原本只存在于稷下峰外院弟子与新生之间的较量,注定会随着稷上峰内院弟子的加入,而变得更加惊心动魄,激烈异常。 只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眼下南宫术与诸葛离重逢,无惧黑夜杀戮,便想着去找一找付墨生等人的下落。尤其是宴客,也不知被神衍观观主丢到鬼神画壁之后,去了哪里,处境如何? 宴客的处境算不上好,也称不上坏。 不好的原因,是他被困在了一座阵法中。这阵法之名,叫曲水流觞。 他被困之地同样是曲水流觞。一条不知名河流,流过之处,画了一个圈,无始无终,将一片青橘林围在其中。 没有任务,没有人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他尝试过无数次,无数种方法,想离开这片橘林,但最终都是无功而返。连面前这条算不得如何深的河流,他都无法蹚过。 苦苦等待,无聊至极。 他只能钓鱼。 直到有位新生出现在他身后,“你也是被捅了冷刀子?” 宴客惊讶回头。 …… 与那位被楚南昭亭侯笔捅进胸膛的新生聊了许久,宴客这才明白,此处曲水流觞林,原来竟是新生复活点! 而且还是有进无出的那种。 “我们会不会一直困在这里,直到考核结束?”那名新生蹲在河边,看着波光粼粼,满脸沮丧,“可恶,真是不甘心。” 宴客白了他一眼。 心想你有什么不甘心的?至少你参与过,体会过。小爷我可是自打进这太虚幻境,就没有离开过半步!跟我比惨,有可比性吗? 当然凡事皆有两面。被困在曲水流觞林中,也不全是坏处。至少不用担心所谓的黑夜杀戮,可以安心睡觉或复盘…… 越来越多的新生在此处复活,他们聚在一起讲述彼此遭遇和不甘,以及如何被杀,那些老生如何残酷等等故事。情到浓时,恨不得立即杀回去复仇。 宴客独钓,竖耳聆听,却不为所动。 那些新生们而后又分成若干小队,开始寻找曲水流觞林的出路,以及破阵之法。 宴客独钓,竖耳聆听,依然不为所动。 直到有人注意到他。 被稷下峰外院第三白小山以一己之力灭团的世家公子苏墨染,看到了一直坐如老翁,独自垂钓的宴客。他觉得此人颇有静气,有些好奇,故而默默走来。 苏墨染搬起一块石头,坐在宴客身旁。看着黑夜里暗潮汹涌的河面,开口道:“如何称呼?” “宴客。” “你似乎并不着急?” “你错了。刚进来时,我比任何人都急。” “现在呢?” “现在我想钓鱼。” 苏墨染侧目看了眼宴客平静的神情,“你是不是有了破阵之法?” 这话一出,周围许多新生纷纷将视线投来。 宴客高深一笑,“称不上破阵法,有一些心得。” 苏墨染眼中精芒闪过,“你想要什么?” 宴客终于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相瞧这位世家公子苏墨染。心想果然,还是跟聪明人说话省心省力。 其实苏墨染刚出现在橘子林时,宴客就已经注意到了此人。毫无修为的白身,竟然能聚起一百多人的队伍,而且队伍中还有数十名破冥初境,这样的人,由不得他不关注。 故而这大半个夜里,宴客看似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实际上却是根据这些人的交谈碎语,默默拼凑和获取自己所需要的信息。以便他了解外面的情况。 做完了这些,他便开始了第二步计划。 故作高深。 让有心之人注意到自己。 毕竟只是破冥初境的修为,又缺席错过了白日的种种机缘,即便他想站出来分享心得,也不一定有人愿意听他胡言乱语。 此刻的他是姜太公钓鱼,唯愿者上钩。 果然,苏墨染咬钩了。 宴客盯着对方的眼睛,极为认真说道:“剑修,很多剑修,越多越好。” 苏墨染沉思片刻,没有说话,然后起身离开。 一炷香后,他带着二十二位破冥初境的名剑观剑修而来。 宴客看着那些剑修,却是摇了摇头:“不够。” 苏墨染拧着眉头:“橘子林中,所有的剑修都在此处了。” “还有一位。”宴客看了看不远处。 快剑展梅抱剑而立。 苏墨染当然也知此人。 出身西都昆仑境十六剑宗的快剑展梅,应该算是目前所有剑修里,修为最高的了。 只可惜以他的身份地位,请不动这尊佛。 “我可以试试请他相帮。但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你的破阵心得是什么?”苏墨染收回视线,看着宴客说道。 第三十五章 二十四剑修,于跳崖悟道 这不仅仅是苏墨染的疑问,也是苏墨染身旁二十二位被说动的剑修新生们,心底的疑问。有可能也是快剑展梅的疑问。 事情到了这一步,宴客也没有藏掖的必要。 他如实说道:“曲水流觞阵并非不可破,只是我们不够强,或者说我们的力量不够强而已。” “将所有攻击集中到一点释放,集众人之力,或可一试。而要做到这一点,只有名剑观剑修可以。” 苏墨染细细忖度,未予反驳。他望向二十二位剑修新生,众人也是颇为赞同宴客的说法。 既然如此…… 苏墨染打算去说服那位来自十六剑宗的家伙。他刚有这种想法,快剑展梅却主动走来。让许多人大为意外。 “你愿意帮忙?”苏墨染问道。 “帮人即是帮己。”快剑展梅回道。其实在他心里,又何尝不想出去?若不能亲手手刃那个魔修少年,一雪耻辱。恐怕时日一久滋生心魔,从此修为止步不前,可不是他能够接受的结果。 “好,苏墨染记你这份情。”世家公子信誓旦旦拍着胸脯。 快剑展梅却一笑置之。 宴客搁下手中树枝鱼竿。 二十三名剑修,算上他自己,共计二十四位。虽然算不得多,但已是破阵初形。他清了清嗓子对众人说道:“诸位既然愿出一份力,想必都是不甘心就此落幕的。” “你就直说吧,我们该怎么做?”有名剑修新生不耐烦道。 宴客拍了拍那人肩膀:“我需要诸位各自将自己擅长的剑法,都毫无保留拿出来展示给大家,共同研习,共同进步。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在短时间内提升各自实力,然后等待更多的剑修加入进来。 如此往复,破阵指日可待。” “我不同意。” “我也反对。” “独门剑法岂能用来分享?” “就是就是。若都将压箱底的绝招拿来展示,我们岂不是连保命的手段都没了?” “你所谓的破阵心得,该不会只是一个幌子,目的是借机偷师百家吧?” “……” 二十二名剑修意见一致,没人赞同宴客的提议。甚至还有不少质疑宴客动机不纯的。 有人爆出他是在考核之初就被困在阵中,什么也没得到。于是这种质疑便越来越多。 宴客审视着众人。 对于这个结果,他早有所料。毕竟如果换成自己,第一反应也会拒绝排斥。 人之常情而已。 故而对于这些人,他不想多费口舌。 他转头看了看展梅,很好奇此人的态度会是怎样,“你呢?” 苏墨染也看向展梅。 所有名剑观剑修新生也都想知道展梅的答案。毕竟他们之中,展梅最强。如果连西都昆仑境十六剑宗的高徒都无异议,愿意与众人分享自己的剑法,那么他们又有什么可值得顾虑的呢? 跟星宗剑法相比,他们的手段,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展梅出乎意料的爽快。 或许当宴客提及集众人之力的时候,他便已经想到这一点。或许他很自信,就算被旁人学了剑法,他依然不惧。或许……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展梅站在了宴客这一边。 苏墨染以及二十二位剑修深感诧异。 他们有些动摇了。 宴客点了点头,目露赞赏。心想不愧是十六剑宗星宗的弟子,眼界思维比之这些新生,高出一个境界不止。 说起来,他与展梅倒还算半个老乡。 宴客见众人开始犹豫不决,趁热打铁,“咱们如今被困在橘子林,或许还可以吸收此地幻境的浓郁清浊气提升修为。但衍气术一道,却只能止步不前。 相比外面那些明日一早仍旧会触发崭新任务获取奖励与宝物的家伙,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不能提早破阵而出,我们与他们的差距只会越来越远。到时就算勉强能够留在学宫,也只能望其项背,在新生之中,做个垫底的存在了。 故而当今之计,咱们互通有无,集百家之长共同进步,才是正途。” 宴客这一番言论,不可谓不直击人心。 简直戳到了所有人的痛处。 二十二位剑修全都低头不语,就连橘子林里其他新生也都在默默沉思。显然不只是剑修,这番话适用于所有新生。 如果剑修们能够摒除私心与一己之短见,取长补短。那么他们是否也可以?武夫与武夫,禅修与禅修…… “我没意见了。” “赞同。” “既然星宗高徒都不介意,我们这点儿微末伎俩,还有什么值得藏掖的?” “……” 太虚幻境考核,杀戮第一夜。 曲水流觞林里,所有吃了败仗的新生自觉以大道跟脚组队,纷纷展示自己所长,供他人借鉴领悟。 而剑修们则更为夸张。 据说快剑展梅曾获得过一本《大雪崩剑式》,比起《十三快剑》更为凌厉不凡。而展梅也未藏私,将自己所学八式,人前尽数施展。 于是便出现了这样一幕。 曲水流觞橘子林里。 星空之下二十四位剑修,齐齐修炼大雪崩。 …… 杀戮第一夜,暮成雪运气颇佳。 也许是老生偶然得知了这个总爱到处晃悠闲逛的紫薇观女道两袖清风,入幻境以来未曾触发过任何任务,唯一所得,也只不过是枚可以探查修为的长生钱而已。 故而没有人对她下手。 不值当。 暮成雪也悠然自得,很享受这种清静。 她走走看看停停。于傍晚间看那满天云霞,忽有所悟。便出了城,找了一座山,登山而去。 此刻星空之下。 暮成雪站在山崖之巅,看云海汹涌,幻生幻灭。山风拂来,吹得她燕雀服摆列作响。 她伸出纤纤玉指,轻撩额前有着些许微乱的青丝秀发。 终于她莲步迈出,踏出悬崖。 从万丈高空坠落。 这一夜,龙骨丹青都画不出其天赋骨相的青衣女道暮成雪,于跳崖间顿悟天符。 云篆符。 断崖之下,风急云涌之中。 持续骤降的暮成雪并指于身前作符。 符成之际。 天地云海刹那静止,挥之即来,招之即去! …… 第三十六章 同境不败 申府,东厢院。 折书伏案,看的是那本《魔门少主身不由己》,津津有味,琉璃眸中神采奕奕。 初鸿早已困倦,实在撑熬不住,已经躺在了软榻之上呼呼睡去。 付墨生坐在门前,手里捧着《天魔乱舞》。 快要夜尽天明了。 申府依然在睡梦之中,安静祥和。 不过付墨生却不敢掉以轻心,他靠在门边,看似全神贯注研修着《天魔乱舞》,实际上院落周围任何风吹草动,都在他的耳中。 只有平静无恙度过这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他才可稍稍宽心。 抬头看了眼物我两忘的折书,与床榻之上的小丫头初鸿,付墨生此刻心境,可谓是前所未有的平和。 他不禁想着,似乎就这样默默相守,也很不错。任他外面的世界天崩地陷,皆与我无关。 但这种异想天开,总归不切实际。 天际黑云涌动,一阵凉风吹入院落,庭中海棠宁折不弯。付墨生猛地握拳,迅速站起,神色凝重。 “终于还是来了。” 黑衣蒙面的身影,先后出现了整整八道,落在东西两侧厢房青瓦之上。还有两人从正门而入,杀气森森,身上带着腥浓的鲜血气味,显然一夜浴血,手中欠了不少人命债。 “天快亮了,咱们得抓点紧。” 两人之中,身形较为魁梧的黑衣人甫一勾手,房顶之上八道身影纵身跃下,朝付墨生聚拢而来。 “这位师弟请了。咱们不是滥杀无辜之辈,主动交出所得,我等就此离去,如何?”魁梧黑衣人抱拳说道。 付墨生已事先吞服了长生钱,观这十人修为,赫然都是真元观武修,破冥境界。而那似为首之人的魁梧男子,唤自己师弟? 原来是学宫老生! 付墨生恍然大悟。 回头看了折书与初鸿一眼,付墨生将《天魔乱舞》藏入腰后,上前数步,荧惑气机陡然倾泻,眼眶变红,血雾飘逸。 天快亮了,只要能在这十人手中撑到破晓,就算熬过了今夜。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天魔乱舞》与天下渊,甚至是《天子望气术》,皆为折书所得,他自是不能交出。至于那些长生钱,或者说《大雪崩剑式》之流,若真的主动奉上,这些学宫老生定会贪婪不足,想要更多。 人性如此。 你给了衍气术,他们会怀疑你身上还有望气术。你给了望气术,他们会觉得你是不是还有所瞒?然后得寸进尺让你交出杀玄宝器,直到将你掏个精光。心情好了,或许考虑手下留情,若心情不好,一样杀之了事。 跳脱不了的结局。 更何况,这两名正门而入的老生身上血腥气浓重,所谓并非滥杀无辜,不过是诱你掉以轻心的伎俩罢了,付墨生根本不信。 “师兄,人家好像并不领情!” “呵,还是个荧惑观魔修,难怪如此不识抬举。” “终究是世道不古,人心不复从前了……杀吧。”魁梧黑衣人伪善叹了声气,已有老生探掌如龙,欺身而来。 全神戒备的付墨生与之对了一掌,向后退去几步,撞在了门槛之上。真切体会到了真元观武夫体魄之强横,坚如铜铁,远超所料。同境界下,恐怕只有一些混沌观妖修凭借妖族本体的肉身天赋才能与之抗衡。而荧惑观魔修,无疑稍逊了一筹。 对掌过后,那出手的老生也是面带讶异之色退了两步。低头看了看掌心缭绕的荧惑魔气,灼热如火。他眉头微皱,猛地握拳,冥顽之处的真元气运至掌中,瞬间将荧惑气扑灭。 “境界不高,手段不弱。”那老生还想再与付墨生单独较量,分出高下,忽被为首的魁梧黑衣人唤住,“天快亮了,速战速决。” 八名黑衣老生有其四一同出手。一模一样的拳法路数,齐齐逼向付墨生。 付墨生被迫迎战,被四人围在其中。 另外四人则分作两批,有两人始终站在战圈之外,似乎在寻找机会对付墨生实施一击必杀的手段。剩余两人则跳窗而入,直奔折书而去。 自顾不暇的付墨生不假思索,下意识的反应便是去助折书与初鸿,故而勉强接下一招后,噬心藤倏地探出,魔鬼般的饕餮面拦在了朝折书逼近的两人身前。临战分神,付墨生不出意料挨了一掌。 他以一敌四,战圈之外又有二人虎视眈眈,伺机毙命。 可谓是一招败退,招招败退。 接连两掌与一拳,几乎又同时落在了他的身上,付墨生吐血而出,身体如断线风筝,撞碎门窗,砸向屋内。 而那两位伺机者,便是抓住付墨生撞飞的间隙,各自拔刀而出,一样是施展相同的刀法,一个从左至右,一个从右向左,身法快如残影,刹那逼近付墨生,挥刀斩落。 砰的一声。 付墨生砸落在地,滚了老远。 胸膛与腹部中刀之处,鲜血顺着狭长的刀痕溢出,眨眼便浸湿了布衣。 付墨生咳血不止,已是说不出话来。 这六人宛如一体,配合天衣无缝。无懈可击的连招,在实力境界相近的情况下,付墨生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其实付墨生并不知道,连同那魁梧男子在内的这十位稷下峰外院老生有个绰号,叫同境不败。就是说他们十人联手,在破冥境时,破冥境无敌。在苦海境时,苦海境无敌。无论所面对的对手是一人,还是十人。 这得益于他们修炼相同的衍气术,也得益于他们的形影不离。在学宫两年,无论修行、习惯,甚至连步伐、作息,都刻意追求极致同步。 可谓十人同心…… 付墨生摔落之后,初鸿自床榻之上惊起。 折书也终于露出几分好奇,脱离了物我两忘的状态,轻咦了声,抬起了头。 “实在抱歉了,这位师弟。”魁梧男子走了进来,眉眼露出几分讥诮之色,“没能成全你在两位红颜知己面前英雄无敌。” 其余九人,闻言嗤笑。 “我还是那句话,咱师兄弟不是滥杀无辜之辈,只要你们主动交出考核所得,我等依然愿意就此收手。何如?” 第三十七章 朝破冥,夕入苦海 “既然这样,那我也给诸位一次机会。奉上杀戮之夜从新生手里抢来的一切,付某可既往不咎,放你们离去。” 魁梧男子的声音刚落,付墨生便诡异站了起来。 他的双眼依旧猩红,血雾缭绕。但却没有看向任何人,而是极为空洞,低着头,耷拉着双臂,像是无识的行尸走肉一样,盯着眼前虚无。 他的腹部和胸膛中刀之处,荧惑气聚如烈火,无声缝补着伤口刀痕,绽开的血肉竟在一层层愈合。 初鸿还没来得及走到哥哥身边。 折书也才将书页折了一角,堪堪站起身。 那些黑衣覆面的老生们一个个惊奇不已。这种神色,随着付墨生浑身气机的攀升,又渐渐变成了讶异。 “这小子,修为在增长?开什么玩笑!” 魁梧男子微皱眉头。 望气术之下的付墨生,诡异站起之后,境界修为分明在悄然攀长。从破冥初境,到破冥中境,再到破冥上境。 然后顺理成章入了苦海境。 魁梧男子感知敏锐,作为十人之中的老大,也很果决。察觉到付墨生破境入苦海之后,没有片刻犹豫,挥手便开始后退,“撤!” 他们兄弟十人,虽号称同境不败,但以目前的修为来说,却还只是破冥境不败。面对苦海境的对手,尤其是这么一个总觉得有点儿诡异的家伙,哪怕自诩仍有一战之力,可已不是必胜之局。 随着魁梧男子一声令下,其余九人没有任何怨言,也没有人觉得可惜,二话不说,极为有序地警惕后退。 多么可怕的默契与信任。 这样的一组人,如果运气再稍好些,太虚幻境考核结束之后,一旦有人晋升苦海境,恐怕就能直接威胁稷下峰外院前十的位置。 可惜凡事没有如果。 他们遇到了付墨生,这个天魔身中藏的怪物,一旦受伤昏迷或者性命垂危,人性沉睡,被压制的魔性便会自我觉醒,取而代之使役着这幅躯壳,变成真正的魔头。 梁府之难,便是如此。 那也是他魔性第一次觉醒。 今时不同往日,当初复仇梁府,他不过是临时觉醒了破冥初境的修为。随着在心魔引之中揭去‘受’、‘慧’、‘作意’三幅心所法画像,人性之下的他才算真正掌控了这种力量,从而晋升破冥境。 而今再一次被魔性控制着身体,他已能发挥出苦海境的实力。 付墨生‘垂头丧气’。 不动时如山,动时如雷霆。 他首先锁定了那个最初与自己对掌的老生,真元观武夫体魄堪比铜皮铁骨?那便再来试上一试。 在身后留下一道黑红的残影,付墨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手掏心。那名黑衣老生凝神挥拳,真元气凝如拳罡,与付墨生的掏心爪碰在了一起。 不过这次却是角色转变。 付墨生一脚后震,稳住身形。反观那名老生,却被这修为压制的力道冲击,震得倒飞而出。撞在院中假山石景上,面色一红,嘴角溢血。 身旁同伴见状,又是四人心有灵犀一起出手。 付墨生再度以一敌四。 同样的招式,同样的路数,同样的对手。两位持刀者,同样在战圈之外伺机而动。 剩最后两人,彼此交换了个眼色,露出决绝。既然走不得,便只有奉陪到底了。他们故技重施,直奔房间里的折书与初鸿…… 魁梧男子并没有出手,他是整个局势的掌控者,随时可以支援任何一处。他看着战圈之内的付墨生,眯了眯眼。 心想就算你是苦海境界又如何?想胜我兄弟十人联手,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临阵最忌分心,你却以一敌四。 不仅要时刻警惕两位善于隐藏气息的持刀者偷袭,还要分心搭救同伴。而且由始至终,最强的我一直按兵不动,意图不明……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之苦海境界的实力又能发挥几成? 待我们拿住了屋内两人。投鼠忌器,不怕你不露出破绽。 打着如意算盘的魁梧男子冷哼了声。 然而下一刻,一瞬间而已,整个人如临大敌! 他猛然望向房内。 就在两位师弟即将得手的瞬间,将初鸿护在身后的折书,从容不迫,莞尔一笑。腰间真言小印陡然暴涨白芒,一道虚实不定的身影凭空浮现。 这次依然是位老儒,但却并非折书祖父。而是一个神色严厉如私塾夫子,不苟言笑,循规蹈矩的老儒。 “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老儒口含天宪,金色文字萦绕其身,正气凛然。 那两名黑衣老生拳到身前,竟赫然被定在半空,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了身体,动弹不得。两人看向突兀出现、身披浩然正气的老儒,黑巾下满脸骇然。 “《中庸集注》曰: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老儒声如天雷,一言既出,无上威严。 那两位被定在半空的老生不受控制调转了拳向,而后彼此一拳砸到对方脸上,纷纷摔了出去。 滚落到魁梧男子脚下。 这位自诩掌控全场的老生怔怔站在原地,满眼不可置信,“天地桥境的书卷观强者?” 而后感受到那位老儒吃人一样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因境界差异而带来的窒息压迫和莫大恐惧,瞬间遍袭全身,战意全无。 而另一边,付墨生擒住一位老生肩头,将泣血录种到对方体内,无数血刺顿时破体而出,那老生当场身亡。 风水轮流转。 其余三位老生见同伴身亡,一时之间无不分神,而这正是噬心藤出手的绝佳时机。三根噬心藤自付墨生胸口窜出,刹那洞穿另外三名老生的胸膛,魔鬼般的饕餮面,口中咬着血淋淋的三颗心脏,倏地一下,又回到付墨生体内。 “师弟!” 两名持刀者大喝一声,一左一右两面夹击,挥刀斜斜斩落。 付墨生双手于身前虚握,死去的四名老生,体内鲜血被凭空抽出,犹如一条条汇聚而来的血河,眨眼便在双手之间凝成一杆方天画戟。 “天魔乱舞。” 第三十八章 天魔现世? 付墨生并没有修习过《天魔乱舞》,他只不过是翻看了些许篇章而已。可就是这些篇章,却像是刻在了他的血肉记忆之中,画戟凝成的那一刻,一式‘万古同寂’随之施展而出,如行云流水,天马行空。 此招一出,万物寂寥。 整个庭院霎那间颜色尽失,仿佛枯寂了一样,无声亦无色。 在这寂寥空间之内,那两名老生的招式变得极为缓慢,破绽百出。付墨生却不受任何限制,行动如常。 血戟拦腰,继而砸肩,两名黑衣覆面的老生一个倒飞而出,一个双膝跪地,就这么失去了战斗力。不过付墨生并没有放过他们的打算。连同那两位偷袭折书的老生在内,四条噬心魔藤灵动如蛇,摘心而回。 至此,十位真元观武修只剩两人。 下场可想而知…… 东厢庭院之内,枯寂之色犹如泡影,悄然破裂。 天边泛起鱼肚白,太虚幻境内这漫长而又充满血腥的一夜终于落幕。那些老生们的尸体渐渐化作虚无,付墨生手中的血戟也散如云烟。 魔性缓缓褪去,付墨生似筋疲力竭,盘膝原地而坐。 闭目不醒。 他并非昏睡,而是又来到了那座云烟雾绕的紫府仙殿门前,走了进去。 空荡的仙殿与之前并无两样。那仙玉铺陈的地面,黑色的裂纹依然存在。如果非要说不同之处,那就是付墨生发现,四十八幅画像之中,又有三幅变了暗淡。 分别是‘思’、‘定’、‘昏沉’。 付墨生依次扯掉三幅画像,脚下仙殿意料之中再次裂开一道道缝隙,浓郁精纯的荧惑气朝胸口汇聚而来,冥顽显现,疯狂吸收。 大道修行,由破冥而至苦海,本身就是积蓄天地清浊气的过程。 所谓破冥,便是破开冥顽。 ‘冥顽’在众生体内是指苦海之门,也是与天地沟通的门户,万物生而有之。大道十四观,破开冥顽的方式各有不同。 如书卷观,日诵经典三个时辰,日积月累,灵犀所至,便可破冥。 又如清净观参禅,紫薇观食清吐浊,名剑观浣花洗剑练剑,真元观千锤百炼体魄,混沌观吞吐月华,荧惑观荧惑煅心,幽冥观死而守元,非常观被不停定义,神衍观吸收香火和愿力,纵横观苦练口技,时令观开垦种地,偃甲观十指通灵,铜臭观逐利交易…… 故而冥顽的位置也因人而异。 有的生来在眉心,有的在丹田,有的在眼耳口鼻,有的在手心脚心。付墨生的冥顽,在于心口。 破冥之后的修行者们,往往都会修行蕴气诀,以便快速通过冥顽吸收天地清浊气蕴藏于苦海,增长修为。 苦海最初的模样,就像是干枯的河床。大小不一,因人而异。山上曾经有一种鲜为人知的说法,将人之苦海大小对应修行境界,分为十种。 涟漪,春水皱,鲤鱼翻花,浪头叠,得见潮信,龙走海,千堆雪,江天阔,三十万里南冥徙,以及苦海无涯。 不过后来修行者们发现,苦海的大小其实与实力强弱并无绝对的正反馈关系,故而这种划分便没有真正扩散开来。 当然在同一境界之中,若都将修为修炼至圆满,那么苦海越大,所能蕴藏的清浊气便越多,修为便越高。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长生路上,修为并不能决定一切。因为除了修为之外,还有许多外物可直接影响修行者的实力高低,如衍气术,本命神通,法宝器物,甚至于修行者的心境城府,处变不惊的能力等等。 比如折书。 世间千种喜乐,偏只爱看书的折书素来无心修行,故而逗留在破冥初境已有多年。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强大。 她腰间所悬的那方真言小印,藏有不少神通。其实并非像柳宗白所言,是金台拜将诀。而是一种仿照金台拜将诀的手段,将某些诗绝城长辈的神通或者一丝神念留影其中,危难之际自行护佑其周全。 当然这种神通并非没有破绽,一来使用次数受限,二来每次神通显化时间不会超过一盏茶。不过对于学宫考核来说,显然足够了。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折书对着身前老儒执礼相谢。随后那老儒身影原地消散,化作流光汇向真言小印之中。 折书这才走到门外,去瞧付墨生的状态。 “折书姐姐,我哥哥会不会出事?”初鸿守在一旁,满脸焦急。 折书虽无心修行,但也略通一二望气之术。她见付墨生浑身苦海境气机渐趋于稳定,胸口和腹部两处刀伤也已全部愈合,美眸不由露出几分诧异。 朝闻道而夕入苦海。 这种修行速度,在学宫历史之中,恐也不多见吧? “付大哥无碍,我们安心等他醒来。”折书拉起初鸿小手,酥滑柔软的感觉,让小丫头心里无比温暖。 趁着付墨生坐定的间隙,折书与初鸿去将那些老生死后所留之物一一收集,竟发现了两枚须弥镯。 这是意外之喜。 折书教初鸿将须弥镯滴血认主之后,付墨生也终于睁开了眼眸。紫府仙殿之中吸收完荧惑气,付墨生的境界最终稳定在苦海中境。 这一役,不仅令他修为增长,还从紫府仙境之中学到了两种崭新的神通本领,一为制傀,二为换面。 简单来说,制傀和换面分别是泣血录和噬心藤的隐藏神通。故而与其说是‘领悟’,倒不如说‘解锁’来的贴切。 因为这两种手段,在他吸收完仙殿裂缝之中溢出的荧惑气后,便自行融会贯通于心。与那《天魔乱舞》的‘万古同寂’一样,就好像重新拾起了记忆。 付墨生对此,不知是应喜还是该悲。 如果自己姓名的测字结果准确无误,体内确实藏着一头天魔,那么他唯一想到的可能,便是在那座紫府仙殿之下。 五十一心所法相当于五十一种人性,在他揭去那些暗淡的画像之后,对应的人性泯灭或消失,从而导致天魔的封印出现松动,才会有雄浑而又精纯的荧惑气甚至是某些神通记忆自裂缝之中溢出,被他如数吸收。 最终令他修为增进。 倘若他的修行破境一直如此,被紫府仙殿封印的那头天魔,会不会重新现世?到那时,他付墨生该如何自处? 是否会彻底泯灭所有人性,沦为天魔载体? 第三十九章 赏心悦目事,万壑松风亭 付墨生没有答案。只能待幻境考核结束之后,去万卷书台寻找些古老典籍一解心中疑惑了。 心中长长喟叹,付墨生站起了身。 “哥哥?”初鸿从假山石景附近欢快而来,抱着付墨生手臂故作埋怨道,“你再不醒来,我可就哭了。” 付墨生宠溺地揉了揉小丫头脑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付大哥。”着一身学宫燕雀服的女夫子折书伸出手掌,漆黑如墨玉般的须弥镯与她纤细皓腕处晶莹剔透的那只形成鲜明对比,“这是那些真元观师兄身上掉落的,还有些长生钱、秘籍等物,都在里面,只需滴血认主便可使用。” 付墨生没有矫情。 他现在确实很需要须弥镯、花竹簪之类的空间器物,用来收储太虚幻境之中考核所得的诸多物品。也省得扛着天下渊这种令人垂涎的杀玄宝器满大街溜达,招来仇恨与觊觎。 三人收拾妥当之后,有申府家仆奉命来请,说是老爷子特邀三位同进早餐,以作践行。席间付墨生两次试探,发现太虚幻境中人对所谓的黑夜杀戮没有概念,甚至今晨发生于东厢院的厮杀打斗,他们也丝毫未觉。 就好像是,如在梦中。 付墨生不禁感慨,到底是怎样的手笔和神通,才能打造出如此奇特的幻境。虚实相接,却又有别,恰到好处。 门前拜别申府老爷子,申姑娘奉上一张请帖,“西园主人于万壑松风亭设下宴席,有意邀请各路年轻俊杰欢聚畅饮,付大哥若无要紧事,可前去看看。” 付墨生接过请帖,抱拳告别。 街道上,付墨生细细端详申姑娘所赠的红名请帖,一路沉默不语。还是折书发现了异常,率先问道,“这红帖有何不妥么?” 付墨生将请帖递于折书,随后又从须弥镯中取出一张一模一样的请帖,“这是我从一名出身西都昆仑境十六剑宗名叫展梅的新生身上所得。也是西园寒食帖。不同之处在于,展梅的帖子清楚写着邀请之人的姓名,而申姑娘所赠的请帖,却并没有提及请谁赴宴。” “如果这是我们触发的任务,按理说请帖之中会有我们的名字才是。如果不是,申姑娘为何又临别赠帖?” “想不通。” 付墨生苦思不解。 “想不通就去瞧瞧呗。反正咱也要寻找宴客他们的下落,说不定会在这个叫西园的地方重逢。”初鸿举着手臂,一路盯着须弥镯观赏不停,随口说道。 付墨生转过头,眼神征询折书的意见。 折书莞尔颔首。 付墨生又转头看向初鸿,“这么说,你知道西园在何处?” “拿来。”初鸿伸手。 “什么?”付墨生疑惑。 “问路钱。”初鸿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了哥哥一眼。 付墨生总觉得这个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 他取了枚天蓝色的长生钱递给初鸿,初鸿老成持重叹息一声,“哥哥,路不仅在脚下,也在嘴边。瞧我……” 有了幻境之中流通货币的加持,初鸿问路自然凯旋而归。 三人沿街出城,寻西园而去。 一路上见不少新生,全都三五成队,六七成群,似乎与付墨生三人的方向一致,都是受《西园寒食帖》所邀。 原来经过一夜杀戮,新生们吃一堑长一智,为求自保,纷纷开始选择组队抱团。以应对在接下来的考核中可能发生的新生之间的抢夺事件,以及黑夜之中的杀戮威胁。 这也正是学宫借老生之手,给一众新生所教的第二课,合作。 当然也亏得初鸿建议,否则付墨生三人还真会与裴凤楼、暮成雪失之交臂。 昨夜暮成雪跳崖,在崖底看见一座观音庙,带着好奇之心进入,刚巧与裴凤楼撞了个四目相对。 那会儿,裴凤楼刚刚送药而归…… 其实太虚幻境给予裴凤楼的初始任务,有点儿类似神衍观修行的必经之路。 铸金身吸收香火和愿力的同时,也要行走世间,处理信徒所求。一旦失去信徒的信仰,则会容易金身破碎,修为下跌,甚至成为无人问津的失落者。 好在任务完成的评判标准并没有那么苛刻,裴凤楼尽己所能,剩下的,就靠那些人‘做’了。真要等到求子的信女们瓜熟蒂落才算完成任务,裴凤楼恐怕得要在幻境安家。 两人昨夜重逢,便坐在庙前石阶上,一聊到天明。 孤僻的少年不记得在哪里曾听过一句话,叫做人间赏心悦目事,听雨,品茗,赏雪,探幽,候月,和拾花。 那会儿的他,觉得这句话有些夸大。 赏雪既足,哪里还需要听雨拾花…… 付墨生瞧着刻意避嫌的他俩,明知没有故问。反倒是美无双的裴凤楼率先开了口,“发现了?” 付墨生点了点头,“出城门后,便一直跟着了。” 裴凤楼诧异望了付墨生一眼,想着才多久没见,这家伙不仅已连破两境,连感知也变得如此敏锐,果然是妖孽怪胎…… 苦海中境修为还能被别的新生盯上,便只有一个不难猜的原因了,“怀璧其罪?” 付墨生还是点了点头。他推测应是昨日傍晚,文擂会友过于招摇,所得过于丰厚,才会被某些有心人视为鱼肉。 不过现在看来,他们似乎畏惧裴凤楼更多。 “到底是灵台境界。” 付墨生苦笑无奈。 “借境而已,不值一提。”裴凤楼想起自家老子,神色又变得极为古怪起来,戾气十足。杀父而进境,这是埋在他心里似乎永远也迈不过去的槛。 付墨生本想再问,可见裴凤楼微变的神情,凌厉之中藏着几分痛苦,便知又戳到这家伙痛心处,话到嘴边,选择闭口不言。 抬头再看,西园已近在眼前。 那是一处好像天然形成的巨大天坑,大概有百丈宽许,其内栽种着一片青郁的松柏。 而松柏之中,那座万壑松风亭却极为醒目。因为那些受《西园寒食帖》之邀而聚于此处的新生们,已在林中蹚出了一条清晰的道路…… 第三十九章 赏心悦目事,万壑松风亭 付墨生没有答案。只能待幻境考核结束之后,去万卷书台寻找些古老典籍一解心中疑惑了。 心中长长喟叹,付墨生站起了身。 “哥哥?”初鸿从假山石景附近欢快而来,抱着付墨生手臂故作埋怨道,“你再不醒来,我可就哭了。” 付墨生宠溺地揉了揉小丫头脑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付大哥。”着一身学宫燕雀服的女夫子折书伸出手掌,漆黑如墨玉般的须弥镯与她纤细皓腕处晶莹剔透的那只形成鲜明对比,“这是那些真元观师兄身上掉落的,还有些长生钱、秘籍等物,都在里面,只需滴血认主便可使用。” 付墨生没有矫情。 他现在确实很需要须弥镯、花竹簪之类的空间器物,用来收储太虚幻境之中考核所得的诸多物品。也省得扛着天下渊这种令人垂涎的杀玄宝器满大街溜达,招来仇恨与觊觎。 三人收拾妥当之后,有申府家仆奉命来请,说是老爷子特邀三位同进早餐,以作践行。席间付墨生两次试探,发现太虚幻境中人对所谓的黑夜杀戮没有概念,甚至今晨发生于东厢院的厮杀打斗,他们也丝毫未觉。 就好像是,如在梦中。 付墨生不禁感慨,到底是怎样的手笔和神通,才能打造出如此奇特的幻境。虚实相接,却又有别,恰到好处。 门前拜别申府老爷子,申姑娘奉上一张请帖,“西园主人于万壑松风亭设下宴席,有意邀请各路年轻俊杰欢聚畅饮,付大哥若无要紧事,可前去看看。” 付墨生接过请帖,抱拳告别。 街道上,付墨生细细端详申姑娘所赠的红名请帖,一路沉默不语。还是折书发现了异常,率先问道,“这红帖有何不妥么?” 付墨生将请帖递于折书,随后又从须弥镯中取出一张一模一样的请帖,“这是我从一名出身西都昆仑境十六剑宗名叫展梅的新生身上所得。也是西园寒食帖。不同之处在于,展梅的帖子清楚写着邀请之人的姓名,而申姑娘所赠的请帖,却并没有提及请谁赴宴。” “如果这是我们触发的任务,按理说请帖之中会有我们的名字才是。如果不是,申姑娘为何又临别赠帖?” “想不通。” 付墨生苦思不解。 “想不通就去瞧瞧呗。反正咱也要寻找宴客他们的下落,说不定会在这个叫西园的地方重逢。”初鸿举着手臂,一路盯着须弥镯观赏不停,随口说道。 付墨生转过头,眼神征询折书的意见。 折书莞尔颔首。 付墨生又转头看向初鸿,“这么说,你知道西园在何处?” “拿来。”初鸿伸手。 “什么?”付墨生疑惑。 “问路钱。”初鸿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了哥哥一眼。 付墨生总觉得这个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 他取了枚天蓝色的长生钱递给初鸿,初鸿老成持重叹息一声,“哥哥,路不仅在脚下,也在嘴边。瞧我……” 有了幻境之中流通货币的加持,初鸿问路自然凯旋而归。 三人沿街出城,寻西园而去。 一路上见不少新生,全都三五成队,六七成群,似乎与付墨生三人的方向一致,都是受《西园寒食帖》所邀。 原来经过一夜杀戮,新生们吃一堑长一智,为求自保,纷纷开始选择组队抱团。以应对在接下来的考核中可能发生的新生之间的抢夺事件,以及黑夜之中的杀戮威胁。 这也正是学宫借老生之手,给一众新生所教的第二课,合作。 当然也亏得初鸿建议,否则付墨生三人还真会与裴凤楼、暮成雪失之交臂。 昨夜暮成雪跳崖,在崖底看见一座观音庙,带着好奇之心进入,刚巧与裴凤楼撞了个四目相对。 那会儿,裴凤楼刚刚送药而归…… 其实太虚幻境给予裴凤楼的初始任务,有点儿类似神衍观修行的必经之路。 铸金身吸收香火和愿力的同时,也要行走世间,处理信徒所求。一旦失去信徒的信仰,则会容易金身破碎,修为下跌,甚至成为无人问津的失落者。 好在任务完成的评判标准并没有那么苛刻,裴凤楼尽己所能,剩下的,就靠那些人‘做’了。真要等到求子的信女们瓜熟蒂落才算完成任务,裴凤楼恐怕得要在幻境安家。 两人昨夜重逢,便坐在庙前石阶上,一聊到天明。 孤僻的少年不记得在哪里曾听过一句话,叫做人间赏心悦目事,听雨,品茗,赏雪,探幽,候月,和拾花。 那会儿的他,觉得这句话有些夸大。 赏雪既足,哪里还需要听雨拾花…… 付墨生瞧着刻意避嫌的他俩,明知没有故问。反倒是美无双的裴凤楼率先开了口,“发现了?” 付墨生点了点头,“出城门后,便一直跟着了。” 裴凤楼诧异望了付墨生一眼,想着才多久没见,这家伙不仅已连破两境,连感知也变得如此敏锐,果然是妖孽怪胎…… 苦海中境修为还能被别的新生盯上,便只有一个不难猜的原因了,“怀璧其罪?” 付墨生还是点了点头。他推测应是昨日傍晚,文擂会友过于招摇,所得过于丰厚,才会被某些有心人视为鱼肉。 不过现在看来,他们似乎畏惧裴凤楼更多。 “到底是灵台境界。” 付墨生苦笑无奈。 “借境而已,不值一提。”裴凤楼想起自家老子,神色又变得极为古怪起来,戾气十足。杀父而进境,这是埋在他心里似乎永远也迈不过去的槛。 付墨生本想再问,可见裴凤楼微变的神情,凌厉之中藏着几分痛苦,便知又戳到这家伙痛心处,话到嘴边,选择闭口不言。 抬头再看,西园已近在眼前。 那是一处好像天然形成的巨大天坑,大概有百丈宽许,其内栽种着一片青郁的松柏。 而松柏之中,那座万壑松风亭却极为醒目。因为那些受《西园寒食帖》之邀而聚于此处的新生们,已在林中蹚出了一条清晰的道路…… 第四十章 坑杀 羽扇纶巾的诸葛离和背着千机匣的南宫术来的更早,不过他们并没有像其他新生一样,直奔西园而入。 用诸葛离的话说是,着急什么,赶着死啊? 两人在入口之外,山丘上一株老松下静静候着,直到远远瞧见付墨生五人身影…… 于是老松下的两人变成了七人。 付墨生、折书、初鸿、裴凤楼、暮成雪、诸葛离、南宫术。 七人围坐。 差了一个宴客。 “剑修会不会被昨夜杀戮给一波带走了?”诸葛离轻摇羽扇,玩笑说道。 众人纷纷沉默。 很显然,剑修宴客在大家伙心里,完全具备被老生一波带走的实力。 都说大道十四观,名剑观剑修杀力素来名列前茅,可不知不觉间,他却在队伍中渐渐沦为了实力仅次于初鸿的存在。 考核一日夜,付墨生连破两境。折书虽是破冥初境,但有真言小印护身,完全可在新生之中立于不败之地。裴凤楼因为修行神衍观的缘故,继承父亲衣钵,故而可随时借境父亲修为,无人敢惹。而暮成雪于昨夜悟得天书符,实力已不容小觑。诸葛离诡计狡诈,花竹簪里宝物颇多。南宫术则更为离谱,龙门境修为扮猪吃虎。 如果宴客在此,看到这幅情景,恐会感慨良多。 “听闻去年学宫招生的时候,就让他给耽搁了?”南宫术接道。 “他说自己练剑太刻苦,以至于错过了开山时间。”清晨在申府用餐时,初鸿盛情难却,装了不少糕点,此刻从须弥镯中取出食盒,分于众人,自己则拿起一块绿豆糕,咬了一口说道。 当然这件事情的真相,宴客显然有所保留。总不能承认是自己逛青楼错过了学宫招生……虽不如裴凤楼俊,他脸还是要的。 “不然,我们等一等他?”暮成雪提议。 折书在看书,初鸿在吃糕点,付墨生点了点头。裴凤楼怔怔然出神,与众人若即若离,似要做个安静且孤僻的美无双少年。南宫术素来没有意见,诸葛离说什么便是什么。 于是诸葛离说道:“西园暂且不急着入。刚好我也有件事,要和大家说说。” 几人目光齐齐投来。 只见诸葛离拿出两张一模一样的《西园寒食帖》,在众人面前摊开,“诸位瞧瞧,有什么不一样?” 付墨生搭眼一看。 两张寒食帖,一张写了名字,是那云觉小禅僧。另一张则对邀请之人并无注明。赫然与付墨生身上怀揣的两张帖子,情况一样。 于是付墨生也将两张请帖取了出来。 众人满脸疑惑。 “展梅?”诸葛离看着请帖名字,若有所思,“是来自西都昆仑境十六剑宗的弟子?” 入学修为测试时,那些颇有来历的新生曾引得不少关注。十六剑宗的三位弟子自然也在其中。故而诸葛离略有耳闻。 付墨生点了点头。 诸葛离轻摇羽扇,静思不语。过了稍许,才缓缓开口,“不瞒大家,我有个疯狂的猜测,与这《西园寒食帖》有关。” 初鸿瞪大眼睛,好奇不已,“快说,快说。” 诸葛离却是抬头看了看路边行人,待一队新生渐行渐远后,他才压低声音说道,“你们注意到没有,今年学宫考核之中,原本有几个应该受到万众瞩目的家伙,在进入幻境之后,却一直销声匿迹,始终不曾露过面。” 一经提醒,付墨生也默默想起了几个名字,“时令观时节雨,纵横观南宫饶先?” “不止。”南宫术摇了摇头,又补充道,“出身玄黄要塞的偃甲观沈月,沈流云。还有一名非常观异修,于玄。” 诸葛离说道,“就连十六剑宗张角,方子敬。展梅暂且不提。以及骊山君子堂的楚南昭,至今也还未露面。以这些人的实力,栽在杀戮之夜的可能性很小。既然还在幻境之中,那么《西园寒食帖》为何不邀请他们?” “兴许是有事耽搁,或者路途较远?”初鸿转头朝山路看了看,见受邀持帖而来的新生们大都已经进了西园天坑,路上人影所剩无几。便开始对自己的说法也怀疑了起来。 付墨生似乎想到了什么,“莫非他们和展梅,云觉一样,昨日便受了邀?甚至于,昨日便到了万壑松风亭?” 暮成雪美眸灵动,“果真如此的话,想来西园之中,机缘都已被那些人取走了。” “可为何这西园主人今早还在以聚宴的名义广散《西园寒食帖》?”诸葛离的神色似笑非笑,“而且所邀之人无名无姓,就像渔夫泛舟海上,乘兴撒了张网,进行无差别的捕鱼一样。” 诸葛离用了一个颇为严重的词汇。 捕鱼。 用来形容西园寒食帖。 这让付墨生大为震惊。他不禁想着,难道所谓的‘聚宴’,是一场骗局不成?为的是将新生聚拢于此? 可,意欲何为呢? 百思不解之际。诸葛离站起了身,走到天坑边缘,俯视那一片松柏茂林,持扇遥指,“诸位且看。” 付墨生六人紧跟着起身,而后分立诸葛离身旁两侧。 羽扇纶巾的少年眯了眯眼,“这所谓的西园天坑,像不像一处人为挖掘的巨大墓地?” 诸葛离声音刚落。 大地一颤。 偌大一座西园天坑轰然塌陷,尘烟四起,哀叫连连。天空之上,有破云木鸢群不停朝烟尘之中投射着雷火符弹,将那片广袤的松柏林,刹那点燃。 受困其中的新生们盲目又慌乱,待有所反应之后,纷纷朝四周天坑壁逃窜,然而却发现四壁之上尽是书卷观笔落法随的圣人言。 另有一柄飞剑,肆无忌惮在塌陷的天坑之中游走。烟尘中忽起忽落,连取人头。 唯一的出口,也是入口之处,方子敬挥了挥面前尘土,抱剑走出,对那些仗着些许手段逃出坑杀的漏网之鱼,逐个补剑。 …… 太虚幻境第二日考核。 布局西园天坑者,东扶摇洲时节雨,玄黄要塞沈流云、沈月,骊山君子堂楚南昭,十六剑宗张角、方子敬,三千院非常观于玄,以及最重要的一位,提兵谷女璇玑南宫饶先。 第四十一章 龙虎见 “你是怎么猜到的?”付墨生七人站在天坑边缘,被眼前一幕深深震撼。即便是随着坑杀逐渐尘埃落定,几人的心境也还是久久不能平复。 太虚幻境考核才堪堪第二日,便能布局坑杀新生两百余,且大都是迈入修行门槛破冥境的新生。 这样的手笔,这样的心机,这样的实力,这样的配合。就算是稷下峰那些排名前十的外院老生也不见得能够做到。 而且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诸葛离握着羽扇的手微微用力。 在惊龙城时,他便听闻过女璇玑南宫饶先之名。同为纵横观辨修,他早已在心里将这位出身提兵谷的天之骄女当成了学宫修行路上的潜在对手。 也是挡在面前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他原以为经过这次幻境考核,会缩短与女璇玑之间的差距,也可借此机会走到对方面前,让其知晓自己的存在,并且正视自己这位对手。 却没想到太虚幻境这才过了一日,女璇玑便展现出了如此惊人的手段。 若非自己有所警惕,关键时刻洞察出了对方的意图,恐怕被坑杀于此的,还会再加上身旁这些伙伴。 诸葛离触目心惊,看着塌陷的天坑里,一具又一具渐渐化作虚无的尸体,有种莫名窒息的感觉。 他声音沙哑道:“给我《西园寒食帖》的家伙,状态有些古怪。像是中了纵横观辨修的三寸不烂之舌。我便是在这个假设的前提下,结合两张请帖的差异,又联想到那几个藏头露尾的家伙,推测而得的结论。” 付墨生有些难以置信:“可我的请帖是申府所赠。纵横观辨修的三寸不烂之舌,难道还能篡改幻境中人的念头?从而控制其行动?” 诸葛离苦笑一声,“起初我也不信,因为我并没有达到这种境界。但现在看来,却不得不信了。” 三寸不烂之舌,诸葛离曾对稷下峰外院弟子吴懋施展过。不过那一次赢的堪称侥幸。 后来自省,他自知三寸不烂的言物境界还有许多缺陷,却没想到南宫饶先已经触碰到了更高深的层次,虚实之境。 控制幻境中人散播虚假任务……倒真让人大开眼界。恐怕学宫里那些坐堂先生,甚至十四观观主也不会料到吧! 裴凤楼接了句话,“所以展梅以及云觉两位,原本是幕后布局之人打算事先拉拢的伙伴,一起行坑杀之事。故而他们的请帖之上注有姓名。只不过因为一些其他原因,这两位没能成功参与其中罢了。” 付墨生点了点头。 诸葛离感慨说道:“南宫饶先,不愧女璇玑之名呐!” “他们来了。”初鸿突然指着西园崩塌的入口方向,八道身着燕雀服的身影陆续出现。朝付墨生等人走来。 为首两人并肩,一女一男。 是苦海上境的南宫饶先和灵台中境时节雨。 张角和楚南昭两位苦海上境稍微落后半肩。 其次是沈月和沈流云姐弟,破冥上境。 最后的两人,是非常观于玄和瑶池剑宗方子敬。一个苦海初境,一个破冥上境。 不知是否因为刚刚坑杀了两百多位新生的原因,气机尚未来得及隐去,致使八人看起来杀气腾腾,锋芒毕露。 “瞧他们的气势,像是打算连咱们一起收拾?”初鸿撸起袖子,双手掐腰。一副要打就来啊的架势。 “我们是西园坑杀唯一的见证者,也是唯一没有步入杀局的队伍。如果南宫饶先认为这是败笔,难保不会有将我们也顺手抹杀掉的心思。”暮成雪平静分析道。 裴凤楼极为不屑冷哼了声。 付墨生微闭眼睛,再睁开眼时,已是双目猩红,血雾缭绕。 “以七对八,境界上不差,人数上吃了小亏。”诸葛离轻摇羽扇。 “要是宴客在,咱们就齐了。”初鸿黯然道。 南宫术已经悄然站在了诸葛离身前,将诸葛离护在身后。神色冰冷,背后千机匣蠢蠢欲动。他的意思很明确,要动小离,先过我这关。 折书纤纤素手轻轻摩挲着腰间真言小印。伙伴们一副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模样,让原本并不关心这些琐事的她也有些莫名紧张。 她侧过脑袋看着付墨生,眸如秋水起涟漪,俏脸满是真诚,“要不我去将他们灭了?” 嘶…… 付墨生倒吸一口冷气。 而后与南宫术、裴凤楼、暮成雪、初鸿、诸葛离,齐齐转头望来。尤其是未曾见识过真言小印威力的诸葛离等人,望向折书的眼神如见妖孽。 折书见众伙伴全都诧异望着自己,不免有点儿心虚,想着莫非我理解错了?那群人是朋友而非敌人? 于是又带着几分征求问询的语气,轻声道,“不可以灭吗?” 伙伴们纷纷笑了,气氛缓和。 初鸿点头如捣蒜,“灭。折书姐姐灭他们可以的。” 裴凤楼和暮成雪心有灵犀似的,齐齐朝折书见礼,五体投地。 南宫术看着折书,咧嘴一笑。 诸葛离伸出拇指,“折书姑娘威武霸气。” 付墨生嘴角一弯,眼眶猩红之色渐渐退去,转而是一副柔情神态,“不着急,先看看他们的来意再说。” 亲眼见识过真言小印威力的付墨生,丝毫不怀疑折书具有一人团灭女璇玑整队的实力。当然,前提要看那些出身同样非凡的家伙身上,是否藏有不输于真言小印的保命神通。 打趣之中,南宫饶先等人走到近前。 同为纵横观辨修的诸葛离当仁不让,与六位伙伴正面迎去。 千猜万想,诸葛离没有想到对方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聊聊?” “聊聊就聊聊。” …… 还是那颗老松下。 十五人楚河汉界,泾渭分明,相对而坐。 十五岁的南宫饶先在折书与暮成雪面前,称不上绝色,但其样貌也颇为俊俏好看。 她精明的目光从诸葛离等人身上一一打量而过,审视和极富侵略性的眼神,未有丝毫掩饰。她诧异于南宫术的龙门境修为,也惊讶付墨生一日一夜连破两境的速度。 最终落在折书腰间那方真言小印之上,才收回视线,缓缓开口,“我不喜欢这所谓的幻境考核,很无聊,也很无趣。” 诸葛离与付墨生几人闻言,满脸疑惑。 大名鼎鼎的女璇玑,在坑杀两百余位新生之后,与他们对坐而谈,第一句竟然是不喜欢? 第四十二章 疯子 当然不是。 南宫饶先继续说道,“我来鸿都学宫的目的是为了进入天书陵,或者是见识一番万卷书台的藏书。” 南宫饶先出身提兵谷,西千重洲纵横观世家。为天书陵和万卷书台而入学宫的理由,的确说得过去,也可以理解。 “所以我认为,太虚幻境的考核纯粹是浪费时间。”或许是觉得这句话并不是很准确,南宫饶先又补充一句,“至少于我而言,于我身旁的这几位而言如此。” 诸葛离似乎猜到南宫饶先所想,“所以你想早点结束考核?” 南宫饶先反问道,“难道你们不想?” 在女璇玑看来,对面七位,是与她以及她身旁几位同伴一样的人。 且不说出身,单凭这几人能躲开西园坑杀之局,就足以证明不凡。更何况在这支队伍中,有四境龙门境的偃甲观偃修,有连破两境的魔修,有裴孤神的儿子,有龙骨丹青都无法画出其骨相的女道,还有位貌似出身孔丘诗绝城的诗余世家小姐。 这个阵容,不出意外的话,足以在今年学宫新生之中称霸无敌。当然,前提是自己这支小队不算在内。 她相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说法。认为优秀的人,总会吸引优秀的旁人。故而那个看起来仍然只是白身,并且扎着冲天鬏的小丫头,一定也有不为人知的过人之处。 因此在南宫饶先的理解中,这样的队伍是不需要经历学宫考核的。毕竟学宫的考核素来是向下包容,是学宫对于庸人的一种关怀慈悲。 诸葛离嘴角噙着笑,摇了摇头。 不想,没想过。 只是这话他并没有说出口。 付墨生说道,“就算你想结束考核,也犯不着坑杀那么多人。” 付墨生开口的时候,沈月和沈流云那对姐弟目光凌厉,极为不善。也不知哪里来的深仇大恨,如欲吃人。 南宫饶先说道,“我不知道如何能够早点结束无聊的考核,唯一想到的办法,便是将所有新生都淘汰了。学宫无路可走,自然会提前终止考核。” “真是个疯子。”付墨生直言不讳。 沈流云闻言,按捺不住,几欲出手。忽被南宫饶先一眼而偃旗息鼓,她看着付墨生笑道,“谢谢你的夸奖。” 诸葛离忽然打断,“说说你真正的来意吧。聊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进入正题了。” 诸葛离可不相信女璇玑心平气和与他们坐而论谈,只是为了找人倾听心事。他当然也不会认为,对方之所以没有剑拔弩张,是因为惧怕了他们七人队伍的实力。 恐有所求。 这是他的猜测。 “我刚才说了。我想提前结束考核,所以真诚希望你们能与我们联手。” 果不其然。 南宫饶先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这才是龙虎见没有拔刀相向的缘由。只不过,联手之后要做些什么? 继续坑杀新生?诸葛离虽然觉得有趣,但并不愿如此。 他相信身旁这些伙伴同样不愿如此。 在南宫饶先眼中,那些被学宫考核‘向下包容’的新生弟子们,大都出身普通,甚至没有多少修行天赋,走到今天,凭的无非是一颗求学之心,赤子之心。 可能还有一份不惧的胆色。 唯独少了些许气运。 这也是诸葛离与他们相比,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若不是结识了这些朋友,认识了小术,恐怕他的修行之路,也早就断头在学宫之外了。 让他与南宫饶先联手,去狙杀那些‘来时路上的自己’,诸葛离扪心自问,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还没有丧尽天良到此种程度。 “如果是坑杀新生,我拒绝。”诸葛离思索后认真说道。 “若是老生如何?” “你说什么?” “经此一役,余下的那些新生,即使数量仍不在少数,但已不成气候。我现在感兴趣的,是黑夜杀戮的始作俑者。” “你想设局杀稷下峰的外院老生?” “有何不可?” “你真是个疯子。”诸葛离无言以对,唯有重复方才付墨生所言,才足以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 学宫新生之中最强的两支队伍,对话到此终结。 南宫饶先伸出橄榄枝,并且表明了合作的意愿。即使身旁同伴,诸如十六剑宗的张角、方子敬,如玄黄要塞的沈月姐弟,从一开始就不赞同此举。 她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展现出了极好的耐心和诚意。 接下来只有等待。 希望对方七人能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如果道不同不相为谋,那就只能出下下之策了。 西园坑杀新生二百一十四人。 再多七名,也无所谓。 南宫饶先几人陆续起身,执礼告辞,“此处向南三里之地,有一墨砚池,我会在那里等待你的答案。限时,黑夜来临之前。” …… 付墨生等人又围成了一个圆。 见众人沉默,付墨生率先开口,“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南宫饶先的建议确有可取之处。” 裴凤楼说道,“你也说了,她是个疯子。与疯子为伍,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诸葛离似笑非笑,“我倒是有个建议。” 众人齐齐望来。 已隐约成为伙伴之中智囊存在的诸葛离转头看着那几道远去的背影,“对于黑夜杀戮的始作俑者,我们未尝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也没必要与南宫饶先合作。 我们自己玩,如何?” …… 梅荀雪有些头疼。 作为鸿都学宫书卷观观主,执教多年,可以说也是桃李满天下。但从没像今日这般感到头疼。 他的病症,来自于太虚幻境之中始终没个消停的小家伙们。 有个出身天心洲鼎伏渊的,隐藏龙门境修为扮猪吃虎也就罢了。 偏偏神衍观观主裴孤神还明目张胆的借境给自家儿子,与一众白身,破冥,苦海境界的新生较量。 这还如何考核? 你裴孤神怎么不干脆自己上? 书卷观里,梅荀雪险些没忍住跳脚骂娘,却突然又有噩耗传来。说是来自提兵谷的那个孩子,《西园寒食帖》设局坑杀新生两百一十四。 …… 第四十三章 八观主 鸿都学宫书卷观道观堂里,十四位观主过半数汇聚于此。 书卷观观主梅荀雪,神衍观观主裴孤神,清净观观主李南朝,真元观观主南慕容,紫薇观观主神阙,名剑观观主上官剑秋,纵横观观主宋世劫,荧惑观观主红楼玉。 八位紫金袍观主共聚一堂,商讨着如何变更太虚幻境既定的考核内容。以应对新生之中突然崭露头角的那几位变数。 原本按照正常的考核进度,深渊会在第三日现世,对太虚幻境里那些新生们进行道心试探。待到第七日天劫降临,幻境的生存空间会被骤然压缩,所有参与考核的新生老生都会被驱赶至幻境地图的中央才能生存。 然后十四观观主和坐堂先生们会根据此次考核诸位新生老生的综合表现,进行名誉值打分。拟定一个初始名单集贤谱。代表考核优劣的排名。 集贤谱问世之后,参加考核的弟子们可以利用自己所得的黄色光泽的长生钱购买名誉值,进行排名调整。 然后重头戏便来了。 论道台会在幻境世界的中心缓缓升起,挑战赛拉开序幕。集贤谱会根据每一场挑战赛的结果实时更新排名。直到考核结束。 然而事与愿违,新生之中存在几个怪物,想方设法加速着幻境考核的进度,甚至破坏了最初根据新生修为而制定的平衡。 在山长白鹿的授意下,梅荀雪不得不拉着这几位学宫共事的同僚,重新斟酌考核规则。 “既然今年新生的实力远超往年,又何必再区分新生老生。依我看,稷下峰外院弟子一锅炖,全都丢进十六竞。 优胜劣汰。并将天书陵观陵名额赠予前三。”真元观观主南慕容是个精壮汉子,抱着双臂,端坐如钟。目光如炬,盯着案几之上那幅鬼神画壁图说道。 “星坠剑台,云谲天梯,月窟琴渊,棋坪火山,九幽画牢,忘川悬圃,镜花书阁,蜃楼问心,雷台煮酒,松涛弈谷,竹海刀屏,烽火燎原……十六竞乃是针对稷下峰老生设定的大比考核,对绝大多数新生而言都太过困难。如此安排,不符合学宫‘向下包容’的初心。”清净观观主李南朝摇了摇头。 “而且天书陵从无对新生开放的先例。这样安排,有些冒失。”梅荀雪捋着白须沉吟道。 “其实这事儿不难,你们想的都太过复杂。”名剑观观主上官剑秋坐在门槛上,嘴里咬着一根青草,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你说说看。”梅荀雪说道。 “归根结底,破坏太虚幻境考核平衡的总共不过两伙人。这其中,以龙门境的南宫术和灵台境的时节雨境界最高。这两人的实力修为,已经完全达到进入稷上峰内院的标准,无论是继续参与新生考核,又或者待在稷下峰,都没有太大意义。 倒不如直接将这两人逐出幻境,终止考核。并且立下规则,后续考核过程,新老不论,凡有弟子成功突破到灵台境的,都将提前结束考核。也好早些回到稷下峰,为接下来登青云梯进入内院做准备。” 上官剑秋果然不愧是名剑观剑修。 思考问题的方式就如同剑修脾性一般,简单且直接。 遇不平,则斩不平。那么对应在考核之中,有破坏规则的,直接剔除便是。 很复杂吗? “好像,有些道理?”梅荀雪闻之,暗自点头。然后带着几分诧异之色,看着上官剑秋懒坐在门槛的背影。 那位风姿绰约美娇娘、荧惑观观主红楼玉更是眸如秋水,像藏着钩子一样,贪婪地盯着上官剑秋的侧脸。 愣是让这位紫府境剑修觉得脸颊火辣,眼神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依你之意,灵台境界提前终止考核,是否也要将柳宗白和万姑苏召回?”紫薇观观主神阙鹤发童颜面无须,声音也很柔软,有点儿像南景和北齐皇宫里神完气足的老太监。 “大可不必。生存、合作之后的第三课叫做杀威,故而总得留两位灵台境老生镇场子。一来避免稷下峰老生们经此一役名誉扫地晚节不保,二来也好让傲娇的新生意识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鹤发童颜的紫薇观观主没有再反驳。 真元观观主南慕容和清净观观主李南朝也都沉默不语。 梅荀雪看了眼远离众人、独自品茗的裴孤神,清了清嗓子说道,“你是想让裴凤楼提前结束考核,还是在泥潭里再爬一爬?” 梅老头的话点到即止。 当然意思也很明了,你裴孤神若觉得考核索然无味,大可继续借境给自家儿子。只是这样的话,学宫不会再视若无睹。 按照新规,凡修为达到灵台境的弟子都将会被逐出幻境,终止考核。 是去是留,你裴孤神决定。 …… 付墨生七人也同样做出了决定。与其等待黑夜来临后的审判,不如做那执刀人,杀一杀稷下峰老生的威风。 只不过这个决定,并没有将西园坑杀布局者那个队伍考虑进来。 故而直到傍晚,南宫饶先也没有等到她想要的答案。 为此,她有些失落和不解。 “我早就说过,荧惑观魔修,不可与谋。”夕阳西下,墨砚池边。沈流云撕开衣袍一角,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尊九尺高许的铁浮屠。 “各行其是最好。星宗弟子素来也没有与邪魔外道和平共处的习惯。”绰号小天星的张角远眺砚池,眼中细碎剑芒闪烁不定。 身旁非常观异修于玄听了这话,下意识往远处挪了挪身子。 这群所谓‘名门正派’出身的家伙,对于妖魔冥异神五观修士的偏见,可谓是深深刻在了骨子里。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若非形势所迫,他也不愿意虚与委蛇,寄人篱下。 毕竟伴君如伴虎啊! 少年画甲楚南昭坐在砚池旁,捡起一块青色石头,表皮细腻,若有所思。 “有些可惜了呢。”时节雨望向神情捉摸不透的南宫饶先,“要不,趁天黑杀了?” 张角,楚南昭,方子敬,沈月,沈流云,于玄。六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南宫饶先身上。 “杀了吧。”女璇玑美眸轻眨。 第四十四章 螳螂捕蝉,鹬蚌相争 暮色如血染透天际。 南宫饶先等人欲下杀手,重新折回那颗老松下时,付墨生与一众伙伴早已不见踪迹。只在那颗老松树干上留下四个醒目大字。 恕不奉陪。 是诸葛离的手笔。 南宫饶先并没有被激怒,而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能追踪到下落?” 她问的是时节雨。 与书卷观儒修,清净观禅修不同。农者修行的意义在于创世。 开垦一片灵田,借天时地利和自身血肉滋养。其间可司掌天时御灵兽,草木青藤共享五感。待到灵田进化,地泽万物,便能进而衍化洞天。 随后天道诞生,机缘蛰伏,洞天反哺修行者自身达到神农不死的境界。以不死之躯融合洞天,形成创世息壤,届时洞天自成一片世界,落为福地,天下迎春,生生不息。 时节雨如今是灵台境界,正是能够引溪水,招飞鸟,令蝗虫,草木泥土为我所用,花草植被共享五感的时候。 可以说只要他愿意,周身所在十丈之内,皆无所不知,纤毫毕现。 时节雨掐印念了一段晦涩难懂的口诀,老松之下,十丈之内周遭野草蝉虫仿佛皆在与之低语喃喃…… 片刻之后,时节雨忽而一笑。 “找到了。” …… 付墨生几人回了观音庙。 按照诸葛离的话说,既然决定做那黑夜里的执刀人,便不能有所冒失。稷下峰外院老生终究与新生不同,需得谨慎对待。 昨夜厉飞鱼来此,得知裴凤楼借境后的修为,灵台境界。想必经此一日,也在稷下峰的老生们之间互相传开了。如非深仇大恨,今夜应该不会再有老生找上门来寻裴凤楼的晦气。 所以这座城外观音庙,短期内会是一个相对安全的据点。 付墨生此刻换了一身夜行黑衣,连发束也做了改变,蒙上黑巾之后,瞧着与稷下峰外院那些老生,倒是无甚区别。 其实不止是他,折书,暮成雪,南宫术,裴凤楼,初鸿以及诸葛离,七人都做了换装易容。 这些行头,是昨夜诸葛离与南宫术联手从外院老生身上扒下来的。 没想到这么快便派上了用场。 “小术你记得隐藏些修为,龙门境有点吓人。”初鸿踮脚戳了戳南宫术背后的千机匣,“还有这个大盒子,也要收起来!”话音未落,千机匣已被收入须弥镯中。 “现在呢,像不像?”南宫术系上面巾,并将修为压制到苦海下境。 初鸿细细打量,随后竖起大拇指。 “这几枚符箓和玉璧,随身携带可屏蔽寻常望气术的探查。稷下峰那些老油条们不好糊弄,即使有黑夜做掩护,想彻底混入其中不被察觉,还是颇有难度的。故而我们要见机行事,尽量保持距离。即战即离,得手就走。” 诸葛离从花竹簪里翻找,与当湖先生对弈而赢得的那一堆宝物之中,倒真让他找到几张符箓和刻有真言的儒修玉璧。 物尽其用。 “初鸿尚没有修为,真碰到难啃的老生队伍,就劳付哥哥好生照看了。”诸葛离学着初鸿的口吻,唤付墨生为付哥哥,惹得小丫头白眼相视。 “知道了!啰哩吧嗦。” 众人整装待发。 待天色入夜之后,陆续从大殿之内走了出来。然而他们刚刚打开庙宇院门,便瞧见了一路追踪而来的南宫饶先等人。 付墨生七人站在庙门前石阶之上。 南宫饶先八人站在石阶之下。 一时四下寂寥无声,剑拔弩张。 “阴魂不散。”裴凤楼面巾之下,神色不悦。他一步迈出,灵台境气机倾泻而出,一尊通体缭绕着火焰的凤凰法相,十丈宽许,浮现在半空之中。 而这时,南宫饶先身旁,出身十六剑宗之星宗的小天星张角却站了出来。 迎战裴公子的,竟然不是同为三境的时节雨?付墨生看到这一幕,预感不妙,微微皱眉。 只见张角并指一引,背后那把黑色长剑猛然出鞘,握于手中。而随后发生的一幕,却是让裴凤楼与诸葛离几人都是神色不由凝重。 黑夜之中。 张角周身剑气成势,风涛动地。像是在燃烧精血一样,他的发丝肉眼可见开始变得银白,一柄白色长剑自眉心之中缓缓祭出,在身遭拖拽流星似得旋绕数圈,最终被他握在左手。 黑剑守目,白剑势均。 剑器藏体。这张角哪里是苦海修为,分明达到了灵台境界! “果然!大宗出身的家伙,都不可以常理度之。”诸葛离眯了眯眼。其实在天坑边缘那颗老松下时,诸葛离就暗中打量过女璇玑一伙人。 若按照表面实力,小术如今是龙门境修为,再加上裴公子的借境,他们有近乎八九成的胜算吃掉对方。 之所以打消了这个心思。还是因为女璇玑由始至终所展现出的平静太不寻常。坑杀新生也好,发出邀请伏击老生也罢。这一切的前提,都必然建立在‘有所恃’的基础上。 显然,只凭一个灵台境的时节雨,还不足以让他们有这样的勇气与决心。 现在看来,女璇玑的依仗便是灵台境的张角了。 大道十四观,剑修杀力名列前茅。有个隐藏境界的名剑观剑修随行左右,也难怪这群家伙目中无人。 “你的对手是我。”小天星张角举剑遥指裴凤楼。 话音刚落,几声孤单的掌声从远处响起。山脚丛林中,一道道黑色身影破风而至,身法灵巧,绝非破冥境该有。 “嘿嘿,灵台境对峙,挺热闹呀。”白小山迫不及待最先出现,落地的那一刻,苦海境清净观修为毫不掩饰。 在其身后,稷下峰老生第二名剑观陈羡阳,排行第十的混沌观石月,第五真元观王林,以及稷下峰第一人紫薇观方青霄和老十三蓝桥,几乎同时现身。 “嗯?怎么少了一个?”白小山回头看了眼几位师兄弟,发现老六厉飞鱼竟然不在队伍之中,不由满脸疑惑,“老六呢?” 借助黑夜躲在树丛之中的厉飞鱼始终不肯露头,暗中观察着观音庙前的两伙人对峙,口中还骂骂咧咧。 “这白小山脑子莫不是有病!两位灵台境对峙,带人瞎凑什么热闹?渔翁得利,黄雀在后不好么……” 第四十五章 各怀鬼胎,一致对外 送子观音庙前,三足鼎立。 便是女璇玑南宫饶先置身其中也开始觉得棘手。 她甚至怀疑,稷下峰老生选择这个时候现身,莫非是与裴凤楼达成了某种协议?又或是念在旧识一场,欲相帮对方? 诸葛离倒是不会这般猜疑。 他本就清楚女璇玑的立场,故而这会儿只觉得有趣。新生之中最强的两支队伍,碰上了全是苦海境修为的稷下峰老生。这场架,会是三方混战吗? 诸葛离面巾之下露出坏笑。 他用手臂蹭了蹭南宫术,低声问道,“小术,这么多人,你若不留余地施展龙门境修为,吃得下吗?” 南宫术认真思考,数息之后摇了摇头,“偃甲观本就不适合杀伐,而且我身上并没有携带机关兽与铁浮屠,连暗器也没有。所以……”南宫术话锋一转,“不过你放心小离,有千机匣在,即便他们两队联手,我也有把握坐镇墨守城,守护大家安全。” 如此说来,岂不是立于不败? 诸葛离闻言,神色精彩。 然而很快他又微微皱眉,“小术,你为什么觉得这两队人会联手?” “你难道忘了。昨夜我们扒了不少老生的衣服,我还用墨守城送走了一个叫陆东山的家伙与他的同伴。这些老生,很可能是兴师问罪,报仇来的。” 诸葛离真的忘记了这茬,一经提醒,右眼皮直跳。 付墨生也是忍不住瞥了这对活宝一眼,原本他也在暗自狐疑,稷下峰老生这般阵容,莫非是为了那十名真元观武夫报仇而来? 如此可就糟了。 直到听见南宫术和诸葛离的战绩,他才意识到自视过高了。合着这俩人闯的祸,远远令人望尘莫及啊。 “现在要以一敌二吗?”裴凤楼静静思量,“稷下峰外院前十,虽只有苦海境修为,但绝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压箱底的手段就算一人丢出来一个,那也是层出不穷,吃不消的。” 白小山眉飞色舞。 时而打量着左边仗着灵台境剑修压阵而目空一切的队伍。时而又瞟着右边庙门前,可以说让稷下峰老生折了不少面子而今又穿着一身夜行黑衣鱼目混珠的队伍。 想着柳宗白和万姑苏两位师兄依然没有参与今夜杀戮。自己突然带着方老大,陈老二等人跳将出来,会不会冒失了? 这两支队伍不会一致对外吧?现在打退堂鼓还来得及不? 三支队伍,各怀心思。 谁也没有要妄动的意思,仿佛都在等待变数。 于是空气凝结。 一盏茶后。 夜空里乌云密布,山风吹掠。 两盏茶后。 黄豆般大小的雨点开始打落,很快大雨倾盆。三支队伍依然定格在原地。 半个时辰后。 许是白小山再也忍不住大雨浇头,许是南宫饶先觉得这样耗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反正诸葛离与一众同伴站在庙门前屋檐下淋不着雨,所以也并不着急。 于是下一刻,白小山和南宫饶先同时开口。 “要不联手,先解决掉他们?” 白小山这话是对南宫饶先说的,目标是庙门外的裴凤楼等人。而女璇玑南宫饶先却对裴凤楼发出了邀请,要解决这支坏其好事的老生队伍。 不待各方答话,夜空一声霹雳,随后降下几道金色光牢,分别将压制修为的南宫术,身怀真言小印的折书,三千银发剑意升腾的张角,和负手而立闲散如置身事外的时节雨笼罩其中。一道威严无尽的声音穿透黑夜,回响在众人耳畔。 “凡修为超越灵台境,或身具秘宝破坏平衡者,一律剥夺考核资格,逐出幻境。” 声如圣人之言,在这片幻境天地经久回荡而不绝。 于是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之中,被金色光牢笼罩的几人拔地而起,化作一道道流光没入无尽的黑夜苍穹,消失不见。 而裴凤楼所展露的神性,凤凰法相,也在同一时刻光泽暗淡,最后像是被大雨浇灭了焰火一样,只剩下几缕青烟升腾。 裴公子借境的修为竟也被随之剥夺。周身气机无形斩去大半,只剩下了破冥境的自身修为。 这一变数来的太快。 白小山等一众老生,现在还有些蒙圈。 女璇玑南宫饶先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空,有些生气。 诸葛离忍不住跳脚破口大骂,“生死关头,跟老子开这种玩笑?这破规矩定的可真及时。” 付墨生也很不理解。超越灵台境修为的取消考核也就罢了,折书从未主动出手过,为何也要被逐出幻境? 初鸿确实是听明白了,可她不明白的是,“裴公子,你凤凰呢?” 正要大展神威的裴凤楼脸色铁青。尤其是当着暮成雪的面,如此出糗,可谓半生英名,毁于一旦。 白小山终于缓过神来。朝着夜空竖起了大拇指,高喊一声,“诸位观主英明神武明察秋毫,山长大人老当益壮强健如牛。” 形势明了。 厉飞鱼这时从树林中显出身形,带着几分歉意说了句,“诸位抱歉,来晚了。” 同为稷下峰老生,深知厉飞鱼稳如老狗的秉性作风,故而没有戳穿。只是笑了笑,浅浅见礼。 白小山抬起手肘搭在厉飞鱼肩头,“老六啊老六,我还以为你打算坐收渔翁之利呢。” “白师兄说笑了。”厉飞鱼稍稍后退几步,眼神躲避,执守心礼道。 “唉,没得选了。”诸葛离垂头丧气,而后冲着南宫饶先喊道,“刚才的话,还算数不?” 女璇玑周身纵横气形成护身屏障,雨水不侵,“你说呢?” 如今学宫出手,不由分说将他们两队最强战力逐出幻境,形势大转。若想保全,只得联手共御强敌。 对面老生,七位全是苦海修为。而且至少是苦海中境。显然都是稷下峰外院排名极为靠前的家伙。 而他们这边,南宫饶先虽是苦海境,但纵横观辩修与时令观农修一样,不善杀伐。于玄乃苦海境非常观异修,一直心思深沉,不易琢磨,这场明显处于劣势的争斗,此人是否愿意全力应敌且还两说。需得小心提防反水。 算起来,只有楚南昭可以信赖了。 除此之外,方子敬和沈月、沈流云姐弟两人都是破冥境修为,对付新生以及普通老生可呈碾压之势,面对这伙人能撑多久,很难说。 再看庙门前石阶之上的队伍,裴凤楼被斩去借境后,似乎只剩一位苦海中境的家伙? 第四十六章 付墨生的提议 乱战起来,似乎胜率不高。 女璇玑不禁忧思…… 付墨生摘去面巾。 事到如今,乔装打扮已无意义。 他已在心底盘算过当前形势,得出了与南宫饶先同样的结论,乱战难胜。 而且初鸿并无修为,需得照料。诸葛离不善杀伐。他们这一方,能够出手的只有裴凤楼、暮成雪,再加上自己。 而稷下峰这几位老生,都是苦海境高手,他自己尚且无胜算,更遑论被斩境后的裴公子与一心只为寻求天符领悟而无心争斗的暮成雪。 故而他想了一个办法…… 白小山已经迫不及待舒展筋骨,“你们双方若盘算好了,就过来领死吧。” 付墨生向前一步,与裴凤楼并肩而立。他是荧惑观魔修,故而执守心礼。 白小山诧异问道,“怎么,你有话说?” 付墨生说道,“此战难免,不过在动手之前,我有个提议。” “提议就不必了,你白爷最怕夜长梦多。要战就战,你们便是要联手,白爷也无话可说。”白小山背后,一尊浑身铭刻着梵文的八臂金刚法相显化。显然不打算给付墨生任何拖延的机会。 付墨生也是有点意外。外院老生果然贼精,提防之心颇重,油盐不进。 沉默片刻,索性从须弥镯中取出天下渊,朝石阶下丢了出去,并且摊了摊手,“付墨生自知不是诸位师兄对手,既然师兄想要,不过一杆杀玄宝器而已,送便送了,权当与师兄结个善缘。师兄放心,往后在稷下峰里,在下绝对恪守口德。在场若有人敢散播谣言,说师兄畏惧新生,恃强凌弱,以众敌寡,夜长梦多,威逼强取,冠冕豪夺……付墨生势必第一位站出身来,替师兄正名反驳。” 白小山越听越怪,有种犯下滔天大罪被当众审判的错觉。 心想不过就是个拖延之计而已,不让你说,还真就被钉在道德耻辱柱上了?这般伶牙俐齿,确定是荧惑观魔修的作风?杀玄宝器说扔就扔,你敢送,白爷岂会不敢捡? 白小山踏步上前,便要去收那画戟。 身后却传来两声干咳,白小山回头望去,见是方青霄方老大神色古怪。一旁陈羡阳提醒道,“小山,你不要脸,好歹也给方老大留个颜面。难得方老大亲自带队,一句话而已,且看他要说些什么,不至于草木皆兵。” 白小山低头叹息。陈羡阳开口替方老大求颜面,这个人情还是要卖的。他望向庙门石阶之上,昂首挺胸,“你叫付墨生?” “见过白师兄。” “就是传闻说要在学宫蹭吃蹭喝的那个哥哥?” “不敢当。”付墨生汗颜。没想到他的声名远播,是因为这种谣言。 “你不是白身?”白小山讶异。 “考核之前是。” “这么说,你一日一夜连破两境?” 这话一出,女璇玑等人,包括方青霄,陈羡阳,王林,厉飞鱼在内的一众外院前十老生都是满眼惊愕。 他们虽为外院前十,天赋也不俗,但修行之路无不是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就是内院第一叶撼山也逃不过这种铁律。 连破两境? 闻所未闻。 “原来是个小妖孽。”白小山不由对付墨生重视几分。 只不过这话落在付墨生耳中,听起来总觉得怪怪的。妖孽二字用来形容天赋及破境速度,勉强说得过去,但加个‘小’字什么意思? “不知令妹是哪位?”学宫里传言今年新生之中有对白身兄妹,一选荧惑观,一选混沌观。遭人耻笑,造谣此行入学宫是为骗吃喝。如今见识了哥哥一日夜连破两境,白小山有些好奇妹妹是何境况。 于是众人目光落在了没有修为的初鸿身上。 初鸿至今坦荡。没有修为又如何,我哥哥连破两境风采惊人,便已盖过你们在场所有。傲娇神色,不可一世。 白小山打量后点头,“果然是白身,看来传闻并未错。”随后探掌一震,八臂金刚法相如影随形,那柄画戟天下渊被雄浑的清净观掌风震起,又飞到付墨生手中,“姑且说说你的提议,采不采纳就是白爷的事儿了。” 女璇玑也很好奇,眼下境况,这位连破两境的家伙要如何破局寻求胜机。 视线一直流连在暮成雪身上未曾移开半分的楚南昭,也是破天荒瞧了瞧付墨生。 “因学宫新规限制,我们被明显削弱实力。白师兄也瞧见了,这并不公平。可以说按照如今情况,即使我们双方联手,面对诸位苦海境师兄也丝毫没有胜算。”付墨生说道。 “学宫那群老家伙定的规矩,你若觉得不公平,大可等考核结束找他们说理去。”白小山抱臂,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态。 付墨生不予计较口舌之争,而是继续说道,“此战避无可避,但我等也不甘心就此认输。不如我们两队新生各出一人,白师兄也可与身旁诸位师兄商定,选出两人,咱们以二对二,公平对决。” 裴凤楼一听此言,便知付墨生为顾及大家安危,将所有责任与危险一肩挑之了。想要说些什么,付墨生却是转头一笑。 示意无妨。 诸葛离沉吟思量,计穷摇头,一时半会儿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女璇玑南宫饶先智慧无双,付墨生心思,一眼看透。以二对二,不用多想,定是楚南昭与付墨生联手。 一位苦海上境,一位苦海中境。即便稷下峰老生选出两位苦海上境,未尝不可有一战之力。此法思虑周全,既能避免混战损伤,又可于夹缝之中谋寻取胜之机,不失为良策。 她并无意见。 现在就看稷下峰那群老生态度如何了。 事关众人利益名声,白小山并未擅自做主,拿定主意。而是极为难得与身旁诸位师兄弟一起商讨付墨生的提议。 片刻过后,白小山回道,“白爷瞧得出来,你们双方存在嫌隙。以二对二,恐无法齐心同力。别说做师兄的以大欺小,胜之不武。现在就给你们一个公平的机会,三队各出一人,两两对决,两战皆输的,主动奉上须弥镯。这是方老大善心大发给予你们的最大让步。接战与否,给个痛快话。” 付墨生有些讶异。他料定那群老生必然不会全盘接受自己的提议,但没想到,对方竟会提出各自为战的想法。 想来也是不愿看到两队新生握手言和,一致对外的局面。 果然老谋深算,冠冕堂皇。 第四十七章 笔落法随,外院第一 不过付墨生对此却并无异议。 只要能避免初鸿陷入刀兵,与楚南昭联手对敌老生或是连战两场,于他而言都不重要了。 故而他点头应下。 可一举而解决两个麻烦,女璇玑南宫饶先自然乐见。只是此战她无法相助,出于尊重,也还是需得征求楚南昭的意愿。 毕竟他们之间是相互合作,而非附属的关系。况且在西千重洲,提兵谷较之骊山君子堂,山上地位也不可同日而语。 少年画甲楚南昭,在今年新生之中,无论样貌才情天赋实力,都可当得起人中俊杰四字称谓。即便是在骊山那座君子堂,同龄之中,也极少能有与之相提并论的。 故而苦海中境的付墨生对他而言不惧威胁,甚至不足为虑。 在他看来,连破两境固然称奇,但毕竟没有足够的时间稳固境界,而且就算幻境之中有所得,衍气术与蕴气诀,区区一日一夜,又能修炼多少? 不过是空有境界的花架子罢了。 他真正关注的,是那群黑衣老生。 清净观禅修的家伙看似张扬轻浮,实则奸猾无比。那被称为方老大的紫薇观道修,有种少年人不该有的老成持重。苦海上境的名剑观剑修,是他不容忽视的存在之一,毕竟剑修杀力强,此人出战的几率很高。 那位真元观武修,是最为深沉的一个。武夫一途,不动如山,动如雷霆,也是劲敌。 最后一位,是后来出现被称为老六的荧惑观魔修。此人现身之后,一直默默站在一众老生身后,是最容易被忽视的存在。可直觉告诉自己,这人极度危险,看不透,可谓难知如阴。 一番打量下来,楚南昭自忖有把握战而胜之的,也就只有那位混沌观妖修女子,以及距离白小山最近的那位苦海中境老生。 当然,也包括庙门口的那位付墨生。 这便够了。 无论打不打得赢老生,他都有一场必胜之局。换言之,今夜争斗,他绝不会是输的那个。 那么何乐而不为呢?更何况,他可借此良机探一探稷下峰外院前十的虚实。 “算你欠我一个人情。”对于南宫饶先的征询,楚南昭笑而应对。女璇玑拱手相赠的人情,拒之门外岂不唐突佳人? 南宫饶先没有说话,而是点了点头。 “爽快。”白小山拍了拍手。 稷下峰外院第一人方青霄走了出来,望向楚南昭,“付师弟只有苦海中境修为,这第一场,就由我们开始?” 楚南昭微微蹙眉。 没想到代表老生出战的并非那位剑修,也不是武夫,更加不是难知如阴的魔修,而是大道跟脚紫薇观的道修,外院第一人方青霄。 付墨生对此倒是能够理解。 至于原因,‘外院第一人’五个字足以解释。 若杀力不如剑修陈羡阳,沉稳不如王林,狡猾不如白小山,心思不如厉飞鱼,他也当不起方老大这个称谓。 而且方青霄的修为已经隐约达到苦海上境巅峰。随时都有破境的可能,就算此战存在无法预料的变数,也有足够的修为应对。 可以说万无一失。 楚南昭犹豫片刻,挥手一抹,亭侯笔执笔于手,“既如此,请方师兄赐教。” 南宫饶先与白小山等人纷纷识趣后退,给即将交手的两人留有足够宽敞的空间。 滂沱大雨之中,楚南昭率先发难。 书卷观儒修达到苦海境界,便能够以笔为刀,笔落法随。故而与人交战,不似真元观武夫那样近身肉搏。倒还是有一些赏心悦目的。 只听其口中吟诵,“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手中亭侯笔同时挥动,一个‘弓’字,一个‘箭’字,以雨水为墨,书写而出。而后大袖一挥,那两字化作大弓长箭,呼啸一声,破空射出。 这一箭速度极快,沿途融雨而疯长,待逼近方青霄面前时,已经变成一支七尺长的弩枪长箭,欲洞穿方青霄眉心。 而方青霄却早有所备,他不过微微侧头便躲过了弩枪长箭。与此同时,他右手探出,一拳握住了将要擦耳而过的长箭。只见那弩枪长箭虽冲势大减,但箭身依然在方青霄手中惯性滑出了一段距离,才堪堪停下。 礼尚往来。方青霄手中弩枪长箭圆舞数圈,猛地掷出,原路返回…… 两人的交手,付墨生不敢有丝毫懈怠,全程凝神以观。然而当他见方青霄竟以纯粹力道握住了那杆弩枪长箭时,心中极为震惊。 这种粗鲁而又简单的方式,这种劲力,完全不输于同境的真元观武修。他不禁想着,莫非方青霄在修行紫薇观之余,还在锤炼体魄? 不过下一刻,他便打消了这种匪夷所思的想法。因为他发现方青霄的手中,握着一枚道修符箓。正是借用这枚符箓的功效,才得以让他发挥出类似真元观武修的强横力道。 而再观那楚南昭,竟也不闪不避。口中吟诵了句,“都护铁衣冷难着。”落笔铁衣二字,那雨水打湿周身,竟形成了一件剔透的铁衣甲胄,硬生生扛下了弩枪长箭。 无数雨珠在身前乍碎,楚南昭只稍稍退后了半步。 两人初次交手,算是试探,竟难分伯仲。 “方老大不许放水。”白小山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方青霄微微一笑,一脚踏出,施展紫薇观神通‘禹步’,缩地三丈,身影刹那出现在楚南昭面前。又是掌心藏符,施展真元观武修拳脚的路数。 看样子是明知读书人体魄偏弱,专以一些增加速度力道甚至自身反应灵敏的多宝符进行克制。这方青霄沉稳之余,也算是颇有谋略了。 只是付墨生无法看透这位方老大身上究竟藏有多少符箓,须知紫薇观道修,多宝符类别繁多不亚于千种。而且依威力不同,有金银紫蓝黄品级之分。 若出门不幸遇着身上藏着百余种符箓的家伙,恐怕即便是威力最低的黄品符箓,也足以让人感到棘手。毕竟架不住以量取胜。因为就算是采取下下之策,百符齐炸,也已堪比龙门境修士的出手了。 静观战场形势,付墨生不免开始为那楚南昭担忧起来。 而楚南昭的破局之法,似乎并没有变化。由始至终,他只施展笔落法随的神通,一句又一句诗词自口中吟诵,而后笔下凝为实物,化解方青霄一次又一次的凌厉攻击。 第四十八章 锦绣开,昭心诀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亭侯笔下,飞将显出,类似于真元观武修,与方青霄互换拳脚。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句诗里一个‘直’字,一个‘圆’字,竟让楚南昭的身法变得诡异起来,比之方青霄的禹步也不遑多让。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辕门二字更具神通,一扇由雨水凝聚的门框吱呀一声,开门迎势,来而不拒。方青霄的五雷符光,被那扇门吸收之后,犹如进入了异度空间般,销声匿迹。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笛声忽东忽西,竟有乱人心神之威。方青霄为此动用了一枚斩勘符,驱邪祟,稳道心。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又是高明的遁术。庙门前两道身影前后追逐,眼花缭乱。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楚南昭身遭周围三丈,温度骤降,仿佛雪封。让方青霄的速度都随之变缓了下来。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云雾骤起,扰人视线。如坠幻境,方向难辨。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一道金色的光芒如层层叠叠的龙鳞熠熠生辉,破开云雾之后,游走如龙蛇吐信,逼得方青霄连连后退…… 但此时,诸葛离却开口评道,“楚南昭要输了。” 付墨生闻言默然点头。 楚南昭的手段得益于其所吟诵的诗句,虽千奇百怪,招招出其不意,但很明显极为耗损修为,他周身书卷气气机的运转已不似最初那般流畅,亭侯笔落成的速度也开始变缓,这一切都表明他在强撑。 败迹已显。 而方青霄虽招招落空,与楚南昭战的有来有回,并未展现出任何特殊的手段或者压制性的神通。但其修为气机如涓涓流水,绵而不绝。无论动用符箓也好,禹步也罢,对紫薇气耗损的掌控似乎达到了极为精准的地步。 不急不躁,稳操胜券。看似在进攻,实则又像是引诱楚南昭出手,从而逐个破解一样。 付墨生知道,这绝不是稷下峰外院第一方青霄的全部实力。只能说楚南昭当前展现的手段,未能真正逼出方青霄的底牌。 但,少年画甲楚南昭真的仅此而已吗? 至少当初学宫山下,楚南昭脚踏锦绣的场面,付墨生尚未见过。由此看来,楚南昭也有所保留。 付墨生看着大雨之中楚南昭踉跄的身影,沉思片刻,将《天魔乱舞》从须弥镯取了出来,递于诸葛离。两人眼神交流,彼此会意。 终于没过多久,楚南昭‘如愿以偿’败下阵来。但却并未受伤。 方青霄不愧是稷下峰外院第一,点到即止,颇有大师兄风范。此战若换成白小山,王林,陈羡阳,厉飞鱼之中的任何一位,楚南昭恐都不会输的这般轻松。 “方师兄高招,南昭佩服。”楚南昭拱手作礼,似心悦诚服。 付墨生却不难猜测其心思。 一人两战,这位少年画甲自知不是方青霄对手,故而从一开始便打算走个过场,演武一番,保留底牌捡软柿子捏。 如此一胜一败,于南宫饶先可作交代,也能将自己摘得干净。出淤泥而不染,少而奸猾不输白小山。 “楚师弟自谦了。只凭借令人眼花缭乱的笔落法随,便能耗掉我将近九成的符箓积攒,可见修为根基深厚,远非同境可比。”方青霄显然也看出了楚南昭志不在此,有所保留。稍加揣测,便知其所谋。故而话说了一半,转过头目光投向付墨生,善意提醒道,“付师弟可要当心了。” 付墨生回以守心礼。 方青霄言谈举止,坦荡真诚。难怪会被白小山那几人亲切的称呼为方老大。稷下峰外院第一,名副其实。 于是大雨之中,付墨生走下石阶。 “哥哥。”初鸿担忧,忍不住喊道。 付墨生回眸一笑,无碍。他在距离楚南昭三丈之处而停步,并未着急动手,而是问询道,“你要不要歇歇?” “不需要。”楚南昭神情虽未展露轻蔑之色,但这简短的回答,却是不屑意味颇浓。 任谁都看得出来,苦海中境的付墨生此刻在楚南昭眼里,根本连被重视的资本也没有。即使这位少年画甲已吃了一场败仗。 不过这个回答,女璇玑南宫饶先却是破天荒的不喜。楚南昭败于方青霄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对此她无话可说。但若一心认定第二场胜利能够轻而易举手到擒来,恐会吃大亏。 付墨生洒然一笑,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那我们开始?” 楚南昭手持亭侯笔,“请。” 付墨生双眼猩红,血雾缭绕,“楚师兄可要当心了。” 楚南昭不屑一笑。 当心?我会让你看到差距的。 第一战,历经六十四招,他败于方青霄之手。故而对上付墨生这一场,他已决心要以最快的速度结束。让在场诸位瞧瞧,这位新生之中连破两境的妖孽,是天才还是笑话。 气机倾泻。 楚南昭周身雨水骤停,一阵淡淡墨香隐隐散溢开来,只见其胸口处冥顽显现,一张锦绣铺展而开。那锦绣墨痕无数,画有白骨累累,而其中最为醒目的半面龙骨之相,则犹如筑京观般凌驾于所有画骨之上。 睹之惊心。 随着一声沉喝,“镇!”楚南昭亭侯笔挥动,那张锦绣赫然于半空之上首尾相连,扎根而落,像是围了一圈篱笆一样,将付墨生困于其中。 双目猩红的付墨生神色冰冷,身遭锦绣旋转不停,其上画骨更如走马灯一样映入眼眸。付墨生仿佛看到了一张张面孔,或喜或悲,或怒或惧,或嫉妒或憎恨……让人目眩神晕。 他不得不紧闭双眼。 然而那些面孔只要瞧上一眼,便似深深刻在了脑海之中,挥之不去,扰人心神。 “我很好奇。你区区白身,不顾劝阻也要选择荧惑观修行。并且能在幻境考核中一日一夜连破两境,到底有何依仗!” “就让我看看,你堕落下的面孔,究竟是人是鬼!” 楚南昭从须弥镯中请出一盏墨玉灯,高悬夜空之上。而后祭出一滴精血,点亮灯芯。 第四十九章 众生见吾,如见深渊 夜空之中,墨玉灯灯芯照射的红芒犹如彼岸花的细长花瓣,以一道道完美弧度洒落锦绣阵中。 在外界看来,那些红色光线落在付墨生身上,仿佛将其变成了提线木偶,悬空吊起,任由摆布。 “昭心诀,鬼心通前尘。” 楚南昭运转《昭心诀》,手中亭侯笔自眼前一抹而过,双目如开鬼心眼,泛着幽绿光泽,死死盯着锦绣阵中被无数红丝光线提吊而起,却似乎并不知觉的付墨生。 付墨生闭着双眸。冰冷的神色夹杂着一丝痛苦,好似陷入梦中苦苦挣扎无法醒来。 心神乱如麻。 他只觉此刻锦绣之中的磅礴书卷气如同浓稠的水墨,从四面八方流淌而至。墨迹所过之处,形成一张张形色各异的人脸,对自己或笑或哭…… 他高高升起。 却发现那些墨迹在沿着双脚向上爬噬,欲要将自己吞没其中。 “这楚南昭憋着坏呢。”白小山远观场中情形,给出一针见血的评价。 “荧惑观又称堕落道。故而凡是魔修,必有一段深陷沼泽而无法自拔的过往不为人知,这是堕落之因,更是能支撑其领悟荧惑气的根本。 简单点来说,就叫心头魔,又或心魔。 楚师弟出手便以胸中锦绣困敌。而那锦绣之上画的又是数之不尽的人骨,成千还是上万?观骨见人相,相又由心生。此法等同于让付师弟从众生之中照见自己,进而牵引心魔,勾起那段深藏的不堪记忆。 若守心不成,恐会就此沦陷,沉睡其中而无法醒来。” “这种手段,原本算不上杀招。可对荧惑观魔修而言,却似乎专门克制。难怪与我交手时,他并未展现这门神通。” 方青霄平静的脸上浮现些许担忧之色。 虽说太虚幻境之中厮杀搏斗,并不会真正产生死亡。但类似这种从心境或者大道根本上下手的路数,却是不可不防。因为没人能预料,当考核结束离开幻境之后,心境的变化与大道根本的损伤会否依然存在。 若无法抹去,势必影响付墨生未来的大道成就。 这是他作为稷下峰外院大师兄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他一直都希望同窗之间互敬友好,就像身边这些家伙一样,拌嘴归拌嘴,但从不认真计较。 考核之时,规则之内行该行之事,无伤大雅。 断人长生路,行不得。 “喂,老六。若换成你,可有破解之法?”陈羡阳回头看了众人身后的厉飞鱼一眼。 厉飞鱼只是苦笑,摇头。 并未给出答案。 庙门前的初鸿,双手死死攥着衣襟。她很害怕,但又不敢出声,唯恐让哥哥再度分心,给对方可乘之机。 暮成雪悄然靠近裴凤楼,眼底带着问询之色微微颔首,似乎在征求裴凤楼的意见,“要不要出手?” 美无双的裴凤楼眉心神火欲燃,也是蠢蠢欲动。 最终还是诸葛离沉得住气,伸手拦住了两人。他的手中,还握着《天魔乱舞》。他低眉看着这卷衍气术,轻轻劝道,“再等等。” 是的,再等等。 付墨生还没开始还手,那柄画戟天下渊尚未动用。如果他们出手破坏了比试,那么先前谈定的一切都将算不得数。岂不是枉费了付墨生一番苦心? 诸葛离的视线重新落在场中。不经意看到了南宫饶先身后,于玄、沈月、沈流云、张子敬几人的得意面孔,微操胜券的面孔。 忍不住心中喃喃,“付哥哥呀付哥哥,你可要撑住!” 付墨生显然听不到诸葛离的心声,甚至已经听不见外界任何声音。 但他却听到了初鸿的呼唤。 他听到初鸿在呼唤自己。 “付哥哥。” “付哥哥……” “付哥哥快醒醒。” “醒醒。” “付哥哥,我想起来了。那天就是这只狸猫在咬我……” “哥哥,我好疼!” “我很害怕。我一直喊哥哥,可你已经走了,听不到了……” 付墨生的面色愈发痛苦,像是做了噩梦一样,冷汗直流。 其实这会儿,楚南昭若是收起《昭心诀》,打消以鬼心之境窥探付墨生堕落之道的念想,相反利用笔落法随的神通,便已能将付墨生拿下。 无奈他好奇心重,且在比试之前又遭付墨生激将,此刻杀人而取胜的结局已经无法抚慰他内心的疯狂。 需得再加个诛心,杀人而诛心,方能解心头之恨。 施展昭心诀,如开鬼心眼的楚南昭,幽绿瞳孔仿若直视了付墨生的内心。 他最先看到初鸿的面容。并不稳定,时而闪现,时而闪灭。接着他看到一张妖面。九首青狮的九张妖面循环闪现,速度极快。分不清在哪一瞬间,其中一张妖面变成了一名少年面庞,轮播似得快速闪过。有些熟悉,似乎是西都昆仑境张角一直等待的那位师弟展梅? 除展梅之外,他还看到几张陌生的少年面孔掺杂其中,画面越来越多,闪烁越来越快,没有规律,但似乎都不是致使付墨生堕落的心魔。 直到某一刻,他看到一棵树,仿佛种在付墨生的心田之上,一闪而过。他想极力看清那棵树的模样,想看清那棵树上悬挂之物,于是《昭心诀》的运转加快,他祭出第二滴精血,让墨玉灯的灯芒愈发耀眼逼人。 “心头魔,给我现!” 一声怒喝。 楚南昭终于看清那棵树的真容。 荧惑之树,长在心间,枝若垂柳,果如红心,被一团模糊的黑影包裹,咚咚,咚咚……在跳动着。 仿佛察觉到被一双心外之眼偷窥,荧惑树垂柳一般的枝丫扭动挪移,而后赫然探出,一张饕餮面孔,张开血盆大口,仿佛要扑面而来,吓得楚南昭顿时汗毛倒竖。 那一瞬间,他看到饕餮面的眼睛。 漆黑一片。 如堕无底深渊。 一种无法言说的极度寒意遍袭全身,楚南昭幽绿双眸渗出血液,悬于半空之上的墨玉灯刹那熄灭,被提吊而起的付墨生睁开猩红眼眸,缓缓落地。 体内荧惑气机猛然倾泻。 一根噬心藤倏地窜出,穿破锦绣,贯入楚南昭胸膛。 付墨生身影一闪,出现在楚南昭面前,猩红的眸子盯着对方幽绿之色渐渐淡去的眼睛,神色无喜无悲,淡淡说道,“你看到魔鬼了吗?” 第五十章 付墨生,龙门境? 不要轻易窥探一个人的内心,尤其是魔修的内心,因为当你看到魔鬼的时候,哪怕是冰山一角,一双眼睛,也极有可能要付出承受不起的代价。 这是付墨生想对楚南昭所说的话。 只可惜,楚南昭没有机会再听。 噬心藤缓缓抽出,饕餮脸孔衔着血淋淋的心脏,重新回到付墨生体内。楚南昭应声倒下,身影渐化虚无。 老生们惊得哑口无言…… 南宫饶先身后几位同伴目瞪口呆,满脸不可置信。 “就这么输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南昭输的莫名其妙,众人狐疑不解。 女璇玑捡起楚南昭掉落的《昭心诀》、亭侯笔、墨玉灯,第一次对付墨生真正刮目相看,“你让我惊讶。” 她还是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但这些还不属于你。” 付墨生自然知道。 他需要再胜一场,才能决定这些东西的归属。所以他转过身面朝老生队伍。确切地说,是遥遥看着方青霄。 “你要不要歇歇?”这话是方青霄对付墨生说的。也是不久前付墨生对楚南昭的激将。但显然方青霄说这话的初衷和真心,是真的希望付墨生可以歇歇。 毕竟与楚南昭第一战后,他已经歇了。 “不需要。”付墨生的回答竟也与楚南昭惊人的一致。他并非托大,因为这场战斗,他几乎无所消耗。 楚南昭之败在许多人看来,败的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付墨生清楚,这一切实是楚南昭自掘取死之道。以所谓的鬼心之境窥他心魔,企图探寻身体中隐藏的秘密,不是自寻死路又是什么? 付墨生体内的秘密可能关乎天魔,绝不是苦海境修为的修士可窥视的存在。 只不过这个真相,尚不可与外人道罢了。 方青霄打了个稽首礼,也不再回想方才楚南昭诡异落败的一幕,对于面前这位有些‘深不可测’的师弟,他告诫自己,绝不可轻敌。 付墨生回之守心礼,而后施展泣血录,浑身血气升腾,灼烈似燃。他想试试方青霄借符箓之威施展拳脚的手段,所以近身而来。 双方眨眼互换拳脚十数招,却是逼得方青霄主动求变。 虽说十四观之中,真元观武修体魄铜皮铁骨最为强悍,可荧惑观魔修却也能凭着癫狂状态以及痛感无知无觉,勉强与之短暂媲美。 即使在这十数招之内,付墨生的力道和速度比之方青霄稍有不如,但每每都能后发后至,故而也算跟得上方青霄的节奏。 无奈方青霄符箓见底,纯粹以紫薇观道修的体魄硬接付墨生的拳脚,难免有些吃力。 所以他借势与付墨生拉开距离后,开始变招。 紫薇观指法与印诀。 “召将。” 方青霄十指灵动掐诀,口中不知默念着什么咒语,只见一尊浑身铭刻紫色咒文的符将吸收无数道紫薇气凝出身形,手持桃木剑矗立身前。 此将脚踏符罡斗步,以咒印为魂,紫薇气为体,又受醒咒人牵偶般控制,临阵对敌刀剑不入,省力又抗伤,倒是与楚南昭笔落法随召唤而出的飞将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付墨生挤破指尖,以血滴凝聚血刺,欲朝方青霄攻去,忽被那尊符将以桃木剑格挡,不由微皱眉头。 方青霄远立符将身后,运筹帷幄,指印变换,控制着符将反守为攻,桃木剑拦腰斩来。 付墨生灵光乍现,思出应对之法。 他身形一掠,腾空而起,而后脚天头地,顺势一掌拍在符将额头之上。苦海之中荧惑气顺着掌心如数灌注符将身体,后者吸收荧惑气后,果不其然体格猛涨,终被撑破,爆发出极为耀眼的紫光,随风湮雨灭。 “付师弟果然聪敏。” 方青霄被破解召将指,并无任何不悦,反而有些赞赏。临阵对敌,竟还能沉静如此,瞬发之际思出破招之法,这份敏锐已不在稷下峰外院前十之下。 付墨生没有答话。 以荧惑气破了符将之后,苦海之中肉眼可见的出现枯竭景象,他的修为已大打折扣,为防止被方青霄看破,并利用对付楚南昭的方式,温水煮青蛙一样耗尽体内仅剩的荧惑气,落得个不战而败的结局。他果断施展噬心藤的‘换面’手段。 右手掌抚着冰冷无情的面孔。 透过指缝可以看到,付墨生仿佛变脸一样,一张张犹如魔鬼般狰狞的饕餮面孔、衔着血淋淋的心脏交替浮现。 最终,他选定了快剑展梅的那颗荧惑心。 于是在众人眼中,他放开右手,便换了一副模样。似戴了一张展梅的面皮,除了双眼依旧血雾缭绕之外,那张脸与真正的展梅已经没有任何差别。 付墨生手中血刺逐渐生长,变成血色长剑。他以自身修为,施展展梅所拥有的手段,威力更在其上。 十三快剑连绵不绝,剑剑贴身而至,凌厉又迅捷,即便方青霄以禹步闪躲,却还是被打断了掐诀的进程。 这连续避让的一幕,看的白小山与身旁诸位师兄弟胆战心惊。不由为方老大捏了一把汗。 “这小子诡异得很。”厉飞鱼难得开口。同为荧惑观魔修,对于付墨生施展而出的‘换面’神通,没人比他更有发言权。 因为他闻所未闻。 还有那掏心的手段,残忍而血腥,即便在学宫魔修之中,也是极为少见。 “先是不明不白破了楚南昭的昭心诀,挖心取命不说。这会儿又改头换面,用起了剑法,荧惑气可以催动剑法吗?”大道跟脚名剑观的陈羡阳这会儿有些认知崩塌。 不是说十四种清浊气之间存在无法逾越的壁垒吗? 现在算什么? “我听闻好像有一种魔修咒术,可种在旁人体内,待结出心魔丹,取之而服用,就能模仿对方修为和手段。只是这种咒术,非龙门境魔修不能修行。”稷下峰老生之中,唯一一位女修,也是混沌观女妖的石月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付墨生这家伙达到了龙门境修为?”白小山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他这一声质疑,顿时将观战的所有目光吸引而至。 第五十一章 可怕的方青霄 石月摇了摇头。 以她的眼力和修为,给不了定论。 而且付墨生这种模仿剑修手段的神通,瞧着也并不像是传闻中的那种咒术。因为据说种咒到结出心魔丹,最快也要百日光景,而太虚幻境考核至今不到两日两夜,换成外界的时间,不足七日,就算付墨生在学宫山脚入学时就已布局,也不可能这么快获取心魔丹。 除非此人也在测试时隐藏了修为,而且早在百日前便对即将入学宫的某些弟子种下了咒术,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庙门前的诸葛离见诸位老生神情凝重,也是自嘲一笑,“多余担忧!付哥哥的强大,远远超乎所料啊……” 裴凤楼同样倍感意外。 此一战结束,无论胜负,付墨生都必将名声大噪,在稷下峰外院占据一席之地,成为学宫风云人物,而且还有可能掀起一阵无休止的议潮。 争议其到底是何修为。 付墨生只有苦海中境的修为,就算让他暴露在学宫十四位观主面前,也不会有第二个答案。但要说战力,付墨生觉得自己可以媲美苦海上境。 说不清这种自信源何而来。或许是体内被封印的天魔,或许是他曾以破冥初境修为挑了剑修展梅,又或许是自恃拥有‘万古同寂’那一式杀招…… 总之他并非自我膨胀。 与方青霄一战至此六十五招而未露败相,已是最好的佐证。而且他坚信,自己能够抗下第六十六招…… 方青霄以禹步闪避快剑,虽招招危险,但似乎仍然游刃有余,退而不乱。付墨生所料不错,他确实在耗。 苦海上境的修为本就是他优势之一,岂能不用?而且付墨生在以荧惑气撑破符将之后,修为明显大打折扣,故而才动用‘换面’手段,企图借用剑修高杀力,以最快的速度结束这场比试。 付墨生的这种心思正是被他看透,才让他更加坚定自己采用的战术,鏖战之术。 所以他一退再退,退到付墨生的出剑开始变得缓慢。他便知道,机会来了。 双手快速掐诀,口中默诵咒语。 印成之际,方青霄微微一笑,“天璇,风府,神阙,玉衡,曲泽,摇光,青灵,开阳,魂门,昆仑……禹步星阵,开!” 方青霄瞬间后掠而出七八丈外,付墨生正要追逐,忽然发现面前出现一道光。 确切的说,是方青霄片刻之前施展禹步腾转挪移时,脚掌着地的位置乍现了一道光束,冲霄而起。犹如黑夜的房间点亮一盏灯,然后手指捅破了窗户,那灯光从窗户的小洞透射出来一样。 付墨生心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正要后退躲开这道光束,却又被身后的另一道光束阻拦退路。 仿佛方青霄每说出一个词汇,便会有一道光束应声乍现。 天璇,风府,神阙,玉衡,曲泽,摇光,青灵,开阳,魂门,昆仑……一道道光束自地面之上冲射而出,付墨生被迫狼狈闪躲,东西南北不停跳跃,不停着地。待所有光束都被唤醒之后,付墨生也停止了躲避,更加停止了追逐。 此时他猛然发现,自己已被数十道光束结成的阵法困在了其中。 那些光束射线的起源,都是一个点。都是方青霄先前退避十三快剑锋芒时,禹步落脚的点位。 那些点位彼此相连,连线好似方青霄退避的先后顺序。再加上点位冲射而出的光束,形成了一座光牢。 他正身处光牢之中。苦海之内,可动用的荧惑气已近乎枯竭。 付墨生眉头微皱。这才是禹步的真正面目?他竟没有丝毫察觉!望着光牢之外的那道身影,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稷下峰外院第一的可怕! 这种可怕不是修为的绝对碾压,也不是神通或衍气术的精准控制,而是稳。 一如既往,稳得可怕。 现在回想起来,似乎从一交手,甚至在交手之前,他就已经陷入了方青霄的节奏之中。 明明是紫薇观道修,为何在与楚南昭的对敌过程中,侧重借助符箓施展拳脚?是算定了自己在下一场,必然会依赖癫狂状态下仅次于武夫体魄的近战优势,与之试探碰撞? 所以才刻意施展拳脚,让自己甫一出手,以己之所长,正中其下怀,落入他早已布好的节奏之内? 进而符箓用尽,水到渠成改换招式,却又丝毫不露破绽? 改换的招式也是精心布局,以召将指唤出符将,再一次算准了自己会利用荧惑气破解? 而后自己不得不面临荧惑气消耗过多的窘境,必然会选择速战速决。而到了这一步,他要做的事情反而变得简单,一退再退,招招避让,最终在自己荧惑气枯竭之际,唤醒禹步星阵,成功锁敌? 如果交战至此,自己的每一步都被对方精准算计,且分毫不差。那么此人心思之沉,智谋之深,得有多强? 付墨生不敢想象…… “嘿,方老大果然还是方老大。论步步为营,计算之深,依然是内外两院第一人。先前装的挺像那么回事,害得弟兄们白白担心。”白小山望向星阵光牢,看着已如笼中之鸟的付墨生感叹说道,“这小子现在才察觉,为时已晚了。” 言语落罢。 方青霄挥手从须弥镯处一抹而过,一枚紫薇观剑符显现身前,那符箓于夜空大雨之中缓缓升起,符纸之上笔走龙蛇的符文好似脱纸而出,化成一把巨大符剑,长有十丈,宽约三尺,悬于付墨生头顶。 “付师弟,就此作罢如何?” 方青霄没有急于出手,因为在他看来,这会儿的付墨生已是强弩之末,惊弓之鸟。荧惑气枯竭,再无反抗之力。 他之本心,取胜即可,点到为止,倒是不愿意过早将其斩杀淘汰。 谁知付墨生抬首凝望那巨大符剑,却是摇了摇头,“我还有一招,请方师兄赐教。” 付墨生重复之前的动作,伸手轻抚面庞,仿佛扯去了一张脸皮,露出真容。 是的,他还有一招。 方青霄距离他十丈开外,噬心藤无法触及。而他又深陷囹圄,被星阵困住逃脱不得,无法进攻。那巨大符剑高悬于顶,随时都要落下。怎么看都是必输之局,为何他还说仍有一招? 方青霄原本不解,直到看见付墨生取出画戟,天下渊。 方青霄是稷下峰外院第一,自有眼力,认得出来这并不是一件普通的杀玄宝器。而且能被当做压箱底的绝招被付墨生封印至今,可以想象其威力。 故而他不再犹豫不决。 掐指一引。 “剑落!” 第五十二章 连破三境 巨剑如流星般飞射而下。 落下的同时,付墨生挥动天下渊,使出了那招‘万古同寂’。 枯寂之色仿佛自画轴中央燃起的火焰,以付墨生为中心朝四周波及,呼吸之间便笼罩了观音庙门前宽阔的场地。 方青霄没有避开。连同女璇玑,白小山等人也没能幸免,神情骇然,被这无色界吞噬。 周围瞬间枯寂无声。 雨水落下的轨迹在无色界内清晰可见,犹如放慢了十倍百倍,最终趋于静止,悬于半空。 那猛然坠落的巨剑剑尖触及了无色屏障,而后冲势骤停,寸步难进。不过那剑并没有放弃目标,它开始旋转,企图钻破这层薄如蝉翼的界壁。 苦海枯竭的付墨生抬头望向那柄巨剑,双颊之上,已汗如雨下。 他走不出。 方青霄动不了。 他们均无招可施。 只能眼睁睁看着巨大符剑与万古同寂相互较量。 一矛一盾。 忽然之间,一道裂缝乍现。无色屏障好似破碎的河水冰面,霎那间布满裂纹,而后轰然崩碎。 巨剑势不可挡,刺入光牢。 定格的雨水重新启动人生轨迹,落向大地。 一声轰响。 庙门前的宽阔场地出现了一个深坑。只见那巨剑斜斜钉入坑中,而后散若零星。 众人屏息凝神,数十道目光死死盯着深坑。 夜雨敲打着地砖,大珠小珠落玉盘。而落到深坑之中的那些雨水,就像被泥土吞噬,无声又无息。 付墨生躺在深坑里。没能完全躲开巨剑来袭,右腹腰间被巨剑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痕迹,整个人险些被巨剑拦腰斩断。 他已经奄奄一息。 “死了?”白小山走到方青霄身旁,面露疑惑。 方青霄看不清深坑里的情况,望气术无气可望,故而他也无法判定付墨生是死是活。 “应该还有点气儿。如果真的丧命于此剑之下,会直接化作虚无淘汰的。”陈羡阳说道。 “管他死没死,反正这一场,方老大胜了。”白小山拍了拍方青霄肩头。 后者长长舒了口气,没有说话。 “付师弟以苦海中境对苦海上境,而且还是咱们稷下峰外院第一,能战斗至此,已是虽败犹荣。”这一战看得王林热血沸腾,由衷钦佩。 初鸿与裴凤楼四人从庙门前冲了下来,跑到深坑边缘。 南宫饶先与沈月姐弟也纷纷凑上前查看。 几位老生同样围拢而来。 而付墨生却是沉寂片刻之后,毫发无伤站了起来。 非但如此,他枯竭的苦海重新变得充盈无比,仿佛海水满溢,掀起层层浪涛。没有人知道,此刻在他冥顽苦海之中,有座巨大的灵台宛如海底山岳,缓缓浮出。 方青霄难以置信瞪大眼眸。 望气术之下,付墨生的修为节节爬高,一举突破了苦海巅峰的瓶颈,直到灵台。 “他破境了?” “又破境了?” “灵台境!” “怎么可能?” “这个怪物……” 惊呼声不绝于耳。 付墨生却像是屏蔽了外界一切般,双眼猩红,只冷冰冰盯着方青霄。 他的眼里只有方青霄。 他淡淡说道,“胜负未分,再行来过?” 所有人齐齐看向方青霄,这位稷下峰外院第一无奈苦笑,“不打了。付师弟破境如家常便饭,为兄心服口服。” 白小山闭口不言,无话可说。 初鸿高兴地跳了起来。 诸葛离轻摇羽扇,速度渐渐欢快。 裴凤楼与暮成雪相视而笑。 南宫饶先目光侵略,心想时隔多年,鸿都学宫除了那位登上扶摇青天榜的家伙之外,终于又出现了一个妖孽。 两日破三境的妖孽。 与天下魔修似有世仇的沈月、沈流云姐弟,看向付墨生的眼神,宛如在亲眼见证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崛起。情不自禁暗中握拳,杀机隐隐泄漏。 非常观异修,于玄眼神飘忽不定。已开始独自斟酌,是否需要更换阵营。 方子敬自言自语,“师兄啊师兄,你又多了一位可怕的对手。” 他口中的师兄,当然不是指在场的那些老生,而是先前被逐出幻境的小天星张角。思虑及此,方子敬抬头望天。 深坑边缘,大家伙儿一起望天。 满是期盼。 “怎么还不来!” “光牢呢?” “快把我哥带走。” 无尽夜空里,浓浓的乌云形成了旋涡,随着雷声霹雳,落下一道金色光柱,罩在深坑,将付墨生传送而走。 没来得及留下一句交代。 付墨生冲霄而上,只能尝试喊了一嗓子,也不管初鸿几人听不听得到,“你们记得收战利品!” …… 也是在这一夜。 曲水流觞橘子林里,宴客带领五十多位名剑观新生剑修共同出剑,举众人之力,破阵而出。 败者归来。 …… …… 付墨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外界三日之后。 三日前,他被直接传送到稷下峰桃花川的居舍楼中。瞧见了自己和初鸿的包袱,便知是荧惑二十三楼。 他先是盘膝而坐,进入紫府仙殿之中稳固境界。摘画,并吸收仙殿裂纹之中溢出的修为。 果不其然,他又获得了两种手段。 一则是泣血录再度进化。除了可以凝聚血刺近身战斗,抽血制傀外,又解封了另外一种能力,一部《血刀诀》,衍气术和蕴气诀相结合的完整神通。 二则,他发现眉心处多了一枚火红印记,状似禾苗。心意稍动,那印记便会浮现。再一念,十根噬心藤自眉心游曳而出,沿着房间四周如妖藤攀爬,最长竟可触及三十丈远。而除了噬心之外,这些藤蔓似乎还可悄无声息进行播种。 荧惑种子,微如尘埃。 凡中魔种之人,必受其所控,沦为战争之俘。 相比于死物般的傀,俘则更为高级。因为无需伤人性命便可操控,拥有自主意识而且灵活,除非使用特殊手段探查,否则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就连那被种下魔种之人自身也难以察觉。 “还真是彻头彻尾的魔头啊……一点儿正大光明的神通也没有。” 付墨生无奈感慨。 泣血录凝血为刺,抽血制傀。 血刀诀遇血而勇。 噬心藤吞心换面。 如今又有荧惑印记种魔种。 更加可怕的是,他觉得自从摘除那些人性画像之后,自己对诸多事物的看法,心境和思维,都产生了不小的改变。 仿佛有一种魔念,在开始试图左右自己的情绪。 而部分人性,似在消失。 照这样修行下去。恐怕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彻底沦为人人喊打的真正魔头了。 带着丝丝忧愁,心神俱疲的付墨生沉沉睡去。 第五十三章 轰动学宫 清晨他醒来的时候,南宫术并不在小楼之中。而他也没有着急外出,挥手一抹,须弥镯中各种物品悬浮眼前。 回想这次太虚幻境考核,来去皆匆忙。 对于初鸿究竟能否修行混沌观,他已没有把握。若待考核结束,这丫头还是不能领悟混沌气,恐怕就会被视作无缘修行,被学宫拒之门外了吧。 这样也好。 至少能够证明初鸿并非妖族。 届时与裴凤楼商量商量,看看能否让初鸿留在惊龙城百尺阁,一来打点铺子,二来他也好就近照顾。 若将来初鸿仍有追求大道的心思,也可在明年重新报考学宫,再择儒禅道剑武,再择一门正途修行便是。 至于藏在初鸿体内的秘密,只能等自己变强之后,再去慢慢探索解谜了。 付墨生收敛复杂的心绪,伸手招来那部《天子望气术》,翻看数页,发现虽是残篇,却不失精妙。 “这门望气术不仅能看透修为,还能在对战之中窥探对手气机流转的蛛丝马迹,从而挖掘弱点,判断出招?” 付墨生忽然有个天马行空的想法。 如果不依靠紫府仙殿之中封印的天魔泄漏修为而进境,纯粹自己修行,按部就班修炼衍气术,蕴气诀,望气术,是不是能够避免未来可能发生的、人性泯灭的下场?至于天魔,一旦出世福祸难料。被紫府仙殿封印就是,只要自己不去揭画,他还能跑出来不成? 而眼下灵台境的自己获得《血刀诀》,蕴气诀和衍气术已刻在脑海,随心意而动,只要再学会《天子望气术》残篇,岂不就是一位正儿八经‘合格’的魔修了? 付墨生思考良久,心中已打定主意。 待稳定下来,去一趟万卷书台寻找些古籍,看看是否有类似的前人先例。如果确定此法可行,那也就没必要整日提心吊胆,守着天魔的秘密如履薄冰了。 将《天子望气术》收入须弥镯,他又招来《天魔乱舞》与那杀玄宝器天下渊。这两件宝物不知来历,却似乎与自己出奇的相合,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莫非也与天魔有关?” “算了!既然决定本分修行,又何必再胡思乱想。这一部衍气术,一件杀玄宝器,待日后习得驾轻就熟,便用来当做杀手锏,保命之物吧。” 付墨生最后看了看《大雪崩剑式》,适合名剑观剑修修行的衍气术,只能等考核结束,找机会再送给宴客了。 至于那些幻境里得到的长生钱,已不知何时变成了石块,被付墨生随手丢掉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自稷下峰那十位武修身上掉落的零碎物件,并不适合魔修,简单盘点之后,一同被收入须弥镯。 付墨生盘坐床榻,整理思绪。 太虚幻境考核尚未结束,他打算去看看折书与南宫术当前如何了。之后再去一趟万卷书台,找些古籍尝试一解心中疑惑。 至于往后在学宫的日子,就安心修行,修炼望气术和天魔乱舞吧。 将一身夜行黑衣褪去,付墨生洗漱完毕,换了身干净衣裳。其实还是粗布旧衣,由于学宫测试时他尚无修为,故而没有发放稷下峰外院弟子的常服燕雀服。 换衣时,不经意摸到折书所赠的那片玉髓黄翡,君子暖如玉。付墨生情不自禁眉眼含笑。 左系青竹刻,右系暖如玉。 他起身开门。 …… 人间四月芳菲尽,学宫桃花始盛开。 桃花川的景致自然无需多言。 脚下芳草鲜美,眼前落英缤纷,似一片片粉色云霞,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付墨生伸展双臂,舒络筋骨。 东风和畅,天际湛蓝。 是个好天气。 然而他刚要抬脚迈步。面前桃花林中,突然冲来一大群似早已恭候多时的外院老生。大都是没有参与协助新生考核的弟子,以及极少数幻境中被淘汰的老生。 例如那十位稷下峰武夫便在其中。 原来,就在付墨生关门闭户睡觉的这几日,学宫里早已传开。说是有位选择荧惑观修行的白身小子,在太虚幻境考核之中两日连破三境,而且还与外院第一方青霄交了手,最终逼得方老大自知不敌,甘愿认输! 这个消息不知谣起何处,一经传开,学宫轰动。 “一个毫无修为在身的小白,竟能连破三境?这是妖孽二字能够形容的天赋?不得在妖孽二字之前,再加上绝世前缀?” “绝世妖孽!名副其实!” “韩昂师兄,听说你们号称同境无敌的十人联手,也栽在了那荧惑观小子手中?” “是的。那个时候,他还是破冥初境。说起来也是有幸,能够亲眼得见付师兄由破冥而入苦海。我们兄弟输得不冤。” “虽败犹荣。” “能够与这样一位绝世天才交手,太虚幻境,不虚此行。” “……” 一时之间,就连曾败在付墨生手中的武夫十人、即魁梧少年韩昂与几位师兄弟,也都成为了外院话题人物。几乎每日都有弟子登门造访,打听付墨生相关事迹。 为此,韩昂兄弟十人还特地花了大价钱,请了一位书卷观同窗,给付墨生画了一幅画,挂在居舍阁楼之中,每日瞻仰,以作修行激励。 其实在付墨生之前,学宫也曾轰动过一次。那是南宫术,折书,小天星张角以及时节雨被逐出幻境传送而出的那次。 各种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南宫术龙门境的修为被陆东山吹捧得老高,几乎被拿来与稷上峰那些已在惊龙榜赫赫有名的天骄们开始相提并论了。 还有容貌倾城倾国的折书,无缘无故就得了个学宫第一美人的名头。 也是让这二人哭笑不得。 这才不得不选择去那万卷书台谋个耳根清净。就连付墨生破境被传送而出,也没来探望。生怕再被围观…… 付墨生看着拥挤而来的稷下峰一众师兄们,有些头大。耳中你言我语,根本听不清大家伙儿都在说什么,乱糟糟的。 直到齐槐的身影出现在桃花林中,出现在众生身后,那些老生们才变得极为乖巧,潮水一般分散而开。 第五十四章 扶摇青天,三千年前 齐槐没有穿他那身打扫竹堂茶肆时的粗布衣服,而是换了身洁白长衫。 学宫服饰颇有讲究。 紫金袍是十四观观主,白衫为坐堂先生,负责山中诸多杂事的青衣乃是镇山奉,灰袍则为传道师。稷上峰内院穿鸿鹄服,稷下峰外院穿燕雀服。 而齐槐是为数不多想穿什么便穿什么的几人之一。 拥有这样特权的人,还有山长与副山长,万卷书台扫书人。境界身份摆在那儿,穿衣自然可随心所欲。 至于齐槐,为何也有随心所欲的资格? 两个原因。 其一,齐槐自幼长在学宫,是山长白鹿捡来的孤儿,也是山长大人唯一的入室弟子。未来学宫掌舵人。 其二,便是因学宫三百年,无人出其右的天赋了。 齐槐如今不过二十四岁,却已经是六境神景修为,实力比之一些同境界的十四观观主还要强大。而且也是此刻学宫里,唯一一位登上扶摇青天榜的盖世天骄。 与惊龙榜仅限于西千重洲一洲之地不同,扶摇青天榜是囊括天下五洲的天骄榜单,大道十四观,一观取一人,且非神景境界不能入。 若非如此,稷上峰内院第一叶撼山也不会迟迟不肯离开学宫,执一执念,险成心魔…… 齐槐并不英俊。 相反他的样貌有些普通,但确实很耐看。 他极为自律,对自己无比严苛。 然而对待旁人,却是极为宽和,也是出了名的护短。那些曾跟随他下山办事的弟子们,都深有体会。 可即便这样,整个学宫上下两峰无数弟子,依然对他敬而远之。见其背影,都是退避三舍唯恐不够。 对此,齐槐也很无奈…… 付墨生好奇看着眼前人,见众位稷下峰师兄纷纷避让,敬畏不已,满心疑惑。 “付师弟。”齐槐大道跟脚清净观,是位禅修,故而合十为礼。 “这位师兄是……”付墨生回以守心礼。 “我名齐槐,稷上峰内院的师弟们喜欢喊我点灯人,你可以喊我齐师兄。” 付墨生听过点灯人的名号,还是从裴凤楼口中听说的,据闻是叶撼山的执念所在。更多的,也就无从得知了。 不过在接下来两人的对话中,齐槐主动介绍了自己,一句‘山长白鹿的入室弟子’,让付墨生瞠目结舌。 “是师尊让我来找你的。” 桃花川里,齐槐与付墨生并肩散步。一众稷下峰老生哪里敢尾随其后,只得眼睁睁看着学宫两位妖孽,越走越远。 “山长?”付墨生较为意外。他刚入学宫不久,前脚才提前结束考核,这会儿便被山长注意到了? 莫非是连破三境太高调? “师尊听说你连破三境,故而差我来告知你声。两日后,他想见见你。”齐槐负手慢行,步伐之间似有禅意。 果不其然。 付墨生心想,看来这般破境速度还是太过招人瞩目了。日后可得小心谨慎些才是。 “山长是否有说,所为何事?”付墨生问道。 “就是寻常见见。”齐槐微微一笑,“如果聊得来,兴许我们会成为师兄弟。” 师兄弟? 现在不是吗? 付墨生转念一想,心中无比震撼!山长大人不会有收我为徒的打算吧? 他以眼神问询。 得到的是肯定的答复。 付墨生一时之间,心中浮想万千。山长大人为何要收我为徒?因为连破三境?这种进度在修行界很稀罕吗?还是说九境准圣修为的山长,从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难道天魔的秘密泄露了? 齐槐感知敏锐,察觉付墨生气息有些轻微紊乱,便安慰说道,“付师弟不必紧张。师尊虽说是九境准圣修为,但并没有什么大人物的架子。他很随和,你见过便知。” 付墨生闻言点头,也不再胡思乱想。毕竟这样一尊准圣,如果要找自己麻烦,天涯海角,哪里可逃? 何况学宫素无立场,十四观一视同仁。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山长发现了他体内的秘密,也不一定会对天魔赶尽杀绝。 一切都是未知之事,走一步,且看一步。 多虑无益。 齐槐看了看日头,“我稍后会去万卷书台。在这之前还有些时间。付师弟连破三境,修行路上若有疑问,或者对学宫有想要了解的地方,不必见外,可说于我听听。不敢保证能够解答,但至少会知无不言。当然,你如有要事或不便言说,也可自行离去,并不打紧。” 齐槐给付墨生的感觉,中正而平和。在他所见过的人当中,是绝无仅有的一个。那外院第一方青霄倒是与之有些相似,但感受上,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是自信的差异?还是深不可测的修为? 付墨生分辨不清。 但他很受用。 他很喜欢这种感受。 原本他想要先去探望一下折书,而后再去万卷书台。此时听了齐槐言语,便想着机会难得,刚好心中有不少疑问,想要寻人请教,于是回道,“不瞒齐师兄,对太虚幻境考核,我确实有不解之处。” “哦?且说来听听。” 付墨生想起幻境种种,例如那些人从何而来?任务因何发布?既是幻境,琳琅满目的奖励为何又是真实?考核最终淘汰的标准是什么?期限多久,何时结束等等…… 要问的太多,他理出了大概的思路。率先问出了关于幻境,心底最大的疑问,“太虚幻境,或者说鬼神画壁,由何而来?” 两人并肩而行。 出了桃花川,一路朝万卷书台而去。 齐槐解释说道,“付师弟是否听说过九五之争?” 付墨生摇头。 进入学宫之前,他蛰居九狮莲城,所见所闻皆有限,自然没听过九五之争的说法。 “大概是三千年前吧,大道十四观水火不相容。儒禅道剑武辩农偃商,九观修士组成联盟,号称天下盟,欲剿灭他们眼中邪修,即妖魔冥异神。掀动了一场天翻地覆影响深远的大战。 那一战,大道十四观十境真圣尽数陨落。 天地割裂而为五洲。 其中东扶摇洲钟灵毓秀,成为时令观农修的主场,也被称作天下粮仓。当然这里的粮仓,并非仅限于凡夫俗子的口中粮,也包括各种奇珍异宝,大道造化等等。” 第五十五章 天下格局,万卷书台 “东扶摇洲归天心洲掌管,可以说是天心洲附属的洞天福地也不为过,别洲无法染指。” “而天心洲乃是天下核心,也是除了时令观之外的八观修士大道祖庭所在。儒禅道剑、武辩偃商,各大教统最强者大多盘踞于此,甚至还保留着天下盟的纛旗。山上曾流传着一个说法,八观执掌天下事,可见一斑。” “而作为当时九五之争的古战场,北桑榆洲在战后沦为了天弃之地,终年不见天日,到处断壁残垣。更是被天下盟九观大修士布下封印结界,用来镇压困锁荧惑观、非常观,杀之不尽的余孽,以及后来犯下滔天大罪的五洲极恶。” “南客洲的境况稍好一些,素来有神域别称。 顾名思义,是神衍观神修大兴之洲。在大战之后,难得没有被天下盟强者瓜分,仍旧是一家之地。山上魁首名曰天庭,另有一座奉神山代天行旨。其下统辖八百神国,无数子民皆为神修信徒。所以才能够支撑神衍观修行。” “我们所在的西千重洲,因为有学宫存在,在那一战中保持中立并未参与,故而这片大洲才得以太平至今。 也正是因为学宫秉持的理念,大道十四观无正邪之分。因此类似三千院,忘川青灵门,魔罗宗这样的势力才未被西都昆仑境,骊山君子堂,真意宗等所谓正道修士剿灭。” “若是放在天心洲,妖魔冥异神五观修士,处境恐怕不会这般轻松。 因为据我所知,那些天下盟的正道人士常以斩妖除魔为己任。门中弟子外出历练,五观修士无论正邪,基本上都是见者必杀。” 付墨生头一遭听闻天下格局,没想到五洲背后竟还有这样的故事。九五之争,三千年前,真圣尽陨,难以想象那场战事的惨烈……也亏得是鸿都学宫,若生在天心洲,自己岂不是连活路都没有? 等等…… 魔修异修被囚于北桑榆洲,神修偏安南客洲,那么妖修与冥修呢?在那一战中被斩杀殆尽了吗? 似是看出付墨生心中疑问,齐槐继续说道,“除了天下五洲之外,还有七十万大山,是妖族栖身之所。位于天心洲和东扶摇洲的北边,有一座镇妖关拒北而守。 无定冥城连接着十八重地狱,是冥修老巢。但行踪一直飘忽不定,无人知晓其方位所在。故而常常隐世不显。 这便是三千年前九五之争后所形成的天下格局。” “可这些与鬼神画壁有何关系?”付墨生忍不住问道。 “接下来才是我要说的重点。”齐槐轻笑,“鬼神画壁的本来面目,其实是师尊在九五之争落幕后,孤身深入十四观大修士交战的古战场腹地,以大神通斩去的一座山河。将其带回学宫雕琢,便成了你所看到的鬼神画壁。” 付墨生震惊不已。 山长大人这般猛? 以大神通斩去一座山河,那是何等盖世的手段? “与之一同携回的,还有一片仙遗谷。仙遗谷内机缘颇多,法宝无数,通常每隔半年会开启一次,学宫允许内外院弟子前去拾遗。造化也好,传承也罢,有缘者得之。今次新生考核的那些奖励,除了书册是抄录自万卷书台以外,其余大都来自仙遗谷。”齐槐想起那位唤山长为老白鹿的少年,说道。 “原来如此!那么太虚幻境里的那些人是……” “那些人是曾经真实存在的。”齐槐露出惘然之色。 “曾经?” “是的,亡人罢了。有的是在九五之争那场战事中枉死的无辜之人,普通百姓。有的则是十四观修士,太多太多。 师尊将那片山河带回学宫后,曾耗费数百年光阴,联手学宫各路强者,以十四观多种神通手段进行雕琢修葺,并布下幻境无数,才得以将其打造成鬼神画壁的模样,作为后世学宫弟子修行考核的一处重要场所。” “太虚幻境只是其一。幻境中人,永恒活在自己的某段记忆之中,往复循环,无休无止。也因其独立成界的特殊性,故而历届极少开启。今次新生考核,应该是近百年来首次使用。为此,师尊也曾亲自走过一遭,在幻境中布下诸多任务与机缘。” “类似幻境还有十六竞,曾为稷下峰外院老生大比之地。只不过这些幻境并无人烟,纯粹是各种险境罢了。” 齐槐知无不言,甚至可以说滔滔不绝。对付墨生的疑问逐个解答,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 通往万卷书台的路上,两人轻声交谈,引来无数侧目。 “齐师兄可知今次新生考核期限多久?结束后又以怎样的标准去判定学子去留?”付墨生还是有些担心初鸿的处境,故而问道。 “这些细节由各位观主定夺。我就不得而知了。” 两人闲谈间,已至万卷书台脚下。 万卷书台九重楼,一重楼一境界。其状若宝塔,大小比肩山峰,悬空而立。一重楼门连接着稷下峰,三重楼门衔接稷上峰。 外观呈暗沉之色,古朴无言。 付墨生这才刚刚靠近,便觉道韵无穷。似有无数心声与自己暗合,让人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付师弟如今虽是灵台境,但并未正式登青云梯进入内院,故而只能借阅或翻看一二重楼的典藏书籍。十四观卷宗,各有区域划分,师弟一看便知。”齐槐站在万卷书台门前,抬首望门楣,正要举步进入,忽然又想到一件事情,“对了,这两日付师弟不妨准备一下。师尊不愿离开竹堂茶肆,故而付师弟只能从青云梯进入稷上峰了。登梯之后,便算入了内院,成为真正的内院弟子。届时我会在青云梯尽头等你。” 付墨生了然。 执礼拜谢。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万卷书台。 书香扑鼻而来。 视野宽敞而通透,一眼望不到头。 齐槐神景修为,自然没有逗留楼下的意义,故而直接去了六重楼。 付墨生则独自在底层徘徊,书卷观,清净观,紫薇观,名剑观……从一排排书架前走过,与一位位稷下峰老生擦肩。 他找到荧惑观卷宗藏书的区域,惊讶看到折书与南宫术两人,竟早早等候于此。 第五十六章 好在还有你 万卷书台每层楼阁都有一圈回廊。由窗门走出,观悬崖云海,苍松绿柏,是前来阅书的弟子三三两两闲谈之地。 沿着底层回廊走上一圈,等同于绕行了一座山峰山脚的距离。故而像这样的窗门,一楼有百扇之多。且间隔较远,各不打扰。 付墨生,折书,南宫术三人在靠近荧惑观藏书的区域,就近择了一扇窗门,倚栏而聚。 “付大哥连破三境,如今在学宫也是风云人物了。”折书手握书卷负于身后,一袭燕雀服虽不如那身鹅黄裙衣耀眼,但依然光彩照人。 “你就别打趣我了。”付墨生羞涩浅笑。 “学宫第一美人的话题好像更在付大哥的讨论热度之上哦。”南宫术并没有学着诸葛离的口吻称呼付墨生为‘付哥哥’,他觉得有些别扭。故而称作付大哥。 也是难得打趣折书。 女夫子闻言,俏脸浮现一抹淡淡红晕。 像含羞草默默低头。 南宫术见之,笑而不语。随后递给付墨生一个‘要把握机会’的眼色,自己则是识趣离开了。 自相识以来,付墨生很少与折书独处。 都是伙伴相衬,天南海北随心而聊,氛围欢快。 此刻两人近在咫尺,按理说应该是少年少女互诉心事道情思的天赐良机,可付墨生憋得面红耳赤,内心挣扎良久,看着眼前娇俏人儿,始终开不了口。 “要不我们,走走?” 这六个字,便是付墨生全部的勇气了。 折书掩嘴而笑,梨涡浅现。 于是两人便沿着万卷书台一楼的回廊随便走走。 山风徐来,携花入眼。本应是清爽的季节,走着走着,却有莫名暖意。 无声胜有声,氛围很暧昧…… 回廊很长。 陆续有许多学宫弟子轻声交谈。 或讨论修行,或聊些奇闻轶事。有的严谨肃穆,有的轻松愉快。 付墨生与折书路过时,他们神情出奇地一致,纷纷转头,目光投落。 然后小声议论,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其实并非真的听不清,只不过此时的两人脸颊发烫,心神各自飘远,又像是各有所思,各有所念,并没有关注沿途风景罢了。 他们就这么沉默地走着,都没有说话。 步调一致,很是和谐。 像是双人同心。 偶有言行激动的弟子向后退步,要碰到折书,付墨生眼疾手快,将那人挡住。 后者自觉失礼,连忙致歉。 付墨生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终于感觉到了些许凉爽,付墨生低头,想问身旁佳人是否无碍,于是看了折书一眼。 这才发现那张精致的脸蛋儿,不知何时已是鲜红欲滴。 神态羞赧,千娇百媚。 致使付墨生话到嘴边,瞬间忘记了开口。只得装作无事扭回了头,再度沉默并肩而走。 折书方才走神,反应慢了片刻。 付墨生收回视线之后,她才堪堪侧眸。 视线里的少年剑眉星目,正视前方。周正而敦厚的脸上,有三分温文尔雅,也有三分英气。 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目光,故而显得有些紧张,不太自然。 折书忍俊不禁,贝齿轻咬红唇,美眸里闪过一抹动人的神采,便收回了视线。 这条没有尽头的回廊上。 他们什么也没说。 却又好像已诉尽衷肠。 …… 不知过了多久。 他们走到临近书卷观卷宗区域的那扇窗门,有弟子凭栏诵诗,念的是那,“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折书听了羞愧难当,不敢见人。 于是倏地跑开。 “我看书去了。” 那朗诵诗书的弟子满脸莫名,与付墨生两人尴尬对视,“继续,您继续。”付墨生伸了伸手,随后也快步离开。 重新回到楼里,付墨生沿着荧惑观卷宗书架上仔细找寻。 他如今并不缺修行所需的衍气术和蕴气诀,只想找一些杂本,古今记事,人物野史,或者关于修行疑惑解答的部分书籍,也算是大海捞针吧,带着疑虑看看是否能够得到解答,碰碰运气。 抱着一叠书,付墨生找了一处无人打扰的清静角落,摞在地上,开始翻找。 由清晨而至日暮。 他来来回回折返许多趟,身边书本换了一堆又一堆。 接近亥时的时候,折书来找过他一次,见付墨生全神贯注翻书,已到废寝忘食的地步,没有忍心打扰,选择默默退去。 凌晨丑时。 万卷书台里翻书的弟子已所剩无几。最后的数人,也先后悄然离去。 付墨生还是一动未动地坐在那里……然后他便听到了来自陌生老者的一阵叹息。 “唉!” “这年头啊。来看书的人少,去看热闹人的多。吃故事的人少,吃瓜的人多。” “每日修行两三课,看得两三言,便妄想着大道问鼎得长生?哼哼…… “又有几个还记得先辈谆谆教诲?” “古之成大事者,需经得住质疑,受得住非议,忍得住谩骂,也要接得住褒奖。得意不忘形,失意不悲己。” “能容万壑之峥嵘,可纳百川之浊清。耐得三冬之酷寂,守得九夏之炽焚。” “执棋时见百步外风云,落子时忘一身之死生。顺境里听逆耳之雷霆,绝境中点枯骨为明灯。” “刀山前敢剜心作烛火,花海中能斩锦破迷阵。登巅时记蝼蚁托青云,覆舟时笑劫波是故人。” “最最重要,是那一点痴念。宁断不折的脊梁,信己不信命的狂狷;最最忌讳,是那半分踌躇。该出手时的慈悲,与当弃子时的缠绵。” “古之成大事者,半是山鬼饮露的孤倔,半是菩萨低眉的柔坚。纵使烧尽一身血肉作薪, 也要烙下那句,此灯火曾照彻长夜。” “古之成大事者,今时已无人见得啰……” “好在还有你啊!小猫咪。” 一位不知其具体年岁的耄耋老者,怀抱小猫,手里拎着鸡毛掸子,走路颤颤巍巍,仿佛随时都要被风吹倒的样子。一步一感慨,沿着一排排书架扫书而来。 付墨生看了他一眼。 夜里山风大。 少年起身去掩那窗门。 …… 第五十七章 天魔外传 付墨生掩门而回,站在书堆前,对那位不远处扫书的老者微微执礼,没有说话。 然后继续坐下翻书。 那满腔感慨的老者似乎也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不急不缓,扫书归拢。 没过多久,付墨生翻阅而完手中书,还是没有找到天魔有关的记录,或者体内封印别物而修行的案例,失落摇了摇头。 不过他并不气馁。 万卷书台藏书无数,来日又方长,慢慢寻找便是。 他整理书籍卷宗,抱起那摞书,欲归还原位。‘啪’的一声,不小心掉落一本。付墨生低头看去,《天魔外传》三个醒目字眼映入眼底。 付墨生顿时汗毛倒竖。 他清楚记得,这部书并不是自己找来的,为何会在这里? 莫非…… 他望向那位扫书老者,心中激荡不已。一瞬间脑海闪过无数念头,捡与不捡,竟让他纠结老半天。 付墨生最终紧咬牙关,弯腰去捡。而后将怀中书重新摞在地上,正衣冠,净心神,极为恭敬的对那老者执了魔修守心礼。 将其余书册归还原位之后,付墨生揣着这部《天魔外传》去一楼门后登记处自行登记,将书借阅而出。 就像是偷摘了桃子的乡下小子,一路鬼鬼祟祟,生怕被旁人发现跟踪似的,摸黑返回了居舍小楼,荧惑二十三。 他反锁房门,没有惊动楼上的南宫术。点了油灯,坐在桌前,掏出书册,凝神观之。忽觉口干舌燥,又灌了一通早已凉透的茶水,这才缓缓平复心境。 盯着面前书册,他开始陷入思考。 他可断定,《天魔外传》是扫书人刻意留给自己。可他为何这样做?因为自己是魔修?这个理由显然并不充分。 “难道已经发现了我的秘密?并且对我心里埋藏的疑问和想要找寻的答案也了如指掌?如果是这样,那么此人也太过可怕了些。” 要知道,他们可是素未谋面。就算扫书人听说了他连破三境的事迹,也断不可能猜测到这一境地。 付墨生静静沉思,想了许多种可能。 “会不会与山长有关?”他联想到白日里齐师兄捎带的话语。山长是九境准圣,天下少有的绝世强者之一,亦是能掌控某些规则的特殊存在。 天魔的秘密或许能瞒得过神景,紫府境界,甚至是仙尊高人。但在准圣人眼中,究竟会否无所遁形,还真说不准。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管怎样,至少目前而言,学宫与山长亦或是这位扫书人,并没有展露出恶意。而且据齐师兄所言,山长亦有收自己为徒的意思。 走一步,且看一步吧。 或许他们是在相助自己也说不定。 付墨生摒除杂念,翻开书页,细细品读。 他将自己锁在房间一日一夜,才将《天魔外传》读了个通透。 期间南宫术来过两次,猜想付墨生深居简出,是为了准备登青云梯入内院的事宜,所以也就没有相扰。而是留下些许餐食,锁门离去,至晚方归。 …… 清晨。 付墨生满脸疲态,合上书页。揉了揉吃痛的眼睛,扶额凝思。 《天魔外传》中记载着一个故事,一个仙尊境界荧惑观魔修的故事。修行,进境,遇难,破茧,成长,爱恨情仇……写的很详尽。 故事的结尾,是这位天魔为躲追杀、避劫难,最终不得已唤醒了自己的人性,用人性将魔性镇压,变成了一个人畜无害的少年。这少年失去了有关天魔的所有记忆,重新踏上修行路,迎来崭新的人生! 而那尊被封印的天魔由始至终都未再觉醒,恍如前世…… 细思极恐! 付墨生已不敢再多想。 这部书册是谁所著?故事里的天魔与自己是否有关?还是说这部外传描写的主角就是自己?亦或只是撰书人胡编乱造的故事,与自己毫不相干。只不过故事的结尾能够解答自己心中疑惑,故而才被扫书人找来相赠? 太多不解,太多谜团。 心烦意乱! 推开窗,付墨生站在窗前眺望灼灼桃花。临近午后才收敛心神,带着那部《天魔外传》出门去往万卷书台。 学宫里关于他的讨论仍有余温。故而无论付墨生出现在何处,总是能吸引不少敬佩的目光。甚至还有不少老生已经改口称他为付师兄,并且遥遥执礼。 付墨生将书册归还书台,并没有着急离开。而是继续在楼里等待,等到夜幕降临,周围空荡无人时,他才走到那位扫书老者身旁,真诚表达了谢意。 “前辈赠书答疑之恩,没齿难忘。” 扫书人怀抱花斑小猫,站在书架前轻掸灰尘,声音沙哑道,“没齿难忘就不必了。你若是真想报恩,就帮忙把荧惑观那片区域的卷宗,吃灰的地方扫一扫,乱置的地方规整一下。也省的我呀,再熬夜扫书。本来上了年纪睡眠就少,这一耽搁熬夜,就更没时间合眼了。” 扫书人的提议让付墨生有点讶异。 就这么简单? 不过这个回答,也算是验证了他的猜想。《天魔外传》是刻意为之,至于是受人之托,还是扫书人自己的意愿,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无论如何,这份恩情,他记在了心里。 去借书登记的柜台上取了鸡毛掸子,这一夜,付墨生也当起了万卷书台扫书人。 一老一少,谈话不多,各自忙碌。 子时过后,扫书老者开始赶人,“时候不早了。你明日还要登那青云梯,待忙完了正事,若还有心帮老头子打扫这偌大摊子,便抽空再来吧。” 袖口和裤脚均已卷起的付墨生不敢抗拒。 松整衣容,郑重执礼。 将最后几摞书册按序归纳完毕后,才告辞离了万卷书台。 深夜的学宫很是安静,就像睡在扫书老人怀里的小猫。 付墨生路过某处春风亭,见有一袭白衫的坐堂先生夜读圣贤文章,身边萤火汇聚如灯,照耀周围三百丈地。 而三百丈内,万物聆听皆有回应。 读书声随风入耳,再听万物窃窃私语与远近蝉鸣,付墨生忽然觉得,有家的感觉真好。 学宫,真的很好。 少年停步,远远对着那位浑身浩然正气的书卷观先生执礼,而后心情欢畅,脑海中浮现幼时学堂读书的画面。 “我辈读书所谓何事?”先生问道。 “天下太平,永远太平。”孩童答曰。 路上摘了桃花枝,且借星月照归途。 第五十八章 登青云 只能找根树干靠着,偶尔有破败的房屋挡个风,然后摆出修炼内功的端坐姿势,一夜到天明。 有人弹劾恩师,圣人打发慎刑司来严查,而非都察院,这一看就不合常理!再者,以为恩师的老奸巨猾,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让人拿了把柄? “好力道——”那人话语出口瞬间,脚下一扭,身子又翻了回来,剑势如流水,接连几剑都被枪头挡下的同时,夏亦目光一凛,手中那杆红缨枪陡然加速,枪头、枪身凶猛狂打狠刺,尖锐的一头犹如毒蛇吐信般。 翌日,吃过了吴思思精心准备的早餐,陈璟扛起木叉和鱼笼子,正要赶往村外河沟。 这次马晓枫的百鬼大阵,布得这么大,以钟帅帅那家伙的尿性,自然也能感应出什么。 桑若回头看向四周,刚刚那种存在感也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好像刚刚那一闪而逝的感知是幻觉。 过了十多分钟后,他便见到沐恩叔叔走了下来,也披上了与下身相得益彰的卡其色外套。 正出手帮忙的巫师们惊喜地叫了起来,连忙出手将他们迎接回来。 这服务员口中的‘忙’还没说出口,就见杨英抽出了一把闪着寒光的猎刀直接拍在了面前的桌子。 当年顾正年生意亏空,厚着脸皮要求江家履行婚姻,开口要五百亿彩礼。江睿泽慷慨答应,只要求不能公开,到期自动结束,足以证明他对这段婚姻是抗拒的。 一行人大概走了两个时辰才看到前面的光亮照进来,顾雨菲心里感叹,终于到了,这些日子她都佩服自己能走这么多路。 之前他们原本也要这样完成奥米加兽慈悲形态的,但是之后却变成了另一种样子了。 “想知道使臣是谁吗?”苏若水已经被她可爱的样子萌的心都要软成一摊泥了。 “然后你就买了发家致富、走向人生巅峰、迎娶白富美的地方?”潮长长跟着潮一流的节奏发问。 “哈哈哈,好!公子还请放心,曹军侯所给的报酬定是不会少的。”老者的笑容也顿时更加灿烂了。 极北骑士学院,苍晖学院,武魂学院三大学院各有各的实力,并且每一个都可能是他们获得冠军的因素。 哈哈哈哈,没想到师兄也会有今天,顾雨菲作为现代人自然知道轩辕景琛干什么去了。 “忽然问这个做什么?”顾川久看乔麦麦的表情有些奇怪,这么问。 这一看,言禅衣便忍不住在心中翻了个大白眼,虽然不觉得自己有多倾国倾城,但和这两个丫头比起来,自己还是要好看的不止一点半点吧。 “行,我就勉为其难接受了吧?”陈江曝倒不是是想真心做这哈里发王子的师傅,但是这国师这个头衔对于他来说太有吸引力了。 晨光懒洋洋地趴在花丛里,咬着手帕子想,在这样想的时候,素白的袍摆映入眼帘,她顺着雪白的袍子向上看去,看到的是沈润面无表情的脸。天黑了,他背着光,本来是雪白的人,此刻却像掉进了炭堆里一样黑。 颜良震惊,刘备只有七八百人,而这里埋伏断后的有千人,可是现在留在地上的刘备军只不过两三百人,而他们这边的就有七八百。 这要换了寻常亲戚,哪怕看妹夫的外室子不顺眼,在妹妹没有恨意、甚至还多方阻拦不许她动手的情况下,是不会越俎代庖的。 “你这样做,肯定会后悔的!”看着林秋离开,楼若兰忍不住怒道。 然而孟十五说的偏偏是她的同胞长兄,也是代替早逝双亲承担了父母责任的人,让孟归欢就这么坐视孟归羽被胡说八道,她实在做不到。 五花海的水是蓝色的,蓝的像是透明的纯净蓝宝石,湖底的一根头发丝似乎都能看的一清二楚,晋阳忍不住拉上烟儿在这里拍了一张婚纱照,到时候回去的时候让他们猜猜看这到底是在哪里拍的。 回想到刚才项风挡在她们面前以一挡几十,她们心里就有一种美滋滋的感觉。 面对铺天盖地气势汹汹的贼军,吉安知府以及庐陵知县等官员慌了手脚,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唐诗看着突然投诚的摩罗,心中戒备之意并未减少,但看到飞驰而来的火焰祖符时,也是微微的松了一口气。 殊不知,在烟儿刚刚去紫荆花牧场的第一天,就已经被她爸安排的人给监视起来了。 所以,在知道叶风居然是叶家的三少爷,又听到孟星达要求两人回避,就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事情要办,作为苏家的人,自然不方便参与了。 “是!领主人法旨!”八大神将刚行礼叩谢,身体就突然裂开,八大本尊和八虫再次分离出来,竟变成人不人、虫不虫的丑陋怪物。 “居然是洪荒妖物,也不至于这么弱呀,喂,檀君!檀君!”连生用手拍拍黑熊脑袋,只见他一动不动,犹如死去一般,这时才感觉有些异样,谁知轻轻一用力,竟将整个黑熊提溜起来,却发现仅仅是张熊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