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我嫁废物,我扶他称帝你们怕什么》 第1章 渣爹恶姐换亲 正月里京城又下了一场鹅毛雪,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本是女儿三日归宁的大喜日子,宋府后院却死气沉沉。 榻上昏迷不醒的少女容貌极美,却面白如纸,赫然是那本该在前日已经嫁去安王府为侧妃的宋府嫡女宋十鸢。 此刻却命在旦夕,生死难料。 见高热始终退不下去,宋夫人急得眼泪簌簌地往下淌。 谢嬷嬷从前院归来,看见这一幕心里一酸:“老爷说亲事已经尘埃落定,成亲都已经过去三日了,安王府既然没遣人来说什么,便是认了这门亲事,让您收拾整齐去前院迎安王夫妇回门。” “小姐到现在还昏迷着,老爷这是糊涂了?”丫鬟怜双愤声道,“与安王有婚约的是我们家小姐,那外室生的下贱胚子心思歹毒谋害小姐,又顶替着小姐的身份嫁去王府做侧妃,还让夫人去迎她,实在太欺负人了!” 宋夫人心中恨得厉害,心口刺疼,咬牙道:“他不糊涂,是我错看了他,当真是好狠的算计!” 前日她满心欢喜地送鸢儿出嫁,哪知昨日五皇子裴岐野悄悄送话,要她带着嘴严的下人去后门一趟。 谢桐带着嬷嬷去了才发现自己已经出嫁的女儿竟昏睡在马车里高烧不醒。 她一边叫人请大夫,一边派人去安王府打听,安王府的下人却说侧妃拜堂后在王府一切安好,白日随安王进宫面圣,得了圣上和皇后的一番厚赏,留在宫里用晚膳尚未回府。 可她的十鸢分明在家里病重不醒,她惊疑不定,叫人将尚未下值的宋怀壁喊了回来。 宋怀壁起初装得十分震惊,好似什么都不知晓。 谢桐见女儿气若游丝高热不退,盛怒之下点齐了家仆要去安王府要个说法。 宋怀壁拦不住她,跪在她跟前,往脸上自扇巴掌,一副后悔不已的模样,支支吾吾地道出了实情。 顶替十鸢嫁进安王府的女子是他在外头的私生女宋初意。 宋怀壁一脸无可无奈地说如今宋初意已经随安王进宫面圣,在皇上跟前过了明路,求谢桐高抬贵手,莫要将这丑事张扬出去,否则他们宋家便是犯了欺君之罪,让她想想儿子的前程,宋允三月春闱就要下场了。 还苦口婆心地劝她说十鸢自小便有些呆痴,便是嫁进安王府也未必能得安王宠爱,不如在家中周全自在。 软硬兼施,明里暗里却都是敲打胁迫之意,谢桐如今想起宋怀壁那张虚伪的脸,心口就直犯恶心,怒火更是煎熬难忍。 恩爱夫妻二十年,一朝梦醒,自以为的良人实则满腹算计,薄情寡义! 为了那外室生的贱种,根本不顾十鸢的死活。 “鸢儿病得这般严重,他都不曾来看过一眼。”谢桐恨声道:“还让我去迎那个孽种进府,为她做脸面,休想!” 只因为她的鸢儿自幼痴傻,他这个亲生父亲竟就偏心狠心到如此地步。 怜双打小就伺候宋十鸢,是个忠心护主的,气道:“奴婢这就带人去府门外守着,便是豁出这条命去也不能让那贱人进门!”她气冲冲的朝门外奔去。 大丫鬟纤云担心她冲动莽撞,也跟了过去。 谢桐含泪摸着女儿滚烫的面颊,问道:“大公子还未回来吗?” 谢嬷嬷:“派去国子监的下人说大公子去小钟山拜见张显大儒,此刻应当在往回赶的路上了。” “可恨我往日瞎了眼,虎毒尚不食子。”谢桐垂泪道,“鸢儿,你快快醒来,娘和你兄长都会为你撑腰的。” 床榻上昏迷的少女眼皮微微跳动了下,眉心痛苦地蹙起,眼看着进气少出气多。 谢桐浑身发抖,手足无措地抱住女儿。 片刻后,纤云匆匆小跑回来:“夫人,怜双和咱们碧梧院的下人都被老爷的人堵了嘴关进柴房去了,眼下安王和那外室的私生女已经入了府,奴婢瞧着老爷带他们往西院祠堂去了,像是要祭祖烧香。” 谢桐猛地站起身来,哭红的双眼里淬满了恨意,她咬牙切齿道:“宋怀壁比我想的还要无情!鸢儿生死未卜,他就要让那贱种鸠占鹊巢,看来他是铁了心要让那孽种入族谱!” 她环顾四周,对纤云道:“去我房里取梅花枪来!” 谢嬷嬷心中一惊:“您要梅花枪做什么?” “是我眼盲心也瞎,没能早看出宋怀壁的豺狼本性,那外室的贱种害的鸢儿性命眼看不保,我断不能叫她好过!” 见谢桐面上满是凌厉狠绝,大有豁出去的架势,谢嬷嬷手脚发软,劝说道:“夫人,您冷静一些,那外室女已经嫁进了安王府,眼下是侧王妃了,咱们不能得罪皇家啊……” “皇家又如何?我的鸢儿都要没了!”谢桐一把攥住梅花长枪,双眸满是绝望癫狂,“我去杀了那贱种,为鸢儿讨个公道!” 言毕,她深深看了眼病榻上如琉璃一般即将香消玉殒的女儿,提着寒光凛凛的梅花枪朝外走去,大有玉石俱焚之意。 屋内顿时乱作一团,床榻上忽然传来一道虚弱至极的声音:“娘……” 宋十鸢头脑昏沉,用尽气力才睁开眼喊出这一声。 她一直能听见屋内的说话声,但浑身绵软无力,心神恍惚,似被困在迷障之中难以挣脱,如何都无法掀开眼皮,浑浑噩噩一场大梦,梦中是她的另一段人生。 梦醒天魂归,宋家的痴傻小姐宋十鸢终于不傻了。 她细弱轻微的声音却使得混乱的屋子骤然一静。 谢桐先是一怔,紧接着快步走向床榻,见女儿果真是醒了过来,她大喜落泪:“鸢儿,你终于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宋十鸢浑身虚弱疲软,她转动眼睛,看向谢桐手中的梅花枪,少气无力地又唤了一声娘。 这一声娘只听得谢桐心中酸楚,她攥着梅花枪的手一紧,道:“你放心,娘肯定要给你讨回个公道来!” 宋十鸢还记得三日前发生的事,小西山上雪虐风饕,她差点坠入断崖殒了命,是裴岐野拽住了她。 踏空的枣红马嘶鸣一声,连带着马车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断崖。 一道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高大身影骤然出现,迅疾地将她拽出车厢。 看清抓着她的男子,还是傻女的宋十鸢面露惊惶,哆哆嗦嗦地骂出一句:“坏狗……”挣扎着想跑。 裴岐野紧扣住她的手腕,英气逼人的脸上并无表情,但线条利落分明的下颌却紧绷着,他薄唇紧抿:“跑什么?宋十鸢,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死了!” 见她呆呆愣愣仍想挣脱他的桎梏,根本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裴岐野压下心底的暴戾,扯开身上的披风将她兜头罩住。 宋十鸢怕极了他,挣不开他铁钳般的大掌,竟张嘴咬了上去。 裴岐野一把掐住了她的下巴,拧着剑眉:“宋十鸢,你乖一点。” 而后将人背了起来,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林之中。 背上的宋十鸢浑身打着冷颤,渐渐被冻得意识不清,将冰冷的面颊贴在他的脖颈上,蹭着他的体温,想要往衣襟里埋。 有人含了一口雪化成水,喂到她唇齿间,后来她便烧得昏厥了过去。 这场风寒要了她的命,再醒来已是后世的另一个自己。 抢了亲事,又害她一条命,这个公道自然要讨回来。 第2章 丑态毕露 谢嬷嬷赶紧取了炉上温着的参汤,劝说道:“夫人,眼下最要紧的是咱们二姑娘的身子。” 她又对纤云吩咐道:“快去倒座房将大夫请来。” 因着宋十鸢高热不退气息奄奄,谢桐将济世堂的大夫请来后一直留在了府里。 喝完一碗参汤,宋十鸢恢复了一些气力,大夫诊断过后道:“热症已经消退了,只是数九寒夜冻上一宿,寒邪伤阳坏了身子,日后怕是会留下畏寒怕冷的病根,需得好生调理。” 谢桐向大夫道了声谢:“只要鸢儿的身子能好,多金贵的药材都使得,劳烦了。” 大夫开了调养的方子,谢嬷嬷付了诊金将大夫送了出去。 “是娘的错,害你受这样的罪。”谢桐一想到女儿在这样冰天雪地的寒夜冻了一宿,便心痛难忍,鸢儿天生便有些呆痴,是她这个做母亲疏忽大意,才叫人钻了空子。 宋十鸢混沌未醒时,已经从屋内人的对话当中理清了头绪,大婚之日,被外室女顶替了婚事,又将她丢在小西山上发疯疾驰的马车里,显然是有人故意谋害要她的命。 她握住了谢桐的手,嗓音轻哑地宽慰道:“娘,坏人作恶,不曾设防不是我们的错。” 谢桐听了这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女儿醒来后的变化。 “鸢儿……”谢桐看着女儿神情不似从前呆愣痴态,双眸清亮有神,激动到颤声问,“你……是不是好了?” 谢桐是在女儿三岁的时候发现她比寻常孩童要笨拙一些,但她想着人有天生聪慧的,也有晚一些开窍的,只要身子康健便无妨。 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女儿一天天长大,谢桐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请了数个大夫都说是生来痴傻,谢桐从摔杯子赶大夫到痛心接受,心境一语难言。 她费尽心力才在十鸢八岁的那年教会她开口说话,但十鸢也只能说明白一两个字词,好在这世上母亲好像天生就有一种听懂自己孩子呀呀呓语的本能,十鸢唤一声‘娘’,谢桐就能明白她所有的意思。 宋十鸢点头:“母亲这些年照料我辛苦了。” 谢桐喜极而泣:“不辛苦,娘惟怕你受苦。” 痴傻儿于常人中是异类,容易受欺负。 正因如此,被封为安王出宫建府的三皇子起初上门求亲时,谢桐想也没想便推拒了,安王府的门楣太高,皇家争权夺利内宅生存更是不易。 三皇子拿已经亡故的生母淑妃娘娘与谢家的亲缘来再三苦求,承诺日后会善待十鸢这个表妹,念及三皇子常常来府中看十鸢,待十鸢这个表妹很是和善,谢桐犹豫良久才答应这门亲事。 却不想婚事是成了,但过门的却不是鸢儿。 谢嬷嬷送完大夫回来,急匆匆进了屋:“夫人,老爷领着安王和那外室女往咱们碧梧院来了。” 谢桐顿时怒火中烧:“好啊,他们竟还有脸过来!” 她一把拎起搁在案几上的梅花枪,就去了门外。 宋十鸢忙对谢嬷嬷道,“去将蛮叔叫来。” 谢蛮子看似是谢家陪嫁过来的车夫,这些年在府里套车赶马,实则不然。 当年谢桐不远千里嫁来西京,谢老将军放心不下,将跟了他多年的武夫谢蛮子给了谢桐,唯恐谢桐孤身一人远嫁西京受了委屈,谢家人远在安南鞭长莫及。 谢嬷嬷意识到小姐这是担心夫人吃亏,急忙去了。 宋十鸢垂眸略微思索了下,对心细沉稳的纤云招了招手,与她耳语了一番。 纤云眼睛一亮,道:“奴婢这就去办。” 谢桐刚至屋外,就看见安王牵着那外室生的孽种,携奴带婢大张旗鼓地进了碧梧院的院门,她那薄情的丈夫则满脸堆笑地跟在一旁。 抬眼瞧见谢桐竟手持梅花枪立于房中,宋怀壁脸色一滞。 只见寒光一闪,银色枪尖直指他面门而来,宋怀壁眼露惊恐,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整个碧梧院霎时万籁俱静,惟有雪从松树上落下的簌簌声,趁着众人怔愣之际,纤云悄悄离开了。 “父亲!”宋初意惊呼一声,她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场面,谢氏竟敢对着自己的丈夫舞刀弄棒,这谢氏当真是比她想象的还要蛮横粗鲁。 不过如此也好,叫众人瞧瞧谢氏的强势凶态,对比之下更彰显出她娘亲的温柔小意,好让父亲彻底厌弃她们这对母女。 宋初意眼珠轻转,轻声细语道:“夫人可是在怨怪父亲?我与安王的成婚一事另有内情,父亲也有诸多不得已,夫人若是心中有恨,那便恨我,说到底是我对不住十鸢妹妹。” 她话音刚落,银色锋芒划破长空,裹挟着刺骨的杀意划过宋初意的额发,她吓得浑身一哆嗦,她身侧的安王下意识地松手闪避,宋初意踉跄跌坐在地。 她头上的凤蝶鎏金八宝簪摔落在地,发髻散乱开的同时,大缕长发飘散在地,宋初意只觉头皮一凉,她抬手摸去,入手光滑,毫无阻碍。 宋初意顿时尖叫一声,双手紧紧捂住被削秃了的头顶,脸色惊恐扭曲、丑态毕现,再不复方才的矫揉造作。 谢桐眉目清冷,不动如山地站在原地,手持梅花枪,端的是飒爽英姿,丝毫无损于她的端庄大气,如此愈发显得宋初意上不得台面。 “夫…夫人,有话好好说。”宋怀壁窥着谢桐沉冷的面容,想要劝阻却声音发紧。 谢桐盯着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冷冷喝道:“闭嘴!” 往日满京城的官宦夫人哪个不羡慕她谢桐,军莽之女嫁进了书香世家的宋府,得到了丈夫全心全意的爱重,宋侍郎官至三品既不纳妾也无通房,当真是深情专一,令人艳羡。 可事实上呢?宋怀壁在外偷偷养了几十年的外室,与外室苟且生下的孽种比十鸢还要大上一岁! 她却像是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都道读书人恪礼知廉耻,可她谢桐竟嫁了这样一个无耻的文人! 宋初意如蒲柳一般无助而又可怜地看向安王裴驰洲,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裴驰洲这才伸手将人搀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朝谢桐道,“夫人,听说十鸢表妹病得厉害,本王叫人去宫里请了太医过来,连带将十鸢表妹害得如此的罪魁祸首也一并押来了。” 他说完,吩咐道:“把人带进来。”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几个侍卫押着一名身形高大健硕的少年走了进来。 屋内,宋十鸢隔窗觑着院内情形,她朝院门看去,撞进了一双野性难驯的茶色瞳孔里。 对方高鼻深目、轮廓英俊凌厉的异族长相,叫人轻易就分辨出他的身份——宫里那位人人厌弃的五皇子裴岐野。 大冷天的,他身上衣着单薄破旧,与身着金丝银线织就成锦衣华袍的安王裴驰洲相比,如同云泥之别。 明明都贵为皇子。 宋十鸢想起前日夜里在茫茫大雪中,他沉默寡言一路背着自己走出山林的样子。 第3章 痴女配杂种 院内,裴驰洲开口道:“本王已叫人细细查过成亲那日的事,是本王这不成器的五弟不知何故掳走了十鸢表妹,有人瞧见他和十鸢表妹出现在小西山。” 裴驰洲顿了顿,扫了一眼跟在侍卫身后的一个农夫,那农夫立即跪地道:“小人家住城外西山脚下,前日夜里瞧见这人…与一女子拉拉扯扯进了小西山,且那女子一身大红喜服……” 裴驰洲挥手,命人将农夫带了下去。 “大婚之日,新娘却不见踪迹,本王与宋大人商议过后,为全皇家脸面,这才使出李代桃僵之策。” 裴驰洲面露无奈之色,朝谢桐道,“此事我已禀告给父皇母后,父皇的意思是将这孽障交由您发落,只是为了避免坊间流言,还请姨母委屈一二,将初儿记在您的名下,这也是父皇的意思。” 谢桐攥着梅花枪的手咯吱作响,裴驰洲的话她是一个字都不信,但皇家以势压人,又想出这番周全的借口。 愤怒的火在心底燃烧,谢桐几乎是咬牙道:“安王的这声姨母,我当不起,至于她这个孽种想记在我名下鸠占鹊巢,绝无可能!安王既然这般能耐,不若给她寻个更好的出身。” 裴驰洲面露不快之色,眼神一低,周身隐隐流露出皇室的威压来:“宋夫人,这是父皇的口谕,你要抗旨不遵吗?” 宋怀壁急忙出声道:“夫人,这些年你一直偏疼鸢儿,可也要想想允儿,他不日就要春闱下场,你是想毁了他的大好前程吗?” 到底是枕边人,知晓谢桐的软肋在哪,见她隐忍不语,宋怀壁继续劝说道:“这些年你忽视允儿忽视的已经够多了,我知道你是觉得此番鸢儿受了委屈,可她不过是个痴傻儿,什么也不懂,留在府里日日吃喝玩乐不好吗?她能有什么委屈之处?” 谢桐朝着宋怀壁狠狠啐了一口,她牙齿咬了又咬,讥讽一笑,笑中含泪:“宋怀壁你当真是无耻之尤,我谢桐竟会嫁给你这么一个人,当真是瞎了眼!” 宋怀壁一再被落面子,他恼羞成怒道:“谢桐,这天底下妻妾成群的男人不知凡几,这些年我从未纳过妾室也不曾有过通房,待你珍重至极,初意母女流落在外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我对她们母女已是十分对不起,而今初意不过是记在你的名下,又不需你费心教养,你如何就这般容不下?” 谢桐嗤笑一声,望着宋怀壁那张脸只觉得陌生极了,心像是被针尖戳过一般,泛着细细密密的疼。 “你觉得对不起她们母女?那你又何曾对得起我和鸢儿?”谢桐闭了闭眼,竭力忍住眼底的泪,心底悲凉的厉害,“罢了,对着你这种人,再多的话也是枉费口舌。” 宋初意看着谢桐心如枯槁的模样,心里快慰不少。 她眸光轻转,落在那身量高大,体型健硕的裴岐野身上,柔声道:“父亲,为了保全十鸢妹妹的名声,女儿昨日在宫里求了皇后娘娘的一道恩旨,皇后娘娘答应为妹妹和五皇子赐婚,让十鸢妹妹做五皇子的正妃。” 她似是满心善意,一副全是在为宋十鸢打算的模样,朝谢桐道:“夫人怨恨我夺了十鸢妹妹的亲事嫁给了安王,我如今为十鸢妹妹求了一门更好的亲事,夫人也可安心释怀了,毕竟十鸢妹妹一过门便是正妃。” 谢桐怒视宋初意,头一次将她这个人看进眼里,她胸口怒火蒸腾,咬牙切齿道:“你这贱人……” 宋初意怯怕地躲在安王裴驰洲身后:“夫人何故动怒?我这可都是为了十鸢妹妹好,想来不日就会有公公来府上宣皇后娘娘的赐婚懿旨。” 她恨极了谢桐一枪削秃了她的头顶,也恨极了宋十鸢一个心智不全的痴傻儿占据宋府嫡女的位置十几年,上一世更是命好地嫁给了裴驰洲,裴驰洲登基后,宋十鸢便成了尊贵无双的皇后。 她母亲几经周折才勉强进入宋府为妾,她这个外室生的庶女在京城受尽冷眼和鄙夷。 后来,她费尽心思想要嫁给裴驰洲为妾,却没想到被裴岐野这个夷族杂种横插一脚,不得不嫁给他,随他去荒凉凶蛮的北洲。 裴岐野那个疯子后来死于边关战乱,为了在那凶蛮的朔北生存下去,她成了人人可欺的半掩门寡妇。 想起这些前尘往事,再对比眼前的情形,宋初意心中愈发畅快,这一世一切都不同了。 她抢了宋十鸢与裴驰洲的亲事,待裴驰洲登基称帝,她宋初意会成为贵不可言的人上人! 而宋十鸢那个傻子则要陪着裴岐野这个夷族杂种去北洲为质子,过她上一世人人可欺的日子。 一个痴傻女,一个夷族杂种倒很是般配! “贱人,害了鸢儿一次不够,还想害她第二次!”谢桐怒不可遏,提起手中梅花枪,满脸杀意直冲宋初意而去! 大景和北洲连年战乱,月前朔北军战败,被北洲连夺三城,朝廷无力再战,只得向北洲王庭求和,除却割地赔钱等各项条款之外,还要将五皇子裴岐野送去北洲为质,以泻北洲之愤。 宋初意让皇后娘娘下旨将鸢儿许配给裴岐野为妃,分明是包藏祸心,要让她的鸢儿去那凶蛮荒凉的北洲遭人欺辱。 宋初意躲在裴驰洲身后,谢桐想对宋初意动手,那梅花枪自然是冲着裴驰洲而去。 裴驰洲蹙眉抬手,他身后的一众侍卫顿时拔刀相对。 就在这时,屋内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娘。” 谢桐杀意一顿,回过头去瞧见宋十鸢竟下了床榻从屋内走了出来,她心中又是担忧又是着急:“这冰天雪地的,你身子还未大好,怎就出来了?” 宋十鸢对她展颜一笑,她缓缓走到谢桐身旁,“已无大碍。” 冬日余晖落在她明净如玉的脸上,多了几分冷艳昳丽之色,漂亮得像一捧冷淡的雪。 裴驰洲眸光一顿,脸色不由地柔和了几分,示意左右侍卫收刀,院内剑拔弩张的场面顿时消散下去。 宋初意眼中划过一抹嫉妒,打量着宋十鸢的神色,心中生出古怪之感。 第4章 掌掴外室女 没等宋初意想出个所以然,一旁的宋怀壁就出声道:“鸢儿的呆痴好了?” 宋怀壁虽然厌弃这个痴傻的女儿,但终究朝夕相处了多年,是以很快就觉察出了她与往常的不同。 宋十鸢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若非您与外室生的这位好女儿在大婚之日将我丢弃在小西山,害我生了这场大病,恐怕还不能因祸得福。” 先时她未曾露面,便是想看看这三人都有些什么招数。 宋怀壁一阵心虚,有些无法直视她的清透双眸,讪讪低下头去,毕竟成婚那日的事是他默许为之。 宋初意则是心里一紧,她没想到宋十鸢的呆痴竟会突然好了。 前世宋十鸢的痴傻病是在嫁进安王府之后,裴驰洲遍寻天下名医为她费心诊治才好转起来的。 怎么会在这个当口突然就好了呢? 宋初意掐了掐手心,硬挤出一丝笑意,略有些委屈地道:“十鸢妹妹说笑了,分明是五皇子将你掳去了小西山,与我可没半点干系,我知十鸢妹妹与夫人母女连心,可也不能因此便诬陷于我。” 宋十鸢看了一眼进入院子后便如同透明人一般的裴岐野,眸光落在他生了冻疮,红肿不堪的手指上,一触即收。 “谁与你说笑?” 她声音一冷,有种清凌凌的锐利感,上前逼近一步,一掌狠狠掴在宋初意的脸上:“莫非我这个受害者指认的真凶是假,你这个获利者的满嘴谎言才是真?宋初意,占了便宜就该夹起尾巴做人,而非是跑来耀武扬威,这样浅显的道理你那个当人外室的母亲都不曾教过你吗?” 宋初意不曾料到宋十鸢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竟会突然掌掴于她,回过神来羞愤不已,拿手去捂脸却不防秃了的头皮一凉,又赶紧去捂头皮,一时间狼狈极了。 宋初意:“你……宋夫人便是这般教养你的?” “怎么?你做的我说不得么?”宋十鸢冷笑道,“教养?我倒不知你一个外室女哪里来的脸说教养二字,抢走我的亲事也就罢了,还腆着脸来逼我母亲将你记在名下,你倒与我说说谁没教养?” 宋初意面露难堪,她没想到清醒后的宋十鸢竟这般牙尖嘴利,见一旁的父亲根本指望不上,她扯了扯裴驰洲的衣袖,意图让裴驰洲维护于她。 “夫君,十鸢妹妹实在是误会我良多,还请夫君为我解释一二。” 裴驰洲目光流连在宋十鸢的脸上,许是正病着,她肤色极白,就连冷笑看人时都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与往日他耐着性子来宋府探望时的呆滞木讷全然不同。 痴傻之人清醒后,竟会变化这般大吗? 裴驰洲终于开口:“十鸢表妹,成亲那日的事与初意无关。” 他侧首睨了一眼裴岐野,冷冷威慑道,“五弟,还不快将你那日的恶行如实招来!” 裴岐野恍若未闻,仍静立在原地,只用那双透着野性的茶色凤眸淡淡扫了裴驰洲一眼。 明明再卑贱不过,偏生却又一双如狼一般漠然桀骜不驯的眼睛。 裴驰洲皱了皱眉,最是厌恶他这副野性难驯的模样,他走到裴岐野身旁,抬掌扯住他的肩膀,欲强压他跪下,奈何他身量不及裴岐野高大,这动作便有些滑稽。 裴驰洲似也意识到了,脸色一沉,抬脚便踢向裴岐野的膝弯。 宋十鸢皱了皱眉,就在这时,守门小厮突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老爷,顺天府衙门来人了,说是有案子请您去一趟府衙。” 宋十鸢杏眸微闪,费了那么多口舌,总算是拖延到了纤云事情办妥。 宋怀壁神色微变,问道:“什么案子?” 小厮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谢桐,有些吞吞吐吐道:“说是……说是与住在杏花胡同的一位周姓妇人有关,有人状告她勾引别家汉子抛妻弃子携家产私奔,周姓妇人悄悄跟顺天府尹道出了老爷的名讳,衙门的人便想请老爷过去一趟。” 那周姓妇人是谁不言而喻,谢桐嗤笑一声。 宋怀壁神情有些难看,周念诗怎可在顺天府尹跟前说出他的名讳,日后他岂非要成为同僚之间的笑柄? 宋初意脸色也跟着变了几变,见宋怀壁面色沉了下去,她下意识替她娘辩解道:“父亲,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娘一向洁身自好,断然不会与旁人有什么瓜葛。” 宋十鸢轻笑着讥讽:“洁身自好出你这么一个比我还要大的女儿,这句话跟你方才所说的‘教养’二字一般可笑!” 她不忘顺势给糟心父亲上眼药:“可怜我宋府书香世家的名声,今日过后怕是要被人唾碎了风骨。” 宋怀壁脸色果然愈发难看起来。 宋初意脸上青红交加,却顾不得与宋十鸢争口舌之快,她的出身本就有瑕疵,若是母亲周念诗再沾上这等浪荡丑闻,来日她在安王府如何再进一步?毕竟眼下她只是裴驰洲的侧妃。 想到她今日来宋府要做的事一桩都未能成功,还被削秃了头,宋初意心中不甘,但又没有法子,只能暂以母亲那边为重。 她柔声朝宋怀壁道:“父亲,娘她性情柔怯、胆子又小,衙门那等地方只怕是将她给吓坏了,我随您一同过去为娘亲讨个清白。” 宋怀壁虽心生不快,但想到周炳昌不日就要起复,为了他和周家的名声,这桩事也得好生料理干净,皱眉朝院外走去。 宋初意急忙跟上宋怀壁,走了几步,发现裴驰洲仍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宋初意蹙了蹙眉,柔声唤道:“夫君,你陪同我一道去趟府衙可好?外祖父这两日便要到西京了,若是不凑巧赶在今日进城,府衙的事传到他老人家耳朵里,免不了要担心一场。” 见宋初意提起周炳昌,裴驰洲点了点头。 他松开了压在裴岐野肩上的手掌,见他脊背笔挺好似折不断一般,眸中闪过厌恶之色,“五弟,你就留在宋府好生赎罪吧,十鸢表妹和宋夫人何时消气应下皇后娘娘的赐婚,你便何时回宫。” 一群人如潮水般散去,碧梧院总算恢复了清净。 谢嬷嬷带着谢蛮子在院外已经站了有一会儿,先时安王的护卫拔刀,她还以为今日恐怕无法收场,却不想小姐从屋里出来后形势便急转直下。 见人都离开了,谢嬷嬷带着谢蛮子进了院子。 “鸢儿,快回屋去,你这身子可受不得风寒了。”谢桐侧身挡住风口,不由分说地就扶着宋十鸢进了屋,生怕她病上加病。 宋十鸢被按在烧着炭盆的软塌上,见谢嬷嬷要去关窗,她透过窗缝看向如同松木一般岿然不动立在院中的裴岐野。 那人只穿了一身单衣,饶是体魄再强悍,也抵不住冰雪未消的寒意。 何况,前日夜里,他也在小西山冻了一宿,还将外裳全都给了自己。 第5章 另有所图 裴岐野在宫里遭人厌弃,明明已经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但天子像是忘了还有这么一个皇嗣,朝臣们自然也不会为了一个混杂夷族血统、出身卑贱的皇子请封,是以他在宫外根本没有住处。 裴驰洲临走前故意撂下那种话,想来宫里这几日他也是回不去了。 宋十鸢柔声道:“母亲,外头天寒,给五殿下安置个住处吧。” 谢桐没有立刻答应:“娘正要问你,小西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昨日为何会是五殿下将你送了回来?” 她那日也问过五皇子,奈何他像是吃了哑药一般,将鸢儿交给她,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谢桐一想到宋初意在皇后跟前请了旨给鸢儿和五皇子赐婚,心里头便有些发堵,连带怪罪上了裴岐野。 宋十鸢循着记忆,轻声解释道:“成亲那日,我入喜轿没多久便意识不清了,再醒来就在小西山上一辆失控的马车里,差点跌入悬崖,是五皇子将我救了下来。” 宋十鸢的声音很平静,谢桐却听得心惊肉跳。 景朝是黄昏时嫁娶,深夜马车在积雪的山道上失控疾驰,其中凶险不言而喻,可见背后之人分明是奔着要了鸢儿的命。 “那夜下了大雪,天色又黑得厉害,是五殿下背着女儿趟着积雪一步步走下山的。”宋十鸢软声道,“母亲,多亏了五殿下搭救,女儿才能捡回一条命来。” 见她撒娇,谢桐神色不由得温柔起来,但疑心并未打消:“只是五皇子好端端的为何会出现在小西山?他尚未出宫建府,轻易怎能出的宫来?” 宋十鸢想起那夜趴在男人温热宽阔的背上,嗅见的纸烛香火味道。 “他应是去拜祭已经亡故的丽妃。” 谢桐想起那位来自北洲的丽妃,死得凄惨不说,据说宫里连棺椁都不曾置办,尸首被小太监们一卷草席丢在了小西山的乱葬岗,心中不免有些唏嘘。 她朝谢嬷嬷吩咐道:“去柴房叫他们把碧梧院的人给放了。”顿了顿,才又道,“顺便收拾间客房让五皇子住下。” 宋十鸢补充道:“劳烦嬷嬷寻些冻疮膏给他。” 谢嬷嬷笑着应下。 谢桐看着如今柔善并不软弱,聪慧又不骄横的女儿,愈发忧心愤恨。 “那外室生的贱种着实可恨,五皇子不日就要被送往北洲为质,她竟让皇后娘娘为你和五皇子赐婚,分明是要你跟去那蛮夷之地受苦,其心可诛!” 她攥着拳,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怨怪自己的无能:“可恨他们以皇权压人,娘…竟无计可施。” 皇帝用口谕逼她将宋初意认在名下做嫡女,皇后用赐婚懿旨逼她将亲生女儿嫁给五皇子远赴北洲蛮夷之地,实在是欺人太甚! 一只细软的手半包裹住谢桐微微发颤的拳头,安抚着谢桐激荡愤懑的情绪。 宋十鸢眸光清亮,杏眼里闪烁着寒意,用皇权来压人,高高在上地玩弄操纵她的命运,可她宋十鸢偏生不让他们事事如意。 “这世上善恶终有报,我能因祸得福,神志清醒过来,便是娘积善所得的善果,那些作恶之人也终会迎来他们的恶报。” 见谢蛮子还站在外头,宋十鸢道:“女儿想让蛮叔去做些事。” 谢桐将谢蛮子唤了进来。 宋十鸢对他笑了笑,唤道:“蛮叔。” 记忆中谢蛮子待痴傻时的她极好,不厌其烦地教她编草蜢,折纸鸢,哄着她玩,这些年的时光里,代替了宋怀壁缺席的角色。 谢蛮子一脸欢喜地应声,全然在为她痴傻病好而高兴。 对比她那个糟心父亲,谁亲谁疏一目了然。 谢桐道:“鸢儿想让你去做些事。” 谢蛮子:“小姐只管吩咐。” “蛮叔,劳你去找些说书人让他们这几日说上这么一则故事。” 宋十鸢娓娓道来:“就说有一富绅人家生了个痴傻女儿,当地县令家的少爷毫不嫌弃,数次登门求娶,不想大婚之日新娘却另有其人,变成了富绅老爷养的外室生下的女儿,原来这少爷求娶傻女别有用心,他从不曾想将那傻女求娶进门,爱慕的实则是那外室女,成亲后以县令之威逼着富绅的正室夫人将外室女记在名下,好让外室女登堂入室成为嫡女。” 谢桐听后,脸色有些难看:“鸢儿,你是说安王最初登门求亲之时,就另有图谋?他要迎娶的本就是宋初意?” 是啊,如今想来,堂堂三皇子怎会求娶一个傻女做侧妃? 难怪三皇子推说安王府所用的下人需得仔细查清底细,以此为借口拖延,不让十鸢成亲当日带陪嫁丫鬟入府,原来这一切早有预谋。 “不管他是早有图谋,还是顺势而为。”宋十鸢眸光狡黠,“总归他都不是个东西,不是吗?” 谢桐被她逗笑了。 就连谢蛮子也忍俊不禁,肯定地点头:“鸢姐儿说的是。” 宋十鸢:“蛮叔,叫人将这个故事润色一番,尽快在西京城里宣扬开,越多的人知道越好。” 谢蛮子离开后,谢桐有些不解地问:“鸢儿此举有何深意?” 宋十鸢微微笑道:“三皇子今儿着急忙慌地抬出圣旨,想要逼您答应将宋初意记在名下来抬高出身,顺势遮掩成亲丑事,费了这么一番周折,您说他们最在意什么?” 谢桐恍然大悟:“自然是皇家的脸面。” 宋十鸢笑着夸道:“娘亲真聪明!” 谢桐戳了戳她的额心:“你呀,竟打趣起娘来了。” 宋十鸢笑了笑,旋即正色道:“那我便要他们二人今日过后名声尽毁,皇家的脸面尽数丢尽,讨回娘今日所受的全部委屈!” 原来如此,鸢儿是要在皇家以权压人将事情遮掩周全之前,掀了皇家的遮羞布,谢桐心中一暖,从前都是她为鸢儿殚精竭虑,今时今日,女儿竟反过来要护着她了。 “只是就算如此,那些人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谢桐最担忧的是皇后要给五皇子和鸢儿赐婚,她思忖后道,“鸢儿,娘让谢蛮子送你去安南可好?虽然你外祖父已经不在了,但还有些旧部。” 第6章 诬告外室私奔 宋十鸢摇了摇头:“我若逃去安南,您和兄长如此在西京自处?何况还会连累到安南那些叔伯们。” 谢桐揪心道:“可娘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逼嫁给五皇子,随他去北洲那吃人的荒蛮之地。” 宋十鸢宽慰她道:“舅舅半个月前不是被调去了朔北镇守边镇,倘若不得不随五皇子去北洲,有舅舅在朔北照应,女儿未必会吃什么苦头。” 谢桐咽下了那句你舅舅在朔北的处境恐怕也十分艰难,道:“等你大哥回来,看看他可有什么主意,你阿兄很是聪明,书也读得极好,去岁秋闱乡试中了榜,已是举人之身。” 提起宋允这个儿子,谢桐满脸笑意。 但宋十鸢的记忆中,宋允这个兄长与她并不亲近,可以说是甚为疏离。 谢桐总告诉她兄长是与她最为亲厚之人,所以从前宋十鸢经常会缠着宋允,要他陪自己玩耍,大抵是痴傻时的她太吵闹,时常会打搅了宋允温书,才令他不喜吧。 没过多久,谢嬷嬷带着怜双等几个丫鬟回了碧梧院。 “五殿下那边已经安置妥当了。”谢嬷嬷说道,“老奴瞧着五殿下鞋袜湿了大片,衣裳也着实单薄。” 谢桐知道五皇子在宫里的处境,轻叹一声:“他也是个可怜人,送两身给大公子新缝的冬衣过去,给他换洗吧。” 宋十鸢在一旁笑着夸道:“娘亲最是心善。” 怜双已经得知小姐的痴傻病好了,这会儿瞧见宋十鸢喜极而泣,哭着哭着就埋怨起自个儿:“成亲那日我该跟着小姐的,这样小姐就不会那贱人害的大病一场,还抢走了亲事。” 宋十鸢给她递了帕子,笑着道:“你该恭喜你家小姐没跳进火坑才是。” 怜双破涕为笑:“小姐说的在理!” 谢桐见天色已晚,鸢儿昏睡这几日都未曾进食,忙叫人摆饭。 正用着饭,纤云一脸喜气地出现在房门外,她性子向来稳重,此刻脸上却难掩兴奋:“奴婢回来了,小姐交待的事儿办成了。” “小姐交待你去办什么事了?”怜双好奇极了。 就连谢桐也一脸的探寻,她根本没注意到纤云何时不在的。 纤云在炭盆上烤去从外头带回来的一身寒意,先看向宋十鸢:“这儿没外人,奴婢可就说了。” 宋十鸢咽下鸡汤,朝她颔首。 纤云笑着说:“小姐让我找了个妇人去顺天府衙诬告周念诗勾搭别家汉子,引诱那人抛妻弃子,携家财与她私奔。” 谢桐一脸惊讶:“原来这事儿是鸢儿安排你做的,我便说好端端的那姓周的女人如何会想不开与别的男人勾缠在一起。” 她接着又担忧道:“这事儿可经不起细查,安王夫妻和宋……宋怀壁都赶去了府衙,那周念诗恐怕已经无事了,诬告之人怕是要不好,万一再反水扯到咱们身上可就坏了。” 宋十鸢放下汤匙,擦了擦唇角,道:“娘不妨听纤云接着说下去。” “周念诗的确已经无事了。”纤云笑道,“不过咱们小姐实在聪慧过人早有安排,小姐先前交待我,在老爷和那外室女赶过去后,就让那妇人的汉子出现在大堂上,言说自己这段时日出城去进货了,家里婆娘疑心病重,他干的是货郎营生,不过是挑货在杏花胡同做过几次买卖就让婆娘给误会了,在大堂上一语道破周念诗的相好是…是咱们老爷,俩人还有个已经及笄的女儿。” 说到这处,纤云不禁看了一眼谢桐的神色。 宋十鸢柔声问道:“女儿如此安排,娘会生气吗?” 谢桐想起宋怀壁就觉得心冷,她道:“娘不生气,他做出这样的丑事不觉得羞耻,我们又何须为他遮掩,不过这样一来,鸢儿你的安排岂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并不能奈何那周氏母女分毫。” 谢嬷嬷心思通透,忍不住出声道:“哪里是竹篮打水无用功,那周氏和老爷的事传扬出去,周氏的名声就坏了,且又扯出外室私生女,来日就算他们逼着夫人不得不将宋初意记在名下,西京里谁还不知这其中的龌龊,未必瞧得起她的出身。” “况且,今儿他们软硬兼施抬出圣上口谕来威逼夫人,小姐此举可是解了燃眉之急,未能叫他们得逞。” 谢嬷嬷越说越觉得小姐实在聪颖,大病初愈,又刚从痴傻混沌中清醒过来,眨眼间就能想出这么好的法子,往后必不会再叫人给欺负了去。 谢桐听懂后茅塞顿开,她军莽出身,心思一向不深,却不想女儿竟这般有主意。 她追问道:“那后来呢?” 纤云忙道:“见闹腾了一番,竟是这么一个乌龙,周念诗提出诬告反坐,要顺天府尹治罪那诬告的妇人,妇人眼看就要被打上三十大板,奴婢按照小姐的吩咐叫安插在围观百姓里的人嚷嚷周念诗曾是教坊司的官妓,许是担心被挖出更多阴私之事,周念诗赶紧离了公堂,那货郎汉子照我交待的,趁机拿出银钱给婆娘赎了板子。” 大景律中,若因过失或证据不足而“告不实”,虽不构成诬告,但仍受处罚,但刑罚较轻,是可以用钱赎罚的。 纤云:“奴婢已经安排他们夫妻二人出城,离开西京,回泉阳老家去了。” 宋十鸢问道:“可给足了安家的银钱?” 纤云笑着道:“给足了的,奴婢在夫人的私账上支了二百两。” 怜双在一旁听得咂舌:“小姐真厉害,这一步步的竟全都提前算到了。” “当下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宋十鸢朝谢桐道,“娘,您安排人去查一查周家的事,着重打听一下宋初意的外祖父。” 谢桐忙道:“娘已经叫人去打听过了,她外祖父是周炳昌,先帝在位时,周炳昌官至吏部尚书,又兼领内阁中极殿大学士,还曾是当今天子的少师,风头一时无两,后来因着一宗案子获罪抄家,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为妓。” 宋十鸢一下便抓住了关键之处:“周家的案子如今平反了?” 谢桐点了点头:“一个月前朝廷跟北洲王庭议和,出使北洲签订盟约的便是周炳昌,天子要启用周炳昌,自然要将周家的案子给抹平了,来日周炳昌回朝,恐怕会重新入阁,位极人臣。” 宋十鸢露出了然的神色:“难怪父亲会如此卖力,让宋初意顶替我嫁去安王府,女儿若未猜错,恐怕要不了多久父亲就会将周念诗迎进门。” 第7章 病中惊坐起 她这般说,是想让谢桐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谢桐神色想起宋怀壁那张虚伪的脸,心口就犯恶心,道:“随他去,娘真是后悔,当初如何就眼盲心瞎选了这么个狼心狗肺之人。” 宋十鸢有些心疼,轻声问:“那娘想和离吗?” 谢桐微微一怔,她从未想过要与宋怀壁和离,倒不是还残留什么夫妻情分,只是为了这一双儿女,她也得留在这宋府内宅里,与宋怀壁虚与委蛇地过下去。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谢桐呢喃道,“我与你父亲……就这么凑合着过吧。” 谢嬷嬷端了熬好的汤药进来,宋十鸢身子还虚着,喝过药后便有些困倦。 谢桐往棉被里塞了几个汤婆子,守着她安睡下,才回了自己房里。 夜半的时候,宋十鸢醒了过来,她又梦见了自己的另一段人生,梦境与现实交织在一起,她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望着织锦绣花的帘帐发了一会儿呆,宋十鸢才醒过神来,其实更准确的来说,她倒像是从几千年后的现代穿越回了大景这一世。 想起穿越小说里常出现的金手指和系统,宋十鸢默默在心底唤了几声系统,却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好吧,看来她并没有被附赠到什么金手指。 就在这时,她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对话框:嗨!我是deepseek,我可以帮你搜索、答疑、写作,请把你的任务交给我吧~ 宋十鸢:垂死病中惊坐起,幸运儿竟是我自己! 惊喜过后,她试着在‘给deepseek发送消息’的对话框中,默默提问:有关大景朝代的历史。 ds很快给出了答案:关于‘大景朝’,目前并没有确切的历史记载与之对应。 宋十鸢又试着提了几个问题,摸索出了存在于她脑海之中的ds与前世功能相似,虽然搜不到与大景这个朝代任何有关的东西,但能搜索整合出很多独属于现代的知识。 比如简易肥皂制作法、精盐提取法、水泥制作法、钢铁冶炼技术和流程。 知识便是财富,只要善用ds的搜索功能,她岂非坐拥金山银山? 宋十鸢坐起身来,一时间再无困意,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哽咽啜泣声。 她住在紧挨着正房的西厢房,而哭声像是从正房里传出来的,想到很可能是母亲谢桐在哭,宋十鸢心里一紧。 她顾不得点灯,披了件裘衣,就下床朝外走去,一推开门就瞧见谢嬷嬷就站在廊下。 谢嬷嬷听见动静朝她看了过来,小声道:“小姐怎么醒了?” “母亲她是不是在哭?”宋十鸢一脸担忧,就要往正房去。 谢嬷嬷却拦下了她,压低声音道:“这几日府里的事情是连着一出又一出,先时小姐高热不醒,夫人一直担心你的病,便分不出心神去理会旁的,如今小姐醒来,她心里的大石落了地,旁的便压不住了,到底是二十多年的夫妻,老爷做出这样的事来,她心里又怎会不难受?” 谢嬷嬷眼圈泛红地道:“哭了才好,痛痛快快地大哭上一场,总比藏在心里积郁成疾要来得好。” 宋十鸢听着那屋子里一抽一抽的哽咽声,心尖泛起细细密密的疼意,她杏眸里泛着冷意,声音极低地道:“且看着吧,往后伤心难过的该是他们了。” 谢嬷嬷担心夜里冷,催促着宋十鸢回房。 “嬷嬷,我有些睡不着,您陪我说说话。” 谢嬷嬷陪着宋十鸢回了西厢房,她点上灯烛,提起炭盆上煨着的热水灌了个汤婆子,塞进宋十鸢怀里。 宋十鸢:“嬷嬷别忙了,快过来坐。” 谢嬷嬷在软塌旁坐了下来,慈爱地看着宋十鸢瓷白的小脸:“小姐想知道些什么?” “我今日提起舅舅在朔北镇守边关,娘的神色似乎不大对。”宋十鸢疑惑道,“这是为何?” 谢嬷嬷道:“朔北函谷关外便是北洲夷族,去岁两国交战,朔北军节节战败,被北洲夷族连夺三城,而今的朔北军已经退守到了浑玉关,朝廷国库空虚无力再战,不得不向北洲夷族求和,议和的盟约里,大景不光要再割让三城,还得每年向北洲提供岁币银10万两,绢20万匹,粮五万石,茶3万斤。” 宋初意惊讶:“这样丧权辱国的条约,天子和百官也能答应?” 谢嬷嬷叹气点头:“除此之外,还要于边境设置榷场,双方进行互市贸易。夫人说北洲夷族嗜血凶悍,此番他们狮子大张口,咱们大景都能答应,那往后榷场互市,朔北的百姓就要遭殃了,知道咱们大景不敢开战,北洲夷族只会更加明目张胆地滋扰欺压边关的百姓,有些家财的商贾豪绅都已经举家搬离朔北了。” 宋初意心领神会:“所以那朔北现如今就是个苦地方,人人都不愿去的烫手山芋?” 本就是苦寒之地,又有强敌肆虐,可想而知,往后数年朔北只会一日不如一日。 “是这个理。”谢嬷嬷道,“谢家从你曾外祖父那一代起,便领的是安南军,一直镇守在南疆边镇,你舅舅如今突然被调去朔北,将谢家一手带出来的安南军兵权拱手让人,这哪里能算得上是什么好差事?” 她愁苦道:“夫人说,自从谢老将军去了之后,谢家在朝堂便惹人猜忌,天子将你舅舅扔去朔北那地方,是想彻底夺了谢家的权势。” “照眼下这形势,朔北未来多少年恐怕都没有翻身之地,舅舅也根本无处施展,无法立下军功。”宋十鸢又问道:“那朝廷要送五皇子去北洲做质子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她印象中除非是小国群起那个混乱时代,大部分王朝即便无力再战,也是选择牺牲公主下嫁和亲,甚少有让皇子去他国为质的。 谢嬷嬷:“早些年朔北有定北侯镇守,虽与北洲夷族战乱不断,但夷族从未能越过函谷关,可定北侯无子只有一女,无人继承他的骁勇善战,五年前,定北侯不知怎的,突然向天子请命要五皇子去朔北从军,五皇子因出身夷族,天子并不重视,便同意了定北侯的提议。” “五皇子去朔北后屡建奇功,倒成了定北侯麾下的一员猛将,那几年朔北着实安稳了一段时日,还将夷族赶出关外五十里,可好景不长,去年年初定北侯旧疾复发,溘然离世,夷族趁此时机,举兵犯边,五皇子带朔北军苦撑半年,后来便……接连战败,被北洲连夺了三城。” 谢嬷嬷压低声音:“你舅舅给夫人的信里说,朔北十万大军之所以潦倒大败,险些全军覆没,是因为朝廷迟迟不给粮饷,鏖战之时,朔北军断粮十几日,饿得每日只能饮水饱腹,这行军打仗不让人吃饱,哪里来的力气奋战杀敌?” 第8章 兄长心怀恶意 宋十鸢抿唇沉默,历来都是这样,历史上多少名将身在战场奋勇杀敌之时,那些在京都富贵乡里尸位裹餐之辈,享用着戍边战士用命换来的安稳,却还要拼命地扯着他们的后腿。 南宋的抗金名将岳飞,胜利在望、收复旧都就在眼前之时,宋高宗赵构、宰相秦桧以“孤军不可久留”为由,在一天之内,连下了12道金牌,迫令岳飞退兵,还断绝了岳家军的粮草,最后更是罗织罪名将岳飞诬陷,使他含冤而死。 宋十鸢唇角紧抿:“所以夷族大胜后,朝廷就将五皇子送去北洲为质,让夷族泄愤?” 谢嬷嬷点点头。 宋十鸢只觉得槽多无口,把曾经与北洲抗战的朔北军将领送去北洲做质子,什么样的天子和朝廷能做出这种事?裴岐野哪里是去做质子,分明就是送去叫人折磨羞辱,甚至可以说是去送死的。 谢嬷嬷:“宋初意让皇后给您和五皇子指婚,心思可见有多狠毒,来日那周氏若是入了府,这后宅只怕是再无安宁之日,好在咱们大公子出息,等春闱中了榜入仕,也能成为夫人的依靠了。” 后宅的妇人若是娘家得力那便还算是有所依仗,要是娘家失势,那便只能指望儿女了。 宋十鸢轻叹一声,问道:“母亲为何不想和离?” 谢嬷嬷慈爱道:“傻孩子,为了你和大公子,夫人也不会同老爷和离的,你们都姓宋,夫人若是和离,便相当于要舍弃你和大公子,她如何舍得?” 宋十鸢明白过来,是她想得简单了,这个朝代妇人和离与现代不同,子女的抚养权是归咎在男人手里的,宋怀壁不在意她这个女儿,但她兄长宋允是宋家的嫡子,眼看着就要有大好的前程,宋怀壁怎么可能舍得掉这个儿子。 谢嬷嬷站起身,催促她睡觉:“小姐身子才大好,可不能含糊了,这深更半夜的,还是早些歇息。” 谢嬷嬷离开后,宋十鸢躺在床榻上,将眼下的处境想了又想,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翌日用朝食时,见谢桐双眸虽有些微微泛红,但面色尚可,宋十鸢才放下心来。 谢桐盛了一碗药膳放在十鸢面前,温声道:“大夫说这桂枝人参汤温里祛寒,鸢儿你多用一些。” 宋十鸢仰脸,软声道:“谢谢娘。” 见女儿这般知书达理,谢桐还有些不适应,她轻轻一笑,眉目舒展开。 昨夜她悲痛难忍,痛哭一场,哭着哭着又想到女儿的痴傻病如今好了,经此一劫也看透了枕边人的真面目,其实是好事,往日她遍寻大夫,求神拜佛一心希望能治好女儿的痴傻,倘若老天爷有意用她婚姻的不顺遂来换取女儿心智健全,那她也是甘愿的。 想到这些,她便不如何伤心了,反而觉得庆幸。 这时,怜双从外头跑了进来,一脸高兴:“夫人,小姐,大少爷回府了。” 谢桐闻言也是一脸欣喜,忙吩咐道:“再备一双碗筷,让厨房添两道菜,别忘了允哥儿喜食的芋儿鸡。” 正说着,披着青色大氅,气质温文儒雅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一进屋先是看向宋十鸢:“听闻妹妹的痴傻病好了?” “鸢儿因祸得福,昨儿病中醒来,神智也跟着清醒了。”谢桐笑着站起身来,接过他身上沾满寒意的大氅,递给了丫鬟,“我叫厨房做了芋儿鸡,你急匆匆赶回来,想是还未用朝食,快坐下先用些饭菜暖暖胃。” 宋允凝视着宋十鸢,意味不明地道:“母亲该请个方士来家中看看,生来就弱智的痴傻儿,怎会轻易就恢复神智?别是中了邪,沾染了秽物上身。” 谢桐脸上笑容一滞,有些生气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鸢儿病好了,你这个当兄长的不欢喜高兴,如何能说出这种怪力乱神之语?” 宋允语气缓和几分,对谢桐道:“母亲,儿子只是觉得此事太过蹊跷离奇,您遍请大夫都未能治好她的痴傻,如何大病一场,这天生痴傻就突然好起来了,” 宋十鸢打量着与自己眉眼并不相似,长相则遗传了宋怀壁更多的兄长,淡淡道:“兄长读圣贤书之人,也信神鬼之说?” 宋允听她说话与从前大不相同,神情中也没了以往的痴憨傻态,蹙了蹙眉,意有所指道:“我不信鬼神,但若有人装神弄鬼,想要搅得家宅不宁,那便别怪我不客气!” 谢桐气道:“宋允,你说的什么混账话?要是没睡醒就出去吹吹冷风!鸢儿是你亲妹妹,你怎能这般刻薄地跟她说话?可是在外头听了谁的口舌?” 宋允的贴身小厮从外头走进来,窥着屋内沉闷的气氛,犹豫着开口道:“公子,老爷下朝了,请您去书房。” 宋允撂下一句:“我已经命人请了寒蝉寺的了智大师,明日他会来府上,你好自为之。”后半句是对着宋十鸢说的,说完他转身就往外走。 谢桐气的一掌拍在桌上,怒声道:“你给我站住!” 宋允顿住步子。 谢桐摁了摁胸口,恐宋怀壁在宋允跟前搬弄是非,压着气沉声道:“昨儿我差人去找你时,只说鸢儿病重,旁的没与你说明白。这两日府里生了许多是非,你父亲在外头养了一房外室,那外室生的女儿算计鸢儿,顶替了她的亲事,嫁给了安王。” 见宋允神色不变,她继续说道:“昨儿那外室女和安王回门,你父亲与他们沆瀣一气,要逼我将那外室女记在名下,将她抬做嫡女。更可恨的是那外室女跟皇后娘娘请旨,让皇后给鸢儿和五皇子指婚,你是知道的,五皇子不日就要去北洲为质,你可有什么法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妹妹去北洲那吃人的蛮夷之地。” 宋允淡淡开口:“容儿子想想。” 说罢,他跟着小厮去了前院。 丫鬟端了芋儿鸡和鹅炙过来,谢桐看着一桌饭菜,再无食欲。 她看向宋十鸢,安慰道:“鸢儿,你兄长……许是听了什么谗言,你莫要将他那些浑话放在心上,娘不会让了智大师来府上的。” 第9章 父子筹谋 宋十鸢不忍让她心里难受,柔声道:“无妨的,了智大师过府一趟,兄长或许就能放心了。” 她很确定自己就是宋十鸢,并非什么孤魂野鬼俯身在了宋十鸢的身上,所以并不怕宋允请方士来家里。 只是…… 宋十鸢想到方才谢桐提及家中因为外室女生出的种种风波,而宋允则是一脸平静的表现。 给她一种莫名的感觉,宋允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些事。 一母同胞,宋十鸢不愿恶意揣摩他,可宋允却对她这个妹妹十分的不喜。 就算是嫌弃她从前痴傻,可亲妹妹骤然不傻了,正常亲人应当是谢桐、谢嬷嬷那般欢喜的表现,而非是上来就夹枪带棒地敲打一番。 前院,书房 宋怀壁‘啪’地一声,将茶盏重重放在桌上,一脸的火气。 今日下朝时,好几个同僚突然在宫门外叫住了他,将他好一番调笑,向他请教如何不声不响地养外室,才能够瞒得滴水不漏? 往日个个艳羡他高嫁女儿,攀上了三皇子这门好亲事,与天子做姻亲,现而今言辞间皆是嘲弄他养了个教坊司的官妓在外头,还闹到顺天府去。 想到昨日顺天府那莫名其妙的一出,宋怀壁只觉得像是吞了苍蝇一般,不上不下地难受,却又无处发泄。 好在外头还不知他宋家嫁去安王府的是外室生的庶女,必须得尽快将此事给解决了。 见宋允过来,宋怀壁示意他关上房门。 待宋允坐在桌案对面,宋怀壁:“见过你母亲和妹妹了?” 宋允点头。 宋怀壁头疼道:“你母亲的性子实在蛮横强势,昨儿安王抬出圣上口谕都没能叫她松口答应将初意记在名下,鸢儿清醒后…亦是十分牙尖嘴利,她这病好得实在不是时候。” 宋允道:“初意已经嫁给了安王,木已成舟,有圣上的口谕在,母亲便是眼下再恼火,也只能接受,我会劝她的。” 他顿了顿,想起小西山上失控发癫的马车,垂眸道:“倒是初意不该向皇后娘娘请旨给宋十鸢和五皇子赐婚,母亲是不会让宋十鸢嫁给五皇子去北洲的,方才她还叫我想想主意。” 宋怀壁:“初意说这是三皇子的意思,成亲那日十鸢不知为何被五皇子掳去了小西山,两人拉拉扯扯还叫山下不少农户给瞧见了,三皇子许是怕日后被人诟病,才想让十鸢嫁给五皇子,以绝流言,说来也是一番好意。” 他忧心道:“只是初意记在嫡出名下这事儿拖延不得,再拖延下去,恐会闹得满城风雨,届时圣上脸上也会不好看。” 宋允抿直唇角:“若想快些,儿子觉得倒不如以此为交易来换初意记在母亲名下,我想母亲会同意的。” 宋怀壁捏着茶碗道:“初意已经在皇后娘娘跟前请过旨,若是再去求皇后娘娘收回懿旨,恐怕不妥。安王虽养在皇后膝下,但终究不是皇后的亲子,初意能得皇后喜欢十分不易,出尔反尔恐怕会令皇后印象不佳。” 宋允蹙眉:“可北洲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 宋怀壁打断他的话,低低地道:“周炳昌这两日应当就会到西京,圣上那时看了他的新政之策,迫不及待就想要启用他,将与北洲议和之事全权交给了他,以圣上对周炳昌的倚重,归朝后必会让他入内阁掌中枢,如今国库空虚,内外动荡,圣上恐怕心急火燎的等着周炳昌推行新政,好充实国库,填补内库亏空。” 他起身拍了拍宋允的肩膀:“周炳昌要推行新政,便要用人,可周家获罪这些年,他手里哪还有什么人手可用?朝中不想他归来分权的大有人在,所以这是我们父子俩的机会,我在侍郎这个位置坐了七年,若再不进一步,那便只剩退了。” 他又提点道:“不出意外,圣上应会让周炳昌主掌三月春闱,选拔天下学子为推行新政所用。” 宋允眸光亮了亮,神情隐隐有些激动。 宋怀壁意味深长地道:“你周姨娘说了,让你好好准备几篇文章,等她父亲一回西京,就让我带上你登门拜访,届时让她父亲为你指教文章,如此一来,你便也不必再去寻什么大儒了。” 宋允立刻道:“周姨娘有心了,儿子会好好准备的。” 宋怀壁叹气道:“你是个懂事的,可你母亲目光短浅,心里只有儿女情长和十鸢那个女儿,我急于将事情办成,也是怕影响了周炳昌的名声,于他推行新政不利,再影响到你我的仕途。” 宋允忙道:“儿子会去劝说母亲,尽快说服她同意将初意记在名下。” 宋怀壁脸上浮现满意之色:“你母亲还是在意你的,只要我儿能狠得下心来,她必定会让步的。” 宋允面露深思:“皇后娘娘赐婚的懿旨能否拖延上几日?倘若母亲以为婚事取消,兴许会好办许多。” 宋怀壁闻言笑了笑:“吾儿甚是聪明,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我设法让三皇子将懿旨拖延上几日。” 离开书房后,宋允带着小厮去往碧梧院,隔着拱形的月牙门,他看见母亲谢桐正在耍梅花枪,宋十鸢坐在杌凳上看得目不转睛,眉开眼笑地不住喝彩,与从前她痴傻之时似乎并无差别,院中的气氛并非是他想象中的沉闷。 宋允看了眼自己掌心的疤,他不喜宋十鸢这个妹妹,或许是因为掌心的这道疤让他始终耿耿于怀,又或许是自幼时起,因为有这么一个痴傻妹妹,而给他带来的无尽嘲弄。 他想,不论是什么原因,终归是她欠自己的。 那辆失控的马车没能让她消失,反而让她大病一场恢复了神智,那么,宋十鸢去北洲吃点苦头也是应得的。 宋允看着谢桐练完一套枪法,神色缓缓变得坚定,迈步朝院中走去。 他在两人跟前站定:“母亲。” 谢桐将梅花枪递给一脸好奇的宋十鸢,闻声抬头看向宋允,当母亲的总归不会和儿女一直置气,她道:“我让小厨房给你留着饭菜,若是饿了,就回你院里去用饭吧。” 宋允口吻温和了一些,歉疚道:“母亲,方才儿子不该那般说话,妹妹的痴傻病能好,我心中也是高兴的。” 听他这么说,谢桐心底的那点气消散了不少:“那你还不快跟鸢儿道歉?她如今又不是从前,什么都听不懂,你这个做兄长的那么说话,她心里岂会不难受?” 宋允从善如流,很是温和地朝宋十鸢道:“先前是兄长的不是,我也是关心则乱,妹妹莫要跟我一般见识。” 宋十鸢正摩挲着梅花枪细看,听见宋允的话,她未曾抬头,只简短地道:“无妨。” 宋允面色微冷,不再理会她,而是看向谢桐:“母亲,家里的事我已经尽数知晓,父亲如此行事,您受委屈了。” 谢桐心中一暖,好在儿子明辨是非,与宋怀壁那个狼心狗肺之人并不相似。 第10章 总有取舍 却听宋允接着道:“只是事情已成定局,圣上又下了口谕,如今我们也只能息事宁人,让宋初意先记在您的名下,再见机行事,否则抗旨不遵的罪名扣下来,恐怕不能善了。” 谢桐咬了咬牙,隐忍道:“让她上族谱记在我的名下也并非不可,但鸢儿与五皇子的亲事绝无可能,左右都是抗旨不遵的罪名,索性一并担着便是。” 她到底是武将出身,骨子里带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 宋允敛去眸底的暗光,适时道:“父亲应允我,若是您愿意将宋初意记在名下,就让三皇子去请求皇后娘娘收回赐婚的旨意。” 谢桐:“当真?” “父亲应当不会骗我。”宋允耐心十足地道,“他急着让宋初意名正言顺地坐稳安王侧妃的位子,妹妹与五皇子的婚事反倒是不足为重,母亲不妨退一步,北洲蛮夷之地毕竟不是什么好去处,妹妹大病初愈,身子骨还弱,途中的舟车劳顿的辛苦都未必能经受得住,儿子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只能委屈母亲一二。” 谢桐闭了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要鸢儿与五皇子的婚事能够作罢,便让那孽种上宋家族谱记在我的名下。” 见她答应,宋允松了一口气:“父亲的意思是明日开祠堂将此事给落定,宗族耆老那边他已经打点好了,对外就说宋初意是咱们府上的孩子,早些年不慎流落在外,近日才找回的。” 宋家的宗族耆老自然是向着他们宋家人的,宋怀壁若是执意要给宋初意上族谱,即便是她不答应,宗族耆老开祠也能上得了这族谱。 但宋怀壁要的是嫡出的身份,且还是她这个当家主母公开所承认的嫡出,如此宋初意的出身才能无垢,脸面上才更好看一些。 谢桐心灰意冷:“随他去吧。” 宋允见她默认了此事,面色轻松了不少,道:“儿子先回明心阁读书了。” 一直未曾作声的宋十鸢突然道:“大哥不是说明日了智大师会来府上,安王侧妃上族谱这样的大喜事与辟邪祛秽的法事撞一起,恐怕不大好。” 宋允面露尴尬之色,对上她那双晶莹剔透的黑眸,他略有些窘迫,苦笑道:“先前是大哥混账了,妹妹就原谅了我吧。” 他语气温和低沉,似寻常人家再好脾气不过的兄长。 宋十鸢抚着梅花枪的枪尖,笑容澄澈:“我从前最爱缠着兄长玩,总是耽误兄长读书,兄长都不曾生气过,我又怎会因为三言两句就与兄长置气。” 见她好似并未心存芥蒂,宋允舒了一口气:“我这让人去一趟寒山寺,积雪未化,就不劳烦了智大师下山了。” 宋十鸢浅笑道:“我昨夜睡得不大安稳,还做了整宿的噩梦,说不得真是沾染了什么污秽之气,了智大师能过府做场法事再好不过。” 她不等宋允说话,就看向谢桐:“娘,我能自浑噩中清醒过来,应是神佛保佑,女儿想聆听了智大师的佛法,一来可洗涤身心,二来也算是向佛主还愿,感念神佛庇佑。” 谢桐听她说昨夜做了一宿的噩梦,深以为然道:“那便让了智大师来府上一趟。” 宋允着急了:“可一场法事要三日之久……” “三日怎么了?”谢桐冷笑,“他们连三日都等不及?” 宋允体会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先前他就不该一时口不择言,说派人去请了智大师过府。 为避免再生波折,宋允只得道:“儿子这就去转告父亲,通知宗族耆老三日后再开祠堂。” 看着宋允的身影走远,宋十鸢才与谢桐道:“娘,我不想你为我受这个委屈,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人是要为自己而活的,首先最紧要的便是自己,您不该因为是我的母亲,就隐忍退让,让自己的余生都过不痛快。” 谢桐怔忡了下,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 “我知道这话说出来实在太轻飘飘了,甚至是有些空洞。”宋十鸢看着谢桐眼角的细纹,认真地道,“但女儿从不觉得一个母亲就该为了子女委曲求全,人这一生,婚姻也好,孩子也罢,从来都不是人生的全部。” 谢桐看着女儿,一股酸涩之气灌进了鼻腔里,她扯了扯唇角,却没能笑出来,反倒是那股突如其来的酸涩令她眼前蒙上了一层水雾。 那片朦胧的水雾里浮现出一个少女的身影,她一袭烈焰红装,在安南的平川旷野之间纵马飞奔,笑容明艳鲜活。 那时的她,眼中天地宽广,吹过面颊的风都是肆意而自在的。 不曾被困囤于这内宅四四方方的片瓦檐棱之间,整日埋头打理后宅的琐碎事物。 她有些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侍奉丈夫、生儿育女竟成了她人生的全部价值。 明明年少之时,习得一身武艺的她,最想做的是能够如男儿一般上战场杀敌,最不喜的就是被束缚在内宅的方寸之地里,洗手作羹汤,三从四德,逆来顺受。 谢桐忍住了眼底的湿意,那记忆里的从前也随着水雾一同消散了。 她温柔地摸了摸女儿的发,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心中既慰贴又感动。 “娘不委屈,凡是人,总有取舍。” 从前她肆意纵马耍枪是一种快活,但而今照看一双儿女,看他们长大成人,是另一种幸福。 做母亲也是在做她自己。 宋十鸢柔声道:“嫁给五皇子去北洲未必有咱们想象中的那般坏,朔北距西京千里之遥,那里山高皇帝远,没有西京的权势纷扰,难得清净,而且还能与舅舅团聚。” 她昨夜想了许久,虽然她的金手指在西京也能发挥用处,但必须得谨小慎微,小心行事,否则一不小心被人盯上,恐怕小命都要不保。 去朔北边关则截然不同,那里荒僻贫瘠,大有可为,她想做些什么至少不必束手束脚。 见谢桐蹙眉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宋十鸢继续道:“昨夜谢嬷嬷跟我说了些朔北的情况,朝廷连那些在战场上舍命杀敌将士们的军粮都能短缺,那舅舅如今在朔北的日子又能好过到那里去?朝廷与北洲所签的议和盟约,分明是想舍弃了朔北,以朔北之地来饲养安抚北洲夷族。” 第11章 卑微如犬 谢桐有些意外于她能想到这些,虽然昨日就已经见识过女儿的聪慧,但有些政治嗅觉不灵敏的官员都未必能想得这么深,大多人听了议和盟约,也不过是觉得北洲夷族贪婪,大景朝廷无能,竟然答应了他们的狮子大张口。 谢桐道:“鸢儿,你能想到这些,那就更应该清楚北洲不能去。” 宋十鸢:“若是舅舅在军中已经断粮了呢?” 谢桐怎会没想过这些,朝廷已经缺银子缺到连文武百官的俸禄都发不下来,与北洲议和之后,哪里还会管朔北军的死活。 她心里一直记挂着兄长,若非是兄长到了朔北后,一直有书信传回来,言说从安南带了粮食过去,谢桐早就要派人去朔北了。 “即便如此,娘也不能让你嫁给五皇子。”谢桐没被宋十鸢的话牵着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少糊弄娘,你与五皇子成亲是要随他去北洲蛮夷之地,又不是朔北,况且你到了北疆也未必能帮得上你舅舅。” 宋十鸢揉了揉额头,没能忽悠成功,她只能暂且放弃。 谢桐忽地问道:“鸢儿,你该不会是瞧上了五皇子?” 宋十鸢摇头,正欲解释,一抬眼就看见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站在院门外,他身着青色云纹锦绣长袍,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身,线条冷峻的年轻面容有种斧凿刀刻的英俊。 若非是那双野性难驯的茶色瞳孔,宋十鸢几乎要认不出他是裴岐野。 毕竟在她的记忆中,裴岐野大多时候都穿的灰扑扑的,陈旧而晦暗,唯独那双眼睛凶恶而明亮,就像没人要的恶犬。 谢桐顺着宋十鸢的目光看了过去,她首先注意到的是五皇子身上穿的冬衣,这衣裳是她为允儿缝制的,但允儿试过一次似乎不大喜欢,便一直搁在碧梧院里未曾穿过,五皇子穿上倒还挺合适,只是衣摆有些短。 大景不比北洲蛮族,男子鲜少有身高九尺的。 见他生得蜂腰猿背,谢桐是有些欣赏的,她在安南军营长大,没嫁给宋怀壁之前,身边都是身姿矫健,健硕有力的男儿郎。 谢桐从宋十鸢手中拿过梅花枪,声音不高不低,足以让站在院门处的人听见,她道:“既然婚事作罢,你与五殿下知会一声。” 说完,谢桐提着梅花枪回了正房。 见裴岐野迟迟没进院子,宋十鸢出声道:“五殿下?” 裴岐野这才迈步,朝她走近,他嗓音有些低哑:“我有事要外出,今晚应当不会回来住。” 他生的实在高大,宋十鸢坐在杌凳上,仰头看他颇有些费力,她点点头说:“好。” 院内静默了一瞬,只有屋檐冰雪消融的滴水声,裴岐野仍站在跟前,高大的身影存在感极强,完全覆盖了她。 宋十鸢想起小西山那晚,他将外袍全都裹在她身上,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 小西山虽然有个小字,但实则山峰极高,只凭借脚力走下山,至少要三个时辰。 宋十鸢心情有些复杂,她清了清嗓子道:“小西山那夜,还要多谢你救了我。我兄长说三皇子会去求皇后娘娘取消赐婚,你应当可以回宫了。” 裴岐野听后,那双茶色的凤眸黯淡了一些,他沉默了片刻,在宋十鸢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才启唇道:“我还有些事要做,能否再收留我两三日?” 骤然收紧的距离,让宋十鸢注意他眼底隐有猩红的血丝,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痛苦。 他蹲在自己跟前说这话,让宋十鸢莫名觉得有些卑微可怜,更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犬了。 可她清楚,这头‘野犬’尽管此刻瞧上去无害,但实则暴戾恣睢,根本就喂不熟。 她小时候便已经见识过了。 “你救了我一命,我还未曾答谢,在府中多住几日自然是无妨的。” 裴岐野直视着她的眼睛,嗓音沙哑道:“多谢。” 他的眼眸幽暗深邃,又类似于兽瞳一般的浅棕茶色,盯着人时,有种慑人的凶意。 宋十鸢避开他那双桀骜的眼睛,交谈至此已经结束,但裴岐野仍蹲在她面前。 又是一阵难言的静默,只是这次宋十鸢不打算再开口。 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片刻,裴岐野终于再次开口:“宋十鸢,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宋十鸢心里突地一跳,她本可以敷衍应付一句,可裴岐野双眸紧盯着她,神情也透着一股执拗的认真。 “我……”她终是选择了说实话,“讨厌过。” 痴傻之时,要比‘讨厌’这个词更甚,准确来说是畏惧和害怕。 裴岐野微微低头,似垂丧之犬:“宋十鸢,从前,对不起。” 宋十鸢喉咙哽住了,没想到会从他嘴里听到致歉的话,她记忆中的裴岐野恶劣十足且狼心狗肺,根本没有正常做人的情感,更不知感恩为何物。 小西山那夜,他会出手救自己,已经令恢复神智后的宋十鸢倍感意外。 宋十鸢看着面前垂下头颅,意外流露出几分乖训的裴岐野,并不为所动。 疯狗暂时收起獠牙,佯装忠犬无害的模样,可也掩盖不了他骨子里的野性凶蛮。 宋十鸢静静地看着他:“从前连一句谢谢都不会说,只会恩将仇报之人,如今竟也懂得跟人道歉了。” 想起被这人霸凌欺压的过往,她声音既轻又漠然:“裴岐野,我不原谅你。” 裴岐野紧抿着的薄唇近乎失去了血色,他唇齿翕动了下,却没能说出话来。 宋十鸢心里痛快了不少,痴傻时的她心智宛如稚子,按理说一个傻子只知玩乐,是不懂怒、忧、悲、恐的,但裴岐野却能成为她一个傻子的噩梦,足可见他曾经有多么的恶迹斑斑,罪恶昭彰。 “我那时年少,不通世事……”裴岐野眼底涌动着的猩红愈发明显,袖摆下的手臂凸起青筋,可他极力按捺下,强忍着身体的不适,沙哑道,“也不知善恶,只是想活下去。” 所以他们才会骂他是天生恶种。 第12章 周氏母女谋算 “那又如何?”宋十鸢平静地看着他,“这世上的恶人谁都能说出一番自己的苦衷,倘若因此就能抵消他们的恶行,那么天理王法就不会诞生了。” “那就不原谅吧。”反正他接下来还要对她行恶事,裴岐野眼睫微垂,遮住了那双幽深锐利的凤眸,声音低哑而认真:“以后我会弥补的。” 而后,他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宋十鸢看着裴岐野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月牙门,眉心微蹙了下,她不是没注意到裴岐野身体的不适,可是她不想再施舍任何同情心在这个狼心狗肺的人身上。 尽管他才救了她一命,可幼时的教训和苦头,让她铭记于心。 至于裴岐野那句‘以后会弥补’,宋十鸢压根没放在心上。 以后? 他这个即将要去北洲的质子自身都难保,何况北洲与西京相距千万里之遥,他们之间,有什么以后? - 杏花胡同深处有一处三进三出的院子,院外粉墙环护,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青松拂檐,很是清幽雅致,一看便知花费了不少金银修葺。 厢房里却传来一阵碎瓷之声,夹杂着女人耐心的安抚声:“娘已经让丫鬟绞了头发用鱼鳔胶粘起来,等制好贴在头皮上保准叫人看不出来。” 宋初意披头散发用脚狠狠碾着地上的铜镜,恶狠狠地咒骂道:“该死的谢桐!该死的宋十鸢!” 铜镜不易碎,映照出她光秃秃的头皮,宋初意瞥见后再次崩溃,抓起桌上的青花白瓷瓶,好似将它们当做了谢桐和宋十鸢,狠狠地朝地上砸去。 昨夜裴驰洲并未宿在她的房里,定是因她被谢桐削秃了头发,瞧着实在丑陋。 宋初意一通乱砸,直到砸无可砸,她心口憋着的那股气才稍稍顺了一些。 周念诗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也不敢出声阻止,见女儿终于消停下来。 她忙搂着宋初意,含泪道:“我的娇娇女儿受委屈了,都是娘不好,没给你一个好出身,才叫她们如此作践你。” 宋初意有些烦躁地推开她,实在不喜周念诗一遇到事就哭哭啼啼的样子。 “娘,外祖父顾忌他自己的名声,为了顺利回朝堂谨言慎行,要您伏低做小,难道您就真的甘心做一辈子外室吗?” 周念诗擦了擦眼泪,软弱地道:“可你外祖不答应施压宋怀壁,我也没什么法子呀,何况你不听话偷偷换亲嫁给了三皇子,已经让你外祖气的暴跳如雷,连连写信喝斥于我……” 宋初意恨铁不成钢:“您没名没分做了这些年的外室,想方设法从宋怀壁手里抠银子,上下打点才养活了周家老小。外祖和舅舅们没死流放之地,还有机会还朝掌权,这全都是您的功劳,他们倒是好起来了,怎的要咱们母女俩继续任人作践?” 宋初意压低声音:“您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弟弟想想。” 周念诗揪着帕子的手一紧。 宋初意:“女儿受些委屈倒是没什么,可弟弟若是没个好出身,往后读书入仕都成问题,舅舅舅母允诺得再好,可人心隔肚皮,终究是比不了呆在自己的亲爹亲娘身边。” 周念诗想起自己的小儿子,眼圈更红了。 “您看看宋允,打一出生就在富贵窝里,小厮仆人使唤着,读书启蒙的夫子都是饱读诗书的大儒,日后便是不成材,也能靠宋家蒙荫谋个差事,做个富贵少爷。” 宋初意拉着周念诗的手,继续道,“您要是不争,弟弟就是外室生的野种,天生矮人一等,连庶子都不如,宋家的一切弟弟可享用不到一星半点。” 周念诗咬了咬唇,问:“那娘该怎么争?” 宋初意出主意道:“外祖心硬重规矩,不会开口施压让宋怀壁休妻另娶,但您可以借外祖的力,让舅舅出面,小表弟当年病重您可是花了流水一样的金银送了不少金贵药材过去,舅舅心软又亏欠了咱们,只要您求他,他就会答应背着外祖给宋怀壁施压的。” 周念诗有些害怕:“可若是叫你外祖知道了……” 宋初意最见不得她软弱的样子,拔高声音:“他知道了又如何?还能不认您这个女儿?外祖父已经老了,即便天子重用他,周家又能煊赫几年?往后还不是要指望我和弟弟做您的依靠。” 周念诗嗫嚅着道:“那等明日你外祖到了,我就去求求你舅舅。” 一个小丫鬟大气都不敢喘地站在房门外,战战兢兢地道:“姨娘,小姐,宋允公子身边的小厮来了。” 宋初意烦躁地理了理乱发,摸到秃了的发顶,气得肝肺发疼。 让丫鬟将碎了一地的狼藉收拾干净,宋初意戴上幂篱,才将小厮叫了进来,问:“大哥叫你过来可有什么事?” 小厮进门后不敢抬眼乱看,规规矩矩行礼后道:“大公子说夫人已经答应了将小姐记在名下,三日后在宗族耆老的见证下,开祠堂上族谱。” 宋初意脸上划过一抹意外,好奇道:“大哥是怎么让夫人同意的?” 小厮把宋允交代的话,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宋初意面露笑意,她没想到宋允竟然会这般哄骗谢桐。 “你让大哥放心,让皇后娘娘赐婚的懿旨推迟几日,我和安王定能办妥。” 小厮正要告辞,宋初意忙给周念诗使了个眼色,周念诗从箱笼里拿出一个包袱,递给小厮:“我给允哥儿新缝了两身袍子,你给他带回去。” 小厮忙接过,周念诗又往他手里塞了几粒碎银子:“你整日帮允哥儿跑腿辛苦了。” 小厮一脸感激地收下,听见宋初意问起:“为何定在三日后?” 他知无不言地道:“先时大公子说十鸢小姐天生痴傻突然好起来实在蹊跷,说不得是邪祟作乱,就派人去请了寒蝉寺的了智大师下山来府上驱邪避讳,法事不好跟认祖归宗的喜事搁在同一日,怕冲撞了喜气,这才定在了三日后。” 宋初意柔声说:“大哥待我实在有心了,初意铭感五内。” 小厮走后,宋初意揭掉幂篱,神色难掩高兴,不无讽刺地道:“谢桐还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她朝周念诗道:“娘,您这些年的针织衣物都没白做,看来宋允已经彻底被咱们笼络了。” 第13章 批命之术 周念诗也很替女儿高兴,她心中的软弱又冒了出来:“初意,谢夫人已经同意把你记在名下,往后你就是宋府嫡出的小姐了,那我是不是就不用再争了?” 宋初意不满地看了她一眼:“我记在谢桐名下不过是权宜之计,这见不得人的外室就这么好?您多想想弟弟。” 周念诗被她一通喝斥,呐呐不敢再多言。 想到驱邪避讳的法事,宋初意眸光闪了闪,“娘,我记得你去过寒蝉寺烧香礼佛,那位了智大师可有什么名头?” 周念诗忙讨好地说:“了智大师是寒蝉寺的高僧,尤擅批命,当今皇后娘娘未出阁前就被了智大师批了凤命,后来果然入主中宫,执掌凤印。” “他竟这般厉害?”宋初意有些不信,她虽重活一世,但她并不信神佛,更不信命,只信自个儿。 周念诗点头:“了智大师还给五皇子批过命,据说是克六亲冲天煞之命,果不然丽妃早早就被他克死了,天子不喜他,素日都不看五皇子一眼,未尝没有这个缘故。” 宋初意想起上一世裴岐野葬身沙场,死无全尸,一时间竟怀疑自己的命是不是比他那个天煞孤星还要硬。 周念诗又柔声说道:“东陵侯府魏家的大姑娘被了智大师批出了克夫命,东陵侯府不信邪,给魏大姑娘定了亲,结果魏大姑娘连着死了两个未婚夫,一个是走在街上叫匾额给砸死的,另一个淹死在三尺深的池塘里,很是邪乎,倒是做实了魏家大姑娘的克夫命,至今都无人敢娶。” “这么准?”宋初意心中忽然生出一个主意来,她眯着眼问:“请了智大师批一次命要花费多少黄白之物?” 周念诗抬手比了个数,叹气道:“需得三百金的香油钱,娘要贴补周家没能攒够,不然也请了智大师帮你批一回命。” 三百金,宋初意拿的出,谢桐为宋十鸢准备的嫁妆很是丰厚,足足八十抬,随她一同进了安王府,现在那些嫁妆铺面、金银珍宝全都是她的了。 用谢桐的金银,为谢桐批一次命,也算是物尽其用。 “三百金?”宋十鸢有些惊讶,“请了智大师批命的人多吗?” 怜双手里剥着焦香的松子,道:“多得很呢,西京里的达官显贵常去寒蝉寺,庙里的神像年年都镀金身。” 宋十鸢吃着碗里的松子仁,往怜双嘴里也塞了一把,随口道:“朝廷不是国库空虚,连俸禄都发不下来吗?” 怜双嚼着小姐喂的松子仁只觉得齿颊生香,她道:“朝廷穷可他们不穷啊。” 宋十鸢点头:“有道理。” 她往围炉上放了一把花生,好奇道:“那位了智大师是如何批命的?” 怜双摇摇头:“奴婢不知道,这得问纤云。” 煮好茶端进屋的纤云接过话:“奴婢有幸见过一回,正是给东陵侯府的魏姑娘批命,了智大师有个六环锡杖,锡杖上供奉着功德幡幢,批命之时便那只法幢便会快速转动,而后显露天命。” 宋十鸢示意她坐到围炉旁,饮了一口参茶,继续问道:“如何显露天命?” “魏大姑娘那次,功德幡幢上突然见了血,显露了‘克夫’二字。”纤云说起来,一脸的敬畏,似对那个场面印象很深。 宋十鸢放下茶盏,疑惑道:“凭空见血?” 纤云:“是啊,黄色功德幡幢突然就出现了两个血字,听说只有大凶的命格才会如此,若是好的命格,功德幡幢会洒下五帝钱呈现卦象。” 宋十鸢思索了一会儿,对她们两人道:“明日了智大师来府里,你们想法子查看一下他带进府的物件。” “小姐是担心出乱子?”纤云问。 宋十鸢摇了摇头,只说道:“有备无患。” 翌日,天气暖和了一些,廊檐上的冰雪开始消融。 地上湿漉漉的,实在有些难以下脚,不能去院中透风,宋十鸢用过朝食后,趴在软塌的矮桌旁,翻了翻放在桌角的话本。 还好,这里的字是繁体,她连蒙带猜隐约能看懂。 怜双见状:“奴婢给小姐念话本?” 宋十鸢摇了摇头,她记得自己痴傻时,怜双和纤云就常给她读话本,这几本翻来覆去都念过好多遍了。 纤云看出了什么,试探着问:“小姐可是想学写字?要不要奴婢去拿几本字帖过来。” 宋十鸢点头:“好。”她记忆中自己是启蒙过的,谢桐为她请过一位女夫子,但她那时痴傻,根本学不会。 纤云抱着字帖回来时,还带了笔墨纸砚,准备的很是齐全。 宋十鸢每描摹一个字,纤云就在一旁为她念一遍这个字,并解释字的含义,一个上午的时间,宋十鸢学会了百十来个字。 怜双和纤云又惊又喜,差点当她是文曲星下凡。 午饭时候,谢桐和谢嬷嬷匆匆赶了回来。 见了智大师还没来府上,谢桐松了一口气,她叫人摆了饭菜,坐在桌旁道:“娘已经托了东陵侯府的魏老夫人帮忙打听宫里的消息。” 宋十鸢给她盛了一盅雪蛤莲子羹:“原来娘是去了东陵侯府。” “鸢儿还记得东陵侯府?”谢桐笑着说:“魏大姑娘听说你神志清醒了,很是高兴,还托我给你带话,邀你去找她玩。” 宋十鸢对东陵侯府没什么印象,她道:“是怜双说起了智大师擅长给人批命,提起了东陵侯府的魏大姑娘。” “她也是个苦命人。”谢桐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只是道:“从前西京那些姑娘不愿同你交际,独魏大姑娘宴饮聚会时常常照料你一些。” 听谢桐这么说,宋十鸢从记忆中搜寻出了一些画面,那位魏大姑娘似乎是个脾性极好的人,对待痴傻之人颇有耐心。 “娘说的故交是东陵侯府的老夫人?” 谢桐点点头,与她说道:“魏老夫人与你外祖母是闺中手帕交,俩人又都嫁给了武将,早些年一直颇有往来,你外祖母过身时,若非西京离安南路途遥远,魏老夫人又上了年纪身子骨不大硬朗,怕是要亲自去吊唁。” 宋十鸢:\"原来咱们与东陵侯府还有这样的交情在,难怪魏姑娘照拂我颇多。\" 想起魏姑娘克夫命的名声,宋十鸢愈发想见识见识那了智大师的批命之术是不是真的这么神乎其神,轻而易举就能毁掉一个人的人生。 第14章 幼时初见 谢桐接着道:“你提点我去打探宫里的消息,自从淑妃去世后,我这些年与宫中素无往来,一时间竟想不起要跟谁打听,想了一通,就想到了魏老夫人,魏老夫人年轻时候喜欢做漆器,很得太后喜欢,时常召她入宫,如今太后虽不在了,但宫里的老嬷嬷们都与魏老夫人有些交情。” 漆器在后世是非遗,宋十鸢有幸见过故宫博物院藏的张成造桅子纹剔红盘,技艺精湛,精美绝伦。 那位魏老夫人竟还有这样的手艺,也不知她有没有机会见识一番。 正说着话,有下人来了碧梧院禀报:“夫人,寒蝉寺的了智大师来了,大公子正在前厅接待。” 谢桐不徐不疾地用完汤羹,用帕子擦了擦唇角,才对谢嬷嬷道:“叫人在西院收拾几间客房,这两日就让了智大师留宿在西院。” 见宋十鸢也用好了饭,谢桐招手示意怜双将熬好的汤药端进来,盯着十鸢将整碗药灌下去,瞧着她被苦的皱巴巴的脸,不由好笑。 她捏了一颗果脯塞进了十鸢嘴里,笑着说:“甜甜嘴。”这才起身去了前院。 宋十鸢嚼着酸甜的果脯,朝纤云眨眨眼。 纤云领会了她的意思,转身离开了。 半晌后,谢桐才从前院回来,她一进院子便吩咐下人们仔细洒扫庭院,不多时又有小厮在院中架起高台。 宋十鸢问了后才知道原来驱邪避祟的道场要设在碧梧院,明日了智大师会在道场为她诵经祈福消灾。 院子里叮叮当当地铺设高台,一直到晚间才消停。 纤云是晚膳过后才回来的,她伺候宋十鸢梳洗更衣上床后,才压低声音道:“那些僧人不让下人们碰他们携带的佛具,奴婢趁着他们用斋饭的时候悄悄进去查看了一番,没瞧出什么异样。” 宋十鸢点点头,想起也住在西院客房的裴岐野,她问道:“你从西院回来,可曾瞧见五殿下?他回西院的客房住了吗?” 纤云回忆了下,道:“五殿下住的那间客房没点灯,想是没人。” 宋十鸢想起那人昨日离开时的神情中的痛苦隐忍,轻声嘀咕了句:不是说只昨晚不回来住…… 她声音含糊,纤云有些没听清:“小姐说什么?” 宋十鸢:“没什么,你和怜双也早些歇息。” 纤云掖好被角,又往床尾塞了个汤婆子,吹熄灯烛才退下。 宋十鸢躺在床上酝酿睡意,脑中浮现了智大师给裴岐野批的克六亲冲天煞之命,她胸口莫名有些堵得慌。 虽然她讨厌裴岐野,但她还是觉得裴岐野有些可怜。 大抵是因睡前想到了裴岐野,宋十鸢做了一个很冗长的梦。 梦里还是孩童的她和宋允,随母亲一同进宫去见裴驰洲的生母淑妃,淑妃也出身于安南,她父亲是渭州的知府,与几代都驻守在安南的谢家祖上有几分淡薄的亲缘在,拐着弯数一数,谢桐与淑妃算是表姐妹。 淑妃远嫁西京进宫为妃,没什么旧相识,轻易又见不到远在安南的娘家人,便待同样从安南远嫁到西京来的谢桐很是亲近,常召她进宫说话。 还叫谢桐将子女带进宫里,陪三皇子裴驰洲一同玩耍。 谢桐在漪澜殿中陪淑妃说话的时候,裴驰洲带着宋允和一群小太监去了院中踢蹴鞠,痴傻的宋十鸢呆呆地跟了过去。 裴驰洲并不理她,大概是嫌弃她那一脸痴傻之态,还故意用蹴鞠砸了她好几次,一脸厌恶地跟宋允抱怨:“你怎么会有一个傻子妹妹啊?连蹴鞠都不会捡,她还流口水,好恶心啊。” 明明进宫前谢桐再三叮嘱宋允到了宫里要好好照看妹妹,但彼时宋允只是嫌恶地看了宋十鸢一眼,附和了三皇子的话:“的确很恶心。” 痴傻的宋十鸢扣了扣手心,弯腰捡起地上的蹴鞠,递给他们,嘴里重复着:“给…给……” 裴驰洲一把将蹴鞠从她手里打落,一脸被搅了兴致的不快,狠狠一脚将蹴鞠踢出了院墙外。 一个小太监急忙追出宫门,去寻蹴鞠。 过了一会儿,小太监空手跑了回来:“三皇子,蹴鞠掉进隔壁冷宫里了。” 裴驰洲似乎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从亭子里的石桌上拿起一块糕点,朝宋允招了招手,带着他和几个小太监风风火火地去了隔壁。 宋十鸢呆呆地在漪澜宫的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也跟了出去。 一墙之隔的宫院极为破败,朱漆斑驳的宫门大开着,隐约能听见裴驰洲兴奋的声音:“宋允,按住他的头,让他跪下舔!” 宋十鸢慢吞吞地走进去,就看见她的兄长宋允将一个灰扑扑的小孩摁在地上,揪着他的头发,逼着他去舔地上沾满泥污的芸豆糕。 小孩没有反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芸豆糕吞咽了下口水,像狗一样探头咬住,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甚至在宋允已经松手放开他的时候,他还趴在地上,狼吞虎咽着,似饿狠了的野狗。 裴驰洲笑嘻嘻地跟宋允道:“这小杂种像不像四处抢食的野狗?只要有一口吃的,他就能跟狗一样趴在地上。” 宋允没说话,只用帕子狠狠擦着手。 宋十鸢巴巴地点头:“狗……” 却不期然对上一双茶色的眼睛,凶恶如狼,她吓得身子瑟缩了下。 戏弄完冷宫里的小杂种,裴驰洲心情大好,带着宋允和小太监们又回了漪澜宫继续踢蹴鞠。 迟钝的宋十鸢呆呆在冷宫里又站了好半晌,看着那个灰扑扑的瘦弱小孩把地上糕点的碎渣全都捡起来放进嘴里,才朝外走。 回到漪澜宫,宋十鸢瞥着裴驰洲和宋允踢蹴鞠的身影,小心翼翼朝凉亭里挪步,围着石桌上的糕点巴巴地看。 趁着没人注意,她端起一盘芸豆糕就往刺绣兜领里倒,然后用手捂着胸前,慢吞吞地挪步偷溜出了漪澜宫的院门。 隔壁破败的宫门虚掩着,宋十鸢探头走了进去,杂草丛生的院中却没了人。 她往落满了浮尘的屋子里走,四处张望着,小声喊道:“狗狗……” 身后突然多出一片阴影,一股极大的力道掐住了宋十鸢的后脖颈,狠狠地将她推倒在地上。 第15章 谢氏,休了你 宋十鸢重重跌倒在地,还不忘用手护着胸前的糕点,转过头看见推倒她的是那个灰扑扑的脏小孩,宋十鸢眼睛亮了亮,从胸口的暗兜里拿出糕点:“狗…狗吃。” 糕点被狠狠地夺了过去,脏小孩塞了满嘴大口大口吞咽,被噎得脸色涨红,仍不停地往嘴里塞。 大抵是噎得不行了,脏小孩去了屋外,捧起屋檐下破瓦罐里接的雨水就往嘴里灌。 宋十鸢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手背被擦破了,火辣辣地疼,但她却很高兴,喂了狗狗,她该回去找娘了。 脏小孩却突然揪住她的衣襟,明明他看上去比宋十鸢还要瘦弱矮小,偏生力道却奇大无比,一把将宋十鸢摁在墙上,恶狠狠地威胁道:“再去偷点吃的送过来。” 宋十鸢呆呆地看着他。 脏小孩狠狠在她手臂上掐了一把:“听不懂吗?去再给我偷些吃的送过来!” 宋十鸢疼得眼底泛起了泪花,骂道:“狗…坏……” 脏小孩用那双茶色眼眸凶戾地盯着她,又在她手臂上拧了一下,恶狠狠道:“不准哭!去给我偷吃的。” 宋十鸢忍不住开始发抖,瘪嘴就想要哭,却被脏小孩用力捂住嘴,他拖拽着宋十鸢来到院中的一口枯井旁,做出将宋十鸢推进枯井里的动作,恫吓道:“不想死的话,就去给我偷吃的。” 宋十鸢哆嗦着点了点头,脏小孩才放开她。 身体却猛然一趔趄,一股失重感袭来,宋十鸢惊呼一声,旋即醒转过来,睁眼看见怜双,她才从梦境中抽离。 怜双还在轻轻地推她,见她醒来才停了手:“小姐是做噩梦了吗?奴婢唤了您好几声都没能叫醒。” 宋十鸢有些怔忪,梦见年少时的裴岐野,姑且算是个噩梦吧。 那些久远的幼年记忆突然出现在梦里,宋十鸢像是又切身经历了一遍,目睹了曾经的裴岐野是如何的狼狈落魄。 她目光凝着空中,用力回想后来她到底有没有再去给裴岐野偷吃的。 怜双端来漱口的茶水,见自家小姐在呆呆地出神,跟痴傻病还未好时有些相像,她心里一紧,轻声唤:“小姐?” 宋十鸢回过神来,接过茶盏漱口更衣,穿藕荷色织花褙子时,她低头瞧见胸口烫伤后留的红色月牙疤痕,一串记忆突然出现在脑海之中。 原来那时的她回了漪澜宫,淑妃娘娘留了谢桐在宫里用膳,用膳的时候,她偷藏了几块蜂饼、糜子面糕和半只鸡腿塞在胸前的暗兜里。 糕饼太烫,烫得她胸口疼,但她还是没将吃食拿出来。 用过膳后,谢桐便跟淑妃娘娘告辞,宋十鸢想偷溜出去给裴岐野送吃的,刚挪步到屋门口,却突然被裴驰洲扯住了兜领。 蜂饼、面糕、鸡腿掉落一地。 裴驰洲指着她说:“我母妃好心留你用膳,你怎么敢偷宫里的吃食?” 谢桐神色有些尴尬,朝淑妃告罪赔不是。 淑妃娘娘很是和善,责备地看了裴驰洲一眼,又笑着打圆场:“难得十鸢喜欢这些吃食,本宫叫厨房再做一些装食盒里给她带回去。” 后来,谢桐一手拎着食盒,一手牵着她,带着宋允出宫了。 路过隔壁冷宫的时候,宋十鸢在那扇朱漆斑驳,陈旧破败的宫门门缝里,看见了一双恶狠狠地盯着她的茶色眼睛。 回到宋府后,谢桐心疼地给她处理手背上的擦伤,责问宋允为何没有好好看着妹妹。 宋允生了气,指着宋十鸢问谢桐:“您明知道她痴傻,为何还要带她进宫惹人生厌。” 谢桐没想到宋允这个嫡亲的兄长居然会嫌弃自己妹妹痴傻,当即动了怒,罚宋允跪了半个月的祠堂。 过了好几日宋十鸢胸口的烫伤才被发现,那时伤口已经有些溃烂,谢桐找大夫开了药膏,但还是留下了增生的红痕。 被罚跪祠堂后的宋允变得沉默寡言,待宋十鸢愈发温煦疏离。 痴傻的宋十鸢看不出那温和背后的冷淡,只觉得阿兄会对着她笑了,愈发凑到宋允跟前讨嫌。 下人送了早膳过来,怜双伺候着宋十鸢穿衣,见她又发起呆来,轻声问:“小姐您在想什么呢?这般出神,可是做梦魇着了?” 宋十鸢忙道:“没…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怜双却有些不信,扶着宋十鸢去了八仙桌旁:“好在了智大师已经入了府,等做完法事,小姐夜里就能睡安稳了。” 宋十鸢吃了个翡翠芹香虾饺,问道:“母亲可用过膳食了?” 怜双一边帮她布菜一边回道:“夫人卯时末就起身用过早膳了,在院中练了一套枪法,就去忙活做法事用的斋礼供品了。” 宋十鸢喝了小半碗鸡肉糜粥,突然嗅见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松柏的香气。 她朝院中闪烁的火光看去,怜双为她解惑道:“松木被视为阳木,有驱邪避凶之效,道场要供佛像,需先焚燃松枝净化道场。” 不管那位了智大师是不是真的得道高僧,总之这场法事的仪式感还挺足的。 到了巳时,碧梧院突然热闹起来,原来京里有好几户权贵人家的夫人听说了智大师要在宋府做祈福消灾的法事,特意递了拜帖登门,想跟着沐浴佛光,驱灾避讳。 其中还有东陵侯府的魏夫人,昨儿谢桐才登门拜访过魏老太太,不好将人拒之门外,只能请进了府里招待,又将宋十鸢从厢房里唤了出去。 宋十鸢刚出厢房,就被急急赶来的宋怀壁唤住,他与谢桐争吵起来:“鸢儿现在不宜见客,你邀了这么多客人上门来,是不是存心的?” 谢桐心里嫌恶得厉害,见宋怀壁竟这般揣测她,只觉得齿冷,根本不愿多说:“让开!” 宋怀壁拦在两人身前,皱眉道:“你要办这劳什子法事,我随了你的心意,可你现在带着鸢儿去见客,如何解释安王府的亲事?初意还未上族谱呢!” “你心里就只有那外室生的孽种,她未上族谱,鸢儿竟连见客都不行了?”谢桐盯着宋怀壁冷冷一笑,“该如何为她遮掩丑事,那是你的事,滚开!” 眼见谢桐牵着宋十鸢越过她就要往正房走,宋怀壁急忙去阻拦,拽着宋十鸢的手臂喝斥着要她回房,不准见客。 争执间,谢桐一掌掴在宋怀壁脸上。 这一巴掌将宋怀壁打懵了,他脸上的儒雅散去,狼狈而又阴沉地盯着谢桐,几乎是咬着牙怒声道:“谢氏,你就不怕我休了你?” 第16章 休妻弃女 谢桐掌心发麻,冷冷地看着宋怀壁怒火中烧的脸,只平静地问了句:“你还记得当初在安南谢家求娶我时,对我父亲说的话吗?” 我宋怀壁此生只娶谢桐一人为妻,视若珍宝,不离不弃,绝不纳妾,若有背离之心,生为人彘,死不入轮回。 想起当初的许诺,宋怀壁脸色微变,那恶毒的承诺赌咒令他心中猛地一跳,脱口而出:“谢老将军已经不在了,那些话自然也可以不作数。” 谢桐嗤笑一声:“你比我以为的还要无耻!” 注意到这里闹出的动静已经引起了正堂里几位太太的侧目,宋怀壁面色涨红,似真似假地威胁道:“谢桐你若再强势妄为,别怪我给你一纸休书。” 他说这话自然不是真的想休妻,只想笃定谢桐离不开这宋府,也舍不下一双儿女去做下堂妇,借此来威吓谢桐,逼迫她向自己低头罢了。 谢桐胸口剧烈起伏,垂在袖侧的手紧攥成拳,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满腹的屈辱和愤意,若非为了一双儿女…… 就在这时,宋十鸢向前一步,侧身护在谢桐身前。 她眸光清冷地看着宋怀壁:“谢家世代戍边,为国杀敌捐躯,战死沙场,母亲是忠臣良将之后,她未犯七出之条,父亲有何资格写休书?莫非急着要迎那位周氏过门?周大人还未在朝中站稳脚跟,就等不及要您休妻弃女,将他那做人外室的女儿迎进门了?” “孽障,你胡说什么!”宋怀壁震怒抬手,却被谢桐一把攥住手腕。 宋十鸢眨了眨眼睛,看着宋怀壁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继续戳他肺管子:“父亲可要想清楚,您如此行事于周大人究竟是利还是害,别上赶着讨好却惹了一身腥!若是寒了安南将士的心,朝廷恐怕也不会坐视不理,届时母亲刚好可以在朝堂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周大人问个清楚,是不是他逼迫您休弃贤良妻子,扶外室为妻。” 宋怀壁气得浑身发颤,却根本挣不脱自小习武的谢桐,只怒声道:“孽障,你给我闭嘴!” 宋十鸢不徐不疾接着道:“想来被士林称为救国能臣,一心为国为朝廷为天下百姓生计而推行新政的周大人,必定不会蔑视礼法,教女无方,指使您故意休妻,毕竟这于他的登阁拜相的圣贤名声实在有碍。” 宋怀壁心头一凛,有些惊疑不定地看向宋十鸢,他急于讨好周炳昌,竟未想过这一层…… 倘若拖了周炳昌的后腿,令他还未还朝就被御史参言,那他岂非是弄巧成拙,宋怀壁登时后知后觉地冒出一身冷汗。 他有些讶然地宋十鸢,看向这个蠢笨痴傻数十年,从未被他看进眼里的女儿,有些不敢相信她会这般聪慧,能想到这样紧要的关节之处。 宋十鸢却已经牵着谢桐的手,越过宋怀壁,朝着正堂行去。 正堂里几位夫人已坐回椅子上,面色如常地说笑着,颇有些粉饰太平的意味。 宋府的事她们多少都风闻了一些,一来是那日顺天府有个妇人被诬告的案子突然传了出去,谁也没想到那妇人竟与宋怀壁有粘连,是素来洁身自好的宋侍郎在外头养的外室。 往日人人都称赞宋侍郎对其夫人专一深情,叫人艳羡,惊闻他竟在外头养了几十年的外室,一时间不免惊讶,惊讶之余,又觉得这世上男人实是负心薄幸,如出一辙地四处留情。 二来,近日西京茶摊酒肆的说书人都在讲一个痴傻女被县令公子求亲的话本,故事扣人心弦,百转千回,叫人暗自牙痒,同情痴女。 西京宋侍郎府上正好就有这么个天生痴傻的女儿,难免会叫人联想起来,这细细一琢磨,就咂摸到安王与宋家痴傻女的亲事上。 也不知是从哪个知内情的人口中传出了嫁进安王府的并非是宋府的痴傻女,而是与那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很是相像,安王侧妃实则另有其人。 真真假假,倒是无从考证。 只是现而今,正房里头坐着的这几位夫人心下却都已经了然,外头的流言恐怕并非捕风捉影,而是确有其事。 方才虽然离得远,但众人都是瞧见了宋侍郎与宋夫人的拉扯争执的,隐隐也听到了些只言片语。 内宅的龌龊,哪家没有?越是簪缨权贵之家,越是藏污纳垢,只多半都是妇人间的争斗,却没有哪家顶梁的男人家主,如宋怀壁这般虚伪狡诈的,十几年如一日的洁身自好,深情专一,却突然间图穷匕见,捧庶灭嫡,着实叫人骇然。 不过更让几人奇怪的是宋家女儿的痴傻病似乎已经好了,方才那说话的神态竟半点也瞧不出呆傻之气。 饶是心中想法万千,几位夫人面上却是丝毫不显,见谢桐和宋十鸢进来,东陵侯府的魏夫人打量着宋十鸢,笑着说:“这便是鸢儿吧,许久不见,竟出落得这般标致了。” 宋十鸢抬头看去,说话的是个身穿藏青缂丝对襟褙子的妇人,她年纪瞧着约莫三十出头,身后站着两个年轻姑娘,一个年纪稍小些,神情倨傲,眉眼颇像说话的妇人,另一个则气质娴静,朝着十鸢抿唇露出了个浅笑,想来便是那位被批了克夫命的魏大姑娘了。 谢桐从前总担心女儿痴傻会被人轻看了去,被人欺负了都不晓得,故而这些年很少带宋十鸢出门见人,偶有几次参加筵席也是不得不去,今儿能带着鸢儿大大方方地见客,这是从未有过的。 她同宋十鸢温声道:“鸢儿,这是东陵侯府的魏夫人。” 又将另外几个夫人一一介绍了一通,有工部员外郎家的刘夫人、都察院经历司都事张夫人、太常寺寺丞家的王夫人。 宋十鸢一一见礼。 几位夫人对视一眼,看来这宋小姐的痴傻病果真是好了。 魏夫人面色如常,和气一笑,旁的并不提,只是说:“这是我家里的岚姐儿和怜姐儿,你们岁数相近,想是颇有话聊,就别拘在我们几个跟前了。” 谢桐拍了拍宋十鸢的手,让她招待魏岚和魏怜去暖阁用点心,她则在正堂里陪着几个夫人喝茶说话。 进了暖阁,刚在梨花木鼓圆桌旁坐下,那魏怜就看着宋十鸢道:“你不傻了?” 她说话的语气着实有些冒犯失礼,宋十鸢只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前些日子生了一场大病,因祸得福清醒了。” 魏怜耸了耸唇角,似有些不快又夹杂着嫉妒道:“你倒是好运。” 第17章 落魄可怜 一旁的魏岚似想要打圆场,她拿出一个小匣子:“十鸢妹妹能够大好是吉人自有天相,昨儿听谢姨母说你大好,我就叫人打了副玉坠子,庆贺妹妹身体康健。” 魏怜嗤笑一声:“又在这儿惺惺作态!” 宋十鸢见魏怜性格高傲强势,与魏岚似是水火不容,颇有些不解,既然能被魏夫人都带来,那这魏怜应当也是嫡女,只是她为何却与自个儿的嫡姐魏岚这般不对付? 她佯装未听见魏怜的话,接过匣子看了看,见竟是一件雕琢精致的漆器,宋十鸢眸中划过一些惊艳,打开后里头是一对羊脂玉打成玉兰花样式的耳珰。 她真心实意地朝魏岚道谢,“听母亲说魏老夫人尤擅漆器技艺,这匣子莫非是出自老夫人之手?” 魏岚见她对匣子爱不释手,似很是欣赏,她神色柔和地说:“是我制的,我自幼跟在祖母身边,也学了一些漆器手艺。” 宋十鸢有些惊讶,她知道漆器制作非常复杂,耗时又耗力,毫不掩饰地夸赞道:“魏姐姐好厉害,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好的手艺。” 魏怜懒得看她们二人言笑晏晏,没好气地道:“喂,你不是嫁去了安王府,今日安王为何没随你一同回来?还是说真跟外头传言说的那样,嫁给安王的是你爹的外室女?” 进来送茶点的怜双听了这盛气凌人的话,瞪了魏怜一眼。 宋十鸢合上了漆器匣子,交给怜双收下,语气冷淡地道:“这是我宋府的家事。” 魏怜见她不直言否认,愈发肯定这其中有猫腻,她愤愤道:“你们宋家欺上瞒下,敢用外室生的下贱货色替嫁三皇子,那是犯了欺君之罪,这样胆大妄为,你当一句家丑就能遮掩了?” 宋十鸢见她一脸的愤愤不平,像是颇为维护安王,脑中隐约划过一个猜测。 她淡淡试探道:“魏姑娘这么多疑问,不妨当面去问问安王,安王侧妃究竟是谁。” 魏怜狠狠瞪了她一眼,正欲说什么,恰在这时外间传来丫鬟的声音:“夫人,了智大师要供佛了。” 魏怜闻言似乎想到什么,生生将话给忍住了,只冷哼一声。 纤云打帘子进来道:“法事要开始了,夫人叫您和魏家两位小姐一同过去。 三人起身去了外间正堂,与众位夫人一同到了院子里刚焚燃过松枝的高台旁。 十鸢终于见到了那位了智大师。 他一手持六环锡杖,一手捧着盖了黄绸的漆盘,身着僧袍,从松枝焚烧的烟雾中远远行来,颇像一位学大乘法的得道高僧,身后还跟着四个年纪稍轻的僧人。 只见他行至高台,将漆盘放置在香案上,揭开了黄绸布,露出了一尊玉雕佛来,焚香叩拜后,了智在蒲团上坐下,而后看向谢桐。 谢桐忙拉着宋十鸢上了高台,让她在另一处蒲团上坐下。 另外四名僧人在了智身后盘膝而坐,敲响了木鱼,梵音随之响起。 午时日光明灿,檐角的冰雪融化的滴水声与佛音交和,禅意袅袅,宁静祥和。 宋十鸢扫了一眼高台下神色虔诚的众人,无意间对上晦暗幽深的茶色凤眸,她眸光微微一滞,裴岐野不知何时出现了人群之中,他今日换回了自己的旧衣,灰褐色的直裰长袍,虽服饰陈旧暗淡,但他身量高大修长,那张脸实在英俊深邃,一眼望过去,就能叫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见他一直静而深地看着自己,宋十鸢想起昨夜那个梦和他前日说的那句话。 “我那时年少,不通世事,也不知善恶,只是想活下去。” 幼时的裴岐野在宫里比猫狗还要低贱,无人看顾,不知尊严为何物,为了能填饱肚子活下去,下跪、求饶、去偷、去抢。 他也只是想有一条生路罢了。 想到他被整个大景当做弃子,不久之后就要去北洲为质子,不知是梵音洗涤了心灵,还是昨夜又目睹了一次他的狼狈落魄,十鸢忽然就觉得那些痴傻时对他的畏惧厌恶轻了一些。 她移开视线,不再去看他那双野性难驯的眼睛。 就在这时,了智大师的诵经声突然停了下来,他看着高台下,念了一声佛号,叹息道:“此次法事乃是祈福消灾,然有冲天煞之人在场,相冲相克,恐破吉成凶。” 这话一出,院内人先是不解,窃窃私语后,目光全都汇聚在裴岐野身上。 宋十鸢也抬头看向裴岐野,只觉得这了智实在有些看人下菜碟,并不像是有慈悲心肠的出家人。 谢桐面露为难之色,她并不想让裴岐野难堪,可这场祈福消灾的法事关系到宋十鸢,她终究是更在意自己女儿,犹豫着朝裴岐野走去。 裴岐野没等她开口,沉默着转身朝外走去。 宋十鸢看着他孤拔萧索的高大背影,一时间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莫名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尽管知道裴岐野曾遭遇过的恶意和排斥比起此刻来是大巫见小巫,但十鸢还是觉得他着实落魄可怜了些。 尤其是在看到谢桐朝他走去的动作,她有慈爱的母亲呵护着,可裴岐野自幼丧母,从无一人会护在他身前。 他总是一个人直面着这些恶意。 就在了智拿起犍稚(木鱼棒)之时,宋十鸢终是忍不住,看着了智道。 “敢问大师《妙法莲华经》中说凡有众生,若在苦恼危怖之时,只要曾闻观世音菩萨名字,并虔诚一心称念圣号,观音菩萨便会立即寻声救苦,冥冥中感应垂救,所以菩萨叫做观世音,可是如此?” 了智颔首:“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 宋十鸢淡淡一笑:“佛说众生平等,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大师修大乘佛法,又言佛度众生无量劫,慈悲无限,那这祈福消灾的法事正可化煞为吉,为何还要将正在受命煞之苦的人驱离?” 她顿了顿,似笑非笑着问:“莫非佛不度众生,亦对世人有偏隘之分?” 第18章 嫁妆拱手让人 一墙之隔,裴岐野听着那清亮婉转的女子声音,脚步顿住,那双凶戾的凤眸多了些复杂难辨的波澜,他斜倚在红墙上,垂眸看了眼被风撩动的袍角,只觉得还未到春信,冬日里的风竟也柔和了起来。 刚被病痛折磨过的身体,好似也松快了许多。 院内高台上,了智神色不变,握着犍稚的手却缓缓收紧,他用那双慈悲目看向宋十鸢,露出无奈而又包容的神情,似在看一个不懂事的稚子一般。 “佛度众生,没有偏隘。”他先肯定了宋十鸢的话,又道,“但今日的法事是受令府大公子所邀,只为消灾祈福,并不能化解命煞之苦。五殿下的命数是穷凶极恶的冲天煞,以贫僧的道行并不能化解。” 他看向高台下,似在解释给众人听:“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贫僧视五殿下与天下众生无异,并非刻意驱离,只是恐煞气冲撞法事,反为宋小姐和台下诸位信众招致凶祸。” 台下几位夫人连连点头,显然是觉得了智大师是一番好心。 宋十鸢见他不徐不疾,又拉扯上高台下的众人,不再作声。 到底是被权贵们信奉的高僧,临场应变、唬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了智再次敲起木鱼,唱诵佛经梵音,一场诵经的祈福法事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才停歇下来。 宋十鸢已经坐的腿脚发麻,是被纤云搀扶着起身的,她正要回房去歇息,就听见东陵侯府魏夫人上前道:“了智大师,我想为女儿求一命卦。” 众人皆驻足,朝魏夫人看去,见她身后站了两位姑娘,其中的魏大姑娘可是被批过‘克夫命’的,那么魏夫人此番再求命卦,定是给二姑娘魏怜求的。 高台上了智看了眼魏夫人,道:“此番下山只为了宋府的祈福法事,贫道并未打算批命行卦。” 魏夫人面露愁苦,央求道:“小女自从及笄后议亲颇为不顺,还望大师体谅为人母的拳拳之心。” 魏家小姐议亲不顺,自然是因为头上有个克夫命的姐姐声名远播,西京里的官宦权贵之家皆敬而远之,生怕这魏二姑娘也同魏大姑娘一般克夫。 魏夫人指使丫鬟捧着一只沉甸甸的木箱往高台去,丫鬟将木箱递给了智身后年轻的僧人。 了智并未看木箱,他念了一声佛号:“罢了,舐犊情深,明日祈福法事后,贫僧便为魏姑娘行一卦。” 见天色已晚,谢桐只好客气地朝包括魏夫人在内的几位夫人道:“眼见要用晚膳了,几位不如留在府上用过晚膳后再归家?” 魏夫人摇了摇头,歉疚一笑:“今日已是叨扰,贵府请了智大师下山,我却借用宝地请求了智大师为怜儿批命,还望宋夫人莫要见怪。” 谢桐忙说:“不妨事的。” “宋夫人心善,我还要回府置办些供果香烛,就不久留了。”魏夫人说罢,告辞离去。 另外三位夫人也都请辞,但皆表达了明日还要登门再打扰一日。 谢桐自是不好拒绝,将几位客人送出门去。 谢桐忙活送别客人的时候,宋十鸢已经在纤云的搀扶下回房,她腿脚麻地厉害,纤云为她揉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纤云见她一口气喝了两杯茶,忙道:“怜双已经去厨房传饭了,姑娘若是饿了,就先用两块点心垫垫肚子。” 十鸢放下茶盏,想着今日裴岐野被了智赶走的背影,她出声道:“你去客房看看五殿下可留下了,若是他留宿在府里,让厨房别忘了准备他的吃食。” 纤云应声而去,两炷香后回来了。 纤云说道:“五殿下住的那间客房亮着灯烛呢,奴婢已经吩咐过厨房准备五殿下的饭菜。” 十鸢这才放下心来,裴岐野说他留在宫外尚有事要处理,也不知处理完没有,她又朝纤云问道:“你可知五殿下何时启程去北洲?” 纤云忙道:“冬日里天寒,北洲比咱们这边还要冷上一些,礼部定下的日子是三月开春,送质子的使团离京出发。” 眼下是正月末,明儿便是二月初一,那距裴岐野去北洲满打满算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 十鸢那日跟裴岐野说话虽然不客气,但心里还记着小西山那夜的救命之恩,她沉吟了片刻,朝纤云问:“我可有私房钱?” 纤云闻言笑着说:“自然是有的,姑娘刚出生的时候,谢老将军和少将军派人给姑娘送了不少东西,每年生辰也都有礼物,被夫人收在姑娘的私库里,这些年夫人也没少往姑娘的私库里拨银子,咱们这些伺候姑娘的下人逢年过节收到的打赏,都是从小姐的私房里出的。” 十鸢眼睛亮了亮:“我有多少私房?” 纤云掌管着十鸢的私库钥匙,她笑着比了个数,说:“账上的银钱是这个数,不算那些珍玩珠宝。” 言毕,她又想起什么,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咬牙道:“原先姑娘的私库比这还要多上许多,但姑娘出嫁的时候,夫人心疼姑娘,嫁妆足足添了八十抬,还把姑娘私库里的一些珠宝玉器、珍珠玛瑙都搁在了嫁妆里,倒是便宜给了那贱人!” 宋十鸢醒来后忘了还有嫁妆这一茬,如今听纤云这么一说,自然不舍得那些嫁妆白白便宜给别人。 何况那八十抬嫁妆都是她母亲谢桐的心血,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得想个法子让对方吐出来。 说到这里,宋十鸢又想到宋怀壁这些年养外室,肯定在周氏母女俩身上花费了不少金银,周炳昌流放苦寒之地,全家老小却能一个不少地回京,若说没花银子打点她是不信的。 被押送到流放之地犯人早已被抄了家,身无长物,很多犯人往往在途中就会被冻死或者累死、饿死,就算是撑到了流放地,也要服劳役,做最累最苦的活,开荒、采矿、修路,筑墙,甚至在有战事时,流放犯人会被派往前线充当人肉盾牌。 何况流放地缺医少药,即便有良医和药材,也绝对不会浪费在犯人的身上,是以流放的犯人常常是十不存一,很难安然存活下来。 第19章 查看账册 周家人在流放地能安然无恙十几年,绝对不可能是靠他们自己,那就只能是周氏源源不断地往流放地送银子,供他们上下打点。 十几年下来,这可是一大笔不菲的金银。 宋十鸢眸光流转,朝纤云问道:“府上的中馈是母亲在管吗?账房的开支可都存留着?” 纤云点点头:“一直都是夫人在管,账本也全都留着,搁在库房里。” 宋十鸢心下有了主意,暂时按下不提。 待到谢桐忙完,回到碧梧院一同用过晚饭,宋十鸢将想要动用私房和查看府上账册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谢桐一口答应下,说道:“你的私房钱自是你想怎么用便怎么用,从前你不懂这些,娘才让纤云帮你管着,如今是该教你如何看账务了。” “至于府上的账册……”谢桐话音一转,“鸢儿你不认识字也不会写字,如何能看得懂账目?” 宋十鸢:“……” 她忘了不识字这回事了。 好在一旁的怜双兴奋道:“夫人,咱们姑娘聪慧着呢!” 她从矮桌下的抽屉中拿出一沓昨日宋十鸢描摹的大字给谢桐看,“这都是昨日姑娘写的,纤云只是给姑娘念上一遍,姑娘就会认了,昨儿半晌的功夫姑娘就认了百十来个字,还会写了!” 谢桐闻言面露讶然之色,接过那一沓纸张细细看了起来,面露欣喜之色:“鸢儿竟这般聪颖,这些字你可还都会写?” 宋十鸢抿唇点点头。 谢桐当即叫纤云准备笔墨纸砚,在矮桌上铺展开纸张,研墨,让宋十鸢写给她看。 想尽快看到府里账本的宋十鸢没有藏拙,将昨日认过的那些字挑拣了几十个写了出来,又读了一遍。 见女儿虽笔迹拙嫩,但并未认错、写错一个字,谢桐满脸惊喜:“我女异才,竟有这般过目不忘的天资,当年你大哥刚启蒙时,两日才认得五个字,写字更要多费上些时日,你竟比你大哥还要聪慧。” 欣喜过后,谢桐又有些喜忧参半,都道慧极必伤,她只求女儿能似常人一般平安康健,无病无灾。 宋十鸢看出她的忧色,轻声道:“娘,就像你说的这是我苦尽甘来的福报。何况我痴傻十多年,心智如今已经是大人,学起字来自然要比稚子孩童要快一些,并非是天资过人。” 谢桐被她开解后,也觉得有些道理,脸上的忧虑散去不少,但还是叮嘱怜双和纤云不可将此事传扬出去,以免被人大肆宣扬,招致祸患。 因着明日法事还要继续,想着女儿还要在高台上枯坐几个时辰,谢桐没在宋十鸢房里多留,嘱咐她早些歇息,就回了自己房里。 谢桐走后,宋十鸢见砚台里还有不少墨汁,她就找出字帖,让纤云继续教她认字写字,半个时辰过去,竟又写了百十来个字。 见她认字写字的时间加快了,纤云和怜双又是好一番夸赞。 宋十鸢里子到底活过一世,听着她们的夸赞颇有些难为情,红了半边脸,放下笔说:“打水沐浴梳洗吧。” 怜双去叫灶房送热水,纤云则将矮桌上的文房四宝全都收了起来,把宋十鸢写的字又收在了抽屉里。 沐浴的时候,宋十鸢不大喜欢让人伺候,只让纤云和怜双也自去梳洗,两人商量后留下一人在房内候着,另一人先回倒座房梳洗。 沐浴完,换上寝衣后,在房内候着的纤云拿了巾帕给宋十鸢擦拭湿发,将火盆搁在床头边远远地烘烤着。 宋十鸢百无聊赖地趴在床边,想起魏怜那莫名的敌意,她出声道:“今日我瞧着魏二姑娘与魏大姑娘颇为不和,她们不是一母所出的嫡亲姐妹吗?为何会这般?” 纤云撩动着她的湿发,道:“小姐有所不知,魏家大姑娘和二姑娘并非一母所出,东陵侯前头还有一位妻子,娶的是江南的一位商户女,这魏大姑娘便是那位商户出身的侯夫人所出,那位侯夫人后面又怀了身子,不想生产时血崩而亡,孩子也没能保住。” 宋十鸢想到古代落后的医疗条件,女子生产无异于鬼门关走一遭,她道:“竟是如此,那今日这位魏夫人?” 纤云为她解惑道:“今儿这位魏夫人是东陵侯后来娶的继室,户部一个员外郎家的女儿,说起这个,前面那位侯夫人去世不过半年,东陵侯就迎娶了后头这位魏夫人,可见男子大多薄情。” 宋十鸢见她这么愤懑,显然是想到了宋怀壁辜负了母亲,见纤云不过十八九岁,也快到了说亲的年纪,她道:“天下男子并非皆如此,只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何况西京尽揽天下权势,权利富贵迷人眼,深情才显得不堪许。” “不过总会有好的男子,就像我舅舅,外祖父,还有战场上保家卫国的很多士兵,他们替大景戍边,将生死置之度外,岂能不算是大好男儿?” 纤云闻言笑了,赞同道:“自然是的。” 宋十鸢摸了摸半干的长发,闲话道:“所以啊,日后你和怜双婚嫁可一定要擦亮眼睛,挑选一个本身就很好的人做夫婿,如果他本就是一个有责任感和担当,忠诚而又良善的人,那么他的人品和道德会约束他,不做让妻子伤心的事情。” “我不打算嫁人,想这辈子都服侍姑娘。”纤云脸微微一红,听她说的头头是道,竟比内宅那些为人妻为人母的妇人还要看得清楚,她由衷感慨道:“姑娘日后定会找到一个很好的夫君。” “靠夫君不如靠自己。”宋十鸢随口道,“女子只有自立自足,能与对方比肩而立、势均力敌,才能走得长远。” 院中将这些话尽皆入耳的裴岐野,凤眸中划过一抹深思,收回了叩门的手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一夜好眠,翌日又是难得的好天气,用过朝食后,碧梧院的祈福法事再次开始,宋十鸢又上了高台,坐在了智大师对面的蒲团上听他诵经。 第三日过去,法事终于结束,魏家二姑娘魏怜上了高台,了智大师拿出了供奉着功德幡幢的六环锡杖要行批命之术。 第20章 宫坐伤官 宋十鸢站在台下,用了些点心茶水,好奇地看着台上。 高台之上,只见了智闭目一手掐卍字诀,一手持六环锡杖,口中默念经文,半炷香的时间过去后,了智猛然睁开眼,六环锡杖上的功德幡幢无风自动,极速转动起来。 众人眸光一紧,都为这极速转动的功德幡幢吸引了注意力,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扰了智大师施法。 宋十鸢也盯着那功德幡幢,她猜测六环锡杖上应当有机关轮轴,才会使功德幡幢自传起来,这对她而言并非神异之术,她更关注的是功德幡幢会不会像纤云说的那般突然露出血字。 功德幡幢转动了约莫半刻钟的时间,缓缓停滞,而后抛洒下六枚五帝钱。 了智看着地上的五帝钱卦象,神色微微一变,他高深莫测地看向魏二姑娘,朝她施了一礼。 魏怜眉眼中隐隐藏着一抹得意,她朝了智还了一礼,了智却微微侧身,显露出不敢受魏怜这一礼的态度。 众人见他看完卦象后竟是这个反应,脸上都流露出诧异之色,不过魏二姑娘显然不是克夫命。 魏夫人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师,小女命数如何?” 了智看向高台下的魏夫人,斟酌着道:“魏二姑娘命格贵重,此卦象贫僧从前也曾占过一次。” 旁的他不肯再多说,只对魏夫人道:“夫人欲详知,不妨私下来找贫僧。” 摆明了不愿在众人面前多谈,却惹得众人更加好奇,另外几个夫人都在猜测了智大师那句‘此卦象贫僧从前也占过一次’是在指哪个卦象。 而高台下的魏夫人大喜道:“有劳大师了,有此命格,日后小女终于不用再受议亲之苦了。” 言罢,又让下人奉了一只木箱子送上高台。 魏岚站在人群中,只静静地看着,脸上并无任何表情,似乎对魏怜那贵重的命格并不关心。 批命已经结束,谢桐正要吩咐下人散去,就听高台上的了智忽然出声道:“此次贫僧本是受宋公子所邀,为宋小姐做祈福法事,却不想受魏夫人请求,借贵府宝地批了命卦,多有打扰,如此贫僧赠宋夫人一卦吧。” 谢桐听后,忙道:“不用,不用,了智大师无需这般客气。” 魏夫人却拉着谢桐的手,道:“宋夫人,了智大师难得赠卦,何况佛家讲究因果,不如就让了智大师卜上一卦吧。” 一旁工部员外郎家的刘夫人也跟着劝道:“是啊,宋夫人,机会难得,了智大师既已开了口,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台上的了智大师抬手朝谢桐道:“正如魏夫人所说,佛家讲究因果,还请宋夫人登台,让贫僧还了这一因果。” 谢桐不好再婉拒,她出身将门,对命数什么的,其实是不大信的,但女儿的痴傻病突然好起来,这让她又有些觉得冥冥之中,有神灵在庇佑。 见谢桐被一句‘佛家因果’架了起来,只得要往高台上走,宋十鸢迈步上前欲阻止,却已是来不及。 她站在台下盯着了智微微蹙眉,她倒要看看了智突然提出要给母亲卜命卦,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了智看着谢桐登上高台跪坐在蒲团上,问了她的生辰八字。 谢桐将生辰八字写成字条交给了智,了智看过后,朝玉雕佛再次焚香。 他身后的年轻僧人端了一钵清水上来,给了智净手。 宋十鸢仔细观察着了智的动作,却也没发现什么怪异之处。 净手之后,了智一手掐诀,口中默念经文,与方才给魏二姑娘批命卦之时过程一致。 半炷香后,六环锡杖上的功德幡幢再次无风自动,快速转动起来。 大约半刻钟后,功德幡幢转动的速度再次缓慢下来,而后缓缓停滞。 宋十鸢注意到在功德幡幢即将停下的那一刻,了智抬了抬手,手腕擦碰过幡幢。 这一次停滞下的幡幢并未抛洒下六枚五帝钱。 台下众人神色各异,都紧紧地盯着那幡幢,似乎猜到了什么。 只见片刻后,黄色功德幡幢上突然出现红如鲜血的斑点,有人惊呼了一声,急忙捂住嘴。 西京的人都知道了智批命,只有大凶的命格功德幡幢才会显露这种异象,若是普通命格或是好的命格便会抛洒下五帝钱,谢桐自然也听说过这些,她脸色一白。 宋十鸢在看见那黄色的功德幡幢显露出血色红点之时,眸光微微一冷,她纤云招了招手,附耳与她说了几句悄悄话。 纤云急匆匆离开。 高台上,了智望着那功德幡幢微微一怔,随后面露歉疚之色,朝谢桐道:“宋夫人,贫僧也未曾料到……” 他话并未说完,但众人已经闻弦知意,未尽之言的意思是了智大师也没料到谢桐的命格竟会如此不好。 谢桐抿着唇,没有作声。 台下先前帮着劝说谢桐机会难得的刘夫人,轻声开口道:“了智大师也是一番好意,为了却因果,只是命格天定,这也是谁都没预料到的事,怪不得了智大师。” 先时一直不在碧梧院的宋怀壁,不知是从哪个多嘴去禀报于他的下人那里听说了后院的情形,急冲冲地赶到碧梧院,望着那功德幡幢上的血红斑点,他脸色大变,一脸惊骇地朝台上的了智出声问:“大师,敢问我夫人的命格作何解?” 了智道:“七杀格,宫坐伤官。七杀为煞,肆横为凶,伤官见官,为祸百端,既伤子女,又克官星,影响丈夫官运。” 此话一出,宋怀壁神色变幻不停,脸色很是难看,想起了他在侍郎的位置坐了整整七年,这些年汲汲营营,却不得寸进。 先前的工部尚书告老还乡时,他上下打点,废了不少功夫,老尚书走之前,还暗示接替他尚书之位的极可能就是他,却不想最后却变成了左侍郎,他白高兴了一场。 却原来,问题出在谢桐的命格上。 有这样宫坐伤官的妻子,他仕途哪能顺畅? 宋怀壁脑中闪过先前为了拿捏谢桐说出的‘休妻’之语,这一刻他是真的动了休妻的念头。 第21章 周氏的命格 谢桐脸色苍白地站在高台上,嘴唇颤动了下,许久才道:“大师所言当真?我的命格会伤妨子女?” 了智念了声佛号,叹息着点了点头。 不光是谢桐,台下众人显然也想到了宋府痴傻了十几年的女儿,悄悄看向宋十鸢,寻常人哪里会好端端的生出一个天生痴傻的女儿?看来了智大师批命之术的确高深,原来宋小姐是被她母亲的命格给克到了。 谢嬷嬷心里一紧,她根本不信这个命格,只觉得夫人定是被人给算计了,故意设下了这么一出好戏,难怪宋府从未往外透露过祈福法事的消息,魏夫人、刘夫人几人却突然登门递拜帖,这是存心要将夫人七杀伤官的命格传出去。 可眼下,她却想不出什么法子破局,总不能毫无凭证地跳出来说了智与人勾连,算计自家夫人。 她心内焦急担忧,这一刻竟不由自主地看向宋十鸢,期盼着聪慧过人的小姐能想出解决的法子。 宋十鸢眸光越来越冷,杏眼里覆着一层寒意,在看见纤云的身影时,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纤云疾步走到宋十鸢身旁,用袖摆遮掩着,将手里的东西塞给了宋十鸢。 她压低声音道:“小姐,瓶子里是碱水,周氏的生辰八字已经写在纸条上。” 宋十鸢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她将东西笼在袖摆下,朝高台上走去。 “大师说我母亲是七杀命格,宫坐伤官,敢问可有依据?”宋十鸢走上台后,来到了智跟前,音色沉冷地道,“这功德幡幢上的红点作何解?十鸢听闻往日大师批命卦,若是凶煞的命格是会显露天命卦迹的,这幡幢上可没七杀伤官这四个字。” 了智听她质问,面色很是沉稳,道:“宋姑娘不妨细看,这功德幡幢上共有七个血点,正是七杀命格,观这七点命盘,夫妻宫的宫位被伤官星占据,呈宫坐伤官之态,贫僧并不敢妄下断言,只依天命解卦。” “七个血点?”宋十鸢面露怀疑,伸出手指触上功德幡幢,故意道,“让我来数一数,究竟是不是七个点。” 了智皱眉:“此乃我佛门弟子日夜诵经叩拜,精心供奉的功德幡幢,寒蝉寺的圣物,寻常人不可触碰冒犯。” 说着,手握六环锡杖就要挪开。 宋十鸢压低声音:“了智大师用这幡幢所行的批命之术,不知是不是要比那些招摇撞骗的道士用木剑刺符纸出血,更高一筹?” 了智瞳孔微微紧缩,神色却端着未变,凝着宋十鸢,淡淡道:“宋姑娘此话何意?” 宋十鸢淡淡一笑,用仅对方能听见的声音道:“大师心里清楚,不如我给大家解惑一番?” 看着她那双杏眸里明晃晃的威胁,了智握着六环锡杖的手微微一僵,他这一手批命之术在西京施展多年,从未有人看穿,这宋家傻女怎会…… 他心思电转,不敢去赌宋十鸢是不是真的知晓其中蹊跷,攥着六环锡杖的手并未再挪动,由着宋十鸢摸上幡幢。 台下宋怀壁沉着脸训斥道:“十鸢,莫要胡闹,你怎能冲撞佛家圣物,对大师无礼?快下来。” 说完还拧眉看了谢桐一眼,显然是嫌她未曾管教好女儿。 宋十鸢懒得理会他,佯装数点,湿润的手指却划过幡幢。 “一、二、三……” 宋十鸢慢吞吞地念着数,忽然惊呼一声:“咦,了智大师,这是什么?” 了智眉心一跳,朝幡幢上看去,只见那幡幢上缓缓显露了一个血红的字形。 谢桐听了十鸢的惊呼,也走上前,一眼认出功德幡幢上浮现的竟是一个‘周’字。 她下意识地看向女儿,宋十鸢朝她眨了眨眼,问出声道:“母亲,这是什么字呀?” 谢桐心中有所猜测,回应道:“周姓的周字。” “周?”宋十鸢佯装不解,再次强调了一遍,足以让高台下的几位夫人听得清清楚楚,她看向了智,虔诚地发问,“敢问大师,这周字作何解?” 了智攥着六环锡杖的那只手掌的掌心已经布满了湿汗,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完全没预料到宋十鸢竟然真的知晓他让幡幢露出血字的神秘伎俩,还让幡幢显露出一个‘周’字来。 “这……”了智脑中一片混乱,他掐起法诀,想要借此拖延时间,“让贫僧算一算。” 宋十鸢见他额上都急出了虚汗,才缓缓开口,“娘,您方才给了智大师的生辰八字是不是写错了?” 谢桐虽心思不深,但这种时候,她自然只会顺着女儿的话来说,“方才我有些心神恍惚,也不知有没有写错,了智大师能否把那张字条拿给我看一眼?” 了智瞥见宋十鸢好整以暇的目光,闭了闭眼,颇有些无奈地将桌案上的字条朝谢桐递去。 宋十鸢先一步接过,展开字条,她低声与谢桐道:“母亲,说你写的是周氏的生辰八字。” 谢桐看着纸张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心里砰砰直跳,但也顾不得许多,只按照女儿方才的话,道:“这并非我的生辰八字,方才心事重重不小心写成了旁人的,此人是个姓周的妇人。” 高台下的众人神色各异,魏夫人和刘夫人相视一眼,俩人显然是想到了什么,朝宋怀壁看去。 宋怀壁神色大变,往高台上走去。 宋十鸢借着这个功夫,折上字条,微微侧身,借着众人看不见的角度与袖中的字条调换。 “你写的谁的?”宋怀壁登上高台,劈手夺过宋十鸢手里的纸条,打开一看,脸色顿时铁青一片。 他抬手指着谢桐,紧绷着脸:“你…你好端端的写她的八字做什么!?” 谢桐还不知晓纸条已经被宋十鸢调换,见宋怀壁竟是这个反应,她心中觉得甚是古怪,抿唇没有说话。 “原来母亲写的外人的生辰八字。”宋十鸢再次开口,看向了智,微微笑问,“大师,看来这幡幢上的七杀命格,宫坐伤官另有其人,此人是周氏,并非我母亲。” 了智没防备她接连出招,短短瞬间,竟让安排好的事情急转直下,还反将七杀伤官的命格扣在了周家母女头上,一时之间竟无应对之法。 了智默了默,极力补救道:“生辰八字不准,命卦也会出现纰漏……” 宋十鸢打断他的话:“大师,您一连诵经三日,着实辛苦了,我叫人在后院熬煮了黄姜茶,稍晚会送来让诸位师父解渴。” 听到那黄姜茶,了智神色微变,颇有些无奈,他原本想保下周氏,直言这卦象已不准,做不得数,但这宋家女好生厉害,分明已经拿捏了他的命门,倘若不顺其心意,恐怕她会立刻揭穿他的幡幢批命之术。 第22章 拳揍渣爹 一旦被揭露,那么他的下场将会极惨,西京里找他批过命的达官显贵绝无可能放过他。 想到这里,了智遍体生寒,瞬间做出了取舍。 “宋姑娘有心了,姜茶就不必了。”了智念了声佛号,继续说道,“既然宋夫人给出的生辰八字另有其人,那这幡幢上的命卦自然与宋夫人无关。” 宋怀壁攥着八字纸条的手发紧,急忙道:“大师,那这命卦还作数吗?” 了智微微颔首。 宋怀壁:“可方才大师不是说生辰八字不准,命卦也会出现纰漏。” 了智叹息一声:“宋夫人写下的这张生辰八字若是真的,那这命卦便是作数的。” 宋怀壁闻言,神色怔然,打开那纸条又将纸上的生辰八字细细看了一遍,直将那几个字看的花了眼,可仍旧是周念诗的生辰八字。 了智不敢再多待,唯恐又突生事端,道:“这命卦虽另有旁人,但因果已了,贫僧也该告辞了。” 言毕,他吩咐身后几个弟子收拾佛具回寒蝉寺。 魏夫人见了智大师带着弟子要出府,朝谢桐道:“宋夫人,我还想细问一下怜儿的命卦,就不多叨扰了。” 她带着魏家两个姑娘和仆人,跟着了智大师一道离去。 另外几位夫人见状,虽然心中想法万千,但也都出声告辞。 谢桐:“方才心神不宁,不想在了智大师批命卦时弄出这样的闹剧,让诸位见笑了。” 都察院经历司都事张夫人忙说:“不妨事的,谁没有个头脑昏沉的时候。” 谢桐带着谢嬷嬷将几人全都送出府,魏夫人正与了智大师在府门外说话,只隐约听见一句‘凤命’,几位夫人神色微变,显然都没料到魏家二姑娘那命格竟贵重到如此地步,一时间心中百般滋味。 谢桐心中有事,与几位夫人又寒暄了两句,带着满心疑惑回到了碧梧院。 哪知宋怀壁正等在院里,方才人满为患的碧梧院,此刻已没了人,下人全都被打发走了。 瞧见谢桐回来,背手站在院中的宋怀壁脸色难看,质问出声:“今日批命卦之事,是不是你一手谋划的?” 谢桐看着他这副迫不及待要维护周氏的样子,心寒齿冷地厉害。 “宋怀壁,你我夫妻二十载,我不了解你的真面目,看来你也不了解我。” 宋怀壁一阵心虚,他不是不知道谢桐出身将门,性情直爽,从不屑于使用什么魑魅伎俩,可今时不同往日,从前谢桐不知周念诗的存在,后宅女子最是擅妒,谁知在嫉妒之下会不会一改往日,做出这种算计之事来。 “那你为何好端端地要写念诗的生辰八字?”宋怀壁神色复杂地道,“我与念诗青梅竹马,是有少年情谊在的,当年若非她家中骤然出事……你怎就这般容不下?” 谢桐忍不住啐了他一口,嗤笑着问:“宋怀壁,你与周念诗青梅竹马、情深似海,那当初为何还要佯作喜欢我,苦心造诣地登门求娶?” 宋怀壁避开谢桐的视线,顾左而言右,“念诗与你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她从不会咄咄逼人,从来都是温柔细语、善解人意,谢桐你我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并非全然都是我的过错,你的性子太过强硬,从未在我面前矮下身子服软,夫为妻纲,你眼里根本就没我这个丈夫。” 谢桐五指缓缓攥成拳,她没有哪一刻像今日这般想揍人,揍面前这个负心虚伪,毫无担当,只会将过错推诿在她身上的男人。 宋怀壁见她不作声,还当她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继续说道:“我已交待过府里的下人不许将今日命卦之事泄露出去,你备礼去一趟魏夫人和另外几人府上走一遭,让她们也莫要往外流传此事。” 谢桐挥拳狠狠朝宋怀壁的面门砸去,只恨不得砸烂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所有的理智已经被怒火烧灼溃败,一连砸出数拳。 宋怀壁被打得眼冒金星,他想反击,却根本不是自小习武的谢桐的对手,直被打得狼狈躲闪,闷声叫唤。 谢嬷嬷只在一旁冷眼看着,若是放在从前,她定要拦上一拦,可宋怀壁这人的心肝肺都烂了,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着实叫人发恨。 将宋怀壁那张脸揍成猪头,谢桐才叱骂道:“就没见过你这般不要脸的男人!当初我双眼定是被糊了屎,才会瞧上你这样的烂人,虚伪自私,道貌岸然,负心薄情,谎话连篇!” “你够了!”宋怀壁被打得跌坐在地,再无任何涵养,抱着头,怒声吼道,“谢氏,你再不住手,我今日就给你写休书!” 谢桐收起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窝囊懦弱的模样:“宋怀壁,我现在多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有本事你就写休书,若是没这个胆子,再敢来惹我,下次可就不是挨几个拳头了。” 她转过身,脚步又顿住,侧首与他道:“你心里清楚的很,我还留在这府里,不过是因为允儿和鸢儿,往后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别再来我跟前恶心我。” 说罢,她转身离去,谢嬷嬷跟了上去。 宋怀壁鼻青脸肿地从地上爬起来,阴沉沉地看着谢桐离去的身影,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这个毒妇!悍妇!迟早有一天我要你痛哭流涕地跪在我面前求我!” 小声骂完这句,宋怀壁才用袖摆捂着脸,往前院去了。 坐在西厢窗旁软塌上的宋十鸢,将方才院中的情形尽收眼底,她没去院中,是因为瞧见母亲对宋怀壁动了手,并未吃亏,才安坐在软塌上等着。 见谢桐进来,宋十鸢站起身,关心道:“母亲的手受伤了吗?疼不疼?” 心情颇为不佳的谢桐听见这话忍不住笑了笑:“无事,受伤的是他。” 宋十鸢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声活该,若非宋怀壁是她的父亲,她还想再骂上一句人渣。 谢桐想起今日批命卦时的变故,拉着宋十鸢在软塌上坐下:“那生辰八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宋十鸢看了看谢桐的手指,见真的未曾受伤,才放下心来。 怜双也很是好奇,催促着道:“小姐,你快说说,为何后来会变成周氏的八字?” 就连谢嬷嬷也是一头的雾水。 唯一知道真相的纤云但笑不语。 宋十鸢为二人解惑道:“我叫纤云另外写了一张周氏的生辰八字,用袖摆遮掩快速调换了纸条。” 纤云说道:“好在小姐急智,见卦象不好,就急急吩咐我去准备了纸条,不过小姐为何让奴婢准备碱水?” 第23章 设局之人 “是呀,为何小姐数血点时,那功德幡幢为何又突然多出一个周字来?”怜双道,“奴婢当时瞧得仔细,小姐当时虽然触碰了幡幢,但手指上并未有任何血迹。” 宋十鸢对纤云道:“你去取一些姜黄粉过来。” 很快纤云取了姜黄粉回来,宋十鸢把姜黄粉倒在一张白色的帕子上,取出未用完的碱水,拔掉瓶塞将碱水洒了上去。 那些姜黄粉立时变了色,似血水一般浓稠黏腻地沾在手帕上。 几人看着这一幕,面露惊讶,都好奇地看着宋十鸢,等她解惑。 宋十鸢解释道:“了智所用的功德幡幢是用姜黄浸泡染过色的,这姜黄染料只要一遇到碱水就会变红,似鲜血一般。” “原来如此,他那幡幢刚好是黄布,寻常人根本自然察觉不到。”谢嬷嬷感慨道,“真是没想到那德高望重的了智,一手批命之术令西京权贵趋之若鹜,竟是这样骗人的把戏。” 纤云了然:“难怪小姐说叫人煮了黄姜茶,那了智就被捉住了命脉一般,顺着小姐的话音告诉老爷八字是真,命卦就做得了准。” 怜双仍有疑惑:“可奴婢并未瞧见那了智用手指触碰幡幢,他是何时将碱水弄上去的?” 宋十鸢擦了擦手上沾到的姜黄粉,道:“你们可还记得他在给母亲批命之前曾净过手,那钵盂里盛的应当就是碱水,他手腕上戴了一串佛珠,我仔细看过那佛珠的取材是杉木,杉木质地较轻,本不适合做成佛珠佩戴,但杉木吸水吸湿性极强,他给母亲批命时,功德幡幢停转时曾用手腕擦碰过幡幢。” 几人恍然大悟,也有些惊叹于宋十鸢竟观察得这般仔细。 纤云道:“难怪那幡幢上只有七个点,竟是用沾了碱水的佛珠擦碰出来的。” 怜双愤然骂道:“这该死的秃驴,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指使,竟算计咱们夫人!” “是周氏?”谢桐问出声,她原先还以为自己的命格当真克到了子女,才会使得十鸢一出生便痴傻,这会知道了智神乎其神的批命之术不过是这样简单的伎俩,自然不会再相信。 宋十鸢道,“我没有任何凭证,但只看这一桩事后的获利者,应当就是周氏母女无疑,倘若不是她们,那便只能是父亲。” 但宋怀壁的反应,明显不像是设局之人。 命卦强调谢桐克丈夫仕途,背后算计之人明显是想让宋怀壁休妻,给宋怀壁休妻送上一个极为好用的借口,谢桐被休,能得到好处的只有周氏母女,所以宋十鸢才会将祸水引到周氏的头上。 谢嬷嬷赞叹道:“好在小姐急智,一眼就看穿了那了智的把戏,才能及时化解,不然,夫人还不知要被外头那些人如何非议。” 她顿了顿,又说道,“不过那几位夫人恐怕会以为是咱们夫人故意为之,用这样的手段来针对那周氏。” 谢桐不是很在意地道:“随外面那些人怎么想,即便我什么都不做,来日任由那周氏进府,落下个大度的名声就好听了?你瞧宋怀壁方才那跳脚的样子,真是可笑。” 她这个明媒正娶的正室,却被丈夫贬得一文不值,竟是样样都不如那周氏可心。 谢桐都有些恍惚地觉得当年不是宋怀壁死乞白赖地要求娶她,而是她强迫宋怀壁娶了自己。 “小姐,你既然知道了智批命的骗术,为何不当场揭穿了他?”怜双问道。 宋十鸢喝了口茶,缓缓说道,“了智靠这一手批命之术在西京声名鹊起几十年,先时纤云也说过,就连当今皇后的凤命都是了智批出来的。倘若我揭穿了他,那些被他批了命格不好的人固然欢喜,恼恨了智行骗,可诸如皇后一般的达官显贵呢?他们只会怨我多管闲事揭穿了智。” 谢桐赞同道:“鸢儿说的在理,思虑的更为周到。” 她又问道,“鸢儿,你怎知姜黄染色后的幡幢遇见碱水会变得血红?” 宋十鸢心内一紧,但神色未变,说道:“女儿从前痴傻时不是喜欢听话本吗?我也忘记在哪个话本里听到过有道士用木剑刺符纸出血,是因那符纸先用姜黄染过色,再用沾了碱水的木剑相刺,如此便会见血。” 怜双用力回想:“奴婢给小姐念过这样的话本吗?奴婢都不记得了。” 纤云点了点她的脑门:“这些年给小姐读的话本太多,咱们过眼不过心,你自然记不得了。” 宋十鸢笑了笑,继续道:“瞧见幡幢上莫名出现血红色的斑点,女儿便想着兴许与话本里道士招摇撞骗的把戏是一样的,就让纤云准备了碱水试上一试,若是不奏效,那便直接换上周氏的生辰八字,也能解决事态。” 谢桐摸了摸她的头,心中慰贴地厉害,温声道:“幸好鸢儿记性好,脑子又聪明灵活,不然……我恐怕就要与五皇子和魏大姑娘一个下场。” 宋十鸢温柔而坚定地道:“不论发生什么事,女儿都会站在您这一边,前十五年您护着我,往后我护着您。” 这话太窝心,谢桐鼻子一酸,眼底弥漫上湿意。 宋怀壁有多令她失望,女儿就有多令她感动。 今儿碧梧院发生了这么多事,长子宋允都未曾过来看上一眼,反倒是女儿处处维护,将她护在身后,为她出头。 谢嬷嬷看了一眼外头已经昏暗下的天光,出声道:“夫人,天色已晚,老奴去叫厨房摆饭吧。” 谢桐颔首,在西厢房用过饭后,谢桐盯着宋十鸢用下汤药,才带着谢嬷嬷回了正房。 “你去一趟明心阁,看看宋允在做什么。”回到房里,谢桐朝谢嬷嬷吩咐道。 谢嬷嬷猜出她的心思,斟酌着问:“可要将大公子请过来?” 谢桐叹息一声,终是摇了摇头。 片刻后,谢嬷嬷回来了,她道:“大公子的贴身小厮进忠说大公子今儿一整日都关在书房里写文章,说是张显大儒交待大公子写五篇策论。” 见谢桐面露失望之色,谢嬷嬷宽慰他道:“大公子应是专心做文章,并不知晓碧梧院生出的是非,才没过来。” 第24章 应对之法 谢桐眉眼间流露出倦怠,她靠坐在椅背上。 良久之后,轻声道:“你不用帮他说好话,宋允是什么性子我这些年也瞧在眼里,当初因他嫌弃十鸢痴傻,我罚他跪了半个月的祠堂,自那以后,他便待十鸢再温和不过,可背地里竟引着十鸢往那些危险的地方去。” 谢嬷嬷听她提起从前的事,叹了口气,“大公子那会儿年纪小,难免偏激,这几年长大懂事后,已经不再因为十鸢小姐钻牛角尖了。” 谢桐摇了摇头,她摁了摁跳疼的额角,失望地道:“他引着十鸢去池塘边玩耍,若非纤云会水,十鸢那会儿只怕就要没了,允哥儿那时候还没十岁,你说他那么小的孩子,心思怎就那般狠?是不是随了宋怀壁?” 谢桐眼角滑下泪痕,她用帕子捂住眼,继续说道:“鸢儿落水,我没忍住动了家法,失手打得狠了些,我是又心疼又生气,急忙叫人请了良医来府里给他治伤,可他竟偷偷将药泼了,只因他伤重我会日日去明心阁照顾他的伤,如此就顾不上十鸢了,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他怎就这般心胸狭隘,阴沉多嫉?处处都要与痴傻的鸢儿争。” 谢嬷嬷听得也跟着掉下眼泪,一时之间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这些话许是压在心里太久了,谢桐喃喃又接着说:“他伤未好,只能躺在房里,我哄着鸢儿去陪他,想让他能对鸢儿多几分兄妹之情,可他竟引着鸢儿去玩匕首。” 谢桐红着眼,看向谢嬷嬷,声音酸楚地道:“嬷嬷,若非我凑巧去明心阁,那匕首就要戳在鸢儿的肚子上,他是瞧见了我,才伸手去挡,扎穿了手心。” 谢嬷嬷惊骇地睁大眼,当年大公子的手被扎伤,谢桐一直说是鸢儿小姐淘气,不知从哪摸出了匕首玩,才不小心伤到了大公子的手,不想真相竟是如此,难怪谢桐要对外那般说词,这真相着实叫人心寒,传出去大公子的名声只怕是要毁掉了。 “大公子……”谢嬷嬷声音发涩,终究也只是说了句,“大公子怎这般糊涂。” “你说他是不是一直怨恨我,怨我偏爱鸢儿?可鸢儿自幼痴傻,我怎能不多照料她一些。”谢桐无声落泪,“他从前年纪小,行事不知收敛,这几年矫饰温和纯良,可我瞧得清楚,他与我和鸢儿并不亲近,那日他知道鸢儿的痴傻病好了,却丝毫没有为她开心,反倒说什么邪祟装神弄鬼,这话哪里像是一个做兄长说的?” “夫人,您想得太深了。”谢嬷嬷安慰她道,“大公子后来不是设法把小姐和五皇子的赐婚给推了,他心里终究还是跟您和十鸢小姐亲近的。” 宋允是她的亲生儿子,为人母的,谁也不愿这么揣摩自己的孩子。 大抵是心里太过失望,又想起了从前,谢桐心里难受,才忍不住跟谢嬷嬷说了这么多。 谢嬷嬷用湿帕子给谢桐擦了擦脸,说道:“如今小姐已经好了,夫人从前偏爱了小姐,往后可以待大公子更用心一些,时日一长,大公子这心里没了嫉怨不平,一家人自然就好起来了。” “但愿吧。”谢桐接过谢嬷嬷手里的湿帕子捂了捂眼睛,叹气道,“我实在想不通,我虽因为鸢儿痴傻,心思往她身上多放了一些,但也从未忽略过允哥儿,每逢换季,我都会亲手为他缝制新衣,从未短缺过他的吃穿用度,他幼时说害怕打雷,每逢下雨,便是深夜,我也会去他院里陪他,他启蒙时,我更是费心挑了许久,又亲自去请来颇有名望的大儒,他如何就一点都瞧不见?反倒嫉恨鸢儿,怨怪我偏心?” 谢嬷嬷温声道:“儿女是债,无债不来,今儿听夫人说了这么多,让老奴觉得好似又回到了安南将军府,夫人还在做姑娘的时候,一晃眼竟这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 “当初若是留在安南就好了。”谢桐接过谢嬷嬷的未尽之语,“至少父亲临终前,我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谢嬷嬷不想让谢桐再更难过下去,故意打岔道:“老奴是想说,当初姑娘待字闺中的时候也是这般哭鼻子的,您可别再伤心了,小姐会担心的。” 谢桐哭诉过,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她道:“我冷眼瞧着宋怀壁似乎动了休妻的念头,看清他的真面目,再回想当年他在安南几次三番巧遇我,极可能是蓄意为之。” 谢嬷嬷也深以为然,回过头看的确过于巧合,“当年老将军手握安南二十万兵权,您又是老将军的独女,宋怀壁求娶您是另有所图,倒也不让人意外。” 谢桐:“可恨我那会儿只觉得他一身书卷气,与军营里的莽汉们格外不同,说到底是我自个儿眼光不好,才会瞧上这个烂人。” 谢嬷嬷问:“倘若宋怀壁真的要休妻,您作何打算?” 谢桐冷冷哼了一声:“他若是不想活了,那就只管写休书,我一枪劈了他。” 谢嬷嬷见她只想着动武解决,颇有些头疼,也了解谢桐的性子向来直爽,根本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心下便想着还不如去与小姐商量商量,自十鸢小姐醒来后发生的这一桩桩一件件大小事情,十鸢小姐都应对的很是得当,足可见日后十鸢小姐才是夫人的主心骨。 伺候谢桐歇下后,谢嬷嬷见西厢房还点着灯,便去叩了叩门。 过来开门的是怜双,谢嬷嬷轻声问:“二小姐还未歇下吗?” “小姐说睡不着,在学字。”怜双侧开身,请了谢嬷嬷进屋。 谢嬷嬷进屋后,见宋十鸢趴在软塌的矮桌上,手持狼毫笔,埋头书写的很是认真,她面露慈爱之色。 “嬷嬷,您坐。”十鸢没抬头,朝谢嬷嬷招呼完,问道,“嬷嬷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谢嬷嬷坐在软塌旁,安静地看着宋十鸢写完最后一笔,才出声道:“今儿夫人和老爷在院子里动手,小姐也是瞧见了的,老爷兴许起了休妻的心思,小姐可有什么应对之法?” 第25章 识破欺瞒 宋十鸢放下手里的狼毫笔,温声道:“嬷嬷让母亲只管安心,他不敢的,周炳昌还朝想要重入内阁中枢,这声望上便容不得一丝瑕疵,担不起逼迫他人休弃正妻,迎娶他那个做人外室女儿入府的名声,便是我们什么都不做,朝中他的政敌也自会上书参他。” 听了她这一番话,谢嬷嬷心中稍定,“可保不齐周氏母女觊觎正房的位置,撺掇老爷休妻,我瞧着那外室生的庶女不是个安分的,能顶替您嫁去安王府,胆子也大的很。” 宋十鸢将墨迹已经晾干的纸张收了起来,笑着说:“嬷嬷,等到了明日,了智大师给周氏批出七杀伤官命格的事,也该是流传出去了,倘若知道的人不多,还要劳烦嬷嬷费费心。” 谢嬷嬷心领神会:“不费事。” 宋十鸢继续说道:“我瞧着父亲很是在乎仕途,他傍上周家这艘船,你说他是更在意周氏,还是更在意周炳昌?” 谢嬷嬷通透,又在宋府呆了这么些年,自然能瞧出宋怀壁对他的官位何等在意,“这不好说,老爷说与那周氏是青梅竹马,是有少年情谊在的。” 宋十鸢嗤笑一声:“这些话听听也就罢了,倘若他真对周氏情深似海,当初周家落难时,他就会纳了周氏进门,怎会让她流落到教坊司那种地方?再者,真心爱重一个女子,又怎舍得让她做几十年的外室?” 她父亲这个人心里真正在乎的人恐怕只有他自己,和他的利益。 “姑娘说的是。”谢嬷嬷愈发觉得宋十鸢心思通透,虽然年纪小,但比她这个经年的老妇看的还要清楚。 她又想到一事,“明儿西院就要开祠堂了,那外室生的庶女就要记入夫人名下,小姐可有什么打算?” 宋十鸢抿唇一笑:“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做母亲所出的嫡女,那日后言行无状,母亲便可用孝字压她,有句话说得好,让自己孩子去做别人的继子女,活在别人的屋檐下,倒不如让别人的孩子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嬷嬷不妨把这话带给母亲听,让母亲大可宽心。” 当然十鸢私心里更想让谢桐和离,远离这宋府的污糟,可人活在世,总有许多无奈,无法立时就做出决断,那就得换个角度想。 谢嬷嬷听后只觉得拨云见日,笑着说:“姑娘这话新奇,老奴和夫人竟是从未这般想过,那外室女上赶着要认夫人做母亲,往后可不就得听从夫人的管教。” 宋十鸢又道:“明日母亲起身后,劳烦嬷嬷提醒母亲先去一趟东陵侯府,打探一下魏老夫人那边可有宫里的消息传出来。” 谢嬷嬷起身道:“老奴记下了,小姐身子刚好,识字不在这一时,您早些歇息。” 怜双将谢嬷嬷送出门,谢嬷嬷低声叮嘱她:“姑娘睡觉前,你们别忘了灌热汤婆子塞被子里。姑娘宽厚,这两日都未让你们守夜,但你们别忘了做奴婢的本分,姑娘身子还未大好,你和纤云还是上心一些,省得姑娘夜里醒了,想喝一口热茶都找不着人。” 怜双乖巧听训,点头应是。 谢嬷嬷语重心长地道:“你和纤云都是打小就跟在小姐身边的,这些日子府里事多,夫人心里不好受,我们这几个贴身的奴婢,能为主子多做点什么就别劳主子费神了。” 怜双一脸认真地道:“奴婢记下了。” 回到房里,见宋十鸢准备歇息,怜双忙道:“今儿奴婢留下守夜吧。” 十鸢说道:“明儿还要早起,不用守夜,你和纤云都回自己房里睡吧。” 怜双还要坚持,被纤云拉着出了房。 “嬷嬷训你了?”纤云问道。 怜双摇摇头:“也不是训,嬷嬷说近来府里事情多,让咱们平日做事再上心一些。” 纤云点点头,“不过小姐自打病好后,就不大喜欢让人近身伺候,咱们只管按小姐的吩咐办事就好。” 她又提醒道,“你性子莽撞,来日那周氏若真的入府了,可万不要叫她捉住咱们的错处,连累了主子。” 怜双点头:“我知道的。” 两人说着话,回了倒座房。 翌日,宋十鸢正在用朝食时,谢桐带着谢嬷嬷从外头回来了,她脸色不大好看,一回院里就想找梅花枪。 宋十鸢关心地问道:“母亲,发生什么事了?” 谢桐气的面如金纸:“魏老夫人叫宫里的人帮忙打听过了,安王这几日入宫了一趟不假,但并非求皇后娘娘收回给你和五皇子赐婚的旨意,而是让皇后将赐婚的旨意放在五皇子离开西京前一日!” 宋十鸢并未觉得太过惊讶,一来当日宋允过来传话时说得太过轻易,二来,她早防备着这种出尔反尔的手段。 谢桐咬牙道:“还好你提醒我找人打探一下宫里的消息,否则咱们还不知要被欺瞒到什么时候,宋怀壁那个虚伪狡诈的小人,满嘴的谎话,这是哄着我先答应将那外室生的孽种先记在名下,等木已成舟,届时咱们便是知道了真相,也于事无补了。” 谢嬷嬷庆幸道:“好在姑娘昨夜提点我今日一早让夫人再去东陵侯府打探下宫里的消息。” 宋十鸢给谢桐盛了一碗皂角米桃胶银耳羹,温声道:“娘,消消气,我们已经提前知道了对方的打算,便能早做安排,不至于措手不及。” 谢桐听着她平和而又沉稳的声音,满腹的怒意消减了一些,她找回了些理智:“鸢儿说的对,他不是要在今日开宗祠让宋初意认祖归宗,我就让他的算计全都落空。” 宋十鸢问:“母亲打算如何做?” 谢桐端起皂角米桃胶银耳羹,道:“吃饱了才有力气,我一会儿去祠堂耍套谢家枪法,刀剑无眼,若是不小心打坏了宋家哪个祖宗的牌位,也不是我的过错。” 谢嬷嬷面露无奈之色,自家夫人只擅长用武力来解决一切,她不赞同地道:“夫人若真砸坏了宋家的祖宗牌位,这不是往老爷手上送把柄?传出去还不知要如何编排夫人不敬先祖,眼里没有祖宗礼法。” 她看向宋十鸢,“小姐以为我们当如何行事?” 十鸢还未来得及回答,屋外传来宋允的声音:“母亲,族中耆老们已经到了,父亲叫我来请您去祠堂。” 第26章 鄙夷轻视 谢桐放下汤匙,正要叫宋允进来。 宋十鸢凑到她耳边轻声耳语了两句,谢桐眼里闪过亮光,将宋允叫了进来。 “允哥儿,坐下陪我和你妹妹一同用些朝食。” 宋允看着屋内温馨和谐的母女俩,眸色淡淡,温声道:“儿子已经用过饭了,族老那边都在等着,父亲催促我来请您。” 谢桐冷着脸道:“叫他等着。” 她捏着汤匙,冷哼一声:“我正要告诉你,你父亲撒谎骗了我们,安王根本就没让皇后娘娘收回赐婚的旨意。” 宋允脸色微变,抬头去看谢桐,声音有些发紧地道:“母亲是从哪听来的消息?做不做得了准?宫里的事寻常人哪里能探听的到,别是谣传……” 谢桐蹙眉,打断了他的话,“我探听来的消息不会有假,你说你父亲当日应允你,只要我愿意将宋初意记在名下,他就让三皇子去求皇后收回赐婚懿旨,如今年看来,他打的是先骗着我们答应让宋初意认祖归宗的主意。” “父亲……父亲……怎会如此欺骗我们?”宋允脸色微微发白,面露不解之色,又说道,“眼下族里的耆老们都已经到了,母亲作何打算?” 谢桐叹气:“我能如何?他想傍上周家这艘大船,巴巴地要为周氏母女筹谋,给她们母女尊贵体面,我便是拦得了他这一次,那下次呢?他连鸢儿的婚事都敢抢了去给那庶女,我早该想到的。” 宋允心中稍定,试探着问:“那母亲的意思是不拦着宋初意上族谱?” 谢桐无奈地道:“我便是想拦也有心无力,回门那日,安王便搬出了圣旨来压我,抗旨不遵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好在周氏只生了个女儿,若还有个儿子,只怕这宋府就没咱们母子三人的容身之地了。” 宋允温声道:“若父亲真要迎周氏入府,儿子不会让她欺负到母亲头上来的。” 正是因为周氏只生了个女儿,宋允才与周氏母女来往亲近,倘若周氏有儿子,他还没糊涂到把威胁放进府里。来日他也不会让周氏有诞下儿子的机会,若是生下女儿,那他多上几个妹妹也不妨事,女子嫁出去也能为他多铺上几条路,宋家多几门有实力的姻亲更好。 谢桐不知他心里的想法,听他这么说,脸色好看了一些,也为昨日那般指责自己的儿子有些内疚,她放缓了声音:“虽说出了正月,但天还冷得厉害,你日夜苦读也要顾着些身子,房里让进忠多烧些炭火,写文章的时候仔细别冻伤了手。” 宋允声音温润,无比体贴地道:“儿子知道了,府上的事儿子不能为您分忧,只盼着来日春闱能榜上有名,为母亲争一口气。” 谢桐心里一暖,这些年来宋允读书的事倒是从未叫她操心过,她看着宋允道:“母亲不在意那些,考不考得上进士,你都是我儿子,只要你和鸢儿能够平安康健,无忧无虑,便是母亲最大的愿望了。” 宋允心中暗想这真是妇人之见,难怪父亲郁郁不得志,怨怪母亲从不理解他,想来在母亲眼中,男人在官场上的钻营都是贪名逐利。 可她也不想想,若无父亲在官场上的汲汲营营,这宋府又哪里有偌大的家业?她又怎能尊贵体面地被人称一声宋夫人? 后宅的女子眼界狭窄,见识粗浅,争来争去不过是为了丈夫的宠爱,后宅的地位,根本不懂男人的抱负和志向,也不知权势的重要。 他心中鄙夷轻视,但面上不显,佯装露出感动的表情,看着宋十鸢道:“儿子日后若是有出息了,会好好照顾妹妹的,若赐婚没有回转的余地,来日儿子在朝堂上站稳脚,会想法子让妹妹从北洲回来的。” 宋十鸢微微一笑,没有搭话。 谢桐听他说起这一茬,有些食不下咽,面露愁苦之色,她朝谢嬷嬷问:“五皇子还在府里吗?” 谢嬷嬷忙道:“在的,听客房那边洒扫的下人说五皇子白日早早地就出府去了,晚上才会回府里歇息。” 谢桐心中琢磨着兴许可以从五皇子那边下手,让他想法子回绝赐婚之事。 宋允的贴身小厮进忠在门外露出个头,小心翼翼地说:“公子,安王和安王侧妃来了,老爷让我过来催您一声,叫您快些将夫人请去祠堂,别慢待了客人。” 谢桐重重地放下筷子,宋怀壁这哪里是催宋允,分明是借着儿子的口来催她。 宋允面露难色:“母亲……” 谢桐漱了漱口,用帕子擦了擦唇角,站起身来:“你先去祠堂,我更衣后便过去。” 宋允见她这般利落地答应下来,便没再故作姿态地催促,忙道:“那儿子在祠堂里等您。” 他又看向宋十鸢,温声说:“妹妹也一同去吧。” 宋十鸢微微笑着看向他:“好啊。” 宋允看着她那双清亮的眼睛,好似能看到人心里去,莫名觉得有些不喜,转身离开了碧梧院。 路过院中尚未拆除的高台,他脚步微微一顿,昨日了智批命卦时发生的变故,他已经听下人们说过了,也猜出了个大概。 宋初意应当是在他叫进忠去杏花胡同送消息那日,知道了了智要入府做法事,临时起意动了坏念头,指使了智给他母亲谢桐批出七杀伤官的命格,好令父亲更加厌弃母亲,迎周氏进门。 但了智在批命卦时,事情却急转直下,并未按照宋初意的安排发展下去,这就很值得耐人寻味了。 他后来仔细问过小厮,事态有变,是在宋十鸢触碰那功德幡幢之后才发生的,宋十鸢定然是动了什么手脚,幡幢上才会突然出现一个周字,但宋允不觉得她一个痴傻十几年的人,突然就能变得如此聪明。 姑且就算是她一时生出急智,真的做了什么手脚,可那也不可能令了智突然改口,反将七杀命卦的脏水泼在周氏身上。 所以他更倾向于宋初意买通了智使坏的伎俩,早一步便被母亲谢桐给知道了,于是也买通了了智,比周氏母女给的银钱好处更多,了智才会顺着她们将这一出好戏演下去。 不过事情能解决,于他总归是有好处的。 他虽不亲近谢桐,与她没有什么母子之情,但谢桐坐稳宋府正室的位子,他这个嫡子才能更好地继承家业,他可以帮扶周氏进府,但决不允许周氏母女威胁到他的地位。 第27章 宗族指摘 宋家祠堂,几个宗族耆老齐坐满堂,面带讨好地与安王裴驰洲搭话,裴驰洲神色淡淡地听着,并不如何接话。 宋初意站在裴驰洲身侧,面颊敷粉,妆容精致,高挽着堕马髻,簪着金钗珠宝,那块秃了的头顶已经用鱼鳔胶贴了头发,竟是半点也瞧不出异样来。 反倒是鼻青脸肿的宋怀壁更加惹眼一些。 “父亲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宋初意一开口,就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到宋怀壁身上。 宋怀壁抬袖遮掩了下,含混道:“昨夜不小心跌了一脚。” “父亲莫要诓我,这伤哪里是能跌出来的?”宋初意似乎心疼极了,愤愤不平地道,“谁竟敢公然打您这个朝廷三品大员?简直目无王法,嚣张至极!” 一个头发花白的叔公也出声道:“是啊,怀壁,你堂堂工部侍郎,焉能叫人伤在脸上,这不是刻意叫你难堪,是谁如此无法无天?你莫怕,只管说出来,刚好今日安王也在,务必得把那狂悖之徒绳之以法。” 宋怀壁虽恼火谢桐的所作所为,但怎好意思叫人知道他一个男人竟被妻子给打了,传出去还不被同僚当成笑柄。 “没谁,夜里看不清不小心撞在门柱上了。”宋怀壁欲盖弥彰地道。 “父亲,是不是……她?”宋初意却好似恍然大悟一般,“那日我回门,她就敢拿梅花长枪指着您,还一枪削断了我的发,没想到这才几日,她竟变本加厉打伤了您的脸,真是根本没当您是一家之主,您竟还这般替她遮掩。” “她是谁?”那年过六十的叔公再次开口,脸色有些发沉地道,“难不成是谢氏?这悍妇实在刁蛮狂妄!竟敢殴打自己的丈夫,哪还有半点的夫纲礼法?” 宋怀壁苦笑一声。 他没否认,那便默认了是谢氏所为。 一时间宋家几个耆老全都生了怒,二叔公更是握着拐杖敲击地面,怒声道:“谢氏呢?你要脸面,不想声张,但也不能由着那恶妇踩在脸上,我今儿就用祖宗家规帮你惩治那悍妇,好叫她知道我们宋家不是那等没规矩的人家,任由她一个女人骑在你的头上作威作福!” 另一个年过五十的男人也道:“你爹娘走的早,没人教导谢氏规矩,才叫那悍妇如此嚣张妄为,如她这等殴夫的悍妇实在该休!” 听见终于有人说到休妻上,宋初意微微垂首,藏去唇角得逞的笑意。 宋怀壁叹气道:“二叔公,大伯,谢氏是因为不满我与初意母亲的事才会如此,她性子向来强势,这也是我不敢将念诗母女俩接回府里的原因,谢氏会武,念诗柔弱,她连我都敢打,更不要说念诗母女了……” 宋初意十分懂事地道:“我和娘都知晓父亲的苦衷,娘从未想过要入府与谢氏争个高低,只一心盼着父亲好,唯恐让父亲为难,是以这些年都谨小慎微,不敢在外抛头露面。” 宋家大伯沉声道:“这天底下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她谢氏嫉妒成性,凶悍不恭,竟连一个妾室都容不下,害得周氏母女俩人流落在外这么多年,你与初意父女不能相认,怀壁,这样的女人占了正妻之位,只会让家宅不宁。” 二叔公攥着拐杖道:“今儿开宗祠她谢氏迟迟不来,对我们这些耆老们毫无半点恭敬之心,善妒殴夫,苛待外室庶女,打伤丈夫,对夫家长辈又不恭不敬,怀壁,你还能继续容忍下去?就不考虑休妻吗?” “我……谢氏终究为我生了一子一女,允哥儿十分出息,看在允哥儿的份上,我不好叫谢氏下堂。”宋怀壁心里顾虑重重,倒不全然是因为宋允,那日宋十鸢的话给他提了个醒,眼下周炳昌还未在朝中站稳脚跟,他若休妻将周氏纳进府里,少不得会被人攻奸,甚至会连累到周炳昌立身不正。 何况昨日了智为周氏批出了七杀伤官的命格,宋怀壁虽然怀疑这其中有什么猫腻,可他又怕万一是真的,周氏会妨到他的仕途。 毕竟了智从前批出的命卦都是极准的,皇后未出阁被批出了凤命,魏大姑娘被批出克夫命,果不其然连着克死了两任未婚夫,而五皇子裴岐野的克六亲冲天煞之命,克死了丽妃,连皇帝都避讳,将五皇子打发冷宫不理不见。 二叔公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似另有考量,便道:“你是个重情义的,为了允哥儿的脸面不想让谢氏下堂,那便罢了,但咱们宋家不能容忍被一个妇人骑在男人头上,待会叔公出面,替你惩治一番那悍妇,教她学学规矩。” 宋怀壁应声道:“但凭二叔公做主。” 宋初意窥着宋怀壁的神情,蹙眉咬了咬唇,历经两世,她自认还是十分了解宋怀壁这个人的,自私自利,追名逐利,既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重情义不舍得休妻那是不可能的。 只怕是顾忌着旁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日那则命卦。 宋初意心中暗自懊悔,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她花费了那么多金银才使了智答应给谢桐批个克丈夫仕途的命格,却不想最后这命格竟落在了她母亲的头上。 以宋怀壁那薄凉自私的性子,心里恐怕多少会有些忌惮,毕竟于他而言,官途才是最紧要的事。 可惜昨日发生那样的变故时,她不在宋府,只能任由谢桐母女俩将那脏水泼在她母亲的头上。 宋十鸢心中如何恼火愤懑,却都已于事无补。 好在外祖父今日下午便会抵达西京,宋怀壁只要想依仗外祖父,这宋府迟早会有她母亲的一席之地。 谢桐那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蛮妇并无半点头脑,再这么折腾下去,宋怀壁迟早会受不了的。 宋十鸢摸了摸被鱼鳔胶粘得有些难受的头皮,眼底划过一抹狠毒,她迟早会报了这个仇。 瞧见宋允远远走来,她牵起唇角,还有什么比母子离心,用心养大的亲生儿子是头白眼狼更叫人心寒呢? 第28章 自证陷阱 “允哥儿,你母亲呢?”二叔公见宋允一人过来,面露不愉,敲着拐杖老气横生地道,“谢氏真是太不像话了,让这满屋子的宗族老人苦等她一个,当真是好大的架子!” 宋允温声解释道:“母亲方才在用朝食,更衣后这就过来,让各位叔祖久等了,我替母亲同诸位长辈赔个不是。” 看着一表人才的宋允,几位族老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二叔公道:“好在允哥儿没被那悍妇养废,足可见怀壁对允哥儿的教养颇为用心,咱们宋家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宋怀壁对宋允这个儿子也是十分满意的,听话又争气,年纪轻轻就过了乡试,若是春闱能再中榜,即便殿试名次靠后些也无妨,有他打点自然可以谋个不错的官职。 他有心让宋允入翰林院,待攒够资历,日后便有入阁的可能,若来日宋家能出一个阁老,那至少再繁荣三代。 宋怀壁有些自豪地道:“允哥儿近来日夜都在苦读,很是用心地在为春闱做准备。前几日下着大雪,他还跑去小钟山拜见了张显大儒,若非谢氏分不清轻重,派人将他从小钟山叫了回来,这孩子还在山上跟张显大儒讨教文章呢。” 二叔公拧了拧眉:“那妇人见识短浅,眼看着就要春闱,竟还敢打搅允哥儿读书,就不怕害了允哥儿!” 他骂完谢桐,又和蔼地朝宋允道:“你家里头不安生,若是被搅扰了读书,你就去叔祖父院里住,保准不叫这些琐事烦到你。” 宋允温声道:“谢过叔祖父,房里书籍太多,搬来搬去不容易,眼看没几日就要春闱了,我就不给叔祖父添麻烦了。” 二月初九春闱就要开场,只剩下六七日的时间,宋允就要下场。 二叔公赞叹道:“好孩子,怀壁你可要再对允哥儿上心一些,别学那胸无点墨的悍妇。” 宋怀壁连声称是。 宋初意在一旁冷眼瞧着,见宋允听见旁人对谢桐的悍妇诋毁,竟是半分反应也无,乐见其成的同时又觉得宋允实在太过冷血,连自己的生身母亲都没半分的维护之情,更何谈别人? 好在这是宋十鸢的兄长,谢桐的儿子,她只管冷眼旁观看笑话就成了。 不过宋初意心中也生出了些戒备之心,这种人利用一时尚可,长期共事,恐怕冷不丁地就要放暗箭。 幸而当初她机敏,让母亲偷偷诞下弟弟,悄没声地送养了出去,只等日后入主宋府,再打出弟弟这张底牌。 上一世她得不到的,宋十鸢却轻而易举就能拥有的,她一定会连本带利地全都抢过来。 “怎么还不来?怀壁,你叫两个粗使婆子去将谢氏给架过来!” 就在宗族里有人又坐不住,大声抱怨的时候,谢桐和宋十鸢带着丫鬟小厮进了祠堂。 二叔公重重一敲拐杖,沉声喝道:“谢氏,你好大的架子!竟让我们这一屋子的叔伯等了这么久,你眼里可还有我们这些长辈?当真是毫无教养,谢老将军就是这么教导女儿的?” 听他竟指责起自己的父亲,谢桐动了怒,目光扫过屋内众人,冷笑道:“各位叔伯好大的威风,这是欺我父亲过世谢家无人不成?我父亲一生驰骋沙场,为国戍边,战死马背,在世时是天子亲封的安南都护府都督,死后追封安南郡公,敢问诸位立下了什么样的丰功伟绩,竟诘问为国捐躯的功臣来了!” 二叔公用拐杖指着谢桐,颤声骂道:“你这牙尖嘴利的悍妇!” 宋家大伯忙帮声道:“你少胡搅蛮缠,叔公是在训斥你,并非是对谢老将军不敬。” 宋十鸢寻了把椅子,搀扶着谢桐在椅子上坐下,给谢桐使了个眼色。 谢桐想起先前女儿交待的话,忙收敛起怒火,捂着胸口道:“训斥我?那更是好没道理,我正要与几位叔伯好好说道说道呢!侄媳被宋怀壁打了一身暗伤,差点下不了床,想到诸位叔伯还在祠堂里等着,侄媳这才强撑着一口气爬起来的。” 说着,她捂着胸口狠狠咳了几声,哎呦哎呦地喊着疼。 宋怀壁一脸愕然,没想到谢桐竟能胡诌到这个地步。 “荒唐!我几时打你了?谢氏你莫要鬼话连篇,明明是你一言不合就动手朝我脸上砸了数拳,我这脸上的伤总做不得假。” 谢桐看着宋怀壁脸上的青紫,想着女儿先前说的只管胡搅蛮缠,她红着眼睛道:“我好傻,你打我全都挑着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你那一脚踹在我的胸口,我整个心窝都是青紫的瘀血,喘口气都觉得疼,我实在受不住才还了手,伤在了你脸上,你就故意顶着这些伤来给宗族耆老们看,你这人还真是阴险可怕。” 以往谢桐的性子直来直去,是个讲道理的人,从未这般胡搅蛮缠过,宋怀壁被她接连胡诌的谎话弄得一时间瞠目结舌,只反复重申道:“谢氏,我根本就没动过手,你身上根本不可能有伤!” 谢桐眼见他真的像鸢儿说的那般陷入了自证陷阱——当被污蔑时,因无法接受而竭力自证清白,却因诬陷之人的逻辑预设陷入被动循环。 她撩起一点袖摆,虽只一瞬就将袖摆放下,但足以让众人瞧见那手臂上斑驳的青紫伤痕。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隐秘处的伤势更狠,各位叔伯可要给我做主啊。”谢桐一脸委屈地道。 宋怀壁几乎气的跳脚:“这伤不是我弄的,谢氏你怎变得这般无耻?” “无耻?”谢桐满脸委屈地道,“昨儿了智大师赠了我一卦,我一时不慎写了周氏的生辰八字,谁料想她被批出了七杀伤官的命格,待我送完客人回到碧梧院,你便将下人全都打发了下去,对我拳打脚踢,言说要为周氏出气,各位叔伯,敢问整个西京可有这般宠妾灭妻的?” 宋怀壁暴跳如雷:“我没有,我根本就没有做过!” 宋家族老原本还有些不信,但见宋怀壁这番模样,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思,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训斥谢桐了。 第29章 索要嫁妆 谢桐演得十分过瘾,愈发流畅起来:“叔伯们可随意找个下人问上一问,昨日满府的下人都去了碧梧院看了智大师做法,问问他们可是宋怀壁将他们打发下去的,我回碧梧院的时候,院内已空无一人,只有谢嬷嬷在身侧,她为了护我,也挨了宋怀壁一脚。” 谢嬷嬷抹泪道:“我家夫人出身将门,性子向来直爽,从不会凭空诬赖人。” 谢桐又一脸悲痛地说道:“宋怀壁养了几十年的外室也就罢了,为了外室生的庶女抢了鸢儿的亲事我也忍了,他要将宋初意记在我的名下,我也答应了,可他为了那外室,如今都开始殴打发妻了,这要传扬出去,他还如何坐得稳工部侍郎的位置?在朝为官,最要紧的便是名声,诸位叔伯若是不为我做主,那我就只能去顺天府走一遭了。” 坐在堂中的族老们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他们还未朝谢桐发难,惩治这悍妇,如今谢桐一番哭诉,他们反倒是落了下乘。 难怪怀壁先时支支吾吾,对于脸上的伤一点口风都不想露,原来是他先动手打了谢氏。 二叔公清了清嗓子,总算出声了:“怀壁如何会无缘无故打你?夫妻之间吵闹原是常有的事,哪就值得对簿公堂了?再者,你也打回来了,你看怀壁这一脸的伤,夫为妻纲,哪有妻子对丈夫动手的?你们夫妻互殴,依我看,此事就此作罢,往后不许再提了。” 他自然是维护宋家的子侄,一开口就想要将事情给压下去。 宋怀壁却像是吃了虫子一般难受,他根本就没动手打写谢桐,可偏生没有人信,他忿声道:“她睁眼说瞎话,我一个读书人如何能打得过她这个习武之人。” 谢桐用帕子擦拭眼角,佯装抹泪道:“我嫁进宋府二十余年,习武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再说我一个女子便是会武功,力气又怎抵得过你这个男人?你虽是读书人不假,但你是个七尺的汉子啊。” “好了怀壁,你少说两句。”二叔公不赞同地看了宋怀壁一眼,给他使眼色,难道你真想将她逼去顺天府告状不成? 宋怀壁气得脸色发青,只觉得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谢桐颠倒黑白,混搅是非,他便是浑身长嘴都无法自证清白。 宋初意在一旁看着连连蹙眉,意外于谢桐竟也会示弱演戏了,她不是一向头脑简单,性格刚强,只要稍稍挑拨便只会动武打人吗? 注意到站在谢桐身旁,进屋后一句话都未曾说过的宋十鸢,宋初意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暗暗觉得谢桐这副做派跟宋十鸢离不开关系。 “父亲,正事要紧。”宋初意提醒道,“女儿午后还要去城门外迎外祖父进城。” 宋怀壁满腹憋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竟被谢桐胡搅蛮缠地牵着走浪费了这么久的时间,反倒耽误了正事,他朝二叔公拱手道:“叔公,人都已到齐,是时候烧香祭祖了。” 谢桐捂着胸口道:“慢着。” 宋怀壁怒声道:“你要出尔反尔?” “出尔反尔的不是你麽?”谢桐在屋内环视了一圈,眸光落在裴驰洲的脸上,“敢问安王,皇后娘娘是否已经收回了给鸢儿赐婚的旨意?” 裴驰洲面不改色地道:“自然,我前日入宫,已经求得母后答应取消赐婚的懿旨。” 谢桐暗自咬牙,确定了他们这些人串通一气,刻意来蒙骗她们母女两人。 她道:“既然如此,那还请安王给我手书一份凭证,也好叫我安心。” 裴驰洲微微蹙眉,“这恐怕不妥。” “如何不妥?你们空口白牙地说赐婚取消了,来日不认账,鸢儿照旧得嫁给五皇子,我找谁说理去?难不成去地下找淑妃告状?”谢桐盯着裴驰洲和宋初意二人,冷嘲一笑,“何况你们已经蒙骗欺瞒过我们母女一次了。” 裴驰洲听她提起已经亡故的母妃,搭在扶手的手掌缓缓收紧,“姨母……” “我当不起安王的这声姨母。”谢桐淡淡看着他,“安王若心里还顾念着淑妃与我们谢家的旧情分,就给我写一份凭证,旁的不必再说。” 她抬手示意怜双将准备好的笔墨纸砚,送到安王身侧的茶桌上。 宋初意忍不住出声:“夫人这是故意为难我们王爷不成?娘娘千岁说的话怎能随意写下来,您这是故意让我们王爷对娘娘千岁大不敬。” 谢桐嗤笑道:“你们不敢写,是不是心虚了?” 宋怀壁脸色难看地道:“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谢氏,我是敬重你,才一再忍让,你若再故意无事生非,无需你答应,我照样能做主给初意上族谱,记在那你的名下!” “终于图穷匕见了。”谢桐冷冷地看着他,“好啊,我倒要看看,你做主给她上族谱,将她认回宋家,整个西京到底认不认她这个宋家嫡女!” 宋怀壁的强硬立刻就撑不住了,没有谢桐这个正室出面,即便他做主认回了初意,但她的出身肯定要受人诟病。 他强忍着怒火,道:“手书不成,你换个条件。” 谢桐神色自如地道:“那就劳烦安王府仔细清点一下十鸢的嫁妆,一件不落地送回来,少一个铜板都不行。” 宋初意急声道:“我嫁进了安王府,那些嫁妆已经是我的陪嫁,夫人开口就想讨要回已经随我出嫁的嫁妆是不是太过分?大婚之日是十鸢妹妹突然不见了踪影,我才替她嫁进安王府,那些陪嫁自然不能再算作是十鸢妹妹的,应当是我的。” 她万万没想到谢桐竟是惦记着要回宋十鸢的嫁妆,那些嫁妆她怎么肯还回去。 谢桐被她的厚颜无耻给恶心到,反唇相讥道:“你的?说这话你也不怕闪了舌头,鸢儿成亲当日的事你心里清楚,少在这惺惺作态,恬不知耻!” 宋初意被骂得有些羞愤,恨恨地咬了咬牙。 谢桐看着屋内一众人,冷嘲热讽地道:“你们嫌鸢儿痴傻,抢了她的亲事,又想给这外室生的贱种抬高身份记在我的名下,好事都叫你们给占全了,还想霸着鸢儿的嫁妆不还,这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 第30章 清点嫁妆 宋怀壁用商量的口吻说道:“可那嫁妆已经跟着初意进了安王府,等鸢儿日后出嫁,我再给她备上一份丰厚的嫁妆便是了。” 谢桐冷声道:“鸢儿的嫁妆里有不少是她外祖父和舅舅给的添妆,你们想霸着不放,绝无可能!” 宋怀壁见她态度坚决,只好看向宋十鸢,诱哄道:“鸢儿,你劝一劝你母亲,你姐姐代替你出嫁,这嫁妆哪有再抬回来的道理?以后你出嫁缺什么父亲再给你添补上,你是个懂事的,快劝劝你母亲。” 见他用哄小孩子的语气来糊弄自己,这是当她还痴傻不成? 宋十鸢神色淡淡地道:“那些嫁妆都是娘和外祖父以及舅舅对我的爱护和心意,这位外头生的姐姐莫非没有外祖父和舅舅不成?就算周大人两袖清风,那她还有母亲在的吧,她的嫁妆合该由她母亲为她准备,万没有霸着我的嫁妆不放的道理。” 宋初意脸色涨红,哪里会听不出她这是在讥讽自己,但她本就理亏,一时之间只能重复道:“可那些嫁妆已经随我进了安王府……” 宋十鸢看向裴驰洲:“堂堂安王想来也看不上我那点嫁妆吧?这天底下莫非没有个说理的地方了?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呢,我和娘只是想要回原本就属于我的嫁妆,你们连吃带拿,敲骨剥髓,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些!安王贵为皇子莫非就能以权压人,翻云覆雨,为所欲为?一点天理王法也不讲?还是说王爷就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口碑,任由着旁人借安王府的名头在外横行霸道?” 裴驰洲听着她口舌莲灿,想到这些日子坊间关于他娶亲的风闻猜测,换亲已经让他的名声十分不好听了,他那四弟和二哥都不是省心的,巴不得捉住他的错处,好让他在父皇跟前失宠。 宋府的事还是尽快处理好,将宋初意的身份给落实了,以免夜长梦多。 再者,他也看不上宋家的那点嫁妆,相较而言他更在意的是外头传他娶了个外室女做侧妃。 裴驰洲终于出声道:“原本这是你们宋府的家事,本王不该多言的,但初意已经嫁进了安王府,本王也算不得外人,依本王看,这嫁妆既然是十鸢表妹的,那我安王府归还了便是。” 宋初意听后心里不满,但面上又不敢表现出来,她强忍着没有当即反驳裴驰洲的话,毕竟裴驰洲贵为皇子,哪里容得下身边的女人来反对他的话。 可那些嫁妆若是没了,她在王府里如何立足?上上下下动辄都要打点,她从哪去弄这么多银子来,想到这里宋初意就肉疼得不行。 她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宋允,想让他帮自己说话,但宋允也不是傻子,他可以在背后做些手脚,但明面上他不能表现出来,让谢桐与自己离心。 见宋允不作声,宋初意心里恼火却无可奈何,又听裴驰洲问:“初意以为呢?” 宋初意再如何不情愿,这时候也只能忍着心疼说:“但凭王爷做主。” 裴驰洲看向宋怀壁:“宋大人以为呢?” 宋怀壁也妥协道:“多谢王爷宽厚体谅,不怪罪我们宋家,我会给初意另备嫁妆补上。” 谢桐立时出声道:“既然如此,那就劳烦王爷跟府上的管家说一声,让他们现在就将鸢儿的嫁妆抬回来。” 宋怀壁气恼地道:“你就这么等不及,王爷都已经答应你了,你还在胡闹什么?” 谢桐根本不理他,只看着裴驰洲说:“王爷府上的下人若是不得空,我派人过去抬也无妨,这嫁妆什么时候抬回来清点完后,便什么时候给侧王妃上族谱,我这人说话算话的很,不像某些人。” 宋怀壁又被刺了一句,他那就没好看过的脸色强憋着怒火,毫无往日的文官风度。 裴驰洲不想再缠磨下去,唤了一个王府的侍卫进来,与他交待了几句,那侍卫立刻转身下去了。 裴驰洲对谢桐道:“宋夫人稍等片刻,王府的管家会将入库的嫁妆尽数送来。” 一众人坐在祠堂里等了大半个时辰,茶水连续了两壶,有那茶水吃多的忍不住起身去找恭房。 谢桐叫人搬了两把椅子,一把给了宋允,另一把放在了她身旁,她拉着宋十鸢在椅子上坐下,不舍得大病初愈的女儿一直站着。 一直站在裴驰洲身旁的宋初意看着那两把椅子,动了动有些酸疼的脚,心中又是嫉妒又是酸涩,周氏秉性柔弱,遇到事只知哭哭啼啼,反倒要靠她这个女儿来出头。 她虽觉得谢桐头脑简单,只会动武,但谢桐刚强的性子却能将子女牢牢护住。 又过了两刻钟,终于有下人过来禀道:“夫人,安王府的管事送嫁妆来了,八十抬箱笼都搬去了碧梧院。” 谢桐高声道:“谢嬷嬷,你拿着嫁妆单子带人去仔细清点,别少了东西,也千万别多出些什么来。” 宋初意闻言神色一紧,她从嫁妆里取了些金钗首饰,又支了三百两金子。 果不其然,片刻后,谢嬷嬷捧着嫁妆单子回来了,当着屋子人的面回道:“夫人少了一套鎏金累丝点翠头面首饰,一支金镶玉蜻蜓簪,一支镶宝玉金海棠珠花步摇,一对紫玉芙蓉耳珰,一只白玉蝠纹翡翠镯子,还有一只孔雀花卉纹青玉镯。” 宋初意心里一慌,没想到她竟清点地这般细致,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那只孔雀花卉纹青玉镯正戴在她的腕间,她匆匆摘下往袖摆里藏了藏。 谢嬷嬷接着道:“除此之外,账面上还少了三百两金子,三千两纹银。” “这才几日,竟少了这么多东西。”谢桐看向裴驰洲,淡淡地开口,“安王,咱们可是说好的,鸢儿的嫁妆要尽数还回来。” 裴驰洲蹙了蹙眉,他不屑于打女人嫁妆的主意,宋家的嫁妆一入府,就交由了宋初意管着,可这才几日,她竟不声不响地支取了这么多金银。 裴驰洲心内不满,侧首看向宋初意:“少了的首饰在哪?” 宋初意呐呐出声:“在我房里。” 裴驰洲打发了人回安王府去取,不等谢桐出声,又道:“从王府的账面上支三百两金子,三千两纹银一并送来。” 第31章 豺狼虎豹 见裴驰洲还算干脆,谢桐便没再作声。 听到三百金,宋十鸢眸中划过一抹思索,她若没记错,怜双说过了智批一次命卦要三百金,看来她还真没猜错人,那日的命卦果然是宋初意在背后算计的,她反手换成周氏的生辰八字,并未针对错人。 宋初意有些心烦意乱,心中琢磨着等下该找什么借口在裴驰洲面前圆上支出的金银,又摸到腕上的镯子,依谢桐那不饶人的性子,少一只镯子恐怕都不会善罢甘休,她只得找了个如厕的借口,离开了祠堂。 急匆匆走到碧梧院,宋初意摘下了手里的镯子,想着趁人不注意,将那镯子塞进院中地上那八十抬嫁妆里,却不想碧梧院的院门口有下人把守着,正是宋十鸢的贴身丫鬟。 “你来做什么?”见宋初意鬼鬼祟祟的,怜双不客气地开口道,“别是仍眼红我们小姐的嫁妆,还想霸着不放。” 宋初意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厉声喝斥道:“放肆!你一个下贱丫鬟也敢对本王妃不敬?” 她奈何不了谢桐和宋十鸢,还惩治不了一个丫鬟不成? 正在将嫁妆入库的谢嬷嬷听到动静,急忙走了出来,看见怜双脸上鲜红的巴掌印,她脸色微微一变,将怜双护在身后,道:“碧梧院内正在清点嫁妆,不方便放人进去,不知侧王妃有何贵干?” 说到底她们这些丫鬟仆妇都是奴,宋初意抬出侧王妃的身份,谢嬷嬷只能压着心气,客气地跟她说话。 顾忌着这老妇是谢桐的贴身嬷嬷,宋初意没再继续发作,只将镯子往她手里一丢,笑里带着阴狠:“过了今日,我也是这宋府的主子,你们这些下人若敢再对本王妃不恭不敬,那就别怪本王妃不客气,父亲那般疼爱我,惩治发卖几个下人去窑子里,他不会不答应的。” 敲打完她们,见宋十鸢的丫鬟一脸愤愤,却不敢发作,宋初意心里痛快了一些,她转过身便走。 谢嬷嬷用帕子狠狠擦了擦手心的镯子,看向怜双:“去敷点药,今儿这事别叫小姐知道了。” 怜双红着眼睛‘嗯’了一声。 谢嬷嬷叹了口气:“日后遇见她躲远些,她奈何不了小姐和夫人,但对咱们这些下人下手却是不用顾忌的。” 怜双哽咽道:“我知道的,我也不想给小姐生事,可一看见她就想起小姐在小西山上差点被冻死,就没忍住……” 谢嬷嬷摸了摸她的头:“你是个忠心的好丫头,人在做,天在看,咱们小姐说过且等着吧,往后伤心难过的该是她们了。” 怜双点点头。 这边宋初意拐过月牙门,正要往西院祠堂去,她膝盖突然一疼,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 “谁!?”宋初意看见滚落在地的石子,揉着被打得酸疼的膝盖,脸色难看地环顾四周。 一道高大的身影自抄手游廊后缓缓走了出来,宋初意脸色微变,见四周竟无一人,不由得心中生寒。 宋初意强作镇定,见他一步步逼近,明明穿着破旧的长袍却气势骇人,宋初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身子:“裴岐…五皇子,你为何出手伤我?” 裴岐野在她跟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他从袖中抽出了一把匕首,寒光凛冽的刀刃贴上宋初意的面颊,他言简意赅地道:“再敢在背后坑害我,这张脸就别想要了。” 冰凉的匕首贴着肌肤的触感让宋初意浑身直哆嗦,但她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被划破脸皮,一颗心几乎跳到了胸口。 她咽了下因为紧张分泌出的口水,颤声解释道:“五殿下是不是误会了?我从未在背后坑害过您,您和宋十鸢的婚事并非是我的主意,是安王殿下在皇后娘娘面前提了一句有人在小西山见到你和宋十鸢拉扯纠缠,皇后娘娘这才起了赐婚的念头。” 裴岐野握着匕首微微一动,那双茶色凤眸满是阴寒:“你当我不知?送我去北洲为质子的主意是你给安王出的。” 宋初意震惊于裴岐野竟然知道是她给裴驰洲出主意,在皇帝面前谏言让裴岐野去北洲做质子,她顿时心惊又心虚。 直到面颊上一阵刺痛传来,宋初意才回过神来,她看着裴岐野凌厉凶狠的眼神,不由得想起上一世他那些凶狠的手段,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人就是个疯子,做出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 感受到血顺着面颊滴了下来,她不想破相,不敢再耍嘴皮子,忙不失迭地道:“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往后再也不会坑害您……” 裴岐野淡淡道:“滚!” 见他收起匕首,宋初意忙从地上爬了起来,顾不上刺痛的膝盖,慌慌张张地朝西院祠堂走,一心只想赶紧离开此地。 裴岐野用帕子擦干净匕首,看着宋初意狼狈的背影,眼神透着刀锋一般的冰冷。 他望着远处檐角上落下的麻雀,想起那日他祭拜过母妃下山后,在山脚听到的对话。 “我还担心大哥下不去手,特意想法子拖延了成亲的吉时,过来帮大哥一把。” “一个痴傻儿,猪狗不如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省心,我这个做兄长的不过是帮她一把,让她早点投胎转世为人罢了。” “可大哥到底还是不忍心,没将她直接丢进悬崖,只是扔在马车里任其自生自灭。” “她终究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她的命了。” 两人后来又说了些什么,裴岐野已经顾不得听了,他沿着山道积雪上的车辙印一路飞奔上山,幸好在那辆发疯的马车即将坠入断崖时,他赶到了。 一想到那危急万分的场面,裴岐野眸底的冰冷戾气就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差一点,那个傻子就没命了。 将人从马车上拽下来的那一刻,他手脚都在发软,宋十鸢竟还怕他,这满宋府的豺狼虎豹,哪个不比他更心狠手辣? 纵然他曾经恶迹斑斑,但他从未想过要害她的命。 第32章 拒绝婚事 檐角上的麻雀仍在自顾自地梳理羽毛,却没发现一只野猫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屋脊做出了捕食的动作,说时迟那时快,野猫飞身扑了过去,快狠准地咬住了麻雀,转瞬从屋檐消失,空中只余几根杂乱的羽毛缓缓飘落。 裴岐野眸光冷冽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宋十鸢就像那只弱小的麻雀一般,只要稍不注意,就会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纵使她不情愿,他也不会放任她留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西京。 宋初意一身狼狈地回到西院,站在日光下,瞧见院子里的下人,她才从那股胆寒之中缓过神来。 她揉了揉刺痛的膝盖,脑中不住地浮现出上一世裴岐野提着滴血的长剑一步步朝她逼近,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凌厉杀意仿佛昨日再现,令宋初意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好在那个疯子很快就要去北洲了,待北洲与大景再次爆发战争,他就会死在战乱之中,便再也不能威胁到她了。 宋初意用手碰了碰脸上的伤,疼得她忍不住皱眉,因为担心留疤,她只恨不得现在就找大夫。 但她到底还有几分理智在的,嫁妆被迫全都还了回来,谢桐好不容易松口让她上族谱,眼下最重要的是先上宋家族谱,将嫡女的身份给落定了。 近来外头突然多了好些风言风语,宋初意能看得出来,裴驰洲因为那些流言心里头多少有些不痛快,王府里的下人私下竟也在猜测她外室女的身世,认祖归宗一事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宋初意只能忍着脸上的伤回到了祠堂,宋怀壁瞧见她一瘸一拐走进来,脸上还被划破了,急忙出声道:“这是怎么了?在府里怎么还伤到了?” 见裴驰洲也望了过来,宋初意不敢说是裴岐野伤了她,粉饰太平道:“不小心跌了一跤,没什么大碍。” “脸都刮伤了,哪能没事?”宋怀壁当即叫下人去他房里取金疮药,一脸的关心担忧。 谢桐冷眼看着,尽管已经对宋怀壁失望透顶,但心中还是有些不平,她想起鸢儿幼时落水那次,宋怀壁只装模作样地在探看了一次,脸上的关心与此刻相比,明显是在作伪。 前几日鸢儿高热昏睡不醒,就更不要说了,宋怀壁暴露出了真面目之后,竟是一眼也未来瞧过。 这宋初意不过是跌了一跤,磕碰了面皮,他就这般心疼,同样都是他的女儿,他究竟是有多不喜她的鸢儿? 谢桐忍不住看了一眼宋十鸢,宋十鸢心里倒没什么波澜,宋怀壁对她没有父女之情,她对宋怀壁这个人渣父亲也没什么感情。 看出母亲心里所想,宋十鸢拍了拍她的手背以作安慰。 等到安王府的下人将缺失的首饰金银全都送来,谢嬷嬷核对无误过来回禀谢桐后,宋怀壁忙恭请二叔公烧香祭祖,给宋初意上族谱,谢桐没再阻拦。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宋怀壁和宋初意齐齐松了一口气,就连裴驰洲的神色也跟着轻松了一些。 宋怀壁把宋家的下人全都叫来了院子里,高声介绍起宋初意:“这是咱们府上的嫡出二小姐,多年前因为一场意外流落在外,前不久才寻到她的下落,今日我们终于父女相认,你们都来认认主子,往后若有恶仆胆敢对二小姐不恭不敬,全都打顿板子发卖出去。” 府里的下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回门那日夫人都动了梅花枪,谁不知这送宋初意根本就不是夫人所出,只是个外室生的庶女,但老爷发话了,他们自然不敢明面上再嚼舌根。 不过往后十鸢小姐就得称为三小姐了。 谢桐懒得听下去,带着十鸢回了碧梧院。 谢嬷嬷捧着嫁妆单子和账簿道:“夫人,东西都已经清点完入库了。” “这些都是鸢儿的,往后就交给鸢儿打理吧。”虽说拿回了嫁妆,但谢桐并不开心,她眉头紧锁道,“你爹和那贱种倒是称心如意了,可你和五皇子的婚事……” 宋十鸢接过谢嬷嬷递来的嫁妆单子和账簿,柔声宽慰道:“娘,船到桥头自然直,正如我先前所说去北洲未必是一件坏事,还能见到舅舅。” 她故意说俏皮话:“再说,以女儿的聪明才智,即便去了北洲也不会被人欺负的,无论在哪,我都会竭尽所能让自己过的很好,不枉此生。” 谢桐扯了扯唇角,但却没能笑出来,十鸢没见过战场的残酷,没见过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夷,不知任人宰割所要受到的欺辱,才能轻易说出这种话来。 可她是见过的,谢桐有些坐不住,对谢嬷嬷道:“你去将五皇子请来。” “母亲是想让五皇子想法子推拒了皇后的赐婚?”宋十鸢一眼看出谢桐的想法。 谢桐点点头:“虽说他在宫里不受宠,可到底也是皇子,只要他肯开口拒绝,天子总不能强逼于他。” 宋十鸢没说话,以裴岐野在宫里的处境,他连面见皇帝和皇后娘娘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去拒绝皇后的赐婚。 当然,倘若裴岐野豁出去铁了心不同意这门婚事,那也是有可能的,毕竟他就要去北洲做质子,即便惹怒了天子和皇后,处境也不会再差到哪里去了。 片刻后,谢嬷嬷带着裴岐野来了碧梧院。 谢桐起身欲回正房见裴岐野,宋十鸢软声道:“娘,我也想听一听。” 谢桐本不想让她和裴岐野再有什么接触,但是十鸢一开口,谢桐就狠不下心拒绝,好在十鸢乖觉,起身去了窗边的软塌,趴在矮桌上练起字来。 “五殿下,请坐。”见裴岐野走进来,谢桐开门见山道,“安王出尔反尔,并未求皇后娘娘取消赐婚,而是让皇后娘娘将赐婚的旨意放在你动身去北洲前一日。” 裴岐野在椅子上坐下,眸光扫过趴在窗边的纤细身影,茶色的瞳孔散去了几分凶性。 谢桐没注意到他眼神的变化,仍在继续说:“北洲是什么地方想必五殿下比我更清楚,那些夷族部落凶悍残忍,甚至穷凶恶极到将人当做食物,这门婚事还请五皇子想法子拒绝掉,我可以休书一封,让我那驻守朔北的兄长尽力为你提供方便。” 攥着狼毫笔的宋十鸢并未下笔,心思全放在了两人的对话上。 第33章 放妻书 她听到裴岐野淡淡地说:“宋夫人觉得我能拒得了皇后的赐婚?” 谢桐不是不知道他在宫内的处境,可她现在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倘若她父亲谢老将军还在世,拼着将军府的赫赫战功和一身荣耀,天子兴许会退让三分,但她父亲已经去世了,谢家已经式微,远比不上从前。 她叹了口气,道:“总要试上一试。” 看着裴岐野冷峻的面容,谢桐恐他误会,解释道,“我并非是轻视五殿下而不同意这桩婚事,只是为人母的实在没法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去北洲那荒蛮之地受苦,还请五殿下体谅。” 裴岐野并未在意这个,他看了一眼软塌上背对着他的宋十鸢,缓缓开口道:“我在宫里是见不到皇上和皇后的,即便能想方设法见到,他们也不会理会我的要求,宋夫人不舍得女儿去北洲,我倒有一个权宜之计。” “什么法子?”谢桐问。 裴岐野道:“赐婚既然已经没办法取消,不如就先答应下来,等离开西京之后,我可以写放妻书,让宋姑娘离开,只是这样一来,宋姑娘便无法再回西京了。” 这不是没什么好法子,甚至可以说是下下之策。 但目前来看,也只能将这个法子当成最后的退路。 谢桐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倘若赐婚一事真的无法转圜,那就劳烦五皇子言而有信,出了西京之后放鸢儿离开。” 裴岐野直接问:“可有纸笔?” 谢桐疑惑点头:“自是有的。” 裴岐野薄唇微抿:“我可以现在就手书一封放妻书。” 谢桐没想到他竟这般干脆,她忙起身走到窗边的软塌旁,轻声道:“鸢儿,纸笔先让五殿下用上一用。” 宋十鸢将手里的狼毫笔递了过去,又抽出几张纸。 谢桐将纸笔拿给裴岐野,裴岐野没做犹豫,铺展开白宣纸,执笔一气呵成。 虽然他动了念,不想让宋十鸢留在西京这个是非之地,但裴岐野也从未想过要让她跟着自己去北洲吃苦,他原先是想通过赐婚把宋十鸢带去朔北,让谢家照顾她。 不过谢桐兴许有更好的安排。 何况宋十鸢的痴傻病已经好了,离开宋家,想来不会再有人想要置她于死地了。 墨迹晾干后,裴岐野深深地看了一眼放妻书,才递给了谢桐。 谢桐仔细看了一遍放妻书,见并未有任何文字陷阱,她再看向裴岐野时,神色也温和了几分,这皇家里倒也不都是裴驰洲那等奸猾狡诈之辈,只可惜裴岐野的出身实在不好。 放妻书与休书不同,是夫妻协商和离。 虽然成为了和离妇名声上不大好听,但至少女儿不用去北洲蛮夷的地界,两害取其轻,还是做和离妇来的好。 “多谢。”谢桐语气诚挚地道,“届时你路过朔北,我会让鸢儿的舅舅多照拂你一些。” 裴岐野没有客套,言简意赅地道:“多谢,我还要在府上再多打搅几日。” 谢桐猜到他是要在离京之前做些准备,毕竟宫里人多眼杂,不如宫外行事方便,便道:“无妨,府上客房常年空闲,五殿下可以多住一段时日。” 他这么爽快地写了放妻书,为鸢儿留下了一条退路,谢桐愿意投桃报李,为他提供些方便。 裴岐野看了一眼窗边软塌上的纤柔身影,如浮光掠影一般极快地收回视线,起身告辞,朝外走去。 自他进屋后,她就未曾看过他一眼,似真是如那日所说一般,讨厌极了他。 屋内,谢桐将放妻书拿给了宋十鸢。 纸上字迹狂狷歪斜,并不比她这个刚学认字的人好到哪里去。 想到裴岐野一直生活在冷宫里,连吃饱穿暖都成问题,更不要说习字了,皇帝根本不可能会让他去文华殿跟众皇子一道读书,他这一笔字也不知是不是在朔北打仗时才有机缘学到的。 纸上写道:盖说夫妻之缘,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结誓幽远。凡为夫妇之因,前世结缘,始配今生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怨家,故来相对。然吾与汝乃天后赐婚,强扭之瓜,则无夫妻情爱,如狼犬一处。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迁本道。愿妻娘子和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媚,巧呈窈窕之姿,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伏愿娘子千秋万岁。时景元三十二年三月初三。 宋十鸢看着这封情真意切的放妻书,不由得心生荒唐,好笑的同时又有些奇怪的感觉。 她与裴岐野还未曾成婚,倒是先有了放妻书。 宋十鸢捏着放妻书,侧首看向窗牖外,裴岐野高大孤拔的身影已行至院门处。 她没防备对方忽然回首看来,那双狼一般锐利深邃的眼眸直直地看向她。 宋十鸢心中莫名一紧,心跳蓦地加快,她不愿先挪开视线,故作镇定地看着对方。 片刻后,裴岐野朝她扬唇一笑,十鸢微微一怔,看着裴岐野转身离开了碧梧院。 这人笑起来那双茶色凤眸倒是少了几分凶性,英俊的脸上多了几分少年气的俊朗,叫人意识到他虽身量高大但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裴岐野倒是个难得的实诚人,可惜了。”谢桐的声音拉回了宋十鸢的注意力,她收回目光,只听谢桐又叮嘱道:“鸢儿,这封放妻书你好好收起来。” 宋十鸢将纸张折叠起来,放在了随身携带的香囊里。 谢桐看着女儿稚嫩清灵的脸,十分不舍地道:“鸢儿,届时西京回不了,娘送你去安南可好?我们谢家在安南还算有些根基,除却安南,你去旁的地方娘都无法安心。” 宋十鸢看着谢桐眉眼中隐隐暗藏的担忧,终是点了点头。 “但是娘留在西京,我也放心不下。”后宅的争斗害人于无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况且周炳昌要是在朝中站稳了脚,周家母女跟着水涨船高,这宋府根本没有谢桐的容身之处。 谢桐眼圈一红,将宋十鸢搂在怀中,无奈地道:“可你兄长还在西京,娘不能抛下他一个人在这宋府里。” 宋十鸢抿了抿唇,她无法再继续说下去,劝谢桐和离跟她一起离开西京,虽然她不觉得宋允能指望得住,但他们都是谢桐的子女,谢桐在乎她这个女儿,但也同样在乎宋允这个儿子。 第34章 暴病而亡 西院祠堂,宋初意嫡女身份终于尘埃落定,她大感扬眉吐气,上一世她外祖父周炳昌并未想到什么新政之策,老死在流放地崖州,终其一生都没能再回归朝堂。 没有新政之策,天子自然想不起要启用周家,不会为周家平反,所以周家的子孙后代也都一直在崖州做苦役。 她和母亲没有依仗,用尽手段才勉强使得宋怀壁答应接他们回府,但她母亲只是个妾室,而她也只是个妾室生的庶女。 但眼下不同了,她已经成功改命。 上一世,她母亲没有生下儿子,这一世,她劝说母亲使用手段怀上了阿弟,日后入主宋府,便可彻底将谢桐这一房取而代之。 看着身旁的裴驰洲,宋初意眸光深了深。 上一世,她外祖父没有进献治国新政,而裴驰洲却在迎娶宋初意半年后,在朝廷财政吃紧、国库空虚之时,进献了救国良策,被天子大加赞许,交由裴驰洲主持新政。 新政颇有成效后,帝宠盛极,裴驰洲更是得到了朝中许多重臣的拥护,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为日后夺储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这一世,她抢先一步,在裴驰洲的新政之策还不见踪影之前,写给了外祖父周炳昌,助外祖父重获天子看重,回归朝堂。 虽夺了裴驰洲在朝堂崭露头角的机会,但她已打算让外祖父向皇帝提议,交由裴驰洲一同主持新政,这样一来,他依旧可以利用新政得到朝臣的拥护和看重,并且还会与周家死死地捆绑在一起。 她已经如愿嫁给了裴驰洲,往后他们夫妻一体,裴驰洲若能像上一世那般登基称帝,只要他与周家的捆绑足够深,那她这个侧妃便有可能成为正妃,再成为母仪天下贵不可言的皇后。 只这般一想,宋初意便觉得心中畅快,她笑看向裴驰洲:“王爷,咱们也该回府准备一下,稍晚些去城门外迎接外祖父归京的事宜了。” 裴驰洲颔首,他很看重周炳昌进献的新政之策,甚至期盼着借由周炳昌的新政在朝堂上大放异彩。 年初岭州、平州、肃州三个州府都传来雪灾,去岁豫州又遭了水患,平州则是地动,这样的大灾之下,不光朝廷甚至是父皇,都寄希望于新政能有成效。 眼下国库空虚,没有赈银和赈灾粮来安抚百姓,恐怕迟早会生出乱子来,父皇才会催促周炳昌尽快还京实施新政,救济灾民,充盈国库。 想到这里,裴驰洲愈发觉得当初换亲,娶回宋初意是极对的一步棋。 至少眼下他就比其他几个皇兄皇弟,更有机会参与到新政中去,并且还能不费吹灰之力笼络到周炳昌。 裴驰洲神色温柔地道:“待回府后你脸上的伤让太医再瞧一瞧,姑娘家爱美,免得留下疤痕。” 他朝宋初意伸出手。 宋初意娇羞一笑,牵上他的手,朝宋怀壁道:“父亲,我和王爷就先回府了。” 宋怀壁也想去城门外迎周炳昌回京,但他与周念诗的关系还未过明路,不能张扬,只能等私下里再登门拜会。 他慈爱一笑:“好,你和王爷早些回去,别耽搁了正事。” 宋初意看着宋怀壁脸上的伤,面露关心,她柔声道:“父亲脸上的伤瞧着有些严重,还是找大夫再看一看,以免被我娘瞧见了心疼,她最是在意您了,若是看到您伤得这般重,还不知要如何伤心抹泪。” 宋怀壁听得心里一软,想起周氏那温柔小意的模样,温声道:“好,爹听你的,再找大夫来府里上些药。” 宋初意话里有话地道:“父亲这两日还是远着些碧梧院,以免夫人再动手,毕竟过两日您还要随我娘一同去拜见外祖父,总不好顶着一脸的伤。” 她说罢,轻叹一声:“夫人怎能伤您的脸,这叫您如何出门露面?” 宋怀壁摸着脸上的伤,脸色难看道:“她那悍妇,不提也罢。” 不软不硬地又给宋怀壁上了一次眼药,抹黑了一把谢桐,见他脸色果然沉了下去,宋初意才挽着裴驰洲的手离开了宋府。 宋怀壁送走他们二人,又回到了西院,族里的叔伯尚未离开,都在祠堂里等着宋怀壁,宋允则陪坐一旁叙话。 见他回来,二叔公摩挲着梨花木拐杖开口问道:“怀壁,府里的事究竟是个什么章程?你对这个外室生的女儿如何就这般看重?” 宋怀壁看了眼宋允:“允儿,今儿耽搁了你不少时间,你先回明心阁温书吧。” 宋允起身告退。 将宋允打发走,宋怀壁吩咐下人守在门外,才将周念诗母女的来历一一道来。 二叔公老眼里闪烁着精光:“原来如此,你那外室竟是周炳昌的女儿,难怪你如此看重她们母女两个,那你为何不将周氏纳进府里?” 宋怀壁苦笑一声,当着宋家宗族耆老的面,他不再遮掩,“谢氏性子强势,眼里又揉不下沙子,早些年谢老将军在世,谢家势大,而周家流放后一直没有起复的迹象,我哪里敢叫谢氏知道周氏母女的存在。” 二叔公摸着胡须道:“如今谢老将军已经过世,谢家只剩个谢鸣还被派去镇守朔北,已经不成气候,倒是周家…周炳昌献上新政良策后,待他还朝周家就要蒸蒸日上,前途不可限量了。” 宋家大伯宋书中神色难掩激动:“怀壁,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你若能在周炳昌主持的新政有一席之地,还愁官位不能动上一动?” 宋怀壁见众人都十分艳羡,面露笑意:“堂伯所言极是,我正有此意,不过还要看周炳昌是否愿意提携我。” 宋书中当机立断地道:“依我看,你不妨休了谢氏,尽快将周氏迎娶进门,你做了他周炳昌的女婿,他难道还会不肯提携自家人?” 宋怀壁想起宋十鸢那日的话,心有顾虑地道:“眼下恐怕不妥,周炳昌正值回朝之际,我若休妻将周氏迎进府,恐怕会落人口实,令周炳昌遭人攻奸,此事只能徐徐图之,好在周氏爱重我,必会在周炳昌面前多多帮我美言。” 二叔公一脸赞同地道:“怀壁不愧是咱们宋家族中最有出息的一个,想的很是周到,况且那谢氏不是省油的灯,在这周炳昌重入朝廷中枢的紧要关头,还是少生事端的好。” 他抚摸着梨花木拐杖,浑黄的老眼中闪过一抹狠辣:“不能休妻,但若谢氏暴病而亡,却是能说得过去的,如此倒更名正言顺一些。” 第35章 九千两 宋怀壁心里一惊,饶是不喜谢氏的强势,但他还从未起过这样的歹念,他声音有些发紧地道:“谢氏终究是允儿的生身母亲,我…我若是害了谢氏,来日让允儿知道了……” 二叔公也很看好宋允那孩子,他叹气道:“允儿是个好孩子,但谢氏实在上不得台面,罢了,这终究是你府里的事,你斟酌着办吧。” 他拄着拐杖站起身,宋书中上前搀扶,他对宋怀壁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些年谢氏把持着你府里大大小小的产业,却不肯让族人们沾染分毫,你的子侄在自家的酒楼里挂账都不成,竟是一点好处也不肯让咱们自家人享用,年前我舔着脸上门想支些银子应急,谢氏竟还要我这个堂伯写下欠条,同宗连枝,她竟能刻薄到这个地步。” 宋怀壁脸色羞惭:“府上中馈一向是她在打理,我不知堂伯上门支银子,否则定不会让她如此做派。” “我不是怪你。”宋书中道,“你父母早亡,你是咱们这些人看顾着长大的,哪里还会不知你的秉性?我知你是断断不会叫我这个堂伯如此没脸的,可你要知道咱们同宗同源,只有宋氏一族全都兴旺,子侄们全都谋上差使,那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 宋怀壁忙道:“爹娘去世后叔伯们帮扶我良多,怀壁从未敢忘,日后定会多加照拂族内子弟。” 二叔公适时开口:“好了,怀壁这些年也不容易,咱们宋氏只他一个在朝为官,没有人脉根基,族里又使不上力,他能做到侍郎这个位子已是不容易,若是族中能有人在朝堂上谋个一官半职,倒也能跟怀壁守望相助,同气连枝,只可惜族中子弟读书不争气。” 宋怀壁听得大为感动,“劳累叔公这把年纪还为怀壁操心。” 二叔公拍了拍他的肩,慈爱道:“怀壁啊,允哥儿争气,自个儿考上了举人,举监进了国子监。你堂伯家的礼哥儿和尧哥儿也都到了年纪,可他们读书不如允哥儿灵光,你想想法子让他们沾沾你这个工部侍郎的福气,荫监进去做个监生,日后也好通过监生历事谋个差使做做,他们以后可都是允哥儿的助力。” 宋怀壁这时候哪好意思推拒,他一口答应下来:“我这就去打点,必叫礼哥儿和尧哥儿进国子监。” 宋书中的脸上好看起来,他满脸堆笑地道:“那就有劳怀壁了,等礼哥儿和尧哥儿有出息了,必叫他们好好孝敬你。” 宋怀壁将几个族中叔伯送出门,回到了前院书房,唤来心腹管事:“我叫你备的礼可都齐全了?” 管事金福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道:“徽州歙砚和鹤鸣松烟墨备好了,只是……只是黄花梨刻周素公真迹的镇尺卖家开价八千两,账房不肯支钱,说是夫人不许。” 宋怀壁闻言脸色一沉,“好她个谢氏,现在竟是管起我的用度来了!” 金福苦着脸:“要不……要不您去跟夫人说一声,夫人总不好驳您的面子。” 宋怀壁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伤,他在谢桐跟前哪还有什么面子,他清了清嗓子说:“她一贯不管允哥儿院里的用度花销,你与允哥儿说一声,叫允哥儿用他的名义去账房支银子。” 金福忙点头,“小的这就去找大公子。” “慢着。”宋怀壁唤住了他,压低声音,“近来工部衙门里有人养了一只狸奴,吵闹人的很,你悄悄去药铺打听打听,有什么药能立时见效叫这狸奴不治而亡又瞧不出痕迹的。” 金福心里一惊,却不敢多问,只赶忙应下。 宋怀壁又叮嘱道:“遮掩一些,千万不要叫人知道是宋府打听的。” 金福离开后,宋怀壁仰躺在椅背上,脑海里不断浮现二叔公的话。 暴病而亡,暴病而亡…… 碧梧院,宋十鸢趴在窗边矮桌上认字,谢桐则坐在一旁边缝制护膝边陪着她。 谢嬷嬷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压低声音道:“夫人,账房那边过来传话,说大公子想要支一笔银子使。” 谢桐没抬头,随口道:“允哥儿房里的开支不必限制,随他支用便是。” 谢嬷嬷轻声道:“大公子要支用九千两,说是瞧上了一方顶好的端砚和两支湖笔,账房觉得开支太大,不敢做主答应,这才禀来了您这里。” 谢桐放下针线,“九千两是有些多,不过没几日就要春闱了,允哥儿想买些上好的笔墨也使得,让账房给他兑银票。” 见她这么说,谢嬷嬷并不意外,知晓大公子心里有疙瘩,夫人这些年对大公子房里的吃穿用度一向十分大方,想借此多弥补大公子一些,她转身出去给账房传话。 谢桐又唤住了她:“问问他我吩咐的事可整理好了,若是整理好了,这会儿便送过来。” 谢嬷嬷应声出去了。 宋十鸢意外于这么一大笔开支,谢桐竟这般轻易就答应了。 她放下手里的笔,看向谢桐问道:“娘,咱们府里很有钱吗?父亲的俸禄不是好几个月没发过了?” 谢桐又拿起了护膝,正要继续缝制,听了这话笑道:“若只靠着他那点俸禄,咱们府里上上下下恐怕都要喝西北风去!家里的花销都是靠外头的产业支撑,当年我出嫁时,你外祖父给了我好几个得用的人才,将府外的产业经营得很是不错,咱们府里还算有钱。” “宋家外头有很多产业?”宋十鸢好奇地问道。 谢桐轻嗤一声,里头的事说起来有点复杂,她道:“算是吧。” 不多时,谢嬷嬷从外头回来,身后跟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男子,男子抱了一只沉重的箱笼,他将箱子放在地上,躬身道:“夫人,府里这些年的账册都在这儿了。” 谢桐挥手示意他下去,而后笑吟吟地对宋十鸢说道:“鸢儿,你不是想学看账目?府里的账册我已叫人全都整理好了。” 宋十鸢下了软塌,打开那只箱子,箱子里堆了满满一沓账本。 谢桐温声道:“我瞧纤云只将那些字词给你读上一遍你便会了,实在聪慧,不如直接学看账目,这账本上出现的字倒是更常用一些。” 宋十鸢拿起一本账册,翻看了下,仰头朝谢桐笑了笑:“谢谢娘。” 她查账是想从府上的账册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看看宋怀壁这些年究竟给周氏一家输送了多少金银。 第36章 风头无两 一连几日,宋十鸢都闷在房里看府里的账目,最开始谢桐还会教导她一二,后面发现宋十鸢心算极快,核对账目根本不成问题,谢桐也就不再操心,只由着她翻看账册。 宋十鸢先核对了府里近五年来的支出,已经发现了上百笔不对劲的账目,宋怀壁和宋允两人的支出每个月大约有三四千两,一年下来两人的花销就将近五万两左右。 而宋怀壁一个月的俸禄是银一百三十两,粮二十六石,一整年也不过是一千五百六十两银子,坊间精米的价格是二十文一斤,换算成银钱,加起来是七百多两,也就是说宋怀壁一年的俸禄才两千三百零八两。 难怪母亲会说若只靠宋怀壁的俸禄,府里上上下下都得喝西北风,他这点俸禄竟是连自己一个月的开支都供不上,更不要说养活府上这几十口人了。 宋怀壁支出的账目多是以同僚交际宴请送礼,而宋允的则比较离谱了,大多是写成笔墨纸砚支出,偶有大笔款项则是与同窗往来,夫子节礼,或是采买书画给大儒送礼的名目,宋允的开支有时甚至比宋怀壁还要多上一些,这五年中有三个月,光是他自己一个月的支出就要达上万两。 宋十鸢对着自己画表格整理出来的‘问题账’,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她想不通宋允又不是外头那等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为何开支竟会这般大。 宋十鸢沉思片刻,吩咐道:“怜双,你去将蛮子叔请来。” 怜双应声而去,不多时就将谢蛮子带来。 宋十鸢示意他坐,又叫来怜双奉茶,才道:“蛮子叔,我想请您帮我办件事,这事儿要先瞒着娘。” 谢蛮子神色微微紧张:“小姐是要我做什么事?” 宋十鸢微微一笑,“蛮子叔不用担心,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我这两日正在学看府上的账务,想让你帮我盯一下大哥,帮我查一查他前几日支的九千两银子都花在何处,买了哪些东西。” “查大公子?”谢蛮子有些犹豫,他是看着宋十鸢长大的,从前常哄着她玩,待她要比宋允亲近许多,到底还是宠溺宋十鸢,他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宋十鸢见他应下,露出笑容来,道:“谢谢蛮子叔,我在看账的时候觉得大哥的开支有些问题,怕他被人骗了银钱,才想着让您去查一查。要是没有问题那便是我多虑了,省得在娘跟前闹笑话,这才想先瞒着娘。” 谢蛮子一听,神色果然放松了许多,还以为她想证明自己看账的本事,又不想闹笑话,这才不愿意在谢桐面前伸张。 “我这就去查,一有消息就过来禀告小姐。”谢蛮子说完,起身离开了。 他走后,纤云出声问道:“小姐怎么想起要查大公子的开支了?” 十鸢方才并未让纤云和怜双避出去,所以二人都听见了她和谢蛮子的对话。 “我翻看账册,发现大哥每个月的开支比父亲还要多,就有些好奇那些纸笔是不是当真如此花费银钱。” 纤云道:“早些年夫人也曾问过大公子一回,大公子当时说有些书画内宅女子瞧不出价值,但很受读书人追捧,一幅山水画就能卖上千两,若是前朝出名的文人留下的遗作,那就得上万两,大公子常常四处拜访有名望的大儒,少不了要送些字画,开支上难免就大了些。” “原来是这样。”宋十鸢低头继续翻看账册,“对了,我看账本上府里大头的收入,除了城外田庄上的,便要属胭脂铺、首饰铺和酒楼了,这都是宋家原有的产业麽?” 那日谢桐一语带过,她没能寻到机会再问下去。 怜双撇了撇嘴,心急口快地道:“哪能啊,这些铺子根本不能算作是宋家的,夫人嫁过来时,宋府就是个空壳子,祖上留下的产业全都败坏空了,老爷说是已经过身的老太爷不善经营,又爱附庸风雅,被人诓骗买了许多不值钱的字画,因而欠了不少外债,把家里的祖产都典当出去了。” 纤云接过话茬:“这几间如今进项红火的铺子,是夫人拿自己的嫁妆赎回来的。当初夫人进门后才发现宋府几乎毫无家底,丫鬟小厮也只剩下三四人,可谓是捉襟见肘,着实有些寒酸。” 纤云看了一眼屋内的陈设,接着道:“府里的宅子是夫人用自己的银子一点一点修葺的,她用嫁妆填补了宋府的空篓子,又用老将军送来的人经营外头的产业,才让咱们府里富贵起来。” 宋十鸢听得瞠目结舌,她娘真是难得的好妻子,不嫌贫爱富不说,还用自己的嫁妆贴补男人,把宋府经营的如此光鲜亮丽! 她这几日看账本,还咂舌过宋家的家底着实丰厚,却不想这竟全是她母亲的功劳。 靠妻子养着,宋怀壁竟还有脸偷腥养外室,这人还真是彻头彻尾的渣男! 宋十鸢立刻抓住关键之处,问道:“当年我娘赎回宋家祖产的凭证单子可都还留着?” 纤云回道:“都留着呢!从前在将军府的时候,老夫人教导过夫人凡是过手的银钱财产,都要留下契书单子,来日出现了纰漏好核对,所以夫人一向有保留凭证单子的习惯。” 宋十鸢:“那便好。” 只要有凭证单子在,便能证明这些铺面并非是宋家的产业,万一来日她娘想通要和离,这些财产不能白白便宜给旁人。 怜双端了果子茶点,劝道:“姑娘歇一歇吧,都看了好几日了。” 宋十鸢伸了伸懒腰,喝了口茶,又吃了块糯米糍粑,“这两日外头都有些什么动静?” 怜双这几日一直打听着周家的动静,听她问起,忙道:“周家如今可风光了,周炳昌入城那日安王亲自出城相迎,皇上赐了周家一处内城的大宅子,还下旨让周炳昌官复原职仍任礼部尚书,周府这几日车马盈门,不过周炳昌倒是闭门不见客。” 宋十鸢啜饮着茶水,口吻平静无波地道:“一回朝就是二品大员,果然是风头无两。” 第37章 无稽之谈 “我爹就没去登门拜见?”宋十鸢问。 怜双摇了摇头:“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反正周府未曾宴请宾客,连二皇子和四皇子递的请帖也都给拒了。” 宋十鸢若有所思,这两位皇子恐怕也是冲着新政去的,想要拉拢周炳昌,只可惜安王捷足先登,娶了宋初意,自然而然就与周家成了姻亲的干系。 难怪他愿意换亲娶宋初意一个外室出生的庶女做侧王妃,原来不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也不仅仅是因为娶个痴傻女上不得台面,这背后说白了是利益足够动人心。 浸淫于权势中的人,只会对权力极度热衷、沉迷,婚姻嫁娶乃至一切任何东西,都是可以交换的筹码。 何况安王不是皇后所出的嫡皇子,他的生母是淑妃,后来淑妃突然病故,皇后迟迟无所出大抵是怀着‘抱子得子’的迷信想法,不孕的人抱养一个孩子就能怀上自己的孩子,皇后将裴驰洲养在了膝下。 后来果不其然,皇后娘娘生下了七皇子,痴傻时的宋十鸢记得这些,是因为皇后在宫里设宴,让朝臣百官携命妇以及子女进宫贺喜,谢桐带着她去了那次的宴席。 此后没多久,七皇子却突然生了重病,大概是宫中的太医已经束手无策,皇后娘娘听信了术士的话,让整个西京的百姓,家家户户亲手制作长命灯,日夜供奉祈祷,甚至还派了五城兵马司的人四处巡逻监视,若有那不诚心供奉的,全都关进了大牢里。 听起来荒唐,但天子全都默许了皇后的任意妄为。 只是七皇子命薄,只挺了三日,还是亡故了。 时隔好几年,皇后又诞下了一位小公主,小公主倒是无灾无病好好的活下来了,听说很受帝后的宠爱,在宫里无人敢惹,与安王裴驰洲这个皇兄十分亲近。 皇后养子,小公主依赖的皇兄,这些都使得安王比其他一众皇子要更惹眼,只是天子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暂时还没立储的打算。 裴驰洲借助宋初意拉拢到周家,新政若有成效,他和周家的声望势必盛极一时,便能从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走进朝臣的眼中。 “小姐,下人来禀,魏大姑娘来了。” 纤云出声,打断了宋十鸢的沉思。 宋十鸢收起账本,让怜双将桌上散乱的纸张收拾起来,才吩咐道:“快请魏姑娘进来。” 不多时,魏岚带着个丫鬟走了进来,她朝宋十鸢一笑:“鸢儿妹妹,我不请自来,可打搅了你?” 宋十鸢邀她坐下,笑着说:“我在家中也正没趣,魏姐姐过来我高兴还来不及。” 怜双沏了新茶,又端了几盘点心过来,宋十鸢亲自给魏岚斟了一杯茶。 “妹妹这般说,我就放心了。”魏岚拿出一封请帖,道,“过两日是我祖母的六十大寿,我特来给妹妹和谢姨母送请帖。” 宋十鸢接过请帖,翻看了下,魏老夫人的寿辰竟就在两日后。 她笑着说:“稍晚我拿给母亲,届时一定随母亲去赴宴。” 魏岚见她应下,抬手示意了下身后的丫鬟。 小丫鬟将手里捧着一只盖着紫绸布的托盘,她上前将托盘放在鸳鸯桌上。 魏岚揭开紫绸布,笑着说:“我见妹妹喜爱漆器,就带了从前的顽作,也不知能不能入得了妹妹的眼。” 托盘上放着的是一只螺钿漆器妆奁,用螺壳、蚌壳、贝壳裁切成物象,嵌了银花片,上施线雕,在漆面上镶嵌成纹,图案则是五彩花蝶和黄地粉彩梅鹊,色彩明快艳丽,莹莹流光,既富丽华贵又温润多彩。 宋十鸢惊叹道:“好生精美,魏姐姐厚赠,我实在受之有愧。” 这一个双层对开的漆器妆奁,恐怕要花费上好几个月才能雕琢得如此精致。 魏岚温婉一笑,面露真诚:“妹妹,我也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借一步说话。” 宋十鸢示意怜双和纤云退下,魏岚的小丫鬟也跟着去了屋外。 “魏姐姐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宋十鸢其实隐约已经猜测到了魏岚的来意。 魏岚咬了咬唇,没有扭捏,直白地说:“我想问了智的命卦,是否能做得了真。” 她捏着手帕,惨然一笑:“我克夫命的流言,鸢儿妹妹应当也有所耳闻,这克夫命已经成了我祖母的一块心病,她日夜担忧我择不到夫婿,下辈子无所依靠,我先前定的两次婚约令祖母大病了两场,她身子骨已经不如从前硬朗,为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孙女却仍在强撑着。” 魏岚看着宋十鸢,定定地道:“我自个儿也想知道,我是不是当真就是个会害死人的灾星。” 宋十鸢见她眼圈泛红,眼底隐见泪光,柔声说:“哪有什么天定命格,我以为人定胜天,事在人为。” 魏岚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瞳孔微微放大,好半晌突然泪流满面,却面颊带笑。 宋十鸢瞧着心里跟着有些难受,想起她从前在自己痴傻时候的照拂,低声揭露道:“布料用姜黄浸泡染色,一遇碱水就会变为血红色。” “竟是如此!”魏岚怔然,困死她的克夫命却不过是这样的小把戏,她一时间眼泪流得更凶,但笑容也跟着放大。 她原来是被人摆布了命运,这些年所遭遇的白眼非议、流言蜚语,全都是有人刻意为之。 “多谢妹妹,多谢妹妹。”魏岚难掩激动,连声朝宋十鸢道谢。 被宋十鸢以诚相待,魏岚打开了心房,情绪平复下来,她拉着宋十鸢的手道:“那日我见妹妹登台后命卦就发生了变故,这才隐隐起疑,我原已存了死志的,只等祖母过身,便打算一条白绫也随着祖母去的。” 宋十鸢心生唏嘘,柔声说:“魏姐姐有这般好的手艺,可见哪怕处境不好,也没虚度光阴,每一日都在好好地活着,即便不嫁夫婿,姐姐凭借这样的手艺也能有立足之地,万不可再有这样的念头。” 压在头上的乌云终于拨开,魏岚如获新生,她神色坚定地道:“妹妹说得对,往后我不会再自怨自弃了。” 她投桃报李,想到宋十鸢家中近来发生的事,低声道:“外头已经传开,说安王侧妃是你家里早年流落在外的嫡出大小姐,赶巧被周家的二姑奶奶给收养了,是安王殿下认出了宋府的信物,这才使宋姑娘得以认祖归宗,两人早就一见钟情,安王登门提亲定下的婚约原就是那位宋姑娘,替嫁换亲都是无稽之谈。” 第38章 各有打算 他们动作倒是快,短短几天就放出了这么多消息,不过这么巧合的事情,谁会相信? 果然,魏岚接着说道:“不过早先坊间说书人口里的故事已经让流言甚嚣,大家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私下里都知道那位宋姑娘是外室生的,并不如何看得上眼。” 她顿了顿,道:“我这几日在府里,就没少听到魏怜骂宋初意。” 宋十鸢想起那日魏怜盛气凌人的敌意,结合魏岚的这话,脑中闪过一线灵光。 她道:“那日我和母亲送客时,在府门外隐隐听到一句凤命,魏二姑娘批出如此贵重的命格,就没人登门拜访?” 魏岚轻撇唇角,知道了智批命不过是糊弄人的把戏,她也猜出了魏怜批命的猫腻。 “有的,四皇子昨儿登门找我父亲议事,还意外地在花园巧遇了魏怜。”她犹豫着说道,“不过我看魏怜并不如何高兴,她似乎……对安王有些不同。” 竟被她猜中了,宋十鸢面作惊讶,问:“何以见得?” 魏岚想了想说道:“早先家里有筵席,安王来府上的时候,我瞧见过她红着脸跟安王搭话,后来安王来你家提亲的时候,魏怜在府里发了好几次脾气,安王成亲那日我还瞧见她瞧见她拿了一个布偶小人…咒骂。” 这咒骂的是谁,不言而喻。 “前些时候,听到外头传言说安王娶的是宋府外室生的私生女,她也发了好大一通火。” 魏怜有小邹氏那个母亲宠着,在府上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稍有不顺,就会去找魏岚的不快,虽然有祖母护着,但魏岚也不能次次都去祖母那寻求庇护,烦扰祖母。 大多时候,都是逆来顺受地任由魏怜打骂,好在有魏老夫人在,魏怜并不敢太过分,一些辱骂和责罚,魏岚已经习惯了。 魏岚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你府上传出请了智做法事的消息后,魏怜倒是莫名高兴起来,后来她批命的事你也是知道的,但安王这些日子并未来过东陵侯府。” 宋十鸢心思微动,贵不可言的凤命,魏怜这是奔着安王正妃的位子去的,她是东陵侯府的嫡出小姐,身份倒也够得上做个正王妃。 倘若魏怜嫁去安王府,那便有好戏瞧了,也不知她与宋初意谁更胜一筹。 十鸢摩挲着杯壁,缓缓道:“兴许安王并未听说她的命格。” 魏岚摇头:“不会,以我那位继母的手段,应当早就将消息递去安王府了。” 小邹氏在外头装得贤惠和善,但魏岚在府里这些年,自然能看清她的真面目。 魏岚猜测道:“或许安王对她无意。” 宋十鸢不置可否,有皇后娘娘的凤命在前,这些皇子们不可能对魏怜批出的凤命无动于衷,即便不喜欢魏怜,但大可娶回府里做个吉祥物。 裴驰洲没有行动,是忙着在拉拢周炳昌,在新政中分一杯羹。 他刚成亲娶了宋初意,若又去沾染批了凤命的魏怜,未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叫人诟病。 “魏姐姐,听闻你外祖家在江南行商,不知可经营着米粮铺子?”宋十鸢提起另一桩事来,谢桐外头经营的产业并没有米粮行,今儿见到魏岚,十鸢突然想起她娘出身于江南的商户,故而问道。 魏岚点点头,“我外祖家里便是靠粮铺发家的,后来转做了茶园,只是近些年生意不景气,扬州只剩下五六间米粮铺子。” 她又道:“鸢妹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宋十鸢这几日不光核查了府里近五年来的账本,还整理了自己的嫁妆和私库,嫁妆和私库账面上她能动用的现银有八万两,至于黄金,那是硬通货,她是不打算动用的。 “我想购买一批米粮,数额可能有些大,你祖父那边可有相熟的镖行?” 闻听她要买米粮,且还是一笔大单子,魏岚忙道:“你要收购多少?” 宋十鸢伸出五指,道:“我要收五万两的粮食,不拘是稻、黍、粱、豆、麦,只要能果腹就成。”她想过只收购稻米、麦谷的话,恐怕很难一时凑齐她所要的量。 魏岚微微一惊,没想到她竟一口气要拿出五万两来购粮。 “我需写信去问问我外祖父,看家里的粮铺能否凑够这么多粮食。”魏岚又急忙补充了一句,“我外祖家里是有粮仓的,应是能凑足。” 宋十鸢算了算从西京到扬州的脚程,道:“我要的急,且还需当地的镖行押粮,劳烦魏姐姐让人用快马去扬州,派去的人要嘴严的,别走漏了消息。” 她之所以没在西京找粮铺,便是不想被人关注到。 魏岚一脸认真地点点头,“你放心,这事儿我一定仔细办好。” 朔北缺粮,北洲蛮族主要以畜牧为生,甚少耕种,肯定也缺粮。 宋十鸢采买这么多粮食,一来是想支援舅舅,毕竟养兵费粮。朝廷国库吃紧,又将朔北军视作弃子,朔北军的粮饷肯定紧缺。 二来,是为了裴岐野,他去北洲做质子,寄人篱下,日子定然不会好过到哪里去,有一批粮食在手里,至少他不用忍饥挨饿。 宋十鸢记得这人小时候为了一口吃食,丢弃尊严的样子。 她不想裴岐野日后还要经历那些。 另外,他也能用粮食来收买一些蛮族人,为他做事。 这些粮食,就当她还了小西山那日的救命之恩,还有那封不曾犹豫的放妻书。 她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宋十鸢一向是个很公平的人,别人待她有恩,那她就还恩,别人算计谋害她,那她就还回去,讲究一个不辜负别人也不辜负自己。 魏岚急着回府写信去扬州,没再多留,起身告辞。 宋十鸢将她送出府,回来的时候,发现谢蛮子已经在房中等她。 “蛮子叔,你这么快就查出来了?”宋十鸢有些意外。 这点小事其实很好查探,只要摸出宋允这两日去过的地方,以及他贴身小厮进忠的动向,就能查探出来。 谢蛮子道:“大公子这两日并未有什么花销,他身边的小厮进忠去宣文铺买过一次纸笔,所花费也不过是二十两银子。” “那九千两银子,他未曾动用?”宋十鸢想了想,又问,“那他可曾与什么人接触过?” “大公子这两日都在明心阁温书,只今日午后随老爷一同出去了。”谢蛮子斟酌了下,又道,“老爷身边的金福倒是花了八千两在城中典当行收购了一把黄花梨刻周素公真迹的镇尺。” 宋十鸢向来心思通透,问道:“我父亲和大哥去了哪里?”买了这么贵重的镇尺,想来定不是自个儿留着把玩用的,那便是送人的。 谢蛮子神色难言地道:“我探出他们是去了周大人的府上。” 果不其然,带着重礼去见周炳昌了。 只是宋怀壁竟还带上了宋允?宋允竟也肯去? 第39章 渣父要娶平妻 这叫宋十鸢十分想不通,她那个兄长究竟是怎么想的?竟跟着宋怀壁去拜见外室的父亲? 还帮着宋怀壁骗取府里的银子,给周炳昌准备重礼。 这样的行径说是吃里扒外也不为过。 谢蛮子也同样神情复杂,似乎在纠结要不要将此事告知谢桐。 宋十鸢看出他内心的纠结,出声道:“蛮子叔,此事……还是先瞒着娘那边吧,大哥兴许是有苦衷也未曾可知。” 谢桐因为宋怀壁那个渣夫已是够烦心的了,若是知道亲生儿子宋允竟胳膊肘子往外拐,背地里去讨好周炳昌,还不知要如何失望难过。 宋十鸢只希望如她所说的那般宋允是有苦衷的,而非是一头白眼狼。 谢蛮子也不想让谢桐难过,沉声道:“我会继续盯着大公子那边。” 宋十鸢点点头,在谢蛮子离开后,她深深吐了一口气,心中有些烦闷,醒来后她一直都很冷静镇定,宋怀壁一向对她不好,他的所作所为,十鸢能冷眼旁观,自如应对。 但宋允是她嫡亲的兄长,是谢桐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 宋允不喜她这个妹妹,她不在意,可他不能做个白眼狼,背后釜底抽薪,去戳谢桐的心。 怀中抱着一捧红梅进屋的怜双和纤云,未发觉什么异样,找出青白釉的瓷瓶将梅枝插好,捧到宋十鸢跟前给她瞧。 方才她带着二人送魏岚出府,路过后花园见园子里的梅花开的甚好,她驻足看了片刻。 天气虽然渐渐在转暖,但今儿外头起了风,怜双和纤云担心她身子受凉,便说要折一些插花瓶里,放在屋子里给她观赏。 见宋十鸢瞧着梅花,神色并不如何高兴。 怜双道:“再过十几日,园子里的玉兰和瑞香就要开了,到时候天也暖和了,姑娘想赏花,咱们再去园子里。” 宋十鸢应了一声,闻着那清淡的梅香,她情绪略略平复了一些,脑中忽然觉出不对劲来。 她急急翻出账册,看着那些整理出的问题账,心里产生了一个猜疑。 宋允能支银子帮宋怀壁买下黄花梨刻周素公真迹的镇尺,那么宋怀壁从前缺银子,有没有可能也是通过宋允来支出? 谢桐待宋允这个亲儿子一向大方,很少会卡他的用度,也不会去查他的花用。 哪怕宋允开支过大,一句采买字画给大儒送礼求学,就能堵住谢桐的疑问。 猜疑的念头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 宋怀壁要养周氏母女,但他近五年来每个月的支出都保持在三四千两左右,几乎没有大笔超额的账目,三四千两是足够养得起一房外室,但周氏母女背后流放的周家却是个吞金窟。 但若是宋允暗地里一直在帮宋怀壁呢? 这俩人一年的用度加起来可就是一笔不菲的银子了。 见小姐一言不发,突然又核对起账册来,怜双和纤云放轻了手脚。 宋十鸢一口气忙到屋内光线昏暗下来,怜双点了灯烛,小声问了好几次可要用晚膳,宋十鸢都只摇了摇头,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账本上。 越往前查,十鸢越是心凉,数字不会骗人,宋允的开支加起来实在太骇人了。 她已经能确定,宋允应当早就知道宋怀壁在外头养了外室,一直在帮宋怀壁瞒着谢桐,并且从谢桐手里骗银子帮宋怀壁养外室。 “鸢儿,怎这么晚还未用饭?”谢桐今日出府去巡查城外的庄子,回来的有些晚,听下人说宋十鸢一直未传饭菜,顾不得梳洗就来了西厢。 听见谢桐的声音,宋十鸢心里一紧,停下了纸上的写写画画,面色自然地道:“早先魏大姑娘过来,我多用了一些茶点,不太饿就没用饭。” 谢桐见她仍在看账,笑着说:“也是奇了,这些枯燥的账目竟这般吸引你,都是些陈年旧账,你喜欢看就随便翻翻好了,莫要累到自己。” 宋十鸢感受到她话里的爱意和关切,乖顺地点点头,“娘,我不累的。” 她想起魏岚送来的请帖,找了出来拿给谢桐:“魏大姑娘今儿送来的帖子,说是魏老夫人后日寿辰,府上摆了寿宴,邀咱们过去。” 谢桐看了看帖子,对谢嬷嬷道:“我记得库房里还有一樽羊脂玉雕寿桃和一支五十年的山参,就选这两样做寿礼吧。” 谢嬷嬷点头记下。 谢桐叹了一声:“我前几日去东陵侯府,瞧着魏老夫人的身子有些不大好,也不知还能撑多久。” 她想起了已过世的谢老夫人,魏老夫人是个有情义的,即便身子不好,但还顾念着与她母亲从前闺中的情谊,在她求上门时,帮她打听了宫里的消息。 谢嬷嬷道:“魏老夫人的寿宴,安王恐怕也会过去,老爷恐怕会要夫人在宴上承认宋初意是您所出的嫡女……” 谢桐嗤笑:“整个西京都传遍了,谁还不知她是外室生的野种!” 她今儿在庄子上都听到了那些佃户私下里在说宋府的荒唐事,很是为她不平。 鸢儿当初安排说书人讲的故事果然有用极了,宋怀壁养外室和安王府换嫁的做派都已经传到城外去了。 谢桐又叮嘱道:“还有五日就要春闱了,魏老夫人的寿宴就别告诉允哥儿了,免得打搅了他读书。” 宋十鸢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五味杂陈,她不忍心谢桐失望伤心。 亲生儿子在背后捅刀子的行径,未免太叫人心寒。 况且她手里也没有切实的证据。 宋允就要会试了,她不能在这个节骨点上生是非,影响他的仕途。 见她今晚异常沉默,谢桐关切地道:“嘴上说不累,其实还是累着了吧?娘叫人传宵夜,吃完你早些歇息。” 宋十鸢看着谢桐脸上流露出的温柔关怀,心中一暖,这么好的娘亲,她一定会好生护着她,让她开怀无忧,让她自在悠悠。 不速之客却不请自来,怜双一句:“老爷来了。” 令谢桐和宋十鸢的脸色都冷淡下来。 宋怀壁还未进门,一股浓郁熏人的酒气就溢进了屋子里,他似喝了许多酒,面带红光,双眼带着浊光。 “谢桐,我要娶念诗做平妻!” 第40章 渣兄下跪 宋怀壁这一声中气十足,既有酒壮怂人胆,又有强压心虚的故作声势。 谢桐被他身上的酒臭味熏到,抬手扇了扇风。 宋怀壁已是等不及,再次大声强调:“我要娶念诗进府做平妻!” 谢桐神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见识过宋怀壁的真面目后,从他这张嘴里说出什么厚颜无耻的话来她都不觉得震惊了。 谢桐面容沉静地端起一杯还留有余温的茶水:“你若是吃醉酒昏了头,不妨喝点茶醒醒酒。” 宋十鸢坐在圆凳上,与纤云道:“我饿了,叫厨房传宵夜。” 见这母女竟对他视若无睹,宋怀壁有些羞恼,怒声道:“谢桐,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同你好声商量是还敬重你这个妻子……” 谢桐手腕一动,手中的那杯茶直直泼向宋怀壁的面门。 宋怀壁被泼了满脸,他怒火中烧,一把抹去脸上的茶汤,咬牙骂道:“悍妇!你是想做下堂弃妇不成?” 谢桐看也未看他一眼:“怜双,取我的梅花枪来!” 怜双立刻应声小跑了出去。 宋怀壁神色一紧,怒得捏了捏拳头,但又害怕谢桐不管不顾地动手,他往后退了两步,丢下一句:“你莫要后悔!” 竟是转身遁走了。 谢桐嗤笑一声:“看来并未醉昏头。” 宋十鸢若有所思,宋怀壁去了一趟周家,回来就要娶周念诗进府做平妻,看来是被周家人敲打了? 可十鸢不觉得周炳昌会糊涂至此,在刚回朝堂还未站稳脚跟的重要时刻,就给人留下这样的话柄。 怜双捧着梅花枪回来,见宋怀壁已经不在了。 “夫人,这梅花枪还要吗?” 谢桐从她手里拿过梅花枪,对宋十鸢道:“鸢儿,你用过宵夜早点睡,娘去练练枪法。” 宋十鸢看出她心情不好,练套枪法发泄一下是好事。 谢桐离开后,宋十鸢喝了一碗蜜醇桂花羹,就让怜双将宵夜撤了下去,挑灯继续看起账本。 她沉得住气,但纤云和怜双却有些忍不住,纤云又点了一盏灯,放在桌案上。 “老爷要将周氏娶进门做平妻,小姐就不担心吗?”纤云轻声说道。 宋十鸢垂眸看着账本,手上的笔未停,“他铁了心要娶,担心也无济于事。” “可难道咱们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周氏进府不成?”怜双实在有些愤懑。 宋十鸢见她气得一张脸皱巴巴的,她温声道:“放心吧,周氏进不了门,至少眼下入不了这宋府。” 怜双眼睛一亮:“小姐想到主意了?” 宋十鸢摇摇头,只对怜双道:“去泡一壶杭白菊,去去你的心头火。” 怜双‘哦’了一声,给纤云挤了挤眼:小姐就不怒吗? 纤云没理她,怜双只能闷头下去泡茶。 明心阁,宋怀壁铁青着脸,对宋允道:“周景安今日的意思你也瞧见了,娶你周姨娘进府做平妻是百益无一害的事,奈何你娘现在一言不合就动手,实在不像话。” 宋允今日跟宋怀壁和周念诗母女俩一同去周府,并未受到冷待,一起吃了一顿家宴不说,周炳昌还特意指点了他的文章,耐着性子将他所写的五篇策论全都看了,待他温和极了。 只是后来,宋初意的舅舅周景安送他们父子出府的时候,特意拐去了凉亭与他们叙话。 言语里全是对周念诗这些年一直只能委曲求全地做宋怀壁外室的不满,要宋怀壁给周家一个交待,否则新政必不会让宋怀壁有机会参与其中。 除此之外,周景安还透露,周炳昌昨日被皇上召见,已经定下周炳昌任此次春闱的主考官,他随同监考。 若是宋允还想要自己的前程,那就好好说服自己的母亲,接纳周氏进府,否则…… 否则什么,周景安没继续说下去。 但宋允知道那未尽的话里是什么意思。 贡院里一待就是九天六夜,这其中若是不小心碰歪了灯烛便会烧掉了考卷,又或卷宗上不小心洒了墨痕,又或是不小心洒了水浸湿考卷,这些或大或小的意外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吃了这种哑巴亏,考卷就得作废。 更要紧的是万一他的物品里被‘不小心’查出夹带文字,那便是科举舞弊的重罪,这辈子就得无缘于科考。 宋允恼恨周景安的威胁,但又别无办法。 他想,自己苦读这么多年,不能毁在这种事上。 那就只能再委屈一下谢桐了。 宋允已经将得失计算得十分清楚,平妻不过是名声上好听,周氏没有儿子,来日这宋府终究得是靠他支撑门户,她便是做了平妻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见宋允不表态,周怀壁只得劝道:“允儿,咱们父子向来是一条心的,念诗进门后,周炳昌变也能算作是你的外祖父,春闱过后,你若入了官场,他岂能不提携你这个晚辈?” 宋允道:“儿子心里清楚,只是在想该如何劝说母亲答应此事。” 宋怀壁见他懂事听话,眼底闪烁着精光:“我儿最是聪明,只要你肯狠下心来,你娘会答应的。” 宋允:“父亲的意思……” 宋怀壁拍了拍他的肩,慈爱地道:“儿女都是父母的心头肉,你母亲性子再强硬,只要你狠的心下来求她,她总会低头的。” 宋允心中了然,道:“儿子晓得了。” 话音刚落,金福的声音就在外头响起:“老爷,夫人提着枪去了前院书房,没找见您,听说您在大少爷院里,这会儿已经提着枪过来了。” 宋怀壁脸颊上的肉抖动了下,他急急对宋允道:“儿啊,你娘如今就是悍妇做派,等下你可要护着些我。” 宋允站起身,道:“父亲放心。” 谢桐已经踏进了明心阁,她耍了一套谢家枪,但仍是心情不畅快,宋怀壁想娶周念诗进门做平妻,没门的事! 她非要打得他知道怕,再也不敢提这回事不可! 在前院书房没找到人,得知他竟躲到允哥儿院里打搅他读书,谢桐心火更甚。 她敲了敲房门,见走出来的是宋允,谢桐敛去了周身的气势,看了一眼屋里的宋怀壁,维持着体面道:“我来找你父亲说点事。” “我也想同娘说些事。”宋允侧身让开,请了谢桐进屋。 谢桐瞪了宋怀壁一眼,当着宋允的面,她一时间不好再发火,问道:“允儿要说什么事?” “儿子求娘同意让周氏入府。”宋允在谢桐跟前,撩开袍角,双膝跪了下去。 第41章 渣兄要自戕 谢桐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疑心自己听错了,但宋允就跪在她面前。 “你再说一遍。” 谢桐攥着梅花枪的手在隐隐发颤,她脸上的表情在这一刻是空白的。 宋允抬眼看她,心中有一丝诡异的快感。 他神色不动,又重复了一遍:“求娘同意让周氏入府。” 谢桐浑身都在发抖,整张脸褪去了血色,她抬手空着的那只手,宋允意识到什么,他抬脸迎了上去。 响亮的巴掌声在落针可闻的屋内回荡,震颤人心。 宋怀壁狠狠皱眉,高声道:“谢桐你这个恶妇,竟对允儿也下得去手!” 他在说什么,谢桐根本就听不见,她看着宋允,心里一阵阵地发寒,那寒意好像隆冬大雪,冷入骨髓。 宋允脸上的掌印迅速高种起来,他没去管,只是继续说:“母亲,儿子不孝,您若是不解气只管责打我,但求您为了儿子的前程,委屈一二,接纳周氏。” 谢桐声音有些不稳,心像是被针刺一般地疼:“宋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宋允声音很坚定:“知道。” 他直视谢桐,目光毫无闪躲:“周炳昌是春闱的主考官,周炳昌之子周景安随同监考,他逼父亲娶周念诗进门做平妻,否则就要毁了儿子的前程,我自幼苦读,夏日酷暑冬日天寒却从不敢懈怠,苦读十几载,眼看会试就要熬出头,怎能甘心就此断了科举之路?” 他流露出哀求之态:“母亲想来也不愿毁了儿子吧?还请您成全儿子,为儿子忍一忍委屈。” 谢桐眼圈酸胀,她却硬是挤出了一个笑容来,只是笑意悲凉。 她看着宋允,失望混杂着心寒,还有痛心,她只觉得眼前这个养了十来年的儿子陌生极了,好似根本就不是她十月怀胎,鬼门关里走一遭生下的。 “你的圣贤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 她气得浑身直哆嗦,咬牙问出了这么一句。 宋允被骂后语气很平淡:“儿子读书是为了入仕,求仁得仁。” “好一句求仁得仁。”谢桐失望至极地看着他,“我给你请大儒开蒙,让你去书院读书,是为了叫你明理,明理是为修身,修身即为做人。” 谢桐攥着梅花枪,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我是要叫你明白做人的道理,辨是非,知善恶,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而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不择手段。” 宋允笑了,他笑容里带着讥讽:“我想出人头地有错吗?这天下人谁活着不是为了一己私欲?那些卑贱百姓为了一口吃食,种田劳作是为了果腹之欲,这满西京的权贵争权夺利,当真是为了万民立心不成?他们不过也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儿子又有什么错呢?” 他盯着谢桐,质问道:“何况儿子并未不择手段,不过是让母亲为了孩儿受点委屈罢了,都道爱子之心则计深远,母亲这点委屈都不肯为了儿子受吗?” 谢桐猛地看向宋怀壁,看到他暗藏得意的眉眼,她到今日终于可以确定,这个儿子应是随了宋怀壁,如出一辙的自私薄凉。 谢桐心寒如铁,看着仍跪在地上‘求’她的宋允。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鸢儿告诉我为自己而活,不该因为是母亲,就隐忍退让,让自己过不痛快。” “而你,宋允,你已经有举人功名在身,却告诉我,为了你的前程,让我委屈一些,去接纳你父亲迎娶外室进门做平妻!”谢桐笑的惨淡,“我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饶是知道宋允心胸狭隘,只因她多疼爱十鸢一些,就心怀不平,好几次暗害十鸢。 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宋允那时年幼,不过是一时想左了,偏激了些,读书明理长大好会变好的。 直至眼前这一刻,谢桐才知自己错了。 她这个儿子,从一开始就长歪了。 宋允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抱负远大,想要入仕一展宏图。 平步青云,高官显赫,这是天底下男人都想要得到的,他有这个机会,不过是父亲多娶一个女人,那有什么不可以? 宋允:“男人三妻四妾的多了,母亲又何必这般苛刻?你已经独占了父亲二十多年,府上多一个女眷又能如何?母亲不妨将目光放长远一些,待儿子日后在朝堂上建功立业有出息了,自能让您有享用不完的富贵日日子。” 他耐着性子,继续劝说:“周炳昌风头正盛,我们能与周家结成姻亲,我和父亲在朝堂上都会得到助力,宋初意嫁给了安王,我们三家已经捆在一条船上,笑泯恩仇,携手扶持走下去,我们宋府会更进一步,说不得还能有从龙之功。” 见他胆子这般大,竟已经畅想到扶持安王登基,谢桐实在不知该说他是心比天高,还是要骂他胆大包天。 看着宋允,她心里充满了无力感。 “宋允,弃了春闱吧。”良久之后,谢桐看着他道,“养不教,父母之过,是我未曾好好教导你,往后你不必再苦读了,也不必再去找什么大儒求学了,你就在府里待着修身养性学做人。” 宋允脸色一变,表情有些狰狞:“母亲好生自私,为了这后宅的地位,竟要舍弃儿子的前程,果然母亲从未真正疼爱过我!” 谢桐不曾想过他竟是这般看她这个母亲的。 她心里隐痛,一时间无话可说。 宋允摩挲着掌心的疤,讥讽地笑:“心胸狭隘,阴沉多嫉!天底下竟有母亲会这般评价自己的儿子,我还真是可怜,只因为宋十鸢痴傻,您这双眼里就只有她,所有的关爱都给了她,我这个儿子竟是半分都入不得您的眼。” 谢桐浑身一震,讶然地看着他,没想到那日她和谢嬷嬷的话竟会被他听了去。 她心头浮上愧疚,下意识地想要解释。 但宋允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他猛地一把攥住了她手里的梅花枪尖,将枪尖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母亲莫非是要我在你面前自戕,才肯同意麽?” 第42章 渣兄真面目 他死死地盯着谢桐,抓着那梅花枪抵上了脖颈,寒光凛凛的枪尖立刻戳破了表皮,溢出血色来。 谢桐没想到他竟会以死相逼,来胁迫她同意周氏入府。 她攥着梅花枪,施力回撤,宋允死死抓着不肯放,锋锐的菱刃划破了他的掌心。 谢桐想到他掌心曾被匕首戳破留下的疤,一时竟泄了力。 “求母亲成全。”宋允眸光灼灼地看着她,有种不顾一切的疯意,“否则,母亲不如再用些力,毁了儿子这双握笔的手,让儿子死在您面前。” 谢桐强忍的酸涩终于压不住了,她微微仰头,不肯让那泪掉下来,失望透顶地看着宋允,“松开。” 宋允眼底一喜,出声确认道:“母亲同意了?” 谢桐深吸了一口气,正要点头。 身后传来宋十鸢的声音:“兄长要逼母亲答应什么?” 宋十鸢身上披了一件罩衫,头发披散着,可见是本要入寝,突然得到消息匆匆赶了过来。 她身后带了不少碧梧院的下人,谢蛮子也在其中。 眼见谢桐就要松口却被宋十鸢突然打断,宋怀壁皱眉冷声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深夜来你兄长的院子做什么?这里的事你少操心,也没有你插嘴的地步。” 他又喊道:“金福,送三小姐回去。” 怜双立刻上前一步,拦住了金福。 宋十鸢迈步走进屋里,冷冷看了一眼握着枪尖要死要活的宋允。 “父亲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也姓宋,家里的事怎就没有说话的份儿了?” 她看着梅花枪,笑着说:“兄长莫非要弃文从武,怎么玩起娘的梅花枪来了?” 宋允厌恶地看了她一眼,不想理会她,再次向谢桐问道:“母亲可是同意了?” “同意你弃文从武?这可不成。”宋十鸢嬉笑着说,“娘,您怎么能纵着大哥胡闹?” 而后话音一转,朝屋门口的众仆人道:“都傻站着干嘛?还不快扶大公子起来。” 谢蛮子一马当先,几个男仆紧随其后,冲进屋里,根本没给宋怀壁和宋允反应的时间,一把就摁住宋允,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迫使他松开了梅花枪枪尖。 宋怀壁反应过来,想要去拦,但跟随宋十鸢过来的这些人,全都是碧梧院的下人,根本不给他机会。 谢蛮子趁乱从谢桐手里夺过梅花枪,在宋十鸢又开口说:“大公子的手不小心弄伤了,你们赶紧去请大夫。”机灵地提着梅花枪和另外几个下人全都退出了屋子。 自戕的梅花枪被夺走,宋允又被人架起摁在了椅子上,这逼迫谢桐同意的手段,竟是突然就这么被打断了。 宋允脸色难看,眼神冰冷地看了一眼宋十鸢。 宋十鸢恍然未觉,只上前拉住了谢桐的手,用撒娇的口吻说:“娘,我又做噩梦了,不敢一个人睡,你和父亲有什么事明日再谈,您回碧梧院陪我吧。” 谢桐岂能看不出她这神来一笔,是为了给自己解围。 她点头跟着宋十鸢往外走,没再看屋内那父子俩一眼。 宋允却猛然站起身,冲着谢桐的背影道:“母亲,您还未答应儿子所求,您未点头答应前再走一步,儿子就撞死在这里。” 谢桐脚步一顿,牵着宋十鸢的手一紧,她闭了闭眼,揩去眼角的泪,回过头:“宋允,宋怀壁,我如你们父子所愿。” 宋十鸢看着她心死成灰的模样,心跟着抽疼起来。 宋允竟对谢桐以死相逼,将她逼迫至此,她这个兄长,果真就是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那些账目根本就不曾冤枉了他。 宋十鸢心里冷得厉害,就听到谢桐又说:“宋怀壁,你不是想休了我?我等着你的休书。” 屋内父子俩见谢桐终于松口答应,两人浑身一松,根本就不在意谢桐后面这句话。 宋十鸢却在意的很,宋怀壁做出那样令谢桐伤心的事,她问谢桐可曾想过和离,她的回答是就这么凑合着过吧。 宋允一定是伤透了她的心,才会令她脱口说出写休书的话来。 “娘,夜深风寒,咱们回去吧。”宋十鸢握紧了她的手,柔声道。 谢桐深深看了一眼屋内露出喜色的父子二人,转过身牵着宋十鸢离开了明心阁。 二人回到碧梧院,见裴岐野竟坐在西厢房里,谢桐有些意外。 宋十鸢与她解释道:“五皇子说他睡不着在园子里散步,瞧见您提着长枪去了明心阁,跟过去后,远远看见您和大哥发生了争执,就过来知会了我一声。” 说完,她又看向裴岐野,朝他道了一声谢。 按理说,夜深了,裴岐野不该在逗留女子闺阁,该是起身离开才是。 何况谢桐和宋十鸢此刻的情绪都不大好。 但他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端起先前下人为他斟的茶,用茶盖缓缓波动着杯子里漂浮着的碧色茶沫,似有话要说。 宋十鸢想安慰谢桐,询问宋允以死相逼究竟是为了何事,便张嘴对裴岐野下了逐客令。 裴岐野看了她一眼,高大的身影仍端坐在椅子上纹丝未动,他对着谢桐道:“我有一事不知是否该告知夫人和小姐。” 谢桐从明心阁回来后,心疲力尽,听他这么说,疲惫开口:“什么事?” 宋十鸢也看向他,猜测他有什么样要紧的事非要现在说不可。 裴岐野那双狭长的凤眸微掀,迎上她的目光,道:“那日我在小西山山脚下,遇见了宋大公子和安王侧妃。” 一句话,将谢桐和宋十鸢的心神全都拉扯了过来。 “五殿下此话何意?”谢桐几乎不敢深想下去。 裴岐野平铺直叙地将那日在山脚下听见的对话,说给了两人听。 宋十鸢听完后,并未觉得太意外,只有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她身旁的谢桐却一把捏断了椅子的扶手,一时间差点晕厥过去。 宋允他竟然是将十鸢弄昏,丢在小西山的真凶。 她这个儿子,竟狠毒至此。 谢桐本就已经对宋允失望心寒,可她没想到他原来还做过让她更心寒的事。 她想起那日是宋允这个兄长将十鸢背进喜轿的,送嫁后,他说自己有急事要回国子监,迎亲的队伍刚走,他就带着小厮也离开了家。 原来,他竟是去害十鸢去了。 第43章 人心的不平 “一个痴傻儿,猪狗不如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省心,我这个做兄长的不过是帮她一把,让她早点投胎转世为人罢了。” 谢桐泪流满面,她不明白,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怎么会阴损恶毒到如此地步。 她谢氏一门都是铁骨铮铮,光明磊落之人,可她却生养出这样的孩子,是她没做好一个母亲,没教养好宋允。 宋十鸢看着她脸上的泪,抿了抿唇,将帕子递了过去,“娘……” 谢桐接过帕子捂住了脸。 裴岐野见此情形,手指捏着茶盏,他本不该再多说了,但他还是提醒道:“夫人还是早些离开宋家吧,周炳昌的新政有纰漏,届时必有人要做替罪羊。” 他说得委婉,但宋十鸢听了却是心里一惊。 “你看过新政之策?” 据说周炳昌的新政直禀给了天子,并未经内阁和通政司的手,皇上只在朝会上大赞周炳昌的新政可救国救民,却并未公开折子的内容。 裴岐野一个被厌弃的皇子,根本见不到皇上,如何会知道新政的内容? 宋十鸢惊疑不定地看着裴岐野,但裴岐野并未回应她这句话,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不妥。 她思维敏锐,问的克制:“天下可会因新政而动荡?” 裴岐野沉默地点了点头。 宋十鸢脸色大变,心中骤起惊涛骇浪,她道:“多谢五殿下提醒,此话我们母女必定守口如瓶。” 裴岐野见她已经了然,这才起身离开。 在他走后,宋十鸢怔怔坐了一会儿,见谢桐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她出声道:“娘,我琢磨五殿下话里的意思,新政推行之后,恐怕天下就要大乱了。” 谢桐分出心神来,想了想裴岐野方才的那句话,道:“周炳昌的救国策,被天子大为称赞,应当不至如此。” 宋十鸢却觉得裴岐野不会空穴来风,否则他对她们母女说这话的目的何在呢? 他一定是看过周炳昌的折子,瞧出了诸多隐患,才会觉得天下会因此而动荡。 想到裴岐野劝母亲早点离开宋家,宋十鸢心里升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她看了一眼外头沉沉的夜色,只觉得这西京风雨欲来。 宋怀壁一股脑想沾周家的光,登上周家的船,一旦新政出问题,那宋家的下场…… 宋十鸢心口猛然一跳,当即有了决断,她得带母亲离开这宋府。 “大哥今日以死相逼,是想要母亲同意什么?”她问道。 谢桐已经哭过一场,但提起宋允,情绪仍是激荡得厉害。 “他要我同意周氏入府做平妻。”谢桐看着宋十鸢,就想到宋允在小西山的所作所为。 “是娘没教好他,才让他对你做出那样的恶事来。” 宋十鸢看着谢桐红肿的眼,神情之中的愧疚,她定定地道:“母亲为何要怨怪自己?这不是您的错,您从未缺过他的出吃穿用度,供养支持他读书,天寒为他做衣,生病守他床前,已经尽到了为人母的责任,他做错事,长歪了性子,不是您的错,为何要反思否定自己?” 宋十鸢声音坚定而认真:“母亲,您没错。” 谢桐鼻腔中弥漫着一股酸涩之气,她道:“他心中不平,觉得我偏爱于你,心中只有你这个女儿,或许这些年我真的忽视了他,一碗水没有端平,才使得他怨愤至此,偏了性子。” 宋十鸢叹了口气,一时间竟不知再如何张口。 原来宋允对她的厌恶,不光是因为觉得她这个痴傻的妹妹丢脸,竟还有这么多不平。 她身为被认为受到偏爱的那个,这时候再说什么,都有种获利者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 谢嬷嬷是这个时候走进来的,她应是在外头听见了她们母女俩的对话,红着眼说:“夫人,大公子心中觉得不平,您也觉得自个儿一碗水没端平,可当真如此吗?” 她是在谢桐身边多年,对府里的事都再清楚不过。 “当年小姐刚出生,大公子哭闹夜里睡不好,要您每晚哄着陪着才肯睡觉。”谢嬷嬷眼里含着泪道,“您只好舍下襁褓里的小姐去陪大公子,将小姐交给奶娘带。” “后来怜双发现小姐时常哭闹是因为那奶娘心思不善,自个儿奶水不足却偷偷瞒着,每日竟只给小姐喂一些米浆,夫人这才赶走了奶娘,又将小姐接回了身边亲自喂养,大公子因此不满,还大吵大闹了好几次。” “小姐长到两三岁的时候,能吃一些寻常吃食了,西京牛乳难寻,老将军特意叫人送了一头产奶的黄牛,您就让下人们给小姐和大公子日日炖牛乳羹,大公子不爱吃这个,可后来撞见小姐喝牛乳,没多久那下奶的母牛就死了。” “夫人可还记得那牛的死法?” 谢桐有印象,因为那母牛死得太凄惨了,下乳的地方都被戳烂了,后来查出是喂养母牛的小厮所为,他说是嫌弃母牛不听话,后来那小厮被打了板子发卖出了府。 谢嬷嬷不想再瞒了:“老奴瞧见了,是大公子做的。” 谢桐瞳孔微震,喃喃道:“他那时候才六岁……” “老奴当时也是又惊又怕,问大公子为什么这么做,大公子跟老奴说,他小时候老将军没送母牛过来,他没有的东西,小姐也不能有。”谢嬷嬷后悔道,“大公子说我若不怕您伤心,只管将这事儿告诉您,老奴当时糊涂,竟就把这事儿给瞒住了。” 谢嬷嬷没有委婉迂回,直接道:“可见大公子这心里的不平,是从小姐一出生就有了的。跟您做了什么,付出了多少都没关系,他觉得不平,您即便为他做了再多,也进不到他眼里去。” “您是将小姐带在身边照料不假,可您仔细想想,这些年但凡大公子喜欢的看得上眼的东西,小姐有吗?” “将军送来两块难得的玉佩,大公子的那块碎了,到您跟前伤心不舍,您就将小姐那块给了他,诸如此类的小事太多太多,小姐痴傻不争不抢,所以我们都觉得这些没什么,痴傻的人不懂委屈,便不是委屈,大公子的东西小姐一向是碰也不能碰一下,这也叫您偏爱小姐?忽视了大公子?” 第44章 揭开老底 谢嬷嬷的话说完,就跪了下来,“老奴今日非议主子,失言了。” 谢桐用手背擦去眼泪,去扶谢嬷嬷:“你跪什么,不过是看我走入绝境,想要点醒我罢了。” 宋十鸢也听出了谢嬷嬷这一番话的用意,她是怕谢桐想不通,将责任全都揽下。 为母之心含辛茹苦,生养之外,儿女犯错,也要自省己身。 谢桐含泪苦笑:“母子相怨,兄妹相憎,我这个母亲实在失败,是我没学会如何为人母。” 宋十鸢听着她这话,心里难受地厉害。 能说的,她和谢嬷嬷都已经说了。 但谢桐能不能想通,还是要靠她自己。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很多时候我们回头望过去,那些决定了人生的瞬间,追根溯源都是自己的选择。 这一生过得好,或者过不好,都藏在自己的选择了。 而促使你这样选择,却不是那样选择,是由思维和性格形成的。 她置身事外能够想得通,可谢桐是那个置身事内的人。 宋允是一块烂疮,谢桐割舍不了母子血缘,那她就帮她剔除掉这块疮疤。 不破不立。 宋十鸢招手将守在屋外的怜双唤了进来,低声与她道:“你去找蛮子叔,要他将宋允的贴身小厮进忠弄过来,别惊动了人。” 谢桐听到这话,有些慌,“鸢儿,你要做什么?” 宋十鸢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但她已下定了决心:“娘,我找他来问点事。” 看着谢桐脸上斑驳的泪痕,宋十鸢对怜双道:“去打些水,给母亲擦擦脸。” 怜双打了热水送来,宋十鸢拧湿了帕子,递给谢桐。 谢桐接帕子的时候,拉住了她的手,犹豫着道:“娘不想看到你们兄妹相残……” 宋十鸢扯了扯唇角,轻笑着道:“母亲想到哪里去了,他不来害我,我不会再追究那些过往。”但他若再来害她和谢桐,她绝不会放过他。 谢桐得了她这句话才放下心来。 半个时辰后,谢蛮子提着一个麻袋来了碧梧院,他将人扔到地上,解开麻袋。 对谢桐和宋十鸢道:“没惊动大公子,我是趁进忠去倒座房歇息的时候将人弄晕了带来的。” 他说着一杯冷茶泼在了进忠脸上,在进忠幽幽醒来睁开眼的那一刻,拔出一把匕首,刀尖直指他的眼睛,沉声威慑道:“别叫,夫人小姐有话要问你,敢有隐瞒你这条命别想要了。” 进忠本是张嘴欲喊,闻言生生噤了声,合拢上嘴巴。 宋十鸢看着他,直截了当地问:“大公子和周氏母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往来的?” 进忠闻言瞳孔一紧,张嘴道:“小的不知啊……” 宋十鸢看向谢蛮子,谢蛮子一手捂住了进忠的嘴,另一只手抓着匕首狠狠扎进了进忠的手掌。 进忠痛的浑身发抖,但被死死捂住了嘴,竟是连痛叫声都发不出,疼得脸色白了又红。 “现在知道了吗?”宋十鸢静静问道。 看着端坐在椅子上的谢桐,进忠呜咽着点头,这瞬间已经足够他想通,他被掳过来问话,可见公子和周氏母女来往的事已经暴露了,大公子再如何也是夫人的儿子,但他若不好生回话,今儿恐怕小命不保。 谢蛮子松开了手,进忠大口喘息,气尚未喘匀,就赶紧回答道:“奴才记得应当是小姐六七岁的时候,老爷带着大公子去见了周氏母女。” 谢桐脸色有些难看,宋允比鸢儿大四岁,也就是说他九岁或是十岁那年,就已经知道周氏母女的存在了。 可他竟替宋怀壁瞒着她,一瞒就是这么多年。 今夜,她这个儿子,让她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心寒齿冷。 宋十鸢摸了摸谢桐冰凉的手,狠着心,继续问:“他与周氏母女常有往来吗?关系亲近不亲近?” 进忠怯怯地看了一眼谢桐,见他犹豫,谢蛮子转动了下仍插在他手背上的匕首,进忠疼的痛叫一声,大汗淋漓,脸色惨白,忙道:“亲近,公子唤周氏周姨,这些年周氏常常给大公子做衣袍,公子都穿了的,公子也时常会叫小厮买点心送去给初意小姐。” 谢桐抓紧了扶手,她想到这些年她给宋允做的衣袍,他每次都会领回去,但却甚少穿上身,她曾问过他好几次为何不穿她做的衣裳,宋允都说是她亲手缝的,他不舍得穿,要留到有筵席的场合再穿。 有次见宋允穿的新衣,不是府里的料子,她也问过一嘴,宋允说是在外头一间成衣铺买的,说那里的绣娘针脚细密,穿着合身舒服。 这些都是小事,她便没如何在意。 原来那些衣袍竟都是周氏缝制的。 谢桐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他这是在府外又认了个母亲,难怪这些年她总觉得宋允面上矫饰温和纯良,实则与她十分疏远。 原来他早就不要她这个娘了。 宋十鸢听后也有些意外,她不敢再去看谢桐的神情,怕自己心软就问不下去了。 “大公子这些年从府里支出的银子,是不是有一部分给了周氏?” 进忠没想到她连这个竟也查到了,他满脸震惊,有些不敢回答。 但他刚一犹豫,谢蛮子便握住了匕首,进忠吓得立时道:“是,大公子的吃穿用度夫人向来大方,老爷的开支若是太大,害怕夫人会查账,就让大公子帮着从账房支取银子。” 谢桐一颗心反复在油里煎,听到此处,她只觉得自个儿真的错了。 错在竟怀疑是自己没做好一个母亲,错在她觉得是自己没教养好宋允。 她这个儿子分明就是个天生的白眼狼! 宋十鸢继续问:“养一房外室能用得了几个银子,宋允是不是知道周氏母女在送银子给流放的周家人?” 进忠嗫嚅道:“是,好几年前初意小姐跟大公子说她祖父一定能从安南流放之地回来,她给大公子看过几张纸,大公子信了。” 宋初意怎么会如此笃定周炳昌能还朝?莫非周炳昌几年前就写出了新政之策? 宋十鸢按下心中的怀疑暂且不表,继续问:“你可知帮周氏母女送银子去安南的人是谁?” 进忠摇头:“这个小的不知道,小的平日里只是帮大公子往周氏母女那跑腿。” “宋初意顶替我嫁去安王府之事,是不是与宋允和宋怀壁早就通过气,他们共同谋划要害我的命?” 第45章 当断则断 进忠看着她那双清亮如寒霜一般眼睛,突然具象化地感受到曾经那个痴傻的小姐已经不能再轻视,她甚至要比常人聪慧太多。 谢蛮子沉声喝道:“说话。” 进忠觑了一眼谢桐,嗫嚅着道:“是。” “成亲那日我进了花轿就失去了意识,是大公子下的药?” 进忠白着一张脸,点头。 “大公子将我丢去的小西山?” 进忠硬着头皮继续点头。 问到这里,似乎已经没什么可问的,但宋十鸢话音一转:“今日大公子和老爷去周家,发生了什么?将你知道的全都说来,别忘了你家里还有亲人在世。” 进忠心中一凛,像是被捏住了命脉一般。 他不敢再敷衍,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今儿老爷带了大公子跟着周氏母女去周府拜见周大人,周大人留了老爷和大公子在府上用饭,大公子带了五篇策论请周大人指教,周大人待公子甚是温和亲近,席上似将大公子当成了后辈一般照料,还叮嘱大公子要好生向学。” “后来是周氏的哥哥送了老爷和大公子出府,路过园子凉亭的时候,他将小的们打发开,小的也不知晓他跟老爷和公子说了些什么。” 这些已经足够了,她便说宦海沉浮的周炳昌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自毁声誉,看来让宋怀壁下定决心要娶周念诗入府做平妻的人应当是周炳昌之子周景安。 宋十鸢这个时候才敢看向谢桐,“娘,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谢桐眼底迸发出一种洗尽铅华的光芒,有种破碎后又粘黏起的坚韧,她问出声:“你伴大公子一同长大,他的心性应当没人比你更了解,你觉得他是如何看我这个母亲的?” 进忠心口一跳,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他不敢去看谢桐,声音虚颤道:“大…大公子曾说母不慈,则子不孝……” 哀大莫于心死,谢桐再无话可问。 宋十鸢看向谢蛮子:“蛮子叔,让他闭紧嘴,送他回去吧。” 谢蛮子应了一声,提着进忠离开了。 其实最好是将进忠关起来,但这样一来,他消失不见,宋允势必会察觉。 谢桐抬眼看向她,突然道:“鸢儿,娘要同宋怀壁和离。” 宋怀壁在外头养了几十年的外室,同周念诗青梅竹马,有少年情谊在,这样的男人不配做丈夫。 她向来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人,在感情上容不得宋怀壁的背叛欺骗,先前为了一双儿女,她想就这般凑合过下去。 但没想到亲手养大的儿子狼心狗肺,谋害亲妹,仇视她这个母亲,认外室为母。 这宋府实在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谢桐看着宋十鸢。 她就只当自己生过一个孩子,往后,她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别的孩子。 过往的事,她不想再追究,也不想让鸢儿追究,就当全了与宋允的母子情分,往后她不要这个儿子了。 “娘,您终于想通了。”宋十鸢打心眼里替谢桐高兴,她让谢蛮子将进忠绑来,除了要问这些事情,更重要的就是为了激谢桐,让她能痛下心来,毕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好在,她娘下了这个决心。 谢桐做出割舍的决心,心中虽然难过但也有一种别样的轻松和清明。 她道:“只是宋怀壁未必肯与我和离,他逼我同意周念诗入府,我若没猜错,他应当是想让我主动张罗把周氏迎进府,这样一来,外人只会说我这个正室体贴丈夫,肚量宽容,帮丈夫娶平妻入门,他就不会落人口实。” 宋十鸢沉吟道:“是要好好筹谋一二。” 她不光要宋怀壁同意和离,还要让他名声扫地,算盘全都落空。 “娘,你给安南的叔伯写一封急信。”想到先前进忠提及周炳昌一家的流放地在安南,宋十鸢心里有了个想法,她与谢桐道,“让叔伯们查一下周炳昌一家流放的安置地,找出一些周家上下打点贿赂官差的铁证,若能抓一两个人证送到西京来最好。” 谢桐当即点头,让纤云准备纸笔,伏案就开始写信。 宋十鸢则轻蹙远山眉,继续思索。 其实最好是能找到帮周氏往安南送银子的中间人,这样一来,周家便是敲骨吸髓的白眼狼,周炳昌倘若还想在朝堂上站稳脚,就得连本带利地将这一笔银子还回来。 她细细地分析,从千思万绪中寻找痕迹,过了片刻,竟也摸索出了一些思路来。 有道是财帛动人心,周氏往安南送的银子这些年加起来是极大的一笔,能帮周氏一趟一趟往安南送银子,还不曾动私心贪欲的人,势必是周氏和周家极其信任之人。 这样的人是极少的。 人走茶凉,周家流放是二十几年,便是有些故旧,恐怕也早作鸟兽散,那么能帮周氏行走于安南二十几年的人宋十鸢怀疑是周家的旁支。 宗生族攒,宗室族人之间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只有周氏的族人才会这般卖力地帮扶周氏和周炳昌。 宋十鸢对谢桐道:“娘,除了蛮子叔以外,你手里还有身手不错,能查探消息的人吗?” 谢桐道,“有,你要几个?” 宋十鸢:“两三人便可,我想让他们去查一查周家的族人,找到那个来往于安南帮周氏送银子的人,最好是能将人给弄到咱们手中。” 谢桐想了想,对谢嬷嬷道:“明儿你去趟百食居,找明安,让他安排人去查。” 百食居是宋家名下的酒楼,当年那铺子被谢桐赎回来后,安排进去谢老将军给的人重新经营,这些年生意颇为不错,酒楼里面难免会出现闹事的人,所以明安手底下养了几个身手不错的人。 酒楼迎来送往,明安这些年积攒了不少人脉,用来打探消息再适合不过。 谢桐信已经写完,她拿给了宋十鸢看。 宋十鸢看过无误后,墨迹一干,谢桐就将信装了起来,浇筑火漆,让谢嬷嬷明日找官驿急递送去安南。 外头传来敲梆子的声音,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子时。 谢桐看着宋十鸢眉眼间的倦色,有些心疼。 她无能,才使得鸢儿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来为她这个母亲筹谋盘算。 “鸢儿,和离太难,不若我逼宋怀壁给我写一封休书算了。” 她也清楚,即便找到这些人能钳制周家,但威慑不到宋怀壁。 第46章 打听毒药 宋怀壁嘴上说休了她,实则这个节骨眼上他根本不敢,更不要说答应同她和离。 宋十鸢安抚她:“会有法子的。” 若想要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就要清楚他最想要的是什么,以及他最怕的是什么。 只要拿捏住了宋怀壁的致命弱点,那么他只能舍小保大,同意和离。 宋怀壁这人极度自私,看重官职,那么他的致命弱点便是身上的侍郎之位。 可要如何找到能够拿捏威胁到他仕途的把柄呢? 宋十鸢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夜色,对谢桐道:“母亲去歇息吧,距五皇子起程去北洲还有二十几日,虽然紧迫了些,但我们还有时间,不急于这一时。” 谢桐起身,对她说:“你也莫要过多忧思,身子最要紧。”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有人心愿得逞,酣然安睡;有人心力交瘁,心死成灰;有人苦思冥想,满心护母。 宋府前后院,俨然已经泾渭分明,女主人与男主人之间的沟壑裂隙,令下人们都有种不安的感觉。 二月初六,东陵侯府老夫人寿辰,广邀宾客,门前车马盈门。 除却一些与东陵侯交好的朝中大臣,就连几个皇子也携礼登门为老夫人祝寿。 宋十鸢随母亲进入魏府后,被邀到挤满女眷的后院寿安堂里。 魏老夫人端坐在正堂上,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戴着素锦缎子的眉勒,眉勒上并未镶嵌任何珠宝翡翠,穿着祥云纹的檀色缂丝褙子,脖间和手腕上也没什么首饰,很是素净。 她身侧站着魏岚,魏岚看见宋十鸢,朝她温婉一笑,但眉眼有些红肿,好似才哭过一场。 魏老太太瞧见谢桐母女二人进来,笑着说:“云萝来了,快坐。” 她喊的是谢桐的小字,可见与谢桐极为亲近,待到谢桐和宋十鸢给她见礼后坐下,魏老夫人笑看着宋十鸢:“这便是鸢儿吧,好孩子过来叫我瞧瞧。” 宋十鸢走上前,端正地站在魏老夫人跟前:“鸢儿祝老夫人福寿延年,寿比椿龄。” 魏老夫人笑颜更甚,和蔼地道:“我这些年不常见你,往后多来府里坐坐,你魏岚姐姐说你喜欢漆器,倒是难得,叫她带你去我的工房里瞧瞧,你跟她去玩吧。” 宋十鸢看了谢桐一眼,见她点头,才随着魏岚去了偏房。 偏房里有一道小门,穿过门是一个隔间,隔间里摆放着许多精美的漆器。 魏岚笑着说:“祖母交代了,你今儿看得上眼哪个,只管随你挑。” 她指着一排架子道:“这里都是我祖母做的。” 宋十鸢看了过去,有用稠漆堆塑成型的凸起花纹的堆漆;有用贝壳琢物像,漆面上镶嵌成纹的螺钿器;有用金、银花片镶嵌而成的金银平脱器。 工艺镂刻錾凿,精美至极。 “老夫人技艺真好。”宋十鸢由衷赞叹了一句,欣赏了片刻,她说道:“这些物件怎不放到外头去卖?” 魏岚摇了摇头,小声说:“不能卖,仙逝的太后娘娘喜欢祖母的手艺,得了太后娘娘的青眼,祖母做出的东西就只能送进宫里,后来太后娘娘薨了,皇上说太后娘娘难得喜欢一样东西,太后娘娘德荣尊贵,旁人不配用这些。” 帝王家的尊贵,凌驾于万民之上。 就连喜欢的东西,也是不容旁人染指的。 宋十鸢轻叹一声,魏岚又说道:“我外祖那边还未传信回来,你再耐心等一等。” 宋十鸢知道扬州距离西京便是快马日夜兼程也要三日,她点点头,关心道:“姐姐眼睛有些红,可是出了什么事?” 魏岚坐在一只矮凳上,示意宋十鸢也坐下。 她似有难言之隐,过了好一会儿,才环臂道:“昨儿我家里闹了一场,小邹氏有个侄子一直住在侯府,他那人轻浮放荡,仗着小邹氏向来任性妄为,他对我……有意,几年前就让小邹氏做主将我许配给他。” “我父亲向来很听信小邹氏的,也同意将我许配给他,好在被我祖母给拦下了,祖母身子不好,担心我留在府上夜长梦多,匆匆为我挑选人家订了亲事,可不想出了命卦之事,连续定了两次亲,对方都突遭意外身亡。” “知道了智的命卦不过是骗人的把戏后,我就想去查查那二人的死,将此事告知了祖母,祖母昨日将小邹氏叫来了寿安堂,不知说了些什么,我祖母发了很大一通火,还让小邹氏在祠堂跪了一夜,父亲过来求情,也被祖母喝令在院里跪了一宿。” “后来祖母气急攻心,晕厥了过去,差点就没醒过来,好在连夜请了宫里的太医过来施针,祖母醒来后只望着我垂泪,念叨她若去了,我该如何在府上容身,还道她对不起我,对不起我娘……” 魏岚说着眼圈红了起来,她今日敷了粉,泪痕一冲刷,宋十鸢才注意到她脸颊上竟有红肿的手印。 “你的脸……”宋十鸢看着那红痕。 魏岚道:“我父亲打的,他以为是我在祖母面前说了什么,才惹得祖母朝小邹氏发火。” 她不是很在意这个,像是已经习惯了东陵侯的偏颇,哽咽道:“太医说我祖母的身子已经大不好,恐怕时日无多了。”这才是她的伤心之处。 宋十鸢想到魏老太太刚才满脸笑容地跟她说话,但气色却难掩病态,摸出帕子递给魏岚,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老夫人放心不下姐姐,可见极为疼爱姐姐,但生老病死不由人,姐姐要想老夫人走得安心,那便要让老夫人知道你能过得极好,能有容身之地。” 魏岚点点头,好一会儿她的情绪才平复下去,她突然攥住了宋十鸢的手,犹豫着说道:“十鸢,你近来要多注意一些你们府上……尤其是过嘴的吃食……” 宋十鸢不解地看向她。 魏岚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一直怀疑我娘当年死的蹊跷,这些年一直在暗地里查一种毒药,近来有人在打听那种药,是你们府上的人。” 第47章 心生怀疑 这猝不及防的话让宋十鸢神色微变,她下意识地看向隔间的房门,确认无人后,才压低声音问道:“是什么药?我们府上的什么人在打听?” 魏岚也放低声音:“全蝎,这种药具有毒性,若炮制不好,过量使用,会使人头晕恶心,胸闷气短,呼吸不畅,伴随惊厥症状猝亡。” 宋十鸢听着,只觉得这毒药非常适合用来制造暴病而亡的假象。 魏岚接着道:“我母亲当年便是得了急惊风骤然离去的,但是她此前从未有过惊风之症,我总觉得十分蹊跷,这些年暗中一直在查找线索,后来查到了这全蝎上,就暗中留意这西京药铺里的全蝎。” 宋十鸢有些意外:“外头都说侯夫人似是生产时血崩而亡。” 魏岚脸上浮现悲痛之色:“母亲是怀了身子不假,但根本未至生产之日,就受了惊吓引发急惊风之症,早产而至血崩。” 宋十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 魏岚收敛心绪,继续说道:“这两日有人在西京药铺悄悄打听能叫狸猫不治而亡却又瞧不出痕迹的药,那人遮掩得很是小心,但我一直在查这桩事,叫人死死地盯住了他,后来发现他是你父亲身边的管事。” 宋十鸢眸中闪过一抹凌冽的光,问道:“那人可是金福?” 魏岚既然已经说了,便没打算再保留:“是他。” 宋怀壁他怎么敢?宋十鸢心中怒火翻腾,几乎不做他想,金福打听这毒药定是宋怀壁授意的,他竟还想要弑妻! 宋十鸢很快冷静下来,她郑重地看着魏岚道:“多谢姐姐告知,姐姐日后若有需要,只要不悖逆道德人伦,十鸢定全力以赴。” 魏岚能将这种消息告知她,其实冒着很大的风险,换作旁人只怕会佯作不知,将消息死死地瞒着,只作壁上观,以免牵连己身。 这份恩情,她记下了。 魏岚与她说完,心里也是一松。 最初她也犹豫过要不要装作不知,但一想到那日她登门问询命卦真伪,宋十鸢以诚相待,直截了当地告知了她其中的蹊跷。 她就无法做出袖手旁观之事。 此刻看着宋十鸢郑重其事地道谢,她有些自愧:“最开始我也犹豫过……” “凡事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宋十鸢打断她的话,对她笑道。 魏岚也跟着笑了,“妹妹说的对。” 宋十鸢想到她府上的事,只觉得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不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小门小户,稍有不慎,就会被吞肉碎骨,沦为深宅大院的养分,当是万分凶险。 “姐姐在府中处境不好,为何不去投奔外家?”宋十鸢想到裴岐野说新政有疏漏,天下很可能为此而乱,想要投桃报李,提点魏岚一二。 魏岚苦笑道:“我父亲虽不重视我,但我到底是东陵侯府嫡出的小姐,万没有父亲尚在,就投奔外祖家的道理,我父亲不会同意的。” 她抿了抿唇:“何况我祖母尚在,我在她膝下长大,想多陪她一些时日。” 宋十鸢不好多说,又道:“你说你在查你母亲去世之事,若有能用得上的地方,姐姐只管开口。” 不然再过些时日,她就要随裴岐野离开西京,届时山高路远,鞭长莫及,她怕帮不上魏岚。 魏岚眼中划过惘然和悲恨,或许是这些事藏在心里太久,她不敢跟祖母说,也没旁的亲近之人可倾诉,那些想法和念头早就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今日是她头次跟人聊起母亲的死,这会儿竟有些忍不住,她道:“其实我有一些很荒唐的猜想,能将全蝎下在我母亲饭食之中的必然是亲近之人,那便只能是府上的人了。” 她垂眸道:“可惜当年父亲因我母亲之死勃然大怒,迁怒于近身伺候过我母亲的下人,处死的处死,发卖的发卖,卖掉的那些人竟也都打听不到下落,我这才找不到丝毫线索,只能盯着西京药铺里的全蝎。” 宋十鸢想了想,道:“你母亲在世时,你父亲有几房妾室?” 她一向觉得一件事发生,端看最后的获利者是谁,就能抽丝剥茧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魏岚摇头,显然她也知道宋十鸢话里的意思:“父亲只有过一个通房,母亲未进门前,那通房就被打发了。” 宋十鸢有些意外,照理说魏岚的母亲出身于江南的商户人家,士农工商,商为末流,东陵侯府是簪缨世家,公侯爵位在身,娶一门商户女已是低娶,但还在魏夫人进门前就将通房打发了,应当是十分在意新夫人了。 “这样说来你父亲与母亲应当十分恩爱,感情甚笃。” 魏岚脸上却露出一抹隐晦的苦涩,她摇了摇头:“我不觉得,不然何至于在我母亲才过世半年,就急不可耐的娶了新妇进门。”但凡父亲真的爱重过母亲,又何至于对她这个女儿视若无睹,不曾有过半分疼爱。 宋十鸢也想到她在东陵侯府的处境,东陵侯若是在意前头那位夫人,魏岚这个嫡长女何须靠着祖母的庇佑,才能在府里有容身之地。 魏岚又说道:“我这些年才知道当年母亲能与东陵侯府定亲,是因为东陵侯府当年不知生了什么变故,急缺一笔银子,这才找上了扬州王家,也就是我外祖家,我外祖家那时算是扬州小有名气的富商,家资颇为不菲,大抵觉得能有机会得到权贵高门的青眼很是不易,欢天喜地的定下了我娘的亲事。” 宋十鸢静静听着,没想到魏岚母亲能嫁进东陵侯府竟还有这样的缘故。 魏岚道:“我听外祖父说侯府催的急,议亲加上成婚也不过三个月,我娘带着丰厚的陪嫁进了侯府,一进门三分之二的嫁妆就填补了侯府的亏空。” 宋十鸢听着,不知为何就想到了宋府,当年她母亲嫁给宋怀壁的时候,宋家也是家徒四壁,一进门就先用自个儿的嫁妆填补了宋府的亏空。 第48章 侯府寿宴 魏岚脸上多了一抹嘲讽:“剩下的嫁妆我母亲去世后,祖母一直攥在手里想要留给我日后出嫁,小邹氏想让我嫁给她那个侄儿,便是惦记着我母亲剩下的那三分之一的嫁妆。” 魏怜只有祖母护着,而她也只有谢桐护着,她轻声道:“我与你倒是同命相连,都不受父亲喜爱,但好在我们都还有一个至亲之人疼爱。” 她顿了顿,又问道:“你母亲是何年嫁进侯府的?” 魏怜算了算时间,道:“景元十三年的仲夏。” 宋十鸢神色微变,谢桐也是景元十三年嫁入宋府的,不同的是她是秋末成婚。 她原本只是顺口一问,这会儿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就在她蹙眉思索之时,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大姑娘,筵席要开了,老夫人吩咐奴婢来请您和宋小姐去花厅。” 魏怜应了一声,她站起身带着宋十鸢出了隔间,从后院去了前头的花厅。 因着是给魏老夫人祝寿,男女并未分设两厅。 花厅里搁了屏风,将男女席位隔开,女眷们坐在东列席,男人们则在西列席。 这会儿里头已经坐满了宾客,谢桐在身侧留了空位,魏怜是宴宾的主人家,自然要与自家人坐在一起,两人入了花厅后,便分开各自去了席位。 宋十鸢来到谢桐身旁坐下,瞧见宋初意竟也坐在同席,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谢桐脸色很不好,瞧见宋十鸢才有了笑容,她温声道:“跟魏大姑娘玩得可开心?” 宋十鸢点点头,笑着说:“魏姐姐带我去看了老夫人做的漆器……” 她话还未说完,宋初意就道:“方才就听说三妹妹来了,竟是一直都没瞧见你,原来是跟魏大姑娘玩去了,妹妹不亲近我这个姐姐,倒是对外头的人一口一个姐姐的,可真叫我伤心。” 自打宋十鸢入席,厅中就有不少目光看了过来,毕竟宋家的事近来在西京传得是沸沸扬扬,又是外室女,又是抢亲替嫁的,又是痴傻女病好,好不热闹。 这会儿宋家人就在席面上,免不了好奇想看些热闹。 宋十鸢淡淡看了她一眼,并不搭理她。 谢桐虽厌烦宋初意,但不想在外面失了体面,方才安王特意过来与谢桐说话,让她带着宋初意认认人,这分明就是暗示要她在筵席上把宋初意的嫡女身份介绍给众人,带她正式融入西京的权贵圈里。 裴驰洲到底是皇子之尊,谢桐只能任宋初意与她同坐一席。 但她也不想理会宋初意,是以入席后,宋初意几次搭话,都被她刻意忽视了。 两人都不理会宋初意,宋初意咬了咬唇,忍下难堪,做出失落模样给众人瞧。 就在这时,东陵侯夫人小邹氏突然道:“宋夫人,听说你府上前不久才找回一个女儿,想来就是这位姑娘了。宋夫人好福气,两个女儿都生得花容月貌,难怪安王一见倾心,数次登门求娶。” 谢桐淡淡一笑,没有作声。 宋初意倒是主动接过话,她羞赧一笑:“夫人谬赞,若非王爷,我还流落在外,实是王爷厚爱,娶我进门,又帮我找到了父亲母亲。” “我看长得也不如何,还没宋十鸢好看呢!”坐在小邹氏身旁的魏怜看着她惺惺作态的模样,眼里闪过一抹厌恶嫉妒,忍不住道,“你当真是宋夫人生的?我怎么瞧着鼻子眼睛就没一处跟宋夫人相像,别是鱼目混珠……” “怜儿!”小邹氏厉声喝止住魏怜,打断了她的话,随后又歉疚地朝宋初意道:“侧王妃莫要见怪,是我疏于管教,宠得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说了些浑话。” 宋初意不想甫一露面就与人交恶,但又不想让人轻视了她去,倘若以后人人都如此,一个侯府小姐就敢对她冷嘲热讽,那她哪还有什么尊贵体面。 是以她微微笑道:“无妨,我自不会同她计较,不过魏姑娘也快到了议亲的年纪,这般口舌无状,魏夫人的确是该好好管束一二,省得日后再得罪了旁人。” 小邹氏脸色不变,笑意却不达眼底:“侧王妃说得是。”只接了这么一句,却并未要处罚魏怜。 有人见状,打圆场道:“说起议亲来,听说魏姑娘的命格极其贵重,想来不久就能说上一门极好的亲事。” 小邹氏笑了笑:“借您吉言。” 魏怜则暗暗瞪了宋初意两眼,又忍不住看向屏风那头的男客,暗自有些伤怀。 筵席上说说笑笑半晌,宋十鸢只管吃东西,谢桐也是旁人与她说话时,才偶尔应上两声。 席间,宋初意离开了一趟,回来后,她突然压低声音与宋十鸢道:“妹妹,你与魏大姑娘交好,我方才瞧着魏大姑娘似乎吃多了酒,与一个男子纠纠缠缠往房山去了。” 宋十鸢抬头扫了一眼魏岚在席间的位置,竟是没有人,就连小邹氏身旁的魏怜也不在。 想到魏岚说小邹氏的侄子住在侯府里一直在纠缠她,宋十鸢心中一紧,虽然不觉得宋初意会如此好心,但她还是有些担心魏岚。 只犹豫了一瞬,宋十鸢还是站起身来,“母亲,你陪我去更衣可好?” 谢桐当即站起身来,与宋十鸢一同离席。 出了花厅,宋十鸢打量了一下侯府的布局,带着谢桐循着廊庑,往花厅的背面寻去。 她叫上谢桐,一来是因为谢桐有武功在身,万一发生了什么至少可以制止,二来,她不信宋初意会如此好心,以防她设局,有谢桐陪着,她不是孤身一人,就能避免落进什么龌龊的圈套里。 虽然她不觉得宋初意有能力在东陵侯府的地盘上设局谋害她,但她性子向来谨慎,不敢轻视。 过了回廊,来到房山的入口,宋十鸢在小径上瞧见了一方手帕,上面绣着兰花,这是魏岚的帕子,她见魏岚用过。 宋十鸢不免有些着急,东陵侯府的房山并不算空旷,种了一片梅林,还堆砌着假山。 梅林一眼就能瞧出并未藏人,宋十鸢和谢桐往假山那处找去。 还未走近,就听到一声闷哼,一个高大的身影自假山后走了过来,对上那双沉暗凶戾的茶色凤眸,宋十鸢微微一怔。 裴岐野怎么会在这儿? 第49章 魏府是非 裴岐野此刻脸色潮红,脖颈上青筋毕现,在看清宋十鸢的那一刻,他眼底闪过沉郁噬人的暗光,又在转瞬之间被强压下去。 藏在袖中的手,不动声色地捏着薄刃划破掌心,以此来维持清明。 宋十鸢看着他额上汗珠的汗珠顺着英俊的脸庞滚落,划过线条清晰的下颌,湮没于赤红的脖颈,高凸的喉结隐忍地动了动。 她无端就觉得脸上升腾起一股热浪,明明是二月乍暖还寒的时节,她不自觉后退半步。 “五殿下怎么会在这?”谢桐明显也看出他的不对劲,下意识地将宋十鸢护在身后。 裴岐野克制地将视线从宋十鸢身上移开,声音涩哑地道:“你们快离开。” “你有没有见到魏大姑娘?”宋十鸢赶忙问道。 顾不得等裴岐野的回答,她已经越过他,往假山后寻去。 错身而过时,裴岐野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跟我来。” 腕上的大掌灼热滚烫,烧得宋十鸢那片肌肤隔着衣袖也跟着升温起来。 裴岐野带着她和谢桐绕到假山一处极为隐蔽的缝洞处,宋十鸢看着山缝中昏倒在地的三人,她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三人中一个是魏怜,一个是魏岚,还有一个身形宽胖富态的男人,这男的应当就是小邹氏那位侄子无疑。 顾不得多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宋十鸢上前一步,将魏岚从山缝中扶了出来。 她想了想,又对谢桐道:“娘,你将魏二姑娘也弄出来。” 几人正要往外走,裴岐野神色微微一变,低哑道:“有人来了。” 他就站在宋十鸢身侧,说话时的吐息洒落在宋十鸢的脖颈上,很热。 宋十鸢敏感地躲了躲,冷静道:“还有别的出口吗?” 裴岐野哑声道:“没有。” 也是,若是还有别的路,他方才就不会从假山里出来,叫她们撞见了。 外头传来了说笑声由远及近,似是冲着假山这处来的。 宋十鸢当机立断,对谢桐道:“娘,弄醒魏怜,捂住她的嘴别让她叫。” 与此同时,宋十鸢捏住魏岚的指尖,拔下发簪狠狠在她指尖一刺,在魏岚醒转过来的瞬间,她忙道:“姐姐别叫。” 谢桐也弄醒了魏怜,她虽被捂住了嘴无法发声,但却拼命挣扎起来。 “不想失了名声,你就闭嘴。”宋十鸢压低声音,急速说道,“听我说,有人故意设计你们,想毁了你们的名声,眼下已经奔着这里来了。” 魏怜停止了挣扎,显然也明白过来眼下的处境。 见她脸色潮红,与裴岐野情形相似,似乎被下了药,宋十鸢将手中的簪子递与她道:“你克制些,尽量别叫人看出端倪来。” 魏怜虽性格蛮横,但也晓得此时轻重,她攥住簪子往手心狠狠一刺,痛意让她更为清醒。 宋十鸢又看向裴岐野:“五殿下,劳烦你做出与……”她看向山缝里仍昏迷着的小邹氏侄子。 “他叫邹运。”魏岚及时开口道。 “劳烦你做出与他打架的样子。”眼下只能牺牲裴岐野了。 这是宋十鸢短暂时间内,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若是任由魏怜和魏岚昏着,就这样将事情捅出去让东陵侯府的人彻查,尽管她们两个并未失身,但很难说清,名声势必受到影响,无论她们愿不愿意,最后也只能嫁给裴岐野和邹运。 裴岐野点头,转身进了山缝之中,揪起了地上的邹运。 与此同时,外面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近,直逼她们所在的位置。 宋十鸢只顾得低声匆匆丢下一句:“记住我们是来劝架的。” 魏岚心领神会,一脸焦急地道:“五殿下,不要再打了,邹运对您出言不逊,是他有错在先,可您再打下去恐怕就要闹出人命来了。” 见她一开口就将罪责先推到邹运身上,魏怜皱了皱眉,但也跟着开口道:“怎么还没人来,我明明已经打发了丫鬟去找父亲了。” 她话音刚落,一群女眷来到假山后,小邹氏瞧见魏怜无事,悄悄松了一口气。 宋初意隐在人群之中,见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场面,不由地皱了皱眉。 见她们四个站在原地一脸焦急担忧之色,有人好奇地问:“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宋十鸢微微侧身,让众人足以看见山缝中的情形。 “这……”瞧见两人宽的山缝里,一脸凶狠的裴岐野正在拎着拳头打人,众人脸色微变。 小邹氏一眼认出被他摁着往死里打的人是邹运,急忙对下人道:“快去请老爷过来。” 见下人去了,小邹氏又上前两步,对着山缝里头道:“五殿下,不知邹运如何得罪了您,我替他给您赔不是,还请您手下留情。” 山缝之中,裴岐野呼吸粗重,用刀片又在掌心狠狠一划,将血水往脸上抹了一把,这才丢开邹运,走了出来。 众人见他满脸是血,眼神凶恶狠戾,吓得呼吸一窒。 他本就是凌厉十足的蛮夷长相,此刻沾着血,眼眸里又透着一丝嗜血的猩红,着实骇人,直教人联想到那些凶残的北洲蛮人。 一步一步走过来,好似下一刻就要杀人一般。 眼下这房山站着的都是女眷,有胆小的已经吓得瑟瑟发抖,脸色苍白。 就在这时,东陵侯匆匆赶了过来,一道的还有许多男客。 魏怜瞧见了安王,她一把拉住小邹氏的手,强撑着已经又开始涣散的意识,喃喃出声道:“娘,快送我回房。” 小邹氏摸着她汗津津的手,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到底浸淫内宅多年,立时意识到魏怜这是中了药。 她脸色微变,顾不上再去管邹运的死活,急忙扶住魏怜:“这孩子不胜酒力,吃多了酒竟是站不住了,各位失陪,我先送她回房。” 她看向东陵侯:“余下的事还请侯爷做主。” 东陵侯看了一眼裴岐野,也有些胆寒,他对下人吩咐道:对下人道:“赶紧去看看表少爷。” 而后拧着眉对裴岐野道:“五殿下不请自来,又打伤我府上的人,是不是该给本侯一个交代?” 第50章 她在维护他 裴岐野撩起眼皮,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手臂上的青筋高高地拱起,已是隐忍到了极致。 宋十鸢看出他已是强弩之弓,注意到裴岐野垂在袖摆之间染血的手掌。 她眸光微动,几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叹息,终是不忍心开了口:“侯爷,事情是这样的,方才魏姐姐说房山这处的梅花开的极好,便带着我们过来瞧瞧,魏二小姐也说想吹吹风,我们几个便一道来了房山。” 魏岚机敏地接过话:“不想过来后,就听到假山这里有动静,表少爷先是对五殿下出言不逊,不光辱骂五殿下,甚至还波及了……” 她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安王、二皇子和四皇子,意思再明确不过。 宋十鸢暗赞了一声魏岚的聪明,与她配合无间,继续说道:“后来邹少爷竟胆大包天地对五殿下动了手,用刀划伤了五殿下的手掌,五殿下这才还手与邹少爷打了起来。” 东陵侯冷冷看了一眼魏岚,似乎很是不满意她竟不维护自家人,反倒帮着外人。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却说辞一致,众人听到这里已是信了。 安王却突然出声问:“当真如此?五弟你好端端的为何要来魏府?魏老夫人打了寿宴似乎并未给你发请帖。” 裴岐野抬起猩红的眸子如凶狼一般盯向裴驰洲,声音像是被石头打磨过一般嘶哑:“我为何会在魏府,三哥不清楚吗?” 裴驰洲皱起眉头,一脸不悦地看着他,只恨不得挖下他那双桀骜凶狠的眼睛,然后狠狠地踩在脚下,一颗一颗地碾碎成血水,看他还敢不敢再这样盯着自己。 “跪下!”他冷喝一声,怒斥道:“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在侯府就敢公然行凶,将人给活活打死,简直无法无天,无君无父,身为皇兄,我今日便好好管教管教你,给东陵侯府一个交代!” 言毕,见裴岐野站着一动不动,他恼羞成怒地吩咐身后的侍卫去将裴岐野给拿下。 宋十鸢看向将邹运给抬出来的侯府小厮,问道:“你家表少爷可还活着?”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邹运身上,见东陵侯也看了过来,小厮忙道:“表少爷还有气。”他刚一进山缝,就先试了表少爷的鼻息。 “我瞧着这位少爷虽昏迷不醒,但身上不过是受了些皮外伤。”谢桐开口道,“安王有些言过其实了,明明是这邹少爷先辱骂皇子,不敬皇威,后又动手伤了五殿下,五殿下贵为皇子,难道还不能还手不成?” 众人听了这话,都来回在裴驰洲和谢桐母女俩身上打量,没人觉得谢桐是在维护裴岐野,反倒觉得谢桐是在故意跟裴驰洲作对。 毕竟坊间可都传遍了,安王数次登门求娶宋府傻女,但成亲当日,却换亲替嫁宋府的外室女,为了给那外室女遮掩,还强逼着宋夫人将她认作嫡女记在名下。 这事儿换做是谁,恐怕都不会给安王什么好脸色。 裴驰洲脸色微沉,但却隐忍了下去,没有还嘴。 他也怕谢桐那不管不顾的性子,索性撕破脸,在众人面前再说出些什么来。 “既然如此,东陵侯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裴驰洲瞥了一眼裴岐野隐忍克制的模样,可见药效已经发作的极其厉害了,他倒是小瞧了这贱种,若是换作旁人,恐怕早就丑态毕露,在众人面前脱衣解衫了。 东陵侯自然不想就这么轻拿轻放,裴岐野虽是皇子不假,但一个从小就被丢在冷宫里自生自灭,深受皇帝厌弃的皇子,哪有什么尊贵可言?活得比他府里的下人还要低贱,他便是惩处了他,以此抬高东陵侯府的脸面,谁又会追究呢? 这般想着,东陵侯冷笑着道:“即便是邹运言行无状,与五殿下发生了争执两人动了手,可将人打昏过去,五殿下为何还要不依不饶?” “甚至在我两个女儿和宋夫人出声劝阻的时候,仍在恶意行凶,这分明是奔着邹运的命去的,他没死不过是他命大罢了,这案子便是送到顺天府去,恐怕五皇子也难逃故意杀人之嫌。” 裴驰洲立刻道:“侯爷的话在理,只五弟到底是皇子,还是不要惊动顺天府衙了,本王惩处他二十辊,以此抵罪侯爷以为可好?” 宋十鸢眸中闪过一丝不奈,她看着裴岐野有些摇摇欲坠的身影,脖颈上细密的汗珠,眉宇间的痛苦和隐忍,心底莫名生出一丝戾气来。 这裴驰洲还跟小时候一样的恶劣不堪,肆意践踏裴岐野,以折磨他来取乐。 她甚至生出一股冲动来,若他们真的要对裴岐野动手,那她就将今日之事全都抖露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下人匆匆跑了过来,见是小邹氏身边的人,东陵侯不由地一顿,那下人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东陵侯脸色立刻一变,一改方才不依不饶之态,道:“是邹运有错在先,五皇子虽也有不对之处,但终究还是手下留了分寸饶了他一命,此事就此作罢。” 他又与众人解释道:“我母亲身子近来一直不大好,方才胸闷又传了大夫,本侯要去床前侍疾,今日就不多留各位了。” 东陵侯下了逐客令,又是因魏老夫人身子不好要去侍疾,实乃至孝,众人自然不会有什么怨怪之言,皆出声告辞。 裴驰洲脸色有些难看,东陵侯都已发话不再追究,他便没了由头再罚裴岐野二十棍棒。 只是他心有不甘,今日费了好一番周折设局,却不想根本未能成功。 他眼下想拉拢周炳昌,自然不能在刚娶宋初意过门就又与魏府结亲,不管魏怜的凤命是真是假,他娶不了,也绝不能让二哥和四弟娶。 毕竟有皇后娘娘的凤命在先,父皇娶了皇后后来就坐上了皇位,所以裴驰洲心里多少有些顾忌。 好在宋初意给他出了主意,将魏怜和裴岐野凑成一对,魏怜便是凤命也只能随裴岐野去北洲,这所谓的凤命预言便不可能再成真。 可一番筹谋设计,竟然全都落了空。 他欲令侍卫将裴岐野一道押走,待回到安王府,再狠狠折磨裴岐野,好出一出心口的恶气。 宋十鸢挡在了裴岐野身前,“五殿下近日都住在宋府,就不劳烦安王了。” 裴驰洲看着她清媚秾艳的眉眼,以维护之姿将裴岐野护在身后,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第51章 凉软 尽管从前他常拿宋十鸢这个傻女取笑,少时也厌恶这样的愚钝不堪的蠢货。 但他不得不承认,随着日渐长大,他愈发能感受到宋十鸢容貌的变化,这张脸是颇为赏心悦目的。 这也是年龄增长后,他能对着她一个傻女颇有耐心的原因之一。 而宋十鸢褪去痴傻之态后,她那份美貌就更是动人,甚至多了些清如霜月的冷艳之感。 越是冷冽,就越是想要让人打碎这抹冷感,看她露出柔媚娇妍之态。 裴驰洲背着手道:“他该回宫了,一个未出宫建府的皇子怎能一直留在宫外,何况男女有别,十鸢表妹已不是痴傻儿,也该注意一些男女之防了。” 这话惹得谢桐面露冷色:“安王管好自己就行了,鸢儿如何,用不着你来指教。” 裴驰洲被拂了面子也不恼,“姨母这是还在怪我?十鸢表妹随我一同长大,我自然会多关心她一些,只是人生在世,难免有诸多不得已。” 就在这时,尚未离开的四皇子裴济明悠悠开口道:“三哥已经娶了一位宋小姐进府,就不要再四处留情还惦记着宋家二小姐了,免得侧王妃伤心。” 一旁的宋初意脸色的确有些不大好看,她走上前挽住了裴驰洲的手臂,柔声道:“十鸢妹妹就要和五殿下成亲了,难免会与五殿下亲近一些,先时十鸢妹妹还不肯同意这门婚事,眼下瞧着倒是郎有情妾有意。” 四皇子裴济明轻嗤一声,宫里没有真正能瞒得住的消息,裴驰洲换亲的猫腻他早就知晓,还特意去父皇跟前上眼药,却不想反被父皇责备他心思不放在正途上,跟个妇人似的操心起别人的内宅之事。 裴驰洲让皇后给裴岐野和宋十鸢赐婚的事他也有所耳闻,他这个三哥是当真心狠,不光换亲抛弃宋家傻女,还要将人送去北洲吃苦受罪。 “三嫂这话可就错了,五弟和宋姑娘至多是苦命鸳鸯,三皇兄和三嫂可就大为不同了,新婚燕尔、浓情蜜意。”裴济明玩着手中的折扇,意味深长地道,“啧啧,五弟和宋姑娘可莫要忘了三哥和三嫂的大恩。” 裴驰洲脸色沉了沉,不过他一向看不上裴济明这个没脑子的货色,每次都被人撺掇着出头,他能一直安然无恙,不过是仗着他母妃受宠罢了。 “年前北地雪灾,肃州的明月楼垮塌砸死了不少百姓,本王记得明月楼是袁家监工的,四弟该担心的是袁家如何交差,我的事就不劳四弟上心了。” 袁家是裴济明的母族,袁氏的祖地在肃州,前几年以给天子庆寿辰的名义在肃州修了一栋五层高的明月楼,楼内挂了天子的画像,以供从未得见过天子的百姓瞻仰跪拜。 当年寿辰上景元帝因此龙心大悦,将东城兵马司交给了裴济明的人来做指挥使。 五城兵马司虽是负责京师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等事的衙门,但隶属于兵部,裴济明等于握住了西京东城的一支兵力。 而二皇子裴元正的人管着南城兵马司 裴驰洲最想要的便是兵权,几次筹谋却都未果,先前他为此一直耿耿于怀,不过如今他已经不在意了。 谢鸣被调去朔北后,安南的兵力已经被他舅舅段瑛接手了。 有安南的十几万兵权做依仗,五城兵马司那点小小的兵力,他已经看不进眼里。 听他提起肃州明月楼,裴济明脸色微变。 二皇子裴元正有些意兴阑珊地道:“没乐子看了,四弟咱们走吧。” 两人离开后,宋十鸢看了一眼裴岐野,她有些担心裴岐野身上的药效,淡淡开口:“麻烦让一让,我们要回府了。” 裴驰洲打定主意要将裴岐野带走,对侍卫道:“姨母和表妹回府可以,但他跟本王走。” 宋十鸢眉目间划过一丝不耐之色,谢桐直接道:“那就要看安王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言毕,她对怜双和纤云道:“五殿下受了伤,你们扶一下五殿下。” 怜双和纤云立时走到裴岐野身旁,裴岐野却避开了二人伸过来的手,跟在宋十鸢身后迈步往外走去。 裴驰洲拧了拧眉,还想再拦,谢桐已经摆出要动手的架势。 裴驰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裴岐野随宋十鸢母女一同离开。 有的时候无需计谋,武力值反倒是解决问题最直截了当的方式。 出了魏府大门,上了马车后,宋十鸢吩咐纤云去请大夫,便急急让谢蛮子驾车回府。 谢桐也看出裴岐野中了药,她刻意隔在了中间,让宋十鸢与裴岐野拉开了距离。 裴岐野一进马车便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快被烧灼得失去意识,倘若不闭上眼睛,他怕自己会不受控制地将视线黏在宋十鸢的身上。 可他还是克制不住地想起了小西山那个雪夜,那些被他刻意忽视掉的东西纷杂地浮现在脑海之中。 他记得宋十鸢滚烫的面颊贴在他脖颈上时的柔软触感,蹭得他脖颈发痒,此刻那份迟来的痒意好似死灰复燃,顺着他的脖颈钻入了胸口。 烫得他浑身鼓噪,焦渴。 还有嫣红的唇,带着浸透了风雪的凉。 凉却软。 软得让他心悸,让他生出一种施虐的冲动。 软得让他心慌,让他不知所措。 被他含在唇齿间的雪水,似乎都多了些馥郁馨香的甜,让他忍不住想要吞咽更多。 一捧沁凉的水灌进了喉间,滚烫的面颊上覆了一方湿润的帕子,裴岐野短暂地意识清明了过来,他猛地睁开眼。 澄澈清亮的杏眼正平静地望着他,这双眼在他的梦里曾出现过无数次。 畏怯的,躲闪的,清澈的,欢喜的。 唯独不像此刻这般宁静,宁静得让他觉得好似那捧沁凉的水,他整个人都被泡在这捧清泉里。 再往下,是挺秀的鼻,鼻尖上有一颗浅淡的小痣,明明裴岐野的视线已经很模糊,但那颗小痣在他的视野里却格外的明显。 这颗小痣就像珍珠一般散发着莹润诱人的光。 他生出一股想要用指腹蹭一蹭的冲动,甚至抬起了手指。 第52章 反目成仇 抬手的瞬间,他猛地攥紧了藏在手心的那枚刀刃,锋锐的刀刃再次扎破他的掌心,让他找回了破碎的理智,强压下这股不受控的冲动。 见他清醒过来,宋十鸢又倒了一杯水,递向他。 裴岐野瞳孔的焦点落在青瓷茶杯上,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视线的最后,是她捏着青瓷茶盏纤细白皙的手指。 宋十鸢见他又昏了过去,才拿起那方浸了水的帕子将他脸上的血迹擦拭掉。 谢桐看着她照料裴岐野,不由得有些忧心。 “娘,您的帕子借我用一下。”瞥见有血水顺着裴岐野的指缝滴落,宋十鸢张口道。 谢桐将帕子递给她,忍了忍才将话给咽下去。 宋十鸢用湿帕子擦了擦裴岐野紧攥的手掌,抹去血污,施了些力掰开他修长的手指,将受伤的掌心漏了出来。 看见他藏在手心的薄片刀刃,她微微一顿,而后冷静地将刀刃从伤口里取了出来,用干净的帕子包裹住他血肉模糊的掌心,缠系在他的手背上。 做完这些,宋十鸢起身坐回到谢桐身旁。 谢桐看着她手指上被沾染到的血污,轻叹一声,压低声音问道:“鸢儿,你对五殿下……” 宋十鸢猜出了她要说什么,虽然裴岐野已经昏了过去,但她还是开口打断了谢桐的话,“娘,我什么心思都没有。”若是有,也不过是觉得他可怜。 “只是看他中了药又受了伤。”宋十鸢道,“有些于心不忍,换作旁人,我也会这么做。” 听她这么说,谢桐放下心来,又道:“东陵侯府房山那一出,我没太瞧懂。” “宋初意说魏岚姐姐出事,不是好心提醒,而是特意引我过去,应是想让我撞见些什么。”宋十鸢思忖着道,“他们三人晕倒在山缝里,应是五殿下打晕的。” 谢桐点点头。 宋十鸢继续说道:“五殿下被人下了药,魏怜也被人下了药,魏岚姐姐没有中药,可见宋初意提醒我过去,应当是想让我撞见五殿下和魏怜……” 谢桐疑惑道:“可他们不是想让你嫁给安王,为何又要牵扯上魏二姑娘?” 宋十鸢一语道破:“因为魏怜的凤命。” 小邹氏买通了智,为魏怜求了一个凤命的命卦,应当是想让魏怜高嫁给安王做正妃,即便不能嫁给安王,也能嫁给其他几个皇子。 魏岚与她说过魏怜的凤命传出去后,二皇子和四皇子都曾登门造访,可见是对魏怜的凤命动了心的。 唯独安王裴驰洲不曾有任何举措。 宋十鸢:“女儿若没猜错,今日东陵侯府的这一出应是裴驰洲的手笔。” 若只是后宅争斗,裴岐野不会凭空出现在魏府,况且是将手伸进东陵侯府的地盘上害魏家二姑娘,寻常人做不到。 “安王?他为何要这么做?”谢桐不解。 宋十鸢轻声与她说道:“他刚娶了宋初意,想拉拢周炳昌,便不好再娶魏怜进府,但他也不想任由魏怜嫁给另外几个皇子,所以才要将魏怜和五殿下凑在一起。” 谢桐听后恍然大悟,有些鄙夷地道:“他可真下作!” 宋十鸢:“今日若是事成,那魏怜就只能嫁给五殿下,随五殿下一同去北洲,这样她的凤命便无法再产生什么影响。” 毕竟谁都知道未来的储君不管是哪个皇子,反正绝不可能是裴岐野。 裴岐野去了北洲,有没有命回来都不一定。 所以裴驰洲解决麻烦的方式就是统统都丢给裴岐野,丢到北洲去,因她这个麻烦是这样解决的,魏怜也是这样。 而魏岚应当只是意外被邹运纠缠上了,两人恰好也在房山,被人下了药又送到东陵侯府的裴岐野在打晕魏怜之后,遇见两人,顺带将他们也打晕了过去,然后想要脱身。 却不想遇到了去找魏岚的她和谢桐。 宋初意刻意引她去房山找魏岚,在她和母亲离席后,应是立刻就鼓动了女眷们来房山。 为的是当场捉奸。 捋顺这场设计,宋十鸢一时竟觉得宋初意有些蠢。 她能猜出宋初意的心思,她用魏岚来引她去房山,应是想让她亲眼撞见裴岐野和魏怜药效发作的苟且画面。 看见这一幕后,等皇后赐婚,她依旧不得不嫁给裴岐野,换做任何人,只怕都会心生隔阂,百般不愿。 但又无法反抗婚事,成婚后,她对裴岐野必定会满怀芥蒂,相看生厌。 但在宋十鸢看来,一桩事没有十成的把握,都不该横生枝节,很多时候一个小小的变故,就会使结果完全不同。 眼下,他们的算计不就完全落了空?这是宋初意轻视她,裴驰洲轻视裴岐野的代价。 谢桐咬牙骂道:“那对心思恶毒的狗男女,整日用一些下三烂的法子算计人,真是可恨。” 与此同时东陵侯府,小邹氏也在恨声咒骂:“安王竟如此下作,不想娶怜儿就想毁了她的清白,枉费侯爷这些年暗中一直与他交好,他竟是一丝情面都不顾!” 东陵侯铁青着一张脸,虽没有说什么,但他心中也格外愤怒,这几年他看安王渐成气候,有意与安王交好,在朝堂上几次帮着安王说话,却不想他竟要谋害他的女儿,在他们侯府的寿宴上下药算计,分明是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根本不稀罕拉拢他这个助力。 魏怜身上的药效已解,此刻呜呜咽咽地趴在被子里哭,她爱慕安王已久,求了母亲许久,母亲才想出凤命的法子来成全她嫁给裴驰洲。 却不想满心爱慕的男人,既不想娶她,还要毁了她的清白,把她弄去北洲那吃人的蛮夷之地。 她此刻心如刀割又恨入骨髓,哽咽着道:“娘,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小邹氏心疼地给她擦泪,“还能为什么,不过是为了你那凤命的命卦,他急于拉拢周家,不好娶你为正妃,又不想让你嫁给其他几个皇子,就使出这样的下流伎俩。” 魏怜咬了咬牙:“他不让我嫁,我偏要嫁,不拘是二皇子还是四皇子,只要他们提亲娶我为正妃,母亲就替我答应了。” 小邹氏见她竟想明白了,忙道:“好,好,我儿想明白了便好。” 魏怜眼神迸发着恨意:“父亲,我要做太子妃,做皇后,我要让裴驰洲后悔!求您帮我。” 第53章 爱憎分明 东陵侯看着最疼爱的女儿,想起她幼时小小的,总趴在廊庑那儿等着自己下朝回府,若是给她带了爱吃的嵌字豆糖就会软糯地拉着他的手说谢谢爹爹。 裴驰洲眼高于顶,轻视他们东陵侯府,又谋害他最疼爱的女孩儿,是该付出代价。 他放缓了声音,允诺道:“好,四皇子虽是贵妃之子,但他的心智不比二皇子,若在这两人中选择其一,父亲以为应当是二皇子,你择谁为夫,我们东陵侯府的立场便是那位皇子。” 魏怜对二皇子裴元正并没有什么印象,这些年皇子里比较掐尖的是安王和四皇子裴济明。 她茫然问道:“为何?” 东陵侯耐心与她分析了几个皇子的利弊。 裴驰洲虽不是嫡出,但他养在皇后膝下,皇后无子,只能扶持裴驰洲这个养子。 四皇子裴济明是袁贵妃之子,皇帝如今最宠爱的就是袁贵妃,袁家又在肃州经营多年,掌管着肃州卫所军,是以裴济明在众皇子中势头很盛。 但东陵侯不是很看好他,论其心智既比不上安王也比不上二皇子裴元正。 裴元正的生母虽只是昭仪,不如裴济明和裴驰洲的母妃位分尊贵,但她的祖父未致仕前是翰林院大学士,赵家是清流之家,二皇子天然更得清流党的青睐。 而裴元正此人性子并不张扬,做事圆润,不显山不漏水,却每每都能在四皇子和安王的争斗之中获益,或是抽身。 善于隐在暗处坐收渔翁之利的人,才能走得长远。 而另外几个皇子,要么是已经投奔安王麾下,要么是已经被四皇子拉拢,暂且还看不出有争夺储君之位的潜质。 魏怜听完:“那便依父亲说的,我选二皇子。” “你好好休息,我这就去给二皇子写帖子,邀请他这两日过府一叙。”东陵侯摸了摸魏怜的头,“今日安王一计不成,恐怕还会接着谋害于你,你的婚事要尽快定下来。” 魏怜点点头。 东陵侯离开后,小邹氏心疼地道:“今儿是娘疏忽了,在眼皮子底下竟叫你被人下了药,好在有惊无险,否则娘可真是要悔憾终身。” 魏怜抱住了小邹氏的腰,趴在她怀中,很是后怕地流泪道:“若非宋十鸢去找魏岚,急中生智让五殿下演了一出与邹表哥打架的戏码,恐怕女儿的名声就要毁了。” “难怪运哥儿虽昏厥不醒,但身上只是一些皮肉伤。”小邹氏抚着她的背,语气有些凌厉地道,“定是府上有人吃里扒外,否则如何能将药下在你的吃食中,娘会严查府中上下,查出那人是谁。” 动不了安王,那就让那个吃里扒外的下人后悔来到这世上。 “此番阴差阳错,我也算是因为魏岚才得救的。”魏怜看了一眼跪在院中的人影。 她虽与魏岚不合,但一码归一码,见魏岚还在院中罚跪,忍不住开口求情:“让她回去吧。” 她记得自己中了药后,浑身燥热,起初还以为吃多了酒,便想回房更衣歇上片刻,因在自家府中,她根本没叫丫鬟陪着。 不想走到一半,有个脸生的下人过来给她递话,说安王在房山处等她,有些话想跟她说。 她恋慕裴驰洲好些年,听了这话欢喜得一颗心砰砰直跳,根本没多想就去了房山,见梅林无人,就找去了假山水榭。 谁知在假山旁遇见了五皇子裴岐野,她正疑惑,身体却越来越热,意识也跟着变得放荡渴求,而裴岐野也一脸的潮红,凭心而论,摒弃掉对夷族混血的厌恶,裴岐野其实生了一张极其英俊的脸。 她鬼迷心窍地就想要往他身上扑,在靠近的那一瞬,脖颈处传来钝痛,紧接着整个人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就是被扎破指尖的锐痛给弄醒的,宋十鸢的母亲捂住了她的嘴。 方才母亲已经审问魏岚,魏岚说她是被邹运纠缠硬逼去的房山,两人不巧遇上了刚打晕魏怜的裴岐野,紧接着就被裴岐野顺带也打晕了。 魏怜清楚自己和宋十鸢没什么交情,有交情的是魏岚,宋家母女分明是去救魏岚的,只是大约出于好心,顺带也将她弄醒了。 否则,她们大可以任由她和邹运昏死在山缝里,等着被特意引来的女眷们‘捉奸’,这样一来,五皇子和魏岚也能做壁上观,置身事外。 想清楚这些,魏怜又朝小邹氏央求道:“好在女儿今日无事,就别让她跪了。” 小邹氏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额头,有些担忧但又忍不住纵容道:“你呀,日后嫁了人可不能这般心软。” 她既欣慰于看到女儿爱憎分明,明媚无诟的样子,但又隐隐担忧自己这些年的纵容,最后会不会害了女儿。 女人们的后宅从来都不是风平浪静的,也跟男人们在战场上的搏杀一样,只是杀人不见血罢了。 魏怜扯着小邹氏的袖摆摇晃着,拖长了音撒娇:“娘……” 小邹氏无奈一笑,吩咐下人去免了魏岚的罚跪,将人给打发走了。 魏岚揉了揉酸痛的膝盖,瘸着腿往寿安堂走。 她鼻腔有些酸涩,方才父亲从她身旁路过时竟是未曾看她一眼,明明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她是那个得不到父亲疼爱的孩子,可心里还是会难受。 他在魏怜的厢房里待了许久,魏岚甚至能想象得到他和小邹氏是如何温声细语地哄魏怜,安抚她的委屈。 魏岚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将眼底的泪意强压了下去。 寿安堂院门外,伺候老夫人的嬷嬷瞧见她回来,赶紧迎了上去。 “大姑娘……”看出她腿不舒服,嬷嬷上前扶住她。 魏岚:“祖母知道了?” 嬷嬷赶忙道:“老太太见您一直没回来,问了几次,我只说侯爷叫您过去问话,瞒下了您被罚跪。” 魏岚放心下来,祖母的身子已经越发不好了,她不想再让祖母为她操心,为她跟父亲和小邹氏置气。 嬷嬷扶着她回到房间,道:“我给您准备了跌打损伤的药油,您先让丫鬟揉揉膝盖再去见老夫人,我先去给老夫人回话。” 魏岚点点头,嬷嬷走后,她的贴身丫鬟春桃拿着药油蹲下身,见她膝上跪出了大片的青紫,不由得有些替她委屈。 揉搓药油时,春桃想起了什么,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姑娘,外头传信来了。” 第54章 及时止损 魏岚急忙接过信来,顾不得膝上的药油,对春桃道:“你出去守着。” 春桃出去后,魏岚拆开信,纸上只写了一些问好的话,她用火折子点燃烛台,把纸张放在火上烤了烤。 纸上出现了焦黄色的字迹,魏岚看完,瞳孔倏然放大,满脸都是不敢置信,她攥着纸张的手开始发抖。 原来害死她母亲的人,是整个东陵侯府,甚至就连一直疼爱她的祖母都有参与其中。 魏岚泪流满面,将信又看了一遍,就着火舌点燃,可她的手太抖了,点了三次才烧着。 信中有人约她在百食居见面,说可以助她为母报仇。 大抵是无法面对一直疼爱她的祖母竟也是害死母亲的帮凶之一,魏岚没再去正房见魏老夫人,只打发桃红过去说她累了要小憩片刻。 然后换了丫鬟的衣裳,悄悄地出了门。 - 马车回到宋府后,谢桐吩咐车夫将裴岐野扶回了客房,纤云也及时请来了大夫。 裴岐野服过大夫开的药后体温渐渐降了下来,只是人还未曾清醒过来。 幸而这药是十里欢场常用的催情药,并非是必须阴阳交合才能纾解的烈性药。 留下小厮守在裴岐野房中,谢桐便带着宋十鸢回了碧梧院。 “鸢儿,今日东陵侯府这遭我是越想越后怕。”谢桐不无担心地道,“裴驰洲和宋初意那两人实在太狠毒,谁挡他们的道他们便要除掉谁,最让我觉得忌惮的是他们的手竟能伸进东陵侯府给魏二姑娘下毒,咱们府上会不会也有人早就被收买了?” 谢桐说着,就想要去严查府中的下人。 不然万一宋初意生了歹念想害鸢儿命,简直是防不胜防。 宋十鸢:“娘,我正要与你说这件事,碧梧院的下人需得严查一遍,往后过嘴的吃食也要多加注意。” 她将从魏岚那里得来的金福在打听全蝎的消息告诉了谢桐。 谢桐气得一掌重重拍在方桌上,怒火中烧:“宋怀壁竟是想让我暴病而亡不成?他怎么敢?” 那个虚伪自私的男人,竟然对她动了杀心,这让谢桐意外又愤怒。 宋十鸢温声道:“母亲先消消气,好在凑巧魏岚姐姐打听到了这个消息,又透露给了我们。” 谢桐强压着怒火坐了下来,按照她从前的脾气秉性,一得到这样的消息,只怕就会冲到宋怀壁跟前,与他对质动手。 但这些日子受女儿的影响,她比从前能沉住气一些。 “鸢儿,我咽不下这口气。”谢桐恨声道,“他先是伙同那外室生的贱种抢了你的亲事,害的你大病一场差点没了命,又逼迫我同意他娶周念诗做平妻,现在竟还对我动了杀心,这一笔笔账,不算个清楚奉还回去,我实在恶气难消!” 谢桐眼里带着恨,那恨火几乎要燎原:“我不同他和离了,我要待在这宋府,余生都让他寝食难安。我离开宋家反倒是成全了他和周念诗那个贱人,让周家母女鸠占鹊巢,我不甘心,我要让他们全都付出代价。” 宋十鸢杏眸里藏着一抹心疼,她抚了抚谢桐的背,温声道:“当然要算清楚这些账,可是娘,人可以不放过别人,但要放过自己。” 怨仇要报,但人得学会放下。 她不忍心也绝对不会让谢桐的余生,都因眼前的这些恨和怒而越陷越深,为了报复那些人,为了咽不下的这口气,以后都只能困囤于内宅的争斗之中。 这样下去,她的人生就毁掉了。 谢桐已经钻进了牛角尖之中,脑中只有疯狂报复的念头。 “可是凭什么?是他宋怀壁负我害我,反倒我要离开,让他志得意满、心愿顺遂?我不甘心,我要留下来和他们斗下去。” “娘。”宋十鸢的声音愈发柔和,她握住了谢桐的手,这一刻她们母女的身份好似对调了过来,耐心十足地开解她:“我知道您的不甘心、愤怒、难过、屈辱、痛苦,您想报复没有错,您的恨也没有错,恶人就该有报应,否则不公平。” 见她认同自己,谢桐堵在胸口的那些怨愤好似有了出口,翻江倒海的不甘被暖意抚平,让她情绪有了一丝缓和。 “娘,您放心,不论是父亲还是周氏母女,他们都绝不可能志得意满,余生幸福的。”宋十鸢声音沉稳而又坚定地告诉她,“我跟您保证,离开西京之前,他们都会得到报应。” 她先抛出这些话,紧接着才开导起谢桐:“但您不能为了他们这些人搭上自己的后半生,这不值得。不值得您浪费时间、精力、心力这些巨大得成本去与他们共沉沦。” 见谢桐听了进去,宋十鸢循序渐进道:“再继续耗下去,陪上自己的下半生,一直耗费在内宅的争斗上,才是您最大的损失,已经发生的事是既定的棋局,您若始终被围困其中,继续较劲,挣脱不出来,只会沦为被绞杀的残子。” 谢桐听得懂这些话,可是她眼下根本跳不出情绪的旋涡,她嫁给宋怀壁已经整整二十年了,做了二十年的夫妻,他背叛了她不说,竟还想杀妻。 这些恨意在撕扯着她整个人,让她想要泥沼深陷,与他们斗个你死我活。 谢桐眼睛泛红,声音哽咽地道:“鸢儿,我放不下……” 宋十鸢抱住了她,抚摸着她的后背,柔声缓缓道:“您能放下的,你是安南谢家的女儿,谢家的人在战场上都输得起,也有重新再来的勇气,何况这区区内宅,区区一个男人?” 谢家……是啊,她谢桐是谢家的女儿,怎能因为眼前这点坎坷,就想不开,输不起,不肯认栽,生出执念要继续与那些烂人继续纠缠下去? 她父亲教过她的,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作战时对大局有利才能出兵,不利就应立即停止,及时止损。 除非你有真正一击致命的力量和机会,否则,心存不甘,并不能扭转战局,反倒会输的更为惨烈。 她做人妇二十年,竟连及时止损的道理都给忘掉了。 第55章 亏空贪污案 见谢桐似乎渐渐想明白过来,宋十鸢接着道:“何况您还有我,您这般疼爱我,怎么会舍得我孤身一人离开西京?” 谢桐幡然醒悟过来,是啊,她还有女儿,而且她的鸢儿是这般的贴心聪颖,她怎么能舍下女儿,让她孤身一人离开西京。 父亲不仁,兄长不义,她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受了这诸般的委屈,都尚明白自己要走的路,而不是一味地沉溺于报复之中,格局和眼界都比她要强上许多。 “鸢儿,是娘一时糊涂了。”谢桐想通后,只觉得老天爷待她还是十分不薄的。 骤然发生了这么多事,让她看清了丈夫和儿子的真面目,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倘若女儿还痴傻着,她都不敢想自己一个人是否能撑下去,会不会一时想偏走入歧途。 老天爷让鸢儿在这个时候清醒过来,给予了她救赎。 “你说得对,是娘想错了。”谢桐道,“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见谢桐已经想开,情绪平复下来,宋十鸢给她斟了一杯热茶,这才道:“我觉得宋怀壁叫人去打听全蝎,应当还是为了娶周氏进门,他做了两手准备,一是让宋允逼求您,倘若还是不能令您同意,那么他才会用全蝎。” 谢桐:“我已经同意了周氏进门,那他是不是就不会下毒了?” 宋十鸢摇了摇头:“人心易变,女儿也说不准,但与其防着他出手,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谢桐见她已经有了主意,问道:“鸢儿你说该怎么做,娘都听你的。” 宋十鸢低声与谢桐说了自己的想法,谢桐连连点头。 说完后,宋十鸢又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娘,魏岚说她母亲也是景元十三年嫁进东陵侯府的,东陵侯府娶她娘这个商户女做正室是因为东陵侯府那时急缺一大笔银子,府里亏空的厉害,您也是同一年嫁进的宋家,宋府也同样是个空壳子。” 谢桐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应当只是巧合,宋家是老太爷附庸风雅,被人骗着买了不少假画又不善经营才败光了家业。” 宋十鸢问:“母亲进门后可曾见过宋老太爷留下的那些假画?” 谢桐摇了摇头:“宋怀壁说老太爷临终前觉得败光了家业愧对宋家先祖,就让人将那些字画全都一把火给烧光了。” 这样也能解释得过去,但宋十鸢性子谨慎,还是道:“母亲叫人查一查景元十三年可曾发生过什么大事,或是同一年跟您一样成亲的人里,还有没有拿嫁妆填补府中亏空的。” 谢桐虽然觉得这事儿应是没什么关联,但宋十鸢这般说,她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消息传回来的很快,谢桐才吩咐出去隔两日就有了回音。 过来的是百食居的掌柜明安,谢桐叫来了宋十鸢,一同在碧梧院的正堂里见了明安。 明安躬身行礼,又朝宋十鸢行了一礼,“见过小姐。” 他早先也听说小姐病好了,只他是外男,轻易不能来宋府,但心里头却是暗自高兴的。 谢桐待这些从安南跟来的旧人都很是和气,与他道:“坐下说话。” 谢嬷嬷斟了茶,去了屋外守着。 明安正色道:“夫人,我查了下景元十三年只发了一桩大事,津州大雨,直沽上游的堤坝被冲垮,淹了码头和两县三百多个村子,死了七八万百姓。” 谢桐印象中是有一年津州遭了灾,但不知道灾情竟害死了这么百姓。 她记得修筑堤坝的那个工部大臣因贪墨之罪被天子给斩首了。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陈年旧事了,她问道:“除此之外,西京有没有旁的事发生?” 明安回道:“那一年西京还算安稳,还有就是北洲大寒,为了求和进献了一位夷族美人进宫,也就是五皇子的母亲丽妃。” 谢桐点点头,她记得那年嫁入西京后,在宫宴上见到的丽妃,那是一个如明珠一般的女子,脸庞棱角不同于大景人的圆润柔和,是一种明艳而又不驯张扬的美。 只是后来明珠蒙尘,碎成齑粉。 明安接着道:“同一年娶妻的有不少人,但我筛查过后,发现用妻子嫁妆来填补亏空的主要有如今的工部员外郎的刘志,太常寺寺丞王沛。” 这话一出,宋十鸢微微蹙眉,前次了智来宋府做祈福法事,登门拜访要聆听法事的便有这两人的夫人,还有一位都察院经历司都事的张夫人。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其中好似有什么关联之处。 明安:“这两位大人所娶的夫人也都出身商户,嫁妆颇丰,一进府就贴补了府中的亏空。” 谢桐没听出什么来,宋十鸢则问道:“他们是不是与我父亲都有往来?” 明安见她问到关键处,点头道:“我又让人仔细查了查,发现他们暗中与宋侍郎私交甚笃,而景元十三年津州直沽筑堤的工程,除了被斩的那位工部大臣之外,宋侍郎,刘志、王沛都有参与负责过这项工事,监工验收堤坝的则是东陵侯魏然。” 前日谢桐派人递了消息过去,让他查景元十三年发生的事,以及同一年朝中成亲用妻子嫁妆填补家中亏空的人,最初他以为这是两桩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后来查到刘志、王沛二人竟与宋怀壁颇有来往,直觉这其中似有玄机,索性将两桩事放在一起细查,没想到竟真的找到了关联之处。 宋十鸢有种拨开迷雾的感觉,她最初让谢桐派人去查景元十三年发生过什么大事,是隐隐觉得东陵侯府与宋府的亏空实在有些蹊跷,宋府祖辈就扎根在西京,旁支也枝繁叶茂,上头有那么多长辈们还在,不可能放纵宋老太爷附庸风雅买假字画就将偌大的家业给败光。 宋家的账目她已经翻看核对到母亲谢桐刚入府的时候,那里明明白白地记着宋家旁支的产业也都变卖了,时常上门打秋风,宋老太爷买假字画败坏家业,而旁支也跟着受到波及,这就很奇怪了。 第56章 厚颜无耻 除此之外,东陵侯府魏家,那可是有侯爵之位的。 东陵侯魏然在朝中任的并非闲职,怎么看都不像是碌碌无为、吃喝玩乐败坏家产的纨绔。 但偌大的东陵侯府却要娶一个商户女,用她的嫁妆来补亏空,可见捅出的窟窿应当十分的大,大到东陵侯府不惜自降身价,以侯府之尊去娶一个在士农工商阶级分层中,地位末流的商户女为侯夫人。 明安查出来的消息让这些怀疑都落到了实处,杂乱的丝线终于找到了线头。 原来,是牵扯了这样一桩大案。 想来除了当年因贪墨筑堤银被斩的工部大臣之外,宋怀壁、刘志、王沛和东陵侯魏然也都涉事其中,只是他们补上了贪墨的银子,甚至是比贪墨的数目还要多上几倍的银钱,才换回了身家性命。 她将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明安目露赞赏,有些明白过来谢蛮子为何一再夸如今的小姐聪慧过人。 谢桐听完也明白过来,可当年宋怀壁为何不娶一个商户女,反倒要跑去安南,与她巧遇,娶她一个武将之女? 这个疑惑在她心头一闪,她又觉得再去想当年的事没有任何意义。 这时,宋十鸢问道:“太常寺主掌宗庙祭祀、礼乐等事务,寺丞王沛怎会去参与修筑堤坝这样的工程?” 明安解释道:“他那时在巡漕公署任职。” 津州直沽是潞河和卫河,二河的会合处,地理位置优越,旧朝延佑三年置海津镇,永乐二年筑津州府城,而直沽则建码头成为南北漕运和海运的咽喉。 后历经朝代更替的沧桑,至景朝初年罢海运,沦为南粮北运的水陆码头,也是漕粮转运西京的中转码头。 作为漕运的重要枢纽,朝廷在津州府设了巡漕公署专理直沽漕运。 只是潞河和卫河若遇暴雨,便会泛滥成灾,历朝历代都投入了不少人力、财力来治理河道,修筑堤坝。 景元十三年那场水灾使得津州损失惨重,但朝廷赈灾银拨款十分大方,津州码头和堤坝也很快又被重建。 “原来是这样。”宋十鸢想了想,又问道:“当年审理这宗案子的是哪个衙门?” 明安:“刑部,主审官是刑部左侍郎房越。” 听到这里宋十鸢没了思绪,倒是谢桐忽然出声道:“这个房越我听着有些耳熟,似乎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只是她一时之间却有些想不起来。 明安在这时又说道:“前日酒楼里来了两个客人,楼里的小厮听到一些消息,也跟当年的直沽河堤案有关。” 宋十鸢和谢桐都看向他。 明安道:“前日有位头戴幂篱的男客人要了一间雅间,迟迟没有点菜,等到黄昏时才唤了伙计进去,另一位来赴宴的是东陵侯府的大小姐,因是东陵侯府的人,我就让伙计留心一二。” 前日就是魏老夫人寿辰那日,因出了房山那出事,寿宴早早地就散了,宋十鸢问:“魏岚?” 明安点点头:“魏家大姑娘穿的是丫鬟衣裳,不过我能认得出她。” “伙计听到他们说东陵侯前面那位侯夫人是被东陵侯下毒害死的,不光如此,他们也提到了直沽河堤案。”明安道,“伙计只听了只言片语,后来我跟踪那头戴幂篱的男客人,应是被察觉了,派去的人没跟上。” 谢桐叹了口气,有些替那位已亡故的魏夫人觉得悲愤,她们的遭遇何其相似,只是魏夫人还要不幸一些,被下毒害死,到死都没看透丈夫的真面目。 宋十鸢知道魏岚一直在查她母亲的死,想来这是查到眉目了,她没多想,又朝明安问道:“先前让您打探周氏族人可有消息了?” 明安正打算说,见她主动问起,就道:“周氏人丁不算兴旺,旁支族人只有一支,当年周炳昌被流放后,旁支的人怕受牵连就离开了西京,回了祖地宁州,派去宁州的人还没传消息回来。” 宋十鸢点点头,她有些欣赏明安这个人,生意做得好,打探消息也十分的用心周全。 只是不知道母亲和离后,他愿不愿意跟她们母女离开西京重新开始。 宋十鸢按下想法不表,这是跟着母亲的人,日后自有母亲去做安排。 说完话,谢桐没再多留明安,让谢嬷嬷将他给送出府。 谢嬷嬷从前院回来的时候,宋怀壁竟也跟着一道过来了。 谢嬷嬷刚进院门,远远地就大声道:“夫人,老爷来了。” 生怕谢桐母女在房中说体己话,被宋怀壁给听了去。 谢桐一听说宋怀壁过来,怒意和恨意立即浮上心头,若不是先前被宋十鸢开导过,她此刻恐怕早就提起梅花枪,一枪戳死宋怀壁,好解心头之恨。 “你来做什么?”谢桐强压着心头翻腾的恨意,看着宋怀壁走进来冷着脸问道。 宋怀壁身旁还跟着金福并两个魁梧的下人,似是防备着谢桐会再次对他动武。 他脸色讪讪地道:“我要去周府提亲下聘,库房的钥匙在你这儿,还有账房那边,我要支取一笔银子。” 谢桐看着他冷笑道:“你娶平妻,用你宋家的银钱珠宝下聘,与我何干?宋怀壁,你不会忘了吧?” “我嫁进宋家时,除了这所宅子,你们宋府家徒四壁,库房里只剩下老鼠洞,账上更是一文钱也没有,还欠的到处都是债,你竟还有脸来跟我要库房的钥匙去给周念诗下聘?” 宋怀壁就知道这银子不想要,来之前已经想好了要伏低做小,但此刻被谢桐这么冷言冷语的一刺,还是有些受不住。 周炳昌回西京后周家风光无两,但念诗对他仍是不改从前,温柔服帖,没有一丝倨傲之气,处处为他着想。 对比眼前浑身是刺只会扎人的谢桐,宋怀壁愈发觉得周念诗才是他应该娶的贤良妻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讪笑着讨好道:“夫妻一体,何必算得这般清楚?我不动用你的嫁妆便是,府里这些年的产业进项和我这些年的俸禄应也足够下聘了。” 第57章 宋怀壁起恶念 谢桐看着他那恬不知耻的模样,浑身的涵养都要被气没了,真想做个乡野泼妇破口大骂。 “人不要脸,当真是什么厚颜无耻的话都能说得振振有词。”谢桐终是做不来泼妇骂街的样子,冷嘲道,“我嫁进来的时候,你们侯府外头欠了一屁股债,哪有什么产业?” “你还好意思与我提进项?你那点俸禄连你自己都养不起,看来你是忘了曾经的宋府有多寒酸了。” 她看着宋怀壁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既然忘了,那我就让你想起来,从今往后府里账上的钱,你一文也别想再支用,就用你那足够下聘的俸禄去养活周念诗,迎娶她进门吧。” 宋怀壁被怼得颜面尽失,也不再装出一副笑脸讨好的模样,沉着脸道:“谢桐,你当真要如此?” 谢桐嗤笑一声,“这是在吓唬谁?我倒是忘了,你还有个好儿子想方设法地从我这里骗这银子给你使,既然你们父慈子孝,那你也该尽尽为人父的责任了,往后明心阁的吃穿用度我不会再给一个子儿,你就用你的俸禄好好养儿子、养周氏、养你自己!” 宋怀壁胸口剧烈起伏,狠狠地盯着谢桐,只觉得这张脸是那样的让他生厌,让他厌憎到恨不得撕碎她脸上的讥讽高傲,让她跪地痛哭,苦苦哀求,变成他高高在上而谢桐是那个低三下四苦苦哀求他的人。 “你别后悔!”宋怀壁一甩袖,铁青着脸带着下人离开了碧梧院。 谢桐朝他的背影啐了一口,等人走远了,才对宋十鸢道:“倒是巧了,没等着咱们寻机会去刺激他,他倒上赶着来了。” 她压低声音:“他要不到银钱下聘,这府中上上下下又都被我把持着,鸢儿,你觉得他会再动杀心吗?” “说不好。”宋十鸢道,“不过动机足够了,方便咱们行事了。” 正室不肯给银钱让丈夫去给外室下聘,丈夫心生歹念,欲下毒害死正室,迎娶新妇进门,很是顺理成章。 “咱们且等着,倘若他下毒,咱们立时将计就计。”谢桐斟酌着道,“若是他不动手,娘想再缓两日,等过了春闱……” 宋允可以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但谢桐这个做母亲的,还是做不到一刀两断,视作陌生人。 她的纠结涩意宋十鸢看在眼里,她笑了笑:“好,娘想怎么做,女儿都支持。” 血脉关系哪里是轻易就能割舍得掉的,纵使宋允的所作所为已经让谢桐失望至极,彻底心冷。 因为他们是母子,不像夫妻,很多成了亲的女人,割舍掉一段痛苦至极的婚姻都很难下定决心,更不要说割舍掉母子之情。 脱离原生的血脉关系,那是要反反复复的鼓起勇气,又泄气,伴随着极致的痛苦,日复一日的挣扎,艰难地戒断的一个过程。 不吝于抽骨之痛。 但好在会迎来新生。 前院书房 宋怀壁自从与谢桐撕破脸,他这些日子都留宿在书房里。 那日二叔公的‘暴病而亡’四个字,在宋怀壁心中掀起了滔天波澜,他虽当着族人的面露难色,好似不赞同,但实则他心里动了念想。 是以才叫金福去药铺打听那能叫狸奴立刻发作不治而亡却又瞧不出痕迹的药。 金福打听到一种叫全蝎的药材,服用过量会使人头晕恶心,胸闷气短,呼吸暂停,而后发热抽搐、面呈青紫,昏迷而亡,乍一看很像是急惊风的惊厥之症。 这药简直太合宋怀壁的心意了,但他向来胆小,索性谢桐已经同意他娶周念诗做平妻,犹豫再三,宋怀壁还是摁下了心里的那点念头。 只是此刻,那摁下的念头再次卷土重来,如燎原之火一般,烧灼得宋怀壁坐立不安。 周念诗和谢桐这两个女人不停地交织在他的脑海之中,一个柔顺体贴,处处合他心意,把他这个丈夫当成天,背后的娘正在起势,前途大好,对他大有助益。 另一个盛气凌人、强势刚烈,眼里揉不下沙子,不将他这个丈夫放在眼里,根本没有夫尊妻卑、夫为妻纲的自觉,娘家已经日落西山,对他没什么助力不说,日后出事说不准还要牵连到他身上。 这般一权衡利弊,宋怀壁心中的念头顿时暴涨起来,谢桐暴病而亡,于他而言是百利无一害。 谢桐的兄长谢鸣远在朔北,对西京这边鞭长莫及,谢桐病故的消息传到朔北至少得二三十日,一来一回至少要两个月,等谢鸣派人来西京,谢桐的尸身都已经下葬了,岂不是丝毫把柄都不会留下。 宋怀壁心脏鼓躁,恶念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 谢桐一死,家里的钱财便可随他支配,不用再受谢桐的掣肘,他就能安心将周念诗纳进府做继室,不会给周炳昌带去什么麻烦,还不用烦心受人诟病。 至于谢桐生下的这一双儿女,宋允一向很听他的话,跟他父子一条心,书读得好,人又上进,谢桐走后,他不会薄待了宋允这个儿子。 且宋允与谢桐根本就不亲近,即便日后他知道了真相,想来也会理解他的苦衷,毕竟将周念诗迎娶进府,他们父子二人可是能得到切实的好处。 至于宋十鸢,宋怀壁从未将这个痴傻儿当做自己的孩子,对她并无什么父女之情,等赐婚的懿旨下来,她就会随五皇子去北洲,对宋怀壁更造不成什么隐患,至于她去了北洲后是生是死,那就看她的造化了。 心思落定,宋怀壁反而浑身轻松起来,他甚至想好了,若是下毒,最好是经宋允的手,这样一来更没有人会怀疑。 毕竟儿子弑母罕见,一般人都不会产生这样惊骇的猜想。 只是明日宋允就要入贡院,后日就要下场春闱,会试要连考三场,分别是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举行,一场是三日,每场考完后,举子们可以回客栈或是家中住一晚,翌日再回贡院参加后面第二场、第三场考试。 而下毒之事,正好可以放在第二场考完后,宋允回家歇息的那一日。 第58章 我这人护短 这样一来,宋允在考第三场的时候,谢桐病亡,更是死无对证。 宋怀壁还是十分看好宋允的,觉得他此次就算不能考中甲榜,乙丙两榜应是没问题的。 至于谢桐暴病而亡,宋允需要在家丁忧三年,如此一来就得蹉跎三年,宋怀壁则是全然不在意。 一甲才能去翰林院任编修和修撰,其他进士运气好的能分到六部做主事,大多进士则是分到地方担任知县和县丞,上头无人照拂,家中没有人脉,一辈子都得蹉跎在那种小地方。 三年后,周炳昌靠着新政定能位极人臣,他兴许也能沾光再进一步,届时宋允有进士功名在身,他运作一番,就能让宋允补个六部的肥缺。 宋怀壁想到这里,只觉得自己真是处处都谋算到了,恨不得立时就去实施。 他将金福唤了进来:“这几日你去城外一趟,找乡野郎中买一些全蝎回来。” 金福心里有些害怕,但又不敢不答应,他心里很是不安,总觉得这府里可能要出大事了。 他是府里的老人,当年宋家出事,卖掉了不少下人,他因为从小就服侍宋怀壁,伺候了他多年才留了下来。 谢桐进门后破落的宋府才渐渐好起来,这些年将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谢桐又是个宽宥的主母,从不苛待下人,府里后宅没有妾室,少去许多钩心斗角,下人们日子也都很是好过。 金福私心里也喜欢这样的日子,他也觉得老爷最近愈发有些过分,但他不过是个奴才,哪有资格去说教主子。 金福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第二日一大早就出府先回了趟家,他与家里人交代了许多事,把这些年攒的银子全都拿了出来,让自己的婆娘带着老母和儿子简单收拾下行李,送他们离开了西京。 目送家人走后,金福愁眉苦脸地找了京郊的一处村子,打听到乡野郎中的住处,买到了全蝎。 拿着全蝎,他磨磨蹭蹭地不想回府,在城外溜达了一整日,眼看天黑透,城门马上就要关了,才进城回了宋府。 哪知刚拐过影壁,就被人给拦了下来。 谢蛮子面无表情地说:“金管事,夫人请您去一趟。” 金福脸色一白,摸着藏在袖中的全蝎,心口狂跳,他神色紧张地道:“我还要去给老爷回话,能不能晚些再去见夫人?” 谢蛮子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老爷不在府里,送大少爷去贡院了,金管事请吧。” 金福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跟在谢蛮子身后,去了碧梧院。 正房里,谢桐正在跟谢嬷嬷说话,“送去了吗?” “送到了。”若是放在从前谢嬷嬷不会多嘴说主子的是非,但眼下情况与从前不同了,她实话实说道,“大公子虽收下了护膝,但只放在了房里,并未装进去贡院的行李里。” 谢桐点点头,宋十鸢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以示安慰,谢桐笑了笑,“娘没事。” 她已经不会因为这个而有什么情绪了,更伤心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 这护膝是前些时候她给宋允缝的,那时候她还不知自己这个儿子的真面目,一心想着二月天寒,贡院夜里冷,穿一双护膝多少能够暖和一些。 那会儿她对宋允尚是慈母之心,从没想过母子之间也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后来她想着这双护膝做都已经做好了,就当是全了他们的母子情分,是她这个做母亲的给宋允最后一样东西了。 往后,她随十鸢离开西京,母子此生大概再也不会相见,也不用再相厌了。 看到谢蛮子将金福带了过来,宋十鸢放下了手里的茶盏。 金福躬身行礼,试探着问道:“不知夫人、小姐召奴才过来有什么吩咐?” 谢桐没作声,全权交给了宋十鸢来处理。 宋十鸢看着一脸紧张的金福,淡淡一笑,开口道:“金福管事心里应当再清楚不过了,今儿一早你家里人出城去了,怎么走得这般急?” 听到家里人,金福脸上大变,背上立时起一层冷汗。 他硬着头皮道:“大小姐,小的……小的老母近来总梦见亡父,想回老家陪陪他,闹着非要走,小的只好让妻儿陪老母回老家小住一些时日。” 宋十鸢淡淡道:“是吗?那倒是不凑巧,我瞧着她们走得急,像是为了躲祸,就让人将他们接了回来,想着在西京有宋家庇佑,哪里用得着四处躲躲藏藏。” 金福闻言脸色顿时惨白如纸,他做了这些年的管事,人并不蠢笨,岂能听不出家里人的身家性命全都被大小姐攥在手里了。 他吓得跪了下来,磕头道:“求大小姐高抬贵手,饶小的妻儿老母一命。” “你这么害怕做什么?”宋十鸢语气仍是十分平静,“只要你好好做事,他们自然会无事。” 金福明白过来,大小姐这话是在逼着他表态,他咬牙道:“小的但凭小姐吩咐。” 他不着痕迹地将藏在袖中的药包又往里塞了塞,期盼这事儿并未被发现。 然而下一刻,就听到:“你藏在身上的东西既然是父亲要的,那就好生交差。” 金福有些没听懂,支支吾吾地道:“大小姐……知道奴才买的…买的是什么?” 宋十鸢淡淡一笑:“今儿只交待你一件事,你若办好了,你家里人都会平安无事,你的身契我母亲会做主还了你。” 她声音一转,有些凌厉地道:“若是办不好,在父亲跟前走漏了口风,那你,还有你家里人的性命,就都别想要了。” 金福背上一片湿冷,忙跪地道:“大小姐交代的事,小的一定办好。” 宋十鸢微微一笑:“那便好,事儿并不难办,只是要你做个证人,等时机合适了出来指认是我父亲让你买的毒药便可。” 金福心中一凛,只觉得大小姐那双澄澈的杏眼好似能看透人心,老爷的所作所为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小声问:“奴才……背主作证,真的能留得住这条命吗?” 宋十鸢口吻沉静地道:“当然,我这人护短,你为我做事,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下你的命来。” 第59章 遇事不决 家人性命都在大小姐手里,金福心知肚明,不论大小姐的这句承诺做不做数,他都得替大小姐办事。 但人有的时候就这般奇怪,得了别人的承诺,就好像抓住了救命绳索,心里头安慰许多。 袖中那包全蝎就像是烫手山药,然而大小姐和夫人都并未让他将毒药拿出来,反倒还要他好生交差。 将药包递给宋怀壁的时候,金福心突突地在跳,他伺候了宋怀壁三十多年,看着他从小少爷到少爷又到老爷,岁月优待他,已至中年也不过是眉心和眼角添了几道皱纹。 他忍不住开口道:“老爷,这药…终究是毒,您讨厌狸奴赶走便是了,别一不小心伤到了自个儿。” 宋怀壁将药包放在了书案的屉匣里,听了这话,目光沉幽地道:“那狸奴可恨的很,眼下这个时候又不能赶走,还是药死落个清净。” 金福见他似已下定了决心,不肯更改,颇有些无奈地说:“万一叫人知道了,恐怕对老爷的名声有障,说不定还会损害到老爷……” 宋怀壁听不得这些,他拧起眉,有些不耐烦:“你今日怎么罗里吧嗦的,无事就别在我跟前碍眼,少说些废话。” 金福只好退下,走出书房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见过大小姐后,他有种直觉,老爷和大小姐斗,绝不可能讨到好的。 只是他劝也劝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他站在书房门外,忽然瞧见进忠鬼鬼祟祟地往垂花门去了,忙疾步跟了上去。 过了二进院,见他竟往碧梧院去了,金福一把揪住进忠:“你做什么去?” 进忠吓了一跳,看清是老爷身边的金福,他有些心虚地道:“夫人传我过去回话,问问少爷去贡院的事儿。” 金福心里哪还有不明白的,原来不光是他,就连进忠也被夫人和小姐捏在了手里。 他松开了揪着进忠衣襟的手,“那你快去吧。” 进忠原还以为要被发现了,要受一番盘问,见金管事竟是什么都没问,他心里的紧张褪去一些,忙快步进了碧梧院。 怜双见他过来,领着他到了西厢房外,先禀了小姐,得到允准才将他带了进去。 “大小姐。”进忠一进屋就忙低下头行礼,从袖中摸出一张纸交给了怜双。 宋十鸢淡淡问道:“这是什么?” 进忠不敢抬头,回道:“昨日大公子带小的去了杏花胡同,这纸是侧王妃给大公子的,大公子回来后一会儿眉头紧锁一会儿又十分高兴。” 宋十鸢这才从怜双手里接过纸张,扫了一眼后,她神色认真起来。 会试首场七篇经义,其中四书义三篇,本经义四篇),又称制义,俗称八股文;第二场论一道,主要检验贡生们是否具备做官的基本条件;第三场策五道,主要考察经史和时务,故又称经史时务策。 这纸上有五道题目,四子书、五经各一道,策论三道。 周炳昌是此次会试的主考官,宋初意这是给宋允泄题了? 科举舞弊可是重罪,轻则流放充军,重则斩首示众。 宋允和宋初意简直是胆大包天,昏了头了。 她目光沉沉地看向进忠,他是宋允的小厮兼书童,是识得字的。 “你可知道这纸上的内容?” 进忠急忙摇头:“大公子拿回来后,就藏在了屉匣里,小的送完大公子去贡院,回来后取了纸就赶紧送来了。” 他顿了下,又忐忑地道:“小的不敢看……” 身为下人深谙一个道理,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光是大公子和周氏母女来往的事就已经把他给害惨了,他这会儿来告密,也不过是想保住家人的性命。 那日他被张蛮子捉过来审问后,又被放了回去,他原还愤愤不平,想要找大公子告状,但张蛮子一句想要家人活命就老实点,彻底打消了他的念头。 他后来回家里看过,灶上还烧着饭,但家里人却全都不知所踪。 宋十鸢见他不似说谎,说了句:“若是不想大祸临头,再也别提见过这张纸。” 而后就让他离开了。 宋十鸢捏着那张纸,走到烛台前,神情有些犹豫。 科举舞弊一旦被人知道,那么不光是周炳昌和宋允,整个宋家都会受到牵连,她和谢桐还尚未离开宋家,也会被牵连遭殃。 所以最好是将这张纸给烧掉,什么证据都不要留下,她只当做不知。 可是,同场的学子们谁不是一曝十寒,焚膏继晷,苦读数载? 这对他们何其公平? 而且她不确定宋初意那个胆大包天的蠢货究竟是给宋允一人私漏了考题,还是拿此获利也将考题卖给了别人。 纤云见她心事重重,关心道:“小姐,这纸上写了什么?竟叫您这般心神不宁。” 宋十鸢摇了摇头,这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好,她收回将即将被烛火点燃的纸,叠了叠放进了随身佩戴的香囊之中。 她对怜双道:“你去看看五殿下可在府里,若是在的话,就将他请过来。” 那日请了大夫给裴岐野服过药后,她和母亲就回了碧梧院,没再去客房看过他。 不多时,怜双引着裴岐野过来了。 宋十鸢示意怜双和纤云去屋外守着,才看向裴岐野,他今日穿的仍是一身褐色的旧衣,英俊的脸上没了中药那日凌厉的侵略性。 “五殿下,请你过来是因为我有一桩事犹豫不决。”宋十鸢开门见山。 裴岐野看着她的脸,就想起中药时那些荒唐大胆的臆想,他心头微震,垂下眼睫:“什么事?” 话在嘴边,宋十鸢捏着香囊又犹豫了。 虽然裴岐野在宫里人人厌弃,因为是蛮夷混血,与朝臣们更是毫无往来。 可她不由得想起他看过周炳昌的新政救国策,这很是奇怪,一个连皇帝都见不到的人,却能看到只有皇帝才看过的新政之策。 说到底,其实她并不信任裴岐野。 宋十鸢终究只是模棱两可地道:“倘若有一桩事我想当做没发生,但又觉得对一些人不公平,我该如何做?” 裴岐野用那双茶色的凤眸沉静地看向她:“跟着你的心走。” 第60章 欺负回来 外头传来风拂檐铃的声响,清脆悦耳。 宋十鸢想到那句遇事不决问春风,春风不语随本心。 与裴岐野的话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裴岐野拿出一枚铜钱递给她,宋十鸢目光疑惑地看了过去。 “若实在没有决断,那就抛正反。”裴岐野用手指将铜钱弹到半空轻松接住,声音里多了一丝诱哄,“正反两面各代表一个决定,试一试?” 宋十鸢接过铜板,摩擦着铜板上的刻字,学着他的做法,将铜板朝半空抛去。 铜板凌空的那一瞬,她心中有了决断。 接住铜板后,她没急着去看正反,而是朝裴岐野看去,对方那双狭长的凤眸里多了些隐不可见的笑容,他克制着自己的眸光不落在对方鼻尖若隐若现的小痣上。 “看来你已经有了答案。”他说道。 宋十鸢应了一声,这时候已经明白过来他的用意,正反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凌空的那一刻,心里就会做出决定。 她握着铜钱,犹豫着出声问道:“你那日怎么会在东陵侯府?” 裴岐野眼睫微垂,遮盖住了茶色的瞳孔,沉默了片刻,道:“安王逼我吃了药,强迫我去的……” 宋十鸢从他低沉的嗓音里莫名听出了一丝无力反抗的狼狈,低垂的眼睫遮盖住桀骜野性的双眸后,那张英俊锐利的脸,少了几分凶戾之气,不像是一头凶悍的狼,倒像是乖顺的可怜的犬。 她见识过少年时的裴驰洲是如何欺辱裴岐野的,也见过裴岐野在他面前下跪求饶尊严尽失的样子。 这人活在宫里卑微如蝼蚁,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 大抵是心软在作祟,她望着裴岐野低垂的眉眼,轻声说了句:“离开西京会好起来的。” 丧母后还是稚子的他被关在冷宫里自生自灭,那些无望的岁月都熬了过来,到了北洲再难,宋十鸢觉得也不会艰难过他宫中的日子。 裴岐野点了点头,“但愿能比从前好过一些。” 低垂的眼睫却藏住了他眼底的心思,她总是这么心软,跟从前一样,哪怕被他威逼胁迫后厌恶极了他,但下一次还是会不忍心地给他送吃食。 看来痴傻病虽然好了、人聪明了,但只要稍稍表现得可怜一些,就能骗到她的心软。 再抬起头,裴岐野已是一副平静的模样:“离开西京后,你想去哪儿?” 宋十鸢摇了摇头:“要看母亲的安排。” 裴岐野看着她澄澈的双眸,说道:“安南军都护府的新任都督是裴驰洲的舅舅段瑛,你和谢夫人最好不要回安南。” 安南军竟被裴驰洲外家的人接手了?宋十鸢一时间不由得有些怀疑世代镇守安南的谢家人被调去朔北是裴驰洲的手笔。 其实她是很想去朔北的,一来能让母亲和舅舅团聚,二来,朔北是边镇,对女子没那么多的礼教束缚,她不想一生都困在内宅里碌碌无为,想靠自己后世的见识和上天赐予的金手指做一些事情。 不求建功立业,只求能够有所作为,才不负在这世上走一遭。 “多谢提醒。”宋十鸢回过神来,真诚地道。 裴岐野看着她赤诚的双眸,笑了笑,狭长的眼尾微扬,“宋十鸢,这是我们头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对话。” 回首以往,不是他在威吓宋十鸢,便是宋十鸢一脸畏惧地骂他,两人之间称不上是剑拔弩张,但也绝不平和。 宋十鸢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从他眉眼间窥见了一丝青涩的少年气,她一时竟没了话说。 印象中的裴岐野很少笑,那张脸从幼年到长大,都满是阴郁的戾气。 从前他被人欺负,然后再来欺负她。 “是啊,难得五殿下不欺负威胁人,自然能心平气和地说话。”宋十鸢语气幽幽地说道。 裴岐野脸上的笑容滞了滞,从前要活命的本能,令他去抢、去夺,哪怕是凶恶地威胁欺凌一个傻子。 可除此之外,他还曾将那些无处宣泄的怨恨,释放在宋十鸢的身上。 只因为深宫之中,人人都能欺凌他,连一个小太监都可以折磨他,而他无力反抗。 比他强者欺辱他,他就将那些无法反抗的怨愤,发泄在比他更弱小的痴傻之人身上。 他对待痴傻时的宋十鸢从未好过,那些狼狈丑陋扭曲的样子,她全都见过。 裴岐野清楚,宋十鸢虽不是那个傻女了,但那些过往,她都记着。 但她又不是从前的宋十鸢,不会再傻傻地挨了欺负,还一次又一次地凑到他跟前了。 不会再害怕又畏惧地骂他坏狗。 也不会在他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的时候,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触碰他,红着眼说“坏狗,别死。” 人总是很矛盾,他从前讨厌极了宋十鸢的痴傻,讨厌她懵懵懂懂总是凑过来,讨厌她被人欺负根本不知道,讨厌她明明自己是个傻子竟还妄自去可怜他。 可这个时候,他又无比怀念曾经那个痴傻的宋十鸢,至少她不会离他那样远,不会与他泾渭分明,不会疏离而又冷淡地喊他五殿下。 这个时候的裴岐野还不明白,他的怀念源自于他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他正在失去宋十鸢。 恢复神智的宋十鸢,与他再也不是同类。 “宋十鸢……”裴岐野声音有些艰涩,他慎而重之地道,“我往后不会再欺负你了。” “五殿下就要去北洲了,自然欺负不到了。”对着裴岐野,宋十鸢的情绪总是很容易上头,倒显得她有些咄咄逼人。 她也想不通为何会这般。 明明在面对宋怀壁、宋允和宋初意那种人时,她的情绪都能很平静,理智地应对。 但一对上裴岐野,她总是很容易被情绪裹挟。 大抵是那些被欺压的过往让她耿耿于怀,难以放下。 裴岐野忽然从靴子里拿出一把匕首,他不喜宋十鸢总是带着刺地跟他说话。 宋十鸢看向他,杏眸里多了一丝防备。 裴岐野将匕首递向她:“宋十鸢,我让你欺负回来。” 宋十鸢只觉荒唐,她没去接匕首,看向裴岐野的眼神变为意外,意外于他这个举动有种别样的天真,像是在哄痴傻时的那个她。 第61章 特意告别 可她毕竟已经不是那个痴傻的宋十鸢了。 裴岐野眸光固执地看着她:“你下不了手?” 他身量太高,这种时候就会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那双剑眉下的凤目也会显得有些凶戾。 宋十鸢不肯受他激,也不愿承认自己是下不了手。 她轻嗤一声:“幼稚。” 裴岐野笑了起来,声音有些温沉:“让你欺负回来你不肯,心里偏生还要记恨着。” 他话里无端多出些纵容的无奈。 宋十鸢淡淡道:“夜深了,五殿下该回去歇息了。” 见她翻脸下了逐客令,裴岐野也不纠缠,收起匕首。 只是临走前,他说道:“宋十鸢,你别总是这么心软,会被人骗的。” 看着裴岐野孤拔的身影走入深沉的夜色之中,宋十鸢迟迟说了句:“我才没有心软。” 她也不肯承认觉得自己是觉得裴岐野可怜。 翌日,魏岚再次登门。 魏岚刚落座就说道:“十鸢妹妹,我外祖父给我回信了,粮食能筹到,不过有一半是去岁的陈粮,不知你能否接受?” 宋十鸢点头道:“可以,押粮的镖局呢?” 魏岚忙道:“扬州有个归元镖局,总镖头原先是归元观的一个道士,后来还俗开了归元镖局,在扬州很是有些声誉,镖走大江南北,几乎从未失手丢过镖物。” “他们愿意接这趟去朔北的镖?”宋十鸢觉得归元镖局的总镖头很是有些意思,还俗的道士开镖局。 魏岚:“我外祖父已经去问过了,他们愿意的,像你这样的大单镖局一年里都接不上几回,只要银子给够了,什么都好说。” 宋十鸢问道:“请他们押这一趟镖,得用多少银子?” 魏岚从袖里拿出了一封信:“这要看路程、货物的价值和重量,水路盗匪较少,费用会比旱路要低一些,偏远之地有山匪活跃的地方,就得再多付一笔软镖费。” 宋十鸢听懂了,这软镖费是镖行用来打点山匪的。 “若是重要的信件和人身镖还要另算。”魏岚说道:“通常镖行是一万两价值的货物收百两镖利,但十鸢妹妹这趟货是粮食,押运车队需用大量人手,且朔北路途太太远,归元镖行开出的镖利是一千两。” 说着,魏岚从袖中拿出了半张信,道,“这是我外祖父写给我的信,妹妹可以看上一看。” 她想让宋十鸢安心,她和她外祖父并未从镖行中获利。 宋十鸢看出了她的用意,从善如流地接过信件看了看。 信中魏岚的外祖父还言除此之外,粮食路上会有损耗,若是缩水在两石粮以内,损耗是正常的,镖行不会做赔偿。 一千两这个价格宋十鸢能接受,她叫怜双在西京的镖行打听过了,五万两的粮运到朔北,西京这边镖行开出的是一千五百两的镖费。 扬州比西京到朔北还要距离更远一些,这归元镖行并没有狮子大张口。 她将信递还给魏岚,道:“镖费一千两可以,只是我如何与归元镖局签订镖单?” 时人寻镖局押送货物,雇主会与镖局签订一份镖单,镖单上会详细注明起始地点、商号、货物名称,数量以及镖费等信息,以及走镖失败如何赔偿,走镖的路线和时间等。 尔后双方在镖单上盖章确认后,镖局便可执行任务,将货物送到指定地点或是商号。 完成任务后,镖局会根据之前确定好的利来收取费用,若是走镖失败则要进行赔偿,否则雇主可以凭借镖单将镖局状告到衙门,由官府插手强制镖行赔偿货物,并论罪惩处。 魏岚说道:“这个十鸢妹妹不用担心,外祖父信上说你买了这么大一笔粮,这样信任王家,考虑到你不便去往扬州,就让归元镖局派人带镖单来一趟西京,想是已经在路上了。” 宋十鸢:“如此可太好了。” 魏岚露出一抹笑:“合该我谢谢你才是,这些年我外祖经营茶园生意一直不大好,你信任我,竟找了王家买粮,我外祖在信中很是高兴,夸赞了我许多话。” “也是凑巧,刚好我要粮,你外祖父家中有粮,我们这是两全其美。”宋十鸢也跟着笑了笑,又道:“等签了镖单,我会派人去扬州,随镖行一起上路,买粮的银钱也会带去扬州。” 魏岚和王家不主动提起货款,宋十鸢却是不好意思再拖下去的,况且筹措这么多粮食的成本还在那放着。 魏岚笑了笑:“十鸢妹妹做事总这般妥帖。” 说完这些正事,宋十鸢看向魏岚憔悴的面容,方才说笑时神情中也难以遮掩的疲惫,关心道:“姐姐这两日可还好?” 魏岚眼神微黯:“还好,只是近来家中事多,十鸢妹妹想是还不知道魏怜昨日与二皇子定了亲。” “二皇子?”宋十鸢对二皇子印象不太深,不过前些时候魏老夫人寿宴那日,她才见过二皇子和四皇子,大致能在脑中对上脸。 宋十鸢感慨道:“这亲事竟然定得这么快?” 魏岚:“想是害怕夜长梦多,再闹腾出什么事来。” 宋十鸢点点头,见魏岚没提旁的,她也不好多问,她还没蠢到将明安在酒楼偷听到的事情暴露出来。 只说道:“姐姐若是遇到走不过去的坎儿,实在找不到人可说,千万记得来寻我,我虽然帮不上姐姐太多,但至少能听姐姐倾诉一番。” 魏岚真心实意地道:“若有那日,我一定来寻你。” 但她眼下不是遇到走不过去的坎儿,而是一条复仇路。 知道真相后她无法接受一直疼爱她的祖母对她好,其实是因为愧疚。 这几日她都未曾去祖母房里,她怕控制不了自己去质问魏老夫人。 整个东陵侯府都让她觉得恶心,唯独今日来宋府找十鸢,才让她的心绪得到了片刻的宁静。 “妹妹,我走了。”魏岚站起身,笑容里多了一抹伤感,“过几日我有事要忙,可能顾不上旁的事了,归元镖局的人到了西京会直接来宋府寻你。” 宋十鸢起身送她出府,直将魏岚送到前院影壁,看着她上了马车。 魏岚最后那个笑容给她一种对方要去很远的地方特意告别的感觉。 第62章 弑父怎么了 宋怀壁看见她带着丫鬟站在府门外,冷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宋十鸢回过头,淡淡道:“我来送客。” 宋怀壁皱着眉道,“你一个姑娘家少往前院来,从前你痴傻便也就罢了,如今你痴傻病既然好了,就该在后院多学点针织女红和三从四德的规矩!” 宋十鸢抿了抿嘴角,只当没听见,看向他身后抬着箱笼的下人。 宋怀壁注意到她的目光,脸色阴沉下去,谢桐不肯给他库房钥匙也不给他银子,周景安逼得急,他只能舍下脸面去跟同僚借钱准备聘礼。 想到这里,一股邪火窜了起来,他冷哼一声:“别学你娘那个贱妇的做派,否则即便嫁了人,但是得不到丈夫的喜爱,迟早也会沦为下堂妇!” 听见他阴阳怪气的贬低母亲,宋十鸢脸色冷了下来,骂她可以,但是骂谢桐不行。 宋十鸢反唇相讥道:“真是可笑,女人不守贞就得沉塘浸猪笼,男人薄幸滥情在外头养女人,一句天底下男人哪个不三妻四妾说得是理直气壮,这样不忠不贞的男人反过来还要嫌弃自己的妻子,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闭嘴!”宋怀壁脸色涨红,恼羞成怒地扬起手掌狠狠朝宋十鸢脸上掴去。 他的眼睛里是克制不住的汹涌怒意,谢桐对他冷嘲热讽也就罢了,如今这个女儿竟也敢对他这个父亲不敬,他只觉得自己身为男人、身为父亲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挑衅。 宋十鸢在他扬起巴掌的那一瞬,就躲开了。 她才不会站在那里傻傻地挨打。 宋怀壁掌掴了个空气,带的身子一趔趄,他心下怒极,怒声大骂道:“孽障!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谢桐那个悍妇乱了三纲五常,竟将教得你无父无尊,我今儿非要好好教训你这个孽障,让你好生学学规矩!” 说着,他竟吩咐身后抬箱笼的下人去抓宋十鸢,意图将她摁在跟前下跪,掌掴于她。 宋十鸢没想到宋怀壁这个老毕登一点道理也不讲,父权的权威一受到挑衅,就跳脚暴怒要打人。 府门还大敞着,他都丝毫不顾忌了,可见这是打定主意要将近来受的气全都发泄到她身上来。 宋十鸢给怜双使了个眼色,怜双会意拔腿就往碧梧院跑。 几个下人犹豫着不敢上前,宋怀壁一脚踹了过去,怒火中烧地吼道:“我才是这府里的大老爷,父亲教导子女天经地义,你们还不快去将那孽障给我摁住!” 纤云牢牢地将宋十鸢护在身后,对那几个围过来的下人冷声喝道:“你们胆敢冒犯小姐,身家性命不想要了?别忘了你们的卖身契都在夫人手上!” 宋怀壁脸上怒意翻滚,毫无一丝体面可言:“你个贱蹄子也敢在这大放厥词,我才是宋府的家主,将她拉开!” 下人们一脸为难,但又不敢不听宋怀壁的吩咐,只好抬手去扯纤云。 无人敢去碰宋十鸢,这是府里正经的嫡出小姐,主母疼在心尖尖上的女儿,他们若是冒犯了小姐,就算讨好了老爷,夫人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 何况夫人连老爷都敢揍,这府里谁是真正的话事人,明眼人都清楚。 纤云死死地挡在宋十鸢跟前,拔下了头上的簪子,谁敢碰她,就狠狠地扎过去。 几人本就不情不愿,一时间更是佯装无法下手,场面就此僵持起来。 宋怀壁气的怒发冲冠,心里的邪火暴涨,一脚踹到几个小厮的身上,嘴里骂道:“反了天了,我的话你们都不听了,这是宋家,不是谢家!” 而后伸手就去扯宋十鸢的发髻,想将她一把揪出来。 宋十鸢矮身躲开。 纤云几乎没有犹豫,举着发簪就朝宋怀壁刺了出去。 宋怀壁是个年富力强的的中年男人,动起真格来,纤云自然敌不过他。 宋怀壁劈手夺走簪子,顺带大力将纤云推倒在地。 紧接着便一把揪起宋十鸢的衣襟,狠狠扯到跟前,怒声骂道:“孽障,你还敢跑!我打不死你!” 他扬起右手使尽全力狠狠朝宋十鸢脸上掌掴了去。 宋十鸢那双明眸里燃起灼灼烈火,抬起手狠狠划向宋怀壁的右臂。 巴掌落下的瞬间,宋怀壁痛叫一声,他看了一眼手臂,不敢置信而又恚怒至极。 血水滴落在宋十鸢的高肿的面颊上,她牵起唇角,浑圆的杏眸漆黑渗人:“父亲,下一次就不是手臂了。” 她露出手指间的薄刃,在宋怀壁的脖颈前比划了下。 宋怀壁遍体生寒,色厉内荏色:“你还想弑父不成?” 宋十鸢灿然一笑,血水顺着她的面颊滚落,她用手背随意一抹,“父亲大可以试一试我敢不敢。” 她知道自己冒失了,但她一点也不后悔,什么事都可以权衡利弊、谋而后定,唯独在她面前侮辱她的母亲不行。 谢桐对她那样好,她绝不会隐忍,任由这个人渣在她面前诋毁她。 宋怀壁看着她,只觉得浑身好似有蛇蹿过,令他通体冰凉,有些毛骨悚然。 “怪物……”他失声吐出了两个字。 一只修长的手掌猛地攥住了宋怀壁揪着宋十鸢衣襟的那只左手,力气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来人沉沉地道:“松开。” 宋怀壁疼得额上直冒冷汗,他扭头看去,见是裴岐野,外强中干地道:“五殿下,我在教训不孝女,这是我宋府的家事。” 看见宋十鸢脸颊上的血水,裴岐野英俊的面容上覆了一层阴郁,那双凤眸凶戾得几乎噬人,手掌再次施力,宋怀壁疼得面目扭曲,不受控地泄了力,松开了宋十鸢的衣襟。 裴岐野大力甩开手掌,将宋怀壁甩的一趔趄,差点跌倒在地。 裴岐野垂眸看着宋十鸢高肿的面颊,心中戾气横生,他蹙着剑眉问她:“伤到哪里了?” 宋十鸢侧过面颊,有些不愿被他看到自己的狼狈,“不是我的血。” 被甩开的宋怀壁稳住身形,看着手臂上滴血的伤口,一时间愤怒惊惧交加。 他根本看不起裴岐野这个落魄下贱的皇子,怒意顿时有了出口:“五皇子宋府不是你耍威风的地方,收留你几日已是我宋府仁慈,赐婚懿旨还未下,你厚颜无耻地与我女儿拉拉扯扯,是要无媒苟合吗?” 第63章 阴狠无情 “宋怀壁你闭嘴!”迟了一步赶来的谢桐远远听见这一句话眼里几乎要迸出火来。 大敞着府门,竟张口说自己的女儿跟外男无媒苟合,天底下竟有这样主动侮辱自己女儿名声,往自己女儿身上泼脏水的父亲,简直丧心病狂。 好在宋府这处四进四出的院子在碧水胡同最内侧,没有人过来看热闹,否则传出去鸢儿的名声就要全毁了。 “关门!”谢桐冷喝一声,守门的小厮急急忙忙合上了朱红大门。 宋怀壁捂着手臂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对上谢桐,他那暴怒的气焰一下就低了。 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在这整个府里成了孤家寡人,所有人都听谢桐母女的,都在跟他作对。 谢桐走到宋十鸢跟前,看见她高肿的面颊,脸上的血迹,一时间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宋怀壁!”谢桐美目喷火,手中的梅花长枪直指宋怀壁,咬牙切齿道,“你敢打鸢儿?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宋怀壁浑身一抖,他举起自己还在流血的手臂,嘶吼道:“她用刀划伤了我!” “我是她父亲,父亲教训女儿天经地义,她对我动刀,满西京哪有这样的姑娘?她鸮鸟生翼,狂悖忤逆,不孝不悌!” 谢桐这才注意到宋怀壁受了伤,她嗤笑一声,长枪挑一挑,束发冠应声而落,宋怀壁顿时披头散发。 “活该!你为父不慈,就别怪鸢儿不孝,再有下次,我要你的命!” 宋怀壁脸色铁青,这一刻他心底对谢桐的杀意几乎灭顶。 有这对母女在,他在这府里根本毫无一丝威严,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被冒犯践踏,这样的女人就该去死,他才是宋家的主子! “还有,五殿下是我留在府里的客人,他想住到几时就住几时,轮不到你来多管闲事。”谢桐背手收回梅花长枪,丢下狼狈不堪的宋怀壁,带着宋十鸢转身而去。 宋怀壁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见他脸色阴沉的厉害,搬箱笼的那些下人根本不敢上前。 躲在角落里看了全程的金福实在有些不忍心,走了出来:“老爷,您手臂还在流血,我给您包扎下伤口还是去外头请个大夫过来?” 宋怀壁遮掩住眼底的狠辣之色,他还要赶去周府下聘,只回房让金福往伤口上洒了些金创药,重新束发更衣,让下人们搬着箱笼,匆匆出了门。 过了北侧垂花门,裴岐野驻足,他克制着目光不去看宋十鸢,与她们分开向西院走去。 等几道脚步声渐渐远去,裴岐野回过身去,他凝视着宋十鸢即将消失的纤瘦背影,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五指握紧又松开,反复几次,最终还是将瓷瓶放回了怀中,没有迈步追上去。 他不想承认在看见宋怀壁掌掴他的那一刻,他失控了。 攥着宋怀壁的那手,差点要掐上他的脖子,扭断他的脖颈。 他还是见不得宋十鸢被人欺负,不论她是那个傻傻的宋十鸢,还是现在这个清醒聪明的宋十鸢。 就像小西山那夜,明明他已经赶不及,可看见那辆狂奔的马车即将坠入断崖的那一刻,他浑身血液几乎都凉了下来,根本来不及多想,前所未有的气力骤然爆发,本能地飞扑而去。 他从来不是一个有怜悯之心的人,他将自己这条命看的很重很重,为了一口吃食,为了活下去,他无所不用其极。 没什么比他活着更重要。 他至今都想不通那一刻为何会不顾后果的扑过去,倘若他没能救下宋十鸢,那他也会被那辆马车带着跌入断崖摔得血肉模糊,粉身碎骨。 后来,裴岐野将这归咎为他犯病了。 可今日看见宋十鸢挨打,他又差点失控。 她那个丫鬟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往后院跑的时候,被他撞见拦下来,他只听到半句话“老爷要打小姐……” 等回来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前院。 这份失控究竟是源自于什么?裴岐野想不通。 但又好似想通了。 人人厌弃他是夷族杂种,痴傻的宋十鸢也被人人厌弃,他们两个一样的可怜。 他将宋十鸢当成了另一个自己,所以他见不得别人欺负她,见不得她去死。 一定是这样的。 不然他这头狼心狗肺、阴狠无情的野狗,还会有慈悲心肠不成? 裴岐野嗤笑一声,纵身一跃,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围墙。 碧梧院 谢桐一脸心疼地用浸了冷水的帕子擦拭宋十鸢高肿的面颊,只恨不得回过头再去扇宋怀壁一个大嘴巴子。 “娘,我没事。”宋十鸢朝谢桐安抚一笑,问怜双,“五殿下怎么会过去?” 怜双拿了消肿止痛的药膏过来,“奴婢去给夫人报信,正巧撞见了五殿下。” 谢桐拿过药膏,动作轻柔地往她脸上涂,嘴里却气恼地道:“宋怀壁真是疯了,我刚才真想一枪削断他的脑袋!” 宋十鸢道:“是女儿莽撞了。”宋怀壁今日的举动传递出一个信号,他已经愈发沉不住气,也不想再容忍了,看来下毒应就在这两日。 有些人在大事将成前,会变得急躁,失去耐心。 “我瞧着他那些箱笼是去给周家下聘的。”宋十鸢冷静分析,“周炳昌在贡院主持春闱,他这时候去周家下聘,应是周家刻意算好的,趁着周炳昌不在,将周氏的婚事先定下来。” 周炳昌不会自掘坟墓,可惜周家人短视,偏偏要在这个档口逼着宋怀壁娶了周氏,宋怀壁做了几十年的官,脑子偏生也是个不够用的,竟真的抬着聘礼就这么去了。 宋十鸢拉住了谢桐的手,目露狡黠:“母亲,您去一趟都察院经历司都事张夫人家里,与她好好哭诉一番府里的糟心事。” 谢桐疑惑:“我去哭诉?” 宋十鸢点点头,“母亲您一定要做出伤心欲绝的样子,再说一说府里这些年的开支,但是不要提周家。” 上次明安查出来工部员外郎刘志、太常寺寺丞王沛都和宋怀壁有私交,唯独都察院经历司都事张直跟他们毫无来往。 但了智做祈福法事那三日,张直的夫人却日日都同另外两位夫人一样登门拜访。 宋十鸢在心里琢磨了一番,琢磨出了些门道来。 第64章 抓住把柄 祈福法事宋府并未往外张扬,但刘、王两位的夫人还是得了信登门,可见是暗中有人授意。 结合那日要给谢桐批宫坐伤官七杀命卦,宋十鸢不做他想,定是宋初意所为。 她应是知道这两人与宋怀壁私交甚好,才特意给这两人的夫人送信,让她们登门亲耳听见谢桐的坏命格,借她们的口把谢桐的坏命格传扬出去,只是后来被她破解,便没了下文。 而都察院经历司都事张直的夫人会过来就很不同了。 都察院由前代的御史台发展而来,与刑部、大理寺并称三法司,都察院主掌监察、弹劾百官之权。 宋十鸢大胆猜想,张夫人会过来是因为都察院盯上宋府,亦或是盯上了周炳昌想要从宋府下手。 大胆猜测,小心求证。 谢桐去张夫人跟前哭诉过后,就能试探出结果了。 朝中若有人不想让周炳昌顺利进内阁,眼下宋怀壁去周家下聘就是个递上来的把柄,正好可以在朝堂上攻奸周炳昌以权压人,让宋怀壁抬他那做外室的女儿进门当平妻。 她将这些掰碎了说给谢桐听,谢桐听完恍然大悟,眼睛发亮地看着宋十鸢,有些骄傲地说:“鸢儿,你太聪明了!” 而后,她将药瓶递给纤云,“你给鸢儿上药,我这就叫人备马车去张府。” 谢桐带着谢嬷嬷离开后,纤云接着给宋十鸢脸上擦药膏,她忍不住问道:“小姐,您用什么划伤的老爷?” 宋十鸢抬起手,露出一片薄薄的刀刃。 “咦,小姐您从哪弄来的这东西?瞧着不像是精铁。”怜双看着那薄如蝉翼但看着就十分锋利的刀刃,好奇地道。 宋十鸢:“应是精钢。” 这刀刃是那日她给裴岐野包扎掌心的伤口时留下的,她瞧着像是百炼钢淬炼成的,刀刃短小,一面是刀锋,另一面的刀背刚好手握,藏于掌心可以严实包裹。 她觉得特别适合带着防身,就将这刀刃给昧下了。 今儿顺手就给用上了。 “你受伤了吗?”宋十鸢朝纤云关心道。 纤云心里一暖:“奴婢就摔了一跤,没受伤。” 纤云看着那刀刃,想了想道,“您贴身带着这东西,可别伤了自个儿,我给您在刀背上缠上布条,这样就不怕伤到手了。” 宋十鸢将刀刃递给她,由着她去折腾。 怜双看着她的脸,这么好看的脸老爷竟也下得去手,她心疼地道:“老爷打您巴掌,小姐您伤心吗?” 宋十鸢摇了摇头,若是谢桐打她巴掌,她肯定伤心,因为她对谢桐有感情。 她对宋怀壁那个渣爹没什么感情,不在乎自然就不会伤心难过。 宋十鸢看了一眼怜双和在纤云,出声问:“你们也到说亲的年纪了,有没有心仪的人?” 怜双赶紧摇了摇头,纤云道,“奴婢没有。” 宋十鸢道:“我和娘可能很快就要离开西京了,你们若是有心仪的人,我就让娘把身契给你们,为你们备好嫁妆。” 怜双几乎想都没想:“不管小姐去哪,我都跟着小姐。” 纤云道:“奴婢也是。” 宋十鸢笑了笑,“我想去朔北,你们跟着我的话,那种地方可找不到什么好人家,你们好好想一想。” 怜双向来怎么想就怎么说,在宋十鸢跟前更不会遮掩:“奴婢不想嫁人,伺候完丈夫又要伺候公婆,十月怀胎鬼门关里闯一遭,还要没日没夜地照顾孩子,反正小姐去哪奴婢就跟去哪儿。” 宋十鸢说道:“你跟着我,不也要照顾我?有什么好的?” “那不一样,小姐待奴婢们好。”怜双很是有自己的理,“嫁了丈夫就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操持一大家子,哪有跟着小姐自在。” 宋十鸢笑了,“感情是跟着我自在才不舍得嫁人。” 性子更沉稳的纤云道:“奴婢是被家里人卖进府里的,家里穷得快要吃不上饭了,爹娘就想着卖掉女孩换口粮,小子要留着传宗接代,女孩轻贱,养儿能防老,所以他们卖掉了我。” 她笑了笑,一向内敛的她露出一抹倔强来,“奴婢不想结婚生子是怕日后家里也穷得吃不上饭了,他们也会将我生的女儿卖掉换口粮。” 宋十鸢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不会的,我会给你备上一份丰厚的嫁妆,虽不能过富贵日子但不会叫你忍饥受饿的。” 纤云摇了摇头,说道:“女子在家中一向是说不上话的,贫穷人家更是如此,我怕我生的女孩受苦,即便不是穷到卖儿卖女的时刻,其他大多时候也总是要女孩受委屈,牺牲的都是女子的利益。” 她能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受过很多委屈和不平,才会有这样切身的感受,这是一个女性深受礼教束缚男权压迫的朝代,她能隐隐觉察到这种不平,已是难能可贵。 宋十鸢用欣赏的目光看向纤云,绽放出一抹笑容:“好,不想嫁人那就不嫁人,跟我去朔北一起吃苦去。” 这话打破了有些沉闷的气氛,两人也都笑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主仆三人正说着话,碧梧院的小厮过来通传道:“百食居的掌柜明安求见夫人。” 谢桐不在,就通传到了她这里。 宋十鸢想着应是又有什么消息了,她叫人将明安带了进来,在正堂里见了他。 明安躬身行完礼才抬起头,见夫人不在,他十分守礼地又低下头,“小姐,派去宁州的人回来了,周氏旁支的二老爷这些年做起了往南边跑商的生意,派去的孔三怀疑就是这位周二老爷在替周氏往南边送银子。” 宋十鸢听他继续说道:“孔三把周二老爷骗来了西京,周二老爷还当是周家派人接他来的,一到西京,我就将人给捆住扣了下来,来之前终于撬开了他的嘴,他承认了这些年往南边跑商是在替周氏给周家人送银子。” 宋十鸢追问道:“可有账目?” “有。”明安道,“这周二老爷留了一手,想靠账本挟恩让起复后的周炳昌帮扶他那一支,只是账目还在宁州,我已经派人去取了。” 第65章 弃之不可惜 宁州离西京并不算远,快马加鞭不过两日的路程,取账目的赶回来还来得及。 明安事情办的实在利索出色,足可见谢老将军对谢桐的疼爱。 因为女儿嫁的太远,远到他害怕安南谢家鞭长莫及,出嫁前就安排了这么多得力又忠心的人来襄助女儿,好让她一生顺遂。 可世事不尽如人意,毕竟谁也不能隔着肚皮看透人心。 不过宋十鸢相信,若是外祖父谢老将军仍在世,他知道了宋怀壁的所作所为,他绝对会为谢桐撑腰和离,亲自来接她回安南。 天色擦黑的时候,谢桐从外面回来了。 马车停在影壁前的时候,宋怀壁也刚巧醉醺醺地从外头回来,他虽吃多了酒脚步踉跄,但一脸的志得意满。 看见谢桐,他春风得意的劲儿滞了滞,一句话没说,转头就让金福扶着往书房去了。 他今日本是想歇在杏花胡同的,可周念诗搬回了周府,说是两人就要成亲了,不好再不照体统地胡来。 宋怀壁只能不情愿地回了府里,可一想到府里的谢桐母女,他就如鲠在喉,实在厌烦。 强忍着那股子厌恶劲儿回了府里,却不想一进门就碰见了谢桐。 隔着灯笼的光晕宋怀壁瞧见了谢桐红肿的眼和眼角的细纹,回到书房回想着她那双一看便是哭过的眼,宋怀壁心里隐隐有些痛快,生出了一份难以描述的隐秘愉悦感。 谢家大小姐性子强势刚硬,当年他费了好些心思才引得她心动,被谢老将军好一番磋磨才将人娶到手。 婚后他要靠谢桐的嫁妆过活,在她面前从来都是低三下四地哄着,不敢摆出他这做男人的款,处处依从一个女人,消磨了他所有的耐心。 谢桐更是从未在他跟前矮下过身段,她不会逢迎他的喜好,也不会在她面前流露出娇怯的一面,就连在床上他都得忍着,她不舒服了就要拿脚出踹人。 做夫妻这么多年,他甚少见她落泪,她是刚强的倔性子,除了一双儿女能让她伤心掉泪,他这个丈夫是分毫没有分量的。 宋怀壁靠坐在太师椅上,回味着刚才她那双红肿的眼睛,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勾。 再刚强不还是个女人,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她终究是在面前落了下风。 他有些迫不及待想要看到谢桐濒死时候的情形,会不会痛哭流涕地跟他求饶,亦或者是后悔这些年在他面前的傲气凌人? 宋怀壁又想到谢桐眼角的细纹,她一向不爱涂脂抹粉,年轻时候容貌盛,自然是美的,可现在看着不过一黄脸妇人尔。 这一点上跟周念诗与她完全不同,周念诗爱俏,胭脂水粉用在脸上有种徐娘半老的风韵。 他喜女人饱满丰腴一些,周氏便每日多进食,又饮许多木瓜牛乳,让身姿丰腴起来,房事上更是任他折腾尽兴。 他想娶周氏进门做平妻,除却怕攀附周炳昌之外,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周念诗合乎他的心意。 周氏同他解释过了,了智大师批出的宫坐伤官命格可以破,只需取自己的心头血让丈夫饮了,便不会伤妨到丈夫的官途。 她竟真的在心口取了血来给他饮,一个女人甘愿为他做这样的事,他哪能不动容? 搂着周念诗的时候,宋怀壁胸口是热的,而谢桐于他已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了。 他拉开桌案下的屉匣,看了眼里头的药包,目光变得愈发迫切狠辣。 谢桐看着宋怀壁去了前院书房,啐了一口“晦气!”带着谢嬷嬷回了碧梧院。 见她回来,宋十鸢一边吩咐人上菜,一边拿起在冷水里镇过的瓷勺给刚坐下的谢桐冷敷红肿的眼皮。 谢桐见她这样心细,心里淌过一股热流,笑着说:“张夫人果然拉着我问了许多事,鸢儿你兴许真的猜中了。” “娘为何这么说?”宋十鸢看她高兴,追问道。 谢桐肿胀的眼皮被带着凉意的瓷勺滚过,舒缓了许多,她道:“我到了张府跟张夫人哭诉了没一盏茶,她就借口要更衣出去了一趟,后来特意将我请去了正房接着叙话,我是习武之人能听出来她耳房里藏了人。” 宋十鸢给她用凉瓷勺滚动按摩过后,又取了浸在热水里的帕子,热敷在眼睛上。 谢桐舒服地喟叹了一声,接着道:“我猜那人肯定是她丈夫张直,张夫人还试探我周家的事儿,我都模棱两可地带过去了。” 宋十鸢夸她:“母亲做的很好。” 谢桐得了她夸赞,高兴地笑了起来:“我走的时候,张夫人还问我想不想和离,还说左都御史冯老大人的夫人最是看不惯这样的不平事,若是我有和离的念头,可以请冯老夫人来撑腰。” 宋十鸢问:“冯老夫人什么来历?”西京权贵多,一块匾额掉下来就能砸出几个贵人来,这位冯御史的夫人想必也不是等闲出身。 谢桐跟她说道:“那位冯老夫人出身忠勇伯府,母亲是已亡故的平阳郡主,在西京一众夫人里很是德高望重,能说得起话来。” 宋十鸢思忖了下,“等事发那日,可以叫人去给冯老夫人递张请帖。” 虽然他们那些人各有自己的算计,是想借机在朝堂上打压周炳昌的风头,但那又怎样? 不过是互相利用,借力打力,她和母亲能从中获得切实的好处从这乌烟瘴气的宋家脱身就行了。 用饭的时候,宋十鸢将明安送来的消息说给了谢桐听,谢桐大喜过望,她算了算时日,“安南那边也该有信儿传来了。” 宋十鸢宽慰她,“有周二老爷和他往安南送银子的账本在手里,便是安南那边没什么消息也不妨事的。” 晚间,沐浴过后,宋十鸢叫厨房的人送了一筐萝卜过来,打发了纤云和怜双下去歇息,她从香囊里拿出进忠那日送来的‘考题’,握着刻刀趴在软塌的矮桌上折腾起来。 一个时辰过去,桌案上摆放了一排排不甚整齐的萝卜章。 她按顺序将萝卜章蘸了最便宜的碳黑墨,在坊间便宜常用的大呈文纸上拓印下文字。 第66章 不要他了 私漏科举题目的事,宋十鸢让谢蛮子去查过宋初意,她虽做的隐秘,但还是被谢蛮子查出来她让下人和几个贡生接触过。 十鸢并不意外,她夺回嫁妆,家里的银钱又被谢桐把持着,宋怀壁想要给周念诗下聘都要找同僚借银子,没有闲钱再给宋初意另外筹备一份嫁妆。 堂堂安王侧妃手里怎么能捉襟见肘没有银子使呢?她能将考题泄露给宋允,那就能泄露给别的人来换一笔不菲的银子,现成无本万利的买卖不做白不做。 可是,其他举生们谁不是焚膏继晷,兀兀穷年? 这些花钱舞弊的人若是考中,他们会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不,他们不会。 他们只会想尽办法搜刮民脂民膏,加倍弄回现在所花出去的银子。 她不是什么活菩萨,只是这事儿刚好叫她知道了,若是装作不知,她良心上过不去。 做人可以狠,但不能没良心,没了良心就没了自己的底线。 而她刚好是一个有那么一丁点儿良心和底线的人。 不求俯仰无愧于天地,行为无愧于人,只求无愧于心。 科举舞弊事关重大,宋十鸢不想让身边的人沾染分毫,牵扯着宋允她没告诉谢桐。 怜双和纤云都识字,她不能让她们帮忙,所以她想出了用刻萝卜章来做简易的泥活字拓印考题,萝卜不起眼又容易毁尸灭迹,剁碎了往马厩里一倒,什么蛛丝马迹都不会留下。 纸张和墨她选的都是穷苦百姓最常用的,如此一来,便是大理寺和刑部最擅长查案的人来查,也如泥牛入海,难以追查出什么线索来。 只是如何将这些考题散去街上,她还没想到人选。 私心里宋十鸢并不想用谢蛮子,她不想让谢桐的人沾手,因为有风险在,万一不慎被查到那就是砍头的重罪。 她放下手里的萝卜章,从香囊里拿出那枚裴岐野给她的铜板,放在了桌案上。 那日这枚铜钱被她投掷到半空时,她不但做出了要揭发科举舞弊的决定,还想好了揭露的法子,甚至是要用的人选。 她想用裴岐野,让他将这些纸张散乱在大街上。 可心里又有些说不出的别扭犹豫。 因为她曾清清楚楚的看到过趴在地上如猪狗一般可怜狼狈的裴岐野。 见识过冷宫里卑微如蝼蚁人人可欺的裴岐野。 目睹过差点饿死在寒冬腊月里可怜凄惨的裴岐野。 从来没有人对他好过。 从来没有。 她那点别扭犹豫源自于不忍心。 纵然她还记着裴岐野曾经是怎样凶恶地威胁欺凌她。 宋十鸢指腹用力摁了摁桌上的铜板,轻轻地叹了口气。 等拓印了几百张大呈文纸,她才下了决心。 无他,裴岐野是朝廷与北洲求和商谈好的质子,若真不小心查到了他身上,皇帝就算震怒,但也不会让他这个质子有所损伤,北洲人还等着磋磨裴岐野泄愤呢。 再有春闱考完就是二月中了,三月初礼部送质子去北洲的使团就要出发,十来天的时间,等科举舞弊案真正爆发说不定裴岐野已经离京在去往北洲的路上了。 翌日二月十一,会试第一场考完宋允晚上会回府过夜,明日再去贡院考第二场。 宋十鸢让进忠将纸条又放回了宋允的书房,叫怜双去请裴岐野。 怜双一个人回来了,裴岐野所住的西院客房没人,她扑了个空。 宋十鸢不觉得奇怪,裴岐野迟迟不回宫肯定是有自己的事要办,不可能整日都待在宋府。 晚间,宋十鸢坐在院中摇椅上品茶,看见身着青衫的人影走近,她还以为是裴岐野过来了,抬起眼看过去,原来是宋允回来了。 宋允声音温和地道:“妹妹好清闲的雅兴。” 宋十鸢扯了扯唇角,没兴致跟他搭话。 宋允眸中有阴沉之色一闪而过,进了正房去见谢桐。 宋十鸢撂下茶碗,起身也进了屋。 屋内,谢桐正在看兵书,见宋允走进来,她脸色微变,有些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看他。 宋允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清雅温和地跟谢桐说话。 “母亲,儿子觉得此次春闱很是有些把握,特意来告诉您一声,让您也高兴高兴。” 他虽一脸疲态,但神色中难掩兴奋得意,虽只考了一场,但似乎对后面两场已是成竹在胸。 无人接话,他脸上也没有尴尬之色,继续说道:“多谢母亲疼惜儿子,不忍毁儿子前程,隐忍委屈答应让周氏进门,来日儿子高中定给母亲长脸争光!” 谢桐抿了抿唇角,看见跟进屋的女儿,翻滚的情绪才平静下来,她掐了一把手心,忽然间觉得能喘过气来了。 “天上下雨地上流,母子吵架不记仇。”宋允笑着说了句俗语,温温和和地央道,“母亲,您就原谅了儿子这一回,可好?” 他是被父亲劝过来的,从贡院回来得知父亲已经去周家下聘过了,周景安也做主收了聘礼,他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跟周家结成姻亲,那他此次蟾宫折桂,势必能谋个好去处。 从贡院回来他浑身疲累得很,本是不想花精力来碧梧院低声下气求和的。 但父亲有句话说得很对,他和谢桐到底是母子,若是母子不和闹得人尽皆知,于他名声有碍。 景朝天子以孝治天下,对太皇太后的孝悌之心天下皆知,文武百官上行下效,想到这处,他才来了碧梧院。 谢桐听完他的话,定定地看向他,神色冷淡地说:“宋允,往后你只当没我这个母亲吧。” 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她心底绞痛,想起了多年前怀宋允时,那是她的第一胎,没有经验。 别人说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她便全都忌了口,生怕会有什么闪失。 头几个月她孕吐得很厉害,想吃的要忌口,不想吃的强吃下去会吐出来,折腾的整个人像是病了一场,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后来不吐了,肚子沉得她不舒服又整宿整宿地睡不好,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 好不容易熬到生产,足足疼了两日,才将孩子生下来。 死去活来了一回,她晕厥前,让嬷嬷把孩子抱来看了一眼,皱巴巴的小脸明明不好看,她却笑了出来,受的那些苦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可现在她看着宋允,只有陌生,再没了骨血相连的满腔爱意。 宋允脸色一沉,脑中有根弦绷了起来。 她这是不要他这个儿子!? 他眸子里有克制不住的汹涌怒意,声音尖锐地道:“母亲可别后悔!” 第67章 吐血昏厥 谢桐瞳孔轻颤,指甲深陷入手心却不自知,她竭力维持着冷淡的表情,无波无澜地看着宋允。 宋允盯着她面无表情的脸,心里涌动出一股恐慌来,但更多的是难以遏制的恼火,这个生养他的女人,竟不要他这个儿子了? 怒火压住了那一丝不安的惶恐,他尖锐而又刻薄地再次出声:“没有儿子为您撑腰,周氏进门后您还能坐稳主母的位子吗?” 他目光阴沉地看向宋十鸢,抬手指着她:“还是说你要指望她这个女儿来支撑门户,为你养老送终?别异想天开了,她一个女子能有什么用呢?她是能读书致仕还是能建功立业?” 看着谢桐无动于衷的样子,宋允的愤怒变得愈发激烈。 “男乾女坤,乾为首,天、君、父、夫,这天下男子为主,女子为辅!这世上的女人若无门户蒙荫,儿子撑腰,会过什么样的日子?我来告诉您,她们会被夫家作践视如猪狗,会无家可归,只能去做娼妓!” 宋十鸢看着他狂怒低吼,极尽讽刺地一笑。 “这么贬低女人,看不起女人,你莫非忘了自己是从女人的肚皮里爬出来的?” “你住口!”宋允再不掩饰对她的厌恶,神情癫狂:“生下来就是个傻子,你这个蠢货累赘早该去死……” “砰”地一声,茶杯冲着宋允的面门砸了过来,摔落在地,碎成数片,砸断了他的话。 谢桐冷冷地看着他:“你给我滚!我生养你一场,就养出了你这么一个薄情寡恩、狠毒刻薄的白眼狼?若早知如此,我宁愿从未生过你这个儿子!” 宋允抬手摸了一把被砸中的额头,指腹染上了一抹血色,他胸口剧烈起伏,满脸阴郁,恨恨地瞪了宋十鸢一眼,那一眼里充斥着不甘和嫉恨。 他咬牙道:“既然母亲不要我这个儿子,那儿子就等着,往后的漫漫余生没有丈夫的疼爱、儿子的照应,儿子等着看您在这后宅里能过成什么样。” 桌案上的烛火摇曳,灯芯发出爆响,映照得谢桐面白如纸,她眸中晃动着极为隐秘的湿意。 宋允又看向宋十鸢,语气森寒带着挑衅:“还有您最疼爱的好女儿,算一算时日,儿子放榜时,她应当就要跟着五皇子去北洲了,儿子可听说那些蛮夷人不光残忍嗜杀,还喜食鲜嫩的两脚羊,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 “先糟蹋了再烹食,她倒是继承了您的好相貌,您以为那些蛮族人能放过她吗?” 谢桐浑身颤抖,这一声声一句句都像是锋利的刀子狠狠地捅在她的心口,她嘶声吼道:“宋允!” 宋允见她终于暴怒,再不是方才那无波无澜的冰冷模样,心中快意了一些。 宋十鸢看着他脸上扭曲的神情,双眸冰寒,淡淡道:“那兄长可要睁大眼好好地等着,将来才有机会看我和母亲活成什么样子。” 宋允轻蔑嗤笑,拂袖转身而去。 他走得急,出了碧梧院才觉出脚下锐痛,他顿步脱下黑缎面云纹靴,从靴子里倒出一块沾了血的碎瓷片, 脚掌洇润出一片血迹,渗透了足衣,与皮肉粘黏在一起。 伤口不算深,但宋允忽然觉得很痛,比那年匕首扎穿掌心时还要痛。 有什么东西就像他手里捏着的这枚碎瓷片,听不见声响,却彻底地碎了。 远远走过来的进忠见他脸色惨白,脚掌上的血迹,赶紧上前搀他。 宋允却推开了他的手,囫囵套上靴子,踩着脚掌上的伤口,一步一步走回了明心阁。 痛意渐渐变得麻痹迟钝。 硌在脚底的碎瓷剔除后,伤口很快就会好起来。 人也一样。 谢桐看着宋允出去,颤抖的身子和脸上恸怒的表情渐渐平静下来。 她努力扯起唇角,朝神情担忧的十鸢道:“娘没事,天色不早了,你回房歇息吧。” 宋十鸢犹豫了下,想起那次夜半正房里传出的隐忍哭声,她知道谢桐是不愿将自己的脆弱示于人前的,更不愿被她这个女儿给瞧见。 她柔声道:“那母亲也早些安睡。” 谢桐含笑应了一声“好。”看着宋十鸢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她这才抓着椅子的扶手想要起身,五指却颤得厉害,她身子摇晃了下,跌坐在椅子上。 谢嬷嬷急忙上前想要去扶她,还未走过去,忽然迎面被喷了一脸的血水。 她脸色大骇,惊叫一声,忙冲上前扶住了谢桐。 尚未走远的宋十鸢听到这声悲恐至极的惊呼,心中一突,浑身充斥着像是突然踏空一样的恐惧,掉头就往回跑。 怜双和纤云急急跟上。 回到正房,看见桌案和地上的星星点点的血水,宋十鸢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她大步跑上前,见被谢嬷嬷搂着的谢桐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唇角还有喷溅的血迹。 她手脚发软,心神俱颤,强自镇定下来,跟谢嬷嬷合力将谢桐扶去了屏风后的架子床上。 她用力掰开谢桐的下颌,见她口鼻中没有被血块呛堵,对跟进来的怜双和纤云吩咐道:“让蛮子叔赶紧出府去请大夫,记得驾马车,若是大夫不肯来,就砸银子。” 怜双听着她声音发颤,急忙小跑了出去。 宋十鸢手指掐上谢桐的人中穴,又对纤云道:“去倒杯清水。” 又对慌张失措的谢嬷嬷道:“嬷嬷,去把窗扇全都打开。” 她的冷静表现,让几人都跟着镇定下来,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 人中掐了许久还是不见谢桐醒来,宋十鸢心下愈发焦急,面上却丝毫不显。 她强压着心里的害怕和惊慌,接过纤云端来的水,往谢桐口中喂去,又对纤云吩咐道:“让咱们院里的下人守好院门,除了大夫,谁也不要放进来。” 纤云应声,匆匆去了屋外做安排。 掰着谢桐的下颌喂了两杯水,宋十鸢转而拍打起谢桐的阳泉穴。 这是关于吐血昏厥,她所知道的所有急救手段了。 但拍打阳泉穴也没能让谢桐醒转过来,宋十鸢只能心急如焚地等着谢蛮子请大夫回来。 碧梧院的动静很快传到了前院,宋怀壁长袍都未穿整齐,就带着金福并几个身材魁梧的下人来了后院。 第68章 不得好死 他带过来的这几个健仆是宋初意给他的,说是担心谢桐再对他动手,让他带在身边防身。 见碧梧院院门紧闭,宋怀壁示意其中一个健仆上前敲门。 门被拍得梆梆作响,能瞧见门扇后有人影,但却根本无人开门。 宋怀壁见状笃定谢桐的确出了事,他一脚踹在门上:“狗娘养的,你家老爷来了,还不快开门!” 门内仍是没人作声。 见状,宋怀壁吩咐那几个健仆:“去撞门!” 其中一人道:“没有撞木恐怕撞不开,不如用斧子劈砍?” 宋怀壁对金福吩咐道:“带人快去拿斧子。” 金福心里一紧,却又不敢不从,他只能带着一个健仆去了二进院的柴房。 没多久那健仆就取了斧子回来,在宋怀壁的吩咐下,四人轮换着劈砍起了碧梧院的院门。 松木院门没多久便被劈裂开来。 守门的杂役小厮们脸色焦急,拿了木桩子去堵,被一斧头给砍飞了。 宋怀壁带人冲了进去,拿出了府中大老爷的架势,直接吩咐他带来的那几个壮仆动手,趁着下人们打作一团,他一脚踹开拦着他的下人,强硬地进了院子。 纤云瞧见,急急回了屋中跟宋十鸢报信:“小姐,老爷闯进来了。” 谢嬷嬷面露决然之色,“老奴去拦。” 除了她们这些个近身伺候的,碧梧院的其他杂役下人虽说也忠心,可宋怀壁到底是府里的主子,他们是不敢死命拦的。 宋十鸢听出了谢嬷嬷话中的决绝,她不能让嬷嬷拿自己的命去拦宋怀壁。 宋十鸢掐着手心逼自己冷静,对纤云道:“既然拦不住那就让他进,你去西院找五殿下,就说我求他救急,事后随他提条件。” 只是不知道裴岐野究竟在不在府里…… 听了她的话,纤云一溜烟地往外跑去。 宋十鸢知道宋怀壁急吼吼地过来,是想来确认一番谢桐是不是真的昏迷不醒,好另做盘算。 只是难保他不会趁虚而入,落井下石。 宋怀壁大踏步地走了进来,一进正房看见地上喷溅的血水,他急不可耐地越过屏风,径直走到架子床前。 看清谢桐双目紧闭,毫无知觉的模样,他眸光闪烁了下。 “怎么回事?”宋怀壁忽然怒声朝谢嬷嬷诘问道,“你就是这么伺候夫人的?夫人身子向来康健,怎么会突然就吐血昏厥?” 宋十鸢看着他道貌岸然的样子,冷冷地道:“这话您该去问宋允,是他将母亲气得吐了血!” 宋怀壁这时候竟做出了慈父的样子,痛心疾首地道:“傻孩子,你定是被这院里的刁仆给教唆了,竟攀扯起你兄长来了!这些个贱婢心思不善,往日就惯会挑拨我与你母亲的关系,别怕,今日父亲就惩处了这些个刁奴。” 宋十鸢眸光沉沉地盯着他,冷笑道,“您该搭个戏台子去演角儿,少在这儿唱大戏。” 宋怀壁脸色瞬间铁青,他这个女儿当真是好伶俐的口齿,一张嘴就有让人暴怒如雷的本事。 他索性也不装了,三两步来到房门口,朝院内他带来的下人沉声一喝:“来人!给我捆了这害了夫人的老妇,拖到院子里乱棍打死!” 见碧梧院的下人竟还敢拦他的人,他中气十足地道:“夫人病重,这院中的下人谁敢再放肆,一律捆了打个半死发卖出去!” 这一声镇住了碧梧院的杂役丫鬟们。 宋十鸢瞬间明白过来,他这是想趁机夺了掌家之权,把碧梧院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 “给我拦住他们!熬过今晚,一人赏银一百两!” 话音落下,碧梧院的杂役小厮和下等丫鬟们都有些蠢蠢欲动,想要去拦人。 宋怀壁沉声道:“我才是府中当家做主的大老爷,朝廷的命官!敢听这个孽种的话造次,我将你们全家都送进大牢,统统砍头!你们给我好生掂量掂量。” 碧梧院的杂役小厮们面露难色,再次被震慑住。 宋怀壁给他带来的那四个健仆使了一个眼色,几人立刻冲上前来。 看着那几个陌生的健壮小厮朝正房走来,宋十鸢眉眼凛冽如寒霜,厉声道:“我看谁敢!” 几个下人脚步微顿。 宋十鸢杏眸里淬了一团冷冽的火焰,气势凌厉:“谁敢踏进屋门一步,我要谁的命!” 宋怀壁沉着脸道:“鸢姐儿得了失心疯,将她关进厢房!” 这是……要软禁了小姐! 夫人还昏迷不醒,整个碧梧院能依仗的唯有小姐,宋怀壁要是把小姐给软禁了,那夫人恐怕要凶多吉少! 谢嬷嬷脸色大变,毫不犹豫地挡在宋十鸢面前。 “还不快动手!”宋怀壁沉声催促。 几个健仆不再犹豫,大步上前,健壮的手臂大力扯开谢嬷嬷,扭住她的手臂将人给摁在地上。 谢嬷嬷拿脚去踹,拼命挣扎,却被其中一个壮汉狠狠踹在了肚子上,一脚将谢嬷嬷踹得面色痛苦、满头冷汗,而后用麻绳捆住了她的手脚。 宋十鸢怒不可遏地看着这一幕,在健仆冲她过来之前,紧紧攥住了藏在袖中的薄刃。 转头直冲宋怀壁而去,在他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薄刃狠狠地抵在了他的脖颈上,割出一条血线。 她语气森寒:“我说过,再有下次就不是手臂了!” 宋怀壁只觉脖颈一疼,吓得不敢再动,后悔自己大意,忘了这个孽种是敢拿刀子伤他的,竟忘记设防与她站在了一起。 宋十鸢:“让他们住手。” 她要拖延到蛮子叔回来,或是纤云将裴岐野请来。 或是激怒宋怀壁,让他顾不上伤谢嬷嬷的命。 宋怀壁抿着唇角,不肯作声。 宋十鸢眸中闪过一抹狠戾,将那薄刃用力压向他的脖颈:“我是不怕与您玉石俱焚的,左右不过是一条烂命,与其吃苦受罪死在北洲,倒不如送您归西后死在西京。” 她的这话说得实在烈性,宋怀壁手臂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脖颈上刀刃抵着的皮肤也钝疼得厉害。 想起那日在巴掌落下的瞬间,她毫不犹豫地割伤了他的手臂。 宋怀壁这才隐隐觉察出自己这个从未看进眼里的女儿,骨子里有一种癫狂的疯意。 跟谢桐一样的刚烈,一样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只是今夜这样的大好时机,他绝不能错过,否则等谢桐醒来,他再想架空整个碧梧院可就很难了。 而且身为男人的自大,让他不相信宋十鸢真的敢弑父。 宋怀壁朝他带来的那几个下人使了个眼色,然后突然大叫一声,一把攥住了宋十鸢的手腕,用尽了全身力气,将抵在脖颈间的刀刃往外扯。 他到底是年富力强的男人,拼尽全力反抗,宋十鸢是敌不过他的力气的,但她也不肯就此作罢,刀刃狠狠在宋怀壁的手背上割了一下。 与此同时,那几个健仆冲上来,帮着宋怀壁制住了宋十鸢,反衔住她的手臂,将她死死地押住。 宋怀壁看了眼流血不止的手背,伤口极深。 他一脸狰狞,扭头在正房内环视一圈,从博物架上拿起一把青铜尺,来到宋十鸢面前,狠狠抽在她手腕上。 一连抽了数下,直抽得她手腕皮开肉绽,五指无力松开,手心死死抓着的那片薄刃掉落在地,才丢开青铜尺。 反手一巴掌又掴在她的脸上,嘴里骂骂咧咧地道:“你这个不孝不悌的孽种,竟还敢弑父,老子打不死你,当初生下你那日我就该将你丢在粪桶里溺毙!” 被捆着的谢嬷嬷看着这一幕目眦尽裂,满脸恨意,狠狠咒骂道:“宋怀壁,你不得好死,夫人和谢家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宋怀壁听到她的咒骂,反手又是一巴掌,这一巴掌直将宋十鸢抽得口鼻出血。 一道身影飞奔而来,迅猛凶悍如狼,在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之际,一脚踹飞了宋怀壁。 第69章 全部杖毙 他的动作太快,太猛,宋怀壁直被踹飞到屋内,砸坏了两把椅子,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而后裴岐野一拳砸在钳着宋十鸢手臂的那个健仆后心,他力如千钧,砸得那人惨叫一声,吐了一口血,踉跄软倒在地。 旋身一脚他又踹在另一人的膝盖,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那人顿时跪倒在地,抱腿哀嚎。 他侧身避过背后挥来的拳头,右手成爪,掐住了对方的脖颈,大力砸向另外一个冲过来的人。 裴岐野的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多余,转瞬间,便已将宋怀壁带来的那四个健仆解决, 他身上弥漫着凌厉慑人的杀气,站在檐角的阴影下,茶色的瞳孔有种暴戾而又扭曲的愤怒。 尤其是在看清宋十鸢那截血淋淋的手腕后,他脸上有种凶残的阴鸷,一脚踏在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个健仆的胸口,碾断了他的肋骨。 裴岐野将跌坐在地的宋十鸢扶了起来,掏出上次未曾给出的瓷瓶,动作极轻地给她手腕上药。 宋十鸢唇色苍白,她道:“谢谢。” 幸而裴岐野在府上伸出了援助之手。 母亲骤然晕倒,她心乱了,她只顾着让蛮子叔去请大夫,却忽略了除了母亲之外,蛮子叔是整个宋家武功最好,最忠心于她和母亲的人。 以至于,给了宋怀壁可乘之机。 裴岐野克制着胸腔里翻滚的戾气,他不敢去看宋十鸢高肿的面颊和口鼻的血痕,他怕看上一眼,就会忍不住想要杀人。 纤云解开了捆着谢嬷嬷的麻绳,将谢嬷嬷从地上扶了起来。 宋十鸢对呆愣着的碧梧院杂役吩咐道:“把他们捆起来。” 几个杂役赶紧将那四个躺在地上痛叫不止的健仆给捆了起来。 宋十鸢转身去了屋内架子床边,外头这么大的动静都未能使谢桐醒来,她仍面色惨白处于昏厥之中,宋十鸢强压下心里的担忧,祈祷着谢蛮子能快些将大夫请回来。 屋内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宋怀壁捂着肚子满脸的痛苦之色,见形势大变,他怒声道:“裴岐野!我乃朝廷三品大员,你无故打伤本官,又在我府中肆无忌惮地逞凶作恶,就不怕我去圣上跟前参你一本!” 裴岐野看向他,那双凶戾阴鸷的眸子裹挟着冰冷的杀意。 这一眼让宋怀壁觉得寒意蚀骨,有些毛骨悚然,让他突然想起这位在西京卑贱如猪狗的五皇子是从朔北战场上回来的。 定北侯为他奏表的军功只是被皇帝视而不见,被文武百官们刻意忽视,但他在战场上杀的那些人头却是实打实的,他身上这让人遍体生寒的杀伐之气是久经沙场才能磨炼出来的。 他们轻视这个夷族混血的卑贱皇子,有皇室带头排斥他,欺辱他,折磨他,便觉得他是个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废物蝼蚁。 可今日,宋怀壁隐隐窥到了他的另一面,裴岐野骨子里是有嗜血的凶意在的,他任由其他皇子欺压,不反抗,兴许只是在佯作废物。 恶狼怎么可能会如狗一般无害? 有朝一日,他若得势,必将会掀翻整个西京。 冷汗浸透了衣服,宋怀壁心里波澜起伏。 就在这时,谢蛮子和怜双带着大夫回来了,两人走得很急,大夫几乎是被谢蛮子半拖半拽才跟上。 看清院中的一片狼藉,谢蛮子脸色立刻沉了下去,三两步来到宋十鸢跟前。 看见宋十鸢两颊的掌印,他瞬间暴怒,视线恶狠狠地刮过宋怀壁,朝宋十鸢问道:“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先让大夫去看母亲。”宋十鸢引着大夫往屋内走。 宋怀壁知道谢蛮子是跟过谢老将军的武夫,身手高强,只忠心于谢桐,他看着自己带来的那几个下人全都丧失了武力,被捆绑在地,明白今日大势已去,他想将碧梧院攥在手里已是不可能。 只是他还不想离开,他看了那大夫一眼,想知道谢桐的病情究竟如何,也跟了进去。 宋十鸢冷冷地睨了他一眼,给了谢蛮子一个眼神。 谢蛮子当即拦在宋怀壁身前,强硬地道:“老爷,止步。” 宋怀壁脸色难看,有济世堂的大夫在场,他不敢再闹起来,生怕府里的阴私事传出去,只得一脸怒意地离开。 路过那被捆着的四个健仆时,那几人急忙朝他求救。 宋怀壁欲解开他们身上捆着的绳子,一身灰袍隐没于檐角夜色下的裴岐野骤然出现,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恨不得掰断他的手臂。 裴岐野声音像是滚过砂石一般的涩哑,带着凶戾之气:“人你带不走。” 谢蛮子也跟了过来,他再不掩饰身上那股子军中莽汉的恶气,瞪视着宋怀壁,意有所指地道,“敢伤小姐,我要他的命。” 四个健仆顿时面露恐惧,连声求宋怀壁救他们。 宋怀壁只感觉自己那只被裴岐野钳制着的手臂快要疼断了,被放开后,根本顾不得地上那几人,转身就走。 心中却发狠地想着,等谢桐命丧黄泉,不论是谢蛮子还是宋十鸢那个贱丫头,他统统都不会让他们好过。 谢蛮子火气极大地踹了踹地上还在求饶的几人:“闭嘴。” 屋内,大夫正在给谢桐把脉,这个刘大夫是济世堂的坐诊郎中,先时宋十鸢高热不醒,谢桐请的便是他,还将人留在了府中住了好几日。 他摸完谢桐的脉象,取出银针灸在谢桐的百会穴和合谷穴,又从药箱里拿出一丸药递给宋十鸢,对她道:“这是麝香保心丸,先喂病人服下,约莫一刻钟后,病人就会醒转过来。” 纤云立即斟了水过来,宋十鸢将药丸给谢桐送服下去。 刘大夫说道:“夫人这是悲怒交加,急火攻心,肝气郁结化火,气血上逆、火邪上冲损伤了内里,引发的吐血昏厥。” 宋十鸢关心道:“可有大碍?” 刘大夫沉稳道:“小姐不用太过担忧,我会开两副药,一副用来清胃泻火,缓解火邪内盛,另一副清心养血,镇惊安神,适用于心火亢盛所致的心神不宁。” “只是夫人近日不可再大怒大悲,需得平心静气,保持心绪平和稳定。” 宋十鸢连连点头,怜双伺候大夫去一旁的桌案开方子。 趁着大夫开方子之际,她走出来,对谢蛮子道:“蛮子叔,把这四个人杖毙,尸体送到宋怀壁书房门外。” 她说过,谁敢进屋门一步,她要谁的命。 第70章 不要再被欺负 谢蛮子当即道:“我去前院杖毙,别吵到了夫人。” 他要宋怀壁亲耳听着这几人断气。 宋十鸢点头。 谢蛮子带着碧梧院的几个杂役,拖起地上那四人,就朝院外走去。 宋十鸢转身又回了屋内,见刘大夫开好方子后,她道:“嬷嬷腹部被人踹了一脚,劳烦您也给看看。” 谢嬷嬷鼻头一酸,没想到小姐心里竟还记挂着她。 因着谢嬷嬷被踹上的地方在腹部,刘大夫不好察看伤处,只隔着衣服按压了伤处,又诊了脉。 刘大夫:“有伤及肝脏之嫌,需好生调理两三个月,我先开副内服的方子,等明日回济世堂,再调配一瓶舒筋通络、行气活血的药油,用来外涂。” 他从诊箱里拿出一瓶药油:“这是寻常跌打损伤的药油,你今夜可以先用着。” 谢嬷嬷道了声谢接了过来。 刘大夫看了眼床上的谢桐,又补充道:“麝香保心丸里老朽加了困药,夫人醒转后,不可多思多言,多加休息对身体好。” 宋十鸢点点头,对他说:“烦劳大夫在府上留一晚,明儿一早我遣人送您回去。” 刘大夫点点头,这会儿已是丑时,城中宵禁一向严格。 他原是不肯过来的,生怕被五城兵马司巡夜的人给抓住了。 只是外头那莽汉子从济世堂守店的伙计嘴里问到了他家里的住处,叫开门砸了一堆银子,姿态十分强硬地将他给‘请’了过来。 大有他不来,就硬将他掳来的架势,他这才不得不过来。 好在那莽汉粗中有细,一路都避开了巡查,并未被巡夜的士兵抓住。 来到看见这院里的情形,他心里多少动了些恻隐之心。 看来那位宋大人比坊间传闻中还要有过之无不及,摊上这样的丈夫,宋夫人也是可怜。 宋十鸢不知刘大夫心中所想,让院里的下人去给刘大夫收拾了一间房,领着刘大夫去西院。 谢嬷嬷急忙道:“小姐您的手腕也让大夫给瞧瞧。” 宋十鸢被遮掩在袖摆下的手腕微微缩了缩:“五殿下已经给过我药了。” 她要记住这份疼,记住这道疤,记住这个教训。 这样的疼痛,一次就够了。 是她疏忽大意,依仗着谢桐的武功,还有蛮子叔在,就以为宋怀壁在这府里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以为她和谢桐很快就会离开宋府,不用再加强院中的人手。 若是从外头再弄人进来,说不得反倒徒增麻烦,令宋怀壁生出警惕之心来。 但是她没想到,母亲会突然吐血昏厥。 母亲一倒下,她面上再强作镇定,可她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乱了,虽不至于方寸大乱,可心里最紧要的便是请大夫先救母亲,旁的都要往后放一放。 以至于才会陷入今夜这样的困境之中。 倘若裴岐野没有来,她能否拖延到蛮子叔回来? 宋十鸢在心中深深反思之时,纤云突然欢喜地道:“夫人醒了!” 宋十鸢回过神来,用帕子遮住脸来到床前,方才被宋怀壁打成那个样子,她没有掉一滴眼泪,看见谢桐睁开眼,她突然湿了眼眶。 谢桐声音有些虚弱:“鸢儿,我这是……” 宋十鸢:“您气急攻心,吐血晕过去了,大夫刚开过方子,要您好生歇息。” 谢桐看着她脸上的面巾:“鸢儿你为何遮着脸?” 她流畅地道:“我刚才着急,不慎跌了一跤,大夫已经给开过药了,不严重,只是用的药不能见风,不然会留疤,这才用帕子遮着。” 谢桐信了,扯唇笑了笑:“娘没事儿,就是被气的狠了,你别担心。” 她困倦地看了一眼床头凳上的更漏,见是丑时四刻,忙催促道:“竟已经这么晚了,你快去歇息。” 宋十鸢点点头,给她掖了掖被角:“大夫说不可多思多言,要您多加歇息,有助于休养身体。” 她又看了眼谢嬷嬷道:“嬷嬷年纪大了,今晚让怜双给您守夜,您有事儿就唤怜双。” 谢桐应了一声,她眼皮有些沉甸甸的,睁不开,很快又合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见是困药起了作用,宋十鸢对谢嬷嬷道:“您回去歇着吧,伤处别忘了擦药油。” 谢嬷嬷记挂着她脸上和手腕上的伤,被宋十鸢一句:“不要紧,回去我也涂药。”给打发了下去。 留下怜双,宋十鸢走了出去,合上了正房的屋门。 她侧过头去,看见裴岐野仍站在檐角下的窗牖前。 他一袭灰色衣袍隐没于黑暗中,几乎叫人很难发现他的存在,若非窗牖缝隙中洒露出一斛光,落在了他的英挺冷硬的面容上。 见宋十鸢看过来,他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今夜多谢。”宋十鸢由衷地道,“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裴岐野眸光晦暗地落在她用巾帕遮住的面颊上,心里那股子暴戾之气还未消散。 以至于声音都有些锋利的冷硬:“不用道谢。” 他来迟了,若非是因为恼恨自己的失控,在她那个贴身丫鬟过来找他时,他克制着那份不受控,犹豫了片刻,怎会令她受到这样的伤害? 他不想承认他见不得宋十鸢被人欺负,刻意与内心作对,以至于她被宋怀壁伤得这么厉害。 宋十鸢在心里默算了下,用那双清亮的杏眼真诚地看着他:“小西山你救了我一次,府门外又一次,今夜是第三次,裴岐野,我收回那句不原谅,我不记恨你了。” 裴岐野垂在袖摆中的手指蜷了蜷,紧抿的唇角动了动,他却没敢作声。 他不敢去直视她那双真诚澄澈的眼睛,不敢让她知道,自己是刻意来迟。 “裴岐野我欠你一次,日后我会报答你的。” 她顿了顿,又问:“或者,你现在有什么需要我报答的?” 裴岐野狠狠咬了咬腮肉,直咬出了血腥味,才嗓音涩哑地道:“宋十鸢,如果真的要报答,那以后就不要再被人欺负。” 他皱着眉,面色很冷,声音有些凶戾:“我不是每次都能那么及时地赶过来!” 被凶了的宋十鸢歉疚地道:“给你添麻烦了。” 第71章 共同憎恶 “我不是……”裴岐野咬了咬舌尖,眉头拧得更深了,微微垂首看着她,语气凶悍地道,“总之你不要再受伤了。” 看见她受伤,他就不受控地想要杀人。 他说这话凶戾的语气让宋十鸢觉得似曾相识,她想起小西山上,这人也是又气又怒地问她知不道自己差点就死了。 她看向裴岐野冷硬凶戾的眉眼,感受到了隐藏在坚冰下的一丝关心。 “裴岐野,小时候被那些人欺负的时候,你恨吗?”她只是被宋怀壁扇了几巴掌,又抽烂了手腕,就恨得想要他的命。 那他呢? 那些人以捉弄他欺凌他取乐,每一次的恶意都嚣张得不加掩饰,每一次都比宋怀壁对她还要可恨,每一次都毫不在意会不会将他给折磨死。 那些手段和折辱的意味,比宋怀壁要狠上千百倍。 裴岐野用眼睫遮掩住了眸子里浓烈如旋涡一样的恨意,他下颌紧绷,一字一顿地道:“恨,当然恨。” 总有一天,他会将那些人全都杀光、杀尽,用他们的头盖骨堆成一座漂亮的京观,然后再碾成齑粉。 不,直接杀了实在太便宜他们。 他们也该尝一尝被拴狗链,与恶狗抢食,被关在兽笼里与野兽搏斗的滋味。 裴岐野茶色的瞳孔里隐见猩红的戾气,那些经年盘旋在心口的恨意早已深入骨血,却找不到出口。 少时的他会在别人折磨过他之后,将那些无法释放的愤恨发泄在宋十鸢身上,才不至于被那些无力反抗的不甘和无处宣泄的恨意折磨得疯掉。 他没说错,宋十鸢这个人就是心软,他还没做什么,她竟就这么轻易地原谅了他,不记恨他了。 若没有她偷偷送去的吃食和药,他恐怕早就死了。 宋十鸢算得那么清楚,说他救了她三次。 曾经的她,又何止是救了他三次。 不过他这个人天生恶种,不会对人心软,也不会像她一样要报恩。 他不过是见不得她被别的人欺负。 见不得她身上有伤,却不是他弄出来的。 宋十鸢痴傻时的那句坏狗没叫错,他护食,从前的宋十鸢只能被他欺负,现在和以后也应该如此。 “我手里有个把柄,兴许能叫裴驰洲栽个跟头。”宋十鸢声音里带着一丝诱哄,“你要与我合作吗?” 裴岐野听着她轻柔的声音,瞳孔里的晦暗戾气似受到了安抚平静下来,他问:“什么把柄?” 宋十鸢:“跟我来。” 她将裴岐野带回厢房,对跟进来的纤云道:“你在门外守着。” 宋十鸢合上了屋门,绕过屏风去了拔步床前,从枕头下拿出一个上锁的匣子。 裴岐野随意寻了一张椅子坐下,屋内有股极淡的香气,他在宋十鸢的身上嗅见过。 宋十鸢捧着匣子从内室走了出来,将木匣子放在裴岐野身旁的条台上,随后打开。 裴岐野见里面放了厚厚一沓纸张,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看完后,猜测道:“这是会试的考题?” 宋十鸢点点头,她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宋初意将考题泄露给了宋允,还卖给了几个贡生。” 裴岐野抬起凤目,看向她:“这些是你拓印的?你想做什么?” “泄露考题科举舞弊是重罪。”宋十鸢迎上他的目光,“宋初意和宋允害我性命,我想报复回去,宋初意是安王侧妃,她私泄考题,一旦案发,裴驰洲也无法置身事外,要与我合作吗?” 裴岐野看着她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明明已经意动,但还是将纸张放回了木匣子里。 “风险太大,我不想引火烧身。” 宋十鸢循循善诱道:“你不想看裴驰洲倒霉吗?你忘了他是如何欺凌你的?你不是恨他?” 裴岐野笑了,英俊的眉目微挑:“宋十鸢,明明是你能从中获得更多的好处。” “其一,可以惩治宋初意和宋允,其二势周炳昌难逃干系,势必会牵连到周家,其三拉裴驰洲下水。”他凤眸微眯,有些狐疑地盯着宋十鸢,“你在报复他换亲另娶?” 宋十鸢:…… 这人果然是在藏拙,根本就不是个任人哄骗欺凌的主。 “不可以吗?”宋十鸢清亮的杏眼里有冷意,“他们算计我伤害我,我自然要讨回来。” 裴岐野眸光深了深,拧了拧锋利的眉头:“你对裴驰洲……是报复,还是恼恨他另娶她人,负了你而心有不甘?” 宋十鸢听出了裴岐野的言外之意,嗤笑道:“同他定亲时我是个痴傻之人,对他能动什么心?清醒后若是瞧上那样的让烂人,那我就该赶紧去找大夫治治眼睛了。” 听了这话,裴岐野唇角无意识地翘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兴许是在高兴宋十鸢总算是有了一丝可取之处,最起码没眼瞎心盲地看上裴驰洲。 “我以为安王是我们共同憎恶的人,不是吗?”宋十鸢道。 裴岐野看着她那双明媚的双眼,脱口就想应下,但还是按捺下来,问道:“你的计划是什么?” 宋十鸢:“在会试最后一日,将这些考题悄无声息地散去外面,让人发现考题已经泄露,惊动朝廷去查,最终应当能查到宋初意的身上。” 裴岐野沉吟道:“法子倒是谨慎妥帖,但揭露宋允科举舞弊,是会牵扯到宋府的,你和你母亲如何全身而退?” 宋十鸢道:“我母亲很快就会离开宋家。” “宋夫人要和离?”裴岐野眸中划过一抹思索。 宋十鸢点点头,宁州的账本这两日应当就能送到了,等账一到,她就会着手逼宋怀壁答应同母亲和离。 裴岐野看着她问:“那你呢?宋夫人和离可无法带走你。” 宋十鸢笑了笑:“不是还有你?皇后的赐婚懿旨一下,我就能跟你离开西京,脱离宋府了。” 明知她是想要脱离宋府,可那句‘不是还有你’还是让裴岐野心底冒出了一丝愉悦来。 他稍稍认真了一些:“你这法子不太好,事发到查到宋初意身上的过程太久,这其中的时间足够他们想出应对之策。” 宋十鸢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出漏洞来,“那依你看?” 第72章 反击埋坑 裴岐野想了想,说道:“东陵侯府的二姑娘不是与裴元正定亲了,你设法将消息透漏给她,能拖安王下水的机会,裴元正和裴济明绝不会放过的,与其你在这费脑筋,不如让他们狗咬狗。” 宋十鸢眼睛亮了亮,上次在东陵侯府,四皇子裴济明与裴驰洲明显十分不对付,那位二皇子裴元正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利用他们来对付裴驰洲的确是再适合不过,而且裴驰洲娶了宋初意上了周家这艘船,他们定然也会不遗余力地对付周炳昌。 宋十鸢越想越觉得裴岐野的办法好,她道:“多谢你给我出了个好主意。” 看着她含笑的双眸,裴岐野凤眸里也多了一些笑意,眸光落在遮住了她脸颊的帕子上,站起身道:“你脸上的伤记得涂药,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好。”宋十鸢打开房门,目送他离开碧梧院。 纤云进了房,“奴婢让厨房烧了热水,一会儿就会送过来。” 宋十鸢摘下了脸上的帕子,纤云有些心疼地道:“奴婢给您涂药。” “等梳洗过吧。”宋十鸢去了梳妆镜前,看着镜中面颊高肿的自己,脑中浮现了宋怀壁扇下手时的狠辣表情,他下手那么重,那么干脆,日后落在她的手上,她也不会再有半分犹豫的。 灶房送来热水的时候,谢蛮子也来了碧梧院。 隔着房门,他禀告道:“小姐,那四人都已杖毙。” 宋十鸢打开房门,温声道:“蛮子叔辛苦了,夜色已深,你回去歇息吧。” 谢蛮子看着她脸上的伤,有些自责:“今儿小姐受苦了,我只顾着去请大夫,没想到老爷竟趁机来碧梧院生事。” 宋十鸢忙道:“跟您无关,是我疏忽大意了,府上有武功底子的人手太少,明日我会跟母亲提一提,让她从外头再调两个人进府里。” 谢蛮子点头:“这样也好。” 跟谢蛮子说完话,对方离开后,宋十鸢回到屋内沐浴,她受伤的手腕不能沾水,是纤云帮她擦洗的身子。 脸颊上的伤涂好药后,纤云看向她的手腕,“小姐,您腕上的伤……” 宋十鸢摇了摇头:“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纤云不肯走,今儿碧梧院出了这样大的事,她这个贴身丫鬟应该守在姑娘身边,怎能回去歇着? “奴婢给您守夜,不然回去奴婢也睡不着。” 宋十鸢只好由着她,让她睡在了耳房里。 “小姐可是在怨怪自己?”纤云性子沉稳,从来不是多话的人,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宋十鸢抿唇没有说话。 纤云想到她那双鲜血淋漓的手腕,心疼地说:“姑娘,恕奴婢多嘴,您便是再聪慧也不可能事事都提前预料到,今夜您已经做得最够好了,夫人骤然晕倒,别说是您,就连谢嬷嬷都慌了神,您就别再埋怨自己。” 宋十鸢坐在拔步床上,轻声说道:“我是想让自己记住这次的教训。” 纤云劝说道:“可您不肯让大夫看您的伤,也不涂五殿下给的伤药,腕上是会留疤的,夫人日后知道了,还不知要如何伤心。” 宋十鸢摇了摇头,固执地道:“别跟母亲说,你快去睡吧,这几日府里事多,睡足了才有精神。” 将纤云打发去耳房后,宋十鸢躺了下来,她不是一个喜欢内耗的人,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反复去懊悔也于事无补。 这世上的争斗,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没人能尽在掌握之中。 但是她不喜欢在同一个地方跌倒。 吸取教训,总结经验,再也不要犯同样的错误才最重要。 翌日,一夜都未曾睡好,耳边总传来惨叫哀嚎之声的宋怀壁,晨起上朝,推开房门,就瞧见了院中的大片血迹,他脸色有些白里透青。 对着金福斥道:“不是叫你将尸体弄出去了,庭院怎么没打扫?” 金福眼圈青黑,五更天城门刚开,他就带人将那四个健仆的尸体拉去了城外的乱葬岗,一夜都没怎么合眼。 “小的吩咐杂役打扫了,应是夜里太暗,没能清洗干净。” 宋怀壁不敢多看那片血迹,垫着脚踩在干净的青石板上走了出去,他好奇谢桐的身子怎么样了,有没有醒转过来,但又怕她醒来知道了昨晚的事,会提着梅花枪过来跟他索命。 犹豫再三,宋怀壁还是没拐去碧梧院,坐上软轿上朝去了。 在他出门之前,宋十鸢也套了马车去了都察院经历司都事张直的府上,正巧赶在张直上衙前。 她面颊红肿并未遮挡,眼眸红红地递了帖子,对守门的小厮道:“我是工部侍郎宋怀壁的女儿,替母亲来拜访张夫人。” 张直本欲上马车,闻言止住动作,朝她道:“怎如此狼狈?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我……”宋十鸢欲言又止,只垂头抹泪,哽咽着道,“我想见张夫人。” “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张直温煦地道,“与我说也是一样的,我夫人还未起身,你若见她恐怕还要等上片刻。” 宋十鸢手指绞着帕子,似犹豫一般,好一会儿终于哽咽开口道:“张大人,我急着回去照顾母亲,不好耽搁时间,只能先说给您听,劳您帮忙转告给张夫人。” 张直年过三十,家中也有一个女儿,见她哭得这般伤心,两颊上的伤分明是被掌掴出来的,他声音温和地道:“你只管说。” “我家里的事实不该同外人讲的,可我和母亲实在是没法子了。”她捏着帕子,无声落泪道,“我父亲要抬外室进门做平妻,逼得我母亲没法子答应了,他还想拿我母亲的嫁妆去外室家里下聘,被我母亲给驳斥了。” “昨夜我母亲被我兄长气得急火攻心吐血晕厥,哪料想我父亲带着恶仆冲进了院子里,想要趁着我母亲昏迷不醒之时,夺去管家之权,再将我和母亲给幽禁在院子里。” 她故意拿着帕子去擦拭眼泪,不经意地露出了一双血肉淋漓的手腕,“我怕他不给母亲请郎中看病,便拦住了他,谁知我父亲竟将我痛打了一番,差点要了我的命,后来好在客居在府上的五皇子听到动静过来阻拦,否则……” 她哭得更伤心了,仿佛后怕一般,不敢再说下去。 第73章 故作安排 张直瞧见她腕上的伤,有些震惊,旋即怒道:“真是岂有此理,枉他读书人出身,竟对亲生女儿也下得去这样的狠手。” 宋十鸢擦了擦眼泪,“我母亲前些日子来张府做客,曾与张夫人交心说了些体己话,回去后与我说张夫人是个极好的人,言说张夫人曾告诉我母亲,她若是有和离的念头,可以请冯老夫人来断个公允。” “我母亲眼下病着起不来身,只得让我过来跟张夫人说一声,她想和离,劳烦张夫人给冯老夫人递个信儿,求冯老夫人过几日去府上主持公道,否则她怕再过些日子那靠山极硬的外室进了府,我们母女恐怕会没了活路。” 张直有些同情地看着她,“你只管放心,话我一定带到,我夫人会将冯老夫人请过去的。” “有劳大人了。”宋十鸢屈膝道谢,“家母身边离不开人,我这就要回去了。” 张直看着她上了马车离开,吩咐贴身小厮回府去给夫人传话。 他则带着另一个小厮匆匆上了马车,吩咐车夫赶去冯老御史府上。 早朝结束,宋怀壁沉着脸出了左掖门,找到宋府的轿子,抬手招来金福搀他。 上了轿子,宋怀壁沉声吩咐道:“回府。” 金福摸到他手心里汗津津的,在身上揩了揩:“大人,今儿不去工部上衙了?” 宋怀壁沉怒道:“回府!” 他官袍内的里衣全都湿透了,今日早朝,都察院全然是冲着他来的。 先是有人参他为了攀权附会,打压正室,欲抬外室做平妻,还去了外室家里下聘。 宋怀壁刚反驳了一句并非如此,立时就有人抓住他的话柄质问莫非是周炳昌以权压人,强逼他娶周家那个做人外室的女儿为平妻进府? 见牵连到周炳昌身上,他心里又急又怕,紧张得冷汗涟涟,好在他急中生智,一番陈情说与周氏青梅竹马,两家原是有婚约的,只是当年出了变故。 他将事情全揽在自己身上,一口咬定是与周氏情深似海,不舍得委屈她做妾室。 哪知都察院的人竟指责他枉为人父和人夫,为了外室进门,将正室气得吐血昏厥,虐打亲女。 当时跪在大殿上的宋怀壁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府里昨夜才发生的事,都察院竟这么快就知晓了? 好在皇上是维护周家的,斥责都察院不操心朝堂大事,反倒把官员内宅的私事参奏到朝堂上。 又训斥了他为了一个外室闹得家宅不宁,实在不像话,要他先处理好自己的家宅之事再上朝。 两边各斥责一番之后,将事情给压了下去,没有再接着闹大。 宋怀壁看出来了,都察院那些人是想趁着周炳昌在贡院主持春闱,趁机在朝堂发难,今儿早朝明面上是冲着他来的,实际上是要拖周炳昌下水。 皇帝虽停了他的早朝,但刚好可以让他先避开都察院的锋芒。 一回到府里,宋怀壁就急匆匆地进了书房,他拉开了桌案的屉匣,攥住了那包毒药。 不能再等下去了。 但宋怀壁又有些犹豫,昨夜才发生的事今早就被都察院知道了,这府里该不会有人被买通了一直在盯着他? 这样一想,宋怀壁谨慎地将药包放回了屉匣,唤了金福进来:“你把守门的小厮叫来。” 没多久,金福就将小厮喊进了书房。 宋怀壁盯着守门小厮沉声道:“昨夜和今日一早可有人出府?若敢隐瞒不报,让我查出来,仔细你这条命!” 小厮面露惶恐之色,赶忙道:“昨夜张蛮子带着碧梧院的一个丫鬟出去请大夫了,五更天的时候金福管事带人搬了尸体出去。” 宋怀壁眯了眯眼睛:“没有旁人出去?” 小厮想起小姐先前交待的话,若是他被叫去查问,只管照实说。 便道:“今日一早小姐套马车出去了一趟。” “她去了哪?”原来是宋十鸢那个孽种,定是她搞的鬼,否则都察院怎会知道的这么清楚,宋怀壁咬了咬牙,不愧是谢桐生的孽种,可真会给她添麻烦。 小厮:“好像说是哪位经历司大人的府上。” 经历司? 宋怀壁沉吟了下,都察院经历司,六品的小官不足为惧,他还看不进眼里。 他挥了挥手示意守门小厮下去。 既然不是府里被安插了人,而是宋十鸢那个孽种,宋怀壁便没了顾忌。 他对金福道:“你想法子去碧梧院打探一下谢氏病得如何,看看人醒了没。” 宋怀壁是想让他从碧梧院的杂役口中探听消息,但金福直接去见了宋十鸢。 宋十鸢与他道:“你回去就说我母亲还未醒,我已经急昏了头,哭得六神无主。” 明安今儿递了消息,派去宁州的人已经带着账本回来了。 她跟明安要了几个有武功底子的人安排进了碧梧院。 宋十鸢让金福将她安排人进碧梧院的消息也透露给宋怀壁。 宋怀壁得到消息,心里愈发蠢蠢欲动。 他那个孽种女儿从外头买了人进府,如此防备他,更加做实了谢桐还昏迷未醒。 他亲自起了一趟灶房,看见药炉上煎着药,跟灶房的下人确认了灶上的药是给谢桐熬的,每日要煎两副,早晚各一次,满意地回了书房。 看来宋十鸢那个蠢丫头并不聪明,虽然想到采买人手防备他,但谢桐的药却放在厨房让下人们煎,根本没什么警惕之心。 宋怀壁甚至有些等不及,想要立刻动手,但他还是按捺住了。 他人一离开灶房,就有个烧火的丫鬟去了碧梧院送消息。 纤云收到消息,给了她五两银子,小丫鬟得了赏钱,高高兴兴地走了。 谢桐窝在房中装病,宋十鸢又叫人出去请了两次大夫。 宋怀壁待在前院,见大夫进进出出,愈发觉得谢桐应是得了急病。 他使唤金福去买通一个大夫,询问谢桐的病情。 哪知金福回来,与他道:“老爷,大夫说夫人是气急攻心,应当没什么大碍,这两日兴许就能醒过来了。” 这让宋怀壁大失所望,他巴不得谢桐就此病亡,省得他再动手。 第74章 螳螂捕蝉 二月十四,会试第二场考完,宋怀壁亲自去贡院门外接了宋允还家。 “我儿,府中出事了。”马车上,宋怀壁面露忧愁地道,“那夜你去过碧梧院,你母亲就病得吐血晕厥了,鸢姐儿那丫头非说是被你给气的。” 宋允那晚从碧梧院回去命进忠送他去了贡院附近的客栈,并不知谢桐被他气得吐了血。 骤然闻听此言,他有些怔然,谢桐竟被他给气吐血了? 她不是不要他这个儿子,根本就不在意他,怎么会被他给气吐血呢? 宋允脸色微沉,该不会是谢桐想要给他扣上不孝不悌的名声,故意做出被他气吐血的样子来。 他有些烦躁因,蹙眉问道:“母亲如何了?” 宋怀壁窥着他的脸色,气道:“昨日还昏睡未醒,鸢姐儿把持着碧梧院不叫我进去,防我跟防贼似的,这也便罢了,她竟还出去败坏我的名声,说是我要迎娶周氏入府,将你母亲给气得吐血昏厥的,以至于都察院的人在早朝上参我,我被皇上训斥了一番,如今已是赋闲在家。” 宋允有些惊愕:“您被罢官了?” 宋怀壁摇了摇头:“倒也没这么严重,圣上要我将内宅的事处理好了,再去上朝。” 宋允这才将心放回到肚子里,但也十分恼怒宋十鸢的所作所为,“她真是不知道轻重,差点害您丢了官职,从前蠢也就罢了,现在清醒了反倒祸害起您来了。” 周炳昌提起宋十鸢那个犟骨头的孽种,也是一脸的厌烦,“我这手背上的伤就是她给弄出来的,她还要弑父杀我,你这个妹妹我是管不了了,我已经给初意递了消息,让她赶紧去求皇后娘娘的懿旨,赶紧跟五皇子成婚,省得哪日她再捅我一刀。” 宋允瞧见周炳昌手背上深得有些骇人的伤口,脸色变了几变,“她竟还敢对您动刀子?” 宋怀壁挽起袖子,又将手臂上的伤口揭开给宋允看,大吐苦水地道:“何止,这已经是那孽障第二次对我动刀了,前次我不过是教训她两句,她就敢顶撞我,我气不过给了她一巴掌,她就给了我一刀。” 宋允实在想象不出宋十鸢持刀的样子,他印象中的宋十鸢总还是从前那副蠢笨不堪的神态。 他倒是小看她了。 宋允心中生出一丝警惕之心来,倘若宋十鸢知道那夜小西山的事,会不会伺机报复他? 这个念头在心头一闪,他又放下心来,就算宋十鸢知道了,她一个寻常女子,没有宋初意的聪慧和才能,又能如何报复他呢? 何况她很快就要嫁给裴岐野那个弃子,去往北洲了。 “父亲教训子女实属应当,她那蠢货自小痴傻,没有教养,才会做出这样忤逆人伦的事情来。” 宋允一番话听得宋怀壁舒心极了,宋允不在府里,谢桐母女俩都跟他作对,他一个人独木难支,好在儿子是跟他一条心的。 “儿啊,回到府里,你去碧梧院看看你母亲。”宋怀壁一脸为他着想的模样,“虽然外面都以为你母亲是被我气吐血的,但保不齐再传出什么闲话,对你不利,你还是去你母亲床前尽尽孝。” “好。”宋允歉疚地道,“让父亲为儿子蒙冤了。” 宋怀壁笑了笑:“这有什么,你我父子之间,不必说这些,我只盼着我儿好。” 两人父慈子孝,再一条心不过。 回到宋府,宋允推说要先沐浴更衣,宋怀壁也要有所准备,就让他先回明心阁更衣。 宋允回到明心阁,叫来进忠,仔细询问这两日府中发生的事,以及谢桐的病情。 进忠照实说完,宋允要了热水,挥手示意他退下。 看来他那日从碧梧院离开后,谢桐的确吐血昏厥过去了,而父亲恐怕是想要趁机夺去掌家之权,幽禁谢桐,这才逼急了宋十鸢动刀。 他和谢桐母子之间无论怎么闹,怎么生分,但他心里还是很明白的,只有谢桐坐稳了府中主母的位子,他这个嫡出少爷的身份才不受动摇。 父亲想要夺去掌家之权交给进府的周氏,这一点上宋允不会任由他这么做的。 他得去碧梧院看看谢桐病得如何,不为别的,只为他现在在府里的地位还没到不可撼动的地步,他还需要谢桐活着。 宋允匆匆沐浴完,穿衣的时候,他略一犹豫,在衣橱里选了一件谢桐为他做的锦蓝长袍直裰。 他带着进忠刚出明心阁,被等在院门外的金福给叫住了。 “老爷说后厨熬着夫人的药,少爷空手过去许会被小姐给拦着不让见夫人,不若端着药去,如此一来小姐便不好拦您了。” 宋允点点头,带着进忠去了厨房。 一进门就闻见了浓重的药味,他皱了皱眉,在灶房里扫了一眼,看见两个小丫鬟正在药炉旁扇风看火,问道:“这是给母亲煎的药?” 小丫鬟恭敬地唤了一声大公子,回道:“是夫人的药。” “熬好了吗?”宋允走近,看着那汩汩冒着热气的陶皿。 小丫鬟道:“刚煎好,奴婢们正要送去碧梧院。” 宋允:“倒出来,我去送。” 小丫鬟有些为难:“小姐吩咐了,说这药不能过旁人的手,要我们煎好就送去。” 宋允皱眉,面色一冷:“我是这府里的大公子,不是旁人,我是去给母亲侍疾的。” 小丫鬟还要说什么,被宋允喝斥了一句:“再敢多嘴,自去掌嘴。” 他指使另一个丫鬟将药汁倒进碗里,装进食盒,提着汤药去了碧梧院。 来到碧梧院,两个守门杂役将他拦了下来。 “去跟宋十鸢说,我来给母亲送药侍疾,母亲的汤药在我手上。”宋允直接道。 有人进去通禀,不多时,杂役小厮就放了宋允进去。 宋允看了一眼被砸毁的院门,带着进忠直接去了正房。 听到他进来,宋十鸢头也未抬,“药放下,你出去。” “我来给母亲侍疾。”宋允径自将食盒放在桌上,端着汤药,来到了架子床边。 见谢桐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他心里一突,“大夫怎么说?母亲身体如何了?” 宋十鸢冷笑一声:“就是你将母亲气病的,不需要你侍疾。” 宋允很沉得住气,并不跟她争吵,他用汤匙盛起汤药,吹了吹,往谢桐唇边喂去。 “慢着!”宋十鸢喝止住他,拔下了头上的银簪。 第75章 下毒谋害 宋允见状,冷声道,“我还会谋害母亲不成?” 宋十鸢嗤笑:“你都能联合外人杀害我这个亲妹妹,以死逼迫母亲同意周氏进门,气得母亲吐血昏厥,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 宋允微怔,她果然早就知道了,知道是他在小西山谋害她。 在他怔愣的瞬间,宋十鸢将簪尖放进了药碗里,宋允回过神来,也嗤笑了一声,他倒要看看她能测出什么来。 “这汤药根本不可能……”他话未说完,就看见那银簪突然变黑,他脸色骤变。 宋十鸢也一脸不敢置信,矛头直指宋允:“你给母亲下毒?” 宋允捏着碗沿的手用力到指腹有些泛白,他大声道:“我没有!不是我!这药是我从灶房端来的,装进食盒后,这一路上我根本没有碰过,进忠可以为我作证。” 他看向进忠,进忠赶忙出声道:“少爷的确没碰过这碗药。” 宋十鸢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宋允,“不是你还会是谁?厨房煎药的丫鬟总没胆子谋害母亲!进忠是你的贴身小厮,他为你作证有什么可信度?你前脚才将母亲气吐血,这会儿想要害死母亲也不出奇!” 宋允蹙眉,猛然想到什么,他对进忠吩咐道:“赶紧带人去厨房将熬药的陶锅端来,连同药渣一并留着,看看灶房里可有谁鬼鬼祟祟,一并拿下。” 听了他的话,宋十鸢立刻道:“怜双,你带些人一同过去,仔细某些人趁乱抹平了证据。” 见宋十鸢仍是不相信自己,宋允有些烦躁,但仍耐着性子解释道:“我谋害母亲于我有什么好处?” 宋十鸢冷笑:“你这样吃里扒外的白眼狼,为了外室生的妹妹,谋害自己亲妹妹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前些日子以死胁迫母亲退让,同意周氏进门做平妻的人不是你吗?这毒若不是你下的,还会有谁?难道还是周氏不成,她们的手可伸不了这么长,这府上恐怕只有你会有这样的胆子和动机!” 周氏?是了,最盼着谢桐死的人恐怕是周氏母女,她们怎么敢!宋允顿时心生恼怒,他可以让周氏入府,让宋初意嫁给安王,这些于他没有损害,他可以纵容甚至帮扶她们,但她们怎么可以野心膨胀到擅自谋害谢桐? 甚至还将这下毒的罪名栽赃在他的身上,这是过桥抽板,想要连他一并给除掉? 宋允本就是个疑心极重的人,想到这里,他心中怒了起来。 周氏母女俩该吃些教训,明白什么东西是他给才能要的,他不给就是不可以觊觎的。 宋允手指握得咯吱作响,他眸色冷了下来,对宋十鸢道:“那就去顺天府报案,我好自证清白,再查出那真正的下毒之人!” 宋十鸢眸中划过一丝暗芒,吩咐道:“纤云,你带人去顺天府报案。” “老爷若是拦我……”纤云面露难色。 宋允突然道:“我亲自带人去,这碗药和府中上上下下的人你看紧了。” 只是小厮丫鬟去报案,顺天府未必会当一回事,他身上有举人功名,不怕请不来顺天府的人。 “纤云你带着人一起去。”宋十鸢故意道,“万一有人畏罪潜逃也是说不准的。” 宋允懒得跟她争执,他带着纤云等人朝外走去。 不多时,进忠和怜双带着煮药的锅子回来,宋十鸢看了一眼药渣,问两人:“可见到有什么可疑之人?” 怜双摇了摇头。 宋十鸢心知肚明,这几日宋怀壁没少去厨房,她提前交代过熬药的丫鬟,故意在他面前,倒出熬好的药汁后,将药渣倒进泔水桶里。 如此让宋怀壁撞见几次,想必他就会以为每次丫鬟熬好药,药渣都会倒进泔水桶里,便不必费心再去损毁药渣了。 前院,宋怀壁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房里,两耳却竖起来听着府内的动静,碧梧院离得太远,其实根本听不见什么声响。 但许是做了亏心事,他心里不安地厉害,总是幻听到什么声音。 他深深吐了一口长气,在心中安抚自己,那药并非立刻发作的,服下后,要过上一些时辰才会有惊厥之症。 况且就算发作了,也是急惊风的症状,谢桐本就吐血昏迷了,急惊风发作也是有可能的,就算是后院请了大夫,想必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饶是在心中一遍遍地这样想,可宋怀壁还是心神不宁。 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他立刻急忙起身,脚下却有些发软,原是坐得太久,腿脚竟有些发麻,他猛地一跺脚,急急朝外面走去。 看见宋允带着好些个下人竟是要出府,他三两步走上前,问道:“这是要做什么去?”发现这些下人里还有宋十鸢的贴身侍婢,宋怀壁心口一跳。 宋允看向他,窥见了他面容下的一丝紧张,他心中不由得沉了沉,倘若父亲也是知情者之一,那他就更得让周氏母女吃个教训,否则来日他在府里的地位必然不稳。 就算父亲不知情,但若猜到是周氏所为,他会不会为了维护周氏母女阻拦他去报官? 于是宋允选择了隐瞒,“母亲还昏迷未醒,我带人去请大夫,好表一表孝心。” 宋怀壁闻言心口大松,忙道:“那你快去,明日还要回贡院,别折腾得太晚。” 见他不曾有疑,宋允点点头,套好马车,带着人出了府。 宋怀壁在影壁处站了一会儿,又回了书房。 虽然他抓心挠肝地想要知道谢桐服完药如何了,但谨慎起见,这两日他不打算接近碧梧院。 可他万万没想到,半个时辰后,宋允竟会带着顺天府衙的官兵回来。 听见金福过来说官兵围住府门,他吓了一跳,起身时带翻了书案上的砚台,差点被砚台砸住脚。 他急急出了书房,就看见宋允一脸恭敬地请了顺天府的府尹方继明走了进来。 宋怀壁心里一紧,忙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怎么惊动了方府尹?” 方继明诧异地看了一眼宋怀壁,宋允适时开口解释道:“有人在母亲的汤药里下毒,欲谋害母亲性命,儿子这才去请了方府尹来府上彻查此事。” 第76章 渣爹入局 宋怀壁听得心惊肉跳,脸色控制不住地发白,他竭力控制住表情,做出震惊的模样:“竟然有这种事?” 心里却气急败坏,宋允怎么敢对他撒谎,转头就去请了顺天府的人来府中查案? 旋即宋怀壁沉吟道:“应是府上哪个下人对主子怀恨在心才故意下毒,这样的小事怎好惊动顺天府府尹?顺天府历来忙碌,我们家中的内宅之事,自个儿查一查便是了,就不劳烦方府尹兴师动众地查案了。” 方继明神色淡淡道:“无妨,顺天府本就掌管狱讼案件,府上的案子既是未遂便非重案,不用上报大理寺,还是由我顺天府来查吧。” 顺天府掌管着西京的民政、治安、司法等事务,还负责大兴县、宛平县、通州、涿州等24个州县,可承接全国各地诉状,相当于一个小刑部,且有专折上奏特权,无需经内阁处转呈,即可面见皇帝直接陈情。 非是重大案情无需转呈大理寺和刑部,西京一些小案子都可由顺天府直接审理。 宋怀壁脸色一滞,他哪敢惊动大理寺,他分明不是这个意思,方继明这是故意抬出大理寺来堵他的嘴? 宋允适时道:“方府尹这边请。”他带着方继明朝后院走去。 宋怀壁见状只得跟上去,心中却七上八下,紧张得差点同手同脚。 过了垂花门,到了碧梧院,方继明一眼就看见了那被是劈砍的破烂不堪的院门,他微微顿步。 宋怀壁赶忙道:“这院门年久失修,有些破败,我打算换两扇新的,就吩咐下人把这旧门劈砍了打算当柴烧的。” 他生怕晚一步等方继明发问,有多嘴之人将实情给说出来就丢死他这张老脸了。 方继明不置可否,抬步进了院子。 一行人进了正房,看见谢桐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着,宋十鸢站在她身旁。 宋怀壁脸上划过一抹惊讶之色,谢桐竟醒了? 宋允面露喜色,他此刻倒是真心实意的高兴,因为谢桐一旦病重,那会给他带来很多麻烦。 “母亲,您醒了可太好了。”宋允主动出声介绍道,“这是顺天府的府尹方大人,儿子请了大人过府,彻查您的药里被投毒一案。” 谢桐站起身朝方大人淡笑见礼,“我这几日病了,刚刚醒转过来,不想府上竟有人胆大包天到要害我性命,实在叫我胆寒,有劳方大人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头,揪出那心术不正的投毒之人。” 宋十鸢也跟着欠身行礼。 方继明颔首道:“夫人客气了。” 他转过身对带来的衙差道:“去跟宋公子把府中所有下人都召集到院子里来。” 而后,他看向桌上摆放的药碗和熬药的陶锅,询问道:“这就是被下了毒的那碗药和药渣?” 宋十鸢点头,并将用帕子裹着的那支发了黑的银簪放在桌上。 宋怀壁看见桌上放的药渣,倒是老神在在。 他下药下得十分隐秘,恐怕轻易查不出来。 方继明朝他带来的人中看了一眼,有个头戴方巾的中年男人走上前,他是顺天府的仵作,验尸验毒都是老手。 他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拿出银针,在汤药里试是试,见银针发黑,又验了药渣,发现后者无毒后,他拿出一柄特制的银勺,将汤药送到鼻子前闻了闻,又一一分辨了下药汁中所含有的药材。 对方继明道:“大人,这药渣无毒,汤药所含的毒名为全蝎,过量使用,会使人头晕恶心,胸闷气短,呼吸不畅,伴随惊厥症状猝亡。” 说着他又凑近药碗,对着碗壁嗅了嗅,他皱了皱眉,凑到方继明身旁轻声耳语了几句。 方继明颔首,看向宋十鸢问:“这碗药都有谁接触过?” 宋十鸢照实说道:“厨房熬夜的两个丫鬟,还有我兄长宋允。” 方继明带着人去了院子里审问被召集过来的宋家下人。 在听见那仵作一下就指出毒是全蝎的那一刻,宋怀壁心里一咯噔,紧接着看见仵作嗅向药碗的动作,他脊背上一时间布满了湿冷的汗液。 宋怀壁悄悄挪动下脚步,转身也出了房间。 对跟在身旁的金福招了招手,待金福走近,低声道:“金福,我一向待你不薄,你入府跟在我身边有三十多年了,我从未求过你什么事,今儿你帮老爷一回,往后我绝不会亏待你。” 金福垂首不敢看他,只是道:“老爷您折煞小的了。” “金福,下毒未遂不是多大的罪名,至多也就是坐几年牢。”宋怀壁看出他的不情愿,压低声音道,“你顶了这事儿,来日我让你儿子读书做官。” 金福抬起头,明显有些心动。 见他意动,宋怀壁松了一口气,在他肩上拍了拍:“多想想你家里人。” 金福苦笑一声,他家里人都在大小姐手上,宋怀壁开出的条件固然诱人,可他若顶了这事儿,小姐恐怕绝不会放过他,他得先保住家里人的命,命都不在了,如何去想后头的富贵日子。 “老爷这事儿恐怕不成。” 宋怀壁脸色一变,凶恶起来,软的不行他便想着来硬的,“药是你买的,我指认是你,是不是都得是你!” 这话让金福觉得心寒,他想起先前小姐与他说的那句‘我这人护短,你为我做事,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下你的命来’,两厢对比,他伺候了三十多年的老爷,竟还不如大小姐。 宋怀壁仍在低声威胁:“金福,我是这府里的大老爷,还有官职在身,不想你家里出事,就乖乖去认罪,你放心我会打点好牢里上下,不叫你吃什么苦头。” 余光瞥见方继明带着人朝他走了过来,宋怀壁又用眼神威慑了下金福,转过头去,假笑着道:“方府尹,可盘查出什么来了?” 方继明一句话使得宋怀壁笑意僵在脸上。 “宋大人,有下人瞧见你申时末的时候曾去过后院厨房。” 宋怀壁心中一颤,应答道:“的确去过一趟,允儿今晚要从贡院回来,我去交代厨娘们晚上多烧些饭菜。” 方继明点点头,忽然声音一厉:“可下人们说不慎撞到了一摞碗碟,好巧不巧,所有药碗都被摔碎了,后来又叫你的管家金福采买了一些新的药碗送去后厨。” 第77章 黄雀在后 方继明问他:“是也不是?” 宋怀壁镇定地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方继明指着金福:“将他拿下。” 顺天府的衙差立刻上前,将金福押到方继明跟前,方继明厉声道:“老实交代,你是如何谋害宋夫人的!” 金福吓得脸色一变,跪在地上道:“小的从未谋害过夫人,还请大人明鉴。” “宋夫人那碗汤药中的毒,并非下在汤药之中,而是用毒药熬煮了药碗,使得碗壁中浸透了毒汁。” 方继明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宋怀壁,直将他看得额上不住地往下淌冷汗,才扭头看向跪地的金福,继续道,“新的药碗是你采买的,仵作已经去验过了,那一摞药碗全都被浸了毒,独你这个采买碗碟的管事有作案时间,不是你下毒还会是谁?” 金福连连摇头:“不是我,我不曾做过这些,那些碗碟不是我买……” 宋怀壁猛然拔高声音,勃然大怒道:“金福!给夫人下毒的事竟是你做的?我待你一向不薄,念你跟了我多年的情分上,提拔你做府中管事不说,月例银子也是府上的独一份,你怎么敢丧尽天良到去毒害夫人!” 他一脚踹在金福身上,喝斥道:“方府尹都已经查出是你,你还敢狡辩?还不速速招供!” 宋十鸢静静看着他做戏,杏眸里闪烁着寒光,宋怀壁既然这么喜欢演大戏,好戏还在后头呢。 她要让他尝一尝头顶悬着一把刀,却不知刀会何时落下,会不会落下的滋味。 金福梗着脖子:“不是小人做的,老爷就是打死小的,小的也不会认罪的。” 宋怀壁心中大急,真想立时弄死金福,好让他将罪给认了。 方继明抬手阻止了他继续踹人的动作,半蹲下身子,直视着金福:“你说不是你,但那摞碗碟只有你单独接触过,厨房的小丫鬟们都有互相的人证,可以证明并未单独碰过那一摞药碗。” “可小的一拿到那摞碗碟就送厨房去了。” “你是在何处买来的碗碟?”方继明道,“若不是你,那就只能是卖碗碟的铺子所为,本官倒要看看哪家碗碟铺子与宋夫人竟有这么大的仇怨。” 金福觑了一眼宋怀壁,对上宋怀壁怒瞪过来的视线,他瑟缩了下,嗫嚅着不敢作声。 “不说?”方府尹神情冰冷下来,对着衙差们吩咐道,“撬开他的嘴。” 两个衙差拿着刺棍朝金福走近,金福吓得直哆嗦:“是老爷……” 宋怀壁脸色骤变,朝他疾言厉色地吼道:“金福!犯了罪你就认,少攀扯旁人。” 方继明面露不悦:“宋大人,是本官在办案。” 宋怀壁讪讪一笑,忍不住揩了揩额上的冷汗,心里却快要担惊受怕死了,不住地用眼神去给金福施压。 方继明皱了皱眉,朝金福继续问道:“是什么?若再不老实回答,直接动刑。” “那些碗碟是老爷从书房里拿出来给我的!”金福语速极快地回答道。 这话一出,宋怀壁只觉得压在头顶的那一丛乌云,化作了惊雷,终于落下,劈在了他的脸上。 “宋大人?”方继明看向他,面带意外,对衙差们道:“去搜搜前院书房,” 宋怀壁到底在官场上混迹了多年,惊雷落在头上,他反而镇定了下来,书房里什么都没有,煮碗碟的提梁壶已经被他摔碎吩咐下人收拾了,就算衙差们去搜也搜不出什么来。 他面不改色地道:“我从未给过他碗碟,这恶仆在胡乱攀咬。” 金福却像是豁出去了,道:“大人可以去问守门小厮,今日申时过后,小的并未出过府。” 方继明看向院中被召集过来的宋府下人。 人群中有个小厮站了出来,他出声道:“小的是府上守门的,申时以后金管事的确没有出过府。” 宋怀壁神色中多了一丝惊慌,他后悔当初思虑不够周全,已经在脑中想了一遍又一遍,竟还是留下了这诸多的漏洞。 但他最意想不到的是宋允竟会去顺天府报案,还将方继明给请了过来。 他拧着眉头不满而又恼火地看了一眼宋允,心下思虑着对策。 宋允看到他这个眼神,这时候突然明白过来……下毒的人原来是他父亲。 他心中一紧,若早知下毒的人是宋怀壁,他绝不会冲动到去顺天府报案,还特意请了方府尹过来查案。 毕竟眼下宋府一门的荣耀都维系在宋怀壁的身上,倘若因为这桩下毒案,毁了宋怀壁的官身仕途,那……他的锦绣前程岂不是要跟着一起完了? 宋允心里也跟着惊慌着急起来,甚至想要出声阻拦方继明继续查下去。 “方大人,这两个小厮也不知生了什么歪斜心思,竟串通一气污蔑构陷我父亲。” 宋允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方继明道,“先前是我一时冲动,才去了顺天府报案,如今看来只是恶仆生事,好在母亲无事,我们私下惩治了这两个恶仆便可,劳烦大人兴师动众地走了一趟,实在是我的不是,还请大人多多担待。” 方继明口吻冷淡地道:“宋公子,顺天府没有无果之案,既然本官已经接了案子,必要将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宋允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滋味,他便是知道方继明问案素有百折不挠的名声,才特意将他请了过来,本想着借机查到周氏母女的身上,好给她们一番警告。 可哪成想下毒的人竟不是周氏,而是他父亲宋怀壁。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谢桐截住了话头:“宋允,顺天府查案并非儿戏,既然已经报案交由官府查案,你就不要似稚子一般出尔反尔,阻拦方大人办案了。” 宋允脸色有些难看地站在原地,他不信到了这一刻,谢桐还不知真正下毒的人是谁,继续查下去,对宋府有什么好处?家丑闹得人尽皆知不说,还会毁了父亲的名声。 他很想提醒谢桐识大体,到此为止,但谢桐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第78章 有口难辩 谢桐面向方继明,十分有礼地道:“我这个苦主并不相信下毒之人是这两个奴仆,我素日待他们不薄,不信他们以怨报德要害我的命,况且他们也没这么大的胆子,还请方大人为我查明真凶。” 方继明颔首:“夫人放心,方某既然接了这桩案子,便会追查到底。” 见宋允一脸急躁不安,宋十鸢靠近他两步,无比真心实意地道:“多谢兄长代劳去顺天府报案,还请了审案严明的方大人过来。” “是你!”宋允看着她嘴角的笑意,忽然反应过来。 这是一个局,一切都是宋十鸢早就算计好的。 她装蠢怀疑他是下毒的人,再故意将嫌疑往周氏母女身上引,搅乱了他的心神,令他想要给周氏母女教训,所以顺着她的意,往顺天府报了案。 在顺天府的时候,她那个丫鬟还故意说,“方继明方大人审案素有名声,若能请来方大人查案,背后使坏的人一定能查个清清楚楚。” 他当时想着若是寻常官吏查到周氏母女的身上,多半会怕得罪周家和安王府,敷衍了事。他要让周氏母女吃点苦头,所以就去请了方继明过来。 现如今回想起来,他只觉得自己被当成了猫狗戏耍,一步步全都被别人放好的饵吊着走,竟然蠢出生天了。 宋十鸢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淡淡笑道,“兄长这一番孝心,想来父亲会长记于心,念兹在兹。” “我倒是小看了你!”宋允面容阴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 宋十鸢轻嗤一声,这才哪到哪,好戏刚刚开场,明日才是宋怀壁父子和周家付出代价的重头戏。 亏欠了她母亲的,她要全部讨还回来。 被派去搜前院书房的衙差们回来了,宋怀壁紧紧盯着他们,想着捉贼拿赃、捉奸见双,他是三品大员,只要没有证据,方继明就算有所怀疑,但也不能枉断他就是案犯。 “大人,在书房里搜出来了这些。”衙差打开帕子,帕子里包裹着一块碎紫砂陶片,还有一个空纸包,纸包上还残余着一些药粉。 宋怀壁看清后,眉心一跳,慌乱得有些不知所以。 他明明已经损毁了这些东西,衙差不可能从他书房里搜出这些东西! 方继明神情一正,招手示意,顺天府的仵作立刻上前,接过东西,细细辨认了好一会儿。 仵作道:“这碎紫砂陶片熬煮过全蝎,空纸包上沾染的药粉正是全蝎。” 方继明眸如鹰隼,直视宋怀壁:“宋大人,这些罪证都是从你的书房里搜出来,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是栽赃!”宋怀壁又急又怒,想要借着怒意来遮掩他心中的惊慌,“这些东西我从未见过,不可能会出现在我的书房里!” 方继明与宋怀壁同为三品官员,他不好像审问寻常案犯那般审问于他,淡淡说道:“宋大人,你也是为官之人,应当知道我们顺天府判案会根据案犯的坦白自首程度,酌情从宽处理。” 宋怀壁一口咬死:“不是我做的,我是被人陷害了。” 他猛地抬眼,扫视过宋允、宋十鸢和谢桐,恨恨地盯着谢桐和宋十鸢:“是不是你们?一定是你们母女害我!” “父亲在说什么?女儿听不懂。”宋十鸢脸上流露出懵懂害怕的表情,伤心地道,“难道真的是您往药里下了毒?女儿不相信您会这么心狠手辣。” 她看向方继明:“还请方大人继续彻查,这毒药究竟是从何处来的,是不是有人在栽赃我父亲。” 方继明不由得高看了她一眼,被自己父亲那般对待,并未失态不说,还将重点放在案子的本身。 方继明问道:“宋大人,你的书房平日里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进出?” 宋怀壁又看到一丝希望,他立刻愤慨地伸手指着金福:“他是我的贴身小厮,书房除了我之外,就只有他能进了,那些东西一定是他放进去的,是他在害我!” “老爷,事到如今,您还要奴才继续为您隐瞒下去吗?”金福似被逼得没了办法,对着方继明道,“方大人,这碎紫砂陶壶是老爷亲手打碎的,让我去丢掉的,我应是打扫得不够仔细才留下这枚碎片。” 方继明睨了一眼又要上来踹人的宋怀壁,挥手示意两个衙差控制住他,对金福沉声道:“你继续说。” 金福一边回忆一边道:“前些时候,老爷逼着夫人将外室生的女儿记在名下,从祠堂回来后,就说工部衙门里有人养了一只狸奴,吵闹人的很,让我悄悄去药铺打听打听,有什么药能立时见效叫狸奴不治而亡又瞧不出痕迹的。” “后来我就在药铺打听到了全蝎这味药,前几日老爷跟夫人索要库房钥匙和银子去外室家中下聘,被夫人拒绝后两人吵了一架,老爷回到书房就交代我去城外一趟,找乡野郎中买一些全蝎。” “我当时心里头不安劝过老爷,说这药终究是毒,讨厌狸奴赶走便是了,别一不小心伤到了自个儿,但老爷说那狸奴可恨的很,眼下这个时候又不能赶走,还是药死落个清净。” 金福学着宋怀壁的口气,模仿得惟妙惟肖,熟悉宋怀壁的人一听就能听出这绝对是他说的话。 “后来我被老爷训斥了一番,瞧见他将药包放进了桌案下的屉匣里。”金福一脸的后怕,恐惧的道,“我不知老爷是要用全蝎给夫人下毒,若是早知道,我定不敢帮老爷去买这全蝎。” 方继明审问道:“用茶壶煮药碗的时候,你不在?” 金福摇头,“奴才不在,老爷将我叫进书房,给了我一摞药碗,只吩咐我送去厨房,旁地什么都没说,我送完药碗回来,老爷说不慎摔碎了提梁壶,让我将地上打扫干净。” 方继明示意衙差松开捂住宋怀壁嘴的手,看向他:“宋大人,你还不认吗?金福没出府买过碗碟,我只要明日派人去查一查这药碗出自哪个铺子,就能问出宋大人是否近日去采买过碗碟。” 方继明语气转厉:“还有这空药包,出现在你的书房里,便是铁证。” 宋怀壁脸色青白交加:“那空药包是有人栽赃我,不可能装过全蝎,否则一定是有人陷害我!” “为什么不可能?”方继明逼问道。 宋怀壁:“因为……” 他话音一滞,因为他明明已经烧掉了装过全蝎的纸药包。 第79章 渣爹自扇巴掌 “因为什么?”方继明用探究的目光盯着他。 他不能说,说了岂不是不打自招,可他不说,眼下也已经无法自辩清白。 有金福的指证,在他的书房里搜出下毒的证物,已是铁证如山。 见他支支吾吾,不再申辩,事情到这里,已经是真相大白。 谢桐声音发哑:“宋怀壁,我都已经答应让你娶周氏进门,你竟还要谋害我的性命,你这人好生歹毒!” 她双目通红,伤心欲绝:“你还让宋允将药端去给我喝,你安的什么心?害死我还要让宋允背负上毒杀亲母的罪名被人唾骂?我谢桐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这样狼心狗肺心黑手辣的男人!” 宋允还未曾想到此处,被谢桐一点,他脸色变了变,想起宋怀壁在马车上对他说的那些话,原来他的好父亲,竟是要让他背上弑母的罪名! 他这是要一箭双雕,杀了谢桐,让他背上杀母的罪名入狱,好给周氏母女腾地方吗? 他眸色晦暗不明地看向宋怀壁,心中生出怨恨来。 宋怀壁常说他们父子才是一条心的,说得多了,他竟也信了。 却原来,只是在哄骗他罢了。 为了周氏,他竟连他这个儿子都要舍弃了。 宋允垂在袖中的手指捏得咯吱作响,站在他身旁的宋十鸢不冷不热地挑拨道:“母亲爱护你,你偏要戳烂她的心再踩上一脚;宋怀壁拿你当弃子,你倒上赶着,跟狗似的爱吃屎。” 宋允狠狠皱了皱眉,讥讽道:“粗鄙不堪!” 宋怀壁只觉得今日他的脸全都丢尽了,先是被方继明查到自己毒害妻子,又被谢桐当着方继明的面这般叱骂诘问,如果闹大到顺天府传扬出去,他往后在同僚面前还如何抬得起头来? 好在如今还在自家府里,也只方继明一个人看了笑话。 最紧要的是顺天府如何判这桩案子,只要谢桐不深究,想来顺天府也不会抓着不放。 想到这一点,他撩开袍角,朝谢桐跪了下去,将面子先放在了一边。 “夫人,我知错了,我鬼迷心窍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看在鸢儿和允儿的份上,就原谅我这一回。” 看出他打的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主意,方继明面皮抖动了下,他遇见过一些类似的案子,那些妇人被好赌的丈夫或是逼良为娼、或是毒打交出嫁妆,或是卖掉儿女,但只要这个好赌的丈夫下跪痛哭,妇人们就会轻易原谅男人,没几日,那些好赌的男人又变回原样,循环往复,那些妇人们往往下场都很凄惨。 “不可能!枕边人要害我的命,我这次能侥幸活下来,已是天大的运气,这样的运气我此生都不会再有第二次。” 她能活下来,是靠鸢儿。 她的鸢儿能在小西山活下来,已经是老天爷施舍的垂怜,这样的垂怜她不想要第二次,也不敢要第二次。 她不会让鸢儿再活在这满是算计人心肮脏的宋府。 “云萝,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宋怀壁膝行到谢桐身旁,抬手自扇巴掌,“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原谅我这一次,我再也不会做这样的混账事了!” 谢桐见他又来这一套,只觉得恶心,夫妻情分早就被消磨殆尽了,如今看他自扇巴掌,心中只有痛快。 “鸢儿的亲事被你和外室生的贱种顶替的时候,你也像现在这样跪在地上,自己扇自己巴掌,一遍遍地说你错了。” 谢桐后退两步,似嫌瘟疫一般远离了宋怀壁,“人可以蠢一次,但不能蠢两次,否则我就是死有余辜!” 谢桐用手背揩去眼泪,用那双水洗过的眼睛看向方继明:“方大人,求您为我做个见证,他不仁不义,毒害正妻,我要与他和离!” 宋十鸢在心中为谢桐欢呼鼓掌,她的母亲终于可以远离这个烂人,去过本该属于自己的灿烂人生了。 宋怀壁自扇嘴巴的动作一顿,不敢置信地看向谢桐,似乎不相信她竟会与自己和离。 和离虽比被休好听,但终归都是弃妇。 方继明有些意外,见谢桐眸光坚定,一脸的心意已决,他不似旁人那般劝说,反倒点头答应道:“本官愿为夫人做这个见证。” 谢桐感激道:“多谢大人,明日劳烦大人再来府上一趟。” “我不同意。”宋怀壁猛然起身,若是谢桐与他和离,那岂不是坐实了他为娶周氏,逼迫贤妻下堂,做实了他想要攀附周家,都察院岂非更要攻奸于他? 谢桐还未来得及开口,方继明就冷冷提醒道:“宋大人,大景律条有言,丈夫意图谋杀妻子,妻子可以义绝和离。” 宋怀壁脸色一滞。 方继明徐徐道:“你为了一房外室,意欲毒害发妻,虽是未遂,但若宋夫人这个苦主要追究下去,你是要入狱服刑的,但你是三品朝廷命官,此案我会直禀圣上,看圣意如何定罪。” 宋怀壁态度立刻软了下来,急忙朝谢桐求道:“云萝,我答应和离,你不要再追究下去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错了。” 见谢桐不为所动,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扭头朝呆愣着的宋允道:“允哥儿,快来帮我求你母亲,今夜的事不能闹大,要是闹到皇上面前,咱们宋家可就算完了。” 宋允此刻还未从谢桐要和离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从未想过谢桐会和离。 毕竟他和宋十鸢还在宋府,他不觉得谢桐会和离,是因为他不觉得谢桐会舍得抛下他和宋十鸢。 不对,宋十鸢很快就要跟五皇子去北洲了,所以她没了牵挂,她这是当真不要他这个儿子了! 想到这里,宋允有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和恐慌,他被抛弃了。 听到宋怀壁的话,他从那股不安恐慌中抽离出来,权衡利弊后,撇开了对宋怀壁利用他下毒的芥蒂和不满,朝谢桐道:“母亲,父亲是一时糊涂,您有什么怨气我们关上门自家人一起解决,就不要闹得众人皆知了。” 旁观的方继明听了这话,诧异地看了一眼宋允,心中暗道:枉为读书人。 第80章 你去死行不行 谢桐却像是并不意外他会说出这种话,她这个白眼狼儿子与宋怀壁从来都是蛇鼠一窝,一次又一次,她已经彻底看透了他的自私本性,不过她已经不是为此而伤心了。 前几日吐了那口血,虽然痛,但吐出去让她神清志明,已经将与宋允的母子之情完全看淡了。 此刻她分毫情面不留地讥讽道:“你的好父亲要下毒杀我,你说他只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能布置得这般谨慎周全?宋允,我早说过你不要再去考科举了,你读书虽多,但是非不明,黑白不分,有才无德,便是考中做了官,也不会是什么好官。” 宋允被她这番直白数落,弄得又羞又恼,当着方继明的面,却也不敢说什么过分的话,只是道:“儿子也是为了宋家着想,父亲若出了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宋怀壁急忙附和:“是呀,云萝,允哥儿还在会试,看在允哥儿和鸢姐儿的份上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关上门你想怎么处置我都可以,你提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就不要闹到公堂之上了。” “什么条件都行?我让你现在去死行不行?”谢桐冷笑着看他。 宋怀壁面色讪讪,讨好地笑了笑,却不敢作声。 谢桐不再理他,而是看向方继明:“方大人,今夜为了我们府里的这桩案子您辛苦了,我还未想好要不要深究,需等明日和离之后再说。” 方继明颔首:“无妨,明日巳时我会带人来府上。” 说罢,他带着顺天府的仵作衙差们离开了宋府。 方继明一走,宋怀壁就换了副嘴脸,他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巴掌就甩在了金福的脸上,“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竟然帮着她们来害我!”紧接着提脚就要去踹他。 宋十鸢看了谢蛮子一眼,谢蛮子立刻上前,一把拦住了宋怀壁。 “果然是你们在陷害我!”见状宋怀壁哪还有什么不确定的,他扭头愤恨地看向谢桐和宋十鸢,已经明白过来他这是落入了谢桐母女设计好的圈套里。 她们恐怕早就买通了金福,知道了他想要毒杀谢桐的心思,专程等着今日这一出好戏。 谢桐嗤笑道:“陷害?毒难道不是你下的?你心里起恶念的那一刻就该想到这个下场!” 她已经不想再看宋怀壁的嘴脸,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挥手赶人:“赶紧滚,明日和离别忘了把你们宋家的宗族耆老都请来。” 景朝和离,需要姻亲长辈主持,共同商议,谢桐的父母已经去了,兄长又远在朔北,谢家旁支族老远在安南,谢桐根本不打算去信给他们。 订立和离书,分割财产后,需要带着婚书、合理文书、以及见证人签字,去官府备案。 宋怀壁饶是恼火得脸色铁青,却不敢跟谢桐发作,毕竟顺天府已经介入了这桩案子,若是谢桐深究不放,依照方继明那个死板的性子,定然会抓着此案不放,禀到圣上跟前。 杀妻这样的名声一传出去,他的仕途就要彻底完蛋了。 他只能一身狼狈,灰溜溜地离开碧梧院。 宋允跟了上去,父子俩刚出院子,就争吵起来。 “父亲,您该给我一个解释。”宋允质问道,“您为何要让我将那碗下了毒的汤药端去给母亲喝?是想让我当替死鬼?” 宋怀壁心虚道:“我没有,我怎么会舍得让你出事,我只是觉得没人会怀疑到你的身上。” 宋允冷笑一声:“您要迎周氏入府,我用尽心思帮你求母亲同意,这些年我帮你养着周氏母女,我竟不知您何时生出了要害死母亲的心思,她是我的亲生母亲,您竟让我去送毒药弑母!您是不是觉得我在这府里也碍了周氏母女的眼,想要一举除去了我们母子,好给周氏腾地方?” 宋怀壁从没这样想过,他低声吼着辩白道:“我想除去谢桐不假,但你是我儿子,我怎么会舍得害你!在我心里,周氏再如何重要,也绝不会越过你去。” 见宋允脸色冷的厉害,宋怀壁放缓了声音,“儿子,咱们父子俩才是最亲近的人,周氏是女人,你是我们宋家的根,我还指望着你为宋家光宗耀祖,为我养老送终,怎么可能会如此算计你。” “眼下你母亲拿着我的把柄,又提出要与我和离,我觉得她设下今日的圈套等着我上钩,就是为了逼迫我答应与她和离。” 听他提到关键之处,宋允脸上的冷意褪去了一些,他是不想谢桐和离的,一旦谢桐和离了,周氏后来继上,做了府里的主母,那他嫡子的身份也就岌岌可危了。 但眼下,他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能够让和离有转圜的余地。 他能看出来,谢桐是真的不要他这个儿子了,不然不会那么坚定地说出和离二字来。 “只能等明日再看了。”宋允揉了揉眉心,“父亲去托一些长者明日过来劝劝母亲吧。” 他明日还要考第三场,夜色已深,实在没有心力再去想这些。 最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此次应当能高中,只要高中后能入朝为官,他走到足够高的位置,就算周氏入府做了主母,也妨碍不到他什么。 “儿子明日还要去贡院,就先回去歇息了。” 宋怀壁还想让他出一出主意,见他转身就走,明白宋允心里这是起了疙瘩,不再像从前那般肯为他分忧解难了。 在夜色中苦站了片刻,宋怀壁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来,他跺了跺脚,无奈又气恼地回了前院书房,换了一件干净的常服去安王府找宋初意,这个女儿一心向着他,又很是聪慧,说不定能想出什么主意来。 翌日一早,宋十鸢带着谢桐昨夜写的帖子分别去请了张夫人、冯老夫人,魏老夫人。 而后她又拐去了周府,将一封信递给了门房:“帮我交给周景安,就说是宋侍郎府上的人送来的。” 信中写了谢桐要与宋怀壁和离,请周家人务必到场,否则后果自负。 其实这信最好是送到周炳昌的手上,但周炳昌还在贡院主持会试,周景安能做出背着周笔畅收下聘礼的事来,可见并不是个拎得清的。 第81章 烫手山芋 宋十鸢从周府回到家,在影壁处还未下马车,外面就传来一道声音:“妹妹,一大早这是做什么去了?” 宋十鸢撩开车帘,就看见宋初意站在马车旁,只她一个人,安王裴驰洲不在。 她还担心周家的人不来,不过宋初意既然来了,周家的这笔账一样能算。 宋十鸢下了马车,故意道:“去了一趟周家。” 宋初意瞬间变得警惕起来:“你去周家做什么?” 宋十鸢看了她一眼,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你猜我去做什么了?” 宋初意被她笑得心里有些不安,勉强笑了笑,“我怎么能猜得出妹妹的心思。” 宋十鸢但笑不语。 宋初意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感,看了眼跟在宋十鸢身后的丫鬟:“妹妹,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十鸢睨了她一眼:“我不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说的。” 宋初意顾不得下人在场,忙说道:“你劝劝夫人好不好?父亲已知道错了,他不过是一时行差就错,妹妹,夫人若是走了,往后你我还有兄长,如何在西京府立足?” 宋十鸢意外地看了一眼宋初意:“你们母女不是巴不得我娘腾位置,好鸠占鹊巢,眼看就要志得意满了,你这话倒是有意思。” 宋初意是巴不得谢桐成为下堂妇,好给她母亲腾位置,甚至在昨夜宋怀壁去找她的时候,听到他给谢桐的汤药里下了毒,她还想怎么就没毒死谢桐。 可昨日宋怀壁在朝堂上被都察院参了后,裴驰洲回府后,脸色阴沉地警告了她一番。 要她和母亲头脑清醒一些,早点将宋府的闹剧压下去,朝堂上已经有人参了宋怀壁,并借此做筏子去攻奸他外祖父持身不正。 若是再闹出什么来,即便皇上有心袒护周家,但都察院和其他朝臣恐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如此一来,她外祖父恐怕很难在朝堂站稳脚跟。 后来裴驰洲许是觉得他语气太沉,又安慰她若是春闱不出什么岔子,她外祖父就是今科进士们的座师,等殿试一过,这些门生便是她外祖父在朝堂上的坚实助力。 宋初意听完更是心虚害怕,她从外祖父的书房里偷出了考题,用考题换了一笔银子,又透露给了宋允。 做的时候,她不觉得有什么,但如今想来却觉得十分后怕。 不过好在她只将考题卖给了三个人,那三人应当不会自掘坟墓,宋允也绝不可能将此事泄露出去,春闱眼看着就要考完了,她在心中安慰自己,应当不会出事的,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哪知道到了晚上,宋怀壁去安王府找她,又告诉了她一桩闹心事。 起初听到宋怀壁给谢桐下药想让她暴毙而亡的时候,她还十分高兴。 可后来听完,她才知道宋怀壁这事儿做的有多蠢,闹得顺天府都掺和了进来,要是传到圣上耳朵里,宋怀壁的官职必然不保。 宋怀壁要她帮忙想想主意,可她也想不出主意来,他们现在陷入了两难之地,若是不答应谢桐和离,谢桐就会让顺天府深究下去,下毒杀妻一旦传开,宋怀壁名声不保,官声也要受到牵连。 但若是答应谢桐和离,必定会有人以此来攻奸他外祖父持身不正。 她甚至都不敢将这事告诉裴驰洲,今日只好独自一人来了宋府。 饶是知道宋十鸢不可能会去劝说谢桐,但宋初意没有别的法子,只能低声下气地道:“好妹妹,我母亲便是入府,也不会妨碍到夫人什么,夫人仍是这府上的当家主母。” 她咬了咬牙,痛下决心道:“夫人若是能不和离,我娘愿意以妾名入府。” 宋十鸢笑了起来,看着她忍痛的表情,好似她母亲进府做妾是多大的让步似的。 “不给你们的时候,你们偏要来争抢,让给你们了,你们又不敢要。”宋十鸢冷嘲一笑,“等我娘和离后,你母亲想继续做外室,还是做妾,都与我娘无关了。” 她转过身带着怜双就走,懒得再与宋初意费口舌。 宋初意看着她离去的身影,一双眼睛里满是恼火,是她们不想要吗? 烫手山芋怎么要? 谢桐头脑简单,宋初意不觉得昨夜的事会是她布置的,那就只可能是宋十鸢,她想起了上一世安王进献救国良策后,坊间有传言说那救国策其实是安王妃宋十鸢的功劳。 宋初意忽然有些后悔,后悔大婚之日,没在小西山直接要了宋十鸢的命。 而是为了测试宋允,让他出手,否则怎么会有今日这棘手的局面。 她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如果再留着宋十鸢在西京,她重生后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很有可能会被她再次夺走。 宋初意紧紧揪着帕子,恨恨地收回视线,她绝不允许宋十鸢抢走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她得让皇后赐婚的旨意尽早颁下来,让她跟裴岐野那个疯子滚去北洲,去遭受夷族人的折磨。 宋十鸢回到碧梧院,看见谢桐一身飒爽的束腰劲装,长发高高地束起,她眸中划过惊艳之色。 谢桐正在绑袖口,见宋十鸢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她有些不好意思,“怎么了?娘穿这个不好看吗?我也有些不习惯,好多年没穿过了。” 这是她从岭南带来的衣裳,过门后,宋怀壁说西京妇人没有穿这个的,穿这个去筵席,会被人瞧笑话的。 她后来就再也没有穿过,今日过后,西京的规矩,为人妇的规矩,统统都不能再束缚她了,她要做回自己。 “好看!”宋十鸢走近,笑着夸赞道,“娘这么穿实在英姿飒爽,让我想到了峨眉亦有豪杰气,飒爽风姿胜儿郎。” 谢桐闻言开怀一笑,拿起架子上的梅花银枪,耍了个枪花给宋十鸢看。 宋十鸢满眼欣赏,笑着说:“以后我也要跟娘练武。” 她想练武是为了危急关头,能够有自保的能力。 谢桐一口答应,将梅花枪放回原地:“走吧,去祠堂。” 刚拐过垂花门,便撞见了裴岐野,他似刻意等在此处,旭日洒落的阳光罩在他身上,衬得他英俊的眉眼愈发立体,犹如斧凿刀刻一般。 他朝谢桐颔首见礼,而后看向宋十鸢:“借一步说话。” 第1章 渣爹恶姐换亲 正月里京城又下了一场鹅毛雪,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本是女儿三日归宁的大喜日子,宋府后院却死气沉沉。 榻上昏迷不醒的少女容貌极美,却面白如纸,赫然是那本该在前日已经嫁去安王府为侧妃的宋府嫡女宋十鸢。 此刻却命在旦夕,生死难料。 见高热始终退不下去,宋夫人急得眼泪簌簌地往下淌。 谢嬷嬷从前院归来,看见这一幕心里一酸:“老爷说亲事已经尘埃落定,成亲都已经过去三日了,安王府既然没遣人来说什么,便是认了这门亲事,让您收拾整齐去前院迎安王夫妇回门。” “小姐到现在还昏迷着,老爷这是糊涂了?”丫鬟怜双愤声道,“与安王有婚约的是我们家小姐,那外室生的下贱胚子心思歹毒谋害小姐,又顶替着小姐的身份嫁去王府做侧妃,还让夫人去迎她,实在太欺负人了!” 宋夫人心中恨得厉害,心口刺疼,咬牙道:“他不糊涂,是我错看了他,当真是好狠的算计!” 前日她满心欢喜地送鸢儿出嫁,哪知昨日五皇子裴岐野悄悄送话,要她带着嘴严的下人去后门一趟。 谢桐带着嬷嬷去了才发现自己已经出嫁的女儿竟昏睡在马车里高烧不醒。 她一边叫人请大夫,一边派人去安王府打听,安王府的下人却说侧妃拜堂后在王府一切安好,白日随安王进宫面圣,得了圣上和皇后的一番厚赏,留在宫里用晚膳尚未回府。 可她的十鸢分明在家里病重不醒,她惊疑不定,叫人将尚未下值的宋怀壁喊了回来。 宋怀壁起初装得十分震惊,好似什么都不知晓。 谢桐见女儿气若游丝高热不退,盛怒之下点齐了家仆要去安王府要个说法。 宋怀壁拦不住她,跪在她跟前,往脸上自扇巴掌,一副后悔不已的模样,支支吾吾地道出了实情。 顶替十鸢嫁进安王府的女子是他在外头的私生女宋初意。 宋怀壁一脸无可无奈地说如今宋初意已经随安王进宫面圣,在皇上跟前过了明路,求谢桐高抬贵手,莫要将这丑事张扬出去,否则他们宋家便是犯了欺君之罪,让她想想儿子的前程,宋允三月春闱就要下场了。 还苦口婆心地劝她说十鸢自小便有些呆痴,便是嫁进安王府也未必能得安王宠爱,不如在家中周全自在。 软硬兼施,明里暗里却都是敲打胁迫之意,谢桐如今想起宋怀壁那张虚伪的脸,心口就直犯恶心,怒火更是煎熬难忍。 恩爱夫妻二十年,一朝梦醒,自以为的良人实则满腹算计,薄情寡义! 为了那外室生的贱种,根本不顾十鸢的死活。 “鸢儿病得这般严重,他都不曾来看过一眼。”谢桐恨声道:“还让我去迎那个孽种进府,为她做脸面,休想!” 只因为她的鸢儿自幼痴傻,他这个亲生父亲竟就偏心狠心到如此地步。 怜双打小就伺候宋十鸢,是个忠心护主的,气道:“奴婢这就带人去府门外守着,便是豁出这条命去也不能让那贱人进门!”她气冲冲的朝门外奔去。 大丫鬟纤云担心她冲动莽撞,也跟了过去。 谢桐含泪摸着女儿滚烫的面颊,问道:“大公子还未回来吗?” 谢嬷嬷:“派去国子监的下人说大公子去小钟山拜见张显大儒,此刻应当在往回赶的路上了。” “可恨我往日瞎了眼,虎毒尚不食子。”谢桐垂泪道,“鸢儿,你快快醒来,娘和你兄长都会为你撑腰的。” 床榻上昏迷的少女眼皮微微跳动了下,眉心痛苦地蹙起,眼看着进气少出气多。 谢桐浑身发抖,手足无措地抱住女儿。 片刻后,纤云匆匆小跑回来:“夫人,怜双和咱们碧梧院的下人都被老爷的人堵了嘴关进柴房去了,眼下安王和那外室的私生女已经入了府,奴婢瞧着老爷带他们往西院祠堂去了,像是要祭祖烧香。” 谢桐猛地站起身来,哭红的双眼里淬满了恨意,她咬牙切齿道:“宋怀壁比我想的还要无情!鸢儿生死未卜,他就要让那贱种鸠占鹊巢,看来他是铁了心要让那孽种入族谱!” 她环顾四周,对纤云道:“去我房里取梅花枪来!” 谢嬷嬷心中一惊:“您要梅花枪做什么?” “是我眼盲心也瞎,没能早看出宋怀壁的豺狼本性,那外室的贱种害的鸢儿性命眼看不保,我断不能叫她好过!” 见谢桐面上满是凌厉狠绝,大有豁出去的架势,谢嬷嬷手脚发软,劝说道:“夫人,您冷静一些,那外室女已经嫁进了安王府,眼下是侧王妃了,咱们不能得罪皇家啊……” “皇家又如何?我的鸢儿都要没了!”谢桐一把攥住梅花长枪,双眸满是绝望癫狂,“我去杀了那贱种,为鸢儿讨个公道!” 言毕,她深深看了眼病榻上如琉璃一般即将香消玉殒的女儿,提着寒光凛凛的梅花枪朝外走去,大有玉石俱焚之意。 屋内顿时乱作一团,床榻上忽然传来一道虚弱至极的声音:“娘……” 宋十鸢头脑昏沉,用尽气力才睁开眼喊出这一声。 她一直能听见屋内的说话声,但浑身绵软无力,心神恍惚,似被困在迷障之中难以挣脱,如何都无法掀开眼皮,浑浑噩噩一场大梦,梦中是她的另一段人生。 梦醒天魂归,宋家的痴傻小姐宋十鸢终于不傻了。 她细弱轻微的声音却使得混乱的屋子骤然一静。 谢桐先是一怔,紧接着快步走向床榻,见女儿果真是醒了过来,她大喜落泪:“鸢儿,你终于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宋十鸢浑身虚弱疲软,她转动眼睛,看向谢桐手中的梅花枪,少气无力地又唤了一声娘。 这一声娘只听得谢桐心中酸楚,她攥着梅花枪的手一紧,道:“你放心,娘肯定要给你讨回个公道来!” 宋十鸢还记得三日前发生的事,小西山上雪虐风饕,她差点坠入断崖殒了命,是裴岐野拽住了她。 踏空的枣红马嘶鸣一声,连带着马车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断崖。 一道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高大身影骤然出现,迅疾地将她拽出车厢。 看清抓着她的男子,还是傻女的宋十鸢面露惊惶,哆哆嗦嗦地骂出一句:“坏狗……”挣扎着想跑。 裴岐野紧扣住她的手腕,英气逼人的脸上并无表情,但线条利落分明的下颌却紧绷着,他薄唇紧抿:“跑什么?宋十鸢,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死了!” 见她呆呆愣愣仍想挣脱他的桎梏,根本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裴岐野压下心底的暴戾,扯开身上的披风将她兜头罩住。 宋十鸢怕极了他,挣不开他铁钳般的大掌,竟张嘴咬了上去。 裴岐野一把掐住了她的下巴,拧着剑眉:“宋十鸢,你乖一点。” 而后将人背了起来,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林之中。 背上的宋十鸢浑身打着冷颤,渐渐被冻得意识不清,将冰冷的面颊贴在他的脖颈上,蹭着他的体温,想要往衣襟里埋。 有人含了一口雪化成水,喂到她唇齿间,后来她便烧得昏厥了过去。 这场风寒要了她的命,再醒来已是后世的另一个自己。 抢了亲事,又害她一条命,这个公道自然要讨回来。 第2章 丑态毕露 谢嬷嬷赶紧取了炉上温着的参汤,劝说道:“夫人,眼下最要紧的是咱们二姑娘的身子。” 她又对纤云吩咐道:“快去倒座房将大夫请来。” 因着宋十鸢高热不退气息奄奄,谢桐将济世堂的大夫请来后一直留在了府里。 喝完一碗参汤,宋十鸢恢复了一些气力,大夫诊断过后道:“热症已经消退了,只是数九寒夜冻上一宿,寒邪伤阳坏了身子,日后怕是会留下畏寒怕冷的病根,需得好生调理。” 谢桐向大夫道了声谢:“只要鸢儿的身子能好,多金贵的药材都使得,劳烦了。” 大夫开了调养的方子,谢嬷嬷付了诊金将大夫送了出去。 “是娘的错,害你受这样的罪。”谢桐一想到女儿在这样冰天雪地的寒夜冻了一宿,便心痛难忍,鸢儿天生便有些呆痴,是她这个做母亲疏忽大意,才叫人钻了空子。 宋十鸢混沌未醒时,已经从屋内人的对话当中理清了头绪,大婚之日,被外室女顶替了婚事,又将她丢在小西山上发疯疾驰的马车里,显然是有人故意谋害要她的命。 她握住了谢桐的手,嗓音轻哑地宽慰道:“娘,坏人作恶,不曾设防不是我们的错。” 谢桐听了这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女儿醒来后的变化。 “鸢儿……”谢桐看着女儿神情不似从前呆愣痴态,双眸清亮有神,激动到颤声问,“你……是不是好了?” 谢桐是在女儿三岁的时候发现她比寻常孩童要笨拙一些,但她想着人有天生聪慧的,也有晚一些开窍的,只要身子康健便无妨。 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女儿一天天长大,谢桐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请了数个大夫都说是生来痴傻,谢桐从摔杯子赶大夫到痛心接受,心境一语难言。 她费尽心力才在十鸢八岁的那年教会她开口说话,但十鸢也只能说明白一两个字词,好在这世上母亲好像天生就有一种听懂自己孩子呀呀呓语的本能,十鸢唤一声‘娘’,谢桐就能明白她所有的意思。 宋十鸢点头:“母亲这些年照料我辛苦了。” 谢桐喜极而泣:“不辛苦,娘惟怕你受苦。” 痴傻儿于常人中是异类,容易受欺负。 正因如此,被封为安王出宫建府的三皇子起初上门求亲时,谢桐想也没想便推拒了,安王府的门楣太高,皇家争权夺利内宅生存更是不易。 三皇子拿已经亡故的生母淑妃娘娘与谢家的亲缘来再三苦求,承诺日后会善待十鸢这个表妹,念及三皇子常常来府中看十鸢,待十鸢这个表妹很是和善,谢桐犹豫良久才答应这门亲事。 却不想婚事是成了,但过门的却不是鸢儿。 谢嬷嬷送完大夫回来,急匆匆进了屋:“夫人,老爷领着安王和那外室女往咱们碧梧院来了。” 谢桐顿时怒火中烧:“好啊,他们竟还有脸过来!” 她一把拎起搁在案几上的梅花枪,就去了门外。 宋十鸢忙对谢嬷嬷道,“去将蛮叔叫来。” 谢蛮子看似是谢家陪嫁过来的车夫,这些年在府里套车赶马,实则不然。 当年谢桐不远千里嫁来西京,谢老将军放心不下,将跟了他多年的武夫谢蛮子给了谢桐,唯恐谢桐孤身一人远嫁西京受了委屈,谢家人远在安南鞭长莫及。 谢嬷嬷意识到小姐这是担心夫人吃亏,急忙去了。 宋十鸢垂眸略微思索了下,对心细沉稳的纤云招了招手,与她耳语了一番。 纤云眼睛一亮,道:“奴婢这就去办。” 谢桐刚至屋外,就看见安王牵着那外室生的孽种,携奴带婢大张旗鼓地进了碧梧院的院门,她那薄情的丈夫则满脸堆笑地跟在一旁。 抬眼瞧见谢桐竟手持梅花枪立于房中,宋怀壁脸色一滞。 只见寒光一闪,银色枪尖直指他面门而来,宋怀壁眼露惊恐,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整个碧梧院霎时万籁俱静,惟有雪从松树上落下的簌簌声,趁着众人怔愣之际,纤云悄悄离开了。 “父亲!”宋初意惊呼一声,她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场面,谢氏竟敢对着自己的丈夫舞刀弄棒,这谢氏当真是比她想象的还要蛮横粗鲁。 不过如此也好,叫众人瞧瞧谢氏的强势凶态,对比之下更彰显出她娘亲的温柔小意,好让父亲彻底厌弃她们这对母女。 宋初意眼珠轻转,轻声细语道:“夫人可是在怨怪父亲?我与安王的成婚一事另有内情,父亲也有诸多不得已,夫人若是心中有恨,那便恨我,说到底是我对不住十鸢妹妹。” 她话音刚落,银色锋芒划破长空,裹挟着刺骨的杀意划过宋初意的额发,她吓得浑身一哆嗦,她身侧的安王下意识地松手闪避,宋初意踉跄跌坐在地。 她头上的凤蝶鎏金八宝簪摔落在地,发髻散乱开的同时,大缕长发飘散在地,宋初意只觉头皮一凉,她抬手摸去,入手光滑,毫无阻碍。 宋初意顿时尖叫一声,双手紧紧捂住被削秃了的头顶,脸色惊恐扭曲、丑态毕现,再不复方才的矫揉造作。 谢桐眉目清冷,不动如山地站在原地,手持梅花枪,端的是飒爽英姿,丝毫无损于她的端庄大气,如此愈发显得宋初意上不得台面。 “夫…夫人,有话好好说。”宋怀壁窥着谢桐沉冷的面容,想要劝阻却声音发紧。 谢桐盯着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冷冷喝道:“闭嘴!” 往日满京城的官宦夫人哪个不羡慕她谢桐,军莽之女嫁进了书香世家的宋府,得到了丈夫全心全意的爱重,宋侍郎官至三品既不纳妾也无通房,当真是深情专一,令人艳羡。 可事实上呢?宋怀壁在外偷偷养了几十年的外室,与外室苟且生下的孽种比十鸢还要大上一岁! 她却像是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都道读书人恪礼知廉耻,可她谢桐竟嫁了这样一个无耻的文人! 宋初意如蒲柳一般无助而又可怜地看向安王裴驰洲,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裴驰洲这才伸手将人搀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朝谢桐道,“夫人,听说十鸢表妹病得厉害,本王叫人去宫里请了太医过来,连带将十鸢表妹害得如此的罪魁祸首也一并押来了。” 他说完,吩咐道:“把人带进来。”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几个侍卫押着一名身形高大健硕的少年走了进来。 屋内,宋十鸢隔窗觑着院内情形,她朝院门看去,撞进了一双野性难驯的茶色瞳孔里。 对方高鼻深目、轮廓英俊凌厉的异族长相,叫人轻易就分辨出他的身份——宫里那位人人厌弃的五皇子裴岐野。 大冷天的,他身上衣着单薄破旧,与身着金丝银线织就成锦衣华袍的安王裴驰洲相比,如同云泥之别。 明明都贵为皇子。 宋十鸢想起前日夜里在茫茫大雪中,他沉默寡言一路背着自己走出山林的样子。 第3章 痴女配杂种 院内,裴驰洲开口道:“本王已叫人细细查过成亲那日的事,是本王这不成器的五弟不知何故掳走了十鸢表妹,有人瞧见他和十鸢表妹出现在小西山。” 裴驰洲顿了顿,扫了一眼跟在侍卫身后的一个农夫,那农夫立即跪地道:“小人家住城外西山脚下,前日夜里瞧见这人…与一女子拉拉扯扯进了小西山,且那女子一身大红喜服……” 裴驰洲挥手,命人将农夫带了下去。 “大婚之日,新娘却不见踪迹,本王与宋大人商议过后,为全皇家脸面,这才使出李代桃僵之策。” 裴驰洲面露无奈之色,朝谢桐道,“此事我已禀告给父皇母后,父皇的意思是将这孽障交由您发落,只是为了避免坊间流言,还请姨母委屈一二,将初儿记在您的名下,这也是父皇的意思。” 谢桐攥着梅花枪的手咯吱作响,裴驰洲的话她是一个字都不信,但皇家以势压人,又想出这番周全的借口。 愤怒的火在心底燃烧,谢桐几乎是咬牙道:“安王的这声姨母,我当不起,至于她这个孽种想记在我名下鸠占鹊巢,绝无可能!安王既然这般能耐,不若给她寻个更好的出身。” 裴驰洲面露不快之色,眼神一低,周身隐隐流露出皇室的威压来:“宋夫人,这是父皇的口谕,你要抗旨不遵吗?” 宋怀壁急忙出声道:“夫人,这些年你一直偏疼鸢儿,可也要想想允儿,他不日就要春闱下场,你是想毁了他的大好前程吗?” 到底是枕边人,知晓谢桐的软肋在哪,见她隐忍不语,宋怀壁继续劝说道:“这些年你忽视允儿忽视的已经够多了,我知道你是觉得此番鸢儿受了委屈,可她不过是个痴傻儿,什么也不懂,留在府里日日吃喝玩乐不好吗?她能有什么委屈之处?” 谢桐朝着宋怀壁狠狠啐了一口,她牙齿咬了又咬,讥讽一笑,笑中含泪:“宋怀壁你当真是无耻之尤,我谢桐竟会嫁给你这么一个人,当真是瞎了眼!” 宋怀壁一再被落面子,他恼羞成怒道:“谢桐,这天底下妻妾成群的男人不知凡几,这些年我从未纳过妾室也不曾有过通房,待你珍重至极,初意母女流落在外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我对她们母女已是十分对不起,而今初意不过是记在你的名下,又不需你费心教养,你如何就这般容不下?” 谢桐嗤笑一声,望着宋怀壁那张脸只觉得陌生极了,心像是被针尖戳过一般,泛着细细密密的疼。 “你觉得对不起她们母女?那你又何曾对得起我和鸢儿?”谢桐闭了闭眼,竭力忍住眼底的泪,心底悲凉的厉害,“罢了,对着你这种人,再多的话也是枉费口舌。” 宋初意看着谢桐心如枯槁的模样,心里快慰不少。 她眸光轻转,落在那身量高大,体型健硕的裴岐野身上,柔声道:“父亲,为了保全十鸢妹妹的名声,女儿昨日在宫里求了皇后娘娘的一道恩旨,皇后娘娘答应为妹妹和五皇子赐婚,让十鸢妹妹做五皇子的正妃。” 她似是满心善意,一副全是在为宋十鸢打算的模样,朝谢桐道:“夫人怨恨我夺了十鸢妹妹的亲事嫁给了安王,我如今为十鸢妹妹求了一门更好的亲事,夫人也可安心释怀了,毕竟十鸢妹妹一过门便是正妃。” 谢桐怒视宋初意,头一次将她这个人看进眼里,她胸口怒火蒸腾,咬牙切齿道:“你这贱人……” 宋初意怯怕地躲在安王裴驰洲身后:“夫人何故动怒?我这可都是为了十鸢妹妹好,想来不日就会有公公来府上宣皇后娘娘的赐婚懿旨。” 她恨极了谢桐一枪削秃了她的头顶,也恨极了宋十鸢一个心智不全的痴傻儿占据宋府嫡女的位置十几年,上一世更是命好地嫁给了裴驰洲,裴驰洲登基后,宋十鸢便成了尊贵无双的皇后。 她母亲几经周折才勉强进入宋府为妾,她这个外室生的庶女在京城受尽冷眼和鄙夷。 后来,她费尽心思想要嫁给裴驰洲为妾,却没想到被裴岐野这个夷族杂种横插一脚,不得不嫁给他,随他去荒凉凶蛮的北洲。 裴岐野那个疯子后来死于边关战乱,为了在那凶蛮的朔北生存下去,她成了人人可欺的半掩门寡妇。 想起这些前尘往事,再对比眼前的情形,宋初意心中愈发畅快,这一世一切都不同了。 她抢了宋十鸢与裴驰洲的亲事,待裴驰洲登基称帝,她宋初意会成为贵不可言的人上人! 而宋十鸢那个傻子则要陪着裴岐野这个夷族杂种去北洲为质子,过她上一世人人可欺的日子。 一个痴傻女,一个夷族杂种倒很是般配! “贱人,害了鸢儿一次不够,还想害她第二次!”谢桐怒不可遏,提起手中梅花枪,满脸杀意直冲宋初意而去! 大景和北洲连年战乱,月前朔北军战败,被北洲连夺三城,朝廷无力再战,只得向北洲王庭求和,除却割地赔钱等各项条款之外,还要将五皇子裴岐野送去北洲为质,以泻北洲之愤。 宋初意让皇后娘娘下旨将鸢儿许配给裴岐野为妃,分明是包藏祸心,要让她的鸢儿去那凶蛮荒凉的北洲遭人欺辱。 宋初意躲在裴驰洲身后,谢桐想对宋初意动手,那梅花枪自然是冲着裴驰洲而去。 裴驰洲蹙眉抬手,他身后的一众侍卫顿时拔刀相对。 就在这时,屋内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娘。” 谢桐杀意一顿,回过头去瞧见宋十鸢竟下了床榻从屋内走了出来,她心中又是担忧又是着急:“这冰天雪地的,你身子还未大好,怎就出来了?” 宋十鸢对她展颜一笑,她缓缓走到谢桐身旁,“已无大碍。” 冬日余晖落在她明净如玉的脸上,多了几分冷艳昳丽之色,漂亮得像一捧冷淡的雪。 裴驰洲眸光一顿,脸色不由地柔和了几分,示意左右侍卫收刀,院内剑拔弩张的场面顿时消散下去。 宋初意眼中划过一抹嫉妒,打量着宋十鸢的神色,心中生出古怪之感。 第4章 掌掴外室女 没等宋初意想出个所以然,一旁的宋怀壁就出声道:“鸢儿的呆痴好了?” 宋怀壁虽然厌弃这个痴傻的女儿,但终究朝夕相处了多年,是以很快就觉察出了她与往常的不同。 宋十鸢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若非您与外室生的这位好女儿在大婚之日将我丢弃在小西山,害我生了这场大病,恐怕还不能因祸得福。” 先时她未曾露面,便是想看看这三人都有些什么招数。 宋怀壁一阵心虚,有些无法直视她的清透双眸,讪讪低下头去,毕竟成婚那日的事是他默许为之。 宋初意则是心里一紧,她没想到宋十鸢的呆痴竟会突然好了。 前世宋十鸢的痴傻病是在嫁进安王府之后,裴驰洲遍寻天下名医为她费心诊治才好转起来的。 怎么会在这个当口突然就好了呢? 宋初意掐了掐手心,硬挤出一丝笑意,略有些委屈地道:“十鸢妹妹说笑了,分明是五皇子将你掳去了小西山,与我可没半点干系,我知十鸢妹妹与夫人母女连心,可也不能因此便诬陷于我。” 宋十鸢看了一眼进入院子后便如同透明人一般的裴岐野,眸光落在他生了冻疮,红肿不堪的手指上,一触即收。 “谁与你说笑?” 她声音一冷,有种清凌凌的锐利感,上前逼近一步,一掌狠狠掴在宋初意的脸上:“莫非我这个受害者指认的真凶是假,你这个获利者的满嘴谎言才是真?宋初意,占了便宜就该夹起尾巴做人,而非是跑来耀武扬威,这样浅显的道理你那个当人外室的母亲都不曾教过你吗?” 宋初意不曾料到宋十鸢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竟会突然掌掴于她,回过神来羞愤不已,拿手去捂脸却不防秃了的头皮一凉,又赶紧去捂头皮,一时间狼狈极了。 宋初意:“你……宋夫人便是这般教养你的?” “怎么?你做的我说不得么?”宋十鸢冷笑道,“教养?我倒不知你一个外室女哪里来的脸说教养二字,抢走我的亲事也就罢了,还腆着脸来逼我母亲将你记在名下,你倒与我说说谁没教养?” 宋初意面露难堪,她没想到清醒后的宋十鸢竟这般牙尖嘴利,见一旁的父亲根本指望不上,她扯了扯裴驰洲的衣袖,意图让裴驰洲维护于她。 “夫君,十鸢妹妹实在是误会我良多,还请夫君为我解释一二。” 裴驰洲目光流连在宋十鸢的脸上,许是正病着,她肤色极白,就连冷笑看人时都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与往日他耐着性子来宋府探望时的呆滞木讷全然不同。 痴傻之人清醒后,竟会变化这般大吗? 裴驰洲终于开口:“十鸢表妹,成亲那日的事与初意无关。” 他侧首睨了一眼裴岐野,冷冷威慑道,“五弟,还不快将你那日的恶行如实招来!” 裴岐野恍若未闻,仍静立在原地,只用那双透着野性的茶色凤眸淡淡扫了裴驰洲一眼。 明明再卑贱不过,偏生却又一双如狼一般漠然桀骜不驯的眼睛。 裴驰洲皱了皱眉,最是厌恶他这副野性难驯的模样,他走到裴岐野身旁,抬掌扯住他的肩膀,欲强压他跪下,奈何他身量不及裴岐野高大,这动作便有些滑稽。 裴驰洲似也意识到了,脸色一沉,抬脚便踢向裴岐野的膝弯。 宋十鸢皱了皱眉,就在这时,守门小厮突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老爷,顺天府衙门来人了,说是有案子请您去一趟府衙。” 宋十鸢杏眸微闪,费了那么多口舌,总算是拖延到了纤云事情办妥。 宋怀壁神色微变,问道:“什么案子?” 小厮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谢桐,有些吞吞吐吐道:“说是……说是与住在杏花胡同的一位周姓妇人有关,有人状告她勾引别家汉子抛妻弃子携家产私奔,周姓妇人悄悄跟顺天府尹道出了老爷的名讳,衙门的人便想请老爷过去一趟。” 那周姓妇人是谁不言而喻,谢桐嗤笑一声。 宋怀壁神情有些难看,周念诗怎可在顺天府尹跟前说出他的名讳,日后他岂非要成为同僚之间的笑柄? 宋初意脸色也跟着变了几变,见宋怀壁面色沉了下去,她下意识替她娘辩解道:“父亲,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娘一向洁身自好,断然不会与旁人有什么瓜葛。” 宋十鸢轻笑着讥讽:“洁身自好出你这么一个比我还要大的女儿,这句话跟你方才所说的‘教养’二字一般可笑!” 她不忘顺势给糟心父亲上眼药:“可怜我宋府书香世家的名声,今日过后怕是要被人唾碎了风骨。” 宋怀壁脸色果然愈发难看起来。 宋初意脸上青红交加,却顾不得与宋十鸢争口舌之快,她的出身本就有瑕疵,若是母亲周念诗再沾上这等浪荡丑闻,来日她在安王府如何再进一步?毕竟眼下她只是裴驰洲的侧妃。 想到她今日来宋府要做的事一桩都未能成功,还被削秃了头,宋初意心中不甘,但又没有法子,只能暂以母亲那边为重。 她柔声朝宋怀壁道:“父亲,娘她性情柔怯、胆子又小,衙门那等地方只怕是将她给吓坏了,我随您一同过去为娘亲讨个清白。” 宋怀壁虽心生不快,但想到周炳昌不日就要起复,为了他和周家的名声,这桩事也得好生料理干净,皱眉朝院外走去。 宋初意急忙跟上宋怀壁,走了几步,发现裴驰洲仍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宋初意蹙了蹙眉,柔声唤道:“夫君,你陪同我一道去趟府衙可好?外祖父这两日便要到西京了,若是不凑巧赶在今日进城,府衙的事传到他老人家耳朵里,免不了要担心一场。” 见宋初意提起周炳昌,裴驰洲点了点头。 他松开了压在裴岐野肩上的手掌,见他脊背笔挺好似折不断一般,眸中闪过厌恶之色,“五弟,你就留在宋府好生赎罪吧,十鸢表妹和宋夫人何时消气应下皇后娘娘的赐婚,你便何时回宫。” 一群人如潮水般散去,碧梧院总算恢复了清净。 谢嬷嬷带着谢蛮子在院外已经站了有一会儿,先时安王的护卫拔刀,她还以为今日恐怕无法收场,却不想小姐从屋里出来后形势便急转直下。 见人都离开了,谢嬷嬷带着谢蛮子进了院子。 “鸢儿,快回屋去,你这身子可受不得风寒了。”谢桐侧身挡住风口,不由分说地就扶着宋十鸢进了屋,生怕她病上加病。 宋十鸢被按在烧着炭盆的软塌上,见谢嬷嬷要去关窗,她透过窗缝看向如同松木一般岿然不动立在院中的裴岐野。 那人只穿了一身单衣,饶是体魄再强悍,也抵不住冰雪未消的寒意。 何况,前日夜里,他也在小西山冻了一宿,还将外裳全都给了自己。 第5章 另有所图 裴岐野在宫里遭人厌弃,明明已经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但天子像是忘了还有这么一个皇嗣,朝臣们自然也不会为了一个混杂夷族血统、出身卑贱的皇子请封,是以他在宫外根本没有住处。 裴驰洲临走前故意撂下那种话,想来宫里这几日他也是回不去了。 宋十鸢柔声道:“母亲,外头天寒,给五殿下安置个住处吧。” 谢桐没有立刻答应:“娘正要问你,小西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昨日为何会是五殿下将你送了回来?” 她那日也问过五皇子,奈何他像是吃了哑药一般,将鸢儿交给她,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谢桐一想到宋初意在皇后跟前请了旨给鸢儿和五皇子赐婚,心里头便有些发堵,连带怪罪上了裴岐野。 宋十鸢循着记忆,轻声解释道:“成亲那日,我入喜轿没多久便意识不清了,再醒来就在小西山上一辆失控的马车里,差点跌入悬崖,是五皇子将我救了下来。” 宋十鸢的声音很平静,谢桐却听得心惊肉跳。 景朝是黄昏时嫁娶,深夜马车在积雪的山道上失控疾驰,其中凶险不言而喻,可见背后之人分明是奔着要了鸢儿的命。 “那夜下了大雪,天色又黑得厉害,是五殿下背着女儿趟着积雪一步步走下山的。”宋十鸢软声道,“母亲,多亏了五殿下搭救,女儿才能捡回一条命来。” 见她撒娇,谢桐神色不由得温柔起来,但疑心并未打消:“只是五皇子好端端的为何会出现在小西山?他尚未出宫建府,轻易怎能出的宫来?” 宋十鸢想起那夜趴在男人温热宽阔的背上,嗅见的纸烛香火味道。 “他应是去拜祭已经亡故的丽妃。” 谢桐想起那位来自北洲的丽妃,死得凄惨不说,据说宫里连棺椁都不曾置办,尸首被小太监们一卷草席丢在了小西山的乱葬岗,心中不免有些唏嘘。 她朝谢嬷嬷吩咐道:“去柴房叫他们把碧梧院的人给放了。”顿了顿,才又道,“顺便收拾间客房让五皇子住下。” 宋十鸢补充道:“劳烦嬷嬷寻些冻疮膏给他。” 谢嬷嬷笑着应下。 谢桐看着如今柔善并不软弱,聪慧又不骄横的女儿,愈发忧心愤恨。 “那外室生的贱种着实可恨,五皇子不日就要被送往北洲为质,她竟让皇后娘娘为你和五皇子赐婚,分明是要你跟去那蛮夷之地受苦,其心可诛!” 她攥着拳,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怨怪自己的无能:“可恨他们以皇权压人,娘…竟无计可施。” 皇帝用口谕逼她将宋初意认在名下做嫡女,皇后用赐婚懿旨逼她将亲生女儿嫁给五皇子远赴北洲蛮夷之地,实在是欺人太甚! 一只细软的手半包裹住谢桐微微发颤的拳头,安抚着谢桐激荡愤懑的情绪。 宋十鸢眸光清亮,杏眼里闪烁着寒意,用皇权来压人,高高在上地玩弄操纵她的命运,可她宋十鸢偏生不让他们事事如意。 “这世上善恶终有报,我能因祸得福,神志清醒过来,便是娘积善所得的善果,那些作恶之人也终会迎来他们的恶报。” 见谢蛮子还站在外头,宋十鸢道:“女儿想让蛮叔去做些事。” 谢桐将谢蛮子唤了进来。 宋十鸢对他笑了笑,唤道:“蛮叔。” 记忆中谢蛮子待痴傻时的她极好,不厌其烦地教她编草蜢,折纸鸢,哄着她玩,这些年的时光里,代替了宋怀壁缺席的角色。 谢蛮子一脸欢喜地应声,全然在为她痴傻病好而高兴。 对比她那个糟心父亲,谁亲谁疏一目了然。 谢桐道:“鸢儿想让你去做些事。” 谢蛮子:“小姐只管吩咐。” “蛮叔,劳你去找些说书人让他们这几日说上这么一则故事。” 宋十鸢娓娓道来:“就说有一富绅人家生了个痴傻女儿,当地县令家的少爷毫不嫌弃,数次登门求娶,不想大婚之日新娘却另有其人,变成了富绅老爷养的外室生下的女儿,原来这少爷求娶傻女别有用心,他从不曾想将那傻女求娶进门,爱慕的实则是那外室女,成亲后以县令之威逼着富绅的正室夫人将外室女记在名下,好让外室女登堂入室成为嫡女。” 谢桐听后,脸色有些难看:“鸢儿,你是说安王最初登门求亲之时,就另有图谋?他要迎娶的本就是宋初意?” 是啊,如今想来,堂堂三皇子怎会求娶一个傻女做侧妃? 难怪三皇子推说安王府所用的下人需得仔细查清底细,以此为借口拖延,不让十鸢成亲当日带陪嫁丫鬟入府,原来这一切早有预谋。 “不管他是早有图谋,还是顺势而为。”宋十鸢眸光狡黠,“总归他都不是个东西,不是吗?” 谢桐被她逗笑了。 就连谢蛮子也忍俊不禁,肯定地点头:“鸢姐儿说的是。” 宋十鸢:“蛮叔,叫人将这个故事润色一番,尽快在西京城里宣扬开,越多的人知道越好。” 谢蛮子离开后,谢桐有些不解地问:“鸢儿此举有何深意?” 宋十鸢微微笑道:“三皇子今儿着急忙慌地抬出圣旨,想要逼您答应将宋初意记在名下来抬高出身,顺势遮掩成亲丑事,费了这么一番周折,您说他们最在意什么?” 谢桐恍然大悟:“自然是皇家的脸面。” 宋十鸢笑着夸道:“娘亲真聪明!” 谢桐戳了戳她的额心:“你呀,竟打趣起娘来了。” 宋十鸢笑了笑,旋即正色道:“那我便要他们二人今日过后名声尽毁,皇家的脸面尽数丢尽,讨回娘今日所受的全部委屈!” 原来如此,鸢儿是要在皇家以权压人将事情遮掩周全之前,掀了皇家的遮羞布,谢桐心中一暖,从前都是她为鸢儿殚精竭虑,今时今日,女儿竟反过来要护着她了。 “只是就算如此,那些人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谢桐最担忧的是皇后要给五皇子和鸢儿赐婚,她思忖后道,“鸢儿,娘让谢蛮子送你去安南可好?虽然你外祖父已经不在了,但还有些旧部。” 第6章 诬告外室私奔 宋十鸢摇了摇头:“我若逃去安南,您和兄长如此在西京自处?何况还会连累到安南那些叔伯们。” 谢桐揪心道:“可娘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逼嫁给五皇子,随他去北洲那吃人的荒蛮之地。” 宋十鸢宽慰她道:“舅舅半个月前不是被调去了朔北镇守边镇,倘若不得不随五皇子去北洲,有舅舅在朔北照应,女儿未必会吃什么苦头。” 谢桐咽下了那句你舅舅在朔北的处境恐怕也十分艰难,道:“等你大哥回来,看看他可有什么主意,你阿兄很是聪明,书也读得极好,去岁秋闱乡试中了榜,已是举人之身。” 提起宋允这个儿子,谢桐满脸笑意。 但宋十鸢的记忆中,宋允这个兄长与她并不亲近,可以说是甚为疏离。 谢桐总告诉她兄长是与她最为亲厚之人,所以从前宋十鸢经常会缠着宋允,要他陪自己玩耍,大抵是痴傻时的她太吵闹,时常会打搅了宋允温书,才令他不喜吧。 没过多久,谢嬷嬷带着怜双等几个丫鬟回了碧梧院。 “五殿下那边已经安置妥当了。”谢嬷嬷说道,“老奴瞧着五殿下鞋袜湿了大片,衣裳也着实单薄。” 谢桐知道五皇子在宫里的处境,轻叹一声:“他也是个可怜人,送两身给大公子新缝的冬衣过去,给他换洗吧。” 宋十鸢在一旁笑着夸道:“娘亲最是心善。” 怜双已经得知小姐的痴傻病好了,这会儿瞧见宋十鸢喜极而泣,哭着哭着就埋怨起自个儿:“成亲那日我该跟着小姐的,这样小姐就不会那贱人害的大病一场,还抢走了亲事。” 宋十鸢给她递了帕子,笑着道:“你该恭喜你家小姐没跳进火坑才是。” 怜双破涕为笑:“小姐说的在理!” 谢桐见天色已晚,鸢儿昏睡这几日都未曾进食,忙叫人摆饭。 正用着饭,纤云一脸喜气地出现在房门外,她性子向来稳重,此刻脸上却难掩兴奋:“奴婢回来了,小姐交待的事儿办成了。” “小姐交待你去办什么事了?”怜双好奇极了。 就连谢桐也一脸的探寻,她根本没注意到纤云何时不在的。 纤云在炭盆上烤去从外头带回来的一身寒意,先看向宋十鸢:“这儿没外人,奴婢可就说了。” 宋十鸢咽下鸡汤,朝她颔首。 纤云笑着说:“小姐让我找了个妇人去顺天府衙诬告周念诗勾搭别家汉子,引诱那人抛妻弃子,携家财与她私奔。” 谢桐一脸惊讶:“原来这事儿是鸢儿安排你做的,我便说好端端的那姓周的女人如何会想不开与别的男人勾缠在一起。” 她接着又担忧道:“这事儿可经不起细查,安王夫妻和宋……宋怀壁都赶去了府衙,那周念诗恐怕已经无事了,诬告之人怕是要不好,万一再反水扯到咱们身上可就坏了。” 宋十鸢放下汤匙,擦了擦唇角,道:“娘不妨听纤云接着说下去。” “周念诗的确已经无事了。”纤云笑道,“不过咱们小姐实在聪慧过人早有安排,小姐先前交待我,在老爷和那外室女赶过去后,就让那妇人的汉子出现在大堂上,言说自己这段时日出城去进货了,家里婆娘疑心病重,他干的是货郎营生,不过是挑货在杏花胡同做过几次买卖就让婆娘给误会了,在大堂上一语道破周念诗的相好是…是咱们老爷,俩人还有个已经及笄的女儿。” 说到这处,纤云不禁看了一眼谢桐的神色。 宋十鸢柔声问道:“女儿如此安排,娘会生气吗?” 谢桐想起宋怀壁就觉得心冷,她道:“娘不生气,他做出这样的丑事不觉得羞耻,我们又何须为他遮掩,不过这样一来,鸢儿你的安排岂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并不能奈何那周氏母女分毫。” 谢嬷嬷心思通透,忍不住出声道:“哪里是竹篮打水无用功,那周氏和老爷的事传扬出去,周氏的名声就坏了,且又扯出外室私生女,来日就算他们逼着夫人不得不将宋初意记在名下,西京里谁还不知这其中的龌龊,未必瞧得起她的出身。” “况且,今儿他们软硬兼施抬出圣上口谕来威逼夫人,小姐此举可是解了燃眉之急,未能叫他们得逞。” 谢嬷嬷越说越觉得小姐实在聪颖,大病初愈,又刚从痴傻混沌中清醒过来,眨眼间就能想出这么好的法子,往后必不会再叫人给欺负了去。 谢桐听懂后茅塞顿开,她军莽出身,心思一向不深,却不想女儿竟这般有主意。 她追问道:“那后来呢?” 纤云忙道:“见闹腾了一番,竟是这么一个乌龙,周念诗提出诬告反坐,要顺天府尹治罪那诬告的妇人,妇人眼看就要被打上三十大板,奴婢按照小姐的吩咐叫安插在围观百姓里的人嚷嚷周念诗曾是教坊司的官妓,许是担心被挖出更多阴私之事,周念诗赶紧离了公堂,那货郎汉子照我交待的,趁机拿出银钱给婆娘赎了板子。” 大景律中,若因过失或证据不足而“告不实”,虽不构成诬告,但仍受处罚,但刑罚较轻,是可以用钱赎罚的。 纤云:“奴婢已经安排他们夫妻二人出城,离开西京,回泉阳老家去了。” 宋十鸢问道:“可给足了安家的银钱?” 纤云笑着道:“给足了的,奴婢在夫人的私账上支了二百两。” 怜双在一旁听得咂舌:“小姐真厉害,这一步步的竟全都提前算到了。” “当下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宋十鸢朝谢桐道,“娘,您安排人去查一查周家的事,着重打听一下宋初意的外祖父。” 谢桐忙道:“娘已经叫人去打听过了,她外祖父是周炳昌,先帝在位时,周炳昌官至吏部尚书,又兼领内阁中极殿大学士,还曾是当今天子的少师,风头一时无两,后来因着一宗案子获罪抄家,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为妓。” 宋十鸢一下便抓住了关键之处:“周家的案子如今平反了?” 谢桐点了点头:“一个月前朝廷跟北洲王庭议和,出使北洲签订盟约的便是周炳昌,天子要启用周炳昌,自然要将周家的案子给抹平了,来日周炳昌回朝,恐怕会重新入阁,位极人臣。” 宋十鸢露出了然的神色:“难怪父亲会如此卖力,让宋初意顶替我嫁去安王府,女儿若未猜错,恐怕要不了多久父亲就会将周念诗迎进门。” 第7章 病中惊坐起 她这般说,是想让谢桐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谢桐神色想起宋怀壁那张虚伪的脸,心口就犯恶心,道:“随他去,娘真是后悔,当初如何就眼盲心瞎选了这么个狼心狗肺之人。” 宋十鸢有些心疼,轻声问:“那娘想和离吗?” 谢桐微微一怔,她从未想过要与宋怀壁和离,倒不是还残留什么夫妻情分,只是为了这一双儿女,她也得留在这宋府内宅里,与宋怀壁虚与委蛇地过下去。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谢桐呢喃道,“我与你父亲……就这么凑合着过吧。” 谢嬷嬷端了熬好的汤药进来,宋十鸢身子还虚着,喝过药后便有些困倦。 谢桐往棉被里塞了几个汤婆子,守着她安睡下,才回了自己房里。 夜半的时候,宋十鸢醒了过来,她又梦见了自己的另一段人生,梦境与现实交织在一起,她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望着织锦绣花的帘帐发了一会儿呆,宋十鸢才醒过神来,其实更准确的来说,她倒像是从几千年后的现代穿越回了大景这一世。 想起穿越小说里常出现的金手指和系统,宋十鸢默默在心底唤了几声系统,却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好吧,看来她并没有被附赠到什么金手指。 就在这时,她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对话框:嗨!我是deepseek,我可以帮你搜索、答疑、写作,请把你的任务交给我吧~ 宋十鸢:垂死病中惊坐起,幸运儿竟是我自己! 惊喜过后,她试着在‘给deepseek发送消息’的对话框中,默默提问:有关大景朝代的历史。 ds很快给出了答案:关于‘大景朝’,目前并没有确切的历史记载与之对应。 宋十鸢又试着提了几个问题,摸索出了存在于她脑海之中的ds与前世功能相似,虽然搜不到与大景这个朝代任何有关的东西,但能搜索整合出很多独属于现代的知识。 比如简易肥皂制作法、精盐提取法、水泥制作法、钢铁冶炼技术和流程。 知识便是财富,只要善用ds的搜索功能,她岂非坐拥金山银山? 宋十鸢坐起身来,一时间再无困意,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哽咽啜泣声。 她住在紧挨着正房的西厢房,而哭声像是从正房里传出来的,想到很可能是母亲谢桐在哭,宋十鸢心里一紧。 她顾不得点灯,披了件裘衣,就下床朝外走去,一推开门就瞧见谢嬷嬷就站在廊下。 谢嬷嬷听见动静朝她看了过来,小声道:“小姐怎么醒了?” “母亲她是不是在哭?”宋十鸢一脸担忧,就要往正房去。 谢嬷嬷却拦下了她,压低声音道:“这几日府里的事情是连着一出又一出,先时小姐高热不醒,夫人一直担心你的病,便分不出心神去理会旁的,如今小姐醒来,她心里的大石落了地,旁的便压不住了,到底是二十多年的夫妻,老爷做出这样的事来,她心里又怎会不难受?” 谢嬷嬷眼圈泛红地道:“哭了才好,痛痛快快地大哭上一场,总比藏在心里积郁成疾要来得好。” 宋十鸢听着那屋子里一抽一抽的哽咽声,心尖泛起细细密密的疼意,她杏眸里泛着冷意,声音极低地道:“且看着吧,往后伤心难过的该是他们了。” 谢嬷嬷担心夜里冷,催促着宋十鸢回房。 “嬷嬷,我有些睡不着,您陪我说说话。” 谢嬷嬷陪着宋十鸢回了西厢房,她点上灯烛,提起炭盆上煨着的热水灌了个汤婆子,塞进宋十鸢怀里。 宋十鸢:“嬷嬷别忙了,快过来坐。” 谢嬷嬷在软塌旁坐了下来,慈爱地看着宋十鸢瓷白的小脸:“小姐想知道些什么?” “我今日提起舅舅在朔北镇守边关,娘的神色似乎不大对。”宋十鸢疑惑道,“这是为何?” 谢嬷嬷道:“朔北函谷关外便是北洲夷族,去岁两国交战,朔北军节节战败,被北洲夷族连夺三城,而今的朔北军已经退守到了浑玉关,朝廷国库空虚无力再战,不得不向北洲夷族求和,议和的盟约里,大景不光要再割让三城,还得每年向北洲提供岁币银10万两,绢20万匹,粮五万石,茶3万斤。” 宋初意惊讶:“这样丧权辱国的条约,天子和百官也能答应?” 谢嬷嬷叹气点头:“除此之外,还要于边境设置榷场,双方进行互市贸易。夫人说北洲夷族嗜血凶悍,此番他们狮子大张口,咱们大景都能答应,那往后榷场互市,朔北的百姓就要遭殃了,知道咱们大景不敢开战,北洲夷族只会更加明目张胆地滋扰欺压边关的百姓,有些家财的商贾豪绅都已经举家搬离朔北了。” 宋初意心领神会:“所以那朔北现如今就是个苦地方,人人都不愿去的烫手山芋?” 本就是苦寒之地,又有强敌肆虐,可想而知,往后数年朔北只会一日不如一日。 “是这个理。”谢嬷嬷道,“谢家从你曾外祖父那一代起,便领的是安南军,一直镇守在南疆边镇,你舅舅如今突然被调去朔北,将谢家一手带出来的安南军兵权拱手让人,这哪里能算得上是什么好差事?” 她愁苦道:“夫人说,自从谢老将军去了之后,谢家在朝堂便惹人猜忌,天子将你舅舅扔去朔北那地方,是想彻底夺了谢家的权势。” “照眼下这形势,朔北未来多少年恐怕都没有翻身之地,舅舅也根本无处施展,无法立下军功。”宋十鸢又问道:“那朝廷要送五皇子去北洲做质子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她印象中除非是小国群起那个混乱时代,大部分王朝即便无力再战,也是选择牺牲公主下嫁和亲,甚少有让皇子去他国为质的。 谢嬷嬷:“早些年朔北有定北侯镇守,虽与北洲夷族战乱不断,但夷族从未能越过函谷关,可定北侯无子只有一女,无人继承他的骁勇善战,五年前,定北侯不知怎的,突然向天子请命要五皇子去朔北从军,五皇子因出身夷族,天子并不重视,便同意了定北侯的提议。” “五皇子去朔北后屡建奇功,倒成了定北侯麾下的一员猛将,那几年朔北着实安稳了一段时日,还将夷族赶出关外五十里,可好景不长,去年年初定北侯旧疾复发,溘然离世,夷族趁此时机,举兵犯边,五皇子带朔北军苦撑半年,后来便……接连战败,被北洲连夺了三城。” 谢嬷嬷压低声音:“你舅舅给夫人的信里说,朔北十万大军之所以潦倒大败,险些全军覆没,是因为朝廷迟迟不给粮饷,鏖战之时,朔北军断粮十几日,饿得每日只能饮水饱腹,这行军打仗不让人吃饱,哪里来的力气奋战杀敌?” 第8章 兄长心怀恶意 宋十鸢抿唇沉默,历来都是这样,历史上多少名将身在战场奋勇杀敌之时,那些在京都富贵乡里尸位裹餐之辈,享用着戍边战士用命换来的安稳,却还要拼命地扯着他们的后腿。 南宋的抗金名将岳飞,胜利在望、收复旧都就在眼前之时,宋高宗赵构、宰相秦桧以“孤军不可久留”为由,在一天之内,连下了12道金牌,迫令岳飞退兵,还断绝了岳家军的粮草,最后更是罗织罪名将岳飞诬陷,使他含冤而死。 宋十鸢唇角紧抿:“所以夷族大胜后,朝廷就将五皇子送去北洲为质,让夷族泄愤?” 谢嬷嬷点点头。 宋十鸢只觉得槽多无口,把曾经与北洲抗战的朔北军将领送去北洲做质子,什么样的天子和朝廷能做出这种事?裴岐野哪里是去做质子,分明就是送去叫人折磨羞辱,甚至可以说是去送死的。 谢嬷嬷:“宋初意让皇后给您和五皇子指婚,心思可见有多狠毒,来日那周氏若是入了府,这后宅只怕是再无安宁之日,好在咱们大公子出息,等春闱中了榜入仕,也能成为夫人的依靠了。” 后宅的妇人若是娘家得力那便还算是有所依仗,要是娘家失势,那便只能指望儿女了。 宋十鸢轻叹一声,问道:“母亲为何不想和离?” 谢嬷嬷慈爱道:“傻孩子,为了你和大公子,夫人也不会同老爷和离的,你们都姓宋,夫人若是和离,便相当于要舍弃你和大公子,她如何舍得?” 宋十鸢明白过来,是她想得简单了,这个朝代妇人和离与现代不同,子女的抚养权是归咎在男人手里的,宋怀壁不在意她这个女儿,但她兄长宋允是宋家的嫡子,眼看着就要有大好的前程,宋怀壁怎么可能舍得掉这个儿子。 谢嬷嬷站起身,催促她睡觉:“小姐身子才大好,可不能含糊了,这深更半夜的,还是早些歇息。” 谢嬷嬷离开后,宋十鸢躺在床榻上,将眼下的处境想了又想,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翌日用朝食时,见谢桐双眸虽有些微微泛红,但面色尚可,宋十鸢才放下心来。 谢桐盛了一碗药膳放在十鸢面前,温声道:“大夫说这桂枝人参汤温里祛寒,鸢儿你多用一些。” 宋十鸢仰脸,软声道:“谢谢娘。” 见女儿这般知书达理,谢桐还有些不适应,她轻轻一笑,眉目舒展开。 昨夜她悲痛难忍,痛哭一场,哭着哭着又想到女儿的痴傻病如今好了,经此一劫也看透了枕边人的真面目,其实是好事,往日她遍寻大夫,求神拜佛一心希望能治好女儿的痴傻,倘若老天爷有意用她婚姻的不顺遂来换取女儿心智健全,那她也是甘愿的。 想到这些,她便不如何伤心了,反而觉得庆幸。 这时,怜双从外头跑了进来,一脸高兴:“夫人,小姐,大少爷回府了。” 谢桐闻言也是一脸欣喜,忙吩咐道:“再备一双碗筷,让厨房添两道菜,别忘了允哥儿喜食的芋儿鸡。” 正说着,披着青色大氅,气质温文儒雅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一进屋先是看向宋十鸢:“听闻妹妹的痴傻病好了?” “鸢儿因祸得福,昨儿病中醒来,神智也跟着清醒了。”谢桐笑着站起身来,接过他身上沾满寒意的大氅,递给了丫鬟,“我叫厨房做了芋儿鸡,你急匆匆赶回来,想是还未用朝食,快坐下先用些饭菜暖暖胃。” 宋允凝视着宋十鸢,意味不明地道:“母亲该请个方士来家中看看,生来就弱智的痴傻儿,怎会轻易就恢复神智?别是中了邪,沾染了秽物上身。” 谢桐脸上笑容一滞,有些生气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鸢儿病好了,你这个当兄长的不欢喜高兴,如何能说出这种怪力乱神之语?” 宋允语气缓和几分,对谢桐道:“母亲,儿子只是觉得此事太过蹊跷离奇,您遍请大夫都未能治好她的痴傻,如何大病一场,这天生痴傻就突然好起来了,” 宋十鸢打量着与自己眉眼并不相似,长相则遗传了宋怀壁更多的兄长,淡淡道:“兄长读圣贤书之人,也信神鬼之说?” 宋允听她说话与从前大不相同,神情中也没了以往的痴憨傻态,蹙了蹙眉,意有所指道:“我不信鬼神,但若有人装神弄鬼,想要搅得家宅不宁,那便别怪我不客气!” 谢桐气道:“宋允,你说的什么混账话?要是没睡醒就出去吹吹冷风!鸢儿是你亲妹妹,你怎能这般刻薄地跟她说话?可是在外头听了谁的口舌?” 宋允的贴身小厮从外头走进来,窥着屋内沉闷的气氛,犹豫着开口道:“公子,老爷下朝了,请您去书房。” 宋允撂下一句:“我已经命人请了寒蝉寺的了智大师,明日他会来府上,你好自为之。”后半句是对着宋十鸢说的,说完他转身就往外走。 谢桐气的一掌拍在桌上,怒声道:“你给我站住!” 宋允顿住步子。 谢桐摁了摁胸口,恐宋怀壁在宋允跟前搬弄是非,压着气沉声道:“昨儿我差人去找你时,只说鸢儿病重,旁的没与你说明白。这两日府里生了许多是非,你父亲在外头养了一房外室,那外室生的女儿算计鸢儿,顶替了她的亲事,嫁给了安王。” 见宋允神色不变,她继续说道:“昨儿那外室女和安王回门,你父亲与他们沆瀣一气,要逼我将那外室女记在名下,将她抬做嫡女。更可恨的是那外室女跟皇后娘娘请旨,让皇后给鸢儿和五皇子指婚,你是知道的,五皇子不日就要去北洲为质,你可有什么法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妹妹去北洲那吃人的蛮夷之地。” 宋允淡淡开口:“容儿子想想。” 说罢,他跟着小厮去了前院。 丫鬟端了芋儿鸡和鹅炙过来,谢桐看着一桌饭菜,再无食欲。 她看向宋十鸢,安慰道:“鸢儿,你兄长……许是听了什么谗言,你莫要将他那些浑话放在心上,娘不会让了智大师来府上的。” 第9章 父子筹谋 宋十鸢不忍让她心里难受,柔声道:“无妨的,了智大师过府一趟,兄长或许就能放心了。” 她很确定自己就是宋十鸢,并非什么孤魂野鬼俯身在了宋十鸢的身上,所以并不怕宋允请方士来家里。 只是…… 宋十鸢想到方才谢桐提及家中因为外室女生出的种种风波,而宋允则是一脸平静的表现。 给她一种莫名的感觉,宋允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些事。 一母同胞,宋十鸢不愿恶意揣摩他,可宋允却对她这个妹妹十分的不喜。 就算是嫌弃她从前痴傻,可亲妹妹骤然不傻了,正常亲人应当是谢桐、谢嬷嬷那般欢喜的表现,而非是上来就夹枪带棒地敲打一番。 前院,书房 宋怀壁‘啪’地一声,将茶盏重重放在桌上,一脸的火气。 今日下朝时,好几个同僚突然在宫门外叫住了他,将他好一番调笑,向他请教如何不声不响地养外室,才能够瞒得滴水不漏? 往日个个艳羡他高嫁女儿,攀上了三皇子这门好亲事,与天子做姻亲,现而今言辞间皆是嘲弄他养了个教坊司的官妓在外头,还闹到顺天府去。 想到昨日顺天府那莫名其妙的一出,宋怀壁只觉得像是吞了苍蝇一般,不上不下地难受,却又无处发泄。 好在外头还不知他宋家嫁去安王府的是外室生的庶女,必须得尽快将此事给解决了。 见宋允过来,宋怀壁示意他关上房门。 待宋允坐在桌案对面,宋怀壁:“见过你母亲和妹妹了?” 宋允点头。 宋怀壁头疼道:“你母亲的性子实在蛮横强势,昨儿安王抬出圣上口谕都没能叫她松口答应将初意记在名下,鸢儿清醒后…亦是十分牙尖嘴利,她这病好得实在不是时候。” 宋允道:“初意已经嫁给了安王,木已成舟,有圣上的口谕在,母亲便是眼下再恼火,也只能接受,我会劝她的。” 他顿了顿,想起小西山上失控发癫的马车,垂眸道:“倒是初意不该向皇后娘娘请旨给宋十鸢和五皇子赐婚,母亲是不会让宋十鸢嫁给五皇子去北洲的,方才她还叫我想想主意。” 宋怀壁:“初意说这是三皇子的意思,成亲那日十鸢不知为何被五皇子掳去了小西山,两人拉拉扯扯还叫山下不少农户给瞧见了,三皇子许是怕日后被人诟病,才想让十鸢嫁给五皇子,以绝流言,说来也是一番好意。” 他忧心道:“只是初意记在嫡出名下这事儿拖延不得,再拖延下去,恐会闹得满城风雨,届时圣上脸上也会不好看。” 宋允抿直唇角:“若想快些,儿子觉得倒不如以此为交易来换初意记在母亲名下,我想母亲会同意的。” 宋怀壁捏着茶碗道:“初意已经在皇后娘娘跟前请过旨,若是再去求皇后娘娘收回懿旨,恐怕不妥。安王虽养在皇后膝下,但终究不是皇后的亲子,初意能得皇后喜欢十分不易,出尔反尔恐怕会令皇后印象不佳。” 宋允蹙眉:“可北洲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 宋怀壁打断他的话,低低地道:“周炳昌这两日应当就会到西京,圣上那时看了他的新政之策,迫不及待就想要启用他,将与北洲议和之事全权交给了他,以圣上对周炳昌的倚重,归朝后必会让他入内阁掌中枢,如今国库空虚,内外动荡,圣上恐怕心急火燎的等着周炳昌推行新政,好充实国库,填补内库亏空。” 他起身拍了拍宋允的肩膀:“周炳昌要推行新政,便要用人,可周家获罪这些年,他手里哪还有什么人手可用?朝中不想他归来分权的大有人在,所以这是我们父子俩的机会,我在侍郎这个位置坐了七年,若再不进一步,那便只剩退了。” 他又提点道:“不出意外,圣上应会让周炳昌主掌三月春闱,选拔天下学子为推行新政所用。” 宋允眸光亮了亮,神情隐隐有些激动。 宋怀壁意味深长地道:“你周姨娘说了,让你好好准备几篇文章,等她父亲一回西京,就让我带上你登门拜访,届时让她父亲为你指教文章,如此一来,你便也不必再去寻什么大儒了。” 宋允立刻道:“周姨娘有心了,儿子会好好准备的。” 宋怀壁叹气道:“你是个懂事的,可你母亲目光短浅,心里只有儿女情长和十鸢那个女儿,我急于将事情办成,也是怕影响了周炳昌的名声,于他推行新政不利,再影响到你我的仕途。” 宋允忙道:“儿子会去劝说母亲,尽快说服她同意将初意记在名下。” 宋怀壁脸上浮现满意之色:“你母亲还是在意你的,只要我儿能狠得下心来,她必定会让步的。” 宋允面露深思:“皇后娘娘赐婚的懿旨能否拖延上几日?倘若母亲以为婚事取消,兴许会好办许多。” 宋怀壁闻言笑了笑:“吾儿甚是聪明,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我设法让三皇子将懿旨拖延上几日。” 离开书房后,宋允带着小厮去往碧梧院,隔着拱形的月牙门,他看见母亲谢桐正在耍梅花枪,宋十鸢坐在杌凳上看得目不转睛,眉开眼笑地不住喝彩,与从前她痴傻之时似乎并无差别,院中的气氛并非是他想象中的沉闷。 宋允看了眼自己掌心的疤,他不喜宋十鸢这个妹妹,或许是因为掌心的这道疤让他始终耿耿于怀,又或许是自幼时起,因为有这么一个痴傻妹妹,而给他带来的无尽嘲弄。 他想,不论是什么原因,终归是她欠自己的。 那辆失控的马车没能让她消失,反而让她大病一场恢复了神智,那么,宋十鸢去北洲吃点苦头也是应得的。 宋允看着谢桐练完一套枪法,神色缓缓变得坚定,迈步朝院中走去。 他在两人跟前站定:“母亲。” 谢桐将梅花枪递给一脸好奇的宋十鸢,闻声抬头看向宋允,当母亲的总归不会和儿女一直置气,她道:“我让小厨房给你留着饭菜,若是饿了,就回你院里去用饭吧。” 宋允口吻温和了一些,歉疚道:“母亲,方才儿子不该那般说话,妹妹的痴傻病能好,我心中也是高兴的。” 听他这么说,谢桐心底的那点气消散了不少:“那你还不快跟鸢儿道歉?她如今又不是从前,什么都听不懂,你这个做兄长的那么说话,她心里岂会不难受?” 宋允从善如流,很是温和地朝宋十鸢道:“先前是兄长的不是,我也是关心则乱,妹妹莫要跟我一般见识。” 宋十鸢正摩挲着梅花枪细看,听见宋允的话,她未曾抬头,只简短地道:“无妨。” 宋允面色微冷,不再理会她,而是看向谢桐:“母亲,家里的事我已经尽数知晓,父亲如此行事,您受委屈了。” 谢桐心中一暖,好在儿子明辨是非,与宋怀壁那个狼心狗肺之人并不相似。 第10章 总有取舍 却听宋允接着道:“只是事情已成定局,圣上又下了口谕,如今我们也只能息事宁人,让宋初意先记在您的名下,再见机行事,否则抗旨不遵的罪名扣下来,恐怕不能善了。” 谢桐咬了咬牙,隐忍道:“让她上族谱记在我的名下也并非不可,但鸢儿与五皇子的亲事绝无可能,左右都是抗旨不遵的罪名,索性一并担着便是。” 她到底是武将出身,骨子里带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 宋允敛去眸底的暗光,适时道:“父亲应允我,若是您愿意将宋初意记在名下,就让三皇子去请求皇后娘娘收回赐婚的旨意。” 谢桐:“当真?” “父亲应当不会骗我。”宋允耐心十足地道,“他急着让宋初意名正言顺地坐稳安王侧妃的位子,妹妹与五皇子的婚事反倒是不足为重,母亲不妨退一步,北洲蛮夷之地毕竟不是什么好去处,妹妹大病初愈,身子骨还弱,途中的舟车劳顿的辛苦都未必能经受得住,儿子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只能委屈母亲一二。” 谢桐闭了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要鸢儿与五皇子的婚事能够作罢,便让那孽种上宋家族谱记在我的名下。” 见她答应,宋允松了一口气:“父亲的意思是明日开祠堂将此事给落定,宗族耆老那边他已经打点好了,对外就说宋初意是咱们府上的孩子,早些年不慎流落在外,近日才找回的。” 宋家的宗族耆老自然是向着他们宋家人的,宋怀壁若是执意要给宋初意上族谱,即便是她不答应,宗族耆老开祠也能上得了这族谱。 但宋怀壁要的是嫡出的身份,且还是她这个当家主母公开所承认的嫡出,如此宋初意的出身才能无垢,脸面上才更好看一些。 谢桐心灰意冷:“随他去吧。” 宋允见她默认了此事,面色轻松了不少,道:“儿子先回明心阁读书了。” 一直未曾作声的宋十鸢突然道:“大哥不是说明日了智大师会来府上,安王侧妃上族谱这样的大喜事与辟邪祛秽的法事撞一起,恐怕不大好。” 宋允面露尴尬之色,对上她那双晶莹剔透的黑眸,他略有些窘迫,苦笑道:“先前是大哥混账了,妹妹就原谅了我吧。” 他语气温和低沉,似寻常人家再好脾气不过的兄长。 宋十鸢抚着梅花枪的枪尖,笑容澄澈:“我从前最爱缠着兄长玩,总是耽误兄长读书,兄长都不曾生气过,我又怎会因为三言两句就与兄长置气。” 见她好似并未心存芥蒂,宋允舒了一口气:“我这让人去一趟寒山寺,积雪未化,就不劳烦了智大师下山了。” 宋十鸢浅笑道:“我昨夜睡得不大安稳,还做了整宿的噩梦,说不得真是沾染了什么污秽之气,了智大师能过府做场法事再好不过。” 她不等宋允说话,就看向谢桐:“娘,我能自浑噩中清醒过来,应是神佛保佑,女儿想聆听了智大师的佛法,一来可洗涤身心,二来也算是向佛主还愿,感念神佛庇佑。” 谢桐听她说昨夜做了一宿的噩梦,深以为然道:“那便让了智大师来府上一趟。” 宋允着急了:“可一场法事要三日之久……” “三日怎么了?”谢桐冷笑,“他们连三日都等不及?” 宋允体会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先前他就不该一时口不择言,说派人去请了智大师过府。 为避免再生波折,宋允只得道:“儿子这就去转告父亲,通知宗族耆老三日后再开祠堂。” 看着宋允的身影走远,宋十鸢才与谢桐道:“娘,我不想你为我受这个委屈,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人是要为自己而活的,首先最紧要的便是自己,您不该因为是我的母亲,就隐忍退让,让自己的余生都过不痛快。” 谢桐怔忡了下,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 “我知道这话说出来实在太轻飘飘了,甚至是有些空洞。”宋十鸢看着谢桐眼角的细纹,认真地道,“但女儿从不觉得一个母亲就该为了子女委曲求全,人这一生,婚姻也好,孩子也罢,从来都不是人生的全部。” 谢桐看着女儿,一股酸涩之气灌进了鼻腔里,她扯了扯唇角,却没能笑出来,反倒是那股突如其来的酸涩令她眼前蒙上了一层水雾。 那片朦胧的水雾里浮现出一个少女的身影,她一袭烈焰红装,在安南的平川旷野之间纵马飞奔,笑容明艳鲜活。 那时的她,眼中天地宽广,吹过面颊的风都是肆意而自在的。 不曾被困囤于这内宅四四方方的片瓦檐棱之间,整日埋头打理后宅的琐碎事物。 她有些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侍奉丈夫、生儿育女竟成了她人生的全部价值。 明明年少之时,习得一身武艺的她,最想做的是能够如男儿一般上战场杀敌,最不喜的就是被束缚在内宅的方寸之地里,洗手作羹汤,三从四德,逆来顺受。 谢桐忍住了眼底的湿意,那记忆里的从前也随着水雾一同消散了。 她温柔地摸了摸女儿的发,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心中既慰贴又感动。 “娘不委屈,凡是人,总有取舍。” 从前她肆意纵马耍枪是一种快活,但而今照看一双儿女,看他们长大成人,是另一种幸福。 做母亲也是在做她自己。 宋十鸢柔声道:“嫁给五皇子去北洲未必有咱们想象中的那般坏,朔北距西京千里之遥,那里山高皇帝远,没有西京的权势纷扰,难得清净,而且还能与舅舅团聚。” 她昨夜想了许久,虽然她的金手指在西京也能发挥用处,但必须得谨小慎微,小心行事,否则一不小心被人盯上,恐怕小命都要不保。 去朔北边关则截然不同,那里荒僻贫瘠,大有可为,她想做些什么至少不必束手束脚。 见谢桐蹙眉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宋十鸢继续道:“昨夜谢嬷嬷跟我说了些朔北的情况,朝廷连那些在战场上舍命杀敌将士们的军粮都能短缺,那舅舅如今在朔北的日子又能好过到那里去?朝廷与北洲所签的议和盟约,分明是想舍弃了朔北,以朔北之地来饲养安抚北洲夷族。” 第11章 卑微如犬 谢桐有些意外于她能想到这些,虽然昨日就已经见识过女儿的聪慧,但有些政治嗅觉不灵敏的官员都未必能想得这么深,大多人听了议和盟约,也不过是觉得北洲夷族贪婪,大景朝廷无能,竟然答应了他们的狮子大张口。 谢桐道:“鸢儿,你能想到这些,那就更应该清楚北洲不能去。” 宋十鸢:“若是舅舅在军中已经断粮了呢?” 谢桐怎会没想过这些,朝廷已经缺银子缺到连文武百官的俸禄都发不下来,与北洲议和之后,哪里还会管朔北军的死活。 她心里一直记挂着兄长,若非是兄长到了朔北后,一直有书信传回来,言说从安南带了粮食过去,谢桐早就要派人去朔北了。 “即便如此,娘也不能让你嫁给五皇子。”谢桐没被宋十鸢的话牵着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少糊弄娘,你与五皇子成亲是要随他去北洲蛮夷之地,又不是朔北,况且你到了北疆也未必能帮得上你舅舅。” 宋十鸢揉了揉额头,没能忽悠成功,她只能暂且放弃。 谢桐忽地问道:“鸢儿,你该不会是瞧上了五皇子?” 宋十鸢摇头,正欲解释,一抬眼就看见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站在院门外,他身着青色云纹锦绣长袍,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身,线条冷峻的年轻面容有种斧凿刀刻的英俊。 若非是那双野性难驯的茶色瞳孔,宋十鸢几乎要认不出他是裴岐野。 毕竟在她的记忆中,裴岐野大多时候都穿的灰扑扑的,陈旧而晦暗,唯独那双眼睛凶恶而明亮,就像没人要的恶犬。 谢桐顺着宋十鸢的目光看了过去,她首先注意到的是五皇子身上穿的冬衣,这衣裳是她为允儿缝制的,但允儿试过一次似乎不大喜欢,便一直搁在碧梧院里未曾穿过,五皇子穿上倒还挺合适,只是衣摆有些短。 大景不比北洲蛮族,男子鲜少有身高九尺的。 见他生得蜂腰猿背,谢桐是有些欣赏的,她在安南军营长大,没嫁给宋怀壁之前,身边都是身姿矫健,健硕有力的男儿郎。 谢桐从宋十鸢手中拿过梅花枪,声音不高不低,足以让站在院门处的人听见,她道:“既然婚事作罢,你与五殿下知会一声。” 说完,谢桐提着梅花枪回了正房。 见裴岐野迟迟没进院子,宋十鸢出声道:“五殿下?” 裴岐野这才迈步,朝她走近,他嗓音有些低哑:“我有事要外出,今晚应当不会回来住。” 他生的实在高大,宋十鸢坐在杌凳上,仰头看他颇有些费力,她点点头说:“好。” 院内静默了一瞬,只有屋檐冰雪消融的滴水声,裴岐野仍站在跟前,高大的身影存在感极强,完全覆盖了她。 宋十鸢想起小西山那晚,他将外袍全都裹在她身上,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 小西山虽然有个小字,但实则山峰极高,只凭借脚力走下山,至少要三个时辰。 宋十鸢心情有些复杂,她清了清嗓子道:“小西山那夜,还要多谢你救了我。我兄长说三皇子会去求皇后娘娘取消赐婚,你应当可以回宫了。” 裴岐野听后,那双茶色的凤眸黯淡了一些,他沉默了片刻,在宋十鸢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才启唇道:“我还有些事要做,能否再收留我两三日?” 骤然收紧的距离,让宋十鸢注意他眼底隐有猩红的血丝,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痛苦。 他蹲在自己跟前说这话,让宋十鸢莫名觉得有些卑微可怜,更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犬了。 可她清楚,这头‘野犬’尽管此刻瞧上去无害,但实则暴戾恣睢,根本就喂不熟。 她小时候便已经见识过了。 “你救了我一命,我还未曾答谢,在府中多住几日自然是无妨的。” 裴岐野直视着她的眼睛,嗓音沙哑道:“多谢。” 他的眼眸幽暗深邃,又类似于兽瞳一般的浅棕茶色,盯着人时,有种慑人的凶意。 宋十鸢避开他那双桀骜的眼睛,交谈至此已经结束,但裴岐野仍蹲在她面前。 又是一阵难言的静默,只是这次宋十鸢不打算再开口。 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片刻,裴岐野终于再次开口:“宋十鸢,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宋十鸢心里突地一跳,她本可以敷衍应付一句,可裴岐野双眸紧盯着她,神情也透着一股执拗的认真。 “我……”她终是选择了说实话,“讨厌过。” 痴傻之时,要比‘讨厌’这个词更甚,准确来说是畏惧和害怕。 裴岐野微微低头,似垂丧之犬:“宋十鸢,从前,对不起。” 宋十鸢喉咙哽住了,没想到会从他嘴里听到致歉的话,她记忆中的裴岐野恶劣十足且狼心狗肺,根本没有正常做人的情感,更不知感恩为何物。 小西山那夜,他会出手救自己,已经令恢复神智后的宋十鸢倍感意外。 宋十鸢看着面前垂下头颅,意外流露出几分乖训的裴岐野,并不为所动。 疯狗暂时收起獠牙,佯装忠犬无害的模样,可也掩盖不了他骨子里的野性凶蛮。 宋十鸢静静地看着他:“从前连一句谢谢都不会说,只会恩将仇报之人,如今竟也懂得跟人道歉了。” 想起被这人霸凌欺压的过往,她声音既轻又漠然:“裴岐野,我不原谅你。” 裴岐野紧抿着的薄唇近乎失去了血色,他唇齿翕动了下,却没能说出话来。 宋十鸢心里痛快了不少,痴傻时的她心智宛如稚子,按理说一个傻子只知玩乐,是不懂怒、忧、悲、恐的,但裴岐野却能成为她一个傻子的噩梦,足可见他曾经有多么的恶迹斑斑,罪恶昭彰。 “我那时年少,不通世事……”裴岐野眼底涌动着的猩红愈发明显,袖摆下的手臂凸起青筋,可他极力按捺下,强忍着身体的不适,沙哑道,“也不知善恶,只是想活下去。” 所以他们才会骂他是天生恶种。 第12章 周氏母女谋算 “那又如何?”宋十鸢平静地看着他,“这世上的恶人谁都能说出一番自己的苦衷,倘若因此就能抵消他们的恶行,那么天理王法就不会诞生了。” “那就不原谅吧。”反正他接下来还要对她行恶事,裴岐野眼睫微垂,遮住了那双幽深锐利的凤眸,声音低哑而认真:“以后我会弥补的。” 而后,他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宋十鸢看着裴岐野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月牙门,眉心微蹙了下,她不是没注意到裴岐野身体的不适,可是她不想再施舍任何同情心在这个狼心狗肺的人身上。 尽管他才救了她一命,可幼时的教训和苦头,让她铭记于心。 至于裴岐野那句‘以后会弥补’,宋十鸢压根没放在心上。 以后? 他这个即将要去北洲的质子自身都难保,何况北洲与西京相距千万里之遥,他们之间,有什么以后? - 杏花胡同深处有一处三进三出的院子,院外粉墙环护,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青松拂檐,很是清幽雅致,一看便知花费了不少金银修葺。 厢房里却传来一阵碎瓷之声,夹杂着女人耐心的安抚声:“娘已经让丫鬟绞了头发用鱼鳔胶粘起来,等制好贴在头皮上保准叫人看不出来。” 宋初意披头散发用脚狠狠碾着地上的铜镜,恶狠狠地咒骂道:“该死的谢桐!该死的宋十鸢!” 铜镜不易碎,映照出她光秃秃的头皮,宋初意瞥见后再次崩溃,抓起桌上的青花白瓷瓶,好似将它们当做了谢桐和宋十鸢,狠狠地朝地上砸去。 昨夜裴驰洲并未宿在她的房里,定是因她被谢桐削秃了头发,瞧着实在丑陋。 宋初意一通乱砸,直到砸无可砸,她心口憋着的那股气才稍稍顺了一些。 周念诗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也不敢出声阻止,见女儿终于消停下来。 她忙搂着宋初意,含泪道:“我的娇娇女儿受委屈了,都是娘不好,没给你一个好出身,才叫她们如此作践你。” 宋初意有些烦躁地推开她,实在不喜周念诗一遇到事就哭哭啼啼的样子。 “娘,外祖父顾忌他自己的名声,为了顺利回朝堂谨言慎行,要您伏低做小,难道您就真的甘心做一辈子外室吗?” 周念诗擦了擦眼泪,软弱地道:“可你外祖不答应施压宋怀壁,我也没什么法子呀,何况你不听话偷偷换亲嫁给了三皇子,已经让你外祖气的暴跳如雷,连连写信喝斥于我……” 宋初意恨铁不成钢:“您没名没分做了这些年的外室,想方设法从宋怀壁手里抠银子,上下打点才养活了周家老小。外祖和舅舅们没死流放之地,还有机会还朝掌权,这全都是您的功劳,他们倒是好起来了,怎的要咱们母女俩继续任人作践?” 宋初意压低声音:“您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弟弟想想。” 周念诗揪着帕子的手一紧。 宋初意:“女儿受些委屈倒是没什么,可弟弟若是没个好出身,往后读书入仕都成问题,舅舅舅母允诺得再好,可人心隔肚皮,终究是比不了呆在自己的亲爹亲娘身边。” 周念诗想起自己的小儿子,眼圈更红了。 “您看看宋允,打一出生就在富贵窝里,小厮仆人使唤着,读书启蒙的夫子都是饱读诗书的大儒,日后便是不成材,也能靠宋家蒙荫谋个差事,做个富贵少爷。” 宋初意拉着周念诗的手,继续道,“您要是不争,弟弟就是外室生的野种,天生矮人一等,连庶子都不如,宋家的一切弟弟可享用不到一星半点。” 周念诗咬了咬唇,问:“那娘该怎么争?” 宋初意出主意道:“外祖心硬重规矩,不会开口施压让宋怀壁休妻另娶,但您可以借外祖的力,让舅舅出面,小表弟当年病重您可是花了流水一样的金银送了不少金贵药材过去,舅舅心软又亏欠了咱们,只要您求他,他就会答应背着外祖给宋怀壁施压的。” 周念诗有些害怕:“可若是叫你外祖知道了……” 宋初意最见不得她软弱的样子,拔高声音:“他知道了又如何?还能不认您这个女儿?外祖父已经老了,即便天子重用他,周家又能煊赫几年?往后还不是要指望我和弟弟做您的依靠。” 周念诗嗫嚅着道:“那等明日你外祖到了,我就去求求你舅舅。” 一个小丫鬟大气都不敢喘地站在房门外,战战兢兢地道:“姨娘,小姐,宋允公子身边的小厮来了。” 宋初意烦躁地理了理乱发,摸到秃了的发顶,气得肝肺发疼。 让丫鬟将碎了一地的狼藉收拾干净,宋初意戴上幂篱,才将小厮叫了进来,问:“大哥叫你过来可有什么事?” 小厮进门后不敢抬眼乱看,规规矩矩行礼后道:“大公子说夫人已经答应了将小姐记在名下,三日后在宗族耆老的见证下,开祠堂上族谱。” 宋初意脸上划过一抹意外,好奇道:“大哥是怎么让夫人同意的?” 小厮把宋允交代的话,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宋初意面露笑意,她没想到宋允竟然会这般哄骗谢桐。 “你让大哥放心,让皇后娘娘赐婚的懿旨推迟几日,我和安王定能办妥。” 小厮正要告辞,宋初意忙给周念诗使了个眼色,周念诗从箱笼里拿出一个包袱,递给小厮:“我给允哥儿新缝了两身袍子,你给他带回去。” 小厮忙接过,周念诗又往他手里塞了几粒碎银子:“你整日帮允哥儿跑腿辛苦了。” 小厮一脸感激地收下,听见宋初意问起:“为何定在三日后?” 他知无不言地道:“先时大公子说十鸢小姐天生痴傻突然好起来实在蹊跷,说不得是邪祟作乱,就派人去请了寒蝉寺的了智大师下山来府上驱邪避讳,法事不好跟认祖归宗的喜事搁在同一日,怕冲撞了喜气,这才定在了三日后。” 宋初意柔声说:“大哥待我实在有心了,初意铭感五内。” 小厮走后,宋初意揭掉幂篱,神色难掩高兴,不无讽刺地道:“谢桐还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她朝周念诗道:“娘,您这些年的针织衣物都没白做,看来宋允已经彻底被咱们笼络了。” 第13章 批命之术 周念诗也很替女儿高兴,她心中的软弱又冒了出来:“初意,谢夫人已经同意把你记在名下,往后你就是宋府嫡出的小姐了,那我是不是就不用再争了?” 宋初意不满地看了她一眼:“我记在谢桐名下不过是权宜之计,这见不得人的外室就这么好?您多想想弟弟。” 周念诗被她一通喝斥,呐呐不敢再多言。 想到驱邪避讳的法事,宋初意眸光闪了闪,“娘,我记得你去过寒蝉寺烧香礼佛,那位了智大师可有什么名头?” 周念诗忙讨好地说:“了智大师是寒蝉寺的高僧,尤擅批命,当今皇后娘娘未出阁前就被了智大师批了凤命,后来果然入主中宫,执掌凤印。” “他竟这般厉害?”宋初意有些不信,她虽重活一世,但她并不信神佛,更不信命,只信自个儿。 周念诗点头:“了智大师还给五皇子批过命,据说是克六亲冲天煞之命,果不然丽妃早早就被他克死了,天子不喜他,素日都不看五皇子一眼,未尝没有这个缘故。” 宋初意想起上一世裴岐野葬身沙场,死无全尸,一时间竟怀疑自己的命是不是比他那个天煞孤星还要硬。 周念诗又柔声说道:“东陵侯府魏家的大姑娘被了智大师批出了克夫命,东陵侯府不信邪,给魏大姑娘定了亲,结果魏大姑娘连着死了两个未婚夫,一个是走在街上叫匾额给砸死的,另一个淹死在三尺深的池塘里,很是邪乎,倒是做实了魏家大姑娘的克夫命,至今都无人敢娶。” “这么准?”宋初意心中忽然生出一个主意来,她眯着眼问:“请了智大师批一次命要花费多少黄白之物?” 周念诗抬手比了个数,叹气道:“需得三百金的香油钱,娘要贴补周家没能攒够,不然也请了智大师帮你批一回命。” 三百金,宋初意拿的出,谢桐为宋十鸢准备的嫁妆很是丰厚,足足八十抬,随她一同进了安王府,现在那些嫁妆铺面、金银珍宝全都是她的了。 用谢桐的金银,为谢桐批一次命,也算是物尽其用。 “三百金?”宋十鸢有些惊讶,“请了智大师批命的人多吗?” 怜双手里剥着焦香的松子,道:“多得很呢,西京里的达官显贵常去寒蝉寺,庙里的神像年年都镀金身。” 宋十鸢吃着碗里的松子仁,往怜双嘴里也塞了一把,随口道:“朝廷不是国库空虚,连俸禄都发不下来吗?” 怜双嚼着小姐喂的松子仁只觉得齿颊生香,她道:“朝廷穷可他们不穷啊。” 宋十鸢点头:“有道理。” 她往围炉上放了一把花生,好奇道:“那位了智大师是如何批命的?” 怜双摇摇头:“奴婢不知道,这得问纤云。” 煮好茶端进屋的纤云接过话:“奴婢有幸见过一回,正是给东陵侯府的魏姑娘批命,了智大师有个六环锡杖,锡杖上供奉着功德幡幢,批命之时便那只法幢便会快速转动,而后显露天命。” 宋十鸢示意她坐到围炉旁,饮了一口参茶,继续问道:“如何显露天命?” “魏大姑娘那次,功德幡幢上突然见了血,显露了‘克夫’二字。”纤云说起来,一脸的敬畏,似对那个场面印象很深。 宋十鸢放下茶盏,疑惑道:“凭空见血?” 纤云:“是啊,黄色功德幡幢突然就出现了两个血字,听说只有大凶的命格才会如此,若是好的命格,功德幡幢会洒下五帝钱呈现卦象。” 宋十鸢思索了一会儿,对她们两人道:“明日了智大师来府里,你们想法子查看一下他带进府的物件。” “小姐是担心出乱子?”纤云问。 宋十鸢摇了摇头,只说道:“有备无患。” 翌日,天气暖和了一些,廊檐上的冰雪开始消融。 地上湿漉漉的,实在有些难以下脚,不能去院中透风,宋十鸢用过朝食后,趴在软塌的矮桌旁,翻了翻放在桌角的话本。 还好,这里的字是繁体,她连蒙带猜隐约能看懂。 怜双见状:“奴婢给小姐念话本?” 宋十鸢摇了摇头,她记得自己痴傻时,怜双和纤云就常给她读话本,这几本翻来覆去都念过好多遍了。 纤云看出了什么,试探着问:“小姐可是想学写字?要不要奴婢去拿几本字帖过来。” 宋十鸢点头:“好。”她记忆中自己是启蒙过的,谢桐为她请过一位女夫子,但她那时痴傻,根本学不会。 纤云抱着字帖回来时,还带了笔墨纸砚,准备的很是齐全。 宋十鸢每描摹一个字,纤云就在一旁为她念一遍这个字,并解释字的含义,一个上午的时间,宋十鸢学会了百十来个字。 怜双和纤云又惊又喜,差点当她是文曲星下凡。 午饭时候,谢桐和谢嬷嬷匆匆赶了回来。 见了智大师还没来府上,谢桐松了一口气,她叫人摆了饭菜,坐在桌旁道:“娘已经托了东陵侯府的魏老夫人帮忙打听宫里的消息。” 宋十鸢给她盛了一盅雪蛤莲子羹:“原来娘是去了东陵侯府。” “鸢儿还记得东陵侯府?”谢桐笑着说:“魏大姑娘听说你神志清醒了,很是高兴,还托我给你带话,邀你去找她玩。” 宋十鸢对东陵侯府没什么印象,她道:“是怜双说起了智大师擅长给人批命,提起了东陵侯府的魏大姑娘。” “她也是个苦命人。”谢桐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只是道:“从前西京那些姑娘不愿同你交际,独魏大姑娘宴饮聚会时常常照料你一些。” 听谢桐这么说,宋十鸢从记忆中搜寻出了一些画面,那位魏大姑娘似乎是个脾性极好的人,对待痴傻之人颇有耐心。 “娘说的故交是东陵侯府的老夫人?” 谢桐点点头,与她说道:“魏老夫人与你外祖母是闺中手帕交,俩人又都嫁给了武将,早些年一直颇有往来,你外祖母过身时,若非西京离安南路途遥远,魏老夫人又上了年纪身子骨不大硬朗,怕是要亲自去吊唁。” 宋十鸢:\"原来咱们与东陵侯府还有这样的交情在,难怪魏姑娘照拂我颇多。\" 想起魏姑娘克夫命的名声,宋十鸢愈发想见识见识那了智大师的批命之术是不是真的这么神乎其神,轻而易举就能毁掉一个人的人生。 第14章 幼时初见 谢桐接着道:“你提点我去打探宫里的消息,自从淑妃去世后,我这些年与宫中素无往来,一时间竟想不起要跟谁打听,想了一通,就想到了魏老夫人,魏老夫人年轻时候喜欢做漆器,很得太后喜欢,时常召她入宫,如今太后虽不在了,但宫里的老嬷嬷们都与魏老夫人有些交情。” 漆器在后世是非遗,宋十鸢有幸见过故宫博物院藏的张成造桅子纹剔红盘,技艺精湛,精美绝伦。 那位魏老夫人竟还有这样的手艺,也不知她有没有机会见识一番。 正说着话,有下人来了碧梧院禀报:“夫人,寒蝉寺的了智大师来了,大公子正在前厅接待。” 谢桐不徐不疾地用完汤羹,用帕子擦了擦唇角,才对谢嬷嬷道:“叫人在西院收拾几间客房,这两日就让了智大师留宿在西院。” 见宋十鸢也用好了饭,谢桐招手示意怜双将熬好的汤药端进来,盯着十鸢将整碗药灌下去,瞧着她被苦的皱巴巴的脸,不由好笑。 她捏了一颗果脯塞进了十鸢嘴里,笑着说:“甜甜嘴。”这才起身去了前院。 宋十鸢嚼着酸甜的果脯,朝纤云眨眨眼。 纤云领会了她的意思,转身离开了。 半晌后,谢桐才从前院回来,她一进院子便吩咐下人们仔细洒扫庭院,不多时又有小厮在院中架起高台。 宋十鸢问了后才知道原来驱邪避祟的道场要设在碧梧院,明日了智大师会在道场为她诵经祈福消灾。 院子里叮叮当当地铺设高台,一直到晚间才消停。 纤云是晚膳过后才回来的,她伺候宋十鸢梳洗更衣上床后,才压低声音道:“那些僧人不让下人们碰他们携带的佛具,奴婢趁着他们用斋饭的时候悄悄进去查看了一番,没瞧出什么异样。” 宋十鸢点点头,想起也住在西院客房的裴岐野,她问道:“你从西院回来,可曾瞧见五殿下?他回西院的客房住了吗?” 纤云回忆了下,道:“五殿下住的那间客房没点灯,想是没人。” 宋十鸢想起那人昨日离开时的神情中的痛苦隐忍,轻声嘀咕了句:不是说只昨晚不回来住…… 她声音含糊,纤云有些没听清:“小姐说什么?” 宋十鸢:“没什么,你和怜双也早些歇息。” 纤云掖好被角,又往床尾塞了个汤婆子,吹熄灯烛才退下。 宋十鸢躺在床上酝酿睡意,脑中浮现了智大师给裴岐野批的克六亲冲天煞之命,她胸口莫名有些堵得慌。 虽然她讨厌裴岐野,但她还是觉得裴岐野有些可怜。 大抵是因睡前想到了裴岐野,宋十鸢做了一个很冗长的梦。 梦里还是孩童的她和宋允,随母亲一同进宫去见裴驰洲的生母淑妃,淑妃也出身于安南,她父亲是渭州的知府,与几代都驻守在安南的谢家祖上有几分淡薄的亲缘在,拐着弯数一数,谢桐与淑妃算是表姐妹。 淑妃远嫁西京进宫为妃,没什么旧相识,轻易又见不到远在安南的娘家人,便待同样从安南远嫁到西京来的谢桐很是亲近,常召她进宫说话。 还叫谢桐将子女带进宫里,陪三皇子裴驰洲一同玩耍。 谢桐在漪澜殿中陪淑妃说话的时候,裴驰洲带着宋允和一群小太监去了院中踢蹴鞠,痴傻的宋十鸢呆呆地跟了过去。 裴驰洲并不理她,大概是嫌弃她那一脸痴傻之态,还故意用蹴鞠砸了她好几次,一脸厌恶地跟宋允抱怨:“你怎么会有一个傻子妹妹啊?连蹴鞠都不会捡,她还流口水,好恶心啊。” 明明进宫前谢桐再三叮嘱宋允到了宫里要好好照看妹妹,但彼时宋允只是嫌恶地看了宋十鸢一眼,附和了三皇子的话:“的确很恶心。” 痴傻的宋十鸢扣了扣手心,弯腰捡起地上的蹴鞠,递给他们,嘴里重复着:“给…给……” 裴驰洲一把将蹴鞠从她手里打落,一脸被搅了兴致的不快,狠狠一脚将蹴鞠踢出了院墙外。 一个小太监急忙追出宫门,去寻蹴鞠。 过了一会儿,小太监空手跑了回来:“三皇子,蹴鞠掉进隔壁冷宫里了。” 裴驰洲似乎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从亭子里的石桌上拿起一块糕点,朝宋允招了招手,带着他和几个小太监风风火火地去了隔壁。 宋十鸢呆呆地在漪澜宫的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也跟了出去。 一墙之隔的宫院极为破败,朱漆斑驳的宫门大开着,隐约能听见裴驰洲兴奋的声音:“宋允,按住他的头,让他跪下舔!” 宋十鸢慢吞吞地走进去,就看见她的兄长宋允将一个灰扑扑的小孩摁在地上,揪着他的头发,逼着他去舔地上沾满泥污的芸豆糕。 小孩没有反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芸豆糕吞咽了下口水,像狗一样探头咬住,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甚至在宋允已经松手放开他的时候,他还趴在地上,狼吞虎咽着,似饿狠了的野狗。 裴驰洲笑嘻嘻地跟宋允道:“这小杂种像不像四处抢食的野狗?只要有一口吃的,他就能跟狗一样趴在地上。” 宋允没说话,只用帕子狠狠擦着手。 宋十鸢巴巴地点头:“狗……” 却不期然对上一双茶色的眼睛,凶恶如狼,她吓得身子瑟缩了下。 戏弄完冷宫里的小杂种,裴驰洲心情大好,带着宋允和小太监们又回了漪澜宫继续踢蹴鞠。 迟钝的宋十鸢呆呆在冷宫里又站了好半晌,看着那个灰扑扑的瘦弱小孩把地上糕点的碎渣全都捡起来放进嘴里,才朝外走。 回到漪澜宫,宋十鸢瞥着裴驰洲和宋允踢蹴鞠的身影,小心翼翼朝凉亭里挪步,围着石桌上的糕点巴巴地看。 趁着没人注意,她端起一盘芸豆糕就往刺绣兜领里倒,然后用手捂着胸前,慢吞吞地挪步偷溜出了漪澜宫的院门。 隔壁破败的宫门虚掩着,宋十鸢探头走了进去,杂草丛生的院中却没了人。 她往落满了浮尘的屋子里走,四处张望着,小声喊道:“狗狗……” 身后突然多出一片阴影,一股极大的力道掐住了宋十鸢的后脖颈,狠狠地将她推倒在地上。 第15章 谢氏,休了你 宋十鸢重重跌倒在地,还不忘用手护着胸前的糕点,转过头看见推倒她的是那个灰扑扑的脏小孩,宋十鸢眼睛亮了亮,从胸口的暗兜里拿出糕点:“狗…狗吃。” 糕点被狠狠地夺了过去,脏小孩塞了满嘴大口大口吞咽,被噎得脸色涨红,仍不停地往嘴里塞。 大抵是噎得不行了,脏小孩去了屋外,捧起屋檐下破瓦罐里接的雨水就往嘴里灌。 宋十鸢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手背被擦破了,火辣辣地疼,但她却很高兴,喂了狗狗,她该回去找娘了。 脏小孩却突然揪住她的衣襟,明明他看上去比宋十鸢还要瘦弱矮小,偏生力道却奇大无比,一把将宋十鸢摁在墙上,恶狠狠地威胁道:“再去偷点吃的送过来。” 宋十鸢呆呆地看着他。 脏小孩狠狠在她手臂上掐了一把:“听不懂吗?去再给我偷些吃的送过来!” 宋十鸢疼得眼底泛起了泪花,骂道:“狗…坏……” 脏小孩用那双茶色眼眸凶戾地盯着她,又在她手臂上拧了一下,恶狠狠道:“不准哭!去给我偷吃的。” 宋十鸢忍不住开始发抖,瘪嘴就想要哭,却被脏小孩用力捂住嘴,他拖拽着宋十鸢来到院中的一口枯井旁,做出将宋十鸢推进枯井里的动作,恫吓道:“不想死的话,就去给我偷吃的。” 宋十鸢哆嗦着点了点头,脏小孩才放开她。 身体却猛然一趔趄,一股失重感袭来,宋十鸢惊呼一声,旋即醒转过来,睁眼看见怜双,她才从梦境中抽离。 怜双还在轻轻地推她,见她醒来才停了手:“小姐是做噩梦了吗?奴婢唤了您好几声都没能叫醒。” 宋十鸢有些怔忪,梦见年少时的裴岐野,姑且算是个噩梦吧。 那些久远的幼年记忆突然出现在梦里,宋十鸢像是又切身经历了一遍,目睹了曾经的裴岐野是如何的狼狈落魄。 她目光凝着空中,用力回想后来她到底有没有再去给裴岐野偷吃的。 怜双端来漱口的茶水,见自家小姐在呆呆地出神,跟痴傻病还未好时有些相像,她心里一紧,轻声唤:“小姐?” 宋十鸢回过神来,接过茶盏漱口更衣,穿藕荷色织花褙子时,她低头瞧见胸口烫伤后留的红色月牙疤痕,一串记忆突然出现在脑海之中。 原来那时的她回了漪澜宫,淑妃娘娘留了谢桐在宫里用膳,用膳的时候,她偷藏了几块蜂饼、糜子面糕和半只鸡腿塞在胸前的暗兜里。 糕饼太烫,烫得她胸口疼,但她还是没将吃食拿出来。 用过膳后,谢桐便跟淑妃娘娘告辞,宋十鸢想偷溜出去给裴岐野送吃的,刚挪步到屋门口,却突然被裴驰洲扯住了兜领。 蜂饼、面糕、鸡腿掉落一地。 裴驰洲指着她说:“我母妃好心留你用膳,你怎么敢偷宫里的吃食?” 谢桐神色有些尴尬,朝淑妃告罪赔不是。 淑妃娘娘很是和善,责备地看了裴驰洲一眼,又笑着打圆场:“难得十鸢喜欢这些吃食,本宫叫厨房再做一些装食盒里给她带回去。” 后来,谢桐一手拎着食盒,一手牵着她,带着宋允出宫了。 路过隔壁冷宫的时候,宋十鸢在那扇朱漆斑驳,陈旧破败的宫门门缝里,看见了一双恶狠狠地盯着她的茶色眼睛。 回到宋府后,谢桐心疼地给她处理手背上的擦伤,责问宋允为何没有好好看着妹妹。 宋允生了气,指着宋十鸢问谢桐:“您明知道她痴傻,为何还要带她进宫惹人生厌。” 谢桐没想到宋允这个嫡亲的兄长居然会嫌弃自己妹妹痴傻,当即动了怒,罚宋允跪了半个月的祠堂。 过了好几日宋十鸢胸口的烫伤才被发现,那时伤口已经有些溃烂,谢桐找大夫开了药膏,但还是留下了增生的红痕。 被罚跪祠堂后的宋允变得沉默寡言,待宋十鸢愈发温煦疏离。 痴傻的宋十鸢看不出那温和背后的冷淡,只觉得阿兄会对着她笑了,愈发凑到宋允跟前讨嫌。 下人送了早膳过来,怜双伺候着宋十鸢穿衣,见她又发起呆来,轻声问:“小姐您在想什么呢?这般出神,可是做梦魇着了?” 宋十鸢忙道:“没…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怜双却有些不信,扶着宋十鸢去了八仙桌旁:“好在了智大师已经入了府,等做完法事,小姐夜里就能睡安稳了。” 宋十鸢吃了个翡翠芹香虾饺,问道:“母亲可用过膳食了?” 怜双一边帮她布菜一边回道:“夫人卯时末就起身用过早膳了,在院中练了一套枪法,就去忙活做法事用的斋礼供品了。” 宋十鸢喝了小半碗鸡肉糜粥,突然嗅见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松柏的香气。 她朝院中闪烁的火光看去,怜双为她解惑道:“松木被视为阳木,有驱邪避凶之效,道场要供佛像,需先焚燃松枝净化道场。” 不管那位了智大师是不是真的得道高僧,总之这场法事的仪式感还挺足的。 到了巳时,碧梧院突然热闹起来,原来京里有好几户权贵人家的夫人听说了智大师要在宋府做祈福消灾的法事,特意递了拜帖登门,想跟着沐浴佛光,驱灾避讳。 其中还有东陵侯府的魏夫人,昨儿谢桐才登门拜访过魏老太太,不好将人拒之门外,只能请进了府里招待,又将宋十鸢从厢房里唤了出去。 宋十鸢刚出厢房,就被急急赶来的宋怀壁唤住,他与谢桐争吵起来:“鸢儿现在不宜见客,你邀了这么多客人上门来,是不是存心的?” 谢桐心里嫌恶得厉害,见宋怀壁竟这般揣测她,只觉得齿冷,根本不愿多说:“让开!” 宋怀壁拦在两人身前,皱眉道:“你要办这劳什子法事,我随了你的心意,可你现在带着鸢儿去见客,如何解释安王府的亲事?初意还未上族谱呢!” “你心里就只有那外室生的孽种,她未上族谱,鸢儿竟连见客都不行了?”谢桐盯着宋怀壁冷冷一笑,“该如何为她遮掩丑事,那是你的事,滚开!” 眼见谢桐牵着宋十鸢越过她就要往正房走,宋怀壁急忙去阻拦,拽着宋十鸢的手臂喝斥着要她回房,不准见客。 争执间,谢桐一掌掴在宋怀壁脸上。 这一巴掌将宋怀壁打懵了,他脸上的儒雅散去,狼狈而又阴沉地盯着谢桐,几乎是咬着牙怒声道:“谢氏,你就不怕我休了你?” 第16章 休妻弃女 谢桐掌心发麻,冷冷地看着宋怀壁怒火中烧的脸,只平静地问了句:“你还记得当初在安南谢家求娶我时,对我父亲说的话吗?” 我宋怀壁此生只娶谢桐一人为妻,视若珍宝,不离不弃,绝不纳妾,若有背离之心,生为人彘,死不入轮回。 想起当初的许诺,宋怀壁脸色微变,那恶毒的承诺赌咒令他心中猛地一跳,脱口而出:“谢老将军已经不在了,那些话自然也可以不作数。” 谢桐嗤笑一声:“你比我以为的还要无耻!” 注意到这里闹出的动静已经引起了正堂里几位太太的侧目,宋怀壁面色涨红,似真似假地威胁道:“谢桐你若再强势妄为,别怪我给你一纸休书。” 他说这话自然不是真的想休妻,只想笃定谢桐离不开这宋府,也舍不下一双儿女去做下堂妇,借此来威吓谢桐,逼迫她向自己低头罢了。 谢桐胸口剧烈起伏,垂在袖侧的手紧攥成拳,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满腹的屈辱和愤意,若非为了一双儿女…… 就在这时,宋十鸢向前一步,侧身护在谢桐身前。 她眸光清冷地看着宋怀壁:“谢家世代戍边,为国杀敌捐躯,战死沙场,母亲是忠臣良将之后,她未犯七出之条,父亲有何资格写休书?莫非急着要迎那位周氏过门?周大人还未在朝中站稳脚跟,就等不及要您休妻弃女,将他那做人外室的女儿迎进门了?” “孽障,你胡说什么!”宋怀壁震怒抬手,却被谢桐一把攥住手腕。 宋十鸢眨了眨眼睛,看着宋怀壁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继续戳他肺管子:“父亲可要想清楚,您如此行事于周大人究竟是利还是害,别上赶着讨好却惹了一身腥!若是寒了安南将士的心,朝廷恐怕也不会坐视不理,届时母亲刚好可以在朝堂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周大人问个清楚,是不是他逼迫您休弃贤良妻子,扶外室为妻。” 宋怀壁气得浑身发颤,却根本挣不脱自小习武的谢桐,只怒声道:“孽障,你给我闭嘴!” 宋十鸢不徐不疾接着道:“想来被士林称为救国能臣,一心为国为朝廷为天下百姓生计而推行新政的周大人,必定不会蔑视礼法,教女无方,指使您故意休妻,毕竟这于他的登阁拜相的圣贤名声实在有碍。” 宋怀壁心头一凛,有些惊疑不定地看向宋十鸢,他急于讨好周炳昌,竟未想过这一层…… 倘若拖了周炳昌的后腿,令他还未还朝就被御史参言,那他岂非是弄巧成拙,宋怀壁登时后知后觉地冒出一身冷汗。 他有些讶然地宋十鸢,看向这个蠢笨痴傻数十年,从未被他看进眼里的女儿,有些不敢相信她会这般聪慧,能想到这样紧要的关节之处。 宋十鸢却已经牵着谢桐的手,越过宋怀壁,朝着正堂行去。 正堂里几位夫人已坐回椅子上,面色如常地说笑着,颇有些粉饰太平的意味。 宋府的事她们多少都风闻了一些,一来是那日顺天府有个妇人被诬告的案子突然传了出去,谁也没想到那妇人竟与宋怀壁有粘连,是素来洁身自好的宋侍郎在外头养的外室。 往日人人都称赞宋侍郎对其夫人专一深情,叫人艳羡,惊闻他竟在外头养了几十年的外室,一时间不免惊讶,惊讶之余,又觉得这世上男人实是负心薄幸,如出一辙地四处留情。 二来,近日西京茶摊酒肆的说书人都在讲一个痴傻女被县令公子求亲的话本,故事扣人心弦,百转千回,叫人暗自牙痒,同情痴女。 西京宋侍郎府上正好就有这么个天生痴傻的女儿,难免会叫人联想起来,这细细一琢磨,就咂摸到安王与宋家痴傻女的亲事上。 也不知是从哪个知内情的人口中传出了嫁进安王府的并非是宋府的痴傻女,而是与那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很是相像,安王侧妃实则另有其人。 真真假假,倒是无从考证。 只是现而今,正房里头坐着的这几位夫人心下却都已经了然,外头的流言恐怕并非捕风捉影,而是确有其事。 方才虽然离得远,但众人都是瞧见了宋侍郎与宋夫人的拉扯争执的,隐隐也听到了些只言片语。 内宅的龌龊,哪家没有?越是簪缨权贵之家,越是藏污纳垢,只多半都是妇人间的争斗,却没有哪家顶梁的男人家主,如宋怀壁这般虚伪狡诈的,十几年如一日的洁身自好,深情专一,却突然间图穷匕见,捧庶灭嫡,着实叫人骇然。 不过更让几人奇怪的是宋家女儿的痴傻病似乎已经好了,方才那说话的神态竟半点也瞧不出呆傻之气。 饶是心中想法万千,几位夫人面上却是丝毫不显,见谢桐和宋十鸢进来,东陵侯府的魏夫人打量着宋十鸢,笑着说:“这便是鸢儿吧,许久不见,竟出落得这般标致了。” 宋十鸢抬头看去,说话的是个身穿藏青缂丝对襟褙子的妇人,她年纪瞧着约莫三十出头,身后站着两个年轻姑娘,一个年纪稍小些,神情倨傲,眉眼颇像说话的妇人,另一个则气质娴静,朝着十鸢抿唇露出了个浅笑,想来便是那位被批了克夫命的魏大姑娘了。 谢桐从前总担心女儿痴傻会被人轻看了去,被人欺负了都不晓得,故而这些年很少带宋十鸢出门见人,偶有几次参加筵席也是不得不去,今儿能带着鸢儿大大方方地见客,这是从未有过的。 她同宋十鸢温声道:“鸢儿,这是东陵侯府的魏夫人。” 又将另外几个夫人一一介绍了一通,有工部员外郎家的刘夫人、都察院经历司都事张夫人、太常寺寺丞家的王夫人。 宋十鸢一一见礼。 几位夫人对视一眼,看来这宋小姐的痴傻病果真是好了。 魏夫人面色如常,和气一笑,旁的并不提,只是说:“这是我家里的岚姐儿和怜姐儿,你们岁数相近,想是颇有话聊,就别拘在我们几个跟前了。” 谢桐拍了拍宋十鸢的手,让她招待魏岚和魏怜去暖阁用点心,她则在正堂里陪着几个夫人喝茶说话。 进了暖阁,刚在梨花木鼓圆桌旁坐下,那魏怜就看着宋十鸢道:“你不傻了?” 她说话的语气着实有些冒犯失礼,宋十鸢只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前些日子生了一场大病,因祸得福清醒了。” 魏怜耸了耸唇角,似有些不快又夹杂着嫉妒道:“你倒是好运。” 第17章 落魄可怜 一旁的魏岚似想要打圆场,她拿出一个小匣子:“十鸢妹妹能够大好是吉人自有天相,昨儿听谢姨母说你大好,我就叫人打了副玉坠子,庆贺妹妹身体康健。” 魏怜嗤笑一声:“又在这儿惺惺作态!” 宋十鸢见魏怜性格高傲强势,与魏岚似是水火不容,颇有些不解,既然能被魏夫人都带来,那这魏怜应当也是嫡女,只是她为何却与自个儿的嫡姐魏岚这般不对付? 她佯装未听见魏怜的话,接过匣子看了看,见竟是一件雕琢精致的漆器,宋十鸢眸中划过一些惊艳,打开后里头是一对羊脂玉打成玉兰花样式的耳珰。 她真心实意地朝魏岚道谢,“听母亲说魏老夫人尤擅漆器技艺,这匣子莫非是出自老夫人之手?” 魏岚见她对匣子爱不释手,似很是欣赏,她神色柔和地说:“是我制的,我自幼跟在祖母身边,也学了一些漆器手艺。” 宋十鸢有些惊讶,她知道漆器制作非常复杂,耗时又耗力,毫不掩饰地夸赞道:“魏姐姐好厉害,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好的手艺。” 魏怜懒得看她们二人言笑晏晏,没好气地道:“喂,你不是嫁去了安王府,今日安王为何没随你一同回来?还是说真跟外头传言说的那样,嫁给安王的是你爹的外室女?” 进来送茶点的怜双听了这盛气凌人的话,瞪了魏怜一眼。 宋十鸢合上了漆器匣子,交给怜双收下,语气冷淡地道:“这是我宋府的家事。” 魏怜见她不直言否认,愈发肯定这其中有猫腻,她愤愤道:“你们宋家欺上瞒下,敢用外室生的下贱货色替嫁三皇子,那是犯了欺君之罪,这样胆大妄为,你当一句家丑就能遮掩了?” 宋十鸢见她一脸的愤愤不平,像是颇为维护安王,脑中隐约划过一个猜测。 她淡淡试探道:“魏姑娘这么多疑问,不妨当面去问问安王,安王侧妃究竟是谁。” 魏怜狠狠瞪了她一眼,正欲说什么,恰在这时外间传来丫鬟的声音:“夫人,了智大师要供佛了。” 魏怜闻言似乎想到什么,生生将话给忍住了,只冷哼一声。 纤云打帘子进来道:“法事要开始了,夫人叫您和魏家两位小姐一同过去。 三人起身去了外间正堂,与众位夫人一同到了院子里刚焚燃过松枝的高台旁。 十鸢终于见到了那位了智大师。 他一手持六环锡杖,一手捧着盖了黄绸的漆盘,身着僧袍,从松枝焚烧的烟雾中远远行来,颇像一位学大乘法的得道高僧,身后还跟着四个年纪稍轻的僧人。 只见他行至高台,将漆盘放置在香案上,揭开了黄绸布,露出了一尊玉雕佛来,焚香叩拜后,了智在蒲团上坐下,而后看向谢桐。 谢桐忙拉着宋十鸢上了高台,让她在另一处蒲团上坐下。 另外四名僧人在了智身后盘膝而坐,敲响了木鱼,梵音随之响起。 午时日光明灿,檐角的冰雪融化的滴水声与佛音交和,禅意袅袅,宁静祥和。 宋十鸢扫了一眼高台下神色虔诚的众人,无意间对上晦暗幽深的茶色凤眸,她眸光微微一滞,裴岐野不知何时出现了人群之中,他今日换回了自己的旧衣,灰褐色的直裰长袍,虽服饰陈旧暗淡,但他身量高大修长,那张脸实在英俊深邃,一眼望过去,就能叫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见他一直静而深地看着自己,宋十鸢想起昨夜那个梦和他前日说的那句话。 “我那时年少,不通世事,也不知善恶,只是想活下去。” 幼时的裴岐野在宫里比猫狗还要低贱,无人看顾,不知尊严为何物,为了能填饱肚子活下去,下跪、求饶、去偷、去抢。 他也只是想有一条生路罢了。 想到他被整个大景当做弃子,不久之后就要去北洲为质子,不知是梵音洗涤了心灵,还是昨夜又目睹了一次他的狼狈落魄,十鸢忽然就觉得那些痴傻时对他的畏惧厌恶轻了一些。 她移开视线,不再去看他那双野性难驯的眼睛。 就在这时,了智大师的诵经声突然停了下来,他看着高台下,念了一声佛号,叹息道:“此次法事乃是祈福消灾,然有冲天煞之人在场,相冲相克,恐破吉成凶。” 这话一出,院内人先是不解,窃窃私语后,目光全都汇聚在裴岐野身上。 宋十鸢也抬头看向裴岐野,只觉得这了智实在有些看人下菜碟,并不像是有慈悲心肠的出家人。 谢桐面露为难之色,她并不想让裴岐野难堪,可这场祈福消灾的法事关系到宋十鸢,她终究是更在意自己女儿,犹豫着朝裴岐野走去。 裴岐野没等她开口,沉默着转身朝外走去。 宋十鸢看着他孤拔萧索的高大背影,一时间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莫名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尽管知道裴岐野曾遭遇过的恶意和排斥比起此刻来是大巫见小巫,但十鸢还是觉得他着实落魄可怜了些。 尤其是在看到谢桐朝他走去的动作,她有慈爱的母亲呵护着,可裴岐野自幼丧母,从无一人会护在他身前。 他总是一个人直面着这些恶意。 就在了智拿起犍稚(木鱼棒)之时,宋十鸢终是忍不住,看着了智道。 “敢问大师《妙法莲华经》中说凡有众生,若在苦恼危怖之时,只要曾闻观世音菩萨名字,并虔诚一心称念圣号,观音菩萨便会立即寻声救苦,冥冥中感应垂救,所以菩萨叫做观世音,可是如此?” 了智颔首:“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 宋十鸢淡淡一笑:“佛说众生平等,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大师修大乘佛法,又言佛度众生无量劫,慈悲无限,那这祈福消灾的法事正可化煞为吉,为何还要将正在受命煞之苦的人驱离?” 她顿了顿,似笑非笑着问:“莫非佛不度众生,亦对世人有偏隘之分?” 第18章 嫁妆拱手让人 一墙之隔,裴岐野听着那清亮婉转的女子声音,脚步顿住,那双凶戾的凤眸多了些复杂难辨的波澜,他斜倚在红墙上,垂眸看了眼被风撩动的袍角,只觉得还未到春信,冬日里的风竟也柔和了起来。 刚被病痛折磨过的身体,好似也松快了许多。 院内高台上,了智神色不变,握着犍稚的手却缓缓收紧,他用那双慈悲目看向宋十鸢,露出无奈而又包容的神情,似在看一个不懂事的稚子一般。 “佛度众生,没有偏隘。”他先肯定了宋十鸢的话,又道,“但今日的法事是受令府大公子所邀,只为消灾祈福,并不能化解命煞之苦。五殿下的命数是穷凶极恶的冲天煞,以贫僧的道行并不能化解。” 他看向高台下,似在解释给众人听:“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贫僧视五殿下与天下众生无异,并非刻意驱离,只是恐煞气冲撞法事,反为宋小姐和台下诸位信众招致凶祸。” 台下几位夫人连连点头,显然是觉得了智大师是一番好心。 宋十鸢见他不徐不疾,又拉扯上高台下的众人,不再作声。 到底是被权贵们信奉的高僧,临场应变、唬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了智再次敲起木鱼,唱诵佛经梵音,一场诵经的祈福法事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才停歇下来。 宋十鸢已经坐的腿脚发麻,是被纤云搀扶着起身的,她正要回房去歇息,就听见东陵侯府魏夫人上前道:“了智大师,我想为女儿求一命卦。” 众人皆驻足,朝魏夫人看去,见她身后站了两位姑娘,其中的魏大姑娘可是被批过‘克夫命’的,那么魏夫人此番再求命卦,定是给二姑娘魏怜求的。 高台上了智看了眼魏夫人,道:“此番下山只为了宋府的祈福法事,贫道并未打算批命行卦。” 魏夫人面露愁苦,央求道:“小女自从及笄后议亲颇为不顺,还望大师体谅为人母的拳拳之心。” 魏家小姐议亲不顺,自然是因为头上有个克夫命的姐姐声名远播,西京里的官宦权贵之家皆敬而远之,生怕这魏二姑娘也同魏大姑娘一般克夫。 魏夫人指使丫鬟捧着一只沉甸甸的木箱往高台去,丫鬟将木箱递给了智身后年轻的僧人。 了智并未看木箱,他念了一声佛号:“罢了,舐犊情深,明日祈福法事后,贫僧便为魏姑娘行一卦。” 见天色已晚,谢桐只好客气地朝包括魏夫人在内的几位夫人道:“眼见要用晚膳了,几位不如留在府上用过晚膳后再归家?” 魏夫人摇了摇头,歉疚一笑:“今日已是叨扰,贵府请了智大师下山,我却借用宝地请求了智大师为怜儿批命,还望宋夫人莫要见怪。” 谢桐忙说:“不妨事的。” “宋夫人心善,我还要回府置办些供果香烛,就不久留了。”魏夫人说罢,告辞离去。 另外三位夫人也都请辞,但皆表达了明日还要登门再打扰一日。 谢桐自是不好拒绝,将几位客人送出门去。 谢桐忙活送别客人的时候,宋十鸢已经在纤云的搀扶下回房,她腿脚麻地厉害,纤云为她揉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纤云见她一口气喝了两杯茶,忙道:“怜双已经去厨房传饭了,姑娘若是饿了,就先用两块点心垫垫肚子。” 十鸢放下茶盏,想着今日裴岐野被了智赶走的背影,她出声道:“你去客房看看五殿下可留下了,若是他留宿在府里,让厨房别忘了准备他的吃食。” 纤云应声而去,两炷香后回来了。 纤云说道:“五殿下住的那间客房亮着灯烛呢,奴婢已经吩咐过厨房准备五殿下的饭菜。” 十鸢这才放下心来,裴岐野说他留在宫外尚有事要处理,也不知处理完没有,她又朝纤云问道:“你可知五殿下何时启程去北洲?” 纤云忙道:“冬日里天寒,北洲比咱们这边还要冷上一些,礼部定下的日子是三月开春,送质子的使团离京出发。” 眼下是正月末,明儿便是二月初一,那距裴岐野去北洲满打满算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 十鸢那日跟裴岐野说话虽然不客气,但心里还记着小西山那夜的救命之恩,她沉吟了片刻,朝纤云问:“我可有私房钱?” 纤云闻言笑着说:“自然是有的,姑娘刚出生的时候,谢老将军和少将军派人给姑娘送了不少东西,每年生辰也都有礼物,被夫人收在姑娘的私库里,这些年夫人也没少往姑娘的私库里拨银子,咱们这些伺候姑娘的下人逢年过节收到的打赏,都是从小姐的私房里出的。” 十鸢眼睛亮了亮:“我有多少私房?” 纤云掌管着十鸢的私库钥匙,她笑着比了个数,说:“账上的银钱是这个数,不算那些珍玩珠宝。” 言毕,她又想起什么,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咬牙道:“原先姑娘的私库比这还要多上许多,但姑娘出嫁的时候,夫人心疼姑娘,嫁妆足足添了八十抬,还把姑娘私库里的一些珠宝玉器、珍珠玛瑙都搁在了嫁妆里,倒是便宜给了那贱人!” 宋十鸢醒来后忘了还有嫁妆这一茬,如今听纤云这么一说,自然不舍得那些嫁妆白白便宜给别人。 何况那八十抬嫁妆都是她母亲谢桐的心血,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得想个法子让对方吐出来。 说到这里,宋十鸢又想到宋怀壁这些年养外室,肯定在周氏母女俩身上花费了不少金银,周炳昌流放苦寒之地,全家老小却能一个不少地回京,若说没花银子打点她是不信的。 被押送到流放之地犯人早已被抄了家,身无长物,很多犯人往往在途中就会被冻死或者累死、饿死,就算是撑到了流放地,也要服劳役,做最累最苦的活,开荒、采矿、修路,筑墙,甚至在有战事时,流放犯人会被派往前线充当人肉盾牌。 何况流放地缺医少药,即便有良医和药材,也绝对不会浪费在犯人的身上,是以流放的犯人常常是十不存一,很难安然存活下来。 第19章 查看账册 周家人在流放地能安然无恙十几年,绝对不可能是靠他们自己,那就只能是周氏源源不断地往流放地送银子,供他们上下打点。 十几年下来,这可是一大笔不菲的金银。 宋十鸢眸光流转,朝纤云问道:“府上的中馈是母亲在管吗?账房的开支可都存留着?” 纤云点点头:“一直都是夫人在管,账本也全都留着,搁在库房里。” 宋十鸢心下有了主意,暂时按下不提。 待到谢桐忙完,回到碧梧院一同用过晚饭,宋十鸢将想要动用私房和查看府上账册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谢桐一口答应下,说道:“你的私房钱自是你想怎么用便怎么用,从前你不懂这些,娘才让纤云帮你管着,如今是该教你如何看账务了。” “至于府上的账册……”谢桐话音一转,“鸢儿你不认识字也不会写字,如何能看得懂账目?” 宋十鸢:“……” 她忘了不识字这回事了。 好在一旁的怜双兴奋道:“夫人,咱们姑娘聪慧着呢!” 她从矮桌下的抽屉中拿出一沓昨日宋十鸢描摹的大字给谢桐看,“这都是昨日姑娘写的,纤云只是给姑娘念上一遍,姑娘就会认了,昨儿半晌的功夫姑娘就认了百十来个字,还会写了!” 谢桐闻言面露讶然之色,接过那一沓纸张细细看了起来,面露欣喜之色:“鸢儿竟这般聪颖,这些字你可还都会写?” 宋十鸢抿唇点点头。 谢桐当即叫纤云准备笔墨纸砚,在矮桌上铺展开纸张,研墨,让宋十鸢写给她看。 想尽快看到府里账本的宋十鸢没有藏拙,将昨日认过的那些字挑拣了几十个写了出来,又读了一遍。 见女儿虽笔迹拙嫩,但并未认错、写错一个字,谢桐满脸惊喜:“我女异才,竟有这般过目不忘的天资,当年你大哥刚启蒙时,两日才认得五个字,写字更要多费上些时日,你竟比你大哥还要聪慧。” 欣喜过后,谢桐又有些喜忧参半,都道慧极必伤,她只求女儿能似常人一般平安康健,无病无灾。 宋十鸢看出她的忧色,轻声道:“娘,就像你说的这是我苦尽甘来的福报。何况我痴傻十多年,心智如今已经是大人,学起字来自然要比稚子孩童要快一些,并非是天资过人。” 谢桐被她开解后,也觉得有些道理,脸上的忧虑散去不少,但还是叮嘱怜双和纤云不可将此事传扬出去,以免被人大肆宣扬,招致祸患。 因着明日法事还要继续,想着女儿还要在高台上枯坐几个时辰,谢桐没在宋十鸢房里多留,嘱咐她早些歇息,就回了自己房里。 谢桐走后,宋十鸢见砚台里还有不少墨汁,她就找出字帖,让纤云继续教她认字写字,半个时辰过去,竟又写了百十来个字。 见她认字写字的时间加快了,纤云和怜双又是好一番夸赞。 宋十鸢里子到底活过一世,听着她们的夸赞颇有些难为情,红了半边脸,放下笔说:“打水沐浴梳洗吧。” 怜双去叫灶房送热水,纤云则将矮桌上的文房四宝全都收了起来,把宋十鸢写的字又收在了抽屉里。 沐浴的时候,宋十鸢不大喜欢让人伺候,只让纤云和怜双也自去梳洗,两人商量后留下一人在房内候着,另一人先回倒座房梳洗。 沐浴完,换上寝衣后,在房内候着的纤云拿了巾帕给宋十鸢擦拭湿发,将火盆搁在床头边远远地烘烤着。 宋十鸢百无聊赖地趴在床边,想起魏怜那莫名的敌意,她出声道:“今日我瞧着魏二姑娘与魏大姑娘颇为不和,她们不是一母所出的嫡亲姐妹吗?为何会这般?” 纤云撩动着她的湿发,道:“小姐有所不知,魏家大姑娘和二姑娘并非一母所出,东陵侯前头还有一位妻子,娶的是江南的一位商户女,这魏大姑娘便是那位商户出身的侯夫人所出,那位侯夫人后面又怀了身子,不想生产时血崩而亡,孩子也没能保住。” 宋十鸢想到古代落后的医疗条件,女子生产无异于鬼门关走一遭,她道:“竟是如此,那今日这位魏夫人?” 纤云为她解惑道:“今儿这位魏夫人是东陵侯后来娶的继室,户部一个员外郎家的女儿,说起这个,前面那位侯夫人去世不过半年,东陵侯就迎娶了后头这位魏夫人,可见男子大多薄情。” 宋十鸢见她这么愤懑,显然是想到了宋怀壁辜负了母亲,见纤云不过十八九岁,也快到了说亲的年纪,她道:“天下男子并非皆如此,只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何况西京尽揽天下权势,权利富贵迷人眼,深情才显得不堪许。” “不过总会有好的男子,就像我舅舅,外祖父,还有战场上保家卫国的很多士兵,他们替大景戍边,将生死置之度外,岂能不算是大好男儿?” 纤云闻言笑了,赞同道:“自然是的。” 宋十鸢摸了摸半干的长发,闲话道:“所以啊,日后你和怜双婚嫁可一定要擦亮眼睛,挑选一个本身就很好的人做夫婿,如果他本就是一个有责任感和担当,忠诚而又良善的人,那么他的人品和道德会约束他,不做让妻子伤心的事情。” “我不打算嫁人,想这辈子都服侍姑娘。”纤云脸微微一红,听她说的头头是道,竟比内宅那些为人妻为人母的妇人还要看得清楚,她由衷感慨道:“姑娘日后定会找到一个很好的夫君。” “靠夫君不如靠自己。”宋十鸢随口道,“女子只有自立自足,能与对方比肩而立、势均力敌,才能走得长远。” 院中将这些话尽皆入耳的裴岐野,凤眸中划过一抹深思,收回了叩门的手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一夜好眠,翌日又是难得的好天气,用过朝食后,碧梧院的祈福法事再次开始,宋十鸢又上了高台,坐在了智大师对面的蒲团上听他诵经。 第三日过去,法事终于结束,魏家二姑娘魏怜上了高台,了智大师拿出了供奉着功德幡幢的六环锡杖要行批命之术。 第20章 宫坐伤官 宋十鸢站在台下,用了些点心茶水,好奇地看着台上。 高台之上,只见了智闭目一手掐卍字诀,一手持六环锡杖,口中默念经文,半炷香的时间过去后,了智猛然睁开眼,六环锡杖上的功德幡幢无风自动,极速转动起来。 众人眸光一紧,都为这极速转动的功德幡幢吸引了注意力,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扰了智大师施法。 宋十鸢也盯着那功德幡幢,她猜测六环锡杖上应当有机关轮轴,才会使功德幡幢自传起来,这对她而言并非神异之术,她更关注的是功德幡幢会不会像纤云说的那般突然露出血字。 功德幡幢转动了约莫半刻钟的时间,缓缓停滞,而后抛洒下六枚五帝钱。 了智看着地上的五帝钱卦象,神色微微一变,他高深莫测地看向魏二姑娘,朝她施了一礼。 魏怜眉眼中隐隐藏着一抹得意,她朝了智还了一礼,了智却微微侧身,显露出不敢受魏怜这一礼的态度。 众人见他看完卦象后竟是这个反应,脸上都流露出诧异之色,不过魏二姑娘显然不是克夫命。 魏夫人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师,小女命数如何?” 了智看向高台下的魏夫人,斟酌着道:“魏二姑娘命格贵重,此卦象贫僧从前也曾占过一次。” 旁的他不肯再多说,只对魏夫人道:“夫人欲详知,不妨私下来找贫僧。” 摆明了不愿在众人面前多谈,却惹得众人更加好奇,另外几个夫人都在猜测了智大师那句‘此卦象贫僧从前也占过一次’是在指哪个卦象。 而高台下的魏夫人大喜道:“有劳大师了,有此命格,日后小女终于不用再受议亲之苦了。” 言罢,又让下人奉了一只木箱子送上高台。 魏岚站在人群中,只静静地看着,脸上并无任何表情,似乎对魏怜那贵重的命格并不关心。 批命已经结束,谢桐正要吩咐下人散去,就听高台上的了智忽然出声道:“此次贫僧本是受宋公子所邀,为宋小姐做祈福法事,却不想受魏夫人请求,借贵府宝地批了命卦,多有打扰,如此贫僧赠宋夫人一卦吧。” 谢桐听后,忙道:“不用,不用,了智大师无需这般客气。” 魏夫人却拉着谢桐的手,道:“宋夫人,了智大师难得赠卦,何况佛家讲究因果,不如就让了智大师卜上一卦吧。” 一旁工部员外郎家的刘夫人也跟着劝道:“是啊,宋夫人,机会难得,了智大师既已开了口,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台上的了智大师抬手朝谢桐道:“正如魏夫人所说,佛家讲究因果,还请宋夫人登台,让贫僧还了这一因果。” 谢桐不好再婉拒,她出身将门,对命数什么的,其实是不大信的,但女儿的痴傻病突然好起来,这让她又有些觉得冥冥之中,有神灵在庇佑。 见谢桐被一句‘佛家因果’架了起来,只得要往高台上走,宋十鸢迈步上前欲阻止,却已是来不及。 她站在台下盯着了智微微蹙眉,她倒要看看了智突然提出要给母亲卜命卦,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了智看着谢桐登上高台跪坐在蒲团上,问了她的生辰八字。 谢桐将生辰八字写成字条交给了智,了智看过后,朝玉雕佛再次焚香。 他身后的年轻僧人端了一钵清水上来,给了智净手。 宋十鸢仔细观察着了智的动作,却也没发现什么怪异之处。 净手之后,了智一手掐诀,口中默念经文,与方才给魏二姑娘批命卦之时过程一致。 半炷香后,六环锡杖上的功德幡幢再次无风自动,快速转动起来。 大约半刻钟后,功德幡幢转动的速度再次缓慢下来,而后缓缓停滞。 宋十鸢注意到在功德幡幢即将停下的那一刻,了智抬了抬手,手腕擦碰过幡幢。 这一次停滞下的幡幢并未抛洒下六枚五帝钱。 台下众人神色各异,都紧紧地盯着那幡幢,似乎猜到了什么。 只见片刻后,黄色功德幡幢上突然出现红如鲜血的斑点,有人惊呼了一声,急忙捂住嘴。 西京的人都知道了智批命,只有大凶的命格功德幡幢才会显露这种异象,若是普通命格或是好的命格便会抛洒下五帝钱,谢桐自然也听说过这些,她脸色一白。 宋十鸢在看见那黄色的功德幡幢显露出血色红点之时,眸光微微一冷,她纤云招了招手,附耳与她说了几句悄悄话。 纤云急匆匆离开。 高台上,了智望着那功德幡幢微微一怔,随后面露歉疚之色,朝谢桐道:“宋夫人,贫僧也未曾料到……” 他话并未说完,但众人已经闻弦知意,未尽之言的意思是了智大师也没料到谢桐的命格竟会如此不好。 谢桐抿着唇,没有作声。 台下先前帮着劝说谢桐机会难得的刘夫人,轻声开口道:“了智大师也是一番好意,为了却因果,只是命格天定,这也是谁都没预料到的事,怪不得了智大师。” 先时一直不在碧梧院的宋怀壁,不知是从哪个多嘴去禀报于他的下人那里听说了后院的情形,急冲冲地赶到碧梧院,望着那功德幡幢上的血红斑点,他脸色大变,一脸惊骇地朝台上的了智出声问:“大师,敢问我夫人的命格作何解?” 了智道:“七杀格,宫坐伤官。七杀为煞,肆横为凶,伤官见官,为祸百端,既伤子女,又克官星,影响丈夫官运。” 此话一出,宋怀壁神色变幻不停,脸色很是难看,想起了他在侍郎的位置坐了整整七年,这些年汲汲营营,却不得寸进。 先前的工部尚书告老还乡时,他上下打点,废了不少功夫,老尚书走之前,还暗示接替他尚书之位的极可能就是他,却不想最后却变成了左侍郎,他白高兴了一场。 却原来,问题出在谢桐的命格上。 有这样宫坐伤官的妻子,他仕途哪能顺畅? 宋怀壁脑中闪过先前为了拿捏谢桐说出的‘休妻’之语,这一刻他是真的动了休妻的念头。 第21章 周氏的命格 谢桐脸色苍白地站在高台上,嘴唇颤动了下,许久才道:“大师所言当真?我的命格会伤妨子女?” 了智念了声佛号,叹息着点了点头。 不光是谢桐,台下众人显然也想到了宋府痴傻了十几年的女儿,悄悄看向宋十鸢,寻常人哪里会好端端的生出一个天生痴傻的女儿?看来了智大师批命之术的确高深,原来宋小姐是被她母亲的命格给克到了。 谢嬷嬷心里一紧,她根本不信这个命格,只觉得夫人定是被人给算计了,故意设下了这么一出好戏,难怪宋府从未往外透露过祈福法事的消息,魏夫人、刘夫人几人却突然登门递拜帖,这是存心要将夫人七杀伤官的命格传出去。 可眼下,她却想不出什么法子破局,总不能毫无凭证地跳出来说了智与人勾连,算计自家夫人。 她心内焦急担忧,这一刻竟不由自主地看向宋十鸢,期盼着聪慧过人的小姐能想出解决的法子。 宋十鸢眸光越来越冷,杏眼里覆着一层寒意,在看见纤云的身影时,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纤云疾步走到宋十鸢身旁,用袖摆遮掩着,将手里的东西塞给了宋十鸢。 她压低声音道:“小姐,瓶子里是碱水,周氏的生辰八字已经写在纸条上。” 宋十鸢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她将东西笼在袖摆下,朝高台上走去。 “大师说我母亲是七杀命格,宫坐伤官,敢问可有依据?”宋十鸢走上台后,来到了智跟前,音色沉冷地道,“这功德幡幢上的红点作何解?十鸢听闻往日大师批命卦,若是凶煞的命格是会显露天命卦迹的,这幡幢上可没七杀伤官这四个字。” 了智听她质问,面色很是沉稳,道:“宋姑娘不妨细看,这功德幡幢上共有七个血点,正是七杀命格,观这七点命盘,夫妻宫的宫位被伤官星占据,呈宫坐伤官之态,贫僧并不敢妄下断言,只依天命解卦。” “七个血点?”宋十鸢面露怀疑,伸出手指触上功德幡幢,故意道,“让我来数一数,究竟是不是七个点。” 了智皱眉:“此乃我佛门弟子日夜诵经叩拜,精心供奉的功德幡幢,寒蝉寺的圣物,寻常人不可触碰冒犯。” 说着,手握六环锡杖就要挪开。 宋十鸢压低声音:“了智大师用这幡幢所行的批命之术,不知是不是要比那些招摇撞骗的道士用木剑刺符纸出血,更高一筹?” 了智瞳孔微微紧缩,神色却端着未变,凝着宋十鸢,淡淡道:“宋姑娘此话何意?” 宋十鸢淡淡一笑,用仅对方能听见的声音道:“大师心里清楚,不如我给大家解惑一番?” 看着她那双杏眸里明晃晃的威胁,了智握着六环锡杖的手微微一僵,他这一手批命之术在西京施展多年,从未有人看穿,这宋家傻女怎会…… 他心思电转,不敢去赌宋十鸢是不是真的知晓其中蹊跷,攥着六环锡杖的手并未再挪动,由着宋十鸢摸上幡幢。 台下宋怀壁沉着脸训斥道:“十鸢,莫要胡闹,你怎能冲撞佛家圣物,对大师无礼?快下来。” 说完还拧眉看了谢桐一眼,显然是嫌她未曾管教好女儿。 宋十鸢懒得理会他,佯装数点,湿润的手指却划过幡幢。 “一、二、三……” 宋十鸢慢吞吞地念着数,忽然惊呼一声:“咦,了智大师,这是什么?” 了智眉心一跳,朝幡幢上看去,只见那幡幢上缓缓显露了一个血红的字形。 谢桐听了十鸢的惊呼,也走上前,一眼认出功德幡幢上浮现的竟是一个‘周’字。 她下意识地看向女儿,宋十鸢朝她眨了眨眼,问出声道:“母亲,这是什么字呀?” 谢桐心中有所猜测,回应道:“周姓的周字。” “周?”宋十鸢佯装不解,再次强调了一遍,足以让高台下的几位夫人听得清清楚楚,她看向了智,虔诚地发问,“敢问大师,这周字作何解?” 了智攥着六环锡杖的那只手掌的掌心已经布满了湿汗,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完全没预料到宋十鸢竟然真的知晓他让幡幢露出血字的神秘伎俩,还让幡幢显露出一个‘周’字来。 “这……”了智脑中一片混乱,他掐起法诀,想要借此拖延时间,“让贫僧算一算。” 宋十鸢见他额上都急出了虚汗,才缓缓开口,“娘,您方才给了智大师的生辰八字是不是写错了?” 谢桐虽心思不深,但这种时候,她自然只会顺着女儿的话来说,“方才我有些心神恍惚,也不知有没有写错,了智大师能否把那张字条拿给我看一眼?” 了智瞥见宋十鸢好整以暇的目光,闭了闭眼,颇有些无奈地将桌案上的字条朝谢桐递去。 宋十鸢先一步接过,展开字条,她低声与谢桐道:“母亲,说你写的是周氏的生辰八字。” 谢桐看着纸张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心里砰砰直跳,但也顾不得许多,只按照女儿方才的话,道:“这并非我的生辰八字,方才心事重重不小心写成了旁人的,此人是个姓周的妇人。” 高台下的众人神色各异,魏夫人和刘夫人相视一眼,俩人显然是想到了什么,朝宋怀壁看去。 宋怀壁神色大变,往高台上走去。 宋十鸢借着这个功夫,折上字条,微微侧身,借着众人看不见的角度与袖中的字条调换。 “你写的谁的?”宋怀壁登上高台,劈手夺过宋十鸢手里的纸条,打开一看,脸色顿时铁青一片。 他抬手指着谢桐,紧绷着脸:“你…你好端端的写她的八字做什么!?” 谢桐还不知晓纸条已经被宋十鸢调换,见宋怀壁竟是这个反应,她心中觉得甚是古怪,抿唇没有说话。 “原来母亲写的外人的生辰八字。”宋十鸢再次开口,看向了智,微微笑问,“大师,看来这幡幢上的七杀命格,宫坐伤官另有其人,此人是周氏,并非我母亲。” 了智没防备她接连出招,短短瞬间,竟让安排好的事情急转直下,还反将七杀伤官的命格扣在了周家母女头上,一时之间竟无应对之法。 了智默了默,极力补救道:“生辰八字不准,命卦也会出现纰漏……” 宋十鸢打断他的话:“大师,您一连诵经三日,着实辛苦了,我叫人在后院熬煮了黄姜茶,稍晚会送来让诸位师父解渴。” 听到那黄姜茶,了智神色微变,颇有些无奈,他原本想保下周氏,直言这卦象已不准,做不得数,但这宋家女好生厉害,分明已经拿捏了他的命门,倘若不顺其心意,恐怕她会立刻揭穿他的幡幢批命之术。 第22章 拳揍渣爹 一旦被揭露,那么他的下场将会极惨,西京里找他批过命的达官显贵绝无可能放过他。 想到这里,了智遍体生寒,瞬间做出了取舍。 “宋姑娘有心了,姜茶就不必了。”了智念了声佛号,继续说道,“既然宋夫人给出的生辰八字另有其人,那这幡幢上的命卦自然与宋夫人无关。” 宋怀壁攥着八字纸条的手发紧,急忙道:“大师,那这命卦还作数吗?” 了智微微颔首。 宋怀壁:“可方才大师不是说生辰八字不准,命卦也会出现纰漏。” 了智叹息一声:“宋夫人写下的这张生辰八字若是真的,那这命卦便是作数的。” 宋怀壁闻言,神色怔然,打开那纸条又将纸上的生辰八字细细看了一遍,直将那几个字看的花了眼,可仍旧是周念诗的生辰八字。 了智不敢再多待,唯恐又突生事端,道:“这命卦虽另有旁人,但因果已了,贫僧也该告辞了。” 言毕,他吩咐身后几个弟子收拾佛具回寒蝉寺。 魏夫人见了智大师带着弟子要出府,朝谢桐道:“宋夫人,我还想细问一下怜儿的命卦,就不多叨扰了。” 她带着魏家两个姑娘和仆人,跟着了智大师一道离去。 另外几位夫人见状,虽然心中想法万千,但也都出声告辞。 谢桐:“方才心神不宁,不想在了智大师批命卦时弄出这样的闹剧,让诸位见笑了。” 都察院经历司都事张夫人忙说:“不妨事的,谁没有个头脑昏沉的时候。” 谢桐带着谢嬷嬷将几人全都送出府,魏夫人正与了智大师在府门外说话,只隐约听见一句‘凤命’,几位夫人神色微变,显然都没料到魏家二姑娘那命格竟贵重到如此地步,一时间心中百般滋味。 谢桐心中有事,与几位夫人又寒暄了两句,带着满心疑惑回到了碧梧院。 哪知宋怀壁正等在院里,方才人满为患的碧梧院,此刻已没了人,下人全都被打发走了。 瞧见谢桐回来,背手站在院中的宋怀壁脸色难看,质问出声:“今日批命卦之事,是不是你一手谋划的?” 谢桐看着他这副迫不及待要维护周氏的样子,心寒齿冷地厉害。 “宋怀壁,你我夫妻二十载,我不了解你的真面目,看来你也不了解我。” 宋怀壁一阵心虚,他不是不知道谢桐出身将门,性情直爽,从不屑于使用什么魑魅伎俩,可今时不同往日,从前谢桐不知周念诗的存在,后宅女子最是擅妒,谁知在嫉妒之下会不会一改往日,做出这种算计之事来。 “那你为何好端端地要写念诗的生辰八字?”宋怀壁神色复杂地道,“我与念诗青梅竹马,是有少年情谊在的,当年若非她家中骤然出事……你怎就这般容不下?” 谢桐忍不住啐了他一口,嗤笑着问:“宋怀壁,你与周念诗青梅竹马、情深似海,那当初为何还要佯作喜欢我,苦心造诣地登门求娶?” 宋怀壁避开谢桐的视线,顾左而言右,“念诗与你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她从不会咄咄逼人,从来都是温柔细语、善解人意,谢桐你我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并非全然都是我的过错,你的性子太过强硬,从未在我面前矮下身子服软,夫为妻纲,你眼里根本就没我这个丈夫。” 谢桐五指缓缓攥成拳,她没有哪一刻像今日这般想揍人,揍面前这个负心虚伪,毫无担当,只会将过错推诿在她身上的男人。 宋怀壁见她不作声,还当她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继续说道:“我已交待过府里的下人不许将今日命卦之事泄露出去,你备礼去一趟魏夫人和另外几人府上走一遭,让她们也莫要往外流传此事。” 谢桐挥拳狠狠朝宋怀壁的面门砸去,只恨不得砸烂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所有的理智已经被怒火烧灼溃败,一连砸出数拳。 宋怀壁被打得眼冒金星,他想反击,却根本不是自小习武的谢桐的对手,直被打得狼狈躲闪,闷声叫唤。 谢嬷嬷只在一旁冷眼看着,若是放在从前,她定要拦上一拦,可宋怀壁这人的心肝肺都烂了,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着实叫人发恨。 将宋怀壁那张脸揍成猪头,谢桐才叱骂道:“就没见过你这般不要脸的男人!当初我双眼定是被糊了屎,才会瞧上你这样的烂人,虚伪自私,道貌岸然,负心薄情,谎话连篇!” “你够了!”宋怀壁被打得跌坐在地,再无任何涵养,抱着头,怒声吼道,“谢氏,你再不住手,我今日就给你写休书!” 谢桐收起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窝囊懦弱的模样:“宋怀壁,我现在多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有本事你就写休书,若是没这个胆子,再敢来惹我,下次可就不是挨几个拳头了。” 她转过身,脚步又顿住,侧首与他道:“你心里清楚的很,我还留在这府里,不过是因为允儿和鸢儿,往后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别再来我跟前恶心我。” 说罢,她转身离去,谢嬷嬷跟了上去。 宋怀壁鼻青脸肿地从地上爬起来,阴沉沉地看着谢桐离去的身影,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这个毒妇!悍妇!迟早有一天我要你痛哭流涕地跪在我面前求我!” 小声骂完这句,宋怀壁才用袖摆捂着脸,往前院去了。 坐在西厢窗旁软塌上的宋十鸢,将方才院中的情形尽收眼底,她没去院中,是因为瞧见母亲对宋怀壁动了手,并未吃亏,才安坐在软塌上等着。 见谢桐进来,宋十鸢站起身,关心道:“母亲的手受伤了吗?疼不疼?” 心情颇为不佳的谢桐听见这话忍不住笑了笑:“无事,受伤的是他。” 宋十鸢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声活该,若非宋怀壁是她的父亲,她还想再骂上一句人渣。 谢桐想起今日批命卦时的变故,拉着宋十鸢在软塌上坐下:“那生辰八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宋十鸢看了看谢桐的手指,见真的未曾受伤,才放下心来。 怜双也很是好奇,催促着道:“小姐,你快说说,为何后来会变成周氏的八字?” 就连谢嬷嬷也是一头的雾水。 唯一知道真相的纤云但笑不语。 宋十鸢为二人解惑道:“我叫纤云另外写了一张周氏的生辰八字,用袖摆遮掩快速调换了纸条。” 纤云说道:“好在小姐急智,见卦象不好,就急急吩咐我去准备了纸条,不过小姐为何让奴婢准备碱水?” 第23章 设局之人 “是呀,为何小姐数血点时,那功德幡幢为何又突然多出一个周字来?”怜双道,“奴婢当时瞧得仔细,小姐当时虽然触碰了幡幢,但手指上并未有任何血迹。” 宋十鸢对纤云道:“你去取一些姜黄粉过来。” 很快纤云取了姜黄粉回来,宋十鸢把姜黄粉倒在一张白色的帕子上,取出未用完的碱水,拔掉瓶塞将碱水洒了上去。 那些姜黄粉立时变了色,似血水一般浓稠黏腻地沾在手帕上。 几人看着这一幕,面露惊讶,都好奇地看着宋十鸢,等她解惑。 宋十鸢解释道:“了智所用的功德幡幢是用姜黄浸泡染过色的,这姜黄染料只要一遇到碱水就会变红,似鲜血一般。” “原来如此,他那幡幢刚好是黄布,寻常人根本自然察觉不到。”谢嬷嬷感慨道,“真是没想到那德高望重的了智,一手批命之术令西京权贵趋之若鹜,竟是这样骗人的把戏。” 纤云了然:“难怪小姐说叫人煮了黄姜茶,那了智就被捉住了命脉一般,顺着小姐的话音告诉老爷八字是真,命卦就做得了准。” 怜双仍有疑惑:“可奴婢并未瞧见那了智用手指触碰幡幢,他是何时将碱水弄上去的?” 宋十鸢擦了擦手上沾到的姜黄粉,道:“你们可还记得他在给母亲批命之前曾净过手,那钵盂里盛的应当就是碱水,他手腕上戴了一串佛珠,我仔细看过那佛珠的取材是杉木,杉木质地较轻,本不适合做成佛珠佩戴,但杉木吸水吸湿性极强,他给母亲批命时,功德幡幢停转时曾用手腕擦碰过幡幢。” 几人恍然大悟,也有些惊叹于宋十鸢竟观察得这般仔细。 纤云道:“难怪那幡幢上只有七个点,竟是用沾了碱水的佛珠擦碰出来的。” 怜双愤然骂道:“这该死的秃驴,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指使,竟算计咱们夫人!” “是周氏?”谢桐问出声,她原先还以为自己的命格当真克到了子女,才会使得十鸢一出生便痴傻,这会知道了智神乎其神的批命之术不过是这样简单的伎俩,自然不会再相信。 宋十鸢道,“我没有任何凭证,但只看这一桩事后的获利者,应当就是周氏母女无疑,倘若不是她们,那便只能是父亲。” 但宋怀壁的反应,明显不像是设局之人。 命卦强调谢桐克丈夫仕途,背后算计之人明显是想让宋怀壁休妻,给宋怀壁休妻送上一个极为好用的借口,谢桐被休,能得到好处的只有周氏母女,所以宋十鸢才会将祸水引到周氏的头上。 谢嬷嬷赞叹道:“好在小姐急智,一眼就看穿了那了智的把戏,才能及时化解,不然,夫人还不知要被外头那些人如何非议。” 她顿了顿,又说道,“不过那几位夫人恐怕会以为是咱们夫人故意为之,用这样的手段来针对那周氏。” 谢桐不是很在意地道:“随外面那些人怎么想,即便我什么都不做,来日任由那周氏进府,落下个大度的名声就好听了?你瞧宋怀壁方才那跳脚的样子,真是可笑。” 她这个明媒正娶的正室,却被丈夫贬得一文不值,竟是样样都不如那周氏可心。 谢桐都有些恍惚地觉得当年不是宋怀壁死乞白赖地要求娶她,而是她强迫宋怀壁娶了自己。 “小姐,你既然知道了智批命的骗术,为何不当场揭穿了他?”怜双问道。 宋十鸢喝了口茶,缓缓说道,“了智靠这一手批命之术在西京声名鹊起几十年,先时纤云也说过,就连当今皇后的凤命都是了智批出来的。倘若我揭穿了他,那些被他批了命格不好的人固然欢喜,恼恨了智行骗,可诸如皇后一般的达官显贵呢?他们只会怨我多管闲事揭穿了智。” 谢桐赞同道:“鸢儿说的在理,思虑的更为周到。” 她又问道,“鸢儿,你怎知姜黄染色后的幡幢遇见碱水会变得血红?” 宋十鸢心内一紧,但神色未变,说道:“女儿从前痴傻时不是喜欢听话本吗?我也忘记在哪个话本里听到过有道士用木剑刺符纸出血,是因那符纸先用姜黄染过色,再用沾了碱水的木剑相刺,如此便会见血。” 怜双用力回想:“奴婢给小姐念过这样的话本吗?奴婢都不记得了。” 纤云点了点她的脑门:“这些年给小姐读的话本太多,咱们过眼不过心,你自然记不得了。” 宋十鸢笑了笑,继续道:“瞧见幡幢上莫名出现血红色的斑点,女儿便想着兴许与话本里道士招摇撞骗的把戏是一样的,就让纤云准备了碱水试上一试,若是不奏效,那便直接换上周氏的生辰八字,也能解决事态。” 谢桐摸了摸她的头,心中慰贴地厉害,温声道:“幸好鸢儿记性好,脑子又聪明灵活,不然……我恐怕就要与五皇子和魏大姑娘一个下场。” 宋十鸢温柔而坚定地道:“不论发生什么事,女儿都会站在您这一边,前十五年您护着我,往后我护着您。” 这话太窝心,谢桐鼻子一酸,眼底弥漫上湿意。 宋怀壁有多令她失望,女儿就有多令她感动。 今儿碧梧院发生了这么多事,长子宋允都未曾过来看上一眼,反倒是女儿处处维护,将她护在身后,为她出头。 谢嬷嬷看了一眼外头已经昏暗下的天光,出声道:“夫人,天色已晚,老奴去叫厨房摆饭吧。” 谢桐颔首,在西厢房用过饭后,谢桐盯着宋十鸢用下汤药,才带着谢嬷嬷回了正房。 “你去一趟明心阁,看看宋允在做什么。”回到房里,谢桐朝谢嬷嬷吩咐道。 谢嬷嬷猜出她的心思,斟酌着问:“可要将大公子请过来?” 谢桐叹息一声,终是摇了摇头。 片刻后,谢嬷嬷回来了,她道:“大公子的贴身小厮进忠说大公子今儿一整日都关在书房里写文章,说是张显大儒交待大公子写五篇策论。” 见谢桐面露失望之色,谢嬷嬷宽慰他道:“大公子应是专心做文章,并不知晓碧梧院生出的是非,才没过来。” 第24章 应对之法 谢桐眉眼间流露出倦怠,她靠坐在椅背上。 良久之后,轻声道:“你不用帮他说好话,宋允是什么性子我这些年也瞧在眼里,当初因他嫌弃十鸢痴傻,我罚他跪了半个月的祠堂,自那以后,他便待十鸢再温和不过,可背地里竟引着十鸢往那些危险的地方去。” 谢嬷嬷听她提起从前的事,叹了口气,“大公子那会儿年纪小,难免偏激,这几年长大懂事后,已经不再因为十鸢小姐钻牛角尖了。” 谢桐摇了摇头,她摁了摁跳疼的额角,失望地道:“他引着十鸢去池塘边玩耍,若非纤云会水,十鸢那会儿只怕就要没了,允哥儿那时候还没十岁,你说他那么小的孩子,心思怎就那般狠?是不是随了宋怀壁?” 谢桐眼角滑下泪痕,她用帕子捂住眼,继续说道:“鸢儿落水,我没忍住动了家法,失手打得狠了些,我是又心疼又生气,急忙叫人请了良医来府里给他治伤,可他竟偷偷将药泼了,只因他伤重我会日日去明心阁照顾他的伤,如此就顾不上十鸢了,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他怎就这般心胸狭隘,阴沉多嫉?处处都要与痴傻的鸢儿争。” 谢嬷嬷听得也跟着掉下眼泪,一时之间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这些话许是压在心里太久了,谢桐喃喃又接着说:“他伤未好,只能躺在房里,我哄着鸢儿去陪他,想让他能对鸢儿多几分兄妹之情,可他竟引着鸢儿去玩匕首。” 谢桐红着眼,看向谢嬷嬷,声音酸楚地道:“嬷嬷,若非我凑巧去明心阁,那匕首就要戳在鸢儿的肚子上,他是瞧见了我,才伸手去挡,扎穿了手心。” 谢嬷嬷惊骇地睁大眼,当年大公子的手被扎伤,谢桐一直说是鸢儿小姐淘气,不知从哪摸出了匕首玩,才不小心伤到了大公子的手,不想真相竟是如此,难怪谢桐要对外那般说词,这真相着实叫人心寒,传出去大公子的名声只怕是要毁掉了。 “大公子……”谢嬷嬷声音发涩,终究也只是说了句,“大公子怎这般糊涂。” “你说他是不是一直怨恨我,怨我偏爱鸢儿?可鸢儿自幼痴傻,我怎能不多照料她一些。”谢桐无声落泪,“他从前年纪小,行事不知收敛,这几年矫饰温和纯良,可我瞧得清楚,他与我和鸢儿并不亲近,那日他知道鸢儿的痴傻病好了,却丝毫没有为她开心,反倒说什么邪祟装神弄鬼,这话哪里像是一个做兄长说的?” “夫人,您想得太深了。”谢嬷嬷安慰她道,“大公子后来不是设法把小姐和五皇子的赐婚给推了,他心里终究还是跟您和十鸢小姐亲近的。” 宋允是她的亲生儿子,为人母的,谁也不愿这么揣摩自己的孩子。 大抵是心里太过失望,又想起了从前,谢桐心里难受,才忍不住跟谢嬷嬷说了这么多。 谢嬷嬷用湿帕子给谢桐擦了擦脸,说道:“如今小姐已经好了,夫人从前偏爱了小姐,往后可以待大公子更用心一些,时日一长,大公子这心里没了嫉怨不平,一家人自然就好起来了。” “但愿吧。”谢桐接过谢嬷嬷手里的湿帕子捂了捂眼睛,叹气道,“我实在想不通,我虽因为鸢儿痴傻,心思往她身上多放了一些,但也从未忽略过允哥儿,每逢换季,我都会亲手为他缝制新衣,从未短缺过他的吃穿用度,他幼时说害怕打雷,每逢下雨,便是深夜,我也会去他院里陪他,他启蒙时,我更是费心挑了许久,又亲自去请来颇有名望的大儒,他如何就一点都瞧不见?反倒嫉恨鸢儿,怨怪我偏心?” 谢嬷嬷温声道:“儿女是债,无债不来,今儿听夫人说了这么多,让老奴觉得好似又回到了安南将军府,夫人还在做姑娘的时候,一晃眼竟这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 “当初若是留在安南就好了。”谢桐接过谢嬷嬷的未尽之语,“至少父亲临终前,我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谢嬷嬷不想让谢桐再更难过下去,故意打岔道:“老奴是想说,当初姑娘待字闺中的时候也是这般哭鼻子的,您可别再伤心了,小姐会担心的。” 谢桐哭诉过,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她道:“我冷眼瞧着宋怀壁似乎动了休妻的念头,看清他的真面目,再回想当年他在安南几次三番巧遇我,极可能是蓄意为之。” 谢嬷嬷也深以为然,回过头看的确过于巧合,“当年老将军手握安南二十万兵权,您又是老将军的独女,宋怀壁求娶您是另有所图,倒也不让人意外。” 谢桐:“可恨我那会儿只觉得他一身书卷气,与军营里的莽汉们格外不同,说到底是我自个儿眼光不好,才会瞧上这个烂人。” 谢嬷嬷问:“倘若宋怀壁真的要休妻,您作何打算?” 谢桐冷冷哼了一声:“他若是不想活了,那就只管写休书,我一枪劈了他。” 谢嬷嬷见她只想着动武解决,颇有些头疼,也了解谢桐的性子向来直爽,根本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心下便想着还不如去与小姐商量商量,自十鸢小姐醒来后发生的这一桩桩一件件大小事情,十鸢小姐都应对的很是得当,足可见日后十鸢小姐才是夫人的主心骨。 伺候谢桐歇下后,谢嬷嬷见西厢房还点着灯,便去叩了叩门。 过来开门的是怜双,谢嬷嬷轻声问:“二小姐还未歇下吗?” “小姐说睡不着,在学字。”怜双侧开身,请了谢嬷嬷进屋。 谢嬷嬷进屋后,见宋十鸢趴在软塌的矮桌上,手持狼毫笔,埋头书写的很是认真,她面露慈爱之色。 “嬷嬷,您坐。”十鸢没抬头,朝谢嬷嬷招呼完,问道,“嬷嬷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谢嬷嬷坐在软塌旁,安静地看着宋十鸢写完最后一笔,才出声道:“今儿夫人和老爷在院子里动手,小姐也是瞧见了的,老爷兴许起了休妻的心思,小姐可有什么应对之法?” 第25章 识破欺瞒 宋十鸢放下手里的狼毫笔,温声道:“嬷嬷让母亲只管安心,他不敢的,周炳昌还朝想要重入内阁中枢,这声望上便容不得一丝瑕疵,担不起逼迫他人休弃正妻,迎娶他那个做人外室女儿入府的名声,便是我们什么都不做,朝中他的政敌也自会上书参他。” 听了她这一番话,谢嬷嬷心中稍定,“可保不齐周氏母女觊觎正房的位置,撺掇老爷休妻,我瞧着那外室生的庶女不是个安分的,能顶替您嫁去安王府,胆子也大的很。” 宋十鸢将墨迹已经晾干的纸张收了起来,笑着说:“嬷嬷,等到了明日,了智大师给周氏批出七杀伤官命格的事,也该是流传出去了,倘若知道的人不多,还要劳烦嬷嬷费费心。” 谢嬷嬷心领神会:“不费事。” 宋十鸢继续说道:“我瞧着父亲很是在乎仕途,他傍上周家这艘船,你说他是更在意周氏,还是更在意周炳昌?” 谢嬷嬷通透,又在宋府呆了这么些年,自然能瞧出宋怀壁对他的官位何等在意,“这不好说,老爷说与那周氏是青梅竹马,是有少年情谊在的。” 宋十鸢嗤笑一声:“这些话听听也就罢了,倘若他真对周氏情深似海,当初周家落难时,他就会纳了周氏进门,怎会让她流落到教坊司那种地方?再者,真心爱重一个女子,又怎舍得让她做几十年的外室?” 她父亲这个人心里真正在乎的人恐怕只有他自己,和他的利益。 “姑娘说的是。”谢嬷嬷愈发觉得宋十鸢心思通透,虽然年纪小,但比她这个经年的老妇看的还要清楚。 她又想到一事,“明儿西院就要开祠堂了,那外室生的庶女就要记入夫人名下,小姐可有什么打算?” 宋十鸢抿唇一笑:“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做母亲所出的嫡女,那日后言行无状,母亲便可用孝字压她,有句话说得好,让自己孩子去做别人的继子女,活在别人的屋檐下,倒不如让别人的孩子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嬷嬷不妨把这话带给母亲听,让母亲大可宽心。” 当然十鸢私心里更想让谢桐和离,远离这宋府的污糟,可人活在世,总有许多无奈,无法立时就做出决断,那就得换个角度想。 谢嬷嬷听后只觉得拨云见日,笑着说:“姑娘这话新奇,老奴和夫人竟是从未这般想过,那外室女上赶着要认夫人做母亲,往后可不就得听从夫人的管教。” 宋十鸢又道:“明日母亲起身后,劳烦嬷嬷提醒母亲先去一趟东陵侯府,打探一下魏老夫人那边可有宫里的消息传出来。” 谢嬷嬷起身道:“老奴记下了,小姐身子刚好,识字不在这一时,您早些歇息。” 怜双将谢嬷嬷送出门,谢嬷嬷低声叮嘱她:“姑娘睡觉前,你们别忘了灌热汤婆子塞被子里。姑娘宽厚,这两日都未让你们守夜,但你们别忘了做奴婢的本分,姑娘身子还未大好,你和纤云还是上心一些,省得姑娘夜里醒了,想喝一口热茶都找不着人。” 怜双乖巧听训,点头应是。 谢嬷嬷语重心长地道:“你和纤云都是打小就跟在小姐身边的,这些日子府里事多,夫人心里不好受,我们这几个贴身的奴婢,能为主子多做点什么就别劳主子费神了。” 怜双一脸认真地道:“奴婢记下了。” 回到房里,见宋十鸢准备歇息,怜双忙道:“今儿奴婢留下守夜吧。” 十鸢说道:“明儿还要早起,不用守夜,你和纤云都回自己房里睡吧。” 怜双还要坚持,被纤云拉着出了房。 “嬷嬷训你了?”纤云问道。 怜双摇摇头:“也不是训,嬷嬷说近来府里事情多,让咱们平日做事再上心一些。” 纤云点点头,“不过小姐自打病好后,就不大喜欢让人近身伺候,咱们只管按小姐的吩咐办事就好。” 她又提醒道,“你性子莽撞,来日那周氏若真的入府了,可万不要叫她捉住咱们的错处,连累了主子。” 怜双点头:“我知道的。” 两人说着话,回了倒座房。 翌日,宋十鸢正在用朝食时,谢桐带着谢嬷嬷从外头回来了,她脸色不大好看,一回院里就想找梅花枪。 宋十鸢关心地问道:“母亲,发生什么事了?” 谢桐气的面如金纸:“魏老夫人叫宫里的人帮忙打听过了,安王这几日入宫了一趟不假,但并非求皇后娘娘收回给你和五皇子赐婚的旨意,而是让皇后将赐婚的旨意放在五皇子离开西京前一日!” 宋十鸢并未觉得太过惊讶,一来当日宋允过来传话时说得太过轻易,二来,她早防备着这种出尔反尔的手段。 谢桐咬牙道:“还好你提醒我找人打探一下宫里的消息,否则咱们还不知要被欺瞒到什么时候,宋怀壁那个虚伪狡诈的小人,满嘴的谎话,这是哄着我先答应将那外室生的孽种先记在名下,等木已成舟,届时咱们便是知道了真相,也于事无补了。” 谢嬷嬷庆幸道:“好在姑娘昨夜提点我今日一早让夫人再去东陵侯府打探下宫里的消息。” 宋十鸢给谢桐盛了一碗皂角米桃胶银耳羹,温声道:“娘,消消气,我们已经提前知道了对方的打算,便能早做安排,不至于措手不及。” 谢桐听着她平和而又沉稳的声音,满腹的怒意消减了一些,她找回了些理智:“鸢儿说的对,他不是要在今日开宗祠让宋初意认祖归宗,我就让他的算计全都落空。” 宋十鸢问:“母亲打算如何做?” 谢桐端起皂角米桃胶银耳羹,道:“吃饱了才有力气,我一会儿去祠堂耍套谢家枪法,刀剑无眼,若是不小心打坏了宋家哪个祖宗的牌位,也不是我的过错。” 谢嬷嬷面露无奈之色,自家夫人只擅长用武力来解决一切,她不赞同地道:“夫人若真砸坏了宋家的祖宗牌位,这不是往老爷手上送把柄?传出去还不知要如何编排夫人不敬先祖,眼里没有祖宗礼法。” 她看向宋十鸢,“小姐以为我们当如何行事?” 十鸢还未来得及回答,屋外传来宋允的声音:“母亲,族中耆老们已经到了,父亲叫我来请您去祠堂。” 第26章 鄙夷轻视 谢桐放下汤匙,正要叫宋允进来。 宋十鸢凑到她耳边轻声耳语了两句,谢桐眼里闪过亮光,将宋允叫了进来。 “允哥儿,坐下陪我和你妹妹一同用些朝食。” 宋允看着屋内温馨和谐的母女俩,眸色淡淡,温声道:“儿子已经用过饭了,族老那边都在等着,父亲催促我来请您。” 谢桐冷着脸道:“叫他等着。” 她捏着汤匙,冷哼一声:“我正要告诉你,你父亲撒谎骗了我们,安王根本就没让皇后娘娘收回赐婚的旨意。” 宋允脸色微变,抬头去看谢桐,声音有些发紧地道:“母亲是从哪听来的消息?做不做得了准?宫里的事寻常人哪里能探听的到,别是谣传……” 谢桐蹙眉,打断了他的话,“我探听来的消息不会有假,你说你父亲当日应允你,只要我愿意将宋初意记在名下,他就让三皇子去求皇后收回赐婚懿旨,如今年看来,他打的是先骗着我们答应让宋初意认祖归宗的主意。” “父亲……父亲……怎会如此欺骗我们?”宋允脸色微微发白,面露不解之色,又说道,“眼下族里的耆老们都已经到了,母亲作何打算?” 谢桐叹气:“我能如何?他想傍上周家这艘大船,巴巴地要为周氏母女筹谋,给她们母女尊贵体面,我便是拦得了他这一次,那下次呢?他连鸢儿的婚事都敢抢了去给那庶女,我早该想到的。” 宋允心中稍定,试探着问:“那母亲的意思是不拦着宋初意上族谱?” 谢桐无奈地道:“我便是想拦也有心无力,回门那日,安王便搬出了圣旨来压我,抗旨不遵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好在周氏只生了个女儿,若还有个儿子,只怕这宋府就没咱们母子三人的容身之地了。” 宋允温声道:“若父亲真要迎周氏入府,儿子不会让她欺负到母亲头上来的。” 正是因为周氏只生了个女儿,宋允才与周氏母女来往亲近,倘若周氏有儿子,他还没糊涂到把威胁放进府里。来日他也不会让周氏有诞下儿子的机会,若是生下女儿,那他多上几个妹妹也不妨事,女子嫁出去也能为他多铺上几条路,宋家多几门有实力的姻亲更好。 谢桐不知他心里的想法,听他这么说,脸色好看了一些,也为昨日那般指责自己的儿子有些内疚,她放缓了声音:“虽说出了正月,但天还冷得厉害,你日夜苦读也要顾着些身子,房里让进忠多烧些炭火,写文章的时候仔细别冻伤了手。” 宋允声音温润,无比体贴地道:“儿子知道了,府上的事儿子不能为您分忧,只盼着来日春闱能榜上有名,为母亲争一口气。” 谢桐心里一暖,这些年来宋允读书的事倒是从未叫她操心过,她看着宋允道:“母亲不在意那些,考不考得上进士,你都是我儿子,只要你和鸢儿能够平安康健,无忧无虑,便是母亲最大的愿望了。” 宋允心中暗想这真是妇人之见,难怪父亲郁郁不得志,怨怪母亲从不理解他,想来在母亲眼中,男人在官场上的钻营都是贪名逐利。 可她也不想想,若无父亲在官场上的汲汲营营,这宋府又哪里有偌大的家业?她又怎能尊贵体面地被人称一声宋夫人? 后宅的女子眼界狭窄,见识粗浅,争来争去不过是为了丈夫的宠爱,后宅的地位,根本不懂男人的抱负和志向,也不知权势的重要。 他心中鄙夷轻视,但面上不显,佯装露出感动的表情,看着宋十鸢道:“儿子日后若是有出息了,会好好照顾妹妹的,若赐婚没有回转的余地,来日儿子在朝堂上站稳脚,会想法子让妹妹从北洲回来的。” 宋十鸢微微一笑,没有搭话。 谢桐听他说起这一茬,有些食不下咽,面露愁苦之色,她朝谢嬷嬷问:“五皇子还在府里吗?” 谢嬷嬷忙道:“在的,听客房那边洒扫的下人说五皇子白日早早地就出府去了,晚上才会回府里歇息。” 谢桐心中琢磨着兴许可以从五皇子那边下手,让他想法子回绝赐婚之事。 宋允的贴身小厮进忠在门外露出个头,小心翼翼地说:“公子,安王和安王侧妃来了,老爷让我过来催您一声,叫您快些将夫人请去祠堂,别慢待了客人。” 谢桐重重地放下筷子,宋怀壁这哪里是催宋允,分明是借着儿子的口来催她。 宋允面露难色:“母亲……” 谢桐漱了漱口,用帕子擦了擦唇角,站起身来:“你先去祠堂,我更衣后便过去。” 宋允见她这般利落地答应下来,便没再故作姿态地催促,忙道:“那儿子在祠堂里等您。” 他又看向宋十鸢,温声说:“妹妹也一同去吧。” 宋十鸢微微笑着看向他:“好啊。” 宋允看着她那双清亮的眼睛,好似能看到人心里去,莫名觉得有些不喜,转身离开了碧梧院。 路过院中尚未拆除的高台,他脚步微微一顿,昨日了智批命卦时发生的变故,他已经听下人们说过了,也猜出了个大概。 宋初意应当是在他叫进忠去杏花胡同送消息那日,知道了了智要入府做法事,临时起意动了坏念头,指使了智给他母亲谢桐批出七杀伤官的命格,好令父亲更加厌弃母亲,迎周氏进门。 但了智在批命卦时,事情却急转直下,并未按照宋初意的安排发展下去,这就很值得耐人寻味了。 他后来仔细问过小厮,事态有变,是在宋十鸢触碰那功德幡幢之后才发生的,宋十鸢定然是动了什么手脚,幡幢上才会突然出现一个周字,但宋允不觉得她一个痴傻十几年的人,突然就能变得如此聪明。 姑且就算是她一时生出急智,真的做了什么手脚,可那也不可能令了智突然改口,反将七杀命卦的脏水泼在周氏身上。 所以他更倾向于宋初意买通了智使坏的伎俩,早一步便被母亲谢桐给知道了,于是也买通了了智,比周氏母女给的银钱好处更多,了智才会顺着她们将这一出好戏演下去。 不过事情能解决,于他总归是有好处的。 他虽不亲近谢桐,与她没有什么母子之情,但谢桐坐稳宋府正室的位子,他这个嫡子才能更好地继承家业,他可以帮扶周氏进府,但决不允许周氏母女威胁到他的地位。 第27章 宗族指摘 宋家祠堂,几个宗族耆老齐坐满堂,面带讨好地与安王裴驰洲搭话,裴驰洲神色淡淡地听着,并不如何接话。 宋初意站在裴驰洲身侧,面颊敷粉,妆容精致,高挽着堕马髻,簪着金钗珠宝,那块秃了的头顶已经用鱼鳔胶贴了头发,竟是半点也瞧不出异样来。 反倒是鼻青脸肿的宋怀壁更加惹眼一些。 “父亲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宋初意一开口,就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到宋怀壁身上。 宋怀壁抬袖遮掩了下,含混道:“昨夜不小心跌了一脚。” “父亲莫要诓我,这伤哪里是能跌出来的?”宋初意似乎心疼极了,愤愤不平地道,“谁竟敢公然打您这个朝廷三品大员?简直目无王法,嚣张至极!” 一个头发花白的叔公也出声道:“是啊,怀壁,你堂堂工部侍郎,焉能叫人伤在脸上,这不是刻意叫你难堪,是谁如此无法无天?你莫怕,只管说出来,刚好今日安王也在,务必得把那狂悖之徒绳之以法。” 宋怀壁虽恼火谢桐的所作所为,但怎好意思叫人知道他一个男人竟被妻子给打了,传出去还不被同僚当成笑柄。 “没谁,夜里看不清不小心撞在门柱上了。”宋怀壁欲盖弥彰地道。 “父亲,是不是……她?”宋初意却好似恍然大悟一般,“那日我回门,她就敢拿梅花长枪指着您,还一枪削断了我的发,没想到这才几日,她竟变本加厉打伤了您的脸,真是根本没当您是一家之主,您竟还这般替她遮掩。” “她是谁?”那年过六十的叔公再次开口,脸色有些发沉地道,“难不成是谢氏?这悍妇实在刁蛮狂妄!竟敢殴打自己的丈夫,哪还有半点的夫纲礼法?” 宋怀壁苦笑一声。 他没否认,那便默认了是谢氏所为。 一时间宋家几个耆老全都生了怒,二叔公更是握着拐杖敲击地面,怒声道:“谢氏呢?你要脸面,不想声张,但也不能由着那恶妇踩在脸上,我今儿就用祖宗家规帮你惩治那悍妇,好叫她知道我们宋家不是那等没规矩的人家,任由她一个女人骑在你的头上作威作福!” 另一个年过五十的男人也道:“你爹娘走的早,没人教导谢氏规矩,才叫那悍妇如此嚣张妄为,如她这等殴夫的悍妇实在该休!” 听见终于有人说到休妻上,宋初意微微垂首,藏去唇角得逞的笑意。 宋怀壁叹气道:“二叔公,大伯,谢氏是因为不满我与初意母亲的事才会如此,她性子向来强势,这也是我不敢将念诗母女俩接回府里的原因,谢氏会武,念诗柔弱,她连我都敢打,更不要说念诗母女了……” 宋初意十分懂事地道:“我和娘都知晓父亲的苦衷,娘从未想过要入府与谢氏争个高低,只一心盼着父亲好,唯恐让父亲为难,是以这些年都谨小慎微,不敢在外抛头露面。” 宋家大伯沉声道:“这天底下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她谢氏嫉妒成性,凶悍不恭,竟连一个妾室都容不下,害得周氏母女俩人流落在外这么多年,你与初意父女不能相认,怀壁,这样的女人占了正妻之位,只会让家宅不宁。” 二叔公攥着拐杖道:“今儿开宗祠她谢氏迟迟不来,对我们这些耆老们毫无半点恭敬之心,善妒殴夫,苛待外室庶女,打伤丈夫,对夫家长辈又不恭不敬,怀壁,你还能继续容忍下去?就不考虑休妻吗?” “我……谢氏终究为我生了一子一女,允哥儿十分出息,看在允哥儿的份上,我不好叫谢氏下堂。”宋怀壁心里顾虑重重,倒不全然是因为宋允,那日宋十鸢的话给他提了个醒,眼下周炳昌还未在朝中站稳脚跟,他若休妻将周氏纳进府里,少不得会被人攻奸,甚至会连累到周炳昌立身不正。 何况昨日了智为周氏批出了七杀伤官的命格,宋怀壁虽然怀疑这其中有什么猫腻,可他又怕万一是真的,周氏会妨到他的仕途。 毕竟了智从前批出的命卦都是极准的,皇后未出阁被批出了凤命,魏大姑娘被批出克夫命,果不其然连着克死了两任未婚夫,而五皇子裴岐野的克六亲冲天煞之命,克死了丽妃,连皇帝都避讳,将五皇子打发冷宫不理不见。 二叔公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似另有考量,便道:“你是个重情义的,为了允哥儿的脸面不想让谢氏下堂,那便罢了,但咱们宋家不能容忍被一个妇人骑在男人头上,待会叔公出面,替你惩治一番那悍妇,教她学学规矩。” 宋怀壁应声道:“但凭二叔公做主。” 宋初意窥着宋怀壁的神情,蹙眉咬了咬唇,历经两世,她自认还是十分了解宋怀壁这个人的,自私自利,追名逐利,既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重情义不舍得休妻那是不可能的。 只怕是顾忌着旁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日那则命卦。 宋初意心中暗自懊悔,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她花费了那么多金银才使了智答应给谢桐批个克丈夫仕途的命格,却不想最后这命格竟落在了她母亲的头上。 以宋怀壁那薄凉自私的性子,心里恐怕多少会有些忌惮,毕竟于他而言,官途才是最紧要的事。 可惜昨日发生那样的变故时,她不在宋府,只能任由谢桐母女俩将那脏水泼在她母亲的头上。 宋十鸢心中如何恼火愤懑,却都已于事无补。 好在外祖父今日下午便会抵达西京,宋怀壁只要想依仗外祖父,这宋府迟早会有她母亲的一席之地。 谢桐那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蛮妇并无半点头脑,再这么折腾下去,宋怀壁迟早会受不了的。 宋十鸢摸了摸被鱼鳔胶粘得有些难受的头皮,眼底划过一抹狠毒,她迟早会报了这个仇。 瞧见宋允远远走来,她牵起唇角,还有什么比母子离心,用心养大的亲生儿子是头白眼狼更叫人心寒呢? 第28章 自证陷阱 “允哥儿,你母亲呢?”二叔公见宋允一人过来,面露不愉,敲着拐杖老气横生地道,“谢氏真是太不像话了,让这满屋子的宗族老人苦等她一个,当真是好大的架子!” 宋允温声解释道:“母亲方才在用朝食,更衣后这就过来,让各位叔祖久等了,我替母亲同诸位长辈赔个不是。” 看着一表人才的宋允,几位族老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二叔公道:“好在允哥儿没被那悍妇养废,足可见怀壁对允哥儿的教养颇为用心,咱们宋家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宋怀壁对宋允这个儿子也是十分满意的,听话又争气,年纪轻轻就过了乡试,若是春闱能再中榜,即便殿试名次靠后些也无妨,有他打点自然可以谋个不错的官职。 他有心让宋允入翰林院,待攒够资历,日后便有入阁的可能,若来日宋家能出一个阁老,那至少再繁荣三代。 宋怀壁有些自豪地道:“允哥儿近来日夜都在苦读,很是用心地在为春闱做准备。前几日下着大雪,他还跑去小钟山拜见了张显大儒,若非谢氏分不清轻重,派人将他从小钟山叫了回来,这孩子还在山上跟张显大儒讨教文章呢。” 二叔公拧了拧眉:“那妇人见识短浅,眼看着就要春闱,竟还敢打搅允哥儿读书,就不怕害了允哥儿!” 他骂完谢桐,又和蔼地朝宋允道:“你家里头不安生,若是被搅扰了读书,你就去叔祖父院里住,保准不叫这些琐事烦到你。” 宋允温声道:“谢过叔祖父,房里书籍太多,搬来搬去不容易,眼看没几日就要春闱了,我就不给叔祖父添麻烦了。” 二月初九春闱就要开场,只剩下六七日的时间,宋允就要下场。 二叔公赞叹道:“好孩子,怀壁你可要再对允哥儿上心一些,别学那胸无点墨的悍妇。” 宋怀壁连声称是。 宋初意在一旁冷眼瞧着,见宋允听见旁人对谢桐的悍妇诋毁,竟是半分反应也无,乐见其成的同时又觉得宋允实在太过冷血,连自己的生身母亲都没半分的维护之情,更何谈别人? 好在这是宋十鸢的兄长,谢桐的儿子,她只管冷眼旁观看笑话就成了。 不过宋初意心中也生出了些戒备之心,这种人利用一时尚可,长期共事,恐怕冷不丁地就要放暗箭。 幸而当初她机敏,让母亲偷偷诞下弟弟,悄没声地送养了出去,只等日后入主宋府,再打出弟弟这张底牌。 上一世她得不到的,宋十鸢却轻而易举就能拥有的,她一定会连本带利地全都抢过来。 “怎么还不来?怀壁,你叫两个粗使婆子去将谢氏给架过来!” 就在宗族里有人又坐不住,大声抱怨的时候,谢桐和宋十鸢带着丫鬟小厮进了祠堂。 二叔公重重一敲拐杖,沉声喝道:“谢氏,你好大的架子!竟让我们这一屋子的叔伯等了这么久,你眼里可还有我们这些长辈?当真是毫无教养,谢老将军就是这么教导女儿的?” 听他竟指责起自己的父亲,谢桐动了怒,目光扫过屋内众人,冷笑道:“各位叔伯好大的威风,这是欺我父亲过世谢家无人不成?我父亲一生驰骋沙场,为国戍边,战死马背,在世时是天子亲封的安南都护府都督,死后追封安南郡公,敢问诸位立下了什么样的丰功伟绩,竟诘问为国捐躯的功臣来了!” 二叔公用拐杖指着谢桐,颤声骂道:“你这牙尖嘴利的悍妇!” 宋家大伯忙帮声道:“你少胡搅蛮缠,叔公是在训斥你,并非是对谢老将军不敬。” 宋十鸢寻了把椅子,搀扶着谢桐在椅子上坐下,给谢桐使了个眼色。 谢桐想起先前女儿交待的话,忙收敛起怒火,捂着胸口道:“训斥我?那更是好没道理,我正要与几位叔伯好好说道说道呢!侄媳被宋怀壁打了一身暗伤,差点下不了床,想到诸位叔伯还在祠堂里等着,侄媳这才强撑着一口气爬起来的。” 说着,她捂着胸口狠狠咳了几声,哎呦哎呦地喊着疼。 宋怀壁一脸愕然,没想到谢桐竟能胡诌到这个地步。 “荒唐!我几时打你了?谢氏你莫要鬼话连篇,明明是你一言不合就动手朝我脸上砸了数拳,我这脸上的伤总做不得假。” 谢桐看着宋怀壁脸上的青紫,想着女儿先前说的只管胡搅蛮缠,她红着眼睛道:“我好傻,你打我全都挑着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你那一脚踹在我的胸口,我整个心窝都是青紫的瘀血,喘口气都觉得疼,我实在受不住才还了手,伤在了你脸上,你就故意顶着这些伤来给宗族耆老们看,你这人还真是阴险可怕。” 以往谢桐的性子直来直去,是个讲道理的人,从未这般胡搅蛮缠过,宋怀壁被她接连胡诌的谎话弄得一时间瞠目结舌,只反复重申道:“谢氏,我根本就没动过手,你身上根本不可能有伤!” 谢桐眼见他真的像鸢儿说的那般陷入了自证陷阱——当被污蔑时,因无法接受而竭力自证清白,却因诬陷之人的逻辑预设陷入被动循环。 她撩起一点袖摆,虽只一瞬就将袖摆放下,但足以让众人瞧见那手臂上斑驳的青紫伤痕。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隐秘处的伤势更狠,各位叔伯可要给我做主啊。”谢桐一脸委屈地道。 宋怀壁几乎气的跳脚:“这伤不是我弄的,谢氏你怎变得这般无耻?” “无耻?”谢桐满脸委屈地道,“昨儿了智大师赠了我一卦,我一时不慎写了周氏的生辰八字,谁料想她被批出了七杀伤官的命格,待我送完客人回到碧梧院,你便将下人全都打发了下去,对我拳打脚踢,言说要为周氏出气,各位叔伯,敢问整个西京可有这般宠妾灭妻的?” 宋怀壁暴跳如雷:“我没有,我根本就没有做过!” 宋家族老原本还有些不信,但见宋怀壁这番模样,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思,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训斥谢桐了。 第29章 索要嫁妆 谢桐演得十分过瘾,愈发流畅起来:“叔伯们可随意找个下人问上一问,昨日满府的下人都去了碧梧院看了智大师做法,问问他们可是宋怀壁将他们打发下去的,我回碧梧院的时候,院内已空无一人,只有谢嬷嬷在身侧,她为了护我,也挨了宋怀壁一脚。” 谢嬷嬷抹泪道:“我家夫人出身将门,性子向来直爽,从不会凭空诬赖人。” 谢桐又一脸悲痛地说道:“宋怀壁养了几十年的外室也就罢了,为了外室生的庶女抢了鸢儿的亲事我也忍了,他要将宋初意记在我的名下,我也答应了,可他为了那外室,如今都开始殴打发妻了,这要传扬出去,他还如何坐得稳工部侍郎的位置?在朝为官,最要紧的便是名声,诸位叔伯若是不为我做主,那我就只能去顺天府走一遭了。” 坐在堂中的族老们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他们还未朝谢桐发难,惩治这悍妇,如今谢桐一番哭诉,他们反倒是落了下乘。 难怪怀壁先时支支吾吾,对于脸上的伤一点口风都不想露,原来是他先动手打了谢氏。 二叔公清了清嗓子,总算出声了:“怀壁如何会无缘无故打你?夫妻之间吵闹原是常有的事,哪就值得对簿公堂了?再者,你也打回来了,你看怀壁这一脸的伤,夫为妻纲,哪有妻子对丈夫动手的?你们夫妻互殴,依我看,此事就此作罢,往后不许再提了。” 他自然是维护宋家的子侄,一开口就想要将事情给压下去。 宋怀壁却像是吃了虫子一般难受,他根本就没动手打写谢桐,可偏生没有人信,他忿声道:“她睁眼说瞎话,我一个读书人如何能打得过她这个习武之人。” 谢桐用帕子擦拭眼角,佯装抹泪道:“我嫁进宋府二十余年,习武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再说我一个女子便是会武功,力气又怎抵得过你这个男人?你虽是读书人不假,但你是个七尺的汉子啊。” “好了怀壁,你少说两句。”二叔公不赞同地看了宋怀壁一眼,给他使眼色,难道你真想将她逼去顺天府告状不成? 宋怀壁气得脸色发青,只觉得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谢桐颠倒黑白,混搅是非,他便是浑身长嘴都无法自证清白。 宋初意在一旁看着连连蹙眉,意外于谢桐竟也会示弱演戏了,她不是一向头脑简单,性格刚强,只要稍稍挑拨便只会动武打人吗? 注意到站在谢桐身旁,进屋后一句话都未曾说过的宋十鸢,宋初意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暗暗觉得谢桐这副做派跟宋十鸢离不开关系。 “父亲,正事要紧。”宋初意提醒道,“女儿午后还要去城门外迎外祖父进城。” 宋怀壁满腹憋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竟被谢桐胡搅蛮缠地牵着走浪费了这么久的时间,反倒耽误了正事,他朝二叔公拱手道:“叔公,人都已到齐,是时候烧香祭祖了。” 谢桐捂着胸口道:“慢着。” 宋怀壁怒声道:“你要出尔反尔?” “出尔反尔的不是你麽?”谢桐在屋内环视了一圈,眸光落在裴驰洲的脸上,“敢问安王,皇后娘娘是否已经收回了给鸢儿赐婚的旨意?” 裴驰洲面不改色地道:“自然,我前日入宫,已经求得母后答应取消赐婚的懿旨。” 谢桐暗自咬牙,确定了他们这些人串通一气,刻意来蒙骗她们母女两人。 她道:“既然如此,那还请安王给我手书一份凭证,也好叫我安心。” 裴驰洲微微蹙眉,“这恐怕不妥。” “如何不妥?你们空口白牙地说赐婚取消了,来日不认账,鸢儿照旧得嫁给五皇子,我找谁说理去?难不成去地下找淑妃告状?”谢桐盯着裴驰洲和宋初意二人,冷嘲一笑,“何况你们已经蒙骗欺瞒过我们母女一次了。” 裴驰洲听她提起已经亡故的母妃,搭在扶手的手掌缓缓收紧,“姨母……” “我当不起安王的这声姨母。”谢桐淡淡看着他,“安王若心里还顾念着淑妃与我们谢家的旧情分,就给我写一份凭证,旁的不必再说。” 她抬手示意怜双将准备好的笔墨纸砚,送到安王身侧的茶桌上。 宋初意忍不住出声:“夫人这是故意为难我们王爷不成?娘娘千岁说的话怎能随意写下来,您这是故意让我们王爷对娘娘千岁大不敬。” 谢桐嗤笑道:“你们不敢写,是不是心虚了?” 宋怀壁脸色难看地道:“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谢氏,我是敬重你,才一再忍让,你若再故意无事生非,无需你答应,我照样能做主给初意上族谱,记在那你的名下!” “终于图穷匕见了。”谢桐冷冷地看着他,“好啊,我倒要看看,你做主给她上族谱,将她认回宋家,整个西京到底认不认她这个宋家嫡女!” 宋怀壁的强硬立刻就撑不住了,没有谢桐这个正室出面,即便他做主认回了初意,但她的出身肯定要受人诟病。 他强忍着怒火,道:“手书不成,你换个条件。” 谢桐神色自如地道:“那就劳烦安王府仔细清点一下十鸢的嫁妆,一件不落地送回来,少一个铜板都不行。” 宋初意急声道:“我嫁进了安王府,那些嫁妆已经是我的陪嫁,夫人开口就想讨要回已经随我出嫁的嫁妆是不是太过分?大婚之日是十鸢妹妹突然不见了踪影,我才替她嫁进安王府,那些陪嫁自然不能再算作是十鸢妹妹的,应当是我的。” 她万万没想到谢桐竟是惦记着要回宋十鸢的嫁妆,那些嫁妆她怎么肯还回去。 谢桐被她的厚颜无耻给恶心到,反唇相讥道:“你的?说这话你也不怕闪了舌头,鸢儿成亲当日的事你心里清楚,少在这惺惺作态,恬不知耻!” 宋初意被骂得有些羞愤,恨恨地咬了咬牙。 谢桐看着屋内一众人,冷嘲热讽地道:“你们嫌鸢儿痴傻,抢了她的亲事,又想给这外室生的贱种抬高身份记在我的名下,好事都叫你们给占全了,还想霸着鸢儿的嫁妆不还,这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 第30章 清点嫁妆 宋怀壁用商量的口吻说道:“可那嫁妆已经跟着初意进了安王府,等鸢儿日后出嫁,我再给她备上一份丰厚的嫁妆便是了。” 谢桐冷声道:“鸢儿的嫁妆里有不少是她外祖父和舅舅给的添妆,你们想霸着不放,绝无可能!” 宋怀壁见她态度坚决,只好看向宋十鸢,诱哄道:“鸢儿,你劝一劝你母亲,你姐姐代替你出嫁,这嫁妆哪有再抬回来的道理?以后你出嫁缺什么父亲再给你添补上,你是个懂事的,快劝劝你母亲。” 见他用哄小孩子的语气来糊弄自己,这是当她还痴傻不成? 宋十鸢神色淡淡地道:“那些嫁妆都是娘和外祖父以及舅舅对我的爱护和心意,这位外头生的姐姐莫非没有外祖父和舅舅不成?就算周大人两袖清风,那她还有母亲在的吧,她的嫁妆合该由她母亲为她准备,万没有霸着我的嫁妆不放的道理。” 宋初意脸色涨红,哪里会听不出她这是在讥讽自己,但她本就理亏,一时之间只能重复道:“可那些嫁妆已经随我进了安王府……” 宋十鸢看向裴驰洲:“堂堂安王想来也看不上我那点嫁妆吧?这天底下莫非没有个说理的地方了?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呢,我和娘只是想要回原本就属于我的嫁妆,你们连吃带拿,敲骨剥髓,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些!安王贵为皇子莫非就能以权压人,翻云覆雨,为所欲为?一点天理王法也不讲?还是说王爷就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口碑,任由着旁人借安王府的名头在外横行霸道?” 裴驰洲听着她口舌莲灿,想到这些日子坊间关于他娶亲的风闻猜测,换亲已经让他的名声十分不好听了,他那四弟和二哥都不是省心的,巴不得捉住他的错处,好让他在父皇跟前失宠。 宋府的事还是尽快处理好,将宋初意的身份给落实了,以免夜长梦多。 再者,他也看不上宋家的那点嫁妆,相较而言他更在意的是外头传他娶了个外室女做侧妃。 裴驰洲终于出声道:“原本这是你们宋府的家事,本王不该多言的,但初意已经嫁进了安王府,本王也算不得外人,依本王看,这嫁妆既然是十鸢表妹的,那我安王府归还了便是。” 宋初意听后心里不满,但面上又不敢表现出来,她强忍着没有当即反驳裴驰洲的话,毕竟裴驰洲贵为皇子,哪里容得下身边的女人来反对他的话。 可那些嫁妆若是没了,她在王府里如何立足?上上下下动辄都要打点,她从哪去弄这么多银子来,想到这里宋初意就肉疼得不行。 她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宋允,想让他帮自己说话,但宋允也不是傻子,他可以在背后做些手脚,但明面上他不能表现出来,让谢桐与自己离心。 见宋允不作声,宋初意心里恼火却无可奈何,又听裴驰洲问:“初意以为呢?” 宋初意再如何不情愿,这时候也只能忍着心疼说:“但凭王爷做主。” 裴驰洲看向宋怀壁:“宋大人以为呢?” 宋怀壁也妥协道:“多谢王爷宽厚体谅,不怪罪我们宋家,我会给初意另备嫁妆补上。” 谢桐立时出声道:“既然如此,那就劳烦王爷跟府上的管家说一声,让他们现在就将鸢儿的嫁妆抬回来。” 宋怀壁气恼地道:“你就这么等不及,王爷都已经答应你了,你还在胡闹什么?” 谢桐根本不理他,只看着裴驰洲说:“王爷府上的下人若是不得空,我派人过去抬也无妨,这嫁妆什么时候抬回来清点完后,便什么时候给侧王妃上族谱,我这人说话算话的很,不像某些人。” 宋怀壁又被刺了一句,他那就没好看过的脸色强憋着怒火,毫无往日的文官风度。 裴驰洲不想再缠磨下去,唤了一个王府的侍卫进来,与他交待了几句,那侍卫立刻转身下去了。 裴驰洲对谢桐道:“宋夫人稍等片刻,王府的管家会将入库的嫁妆尽数送来。” 一众人坐在祠堂里等了大半个时辰,茶水连续了两壶,有那茶水吃多的忍不住起身去找恭房。 谢桐叫人搬了两把椅子,一把给了宋允,另一把放在了她身旁,她拉着宋十鸢在椅子上坐下,不舍得大病初愈的女儿一直站着。 一直站在裴驰洲身旁的宋初意看着那两把椅子,动了动有些酸疼的脚,心中又是嫉妒又是酸涩,周氏秉性柔弱,遇到事只知哭哭啼啼,反倒要靠她这个女儿来出头。 她虽觉得谢桐头脑简单,只会动武,但谢桐刚强的性子却能将子女牢牢护住。 又过了两刻钟,终于有下人过来禀道:“夫人,安王府的管事送嫁妆来了,八十抬箱笼都搬去了碧梧院。” 谢桐高声道:“谢嬷嬷,你拿着嫁妆单子带人去仔细清点,别少了东西,也千万别多出些什么来。” 宋初意闻言神色一紧,她从嫁妆里取了些金钗首饰,又支了三百两金子。 果不其然,片刻后,谢嬷嬷捧着嫁妆单子回来了,当着屋子人的面回道:“夫人少了一套鎏金累丝点翠头面首饰,一支金镶玉蜻蜓簪,一支镶宝玉金海棠珠花步摇,一对紫玉芙蓉耳珰,一只白玉蝠纹翡翠镯子,还有一只孔雀花卉纹青玉镯。” 宋初意心里一慌,没想到她竟清点地这般细致,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那只孔雀花卉纹青玉镯正戴在她的腕间,她匆匆摘下往袖摆里藏了藏。 谢嬷嬷接着道:“除此之外,账面上还少了三百两金子,三千两纹银。” “这才几日,竟少了这么多东西。”谢桐看向裴驰洲,淡淡地开口,“安王,咱们可是说好的,鸢儿的嫁妆要尽数还回来。” 裴驰洲蹙了蹙眉,他不屑于打女人嫁妆的主意,宋家的嫁妆一入府,就交由了宋初意管着,可这才几日,她竟不声不响地支取了这么多金银。 裴驰洲心内不满,侧首看向宋初意:“少了的首饰在哪?” 宋初意呐呐出声:“在我房里。” 裴驰洲打发了人回安王府去取,不等谢桐出声,又道:“从王府的账面上支三百两金子,三千两纹银一并送来。” 第31章 豺狼虎豹 见裴驰洲还算干脆,谢桐便没再作声。 听到三百金,宋十鸢眸中划过一抹思索,她若没记错,怜双说过了智批一次命卦要三百金,看来她还真没猜错人,那日的命卦果然是宋初意在背后算计的,她反手换成周氏的生辰八字,并未针对错人。 宋初意有些心烦意乱,心中琢磨着等下该找什么借口在裴驰洲面前圆上支出的金银,又摸到腕上的镯子,依谢桐那不饶人的性子,少一只镯子恐怕都不会善罢甘休,她只得找了个如厕的借口,离开了祠堂。 急匆匆走到碧梧院,宋初意摘下了手里的镯子,想着趁人不注意,将那镯子塞进院中地上那八十抬嫁妆里,却不想碧梧院的院门口有下人把守着,正是宋十鸢的贴身丫鬟。 “你来做什么?”见宋初意鬼鬼祟祟的,怜双不客气地开口道,“别是仍眼红我们小姐的嫁妆,还想霸着不放。” 宋初意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厉声喝斥道:“放肆!你一个下贱丫鬟也敢对本王妃不敬?” 她奈何不了谢桐和宋十鸢,还惩治不了一个丫鬟不成? 正在将嫁妆入库的谢嬷嬷听到动静,急忙走了出来,看见怜双脸上鲜红的巴掌印,她脸色微微一变,将怜双护在身后,道:“碧梧院内正在清点嫁妆,不方便放人进去,不知侧王妃有何贵干?” 说到底她们这些丫鬟仆妇都是奴,宋初意抬出侧王妃的身份,谢嬷嬷只能压着心气,客气地跟她说话。 顾忌着这老妇是谢桐的贴身嬷嬷,宋初意没再继续发作,只将镯子往她手里一丢,笑里带着阴狠:“过了今日,我也是这宋府的主子,你们这些下人若敢再对本王妃不恭不敬,那就别怪本王妃不客气,父亲那般疼爱我,惩治发卖几个下人去窑子里,他不会不答应的。” 敲打完她们,见宋十鸢的丫鬟一脸愤愤,却不敢发作,宋初意心里痛快了一些,她转过身便走。 谢嬷嬷用帕子狠狠擦了擦手心的镯子,看向怜双:“去敷点药,今儿这事别叫小姐知道了。” 怜双红着眼睛‘嗯’了一声。 谢嬷嬷叹了口气:“日后遇见她躲远些,她奈何不了小姐和夫人,但对咱们这些下人下手却是不用顾忌的。” 怜双哽咽道:“我知道的,我也不想给小姐生事,可一看见她就想起小姐在小西山上差点被冻死,就没忍住……” 谢嬷嬷摸了摸她的头:“你是个忠心的好丫头,人在做,天在看,咱们小姐说过且等着吧,往后伤心难过的该是她们了。” 怜双点点头。 这边宋初意拐过月牙门,正要往西院祠堂去,她膝盖突然一疼,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 “谁!?”宋初意看见滚落在地的石子,揉着被打得酸疼的膝盖,脸色难看地环顾四周。 一道高大的身影自抄手游廊后缓缓走了出来,宋初意脸色微变,见四周竟无一人,不由得心中生寒。 宋初意强作镇定,见他一步步逼近,明明穿着破旧的长袍却气势骇人,宋初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身子:“裴岐…五皇子,你为何出手伤我?” 裴岐野在她跟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他从袖中抽出了一把匕首,寒光凛冽的刀刃贴上宋初意的面颊,他言简意赅地道:“再敢在背后坑害我,这张脸就别想要了。” 冰凉的匕首贴着肌肤的触感让宋初意浑身直哆嗦,但她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被划破脸皮,一颗心几乎跳到了胸口。 她咽了下因为紧张分泌出的口水,颤声解释道:“五殿下是不是误会了?我从未在背后坑害过您,您和宋十鸢的婚事并非是我的主意,是安王殿下在皇后娘娘面前提了一句有人在小西山见到你和宋十鸢拉扯纠缠,皇后娘娘这才起了赐婚的念头。” 裴岐野握着匕首微微一动,那双茶色凤眸满是阴寒:“你当我不知?送我去北洲为质子的主意是你给安王出的。” 宋初意震惊于裴岐野竟然知道是她给裴驰洲出主意,在皇帝面前谏言让裴岐野去北洲做质子,她顿时心惊又心虚。 直到面颊上一阵刺痛传来,宋初意才回过神来,她看着裴岐野凌厉凶狠的眼神,不由得想起上一世他那些凶狠的手段,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人就是个疯子,做出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 感受到血顺着面颊滴了下来,她不想破相,不敢再耍嘴皮子,忙不失迭地道:“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往后再也不会坑害您……” 裴岐野淡淡道:“滚!” 见他收起匕首,宋初意忙从地上爬了起来,顾不上刺痛的膝盖,慌慌张张地朝西院祠堂走,一心只想赶紧离开此地。 裴岐野用帕子擦干净匕首,看着宋初意狼狈的背影,眼神透着刀锋一般的冰冷。 他望着远处檐角上落下的麻雀,想起那日他祭拜过母妃下山后,在山脚听到的对话。 “我还担心大哥下不去手,特意想法子拖延了成亲的吉时,过来帮大哥一把。” “一个痴傻儿,猪狗不如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省心,我这个做兄长的不过是帮她一把,让她早点投胎转世为人罢了。” “可大哥到底还是不忍心,没将她直接丢进悬崖,只是扔在马车里任其自生自灭。” “她终究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她的命了。” 两人后来又说了些什么,裴岐野已经顾不得听了,他沿着山道积雪上的车辙印一路飞奔上山,幸好在那辆发疯的马车即将坠入断崖时,他赶到了。 一想到那危急万分的场面,裴岐野眸底的冰冷戾气就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差一点,那个傻子就没命了。 将人从马车上拽下来的那一刻,他手脚都在发软,宋十鸢竟还怕他,这满宋府的豺狼虎豹,哪个不比他更心狠手辣? 纵然他曾经恶迹斑斑,但他从未想过要害她的命。 第32章 拒绝婚事 檐角上的麻雀仍在自顾自地梳理羽毛,却没发现一只野猫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屋脊做出了捕食的动作,说时迟那时快,野猫飞身扑了过去,快狠准地咬住了麻雀,转瞬从屋檐消失,空中只余几根杂乱的羽毛缓缓飘落。 裴岐野眸光冷冽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宋十鸢就像那只弱小的麻雀一般,只要稍不注意,就会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纵使她不情愿,他也不会放任她留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西京。 宋初意一身狼狈地回到西院,站在日光下,瞧见院子里的下人,她才从那股胆寒之中缓过神来。 她揉了揉刺痛的膝盖,脑中不住地浮现出上一世裴岐野提着滴血的长剑一步步朝她逼近,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凌厉杀意仿佛昨日再现,令宋初意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好在那个疯子很快就要去北洲了,待北洲与大景再次爆发战争,他就会死在战乱之中,便再也不能威胁到她了。 宋初意用手碰了碰脸上的伤,疼得她忍不住皱眉,因为担心留疤,她只恨不得现在就找大夫。 但她到底还有几分理智在的,嫁妆被迫全都还了回来,谢桐好不容易松口让她上族谱,眼下最重要的是先上宋家族谱,将嫡女的身份给落定了。 近来外头突然多了好些风言风语,宋初意能看得出来,裴驰洲因为那些流言心里头多少有些不痛快,王府里的下人私下竟也在猜测她外室女的身世,认祖归宗一事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宋初意只能忍着脸上的伤回到了祠堂,宋怀壁瞧见她一瘸一拐走进来,脸上还被划破了,急忙出声道:“这是怎么了?在府里怎么还伤到了?” 见裴驰洲也望了过来,宋初意不敢说是裴岐野伤了她,粉饰太平道:“不小心跌了一跤,没什么大碍。” “脸都刮伤了,哪能没事?”宋怀壁当即叫下人去他房里取金疮药,一脸的关心担忧。 谢桐冷眼看着,尽管已经对宋怀壁失望透顶,但心中还是有些不平,她想起鸢儿幼时落水那次,宋怀壁只装模作样地在探看了一次,脸上的关心与此刻相比,明显是在作伪。 前几日鸢儿高热昏睡不醒,就更不要说了,宋怀壁暴露出了真面目之后,竟是一眼也未来瞧过。 这宋初意不过是跌了一跤,磕碰了面皮,他就这般心疼,同样都是他的女儿,他究竟是有多不喜她的鸢儿? 谢桐忍不住看了一眼宋十鸢,宋十鸢心里倒没什么波澜,宋怀壁对她没有父女之情,她对宋怀壁这个人渣父亲也没什么感情。 看出母亲心里所想,宋十鸢拍了拍她的手背以作安慰。 等到安王府的下人将缺失的首饰金银全都送来,谢嬷嬷核对无误过来回禀谢桐后,宋怀壁忙恭请二叔公烧香祭祖,给宋初意上族谱,谢桐没再阻拦。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宋怀壁和宋初意齐齐松了一口气,就连裴驰洲的神色也跟着轻松了一些。 宋怀壁把宋家的下人全都叫来了院子里,高声介绍起宋初意:“这是咱们府上的嫡出二小姐,多年前因为一场意外流落在外,前不久才寻到她的下落,今日我们终于父女相认,你们都来认认主子,往后若有恶仆胆敢对二小姐不恭不敬,全都打顿板子发卖出去。” 府里的下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回门那日夫人都动了梅花枪,谁不知这送宋初意根本就不是夫人所出,只是个外室生的庶女,但老爷发话了,他们自然不敢明面上再嚼舌根。 不过往后十鸢小姐就得称为三小姐了。 谢桐懒得听下去,带着十鸢回了碧梧院。 谢嬷嬷捧着嫁妆单子和账簿道:“夫人,东西都已经清点完入库了。” “这些都是鸢儿的,往后就交给鸢儿打理吧。”虽说拿回了嫁妆,但谢桐并不开心,她眉头紧锁道,“你爹和那贱种倒是称心如意了,可你和五皇子的婚事……” 宋十鸢接过谢嬷嬷递来的嫁妆单子和账簿,柔声宽慰道:“娘,船到桥头自然直,正如我先前所说去北洲未必是一件坏事,还能见到舅舅。” 她故意说俏皮话:“再说,以女儿的聪明才智,即便去了北洲也不会被人欺负的,无论在哪,我都会竭尽所能让自己过的很好,不枉此生。” 谢桐扯了扯唇角,但却没能笑出来,十鸢没见过战场的残酷,没见过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夷,不知任人宰割所要受到的欺辱,才能轻易说出这种话来。 可她是见过的,谢桐有些坐不住,对谢嬷嬷道:“你去将五皇子请来。” “母亲是想让五皇子想法子推拒了皇后的赐婚?”宋十鸢一眼看出谢桐的想法。 谢桐点点头:“虽说他在宫里不受宠,可到底也是皇子,只要他肯开口拒绝,天子总不能强逼于他。” 宋十鸢没说话,以裴岐野在宫里的处境,他连面见皇帝和皇后娘娘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去拒绝皇后的赐婚。 当然,倘若裴岐野豁出去铁了心不同意这门婚事,那也是有可能的,毕竟他就要去北洲做质子,即便惹怒了天子和皇后,处境也不会再差到哪里去了。 片刻后,谢嬷嬷带着裴岐野来了碧梧院。 谢桐起身欲回正房见裴岐野,宋十鸢软声道:“娘,我也想听一听。” 谢桐本不想让她和裴岐野再有什么接触,但是十鸢一开口,谢桐就狠不下心拒绝,好在十鸢乖觉,起身去了窗边的软塌,趴在矮桌上练起字来。 “五殿下,请坐。”见裴岐野走进来,谢桐开门见山道,“安王出尔反尔,并未求皇后娘娘取消赐婚,而是让皇后娘娘将赐婚的旨意放在你动身去北洲前一日。” 裴岐野在椅子上坐下,眸光扫过趴在窗边的纤细身影,茶色的瞳孔散去了几分凶性。 谢桐没注意到他眼神的变化,仍在继续说:“北洲是什么地方想必五殿下比我更清楚,那些夷族部落凶悍残忍,甚至穷凶恶极到将人当做食物,这门婚事还请五皇子想法子拒绝掉,我可以休书一封,让我那驻守朔北的兄长尽力为你提供方便。” 攥着狼毫笔的宋十鸢并未下笔,心思全放在了两人的对话上。 第33章 放妻书 她听到裴岐野淡淡地说:“宋夫人觉得我能拒得了皇后的赐婚?” 谢桐不是不知道他在宫内的处境,可她现在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倘若她父亲谢老将军还在世,拼着将军府的赫赫战功和一身荣耀,天子兴许会退让三分,但她父亲已经去世了,谢家已经式微,远比不上从前。 她叹了口气,道:“总要试上一试。” 看着裴岐野冷峻的面容,谢桐恐他误会,解释道,“我并非是轻视五殿下而不同意这桩婚事,只是为人母的实在没法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去北洲那荒蛮之地受苦,还请五殿下体谅。” 裴岐野并未在意这个,他看了一眼软塌上背对着他的宋十鸢,缓缓开口道:“我在宫里是见不到皇上和皇后的,即便能想方设法见到,他们也不会理会我的要求,宋夫人不舍得女儿去北洲,我倒有一个权宜之计。” “什么法子?”谢桐问。 裴岐野道:“赐婚既然已经没办法取消,不如就先答应下来,等离开西京之后,我可以写放妻书,让宋姑娘离开,只是这样一来,宋姑娘便无法再回西京了。” 这不是没什么好法子,甚至可以说是下下之策。 但目前来看,也只能将这个法子当成最后的退路。 谢桐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倘若赐婚一事真的无法转圜,那就劳烦五皇子言而有信,出了西京之后放鸢儿离开。” 裴岐野直接问:“可有纸笔?” 谢桐疑惑点头:“自是有的。” 裴岐野薄唇微抿:“我可以现在就手书一封放妻书。” 谢桐没想到他竟这般干脆,她忙起身走到窗边的软塌旁,轻声道:“鸢儿,纸笔先让五殿下用上一用。” 宋十鸢将手里的狼毫笔递了过去,又抽出几张纸。 谢桐将纸笔拿给裴岐野,裴岐野没做犹豫,铺展开白宣纸,执笔一气呵成。 虽然他动了念,不想让宋十鸢留在西京这个是非之地,但裴岐野也从未想过要让她跟着自己去北洲吃苦,他原先是想通过赐婚把宋十鸢带去朔北,让谢家照顾她。 不过谢桐兴许有更好的安排。 何况宋十鸢的痴傻病已经好了,离开宋家,想来不会再有人想要置她于死地了。 墨迹晾干后,裴岐野深深地看了一眼放妻书,才递给了谢桐。 谢桐仔细看了一遍放妻书,见并未有任何文字陷阱,她再看向裴岐野时,神色也温和了几分,这皇家里倒也不都是裴驰洲那等奸猾狡诈之辈,只可惜裴岐野的出身实在不好。 放妻书与休书不同,是夫妻协商和离。 虽然成为了和离妇名声上不大好听,但至少女儿不用去北洲蛮夷的地界,两害取其轻,还是做和离妇来的好。 “多谢。”谢桐语气诚挚地道,“届时你路过朔北,我会让鸢儿的舅舅多照拂你一些。” 裴岐野没有客套,言简意赅地道:“多谢,我还要在府上再多打搅几日。” 谢桐猜到他是要在离京之前做些准备,毕竟宫里人多眼杂,不如宫外行事方便,便道:“无妨,府上客房常年空闲,五殿下可以多住一段时日。” 他这么爽快地写了放妻书,为鸢儿留下了一条退路,谢桐愿意投桃报李,为他提供些方便。 裴岐野看了一眼窗边软塌上的纤柔身影,如浮光掠影一般极快地收回视线,起身告辞,朝外走去。 自他进屋后,她就未曾看过他一眼,似真是如那日所说一般,讨厌极了他。 屋内,谢桐将放妻书拿给了宋十鸢。 纸上字迹狂狷歪斜,并不比她这个刚学认字的人好到哪里去。 想到裴岐野一直生活在冷宫里,连吃饱穿暖都成问题,更不要说习字了,皇帝根本不可能会让他去文华殿跟众皇子一道读书,他这一笔字也不知是不是在朔北打仗时才有机缘学到的。 纸上写道:盖说夫妻之缘,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结誓幽远。凡为夫妇之因,前世结缘,始配今生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怨家,故来相对。然吾与汝乃天后赐婚,强扭之瓜,则无夫妻情爱,如狼犬一处。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迁本道。愿妻娘子和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媚,巧呈窈窕之姿,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伏愿娘子千秋万岁。时景元三十二年三月初三。 宋十鸢看着这封情真意切的放妻书,不由得心生荒唐,好笑的同时又有些奇怪的感觉。 她与裴岐野还未曾成婚,倒是先有了放妻书。 宋十鸢捏着放妻书,侧首看向窗牖外,裴岐野高大孤拔的身影已行至院门处。 她没防备对方忽然回首看来,那双狼一般锐利深邃的眼眸直直地看向她。 宋十鸢心中莫名一紧,心跳蓦地加快,她不愿先挪开视线,故作镇定地看着对方。 片刻后,裴岐野朝她扬唇一笑,十鸢微微一怔,看着裴岐野转身离开了碧梧院。 这人笑起来那双茶色凤眸倒是少了几分凶性,英俊的脸上多了几分少年气的俊朗,叫人意识到他虽身量高大但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裴岐野倒是个难得的实诚人,可惜了。”谢桐的声音拉回了宋十鸢的注意力,她收回目光,只听谢桐又叮嘱道:“鸢儿,这封放妻书你好好收起来。” 宋十鸢将纸张折叠起来,放在了随身携带的香囊里。 谢桐看着女儿稚嫩清灵的脸,十分不舍地道:“鸢儿,届时西京回不了,娘送你去安南可好?我们谢家在安南还算有些根基,除却安南,你去旁的地方娘都无法安心。” 宋十鸢看着谢桐眉眼中隐隐暗藏的担忧,终是点了点头。 “但是娘留在西京,我也放心不下。”后宅的争斗害人于无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况且周炳昌要是在朝中站稳了脚,周家母女跟着水涨船高,这宋府根本没有谢桐的容身之处。 谢桐眼圈一红,将宋十鸢搂在怀中,无奈地道:“可你兄长还在西京,娘不能抛下他一个人在这宋府里。” 宋十鸢抿了抿唇,她无法再继续说下去,劝谢桐和离跟她一起离开西京,虽然她不觉得宋允能指望得住,但他们都是谢桐的子女,谢桐在乎她这个女儿,但也同样在乎宋允这个儿子。 第34章 暴病而亡 西院祠堂,宋初意嫡女身份终于尘埃落定,她大感扬眉吐气,上一世她外祖父周炳昌并未想到什么新政之策,老死在流放地崖州,终其一生都没能再回归朝堂。 没有新政之策,天子自然想不起要启用周家,不会为周家平反,所以周家的子孙后代也都一直在崖州做苦役。 她和母亲没有依仗,用尽手段才勉强使得宋怀壁答应接他们回府,但她母亲只是个妾室,而她也只是个妾室生的庶女。 但眼下不同了,她已经成功改命。 上一世,她母亲没有生下儿子,这一世,她劝说母亲使用手段怀上了阿弟,日后入主宋府,便可彻底将谢桐这一房取而代之。 看着身旁的裴驰洲,宋初意眸光深了深。 上一世,她外祖父没有进献治国新政,而裴驰洲却在迎娶宋初意半年后,在朝廷财政吃紧、国库空虚之时,进献了救国良策,被天子大加赞许,交由裴驰洲主持新政。 新政颇有成效后,帝宠盛极,裴驰洲更是得到了朝中许多重臣的拥护,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为日后夺储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这一世,她抢先一步,在裴驰洲的新政之策还不见踪影之前,写给了外祖父周炳昌,助外祖父重获天子看重,回归朝堂。 虽夺了裴驰洲在朝堂崭露头角的机会,但她已打算让外祖父向皇帝提议,交由裴驰洲一同主持新政,这样一来,他依旧可以利用新政得到朝臣的拥护和看重,并且还会与周家死死地捆绑在一起。 她已经如愿嫁给了裴驰洲,往后他们夫妻一体,裴驰洲若能像上一世那般登基称帝,只要他与周家的捆绑足够深,那她这个侧妃便有可能成为正妃,再成为母仪天下贵不可言的皇后。 只这般一想,宋初意便觉得心中畅快,她笑看向裴驰洲:“王爷,咱们也该回府准备一下,稍晚些去城门外迎接外祖父归京的事宜了。” 裴驰洲颔首,他很看重周炳昌进献的新政之策,甚至期盼着借由周炳昌的新政在朝堂上大放异彩。 年初岭州、平州、肃州三个州府都传来雪灾,去岁豫州又遭了水患,平州则是地动,这样的大灾之下,不光朝廷甚至是父皇,都寄希望于新政能有成效。 眼下国库空虚,没有赈银和赈灾粮来安抚百姓,恐怕迟早会生出乱子来,父皇才会催促周炳昌尽快还京实施新政,救济灾民,充盈国库。 想到这里,裴驰洲愈发觉得当初换亲,娶回宋初意是极对的一步棋。 至少眼下他就比其他几个皇兄皇弟,更有机会参与到新政中去,并且还能不费吹灰之力笼络到周炳昌。 裴驰洲神色温柔地道:“待回府后你脸上的伤让太医再瞧一瞧,姑娘家爱美,免得留下疤痕。” 他朝宋初意伸出手。 宋初意娇羞一笑,牵上他的手,朝宋怀壁道:“父亲,我和王爷就先回府了。” 宋怀壁也想去城门外迎周炳昌回京,但他与周念诗的关系还未过明路,不能张扬,只能等私下里再登门拜会。 他慈爱一笑:“好,你和王爷早些回去,别耽搁了正事。” 宋初意看着宋怀壁脸上的伤,面露关心,她柔声道:“父亲脸上的伤瞧着有些严重,还是找大夫再看一看,以免被我娘瞧见了心疼,她最是在意您了,若是看到您伤得这般重,还不知要如何伤心抹泪。” 宋怀壁听得心里一软,想起周氏那温柔小意的模样,温声道:“好,爹听你的,再找大夫来府里上些药。” 宋初意话里有话地道:“父亲这两日还是远着些碧梧院,以免夫人再动手,毕竟过两日您还要随我娘一同去拜见外祖父,总不好顶着一脸的伤。” 她说罢,轻叹一声:“夫人怎能伤您的脸,这叫您如何出门露面?” 宋怀壁摸着脸上的伤,脸色难看道:“她那悍妇,不提也罢。” 不软不硬地又给宋怀壁上了一次眼药,抹黑了一把谢桐,见他脸色果然沉了下去,宋初意才挽着裴驰洲的手离开了宋府。 宋怀壁送走他们二人,又回到了西院,族里的叔伯尚未离开,都在祠堂里等着宋怀壁,宋允则陪坐一旁叙话。 见他回来,二叔公摩挲着梨花木拐杖开口问道:“怀壁,府里的事究竟是个什么章程?你对这个外室生的女儿如何就这般看重?” 宋怀壁看了眼宋允:“允儿,今儿耽搁了你不少时间,你先回明心阁温书吧。” 宋允起身告退。 将宋允打发走,宋怀壁吩咐下人守在门外,才将周念诗母女的来历一一道来。 二叔公老眼里闪烁着精光:“原来如此,你那外室竟是周炳昌的女儿,难怪你如此看重她们母女两个,那你为何不将周氏纳进府里?” 宋怀壁苦笑一声,当着宋家宗族耆老的面,他不再遮掩,“谢氏性子强势,眼里又揉不下沙子,早些年谢老将军在世,谢家势大,而周家流放后一直没有起复的迹象,我哪里敢叫谢氏知道周氏母女的存在。” 二叔公摸着胡须道:“如今谢老将军已经过世,谢家只剩个谢鸣还被派去镇守朔北,已经不成气候,倒是周家…周炳昌献上新政良策后,待他还朝周家就要蒸蒸日上,前途不可限量了。” 宋家大伯宋书中神色难掩激动:“怀壁,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你若能在周炳昌主持的新政有一席之地,还愁官位不能动上一动?” 宋怀壁见众人都十分艳羡,面露笑意:“堂伯所言极是,我正有此意,不过还要看周炳昌是否愿意提携我。” 宋书中当机立断地道:“依我看,你不妨休了谢氏,尽快将周氏迎娶进门,你做了他周炳昌的女婿,他难道还会不肯提携自家人?” 宋怀壁想起宋十鸢那日的话,心有顾虑地道:“眼下恐怕不妥,周炳昌正值回朝之际,我若休妻将周氏迎进府,恐怕会落人口实,令周炳昌遭人攻奸,此事只能徐徐图之,好在周氏爱重我,必会在周炳昌面前多多帮我美言。” 二叔公一脸赞同地道:“怀壁不愧是咱们宋家族中最有出息的一个,想的很是周到,况且那谢氏不是省油的灯,在这周炳昌重入朝廷中枢的紧要关头,还是少生事端的好。” 他抚摸着梨花木拐杖,浑黄的老眼中闪过一抹狠辣:“不能休妻,但若谢氏暴病而亡,却是能说得过去的,如此倒更名正言顺一些。” 第35章 九千两 宋怀壁心里一惊,饶是不喜谢氏的强势,但他还从未起过这样的歹念,他声音有些发紧地道:“谢氏终究是允儿的生身母亲,我…我若是害了谢氏,来日让允儿知道了……” 二叔公也很看好宋允那孩子,他叹气道:“允儿是个好孩子,但谢氏实在上不得台面,罢了,这终究是你府里的事,你斟酌着办吧。” 他拄着拐杖站起身,宋书中上前搀扶,他对宋怀壁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些年谢氏把持着你府里大大小小的产业,却不肯让族人们沾染分毫,你的子侄在自家的酒楼里挂账都不成,竟是一点好处也不肯让咱们自家人享用,年前我舔着脸上门想支些银子应急,谢氏竟还要我这个堂伯写下欠条,同宗连枝,她竟能刻薄到这个地步。” 宋怀壁脸色羞惭:“府上中馈一向是她在打理,我不知堂伯上门支银子,否则定不会让她如此做派。” “我不是怪你。”宋书中道,“你父母早亡,你是咱们这些人看顾着长大的,哪里还会不知你的秉性?我知你是断断不会叫我这个堂伯如此没脸的,可你要知道咱们同宗同源,只有宋氏一族全都兴旺,子侄们全都谋上差使,那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 宋怀壁忙道:“爹娘去世后叔伯们帮扶我良多,怀壁从未敢忘,日后定会多加照拂族内子弟。” 二叔公适时开口:“好了,怀壁这些年也不容易,咱们宋氏只他一个在朝为官,没有人脉根基,族里又使不上力,他能做到侍郎这个位子已是不容易,若是族中能有人在朝堂上谋个一官半职,倒也能跟怀壁守望相助,同气连枝,只可惜族中子弟读书不争气。” 宋怀壁听得大为感动,“劳累叔公这把年纪还为怀壁操心。” 二叔公拍了拍他的肩,慈爱道:“怀壁啊,允哥儿争气,自个儿考上了举人,举监进了国子监。你堂伯家的礼哥儿和尧哥儿也都到了年纪,可他们读书不如允哥儿灵光,你想想法子让他们沾沾你这个工部侍郎的福气,荫监进去做个监生,日后也好通过监生历事谋个差使做做,他们以后可都是允哥儿的助力。” 宋怀壁这时候哪好意思推拒,他一口答应下来:“我这就去打点,必叫礼哥儿和尧哥儿进国子监。” 宋书中的脸上好看起来,他满脸堆笑地道:“那就有劳怀壁了,等礼哥儿和尧哥儿有出息了,必叫他们好好孝敬你。” 宋怀壁将几个族中叔伯送出门,回到了前院书房,唤来心腹管事:“我叫你备的礼可都齐全了?” 管事金福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道:“徽州歙砚和鹤鸣松烟墨备好了,只是……只是黄花梨刻周素公真迹的镇尺卖家开价八千两,账房不肯支钱,说是夫人不许。” 宋怀壁闻言脸色一沉,“好她个谢氏,现在竟是管起我的用度来了!” 金福苦着脸:“要不……要不您去跟夫人说一声,夫人总不好驳您的面子。” 宋怀壁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伤,他在谢桐跟前哪还有什么面子,他清了清嗓子说:“她一贯不管允哥儿院里的用度花销,你与允哥儿说一声,叫允哥儿用他的名义去账房支银子。” 金福忙点头,“小的这就去找大公子。” “慢着。”宋怀壁唤住了他,压低声音,“近来工部衙门里有人养了一只狸奴,吵闹人的很,你悄悄去药铺打听打听,有什么药能立时见效叫这狸奴不治而亡又瞧不出痕迹的。” 金福心里一惊,却不敢多问,只赶忙应下。 宋怀壁又叮嘱道:“遮掩一些,千万不要叫人知道是宋府打听的。” 金福离开后,宋怀壁仰躺在椅背上,脑海里不断浮现二叔公的话。 暴病而亡,暴病而亡…… 碧梧院,宋十鸢趴在窗边矮桌上认字,谢桐则坐在一旁边缝制护膝边陪着她。 谢嬷嬷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压低声音道:“夫人,账房那边过来传话,说大公子想要支一笔银子使。” 谢桐没抬头,随口道:“允哥儿房里的开支不必限制,随他支用便是。” 谢嬷嬷轻声道:“大公子要支用九千两,说是瞧上了一方顶好的端砚和两支湖笔,账房觉得开支太大,不敢做主答应,这才禀来了您这里。” 谢桐放下针线,“九千两是有些多,不过没几日就要春闱了,允哥儿想买些上好的笔墨也使得,让账房给他兑银票。” 见她这么说,谢嬷嬷并不意外,知晓大公子心里有疙瘩,夫人这些年对大公子房里的吃穿用度一向十分大方,想借此多弥补大公子一些,她转身出去给账房传话。 谢桐又唤住了她:“问问他我吩咐的事可整理好了,若是整理好了,这会儿便送过来。” 谢嬷嬷应声出去了。 宋十鸢意外于这么一大笔开支,谢桐竟这般轻易就答应了。 她放下手里的笔,看向谢桐问道:“娘,咱们府里很有钱吗?父亲的俸禄不是好几个月没发过了?” 谢桐又拿起了护膝,正要继续缝制,听了这话笑道:“若只靠着他那点俸禄,咱们府里上上下下恐怕都要喝西北风去!家里的花销都是靠外头的产业支撑,当年我出嫁时,你外祖父给了我好几个得用的人才,将府外的产业经营得很是不错,咱们府里还算有钱。” “宋家外头有很多产业?”宋十鸢好奇地问道。 谢桐轻嗤一声,里头的事说起来有点复杂,她道:“算是吧。” 不多时,谢嬷嬷从外头回来,身后跟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男子,男子抱了一只沉重的箱笼,他将箱子放在地上,躬身道:“夫人,府里这些年的账册都在这儿了。” 谢桐挥手示意他下去,而后笑吟吟地对宋十鸢说道:“鸢儿,你不是想学看账目?府里的账册我已叫人全都整理好了。” 宋十鸢下了软塌,打开那只箱子,箱子里堆了满满一沓账本。 谢桐温声道:“我瞧纤云只将那些字词给你读上一遍你便会了,实在聪慧,不如直接学看账目,这账本上出现的字倒是更常用一些。” 宋十鸢拿起一本账册,翻看了下,仰头朝谢桐笑了笑:“谢谢娘。” 她查账是想从府上的账册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看看宋怀壁这些年究竟给周氏一家输送了多少金银。 第36章 风头无两 一连几日,宋十鸢都闷在房里看府里的账目,最开始谢桐还会教导她一二,后面发现宋十鸢心算极快,核对账目根本不成问题,谢桐也就不再操心,只由着她翻看账册。 宋十鸢先核对了府里近五年来的支出,已经发现了上百笔不对劲的账目,宋怀壁和宋允两人的支出每个月大约有三四千两,一年下来两人的花销就将近五万两左右。 而宋怀壁一个月的俸禄是银一百三十两,粮二十六石,一整年也不过是一千五百六十两银子,坊间精米的价格是二十文一斤,换算成银钱,加起来是七百多两,也就是说宋怀壁一年的俸禄才两千三百零八两。 难怪母亲会说若只靠宋怀壁的俸禄,府里上上下下都得喝西北风,他这点俸禄竟是连自己一个月的开支都供不上,更不要说养活府上这几十口人了。 宋怀壁支出的账目多是以同僚交际宴请送礼,而宋允的则比较离谱了,大多是写成笔墨纸砚支出,偶有大笔款项则是与同窗往来,夫子节礼,或是采买书画给大儒送礼的名目,宋允的开支有时甚至比宋怀壁还要多上一些,这五年中有三个月,光是他自己一个月的支出就要达上万两。 宋十鸢对着自己画表格整理出来的‘问题账’,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她想不通宋允又不是外头那等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为何开支竟会这般大。 宋十鸢沉思片刻,吩咐道:“怜双,你去将蛮子叔请来。” 怜双应声而去,不多时就将谢蛮子带来。 宋十鸢示意他坐,又叫来怜双奉茶,才道:“蛮子叔,我想请您帮我办件事,这事儿要先瞒着娘。” 谢蛮子神色微微紧张:“小姐是要我做什么事?” 宋十鸢微微一笑,“蛮子叔不用担心,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我这两日正在学看府上的账务,想让你帮我盯一下大哥,帮我查一查他前几日支的九千两银子都花在何处,买了哪些东西。” “查大公子?”谢蛮子有些犹豫,他是看着宋十鸢长大的,从前常哄着她玩,待她要比宋允亲近许多,到底还是宠溺宋十鸢,他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宋十鸢见他应下,露出笑容来,道:“谢谢蛮子叔,我在看账的时候觉得大哥的开支有些问题,怕他被人骗了银钱,才想着让您去查一查。要是没有问题那便是我多虑了,省得在娘跟前闹笑话,这才想先瞒着娘。” 谢蛮子一听,神色果然放松了许多,还以为她想证明自己看账的本事,又不想闹笑话,这才不愿意在谢桐面前伸张。 “我这就去查,一有消息就过来禀告小姐。”谢蛮子说完,起身离开了。 他走后,纤云出声问道:“小姐怎么想起要查大公子的开支了?” 十鸢方才并未让纤云和怜双避出去,所以二人都听见了她和谢蛮子的对话。 “我翻看账册,发现大哥每个月的开支比父亲还要多,就有些好奇那些纸笔是不是当真如此花费银钱。” 纤云道:“早些年夫人也曾问过大公子一回,大公子当时说有些书画内宅女子瞧不出价值,但很受读书人追捧,一幅山水画就能卖上千两,若是前朝出名的文人留下的遗作,那就得上万两,大公子常常四处拜访有名望的大儒,少不了要送些字画,开支上难免就大了些。” “原来是这样。”宋十鸢低头继续翻看账册,“对了,我看账本上府里大头的收入,除了城外田庄上的,便要属胭脂铺、首饰铺和酒楼了,这都是宋家原有的产业麽?” 那日谢桐一语带过,她没能寻到机会再问下去。 怜双撇了撇嘴,心急口快地道:“哪能啊,这些铺子根本不能算作是宋家的,夫人嫁过来时,宋府就是个空壳子,祖上留下的产业全都败坏空了,老爷说是已经过身的老太爷不善经营,又爱附庸风雅,被人诓骗买了许多不值钱的字画,因而欠了不少外债,把家里的祖产都典当出去了。” 纤云接过话茬:“这几间如今进项红火的铺子,是夫人拿自己的嫁妆赎回来的。当初夫人进门后才发现宋府几乎毫无家底,丫鬟小厮也只剩下三四人,可谓是捉襟见肘,着实有些寒酸。” 纤云看了一眼屋内的陈设,接着道:“府里的宅子是夫人用自己的银子一点一点修葺的,她用嫁妆填补了宋府的空篓子,又用老将军送来的人经营外头的产业,才让咱们府里富贵起来。” 宋十鸢听得瞠目结舌,她娘真是难得的好妻子,不嫌贫爱富不说,还用自己的嫁妆贴补男人,把宋府经营的如此光鲜亮丽! 她这几日看账本,还咂舌过宋家的家底着实丰厚,却不想这竟全是她母亲的功劳。 靠妻子养着,宋怀壁竟还有脸偷腥养外室,这人还真是彻头彻尾的渣男! 宋十鸢立刻抓住关键之处,问道:“当年我娘赎回宋家祖产的凭证单子可都还留着?” 纤云回道:“都留着呢!从前在将军府的时候,老夫人教导过夫人凡是过手的银钱财产,都要留下契书单子,来日出现了纰漏好核对,所以夫人一向有保留凭证单子的习惯。” 宋十鸢:“那便好。” 只要有凭证单子在,便能证明这些铺面并非是宋家的产业,万一来日她娘想通要和离,这些财产不能白白便宜给旁人。 怜双端了果子茶点,劝道:“姑娘歇一歇吧,都看了好几日了。” 宋十鸢伸了伸懒腰,喝了口茶,又吃了块糯米糍粑,“这两日外头都有些什么动静?” 怜双这几日一直打听着周家的动静,听她问起,忙道:“周家如今可风光了,周炳昌入城那日安王亲自出城相迎,皇上赐了周家一处内城的大宅子,还下旨让周炳昌官复原职仍任礼部尚书,周府这几日车马盈门,不过周炳昌倒是闭门不见客。” 宋十鸢啜饮着茶水,口吻平静无波地道:“一回朝就是二品大员,果然是风头无两。” 第37章 无稽之谈 “我爹就没去登门拜见?”宋十鸢问。 怜双摇了摇头:“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反正周府未曾宴请宾客,连二皇子和四皇子递的请帖也都给拒了。” 宋十鸢若有所思,这两位皇子恐怕也是冲着新政去的,想要拉拢周炳昌,只可惜安王捷足先登,娶了宋初意,自然而然就与周家成了姻亲的干系。 难怪他愿意换亲娶宋初意一个外室出生的庶女做侧王妃,原来不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也不仅仅是因为娶个痴傻女上不得台面,这背后说白了是利益足够动人心。 浸淫于权势中的人,只会对权力极度热衷、沉迷,婚姻嫁娶乃至一切任何东西,都是可以交换的筹码。 何况安王不是皇后所出的嫡皇子,他的生母是淑妃,后来淑妃突然病故,皇后迟迟无所出大抵是怀着‘抱子得子’的迷信想法,不孕的人抱养一个孩子就能怀上自己的孩子,皇后将裴驰洲养在了膝下。 后来果不其然,皇后娘娘生下了七皇子,痴傻时的宋十鸢记得这些,是因为皇后在宫里设宴,让朝臣百官携命妇以及子女进宫贺喜,谢桐带着她去了那次的宴席。 此后没多久,七皇子却突然生了重病,大概是宫中的太医已经束手无策,皇后娘娘听信了术士的话,让整个西京的百姓,家家户户亲手制作长命灯,日夜供奉祈祷,甚至还派了五城兵马司的人四处巡逻监视,若有那不诚心供奉的,全都关进了大牢里。 听起来荒唐,但天子全都默许了皇后的任意妄为。 只是七皇子命薄,只挺了三日,还是亡故了。 时隔好几年,皇后又诞下了一位小公主,小公主倒是无灾无病好好的活下来了,听说很受帝后的宠爱,在宫里无人敢惹,与安王裴驰洲这个皇兄十分亲近。 皇后养子,小公主依赖的皇兄,这些都使得安王比其他一众皇子要更惹眼,只是天子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暂时还没立储的打算。 裴驰洲借助宋初意拉拢到周家,新政若有成效,他和周家的声望势必盛极一时,便能从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走进朝臣的眼中。 “小姐,下人来禀,魏大姑娘来了。” 纤云出声,打断了宋十鸢的沉思。 宋十鸢收起账本,让怜双将桌上散乱的纸张收拾起来,才吩咐道:“快请魏姑娘进来。” 不多时,魏岚带着个丫鬟走了进来,她朝宋十鸢一笑:“鸢儿妹妹,我不请自来,可打搅了你?” 宋十鸢邀她坐下,笑着说:“我在家中也正没趣,魏姐姐过来我高兴还来不及。” 怜双沏了新茶,又端了几盘点心过来,宋十鸢亲自给魏岚斟了一杯茶。 “妹妹这般说,我就放心了。”魏岚拿出一封请帖,道,“过两日是我祖母的六十大寿,我特来给妹妹和谢姨母送请帖。” 宋十鸢接过请帖,翻看了下,魏老夫人的寿辰竟就在两日后。 她笑着说:“稍晚我拿给母亲,届时一定随母亲去赴宴。” 魏岚见她应下,抬手示意了下身后的丫鬟。 小丫鬟将手里捧着一只盖着紫绸布的托盘,她上前将托盘放在鸳鸯桌上。 魏岚揭开紫绸布,笑着说:“我见妹妹喜爱漆器,就带了从前的顽作,也不知能不能入得了妹妹的眼。” 托盘上放着的是一只螺钿漆器妆奁,用螺壳、蚌壳、贝壳裁切成物象,嵌了银花片,上施线雕,在漆面上镶嵌成纹,图案则是五彩花蝶和黄地粉彩梅鹊,色彩明快艳丽,莹莹流光,既富丽华贵又温润多彩。 宋十鸢惊叹道:“好生精美,魏姐姐厚赠,我实在受之有愧。” 这一个双层对开的漆器妆奁,恐怕要花费上好几个月才能雕琢得如此精致。 魏岚温婉一笑,面露真诚:“妹妹,我也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借一步说话。” 宋十鸢示意怜双和纤云退下,魏岚的小丫鬟也跟着去了屋外。 “魏姐姐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宋十鸢其实隐约已经猜测到了魏岚的来意。 魏岚咬了咬唇,没有扭捏,直白地说:“我想问了智的命卦,是否能做得了真。” 她捏着手帕,惨然一笑:“我克夫命的流言,鸢儿妹妹应当也有所耳闻,这克夫命已经成了我祖母的一块心病,她日夜担忧我择不到夫婿,下辈子无所依靠,我先前定的两次婚约令祖母大病了两场,她身子骨已经不如从前硬朗,为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孙女却仍在强撑着。” 魏岚看着宋十鸢,定定地道:“我自个儿也想知道,我是不是当真就是个会害死人的灾星。” 宋十鸢见她眼圈泛红,眼底隐见泪光,柔声说:“哪有什么天定命格,我以为人定胜天,事在人为。” 魏岚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瞳孔微微放大,好半晌突然泪流满面,却面颊带笑。 宋十鸢瞧着心里跟着有些难受,想起她从前在自己痴傻时候的照拂,低声揭露道:“布料用姜黄浸泡染色,一遇碱水就会变为血红色。” “竟是如此!”魏岚怔然,困死她的克夫命却不过是这样的小把戏,她一时间眼泪流得更凶,但笑容也跟着放大。 她原来是被人摆布了命运,这些年所遭遇的白眼非议、流言蜚语,全都是有人刻意为之。 “多谢妹妹,多谢妹妹。”魏岚难掩激动,连声朝宋十鸢道谢。 被宋十鸢以诚相待,魏岚打开了心房,情绪平复下来,她拉着宋十鸢的手道:“那日我见妹妹登台后命卦就发生了变故,这才隐隐起疑,我原已存了死志的,只等祖母过身,便打算一条白绫也随着祖母去的。” 宋十鸢心生唏嘘,柔声说:“魏姐姐有这般好的手艺,可见哪怕处境不好,也没虚度光阴,每一日都在好好地活着,即便不嫁夫婿,姐姐凭借这样的手艺也能有立足之地,万不可再有这样的念头。” 压在头上的乌云终于拨开,魏岚如获新生,她神色坚定地道:“妹妹说得对,往后我不会再自怨自弃了。” 她投桃报李,想到宋十鸢家中近来发生的事,低声道:“外头已经传开,说安王侧妃是你家里早年流落在外的嫡出大小姐,赶巧被周家的二姑奶奶给收养了,是安王殿下认出了宋府的信物,这才使宋姑娘得以认祖归宗,两人早就一见钟情,安王登门提亲定下的婚约原就是那位宋姑娘,替嫁换亲都是无稽之谈。” 第38章 各有打算 他们动作倒是快,短短几天就放出了这么多消息,不过这么巧合的事情,谁会相信? 果然,魏岚接着说道:“不过早先坊间说书人口里的故事已经让流言甚嚣,大家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私下里都知道那位宋姑娘是外室生的,并不如何看得上眼。” 她顿了顿,道:“我这几日在府里,就没少听到魏怜骂宋初意。” 宋十鸢想起那日魏怜盛气凌人的敌意,结合魏岚的这话,脑中闪过一线灵光。 她道:“那日我和母亲送客时,在府门外隐隐听到一句凤命,魏二姑娘批出如此贵重的命格,就没人登门拜访?” 魏岚轻撇唇角,知道了智批命不过是糊弄人的把戏,她也猜出了魏怜批命的猫腻。 “有的,四皇子昨儿登门找我父亲议事,还意外地在花园巧遇了魏怜。”她犹豫着说道,“不过我看魏怜并不如何高兴,她似乎……对安王有些不同。” 竟被她猜中了,宋十鸢面作惊讶,问:“何以见得?” 魏岚想了想说道:“早先家里有筵席,安王来府上的时候,我瞧见过她红着脸跟安王搭话,后来安王来你家提亲的时候,魏怜在府里发了好几次脾气,安王成亲那日我还瞧见她瞧见她拿了一个布偶小人…咒骂。” 这咒骂的是谁,不言而喻。 “前些时候,听到外头传言说安王娶的是宋府外室生的私生女,她也发了好大一通火。” 魏怜有小邹氏那个母亲宠着,在府上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稍有不顺,就会去找魏岚的不快,虽然有祖母护着,但魏岚也不能次次都去祖母那寻求庇护,烦扰祖母。 大多时候,都是逆来顺受地任由魏怜打骂,好在有魏老夫人在,魏怜并不敢太过分,一些辱骂和责罚,魏岚已经习惯了。 魏岚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你府上传出请了智做法事的消息后,魏怜倒是莫名高兴起来,后来她批命的事你也是知道的,但安王这些日子并未来过东陵侯府。” 宋十鸢心思微动,贵不可言的凤命,魏怜这是奔着安王正妃的位子去的,她是东陵侯府的嫡出小姐,身份倒也够得上做个正王妃。 倘若魏怜嫁去安王府,那便有好戏瞧了,也不知她与宋初意谁更胜一筹。 十鸢摩挲着杯壁,缓缓道:“兴许安王并未听说她的命格。” 魏岚摇头:“不会,以我那位继母的手段,应当早就将消息递去安王府了。” 小邹氏在外头装得贤惠和善,但魏岚在府里这些年,自然能看清她的真面目。 魏岚猜测道:“或许安王对她无意。” 宋十鸢不置可否,有皇后娘娘的凤命在前,这些皇子们不可能对魏怜批出的凤命无动于衷,即便不喜欢魏怜,但大可娶回府里做个吉祥物。 裴驰洲没有行动,是忙着在拉拢周炳昌,在新政中分一杯羹。 他刚成亲娶了宋初意,若又去沾染批了凤命的魏怜,未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叫人诟病。 “魏姐姐,听闻你外祖家在江南行商,不知可经营着米粮铺子?”宋十鸢提起另一桩事来,谢桐外头经营的产业并没有米粮行,今儿见到魏岚,十鸢突然想起她娘出身于江南的商户,故而问道。 魏岚点点头,“我外祖家里便是靠粮铺发家的,后来转做了茶园,只是近些年生意不景气,扬州只剩下五六间米粮铺子。” 她又道:“鸢妹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宋十鸢这几日不光核查了府里近五年来的账本,还整理了自己的嫁妆和私库,嫁妆和私库账面上她能动用的现银有八万两,至于黄金,那是硬通货,她是不打算动用的。 “我想购买一批米粮,数额可能有些大,你祖父那边可有相熟的镖行?” 闻听她要买米粮,且还是一笔大单子,魏岚忙道:“你要收购多少?” 宋十鸢伸出五指,道:“我要收五万两的粮食,不拘是稻、黍、粱、豆、麦,只要能果腹就成。”她想过只收购稻米、麦谷的话,恐怕很难一时凑齐她所要的量。 魏岚微微一惊,没想到她竟一口气要拿出五万两来购粮。 “我需写信去问问我外祖父,看家里的粮铺能否凑够这么多粮食。”魏岚又急忙补充了一句,“我外祖家里是有粮仓的,应是能凑足。” 宋十鸢算了算从西京到扬州的脚程,道:“我要的急,且还需当地的镖行押粮,劳烦魏姐姐让人用快马去扬州,派去的人要嘴严的,别走漏了消息。” 她之所以没在西京找粮铺,便是不想被人关注到。 魏岚一脸认真地点点头,“你放心,这事儿我一定仔细办好。” 朔北缺粮,北洲蛮族主要以畜牧为生,甚少耕种,肯定也缺粮。 宋十鸢采买这么多粮食,一来是想支援舅舅,毕竟养兵费粮。朝廷国库吃紧,又将朔北军视作弃子,朔北军的粮饷肯定紧缺。 二来,是为了裴岐野,他去北洲做质子,寄人篱下,日子定然不会好过到哪里去,有一批粮食在手里,至少他不用忍饥挨饿。 宋十鸢记得这人小时候为了一口吃食,丢弃尊严的样子。 她不想裴岐野日后还要经历那些。 另外,他也能用粮食来收买一些蛮族人,为他做事。 这些粮食,就当她还了小西山那日的救命之恩,还有那封不曾犹豫的放妻书。 她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宋十鸢一向是个很公平的人,别人待她有恩,那她就还恩,别人算计谋害她,那她就还回去,讲究一个不辜负别人也不辜负自己。 魏岚急着回府写信去扬州,没再多留,起身告辞。 宋十鸢将她送出府,回来的时候,发现谢蛮子已经在房中等她。 “蛮子叔,你这么快就查出来了?”宋十鸢有些意外。 这点小事其实很好查探,只要摸出宋允这两日去过的地方,以及他贴身小厮进忠的动向,就能查探出来。 谢蛮子道:“大公子这两日并未有什么花销,他身边的小厮进忠去宣文铺买过一次纸笔,所花费也不过是二十两银子。” “那九千两银子,他未曾动用?”宋十鸢想了想,又问,“那他可曾与什么人接触过?” “大公子这两日都在明心阁温书,只今日午后随老爷一同出去了。”谢蛮子斟酌了下,又道,“老爷身边的金福倒是花了八千两在城中典当行收购了一把黄花梨刻周素公真迹的镇尺。” 宋十鸢向来心思通透,问道:“我父亲和大哥去了哪里?”买了这么贵重的镇尺,想来定不是自个儿留着把玩用的,那便是送人的。 谢蛮子神色难言地道:“我探出他们是去了周大人的府上。” 果不其然,带着重礼去见周炳昌了。 只是宋怀壁竟还带上了宋允?宋允竟也肯去? 第39章 渣父要娶平妻 这叫宋十鸢十分想不通,她那个兄长究竟是怎么想的?竟跟着宋怀壁去拜见外室的父亲? 还帮着宋怀壁骗取府里的银子,给周炳昌准备重礼。 这样的行径说是吃里扒外也不为过。 谢蛮子也同样神情复杂,似乎在纠结要不要将此事告知谢桐。 宋十鸢看出他内心的纠结,出声道:“蛮子叔,此事……还是先瞒着娘那边吧,大哥兴许是有苦衷也未曾可知。” 谢桐因为宋怀壁那个渣夫已是够烦心的了,若是知道亲生儿子宋允竟胳膊肘子往外拐,背地里去讨好周炳昌,还不知要如何失望难过。 宋十鸢只希望如她所说的那般宋允是有苦衷的,而非是一头白眼狼。 谢蛮子也不想让谢桐难过,沉声道:“我会继续盯着大公子那边。” 宋十鸢点点头,在谢蛮子离开后,她深深吐了一口气,心中有些烦闷,醒来后她一直都很冷静镇定,宋怀壁一向对她不好,他的所作所为,十鸢能冷眼旁观,自如应对。 但宋允是她嫡亲的兄长,是谢桐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 宋允不喜她这个妹妹,她不在意,可他不能做个白眼狼,背后釜底抽薪,去戳谢桐的心。 怀中抱着一捧红梅进屋的怜双和纤云,未发觉什么异样,找出青白釉的瓷瓶将梅枝插好,捧到宋十鸢跟前给她瞧。 方才她带着二人送魏岚出府,路过后花园见园子里的梅花开的甚好,她驻足看了片刻。 天气虽然渐渐在转暖,但今儿外头起了风,怜双和纤云担心她身子受凉,便说要折一些插花瓶里,放在屋子里给她观赏。 见宋十鸢瞧着梅花,神色并不如何高兴。 怜双道:“再过十几日,园子里的玉兰和瑞香就要开了,到时候天也暖和了,姑娘想赏花,咱们再去园子里。” 宋十鸢应了一声,闻着那清淡的梅香,她情绪略略平复了一些,脑中忽然觉出不对劲来。 她急急翻出账册,看着那些整理出的问题账,心里产生了一个猜疑。 宋允能支银子帮宋怀壁买下黄花梨刻周素公真迹的镇尺,那么宋怀壁从前缺银子,有没有可能也是通过宋允来支出? 谢桐待宋允这个亲儿子一向大方,很少会卡他的用度,也不会去查他的花用。 哪怕宋允开支过大,一句采买字画给大儒送礼求学,就能堵住谢桐的疑问。 猜疑的念头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 宋怀壁要养周氏母女,但他近五年来每个月的支出都保持在三四千两左右,几乎没有大笔超额的账目,三四千两是足够养得起一房外室,但周氏母女背后流放的周家却是个吞金窟。 但若是宋允暗地里一直在帮宋怀壁呢? 这俩人一年的用度加起来可就是一笔不菲的银子了。 见小姐一言不发,突然又核对起账册来,怜双和纤云放轻了手脚。 宋十鸢一口气忙到屋内光线昏暗下来,怜双点了灯烛,小声问了好几次可要用晚膳,宋十鸢都只摇了摇头,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账本上。 越往前查,十鸢越是心凉,数字不会骗人,宋允的开支加起来实在太骇人了。 她已经能确定,宋允应当早就知道宋怀壁在外头养了外室,一直在帮宋怀壁瞒着谢桐,并且从谢桐手里骗银子帮宋怀壁养外室。 “鸢儿,怎这么晚还未用饭?”谢桐今日出府去巡查城外的庄子,回来的有些晚,听下人说宋十鸢一直未传饭菜,顾不得梳洗就来了西厢。 听见谢桐的声音,宋十鸢心里一紧,停下了纸上的写写画画,面色自然地道:“早先魏大姑娘过来,我多用了一些茶点,不太饿就没用饭。” 谢桐见她仍在看账,笑着说:“也是奇了,这些枯燥的账目竟这般吸引你,都是些陈年旧账,你喜欢看就随便翻翻好了,莫要累到自己。” 宋十鸢感受到她话里的爱意和关切,乖顺地点点头,“娘,我不累的。” 她想起魏岚送来的请帖,找了出来拿给谢桐:“魏大姑娘今儿送来的帖子,说是魏老夫人后日寿辰,府上摆了寿宴,邀咱们过去。” 谢桐看了看帖子,对谢嬷嬷道:“我记得库房里还有一樽羊脂玉雕寿桃和一支五十年的山参,就选这两样做寿礼吧。” 谢嬷嬷点头记下。 谢桐叹了一声:“我前几日去东陵侯府,瞧着魏老夫人的身子有些不大好,也不知还能撑多久。” 她想起了已过世的谢老夫人,魏老夫人是个有情义的,即便身子不好,但还顾念着与她母亲从前闺中的情谊,在她求上门时,帮她打听了宫里的消息。 谢嬷嬷道:“魏老夫人的寿宴,安王恐怕也会过去,老爷恐怕会要夫人在宴上承认宋初意是您所出的嫡女……” 谢桐嗤笑:“整个西京都传遍了,谁还不知她是外室生的野种!” 她今儿在庄子上都听到了那些佃户私下里在说宋府的荒唐事,很是为她不平。 鸢儿当初安排说书人讲的故事果然有用极了,宋怀壁养外室和安王府换嫁的做派都已经传到城外去了。 谢桐又叮嘱道:“还有五日就要春闱了,魏老夫人的寿宴就别告诉允哥儿了,免得打搅了他读书。” 宋十鸢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五味杂陈,她不忍心谢桐失望伤心。 亲生儿子在背后捅刀子的行径,未免太叫人心寒。 况且她手里也没有切实的证据。 宋允就要会试了,她不能在这个节骨点上生是非,影响他的仕途。 见她今晚异常沉默,谢桐关切地道:“嘴上说不累,其实还是累着了吧?娘叫人传宵夜,吃完你早些歇息。” 宋十鸢看着谢桐脸上流露出的温柔关怀,心中一暖,这么好的娘亲,她一定会好生护着她,让她开怀无忧,让她自在悠悠。 不速之客却不请自来,怜双一句:“老爷来了。” 令谢桐和宋十鸢的脸色都冷淡下来。 宋怀壁还未进门,一股浓郁熏人的酒气就溢进了屋子里,他似喝了许多酒,面带红光,双眼带着浊光。 “谢桐,我要娶念诗做平妻!” 第40章 渣兄下跪 宋怀壁这一声中气十足,既有酒壮怂人胆,又有强压心虚的故作声势。 谢桐被他身上的酒臭味熏到,抬手扇了扇风。 宋怀壁已是等不及,再次大声强调:“我要娶念诗进府做平妻!” 谢桐神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见识过宋怀壁的真面目后,从他这张嘴里说出什么厚颜无耻的话来她都不觉得震惊了。 谢桐面容沉静地端起一杯还留有余温的茶水:“你若是吃醉酒昏了头,不妨喝点茶醒醒酒。” 宋十鸢坐在圆凳上,与纤云道:“我饿了,叫厨房传宵夜。” 见这母女竟对他视若无睹,宋怀壁有些羞恼,怒声道:“谢桐,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同你好声商量是还敬重你这个妻子……” 谢桐手腕一动,手中的那杯茶直直泼向宋怀壁的面门。 宋怀壁被泼了满脸,他怒火中烧,一把抹去脸上的茶汤,咬牙骂道:“悍妇!你是想做下堂弃妇不成?” 谢桐看也未看他一眼:“怜双,取我的梅花枪来!” 怜双立刻应声小跑了出去。 宋怀壁神色一紧,怒得捏了捏拳头,但又害怕谢桐不管不顾地动手,他往后退了两步,丢下一句:“你莫要后悔!” 竟是转身遁走了。 谢桐嗤笑一声:“看来并未醉昏头。” 宋十鸢若有所思,宋怀壁去了一趟周家,回来就要娶周念诗进府做平妻,看来是被周家人敲打了? 可十鸢不觉得周炳昌会糊涂至此,在刚回朝堂还未站稳脚跟的重要时刻,就给人留下这样的话柄。 怜双捧着梅花枪回来,见宋怀壁已经不在了。 “夫人,这梅花枪还要吗?” 谢桐从她手里拿过梅花枪,对宋十鸢道:“鸢儿,你用过宵夜早点睡,娘去练练枪法。” 宋十鸢看出她心情不好,练套枪法发泄一下是好事。 谢桐离开后,宋十鸢喝了一碗蜜醇桂花羹,就让怜双将宵夜撤了下去,挑灯继续看起账本。 她沉得住气,但纤云和怜双却有些忍不住,纤云又点了一盏灯,放在桌案上。 “老爷要将周氏娶进门做平妻,小姐就不担心吗?”纤云轻声说道。 宋十鸢垂眸看着账本,手上的笔未停,“他铁了心要娶,担心也无济于事。” “可难道咱们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周氏进府不成?”怜双实在有些愤懑。 宋十鸢见她气得一张脸皱巴巴的,她温声道:“放心吧,周氏进不了门,至少眼下入不了这宋府。” 怜双眼睛一亮:“小姐想到主意了?” 宋十鸢摇摇头,只对怜双道:“去泡一壶杭白菊,去去你的心头火。” 怜双‘哦’了一声,给纤云挤了挤眼:小姐就不怒吗? 纤云没理她,怜双只能闷头下去泡茶。 明心阁,宋怀壁铁青着脸,对宋允道:“周景安今日的意思你也瞧见了,娶你周姨娘进府做平妻是百益无一害的事,奈何你娘现在一言不合就动手,实在不像话。” 宋允今日跟宋怀壁和周念诗母女俩一同去周府,并未受到冷待,一起吃了一顿家宴不说,周炳昌还特意指点了他的文章,耐着性子将他所写的五篇策论全都看了,待他温和极了。 只是后来,宋初意的舅舅周景安送他们父子出府的时候,特意拐去了凉亭与他们叙话。 言语里全是对周念诗这些年一直只能委曲求全地做宋怀壁外室的不满,要宋怀壁给周家一个交待,否则新政必不会让宋怀壁有机会参与其中。 除此之外,周景安还透露,周炳昌昨日被皇上召见,已经定下周炳昌任此次春闱的主考官,他随同监考。 若是宋允还想要自己的前程,那就好好说服自己的母亲,接纳周氏进府,否则…… 否则什么,周景安没继续说下去。 但宋允知道那未尽的话里是什么意思。 贡院里一待就是九天六夜,这其中若是不小心碰歪了灯烛便会烧掉了考卷,又或卷宗上不小心洒了墨痕,又或是不小心洒了水浸湿考卷,这些或大或小的意外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吃了这种哑巴亏,考卷就得作废。 更要紧的是万一他的物品里被‘不小心’查出夹带文字,那便是科举舞弊的重罪,这辈子就得无缘于科考。 宋允恼恨周景安的威胁,但又别无办法。 他想,自己苦读这么多年,不能毁在这种事上。 那就只能再委屈一下谢桐了。 宋允已经将得失计算得十分清楚,平妻不过是名声上好听,周氏没有儿子,来日这宋府终究得是靠他支撑门户,她便是做了平妻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见宋允不表态,周怀壁只得劝道:“允儿,咱们父子向来是一条心的,念诗进门后,周炳昌变也能算作是你的外祖父,春闱过后,你若入了官场,他岂能不提携你这个晚辈?” 宋允道:“儿子心里清楚,只是在想该如何劝说母亲答应此事。” 宋怀壁见他懂事听话,眼底闪烁着精光:“我儿最是聪明,只要你肯狠下心来,你娘会答应的。” 宋允:“父亲的意思……” 宋怀壁拍了拍他的肩,慈爱地道:“儿女都是父母的心头肉,你母亲性子再强硬,只要你狠的心下来求她,她总会低头的。” 宋允心中了然,道:“儿子晓得了。” 话音刚落,金福的声音就在外头响起:“老爷,夫人提着枪去了前院书房,没找见您,听说您在大少爷院里,这会儿已经提着枪过来了。” 宋怀壁脸颊上的肉抖动了下,他急急对宋允道:“儿啊,你娘如今就是悍妇做派,等下你可要护着些我。” 宋允站起身,道:“父亲放心。” 谢桐已经踏进了明心阁,她耍了一套谢家枪,但仍是心情不畅快,宋怀壁想娶周念诗进门做平妻,没门的事! 她非要打得他知道怕,再也不敢提这回事不可! 在前院书房没找到人,得知他竟躲到允哥儿院里打搅他读书,谢桐心火更甚。 她敲了敲房门,见走出来的是宋允,谢桐敛去了周身的气势,看了一眼屋里的宋怀壁,维持着体面道:“我来找你父亲说点事。” “我也想同娘说些事。”宋允侧身让开,请了谢桐进屋。 谢桐瞪了宋怀壁一眼,当着宋允的面,她一时间不好再发火,问道:“允儿要说什么事?” “儿子求娘同意让周氏入府。”宋允在谢桐跟前,撩开袍角,双膝跪了下去。 第41章 渣兄要自戕 谢桐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疑心自己听错了,但宋允就跪在她面前。 “你再说一遍。” 谢桐攥着梅花枪的手在隐隐发颤,她脸上的表情在这一刻是空白的。 宋允抬眼看她,心中有一丝诡异的快感。 他神色不动,又重复了一遍:“求娘同意让周氏入府。” 谢桐浑身都在发抖,整张脸褪去了血色,她抬手空着的那只手,宋允意识到什么,他抬脸迎了上去。 响亮的巴掌声在落针可闻的屋内回荡,震颤人心。 宋怀壁狠狠皱眉,高声道:“谢桐你这个恶妇,竟对允儿也下得去手!” 他在说什么,谢桐根本就听不见,她看着宋允,心里一阵阵地发寒,那寒意好像隆冬大雪,冷入骨髓。 宋允脸上的掌印迅速高种起来,他没去管,只是继续说:“母亲,儿子不孝,您若是不解气只管责打我,但求您为了儿子的前程,委屈一二,接纳周氏。” 谢桐声音有些不稳,心像是被针刺一般地疼:“宋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宋允声音很坚定:“知道。” 他直视谢桐,目光毫无闪躲:“周炳昌是春闱的主考官,周炳昌之子周景安随同监考,他逼父亲娶周念诗进门做平妻,否则就要毁了儿子的前程,我自幼苦读,夏日酷暑冬日天寒却从不敢懈怠,苦读十几载,眼看会试就要熬出头,怎能甘心就此断了科举之路?” 他流露出哀求之态:“母亲想来也不愿毁了儿子吧?还请您成全儿子,为儿子忍一忍委屈。” 谢桐眼圈酸胀,她却硬是挤出了一个笑容来,只是笑意悲凉。 她看着宋允,失望混杂着心寒,还有痛心,她只觉得眼前这个养了十来年的儿子陌生极了,好似根本就不是她十月怀胎,鬼门关里走一遭生下的。 “你的圣贤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 她气得浑身直哆嗦,咬牙问出了这么一句。 宋允被骂后语气很平淡:“儿子读书是为了入仕,求仁得仁。” “好一句求仁得仁。”谢桐失望至极地看着他,“我给你请大儒开蒙,让你去书院读书,是为了叫你明理,明理是为修身,修身即为做人。” 谢桐攥着梅花枪,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我是要叫你明白做人的道理,辨是非,知善恶,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而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不择手段。” 宋允笑了,他笑容里带着讥讽:“我想出人头地有错吗?这天下人谁活着不是为了一己私欲?那些卑贱百姓为了一口吃食,种田劳作是为了果腹之欲,这满西京的权贵争权夺利,当真是为了万民立心不成?他们不过也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儿子又有什么错呢?” 他盯着谢桐,质问道:“何况儿子并未不择手段,不过是让母亲为了孩儿受点委屈罢了,都道爱子之心则计深远,母亲这点委屈都不肯为了儿子受吗?” 谢桐猛地看向宋怀壁,看到他暗藏得意的眉眼,她到今日终于可以确定,这个儿子应是随了宋怀壁,如出一辙的自私薄凉。 谢桐心寒如铁,看着仍跪在地上‘求’她的宋允。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鸢儿告诉我为自己而活,不该因为是母亲,就隐忍退让,让自己过不痛快。” “而你,宋允,你已经有举人功名在身,却告诉我,为了你的前程,让我委屈一些,去接纳你父亲迎娶外室进门做平妻!”谢桐笑的惨淡,“我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饶是知道宋允心胸狭隘,只因她多疼爱十鸢一些,就心怀不平,好几次暗害十鸢。 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宋允那时年幼,不过是一时想左了,偏激了些,读书明理长大好会变好的。 直至眼前这一刻,谢桐才知自己错了。 她这个儿子,从一开始就长歪了。 宋允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抱负远大,想要入仕一展宏图。 平步青云,高官显赫,这是天底下男人都想要得到的,他有这个机会,不过是父亲多娶一个女人,那有什么不可以? 宋允:“男人三妻四妾的多了,母亲又何必这般苛刻?你已经独占了父亲二十多年,府上多一个女眷又能如何?母亲不妨将目光放长远一些,待儿子日后在朝堂上建功立业有出息了,自能让您有享用不完的富贵日日子。” 他耐着性子,继续劝说:“周炳昌风头正盛,我们能与周家结成姻亲,我和父亲在朝堂上都会得到助力,宋初意嫁给了安王,我们三家已经捆在一条船上,笑泯恩仇,携手扶持走下去,我们宋府会更进一步,说不得还能有从龙之功。” 见他胆子这般大,竟已经畅想到扶持安王登基,谢桐实在不知该说他是心比天高,还是要骂他胆大包天。 看着宋允,她心里充满了无力感。 “宋允,弃了春闱吧。”良久之后,谢桐看着他道,“养不教,父母之过,是我未曾好好教导你,往后你不必再苦读了,也不必再去找什么大儒求学了,你就在府里待着修身养性学做人。” 宋允脸色一变,表情有些狰狞:“母亲好生自私,为了这后宅的地位,竟要舍弃儿子的前程,果然母亲从未真正疼爱过我!” 谢桐不曾想过他竟是这般看她这个母亲的。 她心里隐痛,一时间无话可说。 宋允摩挲着掌心的疤,讥讽地笑:“心胸狭隘,阴沉多嫉!天底下竟有母亲会这般评价自己的儿子,我还真是可怜,只因为宋十鸢痴傻,您这双眼里就只有她,所有的关爱都给了她,我这个儿子竟是半分都入不得您的眼。” 谢桐浑身一震,讶然地看着他,没想到那日她和谢嬷嬷的话竟会被他听了去。 她心头浮上愧疚,下意识地想要解释。 但宋允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他猛地一把攥住了她手里的梅花枪尖,将枪尖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母亲莫非是要我在你面前自戕,才肯同意麽?” 第42章 渣兄真面目 他死死地盯着谢桐,抓着那梅花枪抵上了脖颈,寒光凛凛的枪尖立刻戳破了表皮,溢出血色来。 谢桐没想到他竟会以死相逼,来胁迫她同意周氏入府。 她攥着梅花枪,施力回撤,宋允死死抓着不肯放,锋锐的菱刃划破了他的掌心。 谢桐想到他掌心曾被匕首戳破留下的疤,一时竟泄了力。 “求母亲成全。”宋允眸光灼灼地看着她,有种不顾一切的疯意,“否则,母亲不如再用些力,毁了儿子这双握笔的手,让儿子死在您面前。” 谢桐强忍的酸涩终于压不住了,她微微仰头,不肯让那泪掉下来,失望透顶地看着宋允,“松开。” 宋允眼底一喜,出声确认道:“母亲同意了?” 谢桐深吸了一口气,正要点头。 身后传来宋十鸢的声音:“兄长要逼母亲答应什么?” 宋十鸢身上披了一件罩衫,头发披散着,可见是本要入寝,突然得到消息匆匆赶了过来。 她身后带了不少碧梧院的下人,谢蛮子也在其中。 眼见谢桐就要松口却被宋十鸢突然打断,宋怀壁皱眉冷声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深夜来你兄长的院子做什么?这里的事你少操心,也没有你插嘴的地步。” 他又喊道:“金福,送三小姐回去。” 怜双立刻上前一步,拦住了金福。 宋十鸢迈步走进屋里,冷冷看了一眼握着枪尖要死要活的宋允。 “父亲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也姓宋,家里的事怎就没有说话的份儿了?” 她看着梅花枪,笑着说:“兄长莫非要弃文从武,怎么玩起娘的梅花枪来了?” 宋允厌恶地看了她一眼,不想理会她,再次向谢桐问道:“母亲可是同意了?” “同意你弃文从武?这可不成。”宋十鸢嬉笑着说,“娘,您怎么能纵着大哥胡闹?” 而后话音一转,朝屋门口的众仆人道:“都傻站着干嘛?还不快扶大公子起来。” 谢蛮子一马当先,几个男仆紧随其后,冲进屋里,根本没给宋怀壁和宋允反应的时间,一把就摁住宋允,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迫使他松开了梅花枪枪尖。 宋怀壁反应过来,想要去拦,但跟随宋十鸢过来的这些人,全都是碧梧院的下人,根本不给他机会。 谢蛮子趁乱从谢桐手里夺过梅花枪,在宋十鸢又开口说:“大公子的手不小心弄伤了,你们赶紧去请大夫。”机灵地提着梅花枪和另外几个下人全都退出了屋子。 自戕的梅花枪被夺走,宋允又被人架起摁在了椅子上,这逼迫谢桐同意的手段,竟是突然就这么被打断了。 宋允脸色难看,眼神冰冷地看了一眼宋十鸢。 宋十鸢恍然未觉,只上前拉住了谢桐的手,用撒娇的口吻说:“娘,我又做噩梦了,不敢一个人睡,你和父亲有什么事明日再谈,您回碧梧院陪我吧。” 谢桐岂能看不出她这神来一笔,是为了给自己解围。 她点头跟着宋十鸢往外走,没再看屋内那父子俩一眼。 宋允却猛然站起身,冲着谢桐的背影道:“母亲,您还未答应儿子所求,您未点头答应前再走一步,儿子就撞死在这里。” 谢桐脚步一顿,牵着宋十鸢的手一紧,她闭了闭眼,揩去眼角的泪,回过头:“宋允,宋怀壁,我如你们父子所愿。” 宋十鸢看着她心死成灰的模样,心跟着抽疼起来。 宋允竟对谢桐以死相逼,将她逼迫至此,她这个兄长,果真就是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那些账目根本就不曾冤枉了他。 宋十鸢心里冷得厉害,就听到谢桐又说:“宋怀壁,你不是想休了我?我等着你的休书。” 屋内父子俩见谢桐终于松口答应,两人浑身一松,根本就不在意谢桐后面这句话。 宋十鸢却在意的很,宋怀壁做出那样令谢桐伤心的事,她问谢桐可曾想过和离,她的回答是就这么凑合着过吧。 宋允一定是伤透了她的心,才会令她脱口说出写休书的话来。 “娘,夜深风寒,咱们回去吧。”宋十鸢握紧了她的手,柔声道。 谢桐深深看了一眼屋内露出喜色的父子二人,转过身牵着宋十鸢离开了明心阁。 二人回到碧梧院,见裴岐野竟坐在西厢房里,谢桐有些意外。 宋十鸢与她解释道:“五皇子说他睡不着在园子里散步,瞧见您提着长枪去了明心阁,跟过去后,远远看见您和大哥发生了争执,就过来知会了我一声。” 说完,她又看向裴岐野,朝他道了一声谢。 按理说,夜深了,裴岐野不该在逗留女子闺阁,该是起身离开才是。 何况谢桐和宋十鸢此刻的情绪都不大好。 但他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端起先前下人为他斟的茶,用茶盖缓缓波动着杯子里漂浮着的碧色茶沫,似有话要说。 宋十鸢想安慰谢桐,询问宋允以死相逼究竟是为了何事,便张嘴对裴岐野下了逐客令。 裴岐野看了她一眼,高大的身影仍端坐在椅子上纹丝未动,他对着谢桐道:“我有一事不知是否该告知夫人和小姐。” 谢桐从明心阁回来后,心疲力尽,听他这么说,疲惫开口:“什么事?” 宋十鸢也看向他,猜测他有什么样要紧的事非要现在说不可。 裴岐野那双狭长的凤眸微掀,迎上她的目光,道:“那日我在小西山山脚下,遇见了宋大公子和安王侧妃。” 一句话,将谢桐和宋十鸢的心神全都拉扯了过来。 “五殿下此话何意?”谢桐几乎不敢深想下去。 裴岐野平铺直叙地将那日在山脚下听见的对话,说给了两人听。 宋十鸢听完后,并未觉得太意外,只有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她身旁的谢桐却一把捏断了椅子的扶手,一时间差点晕厥过去。 宋允他竟然是将十鸢弄昏,丢在小西山的真凶。 她这个儿子,竟狠毒至此。 谢桐本就已经对宋允失望心寒,可她没想到他原来还做过让她更心寒的事。 她想起那日是宋允这个兄长将十鸢背进喜轿的,送嫁后,他说自己有急事要回国子监,迎亲的队伍刚走,他就带着小厮也离开了家。 原来,他竟是去害十鸢去了。 第43章 人心的不平 “一个痴傻儿,猪狗不如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省心,我这个做兄长的不过是帮她一把,让她早点投胎转世为人罢了。” 谢桐泪流满面,她不明白,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怎么会阴损恶毒到如此地步。 她谢氏一门都是铁骨铮铮,光明磊落之人,可她却生养出这样的孩子,是她没做好一个母亲,没教养好宋允。 宋十鸢看着她脸上的泪,抿了抿唇,将帕子递了过去,“娘……” 谢桐接过帕子捂住了脸。 裴岐野见此情形,手指捏着茶盏,他本不该再多说了,但他还是提醒道:“夫人还是早些离开宋家吧,周炳昌的新政有纰漏,届时必有人要做替罪羊。” 他说得委婉,但宋十鸢听了却是心里一惊。 “你看过新政之策?” 据说周炳昌的新政直禀给了天子,并未经内阁和通政司的手,皇上只在朝会上大赞周炳昌的新政可救国救民,却并未公开折子的内容。 裴岐野一个被厌弃的皇子,根本见不到皇上,如何会知道新政的内容? 宋十鸢惊疑不定地看着裴岐野,但裴岐野并未回应她这句话,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不妥。 她思维敏锐,问的克制:“天下可会因新政而动荡?” 裴岐野沉默地点了点头。 宋十鸢脸色大变,心中骤起惊涛骇浪,她道:“多谢五殿下提醒,此话我们母女必定守口如瓶。” 裴岐野见她已经了然,这才起身离开。 在他走后,宋十鸢怔怔坐了一会儿,见谢桐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她出声道:“娘,我琢磨五殿下话里的意思,新政推行之后,恐怕天下就要大乱了。” 谢桐分出心神来,想了想裴岐野方才的那句话,道:“周炳昌的救国策,被天子大为称赞,应当不至如此。” 宋十鸢却觉得裴岐野不会空穴来风,否则他对她们母女说这话的目的何在呢? 他一定是看过周炳昌的折子,瞧出了诸多隐患,才会觉得天下会因此而动荡。 想到裴岐野劝母亲早点离开宋家,宋十鸢心里升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她看了一眼外头沉沉的夜色,只觉得这西京风雨欲来。 宋怀壁一股脑想沾周家的光,登上周家的船,一旦新政出问题,那宋家的下场…… 宋十鸢心口猛然一跳,当即有了决断,她得带母亲离开这宋府。 “大哥今日以死相逼,是想要母亲同意什么?”她问道。 谢桐已经哭过一场,但提起宋允,情绪仍是激荡得厉害。 “他要我同意周氏入府做平妻。”谢桐看着宋十鸢,就想到宋允在小西山的所作所为。 “是娘没教好他,才让他对你做出那样的恶事来。” 宋十鸢看着谢桐红肿的眼,神情之中的愧疚,她定定地道:“母亲为何要怨怪自己?这不是您的错,您从未缺过他的出吃穿用度,供养支持他读书,天寒为他做衣,生病守他床前,已经尽到了为人母的责任,他做错事,长歪了性子,不是您的错,为何要反思否定自己?” 宋十鸢声音坚定而认真:“母亲,您没错。” 谢桐鼻腔中弥漫着一股酸涩之气,她道:“他心中不平,觉得我偏爱于你,心中只有你这个女儿,或许这些年我真的忽视了他,一碗水没有端平,才使得他怨愤至此,偏了性子。” 宋十鸢叹了口气,一时间竟不知再如何张口。 原来宋允对她的厌恶,不光是因为觉得她这个痴傻的妹妹丢脸,竟还有这么多不平。 她身为被认为受到偏爱的那个,这时候再说什么,都有种获利者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 谢嬷嬷是这个时候走进来的,她应是在外头听见了她们母女俩的对话,红着眼说:“夫人,大公子心中觉得不平,您也觉得自个儿一碗水没端平,可当真如此吗?” 她是在谢桐身边多年,对府里的事都再清楚不过。 “当年小姐刚出生,大公子哭闹夜里睡不好,要您每晚哄着陪着才肯睡觉。”谢嬷嬷眼里含着泪道,“您只好舍下襁褓里的小姐去陪大公子,将小姐交给奶娘带。” “后来怜双发现小姐时常哭闹是因为那奶娘心思不善,自个儿奶水不足却偷偷瞒着,每日竟只给小姐喂一些米浆,夫人这才赶走了奶娘,又将小姐接回了身边亲自喂养,大公子因此不满,还大吵大闹了好几次。” “小姐长到两三岁的时候,能吃一些寻常吃食了,西京牛乳难寻,老将军特意叫人送了一头产奶的黄牛,您就让下人们给小姐和大公子日日炖牛乳羹,大公子不爱吃这个,可后来撞见小姐喝牛乳,没多久那下奶的母牛就死了。” “夫人可还记得那牛的死法?” 谢桐有印象,因为那母牛死得太凄惨了,下乳的地方都被戳烂了,后来查出是喂养母牛的小厮所为,他说是嫌弃母牛不听话,后来那小厮被打了板子发卖出了府。 谢嬷嬷不想再瞒了:“老奴瞧见了,是大公子做的。” 谢桐瞳孔微震,喃喃道:“他那时候才六岁……” “老奴当时也是又惊又怕,问大公子为什么这么做,大公子跟老奴说,他小时候老将军没送母牛过来,他没有的东西,小姐也不能有。”谢嬷嬷后悔道,“大公子说我若不怕您伤心,只管将这事儿告诉您,老奴当时糊涂,竟就把这事儿给瞒住了。” 谢嬷嬷没有委婉迂回,直接道:“可见大公子这心里的不平,是从小姐一出生就有了的。跟您做了什么,付出了多少都没关系,他觉得不平,您即便为他做了再多,也进不到他眼里去。” “您是将小姐带在身边照料不假,可您仔细想想,这些年但凡大公子喜欢的看得上眼的东西,小姐有吗?” “将军送来两块难得的玉佩,大公子的那块碎了,到您跟前伤心不舍,您就将小姐那块给了他,诸如此类的小事太多太多,小姐痴傻不争不抢,所以我们都觉得这些没什么,痴傻的人不懂委屈,便不是委屈,大公子的东西小姐一向是碰也不能碰一下,这也叫您偏爱小姐?忽视了大公子?” 第44章 揭开老底 谢嬷嬷的话说完,就跪了下来,“老奴今日非议主子,失言了。” 谢桐用手背擦去眼泪,去扶谢嬷嬷:“你跪什么,不过是看我走入绝境,想要点醒我罢了。” 宋十鸢也听出了谢嬷嬷这一番话的用意,她是怕谢桐想不通,将责任全都揽下。 为母之心含辛茹苦,生养之外,儿女犯错,也要自省己身。 谢桐含泪苦笑:“母子相怨,兄妹相憎,我这个母亲实在失败,是我没学会如何为人母。” 宋十鸢听着她这话,心里难受地厉害。 能说的,她和谢嬷嬷都已经说了。 但谢桐能不能想通,还是要靠她自己。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很多时候我们回头望过去,那些决定了人生的瞬间,追根溯源都是自己的选择。 这一生过得好,或者过不好,都藏在自己的选择了。 而促使你这样选择,却不是那样选择,是由思维和性格形成的。 她置身事外能够想得通,可谢桐是那个置身事内的人。 宋允是一块烂疮,谢桐割舍不了母子血缘,那她就帮她剔除掉这块疮疤。 不破不立。 宋十鸢招手将守在屋外的怜双唤了进来,低声与她道:“你去找蛮子叔,要他将宋允的贴身小厮进忠弄过来,别惊动了人。” 谢桐听到这话,有些慌,“鸢儿,你要做什么?” 宋十鸢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但她已下定了决心:“娘,我找他来问点事。” 看着谢桐脸上斑驳的泪痕,宋十鸢对怜双道:“去打些水,给母亲擦擦脸。” 怜双打了热水送来,宋十鸢拧湿了帕子,递给谢桐。 谢桐接帕子的时候,拉住了她的手,犹豫着道:“娘不想看到你们兄妹相残……” 宋十鸢扯了扯唇角,轻笑着道:“母亲想到哪里去了,他不来害我,我不会再追究那些过往。”但他若再来害她和谢桐,她绝不会放过他。 谢桐得了她这句话才放下心来。 半个时辰后,谢蛮子提着一个麻袋来了碧梧院,他将人扔到地上,解开麻袋。 对谢桐和宋十鸢道:“没惊动大公子,我是趁进忠去倒座房歇息的时候将人弄晕了带来的。” 他说着一杯冷茶泼在了进忠脸上,在进忠幽幽醒来睁开眼的那一刻,拔出一把匕首,刀尖直指他的眼睛,沉声威慑道:“别叫,夫人小姐有话要问你,敢有隐瞒你这条命别想要了。” 进忠本是张嘴欲喊,闻言生生噤了声,合拢上嘴巴。 宋十鸢看着他,直截了当地问:“大公子和周氏母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往来的?” 进忠闻言瞳孔一紧,张嘴道:“小的不知啊……” 宋十鸢看向谢蛮子,谢蛮子一手捂住了进忠的嘴,另一只手抓着匕首狠狠扎进了进忠的手掌。 进忠痛的浑身发抖,但被死死捂住了嘴,竟是连痛叫声都发不出,疼得脸色白了又红。 “现在知道了吗?”宋十鸢静静问道。 看着端坐在椅子上的谢桐,进忠呜咽着点头,这瞬间已经足够他想通,他被掳过来问话,可见公子和周氏母女来往的事已经暴露了,大公子再如何也是夫人的儿子,但他若不好生回话,今儿恐怕小命不保。 谢蛮子松开了手,进忠大口喘息,气尚未喘匀,就赶紧回答道:“奴才记得应当是小姐六七岁的时候,老爷带着大公子去见了周氏母女。” 谢桐脸色有些难看,宋允比鸢儿大四岁,也就是说他九岁或是十岁那年,就已经知道周氏母女的存在了。 可他竟替宋怀壁瞒着她,一瞒就是这么多年。 今夜,她这个儿子,让她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心寒齿冷。 宋十鸢摸了摸谢桐冰凉的手,狠着心,继续问:“他与周氏母女常有往来吗?关系亲近不亲近?” 进忠怯怯地看了一眼谢桐,见他犹豫,谢蛮子转动了下仍插在他手背上的匕首,进忠疼的痛叫一声,大汗淋漓,脸色惨白,忙道:“亲近,公子唤周氏周姨,这些年周氏常常给大公子做衣袍,公子都穿了的,公子也时常会叫小厮买点心送去给初意小姐。” 谢桐抓紧了扶手,她想到这些年她给宋允做的衣袍,他每次都会领回去,但却甚少穿上身,她曾问过他好几次为何不穿她做的衣裳,宋允都说是她亲手缝的,他不舍得穿,要留到有筵席的场合再穿。 有次见宋允穿的新衣,不是府里的料子,她也问过一嘴,宋允说是在外头一间成衣铺买的,说那里的绣娘针脚细密,穿着合身舒服。 这些都是小事,她便没如何在意。 原来那些衣袍竟都是周氏缝制的。 谢桐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他这是在府外又认了个母亲,难怪这些年她总觉得宋允面上矫饰温和纯良,实则与她十分疏远。 原来他早就不要她这个娘了。 宋十鸢听后也有些意外,她不敢再去看谢桐的神情,怕自己心软就问不下去了。 “大公子这些年从府里支出的银子,是不是有一部分给了周氏?” 进忠没想到她连这个竟也查到了,他满脸震惊,有些不敢回答。 但他刚一犹豫,谢蛮子便握住了匕首,进忠吓得立时道:“是,大公子的吃穿用度夫人向来大方,老爷的开支若是太大,害怕夫人会查账,就让大公子帮着从账房支取银子。” 谢桐一颗心反复在油里煎,听到此处,她只觉得自个儿真的错了。 错在竟怀疑是自己没做好一个母亲,错在她觉得是自己没教养好宋允。 她这个儿子分明就是个天生的白眼狼! 宋十鸢继续问:“养一房外室能用得了几个银子,宋允是不是知道周氏母女在送银子给流放的周家人?” 进忠嗫嚅道:“是,好几年前初意小姐跟大公子说她祖父一定能从安南流放之地回来,她给大公子看过几张纸,大公子信了。” 宋初意怎么会如此笃定周炳昌能还朝?莫非周炳昌几年前就写出了新政之策? 宋十鸢按下心中的怀疑暂且不表,继续问:“你可知帮周氏母女送银子去安南的人是谁?” 进忠摇头:“这个小的不知道,小的平日里只是帮大公子往周氏母女那跑腿。” “宋初意顶替我嫁去安王府之事,是不是与宋允和宋怀壁早就通过气,他们共同谋划要害我的命?” 第45章 当断则断 进忠看着她那双清亮如寒霜一般眼睛,突然具象化地感受到曾经那个痴傻的小姐已经不能再轻视,她甚至要比常人聪慧太多。 谢蛮子沉声喝道:“说话。” 进忠觑了一眼谢桐,嗫嚅着道:“是。” “成亲那日我进了花轿就失去了意识,是大公子下的药?” 进忠白着一张脸,点头。 “大公子将我丢去的小西山?” 进忠硬着头皮继续点头。 问到这里,似乎已经没什么可问的,但宋十鸢话音一转:“今日大公子和老爷去周家,发生了什么?将你知道的全都说来,别忘了你家里还有亲人在世。” 进忠心中一凛,像是被捏住了命脉一般。 他不敢再敷衍,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今儿老爷带了大公子跟着周氏母女去周府拜见周大人,周大人留了老爷和大公子在府上用饭,大公子带了五篇策论请周大人指教,周大人待公子甚是温和亲近,席上似将大公子当成了后辈一般照料,还叮嘱大公子要好生向学。” “后来是周氏的哥哥送了老爷和大公子出府,路过园子凉亭的时候,他将小的们打发开,小的也不知晓他跟老爷和公子说了些什么。” 这些已经足够了,她便说宦海沉浮的周炳昌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自毁声誉,看来让宋怀壁下定决心要娶周念诗入府做平妻的人应当是周炳昌之子周景安。 宋十鸢这个时候才敢看向谢桐,“娘,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谢桐眼底迸发出一种洗尽铅华的光芒,有种破碎后又粘黏起的坚韧,她问出声:“你伴大公子一同长大,他的心性应当没人比你更了解,你觉得他是如何看我这个母亲的?” 进忠心口一跳,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他不敢去看谢桐,声音虚颤道:“大…大公子曾说母不慈,则子不孝……” 哀大莫于心死,谢桐再无话可问。 宋十鸢看向谢蛮子:“蛮子叔,让他闭紧嘴,送他回去吧。” 谢蛮子应了一声,提着进忠离开了。 其实最好是将进忠关起来,但这样一来,他消失不见,宋允势必会察觉。 谢桐抬眼看向她,突然道:“鸢儿,娘要同宋怀壁和离。” 宋怀壁在外头养了几十年的外室,同周念诗青梅竹马,有少年情谊在,这样的男人不配做丈夫。 她向来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人,在感情上容不得宋怀壁的背叛欺骗,先前为了一双儿女,她想就这般凑合过下去。 但没想到亲手养大的儿子狼心狗肺,谋害亲妹,仇视她这个母亲,认外室为母。 这宋府实在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谢桐看着宋十鸢。 她就只当自己生过一个孩子,往后,她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别的孩子。 过往的事,她不想再追究,也不想让鸢儿追究,就当全了与宋允的母子情分,往后她不要这个儿子了。 “娘,您终于想通了。”宋十鸢打心眼里替谢桐高兴,她让谢蛮子将进忠绑来,除了要问这些事情,更重要的就是为了激谢桐,让她能痛下心来,毕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好在,她娘下了这个决心。 谢桐做出割舍的决心,心中虽然难过但也有一种别样的轻松和清明。 她道:“只是宋怀壁未必肯与我和离,他逼我同意周念诗入府,我若没猜错,他应当是想让我主动张罗把周氏迎进府,这样一来,外人只会说我这个正室体贴丈夫,肚量宽容,帮丈夫娶平妻入门,他就不会落人口实。” 宋十鸢沉吟道:“是要好好筹谋一二。” 她不光要宋怀壁同意和离,还要让他名声扫地,算盘全都落空。 “娘,你给安南的叔伯写一封急信。”想到先前进忠提及周炳昌一家的流放地在安南,宋十鸢心里有了个想法,她与谢桐道,“让叔伯们查一下周炳昌一家流放的安置地,找出一些周家上下打点贿赂官差的铁证,若能抓一两个人证送到西京来最好。” 谢桐当即点头,让纤云准备纸笔,伏案就开始写信。 宋十鸢则轻蹙远山眉,继续思索。 其实最好是能找到帮周氏往安南送银子的中间人,这样一来,周家便是敲骨吸髓的白眼狼,周炳昌倘若还想在朝堂上站稳脚,就得连本带利地将这一笔银子还回来。 她细细地分析,从千思万绪中寻找痕迹,过了片刻,竟也摸索出了一些思路来。 有道是财帛动人心,周氏往安南送的银子这些年加起来是极大的一笔,能帮周氏一趟一趟往安南送银子,还不曾动私心贪欲的人,势必是周氏和周家极其信任之人。 这样的人是极少的。 人走茶凉,周家流放是二十几年,便是有些故旧,恐怕也早作鸟兽散,那么能帮周氏行走于安南二十几年的人宋十鸢怀疑是周家的旁支。 宗生族攒,宗室族人之间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只有周氏的族人才会这般卖力地帮扶周氏和周炳昌。 宋十鸢对谢桐道:“娘,除了蛮子叔以外,你手里还有身手不错,能查探消息的人吗?” 谢桐道,“有,你要几个?” 宋十鸢:“两三人便可,我想让他们去查一查周家的族人,找到那个来往于安南帮周氏送银子的人,最好是能将人给弄到咱们手中。” 谢桐想了想,对谢嬷嬷道:“明儿你去趟百食居,找明安,让他安排人去查。” 百食居是宋家名下的酒楼,当年那铺子被谢桐赎回来后,安排进去谢老将军给的人重新经营,这些年生意颇为不错,酒楼里面难免会出现闹事的人,所以明安手底下养了几个身手不错的人。 酒楼迎来送往,明安这些年积攒了不少人脉,用来打探消息再适合不过。 谢桐信已经写完,她拿给了宋十鸢看。 宋十鸢看过无误后,墨迹一干,谢桐就将信装了起来,浇筑火漆,让谢嬷嬷明日找官驿急递送去安南。 外头传来敲梆子的声音,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子时。 谢桐看着宋十鸢眉眼间的倦色,有些心疼。 她无能,才使得鸢儿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来为她这个母亲筹谋盘算。 “鸢儿,和离太难,不若我逼宋怀壁给我写一封休书算了。” 她也清楚,即便找到这些人能钳制周家,但威慑不到宋怀壁。 第46章 打听毒药 宋怀壁嘴上说休了她,实则这个节骨眼上他根本不敢,更不要说答应同她和离。 宋十鸢安抚她:“会有法子的。” 若想要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就要清楚他最想要的是什么,以及他最怕的是什么。 只要拿捏住了宋怀壁的致命弱点,那么他只能舍小保大,同意和离。 宋怀壁这人极度自私,看重官职,那么他的致命弱点便是身上的侍郎之位。 可要如何找到能够拿捏威胁到他仕途的把柄呢? 宋十鸢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夜色,对谢桐道:“母亲去歇息吧,距五皇子起程去北洲还有二十几日,虽然紧迫了些,但我们还有时间,不急于这一时。” 谢桐起身,对她说:“你也莫要过多忧思,身子最要紧。”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有人心愿得逞,酣然安睡;有人心力交瘁,心死成灰;有人苦思冥想,满心护母。 宋府前后院,俨然已经泾渭分明,女主人与男主人之间的沟壑裂隙,令下人们都有种不安的感觉。 二月初六,东陵侯府老夫人寿辰,广邀宾客,门前车马盈门。 除却一些与东陵侯交好的朝中大臣,就连几个皇子也携礼登门为老夫人祝寿。 宋十鸢随母亲进入魏府后,被邀到挤满女眷的后院寿安堂里。 魏老夫人端坐在正堂上,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戴着素锦缎子的眉勒,眉勒上并未镶嵌任何珠宝翡翠,穿着祥云纹的檀色缂丝褙子,脖间和手腕上也没什么首饰,很是素净。 她身侧站着魏岚,魏岚看见宋十鸢,朝她温婉一笑,但眉眼有些红肿,好似才哭过一场。 魏老太太瞧见谢桐母女二人进来,笑着说:“云萝来了,快坐。” 她喊的是谢桐的小字,可见与谢桐极为亲近,待到谢桐和宋十鸢给她见礼后坐下,魏老夫人笑看着宋十鸢:“这便是鸢儿吧,好孩子过来叫我瞧瞧。” 宋十鸢走上前,端正地站在魏老夫人跟前:“鸢儿祝老夫人福寿延年,寿比椿龄。” 魏老夫人笑颜更甚,和蔼地道:“我这些年不常见你,往后多来府里坐坐,你魏岚姐姐说你喜欢漆器,倒是难得,叫她带你去我的工房里瞧瞧,你跟她去玩吧。” 宋十鸢看了谢桐一眼,见她点头,才随着魏岚去了偏房。 偏房里有一道小门,穿过门是一个隔间,隔间里摆放着许多精美的漆器。 魏岚笑着说:“祖母交代了,你今儿看得上眼哪个,只管随你挑。” 她指着一排架子道:“这里都是我祖母做的。” 宋十鸢看了过去,有用稠漆堆塑成型的凸起花纹的堆漆;有用贝壳琢物像,漆面上镶嵌成纹的螺钿器;有用金、银花片镶嵌而成的金银平脱器。 工艺镂刻錾凿,精美至极。 “老夫人技艺真好。”宋十鸢由衷赞叹了一句,欣赏了片刻,她说道:“这些物件怎不放到外头去卖?” 魏岚摇了摇头,小声说:“不能卖,仙逝的太后娘娘喜欢祖母的手艺,得了太后娘娘的青眼,祖母做出的东西就只能送进宫里,后来太后娘娘薨了,皇上说太后娘娘难得喜欢一样东西,太后娘娘德荣尊贵,旁人不配用这些。” 帝王家的尊贵,凌驾于万民之上。 就连喜欢的东西,也是不容旁人染指的。 宋十鸢轻叹一声,魏岚又说道:“我外祖那边还未传信回来,你再耐心等一等。” 宋十鸢知道扬州距离西京便是快马日夜兼程也要三日,她点点头,关心道:“姐姐眼睛有些红,可是出了什么事?” 魏岚坐在一只矮凳上,示意宋十鸢也坐下。 她似有难言之隐,过了好一会儿,才环臂道:“昨儿我家里闹了一场,小邹氏有个侄子一直住在侯府,他那人轻浮放荡,仗着小邹氏向来任性妄为,他对我……有意,几年前就让小邹氏做主将我许配给他。” “我父亲向来很听信小邹氏的,也同意将我许配给他,好在被我祖母给拦下了,祖母身子不好,担心我留在府上夜长梦多,匆匆为我挑选人家订了亲事,可不想出了命卦之事,连续定了两次亲,对方都突遭意外身亡。” “知道了智的命卦不过是骗人的把戏后,我就想去查查那二人的死,将此事告知了祖母,祖母昨日将小邹氏叫来了寿安堂,不知说了些什么,我祖母发了很大一通火,还让小邹氏在祠堂跪了一夜,父亲过来求情,也被祖母喝令在院里跪了一宿。” “后来祖母气急攻心,晕厥了过去,差点就没醒过来,好在连夜请了宫里的太医过来施针,祖母醒来后只望着我垂泪,念叨她若去了,我该如何在府上容身,还道她对不起我,对不起我娘……” 魏岚说着眼圈红了起来,她今日敷了粉,泪痕一冲刷,宋十鸢才注意到她脸颊上竟有红肿的手印。 “你的脸……”宋十鸢看着那红痕。 魏岚道:“我父亲打的,他以为是我在祖母面前说了什么,才惹得祖母朝小邹氏发火。” 她不是很在意这个,像是已经习惯了东陵侯的偏颇,哽咽道:“太医说我祖母的身子已经大不好,恐怕时日无多了。”这才是她的伤心之处。 宋十鸢想到魏老太太刚才满脸笑容地跟她说话,但气色却难掩病态,摸出帕子递给魏岚,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老夫人放心不下姐姐,可见极为疼爱姐姐,但生老病死不由人,姐姐要想老夫人走得安心,那便要让老夫人知道你能过得极好,能有容身之地。” 魏岚点点头,好一会儿她的情绪才平复下去,她突然攥住了宋十鸢的手,犹豫着说道:“十鸢,你近来要多注意一些你们府上……尤其是过嘴的吃食……” 宋十鸢不解地看向她。 魏岚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一直怀疑我娘当年死的蹊跷,这些年一直在暗地里查一种毒药,近来有人在打听那种药,是你们府上的人。” 第47章 心生怀疑 这猝不及防的话让宋十鸢神色微变,她下意识地看向隔间的房门,确认无人后,才压低声音问道:“是什么药?我们府上的什么人在打听?” 魏岚也放低声音:“全蝎,这种药具有毒性,若炮制不好,过量使用,会使人头晕恶心,胸闷气短,呼吸不畅,伴随惊厥症状猝亡。” 宋十鸢听着,只觉得这毒药非常适合用来制造暴病而亡的假象。 魏岚接着道:“我母亲当年便是得了急惊风骤然离去的,但是她此前从未有过惊风之症,我总觉得十分蹊跷,这些年暗中一直在查找线索,后来查到了这全蝎上,就暗中留意这西京药铺里的全蝎。” 宋十鸢有些意外:“外头都说侯夫人似是生产时血崩而亡。” 魏岚脸上浮现悲痛之色:“母亲是怀了身子不假,但根本未至生产之日,就受了惊吓引发急惊风之症,早产而至血崩。” 宋十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 魏岚收敛心绪,继续说道:“这两日有人在西京药铺悄悄打听能叫狸猫不治而亡却又瞧不出痕迹的药,那人遮掩得很是小心,但我一直在查这桩事,叫人死死地盯住了他,后来发现他是你父亲身边的管事。” 宋十鸢眸中闪过一抹凌冽的光,问道:“那人可是金福?” 魏岚既然已经说了,便没打算再保留:“是他。” 宋怀壁他怎么敢?宋十鸢心中怒火翻腾,几乎不做他想,金福打听这毒药定是宋怀壁授意的,他竟还想要弑妻! 宋十鸢很快冷静下来,她郑重地看着魏岚道:“多谢姐姐告知,姐姐日后若有需要,只要不悖逆道德人伦,十鸢定全力以赴。” 魏岚能将这种消息告知她,其实冒着很大的风险,换作旁人只怕会佯作不知,将消息死死地瞒着,只作壁上观,以免牵连己身。 这份恩情,她记下了。 魏岚与她说完,心里也是一松。 最初她也犹豫过要不要装作不知,但一想到那日她登门问询命卦真伪,宋十鸢以诚相待,直截了当地告知了她其中的蹊跷。 她就无法做出袖手旁观之事。 此刻看着宋十鸢郑重其事地道谢,她有些自愧:“最开始我也犹豫过……” “凡事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宋十鸢打断她的话,对她笑道。 魏岚也跟着笑了,“妹妹说的对。” 宋十鸢想到她府上的事,只觉得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不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小门小户,稍有不慎,就会被吞肉碎骨,沦为深宅大院的养分,当是万分凶险。 “姐姐在府中处境不好,为何不去投奔外家?”宋十鸢想到裴岐野说新政有疏漏,天下很可能为此而乱,想要投桃报李,提点魏岚一二。 魏岚苦笑道:“我父亲虽不重视我,但我到底是东陵侯府嫡出的小姐,万没有父亲尚在,就投奔外祖家的道理,我父亲不会同意的。” 她抿了抿唇:“何况我祖母尚在,我在她膝下长大,想多陪她一些时日。” 宋十鸢不好多说,又道:“你说你在查你母亲去世之事,若有能用得上的地方,姐姐只管开口。” 不然再过些时日,她就要随裴岐野离开西京,届时山高路远,鞭长莫及,她怕帮不上魏岚。 魏岚眼中划过惘然和悲恨,或许是这些事藏在心里太久,她不敢跟祖母说,也没旁的亲近之人可倾诉,那些想法和念头早就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今日是她头次跟人聊起母亲的死,这会儿竟有些忍不住,她道:“其实我有一些很荒唐的猜想,能将全蝎下在我母亲饭食之中的必然是亲近之人,那便只能是府上的人了。” 她垂眸道:“可惜当年父亲因我母亲之死勃然大怒,迁怒于近身伺候过我母亲的下人,处死的处死,发卖的发卖,卖掉的那些人竟也都打听不到下落,我这才找不到丝毫线索,只能盯着西京药铺里的全蝎。” 宋十鸢想了想,道:“你母亲在世时,你父亲有几房妾室?” 她一向觉得一件事发生,端看最后的获利者是谁,就能抽丝剥茧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魏岚摇头,显然她也知道宋十鸢话里的意思:“父亲只有过一个通房,母亲未进门前,那通房就被打发了。” 宋十鸢有些意外,照理说魏岚的母亲出身于江南的商户人家,士农工商,商为末流,东陵侯府是簪缨世家,公侯爵位在身,娶一门商户女已是低娶,但还在魏夫人进门前就将通房打发了,应当是十分在意新夫人了。 “这样说来你父亲与母亲应当十分恩爱,感情甚笃。” 魏岚脸上却露出一抹隐晦的苦涩,她摇了摇头:“我不觉得,不然何至于在我母亲才过世半年,就急不可耐的娶了新妇进门。”但凡父亲真的爱重过母亲,又何至于对她这个女儿视若无睹,不曾有过半分疼爱。 宋十鸢也想到她在东陵侯府的处境,东陵侯若是在意前头那位夫人,魏岚这个嫡长女何须靠着祖母的庇佑,才能在府里有容身之地。 魏岚又说道:“我这些年才知道当年母亲能与东陵侯府定亲,是因为东陵侯府当年不知生了什么变故,急缺一笔银子,这才找上了扬州王家,也就是我外祖家,我外祖家那时算是扬州小有名气的富商,家资颇为不菲,大抵觉得能有机会得到权贵高门的青眼很是不易,欢天喜地的定下了我娘的亲事。” 宋十鸢静静听着,没想到魏岚母亲能嫁进东陵侯府竟还有这样的缘故。 魏岚道:“我听外祖父说侯府催的急,议亲加上成婚也不过三个月,我娘带着丰厚的陪嫁进了侯府,一进门三分之二的嫁妆就填补了侯府的亏空。” 宋十鸢听着,不知为何就想到了宋府,当年她母亲嫁给宋怀壁的时候,宋家也是家徒四壁,一进门就先用自个儿的嫁妆填补了宋府的亏空。 第48章 侯府寿宴 魏岚脸上多了一抹嘲讽:“剩下的嫁妆我母亲去世后,祖母一直攥在手里想要留给我日后出嫁,小邹氏想让我嫁给她那个侄儿,便是惦记着我母亲剩下的那三分之一的嫁妆。” 魏怜只有祖母护着,而她也只有谢桐护着,她轻声道:“我与你倒是同命相连,都不受父亲喜爱,但好在我们都还有一个至亲之人疼爱。” 她顿了顿,又问道:“你母亲是何年嫁进侯府的?” 魏怜算了算时间,道:“景元十三年的仲夏。” 宋十鸢神色微变,谢桐也是景元十三年嫁入宋府的,不同的是她是秋末成婚。 她原本只是顺口一问,这会儿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就在她蹙眉思索之时,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大姑娘,筵席要开了,老夫人吩咐奴婢来请您和宋小姐去花厅。” 魏怜应了一声,她站起身带着宋十鸢出了隔间,从后院去了前头的花厅。 因着是给魏老夫人祝寿,男女并未分设两厅。 花厅里搁了屏风,将男女席位隔开,女眷们坐在东列席,男人们则在西列席。 这会儿里头已经坐满了宾客,谢桐在身侧留了空位,魏怜是宴宾的主人家,自然要与自家人坐在一起,两人入了花厅后,便分开各自去了席位。 宋十鸢来到谢桐身旁坐下,瞧见宋初意竟也坐在同席,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谢桐脸色很不好,瞧见宋十鸢才有了笑容,她温声道:“跟魏大姑娘玩得可开心?” 宋十鸢点点头,笑着说:“魏姐姐带我去看了老夫人做的漆器……” 她话还未说完,宋初意就道:“方才就听说三妹妹来了,竟是一直都没瞧见你,原来是跟魏大姑娘玩去了,妹妹不亲近我这个姐姐,倒是对外头的人一口一个姐姐的,可真叫我伤心。” 自打宋十鸢入席,厅中就有不少目光看了过来,毕竟宋家的事近来在西京传得是沸沸扬扬,又是外室女,又是抢亲替嫁的,又是痴傻女病好,好不热闹。 这会儿宋家人就在席面上,免不了好奇想看些热闹。 宋十鸢淡淡看了她一眼,并不搭理她。 谢桐虽厌烦宋初意,但不想在外面失了体面,方才安王特意过来与谢桐说话,让她带着宋初意认认人,这分明就是暗示要她在筵席上把宋初意的嫡女身份介绍给众人,带她正式融入西京的权贵圈里。 裴驰洲到底是皇子之尊,谢桐只能任宋初意与她同坐一席。 但她也不想理会宋初意,是以入席后,宋初意几次搭话,都被她刻意忽视了。 两人都不理会宋初意,宋初意咬了咬唇,忍下难堪,做出失落模样给众人瞧。 就在这时,东陵侯夫人小邹氏突然道:“宋夫人,听说你府上前不久才找回一个女儿,想来就是这位姑娘了。宋夫人好福气,两个女儿都生得花容月貌,难怪安王一见倾心,数次登门求娶。” 谢桐淡淡一笑,没有作声。 宋初意倒是主动接过话,她羞赧一笑:“夫人谬赞,若非王爷,我还流落在外,实是王爷厚爱,娶我进门,又帮我找到了父亲母亲。” “我看长得也不如何,还没宋十鸢好看呢!”坐在小邹氏身旁的魏怜看着她惺惺作态的模样,眼里闪过一抹厌恶嫉妒,忍不住道,“你当真是宋夫人生的?我怎么瞧着鼻子眼睛就没一处跟宋夫人相像,别是鱼目混珠……” “怜儿!”小邹氏厉声喝止住魏怜,打断了她的话,随后又歉疚地朝宋初意道:“侧王妃莫要见怪,是我疏于管教,宠得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说了些浑话。” 宋初意不想甫一露面就与人交恶,但又不想让人轻视了她去,倘若以后人人都如此,一个侯府小姐就敢对她冷嘲热讽,那她哪还有什么尊贵体面。 是以她微微笑道:“无妨,我自不会同她计较,不过魏姑娘也快到了议亲的年纪,这般口舌无状,魏夫人的确是该好好管束一二,省得日后再得罪了旁人。” 小邹氏脸色不变,笑意却不达眼底:“侧王妃说得是。”只接了这么一句,却并未要处罚魏怜。 有人见状,打圆场道:“说起议亲来,听说魏姑娘的命格极其贵重,想来不久就能说上一门极好的亲事。” 小邹氏笑了笑:“借您吉言。” 魏怜则暗暗瞪了宋初意两眼,又忍不住看向屏风那头的男客,暗自有些伤怀。 筵席上说说笑笑半晌,宋十鸢只管吃东西,谢桐也是旁人与她说话时,才偶尔应上两声。 席间,宋初意离开了一趟,回来后,她突然压低声音与宋十鸢道:“妹妹,你与魏大姑娘交好,我方才瞧着魏大姑娘似乎吃多了酒,与一个男子纠纠缠缠往房山去了。” 宋十鸢抬头扫了一眼魏岚在席间的位置,竟是没有人,就连小邹氏身旁的魏怜也不在。 想到魏岚说小邹氏的侄子住在侯府里一直在纠缠她,宋十鸢心中一紧,虽然不觉得宋初意会如此好心,但她还是有些担心魏岚。 只犹豫了一瞬,宋十鸢还是站起身来,“母亲,你陪我去更衣可好?” 谢桐当即站起身来,与宋十鸢一同离席。 出了花厅,宋十鸢打量了一下侯府的布局,带着谢桐循着廊庑,往花厅的背面寻去。 她叫上谢桐,一来是因为谢桐有武功在身,万一发生了什么至少可以制止,二来,她不信宋初意会如此好心,以防她设局,有谢桐陪着,她不是孤身一人,就能避免落进什么龌龊的圈套里。 虽然她不觉得宋初意有能力在东陵侯府的地盘上设局谋害她,但她性子向来谨慎,不敢轻视。 过了回廊,来到房山的入口,宋十鸢在小径上瞧见了一方手帕,上面绣着兰花,这是魏岚的帕子,她见魏岚用过。 宋十鸢不免有些着急,东陵侯府的房山并不算空旷,种了一片梅林,还堆砌着假山。 梅林一眼就能瞧出并未藏人,宋十鸢和谢桐往假山那处找去。 还未走近,就听到一声闷哼,一个高大的身影自假山后走了过来,对上那双沉暗凶戾的茶色凤眸,宋十鸢微微一怔。 裴岐野怎么会在这儿? 第49章 魏府是非 裴岐野此刻脸色潮红,脖颈上青筋毕现,在看清宋十鸢的那一刻,他眼底闪过沉郁噬人的暗光,又在转瞬之间被强压下去。 藏在袖中的手,不动声色地捏着薄刃划破掌心,以此来维持清明。 宋十鸢看着他额上汗珠的汗珠顺着英俊的脸庞滚落,划过线条清晰的下颌,湮没于赤红的脖颈,高凸的喉结隐忍地动了动。 她无端就觉得脸上升腾起一股热浪,明明是二月乍暖还寒的时节,她不自觉后退半步。 “五殿下怎么会在这?”谢桐明显也看出他的不对劲,下意识地将宋十鸢护在身后。 裴岐野克制地将视线从宋十鸢身上移开,声音涩哑地道:“你们快离开。” “你有没有见到魏大姑娘?”宋十鸢赶忙问道。 顾不得等裴岐野的回答,她已经越过他,往假山后寻去。 错身而过时,裴岐野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跟我来。” 腕上的大掌灼热滚烫,烧得宋十鸢那片肌肤隔着衣袖也跟着升温起来。 裴岐野带着她和谢桐绕到假山一处极为隐蔽的缝洞处,宋十鸢看着山缝中昏倒在地的三人,她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三人中一个是魏怜,一个是魏岚,还有一个身形宽胖富态的男人,这男的应当就是小邹氏那位侄子无疑。 顾不得多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宋十鸢上前一步,将魏岚从山缝中扶了出来。 她想了想,又对谢桐道:“娘,你将魏二姑娘也弄出来。” 几人正要往外走,裴岐野神色微微一变,低哑道:“有人来了。” 他就站在宋十鸢身侧,说话时的吐息洒落在宋十鸢的脖颈上,很热。 宋十鸢敏感地躲了躲,冷静道:“还有别的出口吗?” 裴岐野哑声道:“没有。” 也是,若是还有别的路,他方才就不会从假山里出来,叫她们撞见了。 外头传来了说笑声由远及近,似是冲着假山这处来的。 宋十鸢当机立断,对谢桐道:“娘,弄醒魏怜,捂住她的嘴别让她叫。” 与此同时,宋十鸢捏住魏岚的指尖,拔下发簪狠狠在她指尖一刺,在魏岚醒转过来的瞬间,她忙道:“姐姐别叫。” 谢桐也弄醒了魏怜,她虽被捂住了嘴无法发声,但却拼命挣扎起来。 “不想失了名声,你就闭嘴。”宋十鸢压低声音,急速说道,“听我说,有人故意设计你们,想毁了你们的名声,眼下已经奔着这里来了。” 魏怜停止了挣扎,显然也明白过来眼下的处境。 见她脸色潮红,与裴岐野情形相似,似乎被下了药,宋十鸢将手中的簪子递与她道:“你克制些,尽量别叫人看出端倪来。” 魏怜虽性格蛮横,但也晓得此时轻重,她攥住簪子往手心狠狠一刺,痛意让她更为清醒。 宋十鸢又看向裴岐野:“五殿下,劳烦你做出与……”她看向山缝里仍昏迷着的小邹氏侄子。 “他叫邹运。”魏岚及时开口道。 “劳烦你做出与他打架的样子。”眼下只能牺牲裴岐野了。 这是宋十鸢短暂时间内,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若是任由魏怜和魏岚昏着,就这样将事情捅出去让东陵侯府的人彻查,尽管她们两个并未失身,但很难说清,名声势必受到影响,无论她们愿不愿意,最后也只能嫁给裴岐野和邹运。 裴岐野点头,转身进了山缝之中,揪起了地上的邹运。 与此同时,外面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近,直逼她们所在的位置。 宋十鸢只顾得低声匆匆丢下一句:“记住我们是来劝架的。” 魏岚心领神会,一脸焦急地道:“五殿下,不要再打了,邹运对您出言不逊,是他有错在先,可您再打下去恐怕就要闹出人命来了。” 见她一开口就将罪责先推到邹运身上,魏怜皱了皱眉,但也跟着开口道:“怎么还没人来,我明明已经打发了丫鬟去找父亲了。” 她话音刚落,一群女眷来到假山后,小邹氏瞧见魏怜无事,悄悄松了一口气。 宋初意隐在人群之中,见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场面,不由地皱了皱眉。 见她们四个站在原地一脸焦急担忧之色,有人好奇地问:“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宋十鸢微微侧身,让众人足以看见山缝中的情形。 “这……”瞧见两人宽的山缝里,一脸凶狠的裴岐野正在拎着拳头打人,众人脸色微变。 小邹氏一眼认出被他摁着往死里打的人是邹运,急忙对下人道:“快去请老爷过来。” 见下人去了,小邹氏又上前两步,对着山缝里头道:“五殿下,不知邹运如何得罪了您,我替他给您赔不是,还请您手下留情。” 山缝之中,裴岐野呼吸粗重,用刀片又在掌心狠狠一划,将血水往脸上抹了一把,这才丢开邹运,走了出来。 众人见他满脸是血,眼神凶恶狠戾,吓得呼吸一窒。 他本就是凌厉十足的蛮夷长相,此刻沾着血,眼眸里又透着一丝嗜血的猩红,着实骇人,直教人联想到那些凶残的北洲蛮人。 一步一步走过来,好似下一刻就要杀人一般。 眼下这房山站着的都是女眷,有胆小的已经吓得瑟瑟发抖,脸色苍白。 就在这时,东陵侯匆匆赶了过来,一道的还有许多男客。 魏怜瞧见了安王,她一把拉住小邹氏的手,强撑着已经又开始涣散的意识,喃喃出声道:“娘,快送我回房。” 小邹氏摸着她汗津津的手,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到底浸淫内宅多年,立时意识到魏怜这是中了药。 她脸色微变,顾不上再去管邹运的死活,急忙扶住魏怜:“这孩子不胜酒力,吃多了酒竟是站不住了,各位失陪,我先送她回房。” 她看向东陵侯:“余下的事还请侯爷做主。” 东陵侯看了一眼裴岐野,也有些胆寒,他对下人吩咐道:对下人道:“赶紧去看看表少爷。” 而后拧着眉对裴岐野道:“五殿下不请自来,又打伤我府上的人,是不是该给本侯一个交代?” 第50章 她在维护他 裴岐野撩起眼皮,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手臂上的青筋高高地拱起,已是隐忍到了极致。 宋十鸢看出他已是强弩之弓,注意到裴岐野垂在袖摆之间染血的手掌。 她眸光微动,几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叹息,终是不忍心开了口:“侯爷,事情是这样的,方才魏姐姐说房山这处的梅花开的极好,便带着我们过来瞧瞧,魏二小姐也说想吹吹风,我们几个便一道来了房山。” 魏岚机敏地接过话:“不想过来后,就听到假山这里有动静,表少爷先是对五殿下出言不逊,不光辱骂五殿下,甚至还波及了……” 她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安王、二皇子和四皇子,意思再明确不过。 宋十鸢暗赞了一声魏岚的聪明,与她配合无间,继续说道:“后来邹少爷竟胆大包天地对五殿下动了手,用刀划伤了五殿下的手掌,五殿下这才还手与邹少爷打了起来。” 东陵侯冷冷看了一眼魏岚,似乎很是不满意她竟不维护自家人,反倒帮着外人。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却说辞一致,众人听到这里已是信了。 安王却突然出声问:“当真如此?五弟你好端端的为何要来魏府?魏老夫人打了寿宴似乎并未给你发请帖。” 裴岐野抬起猩红的眸子如凶狼一般盯向裴驰洲,声音像是被石头打磨过一般嘶哑:“我为何会在魏府,三哥不清楚吗?” 裴驰洲皱起眉头,一脸不悦地看着他,只恨不得挖下他那双桀骜凶狠的眼睛,然后狠狠地踩在脚下,一颗一颗地碾碎成血水,看他还敢不敢再这样盯着自己。 “跪下!”他冷喝一声,怒斥道:“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在侯府就敢公然行凶,将人给活活打死,简直无法无天,无君无父,身为皇兄,我今日便好好管教管教你,给东陵侯府一个交代!” 言毕,见裴岐野站着一动不动,他恼羞成怒地吩咐身后的侍卫去将裴岐野给拿下。 宋十鸢看向将邹运给抬出来的侯府小厮,问道:“你家表少爷可还活着?”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邹运身上,见东陵侯也看了过来,小厮忙道:“表少爷还有气。”他刚一进山缝,就先试了表少爷的鼻息。 “我瞧着这位少爷虽昏迷不醒,但身上不过是受了些皮外伤。”谢桐开口道,“安王有些言过其实了,明明是这邹少爷先辱骂皇子,不敬皇威,后又动手伤了五殿下,五殿下贵为皇子,难道还不能还手不成?” 众人听了这话,都来回在裴驰洲和谢桐母女俩身上打量,没人觉得谢桐是在维护裴岐野,反倒觉得谢桐是在故意跟裴驰洲作对。 毕竟坊间可都传遍了,安王数次登门求娶宋府傻女,但成亲当日,却换亲替嫁宋府的外室女,为了给那外室女遮掩,还强逼着宋夫人将她认作嫡女记在名下。 这事儿换做是谁,恐怕都不会给安王什么好脸色。 裴驰洲脸色微沉,但却隐忍了下去,没有还嘴。 他也怕谢桐那不管不顾的性子,索性撕破脸,在众人面前再说出些什么来。 “既然如此,东陵侯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裴驰洲瞥了一眼裴岐野隐忍克制的模样,可见药效已经发作的极其厉害了,他倒是小瞧了这贱种,若是换作旁人,恐怕早就丑态毕露,在众人面前脱衣解衫了。 东陵侯自然不想就这么轻拿轻放,裴岐野虽是皇子不假,但一个从小就被丢在冷宫里自生自灭,深受皇帝厌弃的皇子,哪有什么尊贵可言?活得比他府里的下人还要低贱,他便是惩处了他,以此抬高东陵侯府的脸面,谁又会追究呢? 这般想着,东陵侯冷笑着道:“即便是邹运言行无状,与五殿下发生了争执两人动了手,可将人打昏过去,五殿下为何还要不依不饶?” “甚至在我两个女儿和宋夫人出声劝阻的时候,仍在恶意行凶,这分明是奔着邹运的命去的,他没死不过是他命大罢了,这案子便是送到顺天府去,恐怕五皇子也难逃故意杀人之嫌。” 裴驰洲立刻道:“侯爷的话在理,只五弟到底是皇子,还是不要惊动顺天府衙了,本王惩处他二十辊,以此抵罪侯爷以为可好?” 宋十鸢眸中闪过一丝不奈,她看着裴岐野有些摇摇欲坠的身影,脖颈上细密的汗珠,眉宇间的痛苦和隐忍,心底莫名生出一丝戾气来。 这裴驰洲还跟小时候一样的恶劣不堪,肆意践踏裴岐野,以折磨他来取乐。 她甚至生出一股冲动来,若他们真的要对裴岐野动手,那她就将今日之事全都抖露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下人匆匆跑了过来,见是小邹氏身边的人,东陵侯不由地一顿,那下人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东陵侯脸色立刻一变,一改方才不依不饶之态,道:“是邹运有错在先,五皇子虽也有不对之处,但终究还是手下留了分寸饶了他一命,此事就此作罢。” 他又与众人解释道:“我母亲身子近来一直不大好,方才胸闷又传了大夫,本侯要去床前侍疾,今日就不多留各位了。” 东陵侯下了逐客令,又是因魏老夫人身子不好要去侍疾,实乃至孝,众人自然不会有什么怨怪之言,皆出声告辞。 裴驰洲脸色有些难看,东陵侯都已发话不再追究,他便没了由头再罚裴岐野二十棍棒。 只是他心有不甘,今日费了好一番周折设局,却不想根本未能成功。 他眼下想拉拢周炳昌,自然不能在刚娶宋初意过门就又与魏府结亲,不管魏怜的凤命是真是假,他娶不了,也绝不能让二哥和四弟娶。 毕竟有皇后娘娘的凤命在先,父皇娶了皇后后来就坐上了皇位,所以裴驰洲心里多少有些顾忌。 好在宋初意给他出了主意,将魏怜和裴岐野凑成一对,魏怜便是凤命也只能随裴岐野去北洲,这所谓的凤命预言便不可能再成真。 可一番筹谋设计,竟然全都落了空。 他欲令侍卫将裴岐野一道押走,待回到安王府,再狠狠折磨裴岐野,好出一出心口的恶气。 宋十鸢挡在了裴岐野身前,“五殿下近日都住在宋府,就不劳烦安王了。” 裴驰洲看着她清媚秾艳的眉眼,以维护之姿将裴岐野护在身后,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第51章 凉软 尽管从前他常拿宋十鸢这个傻女取笑,少时也厌恶这样的愚钝不堪的蠢货。 但他不得不承认,随着日渐长大,他愈发能感受到宋十鸢容貌的变化,这张脸是颇为赏心悦目的。 这也是年龄增长后,他能对着她一个傻女颇有耐心的原因之一。 而宋十鸢褪去痴傻之态后,她那份美貌就更是动人,甚至多了些清如霜月的冷艳之感。 越是冷冽,就越是想要让人打碎这抹冷感,看她露出柔媚娇妍之态。 裴驰洲背着手道:“他该回宫了,一个未出宫建府的皇子怎能一直留在宫外,何况男女有别,十鸢表妹已不是痴傻儿,也该注意一些男女之防了。” 这话惹得谢桐面露冷色:“安王管好自己就行了,鸢儿如何,用不着你来指教。” 裴驰洲被拂了面子也不恼,“姨母这是还在怪我?十鸢表妹随我一同长大,我自然会多关心她一些,只是人生在世,难免有诸多不得已。” 就在这时,尚未离开的四皇子裴济明悠悠开口道:“三哥已经娶了一位宋小姐进府,就不要再四处留情还惦记着宋家二小姐了,免得侧王妃伤心。” 一旁的宋初意脸色的确有些不大好看,她走上前挽住了裴驰洲的手臂,柔声道:“十鸢妹妹就要和五殿下成亲了,难免会与五殿下亲近一些,先时十鸢妹妹还不肯同意这门婚事,眼下瞧着倒是郎有情妾有意。” 四皇子裴济明轻嗤一声,宫里没有真正能瞒得住的消息,裴驰洲换亲的猫腻他早就知晓,还特意去父皇跟前上眼药,却不想反被父皇责备他心思不放在正途上,跟个妇人似的操心起别人的内宅之事。 裴驰洲让皇后给裴岐野和宋十鸢赐婚的事他也有所耳闻,他这个三哥是当真心狠,不光换亲抛弃宋家傻女,还要将人送去北洲吃苦受罪。 “三嫂这话可就错了,五弟和宋姑娘至多是苦命鸳鸯,三皇兄和三嫂可就大为不同了,新婚燕尔、浓情蜜意。”裴济明玩着手中的折扇,意味深长地道,“啧啧,五弟和宋姑娘可莫要忘了三哥和三嫂的大恩。” 裴驰洲脸色沉了沉,不过他一向看不上裴济明这个没脑子的货色,每次都被人撺掇着出头,他能一直安然无恙,不过是仗着他母妃受宠罢了。 “年前北地雪灾,肃州的明月楼垮塌砸死了不少百姓,本王记得明月楼是袁家监工的,四弟该担心的是袁家如何交差,我的事就不劳四弟上心了。” 袁家是裴济明的母族,袁氏的祖地在肃州,前几年以给天子庆寿辰的名义在肃州修了一栋五层高的明月楼,楼内挂了天子的画像,以供从未得见过天子的百姓瞻仰跪拜。 当年寿辰上景元帝因此龙心大悦,将东城兵马司交给了裴济明的人来做指挥使。 五城兵马司虽是负责京师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等事的衙门,但隶属于兵部,裴济明等于握住了西京东城的一支兵力。 而二皇子裴元正的人管着南城兵马司 裴驰洲最想要的便是兵权,几次筹谋却都未果,先前他为此一直耿耿于怀,不过如今他已经不在意了。 谢鸣被调去朔北后,安南的兵力已经被他舅舅段瑛接手了。 有安南的十几万兵权做依仗,五城兵马司那点小小的兵力,他已经看不进眼里。 听他提起肃州明月楼,裴济明脸色微变。 二皇子裴元正有些意兴阑珊地道:“没乐子看了,四弟咱们走吧。” 两人离开后,宋十鸢看了一眼裴岐野,她有些担心裴岐野身上的药效,淡淡开口:“麻烦让一让,我们要回府了。” 裴驰洲打定主意要将裴岐野带走,对侍卫道:“姨母和表妹回府可以,但他跟本王走。” 宋十鸢眉目间划过一丝不耐之色,谢桐直接道:“那就要看安王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言毕,她对怜双和纤云道:“五殿下受了伤,你们扶一下五殿下。” 怜双和纤云立时走到裴岐野身旁,裴岐野却避开了二人伸过来的手,跟在宋十鸢身后迈步往外走去。 裴驰洲拧了拧眉,还想再拦,谢桐已经摆出要动手的架势。 裴驰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裴岐野随宋十鸢母女一同离开。 有的时候无需计谋,武力值反倒是解决问题最直截了当的方式。 出了魏府大门,上了马车后,宋十鸢吩咐纤云去请大夫,便急急让谢蛮子驾车回府。 谢桐也看出裴岐野中了药,她刻意隔在了中间,让宋十鸢与裴岐野拉开了距离。 裴岐野一进马车便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快被烧灼得失去意识,倘若不闭上眼睛,他怕自己会不受控制地将视线黏在宋十鸢的身上。 可他还是克制不住地想起了小西山那个雪夜,那些被他刻意忽视掉的东西纷杂地浮现在脑海之中。 他记得宋十鸢滚烫的面颊贴在他脖颈上时的柔软触感,蹭得他脖颈发痒,此刻那份迟来的痒意好似死灰复燃,顺着他的脖颈钻入了胸口。 烫得他浑身鼓噪,焦渴。 还有嫣红的唇,带着浸透了风雪的凉。 凉却软。 软得让他心悸,让他生出一种施虐的冲动。 软得让他心慌,让他不知所措。 被他含在唇齿间的雪水,似乎都多了些馥郁馨香的甜,让他忍不住想要吞咽更多。 一捧沁凉的水灌进了喉间,滚烫的面颊上覆了一方湿润的帕子,裴岐野短暂地意识清明了过来,他猛地睁开眼。 澄澈清亮的杏眼正平静地望着他,这双眼在他的梦里曾出现过无数次。 畏怯的,躲闪的,清澈的,欢喜的。 唯独不像此刻这般宁静,宁静得让他觉得好似那捧沁凉的水,他整个人都被泡在这捧清泉里。 再往下,是挺秀的鼻,鼻尖上有一颗浅淡的小痣,明明裴岐野的视线已经很模糊,但那颗小痣在他的视野里却格外的明显。 这颗小痣就像珍珠一般散发着莹润诱人的光。 他生出一股想要用指腹蹭一蹭的冲动,甚至抬起了手指。 第52章 反目成仇 抬手的瞬间,他猛地攥紧了藏在手心的那枚刀刃,锋锐的刀刃再次扎破他的掌心,让他找回了破碎的理智,强压下这股不受控的冲动。 见他清醒过来,宋十鸢又倒了一杯水,递向他。 裴岐野瞳孔的焦点落在青瓷茶杯上,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视线的最后,是她捏着青瓷茶盏纤细白皙的手指。 宋十鸢见他又昏了过去,才拿起那方浸了水的帕子将他脸上的血迹擦拭掉。 谢桐看着她照料裴岐野,不由得有些忧心。 “娘,您的帕子借我用一下。”瞥见有血水顺着裴岐野的指缝滴落,宋十鸢张口道。 谢桐将帕子递给她,忍了忍才将话给咽下去。 宋十鸢用湿帕子擦了擦裴岐野紧攥的手掌,抹去血污,施了些力掰开他修长的手指,将受伤的掌心漏了出来。 看见他藏在手心的薄片刀刃,她微微一顿,而后冷静地将刀刃从伤口里取了出来,用干净的帕子包裹住他血肉模糊的掌心,缠系在他的手背上。 做完这些,宋十鸢起身坐回到谢桐身旁。 谢桐看着她手指上被沾染到的血污,轻叹一声,压低声音问道:“鸢儿,你对五殿下……” 宋十鸢猜出了她要说什么,虽然裴岐野已经昏了过去,但她还是开口打断了谢桐的话,“娘,我什么心思都没有。”若是有,也不过是觉得他可怜。 “只是看他中了药又受了伤。”宋十鸢道,“有些于心不忍,换作旁人,我也会这么做。” 听她这么说,谢桐放下心来,又道:“东陵侯府房山那一出,我没太瞧懂。” “宋初意说魏岚姐姐出事,不是好心提醒,而是特意引我过去,应是想让我撞见些什么。”宋十鸢思忖着道,“他们三人晕倒在山缝里,应是五殿下打晕的。” 谢桐点点头。 宋十鸢继续说道:“五殿下被人下了药,魏怜也被人下了药,魏岚姐姐没有中药,可见宋初意提醒我过去,应当是想让我撞见五殿下和魏怜……” 谢桐疑惑道:“可他们不是想让你嫁给安王,为何又要牵扯上魏二姑娘?” 宋十鸢一语道破:“因为魏怜的凤命。” 小邹氏买通了智,为魏怜求了一个凤命的命卦,应当是想让魏怜高嫁给安王做正妃,即便不能嫁给安王,也能嫁给其他几个皇子。 魏岚与她说过魏怜的凤命传出去后,二皇子和四皇子都曾登门造访,可见是对魏怜的凤命动了心的。 唯独安王裴驰洲不曾有任何举措。 宋十鸢:“女儿若没猜错,今日东陵侯府的这一出应是裴驰洲的手笔。” 若只是后宅争斗,裴岐野不会凭空出现在魏府,况且是将手伸进东陵侯府的地盘上害魏家二姑娘,寻常人做不到。 “安王?他为何要这么做?”谢桐不解。 宋十鸢轻声与她说道:“他刚娶了宋初意,想拉拢周炳昌,便不好再娶魏怜进府,但他也不想任由魏怜嫁给另外几个皇子,所以才要将魏怜和五殿下凑在一起。” 谢桐听后恍然大悟,有些鄙夷地道:“他可真下作!” 宋十鸢:“今日若是事成,那魏怜就只能嫁给五殿下,随五殿下一同去北洲,这样她的凤命便无法再产生什么影响。” 毕竟谁都知道未来的储君不管是哪个皇子,反正绝不可能是裴岐野。 裴岐野去了北洲,有没有命回来都不一定。 所以裴驰洲解决麻烦的方式就是统统都丢给裴岐野,丢到北洲去,因她这个麻烦是这样解决的,魏怜也是这样。 而魏岚应当只是意外被邹运纠缠上了,两人恰好也在房山,被人下了药又送到东陵侯府的裴岐野在打晕魏怜之后,遇见两人,顺带将他们也打晕了过去,然后想要脱身。 却不想遇到了去找魏岚的她和谢桐。 宋初意刻意引她去房山找魏岚,在她和母亲离席后,应是立刻就鼓动了女眷们来房山。 为的是当场捉奸。 捋顺这场设计,宋十鸢一时竟觉得宋初意有些蠢。 她能猜出宋初意的心思,她用魏岚来引她去房山,应是想让她亲眼撞见裴岐野和魏怜药效发作的苟且画面。 看见这一幕后,等皇后赐婚,她依旧不得不嫁给裴岐野,换做任何人,只怕都会心生隔阂,百般不愿。 但又无法反抗婚事,成婚后,她对裴岐野必定会满怀芥蒂,相看生厌。 但在宋十鸢看来,一桩事没有十成的把握,都不该横生枝节,很多时候一个小小的变故,就会使结果完全不同。 眼下,他们的算计不就完全落了空?这是宋初意轻视她,裴驰洲轻视裴岐野的代价。 谢桐咬牙骂道:“那对心思恶毒的狗男女,整日用一些下三烂的法子算计人,真是可恨。” 与此同时东陵侯府,小邹氏也在恨声咒骂:“安王竟如此下作,不想娶怜儿就想毁了她的清白,枉费侯爷这些年暗中一直与他交好,他竟是一丝情面都不顾!” 东陵侯铁青着一张脸,虽没有说什么,但他心中也格外愤怒,这几年他看安王渐成气候,有意与安王交好,在朝堂上几次帮着安王说话,却不想他竟要谋害他的女儿,在他们侯府的寿宴上下药算计,分明是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根本不稀罕拉拢他这个助力。 魏怜身上的药效已解,此刻呜呜咽咽地趴在被子里哭,她爱慕安王已久,求了母亲许久,母亲才想出凤命的法子来成全她嫁给裴驰洲。 却不想满心爱慕的男人,既不想娶她,还要毁了她的清白,把她弄去北洲那吃人的蛮夷之地。 她此刻心如刀割又恨入骨髓,哽咽着道:“娘,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小邹氏心疼地给她擦泪,“还能为什么,不过是为了你那凤命的命卦,他急于拉拢周家,不好娶你为正妃,又不想让你嫁给其他几个皇子,就使出这样的下流伎俩。” 魏怜咬了咬牙:“他不让我嫁,我偏要嫁,不拘是二皇子还是四皇子,只要他们提亲娶我为正妃,母亲就替我答应了。” 小邹氏见她竟想明白了,忙道:“好,好,我儿想明白了便好。” 魏怜眼神迸发着恨意:“父亲,我要做太子妃,做皇后,我要让裴驰洲后悔!求您帮我。” 第53章 爱憎分明 东陵侯看着最疼爱的女儿,想起她幼时小小的,总趴在廊庑那儿等着自己下朝回府,若是给她带了爱吃的嵌字豆糖就会软糯地拉着他的手说谢谢爹爹。 裴驰洲眼高于顶,轻视他们东陵侯府,又谋害他最疼爱的女孩儿,是该付出代价。 他放缓了声音,允诺道:“好,四皇子虽是贵妃之子,但他的心智不比二皇子,若在这两人中选择其一,父亲以为应当是二皇子,你择谁为夫,我们东陵侯府的立场便是那位皇子。” 魏怜对二皇子裴元正并没有什么印象,这些年皇子里比较掐尖的是安王和四皇子裴济明。 她茫然问道:“为何?” 东陵侯耐心与她分析了几个皇子的利弊。 裴驰洲虽不是嫡出,但他养在皇后膝下,皇后无子,只能扶持裴驰洲这个养子。 四皇子裴济明是袁贵妃之子,皇帝如今最宠爱的就是袁贵妃,袁家又在肃州经营多年,掌管着肃州卫所军,是以裴济明在众皇子中势头很盛。 但东陵侯不是很看好他,论其心智既比不上安王也比不上二皇子裴元正。 裴元正的生母虽只是昭仪,不如裴济明和裴驰洲的母妃位分尊贵,但她的祖父未致仕前是翰林院大学士,赵家是清流之家,二皇子天然更得清流党的青睐。 而裴元正此人性子并不张扬,做事圆润,不显山不漏水,却每每都能在四皇子和安王的争斗之中获益,或是抽身。 善于隐在暗处坐收渔翁之利的人,才能走得长远。 而另外几个皇子,要么是已经投奔安王麾下,要么是已经被四皇子拉拢,暂且还看不出有争夺储君之位的潜质。 魏怜听完:“那便依父亲说的,我选二皇子。” “你好好休息,我这就去给二皇子写帖子,邀请他这两日过府一叙。”东陵侯摸了摸魏怜的头,“今日安王一计不成,恐怕还会接着谋害于你,你的婚事要尽快定下来。” 魏怜点点头。 东陵侯离开后,小邹氏心疼地道:“今儿是娘疏忽了,在眼皮子底下竟叫你被人下了药,好在有惊无险,否则娘可真是要悔憾终身。” 魏怜抱住了小邹氏的腰,趴在她怀中,很是后怕地流泪道:“若非宋十鸢去找魏岚,急中生智让五殿下演了一出与邹表哥打架的戏码,恐怕女儿的名声就要毁了。” “难怪运哥儿虽昏厥不醒,但身上只是一些皮肉伤。”小邹氏抚着她的背,语气有些凌厉地道,“定是府上有人吃里扒外,否则如何能将药下在你的吃食中,娘会严查府中上下,查出那人是谁。” 动不了安王,那就让那个吃里扒外的下人后悔来到这世上。 “此番阴差阳错,我也算是因为魏岚才得救的。”魏怜看了一眼跪在院中的人影。 她虽与魏岚不合,但一码归一码,见魏岚还在院中罚跪,忍不住开口求情:“让她回去吧。” 她记得自己中了药后,浑身燥热,起初还以为吃多了酒,便想回房更衣歇上片刻,因在自家府中,她根本没叫丫鬟陪着。 不想走到一半,有个脸生的下人过来给她递话,说安王在房山处等她,有些话想跟她说。 她恋慕裴驰洲好些年,听了这话欢喜得一颗心砰砰直跳,根本没多想就去了房山,见梅林无人,就找去了假山水榭。 谁知在假山旁遇见了五皇子裴岐野,她正疑惑,身体却越来越热,意识也跟着变得放荡渴求,而裴岐野也一脸的潮红,凭心而论,摒弃掉对夷族混血的厌恶,裴岐野其实生了一张极其英俊的脸。 她鬼迷心窍地就想要往他身上扑,在靠近的那一瞬,脖颈处传来钝痛,紧接着整个人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就是被扎破指尖的锐痛给弄醒的,宋十鸢的母亲捂住了她的嘴。 方才母亲已经审问魏岚,魏岚说她是被邹运纠缠硬逼去的房山,两人不巧遇上了刚打晕魏怜的裴岐野,紧接着就被裴岐野顺带也打晕了。 魏怜清楚自己和宋十鸢没什么交情,有交情的是魏岚,宋家母女分明是去救魏岚的,只是大约出于好心,顺带也将她弄醒了。 否则,她们大可以任由她和邹运昏死在山缝里,等着被特意引来的女眷们‘捉奸’,这样一来,五皇子和魏岚也能做壁上观,置身事外。 想清楚这些,魏怜又朝小邹氏央求道:“好在女儿今日无事,就别让她跪了。” 小邹氏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额头,有些担忧但又忍不住纵容道:“你呀,日后嫁了人可不能这般心软。” 她既欣慰于看到女儿爱憎分明,明媚无诟的样子,但又隐隐担忧自己这些年的纵容,最后会不会害了女儿。 女人们的后宅从来都不是风平浪静的,也跟男人们在战场上的搏杀一样,只是杀人不见血罢了。 魏怜扯着小邹氏的袖摆摇晃着,拖长了音撒娇:“娘……” 小邹氏无奈一笑,吩咐下人去免了魏岚的罚跪,将人给打发走了。 魏岚揉了揉酸痛的膝盖,瘸着腿往寿安堂走。 她鼻腔有些酸涩,方才父亲从她身旁路过时竟是未曾看她一眼,明明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她是那个得不到父亲疼爱的孩子,可心里还是会难受。 他在魏怜的厢房里待了许久,魏岚甚至能想象得到他和小邹氏是如何温声细语地哄魏怜,安抚她的委屈。 魏岚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将眼底的泪意强压了下去。 寿安堂院门外,伺候老夫人的嬷嬷瞧见她回来,赶紧迎了上去。 “大姑娘……”看出她腿不舒服,嬷嬷上前扶住她。 魏岚:“祖母知道了?” 嬷嬷赶忙道:“老太太见您一直没回来,问了几次,我只说侯爷叫您过去问话,瞒下了您被罚跪。” 魏岚放心下来,祖母的身子已经越发不好了,她不想再让祖母为她操心,为她跟父亲和小邹氏置气。 嬷嬷扶着她回到房间,道:“我给您准备了跌打损伤的药油,您先让丫鬟揉揉膝盖再去见老夫人,我先去给老夫人回话。” 魏岚点点头,嬷嬷走后,她的贴身丫鬟春桃拿着药油蹲下身,见她膝上跪出了大片的青紫,不由得有些替她委屈。 揉搓药油时,春桃想起了什么,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姑娘,外头传信来了。” 第54章 及时止损 魏岚急忙接过信来,顾不得膝上的药油,对春桃道:“你出去守着。” 春桃出去后,魏岚拆开信,纸上只写了一些问好的话,她用火折子点燃烛台,把纸张放在火上烤了烤。 纸上出现了焦黄色的字迹,魏岚看完,瞳孔倏然放大,满脸都是不敢置信,她攥着纸张的手开始发抖。 原来害死她母亲的人,是整个东陵侯府,甚至就连一直疼爱她的祖母都有参与其中。 魏岚泪流满面,将信又看了一遍,就着火舌点燃,可她的手太抖了,点了三次才烧着。 信中有人约她在百食居见面,说可以助她为母报仇。 大抵是无法面对一直疼爱她的祖母竟也是害死母亲的帮凶之一,魏岚没再去正房见魏老夫人,只打发桃红过去说她累了要小憩片刻。 然后换了丫鬟的衣裳,悄悄地出了门。 - 马车回到宋府后,谢桐吩咐车夫将裴岐野扶回了客房,纤云也及时请来了大夫。 裴岐野服过大夫开的药后体温渐渐降了下来,只是人还未曾清醒过来。 幸而这药是十里欢场常用的催情药,并非是必须阴阳交合才能纾解的烈性药。 留下小厮守在裴岐野房中,谢桐便带着宋十鸢回了碧梧院。 “鸢儿,今日东陵侯府这遭我是越想越后怕。”谢桐不无担心地道,“裴驰洲和宋初意那两人实在太狠毒,谁挡他们的道他们便要除掉谁,最让我觉得忌惮的是他们的手竟能伸进东陵侯府给魏二姑娘下毒,咱们府上会不会也有人早就被收买了?” 谢桐说着,就想要去严查府中的下人。 不然万一宋初意生了歹念想害鸢儿命,简直是防不胜防。 宋十鸢:“娘,我正要与你说这件事,碧梧院的下人需得严查一遍,往后过嘴的吃食也要多加注意。” 她将从魏岚那里得来的金福在打听全蝎的消息告诉了谢桐。 谢桐气得一掌重重拍在方桌上,怒火中烧:“宋怀壁竟是想让我暴病而亡不成?他怎么敢?” 那个虚伪自私的男人,竟然对她动了杀心,这让谢桐意外又愤怒。 宋十鸢温声道:“母亲先消消气,好在凑巧魏岚姐姐打听到了这个消息,又透露给了我们。” 谢桐强压着怒火坐了下来,按照她从前的脾气秉性,一得到这样的消息,只怕就会冲到宋怀壁跟前,与他对质动手。 但这些日子受女儿的影响,她比从前能沉住气一些。 “鸢儿,我咽不下这口气。”谢桐恨声道,“他先是伙同那外室生的贱种抢了你的亲事,害的你大病一场差点没了命,又逼迫我同意他娶周念诗做平妻,现在竟还对我动了杀心,这一笔笔账,不算个清楚奉还回去,我实在恶气难消!” 谢桐眼里带着恨,那恨火几乎要燎原:“我不同他和离了,我要待在这宋府,余生都让他寝食难安。我离开宋家反倒是成全了他和周念诗那个贱人,让周家母女鸠占鹊巢,我不甘心,我要让他们全都付出代价。” 宋十鸢杏眸里藏着一抹心疼,她抚了抚谢桐的背,温声道:“当然要算清楚这些账,可是娘,人可以不放过别人,但要放过自己。” 怨仇要报,但人得学会放下。 她不忍心也绝对不会让谢桐的余生,都因眼前的这些恨和怒而越陷越深,为了报复那些人,为了咽不下的这口气,以后都只能困囤于内宅的争斗之中。 这样下去,她的人生就毁掉了。 谢桐已经钻进了牛角尖之中,脑中只有疯狂报复的念头。 “可是凭什么?是他宋怀壁负我害我,反倒我要离开,让他志得意满、心愿顺遂?我不甘心,我要留下来和他们斗下去。” “娘。”宋十鸢的声音愈发柔和,她握住了谢桐的手,这一刻她们母女的身份好似对调了过来,耐心十足地开解她:“我知道您的不甘心、愤怒、难过、屈辱、痛苦,您想报复没有错,您的恨也没有错,恶人就该有报应,否则不公平。” 见她认同自己,谢桐堵在胸口的那些怨愤好似有了出口,翻江倒海的不甘被暖意抚平,让她情绪有了一丝缓和。 “娘,您放心,不论是父亲还是周氏母女,他们都绝不可能志得意满,余生幸福的。”宋十鸢声音沉稳而又坚定地告诉她,“我跟您保证,离开西京之前,他们都会得到报应。” 她先抛出这些话,紧接着才开导起谢桐:“但您不能为了他们这些人搭上自己的后半生,这不值得。不值得您浪费时间、精力、心力这些巨大得成本去与他们共沉沦。” 见谢桐听了进去,宋十鸢循序渐进道:“再继续耗下去,陪上自己的下半生,一直耗费在内宅的争斗上,才是您最大的损失,已经发生的事是既定的棋局,您若始终被围困其中,继续较劲,挣脱不出来,只会沦为被绞杀的残子。” 谢桐听得懂这些话,可是她眼下根本跳不出情绪的旋涡,她嫁给宋怀壁已经整整二十年了,做了二十年的夫妻,他背叛了她不说,竟还想杀妻。 这些恨意在撕扯着她整个人,让她想要泥沼深陷,与他们斗个你死我活。 谢桐眼睛泛红,声音哽咽地道:“鸢儿,我放不下……” 宋十鸢抱住了她,抚摸着她的后背,柔声缓缓道:“您能放下的,你是安南谢家的女儿,谢家的人在战场上都输得起,也有重新再来的勇气,何况这区区内宅,区区一个男人?” 谢家……是啊,她谢桐是谢家的女儿,怎能因为眼前这点坎坷,就想不开,输不起,不肯认栽,生出执念要继续与那些烂人继续纠缠下去? 她父亲教过她的,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作战时对大局有利才能出兵,不利就应立即停止,及时止损。 除非你有真正一击致命的力量和机会,否则,心存不甘,并不能扭转战局,反倒会输的更为惨烈。 她做人妇二十年,竟连及时止损的道理都给忘掉了。 第55章 亏空贪污案 见谢桐似乎渐渐想明白过来,宋十鸢接着道:“何况您还有我,您这般疼爱我,怎么会舍得我孤身一人离开西京?” 谢桐幡然醒悟过来,是啊,她还有女儿,而且她的鸢儿是这般的贴心聪颖,她怎么能舍下女儿,让她孤身一人离开西京。 父亲不仁,兄长不义,她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受了这诸般的委屈,都尚明白自己要走的路,而不是一味地沉溺于报复之中,格局和眼界都比她要强上许多。 “鸢儿,是娘一时糊涂了。”谢桐想通后,只觉得老天爷待她还是十分不薄的。 骤然发生了这么多事,让她看清了丈夫和儿子的真面目,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倘若女儿还痴傻着,她都不敢想自己一个人是否能撑下去,会不会一时想偏走入歧途。 老天爷让鸢儿在这个时候清醒过来,给予了她救赎。 “你说得对,是娘想错了。”谢桐道,“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见谢桐已经想开,情绪平复下来,宋十鸢给她斟了一杯热茶,这才道:“我觉得宋怀壁叫人去打听全蝎,应当还是为了娶周氏进门,他做了两手准备,一是让宋允逼求您,倘若还是不能令您同意,那么他才会用全蝎。” 谢桐:“我已经同意了周氏进门,那他是不是就不会下毒了?” 宋十鸢摇了摇头:“人心易变,女儿也说不准,但与其防着他出手,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谢桐见她已经有了主意,问道:“鸢儿你说该怎么做,娘都听你的。” 宋十鸢低声与谢桐说了自己的想法,谢桐连连点头。 说完后,宋十鸢又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娘,魏岚说她母亲也是景元十三年嫁进东陵侯府的,东陵侯府娶她娘这个商户女做正室是因为东陵侯府那时急缺一大笔银子,府里亏空的厉害,您也是同一年嫁进的宋家,宋府也同样是个空壳子。” 谢桐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应当只是巧合,宋家是老太爷附庸风雅,被人骗着买了不少假画又不善经营才败光了家业。” 宋十鸢问:“母亲进门后可曾见过宋老太爷留下的那些假画?” 谢桐摇了摇头:“宋怀壁说老太爷临终前觉得败光了家业愧对宋家先祖,就让人将那些字画全都一把火给烧光了。” 这样也能解释得过去,但宋十鸢性子谨慎,还是道:“母亲叫人查一查景元十三年可曾发生过什么大事,或是同一年跟您一样成亲的人里,还有没有拿嫁妆填补府中亏空的。” 谢桐虽然觉得这事儿应是没什么关联,但宋十鸢这般说,她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消息传回来的很快,谢桐才吩咐出去隔两日就有了回音。 过来的是百食居的掌柜明安,谢桐叫来了宋十鸢,一同在碧梧院的正堂里见了明安。 明安躬身行礼,又朝宋十鸢行了一礼,“见过小姐。” 他早先也听说小姐病好了,只他是外男,轻易不能来宋府,但心里头却是暗自高兴的。 谢桐待这些从安南跟来的旧人都很是和气,与他道:“坐下说话。” 谢嬷嬷斟了茶,去了屋外守着。 明安正色道:“夫人,我查了下景元十三年只发了一桩大事,津州大雨,直沽上游的堤坝被冲垮,淹了码头和两县三百多个村子,死了七八万百姓。” 谢桐印象中是有一年津州遭了灾,但不知道灾情竟害死了这么百姓。 她记得修筑堤坝的那个工部大臣因贪墨之罪被天子给斩首了。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陈年旧事了,她问道:“除此之外,西京有没有旁的事发生?” 明安回道:“那一年西京还算安稳,还有就是北洲大寒,为了求和进献了一位夷族美人进宫,也就是五皇子的母亲丽妃。” 谢桐点点头,她记得那年嫁入西京后,在宫宴上见到的丽妃,那是一个如明珠一般的女子,脸庞棱角不同于大景人的圆润柔和,是一种明艳而又不驯张扬的美。 只是后来明珠蒙尘,碎成齑粉。 明安接着道:“同一年娶妻的有不少人,但我筛查过后,发现用妻子嫁妆来填补亏空的主要有如今的工部员外郎的刘志,太常寺寺丞王沛。” 这话一出,宋十鸢微微蹙眉,前次了智来宋府做祈福法事,登门拜访要聆听法事的便有这两人的夫人,还有一位都察院经历司都事的张夫人。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其中好似有什么关联之处。 明安:“这两位大人所娶的夫人也都出身商户,嫁妆颇丰,一进府就贴补了府中的亏空。” 谢桐没听出什么来,宋十鸢则问道:“他们是不是与我父亲都有往来?” 明安见她问到关键处,点头道:“我又让人仔细查了查,发现他们暗中与宋侍郎私交甚笃,而景元十三年津州直沽筑堤的工程,除了被斩的那位工部大臣之外,宋侍郎,刘志、王沛都有参与负责过这项工事,监工验收堤坝的则是东陵侯魏然。” 前日谢桐派人递了消息过去,让他查景元十三年发生的事,以及同一年朝中成亲用妻子嫁妆填补家中亏空的人,最初他以为这是两桩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后来查到刘志、王沛二人竟与宋怀壁颇有来往,直觉这其中似有玄机,索性将两桩事放在一起细查,没想到竟真的找到了关联之处。 宋十鸢有种拨开迷雾的感觉,她最初让谢桐派人去查景元十三年发生过什么大事,是隐隐觉得东陵侯府与宋府的亏空实在有些蹊跷,宋府祖辈就扎根在西京,旁支也枝繁叶茂,上头有那么多长辈们还在,不可能放纵宋老太爷附庸风雅买假字画就将偌大的家业给败光。 宋家的账目她已经翻看核对到母亲谢桐刚入府的时候,那里明明白白地记着宋家旁支的产业也都变卖了,时常上门打秋风,宋老太爷买假字画败坏家业,而旁支也跟着受到波及,这就很奇怪了。 第56章 厚颜无耻 除此之外,东陵侯府魏家,那可是有侯爵之位的。 东陵侯魏然在朝中任的并非闲职,怎么看都不像是碌碌无为、吃喝玩乐败坏家产的纨绔。 但偌大的东陵侯府却要娶一个商户女,用她的嫁妆来补亏空,可见捅出的窟窿应当十分的大,大到东陵侯府不惜自降身价,以侯府之尊去娶一个在士农工商阶级分层中,地位末流的商户女为侯夫人。 明安查出来的消息让这些怀疑都落到了实处,杂乱的丝线终于找到了线头。 原来,是牵扯了这样一桩大案。 想来除了当年因贪墨筑堤银被斩的工部大臣之外,宋怀壁、刘志、王沛和东陵侯魏然也都涉事其中,只是他们补上了贪墨的银子,甚至是比贪墨的数目还要多上几倍的银钱,才换回了身家性命。 她将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明安目露赞赏,有些明白过来谢蛮子为何一再夸如今的小姐聪慧过人。 谢桐听完也明白过来,可当年宋怀壁为何不娶一个商户女,反倒要跑去安南,与她巧遇,娶她一个武将之女? 这个疑惑在她心头一闪,她又觉得再去想当年的事没有任何意义。 这时,宋十鸢问道:“太常寺主掌宗庙祭祀、礼乐等事务,寺丞王沛怎会去参与修筑堤坝这样的工程?” 明安解释道:“他那时在巡漕公署任职。” 津州直沽是潞河和卫河,二河的会合处,地理位置优越,旧朝延佑三年置海津镇,永乐二年筑津州府城,而直沽则建码头成为南北漕运和海运的咽喉。 后历经朝代更替的沧桑,至景朝初年罢海运,沦为南粮北运的水陆码头,也是漕粮转运西京的中转码头。 作为漕运的重要枢纽,朝廷在津州府设了巡漕公署专理直沽漕运。 只是潞河和卫河若遇暴雨,便会泛滥成灾,历朝历代都投入了不少人力、财力来治理河道,修筑堤坝。 景元十三年那场水灾使得津州损失惨重,但朝廷赈灾银拨款十分大方,津州码头和堤坝也很快又被重建。 “原来是这样。”宋十鸢想了想,又问道:“当年审理这宗案子的是哪个衙门?” 明安:“刑部,主审官是刑部左侍郎房越。” 听到这里宋十鸢没了思绪,倒是谢桐忽然出声道:“这个房越我听着有些耳熟,似乎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只是她一时之间却有些想不起来。 明安在这时又说道:“前日酒楼里来了两个客人,楼里的小厮听到一些消息,也跟当年的直沽河堤案有关。” 宋十鸢和谢桐都看向他。 明安道:“前日有位头戴幂篱的男客人要了一间雅间,迟迟没有点菜,等到黄昏时才唤了伙计进去,另一位来赴宴的是东陵侯府的大小姐,因是东陵侯府的人,我就让伙计留心一二。” 前日就是魏老夫人寿辰那日,因出了房山那出事,寿宴早早地就散了,宋十鸢问:“魏岚?” 明安点点头:“魏家大姑娘穿的是丫鬟衣裳,不过我能认得出她。” “伙计听到他们说东陵侯前面那位侯夫人是被东陵侯下毒害死的,不光如此,他们也提到了直沽河堤案。”明安道,“伙计只听了只言片语,后来我跟踪那头戴幂篱的男客人,应是被察觉了,派去的人没跟上。” 谢桐叹了口气,有些替那位已亡故的魏夫人觉得悲愤,她们的遭遇何其相似,只是魏夫人还要不幸一些,被下毒害死,到死都没看透丈夫的真面目。 宋十鸢知道魏岚一直在查她母亲的死,想来这是查到眉目了,她没多想,又朝明安问道:“先前让您打探周氏族人可有消息了?” 明安正打算说,见她主动问起,就道:“周氏人丁不算兴旺,旁支族人只有一支,当年周炳昌被流放后,旁支的人怕受牵连就离开了西京,回了祖地宁州,派去宁州的人还没传消息回来。” 宋十鸢点点头,她有些欣赏明安这个人,生意做得好,打探消息也十分的用心周全。 只是不知道母亲和离后,他愿不愿意跟她们母女离开西京重新开始。 宋十鸢按下想法不表,这是跟着母亲的人,日后自有母亲去做安排。 说完话,谢桐没再多留明安,让谢嬷嬷将他给送出府。 谢嬷嬷从前院回来的时候,宋怀壁竟也跟着一道过来了。 谢嬷嬷刚进院门,远远地就大声道:“夫人,老爷来了。” 生怕谢桐母女在房中说体己话,被宋怀壁给听了去。 谢桐一听说宋怀壁过来,怒意和恨意立即浮上心头,若不是先前被宋十鸢开导过,她此刻恐怕早就提起梅花枪,一枪戳死宋怀壁,好解心头之恨。 “你来做什么?”谢桐强压着心头翻腾的恨意,看着宋怀壁走进来冷着脸问道。 宋怀壁身旁还跟着金福并两个魁梧的下人,似是防备着谢桐会再次对他动武。 他脸色讪讪地道:“我要去周府提亲下聘,库房的钥匙在你这儿,还有账房那边,我要支取一笔银子。” 谢桐看着他冷笑道:“你娶平妻,用你宋家的银钱珠宝下聘,与我何干?宋怀壁,你不会忘了吧?” “我嫁进宋家时,除了这所宅子,你们宋府家徒四壁,库房里只剩下老鼠洞,账上更是一文钱也没有,还欠的到处都是债,你竟还有脸来跟我要库房的钥匙去给周念诗下聘?” 宋怀壁就知道这银子不想要,来之前已经想好了要伏低做小,但此刻被谢桐这么冷言冷语的一刺,还是有些受不住。 周炳昌回西京后周家风光无两,但念诗对他仍是不改从前,温柔服帖,没有一丝倨傲之气,处处为他着想。 对比眼前浑身是刺只会扎人的谢桐,宋怀壁愈发觉得周念诗才是他应该娶的贤良妻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讪笑着讨好道:“夫妻一体,何必算得这般清楚?我不动用你的嫁妆便是,府里这些年的产业进项和我这些年的俸禄应也足够下聘了。” 第57章 宋怀壁起恶念 谢桐看着他那恬不知耻的模样,浑身的涵养都要被气没了,真想做个乡野泼妇破口大骂。 “人不要脸,当真是什么厚颜无耻的话都能说得振振有词。”谢桐终是做不来泼妇骂街的样子,冷嘲道,“我嫁进来的时候,你们侯府外头欠了一屁股债,哪有什么产业?” “你还好意思与我提进项?你那点俸禄连你自己都养不起,看来你是忘了曾经的宋府有多寒酸了。” 她看着宋怀壁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既然忘了,那我就让你想起来,从今往后府里账上的钱,你一文也别想再支用,就用你那足够下聘的俸禄去养活周念诗,迎娶她进门吧。” 宋怀壁被怼得颜面尽失,也不再装出一副笑脸讨好的模样,沉着脸道:“谢桐,你当真要如此?” 谢桐嗤笑一声,“这是在吓唬谁?我倒是忘了,你还有个好儿子想方设法地从我这里骗这银子给你使,既然你们父慈子孝,那你也该尽尽为人父的责任了,往后明心阁的吃穿用度我不会再给一个子儿,你就用你的俸禄好好养儿子、养周氏、养你自己!” 宋怀壁胸口剧烈起伏,狠狠地盯着谢桐,只觉得这张脸是那样的让他生厌,让他厌憎到恨不得撕碎她脸上的讥讽高傲,让她跪地痛哭,苦苦哀求,变成他高高在上而谢桐是那个低三下四苦苦哀求他的人。 “你别后悔!”宋怀壁一甩袖,铁青着脸带着下人离开了碧梧院。 谢桐朝他的背影啐了一口,等人走远了,才对宋十鸢道:“倒是巧了,没等着咱们寻机会去刺激他,他倒上赶着来了。” 她压低声音:“他要不到银钱下聘,这府中上上下下又都被我把持着,鸢儿,你觉得他会再动杀心吗?” “说不好。”宋十鸢道,“不过动机足够了,方便咱们行事了。” 正室不肯给银钱让丈夫去给外室下聘,丈夫心生歹念,欲下毒害死正室,迎娶新妇进门,很是顺理成章。 “咱们且等着,倘若他下毒,咱们立时将计就计。”谢桐斟酌着道,“若是他不动手,娘想再缓两日,等过了春闱……” 宋允可以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但谢桐这个做母亲的,还是做不到一刀两断,视作陌生人。 她的纠结涩意宋十鸢看在眼里,她笑了笑:“好,娘想怎么做,女儿都支持。” 血脉关系哪里是轻易就能割舍得掉的,纵使宋允的所作所为已经让谢桐失望至极,彻底心冷。 因为他们是母子,不像夫妻,很多成了亲的女人,割舍掉一段痛苦至极的婚姻都很难下定决心,更不要说割舍掉母子之情。 脱离原生的血脉关系,那是要反反复复的鼓起勇气,又泄气,伴随着极致的痛苦,日复一日的挣扎,艰难地戒断的一个过程。 不吝于抽骨之痛。 但好在会迎来新生。 前院书房 宋怀壁自从与谢桐撕破脸,他这些日子都留宿在书房里。 那日二叔公的‘暴病而亡’四个字,在宋怀壁心中掀起了滔天波澜,他虽当着族人的面露难色,好似不赞同,但实则他心里动了念想。 是以才叫金福去药铺打听那能叫狸奴立刻发作不治而亡却又瞧不出痕迹的药。 金福打听到一种叫全蝎的药材,服用过量会使人头晕恶心,胸闷气短,呼吸暂停,而后发热抽搐、面呈青紫,昏迷而亡,乍一看很像是急惊风的惊厥之症。 这药简直太合宋怀壁的心意了,但他向来胆小,索性谢桐已经同意他娶周念诗做平妻,犹豫再三,宋怀壁还是摁下了心里的那点念头。 只是此刻,那摁下的念头再次卷土重来,如燎原之火一般,烧灼得宋怀壁坐立不安。 周念诗和谢桐这两个女人不停地交织在他的脑海之中,一个柔顺体贴,处处合他心意,把他这个丈夫当成天,背后的娘正在起势,前途大好,对他大有助益。 另一个盛气凌人、强势刚烈,眼里揉不下沙子,不将他这个丈夫放在眼里,根本没有夫尊妻卑、夫为妻纲的自觉,娘家已经日落西山,对他没什么助力不说,日后出事说不准还要牵连到他身上。 这般一权衡利弊,宋怀壁心中的念头顿时暴涨起来,谢桐暴病而亡,于他而言是百利无一害。 谢桐的兄长谢鸣远在朔北,对西京这边鞭长莫及,谢桐病故的消息传到朔北至少得二三十日,一来一回至少要两个月,等谢鸣派人来西京,谢桐的尸身都已经下葬了,岂不是丝毫把柄都不会留下。 宋怀壁心脏鼓躁,恶念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 谢桐一死,家里的钱财便可随他支配,不用再受谢桐的掣肘,他就能安心将周念诗纳进府做继室,不会给周炳昌带去什么麻烦,还不用烦心受人诟病。 至于谢桐生下的这一双儿女,宋允一向很听他的话,跟他父子一条心,书读得好,人又上进,谢桐走后,他不会薄待了宋允这个儿子。 且宋允与谢桐根本就不亲近,即便日后他知道了真相,想来也会理解他的苦衷,毕竟将周念诗迎娶进府,他们父子二人可是能得到切实的好处。 至于宋十鸢,宋怀壁从未将这个痴傻儿当做自己的孩子,对她并无什么父女之情,等赐婚的懿旨下来,她就会随五皇子去北洲,对宋怀壁更造不成什么隐患,至于她去了北洲后是生是死,那就看她的造化了。 心思落定,宋怀壁反而浑身轻松起来,他甚至想好了,若是下毒,最好是经宋允的手,这样一来更没有人会怀疑。 毕竟儿子弑母罕见,一般人都不会产生这样惊骇的猜想。 只是明日宋允就要入贡院,后日就要下场春闱,会试要连考三场,分别是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举行,一场是三日,每场考完后,举子们可以回客栈或是家中住一晚,翌日再回贡院参加后面第二场、第三场考试。 而下毒之事,正好可以放在第二场考完后,宋允回家歇息的那一日。 第58章 我这人护短 这样一来,宋允在考第三场的时候,谢桐病亡,更是死无对证。 宋怀壁还是十分看好宋允的,觉得他此次就算不能考中甲榜,乙丙两榜应是没问题的。 至于谢桐暴病而亡,宋允需要在家丁忧三年,如此一来就得蹉跎三年,宋怀壁则是全然不在意。 一甲才能去翰林院任编修和修撰,其他进士运气好的能分到六部做主事,大多进士则是分到地方担任知县和县丞,上头无人照拂,家中没有人脉,一辈子都得蹉跎在那种小地方。 三年后,周炳昌靠着新政定能位极人臣,他兴许也能沾光再进一步,届时宋允有进士功名在身,他运作一番,就能让宋允补个六部的肥缺。 宋怀壁想到这里,只觉得自己真是处处都谋算到了,恨不得立时就去实施。 他将金福唤了进来:“这几日你去城外一趟,找乡野郎中买一些全蝎回来。” 金福心里有些害怕,但又不敢不答应,他心里很是不安,总觉得这府里可能要出大事了。 他是府里的老人,当年宋家出事,卖掉了不少下人,他因为从小就服侍宋怀壁,伺候了他多年才留了下来。 谢桐进门后破落的宋府才渐渐好起来,这些年将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谢桐又是个宽宥的主母,从不苛待下人,府里后宅没有妾室,少去许多钩心斗角,下人们日子也都很是好过。 金福私心里也喜欢这样的日子,他也觉得老爷最近愈发有些过分,但他不过是个奴才,哪有资格去说教主子。 金福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第二日一大早就出府先回了趟家,他与家里人交代了许多事,把这些年攒的银子全都拿了出来,让自己的婆娘带着老母和儿子简单收拾下行李,送他们离开了西京。 目送家人走后,金福愁眉苦脸地找了京郊的一处村子,打听到乡野郎中的住处,买到了全蝎。 拿着全蝎,他磨磨蹭蹭地不想回府,在城外溜达了一整日,眼看天黑透,城门马上就要关了,才进城回了宋府。 哪知刚拐过影壁,就被人给拦了下来。 谢蛮子面无表情地说:“金管事,夫人请您去一趟。” 金福脸色一白,摸着藏在袖中的全蝎,心口狂跳,他神色紧张地道:“我还要去给老爷回话,能不能晚些再去见夫人?” 谢蛮子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老爷不在府里,送大少爷去贡院了,金管事请吧。” 金福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跟在谢蛮子身后,去了碧梧院。 正房里,谢桐正在跟谢嬷嬷说话,“送去了吗?” “送到了。”若是放在从前谢嬷嬷不会多嘴说主子的是非,但眼下情况与从前不同了,她实话实说道,“大公子虽收下了护膝,但只放在了房里,并未装进去贡院的行李里。” 谢桐点点头,宋十鸢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以示安慰,谢桐笑了笑,“娘没事。” 她已经不会因为这个而有什么情绪了,更伤心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 这护膝是前些时候她给宋允缝的,那时候她还不知自己这个儿子的真面目,一心想着二月天寒,贡院夜里冷,穿一双护膝多少能够暖和一些。 那会儿她对宋允尚是慈母之心,从没想过母子之间也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后来她想着这双护膝做都已经做好了,就当是全了他们的母子情分,是她这个做母亲的给宋允最后一样东西了。 往后,她随十鸢离开西京,母子此生大概再也不会相见,也不用再相厌了。 看到谢蛮子将金福带了过来,宋十鸢放下了手里的茶盏。 金福躬身行礼,试探着问道:“不知夫人、小姐召奴才过来有什么吩咐?” 谢桐没作声,全权交给了宋十鸢来处理。 宋十鸢看着一脸紧张的金福,淡淡一笑,开口道:“金福管事心里应当再清楚不过了,今儿一早你家里人出城去了,怎么走得这般急?” 听到家里人,金福脸上大变,背上立时起一层冷汗。 他硬着头皮道:“大小姐,小的……小的老母近来总梦见亡父,想回老家陪陪他,闹着非要走,小的只好让妻儿陪老母回老家小住一些时日。” 宋十鸢淡淡道:“是吗?那倒是不凑巧,我瞧着她们走得急,像是为了躲祸,就让人将他们接了回来,想着在西京有宋家庇佑,哪里用得着四处躲躲藏藏。” 金福闻言脸色顿时惨白如纸,他做了这些年的管事,人并不蠢笨,岂能听不出家里人的身家性命全都被大小姐攥在手里了。 他吓得跪了下来,磕头道:“求大小姐高抬贵手,饶小的妻儿老母一命。” “你这么害怕做什么?”宋十鸢语气仍是十分平静,“只要你好好做事,他们自然会无事。” 金福明白过来,大小姐这话是在逼着他表态,他咬牙道:“小的但凭小姐吩咐。” 他不着痕迹地将藏在袖中的药包又往里塞了塞,期盼这事儿并未被发现。 然而下一刻,就听到:“你藏在身上的东西既然是父亲要的,那就好生交差。” 金福有些没听懂,支支吾吾地道:“大小姐……知道奴才买的…买的是什么?” 宋十鸢淡淡一笑:“今儿只交待你一件事,你若办好了,你家里人都会平安无事,你的身契我母亲会做主还了你。” 她声音一转,有些凌厉地道:“若是办不好,在父亲跟前走漏了口风,那你,还有你家里人的性命,就都别想要了。” 金福背上一片湿冷,忙跪地道:“大小姐交代的事,小的一定办好。” 宋十鸢微微一笑:“那便好,事儿并不难办,只是要你做个证人,等时机合适了出来指认是我父亲让你买的毒药便可。” 金福心中一凛,只觉得大小姐那双澄澈的杏眼好似能看透人心,老爷的所作所为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小声问:“奴才……背主作证,真的能留得住这条命吗?” 宋十鸢口吻沉静地道:“当然,我这人护短,你为我做事,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下你的命来。” 第59章 遇事不决 家人性命都在大小姐手里,金福心知肚明,不论大小姐的这句承诺做不做数,他都得替大小姐办事。 但人有的时候就这般奇怪,得了别人的承诺,就好像抓住了救命绳索,心里头安慰许多。 袖中那包全蝎就像是烫手山药,然而大小姐和夫人都并未让他将毒药拿出来,反倒还要他好生交差。 将药包递给宋怀壁的时候,金福心突突地在跳,他伺候了宋怀壁三十多年,看着他从小少爷到少爷又到老爷,岁月优待他,已至中年也不过是眉心和眼角添了几道皱纹。 他忍不住开口道:“老爷,这药…终究是毒,您讨厌狸奴赶走便是了,别一不小心伤到了自个儿。” 宋怀壁将药包放在了书案的屉匣里,听了这话,目光沉幽地道:“那狸奴可恨的很,眼下这个时候又不能赶走,还是药死落个清净。” 金福见他似已下定了决心,不肯更改,颇有些无奈地说:“万一叫人知道了,恐怕对老爷的名声有障,说不定还会损害到老爷……” 宋怀壁听不得这些,他拧起眉,有些不耐烦:“你今日怎么罗里吧嗦的,无事就别在我跟前碍眼,少说些废话。” 金福只好退下,走出书房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见过大小姐后,他有种直觉,老爷和大小姐斗,绝不可能讨到好的。 只是他劝也劝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他站在书房门外,忽然瞧见进忠鬼鬼祟祟地往垂花门去了,忙疾步跟了上去。 过了二进院,见他竟往碧梧院去了,金福一把揪住进忠:“你做什么去?” 进忠吓了一跳,看清是老爷身边的金福,他有些心虚地道:“夫人传我过去回话,问问少爷去贡院的事儿。” 金福心里哪还有不明白的,原来不光是他,就连进忠也被夫人和小姐捏在了手里。 他松开了揪着进忠衣襟的手,“那你快去吧。” 进忠原还以为要被发现了,要受一番盘问,见金管事竟是什么都没问,他心里的紧张褪去一些,忙快步进了碧梧院。 怜双见他过来,领着他到了西厢房外,先禀了小姐,得到允准才将他带了进去。 “大小姐。”进忠一进屋就忙低下头行礼,从袖中摸出一张纸交给了怜双。 宋十鸢淡淡问道:“这是什么?” 进忠不敢抬头,回道:“昨日大公子带小的去了杏花胡同,这纸是侧王妃给大公子的,大公子回来后一会儿眉头紧锁一会儿又十分高兴。” 宋十鸢这才从怜双手里接过纸张,扫了一眼后,她神色认真起来。 会试首场七篇经义,其中四书义三篇,本经义四篇),又称制义,俗称八股文;第二场论一道,主要检验贡生们是否具备做官的基本条件;第三场策五道,主要考察经史和时务,故又称经史时务策。 这纸上有五道题目,四子书、五经各一道,策论三道。 周炳昌是此次会试的主考官,宋初意这是给宋允泄题了? 科举舞弊可是重罪,轻则流放充军,重则斩首示众。 宋允和宋初意简直是胆大包天,昏了头了。 她目光沉沉地看向进忠,他是宋允的小厮兼书童,是识得字的。 “你可知道这纸上的内容?” 进忠急忙摇头:“大公子拿回来后,就藏在了屉匣里,小的送完大公子去贡院,回来后取了纸就赶紧送来了。” 他顿了下,又忐忑地道:“小的不敢看……” 身为下人深谙一个道理,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光是大公子和周氏母女来往的事就已经把他给害惨了,他这会儿来告密,也不过是想保住家人的性命。 那日他被张蛮子捉过来审问后,又被放了回去,他原还愤愤不平,想要找大公子告状,但张蛮子一句想要家人活命就老实点,彻底打消了他的念头。 他后来回家里看过,灶上还烧着饭,但家里人却全都不知所踪。 宋十鸢见他不似说谎,说了句:“若是不想大祸临头,再也别提见过这张纸。” 而后就让他离开了。 宋十鸢捏着那张纸,走到烛台前,神情有些犹豫。 科举舞弊一旦被人知道,那么不光是周炳昌和宋允,整个宋家都会受到牵连,她和谢桐还尚未离开宋家,也会被牵连遭殃。 所以最好是将这张纸给烧掉,什么证据都不要留下,她只当做不知。 可是,同场的学子们谁不是一曝十寒,焚膏继晷,苦读数载? 这对他们何其公平? 而且她不确定宋初意那个胆大包天的蠢货究竟是给宋允一人私漏了考题,还是拿此获利也将考题卖给了别人。 纤云见她心事重重,关心道:“小姐,这纸上写了什么?竟叫您这般心神不宁。” 宋十鸢摇了摇头,这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好,她收回将即将被烛火点燃的纸,叠了叠放进了随身佩戴的香囊之中。 她对怜双道:“你去看看五殿下可在府里,若是在的话,就将他请过来。” 那日请了大夫给裴岐野服过药后,她和母亲就回了碧梧院,没再去客房看过他。 不多时,怜双引着裴岐野过来了。 宋十鸢示意怜双和纤云去屋外守着,才看向裴岐野,他今日穿的仍是一身褐色的旧衣,英俊的脸上没了中药那日凌厉的侵略性。 “五殿下,请你过来是因为我有一桩事犹豫不决。”宋十鸢开门见山。 裴岐野看着她的脸,就想起中药时那些荒唐大胆的臆想,他心头微震,垂下眼睫:“什么事?” 话在嘴边,宋十鸢捏着香囊又犹豫了。 虽然裴岐野在宫里人人厌弃,因为是蛮夷混血,与朝臣们更是毫无往来。 可她不由得想起他看过周炳昌的新政救国策,这很是奇怪,一个连皇帝都见不到的人,却能看到只有皇帝才看过的新政之策。 说到底,其实她并不信任裴岐野。 宋十鸢终究只是模棱两可地道:“倘若有一桩事我想当做没发生,但又觉得对一些人不公平,我该如何做?” 裴岐野用那双茶色的凤眸沉静地看向她:“跟着你的心走。” 第60章 欺负回来 外头传来风拂檐铃的声响,清脆悦耳。 宋十鸢想到那句遇事不决问春风,春风不语随本心。 与裴岐野的话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裴岐野拿出一枚铜钱递给她,宋十鸢目光疑惑地看了过去。 “若实在没有决断,那就抛正反。”裴岐野用手指将铜钱弹到半空轻松接住,声音里多了一丝诱哄,“正反两面各代表一个决定,试一试?” 宋十鸢接过铜板,摩擦着铜板上的刻字,学着他的做法,将铜板朝半空抛去。 铜板凌空的那一瞬,她心中有了决断。 接住铜板后,她没急着去看正反,而是朝裴岐野看去,对方那双狭长的凤眸里多了些隐不可见的笑容,他克制着自己的眸光不落在对方鼻尖若隐若现的小痣上。 “看来你已经有了答案。”他说道。 宋十鸢应了一声,这时候已经明白过来他的用意,正反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凌空的那一刻,心里就会做出决定。 她握着铜钱,犹豫着出声问道:“你那日怎么会在东陵侯府?” 裴岐野眼睫微垂,遮盖住了茶色的瞳孔,沉默了片刻,道:“安王逼我吃了药,强迫我去的……” 宋十鸢从他低沉的嗓音里莫名听出了一丝无力反抗的狼狈,低垂的眼睫遮盖住桀骜野性的双眸后,那张英俊锐利的脸,少了几分凶戾之气,不像是一头凶悍的狼,倒像是乖顺的可怜的犬。 她见识过少年时的裴驰洲是如何欺辱裴岐野的,也见过裴岐野在他面前下跪求饶尊严尽失的样子。 这人活在宫里卑微如蝼蚁,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 大抵是心软在作祟,她望着裴岐野低垂的眉眼,轻声说了句:“离开西京会好起来的。” 丧母后还是稚子的他被关在冷宫里自生自灭,那些无望的岁月都熬了过来,到了北洲再难,宋十鸢觉得也不会艰难过他宫中的日子。 裴岐野点了点头,“但愿能比从前好过一些。” 低垂的眼睫却藏住了他眼底的心思,她总是这么心软,跟从前一样,哪怕被他威逼胁迫后厌恶极了他,但下一次还是会不忍心地给他送吃食。 看来痴傻病虽然好了、人聪明了,但只要稍稍表现得可怜一些,就能骗到她的心软。 再抬起头,裴岐野已是一副平静的模样:“离开西京后,你想去哪儿?” 宋十鸢摇了摇头:“要看母亲的安排。” 裴岐野看着她澄澈的双眸,说道:“安南军都护府的新任都督是裴驰洲的舅舅段瑛,你和谢夫人最好不要回安南。” 安南军竟被裴驰洲外家的人接手了?宋十鸢一时间不由得有些怀疑世代镇守安南的谢家人被调去朔北是裴驰洲的手笔。 其实她是很想去朔北的,一来能让母亲和舅舅团聚,二来,朔北是边镇,对女子没那么多的礼教束缚,她不想一生都困在内宅里碌碌无为,想靠自己后世的见识和上天赐予的金手指做一些事情。 不求建功立业,只求能够有所作为,才不负在这世上走一遭。 “多谢提醒。”宋十鸢回过神来,真诚地道。 裴岐野看着她赤诚的双眸,笑了笑,狭长的眼尾微扬,“宋十鸢,这是我们头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对话。” 回首以往,不是他在威吓宋十鸢,便是宋十鸢一脸畏惧地骂他,两人之间称不上是剑拔弩张,但也绝不平和。 宋十鸢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从他眉眼间窥见了一丝青涩的少年气,她一时竟没了话说。 印象中的裴岐野很少笑,那张脸从幼年到长大,都满是阴郁的戾气。 从前他被人欺负,然后再来欺负她。 “是啊,难得五殿下不欺负威胁人,自然能心平气和地说话。”宋十鸢语气幽幽地说道。 裴岐野脸上的笑容滞了滞,从前要活命的本能,令他去抢、去夺,哪怕是凶恶地威胁欺凌一个傻子。 可除此之外,他还曾将那些无处宣泄的怨恨,释放在宋十鸢的身上。 只因为深宫之中,人人都能欺凌他,连一个小太监都可以折磨他,而他无力反抗。 比他强者欺辱他,他就将那些无法反抗的怨愤,发泄在比他更弱小的痴傻之人身上。 他对待痴傻时的宋十鸢从未好过,那些狼狈丑陋扭曲的样子,她全都见过。 裴岐野清楚,宋十鸢虽不是那个傻女了,但那些过往,她都记着。 但她又不是从前的宋十鸢,不会再傻傻地挨了欺负,还一次又一次地凑到他跟前了。 不会再害怕又畏惧地骂他坏狗。 也不会在他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的时候,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触碰他,红着眼说“坏狗,别死。” 人总是很矛盾,他从前讨厌极了宋十鸢的痴傻,讨厌她懵懵懂懂总是凑过来,讨厌她被人欺负根本不知道,讨厌她明明自己是个傻子竟还妄自去可怜他。 可这个时候,他又无比怀念曾经那个痴傻的宋十鸢,至少她不会离他那样远,不会与他泾渭分明,不会疏离而又冷淡地喊他五殿下。 这个时候的裴岐野还不明白,他的怀念源自于他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他正在失去宋十鸢。 恢复神智的宋十鸢,与他再也不是同类。 “宋十鸢……”裴岐野声音有些艰涩,他慎而重之地道,“我往后不会再欺负你了。” “五殿下就要去北洲了,自然欺负不到了。”对着裴岐野,宋十鸢的情绪总是很容易上头,倒显得她有些咄咄逼人。 她也想不通为何会这般。 明明在面对宋怀壁、宋允和宋初意那种人时,她的情绪都能很平静,理智地应对。 但一对上裴岐野,她总是很容易被情绪裹挟。 大抵是那些被欺压的过往让她耿耿于怀,难以放下。 裴岐野忽然从靴子里拿出一把匕首,他不喜宋十鸢总是带着刺地跟他说话。 宋十鸢看向他,杏眸里多了一丝防备。 裴岐野将匕首递向她:“宋十鸢,我让你欺负回来。” 宋十鸢只觉荒唐,她没去接匕首,看向裴岐野的眼神变为意外,意外于他这个举动有种别样的天真,像是在哄痴傻时的那个她。 第61章 特意告别 可她毕竟已经不是那个痴傻的宋十鸢了。 裴岐野眸光固执地看着她:“你下不了手?” 他身量太高,这种时候就会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那双剑眉下的凤目也会显得有些凶戾。 宋十鸢不肯受他激,也不愿承认自己是下不了手。 她轻嗤一声:“幼稚。” 裴岐野笑了起来,声音有些温沉:“让你欺负回来你不肯,心里偏生还要记恨着。” 他话里无端多出些纵容的无奈。 宋十鸢淡淡道:“夜深了,五殿下该回去歇息了。” 见她翻脸下了逐客令,裴岐野也不纠缠,收起匕首。 只是临走前,他说道:“宋十鸢,你别总是这么心软,会被人骗的。” 看着裴岐野孤拔的身影走入深沉的夜色之中,宋十鸢迟迟说了句:“我才没有心软。” 她也不肯承认觉得自己是觉得裴岐野可怜。 翌日,魏岚再次登门。 魏岚刚落座就说道:“十鸢妹妹,我外祖父给我回信了,粮食能筹到,不过有一半是去岁的陈粮,不知你能否接受?” 宋十鸢点头道:“可以,押粮的镖局呢?” 魏岚忙道:“扬州有个归元镖局,总镖头原先是归元观的一个道士,后来还俗开了归元镖局,在扬州很是有些声誉,镖走大江南北,几乎从未失手丢过镖物。” “他们愿意接这趟去朔北的镖?”宋十鸢觉得归元镖局的总镖头很是有些意思,还俗的道士开镖局。 魏岚:“我外祖父已经去问过了,他们愿意的,像你这样的大单镖局一年里都接不上几回,只要银子给够了,什么都好说。” 宋十鸢问道:“请他们押这一趟镖,得用多少银子?” 魏岚从袖里拿出了一封信:“这要看路程、货物的价值和重量,水路盗匪较少,费用会比旱路要低一些,偏远之地有山匪活跃的地方,就得再多付一笔软镖费。” 宋十鸢听懂了,这软镖费是镖行用来打点山匪的。 “若是重要的信件和人身镖还要另算。”魏岚说道:“通常镖行是一万两价值的货物收百两镖利,但十鸢妹妹这趟货是粮食,押运车队需用大量人手,且朔北路途太太远,归元镖行开出的镖利是一千两。” 说着,魏岚从袖中拿出了半张信,道,“这是我外祖父写给我的信,妹妹可以看上一看。” 她想让宋十鸢安心,她和她外祖父并未从镖行中获利。 宋十鸢看出了她的用意,从善如流地接过信件看了看。 信中魏岚的外祖父还言除此之外,粮食路上会有损耗,若是缩水在两石粮以内,损耗是正常的,镖行不会做赔偿。 一千两这个价格宋十鸢能接受,她叫怜双在西京的镖行打听过了,五万两的粮运到朔北,西京这边镖行开出的是一千五百两的镖费。 扬州比西京到朔北还要距离更远一些,这归元镖行并没有狮子大张口。 她将信递还给魏岚,道:“镖费一千两可以,只是我如何与归元镖局签订镖单?” 时人寻镖局押送货物,雇主会与镖局签订一份镖单,镖单上会详细注明起始地点、商号、货物名称,数量以及镖费等信息,以及走镖失败如何赔偿,走镖的路线和时间等。 尔后双方在镖单上盖章确认后,镖局便可执行任务,将货物送到指定地点或是商号。 完成任务后,镖局会根据之前确定好的利来收取费用,若是走镖失败则要进行赔偿,否则雇主可以凭借镖单将镖局状告到衙门,由官府插手强制镖行赔偿货物,并论罪惩处。 魏岚说道:“这个十鸢妹妹不用担心,外祖父信上说你买了这么大一笔粮,这样信任王家,考虑到你不便去往扬州,就让归元镖局派人带镖单来一趟西京,想是已经在路上了。” 宋十鸢:“如此可太好了。” 魏岚露出一抹笑:“合该我谢谢你才是,这些年我外祖经营茶园生意一直不大好,你信任我,竟找了王家买粮,我外祖在信中很是高兴,夸赞了我许多话。” “也是凑巧,刚好我要粮,你外祖父家中有粮,我们这是两全其美。”宋十鸢也跟着笑了笑,又道:“等签了镖单,我会派人去扬州,随镖行一起上路,买粮的银钱也会带去扬州。” 魏岚和王家不主动提起货款,宋十鸢却是不好意思再拖下去的,况且筹措这么多粮食的成本还在那放着。 魏岚笑了笑:“十鸢妹妹做事总这般妥帖。” 说完这些正事,宋十鸢看向魏岚憔悴的面容,方才说笑时神情中也难以遮掩的疲惫,关心道:“姐姐这两日可还好?” 魏岚眼神微黯:“还好,只是近来家中事多,十鸢妹妹想是还不知道魏怜昨日与二皇子定了亲。” “二皇子?”宋十鸢对二皇子印象不太深,不过前些时候魏老夫人寿宴那日,她才见过二皇子和四皇子,大致能在脑中对上脸。 宋十鸢感慨道:“这亲事竟然定得这么快?” 魏岚:“想是害怕夜长梦多,再闹腾出什么事来。” 宋十鸢点点头,见魏岚没提旁的,她也不好多问,她还没蠢到将明安在酒楼偷听到的事情暴露出来。 只说道:“姐姐若是遇到走不过去的坎儿,实在找不到人可说,千万记得来寻我,我虽然帮不上姐姐太多,但至少能听姐姐倾诉一番。” 魏岚真心实意地道:“若有那日,我一定来寻你。” 但她眼下不是遇到走不过去的坎儿,而是一条复仇路。 知道真相后她无法接受一直疼爱她的祖母对她好,其实是因为愧疚。 这几日她都未曾去祖母房里,她怕控制不了自己去质问魏老夫人。 整个东陵侯府都让她觉得恶心,唯独今日来宋府找十鸢,才让她的心绪得到了片刻的宁静。 “妹妹,我走了。”魏岚站起身,笑容里多了一抹伤感,“过几日我有事要忙,可能顾不上旁的事了,归元镖局的人到了西京会直接来宋府寻你。” 宋十鸢起身送她出府,直将魏岚送到前院影壁,看着她上了马车。 魏岚最后那个笑容给她一种对方要去很远的地方特意告别的感觉。 第62章 弑父怎么了 宋怀壁看见她带着丫鬟站在府门外,冷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宋十鸢回过头,淡淡道:“我来送客。” 宋怀壁皱着眉道,“你一个姑娘家少往前院来,从前你痴傻便也就罢了,如今你痴傻病既然好了,就该在后院多学点针织女红和三从四德的规矩!” 宋十鸢抿了抿嘴角,只当没听见,看向他身后抬着箱笼的下人。 宋怀壁注意到她的目光,脸色阴沉下去,谢桐不肯给他库房钥匙也不给他银子,周景安逼得急,他只能舍下脸面去跟同僚借钱准备聘礼。 想到这里,一股邪火窜了起来,他冷哼一声:“别学你娘那个贱妇的做派,否则即便嫁了人,但是得不到丈夫的喜爱,迟早也会沦为下堂妇!” 听见他阴阳怪气的贬低母亲,宋十鸢脸色冷了下来,骂她可以,但是骂谢桐不行。 宋十鸢反唇相讥道:“真是可笑,女人不守贞就得沉塘浸猪笼,男人薄幸滥情在外头养女人,一句天底下男人哪个不三妻四妾说得是理直气壮,这样不忠不贞的男人反过来还要嫌弃自己的妻子,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闭嘴!”宋怀壁脸色涨红,恼羞成怒地扬起手掌狠狠朝宋十鸢脸上掴去。 他的眼睛里是克制不住的汹涌怒意,谢桐对他冷嘲热讽也就罢了,如今这个女儿竟也敢对他这个父亲不敬,他只觉得自己身为男人、身为父亲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挑衅。 宋十鸢在他扬起巴掌的那一瞬,就躲开了。 她才不会站在那里傻傻地挨打。 宋怀壁掌掴了个空气,带的身子一趔趄,他心下怒极,怒声大骂道:“孽障!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谢桐那个悍妇乱了三纲五常,竟将教得你无父无尊,我今儿非要好好教训你这个孽障,让你好生学学规矩!” 说着,他竟吩咐身后抬箱笼的下人去抓宋十鸢,意图将她摁在跟前下跪,掌掴于她。 宋十鸢没想到宋怀壁这个老毕登一点道理也不讲,父权的权威一受到挑衅,就跳脚暴怒要打人。 府门还大敞着,他都丝毫不顾忌了,可见这是打定主意要将近来受的气全都发泄到她身上来。 宋十鸢给怜双使了个眼色,怜双会意拔腿就往碧梧院跑。 几个下人犹豫着不敢上前,宋怀壁一脚踹了过去,怒火中烧地吼道:“我才是这府里的大老爷,父亲教导子女天经地义,你们还不快去将那孽障给我摁住!” 纤云牢牢地将宋十鸢护在身后,对那几个围过来的下人冷声喝道:“你们胆敢冒犯小姐,身家性命不想要了?别忘了你们的卖身契都在夫人手上!” 宋怀壁脸上怒意翻滚,毫无一丝体面可言:“你个贱蹄子也敢在这大放厥词,我才是宋府的家主,将她拉开!” 下人们一脸为难,但又不敢不听宋怀壁的吩咐,只好抬手去扯纤云。 无人敢去碰宋十鸢,这是府里正经的嫡出小姐,主母疼在心尖尖上的女儿,他们若是冒犯了小姐,就算讨好了老爷,夫人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 何况夫人连老爷都敢揍,这府里谁是真正的话事人,明眼人都清楚。 纤云死死地挡在宋十鸢跟前,拔下了头上的簪子,谁敢碰她,就狠狠地扎过去。 几人本就不情不愿,一时间更是佯装无法下手,场面就此僵持起来。 宋怀壁气的怒发冲冠,心里的邪火暴涨,一脚踹到几个小厮的身上,嘴里骂道:“反了天了,我的话你们都不听了,这是宋家,不是谢家!” 而后伸手就去扯宋十鸢的发髻,想将她一把揪出来。 宋十鸢矮身躲开。 纤云几乎没有犹豫,举着发簪就朝宋怀壁刺了出去。 宋怀壁是个年富力强的的中年男人,动起真格来,纤云自然敌不过他。 宋怀壁劈手夺走簪子,顺带大力将纤云推倒在地。 紧接着便一把揪起宋十鸢的衣襟,狠狠扯到跟前,怒声骂道:“孽障,你还敢跑!我打不死你!” 他扬起右手使尽全力狠狠朝宋十鸢脸上掌掴了去。 宋十鸢那双明眸里燃起灼灼烈火,抬起手狠狠划向宋怀壁的右臂。 巴掌落下的瞬间,宋怀壁痛叫一声,他看了一眼手臂,不敢置信而又恚怒至极。 血水滴落在宋十鸢的高肿的面颊上,她牵起唇角,浑圆的杏眸漆黑渗人:“父亲,下一次就不是手臂了。” 她露出手指间的薄刃,在宋怀壁的脖颈前比划了下。 宋怀壁遍体生寒,色厉内荏色:“你还想弑父不成?” 宋十鸢灿然一笑,血水顺着她的面颊滚落,她用手背随意一抹,“父亲大可以试一试我敢不敢。” 她知道自己冒失了,但她一点也不后悔,什么事都可以权衡利弊、谋而后定,唯独在她面前侮辱她的母亲不行。 谢桐对她那样好,她绝不会隐忍,任由这个人渣在她面前诋毁她。 宋怀壁看着她,只觉得浑身好似有蛇蹿过,令他通体冰凉,有些毛骨悚然。 “怪物……”他失声吐出了两个字。 一只修长的手掌猛地攥住了宋怀壁揪着宋十鸢衣襟的那只左手,力气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来人沉沉地道:“松开。” 宋怀壁疼得额上直冒冷汗,他扭头看去,见是裴岐野,外强中干地道:“五殿下,我在教训不孝女,这是我宋府的家事。” 看见宋十鸢脸颊上的血水,裴岐野英俊的面容上覆了一层阴郁,那双凤眸凶戾得几乎噬人,手掌再次施力,宋怀壁疼得面目扭曲,不受控地泄了力,松开了宋十鸢的衣襟。 裴岐野大力甩开手掌,将宋怀壁甩的一趔趄,差点跌倒在地。 裴岐野垂眸看着宋十鸢高肿的面颊,心中戾气横生,他蹙着剑眉问她:“伤到哪里了?” 宋十鸢侧过面颊,有些不愿被他看到自己的狼狈,“不是我的血。” 被甩开的宋怀壁稳住身形,看着手臂上滴血的伤口,一时间愤怒惊惧交加。 他根本看不起裴岐野这个落魄下贱的皇子,怒意顿时有了出口:“五皇子宋府不是你耍威风的地方,收留你几日已是我宋府仁慈,赐婚懿旨还未下,你厚颜无耻地与我女儿拉拉扯扯,是要无媒苟合吗?” 第63章 阴狠无情 “宋怀壁你闭嘴!”迟了一步赶来的谢桐远远听见这一句话眼里几乎要迸出火来。 大敞着府门,竟张口说自己的女儿跟外男无媒苟合,天底下竟有这样主动侮辱自己女儿名声,往自己女儿身上泼脏水的父亲,简直丧心病狂。 好在宋府这处四进四出的院子在碧水胡同最内侧,没有人过来看热闹,否则传出去鸢儿的名声就要全毁了。 “关门!”谢桐冷喝一声,守门的小厮急急忙忙合上了朱红大门。 宋怀壁捂着手臂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对上谢桐,他那暴怒的气焰一下就低了。 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在这整个府里成了孤家寡人,所有人都听谢桐母女的,都在跟他作对。 谢桐走到宋十鸢跟前,看见她高肿的面颊,脸上的血迹,一时间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宋怀壁!”谢桐美目喷火,手中的梅花长枪直指宋怀壁,咬牙切齿道,“你敢打鸢儿?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宋怀壁浑身一抖,他举起自己还在流血的手臂,嘶吼道:“她用刀划伤了我!” “我是她父亲,父亲教训女儿天经地义,她对我动刀,满西京哪有这样的姑娘?她鸮鸟生翼,狂悖忤逆,不孝不悌!” 谢桐这才注意到宋怀壁受了伤,她嗤笑一声,长枪挑一挑,束发冠应声而落,宋怀壁顿时披头散发。 “活该!你为父不慈,就别怪鸢儿不孝,再有下次,我要你的命!” 宋怀壁脸色铁青,这一刻他心底对谢桐的杀意几乎灭顶。 有这对母女在,他在这府里根本毫无一丝威严,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被冒犯践踏,这样的女人就该去死,他才是宋家的主子! “还有,五殿下是我留在府里的客人,他想住到几时就住几时,轮不到你来多管闲事。”谢桐背手收回梅花长枪,丢下狼狈不堪的宋怀壁,带着宋十鸢转身而去。 宋怀壁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见他脸色阴沉的厉害,搬箱笼的那些下人根本不敢上前。 躲在角落里看了全程的金福实在有些不忍心,走了出来:“老爷,您手臂还在流血,我给您包扎下伤口还是去外头请个大夫过来?” 宋怀壁遮掩住眼底的狠辣之色,他还要赶去周府下聘,只回房让金福往伤口上洒了些金创药,重新束发更衣,让下人们搬着箱笼,匆匆出了门。 过了北侧垂花门,裴岐野驻足,他克制着目光不去看宋十鸢,与她们分开向西院走去。 等几道脚步声渐渐远去,裴岐野回过身去,他凝视着宋十鸢即将消失的纤瘦背影,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五指握紧又松开,反复几次,最终还是将瓷瓶放回了怀中,没有迈步追上去。 他不想承认在看见宋怀壁掌掴他的那一刻,他失控了。 攥着宋怀壁的那手,差点要掐上他的脖子,扭断他的脖颈。 他还是见不得宋十鸢被人欺负,不论她是那个傻傻的宋十鸢,还是现在这个清醒聪明的宋十鸢。 就像小西山那夜,明明他已经赶不及,可看见那辆狂奔的马车即将坠入断崖的那一刻,他浑身血液几乎都凉了下来,根本来不及多想,前所未有的气力骤然爆发,本能地飞扑而去。 他从来不是一个有怜悯之心的人,他将自己这条命看的很重很重,为了一口吃食,为了活下去,他无所不用其极。 没什么比他活着更重要。 他至今都想不通那一刻为何会不顾后果的扑过去,倘若他没能救下宋十鸢,那他也会被那辆马车带着跌入断崖摔得血肉模糊,粉身碎骨。 后来,裴岐野将这归咎为他犯病了。 可今日看见宋十鸢挨打,他又差点失控。 她那个丫鬟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往后院跑的时候,被他撞见拦下来,他只听到半句话“老爷要打小姐……” 等回来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前院。 这份失控究竟是源自于什么?裴岐野想不通。 但又好似想通了。 人人厌弃他是夷族杂种,痴傻的宋十鸢也被人人厌弃,他们两个一样的可怜。 他将宋十鸢当成了另一个自己,所以他见不得别人欺负她,见不得她去死。 一定是这样的。 不然他这头狼心狗肺、阴狠无情的野狗,还会有慈悲心肠不成? 裴岐野嗤笑一声,纵身一跃,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围墙。 碧梧院 谢桐一脸心疼地用浸了冷水的帕子擦拭宋十鸢高肿的面颊,只恨不得回过头再去扇宋怀壁一个大嘴巴子。 “娘,我没事。”宋十鸢朝谢桐安抚一笑,问怜双,“五殿下怎么会过去?” 怜双拿了消肿止痛的药膏过来,“奴婢去给夫人报信,正巧撞见了五殿下。” 谢桐拿过药膏,动作轻柔地往她脸上涂,嘴里却气恼地道:“宋怀壁真是疯了,我刚才真想一枪削断他的脑袋!” 宋十鸢道:“是女儿莽撞了。”宋怀壁今日的举动传递出一个信号,他已经愈发沉不住气,也不想再容忍了,看来下毒应就在这两日。 有些人在大事将成前,会变得急躁,失去耐心。 “我瞧着他那些箱笼是去给周家下聘的。”宋十鸢冷静分析,“周炳昌在贡院主持春闱,他这时候去周家下聘,应是周家刻意算好的,趁着周炳昌不在,将周氏的婚事先定下来。” 周炳昌不会自掘坟墓,可惜周家人短视,偏偏要在这个档口逼着宋怀壁娶了周氏,宋怀壁做了几十年的官,脑子偏生也是个不够用的,竟真的抬着聘礼就这么去了。 宋十鸢拉住了谢桐的手,目露狡黠:“母亲,您去一趟都察院经历司都事张夫人家里,与她好好哭诉一番府里的糟心事。” 谢桐疑惑:“我去哭诉?” 宋十鸢点点头,“母亲您一定要做出伤心欲绝的样子,再说一说府里这些年的开支,但是不要提周家。” 上次明安查出来工部员外郎刘志、太常寺寺丞王沛都和宋怀壁有私交,唯独都察院经历司都事张直跟他们毫无来往。 但了智做祈福法事那三日,张直的夫人却日日都同另外两位夫人一样登门拜访。 宋十鸢在心里琢磨了一番,琢磨出了些门道来。 第64章 抓住把柄 祈福法事宋府并未往外张扬,但刘、王两位的夫人还是得了信登门,可见是暗中有人授意。 结合那日要给谢桐批宫坐伤官七杀命卦,宋十鸢不做他想,定是宋初意所为。 她应是知道这两人与宋怀壁私交甚好,才特意给这两人的夫人送信,让她们登门亲耳听见谢桐的坏命格,借她们的口把谢桐的坏命格传扬出去,只是后来被她破解,便没了下文。 而都察院经历司都事张直的夫人会过来就很不同了。 都察院由前代的御史台发展而来,与刑部、大理寺并称三法司,都察院主掌监察、弹劾百官之权。 宋十鸢大胆猜想,张夫人会过来是因为都察院盯上宋府,亦或是盯上了周炳昌想要从宋府下手。 大胆猜测,小心求证。 谢桐去张夫人跟前哭诉过后,就能试探出结果了。 朝中若有人不想让周炳昌顺利进内阁,眼下宋怀壁去周家下聘就是个递上来的把柄,正好可以在朝堂上攻奸周炳昌以权压人,让宋怀壁抬他那做外室的女儿进门当平妻。 她将这些掰碎了说给谢桐听,谢桐听完恍然大悟,眼睛发亮地看着宋十鸢,有些骄傲地说:“鸢儿,你太聪明了!” 而后,她将药瓶递给纤云,“你给鸢儿上药,我这就叫人备马车去张府。” 谢桐带着谢嬷嬷离开后,纤云接着给宋十鸢脸上擦药膏,她忍不住问道:“小姐,您用什么划伤的老爷?” 宋十鸢抬起手,露出一片薄薄的刀刃。 “咦,小姐您从哪弄来的这东西?瞧着不像是精铁。”怜双看着那薄如蝉翼但看着就十分锋利的刀刃,好奇地道。 宋十鸢:“应是精钢。” 这刀刃是那日她给裴岐野包扎掌心的伤口时留下的,她瞧着像是百炼钢淬炼成的,刀刃短小,一面是刀锋,另一面的刀背刚好手握,藏于掌心可以严实包裹。 她觉得特别适合带着防身,就将这刀刃给昧下了。 今儿顺手就给用上了。 “你受伤了吗?”宋十鸢朝纤云关心道。 纤云心里一暖:“奴婢就摔了一跤,没受伤。” 纤云看着那刀刃,想了想道,“您贴身带着这东西,可别伤了自个儿,我给您在刀背上缠上布条,这样就不怕伤到手了。” 宋十鸢将刀刃递给她,由着她去折腾。 怜双看着她的脸,这么好看的脸老爷竟也下得去手,她心疼地道:“老爷打您巴掌,小姐您伤心吗?” 宋十鸢摇了摇头,若是谢桐打她巴掌,她肯定伤心,因为她对谢桐有感情。 她对宋怀壁那个渣爹没什么感情,不在乎自然就不会伤心难过。 宋十鸢看了一眼怜双和在纤云,出声问:“你们也到说亲的年纪了,有没有心仪的人?” 怜双赶紧摇了摇头,纤云道,“奴婢没有。” 宋十鸢道:“我和娘可能很快就要离开西京了,你们若是有心仪的人,我就让娘把身契给你们,为你们备好嫁妆。” 怜双几乎想都没想:“不管小姐去哪,我都跟着小姐。” 纤云道:“奴婢也是。” 宋十鸢笑了笑,“我想去朔北,你们跟着我的话,那种地方可找不到什么好人家,你们好好想一想。” 怜双向来怎么想就怎么说,在宋十鸢跟前更不会遮掩:“奴婢不想嫁人,伺候完丈夫又要伺候公婆,十月怀胎鬼门关里闯一遭,还要没日没夜地照顾孩子,反正小姐去哪奴婢就跟去哪儿。” 宋十鸢说道:“你跟着我,不也要照顾我?有什么好的?” “那不一样,小姐待奴婢们好。”怜双很是有自己的理,“嫁了丈夫就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操持一大家子,哪有跟着小姐自在。” 宋十鸢笑了,“感情是跟着我自在才不舍得嫁人。” 性子更沉稳的纤云道:“奴婢是被家里人卖进府里的,家里穷得快要吃不上饭了,爹娘就想着卖掉女孩换口粮,小子要留着传宗接代,女孩轻贱,养儿能防老,所以他们卖掉了我。” 她笑了笑,一向内敛的她露出一抹倔强来,“奴婢不想结婚生子是怕日后家里也穷得吃不上饭了,他们也会将我生的女儿卖掉换口粮。” 宋十鸢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不会的,我会给你备上一份丰厚的嫁妆,虽不能过富贵日子但不会叫你忍饥受饿的。” 纤云摇了摇头,说道:“女子在家中一向是说不上话的,贫穷人家更是如此,我怕我生的女孩受苦,即便不是穷到卖儿卖女的时刻,其他大多时候也总是要女孩受委屈,牺牲的都是女子的利益。” 她能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受过很多委屈和不平,才会有这样切身的感受,这是一个女性深受礼教束缚男权压迫的朝代,她能隐隐觉察到这种不平,已是难能可贵。 宋十鸢用欣赏的目光看向纤云,绽放出一抹笑容:“好,不想嫁人那就不嫁人,跟我去朔北一起吃苦去。” 这话打破了有些沉闷的气氛,两人也都笑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主仆三人正说着话,碧梧院的小厮过来通传道:“百食居的掌柜明安求见夫人。” 谢桐不在,就通传到了她这里。 宋十鸢想着应是又有什么消息了,她叫人将明安带了进来,在正堂里见了他。 明安躬身行完礼才抬起头,见夫人不在,他十分守礼地又低下头,“小姐,派去宁州的人回来了,周氏旁支的二老爷这些年做起了往南边跑商的生意,派去的孔三怀疑就是这位周二老爷在替周氏往南边送银子。” 宋十鸢听他继续说道:“孔三把周二老爷骗来了西京,周二老爷还当是周家派人接他来的,一到西京,我就将人给捆住扣了下来,来之前终于撬开了他的嘴,他承认了这些年往南边跑商是在替周氏给周家人送银子。” 宋十鸢追问道:“可有账目?” “有。”明安道,“这周二老爷留了一手,想靠账本挟恩让起复后的周炳昌帮扶他那一支,只是账目还在宁州,我已经派人去取了。” 第65章 弃之不可惜 宁州离西京并不算远,快马加鞭不过两日的路程,取账目的赶回来还来得及。 明安事情办的实在利索出色,足可见谢老将军对谢桐的疼爱。 因为女儿嫁的太远,远到他害怕安南谢家鞭长莫及,出嫁前就安排了这么多得力又忠心的人来襄助女儿,好让她一生顺遂。 可世事不尽如人意,毕竟谁也不能隔着肚皮看透人心。 不过宋十鸢相信,若是外祖父谢老将军仍在世,他知道了宋怀壁的所作所为,他绝对会为谢桐撑腰和离,亲自来接她回安南。 天色擦黑的时候,谢桐从外面回来了。 马车停在影壁前的时候,宋怀壁也刚巧醉醺醺地从外头回来,他虽吃多了酒脚步踉跄,但一脸的志得意满。 看见谢桐,他春风得意的劲儿滞了滞,一句话没说,转头就让金福扶着往书房去了。 他今日本是想歇在杏花胡同的,可周念诗搬回了周府,说是两人就要成亲了,不好再不照体统地胡来。 宋怀壁只能不情愿地回了府里,可一想到府里的谢桐母女,他就如鲠在喉,实在厌烦。 强忍着那股子厌恶劲儿回了府里,却不想一进门就碰见了谢桐。 隔着灯笼的光晕宋怀壁瞧见了谢桐红肿的眼和眼角的细纹,回到书房回想着她那双一看便是哭过的眼,宋怀壁心里隐隐有些痛快,生出了一份难以描述的隐秘愉悦感。 谢家大小姐性子强势刚硬,当年他费了好些心思才引得她心动,被谢老将军好一番磋磨才将人娶到手。 婚后他要靠谢桐的嫁妆过活,在她面前从来都是低三下四地哄着,不敢摆出他这做男人的款,处处依从一个女人,消磨了他所有的耐心。 谢桐更是从未在他跟前矮下过身段,她不会逢迎他的喜好,也不会在她面前流露出娇怯的一面,就连在床上他都得忍着,她不舒服了就要拿脚出踹人。 做夫妻这么多年,他甚少见她落泪,她是刚强的倔性子,除了一双儿女能让她伤心掉泪,他这个丈夫是分毫没有分量的。 宋怀壁靠坐在太师椅上,回味着刚才她那双红肿的眼睛,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勾。 再刚强不还是个女人,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她终究是在面前落了下风。 他有些迫不及待想要看到谢桐濒死时候的情形,会不会痛哭流涕地跟他求饶,亦或者是后悔这些年在他面前的傲气凌人? 宋怀壁又想到谢桐眼角的细纹,她一向不爱涂脂抹粉,年轻时候容貌盛,自然是美的,可现在看着不过一黄脸妇人尔。 这一点上跟周念诗与她完全不同,周念诗爱俏,胭脂水粉用在脸上有种徐娘半老的风韵。 他喜女人饱满丰腴一些,周氏便每日多进食,又饮许多木瓜牛乳,让身姿丰腴起来,房事上更是任他折腾尽兴。 他想娶周氏进门做平妻,除却怕攀附周炳昌之外,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周念诗合乎他的心意。 周氏同他解释过了,了智大师批出的宫坐伤官命格可以破,只需取自己的心头血让丈夫饮了,便不会伤妨到丈夫的官途。 她竟真的在心口取了血来给他饮,一个女人甘愿为他做这样的事,他哪能不动容? 搂着周念诗的时候,宋怀壁胸口是热的,而谢桐于他已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了。 他拉开桌案下的屉匣,看了眼里头的药包,目光变得愈发迫切狠辣。 谢桐看着宋怀壁去了前院书房,啐了一口“晦气!”带着谢嬷嬷回了碧梧院。 见她回来,宋十鸢一边吩咐人上菜,一边拿起在冷水里镇过的瓷勺给刚坐下的谢桐冷敷红肿的眼皮。 谢桐见她这样心细,心里淌过一股热流,笑着说:“张夫人果然拉着我问了许多事,鸢儿你兴许真的猜中了。” “娘为何这么说?”宋十鸢看她高兴,追问道。 谢桐肿胀的眼皮被带着凉意的瓷勺滚过,舒缓了许多,她道:“我到了张府跟张夫人哭诉了没一盏茶,她就借口要更衣出去了一趟,后来特意将我请去了正房接着叙话,我是习武之人能听出来她耳房里藏了人。” 宋十鸢给她用凉瓷勺滚动按摩过后,又取了浸在热水里的帕子,热敷在眼睛上。 谢桐舒服地喟叹了一声,接着道:“我猜那人肯定是她丈夫张直,张夫人还试探我周家的事儿,我都模棱两可地带过去了。” 宋十鸢夸她:“母亲做的很好。” 谢桐得了她夸赞,高兴地笑了起来:“我走的时候,张夫人还问我想不想和离,还说左都御史冯老大人的夫人最是看不惯这样的不平事,若是我有和离的念头,可以请冯老夫人来撑腰。” 宋十鸢问:“冯老夫人什么来历?”西京权贵多,一块匾额掉下来就能砸出几个贵人来,这位冯御史的夫人想必也不是等闲出身。 谢桐跟她说道:“那位冯老夫人出身忠勇伯府,母亲是已亡故的平阳郡主,在西京一众夫人里很是德高望重,能说得起话来。” 宋十鸢思忖了下,“等事发那日,可以叫人去给冯老夫人递张请帖。” 虽然他们那些人各有自己的算计,是想借机在朝堂上打压周炳昌的风头,但那又怎样? 不过是互相利用,借力打力,她和母亲能从中获得切实的好处从这乌烟瘴气的宋家脱身就行了。 用饭的时候,宋十鸢将明安送来的消息说给了谢桐听,谢桐大喜过望,她算了算时日,“安南那边也该有信儿传来了。” 宋十鸢宽慰她,“有周二老爷和他往安南送银子的账本在手里,便是安南那边没什么消息也不妨事的。” 晚间,沐浴过后,宋十鸢叫厨房的人送了一筐萝卜过来,打发了纤云和怜双下去歇息,她从香囊里拿出进忠那日送来的‘考题’,握着刻刀趴在软塌的矮桌上折腾起来。 一个时辰过去,桌案上摆放了一排排不甚整齐的萝卜章。 她按顺序将萝卜章蘸了最便宜的碳黑墨,在坊间便宜常用的大呈文纸上拓印下文字。 第66章 不要他了 私漏科举题目的事,宋十鸢让谢蛮子去查过宋初意,她虽做的隐秘,但还是被谢蛮子查出来她让下人和几个贡生接触过。 十鸢并不意外,她夺回嫁妆,家里的银钱又被谢桐把持着,宋怀壁想要给周念诗下聘都要找同僚借银子,没有闲钱再给宋初意另外筹备一份嫁妆。 堂堂安王侧妃手里怎么能捉襟见肘没有银子使呢?她能将考题泄露给宋允,那就能泄露给别的人来换一笔不菲的银子,现成无本万利的买卖不做白不做。 可是,其他举生们谁不是焚膏继晷,兀兀穷年? 这些花钱舞弊的人若是考中,他们会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不,他们不会。 他们只会想尽办法搜刮民脂民膏,加倍弄回现在所花出去的银子。 她不是什么活菩萨,只是这事儿刚好叫她知道了,若是装作不知,她良心上过不去。 做人可以狠,但不能没良心,没了良心就没了自己的底线。 而她刚好是一个有那么一丁点儿良心和底线的人。 不求俯仰无愧于天地,行为无愧于人,只求无愧于心。 科举舞弊事关重大,宋十鸢不想让身边的人沾染分毫,牵扯着宋允她没告诉谢桐。 怜双和纤云都识字,她不能让她们帮忙,所以她想出了用刻萝卜章来做简易的泥活字拓印考题,萝卜不起眼又容易毁尸灭迹,剁碎了往马厩里一倒,什么蛛丝马迹都不会留下。 纸张和墨她选的都是穷苦百姓最常用的,如此一来,便是大理寺和刑部最擅长查案的人来查,也如泥牛入海,难以追查出什么线索来。 只是如何将这些考题散去街上,她还没想到人选。 私心里宋十鸢并不想用谢蛮子,她不想让谢桐的人沾手,因为有风险在,万一不慎被查到那就是砍头的重罪。 她放下手里的萝卜章,从香囊里拿出那枚裴岐野给她的铜板,放在了桌案上。 那日这枚铜钱被她投掷到半空时,她不但做出了要揭发科举舞弊的决定,还想好了揭露的法子,甚至是要用的人选。 她想用裴岐野,让他将这些纸张散乱在大街上。 可心里又有些说不出的别扭犹豫。 因为她曾清清楚楚的看到过趴在地上如猪狗一般可怜狼狈的裴岐野。 见识过冷宫里卑微如蝼蚁人人可欺的裴岐野。 目睹过差点饿死在寒冬腊月里可怜凄惨的裴岐野。 从来没有人对他好过。 从来没有。 她那点别扭犹豫源自于不忍心。 纵然她还记着裴岐野曾经是怎样凶恶地威胁欺凌她。 宋十鸢指腹用力摁了摁桌上的铜板,轻轻地叹了口气。 等拓印了几百张大呈文纸,她才下了决心。 无他,裴岐野是朝廷与北洲求和商谈好的质子,若真不小心查到了他身上,皇帝就算震怒,但也不会让他这个质子有所损伤,北洲人还等着磋磨裴岐野泄愤呢。 再有春闱考完就是二月中了,三月初礼部送质子去北洲的使团就要出发,十来天的时间,等科举舞弊案真正爆发说不定裴岐野已经离京在去往北洲的路上了。 翌日二月十一,会试第一场考完宋允晚上会回府过夜,明日再去贡院考第二场。 宋十鸢让进忠将纸条又放回了宋允的书房,叫怜双去请裴岐野。 怜双一个人回来了,裴岐野所住的西院客房没人,她扑了个空。 宋十鸢不觉得奇怪,裴岐野迟迟不回宫肯定是有自己的事要办,不可能整日都待在宋府。 晚间,宋十鸢坐在院中摇椅上品茶,看见身着青衫的人影走近,她还以为是裴岐野过来了,抬起眼看过去,原来是宋允回来了。 宋允声音温和地道:“妹妹好清闲的雅兴。” 宋十鸢扯了扯唇角,没兴致跟他搭话。 宋允眸中有阴沉之色一闪而过,进了正房去见谢桐。 宋十鸢撂下茶碗,起身也进了屋。 屋内,谢桐正在看兵书,见宋允走进来,她脸色微变,有些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看他。 宋允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清雅温和地跟谢桐说话。 “母亲,儿子觉得此次春闱很是有些把握,特意来告诉您一声,让您也高兴高兴。” 他虽一脸疲态,但神色中难掩兴奋得意,虽只考了一场,但似乎对后面两场已是成竹在胸。 无人接话,他脸上也没有尴尬之色,继续说道:“多谢母亲疼惜儿子,不忍毁儿子前程,隐忍委屈答应让周氏进门,来日儿子高中定给母亲长脸争光!” 谢桐抿了抿唇角,看见跟进屋的女儿,翻滚的情绪才平静下来,她掐了一把手心,忽然间觉得能喘过气来了。 “天上下雨地上流,母子吵架不记仇。”宋允笑着说了句俗语,温温和和地央道,“母亲,您就原谅了儿子这一回,可好?” 他是被父亲劝过来的,从贡院回来得知父亲已经去周家下聘过了,周景安也做主收了聘礼,他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跟周家结成姻亲,那他此次蟾宫折桂,势必能谋个好去处。 从贡院回来他浑身疲累得很,本是不想花精力来碧梧院低声下气求和的。 但父亲有句话说得很对,他和谢桐到底是母子,若是母子不和闹得人尽皆知,于他名声有碍。 景朝天子以孝治天下,对太皇太后的孝悌之心天下皆知,文武百官上行下效,想到这处,他才来了碧梧院。 谢桐听完他的话,定定地看向他,神色冷淡地说:“宋允,往后你只当没我这个母亲吧。” 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她心底绞痛,想起了多年前怀宋允时,那是她的第一胎,没有经验。 别人说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她便全都忌了口,生怕会有什么闪失。 头几个月她孕吐得很厉害,想吃的要忌口,不想吃的强吃下去会吐出来,折腾的整个人像是病了一场,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后来不吐了,肚子沉得她不舒服又整宿整宿地睡不好,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 好不容易熬到生产,足足疼了两日,才将孩子生下来。 死去活来了一回,她晕厥前,让嬷嬷把孩子抱来看了一眼,皱巴巴的小脸明明不好看,她却笑了出来,受的那些苦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可现在她看着宋允,只有陌生,再没了骨血相连的满腔爱意。 宋允脸色一沉,脑中有根弦绷了起来。 她这是不要他这个儿子!? 他眸子里有克制不住的汹涌怒意,声音尖锐地道:“母亲可别后悔!” 第67章 吐血昏厥 谢桐瞳孔轻颤,指甲深陷入手心却不自知,她竭力维持着冷淡的表情,无波无澜地看着宋允。 宋允盯着她面无表情的脸,心里涌动出一股恐慌来,但更多的是难以遏制的恼火,这个生养他的女人,竟不要他这个儿子了? 怒火压住了那一丝不安的惶恐,他尖锐而又刻薄地再次出声:“没有儿子为您撑腰,周氏进门后您还能坐稳主母的位子吗?” 他目光阴沉地看向宋十鸢,抬手指着她:“还是说你要指望她这个女儿来支撑门户,为你养老送终?别异想天开了,她一个女子能有什么用呢?她是能读书致仕还是能建功立业?” 看着谢桐无动于衷的样子,宋允的愤怒变得愈发激烈。 “男乾女坤,乾为首,天、君、父、夫,这天下男子为主,女子为辅!这世上的女人若无门户蒙荫,儿子撑腰,会过什么样的日子?我来告诉您,她们会被夫家作践视如猪狗,会无家可归,只能去做娼妓!” 宋十鸢看着他狂怒低吼,极尽讽刺地一笑。 “这么贬低女人,看不起女人,你莫非忘了自己是从女人的肚皮里爬出来的?” “你住口!”宋允再不掩饰对她的厌恶,神情癫狂:“生下来就是个傻子,你这个蠢货累赘早该去死……” “砰”地一声,茶杯冲着宋允的面门砸了过来,摔落在地,碎成数片,砸断了他的话。 谢桐冷冷地看着他:“你给我滚!我生养你一场,就养出了你这么一个薄情寡恩、狠毒刻薄的白眼狼?若早知如此,我宁愿从未生过你这个儿子!” 宋允抬手摸了一把被砸中的额头,指腹染上了一抹血色,他胸口剧烈起伏,满脸阴郁,恨恨地瞪了宋十鸢一眼,那一眼里充斥着不甘和嫉恨。 他咬牙道:“既然母亲不要我这个儿子,那儿子就等着,往后的漫漫余生没有丈夫的疼爱、儿子的照应,儿子等着看您在这后宅里能过成什么样。” 桌案上的烛火摇曳,灯芯发出爆响,映照得谢桐面白如纸,她眸中晃动着极为隐秘的湿意。 宋允又看向宋十鸢,语气森寒带着挑衅:“还有您最疼爱的好女儿,算一算时日,儿子放榜时,她应当就要跟着五皇子去北洲了,儿子可听说那些蛮夷人不光残忍嗜杀,还喜食鲜嫩的两脚羊,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 “先糟蹋了再烹食,她倒是继承了您的好相貌,您以为那些蛮族人能放过她吗?” 谢桐浑身颤抖,这一声声一句句都像是锋利的刀子狠狠地捅在她的心口,她嘶声吼道:“宋允!” 宋允见她终于暴怒,再不是方才那无波无澜的冰冷模样,心中快意了一些。 宋十鸢看着他脸上扭曲的神情,双眸冰寒,淡淡道:“那兄长可要睁大眼好好地等着,将来才有机会看我和母亲活成什么样子。” 宋允轻蔑嗤笑,拂袖转身而去。 他走得急,出了碧梧院才觉出脚下锐痛,他顿步脱下黑缎面云纹靴,从靴子里倒出一块沾了血的碎瓷片, 脚掌洇润出一片血迹,渗透了足衣,与皮肉粘黏在一起。 伤口不算深,但宋允忽然觉得很痛,比那年匕首扎穿掌心时还要痛。 有什么东西就像他手里捏着的这枚碎瓷片,听不见声响,却彻底地碎了。 远远走过来的进忠见他脸色惨白,脚掌上的血迹,赶紧上前搀他。 宋允却推开了他的手,囫囵套上靴子,踩着脚掌上的伤口,一步一步走回了明心阁。 痛意渐渐变得麻痹迟钝。 硌在脚底的碎瓷剔除后,伤口很快就会好起来。 人也一样。 谢桐看着宋允出去,颤抖的身子和脸上恸怒的表情渐渐平静下来。 她努力扯起唇角,朝神情担忧的十鸢道:“娘没事,天色不早了,你回房歇息吧。” 宋十鸢犹豫了下,想起那次夜半正房里传出的隐忍哭声,她知道谢桐是不愿将自己的脆弱示于人前的,更不愿被她这个女儿给瞧见。 她柔声道:“那母亲也早些安睡。” 谢桐含笑应了一声“好。”看着宋十鸢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她这才抓着椅子的扶手想要起身,五指却颤得厉害,她身子摇晃了下,跌坐在椅子上。 谢嬷嬷急忙上前想要去扶她,还未走过去,忽然迎面被喷了一脸的血水。 她脸色大骇,惊叫一声,忙冲上前扶住了谢桐。 尚未走远的宋十鸢听到这声悲恐至极的惊呼,心中一突,浑身充斥着像是突然踏空一样的恐惧,掉头就往回跑。 怜双和纤云急急跟上。 回到正房,看见桌案和地上的星星点点的血水,宋十鸢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她大步跑上前,见被谢嬷嬷搂着的谢桐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唇角还有喷溅的血迹。 她手脚发软,心神俱颤,强自镇定下来,跟谢嬷嬷合力将谢桐扶去了屏风后的架子床上。 她用力掰开谢桐的下颌,见她口鼻中没有被血块呛堵,对跟进来的怜双和纤云吩咐道:“让蛮子叔赶紧出府去请大夫,记得驾马车,若是大夫不肯来,就砸银子。” 怜双听着她声音发颤,急忙小跑了出去。 宋十鸢手指掐上谢桐的人中穴,又对纤云道:“去倒杯清水。” 又对慌张失措的谢嬷嬷道:“嬷嬷,去把窗扇全都打开。” 她的冷静表现,让几人都跟着镇定下来,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 人中掐了许久还是不见谢桐醒来,宋十鸢心下愈发焦急,面上却丝毫不显。 她强压着心里的害怕和惊慌,接过纤云端来的水,往谢桐口中喂去,又对纤云吩咐道:“让咱们院里的下人守好院门,除了大夫,谁也不要放进来。” 纤云应声,匆匆去了屋外做安排。 掰着谢桐的下颌喂了两杯水,宋十鸢转而拍打起谢桐的阳泉穴。 这是关于吐血昏厥,她所知道的所有急救手段了。 但拍打阳泉穴也没能让谢桐醒转过来,宋十鸢只能心急如焚地等着谢蛮子请大夫回来。 碧梧院的动静很快传到了前院,宋怀壁长袍都未穿整齐,就带着金福并几个身材魁梧的下人来了后院。 第68章 不得好死 他带过来的这几个健仆是宋初意给他的,说是担心谢桐再对他动手,让他带在身边防身。 见碧梧院院门紧闭,宋怀壁示意其中一个健仆上前敲门。 门被拍得梆梆作响,能瞧见门扇后有人影,但却根本无人开门。 宋怀壁见状笃定谢桐的确出了事,他一脚踹在门上:“狗娘养的,你家老爷来了,还不快开门!” 门内仍是没人作声。 见状,宋怀壁吩咐那几个健仆:“去撞门!” 其中一人道:“没有撞木恐怕撞不开,不如用斧子劈砍?” 宋怀壁对金福吩咐道:“带人快去拿斧子。” 金福心里一紧,却又不敢不从,他只能带着一个健仆去了二进院的柴房。 没多久那健仆就取了斧子回来,在宋怀壁的吩咐下,四人轮换着劈砍起了碧梧院的院门。 松木院门没多久便被劈裂开来。 守门的杂役小厮们脸色焦急,拿了木桩子去堵,被一斧头给砍飞了。 宋怀壁带人冲了进去,拿出了府中大老爷的架势,直接吩咐他带来的那几个壮仆动手,趁着下人们打作一团,他一脚踹开拦着他的下人,强硬地进了院子。 纤云瞧见,急急回了屋中跟宋十鸢报信:“小姐,老爷闯进来了。” 谢嬷嬷面露决然之色,“老奴去拦。” 除了她们这些个近身伺候的,碧梧院的其他杂役下人虽说也忠心,可宋怀壁到底是府里的主子,他们是不敢死命拦的。 宋十鸢听出了谢嬷嬷话中的决绝,她不能让嬷嬷拿自己的命去拦宋怀壁。 宋十鸢掐着手心逼自己冷静,对纤云道:“既然拦不住那就让他进,你去西院找五殿下,就说我求他救急,事后随他提条件。” 只是不知道裴岐野究竟在不在府里…… 听了她的话,纤云一溜烟地往外跑去。 宋十鸢知道宋怀壁急吼吼地过来,是想来确认一番谢桐是不是真的昏迷不醒,好另做盘算。 只是难保他不会趁虚而入,落井下石。 宋怀壁大踏步地走了进来,一进正房看见地上喷溅的血水,他急不可耐地越过屏风,径直走到架子床前。 看清谢桐双目紧闭,毫无知觉的模样,他眸光闪烁了下。 “怎么回事?”宋怀壁忽然怒声朝谢嬷嬷诘问道,“你就是这么伺候夫人的?夫人身子向来康健,怎么会突然就吐血昏厥?” 宋十鸢看着他道貌岸然的样子,冷冷地道:“这话您该去问宋允,是他将母亲气得吐了血!” 宋怀壁这时候竟做出了慈父的样子,痛心疾首地道:“傻孩子,你定是被这院里的刁仆给教唆了,竟攀扯起你兄长来了!这些个贱婢心思不善,往日就惯会挑拨我与你母亲的关系,别怕,今日父亲就惩处了这些个刁奴。” 宋十鸢眸光沉沉地盯着他,冷笑道,“您该搭个戏台子去演角儿,少在这儿唱大戏。” 宋怀壁脸色瞬间铁青,他这个女儿当真是好伶俐的口齿,一张嘴就有让人暴怒如雷的本事。 他索性也不装了,三两步来到房门口,朝院内他带来的下人沉声一喝:“来人!给我捆了这害了夫人的老妇,拖到院子里乱棍打死!” 见碧梧院的下人竟还敢拦他的人,他中气十足地道:“夫人病重,这院中的下人谁敢再放肆,一律捆了打个半死发卖出去!” 这一声镇住了碧梧院的杂役丫鬟们。 宋十鸢瞬间明白过来,他这是想趁机夺了掌家之权,把碧梧院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 “给我拦住他们!熬过今晚,一人赏银一百两!” 话音落下,碧梧院的杂役小厮和下等丫鬟们都有些蠢蠢欲动,想要去拦人。 宋怀壁沉声道:“我才是府中当家做主的大老爷,朝廷的命官!敢听这个孽种的话造次,我将你们全家都送进大牢,统统砍头!你们给我好生掂量掂量。” 碧梧院的杂役小厮们面露难色,再次被震慑住。 宋怀壁给他带来的那四个健仆使了一个眼色,几人立刻冲上前来。 看着那几个陌生的健壮小厮朝正房走来,宋十鸢眉眼凛冽如寒霜,厉声道:“我看谁敢!” 几个下人脚步微顿。 宋十鸢杏眸里淬了一团冷冽的火焰,气势凌厉:“谁敢踏进屋门一步,我要谁的命!” 宋怀壁沉着脸道:“鸢姐儿得了失心疯,将她关进厢房!” 这是……要软禁了小姐! 夫人还昏迷不醒,整个碧梧院能依仗的唯有小姐,宋怀壁要是把小姐给软禁了,那夫人恐怕要凶多吉少! 谢嬷嬷脸色大变,毫不犹豫地挡在宋十鸢面前。 “还不快动手!”宋怀壁沉声催促。 几个健仆不再犹豫,大步上前,健壮的手臂大力扯开谢嬷嬷,扭住她的手臂将人给摁在地上。 谢嬷嬷拿脚去踹,拼命挣扎,却被其中一个壮汉狠狠踹在了肚子上,一脚将谢嬷嬷踹得面色痛苦、满头冷汗,而后用麻绳捆住了她的手脚。 宋十鸢怒不可遏地看着这一幕,在健仆冲她过来之前,紧紧攥住了藏在袖中的薄刃。 转头直冲宋怀壁而去,在他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薄刃狠狠地抵在了他的脖颈上,割出一条血线。 她语气森寒:“我说过,再有下次就不是手臂了!” 宋怀壁只觉脖颈一疼,吓得不敢再动,后悔自己大意,忘了这个孽种是敢拿刀子伤他的,竟忘记设防与她站在了一起。 宋十鸢:“让他们住手。” 她要拖延到蛮子叔回来,或是纤云将裴岐野请来。 或是激怒宋怀壁,让他顾不上伤谢嬷嬷的命。 宋怀壁抿着唇角,不肯作声。 宋十鸢眸中闪过一抹狠戾,将那薄刃用力压向他的脖颈:“我是不怕与您玉石俱焚的,左右不过是一条烂命,与其吃苦受罪死在北洲,倒不如送您归西后死在西京。” 她的这话说得实在烈性,宋怀壁手臂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脖颈上刀刃抵着的皮肤也钝疼得厉害。 想起那日在巴掌落下的瞬间,她毫不犹豫地割伤了他的手臂。 宋怀壁这才隐隐觉察出自己这个从未看进眼里的女儿,骨子里有一种癫狂的疯意。 跟谢桐一样的刚烈,一样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只是今夜这样的大好时机,他绝不能错过,否则等谢桐醒来,他再想架空整个碧梧院可就很难了。 而且身为男人的自大,让他不相信宋十鸢真的敢弑父。 宋怀壁朝他带来的那几个下人使了个眼色,然后突然大叫一声,一把攥住了宋十鸢的手腕,用尽了全身力气,将抵在脖颈间的刀刃往外扯。 他到底是年富力强的男人,拼尽全力反抗,宋十鸢是敌不过他的力气的,但她也不肯就此作罢,刀刃狠狠在宋怀壁的手背上割了一下。 与此同时,那几个健仆冲上来,帮着宋怀壁制住了宋十鸢,反衔住她的手臂,将她死死地押住。 宋怀壁看了眼流血不止的手背,伤口极深。 他一脸狰狞,扭头在正房内环视一圈,从博物架上拿起一把青铜尺,来到宋十鸢面前,狠狠抽在她手腕上。 一连抽了数下,直抽得她手腕皮开肉绽,五指无力松开,手心死死抓着的那片薄刃掉落在地,才丢开青铜尺。 反手一巴掌又掴在她的脸上,嘴里骂骂咧咧地道:“你这个不孝不悌的孽种,竟还敢弑父,老子打不死你,当初生下你那日我就该将你丢在粪桶里溺毙!” 被捆着的谢嬷嬷看着这一幕目眦尽裂,满脸恨意,狠狠咒骂道:“宋怀壁,你不得好死,夫人和谢家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宋怀壁听到她的咒骂,反手又是一巴掌,这一巴掌直将宋十鸢抽得口鼻出血。 一道身影飞奔而来,迅猛凶悍如狼,在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之际,一脚踹飞了宋怀壁。 第69章 全部杖毙 他的动作太快,太猛,宋怀壁直被踹飞到屋内,砸坏了两把椅子,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而后裴岐野一拳砸在钳着宋十鸢手臂的那个健仆后心,他力如千钧,砸得那人惨叫一声,吐了一口血,踉跄软倒在地。 旋身一脚他又踹在另一人的膝盖,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那人顿时跪倒在地,抱腿哀嚎。 他侧身避过背后挥来的拳头,右手成爪,掐住了对方的脖颈,大力砸向另外一个冲过来的人。 裴岐野的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多余,转瞬间,便已将宋怀壁带来的那四个健仆解决, 他身上弥漫着凌厉慑人的杀气,站在檐角的阴影下,茶色的瞳孔有种暴戾而又扭曲的愤怒。 尤其是在看清宋十鸢那截血淋淋的手腕后,他脸上有种凶残的阴鸷,一脚踏在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个健仆的胸口,碾断了他的肋骨。 裴岐野将跌坐在地的宋十鸢扶了起来,掏出上次未曾给出的瓷瓶,动作极轻地给她手腕上药。 宋十鸢唇色苍白,她道:“谢谢。” 幸而裴岐野在府上伸出了援助之手。 母亲骤然晕倒,她心乱了,她只顾着让蛮子叔去请大夫,却忽略了除了母亲之外,蛮子叔是整个宋家武功最好,最忠心于她和母亲的人。 以至于,给了宋怀壁可乘之机。 裴岐野克制着胸腔里翻滚的戾气,他不敢去看宋十鸢高肿的面颊和口鼻的血痕,他怕看上一眼,就会忍不住想要杀人。 纤云解开了捆着谢嬷嬷的麻绳,将谢嬷嬷从地上扶了起来。 宋十鸢对呆愣着的碧梧院杂役吩咐道:“把他们捆起来。” 几个杂役赶紧将那四个躺在地上痛叫不止的健仆给捆了起来。 宋十鸢转身去了屋内架子床边,外头这么大的动静都未能使谢桐醒来,她仍面色惨白处于昏厥之中,宋十鸢强压下心里的担忧,祈祷着谢蛮子能快些将大夫请回来。 屋内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宋怀壁捂着肚子满脸的痛苦之色,见形势大变,他怒声道:“裴岐野!我乃朝廷三品大员,你无故打伤本官,又在我府中肆无忌惮地逞凶作恶,就不怕我去圣上跟前参你一本!” 裴岐野看向他,那双凶戾阴鸷的眸子裹挟着冰冷的杀意。 这一眼让宋怀壁觉得寒意蚀骨,有些毛骨悚然,让他突然想起这位在西京卑贱如猪狗的五皇子是从朔北战场上回来的。 定北侯为他奏表的军功只是被皇帝视而不见,被文武百官们刻意忽视,但他在战场上杀的那些人头却是实打实的,他身上这让人遍体生寒的杀伐之气是久经沙场才能磨炼出来的。 他们轻视这个夷族混血的卑贱皇子,有皇室带头排斥他,欺辱他,折磨他,便觉得他是个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废物蝼蚁。 可今日,宋怀壁隐隐窥到了他的另一面,裴岐野骨子里是有嗜血的凶意在的,他任由其他皇子欺压,不反抗,兴许只是在佯作废物。 恶狼怎么可能会如狗一般无害? 有朝一日,他若得势,必将会掀翻整个西京。 冷汗浸透了衣服,宋怀壁心里波澜起伏。 就在这时,谢蛮子和怜双带着大夫回来了,两人走得很急,大夫几乎是被谢蛮子半拖半拽才跟上。 看清院中的一片狼藉,谢蛮子脸色立刻沉了下去,三两步来到宋十鸢跟前。 看见宋十鸢两颊的掌印,他瞬间暴怒,视线恶狠狠地刮过宋怀壁,朝宋十鸢问道:“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先让大夫去看母亲。”宋十鸢引着大夫往屋内走。 宋怀壁知道谢蛮子是跟过谢老将军的武夫,身手高强,只忠心于谢桐,他看着自己带来的那几个下人全都丧失了武力,被捆绑在地,明白今日大势已去,他想将碧梧院攥在手里已是不可能。 只是他还不想离开,他看了那大夫一眼,想知道谢桐的病情究竟如何,也跟了进去。 宋十鸢冷冷地睨了他一眼,给了谢蛮子一个眼神。 谢蛮子当即拦在宋怀壁身前,强硬地道:“老爷,止步。” 宋怀壁脸色难看,有济世堂的大夫在场,他不敢再闹起来,生怕府里的阴私事传出去,只得一脸怒意地离开。 路过那被捆着的四个健仆时,那几人急忙朝他求救。 宋怀壁欲解开他们身上捆着的绳子,一身灰袍隐没于檐角夜色下的裴岐野骤然出现,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恨不得掰断他的手臂。 裴岐野声音像是滚过砂石一般的涩哑,带着凶戾之气:“人你带不走。” 谢蛮子也跟了过来,他再不掩饰身上那股子军中莽汉的恶气,瞪视着宋怀壁,意有所指地道,“敢伤小姐,我要他的命。” 四个健仆顿时面露恐惧,连声求宋怀壁救他们。 宋怀壁只感觉自己那只被裴岐野钳制着的手臂快要疼断了,被放开后,根本顾不得地上那几人,转身就走。 心中却发狠地想着,等谢桐命丧黄泉,不论是谢蛮子还是宋十鸢那个贱丫头,他统统都不会让他们好过。 谢蛮子火气极大地踹了踹地上还在求饶的几人:“闭嘴。” 屋内,大夫正在给谢桐把脉,这个刘大夫是济世堂的坐诊郎中,先时宋十鸢高热不醒,谢桐请的便是他,还将人留在了府中住了好几日。 他摸完谢桐的脉象,取出银针灸在谢桐的百会穴和合谷穴,又从药箱里拿出一丸药递给宋十鸢,对她道:“这是麝香保心丸,先喂病人服下,约莫一刻钟后,病人就会醒转过来。” 纤云立即斟了水过来,宋十鸢将药丸给谢桐送服下去。 刘大夫说道:“夫人这是悲怒交加,急火攻心,肝气郁结化火,气血上逆、火邪上冲损伤了内里,引发的吐血昏厥。” 宋十鸢关心道:“可有大碍?” 刘大夫沉稳道:“小姐不用太过担忧,我会开两副药,一副用来清胃泻火,缓解火邪内盛,另一副清心养血,镇惊安神,适用于心火亢盛所致的心神不宁。” “只是夫人近日不可再大怒大悲,需得平心静气,保持心绪平和稳定。” 宋十鸢连连点头,怜双伺候大夫去一旁的桌案开方子。 趁着大夫开方子之际,她走出来,对谢蛮子道:“蛮子叔,把这四个人杖毙,尸体送到宋怀壁书房门外。” 她说过,谁敢进屋门一步,她要谁的命。 第70章 不要再被欺负 谢蛮子当即道:“我去前院杖毙,别吵到了夫人。” 他要宋怀壁亲耳听着这几人断气。 宋十鸢点头。 谢蛮子带着碧梧院的几个杂役,拖起地上那四人,就朝院外走去。 宋十鸢转身又回了屋内,见刘大夫开好方子后,她道:“嬷嬷腹部被人踹了一脚,劳烦您也给看看。” 谢嬷嬷鼻头一酸,没想到小姐心里竟还记挂着她。 因着谢嬷嬷被踹上的地方在腹部,刘大夫不好察看伤处,只隔着衣服按压了伤处,又诊了脉。 刘大夫:“有伤及肝脏之嫌,需好生调理两三个月,我先开副内服的方子,等明日回济世堂,再调配一瓶舒筋通络、行气活血的药油,用来外涂。” 他从诊箱里拿出一瓶药油:“这是寻常跌打损伤的药油,你今夜可以先用着。” 谢嬷嬷道了声谢接了过来。 刘大夫看了眼床上的谢桐,又补充道:“麝香保心丸里老朽加了困药,夫人醒转后,不可多思多言,多加休息对身体好。” 宋十鸢点点头,对他说:“烦劳大夫在府上留一晚,明儿一早我遣人送您回去。” 刘大夫点点头,这会儿已是丑时,城中宵禁一向严格。 他原是不肯过来的,生怕被五城兵马司巡夜的人给抓住了。 只是外头那莽汉子从济世堂守店的伙计嘴里问到了他家里的住处,叫开门砸了一堆银子,姿态十分强硬地将他给‘请’了过来。 大有他不来,就硬将他掳来的架势,他这才不得不过来。 好在那莽汉粗中有细,一路都避开了巡查,并未被巡夜的士兵抓住。 来到看见这院里的情形,他心里多少动了些恻隐之心。 看来那位宋大人比坊间传闻中还要有过之无不及,摊上这样的丈夫,宋夫人也是可怜。 宋十鸢不知刘大夫心中所想,让院里的下人去给刘大夫收拾了一间房,领着刘大夫去西院。 谢嬷嬷急忙道:“小姐您的手腕也让大夫给瞧瞧。” 宋十鸢被遮掩在袖摆下的手腕微微缩了缩:“五殿下已经给过我药了。” 她要记住这份疼,记住这道疤,记住这个教训。 这样的疼痛,一次就够了。 是她疏忽大意,依仗着谢桐的武功,还有蛮子叔在,就以为宋怀壁在这府里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以为她和谢桐很快就会离开宋府,不用再加强院中的人手。 若是从外头再弄人进来,说不得反倒徒增麻烦,令宋怀壁生出警惕之心来。 但是她没想到,母亲会突然吐血昏厥。 母亲一倒下,她面上再强作镇定,可她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乱了,虽不至于方寸大乱,可心里最紧要的便是请大夫先救母亲,旁的都要往后放一放。 以至于才会陷入今夜这样的困境之中。 倘若裴岐野没有来,她能否拖延到蛮子叔回来? 宋十鸢在心中深深反思之时,纤云突然欢喜地道:“夫人醒了!” 宋十鸢回过神来,用帕子遮住脸来到床前,方才被宋怀壁打成那个样子,她没有掉一滴眼泪,看见谢桐睁开眼,她突然湿了眼眶。 谢桐声音有些虚弱:“鸢儿,我这是……” 宋十鸢:“您气急攻心,吐血晕过去了,大夫刚开过方子,要您好生歇息。” 谢桐看着她脸上的面巾:“鸢儿你为何遮着脸?” 她流畅地道:“我刚才着急,不慎跌了一跤,大夫已经给开过药了,不严重,只是用的药不能见风,不然会留疤,这才用帕子遮着。” 谢桐信了,扯唇笑了笑:“娘没事儿,就是被气的狠了,你别担心。” 她困倦地看了一眼床头凳上的更漏,见是丑时四刻,忙催促道:“竟已经这么晚了,你快去歇息。” 宋十鸢点点头,给她掖了掖被角:“大夫说不可多思多言,要您多加歇息,有助于休养身体。” 她又看了眼谢嬷嬷道:“嬷嬷年纪大了,今晚让怜双给您守夜,您有事儿就唤怜双。” 谢桐应了一声,她眼皮有些沉甸甸的,睁不开,很快又合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见是困药起了作用,宋十鸢对谢嬷嬷道:“您回去歇着吧,伤处别忘了擦药油。” 谢嬷嬷记挂着她脸上和手腕上的伤,被宋十鸢一句:“不要紧,回去我也涂药。”给打发了下去。 留下怜双,宋十鸢走了出去,合上了正房的屋门。 她侧过头去,看见裴岐野仍站在檐角下的窗牖前。 他一袭灰色衣袍隐没于黑暗中,几乎叫人很难发现他的存在,若非窗牖缝隙中洒露出一斛光,落在了他的英挺冷硬的面容上。 见宋十鸢看过来,他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今夜多谢。”宋十鸢由衷地道,“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裴岐野眸光晦暗地落在她用巾帕遮住的面颊上,心里那股子暴戾之气还未消散。 以至于声音都有些锋利的冷硬:“不用道谢。” 他来迟了,若非是因为恼恨自己的失控,在她那个贴身丫鬟过来找他时,他克制着那份不受控,犹豫了片刻,怎会令她受到这样的伤害? 他不想承认他见不得宋十鸢被人欺负,刻意与内心作对,以至于她被宋怀壁伤得这么厉害。 宋十鸢在心里默算了下,用那双清亮的杏眼真诚地看着他:“小西山你救了我一次,府门外又一次,今夜是第三次,裴岐野,我收回那句不原谅,我不记恨你了。” 裴岐野垂在袖摆中的手指蜷了蜷,紧抿的唇角动了动,他却没敢作声。 他不敢去直视她那双真诚澄澈的眼睛,不敢让她知道,自己是刻意来迟。 “裴岐野我欠你一次,日后我会报答你的。” 她顿了顿,又问:“或者,你现在有什么需要我报答的?” 裴岐野狠狠咬了咬腮肉,直咬出了血腥味,才嗓音涩哑地道:“宋十鸢,如果真的要报答,那以后就不要再被人欺负。” 他皱着眉,面色很冷,声音有些凶戾:“我不是每次都能那么及时地赶过来!” 被凶了的宋十鸢歉疚地道:“给你添麻烦了。” 第71章 共同憎恶 “我不是……”裴岐野咬了咬舌尖,眉头拧得更深了,微微垂首看着她,语气凶悍地道,“总之你不要再受伤了。” 看见她受伤,他就不受控地想要杀人。 他说这话凶戾的语气让宋十鸢觉得似曾相识,她想起小西山上,这人也是又气又怒地问她知不道自己差点就死了。 她看向裴岐野冷硬凶戾的眉眼,感受到了隐藏在坚冰下的一丝关心。 “裴岐野,小时候被那些人欺负的时候,你恨吗?”她只是被宋怀壁扇了几巴掌,又抽烂了手腕,就恨得想要他的命。 那他呢? 那些人以捉弄他欺凌他取乐,每一次的恶意都嚣张得不加掩饰,每一次都比宋怀壁对她还要可恨,每一次都毫不在意会不会将他给折磨死。 那些手段和折辱的意味,比宋怀壁要狠上千百倍。 裴岐野用眼睫遮掩住了眸子里浓烈如旋涡一样的恨意,他下颌紧绷,一字一顿地道:“恨,当然恨。” 总有一天,他会将那些人全都杀光、杀尽,用他们的头盖骨堆成一座漂亮的京观,然后再碾成齑粉。 不,直接杀了实在太便宜他们。 他们也该尝一尝被拴狗链,与恶狗抢食,被关在兽笼里与野兽搏斗的滋味。 裴岐野茶色的瞳孔里隐见猩红的戾气,那些经年盘旋在心口的恨意早已深入骨血,却找不到出口。 少时的他会在别人折磨过他之后,将那些无法释放的愤恨发泄在宋十鸢身上,才不至于被那些无力反抗的不甘和无处宣泄的恨意折磨得疯掉。 他没说错,宋十鸢这个人就是心软,他还没做什么,她竟就这么轻易地原谅了他,不记恨他了。 若没有她偷偷送去的吃食和药,他恐怕早就死了。 宋十鸢算得那么清楚,说他救了她三次。 曾经的她,又何止是救了他三次。 不过他这个人天生恶种,不会对人心软,也不会像她一样要报恩。 他不过是见不得她被别的人欺负。 见不得她身上有伤,却不是他弄出来的。 宋十鸢痴傻时的那句坏狗没叫错,他护食,从前的宋十鸢只能被他欺负,现在和以后也应该如此。 “我手里有个把柄,兴许能叫裴驰洲栽个跟头。”宋十鸢声音里带着一丝诱哄,“你要与我合作吗?” 裴岐野听着她轻柔的声音,瞳孔里的晦暗戾气似受到了安抚平静下来,他问:“什么把柄?” 宋十鸢:“跟我来。” 她将裴岐野带回厢房,对跟进来的纤云道:“你在门外守着。” 宋十鸢合上了屋门,绕过屏风去了拔步床前,从枕头下拿出一个上锁的匣子。 裴岐野随意寻了一张椅子坐下,屋内有股极淡的香气,他在宋十鸢的身上嗅见过。 宋十鸢捧着匣子从内室走了出来,将木匣子放在裴岐野身旁的条台上,随后打开。 裴岐野见里面放了厚厚一沓纸张,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看完后,猜测道:“这是会试的考题?” 宋十鸢点点头,她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宋初意将考题泄露给了宋允,还卖给了几个贡生。” 裴岐野抬起凤目,看向她:“这些是你拓印的?你想做什么?” “泄露考题科举舞弊是重罪。”宋十鸢迎上他的目光,“宋初意和宋允害我性命,我想报复回去,宋初意是安王侧妃,她私泄考题,一旦案发,裴驰洲也无法置身事外,要与我合作吗?” 裴岐野看着她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明明已经意动,但还是将纸张放回了木匣子里。 “风险太大,我不想引火烧身。” 宋十鸢循循善诱道:“你不想看裴驰洲倒霉吗?你忘了他是如何欺凌你的?你不是恨他?” 裴岐野笑了,英俊的眉目微挑:“宋十鸢,明明是你能从中获得更多的好处。” “其一,可以惩治宋初意和宋允,其二势周炳昌难逃干系,势必会牵连到周家,其三拉裴驰洲下水。”他凤眸微眯,有些狐疑地盯着宋十鸢,“你在报复他换亲另娶?” 宋十鸢:…… 这人果然是在藏拙,根本就不是个任人哄骗欺凌的主。 “不可以吗?”宋十鸢清亮的杏眼里有冷意,“他们算计我伤害我,我自然要讨回来。” 裴岐野眸光深了深,拧了拧锋利的眉头:“你对裴驰洲……是报复,还是恼恨他另娶她人,负了你而心有不甘?” 宋十鸢听出了裴岐野的言外之意,嗤笑道:“同他定亲时我是个痴傻之人,对他能动什么心?清醒后若是瞧上那样的让烂人,那我就该赶紧去找大夫治治眼睛了。” 听了这话,裴岐野唇角无意识地翘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兴许是在高兴宋十鸢总算是有了一丝可取之处,最起码没眼瞎心盲地看上裴驰洲。 “我以为安王是我们共同憎恶的人,不是吗?”宋十鸢道。 裴岐野看着她那双明媚的双眼,脱口就想应下,但还是按捺下来,问道:“你的计划是什么?” 宋十鸢:“在会试最后一日,将这些考题悄无声息地散去外面,让人发现考题已经泄露,惊动朝廷去查,最终应当能查到宋初意的身上。” 裴岐野沉吟道:“法子倒是谨慎妥帖,但揭露宋允科举舞弊,是会牵扯到宋府的,你和你母亲如何全身而退?” 宋十鸢道:“我母亲很快就会离开宋家。” “宋夫人要和离?”裴岐野眸中划过一抹思索。 宋十鸢点点头,宁州的账本这两日应当就能送到了,等账一到,她就会着手逼宋怀壁答应同母亲和离。 裴岐野看着她问:“那你呢?宋夫人和离可无法带走你。” 宋十鸢笑了笑:“不是还有你?皇后的赐婚懿旨一下,我就能跟你离开西京,脱离宋府了。” 明知她是想要脱离宋府,可那句‘不是还有你’还是让裴岐野心底冒出了一丝愉悦来。 他稍稍认真了一些:“你这法子不太好,事发到查到宋初意身上的过程太久,这其中的时间足够他们想出应对之策。” 宋十鸢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出漏洞来,“那依你看?” 第72章 反击埋坑 裴岐野想了想,说道:“东陵侯府的二姑娘不是与裴元正定亲了,你设法将消息透漏给她,能拖安王下水的机会,裴元正和裴济明绝不会放过的,与其你在这费脑筋,不如让他们狗咬狗。” 宋十鸢眼睛亮了亮,上次在东陵侯府,四皇子裴济明与裴驰洲明显十分不对付,那位二皇子裴元正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利用他们来对付裴驰洲的确是再适合不过,而且裴驰洲娶了宋初意上了周家这艘船,他们定然也会不遗余力地对付周炳昌。 宋十鸢越想越觉得裴岐野的办法好,她道:“多谢你给我出了个好主意。” 看着她含笑的双眸,裴岐野凤眸里也多了一些笑意,眸光落在遮住了她脸颊的帕子上,站起身道:“你脸上的伤记得涂药,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好。”宋十鸢打开房门,目送他离开碧梧院。 纤云进了房,“奴婢让厨房烧了热水,一会儿就会送过来。” 宋十鸢摘下了脸上的帕子,纤云有些心疼地道:“奴婢给您涂药。” “等梳洗过吧。”宋十鸢去了梳妆镜前,看着镜中面颊高肿的自己,脑中浮现了宋怀壁扇下手时的狠辣表情,他下手那么重,那么干脆,日后落在她的手上,她也不会再有半分犹豫的。 灶房送来热水的时候,谢蛮子也来了碧梧院。 隔着房门,他禀告道:“小姐,那四人都已杖毙。” 宋十鸢打开房门,温声道:“蛮子叔辛苦了,夜色已深,你回去歇息吧。” 谢蛮子看着她脸上的伤,有些自责:“今儿小姐受苦了,我只顾着去请大夫,没想到老爷竟趁机来碧梧院生事。” 宋十鸢忙道:“跟您无关,是我疏忽大意了,府上有武功底子的人手太少,明日我会跟母亲提一提,让她从外头再调两个人进府里。” 谢蛮子点头:“这样也好。” 跟谢蛮子说完话,对方离开后,宋十鸢回到屋内沐浴,她受伤的手腕不能沾水,是纤云帮她擦洗的身子。 脸颊上的伤涂好药后,纤云看向她的手腕,“小姐,您腕上的伤……” 宋十鸢摇了摇头:“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纤云不肯走,今儿碧梧院出了这样大的事,她这个贴身丫鬟应该守在姑娘身边,怎能回去歇着? “奴婢给您守夜,不然回去奴婢也睡不着。” 宋十鸢只好由着她,让她睡在了耳房里。 “小姐可是在怨怪自己?”纤云性子沉稳,从来不是多话的人,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宋十鸢抿唇没有说话。 纤云想到她那双鲜血淋漓的手腕,心疼地说:“姑娘,恕奴婢多嘴,您便是再聪慧也不可能事事都提前预料到,今夜您已经做得最够好了,夫人骤然晕倒,别说是您,就连谢嬷嬷都慌了神,您就别再埋怨自己。” 宋十鸢坐在拔步床上,轻声说道:“我是想让自己记住这次的教训。” 纤云劝说道:“可您不肯让大夫看您的伤,也不涂五殿下给的伤药,腕上是会留疤的,夫人日后知道了,还不知要如何伤心。” 宋十鸢摇了摇头,固执地道:“别跟母亲说,你快去睡吧,这几日府里事多,睡足了才有精神。” 将纤云打发去耳房后,宋十鸢躺了下来,她不是一个喜欢内耗的人,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反复去懊悔也于事无补。 这世上的争斗,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没人能尽在掌握之中。 但是她不喜欢在同一个地方跌倒。 吸取教训,总结经验,再也不要犯同样的错误才最重要。 翌日,一夜都未曾睡好,耳边总传来惨叫哀嚎之声的宋怀壁,晨起上朝,推开房门,就瞧见了院中的大片血迹,他脸色有些白里透青。 对着金福斥道:“不是叫你将尸体弄出去了,庭院怎么没打扫?” 金福眼圈青黑,五更天城门刚开,他就带人将那四个健仆的尸体拉去了城外的乱葬岗,一夜都没怎么合眼。 “小的吩咐杂役打扫了,应是夜里太暗,没能清洗干净。” 宋怀壁不敢多看那片血迹,垫着脚踩在干净的青石板上走了出去,他好奇谢桐的身子怎么样了,有没有醒转过来,但又怕她醒来知道了昨晚的事,会提着梅花枪过来跟他索命。 犹豫再三,宋怀壁还是没拐去碧梧院,坐上软轿上朝去了。 在他出门之前,宋十鸢也套了马车去了都察院经历司都事张直的府上,正巧赶在张直上衙前。 她面颊红肿并未遮挡,眼眸红红地递了帖子,对守门的小厮道:“我是工部侍郎宋怀壁的女儿,替母亲来拜访张夫人。” 张直本欲上马车,闻言止住动作,朝她道:“怎如此狼狈?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我……”宋十鸢欲言又止,只垂头抹泪,哽咽着道,“我想见张夫人。” “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张直温煦地道,“与我说也是一样的,我夫人还未起身,你若见她恐怕还要等上片刻。” 宋十鸢手指绞着帕子,似犹豫一般,好一会儿终于哽咽开口道:“张大人,我急着回去照顾母亲,不好耽搁时间,只能先说给您听,劳您帮忙转告给张夫人。” 张直年过三十,家中也有一个女儿,见她哭得这般伤心,两颊上的伤分明是被掌掴出来的,他声音温和地道:“你只管说。” “我家里的事实不该同外人讲的,可我和母亲实在是没法子了。”她捏着帕子,无声落泪道,“我父亲要抬外室进门做平妻,逼得我母亲没法子答应了,他还想拿我母亲的嫁妆去外室家里下聘,被我母亲给驳斥了。” “昨夜我母亲被我兄长气得急火攻心吐血晕厥,哪料想我父亲带着恶仆冲进了院子里,想要趁着我母亲昏迷不醒之时,夺去管家之权,再将我和母亲给幽禁在院子里。” 她故意拿着帕子去擦拭眼泪,不经意地露出了一双血肉淋漓的手腕,“我怕他不给母亲请郎中看病,便拦住了他,谁知我父亲竟将我痛打了一番,差点要了我的命,后来好在客居在府上的五皇子听到动静过来阻拦,否则……” 她哭得更伤心了,仿佛后怕一般,不敢再说下去。 第73章 故作安排 张直瞧见她腕上的伤,有些震惊,旋即怒道:“真是岂有此理,枉他读书人出身,竟对亲生女儿也下得去这样的狠手。” 宋十鸢擦了擦眼泪,“我母亲前些日子来张府做客,曾与张夫人交心说了些体己话,回去后与我说张夫人是个极好的人,言说张夫人曾告诉我母亲,她若是有和离的念头,可以请冯老夫人来断个公允。” “我母亲眼下病着起不来身,只得让我过来跟张夫人说一声,她想和离,劳烦张夫人给冯老夫人递个信儿,求冯老夫人过几日去府上主持公道,否则她怕再过些日子那靠山极硬的外室进了府,我们母女恐怕会没了活路。” 张直有些同情地看着她,“你只管放心,话我一定带到,我夫人会将冯老夫人请过去的。” “有劳大人了。”宋十鸢屈膝道谢,“家母身边离不开人,我这就要回去了。” 张直看着她上了马车离开,吩咐贴身小厮回府去给夫人传话。 他则带着另一个小厮匆匆上了马车,吩咐车夫赶去冯老御史府上。 早朝结束,宋怀壁沉着脸出了左掖门,找到宋府的轿子,抬手招来金福搀他。 上了轿子,宋怀壁沉声吩咐道:“回府。” 金福摸到他手心里汗津津的,在身上揩了揩:“大人,今儿不去工部上衙了?” 宋怀壁沉怒道:“回府!” 他官袍内的里衣全都湿透了,今日早朝,都察院全然是冲着他来的。 先是有人参他为了攀权附会,打压正室,欲抬外室做平妻,还去了外室家里下聘。 宋怀壁刚反驳了一句并非如此,立时就有人抓住他的话柄质问莫非是周炳昌以权压人,强逼他娶周家那个做人外室的女儿为平妻进府? 见牵连到周炳昌身上,他心里又急又怕,紧张得冷汗涟涟,好在他急中生智,一番陈情说与周氏青梅竹马,两家原是有婚约的,只是当年出了变故。 他将事情全揽在自己身上,一口咬定是与周氏情深似海,不舍得委屈她做妾室。 哪知都察院的人竟指责他枉为人父和人夫,为了外室进门,将正室气得吐血昏厥,虐打亲女。 当时跪在大殿上的宋怀壁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府里昨夜才发生的事,都察院竟这么快就知晓了? 好在皇上是维护周家的,斥责都察院不操心朝堂大事,反倒把官员内宅的私事参奏到朝堂上。 又训斥了他为了一个外室闹得家宅不宁,实在不像话,要他先处理好自己的家宅之事再上朝。 两边各斥责一番之后,将事情给压了下去,没有再接着闹大。 宋怀壁看出来了,都察院那些人是想趁着周炳昌在贡院主持春闱,趁机在朝堂发难,今儿早朝明面上是冲着他来的,实际上是要拖周炳昌下水。 皇帝虽停了他的早朝,但刚好可以让他先避开都察院的锋芒。 一回到府里,宋怀壁就急匆匆地进了书房,他拉开了桌案的屉匣,攥住了那包毒药。 不能再等下去了。 但宋怀壁又有些犹豫,昨夜才发生的事今早就被都察院知道了,这府里该不会有人被买通了一直在盯着他? 这样一想,宋怀壁谨慎地将药包放回了屉匣,唤了金福进来:“你把守门的小厮叫来。” 没多久,金福就将小厮喊进了书房。 宋怀壁盯着守门小厮沉声道:“昨夜和今日一早可有人出府?若敢隐瞒不报,让我查出来,仔细你这条命!” 小厮面露惶恐之色,赶忙道:“昨夜张蛮子带着碧梧院的一个丫鬟出去请大夫了,五更天的时候金福管事带人搬了尸体出去。” 宋怀壁眯了眯眼睛:“没有旁人出去?” 小厮想起小姐先前交待的话,若是他被叫去查问,只管照实说。 便道:“今日一早小姐套马车出去了一趟。” “她去了哪?”原来是宋十鸢那个孽种,定是她搞的鬼,否则都察院怎会知道的这么清楚,宋怀壁咬了咬牙,不愧是谢桐生的孽种,可真会给她添麻烦。 小厮:“好像说是哪位经历司大人的府上。” 经历司? 宋怀壁沉吟了下,都察院经历司,六品的小官不足为惧,他还看不进眼里。 他挥了挥手示意守门小厮下去。 既然不是府里被安插了人,而是宋十鸢那个孽种,宋怀壁便没了顾忌。 他对金福道:“你想法子去碧梧院打探一下谢氏病得如何,看看人醒了没。” 宋怀壁是想让他从碧梧院的杂役口中探听消息,但金福直接去见了宋十鸢。 宋十鸢与他道:“你回去就说我母亲还未醒,我已经急昏了头,哭得六神无主。” 明安今儿递了消息,派去宁州的人已经带着账本回来了。 她跟明安要了几个有武功底子的人安排进了碧梧院。 宋十鸢让金福将她安排人进碧梧院的消息也透露给宋怀壁。 宋怀壁得到消息,心里愈发蠢蠢欲动。 他那个孽种女儿从外头买了人进府,如此防备他,更加做实了谢桐还昏迷未醒。 他亲自起了一趟灶房,看见药炉上煎着药,跟灶房的下人确认了灶上的药是给谢桐熬的,每日要煎两副,早晚各一次,满意地回了书房。 看来宋十鸢那个蠢丫头并不聪明,虽然想到采买人手防备他,但谢桐的药却放在厨房让下人们煎,根本没什么警惕之心。 宋怀壁甚至有些等不及,想要立刻动手,但他还是按捺住了。 他人一离开灶房,就有个烧火的丫鬟去了碧梧院送消息。 纤云收到消息,给了她五两银子,小丫鬟得了赏钱,高高兴兴地走了。 谢桐窝在房中装病,宋十鸢又叫人出去请了两次大夫。 宋怀壁待在前院,见大夫进进出出,愈发觉得谢桐应是得了急病。 他使唤金福去买通一个大夫,询问谢桐的病情。 哪知金福回来,与他道:“老爷,大夫说夫人是气急攻心,应当没什么大碍,这两日兴许就能醒过来了。” 这让宋怀壁大失所望,他巴不得谢桐就此病亡,省得他再动手。 第74章 螳螂捕蝉 二月十四,会试第二场考完,宋怀壁亲自去贡院门外接了宋允还家。 “我儿,府中出事了。”马车上,宋怀壁面露忧愁地道,“那夜你去过碧梧院,你母亲就病得吐血晕厥了,鸢姐儿那丫头非说是被你给气的。” 宋允那晚从碧梧院回去命进忠送他去了贡院附近的客栈,并不知谢桐被他气得吐了血。 骤然闻听此言,他有些怔然,谢桐竟被他给气吐血了? 她不是不要他这个儿子,根本就不在意他,怎么会被他给气吐血呢? 宋允脸色微沉,该不会是谢桐想要给他扣上不孝不悌的名声,故意做出被他气吐血的样子来。 他有些烦躁因,蹙眉问道:“母亲如何了?” 宋怀壁窥着他的脸色,气道:“昨日还昏睡未醒,鸢姐儿把持着碧梧院不叫我进去,防我跟防贼似的,这也便罢了,她竟还出去败坏我的名声,说是我要迎娶周氏入府,将你母亲给气得吐血昏厥的,以至于都察院的人在早朝上参我,我被皇上训斥了一番,如今已是赋闲在家。” 宋允有些惊愕:“您被罢官了?” 宋怀壁摇了摇头:“倒也没这么严重,圣上要我将内宅的事处理好了,再去上朝。” 宋允这才将心放回到肚子里,但也十分恼怒宋十鸢的所作所为,“她真是不知道轻重,差点害您丢了官职,从前蠢也就罢了,现在清醒了反倒祸害起您来了。” 周炳昌提起宋十鸢那个犟骨头的孽种,也是一脸的厌烦,“我这手背上的伤就是她给弄出来的,她还要弑父杀我,你这个妹妹我是管不了了,我已经给初意递了消息,让她赶紧去求皇后娘娘的懿旨,赶紧跟五皇子成婚,省得哪日她再捅我一刀。” 宋允瞧见周炳昌手背上深得有些骇人的伤口,脸色变了几变,“她竟还敢对您动刀子?” 宋怀壁挽起袖子,又将手臂上的伤口揭开给宋允看,大吐苦水地道:“何止,这已经是那孽障第二次对我动刀了,前次我不过是教训她两句,她就敢顶撞我,我气不过给了她一巴掌,她就给了我一刀。” 宋允实在想象不出宋十鸢持刀的样子,他印象中的宋十鸢总还是从前那副蠢笨不堪的神态。 他倒是小看她了。 宋允心中生出一丝警惕之心来,倘若宋十鸢知道那夜小西山的事,会不会伺机报复他? 这个念头在心头一闪,他又放下心来,就算宋十鸢知道了,她一个寻常女子,没有宋初意的聪慧和才能,又能如何报复他呢? 何况她很快就要嫁给裴岐野那个弃子,去往北洲了。 “父亲教训子女实属应当,她那蠢货自小痴傻,没有教养,才会做出这样忤逆人伦的事情来。” 宋允一番话听得宋怀壁舒心极了,宋允不在府里,谢桐母女俩都跟他作对,他一个人独木难支,好在儿子是跟他一条心的。 “儿啊,回到府里,你去碧梧院看看你母亲。”宋怀壁一脸为他着想的模样,“虽然外面都以为你母亲是被我气吐血的,但保不齐再传出什么闲话,对你不利,你还是去你母亲床前尽尽孝。” “好。”宋允歉疚地道,“让父亲为儿子蒙冤了。” 宋怀壁笑了笑:“这有什么,你我父子之间,不必说这些,我只盼着我儿好。” 两人父慈子孝,再一条心不过。 回到宋府,宋允推说要先沐浴更衣,宋怀壁也要有所准备,就让他先回明心阁更衣。 宋允回到明心阁,叫来进忠,仔细询问这两日府中发生的事,以及谢桐的病情。 进忠照实说完,宋允要了热水,挥手示意他退下。 看来他那日从碧梧院离开后,谢桐的确吐血昏厥过去了,而父亲恐怕是想要趁机夺去掌家之权,幽禁谢桐,这才逼急了宋十鸢动刀。 他和谢桐母子之间无论怎么闹,怎么生分,但他心里还是很明白的,只有谢桐坐稳了府中主母的位子,他这个嫡出少爷的身份才不受动摇。 父亲想要夺去掌家之权交给进府的周氏,这一点上宋允不会任由他这么做的。 他得去碧梧院看看谢桐病得如何,不为别的,只为他现在在府里的地位还没到不可撼动的地步,他还需要谢桐活着。 宋允匆匆沐浴完,穿衣的时候,他略一犹豫,在衣橱里选了一件谢桐为他做的锦蓝长袍直裰。 他带着进忠刚出明心阁,被等在院门外的金福给叫住了。 “老爷说后厨熬着夫人的药,少爷空手过去许会被小姐给拦着不让见夫人,不若端着药去,如此一来小姐便不好拦您了。” 宋允点点头,带着进忠去了厨房。 一进门就闻见了浓重的药味,他皱了皱眉,在灶房里扫了一眼,看见两个小丫鬟正在药炉旁扇风看火,问道:“这是给母亲煎的药?” 小丫鬟恭敬地唤了一声大公子,回道:“是夫人的药。” “熬好了吗?”宋允走近,看着那汩汩冒着热气的陶皿。 小丫鬟道:“刚煎好,奴婢们正要送去碧梧院。” 宋允:“倒出来,我去送。” 小丫鬟有些为难:“小姐吩咐了,说这药不能过旁人的手,要我们煎好就送去。” 宋允皱眉,面色一冷:“我是这府里的大公子,不是旁人,我是去给母亲侍疾的。” 小丫鬟还要说什么,被宋允喝斥了一句:“再敢多嘴,自去掌嘴。” 他指使另一个丫鬟将药汁倒进碗里,装进食盒,提着汤药去了碧梧院。 来到碧梧院,两个守门杂役将他拦了下来。 “去跟宋十鸢说,我来给母亲送药侍疾,母亲的汤药在我手上。”宋允直接道。 有人进去通禀,不多时,杂役小厮就放了宋允进去。 宋允看了一眼被砸毁的院门,带着进忠直接去了正房。 听到他进来,宋十鸢头也未抬,“药放下,你出去。” “我来给母亲侍疾。”宋允径自将食盒放在桌上,端着汤药,来到了架子床边。 见谢桐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他心里一突,“大夫怎么说?母亲身体如何了?” 宋十鸢冷笑一声:“就是你将母亲气病的,不需要你侍疾。” 宋允很沉得住气,并不跟她争吵,他用汤匙盛起汤药,吹了吹,往谢桐唇边喂去。 “慢着!”宋十鸢喝止住他,拔下了头上的银簪。 第75章 下毒谋害 宋允见状,冷声道,“我还会谋害母亲不成?” 宋十鸢嗤笑:“你都能联合外人杀害我这个亲妹妹,以死逼迫母亲同意周氏进门,气得母亲吐血昏厥,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 宋允微怔,她果然早就知道了,知道是他在小西山谋害她。 在他怔愣的瞬间,宋十鸢将簪尖放进了药碗里,宋允回过神来,也嗤笑了一声,他倒要看看她能测出什么来。 “这汤药根本不可能……”他话未说完,就看见那银簪突然变黑,他脸色骤变。 宋十鸢也一脸不敢置信,矛头直指宋允:“你给母亲下毒?” 宋允捏着碗沿的手用力到指腹有些泛白,他大声道:“我没有!不是我!这药是我从灶房端来的,装进食盒后,这一路上我根本没有碰过,进忠可以为我作证。” 他看向进忠,进忠赶忙出声道:“少爷的确没碰过这碗药。” 宋十鸢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宋允,“不是你还会是谁?厨房煎药的丫鬟总没胆子谋害母亲!进忠是你的贴身小厮,他为你作证有什么可信度?你前脚才将母亲气吐血,这会儿想要害死母亲也不出奇!” 宋允蹙眉,猛然想到什么,他对进忠吩咐道:“赶紧带人去厨房将熬药的陶锅端来,连同药渣一并留着,看看灶房里可有谁鬼鬼祟祟,一并拿下。” 听了他的话,宋十鸢立刻道:“怜双,你带些人一同过去,仔细某些人趁乱抹平了证据。” 见宋十鸢仍是不相信自己,宋允有些烦躁,但仍耐着性子解释道:“我谋害母亲于我有什么好处?” 宋十鸢冷笑:“你这样吃里扒外的白眼狼,为了外室生的妹妹,谋害自己亲妹妹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前些日子以死胁迫母亲退让,同意周氏进门做平妻的人不是你吗?这毒若不是你下的,还会有谁?难道还是周氏不成,她们的手可伸不了这么长,这府上恐怕只有你会有这样的胆子和动机!” 周氏?是了,最盼着谢桐死的人恐怕是周氏母女,她们怎么敢!宋允顿时心生恼怒,他可以让周氏入府,让宋初意嫁给安王,这些于他没有损害,他可以纵容甚至帮扶她们,但她们怎么可以野心膨胀到擅自谋害谢桐? 甚至还将这下毒的罪名栽赃在他的身上,这是过桥抽板,想要连他一并给除掉? 宋允本就是个疑心极重的人,想到这里,他心中怒了起来。 周氏母女俩该吃些教训,明白什么东西是他给才能要的,他不给就是不可以觊觎的。 宋允手指握得咯吱作响,他眸色冷了下来,对宋十鸢道:“那就去顺天府报案,我好自证清白,再查出那真正的下毒之人!” 宋十鸢眸中划过一丝暗芒,吩咐道:“纤云,你带人去顺天府报案。” “老爷若是拦我……”纤云面露难色。 宋允突然道:“我亲自带人去,这碗药和府中上上下下的人你看紧了。” 只是小厮丫鬟去报案,顺天府未必会当一回事,他身上有举人功名,不怕请不来顺天府的人。 “纤云你带着人一起去。”宋十鸢故意道,“万一有人畏罪潜逃也是说不准的。” 宋允懒得跟她争执,他带着纤云等人朝外走去。 不多时,进忠和怜双带着煮药的锅子回来,宋十鸢看了一眼药渣,问两人:“可见到有什么可疑之人?” 怜双摇了摇头。 宋十鸢心知肚明,这几日宋怀壁没少去厨房,她提前交代过熬药的丫鬟,故意在他面前,倒出熬好的药汁后,将药渣倒进泔水桶里。 如此让宋怀壁撞见几次,想必他就会以为每次丫鬟熬好药,药渣都会倒进泔水桶里,便不必费心再去损毁药渣了。 前院,宋怀壁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房里,两耳却竖起来听着府内的动静,碧梧院离得太远,其实根本听不见什么声响。 但许是做了亏心事,他心里不安地厉害,总是幻听到什么声音。 他深深吐了一口长气,在心中安抚自己,那药并非立刻发作的,服下后,要过上一些时辰才会有惊厥之症。 况且就算发作了,也是急惊风的症状,谢桐本就吐血昏迷了,急惊风发作也是有可能的,就算是后院请了大夫,想必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饶是在心中一遍遍地这样想,可宋怀壁还是心神不宁。 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他立刻急忙起身,脚下却有些发软,原是坐得太久,腿脚竟有些发麻,他猛地一跺脚,急急朝外面走去。 看见宋允带着好些个下人竟是要出府,他三两步走上前,问道:“这是要做什么去?”发现这些下人里还有宋十鸢的贴身侍婢,宋怀壁心口一跳。 宋允看向他,窥见了他面容下的一丝紧张,他心中不由得沉了沉,倘若父亲也是知情者之一,那他就更得让周氏母女吃个教训,否则来日他在府里的地位必然不稳。 就算父亲不知情,但若猜到是周氏所为,他会不会为了维护周氏母女阻拦他去报官? 于是宋允选择了隐瞒,“母亲还昏迷未醒,我带人去请大夫,好表一表孝心。” 宋怀壁闻言心口大松,忙道:“那你快去,明日还要回贡院,别折腾得太晚。” 见他不曾有疑,宋允点点头,套好马车,带着人出了府。 宋怀壁在影壁处站了一会儿,又回了书房。 虽然他抓心挠肝地想要知道谢桐服完药如何了,但谨慎起见,这两日他不打算接近碧梧院。 可他万万没想到,半个时辰后,宋允竟会带着顺天府衙的官兵回来。 听见金福过来说官兵围住府门,他吓了一跳,起身时带翻了书案上的砚台,差点被砚台砸住脚。 他急急出了书房,就看见宋允一脸恭敬地请了顺天府的府尹方继明走了进来。 宋怀壁心里一紧,忙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怎么惊动了方府尹?” 方继明诧异地看了一眼宋怀壁,宋允适时开口解释道:“有人在母亲的汤药里下毒,欲谋害母亲性命,儿子这才去请了方府尹来府上彻查此事。” 第76章 渣爹入局 宋怀壁听得心惊肉跳,脸色控制不住地发白,他竭力控制住表情,做出震惊的模样:“竟然有这种事?” 心里却气急败坏,宋允怎么敢对他撒谎,转头就去请了顺天府的人来府中查案? 旋即宋怀壁沉吟道:“应是府上哪个下人对主子怀恨在心才故意下毒,这样的小事怎好惊动顺天府府尹?顺天府历来忙碌,我们家中的内宅之事,自个儿查一查便是了,就不劳烦方府尹兴师动众地查案了。” 方继明神色淡淡道:“无妨,顺天府本就掌管狱讼案件,府上的案子既是未遂便非重案,不用上报大理寺,还是由我顺天府来查吧。” 顺天府掌管着西京的民政、治安、司法等事务,还负责大兴县、宛平县、通州、涿州等24个州县,可承接全国各地诉状,相当于一个小刑部,且有专折上奏特权,无需经内阁处转呈,即可面见皇帝直接陈情。 非是重大案情无需转呈大理寺和刑部,西京一些小案子都可由顺天府直接审理。 宋怀壁脸色一滞,他哪敢惊动大理寺,他分明不是这个意思,方继明这是故意抬出大理寺来堵他的嘴? 宋允适时道:“方府尹这边请。”他带着方继明朝后院走去。 宋怀壁见状只得跟上去,心中却七上八下,紧张得差点同手同脚。 过了垂花门,到了碧梧院,方继明一眼就看见了那被是劈砍的破烂不堪的院门,他微微顿步。 宋怀壁赶忙道:“这院门年久失修,有些破败,我打算换两扇新的,就吩咐下人把这旧门劈砍了打算当柴烧的。” 他生怕晚一步等方继明发问,有多嘴之人将实情给说出来就丢死他这张老脸了。 方继明不置可否,抬步进了院子。 一行人进了正房,看见谢桐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着,宋十鸢站在她身旁。 宋怀壁脸上划过一抹惊讶之色,谢桐竟醒了? 宋允面露喜色,他此刻倒是真心实意的高兴,因为谢桐一旦病重,那会给他带来很多麻烦。 “母亲,您醒了可太好了。”宋允主动出声介绍道,“这是顺天府的府尹方大人,儿子请了大人过府,彻查您的药里被投毒一案。” 谢桐站起身朝方大人淡笑见礼,“我这几日病了,刚刚醒转过来,不想府上竟有人胆大包天到要害我性命,实在叫我胆寒,有劳方大人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头,揪出那心术不正的投毒之人。” 宋十鸢也跟着欠身行礼。 方继明颔首道:“夫人客气了。” 他转过身对带来的衙差道:“去跟宋公子把府中所有下人都召集到院子里来。” 而后,他看向桌上摆放的药碗和熬药的陶锅,询问道:“这就是被下了毒的那碗药和药渣?” 宋十鸢点头,并将用帕子裹着的那支发了黑的银簪放在桌上。 宋怀壁看见桌上放的药渣,倒是老神在在。 他下药下得十分隐秘,恐怕轻易查不出来。 方继明朝他带来的人中看了一眼,有个头戴方巾的中年男人走上前,他是顺天府的仵作,验尸验毒都是老手。 他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拿出银针,在汤药里试是试,见银针发黑,又验了药渣,发现后者无毒后,他拿出一柄特制的银勺,将汤药送到鼻子前闻了闻,又一一分辨了下药汁中所含有的药材。 对方继明道:“大人,这药渣无毒,汤药所含的毒名为全蝎,过量使用,会使人头晕恶心,胸闷气短,呼吸不畅,伴随惊厥症状猝亡。” 说着他又凑近药碗,对着碗壁嗅了嗅,他皱了皱眉,凑到方继明身旁轻声耳语了几句。 方继明颔首,看向宋十鸢问:“这碗药都有谁接触过?” 宋十鸢照实说道:“厨房熬夜的两个丫鬟,还有我兄长宋允。” 方继明带着人去了院子里审问被召集过来的宋家下人。 在听见那仵作一下就指出毒是全蝎的那一刻,宋怀壁心里一咯噔,紧接着看见仵作嗅向药碗的动作,他脊背上一时间布满了湿冷的汗液。 宋怀壁悄悄挪动下脚步,转身也出了房间。 对跟在身旁的金福招了招手,待金福走近,低声道:“金福,我一向待你不薄,你入府跟在我身边有三十多年了,我从未求过你什么事,今儿你帮老爷一回,往后我绝不会亏待你。” 金福垂首不敢看他,只是道:“老爷您折煞小的了。” “金福,下毒未遂不是多大的罪名,至多也就是坐几年牢。”宋怀壁看出他的不情愿,压低声音道,“你顶了这事儿,来日我让你儿子读书做官。” 金福抬起头,明显有些心动。 见他意动,宋怀壁松了一口气,在他肩上拍了拍:“多想想你家里人。” 金福苦笑一声,他家里人都在大小姐手上,宋怀壁开出的条件固然诱人,可他若顶了这事儿,小姐恐怕绝不会放过他,他得先保住家里人的命,命都不在了,如何去想后头的富贵日子。 “老爷这事儿恐怕不成。” 宋怀壁脸色一变,凶恶起来,软的不行他便想着来硬的,“药是你买的,我指认是你,是不是都得是你!” 这话让金福觉得心寒,他想起先前小姐与他说的那句‘我这人护短,你为我做事,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下你的命来’,两厢对比,他伺候了三十多年的老爷,竟还不如大小姐。 宋怀壁仍在低声威胁:“金福,我是这府里的大老爷,还有官职在身,不想你家里出事,就乖乖去认罪,你放心我会打点好牢里上下,不叫你吃什么苦头。” 余光瞥见方继明带着人朝他走了过来,宋怀壁又用眼神威慑了下金福,转过头去,假笑着道:“方府尹,可盘查出什么来了?” 方继明一句话使得宋怀壁笑意僵在脸上。 “宋大人,有下人瞧见你申时末的时候曾去过后院厨房。” 宋怀壁心中一颤,应答道:“的确去过一趟,允儿今晚要从贡院回来,我去交代厨娘们晚上多烧些饭菜。” 方继明点点头,忽然声音一厉:“可下人们说不慎撞到了一摞碗碟,好巧不巧,所有药碗都被摔碎了,后来又叫你的管家金福采买了一些新的药碗送去后厨。” 第77章 黄雀在后 方继明问他:“是也不是?” 宋怀壁镇定地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方继明指着金福:“将他拿下。” 顺天府的衙差立刻上前,将金福押到方继明跟前,方继明厉声道:“老实交代,你是如何谋害宋夫人的!” 金福吓得脸色一变,跪在地上道:“小的从未谋害过夫人,还请大人明鉴。” “宋夫人那碗汤药中的毒,并非下在汤药之中,而是用毒药熬煮了药碗,使得碗壁中浸透了毒汁。” 方继明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宋怀壁,直将他看得额上不住地往下淌冷汗,才扭头看向跪地的金福,继续道,“新的药碗是你采买的,仵作已经去验过了,那一摞药碗全都被浸了毒,独你这个采买碗碟的管事有作案时间,不是你下毒还会是谁?” 金福连连摇头:“不是我,我不曾做过这些,那些碗碟不是我买……” 宋怀壁猛然拔高声音,勃然大怒道:“金福!给夫人下毒的事竟是你做的?我待你一向不薄,念你跟了我多年的情分上,提拔你做府中管事不说,月例银子也是府上的独一份,你怎么敢丧尽天良到去毒害夫人!” 他一脚踹在金福身上,喝斥道:“方府尹都已经查出是你,你还敢狡辩?还不速速招供!” 宋十鸢静静看着他做戏,杏眸里闪烁着寒光,宋怀壁既然这么喜欢演大戏,好戏还在后头呢。 她要让他尝一尝头顶悬着一把刀,却不知刀会何时落下,会不会落下的滋味。 金福梗着脖子:“不是小人做的,老爷就是打死小的,小的也不会认罪的。” 宋怀壁心中大急,真想立时弄死金福,好让他将罪给认了。 方继明抬手阻止了他继续踹人的动作,半蹲下身子,直视着金福:“你说不是你,但那摞碗碟只有你单独接触过,厨房的小丫鬟们都有互相的人证,可以证明并未单独碰过那一摞药碗。” “可小的一拿到那摞碗碟就送厨房去了。” “你是在何处买来的碗碟?”方继明道,“若不是你,那就只能是卖碗碟的铺子所为,本官倒要看看哪家碗碟铺子与宋夫人竟有这么大的仇怨。” 金福觑了一眼宋怀壁,对上宋怀壁怒瞪过来的视线,他瑟缩了下,嗫嚅着不敢作声。 “不说?”方府尹神情冰冷下来,对着衙差们吩咐道,“撬开他的嘴。” 两个衙差拿着刺棍朝金福走近,金福吓得直哆嗦:“是老爷……” 宋怀壁脸色骤变,朝他疾言厉色地吼道:“金福!犯了罪你就认,少攀扯旁人。” 方继明面露不悦:“宋大人,是本官在办案。” 宋怀壁讪讪一笑,忍不住揩了揩额上的冷汗,心里却快要担惊受怕死了,不住地用眼神去给金福施压。 方继明皱了皱眉,朝金福继续问道:“是什么?若再不老实回答,直接动刑。” “那些碗碟是老爷从书房里拿出来给我的!”金福语速极快地回答道。 这话一出,宋怀壁只觉得压在头顶的那一丛乌云,化作了惊雷,终于落下,劈在了他的脸上。 “宋大人?”方继明看向他,面带意外,对衙差们道:“去搜搜前院书房,” 宋怀壁到底在官场上混迹了多年,惊雷落在头上,他反而镇定了下来,书房里什么都没有,煮碗碟的提梁壶已经被他摔碎吩咐下人收拾了,就算衙差们去搜也搜不出什么来。 他面不改色地道:“我从未给过他碗碟,这恶仆在胡乱攀咬。” 金福却像是豁出去了,道:“大人可以去问守门小厮,今日申时过后,小的并未出过府。” 方继明看向院中被召集过来的宋府下人。 人群中有个小厮站了出来,他出声道:“小的是府上守门的,申时以后金管事的确没有出过府。” 宋怀壁神色中多了一丝惊慌,他后悔当初思虑不够周全,已经在脑中想了一遍又一遍,竟还是留下了这诸多的漏洞。 但他最意想不到的是宋允竟会去顺天府报案,还将方继明给请了过来。 他拧着眉头不满而又恼火地看了一眼宋允,心下思虑着对策。 宋允看到他这个眼神,这时候突然明白过来……下毒的人原来是他父亲。 他心中一紧,若早知下毒的人是宋怀壁,他绝不会冲动到去顺天府报案,还特意请了方府尹过来查案。 毕竟眼下宋府一门的荣耀都维系在宋怀壁的身上,倘若因为这桩下毒案,毁了宋怀壁的官身仕途,那……他的锦绣前程岂不是要跟着一起完了? 宋允心里也跟着惊慌着急起来,甚至想要出声阻拦方继明继续查下去。 “方大人,这两个小厮也不知生了什么歪斜心思,竟串通一气污蔑构陷我父亲。” 宋允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方继明道,“先前是我一时冲动,才去了顺天府报案,如今看来只是恶仆生事,好在母亲无事,我们私下惩治了这两个恶仆便可,劳烦大人兴师动众地走了一趟,实在是我的不是,还请大人多多担待。” 方继明口吻冷淡地道:“宋公子,顺天府没有无果之案,既然本官已经接了案子,必要将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宋允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滋味,他便是知道方继明问案素有百折不挠的名声,才特意将他请了过来,本想着借机查到周氏母女的身上,好给她们一番警告。 可哪成想下毒的人竟不是周氏,而是他父亲宋怀壁。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谢桐截住了话头:“宋允,顺天府查案并非儿戏,既然已经报案交由官府查案,你就不要似稚子一般出尔反尔,阻拦方大人办案了。” 宋允脸色有些难看地站在原地,他不信到了这一刻,谢桐还不知真正下毒的人是谁,继续查下去,对宋府有什么好处?家丑闹得人尽皆知不说,还会毁了父亲的名声。 他很想提醒谢桐识大体,到此为止,但谢桐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第78章 有口难辩 谢桐面向方继明,十分有礼地道:“我这个苦主并不相信下毒之人是这两个奴仆,我素日待他们不薄,不信他们以怨报德要害我的命,况且他们也没这么大的胆子,还请方大人为我查明真凶。” 方继明颔首:“夫人放心,方某既然接了这桩案子,便会追查到底。” 见宋允一脸急躁不安,宋十鸢靠近他两步,无比真心实意地道:“多谢兄长代劳去顺天府报案,还请了审案严明的方大人过来。” “是你!”宋允看着她嘴角的笑意,忽然反应过来。 这是一个局,一切都是宋十鸢早就算计好的。 她装蠢怀疑他是下毒的人,再故意将嫌疑往周氏母女身上引,搅乱了他的心神,令他想要给周氏母女教训,所以顺着她的意,往顺天府报了案。 在顺天府的时候,她那个丫鬟还故意说,“方继明方大人审案素有名声,若能请来方大人查案,背后使坏的人一定能查个清清楚楚。” 他当时想着若是寻常官吏查到周氏母女的身上,多半会怕得罪周家和安王府,敷衍了事。他要让周氏母女吃点苦头,所以就去请了方继明过来。 现如今回想起来,他只觉得自己被当成了猫狗戏耍,一步步全都被别人放好的饵吊着走,竟然蠢出生天了。 宋十鸢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淡淡笑道,“兄长这一番孝心,想来父亲会长记于心,念兹在兹。” “我倒是小看了你!”宋允面容阴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 宋十鸢轻嗤一声,这才哪到哪,好戏刚刚开场,明日才是宋怀壁父子和周家付出代价的重头戏。 亏欠了她母亲的,她要全部讨还回来。 被派去搜前院书房的衙差们回来了,宋怀壁紧紧盯着他们,想着捉贼拿赃、捉奸见双,他是三品大员,只要没有证据,方继明就算有所怀疑,但也不能枉断他就是案犯。 “大人,在书房里搜出来了这些。”衙差打开帕子,帕子里包裹着一块碎紫砂陶片,还有一个空纸包,纸包上还残余着一些药粉。 宋怀壁看清后,眉心一跳,慌乱得有些不知所以。 他明明已经损毁了这些东西,衙差不可能从他书房里搜出这些东西! 方继明神情一正,招手示意,顺天府的仵作立刻上前,接过东西,细细辨认了好一会儿。 仵作道:“这碎紫砂陶片熬煮过全蝎,空纸包上沾染的药粉正是全蝎。” 方继明眸如鹰隼,直视宋怀壁:“宋大人,这些罪证都是从你的书房里搜出来,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是栽赃!”宋怀壁又急又怒,想要借着怒意来遮掩他心中的惊慌,“这些东西我从未见过,不可能会出现在我的书房里!” 方继明与宋怀壁同为三品官员,他不好像审问寻常案犯那般审问于他,淡淡说道:“宋大人,你也是为官之人,应当知道我们顺天府判案会根据案犯的坦白自首程度,酌情从宽处理。” 宋怀壁一口咬死:“不是我做的,我是被人陷害了。” 他猛地抬眼,扫视过宋允、宋十鸢和谢桐,恨恨地盯着谢桐和宋十鸢:“是不是你们?一定是你们母女害我!” “父亲在说什么?女儿听不懂。”宋十鸢脸上流露出懵懂害怕的表情,伤心地道,“难道真的是您往药里下了毒?女儿不相信您会这么心狠手辣。” 她看向方继明:“还请方大人继续彻查,这毒药究竟是从何处来的,是不是有人在栽赃我父亲。” 方继明不由得高看了她一眼,被自己父亲那般对待,并未失态不说,还将重点放在案子的本身。 方继明问道:“宋大人,你的书房平日里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进出?” 宋怀壁又看到一丝希望,他立刻愤慨地伸手指着金福:“他是我的贴身小厮,书房除了我之外,就只有他能进了,那些东西一定是他放进去的,是他在害我!” “老爷,事到如今,您还要奴才继续为您隐瞒下去吗?”金福似被逼得没了办法,对着方继明道,“方大人,这碎紫砂陶壶是老爷亲手打碎的,让我去丢掉的,我应是打扫得不够仔细才留下这枚碎片。” 方继明睨了一眼又要上来踹人的宋怀壁,挥手示意两个衙差控制住他,对金福沉声道:“你继续说。” 金福一边回忆一边道:“前些时候,老爷逼着夫人将外室生的女儿记在名下,从祠堂回来后,就说工部衙门里有人养了一只狸奴,吵闹人的很,让我悄悄去药铺打听打听,有什么药能立时见效叫狸奴不治而亡又瞧不出痕迹的。” “后来我就在药铺打听到了全蝎这味药,前几日老爷跟夫人索要库房钥匙和银子去外室家中下聘,被夫人拒绝后两人吵了一架,老爷回到书房就交代我去城外一趟,找乡野郎中买一些全蝎。” “我当时心里头不安劝过老爷,说这药终究是毒,讨厌狸奴赶走便是了,别一不小心伤到了自个儿,但老爷说那狸奴可恨的很,眼下这个时候又不能赶走,还是药死落个清净。” 金福学着宋怀壁的口气,模仿得惟妙惟肖,熟悉宋怀壁的人一听就能听出这绝对是他说的话。 “后来我被老爷训斥了一番,瞧见他将药包放进了桌案下的屉匣里。”金福一脸的后怕,恐惧的道,“我不知老爷是要用全蝎给夫人下毒,若是早知道,我定不敢帮老爷去买这全蝎。” 方继明审问道:“用茶壶煮药碗的时候,你不在?” 金福摇头,“奴才不在,老爷将我叫进书房,给了我一摞药碗,只吩咐我送去厨房,旁地什么都没说,我送完药碗回来,老爷说不慎摔碎了提梁壶,让我将地上打扫干净。” 方继明示意衙差松开捂住宋怀壁嘴的手,看向他:“宋大人,你还不认吗?金福没出府买过碗碟,我只要明日派人去查一查这药碗出自哪个铺子,就能问出宋大人是否近日去采买过碗碟。” 方继明语气转厉:“还有这空药包,出现在你的书房里,便是铁证。” 宋怀壁脸色青白交加:“那空药包是有人栽赃我,不可能装过全蝎,否则一定是有人陷害我!” “为什么不可能?”方继明逼问道。 宋怀壁:“因为……” 他话音一滞,因为他明明已经烧掉了装过全蝎的纸药包。 第79章 渣爹自扇巴掌 “因为什么?”方继明用探究的目光盯着他。 他不能说,说了岂不是不打自招,可他不说,眼下也已经无法自辩清白。 有金福的指证,在他的书房里搜出下毒的证物,已是铁证如山。 见他支支吾吾,不再申辩,事情到这里,已经是真相大白。 谢桐声音发哑:“宋怀壁,我都已经答应让你娶周氏进门,你竟还要谋害我的性命,你这人好生歹毒!” 她双目通红,伤心欲绝:“你还让宋允将药端去给我喝,你安的什么心?害死我还要让宋允背负上毒杀亲母的罪名被人唾骂?我谢桐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这样狼心狗肺心黑手辣的男人!” 宋允还未曾想到此处,被谢桐一点,他脸色变了变,想起宋怀壁在马车上对他说的那些话,原来他的好父亲,竟是要让他背上弑母的罪名! 他这是要一箭双雕,杀了谢桐,让他背上杀母的罪名入狱,好给周氏母女腾地方吗? 他眸色晦暗不明地看向宋怀壁,心中生出怨恨来。 宋怀壁常说他们父子才是一条心的,说得多了,他竟也信了。 却原来,只是在哄骗他罢了。 为了周氏,他竟连他这个儿子都要舍弃了。 宋允垂在袖中的手指捏得咯吱作响,站在他身旁的宋十鸢不冷不热地挑拨道:“母亲爱护你,你偏要戳烂她的心再踩上一脚;宋怀壁拿你当弃子,你倒上赶着,跟狗似的爱吃屎。” 宋允狠狠皱了皱眉,讥讽道:“粗鄙不堪!” 宋怀壁只觉得今日他的脸全都丢尽了,先是被方继明查到自己毒害妻子,又被谢桐当着方继明的面这般叱骂诘问,如果闹大到顺天府传扬出去,他往后在同僚面前还如何抬得起头来? 好在如今还在自家府里,也只方继明一个人看了笑话。 最紧要的是顺天府如何判这桩案子,只要谢桐不深究,想来顺天府也不会抓着不放。 想到这一点,他撩开袍角,朝谢桐跪了下去,将面子先放在了一边。 “夫人,我知错了,我鬼迷心窍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看在鸢儿和允儿的份上,就原谅我这一回。” 看出他打的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主意,方继明面皮抖动了下,他遇见过一些类似的案子,那些妇人被好赌的丈夫或是逼良为娼、或是毒打交出嫁妆,或是卖掉儿女,但只要这个好赌的丈夫下跪痛哭,妇人们就会轻易原谅男人,没几日,那些好赌的男人又变回原样,循环往复,那些妇人们往往下场都很凄惨。 “不可能!枕边人要害我的命,我这次能侥幸活下来,已是天大的运气,这样的运气我此生都不会再有第二次。” 她能活下来,是靠鸢儿。 她的鸢儿能在小西山活下来,已经是老天爷施舍的垂怜,这样的垂怜她不想要第二次,也不敢要第二次。 她不会让鸢儿再活在这满是算计人心肮脏的宋府。 “云萝,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宋怀壁膝行到谢桐身旁,抬手自扇巴掌,“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原谅我这一次,我再也不会做这样的混账事了!” 谢桐见他又来这一套,只觉得恶心,夫妻情分早就被消磨殆尽了,如今看他自扇巴掌,心中只有痛快。 “鸢儿的亲事被你和外室生的贱种顶替的时候,你也像现在这样跪在地上,自己扇自己巴掌,一遍遍地说你错了。” 谢桐后退两步,似嫌瘟疫一般远离了宋怀壁,“人可以蠢一次,但不能蠢两次,否则我就是死有余辜!” 谢桐用手背揩去眼泪,用那双水洗过的眼睛看向方继明:“方大人,求您为我做个见证,他不仁不义,毒害正妻,我要与他和离!” 宋十鸢在心中为谢桐欢呼鼓掌,她的母亲终于可以远离这个烂人,去过本该属于自己的灿烂人生了。 宋怀壁自扇嘴巴的动作一顿,不敢置信地看向谢桐,似乎不相信她竟会与自己和离。 和离虽比被休好听,但终归都是弃妇。 方继明有些意外,见谢桐眸光坚定,一脸的心意已决,他不似旁人那般劝说,反倒点头答应道:“本官愿为夫人做这个见证。” 谢桐感激道:“多谢大人,明日劳烦大人再来府上一趟。” “我不同意。”宋怀壁猛然起身,若是谢桐与他和离,那岂不是坐实了他为娶周氏,逼迫贤妻下堂,做实了他想要攀附周家,都察院岂非更要攻奸于他? 谢桐还未来得及开口,方继明就冷冷提醒道:“宋大人,大景律条有言,丈夫意图谋杀妻子,妻子可以义绝和离。” 宋怀壁脸色一滞。 方继明徐徐道:“你为了一房外室,意欲毒害发妻,虽是未遂,但若宋夫人这个苦主要追究下去,你是要入狱服刑的,但你是三品朝廷命官,此案我会直禀圣上,看圣意如何定罪。” 宋怀壁态度立刻软了下来,急忙朝谢桐求道:“云萝,我答应和离,你不要再追究下去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错了。” 见谢桐不为所动,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扭头朝呆愣着的宋允道:“允哥儿,快来帮我求你母亲,今夜的事不能闹大,要是闹到皇上面前,咱们宋家可就算完了。” 宋允此刻还未从谢桐要和离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从未想过谢桐会和离。 毕竟他和宋十鸢还在宋府,他不觉得谢桐会和离,是因为他不觉得谢桐会舍得抛下他和宋十鸢。 不对,宋十鸢很快就要跟五皇子去北洲了,所以她没了牵挂,她这是当真不要他这个儿子了! 想到这里,宋允有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和恐慌,他被抛弃了。 听到宋怀壁的话,他从那股不安恐慌中抽离出来,权衡利弊后,撇开了对宋怀壁利用他下毒的芥蒂和不满,朝谢桐道:“母亲,父亲是一时糊涂,您有什么怨气我们关上门自家人一起解决,就不要闹得众人皆知了。” 旁观的方继明听了这话,诧异地看了一眼宋允,心中暗道:枉为读书人。 第80章 你去死行不行 谢桐却像是并不意外他会说出这种话,她这个白眼狼儿子与宋怀壁从来都是蛇鼠一窝,一次又一次,她已经彻底看透了他的自私本性,不过她已经不是为此而伤心了。 前几日吐了那口血,虽然痛,但吐出去让她神清志明,已经将与宋允的母子之情完全看淡了。 此刻她分毫情面不留地讥讽道:“你的好父亲要下毒杀我,你说他只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能布置得这般谨慎周全?宋允,我早说过你不要再去考科举了,你读书虽多,但是非不明,黑白不分,有才无德,便是考中做了官,也不会是什么好官。” 宋允被她这番直白数落,弄得又羞又恼,当着方继明的面,却也不敢说什么过分的话,只是道:“儿子也是为了宋家着想,父亲若出了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宋怀壁急忙附和:“是呀,云萝,允哥儿还在会试,看在允哥儿和鸢姐儿的份上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关上门你想怎么处置我都可以,你提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就不要闹到公堂之上了。” “什么条件都行?我让你现在去死行不行?”谢桐冷笑着看他。 宋怀壁面色讪讪,讨好地笑了笑,却不敢作声。 谢桐不再理他,而是看向方继明:“方大人,今夜为了我们府里的这桩案子您辛苦了,我还未想好要不要深究,需等明日和离之后再说。” 方继明颔首:“无妨,明日巳时我会带人来府上。” 说罢,他带着顺天府的仵作衙差们离开了宋府。 方继明一走,宋怀壁就换了副嘴脸,他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巴掌就甩在了金福的脸上,“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竟然帮着她们来害我!”紧接着提脚就要去踹他。 宋十鸢看了谢蛮子一眼,谢蛮子立刻上前,一把拦住了宋怀壁。 “果然是你们在陷害我!”见状宋怀壁哪还有什么不确定的,他扭头愤恨地看向谢桐和宋十鸢,已经明白过来他这是落入了谢桐母女设计好的圈套里。 她们恐怕早就买通了金福,知道了他想要毒杀谢桐的心思,专程等着今日这一出好戏。 谢桐嗤笑道:“陷害?毒难道不是你下的?你心里起恶念的那一刻就该想到这个下场!” 她已经不想再看宋怀壁的嘴脸,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挥手赶人:“赶紧滚,明日和离别忘了把你们宋家的宗族耆老都请来。” 景朝和离,需要姻亲长辈主持,共同商议,谢桐的父母已经去了,兄长又远在朔北,谢家旁支族老远在安南,谢桐根本不打算去信给他们。 订立和离书,分割财产后,需要带着婚书、合理文书、以及见证人签字,去官府备案。 宋怀壁饶是恼火得脸色铁青,却不敢跟谢桐发作,毕竟顺天府已经介入了这桩案子,若是谢桐深究不放,依照方继明那个死板的性子,定然会抓着此案不放,禀到圣上跟前。 杀妻这样的名声一传出去,他的仕途就要彻底完蛋了。 他只能一身狼狈,灰溜溜地离开碧梧院。 宋允跟了上去,父子俩刚出院子,就争吵起来。 “父亲,您该给我一个解释。”宋允质问道,“您为何要让我将那碗下了毒的汤药端去给母亲喝?是想让我当替死鬼?” 宋怀壁心虚道:“我没有,我怎么会舍得让你出事,我只是觉得没人会怀疑到你的身上。” 宋允冷笑一声:“您要迎周氏入府,我用尽心思帮你求母亲同意,这些年我帮你养着周氏母女,我竟不知您何时生出了要害死母亲的心思,她是我的亲生母亲,您竟让我去送毒药弑母!您是不是觉得我在这府里也碍了周氏母女的眼,想要一举除去了我们母子,好给周氏腾地方?” 宋怀壁从没这样想过,他低声吼着辩白道:“我想除去谢桐不假,但你是我儿子,我怎么会舍得害你!在我心里,周氏再如何重要,也绝不会越过你去。” 见宋允脸色冷的厉害,宋怀壁放缓了声音,“儿子,咱们父子俩才是最亲近的人,周氏是女人,你是我们宋家的根,我还指望着你为宋家光宗耀祖,为我养老送终,怎么可能会如此算计你。” “眼下你母亲拿着我的把柄,又提出要与我和离,我觉得她设下今日的圈套等着我上钩,就是为了逼迫我答应与她和离。” 听他提到关键之处,宋允脸上的冷意褪去了一些,他是不想谢桐和离的,一旦谢桐和离了,周氏后来继上,做了府里的主母,那他嫡子的身份也就岌岌可危了。 但眼下,他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能够让和离有转圜的余地。 他能看出来,谢桐是真的不要他这个儿子了,不然不会那么坚定地说出和离二字来。 “只能等明日再看了。”宋允揉了揉眉心,“父亲去托一些长者明日过来劝劝母亲吧。” 他明日还要考第三场,夜色已深,实在没有心力再去想这些。 最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此次应当能高中,只要高中后能入朝为官,他走到足够高的位置,就算周氏入府做了主母,也妨碍不到他什么。 “儿子明日还要去贡院,就先回去歇息了。” 宋怀壁还想让他出一出主意,见他转身就走,明白宋允心里这是起了疙瘩,不再像从前那般肯为他分忧解难了。 在夜色中苦站了片刻,宋怀壁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来,他跺了跺脚,无奈又气恼地回了前院书房,换了一件干净的常服去安王府找宋初意,这个女儿一心向着他,又很是聪慧,说不定能想出什么主意来。 翌日一早,宋十鸢带着谢桐昨夜写的帖子分别去请了张夫人、冯老夫人,魏老夫人。 而后她又拐去了周府,将一封信递给了门房:“帮我交给周景安,就说是宋侍郎府上的人送来的。” 信中写了谢桐要与宋怀壁和离,请周家人务必到场,否则后果自负。 其实这信最好是送到周炳昌的手上,但周炳昌还在贡院主持会试,周景安能做出背着周笔畅收下聘礼的事来,可见并不是个拎得清的。 第81章 烫手山芋 宋十鸢从周府回到家,在影壁处还未下马车,外面就传来一道声音:“妹妹,一大早这是做什么去了?” 宋十鸢撩开车帘,就看见宋初意站在马车旁,只她一个人,安王裴驰洲不在。 她还担心周家的人不来,不过宋初意既然来了,周家的这笔账一样能算。 宋十鸢下了马车,故意道:“去了一趟周家。” 宋初意瞬间变得警惕起来:“你去周家做什么?” 宋十鸢看了她一眼,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你猜我去做什么了?” 宋初意被她笑得心里有些不安,勉强笑了笑,“我怎么能猜得出妹妹的心思。” 宋十鸢但笑不语。 宋初意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感,看了眼跟在宋十鸢身后的丫鬟:“妹妹,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十鸢睨了她一眼:“我不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说的。” 宋初意顾不得下人在场,忙说道:“你劝劝夫人好不好?父亲已知道错了,他不过是一时行差就错,妹妹,夫人若是走了,往后你我还有兄长,如何在西京府立足?” 宋十鸢意外地看了一眼宋初意:“你们母女不是巴不得我娘腾位置,好鸠占鹊巢,眼看就要志得意满了,你这话倒是有意思。” 宋初意是巴不得谢桐成为下堂妇,好给她母亲腾位置,甚至在昨夜宋怀壁去找她的时候,听到他给谢桐的汤药里下了毒,她还想怎么就没毒死谢桐。 可昨日宋怀壁在朝堂上被都察院参了后,裴驰洲回府后,脸色阴沉地警告了她一番。 要她和母亲头脑清醒一些,早点将宋府的闹剧压下去,朝堂上已经有人参了宋怀壁,并借此做筏子去攻奸他外祖父持身不正。 若是再闹出什么来,即便皇上有心袒护周家,但都察院和其他朝臣恐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如此一来,她外祖父恐怕很难在朝堂站稳脚跟。 后来裴驰洲许是觉得他语气太沉,又安慰她若是春闱不出什么岔子,她外祖父就是今科进士们的座师,等殿试一过,这些门生便是她外祖父在朝堂上的坚实助力。 宋初意听完更是心虚害怕,她从外祖父的书房里偷出了考题,用考题换了一笔银子,又透露给了宋允。 做的时候,她不觉得有什么,但如今想来却觉得十分后怕。 不过好在她只将考题卖给了三个人,那三人应当不会自掘坟墓,宋允也绝不可能将此事泄露出去,春闱眼看着就要考完了,她在心中安慰自己,应当不会出事的,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哪知道到了晚上,宋怀壁去安王府找她,又告诉了她一桩闹心事。 起初听到宋怀壁给谢桐下药想让她暴毙而亡的时候,她还十分高兴。 可后来听完,她才知道宋怀壁这事儿做的有多蠢,闹得顺天府都掺和了进来,要是传到圣上耳朵里,宋怀壁的官职必然不保。 宋怀壁要她帮忙想想主意,可她也想不出主意来,他们现在陷入了两难之地,若是不答应谢桐和离,谢桐就会让顺天府深究下去,下毒杀妻一旦传开,宋怀壁名声不保,官声也要受到牵连。 但若是答应谢桐和离,必定会有人以此来攻奸他外祖父持身不正。 她甚至都不敢将这事告诉裴驰洲,今日只好独自一人来了宋府。 饶是知道宋十鸢不可能会去劝说谢桐,但宋初意没有别的法子,只能低声下气地道:“好妹妹,我母亲便是入府,也不会妨碍到夫人什么,夫人仍是这府上的当家主母。” 她咬了咬牙,痛下决心道:“夫人若是能不和离,我娘愿意以妾名入府。” 宋十鸢笑了起来,看着她忍痛的表情,好似她母亲进府做妾是多大的让步似的。 “不给你们的时候,你们偏要来争抢,让给你们了,你们又不敢要。”宋十鸢冷嘲一笑,“等我娘和离后,你母亲想继续做外室,还是做妾,都与我娘无关了。” 她转过身带着怜双就走,懒得再与宋初意费口舌。 宋初意看着她离去的身影,一双眼睛里满是恼火,是她们不想要吗? 烫手山芋怎么要? 谢桐头脑简单,宋初意不觉得昨夜的事会是她布置的,那就只可能是宋十鸢,她想起了上一世安王进献救国良策后,坊间有传言说那救国策其实是安王妃宋十鸢的功劳。 宋初意忽然有些后悔,后悔大婚之日,没在小西山直接要了宋十鸢的命。 而是为了测试宋允,让他出手,否则怎么会有今日这棘手的局面。 她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如果再留着宋十鸢在西京,她重生后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很有可能会被她再次夺走。 宋初意紧紧揪着帕子,恨恨地收回视线,她绝不允许宋十鸢抢走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她得让皇后赐婚的旨意尽早颁下来,让她跟裴岐野那个疯子滚去北洲,去遭受夷族人的折磨。 宋十鸢回到碧梧院,看见谢桐一身飒爽的束腰劲装,长发高高地束起,她眸中划过惊艳之色。 谢桐正在绑袖口,见宋十鸢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她有些不好意思,“怎么了?娘穿这个不好看吗?我也有些不习惯,好多年没穿过了。” 这是她从岭南带来的衣裳,过门后,宋怀壁说西京妇人没有穿这个的,穿这个去筵席,会被人瞧笑话的。 她后来就再也没有穿过,今日过后,西京的规矩,为人妇的规矩,统统都不能再束缚她了,她要做回自己。 “好看!”宋十鸢走近,笑着夸赞道,“娘这么穿实在英姿飒爽,让我想到了峨眉亦有豪杰气,飒爽风姿胜儿郎。” 谢桐闻言开怀一笑,拿起架子上的梅花银枪,耍了个枪花给宋十鸢看。 宋十鸢满眼欣赏,笑着说:“以后我也要跟娘练武。” 她想练武是为了危急关头,能够有自保的能力。 谢桐一口答应,将梅花枪放回原地:“走吧,去祠堂。” 刚拐过垂花门,便撞见了裴岐野,他似刻意等在此处,旭日洒落的阳光罩在他身上,衬得他英俊的眉眼愈发立体,犹如斧凿刀刻一般。 他朝谢桐颔首见礼,而后看向宋十鸢:“借一步说话。” 第82章 和离不行 宋十鸢停下脚步,谢桐看了裴岐野一眼,对宋十鸢道:“娘先去祠堂。” 她带着下人们先行离开。 “五殿下。”宋十鸢朝裴岐野走近,低声询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裴岐野听她又叫回了五殿下,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 拉他入伙合作的时候就是裴岐野,用不到他了就是疏离的五殿下。 他用那双茶色的眸子看着她,缓缓说道:“我要回宫了。” 原来是过来辞别,宋十鸢点点头,见他仍看着自己,想了想,道:“殿下来日出宫若是寻不到住处,可以再来宋府。” 不过距出使北地只剩下十几日,想来裴岐野应当不会再有机会出宫了。 听着她敷衍的话,裴岐野压着心底的那一丝失落,对她道:“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宋十鸢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裴岐野不冷不热地道:“别让自己挨欺负受伤,去北洲的路上我可不想带着伤患上路。” 看着他冷硬的面容,宋十鸢弯唇笑了笑,裴岐野这个人似乎有些面冷心热,嘴硬心软。 “好,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了。”想到裴岐野在宫里的处境,她补充道,“你也是,不要被人欺负了。” 裴岐野眉眼间的冷意冰消雪融,他别过脸,声音有些低沉:“我不能保证。” 宫里跟红顶白,就连太监和宫女都看人下菜碟,宋十鸢叹了口气,轻声道:“那你尽量保护好自己。” 裴岐野嗯了一声,那双凶戾的眸子里多了些笑意,他好像无师自通了让宋十鸢心软的方式。 约莫是心情好了起来,裴岐野道:“裴元正已经去贡院抓人了。” 宋十鸢立刻反应过来,她低声道:“这么快?” 裴岐野:“能抓住裴驰洲和周家的把柄,他自然迫不及待。” “会试要中止了?”宋十鸢追问道。 裴岐野点头,听见有脚步声过来,他道:“我走了。” 宋十鸢目送他离开,明白过来裴岐野特意等在这里,应是为了告诉她这个消息。 那日裴岐野给她出了主意后,她就去了一趟东陵侯府,在与魏岚在魏府亭子里喝茶的时候,假装不慎说漏了嘴,将宋初意泄题的事说给了魏怜听。 上次的魏老夫人寿宴上的事让魏怜对裴驰洲因爱生恨,转头与二皇子定了亲,这次牵连到裴驰洲,魏怜果然将消息递给了二皇子。 至于为什么出手的是四皇子,宋十鸢不觉得奇怪,魏府房山那日,她就看出那位二皇子擅长挑事躲在后面,而四皇子性子要更莽撞爱出头一些。 她那个‘好’兄长一大早就去了贡院,这会儿恐怕正在奋笔疾书,也不知考试突然舞弊而中止,他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裴岐野刚离开,怜双就走了过来。 “小姐,人都到齐了,夫人叫我来催您过去。” 听到她强调催这个字,宋十鸢无奈地笑了笑,她娘总担心她与裴岐野多说几句话,就会爱慕上裴岐野。 宋十鸢一边往祠堂走,一边问道:“魏老夫人也来了吗?”今早她去东陵侯府送帖子的时候,门房说魏老夫人又病了。 怜双道:“魏老夫人来了。” “那魏岚姐姐呢?”宋十鸢追问道。 她上次去找魏岚的时候,魏岚好似更憔悴了一些,她知道症结所在,却无从安慰。 知道母亲是被亲生父亲毒杀,换做谁,心里都不会好受。 何况魏岚并不知道她知道这桩秘事,她也不能说漏嘴。 怜双回忆了下,“好像没有见到魏大姑娘,应是没有同魏老夫人一起过来。” 宋十鸢叹了口气,她隐隐觉得魏府很可能要起波澜了,换做她是魏岚,也不可能当做无事发生。 祠堂里已经人满为患,前次给宋初意上族谱时的那几个宋家族老也全都到了。 宋十鸢到的时候,刚巧听到宋家那位头发花白的二叔公在说话:“和离?不可能!我们宋家只有休妻,谢氏你连怀壁的一房外室都容不下,害得她们母女两人在外流落多年,犯了七出善妒之条,还几次殴打丈夫,我宋家容不下你,今日不是你和离,而是我宋家要休了你这个妒妇!” 几个宋家族中的人立刻跟着附和,细数谢桐的不是,什么苛待族中子弟,不敬族老的话都说了出来。 宋十鸢走到谢桐身旁站定,见谢桐气定神闲,并未被宋家族中这些人给气到,她脸色好看了一些。 谢桐不理会宋家二叔公,而是看向宋怀壁:“你也是这个意思?” 宋怀壁如今哪里敢提休妻二字,他生怕谢桐将他下毒杀妻的事抖露出来,见堂上的方继明冷冷地看着他。 宋怀壁只好将面子踩在地上,当着众人的面道:“是我犯了错,伤了云萝的心,二叔公,云萝这些年为我操持家业,生儿育女,是我混账,在外头有了人,负心于她,今日她要和离,都是我的错,与她无关。” 宋家二叔公听了这话脸都快气青了,他一心维护宋怀壁,维护宋家的脸面,为他撑腰,可宋怀壁倒好,竟反过来把自己的脸面往地上踩。 宋家大伯宋书中沉着脸道:“怀壁,你糊涂啊,到这会儿竟然还要护着这个女人,她犯了七出之条,想要和离,我宋家给她一封休书就是了!” 魏老夫人皱了皱眉,开口道:“云萝远嫁西京,爹娘都已经故去,你们宋家莫要欺负她无长辈到场,老身与谢老夫人交情颇深,今儿就托大做一回云萝的亲长,容不得你们宋家仗着人多欺负云萝势单力薄。” 谢桐朝魏老夫人感激一笑,紧接着道:“你空口白牙就说我犯了七出之条的善妒?” 谢桐讥讽一笑,“他养着教坊司出来的娼妓,养了那个贱人二十多年,将我一直蒙在鼓里,与那贱人生出的孩子比我的鸢儿都要大,我若是早知道,绝不会嫁进你们宋家,因为我嫌脏!” 宋初意脸色一白,根本听不得她母亲被人直咧咧地说是娼妓,可她娘是罪臣之女没入的教坊司,的确是官妓出身。 第83章 和离文书 谢桐那一句‘贱人生出的孩子比我的鸢儿还要大’,令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好像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根本就不是宋家流落在外的嫡女,就是一个外室生的见不得光的庶女。 就像上一世,她用尽手段终于和她娘进了宋家,可是没人看得上她,都知道她娘是外室进门的贱妾,几个跟她示好的公子哥竟也只是想纳她做妾,说什么凭她的出身至多只能做个妾。 她不甘心,凭什么宋十鸢那个傻子能嫁给安王裴驰洲,她就只能给那些寻常的公子哥做妾? 便是做妾,她也要做裴驰洲的妾,去恶心宋十鸢,跟她争。 后来她铤而走险给裴驰洲下了药,本来都已经得手了,哪想到裴岐野那个疯子横插一脚,等她安排好的人引着宋十鸢来撞破奸情的时候,却不想睡在身旁的人竟变成了裴岐野。 以致于她不得不嫁给裴岐野,随他去北洲吃尽了苦头。 好在这一世,她已经扭转了命运,现在嫁给裴驰洲的人是她,做了安王侧妃的也是她,要去北洲吃苦受罪的人是宋十鸢。 宋初意昂起头来,就算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外室生的庶女又如何?皇家愿意为她遮掩出身的瑕疵,这些人哪怕心知肚明,也影响不了她是尊贵的安王侧妃。 “你们宋家向来自诩是诗书人家,家风清正,便是纳妾也该是寻良家出身,却干出在外头私养娼妓的事来,真是不知羞耻,败坏家风,我谢桐不愿与娼妓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谢桐声音铮铮,宋家二叔公和宋书中脸都绿了,二叔公握着拐杖敲打地面,声音气得发颤:“一口一个娼妓,谢氏你也是名门之后,怎么说话如此粗鄙不堪!” 魏老夫人听后冷哼一声:“做出这事的人都不嫌丢人,我这侄女不过说上一嘴就粗鄙不堪了?再者她可有说错?外头那个难道不是教坊司出来的官妓?” 有魏老夫人帮言,二叔公也不好再拿出那副倚老卖老的架势,气得拄拐的手微微发颤,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谢桐看向方继明:“方府尹,我记得有罪官员子女没入教坊司贱籍的官妓轻易是不能赎身的吧?” 这话一出,宋怀壁心中一紧。 方继明颔首:“的确如此,即便离开教坊司,也不会消除贱籍,除非是特赦。” 谢桐讥讽一笑:“宋怀壁,我倒是好奇你是如何给周氏脱了贱籍的,你当年又是如何给她赎身的?” 教坊司隶属礼部,获罪官员的子女有些会被送进教坊司,里面男女都要学乐器舞技,在庆典或者接待使宾时演奏乐曲,除此之外那些贱籍女子也是官妓。 贱籍难消,但也不是不能操作,只是教坊司的贱籍女子多是罪臣之后,为她们赎身脱籍,会授人以柄,甚至遭受牵连。 眼下周家已经洗清罪名,但若真的深究起来,宋怀壁二十多年前给周念诗赎身的时候,周家可还是罪臣呢。 宋怀壁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苦笑着求饶道:“云萝,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终归是我对不起你,你要同我和离,是我活该,我答应同你和离。” “怀壁!”二叔公一脸地怒其不争。 宋怀壁却害怕他再说出些什么激怒谢桐的话,担心谢桐当着众人的面抖露出他下毒杀妻的事来,急忙对二叔公道:“叔公,是我对不起云萝,做出了许多让她伤心之事,您不要再说了。” 二叔公闻言脸色铁青,恼火宋怀壁在众人面前立不起来,被谢桐一个妇人压制得死死的,丢了他们宋家的颜面。 宋怀壁昨夜几乎没合眼,已经想得十分清楚,与谢桐和离被人在朝堂再参上几本总比谢桐深究杀妻案他要丢官入狱的后果要好上一些。 虽然和离会牵连上周炳安被攻奸,可他如今顾不得许多了,只能先自保再说。 这一点上宋初意也是赞同的,宋怀壁是她父亲,她不能有个杀妻入狱的父亲,谢桐和离虽然会牵连到外祖父的名声,影响他入内阁,但等新政有了成效,名声还是能再赚回来的。 况且谢桐和离之后,这宋府主母的位置便空了出来,她娘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嫁进宋家,不用再做那劳什子平妻。 这般一想宋初意心中安定下来,好在今日她外祖父人在贡院,等会试考完他收到消息,宋家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届时至多震怒一场。 周炳昌震怒,宋初意并不担心。 毕竟周炳昌能够从流放之地回朝,是靠着她给的新政之策,周家所有人都欠着她一份天大的人情。 宋十鸢看了眼神色放松下来的宋初意,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真以为和离就万事大吉了?真以为她娘就这么腾出位置来让她们母女两个鸠占鹊巢? 她碰了碰谢桐,小声道:“娘,和离文书。” 谢桐还没骂过瘾,没想到宋怀壁这么早就认怂了,被鸢儿一提醒,她道:“嬷嬷,把和离文书给他。” 谢嬷嬷捧着一式三份的和离文书并笔墨送到了宋怀壁跟前,和离文书需要双方各留一份,另一份送去官府备案。 宋怀壁接过和离文书,拿起了笔,没有犹豫,就要签字画押。 围过来的宋家族人却突然指着和离文书中财产处理部分,道:“这是什么意思?” 宋家大伯宋书中看着文书,皱眉念了出来:“需得如数归还女方嫁妆,包括由女方嫁妆购置的产业进项收益以及物品?” 宋怀壁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看向谢桐问:“女方嫁妆购置的产业进项收益具体是指什么?” 他不记得谢桐用嫁妆在外头购置过什么产业,物品莫非是指为府里添置的物件和首饰? “枉你还是三品官员,读书人出身,这都看不懂?”谢桐讥讽道。 她自然不会给宋怀壁详细解释,只看着宋家人,高声道:“众所周知,女方的嫁妆本就是私产,不论休妻还是和离,夫家都需得归还女方的嫁妆,有什么不对吗?怎么?你们还想霸着我的嫁妆不给?方府尹可在这坐着呢!” 第84章 带走所有私产 方继明开口道:“景律的确明文写着女子出嫁的嫁妆乃是女子私产,丈夫不得霸占,和离休妻也需得归还女方嫁妆。” 宋怀生怕众人以为他想要吞掉谢桐的嫁妆,纵然心底有这个念头,可他也不敢表露出半分来,这要是传出去只会让他名声更加不好听。 他急忙道:“云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签就是。” 他依次在三份和离文书上签字画押,宋初意在一旁看着,心里十分的不舍,她见过谢桐为宋十鸢备下的那份嫁妆,丰厚到让她不得不归还回去的时候肉疼了很久。 那还只是谢桐的一部分财产,谢桐的全部私产只会更加富有。 见宋怀壁停笔,谢桐示意谢嬷嬷将另外两份拿了回来,当堂交给了方继明一份。 谢桐:“方大人,这一份交由顺天府留存。” 方继明让人收下。 谢桐看向宋怀壁,露出一个笑容来:“既然和离文书已经签了,那我们可以清算财产了。” 宋怀壁看见她这个笑容,莫名心中不安。 谢桐话音落下,谢蛮子命人抬了一个箱笼进来。 谢桐起身,将箱子打开,露出里面一沓沓契纸来。 宋怀壁右眼皮狠狠跳动了下:“这……这是什么?” “不眼熟吗?”谢桐冷笑道,“这些可都是我当初嫁过来,用我的嫁妆帮你们宋家填的窟窿,这里面有契书凭证、欠条借据、典当文书等等。” 屋内众人都有些瞠目结舌,这一箱笼纸只粗略一看,便知数百张不止,这宋家当初得亏空成什么样子,花了谢桐多少嫁妆,才能积攒出这么一箱子的契书借据? 谢桐不紧不慢地给众人解惑:“当初我嫁进来的时候,宋家除了这一处空宅子,几乎毫无家底,外头所有的产业全都抵押变卖,就连家中的物件也都典当了出去,下人也只剩下了四个,穷得可谓是捉襟见肘,家徒四壁。” 宋怀壁被谢桐当着众人的面揭短,颇有些觉得丢脸,却又无可奈何。 只听谢桐继续道:“宋家外头的那些产业是我进门后用自己的嫁妆赎回来的,还有那些典当抵押的物件也全都是用我的嫁妆赎回来的,这一箱子契押文书便是凭证。” 听到这里,宋怀壁意识到了不对,就连宋家旁支族人也都变了脸色。 只是他们不知道谢桐突然提起这些做什么,难不成要让宋家赎回这些凭证?那可是万万不成的,这一箱笼的契约文书换成真金白银那可是巨大的一笔钱财。 谢桐看着宋家众人惴惴不安的脸色,继续道:“这些凭证足以证明宋府外头的产业全是用我的嫁妆所购置,这些年那些产业也一直是我从谢家带过来的人在经营。” “方才和离文书有言在先,需得如数归还女方嫁妆,包括由女方嫁妆购置的产业进项收益和物件,自然也就包括我用嫁妆购置回的宋家产业、铺子、物件!” 此言一出,宋家旁支族人顿时急了,宋书中急吼吼地道因:“谢氏,外头的铺子产业即便是你用嫁妆赎回来的,可终归都是我宋家的,在我宋家名下,怎么能算作是你的私产!” 宋家其他族人也急忙出声附和,他们心里都惦记着宋家外头那几间生意红火的铺子,尤其是百食居的酒楼。他们听宋怀壁提起过光是百食居一年的进项,就有几万两,早就眼馋得不行。 奈何谢桐只用她从谢家带来的人,从不肯用宋家族人,这些人捞不到油水也占不到便宜,心中早就不满已久,都想着谢桐和离后,宋家的这些产业就能从她手里收回来,以后可以由自己人打理了。 这美梦还没能做上片刻呢,哪想到就被谢桐这一箱笼的契纸凭据给碾碎了。 谢桐讥讽道:“你也知道是用我的嫁妆赎回来的,还好意思大言不惭地说是你宋家的,你有何凭据证明那是你宋家的产业?” 宋书中脸色涨红,他当然没有凭证,他急忙给宋怀壁使眼色。 旁人或许不清楚,宋怀壁和宋氏族人心里却十分明白,若是让谢桐真的将这些全部算作私产带走,那宋家就只能剩一个空壳子。 宋怀壁心里比旁支族人还着急,只是当着众人,他不能像宋书中那样不要脸面。 “云萝,我知道你嫁进来的时候,我们宋家不富裕,让你吃了亏,可这些都是我宋家的祖产,让你带走实在愧对先祖。” 宋怀壁拿祖产来说事,做出可怜状,“再说,当年我也给谢家下了聘礼,你嫁过来后我们成了夫妻,夫妻之间哪里能算得清,花用都是一块的。” 谢桐火力全开:“祖产?知道是祖产,你们还典当抵押变卖?当初变卖的时候不觉得愧对先祖?怎么成了我谢桐的私产就成了愧对先祖了?” “聘礼你不提我差点忘了。”谢桐抬手拍了拍手掌,很快明安带人带了十抬箱笼进来,一一打开,露出里面寒酸的东西来。 谢桐从明安手中接过一张纸念了起来,念完后,讽刺一笑:“这就是你当年下聘的聘礼,一件不少。” 堂上坐着的众人听完只觉得当初的宋府实在是太寒酸了,给堂堂安南大将军府的嫡小姐下聘,竟就只有几副银饰头面,几匹普通杭绸,一些丹青字画,几个凑数的瓷器花瓶。 一套鎏金首饰已经算是其中最为贵重的了。 张夫人咂舌道:“这样的聘礼,当初你怎就肯不远千里嫁了过来?” 若来日她女儿长大了,遇到个带着这些寒酸物件来下聘的,她非得将人给轰出去不可。 谢桐轻叹一声,当初他父亲看了聘礼气的直说不同意这门亲事,可惜当时眼瞎心盲,只觉得聘礼不能代表什么,她看中的是宋怀壁这个人对她的一番真心。 现在想来她真是傻得可以,什么真心不真心,宋怀壁接近她根本就是不怀好意,专门设圈套等着迎她进门,好用她的嫁妆来填补宋家的窟窿。 “当初瞎了眼,错把心怀不轨当成了真心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