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奶奶她重生了》 第一章 暮春(一) 政和二年,京师郊野的山坡上,成堆簇拥的梨花繁茂似雪。春风扬起漫天飞花,纷纷打落在青冢之上。 满头银发的秦赛英,从坟前缓缓起身,她的面色苍白、憔悴,可是一双眼眸却似含着一团火,簌簌地往外溅着火点子。 她一跃跨上了金丝镂马鞍,深深地吸了口气。一身戎装,骏马嘶鸣着往京师城内疾驰赶去。 太和殿。 “放肆!要不是看在赵将军生前有功的份上,朕即刻便摘了你的脑袋!” 龙颜大怒,大殿内登时寂静无声。满朝文武,谁都不敢抬起头来去看皇帝,只不过低头仔细听着玉阶上的动静。 秦赛英不卑不亢地郑重一拜:“陛下,臣妇今年八十了,生死早已无所谓!” 皇帝抬眼,遥望着太和殿外的敞地,缓缓阖上眼眸。 一旁的南平王,扫视了众人一眼,眼珠滴溜溜一转。 继而拈着颔下的长须,大声斥责道:“老太君,您可得睁眼瞧清楚了。这儿可是太和殿,是圣上与朝臣们讨论国事的地方,可不是你们那将军府!岂容得你这般……” “兴平六年,先帝御驾亲征,被北戎大军围堵,危在旦夕。” “是先夫赵威,单枪匹马闯进敌阵,将先帝给救出的!”秦赛英抢过南平王话头,将他未有说出口的“胡闹”二字堵了回去。 “景定十年,北戎再度来犯。先夫身中数十箭,打到最后只剩一兵一卒,直至北戎胆寒,先夫气绝身亡!” “政和二年,我儿赵彦明……” 却听“砰”的一声巨响,皇帝狠狠地拍了龙案,扭头对一旁的太监道:“先送老太君下去休息,一切事情,等到散朝之后再说。” 太监接了眼色,赶忙哆嗦着低了头,过来搀扶着秦赛英手臂,眼神示意她赶紧走人。 秦赛英望着眼前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想起将军府这数十年的遭遇,只觉得悲从中来。 她曾跟随亡夫赵威从军,立下无数战功。赵威以身殉国,才换得了将军府这样一份基业在。 而今北地烽烟再起,长子赵彦明主动请缨挂帅出征。可是秦赛英万万没有想到,这场战事竟然让她与儿子天人永隔。 其子死后,还要背负一身“庸将误国”的骂名。甚至尸骨无存,不得还京! 儿子死得如此冤屈,这又叫她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御前失仪,这的的确确是杀头的大罪。打从踏进太和殿开始,秦赛英便没有再想过活着出去。 赵彦明的死并不会是结束,这背后的黑手分明是要将整个赵家都给赶尽杀绝的。 就算没有今日大殿上的这一闹,将军府被抄家,诸人被流放到边陲服苦役,又或者没入掖庭为婢,都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府里如今没剩下多少人了,生死对她来说早已看淡。 她到底要为彦明讨一份公道,更是要为赵家讨一份公道! 第二章 暮春(二) 几个侍卫扑了过来,狠狠揪住秦赛英,要将她架出殿外。秦赛英怀着满腔愤怒,横眉冷对,直看的那几个侍卫低下头来。 “彦明无愧于君!更是无愧于大钺!我赵家都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岂是那些泼脏水的卑鄙小人可相比的!臣妇今天愿意以死明志,以敬天地父君!” 说完,秦赛英竟然梗着脖子就往侍卫的刀口上撞去。侍卫惊吓地猛缩回刀柄,可是到底还是迟了一步——鲜血早已顺着她的脖颈浸红了汉白玉的地面。 她长满褶皱的眼眸已然模糊,眼前空旷的大殿和周遭诸人都渐渐显得遥远起来。 “咚”的一声,秦赛英扑倒在地上,她憋了许久的一口气,猛地跟着松散开来。一瞬间,她整个人仿若被五彩祥云包围住,缓缓地飘升起来,她眼前终究彻底黑暗了下来…… 幽幽暗暗的奈何桥上,秦赛英浑浑噩噩地踉跄走着。她隐约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可是将军府上上下下还剩下几十口人,如今也不知道究竟怎么样了。 恍惚间,一道刺眼的虹光闪过。她一闭上眼睛,就觉得整个人被狠狠地摔打进了一个未知的地方。 “快看,小姐刚才好像动了。” “天呐,小姐真的醒了!” 耳边不住传来惊呼声,秦赛英下意识地皱紧眉头,头疼的直流眼泪。待得彻底睁开眼眸,看着眼前那两张熟悉的面容,秦赛英有些不可置信地呆愣住了。 她下意识地猛掐了一把自己手背,痛的脸上五官都跟着变了形。 “诶呀,小姐,您怎么刚醒就掐自己呀?是烧糊涂了么?”其中一名婢女担忧地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秦赛英深深地吸了口气,她一面拍着发疼的脑袋,一面竭力将心底晃动的繁复思绪平定下来。 窗外晨曦交错,影影绰绰的光线映射到晃动的马车里头,泛起一层薄薄的暖光。 突然,她心里产生了一个声音:如果这是地府,是不可能有这样亮堂的地方的。更何况,眼前这两个丫头,分明就是孙女赵静姝的贴身侍婢鸳鸯和绿柳! 鸳鸯看小姐痴痴傻傻地看着,眼眶里一下就盈满了泪水,哽咽道:“怎么醒了就变这模样了,小姐连我都不识得了么?” “这是去哪儿?现下国号是什么?是政和么?”秦赛英凝视着鸳鸯,沉声问道。 鸳鸯抹了把眼角,瓮声瓮气道:“小姐,您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政和’,现下是泰定九年呀。” 泰定九年? 这怎么可能?! 秦赛英惊诧地张了张嘴,想着自己明明都已经死在太和殿上了,怎么还会身处在两年前呢? 她觉得这话实在太过荒诞,更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 “是您前些时日,说要去荥阳找周家老爷子,要把龙骨在京师行销权的事情给办妥当了,咱们这才上路的。” “谁料得到,这路上您竟然说病就病着了,可把奴婢跟绿柳给急得呀。”鸳鸯又说道。 第三章 暮春(三) 龙骨...... 说起来,孙女赵静姝本是行商之人,在京师的市井里头开了一家药铺。平日里药铺的收入也算稳定,多少也能帮衬着一把将军府的收支用度。 不过,这年前往荥阳办事的路上,静姝却因为突染恶疾,竟然在半道就不幸离世了。而两年后的政和二年,正是大儿子赵彦明出征北地的年份…… 秦赛英想着,挣扎着坐起身来,要鸳鸯从包袱里拿铜镜来相看。望着镜中的面容,她脑中犹如电石火花一般,瞬间就把眼前的一切给明白过来了。 她这是魂穿到了孙女赵静姝的体内了?! 秦赛英暗自撺紧了手心,心下只道:从前只在志怪书上见过一些猎奇的说法,说是人能借尸还魂。她还只当是笑谈,没想到这世上真有这样离奇的事情。 恐怕是连老天爷都觉得,他们赵氏满门太过冤屈,这才给了她一个重生的机会。既然如此,那她就不能白来这世上一遭。 现下不过是泰定九年,赵彦明还尚未出征,一切都还来得及去阻止。 原来垂垂老矣的秦赛英已经死在大殿外了,如今她的身份是赵彦明的三女儿赵静姝,她定要凭着一己之力,护得将军府上下周全,绝不再让奸佞小人有机可趁! “咱们还有多久到荥阳?”静姝略略理了理发鬓,问道。 “差不多再走个十来里路,也就到荥阳城了。”车夫老高的声音从马背上传来。 太后身体欠安,病了有些时日了。太医院的太医们都说,必须得要龙骨做药引,连服数月或许才能有好转。 皇帝便命人去寻龙骨,哪里晓得,这整个京师翻了个遍,都没见分毫龙骨踪影。皇帝急了,户部便伸手跟各省去要,说是每斤一千二百两白银买龙骨,也算是开了个天价。 各地官员忙活了半天,最终交上来的也不过十余两龙骨。按照太医开出来的药方剂量,这点龙骨简直是杯水车薪。 皇帝要寻都得开天价了,更别提见不得光的黑市里头,龙骨水涨船高,直接涨到了将近二千两白银的市价。 静姝凭借敏锐的生意嗅觉,认定这是一个能够帮助将军府取信天家,又能顺势在京师药材行业一举坐定魁首地位的好机会。 只可惜,前世静姝去世的太突然了。这件事情没办成不说,甚至因为药材铺倒闭,还直接引发了将军府钱财吃紧的危机。 既是要逆天改命,那就从荥阳开始! 荥阳周氏,是根深蒂固的士族大家了。在本朝,周氏家族原还出了一个周景章,官拜右丞相,也是曾权倾朝野的一位重臣。 他与左丞相齐东阳,还有南平王张贯,当年在朝中形成三足鼎立之态。 只不过周景章前些年因为一场肺痨病故了,所谓人走茶凉,周家门第也就没有往日这般兴盛。 这次龙骨的事一出,就有传闻说是荥阳周氏的私田里有人瞧见过龙骨。各路人马听了风吹草动,都纷纷赶到荥阳来忙着去巴结周家老爷子去,周府门前的车马也就又跟着喧嚣了起来。 只不过,这荥阳城容易进,城内周家的大门却是照样门庭紧锁。想要踏进周家一步,真是比登天还难。 第四章 暮春(四) 静姝一行人到了荥阳城内,看着周府门前急得团团转的各路人马,即刻就明白了等待着她们的是什么。 “走,咱们先行去客栈投宿,等过些时日再说。”静姝扭头对两个侍婢说道。 鸳鸯是个急性子,不解发问道:“小姐,您看那些人,个个都在周府门前伸长了脑袋,恨不得立马就钻进去献殷勤。咱们这会还回客栈去等,这不是把机会拱手让给别人了嘛?” 静姝掀开帘子,指着不远处的一位中年男子笑道:“你们看他,脚上的靴子沾了湿泥未干,显然也是刚到这里不久的。荥阳城内许久没下雨了,倒是北面的江水正到汛期,估摸着该是下了月余的大雨了。再瞧他嗓音洪亮,显然是从北面赶来的商贾。” 她又指着旁边戴着瓜皮帽,左右环顾的一位年轻男子道:“再看这位,身上穿的明显是苏州明月庄出来的上好绸缎料子,手里拎着的是江南一带流行的糕点龛笼式样,多半是从南面过来的了。” “这南来北往的商人,个个都是有眼力劲的人精。要从这帮人里面突出重围,落着个三瓜俩枣的可不容易呢。”静姝放下帘子,微微笑道。 绿柳点了点头,似懂非懂:“可是奴婢还是不明白,咱们就这么走了,难不成天上还能掉龙骨下来么?” 静姝“嗤”的一声笑:“孙膑曾说过,‘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说的是要打赢一场仗,就必须要仰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咱们现在千里迢迢来了荥阳,那便是占了‘地利’这一样。可是来这儿的商贾,人人都占了这样好,也就不稀奇了。” “至于‘天时’,那是老天爷赏饭吃,可不是咱们谁能做的了主的。既来之则安之,不妨且等着合适的机缘。余下的,就剩一样‘人和’。这个理解起来也不难,说的无非就是人罢了。” “这周府管事的,肯定也是眼高于顶,就不用指望能见着了。但是偌大一个门庭,每天总是有人进出的,管家碰不着,难道内厨采买的小厮、老婆子都瞧不见人影么?我可是听说,这周家老爷子嘴可厉害了,厨子烧的菜式要是过了时令的,一准能给尝出来。” 静姝说的时候,是有把握的。实则前世仍旧是老太君的时候,因为几次宫中设宴,她与这位周家老爷子是打过照面的。 关于这位老爷子的一些逸闻,旁的诰命夫人私底下也少不得说道过两句。 “诶呀!小姐,我明白了!咱们与其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还不如先从这些个不起眼的地儿下手呢。明儿个早上起,我就去荥阳市井卖菜的地方守着,准能等到一两个周家的人。到时候,我就……”鸳鸯兴奋地嚷了起来。 静姝作噤声状:“虽说如此,但周家家大业大,底下办事的也算见多识广。你要接近也得挑时候,等说得上话了,再许一些好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鸳鸯点头,兴奋地朝着绿柳挤了挤眼睛,两人会心一笑。 第五章 暮春(五) 用着静姝教导的法子,鸳鸯每日在市井卖菜的地方蹲守。果不其然,不过几日的功夫,鸳鸯便与周府内厨帮忙采买的一个老婆子碰了面。 鸳鸯也是个机灵的丫头,见了老婆子面就直说是见到亲人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连说她长得跟自个去世的娘亲一模一样。 满口“嬷嬷”唤着,又透着几分亲热劲,一来二去也便熟络了。 难得老婆子得闲了,鸳鸯就往跟前去凑,外头馆子里好酒好菜招呼着,还不时塞一些碎银过去孝敬。 老婆子喝了酒,面红耳赤的,没几句话就能露了底。这周府里头大大小小的琐事,鸳鸯也便一个都没落下,全都套着了。 这一日,鸳鸯急匆匆回了客栈,一开口就跟静姝讲:“小姐,听说下个月就是周府老太爷的寿辰了。不过周家只给少数亲近的世家豪门派了请帖,说是老太爷发话了,要一概从简,图个清净呢。” 静姝眼眸从绣着的花绷上抬起,微微笑道:“好呢。” 鸳鸯垂下头,免不了叹一声气:“周府这大门,怕是比皇宫都还难进吧。” 绿柳掩嘴笑了起来:“说的好似你去过皇宫一样。” 鸳鸯撅嘴:“皇宫我是没去过,皇城根脚下吃一泡土是有的。” 静姝被俩丫鬟闹得“咯咯”直笑,好半天才道:“这有什么难的,咱们等了这么久的‘天时’,可不是自个送上门来了么?” 绿柳疑惑:“小姐,自打您病过一场之后,怎么您说的话奴婢总是听不明白呢?” “小姐难不成又有主意了?”鸳鸯睁大眼眸附和了一声。 静姝笑笑:“真要图个清净,那关起门来自个过就是了。周家老爷子不过就那么一说,多多少少不还请了相熟的世家上门来嘛,这算哪门子的要清净?” “小姐的意思是,恐怕他们这是商量着要干点什么事儿?”鸳鸯灵光一闪说道。 静姝点头:“这些日子以来,荥阳城看着风平浪静,实则除了周家门前那些商贾之外,想来那些豪门世家也没有干坐着的理儿。明面上看着像是老爷子找了世交过来,借着寿宴的名目叙旧,实际上不过是为了扼守住周家在这这件事儿上的至高点罢了。” “只要这寿宴一开,咱们的机会就来了。虽然没有帖子可以拜会,但是这贺寿的礼单他周府还是照收不误的。送银钱的人一定很多,咱们要做的便是在这礼单上添上一笔数目,让周家老爷子非见咱们不可。” 绿柳想了想:“咱们这次带出来的盘缠也不算多,就算去钱庄凭着票号去取现银,这到底得要多少数目才合适呢?” “对啊,咱们也不晓得那帮人会送多少贺礼过去。估摸着龙骨这情况,送几千两白银过去人家也不稀罕。但要说再往上数吧,难不成得送上万两银子么?这要是万一给错了数目,那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鸳鸯也觉得这真是一件顶头疼的事情。 静姝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缓缓摆在案上,胸有成竹道:“那就开一个谁都无法拒绝的数额。” 鸳鸯和绿柳看着那张银票上的数额,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道:“天呐,小姐,这……” 第六章 暮春(六) 虽然周老太爷说一概从简,但好歹也有几门亲近的世家要来贺寿,也不能显得太过寒酸了。 因而府里上上下下一早就准备起了寿宴的事儿,到处都是帘飞彩凤,一派金银焕彩的大家气象。 到了寿宴当日,周府大门口守了一众小厮迎来送往。还有账房先生提笔端坐着,一样样仔细记着前来送寿礼的人名和数额。 虽然许多人不能进去亲自当面贺寿,可是想着只要这礼能送上去,万一要是运气好了老爷子一高兴,指不准就能见着面了。 抱着这种想法的人是大多数,静姝看着这些行色各异的人,个个都卯足了劲。他们对着账房先生谄媚地笑着,仿佛这寿礼一送上,便已经赢了大半的局面。 等到静姝将装有钱庄银票的纸封递过去的时候,账房先生已经显得有些不耐烦了。毕竟从一早开始,他已经在这儿枯坐了许久,身子也疲乏了。 “这……”待得账房先生掏出里头的银票,脸色瞬间发了白。 他生怕自己是眼花看错了,忙又搓了把眼睛,使劲地盯着那张银票的票面看了半晌,这才颤着声道:“小姐这是确定要送么?是的话,我这就添墨记下了。” 账房先生在周府办差,少说也有个三四十年的光景了。他这辈子虽然没去过几趟京师,可是跟着周家这些年也算见惯了大场面,这还是头一遭见到有人送这样的礼来。 因而他一脸惊诧地打量着静姝,心下的震惊是难以言喻的。 静姝不过微微笑道:“那就有劳先生了。” 说完,静姝也没有要逗留的意思。不过带上鸳鸯和绿柳,头也不回地回了客栈去等消息。 此后的日子,静姝就在屋子里绣花、练字、作画。有时候手痒,练武的兴致来了,也会从客栈院子里拣一根竹竿来,三两下削成一柄竹剑,随手比划个半天,也算是过过瘾了。 午间的时候,静姝也会赶鸳鸯和绿柳去小睡一会。等到周遭都没人影了,她就自个“蹭”的跳上树梢去掏鸟窝,伸展伸展这胳膊腿。 手里掂量着鸟蛋,她不禁感慨:到底静姝这副身子骨年轻,底子好着呢。上个树,完全不费劲。 想她前世的时候,战场上历练出来的胳膊腿也算能打了。人前倒是还能吃一声恭维,说是老当益壮。可她自个心里明白,真要说上个树什么的,那可真是要她老命了。 再看现下,青春作伴,春风拂面,那才真叫一个畅快、惬意呢! 静姝这厢是其乐无穷,鸳鸯就不同了,自打从寿宴回来以后,就常在客栈门口张望着。这大半个月过去了,也没见周府派人来,可真是急死人了。 眼见着鸳鸯长吁短叹,静姝就逗她:“再看下去,都变望周石了。” 鸳鸯撇了撇嘴:“小姐,就您还沉得住气。您是没看到,周府门前等的那些商贾呀,都说是没戏了,这大半个月里陆陆续续走了好几车人了呢。” 第七章 暮春(七) 静姝“嗤”的一声笑:“你不是同后厨的婆子打听了,说周府里头近日才开始清点寿礼嘛?” 鸳鸯咕哝道:“您让我透过老婆子再去结交旁的周府小厮,奴婢是照做了。碎银子咱们这些时日花出去不少,盘缠也快见底了,可想办的事儿却是连个影都没瞧见。我这是心里头就像堆了个火炕,难受着呢。” “来,绿柳,上一壶冰镇龙井,给咱们鸳鸯去去火。”静姝扭头对绿柳挑眼道。 绿柳低头轻笑了一声,当真备了一壶冰镇龙井进来。 静姝斟了一杯,递给鸳鸯:“喏,喝两口,润润嗓。” 鸳鸯“咕嘟”两口咽下茶水,心里头好似是跟着爽利了一些:“小姐,您这是又有什么主意了?” 静姝笑笑:“不急,且等着。估摸着不出两日,周家老爷子也该来找咱们了。你信是不信?” 鸳鸯与绿柳互望了一眼,只得点头轻应了一声。实则她们俩对这事儿心里都没底,可是只要看着小姐胸有成竹的样子,她们又多少跟着宽慰一些。 这一日午后,周家果然遣了人来客栈相请,说是老爷子请静姝过府一叙。 原来,这日在听管家报完寿礼单子之后,老爷子当即就面色沉凝起来,连声问底下人:“这个京师来的赵静姝是什么人?现下人在哪儿呢?” 周府上上下下,早都是被静姝打点过的人了。老爷子一问起,立马就有小厮跳出来,嚷着说静姝主仆三人就住在城内来福客栈,这也便有了遣人来请这一出。 进了周府大门,这不过是跨出的第一步。等真正到了院子里头,静姝就听见一旁的厅堂里头传来铜锣喧嚣的声响。仔细听了,是请了戏班子在这儿搭台唱戏呢。 周家老太爷这会榻上靠着,时而摇晃着脑袋,似是听的很入神。底下几个陪坐着听戏的,也是不时地发出附和的喝彩声。 唯独静姝、鸳鸯,还有绿柳三人,就这样被撂在院子里干站了一下午。周府的下人进进出出,从身边擦身而过。她们在这里格格不入,活像个笑话。 天黑以后,周府的小厮打着灯笼出来,说是老太爷乏了不见客,随便找了个由头就把人给打发走了。 回到客栈,三个人都觉得腿有些发软,简直吃力的不得了。鸳鸯和绿柳都很气愤,说这周家老爷子明着是来请人的,实际上就是唤人过去折辱取乐罢了。 静姝听了却是什么也没多讲,不过轻声细语,好言宽慰了两个丫头几句,便让她们早些歇下。 静姝心里自然明白,以周家老爷子这秉性,这么做当然是故意难为她们的。这个老狐狸,一贯算盘打得叮铛响,当然不会让她们这样轻易就入了门槛。 可他越是要如此,静姝就越是要跟他较劲到底。她倒是要看看,这老头到底还憋了什么招没使呢? 隔日,周府又遣了人来请。静姝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又照旧去了一趟。 这一次,静姝主仆三人倒是没在院子里干站着,一进门就有小厮将她们往厅堂里让。鸳鸯和绿柳都满心欢喜,以为这次小姐总能和周家老爷子说上话了吧? 却不料进了厅堂才知道,位置上早就坐满了人,没有一处地方可以容得下她们了。 静姝瞥了眼榻上的周老爷子,看他跟底下宾客自顾着说笑,权当她们不存在一般,心下也便了然。 静姝也不着急,不过示意鸳鸯、绿柳跟自个席地而坐。等到天色暗下来了,她什么也没说,再次起身做了一揖,便回了客栈。 第八章 暮春(八) 第三次,静姝再到周府的时候,里间倒是在末端给留了个座。 这会,几位宾客和周老爷子喝酒正酣。酒香飘飘,宾客们眉飞色舞,说的不过也就是那些须臾拍马的话来。 “好了,咱们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今日在座的各位要么是饱学之士,要么就是见多识广的有识之士。那老夫倒是有个问题,想要请大家来解解惑。”周老爷子故作沉吟道。 时逢午间,这会太阳当头照着,整个屋子里头也是有些微醺的发热。方才喧闹的诸人渐渐平息了下来。有人伸手揩了把额头的汗渍吐了口气,也有人翘首以盼着等老爷子出题。 “自数月前开始,我这周府门前就来了许多说是要求见的人。按理说这来的都是客,我也不该薄待了去。可是这到底来了多少人,底下几个办差的没一个说得清楚的。那我也没法子呀,只能谁都不得罪,直接闭门谢客了。” “我今天想请教诸位的就是,你们可晓得这些时日,到底有多少人来过我周府门前求见?”周老爷子说完就放声笑了起来。 “这…….”座下宾客们个个睁圆了眼眸,脸上都闪烁着不解的目光。 周府门前来过多少人?这可真是难住大家了。 周府在荥阳城闹市一隅,平日经过门前的车马行人本就嘈杂。如今还要区别出这些过路的,把来拜访的人头算清楚了,这任谁看了都是一笔糊涂账。 就算是周府管家挨个去问,恐怕都不一定能有个准数,更何况是在座毫不清楚内情的人呢? “小女知道,一共有多少人来过这儿。”末座传来了一声莺响。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位头戴点翠珠花,身披潇湘云肩的女子,背光而立在说着话。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静姝了。 有人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就这么一个小娘们能懂什么?八成是故意找个由头想跟老太爷说句话,将来好做小吧。” 话音落地,厅堂里很快就哄笑成一片,没有人相信这个女子能回答得出这个问题。 鸳鸯愤而站上前去,要与这些人好好理论一番。静姝扯住她的袖口,轻轻摇了摇手。 “你是什么人?我怎么看着眼生呢?”周老太爷砸吧着嘴说道,底下人又笑作一团。 “小女是从京师来的药商,唤名赵静姝,见过老太爷。”静姝落落大方地作了一揖。 这个老东西,明知道她是谁,还非得来这么一出…… 静姝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睨着周老太爷,里头透出的是桀骜,更是不屑。就算前世还是老太君的时候,眼前这老家伙还矮自个一截辈分呢。 “你倒是说说,来我这儿拜会的人,究竟有多少呢?”周老太爷被静姝盯得有些不自在,装模作样地轻声咳嗽了一声。 静姝笑了笑:“就一人。” “这都在胡说八道什么呀!哈哈哈哈!”底下人好似等到了他们想要看的笑话,都迫不及待地讥讽大笑了起来。 周老太爷挥了挥手,示意小厮将静姝赶出去。小厮这还没近身呢,就先被静姝一个手腕擎住甩到了台阶下,痛的连连惊呼了起来。 众人看得面色跟着一凛,谁都没想到,看着柔柔弱弱的女子,竟然能有这么好的身手。 静姝径自走到周老太爷跟前,指尖蘸了茶水,在桌案上写下“名利”二字。 老太爷的眼眸从桌案抬起,沉声道:“这就是你的答案?” 静姝笑笑:“来您这儿求见的人,天南地北什么人都有。可不管人再多,他们都不过是一类人——那就是为名利而来的人。世人为‘名’所累,也为‘利’所苦。我舟车劳顿,千里迢迢从京师赶来是为此,在座的诸位恐怕也是一样的。因而在我看来,周府门前也就这一人罢了。” 话音落地,在座的人再也笑不出声了。 是了,这帮人个个看着衣着光鲜,都有着体面的身份。实际上他们来这周府应酬吃酒,还不是为了图一个“名利”么? 谁有了龙骨,谁就能有名利,这是再粗浅不过的理儿。 第九章 暮春(九) 周老太爷觑起眼眸,瞧着静姝上下打量,心下直犯起嘀咕来——想着这人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起话来如此老道? 再加上先前瞧她身手了得,他料定这姑娘不是寻常人,可京师里头从来就没听说过有这样一号人物在。难不成,周家在京师的眼线还有看走眼的时候? “老太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静姝盈盈笑着追问了一声。 静姝说话的时候是与老爷子对视着的,她的眼中透出一溜清光,仿若此时老爷子所思虑的事儿,皆在她掌控之中。 “好呀,今天这题,算是被你说中了。”周老太爷点头道:“你既是答出了此题,那便可以讨个赏。说吧,你想要什么?” “有老太爷您这句话,我也没算白来荥阳这一遭。既然如此,那诸位公子、老爷们,是不是该为自个方才的话先跟小女道个歉呢?”静姝转过头去,略略提高了声调说道。 “嚯,小娘子张口就来,好大的口气!我们在座诸人,哪个不是有里有面儿的人?哪儿轮得着要同你去道歉?” “就是!这人分明就是来捣乱的。老太爷,要我说,直接给轰出去得了!” 静姝的话,就是平地一声惊雷,在座的人显然都坐不住了。他们义愤填膺地指责着,仿佛她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来。 “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诸位既然自诩都是有身份的人,那方才你们所做的,难道就称得上一句‘体面’了么?”静姝质问道:“我大钺女子上可以沙场御敌,下可以行商买卖。我赵静殊今日堂堂正正站在这儿,不过是与各位一样罢了,何以方才一出口就是污言秽语?” 明面上,这话争对的是在座的无理宾客们。实则,句句都是打在周老太爷的身上。他愕然地望着静姝,一脸别的紫涨。若是再不开口,恐怕这事儿就纠缠个没完了。 半晌,他方才幽幽道:“这个……” “周老太爷,小女随身带了一些雨前龙井来拜会。常听闻您是品茶的行家,若是方便,倒是想请您品个茶,赐教一番。”静姝突然话锋一转,笑着说了声。 “好,那就里间儿请吧。”周老太爷倏地舒了口气。 先点出缘由,有理有据地打了众人的脸面。再以豁达的姿态,做了个顺水人情给个台阶下。这回他算是瞧明白了,这个赵静姝分明就是个棘手的主儿。 厅堂徒留下满脸尴尬的宾客,一场风波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静姝等人随周老太爷被让进了里屋,底下丫鬟忙摆了茶点,捧了碗茶上来伺候。 周老太爷轻轻吹去汤面上的茶叶,低头略略啜了一口,将那茶水含在口中片刻,方才慢慢悠悠咽了下去。 “您觉着这茶怎么样?这是新开的三禾庄来的货,也不晓得到底好不好。您要是觉着喝了不错,改明儿等回了京师,我就跟掌柜的讲,要抬举他做笔大买卖。”静姝率先开了口道。 周老太爷略略皱了眉头说:“要说这茶,新茶自然比陈年旧茶好。但是真要仔细论起,这茶倒是有一点还不够好——炒的有些过了火,因而带了些许焦苦味道。” 第十章 暮春(十) “既是您这么说了,那说明这三禾庄的货色到底不够好,改明儿也就不去他家买了。看来还得要认准居明庄的老字号才行,等回头啊,我再要人捎一些居明庄的好货来。”静姝微微笑道。 周老太爷低着头,淡声道:“大可不必费这劲了,新茶火气大也正常,待得放一段时日,也就绵软一些了。” “哦,到底是老太爷海涵。既是这样,那我也不打搅您歇息了。”静姝起了身,作势就要告辞。 “你不是说,你同方才那些人一样,是冲着‘名利’来的么?那怎么如今又急着走了?”周老爷放下手中茶碗,不禁问道。 静姝笑笑:“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我确实是为‘名利’而来的,可在‘名利’之前,不还有‘礼’、‘义’二字么?” “老太爷您德高望重,我作为小辈在您跟前,自然更应该更加言之有礼,行之有义了。那今天已经打搅够多的了,也该还您一份清静不是?” “牙尖嘴利,倒真是块做生意的料子。”周老太爷指着静姝大笑了起来:“行,话都到这份上了,咱们也别兜圈子了。你前次给我送来这么一张银票,是什么意思?你倒是跟我说说。” 周老太爷从袖中取出银票,齐齐整整的在案上摊开来。 却见银票上头原来是什么数额都没写,独独只有“贞”这一个苍劲字迹,赫然醒目地写在银票中央。 “我记得周景章,周大人仍在世的时候,常说起‘君子贞而不谅’。” “周大人于朝堂之上,是非曲直分明,甚至不畏惧得罪圣上也要直谏,可算是个真真的直臣。他这一辈子,固守自己心中的正道,行的都是大义,静姝佩服!” “如今来荥阳城里求‘名利’的人是多,这成千上万的雪花银飞入周府,这些人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您周老太爷还瞧不清楚么?” “我要是也同他们一样,在这上面随随便便留下个数额,那反倒才是真的辱没您老人家的脸面了。周家手里的东西,自然不是能用银两能来衡量的。” “你口气倒是不小。凭什么你就觉得我非得要同你打交道呢?” 周老太爷凝视着静姝模样,隐约想起,从前似乎也曾在京师见过一位响当当的人物,同有此等胸襟与风采。 只不过,那位老太君避居清山静养,近年甚少再有听闻她的动静了。 “这个‘贞’字,是我向老太爷您,还有周家许下的承诺。只要您将龙骨在京师的行销权交到我手中,那便算我欠您、还有周家一个人情。” “所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将来只要周家有用得着的地方,我赵静姝定然全力以报。”静姝拱手,郑重说道。 周老太爷捧起那盅早已凉掉了的龙井,默然沉思半晌,方才缓缓开口道:“景章已经去世多年了。都说人走茶凉,又还有多少人能记着他的好……” 虽然话里没言明,但这便已经是首肯的意思了。周老太爷认定,跟静姝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有许多的话是不必累述的。 自打周景章去世之后,这些年下来,有什么事儿他是没见过的?世态炎凉,钱财、权势,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总归是留不住的。 唯独静姝这个“贞”字,却着实叫他心下感慨触动。 静姝复又作揖一拜:“多谢老太爷!” 前世,她是知道的。等到来年政和元年的时候,那场来自京师的浩劫,也必将波及到荥阳周氏门第。 承诺重于泰山,她今日既然应下了,断然也不敢相忘! 第十一章 鲲鹏(一) 行销权谈妥了,静姝又从周老太爷处捎了一批龙骨。 回京到底路途遥远,静姝片刻都不敢耽误。她命老高带着龙骨先行回京,好交到赵彦明手中,尽早呈于圣上。 荥阳这一趟,到底出来有些日子了。也不晓得现在京师里头情形究竟如何了? 这一路紧赶慢赶,再加上颠簸的实在太过厉害。这才下了马车,静姝便觉得脚底像有无数细细密密的尖针扎着似的发疼。 “可算是回府了。”鸳鸯搀着静姝说道。 静姝凝视着眼前的府门,看着上头“将军府”三个大字,眼眶逐渐有些湿润了起来。 一层层的台阶拾级而上,待得指尖触摸到门上冰凉的虎头环,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在梦中一般。 没想到,她竟然还有机会再回到这将军府来……. 绿柳没等静姝吩咐,率先跳上去敲起了门来。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头探出一个圆胖的脑袋。 那人眼珠子在静姝主仆之间溜转了一番,即刻便喜色惊叫道:“诶呀!是三小姐!” 老管家忠叔实在有些激动,也顾不上招呼,扭头就往里屋跑,一迭声地喊着:“太太,三小姐回来了!三小姐回来了!” 忠叔的腿脚不大好,自打前些年摔了一跤,如今走路便是跛着的。看他跑的东倒西歪的模样,静姝只觉得心里头涌出来的都是一阵阵的感伤。 彼时,从敞厅里迎出一位年约五十的妇人。 瞧见静姝的刹那,她先是愣了一愣,而后紧走几步,骤然抱住静姝道:“姝儿,你可算回来了。你可知道,这些时日为娘有多担心你?” “当初,听闻你在路上病重,我这颗心啊,真就是七上八下的,恨不得立马飞奔过来照顾你……” 静姝望着钱氏欣喜面容,恍惚间又想起前世那些前尘旧事。 赵彦明被奸佞诬陷延误战机,惨死关外,甚至尸骨无存。消息传回京师以后,将军府上下白绫漫天,天地亦为之哀恸。 对着赵彦明的牌位,钱氏趁着众人不备,竟就当场吞金自尽,跟着夫君去了。 一想起这些,静姝眼角的泪水便禁不住簌簌往下淌,一时泣不成声。 “没事儿,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钱氏拍了拍静姝手背,两人又跟着抱头哭了一通,方才各自觉着心下好受了一些。 进了敞厅,静姝人才坐下,钱氏便拖着她的手,一会抚摸发鬓,一会又摸摸面颊。对这个幺女,钱氏真当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真真的疼惜得紧。 静姝左右环顾:“天色也不早了,怎么,父亲和大哥都不在府中么?” 闻言,钱氏含笑道:“前些时日,你让人送回来的龙骨,你父亲已经呈于圣上。眼见着太后服药之后,病情大有好转,圣上真当是龙心大悦,对你父亲和大哥也便愈发的倚重了。” “听说,圣上近日在为南面一件要事头疼着呢,这两天常召他们在御花园议事。旁的我也不便多去过问,估摸着该是要交代点什么差事呢。” 南面要事…… 难不成…….是粮仓舞弊案? 第十二章 鲲鹏(二) 若是没记错的话,泰定九年的小暑,正是静姝大哥赵延定奉御命作为钦差南下,专为暗中查访粮仓舞弊一案。 南方粮仓之患,由来已久。先前朝廷并非没有派钦差去过,只不过多半无功而返。打先帝时候起,这便是一块谁也不敢轻易去触碰的硬骨头。 这里间关系盘根错节,更是有许多不足为外人可道的事。赵延定是个较真的主儿,皇帝选他做钦差,自然是看中了他身上的精神气。 只不过赵延定在归京船上遇到疾风暴雨,据说是因着一个风浪掀上来,竟就意外失足落江而亡。 但是后来也有人说,赵延定并非是失足,而是被人打晕以后,直接推入江中才出事的。 孰是孰非,到底是死无对证,也实在无从追究了。但这件事情,也便成了将军府抹不去的一块隐痛之一。 思绪间,却见钱氏的贴身侍婢红桃匆匆掀帘进来,在她耳畔轻声耳语了两句。 听罢,钱氏禁不住摇头叹道:“济梅院动静闹得有些大呢,我先去瞧上一眼。姝儿,你才回来,还是安心歇着。回头要是缺什么了,差人来说便是。我和你父亲,总是盼着你好的。” “怎么?是三叔那边出什么事儿了?”静姝起身相送。 “诶,这事说来话长,倒也不是你三叔的事。是那婉儿,又惹得三太太不痛快,这会正嚷着要给她吃板子呢。婉儿这丫头别看性子倔,其实也不过是个女娇娥,哪能捱得住打呀?” “一通板子下来,皮开肉绽的,可真是了不得。我要不去瞧瞧,得出大事了。”钱氏说完,匆匆便往济梅院赶去。 济梅院是赵安泰与其妻晏氏寓居的地方,赵安泰是将军府三子,虽然不如赵彦明那般战功彪炳,却也曾是个难得的将才。 只是数年前,因为一场怪病突然患了腿疾,最后不得不在府中常年养着身子了。 他的夫人晏氏,系出江南名门,也算是书香世家。晏氏的叔父,是现今的顺天府尹,在京师里头,两人也算相互有个照应。 不过,晏氏多年膝下没有子嗣,又苦于庭院深深、身旁寂寞,所以就央着老太君出面做主,从赵氏宗族里过继了一个孩子过来。 那孩子便以“赵婉”之名,抚养在济梅院中。 静姝想着,刚才看钱氏面色不大好,又走的匆忙,想来多半是赵婉因着那件“心头事”被抓着了把柄,因而才得了晏氏这一通板子来罚了。 那件心头事可不仅仅是赵安泰一房的事,后来也为将军府惹来不少风波。 “鸳鸯,你同绿柳准备下,一会随我一道去铺子看看。”静姝说道。 鸳鸯忙应声:“啊?小姐,咱们刚回京,又要往外跑啊?” “这府里头吃穿用度,哪样伸手不要银钱?父亲和大哥在朝堂上奔波,府里头有母亲执掌中揆忙于内务,那我自然也该管好我的份内事儿。” 静姝笑道:“咱们这一趟好不容易才把龙骨的事情给办妥当了,打铁要趁热,当然得是先去铺子里打点了。” 回了京,真当是千头万绪,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了。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她需要先保证着将军府的收支账目平衡,这样才能腾出一只手,去忙别的事儿。 第十三章 鲲鹏(三) 千芝堂药铺地处京师闹市,位置虽然不错,但到底开门做生意少不得同行竞争,周围也有几家类似的药铺分着客流。 药铺墙外的青砖之上,挂着一面“千”字的旗子。与其他铺面不同的是,千芝堂的招牌字样,是静姝请苦若寺主持慧能方丈写的柳体。 而后还专程找了扬州的师傅过来,亲制木牌上的漆,因而这招牌一出来,一眼瞧过去便是乌光水滑。 再加上慧能方丈所写的字迹不单单有爽利遒劲之气魄,更是多带了几分佛门慈悲之像,这也变为药铺平添了几分信誉与善意。 静姝虽然长居京师,但从前来铺子巡视也不过是一月两次罢了。平日里铺面的人事、琐碎,便都由尤掌柜帮管着。 暮春的天气暖和,到了午间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药铺里头也没什么客人往来。伙计趴在柜面上,脑袋摇摇晃晃的,顶上的瓜皮帽都掉在了地上也浑然未觉。 药铺跟前的台阶上,有几个过路的妇人倚在一旁纳凉,顺道说一说邻里大媳妇、小媳妇的近况。 静姝带着鸳鸯与绿柳,缓缓步入药铺里头。眼见着铺子里一片静谧,不见一个人影,她心下难免狐疑,想着怎么掌柜和伙计都不在? 待得听到呼噜声响,她就循声去找,却见柜台里头伙计睡的正香。 “醒醒!走水了!”鸳鸯踮起脚尖,噼里啪啦地在柜台上一通手掌猛拍。 “哎?哪儿走水了?哪儿?!”伙计惊的一跃而起,面上抽搐着连连发问道。 他搓着眼睛,原还以为是掌柜的出来了。等到再看清楚来人,吓得直接结巴了起来:“东……东家来啦。” 按照从前惯例,静姝都是初一、十五上门来看看。伙计吃不准这会为什么东家会来,但看她面色如常,想来也不是要来责难的。 想到这些伙计脸上忙转了笑脸,恭恭敬敬地请静姝到里间上座,又泡上了热乎的茶奉上,这才赶紧跑到后院去请掌柜的出来。 “哟,什么风把东家吹来了?”尤掌柜的掀帘出来,一瞧见静姝便作了一揖。 “要不是我们今儿个来,还不知道原来铺子里打瞌睡是这样舒坦呢。”鸳鸯瞪了伙计一眼,对掌柜说道。 绿柳在一旁帮腔:“是咧,从前我们跟小姐来,看你们殷勤的,还以为平日里也是如此。没想到啊,原来不过就是表面功夫。” 静姝略略笑了笑,给了鸳鸯和绿柳一个适可而止的眼神,鸳鸯和绿柳只得将嘴里未尽的话给咽了下去。 “哈哈,两位说笑了。这开门做生意的,哪能瞌睡呢?我这日日跟伙计唠叨着,可千万不能松了神,得把铺子看好了,才不辜负东家一片苦心呢。” 尤掌柜到底是个精明老练的角儿,两个丫鬟一开口,他便晓得到底方才外头发生了什么。 只不过当着众人的面,他也不好过多苛责伙计。要不仔细论起来,他作为药铺的掌柜,倒是还有个勘察伙计不严,失责的罪名了。 静姝不动声色,青葱似的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了两声,不过笑说:“这些时日我不在京师,看这铺子里里外外打理的井井有条,心下也甚是宽慰。” 尤掌柜一听,勉力笑道:“瞧您说的,这不是份内事嘛?我们吃的是东家给的饭,自然是要上心一些的。” 第十四章 鲲鹏(四) “鸳鸯、绿柳,你们先去外头随伙计一块清点下药材,顺便准备下账簿,我一会来瞧。”静姝低头抿了口热茶说道。 鸳鸯与绿柳会意,催促着伙计一道出去。 尤掌柜忙替静姝添了茶,他晓得,恐怕这是东家有话要讲。 静姝道:“尤掌柜,你坐吧。这会屋里也没旁人了,就咱们俩,也不必见外了。” 尤掌柜应了一声,在静姝对面落了座,搓着手道:“方才我在院里忙,倒是忽略了外头柜面的事儿,还请您不要见怪。” 静姝大大方方笑说:“这铺面在你手里管着,这些年也出过什么岔子,该怎么做你心里自然有数,也没什么可说的。” 尤掌柜悬着的一颗心落下,紧绷的面色随之舒展了一些:“多谢东家体谅,往后我定然多加注意,督促伙计做好手头的活儿。” 静姝点了点下巴:“此番我从荥阳谈妥了龙骨在京师的行销权,过两日等货捎到了,你便可以贴个告示出去。” 尤掌柜琢磨道:“外头黑市,这龙骨价格是节节攀升,您准备怎么个定价法?” 静姝笑笑:“你说呢?” 尤掌柜看了眼静姝脸色:“这原先龙骨是每斤五百两白银,要我说咱们就按照先前的原价来,中规中矩的,总不至于出错儿。” “五百的价,确实也算合理,反正那帮囤积居奇的人,咱们早晚都是要得罪的。可是你细想,要是有人将这事儿呈报上去,你说圣上会怎么想?” 皇帝当初开的天价寻龙骨,千芝堂却要反其道而行之,折价去卖。这事儿要是被有心人添油加醋说一通,可不就是大逆不道了么? 尤掌柜抬手,揩了把额上冷汗:“还是您思虑周到,倒是我大意了,差些就惹下祸事。” 静姝指尖点了点茶水:“别急,咱们只是随意聊两句,做不得数的。” 尤掌柜忙喝了两口茶水定定神,喝的急了,倒是还呛了两声。 “那东家,您说这事儿应该怎么办呢?总不至于这龙骨从荥阳送过来,咱们还压着不卖吧?” 静姝唇角一扬:“卖,当然要卖的。要不是为了卖龙骨得利,我费那么大劲,大老远的跑荥阳去做什么?” “只不过,这龙骨利润高,却也是个烫手的山芋。因而我才想,有些事儿要同你交代清楚了。若是出了半点纰漏,那可就是掉脑袋的事儿。” 尤掌柜连连点头:“听您吩咐。” “告示你还是照样去贴,只不过,你得让伙计张罗着出去喊两嗓子。就说圣上为太后侍疾,孝感动天,至真至诚,真乃万民之表率。” “因而凡是家中因为侍奉老人,前来采买龙骨的,千芝堂便折价二百两出售。若是孤寡穷困的老者,那咱们更是免费施药。” “余下的,就如你所言,五百两白银的市价便好。”静姝缓缓说道。 “还是东家通透,这么个定价法倒是好,方方面面都算是妥当。” 掌柜的作揖一拜,心下想着:这东家去了一趟荥阳,好似是有些不一样了。从前她也算是个聪慧之人,但到底人太年轻,只能称得上一声规矩。看事儿的眼光上,准头还差了些。 现下再看,光就药铺龙骨定价这件事儿,她便思虑的如此周远,恐怕将来更是无可限量…… 第十五章 鲲鹏(五) “我离开京师这些时日,还有什么特别的事儿么?”静姝又跟着问了句。 尤掌柜道:“铺子里倒是也没什么事,倒是有听说宝仁堂近日有些动静。说是过些时候,苏门答剌国要遣使臣团入京觐见上贡,这次跟团来的还有有一队该国的商贩。” “据说,是苏门答剌有人在海上见到群龙交戏,意外得了不少石龙涎来。因而此番,这些商贩还带了石龙涎来售卖。据说宝仁堂那边,跟苏门答剌的人过往有些交情在。所以这次八成啊,买卖是要被宝仁堂给拿下喽。” “哦……还有这等事?”静姝轻声道。 大钺如今市面上,可见得着的香料有安息香、鸡舌香、血竭、沉香等。而所有的香料里头,最稀奇的莫过于龙涎香。 龙涎一贯被视作神物,特别是生在海中的石龙涎,比山上的木龙涎更为珍贵。但凡家中燃的起龙涎香的,多少都是有家底的人来。 屋子里头,只需点上那么丁点龙涎,便可数日香味不散,因而在京师贵胄中颇受追捧。 只不过物以稀为贵,龙涎香是有价也有市。如今就算是一两黄金,都不一定换得来一两龙涎。 而宝仁堂与千芝堂不过一街之隔,往常两家客人往来都是常有的事。明面上看对方是客客气气的,实则背地里宝仁堂的动作可一点都不少。 宝仁堂的东家姓谢名安,自祖辈起便在京师地界经营药铺,也算是京师药材这一行里头颇有头脸的人物。 这前脚刚听说,荥阳的龙骨被千芝堂的赵静姝拿下了京师行销权,谢安自然是不会坐以待毙,等着客人被生生抢了去的。 这不,一转头就又放了风声出来。说是这次苏门答剌的龙涎呀,他家此番买定了。 “尤掌柜,这事儿倒是不着急。苏门答剌的商贩既是跟着使臣团来的,定然是想做笔大买卖的。这哪是宝仁堂能话事做主的?多半说的还是大话,虚张声势呢。” “等这两日龙骨到了,你先把咱们铺子的事处理妥帖了。至于石龙涎的事,容我再想想,改明儿再来同你说道。”静姝淡声道。 “好咧,听东家的吩咐。”尤掌柜瞥了眼静姝,当真是瞧不出丁点着急的模样。 不愧是将府出来的姑娘,总有那么点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大将之风了。 过了两日,清晨。 鸳鸯刚伺候静姝洗漱完,主仆三人正要出门。才跨出了湖心院,就撞见了在后花园假山前赏花的程姨娘。 “哟,静姝,有日子没见你了,身子可见好啊?听说你这次出远门,还大病了一场呢。”程姨娘扭着腰肢上前来,似笑非笑着招呼了一声。 静姝微微笑了笑:“有劳姨娘记挂,也就病了那么一会,如今早就见好了。倒是有阵子不见姨娘,又瞧着明艳许多。到底还是二叔屋里讲究,养出的人也不一样呢。” 程姨娘是将军府次子赵棻的妾侍,说起来她原是赵棻的夫人胡氏的陪嫁丫鬟,后来突然就被抬举做了妾。 将军府自赵威起,就远没有过纳妾的事儿。长子赵彦明,三子赵安泰,那都是与妻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典范。 就独独这个次子赵棻,实在不够长进,总让老太君操心。 第十六章 鲲鹏(六) 当初,她想着儿子总是闲赋在家也不成,男子汉大丈夫总归是要找点事做的。因而在其打点之下,赵棻在宗人府挂了份闲差。 哪里想得到,这宗人府差事还没做两日呢,好端端的突然就又听说赵棻闹着要纳妾,纳的竟然还是胡氏的陪嫁丫鬟。 这事儿原也被老太君所不齿,简直是辱没家风,不成体统!她一气之下,还痛打了赵棻十几个板子以示惩戒。 原本这事儿,照着丫鬟自个意愿,寻个好人家给许配了,再送上一份厚重嫁妆,多少也算是个交代。 谁又料得到,这程氏也决计不是个省油的灯。一听说老太君要送她出府,直接就来了个一哭二闹三上吊,总之不管好赖,死活嚷着非要给赵棻做妾。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愈发不可收拾。最后还是胡氏出面做主,亲自抬了程氏做妾,说是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到底还是自己人。 原本老太君是想着也不能叫胡氏委屈了,因而便多少有些为她撑腰的意思在。哪里晓得,胡氏非但不领情,还扭头来了这么一出,反显得她里外不是人了。 一想到这些,静姝便觉得心下膈应得慌。 “嗨,瞧你说的,哪有什么好的。无非就是我们老爷总想着送一些人参、燕窝过来给我尝尝。吃得多了,也就那样儿。” 程姨娘说话的时候,刻意将指尖娇媚翘起。她的腕上套了一枚绿汪汪的翡翠镯子,显得格外惹眼。 “我记得祖母先前在家的时候常说,咱们赵家祖上是寒门起家,这一针一线、一米一粟,那都是百姓辛苦得来的,断不可浪费了,需得时时谨记着。” “还有,家里头但凡是这吃穿用度,一概挑简单的就好。外头那些个骄奢淫逸的作派,决计不能带入府中的。姨娘,我应该没记差吧?”静姝微微笑着说道。 程姨娘陡然换了副脸色,不自在地伸手拢了拢发鬓:“老祖宗说的话,你倒是记得清楚。” “不过,你也真是的。这次去荥阳怎么这么匆忙,也不晓得唤你启文哥哥一块去?启文如今好歹也在户部顶着差事,先前圣上要户部去寻龙骨,可愁得他好些天都吃不下饭了呢。” 弯弯绕绕了半天,原来是为这事儿在这等着她呢。静姝心下了然,只想着这个程姨娘,真是一竿子下去,打不出一点新鲜的花样来。 赵启文乃赵棻与胡氏所出,娶了南平王的庶女建安县主为妻。这些年在户部谋了份员外郎的差事,再加上南平王的荫蔽,也算是春风得意。 静姝托人从荥阳将龙骨带回京师,转头就交给赵彦明进献宫中的事儿,二房那厢自然是颇有微词。 他们心里无非想的就是,这借花献佛的美差,怎么也该由着赵启文的手去办。大房抢了这头功,怎么看都有些眼红。 程姨娘是个脑袋空空的主,凡事都是听胡氏差遣的。想来多半还是胡氏心下有怨言,便让程姨娘来捎两句话,也算是敲打过了。 “启文哥哥平日在户部忙着,哪里敢去叨扰的。这一路车马奔波的苦差事,由我代劳就好了。你方才不也说了么,我这一趟出去可是大病了一场。若是病的人换了启文哥哥,那二太太还指不定怎么个急法呢。” “姨娘今日兴致好,就再赏赏花。我这铺子里还有事情要忙,先行一步了。”静姝说完转身就走,也不给程姨娘胡搅蛮缠的空隙。 “呸!死丫头,去一趟荥阳,翅膀还硬了不成?!”程姨娘吃了瘪,心下不痛快,小声骂了句:“叫她得意,等过两日,总有她栽跟头的时候!” 第十七章 鲲鹏(七) 千芝堂。 静姝垂着头,叫鸳鸯一块核对着铺面的账目。绿柳则在一旁研磨,时不时瞧上一眼,想着这龙骨来了之后,要忙的活可真不少。 一老一少,两个身着长袍的人慢慢走到了药铺门前。年长的男人面上苍斑皱纹,可那一双虎眼,却看着格外有精气神;至于那位年纪轻一些的,面孔容长,反多了一份书卷气在。 “东家,有人来找。”尤掌柜面上堆着笑招呼了一声。 静姝起身出来相看,初时先是惊愕,一个踉跄带倒了门口的一张凳子。她顾不得去扶,几步就出了敞厅,迎到大门外去。 “老祖宗,延定回京途中落了江,渔民打捞了数日都不见踪影,恐怕这次凶多吉少……” “赵彦明作为一军主帅,竟昏聩无能,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导致我军伤亡惨重!此乃庸将误国,死不足惜!” 过往种种,一幕幕的在静姝脑中闪过。她忽然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一种说不清楚的苦涩心绪又跟着涌上了心头。 “怎么,姝儿,才多久没见,不识得了?”赵彦明嗓音洪亮地笑问了一声。 “父亲,您看三妹这眼睛红的,多半是这些天太忙了,没休息好吧?”赵延定上前扯起静姝手臂,左右看了一番,一脸疼惜道:“你也真是的,事儿再多,也该顾着自个身子一点。” 静姝略略侧过身去,紧咬着牙,将眼中含着的泪死命忍了下去。待得转过身来,又是一张笑脸:“我说怎么今儿个一早眼皮不住的跳,原是父亲与大哥要来。” 静姝拥着赵彦明与赵延定进屋,坐在主位上。伙计捧了茶水,鸳鸯与绿柳忙去上茶。 “今儿个难得早些下朝回府,父亲还纳罕,怎么姝儿不见人影呢?母亲就说,你八成是在铺面忙呢。说是近日龙骨刚到,事儿可多了。父亲心下挂念,就想着来看看你。”赵延定说道。 听罢,赵彦明指了指延定爽声道:“方才也不知道是谁家小子,下了朝就急急忙忙地往回赶。一看姝儿不在府中,又火急火燎地非得拉我来这儿瞧瞧。怎么这会听着,全是我的意思了?” “哈哈哈……” 屋里的人一听,都禁不住笑出了声来。 鸳鸯捧了糕点过来,静姝佝身,用木签拣了一枚递给赵彦明:“这是今天刚到的荥阳酸梅糕,酸爽可口,该是父亲喜欢的。” 赵彦明塞到嘴里,一通咀嚼,一阵微酸的甘香味道,果然十分合口:“为父觉得,你挑的总是好的。” “哟,只记着让人给父亲带了酸梅糕。我这做大哥的,就什么都没有啊?”赵延定瞥了眼,玩笑说道。 “大哥,我这儿倒是有样东西,也不晓得你喜不喜欢。”静姝笑着从锦帕里取出一件紫檀扇递了过去。 赵延定接过扇子,前后仔细看了一通。这扇面上画的是静谧山水,旁有题字“贞谅”,落款的印章上则刻着“彭祖”二字。 “我记得,从前周景章周大人在世的时候,喜欢自称‘彭祖’。再看这山水书画的劲道,想来多半是他老人家的真迹了。”赵延定反复抚触着上头的字迹,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是了,周大人的笔墨也算一绝,特别是那贞谅的气度,咱们大钺能画出来的也没几个人了。这是我这次从荥阳带回来的,平日里出入铺面忙,也用不着这扇子。那就赠予大哥,也算是好扇配君子了。”静姝道。 第十八章 鲲鹏(八) “姝儿,荥阳的周老太爷,也给为父修了一封书信过来。你呀,这次胆子可真够大的。”赵彦明呷了口茶水说道。 静姝笑笑:“哦?周老爷子都在信上说什么了?” “他就说虎父无犬女,没想到咱们将军府,还出了你这么一位稀奇的三小姐来。还说,你诓了他一把扇子,顺道欠下了一盘棋。要你改明儿得空,记得再去荥阳,这事儿可不好忘了的。”赵彦明边说边笑着摇了摇头。 静姝点头跟着笑了笑,心下只道:这姜还是老的辣,到底身份这事儿还是瞒不住周家老爷子的。 “你倒是跟我们说说,这趟出去都还遇着什么事儿了?”赵彦明凝视着女儿,和煦笑道。 一圈人众星捧月似的把静姝围坐在中央,听她绘声绘色地讲着在荥阳这一路的见闻和轶事。 诸如那些周府门前削尖脑袋,各显神通的商贾;荥阳市井的饮食、风貌、人情往来等等。说的不过都是一些闲话,赵彦明和赵延定也便这般好脾气地听着。 另一厢,自打晏氏教训了赵婉一顿,罚她在屋内禁足思过之后,赵婉非但没有把心思放下,反而愈发有些痴狂起来。 她到底是个心气高傲的姑娘,旁人越是容不得的,她就越是想要去守护和得到。那种歇斯底里的情感,已经注定这一切都是覆水难收了。 这一日,趁着晏氏出门上香礼佛之际,赵婉设计打通了守门的小厮,从济梅院逃了出去。 她这一走,直接就往京师南面的留园去——那儿是玉庚戏班常驻的地方,而后院的阁楼就是戏班众人杂居的场所。 阁楼外头无人看管,赵婉仗着自个长得面善,旁若无人地循着台阶往阁楼上走着。在旁人打量的目光中,她在一间间狭窄的屋子外张望着,不住寻找着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她一走到长廊的尽处,这时候就听到了“咿咿呀呀”的吊嗓声,而后是一段清唱。 “马来呀!黑夜之间破曹阵,主公不见已天明。知恩报德本当应,上天入地去找寻。催马向北去探信!只看简雍倒埃尘。烦劳报与主公信,说俺拼死找夫人……” 这是京剧《长坂坡》中的一段唱词,也是他最出名的一场戏。 在赵婉的目光注视下,一个身形高大的背影徐徐转过身来。那敏捷灵巧的身姿,举手投足之间竟是如此的优美! 他的眼眸极其自然地敛收着,待到合适的时候,忽而猛然睁开,全把那股子赵云的英雄气概都给演绎的淋漓尽致,格外带着神采。 “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了,咱们不是一路人,还请小姐自重。”童石目光冰冷地凝视着赵婉,面无表情说道。 赵婉抿了抿嘴,低声道:“对不住,打扰到你了吧?你继续练戏,我只是随意来看看的。” “小姐请走吧,我们这种肮脏的下贱地方,不适合你这样的人来。”童石依旧在赶着人,完全无视着赵婉眼中的楚楚可怜。 “不!童石,你就像一堆淤泥里的白荷,我并不认为你肮脏下贱。戏台上,你是赵子龙,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你嘴上说的再狠又如何?我就是喜欢你这个人!”赵婉终究还是说了石破天惊的话,整个人面上都涨得绯红。 第十九章 鲲鹏(九) 外人看来,童石不过就是玉庚戏班的一个武生戏子罢了。可是在赵婉的眼中,童石是与众不同的。在她第一次见到童石登台开始,她就知道这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寻常的武生要出挑,就必须要做到功架好,唱念的功力也要求极高。就如童石所擅长的《长坂坡》,并非每个武生都能演绎的出来。 赵婉喜欢童石的高亢嗓音,也喜欢他字正腔滑的铿锵之气。戏剧的音韵、感情,早已经与童石本身融为一体。那个戏台上的童石,在赵婉心目中是熠熠生辉的。 空气中浮动着一种温软、柔热的气息,彼时童石身上穿着一件简易的戏服。他望着赵婉,看她微微颤动的面颊,还有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摆的手臂,就那样尴尬地站在他的面前。 “童石……” 赵婉这一声喊,叫童石心下不由得一凛,他分明感觉到心下一阵阵的揪紧。 他不得不闭上眼眸,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什么也没多说,快步下了台阶离开了这里。 空荡的走廊上,只留下赵婉形单影只。她只觉得脚上有些发软,整个人都不自禁地摇晃了起来。 童石对赵婉的抗拒和冷漠,却并没有叫赵婉止步。她不相信眼前所看见的一切,只愿意相信自己心下所感受到的。 她分明知道他的心是温热的,一次次的拒绝不过是因为那些世俗的偏见罢了。 待得赵婉回到府中,晏氏早已经站在济梅院中久候多时。 “倒是还晓得回来……”晏氏实则早已怒极,面上却仍旧竭力保持着平日里的风度。 “先进屋再说。”晏氏转过身,要赵婉一块进去再说。这并非是商议的口吻,是一种凌驾于小辈之上,不容得辩驳分毫的命令。 赵婉跟着晏氏进了闺房,心下却仍旧牵挂着今日在留园所见的种种,难免面色凝重。 “这些妖邪之物,今日我通通都给你烧光了!”晏氏关了门,将案上的几卷画轴通通扔到了地上,恨声道:“婉儿,为娘都是为了你好。为何你总是这般想不开?” 画轴在地上滚了几滚,俏似童石的身姿和面容,随着画轴的散落渐渐现于眼前。实则这都是童石在台上惟妙惟肖的风姿旧影,也是赵婉久藏的心头宝。 赵婉的眼眸从那些画轴上缓缓抬起,凝视着晏氏,眼里满是不甘和倔气。她不愿听母亲这样数落她的心头好,更不愿就此与童石道别。 晏氏吁了口气,忽而开了门出来,而后将地上一张画轴甩了出去:“来人,点火!将这些会勾魂的邪物全部烧掉!” 赵婉眉心一皱,眼眶一下就跟着红了起来。 底下小厮利落地架起了火盆,见赵婉不吭声,晏氏又复又扔了一张出去:“烧!火烧的越大越好!” “母亲!”赵婉扑跪在地上,眼泪大珠小珠落玉盘地滚落了下来:“算我求求您了,不要烧我的画!不要烧呀!” 外头火盆里,火焰早已熊熊燃起,画轴在里头瞬间烧成灰烬,院子里处处飘散着浓烟的味道。 晏氏擎住赵婉的下颌,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痛心疾首道:“婉儿,你虽不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可是我待你视如己出,百般疼爱!你是将军府的小姐,是名门闺秀,又哪里是外头那些下作东西可以攀附的上的?” “你到底还年轻,不晓得这外头险恶。戏台上的那帮戏子,眼睛里的气儿专就是为了勾人的!你千万不能再糊涂下去了,这会害了你自己的!” “不!母亲!你不可如此贬低童石!他不是下作的人,他是我心目中翱翔于天地的鲲鹏!”赵婉哽咽道。 晏氏眼眸也跟着泛了红:“你早就不知道自个已经深陷泥潭之中了,为娘要是不拉你一把,恐怕你早晚都要被他害死的!” 第二十章 鲲鹏(十) “你不要以为我这么说,仅仅是因为门第之见。为娘自小就在江南长大,这梨园的事儿见得可是比你多多了,有什么是我没见过的?你不要把他在戏台上的角儿,跟真身搞混了,里头多的是你不晓得的肮脏事儿,他不值得你这样真心待他!” “更何况,你与凌府二公子有婚约在身,这是早就定下了的事情。你这样出去与戏子私会,要是被凌府知晓,你又要他们怎么想?恐怕他们还以为是我们赵家不会教女儿,净干些不上台面的事儿来。”晏氏说着侧身揩了揩眼角。 凌府婚约…… 赵婉只觉得心下一紧,喃喃道:“我也不是非要嫁给童石,只是……” “那你就不要再阻止我烧掉这些妖邪的画卷了!只有烧光了,你这心里头才能彻底撇的干净!”晏氏抓着赵婉的手臂说道。 “这是两码事,不论如何,你都不能这样毁了它们。这些都是女儿的命根呀,您要毁了它们,那便是毁了我!”赵婉目光灼灼地盯着晏氏,丝毫也没有软弱下来的意思。 晏氏径自跨出了屋外,亲手将那些画轴一片片撕碎,尽数都扔进火堆里:“婉儿,你或许一时半会还想不通,娘不怪你。将来等你岁数长些了,你会明白的,为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这次,晏氏不再假手于人,还亲自扔了柴火进去,一瞬间烈焰纷飞,在日光下愈发灼人起来。 赵婉瘫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她的眼中是怨愤,却又无可奈何,仿若所有的心绪一并也被湮灭在这火光之中了。 夜里,赵婉随即起了高热,还满嘴说着胡话。 晏氏忙请了大夫来瞧,大夫开了一些退热的药,又说气血淤积,恐怕这病还是因为心病而起。望着昏黄灯光下赵婉削尖的下巴,晏氏真当心痛如绞。 “婉儿,你醒醒呀,你可不能一直这样昏睡下去……”晏氏的手哆嗦的厉害,抚摸着赵婉的面颊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抖着的。 眼见着女儿丝毫也没动静,只是像死了一般沉寂着。纵使她往日多得体的一个人,终究还是忍不住痛哭出声起来。 过了两日,静姝随母亲钱氏,还有大嫂卢氏一块去探望赵婉。吃了大夫开的药,这烧是退了,可是她整个人却如活死人一般,了无生趣地躺在榻上。 “婉妹……“静姝轻唤了一声。 赵婉听了,不过将眼眸略略撑开一条细缝。一双眼睛毫无活气地望着来人,仿若谁都不认识一般。抑郁、愤懑、欣喜、无措,一切的情绪在她的脸上皆已经消失掉了。 她徐徐地将眼眸重新合上,仿若又昏睡了过去。 晏氏在一旁瞧了,又禁不住掩面哭了起来。钱氏与卢氏忙上前相劝,宽慰了两句。 静姝凝视着彼时在榻上的赵婉,她能感受到赵婉心下隐藏着的那股怒火。它们都被赵婉紧紧地压制在深处,直把五脏六腑都一概给燃的发了焦。 赵婉可真是个痴情的傻孩子呀...... “婉妹这是心病……”静姝禁不住叹息道。 晏氏听了,不过紧咬着下唇。沉默半晌,却是什么也不肯多说。 第二十一章 冰心(一) 这日,人才走到街口,静姝便听到一阵凶狠的咒骂声。直到走的近了,静姝方才发现原来是千芝堂出了事儿。 “我跟你们讲啊,这千芝堂就是一家黑心的铺面。他们自称有龙骨可卖,我就买了一些给家中老母亲服用。哪里晓得,这二百两买的龙骨,才吃了两天,病情反而加重了!” “大夫来瞧了一眼,说这哪是什么龙骨呀,分明就是以次充好的寻常畜生骨头。这千芝堂真不是东西,竟然连老人都要骗!”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大汉,骂骂咧咧地高声喊道。 尤掌柜不停搓手道:“好汉,您这么干,我们药铺还怎么开门做生意呀?有话好好说,您也别着急。要不往里请,我给您好生泡壶茶去。” “狗东西,想随便打发我呀?想得倒美!今儿个老子就是要京师城里头的人都来看一看,瞧一瞧,你们千芝堂里头究竟藏了多少肮脏玩意儿!” 大汉说着推着尤掌柜,径自就往药铺里走。他猛拉了几屉药柜,故意把东西全都拿出来倒在街头:“我今天这是为诸位街坊替天行道,大家都看清楚了,往后见了这家黑心店,记得一定绕道走!” 静姝纳闷,龙骨都是荥阳直接送来的真材实料。来往的客人都说药有奇效,怎么到眼前这个大汉这儿,全都换了一套说辞? 还未等静姝回过神来,大汗已经揪住伙计,将他直往外面甩。他硬是扒拉了伙计的衣裳,一通奚落,这会看着伙计真当是狼狈极了。 静姝拨开人群,面色敛凝道:“你说的是药材的事,随随便便打人又算得什么?我是千芝堂的东家,有什么话冲我来!” 大汉松了手,踹了伙计一屁股。而后用一种轻挑的神色,上上下下瞅了眼静姝:“啧,才晓得当家的是位小娘子呢。既然如此,那你们必定得好好赔偿我家一笔现银,要不然就告官去!” 尤掌柜面色煞白地凑了过来,低声道:“东家,这是来砸场子的,您可千万别同他置气。” 静姝摇了摇手,示意尤掌柜莫慌。 绿柳端了座椅过来,静姝就往街上那么轻巧一坐:“行啊,告官去。我倒是要瞧瞧,这进了顺天府,你的人证、物证如何来的?吃过龙骨的又不只你一家,我们千芝堂行的正坐得端,还怕了你不成!” “不过你也别忘了,若是诬告的,你还需得担了自个的罪责。咱们顺天府尹大人,一贯秉公处事,孰是孰非自有他的论断。” 那大汉一听静姝竟然毫无惧色,一时间眼色有些游移,只鼓着脸颊强辩道:“谁不知道你们将军府,同那顺天府尹攀着一层亲戚关系呢?到时候你们串通一气,屈打成招,我照样不服!” 静姝顿了一顿,轻笑了一声:“哟,方才还说不知道我是谁呢,这会竟又抬出了将军府的门面来?我看你倒是对我们药铺的事儿,知道的挺清楚的嘛。反正这会大家都在看热闹,你倒是将这戏继续演下去,不妨好好说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砸场的?” 就凭着这种下三滥的伎俩,也敢跑到千芝堂门前来撒野。这五大三粗的蠢货,也不晓得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得罪的是谁? 第二十二章 冰心(二) 旁观的路人纷纷侧过头窃窃私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现下是一目了然。大汉环顾四周,眼见着方才挑起的气势被压了下去,自然是不甘心的。 “嗷!可怜我家中老母,被你们害惨了!若是她出丁点差错,我就算是烧了你们这破堂面,也要为她出口气!”大汉嚎啕大哭着又要进去砸铺面。 静姝冷眼瞧着,任那大汉在铺中如何打砸,她都不过端坐在椅子上巍然不动。 这时候不远处,鸳鸯带着轿夫赶来,身后还有几个顺天府的衙役。一看官府来人了,方才看热闹的人都自动退出了一条小道来。 “儿啊,你这是在做什么?”从轿中传来一声喊。 众人循声望去,就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由人扶着下了轿。 “我……不是!娘,不是让你在家好好歇着么?你来这儿干嘛?”大汉一时惊得手足无措,急的猛拍着自个脑袋。 老妇人一出面,一切真相大白,顺天府的衙役将大汉团团围住,他算是插翅也难飞了。 原来千芝堂被砸场的事儿,前世时候便有。那还是静姝身故以后,有人仗着千芝堂无人撑腰,请了城中的恶棍虚张声势,就这般欺压到头上来,最后还不得不关了铺面了事。 当时老太君因着伤心过度,都没顾得上这一头。方才瞧那大汉言行,她细细想了方才回过神来。虽然静姝死而复生,可是前世那些麻烦事儿,实则是一样都没少过。 事情来龙去脉既然清楚了,她方才便先暗中遣了鸳鸯出去办事儿。 一则,市井人多口杂,如果仅仅是押着这大汉见了官,还指不定有多少流言蜚语。因而直接请大汉家中的老母亲来一趟,真相自不用多说。 二来,请了顺天府的衙役来,算是静姝向大汉身后之人打了一记回马枪。千芝堂平日里不惹事儿,可是事儿来了也绝不退缩! 既是伤了千芝堂的声誉,也必要那背后阴险小人付出代价来! “尤掌柜,劳烦你带着地上的碎药和伙计一块,跟这几位官爷一道去一趟顺天府告官。就说朗朗乾坤,这混账竟然目无王法,在此胡作非为,扰的是人心惶惶。还请顺天府尹大人为民做主,按律处置这混账,还咱们千芝堂一份公道!” “再者,今儿个铺面折损的药材、物件,咱们需得一样样都点算好,分毫都得计较清楚了。也甭要人钻了空子,以为咱们千芝堂砸一回不算事儿。”静姝一字一句说道。 尤掌柜与伙计赶忙听了吩咐,拾掇了一阵地上的物件,随一众衙役押着大汉便往顺天府去了。 静姝朝着老妇人作揖一拜,命鸳鸯在途中给老太太留一些体己银钱,这才让轿夫将她抬了回去。 围观的人群若流水般散了开来,千芝堂门前暂时恢复了平静。 静姝望了眼对街宝仁堂的方向,心下只道:这个谢安,她还没功夫搭理呢,就先急着出手了,也真够沉不住气的。 既然他敢做初一,那她便做那十五。 还真以为她们赵家无人了?看她下回还能轻饶了这龟孙不成! 第二十三章 冰心(三) 回了府中,听说三太太尚还在钱氏那边闲坐,静姝便顺道去了趟济梅院,探视赵婉。 “婉妹,身子可见好了?”静姝进了屋内,轻声细语问了句。 赵婉听见动静,迟缓地睁开眼眸。她朝着静姝伸过手来,嘴唇哆嗦着,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静姝轻柔地握住赵婉的手:“你也不要总是把事情往坏处去想,许是你身子养好了,一切都还有转机呢?” 赵婉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滞纳地望着静姝:“三姐,我这颗心……只怕是早就已经死了。” 一句话下来,赵婉早已泪水滚滚而下,看得静姝十分心疼。 静姝轻拍了她的手背:“我也不是光想着哄你,随意说两句好听的就罢了。你心下想的那些个事儿,我能瞧不明白么?这会儿屋里也没旁人在,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是不是今生非童石不可?” 赵婉苦涩一笑:“直到母亲将那些画卷一概都烧没了,我方才知晓…….他在我心中是何等重要。” “好,婉妹,你且听好了。这两日我会寻个恰当的时机,去会一会那童石。倘若他与你一样,是有心的,那你们俩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 “可是咱们丑话也要说在前头,若是他不过是戏台上逢场作戏的,那你也要快刀斩乱麻,将这孽缘给彻底断干净了。”静姝晃了晃赵婉的手说道。 赵婉微微阖上眼眸,歇了好一会,这才又重新睁眼道:“一切全凭三姐做主……” 留园后院的天井里头。 戏班打杂的厨子在用磨刀石反复磨着菜刀,“嚓嚓嚓”的尖锐声响不时传来。浑黄的锈水,顺着刀柄一点点淌落下来,在地上变成一滩滩的污渍。 磨得差不多了,厨子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眼刀面。他习惯性的用手弹了一下,眉头不由得皱起,显然磨的还不够利落。 彼时,刀面上映射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厨子回过身去,就看见一位年轻的姑娘正朝着阁楼走了上去。 有穿着青衣戏服的人从厨子身后绕过,用手肘捅了捅厨子后背:“瞧见没,八成又是来找童石的。你说这小子,最近是怎么了?怎的净有人找他呢?” 厨子啐了口唾沫在地上,继续磨着刀:“这你就不晓得了吧?童石这回算是撞大运喽,我那日还听班主说,怕是有人要替他赎身呢。” “哟,还有这回事?”那人说着往阁楼上望了眼,一脸的诧异。 童石原坐在位置上,对着铜镜描画着剧里的妆容。一听有人进来了,连头也不抬一下,只是继续着手头的活儿。 静姝也不见外,直接就在对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要找你一次可不容易,不是在前台演着,就是在后头忙着。” 童石面无表情地望着镜中的面孔:“我不过就是想好好唱戏罢了,这位小姐,您无端端的来找我做什么?” 静姝叹了口气:“果真如三太太所料,你这一瞧,就是个薄情寡义的主。也亏得我家婉妹,竟做了痴情种,甚至到死都还念着你的名儿……” “啪”的一声,童石手中的画笔瞬间跌落在地上。 他大惊失色,瞬间煞白了脸面,似是不置信一般,呐呐道:“什么?!你说谁死了?” “我家婉妹也不晓得是看上你什么了,竟不顾家人阻拦,誓死也要同你在一块。三太太急了,就给了一通板子来罚。谁料得到,她这副身子骨禁不住,当日夜里起了高烧,就那么去了。我苦命的婉妹啊……”静姝说着起了哭腔。 第二十四章 冰心(四) 童石起初错愕地楞在原地,而后忽然拼命摇着静姝的手臂:“你告诉我,你刚才说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婉小姐她没死!她没死对不对?!” “不,她真的已经死了。要不是你当初对她如此决绝,她一个人又怎么会如此心灰意冷,一点生机都不给自己呢?”静姝重重地将他的手拉下,一字字道。 童石侧过身去,抬手捂住了脸,待得手放开之时,却是嚎啕大哭起来:“是我对不住她……是我混账……” 他喃喃自责着,踉跄着一个转身就朝着台阶疯跑起来,一个不当心,直接就从台阶上滚落了下去,摔了个头破血流。 鲜血顺着童石的脑门渗下来,他不过痴笑着:“既是我欠下的,自当还她…….” 他说着夺了厨子手里那菜刀就要往自个身上落下,说时迟那时快,静姝伸腿一记回旋踢,即刻便将童石手里的菜刀踢落到池子里。 “咣当”一声巨响,厨子吓得跌坐在地上,还尿了裤子。 “我算瞧出来了,薄情寡义算不上,情义倒是还有几分,也不枉婉妹如此待你。只不过你这脑子糊涂了点,三两句话呢,竟就要去寻死了?”静姝揪住童石连声道。 额上的血渍,一点点浸透入童石的眼眸中。他红着眼,喘了几口粗气,半晌方才哑声道:“婉小姐究竟怎么了?” “京师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那么点地儿,谁家门户有喜丧要事儿,不用半天的功夫,城里不就传遍了?你近日可曾听说将军府有丧事?”静姝摇了摇头道。 “倒是不曾……”童石愣了一愣,而后整个人半哭半笑道:“你的意思是,婉小姐没事儿,是么?” “你随我来,我有话要同你讲。”静姝示意童石还是上阁楼说话。 关了门,童石请静姝上座,而后忽然跪在地上,郑重行了一礼:“方才我以为婉小姐真当出事了,只想着以死谢罪。听到她还安好,天下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儿了,童石万分感激。” 静姝道:“我是赵婉的三姐,你也不必多礼,咱们坐着说话就成。” 童石起身,恭敬地坐在边上听着。 “童石,虽然婉妹没死,但她的的确确也跟死过一回没区别了。我今日来,只问你一句,你心里可曾有婉妹半分?”静姝直视着童石问道。 童石道:“方才见您说话,想着该是婉小姐亲近之人,那童石也不必隐瞒。是了,我亦是倾心婉小姐的。只是您府中贵人来寻过我两回,训诫过一些话来。我的确也曾想过,我与婉小姐身份悬殊,有许多的念头是不该是有的。” “不,你错了,童石!我们赵家祖上也是起自寒门,并非什么世家大族。谁都不是生来就该贫贱的,你们自己的事,就该自己去争取。婉妹尚且都能与之抗争,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又有什么不能做的?”静姝质问道。 童石拱手,赤诚道:“且听您吩咐。” “这次婉妹拿出了她全部的首饰当掉,来给你作为赎身钱。我知道,用她的银两,你许是心里头会觉得不痛快。但是你需记得来日方长,忍一时海阔天空,将来路还长着呢。”静姝说道。 “我记下了。”童石咬着牙,从静姝手中接过一袋沉甸甸的银两,他知道这里头装的是赵婉一片真心。 “知道你是做武生的,方才也试过你的身手,好赖也是个能打的。我这儿另外还有一封书信,你定要收好了。等戏班的事儿弄妥了,你就带着余下的盘缠尽快动身南下。” “你就去南境山,去寻孙平勇大将军麾下。见了孙将军,什么也不必多说,只需将此信予他瞧了便是。不论如何,你都要记着,婉妹可是在京师等着你。”静姝交代道。 她是知道的,不久之后,南境山便会迎来一场战事。童石这样身份的人,就算出了戏班留在了京师,也是没有什么大用处的。到最后与赵婉,也只能做一对苦命鸳鸯。 只有战场,那才是童石摆脱困境,涅盘重生的唯一机会。战事虽然残酷,但无所谓出身,只要有一身胆量和本事,人人都能挣得一份功业来! 更何况,孙平勇当年尚且还欠了赵家一份人情在,因而将童石送到他麾下,再合适不过。 第二十五章 冰心(五) 临行前,赵婉自是不能来相送的。因而还是由着静姝代劳,送童石出城。 眼见着时候差不多了,童石突然从袖中掏出一包东西,递给静姝道:“这些日子,我辗转难眠,想了很久,烦请三小姐帮忙,将此物带给婉小姐。” “我自幼便没了爹娘,很小就被卖进了戏班,身边也没什么亲人。成家予我而言,原本是件不敢奢望的事情,如今我却知道在京师我是有了牵挂的。” “这一趟南境山之行,我晓得该是与南蛮有恶仗要打的。我也不知道究竟会遇着什么事儿,但是一仗下来是死是活,恐怕谁也做不得数。” “既是选择了这条路,那我也就横下心来,一门心思只想要挣得一份军功。若是我此番有去无回……烦请转告婉小姐,要她忘了我,过好眼下生活就成。” 静姝点头:“知道你对婉妹的心思,东西我会转交给她的。但话,我是不会帮你带的。婉妹要的就是你这个人,平平安安地回京来。不管任何时候,你都要记着,一定要活下来!要不然,那便是你负了她!” 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多半是不得善终的。只有心下留一份信念在,始终记得要归来,这才能有活路在。 这些,没有比静姝心下更清楚的了。 童石不再多言,不过鼓着腮帮,郑重拱手对着静姝一拜,便跨上马鞍,策马朝着南面赶去。 回了府中,静姝将童石交托之物送于赵婉。赵婉微颤着打开纸包,却见里头裹着的是一块普普通通,却又坚硬无比的石头。 仔细看了,那石头上歪歪斜斜地还刻了一个“婉”字。 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赵婉看的眼睛一热,直说不出话来。 “这小子命硬着呢……“静姝遥望着窗外,定声道。 这对苦命鸳鸯,她已经尽其所能了,余下的就只能看童石自个的造化了。 另一厢,也不知宝仁堂那谢安打的什么主意,前次顺天府的事儿还没了结呢,这一头便赶着登门来拜访静姝。 一身青灰色的袍子,罩在他筋瘦的身上,有些四不像的滑稽在。也不知道他脑门上抹了什么头油,一进门就一股子刺鼻的气味,叫静姝怎么闻着怎么难受。 虽然暗中较劲交锋过了,可是明面上脸皮还没撕破,来的便都是客人。静姝只当做不知情一般,不过客客气气的叫他落了座。 人才坐下,那谢安就先奉承了一句:“久闻三小姐大名,晓得千芝堂在您打理下,那叫一个兴旺啊。到底是年轻好,这里里外外打点一通劳神费心,可看您这人还是比花娇的模样呢。我就不同了,这操一次心啊,那就老了一大截,到底是岁月不留人呢。” 说起来好似不过是年纪的事儿,实则还不是暗中点着静姝年轻,指责她做事不懂分寸么? 静姝想,他这样的阴险小人,也就是过过嘴瘾罢了。真要真刀真枪来比划,怕是早就吓得抱头鼠窜了。 静姝微微笑了笑,将茶水递了过去,手略略一倾,那茶水就漏了下去。 “哎哟!”谢安惊叫一声,身上一烫着,直跳了起来。 静姝不动声色道:“真是对不住,您看我这手,到底是年轻,不知道轻重呢。” 说着她着鸳鸯递了一块帕子过去揩拭,谢安面上抽搐着,有怒却又不敢言,只得勉强扯了扯嘴角:“这点小事,何足挂齿。” 静姝淡淡道:“您也看见了,我这铺面里忙的事情还挺多。谢老板今儿个来,是有什么指教么?” 第二十六章 冰心(六) “指教倒是谈不上,不过嘛,就是想跟你商量点事儿。”谢安吞吞吐吐道:“我想你也该听说了,过些时日,苏门答剌国的使臣团和商贩们就要来了。” “是有听说这么回事儿。”静姝低头抿了口茶水道。 谢安略略倾了倾身子,压着声道:“他们这次可是带了石龙涎来的,我与那商贩里带头的大哥有几分交情在。三小姐这边要是也有兴趣,这银子大家一块赚,怎么样?” 静姝稳稳坐着:“哦?谢老板言下之意是……” 谢安嘻嘻笑了起来:“我这意思也很明了,我就是觉着你三小姐做事利落爽快,想结交你这么个朋友。到时候等石龙涎来了,我这也不吃独食,咱俩分着赚如何?” “你想要以什么做交换?”静姝眼眸徐徐抬起问道。 她只觉得肚里好笑:想着他谢安是个什么东西?难道她还瞧不清楚么。这趟来分明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谢安听了连连点头道:“好说,三小姐果然痛快人。我呀,就想能否从你们千芝堂拿些龙骨去分销?当然了,也不是白叫你们吃亏的,石龙涎可是价比金高,寻常人要同我们合作,那是门儿都没有呢。” 石龙涎甚至比龙骨还要珍贵,听起来这一物换一物,好似是笔不错的买卖。可是他谢安要是本分人,那还能有先前千芝堂跟前壮汉那一闹么? 再说了,那壮汉要赔付千芝堂的数额不在少数,为怕对方供出自己,谢安背后必定也跟着赔了不少银钱。 思来想去,这都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明人不说暗话,我们千芝堂的确也对龙涎感兴趣。难得谢老板有这份心意,合作生财总好过两家相轻,这是好事呀,也是咱们京师地界药铺之福呢。”静姝暂且先应了下来,她倒是要瞧瞧这谢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谢安眨了眨眼皮,竖起大拇指道:“好,有三小姐这句话呀,我就放心了。今儿个我就来这么一说,具体这事儿呀,等苏门答剌那边来人了,咱们再一块说道如何?” “那就这么说定了。”静姝起身相送。 眼见着人走远了,绿柳道:“小姐,看这个谢安一脸贼眉鼠眼的样子,能信他的话么?” 静姝笑笑:“你都说他贼眉鼠眼了,那必定是没藏着好心思了。先前人在暗,我在明,事儿不好计较。如今摆到台面上来讲,反倒是方便咱们行事了。且等着,这狐狸尾巴总是藏不住的。” 鸳鸯似有所悟:“小姐这是要引蛇出洞呀?” 静姝扬了扬眉梢:“这会蛇是没有的,倒是觉得有些饿了,敢问鸳鸯可有饭吃呀?” 鸳鸯忙道:“哟,差些忘了。今儿个出门前,大太太请人来捎了话,说是请小姐今儿个回府用膳呢。” 静姝抬眼看了眼天色:“可还有交代别的?” “倒是也没说旁的。”鸳鸯细细想道。 钱氏平时里知道静姝铺面事儿忙,至多就是遣人来送些饭菜。如今突然说要她回府,怕也是有事要说。 第二十七章 冰心(七) 等到静姝回了府中,就直奔钱氏所在的兰福院。 哪里晓得才进门,就瞧见母亲钱氏与三太太晏氏、大嫂卢氏,都在屋里齐整坐着。 静姝只觉得纳罕,少见家里坐的这般齐整。这时候放眼一瞧,一旁还有一名衣着华丽的陌生妇人。 屋子里气氛显得有几分沉凝。 “母亲,我回来了。”静姝唤了一声。 钱氏拉过静姝手,款款走到那妇人身边道:“这位是凌府夫人,快来见个礼吧。” “见过夫人。”静姝笑着招呼了一声。 原来是凌二公子的生母,方才进来没仔细瞧,倒是险些没认出来。静姝略略打量了眼凌夫人的神色,透着几分隐隐的怒意,想来多半方才是生了争执。 “都说你们赵家将军府家风严谨,出来的女儿也是知书达理。我瞧眼前三小姐是这样,就算是出了阁的二小姐也都是人人口中交相称赞的。” “可怎么有些人,偏就没学得半分不说,还不知廉耻出去私会戏子,简直荒唐!”凌夫人瞪着晏氏,一开口就是兴师问罪,盛气凌人。 “这…….”晏氏听凌夫人这般当面指责,一下涨得面红耳赤起来。 想她出自江南书香世家,结果养出的女儿做出这等不堪之事。如今更还被未来亲家当面指责,真当是羞的无地自容。 “怎么?你们敢做不敢当呀?赵婉她夜半私会戏子的事情,京师早就传遍了!你们赵家不要脸不说,我们凌家可丢不起这个人呐!”凌氏呲牙说着,真当是恨极了:“赵婉呢?你们倒是偏帮着自家孩子,这会晓得要藏着掖着了?” 眼见着话越说越离谱,钱氏忙道:“婉儿这是身子不大好,卧病在床有些天了,这才没来见礼呢,还望您见谅。” “呵,该不是这会还在外头没归家吧?”凌夫人从鼻孔里出着气,一张口又是字字扎人。 “没想到,凌家姐姐还惯会说笑的。咱们也说了这么些时候了,要不先一道用个膳。等吃完了,有什么话再慢慢说。”钱氏一面赔笑,一面对一旁的婢女使了眼色,要她们预备着上菜。 卢氏亦笑道:“可不是,晓得今儿个夫人要来,母亲一早就吩咐后厨准备上了几样泸州的菜式呢。” 凌夫人是泸州人士,据说吃不惯外头的口味,因而凌府后厨就专门养了几位泸州来的厨子。钱氏悉心准备了这顿家宴,也算是尽了待客之道。 岂料,凌夫人抬了抬手,皮笑肉不笑道:“今儿个我是气都气饱了,有什么可吃的?你们也别忙着来搪塞我,凌赵两家这门亲事,可是当初赵老将军还在世的时候亲自定下的娃娃亲。” “你们仗着家里有人在御前邀了功,做事横行几分也就罢了。偏还要这般羞辱我们凌府,真当是气煞人了!” 赵婉与凌家二公子的婚事,的的确确是当年赵威仍在世时候牵线定下的。只是那时候,凌家面上品行看着端正,谁都不曾料到他们府中竟是藏污纳垢之所。 第二十八章 冰心(八) 前世的时候,赵婉与童石私会的事情也是传遍了京师,凌府夫人亦是这般上门兴师问罪的。 当时,钱氏与晏氏百般安抚,好不容易才将这事儿搪塞了过去。 晏氏怕是夜长梦多,就又请钱氏出面做主,将赵婉提早嫁到了凌家,好让她彻彻底底死了那份心。 只是,赵婉这一脚跨进了凌家,那便是进了鬼门关。凌家因为这事,对赵婉心生不满,明里暗里给赵婉使绊子吃话不说,凌二公子更不是个东西。 据说这位二公子,时常在酒后对赵婉横眉冷对,甚至动手殴打。还威胁赵婉若是敢跟将军府吐露一句实情,他定会叫人暗中杀了童石。 赵婉纵使百般委屈,却仍旧还想护着童石,也因而受了许多不该有的委屈。即便是晏氏上门探望,她只说自个头上的伤口是一时不慎撞到的,也断然不敢吐露分毫实情。 凌家更是将欺凌赵婉的事儿掩藏的极好,晏氏上门的时候,凌二公子又对赵婉显得百般宠爱,对丈母娘也是礼遇有加。 再加上凌府上上下下打着掩护,晏氏竟就没一时瞧出这里间的猫腻来。只当赵婉是因为旧情郁结于心,一时还没有想明白罢了。 某日深夜,在凌二公子再次对赵婉动粗之后,又是百般羞辱。赵婉只觉了无生意,当夜便直接在房中悬梁自尽了。 生前,她还留下一封遗书,只说这世间实在没了牵挂自觉无趣,这才寻了短见。赵婉这分明就是将一概事情都揽到了自个身上,将军府便是想要追究,也无处下手。 实则她并不是不恨凌家,只不过是怕自己的死要连累童石,这是至死都在守护着心爱之人。 一个女子的至情至性,到了这个份上,谁又不动容呢? 想到前世这些冤孽事,静姝只觉得眼眸略略有些酸涩起来。她忙低头抿了口茶,掩盖着脸上的哀色。 半晌,她方才抬起头道:“凌夫人,您方才教训的是。” 凌夫人听了不过冷哼一声:“知道就好。” “恕我冒昧,方才我进来的时候,就一直瞧您在这儿数落着。您口口声声说婉妹如何行事不得当,那敢问您是亲眼瞧见了么?还是说,您就非得认死理,觉得只要京师有什么风吹草动的,那便都是婉妹的不是了?”静姝淡淡笑着反问道。 “这坏了名声的事儿,还要去求证什么?难不成要把留园那帮戏子叫过来,一个个都盘问了,叫赵凌两家统统颜面扫地,你们才满意么?!”凌夫人一听这小妮子竟然还敢还嘴,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静姝拂了拂身上的尘灰,笑道:“您真要如此较真,那倒是要敢问凌夫人,请问贵府二公子,成日往来凤楼跑做什么?要说京师人多口杂,那传言就多了。我怎么还听说,近日凌二公子在来凤楼一掷千金,只为博花魁一笑呢?” “胡说八道,这话从何而来?”凌夫人听了只觉得有些心虚,连带着口气都跟着软了几分。 “是了,文人雅士,偶尔去一趟烟花之地,也可以附庸一声风雅。凌二公子啊,许就是与朋友去吟诗作画的吧。”静姝莞尔。 凌夫人忙道:“可不是,也不过就是去吃个酒罢了,这能算得什么?” “哦,这点静姝也是这么想的。婉妹怕也是同二公子一样,不过兴致好,偶尔去留园的包间听个戏罢了。这外头人不知道内情,瞎胡说一气,人前还不好明着辩驳,这才是有口难言呢。” 静姝说着做了个“请”的姿势,将凌夫人让到了桌前:“都说了好一会了,夫人赶紧入席吧。倒是尝尝母亲特意准备的菜式,看看是否合您的口味呢?” “是了,是了,凌夫人是贵客,既是来了,自然吃的就是这份新鲜。”钱氏与静姝对了个眼色,两人相视一笑。 至此,凌夫人登门发难不成,反还被静姝倒打一耙,心下自是不痛快。但面上也实在不好发作,也只得咬了牙,将这场面给应付过去。 她心下只道,如今也不吃眼前亏。虽然嘴上讨不得半分好,但将来只要赵婉过了门,还愁没机会教媳妇么? 第二十九章 冰心(九) 送走凌夫人,静姝担忧今日之事,赵婉知晓了怕是心下难受,便往济梅院去探视。 待得进了屋内,她却看到赵婉身姿挺直地坐在榻前,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块童石留下的石头。除了她那一圈发红的眼眶之外,脸上病弱的神色已然消失不见了。 静姝瞧了自当舒了口气,不过她也十分诧异,想着赵婉到底还有几分韧性在。就算是凌夫人逼到门前,也还能定的住神。 赵婉抬起头来,见是静姝来了,忙将她让到座上:“三姐来了,怎么不遣人提早来说一声?我这儿连个招待的茶点也没备下呢。” 静姝坐下:“自家姐妹,不必多礼了。今日凌夫人来了,听说早先已经在济梅院门前指桑骂槐过了。我原是怕你心绪沉郁,这会见了你,我才算是明白了,倒是不该看轻了你。” 闻言,赵婉也没有抬头,只是轻声道:“三姐,你是知道的,我这颗心里满满当当的,只能装的下一样东西了。至于旁的那些个懊糟事儿,也只能视而不见了。你会不会觉得,我方才在院里没出去见那凌家夫人,反而显得有几分胆怯了?” “不,你若是当面见了,只怕也落不着几句好话来。这会你还在府里呢,要是平白见你在家中被人奚落,还束手无策,那才是最叫人难受的。”静姝直言。 赵婉放下手里的石头,身子挺直了,凝视着静姝:“这些天夜里我就那么躺着,心里就想着,要是能直接去南境山寻童石去就好了。” “可是凌府的事情还没了结,我就这么去了,母亲怎么办?家中又该如何去面对这些烦扰?事是因我而起的,我自然也不能一走了之。” “都说你是鬼迷心窍了,要我说你实则还是明事理,到底还是心疼三叔与三太太呢。”静姝唏嘘道。 只要赵婉与凌二公子的婚约尚未解除,就算将来童石能活着回来,恐怕波折仍旧不少。看今日凌夫人那架势,显然是不会轻易放过赵婉的…… “婉妹,你且安心再养上个几日。等你精神好些了,我自有安排。”静姝又宽慰了赵婉两句。 就在静姝思忖着没有合适的契机来解决这事的时候,却听人来报,说是二姐赵春绮在慧湘楼包了一间包间,过两日请府中女眷们一道去看斗茶。 这斗茶说起来,也是京师中一年才有一次的盛事。少则五六人,多则二十余人,地点必须得在京中别致的名楼庭院,而来的人也是文人雅士,都是叫得出名头的人。 来斗茶的那都是有备而来,必得是家中藏了好茶,再逐一拿出来烹煮,各自相互品鉴一番,以三斗两胜为主。 这等热闹,京师各家的女眷自然都不会错过…… 静姝想着,心下突然生了主意:“鸳鸯,绿柳,你们去备几龛糕点,且随我走一趟陆府。” “小姐,二小姐不是才遣人送了请帖来么?”鸳鸯咕哝道。 静姝笑着弹了把鸳鸯额头:“咱们府里的丫头呢,就数你鸳鸯话最多。我这心下念着二姐,去瞧瞧她还不成么?” 鸳鸯抿了抿嘴:“其实……..” 绿柳瞥了眼鸳鸯,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第三十章 冰心(十) 静姝来回打量,知道这俩丫头怕是有事瞒着她:“你们这每天跟着我进进出出的,怎么,还有什么事儿是我不知道的么?” 绿柳垂着头,用手肘点了点鸳鸯,鸳鸯只得硬着头皮道:“这次送请帖来的,是二小姐身边伺候的琥珀。听她讲,二小姐这些时日在跟姑爷生闷气呢。每日见了面也不说话,就在屋里绣着帕面什么的……” 静姝心下转圜了一番,若真是如此,此时去陆府见了陆之时与赵春绮,只怕也是有诸多不便之处。 “这样吧,我还是修书一封,你替我送到陆府去给二姐。再跟她说,到时候见机行事。”静姝说道。 这日傍晚,静姝觉得有些发闷,便穿出湖心院,缓缓踏上花园的石板路。如今时已入夏,漫天的青苍翠柏,枝叶层层叠叠笼罩在园子里。 海棠、白芍、牡丹正是开的兴然的时候,一阵鸟鸣声吸引住了静姝的目光。待得她抬头望去,就瞧见一对芙蓉鸟叫着飞了过来。 静姝看的正是入神的时候,一名老妇人徐徐走了过来:“这园子有日子没来瞧了,如今看着倒是比从前更甚了。儿啊,你看这雀舌长的多好,咱们府里那几株,就看着差些劲道。” “是,母亲要是觉着不好,改明儿再让人换一批就是了。”一声醇嗓音响应声道。 黄昏暮霭,天光还未彻底暗下,园子里处处都漂着一层虚虚实实的淡光来。 彼时,静姝就站在花丛旁,一张鹅蛋脸被衬得愈发肌肤胜雪。她的眼眸看着流光熠熠,里间还饱含了某种难言的灵动与坚韧。 张屺瞻初见静姝的刹那,心下砰然作跳,这双眼眸不知不觉间竟就刻在了他的脑海之间。不过他面上依旧平静如水,看着性子真当是寡淡极了的。 夕阳的微光将花丛、静姝,还有张屺瞻融为一道剪影,映曳在石板之上。 静姝也不去看张屺瞻,不过略略侧过身去,先与长公主、钱氏见了礼:“见过长公主,见过母亲。” 长公主乃是先帝最疼惜的女儿,又是当今圣上的胞姐,身份自然矜贵。宫里头但凡有什么好的吃穿用度,这国公府是一样都不少,天家盛宠可见一斑。 只不过,国公爷命薄,早早便病故了。其后,由着独子张屺瞻顺着继承了爵位,也便波澜不惊地过了这么些年。 “这是姝儿吧?有阵子不见,倒是愈发水灵了。瞧这小模样,跟赛英年轻时候真是一模一样呢。”长公主边说边掩嘴笑了起来。 钱氏附和笑道:”可不是嘛,老祖宗自个都觉着像呢。” 张屺瞻眼望着静姝,静姝也不示弱还以锋锐眼神。 两双眼眸相互交织着,各自沉默了片刻。 “见过国公爷。”静姝不紧不慢地唤了一声。 张屺瞻听了,不过扯了扯嘴角,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静姝别过脸去,心下只道:这个张屺瞻,怎么才见面就一副冷脸?好似欠了他银钱一般…… 想那前世,这臭小子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她还抱过他呢。 只不过那时候,才刚抱到手上,他就作天作地地嗷嗷大哭起来,甚至还不忘送上一份充满腥臭味的“黄金万两”,弄得当时的老太君万分尴尬。 一晃眼倒是没料着,当初这小娃娃如今竟然长得这般挺拔厮衬了。 第三十一章 冰心(十一) 说了会话,钱氏又请长公主与屺瞻等人一道进屋坐会。 长公主一面摇着芭蕉扇,一面觑眼望着静姝:“我记得早年,我与你们老太君一道喝雪酒,你这丫头那时候也不过就十来岁的光景。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跑到边上来,还偷着喝了两口。结果呢,呼声连连,竟就在地上趴着睡着了。” “是了,后来隔日醒了,脑袋发涨的厉害,这才晓得厉害。所幸您遣人送了解酒汤过来,还有糖腌的玫瑰卤子活了吃,那味道可真是香甜得很呢。”静姝笑道。 “还是你这孩子与我气性相投,我也是这么觉着呢。可你祖奶奶却不以为意,还说这玫瑰卤子要是活了解酒汤吃,那便是白糟蹋了,味儿也不对呢。”长公主絮絮叨叨地说道。 静姝低头笑了笑:“祖母这怕是想着,长公主给的自然珍贵,怎么也得好生待着呢。” 她心下又想,这个李吟秋,真是多少年纪都没变。自个当年不过是心直口快说了两句,竟还记到今日。哼,改明儿要是再得了雪酒,可甭想再来沾上一杯。 “我就觉着你祖奶奶事儿多,一瓶玫瑰卤子还堵不住她的嘴。没法子,我总得拿出做长公主的气派来吧?于是便只能叫人多送了几瓶桂花香露来,她说是挑了两勺在酸梅汤里吃,乐得夜里做梦都还在笑呢。” 长公主越说,嘴角便上扬得便越是厉害:“我这儿可又得了几瓶稀奇的西域清露来,等她从清山回来,我非得当她面拿出来给她瞧瞧不可。但是,只准她嗅上一嗅,要是想尝尝呢,还需陪我打一回马球才成。” 诸人听了都禁不住笑作一团,静姝心下直嘀咕:吃一口西域清露,还要老胳膊老腿陪打一回马球,这一锤子买卖可真不划算……. 屋里说笑正热闹,张屺瞻看了眼窗外天色,夜幕已然发沉:“母亲,时候也不早了,要不儿子伺候您回府歇着?太医前些时候可是专门嘱咐了,药得定时吃才好呢。” 长公主虽是意犹未尽,但看着天色确实不早了,只得扭头予钱氏道:“打搅了这么会了,也是该走了。你也别出来相送了,就这么些路,不算得事儿。” 钱氏瞥了眼静姝,低头笑道:“那就让姝儿送您一程吧。” 静姝跟在长公主身侧,一路又说了一些家常的闲话,不知不觉也便到了府外。 临上马车前,长公主牵着静姝手腕,轻轻拍了拍:“听说你此番替皇兄解了燃眉之急,可是真真的用了心了,真是个有本事的孩子。” “平日也别光顾着铺子里忙碌,改明儿得了闲,也去我府中坐坐。我瞧你呀,真是越看越喜欢。不知道为什么,方才我总是想起年轻时候,与赛英在郊外赛马驰骋时候的日子。那时候,可真是好呢……“ 闻言,屺瞻略略抬起头来,似是有意无意地扫视了静姝一眼。 他想着,母亲是听闻赵静姝在荥阳寻龙骨的途中大病了一场,心下觉得有几分记挂,这才想着来探视一番。 如今眼前瞧她,丝毫看不出病娇之态,倒是真当有些出乎意料。可见有些传闻是作不得数的,到底是虎父无犬女,赵静姝是有几分能耐的。 第三十二章 冰心(十二) “等祖母从清山回来了,再与您一道去京师郊外踏青,亦或者陪您打一回马球,想来她老人家心下也是欢喜的。”静姝轻声道。 长公主凝视着静姝,沉吟半晌,方才微微笑着说道:“赛英……有多久没过过清闲日子了?” “自打多年前赵将军去世之后,她那颗心怕是没有一日是得闲的。别看她府里府外一把抓,好似什么都做的了主。实则这样样事儿都是劳神费心,又哪里谈得上一句‘容易’呢?” “要不是屺瞻他父亲去世,我怕是还不晓得这份苦是何等的凉薄滋味。那是哭也哭不出来,有劲也不得使,就那么眼巴巴地望着、盼着,一日那是比百年还要长呀。” “可是你祖母呢,就是有这份本事,把这人世间一概的苦啊,都独自给咽了下去。人家称一声‘老太君’,好似她便不是那有血肉的凡人了…….要是有的选择,谁又愿意扛上这样一份重担呢?” 长公主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出来,这是同为老妇的一份悲悯与无奈。若是秦赛英在眼前,只怕她还是说不出口的。毕竟她晓得,赛英是个要强的人…… 静姝面色渐渐灰白,唇角因着压抑的太过厉害,而起了一道道的褶皱。她眼眸上的睫毛不断地翻转着,似风中翕动的蝴蝶翅膀。 她略略仰起头来,将眼中一点点沁出的泪给生生咽了下去。幸而天色漆黑,掩映住了她一概的心绪,旁人倒是也不一定觉察的到。 “长公主这份心意,祖母一定是明白的。”静姝轻声道。 屺瞻扶着长公主,眼见着她在马车上坐稳了,这才徐徐放下帘子。 他牵住一旁马头的缰绳,忽而转身道:“夜里仔细风凉,你快回去吧。” 静姝微微楞了楞,这才晓得这话是予她说的。 ———— 慧湘楼位于京师最热闹的朱雀大街以北,里头是个挺大的茶园,加上旁边还有两座楼,因而往来的客人也是众多。 每年斗茶盛会,这楼上的包厢最是抢手。京师里但凡有头脸的人家女眷,必定都得要来凑这么一回热闹。 这斗茶一开始就是好几个时辰,要能坐得住必然是因着看得尽兴。赵家因为早早接了赵春绮的帖子,因而一早就准备上场面的事儿。 晨曦微露,静姝穿了一件翡翠撒花的绉裙,乌黑的青丝上绾着碧玉珠钗。静姝不喜欢胭脂水粉,面容看着却是愈发的月白风清。 陆家的马车一早就在将军府门口候着了,静姝与大嫂卢氏收拾妥当了,便与赵春绮一道同乘而去。 要说将军府出来的这些个女眷们,论相貌倒是在其次,单说这风姿、仪态,还有落落大方的气度,整个京师城中相较下来,自是别有一番将门的风韵在的。 因而这将府的女眷但凡一露面,很快就能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可赵家出来的姑娘到底大气,从来就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和议论。 斗茶还未有开始,慧湘楼里头跑堂的杂役们已经一路小跑,忙着给各位来客端茶倒水,还要递上一块温热的巾帕揩手。 第三十三章 凤箫动(一) 茶楼先前便知道将军府的女眷要来,因而静姝等人才到门口,便有杂役引着她们到楼上包厢去。 却见包厢里边放着一屋的紫檀木桌椅,地上铺陈着寸把厚的毯子。一旁还摆了一只龙泉窑的青瓷瓶,里头插着一束海棠。 静姝坐下之后,瞥了眼一旁的云母屏风。这屏风另一头,一会定是还有别家府里的女眷要来的。 桌上早已摆满了各色糖盒,又有杂役殷勤地来斟茶倒水,赵春绮着琥珀打发了些赏钱下去。 台下斗茶的一概器物早已备妥,不远处的台上还请了苏州的名家过来弹词,这也便平添了几分热闹来。 “春绮,有日子不见,怎么觉得你面上消瘦了一些?”卢氏抿了口茶水,轻声问道。 赵春绮摆着手笑:“嫂子,不过就是天气转了热,胃口差了些,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倒是听说,大哥快要去江南去办差事了?” 卢氏点头:“圣上也不知道是派了什么差事下来,我瞧人家夫君做了钦差,那是喜上眉梢,日日展露笑颜。你们大哥呢,也不晓得是怎么了,这离京的日子越近,眉头就皱的越是厉害。” “我倒是也有问过几次,是不是圣上派下的差事不好办。他也不过笑笑,随意胡扯两句便给搪塞过去了。” 静姝听了,不由得心下细细思忖着,既是下了圣旨,那便是御命,赵延定肯定是不好推脱的。可是这烫手的山芋捂在手心里,终归是要灼人的…… “来,三妹,尝颗蜜枣吧,我记得你可是最爱吃这样甜的。”赵春绮笑吟吟地将糖盒递了过来。 静姝捻了一枚,塞到嘴里缓缓咀嚼着,这味道倒是沁甜得很:“二姐有心了,一贯记得我吃食喜好呢。” “嫂子,大哥这事儿你也别担心,圣上既是选派了他做钦差,肯定是委以重任的。这事儿到时候办的漂亮了,回京来还不得跟着加官进爵么?”赵春绮想着宽慰了一句。 卢氏听了脸上旋即转了喜色:“倒是希望如此。前次多亏了静姝带回的龙骨,延定才能博得圣上青眼。若是此番南下真能立下大功,那同哥儿和宏哥儿将来便有保障了,我便是真真的无所求了。” “这两日我在铺子里备一些药材,到时候也让大哥一并捎上。此去路途遥远,万一途中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可以应付个三两天。我上次就是出门太急漏下了,大哥这回可得多备着一些。”静姝说道。 说话间,却听着外头又有吆喝声,却见是凌府诸位女眷到了。 为首的是凌家大公子的夫人谢氏,到底还联着一层未来亲家的关系,因而听闻赵家人在此,她也过来满面春风地一一打了个招呼。卢氏等人亦跟着点了个头,也便算是见了礼。 再看那厢,斗茶已经开了场,有几位公子将茶饼烤炙碾细,又有小厮在一旁烧水等着煎煮。这斗茶要细说起来,从点茶、点汤,再到击拂,那都是极要讲究功底的。 楼下正是热闹的时候,静姝心思却不在此,时不时用眼角余光瞥着屏风。 屏风后头的谢氏对斗茶并不感兴趣,只不过图个热闹,来附庸一次风雅罢了。因而她身旁之人,还要时不时跟着解说两句。 第三十四章 凤箫动(二) “这些日子,婉妹如何了?身子可好些了?”赵春绮说话的时候,刻意将身子往屏风旁挪了挪。 卢氏低头啜了口茶水:“诶,还是老样子,整日就在屋里闷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母亲倒是也去济梅院看过几次,婉妹都托说身子不清爽,总是不肯见人呢。” 静姝睨了眼卢氏,微微笑道:“在屋里也好,外头是非太多,婉妹一个人怎么应付的过来?” 楼下忽而爆出了一阵喝彩声,显然方才是有人斗茶胜了一局。 “听说,凌夫人已经来府里探望过了,等改明儿婉妹身子好一些了,也该去凌府道声谢的。”赵春绮眼望着楼下人群攒动,似是不经意说道。 “三太太也说,凌府到底是大家,有气度。不仅仅是凌夫人来瞧过了,说是凌府的大公子,也遣了人来相问呢。”卢氏轻挑眉梢道。 静姝“嗤”的一声笑,不禁问道:“为何是大公子遣人来?照理说,挂心的难道不该是二公子么?他这算不算越俎代庖了?” “啪”的一声,屏风后头响起了一阵茶盏跌落的声响。继而是侍婢们的一阵骚动,多半是忙着在收拾着什么。 “婉妹嫁过去,那也是做弟媳的人。大公子关切两句,倒是也显得有几分做兄长的情意来。终归不过是一家人,也不必计较这些吧。”赵春绮瞟了眼静姝,多少又带了几分打笑的意味来。 凌家大公子是什么样的人,外人或许不大晓得,可屏风后屏息听着的谢氏却不会不知晓。她这位相公身后的风流帐,那是数也数不清的。 平日里凌大公子出去彻夜未归,谢氏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不将人给带回府中,她依旧是大房长媳,那就权作什么都不晓得,一副难得糊涂的模样。 可是方才听了这么一会,赵家女眷的话却叫谢氏多少心生疑虑来。这母亲去赵家闹了一场的事儿,她是知道的。可是相公还遣了人去关切过两句,这又该从何说起? 难不成,他是…… 谢氏越想越不对劲,浑身上下如坐针毡,脸上的肌肉也禁不住一阵阵地抽搐着。 “不看了,有什么好看的!回府!”谢氏沉声说着,即刻便起身气的拂袖离去。 “贵人慢走!”守在门口的杂役忙上前殷勤相送。 “滚!”谢氏心下怒火中烧,禁不住口出恶言。 静姝与卢氏、春绮互望了一眼,都垂下头小声笑了起来。 “三妹,你想的这招‘引友杀敌,不自出力’可真是厉害。”春绮感慨道。 静姝抿嘴笑了笑:“二姐,你是没瞧见那日凌夫人上门来兴师问罪有多荒唐。三太太那样要体面的人,被责问的红了脸。大嫂与母亲也是,几度被噎得难受极了。就凌家这作派,婉妹过去能有好果子吃?” “婉妹自小在府中长大,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姐妹往火坑里跳,还不得拉一把。三太太是个规矩人,自然是不屑做这些事儿的。就当我年纪小不懂事,就兴个风浪了。难为嫂子和二姐,还与我一块演这么一出戏来。” 卢氏思忖着,眉心略略皱了皱:“也不知道这谢氏回去会如何?若只是闹个一场便草草了事,只怕也是白费心血呢。” 静姝莞尔:“嫂子、二姐,你们且等着,那谢氏虽说不当家,但是论起这搅混水的本事,那也是当仁不让的。” 是了,凌家这私底下的作派,旁人或许了解不够深刻,可是静姝是晓得的。前世赵婉去世之后,凌家种种肮脏事儿她也跟着听了不少。 谢氏身旁的丫鬟,想要亲近凌大公子,都被谢氏强行投了井。可怜那苦主家人,哭诉无门,最后被一锭银子就给打发了。 谢氏手段狠辣,贴身之人都容不得,更何况是凌大公子将主意打到了未来弟媳身上呢? 因而静姝断定,谢氏定然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赵婉进府。她到底是行的什么法子,也就全凭她自己的谋算了。 第三十五章 凤箫动(三) 静姝想着,正要开口与二姐再说两句体己话,却听见“砰”的一声巨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楼下炸开了来。 赵春绮冷不丁地受了惊吓,手上一哆嗦,连带着茶盏都跟着一并摔碎了。卢氏紧张地朝着楼下张望了一番,却见外头早已乱了套。 原来是有人带着官兵不知为何冲了进来,一时间茶楼里刀光剑影,噼里啪啦的打斗声响闹做一团。 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所有人的脸上都满是错愕的神色。 “咱们赶紧走吧。”卢氏慌忙吩咐丫鬟收拾物件,拉了赵春绮与静姝便要走。 哪里晓得人才跨出了外头,就看到有人被一路追杀着上了楼,她只得慌忙逃回包厢内。 静姝好生安抚了卢氏和二姐两句,便扶着门框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她虽有一身武艺傍身,可是到底卢氏与赵春绮在,到时候又要如何护得她们周全? 窗外不时有火光传来,还夹杂了一股子的硝烟味,呛得屋里的一众人都紧张的喉咙直发紧。 平日里京师是不会有这样大的阵仗的,到底天子脚下,处处都的要妥帖稳当了。如今又不在战时,又怎么可能有人胆大包天,从京畿的火器库调出这些玩意儿呢? 显而易见,怕是有歹人偷了京畿大营的火器,要大闹京师呢。 想到这些,静姝眉头便禁不住拧了起来。若是寻常的歹人也就罢了,方才外头那些官兵要对付他是绰绰有余。 可偏是对方有火器在手,就算京畿大营亲自派了官兵来,只怕都还一时拿不下人来。 绿柳揪紧了鸳鸯的衣服,像受惊的猫儿一样,紧紧挨着,片刻都不敢动弹。鸳鸯也早已吓得面色发白,她纵使平日里再胆大,也晓得这火器可不是闹着玩的。 诸人围坐成一圈,谁都没有心思再去说话了。外头打斗声时缓时急,断断续续的,一时间也猜不准到底是谁占了上风。 静姝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先出去看个究竟。真不成,她还能做个幌子引开这帮人,到时候也好叫屋里一众人赶紧夺路而逃。 静姝起了身:“鸳鸯、绿柳,你们两个帮我看好嫂子和二姐,一会听到口哨声,立马开路冲到楼下去。只要出了茶楼,片刻都不要耽搁,所有人直接坐马车回府避着。” 卢氏又是心疼又是害怕地拽住了静姝手腕:“三妹,切莫冲动,你这出去要是万一伤着了可怎么得了?” 春绮亦道:“咱们要不再等等,说不准一会顺天府的援兵到了,咱们就能出去了。” 静姝笑笑:“嫂子,你多为同哥儿、宏哥儿着想,他们还小,还需要你这个母亲来照顾呢。还有二姐,姐夫不也在等你归家么?你们俩就别跟我拗了,都什么时候了?事情总得分个轻重缓急。” “你们放心,我自能护得自个周全!”静姝将碎发朝脑后抿了抿,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她随手拣了一跟木棍,瞧准了时机,一步跃下台阶,一把砸中了一旁的黑衣歹人。那歹人猝急不防,一下就跟着踉跄着扑倒在了地上。 静姝一把挑起地上的利剑,朝着楼上吹起了哨声。 眼见着楼上一众身影朝着楼下而来,静姝一剑劈开一旁的桌案,高声喊道:“你们来呀!有本事,倒是跟姑奶奶比划比划!要是连个女子都打不过,可就真丢了你们祖宗十八代的脸面了!” 果不其然,那帮方才还在边上同官兵厮杀的歹人们,迅速便朝静姝围拢集结过来。 第三十六章 凤箫动(四) “小娘们,口气倒是挺横!吃爷一刀!”为首的歹人擎了大刀便径自朝着静姝砍了下去。 静姝从他臂下一绕,轻巧躲开,不无鄙夷道:“瞧你身子这样粗笨,怕是动起来太费劲。还是回家吃两口热汤,气力足了再来吧。” 歹人一听,一时间气的面色绯红,嘴里嚷着便又提了一把大刀上手,霍霍朝着静姝猛袭而来。 静姝双眸一睁,下意识地想要用剑去挡。 “你真不怕死嘛!躲开呀!”一声暴呵声传来,一道欣长的身影,挡到了静姝的身前。 屺瞻一脚踹开歹人手上的大刀,那大刀飞过静姝鼻尖,瞬间跌落在地。 “你到我身后去,这儿不是你逞能的地方。”屺瞻看了眼静姝,瞧她未有伤着,心下这才略略舒了口气,口气跟着软了一些。 “我们将府出来的姑娘,是能上战场的,可别小瞧人!倒是你们,追缉歹人怎么进了人数众多的茶馆,这不是明摆着要殃及无辜嘛?”静姝反问道。 还没等到屺瞻申辩上两句,歹人又死命地围追而来。屺瞻也不管静姝如何作想,下意识便抓了静姝的手,将她往身后掩住。 却听“咣”的一声,静姝眼疾手快,直接将从后头包抄而来的人给挡了回去。屺瞻则从旁配合,一剑刺中那人肩膀,随后单手亲挑了余下来人的手腕筋脉,瞬间倒下四五人来。 “小子,功夫学得还不错嘛。”静姝唇角撇了撇,戏谑道。 屺瞻嘴里不说话,手上的剑没停下,眉头却是禁不住皱了起来。原来那日府里见的知书达理不过是表象,这丫头性子狂妄着呢。 “都不许动!”为首的歹徒突然挟持着赵春绮,站在一地的尸体上,暴声呵道:“你们胆敢再动一下,老子就把腰上的炸弹一并给爆了!” 静姝回望了一眼,瞬间面色煞白,她绝对没有想到,赵春绮竟然会被抓住了。她只觉得浑身一震,刹那间鼻尖冒出了点点冷汗。 家人一直是静姝心下最大的心结,前世她便是没能护住将军府上上下下,因而死都难以瞑目。 如今重活了一遭,难道又要再次眼睁睁地见到至亲之人离去,而又束手无策么? 歹人这是点到了静姝的要害,她像发了高热一般,打了一个哆嗦。 “你不要轻举妄动,既是选择在京师里头动手,你便该知晓你们是插翅也难飞的。何必殃及无辜妇人……”静姝手里的剑缓缓垂了下来。 “呵,要怪就怪你身边那位大人,欺人太甚!黄天寨的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就剩下我们最后这帮人了。如今他还要赶尽杀绝,将我们尽数剿杀。我们无路可逃,也就只能要你们同归于尽了!”歹人说着箍紧了腕上的气力。 赵春绮被勒得紧了,面色瞬间变得涨红起来。她拼命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真当是难受极了。 “黄天虎,你这又是说的什么混账话?我什么时候说要将你们赶尽杀绝了?明明朝廷招安的告示早就贴在城门口了,这还能有假么?你若是非要跟朝廷作对,这才是自找死路!”屺瞻觑起眼眸,厉色望着歹人道。 第三十七章 凤箫动(五) “顺天府和京畿大营都来人了!”不知道是谁嚷了一声。 刹那间,屋里忽然肃静了下来,诸人心下各自掠过不同念头。 静姝思量的是,方才听黄天虎的口气,怕是火器方才折损收缴了大半,要不然也不至于只说腰上那点炸药了。 要是援兵到了,对付眼前这帮歹人自然是绰绰有余,只是如何能保得赵春绮无恙,这又是一件顶难的事了。 屺瞻那厢,想的却是这次援兵怎么来的这样慢?若是再迟来一步,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真当是难以预料。 密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慧湘楼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能感受到一股从地面传来的轻微震动。 彼时,在一旁焦急盼着的卢氏紧张的直喘不过气来,她的一双眼睛都要瞪得跳了出来。要不是此时鸳鸯与绿柳扶着,只怕是早就吓得昏厥了过去。 “休想得逞!”赵春绮趁着歹人不备,拼命挣脱着,狠狠地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三妹,你们快走!” 谁都没有料到赵春绮会有这样一声喊,黄天虎面色陡然一变,恶狠狠地一肘击到春绮的背上。 “春绮!”静姝急得大叫了一声,什么也顾不得了,眼眸通红着便一剑刺向黄天虎。 这时候,援兵转瞬间就已经冲了进来,屋里所有的歹匪都已经暴露在了重重包围之中。 歹匪们心里都明白,今天是不可能再活着出去了。一场绝命之战随之而来,就似疾风骤雨一般在整个屋子里劈面而来,让人避之惟恐不及。 片刻之间,屋里已经是横陈着满地的尸体。静姝将春绮紧紧护在身侧,一双眼眸早已杀的通红。 谁敢动她家人分毫,她必诛之! “哎呀!三妹,你伤着了!” 赵春绮眼见着静姝头上、面颊上、甚至是脖颈上,处处都是淌下来温热血渍。那股腥甜的血味不住地刺激着她的鼻子,她觉得有些想吐,又有些惊恐的不知所措。 她终究支撑不住,悲泣喊道:“来人!快来人呀!三妹受伤了!” ———— 湖心院外,雨下得正紧。晚风一阵阵的经着层层叠叠的树丛,一径吹到了院里。 明明是夏日,却因着下了雨,平添了几份秋冬的凉薄来。风中的雨被吹成了一片水雾,挟着丝丝的凉气,直向屋里扑了过来。 鸳鸯走到窗户边上,拢了拢缝隙,禁不住打了一阵寒噤。如今静姝在榻上躺着,整个院里一片寂静无声,倒是显得十分冷清。 隐隐约约的,静姝好似听到了一阵松、一阵紧的声响。 她恍惚听着,仿佛一会是从前和赵威在北地突围时候,将士们的山呼海啸声;一会又好似是慧湘楼里的刀光剑影和一阵阵的哭喊声。 那些过往的记忆和如今经历的种种,在静姝脑海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她只觉得全身好像被禁锢住了,丝毫都动弹不得,身下的褥子早已被湿漉的汗水浸透,一片片地发着凉。 “春绮!春绮!”静姝挣扎着从喉头吐露一声,一双眼眸痛的简直睁不开来。 屋里早早就添了灯火,昏黄的光线映衬在赵春绮担忧的面上,显得有几分飘曳。 第三十八章 凤箫动(六) “三妹,我在呢,没事儿了啊,不怕的。” 赵春绮微颤着手,从鸳鸯手里接过巾帕,一面揩拭着静姝额上的汗渍,一面竭力含着泪道:“我真是后悔极了,早知道斗茶最后会变成这样,我决计不会叫你同嫂子去慧湘楼的…….都是我的错……” 静姝勉强睁开眼睛,手往头上一摸,这才晓得是缠了绷带:“二姐,这哪能怪你呢?说来还不是国公爷,办事不牢靠,竟然把钦命要犯往茶楼里引,这不是明摆着要伤及无辜么?” “就算是顺天府办案抓人,也都要讲究尽量把人往弄堂、郊野上引,以免伤及百姓,这都是不成文的规矩了。那国公爷差些惹出大事来,倘若你这因此受了丁点伤害,那我定然也不会与他善罢甘休的……” 春绮伸手,用指尖点住静姝双唇:“快别这样说。你是不晓得,当初你头上受了伤,一度昏厥过去。我和嫂子几人看着,真是心疼得了不得,又不知道如何是好。” “是国公爷,一路亲自抱着你回了府,又连夜去太医院请了太医过来相看。太医说你是气火攻心累着了,再加上头上的皮外伤流血过多,这才昏厥的。” “太医又开了几帖药,说是只要天亮前不起烧,那便没什么大碍。国公爷对此倒是挺上心的,这一听就直接在门口看了你一整夜,直到鸡鸣时分,确认你是无碍了,这才离去的。” 静姝垂下眼皮,冷眼道:“他便是在这儿守上个三天三夜又如何?终究不过是他自个当差出了差错,殃及我们这些池鱼罢了。男子汉大丈夫就得有担当,他国公爷有这闲心来关心咱们这儿,倒是不如去看看那日茶楼里其他受伤的百姓如何了。” “二姐,或许你觉得我说这番话有些不近人情。但是你想想,若这是在战场上,做将领的指挥失责酿成大祸,那底下的将士们还有活着回来的机会么?” “许多事情并非是事后补救,便能有转圜的余地的…….” 说话的时候,静姝的眼中满是痛楚。人这肩上的担子越沉,越会晓得所谓的偶然“失误”意味着什么。 谨慎、再谨慎,并非是胆小怕事,束缚手脚,有时候可能仅仅只是为了保护至亲至爱之人不被伤害而已。 静姝心下所思虑的,春绮虽然不能窥见一斑,但她懂得静姝这份对家人的情意,是如何深重。 春绮拍了拍静姝手背,苦笑道:“若今日你出事,我这个做姐姐的怕也是没有颜面苟活于世了。万幸,老天垂怜,终究保佑你有惊无险。” “三妹,往后有事儿不要总是自个一个人扛着。虽说我不如你从小便跟着祖母学武,但我想尽办法,总还是能护得你一份周全吧。” 春绮说着,又红了眼眶。 静姝伸手揽住春绮,姊妹俩相拥在一处,久久不能言语…… “我们一家上下,一定都会好好的…….”静姝似是呢喃说着,细听了又像是一句承诺。 第三十九章 凤箫动(七) 静姝到底身体底子好,虽说是受了些皮外伤,养上个几日,再加上太医开的良方,很快也便见好了。 有几回,长公主与张屺瞻带了补药来府里探望,静姝也不过面上客气招呼了两声,旁的多余的话也便没了。 她知道,张屺瞻那双眼睛是有在打量她。可是静姝到底心下有气,想着反正与这厮也没什么交情可言,实在是懒得理会。 一日,卢氏赶来告之静姝,说是果然如她所料,那谢氏果然是不好相与的主。那日从茶楼回了凌府之后,她便与凌家大公子大闹了一场。 而后又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子,竟让自家表妹与那凌二公子暗度陈仓,生米煮成了熟饭。凌二公子早已被美色冲昏了头脑,成日缠着凌夫人,说是非谢氏表妹不娶。 这本是一桩丑事,凌夫人再三压不得,十分苦恼。再加上谢氏在暗中推波助澜,谢家人还上门来哭闹了两次。 凌谢两家本就是本地的官宦家族联姻,有些事儿还明说不得,左右都是为难的事儿。因而谢家人已登门,就是凌家老爷见了都忙着要躲人。 这一下,凌家算是彻彻底底的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凌夫人自觉理亏,只得咬了牙,亲自登门将军府,商量解除婚约的事儿。这回是凌夫人率先开的口,做的恶人,也便怨不得将军府了。 晏氏如此要体面的人,见了凌夫人自是积了一肚子的怨气。 凌夫人一开口说是要退婚,晏氏直接气的当场便骂道:“简直无法无天!胡作非为!这是把婚姻当儿戏嘛?” “你们凌家的儿子说娶就娶,说退婚就退婚,那我们赵家的女儿算什么?!简直成何体统!” “你们凌家自视甚高,前次还说我家婉儿如何。我念着到底是要做亲家的,也不与你们计较。如今倒好,你们倒是没羞没臊,自个出了乱子,还有脸跑我们府上说话!呵!凌府真是好生教养!” 凌夫人听着数落,却是一句应声的话都不敢出。她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想着到底是凌府主动要退婚,只要这事儿能了结。这一概的话不管多难听,她都得咽下去。 最后还是晏氏拍了板:“今日这事,我身为婉儿的母亲,自是不愿意善罢甘休的。不管是上告顺天府,还是闹到圣上跟前,孰是孰非,想来自有公断。” “可是可怜我婉儿,年纪轻轻竟然要遭受这样的折辱。你们不要脸,我们还要呢!就当我们赵家瞎了眼,竟挑了你们家这样狼心狗悻的玩意儿!滚出赵家,从此以后休要再叫我见到你们,否则定不轻饶!” 钱氏在边上听着,见晏氏破口大骂,心下多少也有几分诧异。想她在府里与晏氏相处多年,从未见过她如此大发雷霆。 上次凌夫人上门问罪,百般凌辱,她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始终不过想的是要保持书香门第的礼节来。如今如此激动失态,想来多半也是心里头心疼赵婉,一时气不过罢了。 凌夫人被骂的抬不起头来,只得狼狈离了将军府。 晏氏是一点也不手软,直接亲自将凌府带来的面礼一概扔出了府门,当街叫道:“呸!肮脏玩意儿,休要脏了我们将门府邸!” 过路的百姓纷纷对着凌府诸人指指点点说道着,凌夫人掩了脸,慌忙上了马车夺路而逃。 静姝听卢氏绘声绘色说着,禁不住莞尔:“没想到三太太这样的体面人,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呢。也活该那凌夫人受此羞辱,谁叫他们凌家不仁义在先?” 第四十章 凤箫动(八) 时值小暑,眼见着也到了赵延定即将启程前往南方,巡查粮仓舞弊一案的日子。 京师里头谣传越来越多,有人说是南方梅雨久矣,不少地方发了水患,到处都是灾民。又说灾民成堆要往北上逃生,半路被不知道哪儿来的山匪截杀,硬是一个都不剩。 也有说,粮仓一夜着了火,所有赈济的粮食都烧成了灰烬,就连苏杭的街头都饿死了人,据说是尸殍遍野。 所有传言的中心,只有一个意思:粮仓烧没了,死无对证,一概好赖全都跟着灰飞烟灭了,不管是谁来了都休想探究分毫。 静姝在铺子里听伙计说这些话的时候,只觉得一切不过在意料之中。在有些人眼中,一把火能烧的了的事儿,那都不算是事儿。 她最担心的还是,大哥赵延定此番南下,怕是遭遇的艰险更甚从前。 赵延定这人还没从京师出发呢,空中平白掉了几只死麻雀在院子里。卢氏吓得惊呼出声,直捂着同哥儿、宏哥儿的眼睛,不敢直接去瞧。 卢氏心慌意料,与赵延定说,要么他跟圣上推说自个身体不适,这趟南面要不就别去了。 赵延定却是不信邪,还不以为意打笑说,自个一身正气,便是牛鬼蛇神来了,那也得退避三舍。 卢氏关了门,坐在屋里思忖半晌,总觉得心神不宁,因而一早便与丫鬟一道去庙里上香,只求个心安。 静姝进来的时候,赵延定尚还在描摹一副王羲之的字帖。见静姝来了,赵延定忙要她坐下,又亲自捧了茶果过来。 “今日不是该在铺子里忙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赵延定笑着问了句。 静姝说:“大哥明日不是要启程了么?我就想着来看看你,顺道说两句话。” 赵延定笑道:“不过去个两三月,事儿一了我就回来。倒是家里头,劳你们多照拂了。” 静姝轻声叹了口气:“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呢……” 延定听了,禁不住伸手刮了刮静姝鼻尖:“丫头,什么时候说话这般老沉了?你方才那忧心忡忡的样子,跟祖母可真是一模一样呢。” 静姝撇了撇嘴:“祖母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现在咀嚼着,是这么个理儿。” “是了,她老人家不还说,男子汉大丈夫,要多历练历练嘛?我这集贤殿里闲赋了这么些年了,可算等到一个机会可以伸展手脚喽。你这做妹妹的,不该为哥哥我高兴么?”延定笑着剥了橘皮,递了橘肉过去。 静姝往嘴里塞了一瓣,一股微酸的味道在口中漫溢开来:“大哥,你跟我透句实话,这趟南下,你心里有底么?我听人说,如今南方豺狼当道,只怕是有许多事儿非比寻常呢。你切记要多当心,凡事三思而后行,万不可冲动行事。” 延定渐渐敛住笑意:“实话就是,我心里实则一点底都没有。但是我不怕,咱们将府出来的,还能有怕事的么?从前父亲要我练武,希冀我继承衣钵,上阵杀敌。我总是无心在此,辜负了他老人家一番心意。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我这御前高中了状元,也算了了一番心愿。” “只是光在殿前博得头筹,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我始终认为,为人最要紧的,还是要心中念着百姓,想着如何为天下、为圣上分忧解难。南面的事儿有多难,我就算没去那儿,也听过一二了。要是事儿不难办,圣上又何必钦点我去呢?” “有道是: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事儿就算我不做,旁人也是要去做的。既是如此,我何不去做那个打前阵的人呢?” 静姝一动不动地坐在位置上,她晓得,这便是赵延定的胸襟和气度。赵家男儿心怀天下,一贯都是大义为先。 既是如此,再多说什么,怕也是平添累赘罢了。 “大哥,我这儿还备了一些上好的药材,你且带上。路途中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总能舒缓一些。还有就是……等你到了南面,切记要小心余杭曹氏与董氏……”静姝最后不免叮嘱道。 曹氏与董氏…… 赵延定心下反复转圜着静姝的话,他的眼眸徐徐睁圆,只道:“你放心,大哥记下了。” 兄妹俩自有默契在,许多话便是没有言明,也自有思量。 第四十一章 凤箫动(九) 不日,赵延定便启程南下。马车离府的时候,卢氏在门口望的眼圈直发红,看了叫人有些心下不忍。 静姝去济梅院的时候,碰巧遇着了二房的胡氏与程姨娘。两人正从晏氏屋里出来,转眼见了静姝一下也便敛住了笑意。 倒是静姝先见了礼:“二太太安好,姨娘安好。” 胡氏见了静姝也无好脸色,不过似笑非笑道:“静姝,你可真是贵人事忙呢。我这让人来唤了你三四次来我屋里坐坐,你可是比庙里的大佛还矜贵,怎么也请不动呢。” 程姨娘掩嘴帮腔道:“怕是人家觉得二房庙小容不下,这不,跑济梅院倒是勤快的很。” 静姝笑笑:“二太太说笑了,这是哪儿的话呢?不过是赶巧了,您遣人来的时候,我正是铺面上忙着呢。说起来从荥阳回来都这么些日子了,账面上都还有事儿未了呢。等过阵子忙完了,静姝再来您屋里赔个不是。” 胡氏觑起眼眸,凝视着静姝:“是了,到底一个府里住着,各房之间走动走动也是该的,可莫要厚此薄彼才是。” “前些时日我还同县主说起,你这一个女孩家在外头奔忙到底辛苦,也不是长久之计。等你得空了,不妨与县主出去,与京师其他名门闺眷一块赏花作词多好?” 静姝微微笑道:“县主去的可都是好地方,多谢二太太。” 建安县主自打嫁给赵启文,进了将军府之后,平日闲着没事便在外头与京师各家皇亲国戚、名门女眷们赏花玩乐。 明面上看,这是日常闺秀女眷之间的联络感情,打发时间。实则暗地里也是在替各家男丁把关相看,看看是否有中意的媳妇人选。 程姨娘倒是没有料到静姝答应的这样痛快,于是便随口道:“晓得我们一番苦心便好。” 静姝抬眼看她:“去外头赏花作词是风雅,总比在梨园里边听风看雨要好。姨娘,您说对么?” 程姨娘一听,一时有些心虚地张望了胡氏一眼,嘴里不满道:“可别嚷这‘梨园’二字,要是被三太太听见了,指不定又要犯心疾了。” 静姝“嗤”的一声笑:“姨娘紧张什么?我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说。我先给三太太送些安神的药材过去,改明儿得空了再来见礼。” 说着,静姝福了一礼便往晏氏屋内而去。 眼见着人走远了,胡氏瞥了眼程姨娘,低声道:“怎么方才听她的口气,好似知道些什么?” 程姨娘忙道:“我听人来报,说静姝这死丫头成日在那药铺进出着,能晓得什么?八成是胡诌诓咱们的话来呢,可不能上了她的当。” 胡氏沉思半晌:“方才探三房的口气,倒是确实不像是不知情的样子。只不过,我总觉得静姝这趟从荥阳回来,好似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具体哪儿不同,一下又说不上来……” 程姨娘无谓道:“不是说之前大病过一场么?许是病得脑子坏了也说不准。” 胡氏望着静姝消失的方向,眉头渐渐紧锁。 第四十二章 凤箫动(十) 静姝进门的时候,晏氏正与赵婉说着话。自打凌家主动退婚之后,母女俩心结也缓解了几分,关系倒是没以前那样执拗了,两人还能说上几句体己话来。 一瞧静姝来了,赵婉忙起身相迎:“三姐来了,快坐。” 静姝在晏氏身旁坐下,笑着将滋补药材放下:“方才我来的路上瞧见二太太和程姨娘了。” 晏氏低头嗅了嗅鼻烟壶,而后舒了口气道:“我方才还同婉儿讲,说今儿个真稀奇,她俩怎的突然想着来我院里坐。平日里那二太太不过跟县主关起门来过日子,何时想到过我们这一房了?” 静姝道:“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倒是也没旁的事儿,不过与母亲聊了一些江南的往事。二太太倒是兴致好,还打听起母亲娘家的近况来。”赵婉摆弄着一旁盆里的水仙说道。 晏氏瞧静姝一脸沉凝,便又问道:“你今日不用去铺面上照看么?” 静姝笑笑:“倒是不着急,我就想着来三太太这儿说会话。” “三姐,咱们又不是外人,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嘛。”赵婉转过身来,拉着静姝的手腕说道。 “其实,我来是想请三太太帮个忙。”静姝顿了顿复又说道。 “哦?我还能帮得上什么忙来?”晏氏诧异地望着静姝,倒是一时真摸不着头脑。 “也不晓得,三太太娘家那边,可与曹氏、董氏一门有交情?”静姝低声问道。 晏氏缓缓说道:“我们晏氏虽说是书香世家,在江南一带也颇有名望。可是家族里头,到底是人丁不够兴旺,到了我这一代,也就没几个人了。曹氏、董氏,那都是江南的大家,要说交情的话,怕是得细数上三代以前了……” “哦,静姝明白了,倒是我问的唐突了。”静姝道。 赵婉瞥了眼晏氏,娇嗔道:“母亲,三姐既然都开口了,肯定是有难事找咱们帮忙呢。您就不能帮帮她么?” 晏氏苦笑着摇了摇头:“罢了罢了,婉儿,我算瞧出来了,你这一门心思就只向着你三姐呢。” 赵婉莞尔:“谁待我好,我就向着谁。这一点,母亲还瞧不清楚么?” 晏氏点头:“好,静姝,既然你这样问了,那我不妨同你说句透底的话。虽然我家中已经没什么人了,但是我舅舅尚在,同那董氏的五房老爷倒是有同窗的情谊在的。” “至于曹氏,他家大房有门新纳的妾室,原是我晏家的丫鬟,若是见了面,倒是也还能讲几分情分的。” 闻言,静姝欣喜道:“真要如此,那便太好了。实不相瞒,我今儿个来找三太太,为的就是大哥的事儿。你们也晓得,大哥刚动身南下不久,想来这会还在路上。” “我就想着,在大哥到苏杭之前,是否能找个可信之人接应着。万一到时候有什么难处,也可以相互有个照应。现下南面情况怕是不大好,想来有些传闻,你们也有听说过。” 晏氏笑笑:“原你是为了这事来找我,这倒也不是难事,我只需修书一封,托人快马加鞭送到我舅舅手中便是。旁的我倒是不敢说,但要说在江南地界可信赖之人,那要首推我那位舅舅了。” 静姝忙起身拱手道:“多谢三太太。不过,您也不问我为什么要如此么?” 晏氏道:“虽然多年不问府中事务,可是我这心里头还是跟明镜儿似的。你不说,我也便不多问,想来自有你的缘由。事儿你放心,我一会便着人将书信送去。延定只身南下,身边是需要一些照拂的。” 三房向来不过问府里的事情,置身事外已久。今儿个晏氏愿应承下这事儿,自是绝非偶然,静姝再三作揖谢过。 第四十三章 千金裘(一) 小暑一过,苏门答剌国的使臣团终于到达了京师,随之而来的还有苏门答剌的商贾们。 入城的时候,相当的热闹,京师的百姓们在街头张望着,看着陌生的岛国来人,多少带着几分新鲜劲。 却见他们身上都穿着沙笼布制成的衣裤。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布料上显露的都是草藤、细蛇一类的异域风情,乌泱的混沌色料之中偶有几缕金丝绽放着绿光。 他们走到哪儿,仿若那绿光便跟着一路浸染到哪儿。静姝在千芝堂门前打了个眼罩遥遥望着,只觉得十分有趣。 这些人里头,最活跃还要属那些商贩们,他们个个卯足了劲,想要引起京师人的注意。 或是手里拿着一根红绸带,不住地挥舞着;亦或是变戏法似的,跺着脚,突然从胸口掏出一团火球来。这样稀奇的事儿,惹得许多围观的百姓连连叫着好。 鸳鸯和绿柳伸长了脖子,四下张望着,一颗心早就飞了出去,静姝索性直接打发她们出去看个热闹。 静姝刚坐下,还没喝上一口热茶,就听到门口有人喊:“三小姐!” 抬眼望去,谢安那张精瘦的面孔映入眼帘。 静姝略略拉了拉褶裙,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含笑道:“哟,谢老板来了,快请坐。” “三小姐怎么不出去走走?今儿个外头街上啊,那真是看不完的热闹。”谢安坐下的时候,下意识地扯了把袖口。 每次静姝眼眸一望过来,他那副瘦巴巴的身子骨便多少觉得有些心虚。只有穿上这件宽大的袍子,他才可以带些丰满的自信来。 静姝也未有答他,不过笑着反问了一句:“谢老板不也没去,反来了我铺面上么?” 谢安嘎嘎地笑了两声:“我就喜欢听三小姐说话,这音听着真有点像戏词的意思。” 静姝神色淡然地吃进了谢安这声恭维:“谢老板惯会说笑的。不过,我好似听说昨儿个苏门答剌的人便到城外驿站了,谢老板还亲自出城去接风洗尘了吧?” 闻言,谢安身子微微向后仰了仰。他是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姑娘,并非是他先前想象中的中看不中用的花瓶罢了。 按说,使臣团还未正式入城之前,谢安是不能私自出城相见的。这事儿若是被人捅了出去,只怕是麻烦事儿还不少。 他明明行事已经十分小心谨慎了,赵静姝又是如何得知的? 谢安脸上竭力忍住惊愕和诧异,不过假意起身理了理袍子,借故调整了下心绪。等到他重新坐回到座上,这才跟着舒了口气。 “让我来猜一猜,谢老板今日来意吧。莫不是咱们前次说起那龙涎的事儿,有什么眉目了?”静姝微微笑道:“咱们也算熟人了,还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的么?” 谢安耸了耸肩,从袖中掏出一张信笺,递了过去。 静姝指尖捻着,略略瞥了眼,却见上头写着的是“石龙涎千两”。 静姝心下只道:这久藏的狐狸尾巴,总算是露出来了...... 第四十四章 千金裘(二) 静姝和颜悦色道:“听说此番使臣团带来上贡的石龙涎,呈报给礼部的也不过数百两…….您这一出手,就是千两,难不成这石龙涎还能凭空从天上掉下来么?” 谢安左右环顾,压低声道:“这正是我今日来找你的缘由。这呈报上去的石龙涎不过是其中二三,真正的好货自然都是不能明面上示人的。所谓马无夜草不肥,这回他们带来的石龙涎,可是比从前京师市面上出现过的那些货色都要好。” 静姝将方才那张信笺,工工整整地叠好,而后不动声色轻轻塞回到谢安手中。 谢安像针扎似的起了身来,两眼望着静姝:“三小姐,您这是……“ “谢老板估摸着,这一遭买卖下来,咱们有多少利润?”静姝问道。 谢安这才回过神来,忙道:“这还用说嘛,这次自然是好价了。从前市面上是一两黄金换一两石龙涎,如今这货色怎么也能卖个十金起价。今儿个一早,可就已经有消息灵通的来我宝仁堂打听了呢。” “这样好的买卖,也没平白送我的理儿。上次你说想要龙骨的分销权,那不妨今日摊开了说,谢老板究竟想要怎么个分法?”静姝低头抿了口热茶。 “您这么说就对喽,咱们两家合作,讲究的就是一个合伙生财嘛。我要的也不多,就这个数。”谢安说着比划出了一个“二”的手势。 “你这是只要两成?”静姝凝视着谢安问道。 “不,我说的是这龙骨你二,我八。至于石龙涎嘛,你七,我三,这总不至于说我诓了你。如今石龙涎可是比龙骨还要珍贵,这样好的买卖,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了。”说话的时候,谢安不无得意地翘起了唇角。 如今石龙涎一金难求,就算是十金的价格,这市面上要求买的大有人在,这话确实不假。若是应下了这桩买卖,那短期内,千芝堂自可以赚个盆钵满。 只是石龙涎到底罕见,等过了眼前这一遭,往后细水长流的事儿,那还是得指望龙骨才行。谢安这分明是要借着石龙涎的名头,将京师的龙骨尽数都归入他囊中。 往后千芝堂若是还想再在京师立足,那便是难事了…… 谢安用的招数并不算高明,这样粗浅的道理,静姝不会不懂。 “谢老板,这事儿,容我再想想。”静姝思忖道。 “呵,三小姐,方才你也晓得了,这石龙涎至少有千两可得。这是见不得光的买卖,但凡出丁点差错,那便是杀头的大罪。” “实话告诉你,我早已经在苏门答剌人面前夸下了海口,说是这批货,由千芝堂与宝仁堂一道吃下。这话许多人都听着了,他们自然认为咱们俩是一伙的。” “如今你便是百口莫辩,不认也不成。你与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纵然是你心下不愿意,那也得把事儿给咽下去。”谢安阴霾着眼眸说道。 软硬兼施,叫人骑虎难下,再来个强买强卖…… 谢安一副破罐子破摔的下作架势,这是不论如何都要把静姝拖下这趟浑水的意思了。 第四十五章 千金裘(三) 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谢安这番话并未能让静姝觉得发怵,反觉得十分好笑。想当年战场之上,敌军的将领甩下过多少狠话来? 若是撂下几句轻巧话,便想不战而屈人之兵,这龟孙真是想得美! 难不成她这前世八十余年的光阴是白活的? 但是静姝不急着撕破脸,像谢安这样的人,但凡能摆到台面上来说的,都不算是事儿。 “要我说,这天还没塌下来呢,说这些做什么?谢老板真是惯会说笑的。既是你已经同苏门答剌的商贩联络上了,那改明儿挑个时间,咱们一道吃个便饭呗。” “既然是要做生意的,总不至于连个脸都不露吧?咱们大钺呢,是礼仪之邦,客人来了自然得要好生招呼。你说对不对?” 谢安一双眼珠子在静姝脸上溜转着,半晌方才说道:“这事儿好说。” “另外,这一次谢老板既然愿意将石龙涎让我七成,那我自当用龙骨报之以桃礼。只不过当初龙骨是我与荥阳周家相商好的,这中途要是变了卦,要多加个人进来,这怎么也得支会一声吧。” “因而你再宽限我一些时日,待我找个合适的契机,与周家老爷子寻个理由交代了,这样也不至于太过唐突。”静姝微微笑道。 谢安道:“既是如此,那我便等三小姐的好消息了。” 前脚谢安刚走,后脚张屺瞻便带着人进了药铺。 静姝见了他,心下直犯嘀咕,想着真是冤家路窄。京师城这么大,他国公去哪儿不成,非得来她这小小的铺面上有碍观瞻做什么? 静姝自顾着低下头,手里执着狼毫笔,一副聚精会神看账簿,什么都没瞧见的样子。 “这位爷,里边请,您是想要买什么呀?”一旁的伙计笑着招呼了一声。 屺瞻环顾一圈,而后目光就停留在柜面后的案板上:“可有金银花?近日觉得天气燥热,大夫说是可以煲些凉茶去去火气。” 即使此刻没有抬头,静姝也能感知的到那一双黝黑的眼眸在凝视着她。那一双猫儿似的眼睛仿若射出一溜光来,在窥探着她的一举一动。 静姝佯装着伸手打了个懒腰,半眯着眼睛看着案板对面来人:“哟,国公爷来了?今儿个吹得是什么风呐……” 她扯了扯嘴皮,旋即将案板掀开,笑意盈盈地迎了出去:“金银花近日刚到了新货,一会我让伙计包个四五日的量,您看可好啊?” 屺瞻略略倾了倾身子,垂头望着静姝:“方才瞧你看账仔细,原来还能一心二用呢。” 静姝只得干笑了两声,打着哈哈。 臭小子,难不成今儿个是来找茬的? 伙计手脚麻利地将金银花称好份量,依次打包好,又系了个细绳递了过去:“爷,好了。一共二两,三十纹钱。” “好,这……”屺瞻身边伺候的秦勇忙往袖子里想要掏钱。 岂料,屺瞻忽然点住了他的手腕:“先记在你们老板账上,我今日出来没带现钱,改明儿再来平账。” 秦勇眨了眨眼睛,这才回过身来忙道:“哦哦,都是小的不是,今儿个出来的匆忙,忘带钱袋了。” 静姝冷眼旁观着,瞧这主仆俩一唱一和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呢…… “那东家……”伙计一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扭头看着静姝有些为难。 “嗨,你可瞧清楚了,眼前这位是咱们京师城里鼎鼎有名的国公爷。赊个账算什么呀,可有点眼力劲吧。”静姝说话的时候,刻意加重了“赊账”二字。 第四十六章 千金裘(四) “咳…….”屺瞻面色陡然涨红起来。 这个赵静姝,初见之时倒是觉得有几分娴静,怎么这会越瞧越觉得是个难对付的主? 前头他好心去将军府探望,她面上看着识礼周到,实则那眼神冰冷,分明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如今再见就更别提了,竟然还冷嘲热讽上了…… “那个……你们店里头,近日生意如何?来的客人多么?”屺瞻清了清嗓子,眼睛望向车水马龙的街头,也没有正面去看静姝。 伙计瞥了眼静姝,这才答应了一声:“回国公爷的话,自打东家把这龙骨生意揽过来,这铺子里生意是一日比一日见好呢。可真是多亏着我们东家好本事,如今连见着我这月钱都涨了呢。” “嗯。”屺瞻道:“我方才来的时候瞧对街的宝仁堂,门前倒是冷清得很,怕是客人都来你们这儿了吧?” 伙计笑道:“那是,我们千芝堂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客人这都长着眼睛呢,哪儿好就往哪儿去,腿不都长在自个身上嘛?” “前头有人等了好一会了,你先去招呼着。”伙计越说越起劲,静姝便打发他去招呼客人,扭头予屺瞻道:“你也瞧到了,生意是挺不错的。只要开了门,就没停歇过。” 屺瞻道:“那就不打搅了,先行告辞。” 静姝难免喜上眉梢,忙不迭将屺瞻让到店外:“国公爷贵人事忙,回头要是需要什么药材,遣人来说就是了。我这儿派个人来送药、取钱,那是两相方便。” 屺瞻抿了抿嘴,面上看着毫无波澜,可是听她这话总觉得有些膈应,但又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眼见着张屺瞻一脚跨出了门外,静姝抬头看了眼天色。想着今儿个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才送走了谢安这个讨厌鬼,竟然又见到张屺瞻这个害人精。 真真平白耗费她的时间和精力,可真不值当。 “好走不送,最好别来了…….”静姝倚在门框边上,小声嘟囔了句。 彼时,屺瞻恰恰回过身来,遥遥望了静姝一眼。静姝若无其事地低头掸了掸身上的尘灰,扭头便进了铺子里。 那厢芜荷院,建安县主斜倚在一张榻上,一旁的丫鬟正捧着她的脚在轻柔地捶捏着。 夏姨娘在底下坐着,禁不住开口说道:“到底还是县主屋里舒服,这大热的天,还有冰窖的冰块敞了放,带来那些个凉气,可不是神仙过的舒坦日子嘛。” 建安县主抬起头来,瞥了眼夏姨娘:“这有什么?不过就是几块冰罢了。你要是觉着你那儿热,回头我叫人送一些去你屋里就是了。” 夏姨娘拍着腿道:“这是南平王心疼县主,专程给送来的,我可不敢逾了规矩私自留下。” 建安县主“嗤”的一声笑:“我看你不是不敢留下,是怕母亲责问你吧?” 夏姨娘听着叹了口气,摇着头自嘲着笑了一声。 虽说她与程姨娘同是赵棻的妾侍,可是到底她出身低微,又是从来凤楼里被赎出来的,自然在这二房里头是最抬不起头来的。 程姨娘本就是胡氏的陪嫁丫鬟,一向以胡氏马首是瞻,平日里也没少在胡氏跟前嚼夏姨娘的不是来。因而夏姨娘在二房这些年,日子并不算好过。 所幸她膝下还育有一子赵志清,在工部述职,想着将来总归还有个依靠在。只是赵志清这升迁之路,就远没有在户部的赵启文来的顺畅。 赵启文是南平王的女婿,自有老丈人荫蔽着。而赵志清呢,工部厮混了多年,也没干出过什么像样的事儿来。 赵志清的媳妇杨氏不过是是富贾之女,其娘家在朝中是一点门路都无的。夏姨娘也就只能巴巴地望着,唯有心下干着急的份。 第四十七章 千金裘 (五) “诶,我是个福分薄的,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了。就盼着我们志清,将来还能奔个好前程。”夏姨娘说着,伸手抹了抹眼角。 “姨娘这是做什么?不过说句玩笑话,怎么就徒惹你伤心了。”建安县主从榻上支起身来。 这会她面上已经叫婢女侍弄过妆容了,一张芙蓉似的鹅蛋面孔,看着别样娇俏。 “听说,工部这会儿一帮老东西坐着还没挪位呢。清弟想要再往上升一级啊,那还得有耐心等着。” “这会甭说是他了,就算是我们启文想要在户部动一动,那不是也要合适的时机嘛?这个道理,姨娘不会不懂吧?”建安县主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拢了拢发鬓。 “县主说的极是,是我沉不住气呢,谢县主在南平王跟前替志清美言。若是将来志清真能再往前走两步,您便是志清的大恩人呐。来世我们便是当牛做马,也定要报答您这恩情。”夏姨娘说着又抽抽噎噎地行了个大礼。 建安县主摇头笑了笑,想着这个夏姨娘到底是青楼出身,虽然面容姣好,可惜说话办事总归是过犹不及,到底是见识浅了。 她重新靠回到榻上,而后微微闭上眼眸,缓缓地舒了口气:“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到底一个屋檐下住着,还能分成两家人不成?别觉着平日里母亲对你们严厉一些,就以为她是什么都不管的,实则她也是关心清弟呢。你也不要胡思乱想…….” “这是,二太太平日里多些管教,说到底也是为了我们好。正是要守好本分,少惹是生非,方才能有安生日子可言,自然也时时引以为戒。” 夏姨娘说话的时候,拿着糕点的手明明在发着颤,连带着茶水也跟着晃了几下。不过她仍旧紧紧绷住身子,着意装出一副恭敬的样子。 二太太胡氏这样厉害的人,何时又真的关切过她们母子来?这些年在她手底下,明里暗里吃的苦头还不够多么? 要不是为了儿子赵志清的前途打算,她又何必委屈这样多?还不如直接与儿子一道搬出府去住呢……. 婢女掀帘而入,送来了炖了半晌的冰糖燕窝。建安县主舀着汤匙,却到底感到夏姨娘面上局促的神色。 建安县主略略抿了两口,而后将碗递给婢女,凝视着夏姨娘眼眸道:“还有什么事儿么?” “听说工部近日领了差事,要督办太庙修缮的工事。我们志清呢,虽然本事不大,但是好在这孩子本分,办事也算勤恳。” “当然,也不敢奢望他能管个事儿。我就想着能不能让他这番也进去领个差事,历练历练……”夏姨娘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建安县主。 却见建安县主又舀了几匙燕窝,慢慢悠悠吃了小半碗,好半天方才往茶几上一放,似是定了主意。 “这事儿倒是也不难办,与工部的吴尚书打声招呼便是了。只不过需记得,他到底是启文的弟弟,可不好丢了他的脸面。” “哎!”夏姨娘喜笑颜开,千恩万谢地点着头。 第四十八章 千金裘(六) 南境山荒野。 童石缓缓睁开眼眸,只觉得酸涩地如同泼醋一般。他身上的铠甲已然没一片是好的,浑身上下血肉模糊,又疼又痒的,像是无数的虫子在那儿爬着。 日光猛烈地照耀大地,周遭弥漫着一股子被火烧焦的臭味,连带着那股子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处处都昭示着这里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交锋。 之前,童石一路马不停蹄地到了南境山,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孙将军的驻地。 孙将军看了童石带来的信笺,上头字迹分明是老太君秦赛英所写,因而二话不说当即便将童石收入麾下。 童石到底是苦出身,也自有一番志气在,他直接请求孙将军将他放到先锋营中。先锋营里都是最勇武的将士,大战之际他们便是冲在最前头的人。 果然如静姝所言,童石到后不久,南境山下狼烟再起。南蛮人这次是铁了心要重新夺回南境山,因而一开始便派了死士上阵。 童石什么都顾不得了,只知道提了红缨枪便上前与敌厮杀成一片。彼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必须要在此战立下大功才成! 谁又料得到,南蛮人狡诈,竟将大钺军一路引至南谷关。那儿地势险要,只进不出,两方人马一旦在此交会,那便只有至死方休。 也记不清楚究竟是大战了多少回合,童石只知道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直到最后自己腹背受敌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彼时,童石忽然发觉有一株野雏菊,在风中摆动摇曳着。他艰难地伸手折下,拿到眼前仔细瞧着。阳光一点点浸透而过,那薄如禅翼的花瓣上,丝丝经络分明。 他的眼前缓缓浮现出赵婉的身影——她的笑颜,她的哀愁,她的伤情……. 不行,不论如何他都不能倒下。赵婉还在等他,他必须活着回到京师! 要不然,他就算是死也不能瞑目! 童石试着动了动手脚,所谓十指连心,血肉模糊的伤处一阵阵的疼痛泛起。他紧紧咬着牙关,额上的青筋迸跃着,却不料“哗”的一声,骤然从口中呕出一滩血渍秽物来。 好不容易借助着一旁的树桩,他缓缓倚着站了起来。他晃了晃脑袋,想起最后一眼看到孙将军的时候,好似他的肩上跟着中了一箭。 当时记得有人跟孙将军喊道请他快走,其余人掩护他撤离。孙将军却是狠狠地瞪了一眼,几乎不顾一切地一跃下了马,一双眼睛红的滴血:“兄弟们,冲呀!今日孙某人与你们共生死!” 随后便是遮天蔽日的一通血战,随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童石已然什么都不知晓了。 这时候,他只得竭力强迫自己定住心神,半晌方才能集中注意看着周遭的情形。 满地的尸体虽然面目全非识不清楚,可是身上的铠甲依稀可以辨认的出来,其中有一些是前锋营的将士们。 另外还有一些被砍了手脚的尸身,上头蠕动着一些肥头大耳的苍蝇,那都是敌军的人。 这场绝命之战,究竟谁胜谁负,怕是一时半会是分不出来了。对于年轻的童石的来说,这会比起胜负更要紧的是赶紧找到孙将军的余部。 “快看,这儿还有个活的!” 这时候几个身披绒毛的人围追了过来,有人狠狠地在童石身上踹了两脚,他瞬间眼冒金星,又昏厥了过去。 第四十九章 千金裘 (七) 时值黄昏,血色残阳映照在济梅院的外墙上,徒添了几分沉重的意味。 静姝跨进了院内,绕过雕梁月台,直到赵婉屋前听见一声声的琴音。赵婉素善抚琴,她的琴艺在京师闺秀里也是首屈一指的。 自打童石离京之后,府中已经许久没见赵婉抚过琴了。如今听着袅袅琴音,静姝不自觉便刹住了脚步,在石阶上静静聆听着。 忽然,“铛”地一声尖锐声响,琴弦似是断了。静姝推门而入,就瞧见赵婉指尖已是划破渗出了血渍。 静姝忙唤丫鬟过来帮忙,替赵婉简单处理了伤口。赵婉倚在榻上,眼眸有些失神:“三姐,你说,童石都出去这样久了,怎么还不见消息来呢?” 静姝沉吟:“婉妹,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一件事儿的。但在说之前,你需要答应我,不论你听到了什么,都必须好好的。行么?” 赵婉点点头:“三姐,你说吧,不管是什么消息,我都受得住。” “童石他们所在的先锋营,据说在南谷关遭受了埋伏,经历了一场恶战,至今生死不明。”静姝抓着赵婉的手,轻声说道:“但是先别着急,孙将军已经遣人去找了。” 赵婉先是一愣,而后忽然扑到静姝怀中,直搂着她的脖颈悲恸大哭。静姝从未见她如此失态过,轻拍着她背脊的手都带着些颤动。 “婉妹,别哭……只要人一日未找着,那定然便是好的。”静姝柔声宽慰着。 赵婉只觉得心里头好似一下被撕开了一条大口子,那种痛楚简直叫人痛不欲生。 她垂下头来,泪水一下就滴落在静姝的手上:“我心里难受,三姐。我知道他这一趟南境山之行凶险万分,可是我总觉得他是个例外,还想着老天见怜……” 静姝听了只觉得心头一热,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 她扯出绢帕,细细替赵婉拭泪:“婉妹,凡事也不要往绝处上想。更何况,你可认为童石会负了你?” 赵婉抬起早已打湿的面容:“不,他不会的。” “那他定然会回来的,这是你们两人的约定,不是么?”静姝长叹了一声。 赵婉拿起枕下的石块,徐徐趿了鞋起身。她走到窗前遥遥望着,似是在咽泪。待得再回过身来,静姝已然看不见她眼角的泪渍。 刹那间,赵婉仿若已经暂时将一概痛楚给掩埋住了。 她重新坐到静姝身侧,拉住她的手腕轻轻抚摸着,就像小时候一般躺靠在静姝怀中,沙着嗓子道:“三姐,你放心,童石还没回来,我不会倒下去的。我一定会等到他的…….” 静姝凝视着赵婉,仿若看透了她的心思。她温柔地捧着赵婉的面颊,低声道:“别忘了三姐说的,童石这臭小子就像块石头一样,命硬着呢。” 赵婉垂头低笑了一声,心下却十分感动。 无论什么时候,三姐始终是那个站在她身后,给予她力量和信念之人。有这样的姊妹相伴,她赵婉何其有幸? 第五十章 千金裘(八) 晨间,宝仁堂的光线有些暗淡。 屺瞻带着秦勇进门的时候是背着光的,因而谢安一时倒是看不清楚来人的神色。但是他有一种市井里多年历练出来的直觉,怕是来的两位公子并不简单。 屺瞻跨进宝仁堂的刹那,坐在座椅上的谢安那一颗心就下意识地提了起来。 伙计先行迎了过去:“两位客官,可是需要些什么?” 屺瞻睨了眼一旁坐着的谢安,略略拉了拉身上袍子的褶皱,双手交叠在身后,笑道:“我今儿个来,是来寻一样东西的。” 秦勇补充道:“你们这铺里有什么稀奇玩意儿,不妨都拿出来瞧一瞧。” 闻言,谢安这才缓缓起了身来,他一副很识礼的样子,伸手示意屺瞻在一旁的位置坐下。 伙计上了茶,谢安替屺瞻斟上:“客官不忙的话,不妨先饮口茶。” 屺瞻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却不想如此苦涩难咽。他不动声色地将茶水在舌尖上转圜一番,而后徐徐咽了下去。 谢安是何等精明的角色,眼见着屺瞻眼睛往茶盏里瞥了一眼,心下不无得意地笑了起来。 这不过是道开胃茶罢了,这俩人想来他宝仁堂摆架子,也不先瞧瞧他是谁? 谢安仰头也将茶水喝下,又含在嘴里漱了漱,半晌方才吞了下去。 他的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双手装模作样地挂在扶手上:“我们宝仁堂开门做的是药材的买卖,还能有什么稀奇玩意儿?您的话,我有些听不大明白呀。” 屺瞻放下茶盏,身子朝着茶几上一倾,眼眸盯着谢安,压着声道:“前些时候我听人说,你们宝仁堂有苏门答剌来的好货可买。这事儿可是真的?” “有什么好东西,也别藏着掖着了……”屺瞻说着,直接从秦勇手里拿过一袋钱袋。 他将袋子打开,四锭灼人眼眸的金锭,旋即逐一摆在茶几上。而后他就打住了,也不再多说什么,不过静观着谢安的反应。 偏生谢安是个沉得住气的,一副装作看不懂屺瞻来意的模样。不过随手从茶几上拣了根木签,躺在椅背上一仰头剔着牙,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怎么?老板是觉着这诚意还不够?我宋四爷别的说不上,可就是不缺钱呢。只要宝仁堂愿意出手,这多少价位合适,自然是你说了算。”屺瞻微微笑着说道。 谢安嗤笑一声,打断了屺瞻的话:“这位爷,虽然您瞧着面生,但是也该听说过我们宝仁堂的名头。我们谢家这铺面,是打祖辈开始便在京师地界上开门做生意了。距今怎么说也有百余年了,可是正儿八经的老字号了。” “这街上您随便拉个人来问问便知道,我们宝仁堂从来都不是因为钱财在这儿立足的。莫要说我们这儿压根就没什么苏门答剌来的货了。就算是有,那也得看情形才知道要卖给谁不是?” 屺瞻与秦勇对了个眼色,晓得这个谢安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几句话便将他们的探究给四两拨千斤挡了回去。 “老板看着像是见过大世面的,寻常的金银物件怕是也有些看不上眼。那我这儿还有一样东西,你看如何?”屺瞻复又从袖中掏出一样物件来。 第五十一章 千金裘(九) 谢安定了定神,却见屺瞻拿出的是一样白玉镂雕松鹿纹带饰。 他情不自禁的拿到手里反复细看,这带饰色泽白润,镂雕带状枝条,并点缀有灵芝、松、竹等物。 松竹旁边还有雌雄二鹿,那雄鹿昂首、雌鹿俯颈,还有一寿龟口中吐云,一鹤一雀立于松竹之上。做工之精细,不由得让谢安暗自称奇。 “这可不是寻常的物件,是先帝当然心爱之物呢。要不是前些日子,一个宫里赶出来的老太监,把这玩意儿抵给了我,还真没机会见着这么好的东西呢。”屺瞻笑道。 谢安恍然大悟:“我说这东西怎么看着如此王者之气,原来是有这样一番来头的。可是你这东西要是给了我,那不是…….” “这样贵重之物,当然不是随随便便能拿出手的。老板若是不要,那便算了,今日之事当我没说。”屺瞻说着起了身来,作势要走。 “等等!”谢安眉头一皱,忙拦住了屺瞻去路:“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 谢安嘱咐了伙计两句,左右环顾一番,这才把屺瞻与秦勇领到了僻静的一处待客间内。 这分明是要商量事儿,不想张扬的意思了。 一到里间,屺瞻便道:“不妨同你说句实话,今日我来就是想要买一些石龙涎的。也不为别的,是我内人,最是喜欢这龙涎味道。” “她听旁的人讲,说是你们这儿有私货,非得要我来买上一些。你晓得的,这女人闹起来,是十分厉害的。我这架不住呀,只能来你这儿转一转了。” 谢安一听,骤然笑道:“我说你这位公子,非得要寻这味香做什么?原来如此,也算是情有可原。” “石龙涎可是最上等的媚香,您家夫人真是识货呢。也难怪你这不惜出一枚宝物也要换得此物,这是千金难买美人一笑呢。哈哈,公子真是性情中人啊!” “那……”屺瞻眉毛一挑,一双眼睛盯住谢安。 “既然咱们都说开了,那就开门见山有话直说吧。这石龙涎的事儿我也不全是蒙你的,宝安堂这会确实是没有货的。你真要的话,且再等两日,许是对街千芝堂那儿可以寻得一些好货来。”谢安道。 “哦?千芝堂还能有石龙涎?这我怎么有些听的糊涂了?”屺瞻一脸惊诧道。 谢安左顾言他道:“那千芝堂的东家,可是将府的三小姐,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就是你手里这样带饰嘛,先留我这儿做个定金凭证。改明儿余下的差价,你再补给千芝堂那边就是了。” “哪有这样做生意的?跟你们宝仁堂谈的事儿,回头还得跟千芝堂拿货。差价又该补多少?这话实在不够通透呀。”一旁的秦勇咕哝道。 “爱买不买!要不是你们缠着非得要买货,我还懒得搭理你们呢。”谢安一脸不满道:“要是没钱买不起呀,可别来问这些个私货。” 屺瞻叹了口气,只得将带饰放到谢安手中:“行吧,到底是我有求于你,也便只能如此了。” 谢安眯眼笑道:“公子,这就对了,出了这儿,你还能上哪去找石龙涎来?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到底是招人喜欢的玩意儿,你不买啊,多得是出得起高价的。到时候回头你瞧没货了,那就是肠子悔青了也没辙呀。” 第五十二章 千金裘(十) 夜风习习吹拂,天上的乌云尽数被吹散了,朦朦胧胧的月光辐照人间。 冠陇酒楼门前人影憧憧,大红的门灯高烧着。临河望去,似连片的火花在河波之上摇荡着。 轿夫抬着轿子在冠陇酒楼前停下,鸳鸯和绿柳在一个稳着轿把,一个掀开帘子,静姝缓缓垮了下来。今儿个她特意穿了一件素净的衣衫,浑身上下看起来净扮得了不得。 谢安的人一见静姝来了,忙跟着迎了出来:“哟,您来了。快请进吧,人都在楼上等着了。” 静姝点了个透,跟着小厮一路上了楼。她吩咐鸳鸯与绿柳在外头候着,而后踱步进入了一处雅致的厢房。 “三小姐!”谢安率先从八仙桌上起了身来,亲热的招呼了一声。 彼时,静姝放眼望去,包间里除了谢安之外,还坐了几个异域模样的人。他们也忙跟着谢安起了身来,单手放在胸前,略略一躬身见了礼:“见过三小姐。” 静姝身上所着的墨绿色缎面料子,在烛火下隐隐泛着光亮:“几位不是我中土大钺人士,但中土的话倒是说的不错嘛。” 谢安借势介绍起了在座的苏门答剌人,欢喜道:“可不是嘛,来的自然都不是一般人。您前面这位是商团的亚那爪首领,余的两位分别是罕难、干赞,他们都在苏门答剌城中有多家铺面呢。” 静姝笑笑,不过伸手揭了一旁的女儿红封盖,替在座诸人都斟满,这才双手高举酒杯道:“诸位,我先干为敬。” 话音落地,静姝已经干脆将杯盏里的酒一饮而尽。 “到底是三小姐海量,来来,咱们干了!”谢安见状,忙要诸人一块举杯。 少顷,小二掀了珠帘,带着一众佳肴鱼贯而入。 却见八仙桌上依次摆着笋干鸡脯、酒糟蚶子、生爨牛、清烹虎肉,又有一捻珍、水煠肉、烩通印子虾、鸾羹等等。一桌子色香味俱全,叫人光是看一看便已大饱眼福。 “来者都是客,各位既是从苏门答剌远道而来,那小女这儿也有一样菜式,想请诸位同品。”静姝伸手拍掌,鸳鸯笑着将一盆热气腾腾的菜端了进来。 谢安倒是不知道静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待得睁着眼睛一道望去,却见不过是一道普普通通的烤鱼而已,登时眉眼下挂,一时失了兴致。 静姝也不着急,不过等到热气散了,方才捻着筷子小心翼翼将鱼肚挑开。这时候诸人方才瞧清楚了,原来里头还藏了一只小小的鹌鹑。 这还不算完,待得鹌鹑再划拉开来,里头又藏了八枚鹌鹑蛋来。诸人看的啧啧称奇,连说从没见过这样的菜式。 静姝嫣然:“里头可还藏了宝贝呢。” 话音落地,筷尖在鹌鹑蛋上轻轻一夹,里间的糖泡桂花如天女散花一般,瞬间涌了出来。 “大钺果然人杰地灵,就是一道鱼都能做的如此不俗,在下佩服之至。”亚那爪拱手,深为叹服。 “这道菜名为‘八方来财’,谢老板自然是尝过的,对吧?”静姝扭头予谢安道。 谢安虽年纪瞧着比静姝见长,但是这道菜却确确实实没见过,更别提去品尝了。如此一想,他又多少有几分窘迫的心绪来。 他忙将眼中诧异的神色收住,而后清了清嗓子,笑道:“如此匠心独具的佳肴,自然是尝过的。” 第五十三章 千金裘(十一) 酒至半巡,眼见着诸人都喝的差不多了。 静姝方才开口道:“这千两石龙涎现在究竟在何处呢?说起来,这苏门答剌的使臣团都来了有些日子了。我这左等右盼的,怎么就没见到影儿呢?” 虽说已经喝得有些恍惚了,但是到底还没到不省人事的地步。 亚那爪与罕难、干赞几人相互望了一眼,而后笑道:“我们苏门答剌人,说过的话是不会忘记的。还请三小姐放心。只不过这些时日,宫里的公公们和礼部的几位大人还在清点贡品。因而怕是还不方便交予你们,等上头的事儿了的差不多了,我们自会给个讯的。” “好,有你们这话,我就放心了。趁着菜尚还有余温,你们再多吃一些呀,也不枉费我一番心思准备。”静姝一面不住地给谢安还有亚那爪等人布菜,一面又劝着他们继续喝酒。 彼时,忽然从门外进来一位衣着明艳的红粉佳人。 “诶呀,可算来了。今儿个呢,我请了来凤楼的鹃姐来给各位助兴啊。”静姝热情地将鹃姐儿让进了屋内。 鹃姐瞧了眼静姝,纤纤玉手一抬,一首悠扬的琵琶小曲旋即流淌而出。 一旁的谢安听着小曲,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鹃姐看,哪里还有心思再去吃什么菜来。 静姝见状,忙又去给谢安和亚那爪他们劝酒。几轮酒下来,几个平日里酒量不浅的人已经是喝的酩酊大醉。 更何况佳人当前,酒不醉人,人也自醉了。慢慢的,谢安体力不支,醉着趴倒在了八仙桌上。 不过他还未有完全失去理智,就在静姝继续过来敬酒的刹那,他一下就推开了酒杯,嘀咕道:“不能再喝了。” 静姝转头朝着鹃姐使了个眼色,鹃姐会了意,慢慢悠悠地便软倒在谢安身侧,吟吟笑道:“谢老板,您就再喝两杯嘛。还有几位贵人也是,这大老远的过来,不就得喝个尽兴么?” “好!鹃姐都这样说了,我谢安还能推辞不成?平日里,要说在来凤楼求见你一面都难。如今竟还有这等机会贴身相见,真不枉此生!”谢安笑着又与对面的亚那爪、罕难、干赞连连喝了好几壶酒下肚。 酒气一上来,人便跟着了力。谢安脸上痴痴笑了两声,眼前不断漂浮过美人的娇艳面孔,迷迷糊糊间,瞬间栽倒在了桌上。 再看对面三人,无一例外也是如此。 眼见着时机已成,静姝缓缓起身,掀开珠帘道:“郭师傅,你们可以进来了。”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珠帘外还多站了一老一少,将方才屋内的旖旎尽数都瞧到了眼中。 “方才外头两位小姐,已经把定金交予老朽了,但凭您吩咐。”郭师傅带着小徒弟,方才先得了三锭银子,自是喜笑颜开道。 郭师傅是京师有名的画师,平日里下至青楼戏台,上至名门大户,但凡哪儿有热闹,就都有请他去作画助兴的。因而方才屋内寻欢作乐这一幕,他倒是有些见怪不怪了。 包间里,此起彼伏地响着谢安的沉酣声。 静姝指着那张八仙桌道:“有劳郭师傅,将方才里间发生的事儿给画下来。特别是这几个人的样貌、神态,一定要描摹清楚了。等画好了,自还有重赏。” 小徒弟是第一次出来见场面,一看醉倒了一桌人,一时有些紧张的发了楞。他又想到方才眼前那一幕幕温香软玉的情形,难免又觉得有几分羞怯地红了脸。 郭师傅当即拍了小徒弟的脑袋:“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准备研墨呀!” 有钱能使鬼推磨,郭师傅领了差事,也是利落的很,什么缘由都不问,当场便挥笔泼墨画了起来。 第五十四章 千金裘(十二) 一切都画的差不多了,静姝予谢安底下小厮塞了一些好处,只说谢安喝醉了,要他们带回去歇着。 小厮见了好,自然也不多问,想谢安在外头寻花问柳,喝的酩酊大醉也不是第一次了。因而也不敢多问,不过架着谢安回了府中。 至于亚那爪与罕难、干赞等人,静姝只吩咐了酒楼另开了包间出来,让小二抬了进去,也便算打发了。 到了隔日,谢安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也不记得昨日究竟醉酒后究竟发生过什么。 隐隐约约间,他凭着直觉认为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大对劲,可是一时又说不上来。待得问了小厮,又是一问三不知,也便只得作罢。 另一厢,晦暗地牢内。 童石被人推着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约莫过了好几处楼道口,这才缓缓进入了昏天暗地的地牢深处。 这里看起来阴湿寒冷,地面上的灰也有些厚了,显然这里很少有人会来。童石进到木栅里的刹那,就看见地上都是一条条的长影。 “哗啦”一声,栅架上了铁锁。童石缓缓闭上眼眸,他知道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什么了。 第一次提审童石的,是一个南蛮的小头领。他想要从童石嘴里知道的是整个孙家军的驻扎情况,还有铁器、操练防守的阵势等等。 童石一口咬定自己不过是个先锋营的小兵,什么都不知道,更是不懂他嘴里所说的布防。南蛮人恼羞成怒,抬手就重重打了童石两个巴掌。 而后又有狱卒拿了烧的火红的烙铁,在童石身前晃荡着。 童石自然不会轻易屈服,只道:“有种就直接冲我来!别磨磨唧唧的跟个娘们似的!” “滋啦”一声,地牢里发出一阵阵的肉焦的味道,童石胸口上被结结实实地烫了个血肉模糊。 明明痛的不行,浑身上下都冒着冷汗,连带着牙齿都发了颤。童石却仍旧强绷着面上的肌肉,讥讽道:“你们南蛮人也就这点本事,能耐我何?” 一场冗长的审讯结束以后,童石被拖牲口一样,重新拉回到了牢里。 过后,有送饭的人过来瞧了一眼,嘀咕道:“嘴那么硬做什么?早点招了,少受皮肉之苦才是。就没见过脾气这么臭的,我看你能挨到什么时候。” 童石抬起苍白的面孔,哑声反驳道:“我们大钺人,有的是骨气!” 说完他又仰头大笑了起来。 送饭的人不再多说什么,只当童石是个年轻不经世的,到了这会竟然还能笑得出来。要是换了旁人,早就鬼哭狼嚎的不知道所以然来了。 第二次提审,来的是个穿着相较体面的南蛮文官。看起来一副有礼的样子,实则骨子里那点阴霾劲,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对方一开口,就说欣赏童石的胆量。又说在他们南蛮军中,像童石这样的年轻勇士,都会被大受器重。 若是童石识时务,降了南蛮,又把事情给交代清楚了,那往后等着他的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有美人。 童石也不理会,不过盎然挺胸唱起了名曲《满江红》的桥段。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唱腔苍凉悲壮,又蕴含着大将风度和忠勇气概。 来人听了不由得眉头拧到一处,半晌方才耐着性子复又劝说了好一会。嘴里翻来覆去的也不过就是那些劝降的话来,童石只当他是呱燥的田鸡在叫,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第五十五章 梅雨(一) 江南的黄梅雨天,天气总是温温湿湿的。这种日子,不管手里沾了什么,到底都是甩不掉的滑腻,与京师的爽快完全是两幅光景。 赵延定抬脚跨出屋外,方才天边看着还乌云密布,看起来随时要下大雨的样子,结果这会竟然日头又踉跄着爬了出来。 “爷,咱们去哪儿?是去杜府么?”一旁伺候的宋禾禁不住开口问道。 自打赵延定来了江南之后,粮仓之案迟迟没有进展。杜长淮作为晏氏的娘舅,虽然对远道而来的赵延定是礼遇有加,可是一谈到粮仓之事便再三缄口。 余杭太守与知县事先也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晓得赵延定是来暗访的,因而早早便去驿馆与他打了个照面,也便算是交代了。 关于粮仓那场大火,但凡赵延定要细问两句,他们便跟商量好似的,异口同声说这是天降雷火,粮仓的火患是因雷火而起。 赵延定分明感觉到了一种鬼打墙似的困境——他明明人已经到了余杭了,可是只要他有分毫动静,仿佛暗中的对手总是能事先出招叫他查无可查。 屋内的墙面上渗透出一颗颗硕大的水珠,而后一径滑落下来。赵延定苦闷在驿站两日,想着这到底也不是个法子,遂又决定出去转转,看看是否能有收获。 “去粮仓!”延定坚定说道。 行到半途,雨忽而下了起来。一会是缠缠绵绵像丝线一般的小雨,一会又是瓢泼大雨直往人脸上砸来。 赵延定人还没走到粮仓呢,那地上的积水已经渗到了他的小腿上。雨水不停地袭来,在周围击打出颇高的水花,叫人简直避之惟恐不及。 两人没辙,只得扭头跑到一处寺庙的沿廊下躲雨。 这时候,延定发觉不远处地上有一抹黑色的东西在蠕动着,细瞧了竟然是个男人! 延定忙与宋禾跑过去帮忙扶起此人,却不料这人尖叫医生:“不!让我死!只有死才是最痛快的!没有人靠得住!没有人!” 宋禾突然被推了一把,连连倒退两步,要不是他功力好,恐怕这会已经跌坐在水坑里了。 “你先同我们一道去庙下避雨,雨太大了。再拖下去,你真要被雨呛死了!”雨声太大,将人的声音都吞噬了,延定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喊道。 那人忽然猛扑了过来,一下就紧紧抱住延定的腿,苦苦哀求:“你给我一刀!求求你了,给我痛快来一刀!我现在真的…….真的生不如死!” 延定蹲下身来,雨在眼盖上不住淌下,模糊了人的视线。 伸手抹了把脸,不忘拉着那人的手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性命更为要紧的?你这样自怨自艾,若是被你家人知晓,该有多心痛?” 一听延定提起家人,那人情绪便更是激动到失了控,一个劲拿着脑袋“砰砰”地撞着一旁的树桩,很快就昏厥了过去。 幸而延定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他失去知觉的身体。 彼时,延定只觉得手腕上膈人。待得低头细瞧了,却原来是此人身上带的一派腰牌,那上头刻着“余杭地仓”四字。 这显然是余杭地界的粮仓管事腰牌…… “宋禾!赶紧把人带回去!”延定猛地抬起了头来。 第五十六章 梅雨(二) 驿馆的厢房内,不起眼的墙角之上,跟着长了一朵不知道哪儿来的菌菇。 今年的梅雨季格外的长久,再加上先前粮仓被烧,因而江南一带的米价飞涨。延定看着米铺门前排队哄抢的情形,眉头简直皱的抹不平。 城中的饥民本身就不少了,虽然太守已经命人搭建了几处临时的栖息之所,又有施粥赈灾的善棚。可是到底架不住这米价继续涨着,恐怕接下来饿死的人要更多了。 想着这些,赵延定心事重重地回了驿馆。这时候,宋禾又突然来报,说是梁伯秋不见了。延定心下一惊,生怕又要出什么变故,忙要宋禾出去一块找人。 那日他们从庙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救下之人便是梁伯秋了。这人脾性也是古怪,不论延定他们问什么,都只是木讷地望向远处,什么都不愿说。 好在这人随身带的腰牌背面还刻了“梁伯秋”这三个字,想来多半是此人名讳了。 除了一言不发之外,梁伯秋还不停地要酒喝。起先是拉着延定喝,延定连说公务在身不便多喝。那人又叫上宋禾,宋禾也是个酒量浅的,没几杯也便醉了。 梁伯秋觉得不尽兴,于是便带着酒壶出去街上,逮着个人便要一块喝酒。宋禾一路跟着,见他发酒疯也是无奈。一度捱了人家好几句骂,委屈又还不能还嘴。 整日,梁伯秋想要甩掉宋禾,故意在城内绕着偏僻的路躲。宋禾到底不是本地人,对城内布局不太熟悉,梁伯秋耍了没两下,一下就不见了人影。 延定想着梁伯秋此人身上怕是大有文章,这会要是在外头没有宋禾保护,只怕是凶多吉少,他又怎能不着急? 茫茫街头,人影交织。延定举目望去,连个梁伯秋的人影都没瞧见。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突然听到桥洞下有人高声吟哦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延定忙循声奔赴到桥下,果然瞧见梁伯秋就在这儿。 却见他躺靠在青砖上,整个人早已经醉的歪歪扭扭,衣衫也扯得不像样了。整个人看起来发髻散乱,像个叫花子似的举着酒壶不停地灌着。 “别喝了!”延定一步上前要去夺酒壶。 梁伯求突然睁圆了眼眸,一把推开了延定,而后继续仰头喝酒。他一会是哭、一会是笑,声嘶力竭地吟着诗,直到嗓子彻底哑了,只能悲恸大哭。 延定摇着他的肩膀,厉声道:“醉成这样算什么本事?大不了你起来,跟我打一架!” 梁伯秋看着延定焦急的面孔,不过流着涕泪笑道:“我如今就是个废物!你要真有心,不如痛快点给我一刀,让我死了得了!” “你连死都不怕,为何不活着?活着便还有希望!”延定说道。 梁伯秋晃了晃身子,抓着胸口凄凄一笑:“别以为我喝醉了,就什么都糊涂了。我眼神就算再不济,到底心还没瞎呢。” “您这位京师来的贵人,怎么就吃饱了撑的非得要管我的闲事呢?可得了吧,老弟。我这儿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休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延定凝视着梁伯秋,看他这些日子在驿馆疯疯癫癫的,还以为他神志不清。却原来周遭一切,早就尽收他眼底。 这个梁伯秋……果然不是一般人…… 第五十七章 梅雨(三) 也不知道是那日的饭局起了作用,还是苏门答剌的商贩们自己坐不住了。贡品的事情还没听到什么了清的风声,突然就有人递了讯过来,说是过两日要静姝去城南码头收货。 城南的码头上,到处都是装载、卸货的船只往来。他们既然是选在这块地界,想来多半是因着有人在此暗中联络的缘故。 码头这块地界人来人往,形形色色的人物在这里交杂着,情势最是复杂难辨。 但凡真要到了那儿,对方是人是鬼都分不清楚。万一出了点什么状况,还能随时撑了船桨逃之夭夭,这可比陆上要方便的多了。 收货前一日,谢安还特地来了一趟千芝堂,言之凿凿的说要与静姝一块去验货。还再三保证,之前说好的分红一成不变。 静姝听了只觉得稀奇,前些时日,谢安还心心念念要先弄妥了龙骨,再谈石龙涎的事儿。怎么一顿饭局之后,反倒转性了?难不成钻钱眼里的人,还能生出两幅面孔来? 可见,不光是苏门答剌人急了,连带着谢安那不安分的心思也跃然纸上了。 就在静姝沉思间,门外突然响起一声熟悉的声响:“金银花照着上次的份量再来几份。” 话音才落,静姝眼前就出现了屺瞻的身影。 真是冤家路窄啊…… 屺瞻目光聚集在静姝的脸上,眉梢扬了一杨,似是刹那间看透了静姝的心思,直让静姝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你们店里这金银花是最上乘的,家母吃了确实凝神静气许多,连说好呢。”屺瞻探身向前说道。 “这是国公爷抬举,听底下人说,前些时日您来了好几趟。不赶巧,我这有事儿出去忙了,也没亲自招呼您来。”静姝笑道。 千芝堂的金银花固然是好,不过也并非最上乘的。要给长公主弄些好货,还不得同太医院去要。那儿什么好的药材没有?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张屺瞻这小子,总不至于无缘无故常往千芝堂里跑。 听底下伙计讲,前些时候好似还看到他在宝仁堂里进出。只不过伙计看到的是侧门出来一个背影,倒也不是十分肯定是不是就是屺瞻。 虽说开门做生意,也不能绑着客人手脚,张屺瞻要去哪家买药那是他自个的事儿。可在静姝眼里看来,这到底不似寻常,只怕是这京师城里的风云又要搅弄起来了。 而这暗中汹涌的意向,似乎都在剑指着一件事儿…… “倒也无碍,你药铺里的伙计算是会来事,斤两是不少的。”屺瞻似是无意道:“方才来的时候,我看你药铺门前那株海棠有些枯了。” 静姝瞥了眼门口的海棠,确实有几分病仄之态:“许是该浇水了,这些时日铺面上事多,总有忘性大的时候。” “铺面门前的花也得花些心思才能照料好吧?花要是开没开到茶糜的时候就败了,实则是最可惜的。等转头想到了,再想着去补救,只怕到时候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屺瞻说道。 静姝笑笑:“花期常在,有开也就有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如果成日眼睛只盯着眼前这株海棠看,那便是眼界小了。” “蜂蝶来花前飞舞要惊心,刮风下雨要养护,烈日炎炎要避晒,便是有客人往来还得要当心被人一不小心踩了去。若是如此,那便是房中养的娇花了,又何须出来见这些世面?” 第五十八章 梅雨(四) 屺瞻面上踌躇了一会,半晌方才开口道:“花各有命,你这说的倒是也有几分道理。就像我府中那些花草,前些时候寻了花匠每日悉心照料,也不是就必定长势好的。” “一夜之间倒了一片,也不是没有的事儿……到最后又得重新寻人来布置一番,也是劳心劳力的事儿。” 静姝低头微微笑了笑,而后进了柜台,亲自替屺瞻从药柜里抽出金银花来仔细称量包好。 “这些您收好了。等过些时日,还有新到的菊米,烹煮起来清香扑鼻。长公主该是喜欢的,到时候我再遣人送一些到府上来。” 屺瞻接过药包的时候,静姝的指尖从他的掌心无意间轻轻划过。 霎时,屺瞻只觉得掌心有些微微的发热,似是还有一些隐隐的酥麻。他倒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只当是方才与赵静姝说话的时候用了劲道,有些着了力。 静姝摆了摆手,直接将屺瞻送出铺外:“国公爷好走。” 屺瞻望着静姝,只有每次赶人的时候她脸上才能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来……. 他垂下头,只得闷声离开千芝堂。 走了没两步,他突然又转过身来:“明日你还来铺面上么?” “有些事儿要忙,怕是不在呢。您要是还有什么吩咐啊,回头遣人来找伙计和掌柜的就成。” 静姝微微笑道:“想来您公务在身,平日也忙着呢。这还念着要亲自过问长公主的饮食起居,也真是个一等一的孝子了。我等该多与国公爷您学着点,对家中长辈,讲究的可不就是这份孝心嘛。” 屺瞻复又望了眼静姝,她总是这样将话说的滴水不漏,怕是街边那些吃酒肉的人,都比她愿意多说两句体己话呢。 隔日,静姝与谢安早早便到了城南码头。 这苏门答剌人也是谨慎的很,偏搭了一条不起眼的运送牲口稻草的农船来。 这密密麻麻的稻草里头,自是藏了他们所说的石龙涎。而稻草的草腥味,又极好的掩盖住了石龙涎的香味。 一艘艘船只靠了码头,有官兵过来逐一查验。等轮到苏门答剌的船过来,那为首的官兵不过随意看了两眼,连船帮都没跨过,就给直接放行了。 静姝在岸边看着,算是瞧明白了。这还有里应外合的,单一个码头管事的小兵,哪来的胆量如此行事? 这可是京师重地,若是一不小心放了私货或者要犯进来,那可是随时要掉脑袋的事儿。因而在码头当差,还有一个戏称,说是把脑袋随时别在裤腰带上的活。 由此可见,这一回可不单单是苏门答剌人和谢安之间的事儿,恐怕牵扯的面便更广了。静姝微微觑起眼眸,想着这背后的大鱼怕是快要现身了。 码头出来还得考虑进城门的事情,东西南北四道大门是入城的必经之处。东西两面把守的人最多,南面次之,北面的入口看守相较而言看守最是松散。 虽然顺利从码头接到了货,可还得考虑怎么入城的问题。谢安说北面人少,素日也没什么人员往来,就两三个人看守着,往那儿入城最好,只是要多绕一段路罢了。 谢安和静姝的马车各自朝着北门赶去,等到了那儿,方才发觉不过守了一个兵在那儿。也是凑巧了,说是另一位闹肚子,跑去茅厕方便了。 第五十九章 梅雨(五) 余下的那个呢,一脸昏昏欲睡的模样,看着谢安和静姝等人的时候,一脸的不耐烦。 谢安先上前,笑道:“哟,军爷在这儿守城辛苦呢,改明儿请您喝个茶呀。” 那人识得谢安,知道他是宝仁堂的老板,眼睛时而瞥了眼车上的稻草,咧嘴道:“怎么今天送了这样多的草来?难不成你不卖药,改做牲口生意了?” 谢安顺嘴道:“实不相瞒,这些时日铺面上生意差了许多,也得想想旁的法子,多开源节流不是?您也知道,这药铺都是小本生意,来客一旦少了,那就是不好营生喽。” 这时候赶马的车夫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把马勒得烦躁起来。那马蹬着蹄子嘶鸣了一声,稻草堆里装着石龙涎的木匣一下就露了一只角出来。 一瞬间,静姝只觉得心一下就被揪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挡到了马头前,一双眼睛就这般直直地盯着守卫看。 守卫垂下眼皮,走了两步过去,伸手敲了敲木匣,一听里头回响都没,显然是里面装满了东西。 “都带了什么!”守卫尖着嗓子质问道。 车夫吓得一哆嗦,都没敢吱声。谢安忙笑着用袖子掩着一袋碎银递了过去:“就一点私货,讨个生计嘛,您也多理解我们难处。” 那人银子是收下了,脸上却仍旧黑着:“少他娘的废话!给老子卸下来!” 谢安有些急了:“诶哟,我说军爷,这一车可都是瓷器呀。您这一卸,可不是容易碎了么。到时候东西碎了,我还怎么转的出手呢?” “呸!少跟爷玩这套,你说是瓷器,那就是瓷器啊?万一要是里头藏了什么钦命要犯,又或者藏了什么玩命的家伙,到时候我这脑袋还要不要了?可别磨叽了,赶紧卸车!”守卫拿起尖枪,指着谢安的鼻尖喊道。 彼时,车夫早已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虽说今天本是来给老板拉货的,可是这要说真被查实了,那他可就没命回去了。 “怎么?你们是反了不成?!”守卫眼见着静姝等人按兵不动,眼中的阴霾也便愈多了起来。八成这帮人,就真是藏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了。 彼时,静姝拢了拢发鬓,而后徐徐走上前去,微微笑道:“您别着急呀,这不是商量着嘛。不瞒您说,其实这车上的瓷器是小女的。我也是家道中落,银钱上吃紧了,想要走些旁门来补贴点家用。” “想来军爷也听说了,近日城里头的达官贵人们,都时兴摆几个景德镇新出的百寿瓶来应个景。我呢,也就想跟谢老板合伙做点私货的买卖,直接从景德镇的亲眷那儿走了个门路,弄到一些货来……” “再说了,这儿如今不就您一个人把守着嘛,这到底怎么个查验法,还不是您一个人说了算?这走私货的事儿要是闹了出来,我们自然是得去顺天府领一通罚来。但是我们运道总算是不错的,遇到了军爷这样好的人。” 静姝说着低头笑了一声,而后又从袖中掏了一锭银子塞了过去。 那守卫手里左右掂量着碎银袋和银锭,这沉甸甸的可真是发了一笔横财了,心下自然是欢喜不已。 第六十章 梅雨(六) 只是这守卫比想象中的难缠,晓得今儿个是逮着肥羊了,又故意装腔作势道:“哼,你们这些人,成日就想着怎么走私货捞油水。我的确是可以放你们一码,但是万一你这里头东西不是瓷器,而是什么要紧的玩意儿,那改明儿要是被人告发了,我这小命都得没喽。” 静姝睨了眼一旁坐山观虎斗的谢安,这家伙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仔细应付这事儿。别看他脸上发急,实则心里是盘算的一清二楚。 要不然以这老东西的本事,把这守卫打发掉还不是易如反掌。 再说了,这码头上的守卫都能打点的明明白白的,能耐这么大,敢情换了城门口的就架不住了?这到底说不通呀……. 静姝心转圜了一番,想着谢安想要置身事外,那是他想得美了。她偏是要把他往这浑水里再继续拖下来淌一阵,她倒是要看看,这谢安究竟还藏了什么名堂。 谢安双手交叠在胸前,正是一言不发的时候,却听着静姝轻咳了两声,而后满面堆笑着将他让到了身前:“军爷,您也瞧见了,这位呢是宝仁堂的谢老板。” “虽说您指不定也瞧不上这药铺来,可是这人吃五谷杂粮,总归会有个头疼脑热,身子不清爽的时候吧?宝仁堂说起来可也是京师里头的老字号了。往后您也好,或者家里头的人也成,但凡需要抓什么药的,还不是同谢老板说一声的事儿呀。” 静姝一面说,一面扯了谢安的袖子,示意他说个话。 谢安正想着如何独自脱身,没料着静姝会来这么一出,面色瞬间煞白了起来。 他沉吟片刻,不得不开口应声道:“这个嘛,还不是军爷一句话的事儿。您要是有需要,随时来宝仁堂抓药,那是分文不取的。” 这话听了,守卫自是觉得满意了,大手一挥,便示意他们可以过去了。 车夫拉着马车,忙不迭就往城门跑去,生怕守卫临时起意,又变了主意。 一进了城门口,谢安就小跑了上去,跟车夫耳语了两声。车夫一面点着头,一面突然转头往北面跑了去。 静姝眼观六路,发现周围突然涌过来一些人。看似是过路的行人,实则都在暗中关注着这辆马车。 再往前紧走一段路,便该是顺天府了…… 好一个谢安,这是弄了连环计,非招着她往坑里跳呢! 先前连过着两道关卡,甚至方才城门口那一幕,恐怕都是他早就算计好了的。他就是为了彻底打乱静姝的思绪,降低她戒备之心,最后趁乱引人带货入城,来个瓮中捉鳖。 车夫是人证,车上的石龙涎是物证。他谢安嘛,再做一个大义凛然检举同行,亲自抓捕走私贡品要犯的正义之士。 案件的脉络清晰,人证物证又俱全,若是真闹到了顺天府,过堂审讯定罪不过是走个形式。 到时候,静姝纵然是有千百张嘴,那也是百口莫辩了! 这连环计丝丝紧扣,阴狠毒辣,分明是要把静姝和身后的将军府往死里逼,一门心思要把这案子给做成铁案了……. 第六十一章 梅雨(七) 静姝一双细长的眼眸一径睁着,盯着谢安看的时候有股毛刺扎人一般的劲儿。慢慢的,一股火苗升了上来,发出一种异样的光。 等到谢安回头张望的时候,就觉得背后简直像是有火星点子在四处迸溅,随时都能把他给燃着了。 “谢老板,咱们这是往哪儿去?”静姝顿了顿,突然开口问道。 谢安到底心下惶然,也不敢直接去看静姝:“这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卸货了。” “是卸货啊,还是卸磨杀驴?”静姝低喝了一声。 这时候,谢安感到自己额上憋出汗来,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抹了一把。 潜意识里,他到底还是有些莫名的惧怕呐呐道:“我说三小姐,您这是什么意思?咱们都快到库仓了,可别又临时反悔哟。” “反悔如何?不反悔又如何?”静姝冷笑。 谢安踟蹰了一会,小声道:“我说三小姐,小姑奶奶诶,咱们再往前走两步就到仓库了。到时候你真不想要货了,那万事都可以商量。现在要紧的是,咱们先把货给卸了,成不成?” 静姝故意嚷道:“谢老板谈的货,卸不卸还不是你说了算么?虽然你都叫我姑奶奶了,可是你这孙子我也不想认呀。也别多说了,姑奶奶我就是脾气上来了,撂挑子不想干了。” “绿柳,走!咱们去买些胭脂水粉去。”静姝说完就一把推开了谢安,拉着绿柳就往反方向走去。 隐匿在暗处多时的人眼瞧着赵静姝走了,但又到底还没到顺天府的衙门前,这是想追又不得追,想拦又要多顾虑周遭的情形,不想引起太多注目。 谢安一路跑着追了过来,额上青筋暴跳着,伸长了脖子在静姝耳畔着急道:“你还真走呀?来都来了,还有你跑的理儿么?” 静姝反手将谢安擎住:“怎么,你这是光天化日之下,要强抢民女么?你眼里还有没有我大钺的王法了!” 谢安嘴上颤了半天,不住地觑眼望着静姝身后,朝那些暗处的人递了眼神:“拦住她!快!不能让她跑了!” 再说另一厢,鸳鸯急急忙忙地来到国公府门前,恰是撞到了此时要出门的屺瞻。 “怎么?你在这儿是有什么事么?”屺瞻识得这是静姝身边的丫鬟,心下不觉纳罕。 鸳鸯赶忙道:“小姐要我转告国公爷,铺面前的海棠浇过水了,花也便开得愈发好了。只不过怕是要引出这更大的蜂蝶来,还请国公爷前去北门帮忙捉几只现成的去。” 蜂蝶…… “秦勇,拿我腰牌,立马去京畿大营借调一队人马过来。”屺瞻当即便明白了过来。 秦勇接了令,二话不说便往城郊京畿大营方向而赶去。 “赵静姝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不早点遣人来说!”屺瞻心急如焚地跨上马。 他真当觉得这个女子不可理喻,昨儿个他才去过千芝堂,甚至还当面试探过她的口吻,当时为什么就不说呢? 非要火烧眉毛,自个陷入险境才晓得透个口讯…… 屺瞻心里真当觉得窝了一锅火药,简直好像随时都能爆炸了一般。那帮人可都是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主。她怎么就这么有胆量,非要以一人之力挑了这是非窝来?! 鸳鸯站在国公府门前,错愕地望着屺瞻离去的背影眨了眨眼睛。 她绝对没有想到,这个性子看着沉稳的国公爷,竟然会突然发这样大一通脾气。 第六十二章 梅雨(八) 耳畔传来风呼啸而过的声响,屺瞻一路行至北门,却没有看见丝毫人影踪迹。 这只能说明:要么就是静姝已经被他们合力围剿拿下了,要么就是…… “你为什么要选择在茶楼动手?茶楼里头人来人往,难道你会不晓得这会伤及无辜百姓么?” 静姝过往曾经埋怨过的话,瞬间从屺瞻的脑海里涌了出来。他即刻勒紧缰绳,转身便往反方向的河道疾驰而去。 离北门最近的河道旁有一处废弃的谷仓,那儿地处偏僻、少无人烟,若是将人引了进去,那便是一条只进不出的绝路。 赵静姝不是一个没有身手的人,他上次在茶楼是见识过的。若是方才在北门附近真有过一番激烈打斗,方才就不会没有留下痕迹。 虽然将人引到谷仓是好,可是到底对方来了多少人,屺瞻心下始终没底。 她难道真当自己是什么战神,能够以一敌百么? 荒唐,真是太过荒唐! 屺瞻越想越觉得眼冒火星,真是恨不得马蹄下再踩个风火轮,以至于头上的白玉冠在飞奔中散乱了也顾不上去挽。 等到屺瞻风尘仆仆赶到谷仓,他才知道真的是来晚了,眼前一切都是刚经过一场打斗的狼藉。 谷仓附近早已经打的是七零八落,地上还躺了几个人,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血腥味,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 屺瞻一把揪住地上一个身受重伤的人,暴怒道:“赵静姝呢?赵静姝在哪儿?!” “河……河…….”那人颤颤巍巍地说着,一下就跟着昏厥了过去。 屺瞻打了个激灵,马上跑到谷仓旁的河滩上。这时候果然瞧见,有一帮人使着吃奶的劲在死命推着一条船,显然他们这是正要下河。 屺瞻沉了脸,他识得其中有一个人是谢安。显然他们这是临时做的决定,怕是知道陆路是行不通的了,只能经由河道逃走。船头上没有静姝的身影,这会多半在船舱里头关着。 他这会要是冲出去,只怕是他们狗急跳墙,更会对静姝不利。 从来做事果决的屺瞻,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犹豫,还有种说不清楚的焦躁…… 有人眼尖,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屺瞻,大声叫道:“有人来了!” 谢安诧异地转过身去,一眼就看到了张屺瞻挺拔的身影。 “瞎叫什么!赶紧推呀!走走走!”谢安急得踹了那人一屁股,而后自顾着跳上船舷。 “爷!我带人来了!”秦勇带着一众京畿大营的人,急时出现在了河岸上。 马蹄卷起的尘土铺天盖地扑卷而来,谢安一看更急了,朝着仍在案上的人振臂高呼着:“挡住他们!赏金百两!” 话音才落,河滩上的厮杀已然开始。这些人身手敏捷,招招透着杀机,显然是有人在京师暗中养的死士。 “谢安老贼,你有种构陷我千芝堂,那就别跑,吃你姑奶奶一剑!”彼时,静姝突然从船舱里持剑而出。 谢安吓得连跳着躲闪开,直接拣了船上的桌椅就往静姝身上砸。又有几名死士从天而降,一跃跳上了船帮,静姝瞅准了,一剑过去就连挑了两人下水。 “赵静姝!”屺瞻突然冲了过去,推了静姝一把。 等到静姝转过身去,就看见屺瞻腿上被血染得一片血红…… 第六十三章 梅雨(九) 昏黄烛光下,湖心院里人影憧憧来去奔忙。 程姨娘与夏姨娘在胡氏授意下,几番去湖心院想要探个究竟,都被钱氏手下的丫鬟红桃,又或是鸳鸯与绿柳等人一道挡了回去。 眼见着程姨娘与夏姨娘使劲浑身解数,仍旧是无功而返芜荷院,胡氏便多少有些心性焦躁起来。 底下丫鬟、小厮们一个伺候不对劲,也便只得领了一通罚。因而芜荷院内当差的,个个都得格外当心、仔细着。 有婢女端了香片上来,胡氏才过手,就突然暴怒着吐了出来,而后连着茶碗一块砸到了婢女身上。 婢女也不敢躲,滚烫的茶水不偏不倚,恰是泼中了胸口。地上碎了一地的碎片,婢女身上烫得直发疼,泪水连连地呲着牙,却又不敢多哼一声。 胡氏怒骂道:“该死的!你是要烫死我么?要是不会办差,那就滚出府去!你说你们这帮没用的东西,除了添乱还会什么?” 婢女哆嗦着磕头道:“二太太息怒,奴婢知错了。” “没听见母亲说的么?赶紧滚出去。”建安县主推了婢女一把,婢女连滚带爬地出了屋外。 胡氏咬牙切齿地指着门外:“这些狗东西,平日里看着好似比谁都机灵,真来事儿了,一个能用的都没有!” “太太莫要跟那些贱婢一般见识,到底是规矩浅了,改明儿再教导便是了。”程姨娘瞥了眼建安县主,又恭恭敬敬地奉了一盏温茶上去。 胡氏吹着茶汤,嘴里含了一口,又重重地摔到茶几上:“我看你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平日里嘴上都是能说会道的,却连个湖心院的门都进不去!” 程姨娘与夏姨娘面面相觑,各自心下都捏了把汗。这会胡氏还在气头上,恐怕还有数不尽的责骂要受着。 夏姨娘自知屋里坐着的,最没有份量的便是她了,因而闭了眼睛,对着自个便是噼里啪啦一通狠扇耳光:“是我无用,没能替太太分忧。” 建安县主斜眼睨了眼夏姨娘红肿的面孔,低头用绢帕掩着嘴予胡氏道:“母亲,我看您今儿个也有些乏了,要不先让两位姨娘下去,您也好清静一会。” 闻言,胡氏剜了眼夏姨娘,又狠盯了眼程姨娘,这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她们下去。 夏姨娘与程姨娘连连叩了两个响头,等到出了屋外,这才惊觉额上早已是细汗直冒。 彼时,屋内只剩下胡氏与建安县主两人。 胡氏面上神色微微敛了一些,一开口,连带着口气也和蔼上许多:“这个静姝,本事倒是越发的大了,如今竟然还请出大太太来坐镇湖心院。要不是真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何须这样大动尴尬?” 老太君去清山修养,这府中内务自然都是钱氏一人说了算。钱氏一贯都是息事宁人的模样,也甚少会与二房正面冲突。 现下,钱氏却是亲自带了贴身侍婢在湖心院守着,自然是很不寻常。 建安县主斜靠在椅背上,笑道:“母亲莫要急,这藏得了初一,难不成还藏得到十五么?到底进去的是个活生生的人,她湖心院还能给大变活人弄没了?” “再说了,要真是那位爷在那儿,那事情就更有得看了。万一…….那到时候长公主能轻易放过静姝来?” 钱氏点头,终于缓缓舒出一口气来。 第六十四章 梅雨(十) 静姝站在沿廊下,微微蹙起眉头。举目望去,院中的海棠尽收眼底,却多少有几分寂寥。海棠下的池水如同一道霓虹,莹莹映射在雪白的墙壁上。 秦勇进来的时候,身后还跟了一个大夫。看到静姝的时候,秦勇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些许慌乱,一转头差些撞上了回廊柱子。 静姝略略诧异,看这大夫样貌,显然不是宫里头的太医。秦勇也看到了静姝的神色,不过咧嘴勉强应付着笑了一声,便匆忙要进屋去。 “不是说外头的大夫怕是看不好,要再去请太医来相看么?怎么又出什么事儿了么?”静姝定定地望着秦勇,不禁问道。 秦勇有些为难地努了努嘴:“三小姐,您就别问了。爷交代了,谁都不让进。” 那日,屺瞻为救静姝,被人刺中一剑。静姝急着要送屺瞻回国公府,屺瞻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去,说是怕是长公主见了要犯心疾,先瞒着再说。 可是看着屺瞻到底伤势过重,静姝也不好不管,只得暂时将他带回将军府疗养。钱氏得知此事,吓得大惊失色,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帮着静姝瞒天过海。 静姝先后请了两三位京中的大夫来看,都说这剑刺得太深伤了筋骨,都不敢轻易出手救治。情急之下,静姝要秦勇去太医院请太医来相看。 原本她在院中等的便是太医,却没料到这事儿竟然被屺瞻给挡了回去。 “这外头大夫若是不如太医,万一国公爷这腿给治坏了,可怎么得了?” 张屺瞻如今身在将军府,他的身份特殊,静姝不得不思量更多。若是他的腿伤在府中救治失误,只怕是将来还要替将军府惹上不少麻烦。 更何况这伤势,寻常大夫压根就治不了。说到底,张屺瞻是为她伤的,难道她还要眼睁睁看着他瞎胡来不管么? 秦勇看了眼静姝,一时半会倒是有些不好多说,只是一个劲地叹气,不肯再多吐露半分。还说张屺瞻吩咐了,要静姝别进去看,在外头等消息便是。 静姝也是个犟脾气的,越是不要她做,她就越是要如此。她径自跟在秦勇身后进了屋内,只不过在垂帘处暂时立住了脚。 这时候就听见那大夫说:“情况有些不大好,伤到骨头了,再晚了就要错位了。” “大夫,那您想想法子呀,我们爷这腿可不能坏。”秦勇着急道。 “诶,不是我不想救治,是贵人这伤势看着有些重。再说了,接骨的事情我也不是十分擅长,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也实在不好保证。”大夫声音有些发虚,确实没有任何把握。 “没事,你就死马当活马医,该怎么治就怎么治。治好了多谢你,若是不慎坏了,便当我自个运气不好。”屺瞻气息微弱道。 大夫深吸了口气:“可是这腿要重接,那是要先断开再续,这您吃得消么?” “关公当年割炙引酒,都能做到言笑自若。不过断骨而已,有什么可惧怕的?”屺瞻无谓道。 大夫犹豫了片刻,与秦勇对了个眼色,方才摇着头道:“先把裤腿剪开来吧。” “且慢!”静姝从垂帘后踱步而入:“秦护卫,还是劳烦你去一趟太医院,请懂接骨的太医过来吧。” 不料,屺瞻却是抬手,示意秦勇先带大夫去一旁厢房吃些茶点,一会再来。 第六十五章 梅雨(十一) 屺瞻闭了眼眸,勉强支撑着一口气:“三小姐,在你闺房内动这些血污之事,真是有些对不住呢。” 静姝听着,只侧身转了头,轻声道:“到底你是因为救我伤了的,这又何足挂齿?只是方才那大夫自个都说了没把握,国公爷又何苦拿自个的腿开玩笑呢?不论如何,还是赶紧遣人去太医院,请太医来瞧一眼吧。” 屺瞻沉默了半晌,良久方才说道:“其实我让他们暂避一会,是有些话想问你。” 静姝道:“国公爷有什么想问的,请说。” “那一日我来千芝堂,为何你不与我说实话?”屺瞻说话的时候,牙齿轻轻地咬着下唇。 静姝顿了顿,勉力一笑:“国公爷您平日忙的事多,又怎么顾得上我们铺面这等小事?” “你明明早就知道,我在追查石龙涎的事儿。可是不到最后一刻,恐怕你都还不愿遣人来找我……” 屺瞻说着,手指似痉挛一般缩了一下,而后又无力放开:“你觉得我并非是可信之人,是么?” 静姝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平日里再多伶牙俐齿,此刻仿若都跟着打了结巴。 她望了屺瞻一会,缓缓叹了口气:“国公爷,不妨同您说句交底话。这京师到底是天子脚下,谁不是处处小心谨慎,裹紧了衣衫做人的?言深交浅这样的事,官宦人家最是要不得的。” “我虽知道长公主与祖母交好,可是在外头做事的人到底还是您。您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一个小女子又如何知晓?” “更何况石龙涎事关重大,您既然插手已经在暗中寻查了,自然是奉了御命的。我只怕自个一个言行不当……总之,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国公爷海涵。” 说完,静姝略略垂下头来,只觉得心下很不是滋味。 实则,以静姝的聪慧,先前伙计说看到屺瞻与秦勇在宝仁堂进出之事,她本就觉得蹊跷。屺瞻的做派来推测,怎么可能轻易就让人看到了动静? 再者,张屺瞻几次三番在千芝堂出入,说的那番话,意欲何为,静姝又怎会不知晓? 他的善意,静姝能感知的到,可她万万不敢轻率地拿将军府上下做赌注。 她身上的担子到底太沉了,许多的苦楚也只能独自咽下。 “罢了,是我问得唐突了,还请三小姐勿怪。”屺瞻自嘲着摇了摇头。 “你既是担心连累府里,就不该再让人去什么太医院。太医院内最是人多口杂,有些事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传到宫里去了。难道你不怕到时候,更是要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么?” “这次事情很明显,是有人要借你之手,在京师搅弄风云。幸而你早就看破,将计就计来了一招引君入瓮,这才人赃并获。只是可惜,那幕后主使之人始终没有露面……” 说话的时候,屺瞻脚上的伤口又崩裂开来。血渗透了裤脚,一点点侵染着静姝的眼眸。 她拿起纱布,轻轻擦拭着。每揩拭一下,屺瞻便疼的肌肉直绷紧,可是他的面上仍旧面无波澜。 “前次慧湘楼抓捕要犯,你虽是没明说,但怕是心下一直怨我鲁莽,在茶楼动手抓人差些伤及无辜。我其实心下一直觉得过意不去,而今不如同你郑重说一声‘抱歉’。”屺瞻轻声说道。 堂堂国公爷,竟然还会与人致歉么? 静姝凝视着屺瞻,觉得他倒是颇有几分“见善则迁、有过则改”的君子怀德之风。 第六十六章 梅雨(十二) “这算是咱们俩扯平了,倒是小女,该多谢国公爷救命之恩。”静姝说着拱手一拜。 屺瞻笑笑:“我谅你心胸不似寻常女子,总是开解的了的。” “不过一码事归一码事,您腿上这伤势耽搁不得…..”静姝忙岔开话题。 屺瞻道:“叫他们进来吧,这事儿就照我说的办。” 静姝听得出来,他这是以国公的身份下的命令,丝毫不容得旁人拒绝。她只得点了点头,旋即出去唤秦勇与大夫进来。 大夫进来便道:“小姐要不先出去?” 静姝忙道:“我也懂一些医理,就让我在旁边搭把手吧。” 屺瞻道:“怕是到时候见了血肉,你要怕的。” 从前战场上杀敌如麻她都不怕,怎么可能怕这腿伤? “国公爷说笑了,我们将府的女子,何惧之有?”静姝沉声回了一句。 屺瞻微微笑了笑,眼中跟着有一股亮光一闪而过。他知道这是又戳得静姝不自在了,难免跟着犟嘴回了一声。 静姝看他笑,以为是他笑她说大话,因而忙道:“我当真不怕这些,战场上比这残忍的多了去了。” 屺瞻拍了拍榻板,煞有其事点头道:“嗯,你虽是女子,却比战场上的男儿还要多几分志气与胆量呢。” 知道这话有几分玩笑的意味,静姝红了脸,略觉得有几分别扭,忙招呼大夫过来相看。 大夫剪开裤脚,略略处理了下屺瞻腿上的伤口,要秦勇紧紧抱住屺瞻的伤腿不要动。 大夫复又深吸了口气,略略定了定神,喊道:“起开!” 却见大夫使劲了浑身的气力,死命一拉,秦勇猝急不防,身子跟着往前一闪。 彼时,就听着“嗷”的闷吼一声,顷刻间屺瞻脸上已经是汗如雨下。他原是疏朗的眼眉瞬间缩成一团,嘴唇紧咬的出了血印,嗓子里只剩下压抑的喘息声。 静姝忙过去抹了把屺瞻额头的汗,担忧道:“他快疼昏过去了。” 大夫叹了口气:“要复原,就只能如此。方才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托住他的头,防止他咬伤自个的舌头,再拉一次便好了。” 闻言,静姝也作不得他想,忙上去抱住屺瞻的头护在怀中。 眼见着大夫伸手又是一拉,静姝情急之下伸出手指,示意屺瞻咬住。屺瞻却是闷哼一声,宁可将锥心刺骨之痛生生咽下,也决计不愿意伤了静姝。 复位完毕,剩下的活静姝揽了过来,秦勇则送大夫出去。静姝用大夫留下的药水,沾了绢帕,一点点仔细擦拭着屺瞻腿上的伤口。 而后她需要仔细上药,再用绷带缠住伤口。这绑绷带看似简单,实则也是极考验人的能耐。 若是绑的过松,那伤口上的血便止不住往下流,反倒还坏了事。若是绑的紧了,那受伤的肢体容易坏死,那也是绝对不成的。 好在前世在战场上护理过不少伤兵,要说让静姝包扎伤口倒是也难不倒她,三下五除二也便弄妥了。 此时,屺瞻已经昏睡过去。灯光映射下,他的面色惨白的没了血色。 静姝望着他,想起方才他宁可疼晕过去也不愿意咬自个手指,忽而觉得心下有一股难以言明的暗涌。 张屺瞻其实也是个犟脾气的傻小子呢…… 第六十七章 乘风破浪(一) 夜幕沉沉,独有一点微弱星光。 童石独自走在田坎上,他到底是苦出身,走夜路对他而言也是轻车熟路。不需要很强烈的光线,他就能下意识地判断出哪儿是高低,哪儿有低洼。 而阿灯就不同了,他只能牢牢地跟在童石身后,走的像是瞎子一般吃力。 南蛮人内部分裂,两位将领夺权起了争执,一时间竟突然无暇顾及地牢里的童石。经过许久的观察,童石发现送饭的人里有一个叫阿灯的,也曾是大钺子民。 只不过,那阿灯在前几次的两国交战中,被南蛮掳走。为了生存下去,不得已为他们做事罢了。 童石与阿灯熟络了以后,得了许多暗中的关照。直到阿灯送来消息,说是南蛮两个将领当众打了起来,他随判断这是出逃的机会来了。 经过一番详密的策划之后,某日夜里,阿灯在地老外放了一串炮仗,引开了守卫的注意。 童石借机用早就藏好的钥匙,打开了地牢的铁锁,又找铁锤砸烂了手脚上的锁链,直接带着阿灯逃脱升天。 只听着“哎哟!”一声惊叫,童石转过身去,就看见阿灯不知道怎的踩了个空,一下就被绊倒,狠狠摔了一跤。 童石拉了他一把,指着天边的星斗道:“你看,再往前翻几个坡,应该就能回到边地了。” 阿灯觉得又吃力又紧张,手上磨破了皮,又出了许多汗:“童哥,实在对不住,我倒是连累你了。” 话音才落,童石猛地将阿灯一拉,而后一只手压住他的脑袋,示意他伏地不要出声。 这时候,不远处响起了人马的声响,童石压着声道:“来人了……” 暗色夜空下的火把,若恶鬼之眼一闪一闪地接近而来。慢慢的,童石与阿灯身前的区域被照的一片通红。 阿灯紧张的简直心要跳出嗓子眼,要说方才还不知道跟随童石出逃意味着什么,如今他是知道怕了。 倘若此番被南蛮人抓回去,只怕…… 童石仿佛能猜透阿灯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脑袋,用一种轻松的口吻道:“别怕,还远着呢。只要咱们不动,他们一时半会还发现不了。而且这帮南蛮人眼力劲可差,火多还要晃瞎眼。” 果然如童石所言,那些火把渐渐远离了他们匍匐的草丛,眼前又恢复成了模糊的一片混沌夜色。 童石拉着阿灯起来,拍了身上尘土便直接往大钺边地方向赶。也不知究竟行了多久,遥见前头竟然又有成堆簇拥着的人群。 借着晦暗的星光,童石略略眯起眼眸,却见那路口一眼望过去透迄无尽,这才知晓原来南蛮人已经把通往大钺的必经之道堵住了。 瞧这光景,恐怕在此聚集者少说有百余人。就凭着他与阿灯此刻手无寸铁,要说从这帮人里突围而出,那真是比登天还要难。 “童哥,这可如何是好?”阿灯转而望向童石,早已没了主意。 童石无畏笑道:“你可听过戏文?戏文里,三国的孙权、刘备等人是如何在赤壁大破曹军的?” 阿灯挠着头,迷糊道:“先前好似在戏文里听过,但又不记得是用了什么法子了……” 第六十八章 乘风破浪(二) 闻言,童石嘻嘴笑道:“那是戏里最出彩的一段——火烧赤壁呀,自然用的是火攻了。” 阿灯登时恍然大悟,正欲要问些什么,却见童石低头拣了树枝和石块,三两下的功夫就搓了火点子出来。 那火点子以干草为引,顷刻间便引燃了周围的荒野。伴着疾风吹劲草,火光在夜色下迅速蔓延开来,一下就燃到了南蛮人驻守之处。 “烧着了!快看啊,童哥,可把他们烧了个措手不及!”阿灯看着不远处乱作一团的南蛮人,禁不住欢喜道。 “快跑!”童石喝道。 猝急不防间,阿灯稀里糊涂地就被童石扯着一块跑。 “抓住他们!将军说了,留活口!只要抓着了重重有赏!”有人高声呼喊道。 一帮弓箭手齐齐搭上弓弦,利箭“嗖嗖”朝着童石等人袭来。 不时有利箭从发丝边擦过,童石却丝毫无所惧怕,不过一面跑着,一面用眼角余光机敏地扫视着身后诸人。 可是利箭到底太过密集,阿灯又傻傻的不知如何躲避,照后头追赶的架势,恐怕阿灯早晚要被伤着。 根据眼前的地势,童石心下转圜了一番,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他拉上阿灯就往一旁燃着的火堆间隙里冲。 火光冲天之下,追杀而来的南蛮人也分不清楚他们究竟是逃到了哪里去,只不过对着火堆里胡乱一通放箭。 再说另一厢,中秋之前孙将军率人重新占领了南境山以南,还全歼了南蛮人一个营地。他果断决定趁胜追击,继续打过南谷桥。 这日,突然听人来报说是有人求见。孙将军出了营帐,一看竟然是童石,身后还带了个衣衫褴褛的小子! 孙将军只重重地拍着童石的肩膀,激动的半晌才蹦出一个“好”字。 童石片刻都不敢耽误,忙与阿灯将在南蛮的见闻告之孙将军。孙将军要童石先去歇息两日再说,童石却硬是请命一鼓作气再与南蛮人一战。 这一路来的地形,童石早已摸透,因而再与南蛮人对垒,他便是胸有成竹。黄昏未暗,正是发动进攻的好时候。此时南蛮人正是忙着牛羊归圏,生火等饭,容易麻痹大意之时。 战事一开,童石果然带人速战速决杀进敌营。童石又鼓舞了将士们士气,一队人马一出手,便打的对方整个营地措手不及,直至片甲不留。 还没等南蛮人的援军到来,童石便已经带着俘虏回了大钺的营地。此战太过迅速,以至于南蛮人这一仗输的惨,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败了。 更何况听说大钺只派了一队人马过来,双方兵力悬殊,明明南蛮是占了优势的,又何以大钺能够取胜? 大钺军中有神灵庇护的传闻,在南蛮人中流传开来,南蛮士气大挫。 南蛮人对大钺俘虏,一贯施以暴行。可是这次,在童石建议下,孙将军反而好生款待了南蛮俘虏一番。好酒好菜没落下,还时不时给他们瞧一眼大钺军的朗朗风气。 南蛮的俘虏,从来没见过如此礼待,就算再野蛮的人,多少也被感化到了。以至于到最后,孙将军表示他们可以自行选择离开的时候,这些俘虏竟然纷纷都表示要留下来了。 军中有了南蛮俘虏的加入,以夷制夷更是如虎添翼,童石带人直捣黄龙,还生擒了对方一个将领,打的对方简直溃不成军,连夜仓惶带着余部直接逃回了南蛮都城。 至此,童石算是立下大功,不日便随孙将军押送敌将返回京师。 第六十九章 乘风破浪(三) 因着谢安倒卖石龙涎之事牵涉甚广,因而屺瞻命人将一概人犯押送交至顺天府后,圣上又下旨转由刑部会审。 一开始,谢安还试图抵赖,想要将罪责一概祸水东引转到静姝身上。谁料,静姝早就有准备,当即便将那日请画师画下的几幅酒宴图呈上。 这对谢安来说几乎是致命一击,他说什么也没有想到,明明是自己设了个局中局,结果最后竟然反被静姝将了一军! 有酒宴图,又有石龙涎,再加上人证数名,谢安更是百口莫辩。敢打贡品的主意已经是死罪,一个小小的商贾,竟然敢在京师翻弄风云,更是天家所不能忍的。 秋后处斩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是刑部反复审了许久,谢安始终不肯供出身后之人,说一切不过是自个见利忘义想出的主意。 这事甚至还牵涉到了苏门答剌国的王储之争,据说是摄政王坐不住出了手,试图借石龙涎的事情搅乱苏门答剌与大钺的良好邦交关系,再借大钺之手,将王储的后继者给拉下马来。 因而许多的事儿,明面上是不好公开的,再加上谢安一口咬死了所有罪名,这事儿的盘查也便进了一条死胡同。 在屺瞻奏请圣上的奏疏里,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概细说了一通。又在里头夸赞了静姝一番,说其胆识过人,凭借着其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的智谋,方才能大挫此番阴谋。 圣上御笔一挥,即刻便赏了御赐匾额到千芝堂。有了圣上题的金字,千芝堂更是名声大震,无人不知。 至此,京师药行里头的魁首位置坐定。千芝堂又借机修缮了门楣,大开铺门,迎八方来客。 屺瞻在湖心院休养了数日,虽还未完全复原,却也因静姝悉心照料恢复神速。到底是孤男寡女,虽事出有因,但屺瞻想着也不便再去久留。 因而看着日子差不多了,他便预备回国公府去。 临走前,屺瞻收拾妥当了便要去同静姝告别。人才出了屋子,就瞧见静姝在沿廊下拿着一卷药籍看书。 鬓边的碎发不时随风轻柔地吹拂在静姝额上,似一朵聘婷的白玉兰,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她眼中透出的神情,也带着几分静心之气。 彼时,鸳鸯与绿柳在一旁嬉戏踢毽子。突然一道弧线射出去,那毽子就落在了静姝脚下。 毽子上的鸡毛在阳光的映衬下,发出绚烂的光彩,一点点地映射入静姝眼中。她唇角略略一扬,禁不住弯腰捡起那毽子。 说起来,从前她也是喜欢踢毽子的。只是可惜,后来腰骨因着战场上的旧疾复发,愈发不见好了,连带着踢毽子的功夫也不似年轻时候那般在行了。 因而她倒确实有好些年头,没有体会过踢毽子的乐趣了。 想到这些,静姝童心大发,将毽子轻巧往半空中一扔,脚上勾跳着踢出了好多花样来。鸳鸯与绿柳瞧了,都禁不住拍手道:“小姐踢得好,再来几个嘛,也给奴婢们开开眼。” 静姝回眸一笑,脚背一伸展,身子后仰着又踢出了好几个新样式来:“你们这逢迎拍马是拍到马腿上了,要不然我这脚还真动不起来。” 还从没听说过有女子把自己的脚形容成马腿的…… 屺瞻在回廊上望着,莫名跟着愣住了,这个静姝真的不按常理出牌呀。 第七十章 乘风破浪(四) 鸳鸯与绿柳听了,都被“咯咯”逗笑了起来。 静姝见她们笑得开怀,直接恶作剧一般将毽子踢了个回旋踢,绕着两个丫鬟飞了一圈,而后稳稳地落在脚尖上。 看着俩丫鬟惊诧的合不拢嘴的样子,静姝略微小得意地扬起了头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这叫不出手还好,一出手惊人。瞧这俩丫头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可真把她给乐坏了。 这时候,静姝隐隐感觉到周遭似乎有一道目光朝这里注视而来。 这湖心院是自己的地盘,谁有那么大胆量敢如此相看? 她转过身去,就看见屺瞻穿了一身藕色的长袍,就站在回廊处遥望着。这长袍虽然不算挺括,但是穿在屺瞻身上也自有一派舒适的气度在。 再加上背光时候的阴影打落在他的脖颈上,倒也愈发衬得他脖颈修长,多了一份儒雅之气。 不知道是腿伤还未复原身子虚的缘故,又或者是光线有些灼人眼眸,与静姝对视的一刹那,屺瞻觉得心下好像有一根弦被拨动了起来。 好似有一阵清韵,就那么缓缓的、慢慢的在心间荡漾开来。 静姝迎面一步步而来,屺瞻却是好像被施了定身之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她的身影一旦进了眼里,就似梦一般恍惚了。 他蠕动了下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半晌都没能迸出一句像样的话来。他心下虽是着急,面上又不好表示出来。 因而此时此刻,在静姝看来,他拧巴的神色倒是颇有些怪异的。难不成那日不仅仅是伤了腿,还伤了…….脑子? “那个…….我就是随便走走……..“屺瞻好不容易红着脸说了句。 静姝微微一笑,想着自个还没问什么呢,臭小子急着撇清什么呀? “您一会该回府上了吧?大夫开的药,我都按着份量亲自抓好了。等回去了,您记得按时吃药,这伤也能好得快一些。” 他要回府,她就这么高兴啊...... 脸上竟然还带点雀跃…… 屺瞻感到一阵阵的丧气袭来,面上还是勉力一笑:“多谢三小姐这些时日关照,屺瞻感念于心。” “那倒不必了,先前便已同你说过,这次算是咱们俩扯平了,也没什么好挂心的。”静姝笑笑,丝毫也不给屺瞻客气的机会。 左一句好走,右一句不用挂心,知道静姝这是没有一点舍不得的意思,屺瞻想着心下竟然有一丝…….酸溜溜的感觉? 屺瞻忙说起一些谢安之事的进展,又东拉西扯说了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仿佛他将话头引开了去,也便没那么尴尬了。 “那您看,要是回头还有什么事儿,遣人来捎句话就是了。我这铺面上还有些事要打理,就先行一步了。” 静姝脚下生风,不过片刻的功夫就跟俩丫鬟没了人影。 屺瞻一声不响地站在院中,望着静姝离去的方向,好一阵都没挪动一下。 他心里总觉得一阵没由来的擂鼓,好似总有些不安生…… 他到底是怎么了? 屺瞻自问了千百遍,却是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挡住了一般,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苦苦求而难解。 第七十一章 乘风破浪(五) 兰福院。 钱氏斜靠在榻上,卢氏则坐在一旁。纱窗后透过的浅光,映照在卢氏的面庞上,显得她面色愈发苍白、憔悴。 自打赵延定去了江南办差以后,她没有一日是睡得安稳的,连带着眼上都挂着一层厚重的黑色眼袋。 不过她仍旧强打着精神,与钱氏说笑着讲一些不相关的闲话。 钱氏瞧媳妇如此,心下也是怜惜:“近日同哥儿与宏哥儿都感染了风寒,你辛苦照料好些日子了,也不必日日来我这里请安的。得空了,自个多歇着一些,养好身子最为要紧呢。” “同哥儿、宏哥儿吃过几幅药便见好了,不打紧的,多谢母亲体恤,这都是我该做的。”卢氏笑道。 望着卢氏的眼眸,钱氏长叹了一声,不禁握着她的手道:“我知道,你心里头挂念延定呢。他迟迟未归,怕是有事儿牵绊住了。别说你了,这些时日,我心里头也会七上八下的,总觉得难受着呢。” 听罢,卢氏将手叠在钱氏手背:“倒是我的不是了,惹得母亲伤心了。” 钱氏摇了摇头:“三太太昨儿个倒是来过一趟屋里…….” “哦,三太太说什么了?”卢氏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想三太太一贯不爱说闲事,怎的突然来找母亲说话? “说延定这脾气也是执拗,她舅父杜长淮几次请延定过府一叙,延定都推说公务在身不便前往。你说这孩子也真是的,说起来也是门连襟的亲戚,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也得走一趟吧?” “我是听说了,这延定到江南之后,三太太的舅父忙前忙后的打点,也是出了不少力的。延定这孩子,你最是晓得的。虽是读了不少圣贤书,却也总有钻死理不服输的时候。” “这性子要说在京师时候也就罢了,朝堂上好歹有他父亲,家里头也有老太君坐镇,横竖都不至于出什么岔子。但是人在外头就不同了,到底人在屋檐下,若是不低头……”说到这儿,钱氏已经觉得有些疲惫了。 “前些时候,我托人捎去的书信上也说了,请他万事务必三思而后行,就当是让父亲、母亲,还有祖母都省心一些。算着日子,他怎么也该收到信了,可是一直也未有回复。恐怕是这会不知道为着什么事儿在暗暗着急上火,也便顾不上这一头了。”卢氏勉强笑道。 “难为你,处处为他思量,也不晓得他领不领你这份情。不过昨儿个姝儿倒是同我讲,她与荥阳的周老爷子飞鸽传书商议了一番,说是想南下去瞧上一眼。要是时机合适,便在那儿立一处龙骨的分销之地。”钱氏复又单手支撑起身子,低头啜了口茶水说道。 “母亲的意思,三妹要去江南么?”卢氏从钱氏手里接过茶盏,微微愣了愣。 钱氏道:“可不是嘛,姝儿说,江南向来是鱼米之乡,也是富足之地。虽然近年来天灾人祸,闹过不少事儿,还有流民在各处分散。可是那些城里头的世家,到底是几代家底累积下来的。各个财力雄厚,资产颇丰。” “龙骨在京师里头,有圣上的御笔题字作保虽好,可是到底地方有限,要做上一笔大买卖,还得往南面去才成呢。” “媳妇明白了,只不过江南如今这样不安定,三妹若是再去了,母亲能放心?”卢氏忧思道。 钱氏摇头笑笑:“儿行千里母担忧,一个延定就够我忧心的了,更何况多了一个姝儿呢?” “只不过她要去便去,总不至于说我束缚了她手脚。要不然回头老太太从清山归来,这丫头还不得去老太太跟前告我一状呀?” 听罢,卢氏不禁低头轻笑了一声。 静姝一贯敢作敢当,又是个有主意的主儿,谁说不是呢? 第七十二章 乘风破浪(六) 这一日,一个手上抓着鹰鹞的小厮毕恭毕敬地站在湖心院外。 卢氏带着同哥儿、宏哥儿一道,人才到了院外,就跟着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鹰鹞是猛禽,也不晓得会不会伤了孩子。 宏哥儿年纪最小,胆量却是最大,他挣脱开了卢氏的手,径自走到小厮身旁,抬起头来认真地望着那只双眼透着狠劲的鹰鹞。 “这是谁的?”宏哥儿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问道。 “是三小姐买下的。”小厮躬身行了一礼。 宏哥儿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晓得里间的厉害来。不过“咯咯”笑着伸出手来,想要直接去抓了鹰鹞到自己手上把玩。 卢氏见了惊呼道:“宏哥儿住手!” 说着,卢氏快步上前,一把将宏哥儿扯了过来:“它会啄破你的脑袋的!” “母亲,可是你看呀,它身上的羽毛多好看呀?还有那双眼睛,看起来就像天空上的星星。”宏哥儿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一刻也未有离开鹰鹞。 “嫂子,你们来啦?”静姝盈盈笑着从里间迎了出来,打断了母子俩的对话。 宏哥儿抢先开了口:“姑姑,这鸟叫什么名字呀?我好喜欢呢。” “它呀,还没名字呢,要不宏哥儿与同哥儿想个名字?”静姝笑着应了一声。 这回倒是一直沉默的同哥儿开了口:“要不叫它‘务本’吧。” 静姝望了眼卢氏,而后拍了拍同哥儿肩膀:“为什么是这个名儿?” “所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鹰鹞虽然看着凶悍,但是只要对其进行驯化得当,它也能行家养之事。”同哥儿晃着脑袋,认真答道。 听罢,卢氏紧绷着的面色渐渐舒缓了一些。 静姝亦禁不住大笑了起来:“嫂子,你瞧,同哥儿、宏哥儿到底是你屋里亲手带大的。这一开口那架势呀,可有大哥七八成功力了。” 卢氏笑笑:“不过孩童家,胡言乱语,可不要当真了。对了,你院里突然养这鹰鹞做什么?” 静姝道:“我不日便要启程南下了,想着离行前买只鹰鹞送于我这两个侄儿做个伴。父亲与祖母常说,咱们赵家的孩子,都是有鸿鹄之志的。不妨让他们与鹰鹞多接触,也算长个眼界,逗个趣。” “不过嫂子放心,我知道你该是担心这到底不过是只畜生,怕是会误伤了孩子。因而这鹰鹞暂且可养在我院中,有这训鹰鹞的师傅帮忙看着。两个侄儿哪日有兴致了,随时可以来相看的。” “还是你想得周到,倒是我过于谨慎了,还不快谢过你们三姑姑。”卢氏忙拉了两个孩子上前。 同哥儿与宏哥儿拱手:“谢谢姑姑。” 静姝笑着摸了摸两人脑袋:“这次姑姑会去南面找你们父亲,到时候我会亲自带着他回来的,好不好?” 同哥儿与宏哥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卢氏瞥了眼静姝:“这趟南下,你自个也多当心。到底姑娘家,前次荥阳走一趟,你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呢。” 静姝抿了抿嘴:“嫂子,我晓得的。你且安心在府中等消息,我与大哥定然都会平安归来的。” 第七十三章 乘风破浪(七) 陆府,竹坞曲水、厅榭典雅,以山石、绿荫闻名于京师。 盛夏时节,正是花木繁茂之时,满园绿烟将整座府邸都染上一层浅绿。一汪盈盈绿水之间,倒映着凭栏而立的春绮与静姝姊妹俩。 微热的风掠过紫薇树下,发出一阵窸窣的声响,花朵悄然落地。春绮有些抑郁寡欢地凝视着水上的身影,静姝用眼角余光略略扫了一眼,显然春绮是藏了心事。 “二姐,要是觉着心里憋闷得慌,不妨我陪你出去走走散散心。”静姝开口道。 春绮攒着眉头道:“这南下一趟舟车劳顿的,可别累着了自个。实则你今日不必特意来看我的,不妨早些回府去歇着,养足了精力,过两日才好动身啊。” 静姝听了这话,缄默片刻,而后开口道:“二姐,你这是要同我生分么?” 闻言,春绮抬起头来望着静姝,目光流转间,却是欲言又止。 “走,咱们去看看外头好景致去!”静姝二话不说,拉上春绮便策马往城郊而去。 山坡上斜阳芳草,远处的京师的红色城墙格外的鲜艳盛辉。 静姝坐在马鞍上,迎着温热的风,头顶是苍穹无际。举目望去,宽阔无垠的郊野真当惬意。 她似孩童一般欣喜地伸开一只手来,不住地抓着过路的风、树丛、姹紫嫣红一片生机,这才是京师的盛夏呀。 “我们去前面的树下吧!”静姝双脚一使力,拍打着马儿,一下便又驰骋而去。 知了拖着沙哑的调子,在树上不住叫唤着。春绮一张面容早已被晒得通红,似一朵桃李盛开在马背上。 等到勒住马缰的时候,静姝早已经伸过手来,扶着她下了马。 春绮抬手用绢帕揩了把额上的细汗,盈盈笑道:“三妹,你这骑得飞快,我都跟不上你了。祖母从前总说,几个姊妹里头,你的骑术是最好的,如今看来是更甚从前了。” 静姝咯咯笑着递了水壶过来,脸上满是神采飞扬:“二姐,喝口水吧。” “这会转了一圈,真当是心下畅快不少。”春绮仰头略略抿了两口,只觉得喉间一股沁甜的甘露缓缓流淌而入。 “你看,还是得听我的吧?成日闷在府里,就算没事都得闷出心病来了。”静姝仰头笑着,脸上洋溢的都是青春的气息。 春绮抿嘴笑了笑:“真拿你没办法。” “哎呀,快看,树上还挂了果子呢。”静姝说着从背上取出箭来,直接拉开了弓弦。 却听“蹭”的一声响,那箭头一溜烟飞到了树顶上,不偏不倚恰是设了一只青色的果子下来。 春绮指着右侧树梢道:“你看,那儿还有一枚长得正好呢。” 静姝瞄准果子,又是一箭,利落的将果子打到了春绮怀中。 “三妹,可真有你的。”春绮手里捏着果子,终于放开怀大笑了起来。 静姝吐了吐舌头,将果子在身上揩了一把就往嘴里塞:“二姐,若是姐夫哪里惹你不痛快了,你尽管予我讲。我这一箭保准射到他头上,帮你好生教训他。” “就你这百步穿杨的箭法,恐怕你姐夫得要一命呜呼呢。”春绮望着静姝,知她是玩闹话,眼中盈满了宠溺的目光:“多谢你这份心了,二姐收下了。” “其实…….我与之时之间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只是…….”春绮说着,又缓缓垂下头去。 第七十四章 乘风破浪(八) “二姐,你虽然性子温吞,但一贯有什么话可都不瞒我的。” 静姝握住春绮的手道:“就算你不说我也瞧得出来,你该是受了些委屈的。在府里头,但凡见了母亲,你总是报喜不报忧。可是如今这儿只有咱们俩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么?” 春绮苦笑着摇了摇头:“哎,说起来这事儿还是因我而起。别看偌大的陆府里头像是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有似的。实则这段时日,用钱的事儿上是吃紧得很。” “你姐夫之时这人,你也该是晓得一些的。为人大方,与朋友、亲眷之间来往出手也是阔绰,从来不去计较。可是架不住他这流水一般的花法,府里又不是貔貅只进不出。账房那边的账面早就拍不平了,你姐夫又不知晓。” “先前回娘家的时候,母亲也曾旁敲侧击问起过一些来,但是我怕你们晓得了还要担心事,因而一直不敢多提。” “之时到底还在任上,平日里人情往来,也总是有开销用度,这拆东墙补西墙的法儿也不知道能顶得了多久。” “因而我便想着做一些绣活描样图的活儿,私下里也拿出去卖上一些钱来,也算是帮补家用了。哪里晓得,不知道是哪个多嘴的,知道我拿了绣图在外头兜售。竟然当众叫人拿到之时跟前去讲,给了他难堪。” “之时以为我是贪图那一点小利便要如此,一时恼了,于是我们俩便起了一些口角……” 静姝撇了撇嘴:“要我说,就该姐夫受我一箭,醒醒神。他可真够木鱼脑子的,陆府虽不如我们将军府家大业大,可你们一大家子吃穿用度,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不用钱?” “他为人仗义、出手阔绰是好,可是后院空了库都一点不晓得,这不是独让你为难么?也当真不知道是说他糊涂好,还是说他愚钝好。” 春绮忙道:“他倒也不是成心要这样,只是平日里在大理寺忙的琐事颇多,也实在顾不上家里这头了吧。府中内务也是我本分,全赖我没什么本事,不如你这般会做生意。” ”瞧瞧,我才说了姐夫两句,二姐就舍不得我说他了。到底还是结发夫妻,你对姐夫可好着呢,但愿他这脑瓜子能开开窍。”静姝拍着胸口舒了口气出来。 “说起来当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与你说这些,我倒是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春绮抿了抿嘴。 静姝抬头看了眼天际,寻思半晌,方才开口说道:“姐夫这事儿,虽然起因是有人挑唆,但他这样是非不分拎不清,也该是要敲打的。” “二姐,要不你看这样成么?千芝堂不是生意愈发得好了嘛,也多了不少京中达官显贵托人来看药材。只是许多时候这药材什么样儿,那些丫鬟、小厮也学舌不清。” “千芝堂因而便需要一些药材的小画,这样比人学舌要强。我晓得,二姐不愿意假手于人,也不想收现成的好来。那你能否帮我一个忙,就画些药材的样式小画,由千芝堂来收用。” “至于这润笔钱,咱们在商言商,就按市价算。小画进了我铺面上,你自可放心,也无人知道是出自你之手。更是省得再被人捉了把柄,到处传谣,再要难为你来。” 春绮低了头,思忖半晌,点了点头:“也好,倒是劳三妹费心了。” 第七十五章 南璇(一) 一早拜别了父母,静姝收拾了行囊,带着鸳鸯、绿柳两个丫头,乘着车夫老高驾的马车,便往南面去了。 等到离了京师,临到鲁南地界,静姝方才知晓,原来南方水患引发的流民依旧在四处逃散。 马车行至流民之间,一下就被裹挟住了,行的断断续续的,几度挪不动路。 静姝掀开车帘朝外望着,这一条黄土道上,浓尘滚滚,各种驴马、独车,争先恐后地挤在一处,简直拥挤得不得了。 前头有个汉子,肩上挑着一副箩筐。一个里面装了两个孩子,一个塞了被褥家什,跑的很是匆忙。 他身后的媳妇模样的人,一路跌跌撞撞紧赶着追了过去,看得静姝禁不住皱起眉头。 入了夜,马车停在了一处偏僻的村庄客栈歇脚。原本这儿是鲁南与苏北的交界处,平日里往来的多半是过往的商贾。 如今一下子涌进来许多流民,杂七杂八的人汇集到一处,这客栈的老板便是挤出了全部的住处,那也是不够分的。 老板临时想了个法子,直接用稻草搭了几处简陋的窝棚,地上也全部铺上干草。这不管男女老少,就都挤在这窝棚里将就一宿,明儿个天明时分继续赶路。 静姝带来的干粮,路上一会给饥肠辘辘的小孩,一会又给生病的妇人、老妪,自是早就没剩下多少了。 最后不知道是谁找来了一口原本煮猪食的大锅,架上架子便直接生了火做玉米和粟米壳搅和的糊糊。 一锅出来也分不了多少人,于是旁边就挤满了一对人,那柴火烧了整夜也没断过,还是有许多人连口热的都没吃过。 静姝心疼鸳鸯与绿柳,也不让她们去挤人堆。不过请老高去找客栈老板,花了数倍的价格,另外要了一些白面馒头过来,几个人省着点掰了吃。 这些天赶路实在累得不成,这馒头好不容易咽下去,鸳鸯与绿柳等人脑袋沾了干草就跟着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趟南下之行,实则比前次荥阳行还要吃苦头,这一路下来浑身筋骨都好像要被颠散了。 实则南下最方便的还是行水路,可是静姝到底还想着盘算省一些路费,因而这才选了陆路。静姝睡在干草上,翻来覆去的,觉得身上有些难受,一夜未眠。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几人便又继续赶着马车离开了鲁南。几人行了没多久,就突然有人在马车外,说是要求见千芝堂的东家。 静姝狐疑,想着这儿不过才到苏北地界,她在本地也无识得之人,会是谁来求见呢? 待得下了马车,却见是个年约四十的男人,他那一双眼袋乌黑地浮在眼下,眼睛也被挤成了一条细缝来。 “小的尤纲,在此见礼了。”来人见了静姝,先是郑重行了一礼。 静姝打量他片刻,注意到见他右侧耳垂上埋了一枚不算显眼的银钉。据闻,余杭董氏有世代家养的忠仆,耳垂上便会以此物为标记。 她这人还没到余杭呢,董氏倒是先找上门来了? 静姝微微笑了笑,算是回了礼。 第七十六章 南璇(二) 如静姝所料,尤纲自称是董氏一门的仆役,在董氏五房门下当差。董氏的五房,在江南一带经营着几家规模不小的铺面。 江南一带的药行算下来大大小小也有不少,但是最大的渠道仍旧分别被董氏、曹氏等家族把持着,几乎垄断了江南市面上大部分的药材价格。 但凡有什么新的药材要进入江南地界,那都得先过董、曹这两家才行。若是没有拜过山头,就贸然进到江南市场上,那董、曹两家总是有法子叫人知难而退。 说起来董氏与曹氏在江南只手遮天已久,这些在药材这一行也是赚足了油水,而其所拥有的货色也最为上乘。 寻常的小药铺,要想拿货来相较,那也是望尘莫及的。 只不过,董氏与曹氏一贯是连枝同气、同进同出的。静姝原来还想着,等人到余杭以后,怕是还要下些功夫才能与这两家有些联络。 谁都不曾料到,董氏竟然出其不意地半道派了尤纲来…… “三小姐,我们老爷请我来代为问候您。顺道想问问,您这一趟带了多少龙骨来呢?”尤纲一开口,便直说来意。 静姝先是叹了口气,而后说道:“只怨我先前去荥阳一趟大病了一场。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因而这一番我也便格外注意了一些。” “路上若是带了一堆龙骨,怕是行动多有不便,不止累赘,还劳神费心呢。我母亲说,这人比东西贵重,总不能让东西累垮人。我想想也是,索性就托了船家,一路运至余杭。” “估摸着,等我赶到之时,这货也便差不多到了。” 静姝说完,便抬起头来望着尤纲。她说话的口吻和面上的神色,都自有一派大户人家娇小姐的天真作派来。 尤纲心下想着,也难怪先前老爷交代,说这个赵静姝怕不是一般的人来,如今见了果然如此。 她这是故意用一派无知的模样,误导他以为对方是个稀里糊涂的大小姐。以至于就算是静姝答非所问,他也有些无从问起,更是不好意思继续追问什么。 没有正面回绝他的话,反而看似伏地绕过问题,这定然是聪慧过人了。 尤纲心下左右盘算了一番,想来也不急着细究,便又将带来的东西呈上:“这是我们老爷给三小姐的见面礼,烦请笑纳才是。” 鸳鸯接过那龛笼,小心翼翼地拎到静姝跟前。静姝瞥了眼,眉梢不禁跟着挑了上去。这个尤纲,果然是董家门前做事的,处处都透着一股算计的味道。 这龛笼乍一看好似没什么,实则刻意留了一条细缝,不大不小,刚刚好可以略窥里头一角。 龛笼里头装的不是旁的,正是江南样式的薄皮小笼包。虽说这是江南美食,可也从没听说过有人将这东西当做见面礼来相送的。 只怕这是董家五老爷在喊话,也给她一个警醒,意思多半就是:这龙骨必定得给他们董家吃下,要不然就叫她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好一个下马威…… 静姝一双亮丽眼眸睨住尤纲:“你们老爷可还带了什么话来?” “老爷只说请三小姐好好品一品这地道的江南风味,到底是与京师大有不同呢。”尤纲笑着拱手道。 静姝垂下头,掩嘴笑了起来。这个董家五老爷,又是送小笼包,又是话里有话提醒她‘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人也怪有意思的,等到了余杭之后,还真得好好会一会了。 “这些吃食我哪里懂呀,我自小在府中最不讲究的便是这样了。我家祖母总说,一粥一饭来之不易,粗茶淡饭才延年益寿呢。因而你说的这些个京师与江南风味的区别呀,对我来说可就是对牛弹琴呢。” 尤纲忙道:“三小姐言重了。” 第七十七章 南璇(三) 静姝朝鸳鸯与绿柳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忙将包袱里的龙骨样品一概拿了出来。 尤纲手上掂量着龙骨,又前前后后仔细看了一番,他凭着多年出入药行的经历,几乎可以直接断定这是极佳的龙骨。 倘若这一次随赵静姝一块南下的货品都是如此,那么也便是说,将会有江南市面上从未见过的龙骨珍品出现。 静姝放出的诱饵无疑是有着吸引力的,这比尤纲来之前想象中的货色还要好。 “三小姐,您不妨开门见山,说个价吧。这一次,您准备怎么卖这批货呢?”尤纲还是不死心,追问道。 实际上,平日里要说是各家药铺之间行销买卖,那开价不过是询价而已,并不代表最终的价格。 关于最终的售卖价格,免不了是要有一阵唇枪舌战的。谁先让步,谁先把价格压在底线上,这一样样的没一件是省心事。 最后就算双方把价格给谈拢了,那也还需要再张贴一张告示在城墙之上,这便代表只以此价位为基准进行交易了。 董氏五房老爷先行派了尤纲来试水,也正是想要在静姝正式到达余杭之前便把一锤子买卖给办妥了。 这是董氏雄霸一方药材行业的傲慢与威势,偏生静姝最不吃的便是这一套。 静姝莞尔:“京师的龙骨买卖定价,想来你们便是在江南也消息灵通,早就有所耳闻了。这京师到底不同于别处,但凡是这定价、行销、售卖,无一不得小心翼翼,生怕出了什么差池,那可就不得了了。这是在京师开药铺的难处,想来你也该知晓的。” 尤纲颔首:“可不是嘛,这京师到底是天子脚下,怎能与别处一样呢?” “前些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总之就是让我歪打正着替天家办上了一次差事。千芝堂呢,顺道得了圣上一块金匾赏赐。这予我们千芝堂而言,是督促、更是鞭策。我们就算在外地奔走行销,那也不好辱没了天家这份信任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静姝目光落定在尤纲面上,略略敛了笑意。 尤纲也不知道是因为天热,还是因为被盯得心下发憷,不知不觉竟然脸上跟着冒了大汗出来。 他原本还在盘算着继续追问价格,可这个赵静姝一开口便拿圣上来压人,他又怎么能继续问的下去? “三小姐,您也该是知道,这江南地界上的药铺,唯有我们董氏的几家铺面方才担得起您这龙骨的身价来。实则,您便是过些时日到了余杭,那也是与我们董氏相商的。听您说话那是个爽快人,我这也便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了。” “更何况,我们老爷就想着,您一个姑娘家,这大老远去一趟余杭也不容易。因而这才事先派我来打个招呼,就算没有询好价,也算是跟您见过礼了呢。”尤纲拱手说道。 静姝吟吟笑着回过身来:“瞧你这能说会道的,是个会来事的,想来平日里也没少得你们老爷赏吧?” 说话间,绿柳已是塞了一袋碎银过去。尤纲瞥了眼静姝,略略迟疑了一会,方才将碎银塞到袖中:“三小姐谬赞了。” “你是替你们老爷来办差的,想来自有难处。我也不好叫你为难,最后又无功而返。你便替我转告你们家老爷,就说我赵静姝知道他五老爷是江南地界上的大善人,向来说一不二。就算是在京师里头,那也是名声在外的。” “我作为小辈,自然是敬重他这位药行长辈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更加珍惜与董家老爷见面相商的机会。药价方面的事情好说,一切自有商量,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的事儿,我心中自有数。” “另外,你也替我谢过他特意送来的小笼包了。我定然好生品尝,细知这江南的精髓味道。” 第七十八章 南璇(四) 赵延定与宋禾进驿站之前,先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今日去见了太守,又是碰了一鼻子灰。 他明明伸手要的是粮仓的进出账目,太守却说账簿被管事的弄丢了,那人神智失常已经无法正常说话,如今已经被下了大狱。 找一个没有依托的无名小卒,随随便便就将罪名给顶下来,试图逃脱升天,这手段并不高明。 顶罪的人最终会有什么下场,他们自是不会关心的。他们唯一乐见的是,至此以后终于可以高枕无忧,这也是那帮躲在暗处之人的卑劣之处了。 延定困惑的是,这几股势力扭成一团麻绳的时候,到底还是力所不能及的了。 思绪间,忽然从马厩后头站起一个人影来。那人脸上胡子拉渣,穿的是一身破破烂烂的道袍。 延定冷不丁一看,一下就愣在了原地,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宋禾忙上前拔刀护主,却听着那人沙着嗓子说道:“是我……“ 延定定了定神,而后仔细打量了一眼,不由得捂着额头笑了起来:“梁伯秋,怎么是你?倒是吓了我一大跳。” 说着,延定左右环顾了一番,忙将梁伯秋让进了屋内。 说起来,梁伯秋自被延定救下之后,每日醉生梦死,实在落魄潦倒的很。延定不忍看他如此,再加上外头找梁伯秋的大有人在,因而他还是决定将梁伯秋送到乡下去避一阵。 如今他又出现在这里,恐怕是又出什么状况了。 梁伯秋挪了挪脚,却是迈不出步子:“赵大人,我不行了,走不动了。” 延定扶住他的胳膊,这才瞧见梁伯秋刚才站定的地方有一摊血渍。 “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伤成这样?”延定皱着眉头将梁伯秋扶了进去。 梁伯秋在椅子上坐定了,抬头瞧见门还敞着,便示意宋禾去关上。 这个时候,他方才小心翼翼地将道袍撩起。原来是脚上受了许多刀伤,这一路奔命伤口又化脓,如今早已经是血糊邋遢一片了。 延定倒吸了口凉气:“你这都快烂到骨头里去了!宋禾,快去请大夫!” 宋禾刚扭头,却听着梁伯秋道:“别去找人,直接去药铺抓一些清洗伤口的药粉来便好……” 延定朝着宋禾点了头,示意他照办便是。 彼时,屋内就只剩下延定与梁伯秋两人了。 “是谁伤了你?”延定轻声问道。 梁伯秋轻蔑一笑:“还不是那帮在粮仓里贪腐的蠹虫硕鼠嘛,他们只要知道我还活着,就算是找到海角天涯,也定然会让我永远闭上嘴!” 延定缓缓垂下头:“这儿也不是你久留之地,恐怕还得另寻一处安全之所掩蔽才行。” “不用了,我这条烂命,便是死了也无谓。只是前些时候,我在乡下的溪水边打坐,不知为何,总是想起你与我说的那句‘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可夺也’。” “我自问在粮仓管事以来,兢兢业业,一日都不敢倦怠。奉公守法了大半辈子,最后换得的是什么?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那才是真的冤屈!” “我知道他们这次定然是不会放过我,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因而我苟延残喘,死死留着这条命,想来还是要同你交代一些事情的。”梁伯秋叹息道。 “你信得过我?”延定顿了顿,凝视着梁伯秋。 先前,梁伯秋只当延定是另有所图,始终对其不能敞开心扉。延定也不强求,只当是各人自有造化。 如今听他如此说,延定心下自是有一番感慨。 “赵大人,我梁伯秋这双眼睛还没瞎,这人世间的事情还瞧得清楚。”梁伯秋说着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来。 第七十九章 南璇(五) 延定一层层地掀开外面包着的那层破布,却见里头赫然躺着的是一本账簿。他面上的神色带着诧异、错愕、惊愣,以及柳暗花明的欣喜,无数种情绪都交织在他的脸上。 梁伯秋喝了口热茶,喘上一口气来,这才将整件事情吐露出来。 原来,这余杭粮仓之前因为漏水,由曹氏手下的人承接下来负责修缮。明明月余就可以完工的活儿,硬是拖了两个多月时间。 期间梁伯秋想要带人进粮仓里面点米,却被曹氏的人再三阻拦。梁伯秋也是个耿直脾气,觉得里头一定是要猫腻。当即便要硬闯,后来被知县派来的衙役给挡了回去。 这明明是粮仓的事,什么时候轮到知县来插手了?梁伯秋直接告状到太守那边,却也是不得其门而入。 他索性直接去公衙前等太守,太守说他无中生有,还赏了一通板子下来。 某日深夜,梁伯秋收到底下人来报,说是粮仓库门被人打开了,里头有动静。梁伯秋甚至连外袍都来不及套就火急火燎赶到粮仓。 可即便如此,还是来迟了一步。电闪雷鸣之下,粮仓已经是走了水,耳边只有呼啸着的救火声。 等到梁伯秋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没想到看到的却是被歹人破门而入,遭了劫难的悲怆画面。 家中老母亲和几名侍婢都被人一剑封喉,而妻儿更是下落不明,至今不知生死…… 说到这里,梁伯秋早已经泣不成声。 延定缄默着,不过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替梁伯秋清洗着腿上的脓疮。而后他拿出宋禾买来的药粉,一点点撒上,再用干净的布条将其扎好。 “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回公道的……”延定起身的刹那,郑重予梁伯秋说道。 ———— 静姝就似从天而降似的,忽然某一日就到了驿馆外,轻轻巧巧地进了门。 宋禾大呼小叫着说是三小姐来了,延定迎了出去,脸上自是欢喜。 延定道:“你怎么来之前也不遣人先来报一声?我好出城去接你呀。” 静姝翩然一笑:“这有什么,大哥公务在身,我还能劳烦你不成?随身行李也不多,有鸳鸯和绿柳帮衬也就够了。” 延定瞥了眼静姝身后,笑道:“母亲信上说,你这番是来做大买卖的。怎么就来了几个人,货反而不见了?” 静姝嗔笑:“大哥,这出门在外,一路可不容易,当然是随身累赘越少越好。再说了,我身上要带着货,不正中那些打主意之人的下怀么?” 听罢,延定忙拉着静姝左右细看了一番,确定静姝没伤着,这才舒了口气:“出来该多带几个护卫的,你胆子也忒大了。如今时局可不比从前,路上流民也是多,情势复杂呢。” 静姝坐到椅子上,笑道:“大哥不用多虑,这些都是小事儿,我自有办法打发了。不过倒是你,在余杭这样久不归家,嫂子与父亲、母亲可是惦念着呢。” 延定叹了口气,仰头看了看房梁:“这余杭的水混沌得很,要从里头把事事理清了,怕还要些时日。” 第八十章 南璇(六) 静姝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道:“大哥,你猜我这次路上遇着什么人了?” 延定侧过头去:“山匪?盗跖?” 静姝“嗤”的一声笑:“要是山匪、盗跖也就罢了,那也不值得我同你说道了。算了,不卖关子了。我呀,遇着了董家五房老爷的手下人了。” “什么?董氏的人?他们来找你做什么?”延定想起粮仓之事,禁不住立起身来。 静姝伸手扯了把延定:“大哥别急,就算他们狼心狗悻,不是也没敢在路上就动手嘛?千芝堂到底是圣上刚御赐过金字招牌的,不看僧面看佛面,难不成他们还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祸事来么?” 延定沉默半晌,方道:“我道是在余杭这些日子,怕是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前次在京师时候,你提醒我说要小心董氏与曹氏,如今我算明白过来了,这两家在江南盘根错节,真当难缠。” 静姝看了眼窗前摆着的一盆树桩:“大哥,他们要真能瞒天过海,圣上也便不会叫你来这儿走一遭了。且等着,这夜路走多了,总有他们栽跟头的时候。” 隔日,余杭城中的布告栏上,突然出现了一则公告。各路人马在公告栏前涌动着,议论纷纷。这些人里头,自然也有董家五老爷门下当差的尤纲。 尤纲瞪着看了又看,又反复搓着眼睛,生怕是自己看岔了。却见那张贴出的公告上写的是:京师千芝堂,上等龙骨,一斤千两白银。 千芝堂在京师城中,除了家里侍奉老人的来买龙骨以二百两银子出售之外,余下的都以五百两白银市价出售。 如今这千两的价格一出,任谁看了都会觉得离谱。这是丝毫也不给人私下议价的机会了,而且明摆着是要把一切放到明面上来,要狠赚一笔的意思了。 谁都没有料到,赵静姝这人刚进了余杭城,不仅不去董、曹两家拜山头,反而率先在城墙之上贴了这么一张告示…… 董氏五房老爷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赵静姝小小年纪,竟然如此不知死活,还敢公然与他叫板! 这但凡进了余杭地界的药材,什么时候轮得上他人来插话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五老爷怒气冲天地带着小厮往曹府赶去。 实际上,千两的价格是在尤纲来苏北地界的时候,静姝便早就已经思量过了的。 江南各方有这样的实力吃下这批货,属于有价有市,这与京师需要考虑的面儿是全然不同的。 从前,进了这儿的药材商,因为规模不大,且人员又分散,被董、曹两家联手打压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因而就算吃了亏,这些人也只能以‘强龙不压地头蛇’为由安慰自个,把委屈往肚里咽下。 长此以往,江南药材行业也便被董、曹两家把持,就算是偶然有人表达不满,想要多赚上一些银钱,也会被杀鸡儆猴,叫那些怀有异心之人知难而退。 可在静姝眼里看来,这不过是不成文的破规矩罢了。既是无理规矩,那便是可以破的。而撕裂这层规矩的突破口,便是城门口的这张告示。 董氏五房既然先行派了尤纲来施威,那也休要怪她翻脸不认人,偏要把事情往大了闹了。 姑奶奶前世活了这八十余年,可不是吃素来的! 第八十一章 南璇(七) 静姝叫人贴出去的告示,无异于一场无形的战争。这也意味着,从京师远道而来的千芝堂东家,要么就此在江南地界永远滚出去,要么就从此在江南一战成名。 公然与曹氏、董氏为敌,余杭乃至江南各家药铺私下里非议了许多日。 纵然他们多年以来受着曹、董两家的怨气,觉得这个赵静姝有几分胆量。但是明面上,他们没有一个人敢主动找上门去,商量龙骨的事情。 龙骨再好,那也得先要有个安身立命之地,要是根子都被人铲了,那还谈得上什么安稳来?因而夹紧尾巴做人,两边都不得罪,那是最好的选择。 静姝这边,首当其冲的便是龙骨如何进城的问题。余杭的码头,一向都有曹、董的人接应,到时候要是对方设了什么局,半途将龙骨给沉了江,这事真是没地儿可说理的了。 作为从外地来余杭的商人,静姝要在余杭的码头打主意,这自然困难。更何况,不管龙骨如何靠岸,多少都会引来旁人的注意,如何秘而不宣地将龙骨送入驿馆内,成了头等要事。 未免引人耳目,鸳鸯和绿柳两个丫头分头往码头先打探了一番,看看有无将龙骨运进城的机会。 可惜,码头上到处都是曹、董两家的眼线,再加上官府的人,两人就算想尽办法接近船只,最后总要被人轰出来。 静姝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延定出了个主意。 因着流民激增,江南地区的粮仓又一时间周转不灵,圣上从京师派了几船救济米下来。这米一概都装在密闭的木箱内,所有箱子里都打上“御”字,因而一路南下也无人敢阻拦。 延定要静姝将龙骨伪装在相似的木箱中,再混杂在这批救济米之间,想来曹、董两家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决计不敢动米船的主意。 船只靠岸苏州休整的时候,静姝的人混了进去,将几箱千斤龙骨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了米箱之中。 运送米到赈济粥铺的路上,龙骨也顺道被安然送进了驿馆。 第一道问题迎刃而解,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对峙时间。好在龙骨不是寻常的药材,就算放在潮湿的余杭地区,也并不会有腐坏的问题。 延定那厢一面督促粥铺施粥之事,一面暗中继续着粮仓之案的查访。有了梁伯秋的账簿,他便有悬在那帮硕鼠头上的利剑。他只需再找到一些关键线索,便可叫人罪名坐定。 至于静姝,当然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她先找人放出一些小道消息,悄然告诉那些中小规模的药铺,倘若私下来找她商议龙骨之事,价格方面一切好说。 但是很快,静姝发现,即便是私下里,这些药铺的话事人也惧于曹、董两家威势而不敢与她多接触。 甚至还有人利用静姝私下活动这件事情,主动向董氏示好投诚,表示几家药铺已经达成了共识,绝对不可能让赵静姝有机可趁,坏了余杭地界的规矩。 实则,静姝怎会不知道人心险恶? 这不过是一次投石问路和试探,那些私下里结盟,甚至拿静姝当投名状的人,便是绝对不可相交之人。 而那些缄默着的,明哲保身之人,反倒是值得商椎之处。 第八十二章 南璇(八) “小姐,曹家和董家又派人来了。”天光蒙蒙亮,绿柳便急急忙忙地赶到屋内说道。 静姝忙出去一看,却见是尤纲带着几个面生的家伙来了。 “三小姐,小的这厢有礼了。”尤纲先是拱手行了礼。 静姝笑笑:“尤管事,这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即便已经是明里暗里短兵相接过,两方见了面仍旧是客客气气的。 尤纲笑指着一旁的脸上有刀疤的人道:“这位是曹二老爷手下当差的许平安。” 静姝瞥了眼许平安,笑着点了个头,也便算招呼过了。 许平安道:“我们老爷请我过来传个话,就说问三小姐两件事。” “哦?愿闻其详。”静姝微微笑道。 “请问三小姐,这龙骨现在在哪儿?这是其一。再者,请您将龙骨以二百两一斤的价格出让给我们铺面。”许平安呲牙道。 这是要直接将静姝告示上贴出的价格拦腰斩断,再强迫她将龙骨以低价转卖出来。这一回是两厢硬碰硬,几乎谁都没有再退一步的可能。 尤纲看了眼静姝,忙又补充了一句:“三小姐是聪明人,您该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 闻言,静姝“嗤”的一声笑:“什么俊杰,我是不晓得的。我不过就是一个小女子,哪里晓得该怎么做?倒是几位今儿个来驿馆这架势,倒是真叫人吓一跳呢。” “你们来的意思呢,我是听明白了。但是我若不照办,又该如何呢?” “那您这一趟不止白来了一趟,也休想全身而退出这余杭地界。”许平安狰狞着脸说道。 这已经不仅仅是龙骨的事儿了,对方已经将威胁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了…… 要么把龙骨留下,要么把命留下,这跟杀人放火的恶匪有什么区别? 静姝暗暗撺紧了手心:“几位请回吧,我这儿也没什么可多说的。” 尤纲与许平安对望了一眼,他们在静姝的脸上没有看见一丝一毫的恐惧,反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 “三小姐,您该多思量的,毕竟……”尤纲想了想,复又想说道。 静姝摆了摆手:“鸳鸯,送客。” 鸳鸯垂了头,朝着尤纲与许平安等人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尤纲甩了甩袖子:“那就请您好自为之吧。” 等到这几人走了,鸳鸯禁不住忧心忡忡道:“小姐,这下可如何是好?听方才董、曹两家的意思,咱们这次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难不成真要被困在这儿了?” “既然是来做大买卖的,哪有容易的捷径可走?曹、董两家在本地的势力根深蒂固,要撼动当然不易。从贴出告示那刻开始,我们便不可能再有讲和的余地。”静姝定声道。 “可是小姐,听他们方才的口气,万一他们狗急跳墙,真的……”绿柳做了一个刀子割喉的手势,后面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怕什么?来都来了。再说了,市井里头,说的最多的便是‘富贵险中求’。战场上求战功是如此,做生意更是如此。到时候万一真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也是个人造化。” 静姝说话的时候,颇有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在。 “话说是如此,可是这会咱们不上不下的,该如何是好?前头龙骨藏着掖着出不了手,后头又有曹、董两家虎视眈眈,这会真是骑虎难下了?”鸳鸯想想就觉得头疼,也实在不知道眼前的僵局,她们应该如何去化解。 “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静姝眼中的火复又燃起。 第八十三章 南璇(九) 如今僵局摆在静姝面前的选择是显而易见的,要么放低姿态,在曹、董两家面前摇尾乞怜,请求他们接受降价的龙骨。 要么她坚决不从,不过就是破罐子破摔,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实则这些并非上上之选,但是一个京师的药铺魁首,只要低头一次,那么往后不仅仅是静姝一人,便是整个京师城的药商往后在江南做生意都是刀尖上踩着的。 这个要强的静姝,即便已经被逼到这个份上了,她依旧不肯轻易认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凡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站出来就是要比曹、董两家高一个头来! “小姐,要不写封信去京师,请三太太想想法子,看看晏家是否可以出面调解一下?”绿柳知道,这次静姝是真真的遇到难关了。 ”三太太虽说是自家人,可是说到底,就算要找她帮忙,那也要有个度。先前大哥南下,她便已经出过力了。如果这次又劳烦她,兴许咱们与曹、董两家之间还有个转圜的余地。但若是如此,那我又何必亲自来这一趟呢?” “要不然,还是同大少爷商量看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好法子?”鸳鸯忧心道。 静姝摇了摇头:“休要乱了阵脚,要记得,咱们来是为了帮助大哥的,而不是来添乱的。” “你们也别急,这事儿容我仔细想想。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偏是不信了,这曹、董两家能耐再大,能大过天去?”静姝笑着回了一声,示意两个丫鬟先出去,让她一个人呆一会。 出了门外,鸳鸯与绿柳互望了一眼,都禁不住叹出一口气来。 “鸳鸯,你说咱们这次,是不是死定了?”绿柳小声嘀咕道。 鸳鸯撇了撇嘴:“我不知道这事儿该怎么解决,但是不论如何,咱们应该相信小姐自有妙计。前次在荥阳,那周老太爷不也为难咱们么?还有那宝仁堂的阴谋诡计多骇人,最后不也是小姐化解的。” “吉人自有天相,小姐这样好的人,总会逢凶化吉的。” “嗯。”绿柳回身望了眼紧闭的屋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昏暗的屋内,静姝拿起一瓶小酒。酒液一点点的从口里灌入,她小心翼翼地吞咽下去。一股温温热热的东西顺着喉咙往肚里涌。 嘴巴里一时间充满了一种辛辣的酒味,惹得人喉头毛躁,直想要咳嗽。 静姝缓缓地咽下唾沫,想要把这种毛刺刺的东西给抹平。可是她一张嘴,刹那间就忍不住呛了一声,猛地咳了起来。 暗色中,她紧紧捏着酒瓶,喝了一瓶又一瓶。 第二日,等到鸳鸯和绿柳推门进来的时候,差点被满屋的酒气熏的栽了一个跟头。 鸳鸯一面煽着酒气,一面忙将窗户开起:“小姐,你要觉得心里头烦闷,稍微喝点就是了。小酒怡情,也什么了不得的。可是喝多了,到底伤身呢。” 静姝倚在床边,目光闪亮笑道:“可我觉得这酒够劲道呢。” 第八十四章 南璇(十) “鸳鸯、绿柳,你们去准备笔墨纸砚。昨儿个我想了一宿,坐以待毙是不行的,咱们得主动点走出这困局。我要把龙骨的价格重新调整,你们再重新贴出去。”静姝笑道。 鸳鸯研着墨,看了眼静姝:“小姐,您这是准备要把定价往下调么?” “不必担心,不论我写了什么,你们只管贴出去就是了。”静姝说着,提起笔就重新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张告示出来。 鸳鸯与绿柳看了眼静姝写在上头的价格,面面相觑的简直说不出话来。 董、曹两家要求她们将龙骨价格降到二百两白银,而静姝这厢不仅没有照办,反而把原有的价格调高到了整整一千五百两白银! 鸳鸯简直不敢置信,生怕自己看错了一般。她揉了揉眼睛,犹豫道:“小姐,真就这么贴出去了?” “贴,而且要大大方方的贴出去,最好叫全余杭城的人都看的清清楚楚的。”静姝微微笑道。 鸳鸯从驿馆出门,直接就往城墙处赶。眼见着丫鬟将原有的龙骨告示撕下,围观的人都以为是赵静姝妥协了。 果然就是雷声大雨点小,这江南地界上谁还能掰得过董、曹两家来? 大大小小的药铺伙计和掌柜们也都跑出来看热闹,他们都想着出来看静姝的笑话。可是等到看到新贴出的告示的刹那,看到“一千五百两”白银的字样,所有人都震惊住了。 一千五百两买一斤龙骨,这跟抢银子有什么区别?原先的千两就已经够贵的了,现在不仅没降价,反而涨了?! “疯子!这个千芝堂的当家就是个女疯子!” “她是不是以为在余杭可以为所欲为,根本没有人能够管得了她了?” 咒骂声此起彼伏着,所有人都没有猜到,静姝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应战。 董家五老爷一听静姝所为,怒不可遏地当场便摔了一盏茶盏。董家手下的小厮来到城墙边上,直接就将那团告示狠狠撕下,扔进了护城河内。 再说那厢,静姝在驿馆内等着鸳鸯归来,左等右等却是始终不见鸳鸯的踪迹。绿柳急了,便出门去寻鸳鸯,可是这城里头人海茫茫,她又能去哪儿呢? 静姝原以为鸳鸯这丫头是贪玩,许是路过什么胭脂水粉的铺子,一时看花了眼睛,也就回来晚一些。 前些时候还听她说起过,说是哪些铺面的胭脂最红,哪些铺面的布料最受城里头夫人小姐的喜爱。只要一说起吃喝玩乐,鸳鸯便是头头是道。 静姝对鸳鸯管教不算严厉,便是偶尔插科打诨,玩耍的忘了时辰,静姝也从来不苛责。 可是一直到这一日天黑,还是不见鸳鸯的身影,静姝便心下起了狐疑。她忙找到延定,说了此事,兄妹俩一合计,都觉得该是出什么事儿了,于是商量着派人出去分头寻找。 静姝一直找到深夜,始终没有任何进展。直到她回了驿馆,绿柳冲过来说是有人射了一封箭信进来。 静姝手里捏着那封信笺,一张脸被烛火衬得煞白。她略略稳了稳心神,这才将信笺展开。 “鸳鸯被劫匪绑了……“静姝呐呐道。 “这下可如何是好。”绿柳一听,直接便起了哭腔。 第八十五章 南璇(十一) 静姝原本想着,就算有人要对她或者大哥下手,那也总归要投鼠忌器,该是不敢随意从驿馆处打主意。 只是她千算万算,没料到这些人龌龊到竟然会对自己底下人动手。倘若是寻常人,或许对身边一个丫鬟失踪并不会如此上心。 而那人偏偏是与静姝朝夕相伴,情同姐妹的鸳鸯,静姝又岂能袖手旁观? 静姝眼角的余光看了眼惊慌失措的绿柳,晓得她是吓坏了。静姝深深地吸了口气,在这里,最不能慌乱的人便是她。倘若她都乱了阵脚,也就没人可以再帮着拿主意了。 “不急,上面还写了,要五百两黄金去赎人。只要是开口要钱的绑匪,那便还算有所求,也就是有转圜的余地。” “五百两黄金呀,这可也不少。”绿柳哭道:“早知道这样,就该我与鸳鸯一块出去,人多也好壮胆。那样对方就算是动手,也得多考虑个人呢。” “这不怪你,是我大意了。”静姝仰起脸来,凝视着头顶上的黑影,一动也不动的。 半晌,她方才垂下脸道:“绿柳,你去小厨把菜端上来吧。” 绿柳去热了饭菜端来,静姝要绿柳坐下一块吃。绿柳却是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停了筷子。静姝勉强吃了一些,而后就打发绿柳先去休息。 独自躺在床榻上的时候,静姝眼前闪过的都是鸳鸯的面容。她睁着眼睛,心下不住地想着,倘若鸳鸯此番有个三长两短,那她还有什么颜面再回京师? 再说那绑票的人,为何不多不少正好要五百两黄金?她这次南下余杭,身边至多也便这么多的盘缠用来傍身。莫非,那些人是知道她正好有这些数目? 再说绿柳提到,那是一封箭信,看木梁上的痕迹,是功力深厚之人。要说有这般功力的,绝对不可能是一般的草莽匪徒。 而能请得动这样的高手的,整个余杭城内除了董家或者曹家,还能有旁人么? 这就是他们前些时候的警告……. 只是静姝万万没料到,事情竟然会落到鸳鸯的身上。 这事儿她越想,越觉得事情脉络逐渐清晰起来。倘若真是董、曹两家出的手,那她便是上门要人也是徒然。 对方既然敢动手,那便一定是做了万全之策的打算。这事儿不像龙骨的议价,还可以通过城墙上进行公开较量。 第二天一早,绿柳忽然一脸惊吓地跑进来喊道:“小姐!不好了!今儿个一早我听老高说,外头都在传,说是城墙脚下死了个年轻姑娘!” 静姝一时间如雷轰顶,一把抓住绿柳道:“你再说一遍,是谁?是谁!” “小姐,我也不知道,只是方才听老高说的。”绿柳红着眼眶道。 静姝顾不得旁的,扯上绿柳就往城墙根赶:“走!咱们去看一眼。” 两人一路出了驿馆,一路跑着片刻都不敢耽误。静姝只觉得喉头发紧,整个人简直喘不过气来。 她眼前不停地闪现着绿柳的身影,摇摇晃晃的,简直要把人给折磨疯了。 好不容易两人到了城墙边上,这个时候就看见一群人围着一处角落在那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第八十六章 南璇(十二) 昏沉的天色将城墙一带都渲染成了凄凉的色彩,成群的麻雀掠过,发出呱燥的声响,连带着激起人心底的悲哀之情。 静姝跌跌撞撞地进了人群里头,瞪着眼睛看了一眼,嘴巴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那人并不是鸳鸯,是个同样年轻的可怜姑娘。 回到驿馆之后,静姝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期间绿柳来唤了静姝几次,她都无动于衷。绿柳吓了一跳,怕是小姐病了,忙又跑去找赵延定。 延定一来,静姝只是望着他,却是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三妹,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不是都看清楚了,那不是鸳鸯那丫头么?”延定拍了拍静姝肩膀,想着她许是吓坏了,一时间心疼道。 静姝顿了顿,半晌方才开口道:“大哥,不行,我不能在这里呆着,我得出去想法子救人。” 延定道:“这事儿你就交给大哥来办吧,你先歇着,养养神,好不好?” 静姝摇头:“他们分明是冲着我来的,不该让鸳鸯替我受苦。” 延定拽住静姝手腕:“我知道你心里头看重鸳鸯,自小便把她当自家姊妹看待。但你也休要慌了神,这会只要还没别的消息,那便是好消息。” 静姝摇了摇头,沉吟半晌,又道:“大哥,你也休要安慰我了。你觉得这事儿是曹家做的,还是董家做的?” 延定觑起眼眸:“我倒是觉得,这两家看着都有嫌隙。” 静姝定定地望着延定:“看那封信笺的字迹,一看便知是曹氏融合了柳体所自创的曹体。曹氏一族出过不少书法大家,要说旁人要学个三分像,那都是颇有难度之事。” “但这事牵扯甚多,想来也不光光是曹家的人,董家定然也没少在背后使力。” “三妹,想来你该是有主意了的。说吧,需要大哥为你做些什么?”延定很有默契地问道。 “这种时候跟曹、董两家怄气没用,花钱消灾更是不可能的了。我就想问大哥借两个人,不知可行?”静姝直言。 延定也不问静姝缘由,只沉静说道:“宋禾办事还算牢靠,再添两三人,该是可以行事的了。” ———— 再说那厢余杭城北,有一处宅邸,靠近城郊,周围环境清幽,甚少有人来往。曹家二爷新纳的妾侍吴氏,因为不被正房夫人所容,因而便暂居在此处。 宋禾早就先行和人来此处勘探过,因而再来更是轻车熟路,穿街走巷丝毫没有迟疑的。 吴氏的住处是独门独院,没有城中大宅那般讲究,因而宅邸外头的围墙也是低矮。像宋禾这样有功夫的人,只需要轻轻一跃,便能翻进院中。 此时正是夜幕刚刚降临,宋禾等人悄然进了宅邸,就看见一处厢房的窗户上映衬出两个人的倒影来。 宋禾朝着身后的随从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而后蹑手蹑脚来到窗下,仔细听着里头的动静。 这时候就听见里头有一男子低笑道:“你们家老爷这会真不会来么?” 第八十七章 南璇(十三) 女子假嗔道:“这有什么,我家老爷今儿个被家里头夫人拦着,说是要给她过生辰呢。哪儿能走得开呢?既是吃了生辰酒,那夫人定然会想法子留人在家里过一夜的。我们老爷要是有这本事,早就把那夜叉搞定,接我进府了。又何须我在外头吃这苦处来?” “我想你们老爷是没这福气来你这儿消受的了。”男子调侃道。 女子伸手捶打着男子肩头,低声笑道:“你且等我一会。” 说完,女子般作势要出屋外。 宋禾与身后随从对视了一眼,对方会意跟着点了个头。 却见那吴氏婀娜地摇曳着身姿,穿出院子,预备往偏厢去,似是要取些什么东西。她这人才跨出了院外,突然就觉得身上一紧,被人结结实实地擎住了。 吴氏惊恐地张大了嘴巴,只是还没等到她尖叫出声,嘴里早就被塞了一团棉絮,且堵得严严实实的。 她睁圆着眼睛,无力地看着自己被两个陌生男人挟持着出了院子。她几乎脚都没着地,就那么一路被人带到了荒郊野岭。 宋禾料定,在屋里的那人不敢随意追出来看个究竟,因而绑了吴氏这件事情便越发的有条不紊起来。 荒郊深处有一处废弃的破庙,宋禾等人将吴氏绑住。然后将一早准备下的纸张,用箭头狠狠插在梁柱上扎进去。 那箭头便是当初绿柳在驿馆看到的那支,这也是静姝以牙还牙的意思了。 彼时,吴氏早就吓得昏厥过去。宋禾则带人迅速离开破庙,消失在苍茫荒野深处。 隔日,曹家二老爷发现吴氏不见了,自是大惊失色。他亲自带着家丁出门寻人,到处搜查着爱妾的下落。 等到傍晚的时候,才听人来报,说是有樵夫在荒郊的破庙里发现了吴氏的踪迹。 曹二老爷慌忙赶过去,就看见吴氏头顶用箭头插着一张字条。 却见上头赫然写着“天理迢迢,报应不爽。你敢绑人丫鬟,自有人绑你妻妾。” 落款处,写的是“燕子”字样。 曹家二老爷是什么样的人物?自是横行余杭地界,无所顾忌。可是一旦遇到这破罐子破摔,光脚不怕穿鞋的匪徒,多少也要忌惮几分。 燕子是江南一带如雷贯耳的侠盗,一贯劫富济贫。曹二老爷虽然请得起功夫高强的绿林好汉,可就唯独这位燕子爷,他虽没见过,也最是拿捏不得。 曹二老爷自然知道,这字条上头说的是赵静姝的贴身侍婢鸳鸯被绑之事。因而心知肚明,这绑人的事情定然是赵静姝派人干的。 只是他实在不敢断定,这是真燕子,还是假燕子。而赵静姝与他又有什么瓜葛,更是无从查起。 本身这也是董家五老爷出的馊主意,他不过过个手的事儿。若是跟赵静姝的恩怨,反惹来了燕子这些人介入,那真是给自己惹了一身腥了。 曹家二老爷思忖再三,最后还是对着手下人大手一挥。小厮会意,立马就去仓库将那鸳鸯给释放了。 等到鸳鸯回驿馆之后,曹家二老爷还私下派人前去查看,想知道这赵静姝到底和燕子是什么关系。 回来的人都说,驿馆就赵静姝和赵延定兄妹俩进进出出,压根就没燕子什么事儿。曹二老爷晓得自个是做贼心虚,上了静姝的当了。 可是事已至此,也便只得不了了之。 第八十八章 南璇(十四) 圣上遣人送来的赈济粮在延定主导下,有条不絮地在粥铺分发了下去。与此同时,粮仓的事情,因着梁伯秋提供的账簿,延定查起案来也便愈发的便捷。 整个粮仓的账目实则问题不止一两点,除了粮的出入库数目不对以外,甚至于以往几年粮仓多次施粥、救济的具体数额都对不上。 所谓积少成多,这账目越久,也便越是难理清,到最后也便是一本糊涂账。按照梁伯秋的说法,先前几位管粮仓的大人,恐怕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 诸如这账目上写的入库米十袋,实则最后真正入库的也就只有一半都不到,余下的不过是往麻袋里掺些石子滥竽充数。只要不当众点验,不过面上看着,大致能过得去也便算了。 至于这被偷梁换柱的米,多半是被曹、董两家,还有几位粮仓的大人给私下瓜分掉了。这还没算上孝敬知县、太守的那些好处来。 有时候朝廷逼得紧了,这粮仓米数交不出来,这帮硕鼠就心照不宣的将压力干脆转到一些佃农和小地主的身上。 因而江南地区的米价也时常不稳定,有时候甚至没闹天灾,都会有飞涨的时候。朝廷问起,他们便一口咬定是天灾,前几任钦差来的时候,还煞有其事地弄了几只蝗虫来充数。 这自古以来,蝗灾也是常见。钦差到了地里,也不好说这儿无虫害。再加上地方的勾结,甚至通到了京师里头,纵然前头的几位钦差想要查,也是什么都查不明白。 这些七弯八拐的门道,还是延定多番走访查探才明白了个四五六。暗地里,那粮仓的脏事儿就更多了。 梁伯秋这样的清廉之人还是少数,这粮仓看守的小厮,说不准都能拿几份孝敬的赏钱来。因而这粮仓虽然早就空了,实则却又是外头人人都艳羡的肥差。 而这世上的事情,就是无巧不成书。在梁伯秋被延定秘密送往京师的途中,又巧遇了这到处避祸的打更人。 打更人在粮仓纵火案那一日,恰巧在附近经过,因而目击了整件事情。他收了董、曹两家的好处,原本想着远走他乡也能过好日子。 只是没有料到,他与梁伯秋一样遭受到了刺客的追杀。如今对打更人而言,余杭已经是回不去了的,如今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因而,他索性与梁伯秋结伴,一道进京。 至此,延定几乎已经将粮仓失火的来龙去脉,理清的差不多了,继续在余杭逗留已经没了必要。这龙潭虎穴闯的既是差不多了,也便到了回程上路的时候了。 明面上,延定自然不能叫人知晓自己的计划。不过找了个由头,说是偶感风寒,身体不济,自个是办差不利,要回京去圣上跟前去请罪。 赵延定要回京了,那静姝自然不大可能继续在余杭待下去。 驿馆里面,诸人已经开始准备打包行李,预备不日便要离开余杭。 而曹、董两家,以及余杭其他的商铺诸人也都在注意着静姝的一举一动。 大家都认为,赵静姝之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让董、曹两家下不了台面来。要说能从余杭全身而退,把龙骨再平安带出余杭城,这根本就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小姐,咱们就这么收拾,准备走了?”鸳鸯看了眼在院子里忙碌的老高,禁不住开口问道。 静姝笑笑:“大哥都要走了,咱们自然一块跟着走。” “那龙骨怎么办?他们能让咱们再平安无恙带回去啊?这会要说再重新从码头走,怕也是难办呢。”绿柳问道。 “这事儿好办。“静姝似是早就想定。 第八十九章 南璇(十五) 鸳鸯与绿柳并不太明白,静姝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她已经有了主意。 这时候静姝忽然起了身,向外走去,鸳鸯与绿柳赶紧跟上。这时候静姝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的偏厢,将里面的画略略移开,里头的暗室跟着暴露在眼前。 静姝指着里头的木箱道:“你们去喊人来,把这些龙骨全部都搬到驿馆外面去,动静要大,旁边看热闹的人越多越好。而且全部都搬出去,一个也别落下。” “小姐,这要搬出去?”鸳鸯睁圆了眼眸,先前为了将龙骨运进城并且藏好,他们可是废了不少力气。 如今竟然就这样直接拿出去示人? 诧异间,鸳鸯和绿柳还是去喊了几个小厮过来搬箱子。几个人进进出出地搬着,很快就引来了许多人的关注。 这时候,延定也走到大门前,看到静姝如此,也没有多说什么,不过在一旁看着不作声。他知道,三妹如此,一定有她的理由。 “再去拿多些煤油过来。”静姝凝视着木箱大敞里的龙骨,笑道。 “煤油?”绿柳答应着,斜眼看了眼鸳鸯,还是回头吩咐人赶紧送来。 静姝手里拿了煤油灯,走到那些龙骨跟前,一箱箱地看过去。然后她亲自将几壶煤油提起,直接泼到那堆龙骨上面,然后直接将空壶甩了出去。 她当着众人的面,将煤油灯直接扔了进去。顷刻间,烈火纷飞,日光照耀的驿馆门前格外刺眼。 “天呐!这是在干什么?” “这女人疯了么?她在烧什么!” 静姝站在边上,微微笑着看着。火势随着风越发汹涌,连带着龙骨烧焦的味道,很快席卷了整条大街。 “老爷!不好了!赵静姝在驿馆门口烧龙骨了!”尤纲急急忙忙从人群里重回董府,向董家五老爷急报道。 董家五老爷一听,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这时候,曹家二老爷也听到了风声,正赶到董府来。两人一合计,都决定直接去驿馆门前看看,这个赵静姝是不是真的在烧龙骨。 这龙骨价值连城,赵静姝要是一把火烧光了,那就算没都没了。董、曹两人都不相信,赵静姝有这样的魄力和决心。 他们甚至认为,或许这是赵静姝离开之前的虚张声势,烧的不过就是一堆假东西。而她真正的目的,为的就是将真正的龙骨隐藏过去,好掩人耳目偷运出城。 然而,等到他们一道赶到的时候,却发现一切都并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赵静姝烧的压根就不是什么赝品,而是实实在在的珍品龙骨! 龙骨燃烧的时候,里头有一种独特的类似蚕丝烧焦的味道,而这种味道是其他东西所代替不了的。 即便只是靠着浓烟滚滚中的残存龙骨去看,曹二老爷和董家五老爷也能知晓,这火里头烧的都是真正正正的龙骨。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静姝这种镇定自若的气度所震慑住了,她烧的不仅仅是龙骨,更是一种涅盘炼火的行为。 一个药材商,药材就是安身立命的处世之道。赵静姝宁可烧了龙骨,也不愿意将它们低价售卖,这是她的决心和对敌人的轻蔑! 第九十章 南璇(十六) 曹二老爷和董五老爷都被静姝所为震撼住了,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她竟然会如此决绝地处理掉这一批价值连城的龙骨。 江南地界上是没有龙骨的,更何况这一批还是珍品。开药行的莫说是一块龙骨了,就算是小小一颗药材,都要极为小心珍视地对待。 而赵静姝竟然就让几大箱的龙骨都变成灰烬,付之一炬? “真的是疯婆娘!龙骨卖不出去就烧?”董家五老爷有些急了,禁不住骂骂咧咧嚷了起来:“你到底懂不懂做药行的规矩?!” 火已经烧起来了,如果赵静姝今天拿出的是这一次带到余杭的所有存货,那往后余杭地界上就一点龙骨的踪迹都别想看到了。 原本唾手可得的龙骨,如今岌岌可危,这会曹、董两人反而比静姝都要着急。 虽然他们没有真正拿到龙骨,但是事先便已经放了风声出去。上至太守,下至本地富户,这说好给货的事情哪有变卦的?要是失了约,往后他们还有什么颜面? 曹二老爷和董五老爷以为,用往常那些对付寻常人的狠手腕,好好教训一顿赵静姝,甚至便是半路杀人拿货都在所不惜。 可是这会,他们已经发现,静姝一点都不好对付,甚至还把他们拉上了一条下也下不来的船上。 董家五老爷发急了,忙让尤纲去请了杜长淮做说客。杜长淮听了来龙去脉,心底倒是不大情愿多管闲事的。只不过碍于情面,又推诿不得,因而还是同尤纲走了一趟。 “静姝,你这是何必呢?这龙骨带一趟南下也不容易,何苦跟自个过不去?”杜长淮好言相劝道。 静姝跟杜长淮见了礼,转身又对小厮道:“不要停,继续浇上煤油,把院子里的柴火都拿过来,全部都烧掉!” “院子里还有几箱龙骨,也拿出来倒进去!” 杜长淮见势不妙,忙到延定身边小声道:“延定啊,你快劝着点静姝啊,她这么个烧法,闹得太过了。” 延定觑眼瞧他,笑道:“三妹在家胡闹,父亲和母亲都管不了,更何况出门在外呢?不是我不帮忙,而是我虽是大哥,也是拿她没辙的。”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再烧下去就什么都没了!”董家五老爷急得上前怒目而视道,伸手一个巴掌便要下来。 静姝一个回身就擎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狠狠地甩了出去:“董老爷,这么多人看着呢,休要无理。你们不是想好了,要联合起来抵制我的龙骨,叫我一根也卖不出去么?” “可偏生姑奶奶我性子大,脾气急,你们越是如此,我越觉得这龙骨留不得。既然带不回京师,那我索性就一把火烧光了,咱们谁也别要这玩意儿了!” 静姝一面说,一面又进到院子里亲自搬了一箱龙骨出来,继续往火里扔。 “行了!别扔了!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停手?”董家五老爷揉着方才被静姝掐疼的手腕,狰狞着面孔喊道。 静姝笑了笑:“这把火都烧起来了,还能有停下的时候么?” “你说吧!多少价?我买!我买还不成么?可别再烧了。”曹家二老爷忙接话道。 第九十一章 南璇(十七) 水车一辆辆地赶来,不停地有人往火堆里浇水,拍着扫帚灭火。 静姝回过身去,透过熊熊燃烧的烈焰,凝视着曹家二老爷和董家五老爷。 果然如她所料,曹、董两家不管跟她闹到什么样的地步,只要是牵涉到了实实在在的利益纷争,那么他们就不会坐视不理。 不管之前他们之前是绑了鸳鸯,又或者是要准备半道截杀静姝夺取龙骨之流,所有的一切危机和杀机,都可以因为利益而湮灭于无形之中。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这一点道理,曹、董两家能做到今日之局面,不会不懂。 他们胸有成竹,眼睁睁的看着即将到手的利益欲要倾覆之时,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过往的一概矛盾抛开,用一种纯粹的商人的目光去选择一条保留利益的路。 龙骨所能带来的价值,比杀了赵静姝更为要紧。这一点,曹氏和董氏便是没有言明,心下也自有共识。 曹家二老爷那一声喊,几乎已经无疑于是一纸投降的文书。与其跟赵静姝斗得两败俱伤,他宁可选择将这些龙骨给留下来。 不过接下来谈判的事情,静姝却没有再出面,而是将事情全部交给鸳鸯和绿柳来办。 她无非就一个意思,讨价还价的可能是没有了的,就按之前城墙上贴的一口价把所有龙骨吃下来,连带着外头烧毁的龙骨也要赔偿。 总而言之,曹氏与董氏将所有龙骨的损失都照价赔偿,还按一千五百两白银的价格将剩下的龙骨全部买掉。 曹氏与董氏为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们从这一刻再也不敢轻视静姝。 而余杭闹的满城风雨也传到了京师里头,此后人人都知晓,赵静姝是个惹不起的“疯婆娘”了。 静姝不光光将眼界放到眼前这点利益上,她还主动将所赚得的银两让出,大半都要大哥上交到朝廷。 说是身为大钺子民,要为君分忧,主动解决朝廷燃眉之急,愿为灾民重建和救济出一份自个的心力。 机缘巧合之下,静姝这次将危机主动转变成机遇,一跃成为整个大钺都颇有名望的药商。 回京途中,静姝与延定商议,先派宋禾等人假意走水路回京。而静姝兄妹俩则乔装打扮,一路走小道,避开苏北地界,转从赣北区域山地回京。 果不其然,如静姝所料那般,宋禾带人走了水路后不久,就突然遭受到了水上的盗匪袭击。这些盗匪显然不是一般劫财的寻常匪徒,上来就直奔船内,寻找赵延定所在的厢房。 船舱厢房内早就布下天罗地网,几个匪徒一箭刺中被褥,等到拔出的时候发现,里头不过是个草扎的假人。 这时候,宋禾带人如天兵一般从天而降,直接从厢房四处将匪徒层层围住。一番激烈打斗之后,匪徒被纷纷擒拿住了。 就在宋禾命人五花大绑之际,不料这些匪徒舌下早就藏了毒药,纷纷咬破自尽而亡。 延定与静姝回了京师以后,又连夜带着在此恭候多时的梁伯秋,还有打更人进宫面圣。 在圣上跟前,延定将账簿呈上,又有梁伯秋与打更人的证词为佐,粮仓失火舞弊一案的来龙去脉,也便一并明了了。 孙将军与童石等人正率领着大军与俘虏班师回朝,在凯旋途中临时接到圣上密旨,又改道余杭,亲自抓了余杭知县、太守,还有曹二爷、董五爷等人进京审讯,等候发落。 至此,闹得沸沸扬扬的余杭粮仓一案,暂时告一段落。 第九十二章 梦入芙蓉(一) 冬至时节,孙将军与童石率领着孙家军,还有大批的南蛮俘虏,以及余杭的一众犯人班师回朝。 孙将军要在城郊整顿人马,因而率先进城的是童石。圣上隆宠,允童石骑马进城。入城的时候,街边挤满了围观的人群。 童石抬头看了眼一望无垠的天际,想起离开京师前的种种际遇,有一种拨开云雾见光明的畅快感。 京师的人们在街头到处呐喊着,欢迎凯旋归来的将士们。花红柳绿的街头飘扬着各色绸带,还有杂技艺人们的精彩演出助兴着。 得知童石要回来了,赵婉一早便守在了街边。她穿了一身翠绿色的褶皱裙,上搭着一身小袄,嘴角淡淡的含着一抹笑意。 她安静地在人群中张望着,一双眼睛透着期盼的目光,贝齿咬着下唇,寻找着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 一行人马是从南门入城的,将士们知道要进城了,都双唇紧闭着,抬头挺胸之间走出的都是大钺将士的浩然之气。 一张张的黝黑面孔之中,身材高挑的童石骑在骏马之上,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不住有年轻的姑娘往马上扔着鲜花、绢帕,各色花花绿绿的碎纸洋洋洒洒扔了童石一身。 不住有人往前涌着,赵婉人娇小一些。她突然吃痛地惨叫一声,似被人绊了一跤,眼见着就要摔倒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熟悉的身影突然从马背上飞跃而下,将赵婉猛地一抱,而后轻巧地避过身去。 这时候漫天的纸屑又洒落了下来,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赵婉望着眼前那双坚毅的黑眸,一下就湿了眼眶…… 将军府,钱氏从兰福院而出,一路行至济梅院。彼时,晏氏尚还在敞厅望着门前那株菊花出神。 “大太太来了。”一旁丫鬟小声提醒了句。 晏氏回过神来,忙见了礼:“哟,您来了怎么不提前遣人来报一声。看我这什么都没备下呢。” 钱氏禁不住道:“听说,这一次打了胜仗,童石立下大功,圣上龙心大悦,说是准了骑马进城呢。这热闹平日里可没有,你就不想出去一块看个热闹么?” 晏氏淡淡一笑:“婉儿这丫头晓得人要回来,前些时日起就坐立不安的,食不下咽还消瘦了一些。她要去也便去了,我倒是不愿同她一般见识。” 说话间,晏氏扶了把钱氏,一块跟着踏上台阶进了屋内。 “既然人回来了,那亲事也该准备起来了。想那童石千辛万苦去了一趟南境,总也算是不辜负婉儿对他的期许,讨了军功回来。这一次,圣上必定是有重赏的,到时候封个将军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钱氏笑道。 晏氏抬头望着钱氏:“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我倒是不定觉得能如何了。这童石本是戏子出身,江湖里打过泥水滚的。但凡一朝得了势,还指不定会如何作想呢。” “他这人还没进城呢,就有多少媒婆想要上门说亲了?更别提那些皇亲国戚了,个个都是人精,眼睛盯得紧呢。大姐,你说,要是有哪个郡主、县主,甚至是公主瞧上了童石,他能拒绝么?” 钱氏想了想,一时却是作不得声。 她拿起热茶,缓缓咀嚼了一口:“你说的也不是没有理儿,若是如此,倒是白白苦了婉儿一片真心痴盼了。” 第九十三章 梦入芙蓉(二) 晏氏想的并非没有道理,这童石原是在江湖险恶里面艰难求生的人。一旦一朝得势,这人心是否还如从前那般,实在没有人能下个定数。 赵婉心思单纯,一旦认定了的事情就绝对不会有什么改变了。她盼着、望着这么些日子,却也绝对没有过这般计较。 孩子不那么想,倒也没什么,可是晏氏作为一个母亲,却不得不为她多思量。更何况,一个有功在身的人,有时候亲事也不由得自个做主。 倘若圣上早早便有了主意,下了诏书要赐婚,那又该置赵婉于何地呢?届时,只怕是就算童石心意不变,许多时候也由不得他自个了。 思绪间,晏氏在香案前点了一炷香,在三脚青铜炉里插上,而后对着佛像拜了又拜。她并非见不得童石好,知道童石遇险,赵婉心如刀绞的时候,她也曾在佛前许过愿。 只是如今看着童石归来了,她却愈发觉得心事有些沉了。晏氏心下是矛盾的,但这也是她对赵婉的一片爱女之心。 钱氏进到湖心院的时候,静姝正在拆着棉花被褥。静姝是节俭惯了的人,因而总是摸索着想要节省一些府里头的开支用度来。 虽说前次余杭之行,龙骨所赚得的银两颇多,但是这也不是乱花钱的理由。普通百姓家里头,要积攒几床棉被都不容易,因而静姝便更觉得不该随便糟蹋东西。 再说这日子一到了冬日,棉絮就很容易因为盖久了而有些发硬。就算是拿到太阳底下晾晒一番,也免不了有些发冷。 寻常会过日子的府邸,一般就将棉絮拆开,重新送到专门的店铺里头去弹棉花,弄成一床新被子,然后就分发给底下的奴婢、小厮们。 要说在过去,将军府就一直是如此勤俭持家过日子的,她们从来不在乎外头人会如何评价。与其要那种虚无的面子,还是实实在在的过日子比较要紧。 里子与面子,要讲究一个度,这是老太君一贯的宗旨,府里头也不管各房如何作响,这行的规矩也便按着这套来。 静姝停下手里撕扯着的棉絮线丝,抬起头来对着钱氏盈盈作揖道:“母亲怎么来了?这会不是该在佛堂礼佛么?” 钱氏在静姝对面坐下:“我去三太太房里坐了会,路过这儿就来看看你。这拆棉絮的活,交给鸳鸯、绿柳去办就是了,你何苦费这个心神?” 静姝笑道:“这俩丫头自还有铺面上的差事要去跑,我就在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也不算将这日子给荒废了。” 钱氏伸手捻了把线头:“我瞧三太太这是心里头担了心事呢,我这看着也有些不是滋味。也不晓得婉儿那事儿,往后该会如何呢?” 静姝道:“母亲,婉妹都等了这么些日子了,终于盼到童石归来,咱们就替她高兴就是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话是如此,你就这么信得过那个童石啊?他可是戏子出身……”钱氏抬眼凝视着静姝道。 “母亲,你可信我?”静姝微微笑道。 “那是必定的,我若是不信你,还能信谁呢?”钱氏拍了拍静姝手腕道。 静姝笑笑:“那不得了,您既是信得女儿,那也便该相信童石这心没有坏。我想,他是不会负了婉妹这片心思的。咱们就等着吧,过不了多久,也该有人上门来提亲事了。” “那要是万一,圣上……”钱氏欲言又止。 “母亲宽心,我自有替婉妹打算。”静姝胸有成竹道。 第九十四章 梦入芙蓉(三) 再说那厢,屺瞻代圣上去宣读圣旨,说的是孙平勇与童石等人此番在南境山立下大功,因而宫中广开筵席,预备与民同乐,热闹个七天七夜方才罢休。 屺瞻念完圣旨的时候,却没有从童石脸上看到丝毫喜悦的情绪,反倒是有些愁云惨淡的模样。 原来,童石正在为钱发愁,他急需要一笔钱,差不多黄金百两。 就他自己而言,省吃俭用惯了,平时也没什么额外的开销自然是用不到这笔钱的。急需钱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安抚那些在南境山阵亡将士的遗孤家人。 当初战事打的最为困难的时候,他们曾经短暂与孙将军失散了,以至于打到最后,连清洗伤口的盐巴都没有。 因而一旦人受了伤,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伤口逐渐溃烂变得愈发严重,最后甚至只有等着它腐烂发臭,直至脓血流尽而亡。 吃方面,将士们出门在外,要吃口米面都不大可能,吃糠咽菜那都是极为奢侈的事情。因而为了活下去,他们还得去挖野菜、树根来充饥。 南境山地势高低崎岖不平,更是十里不同天。 山脚下也许阳光明媚温润如酥,这山背上竟就是天雷滚滚,一场雨雪之后骤然降温,身着单衣的童石等人,冻得嘴唇发紫那都是常有的事情。 有些将士年纪小的,巴不得捂了一身树枝在身上,好歹还能自我安慰多少有些保暖的功效。 有一回黎明之前,有几个童石身边转悠的小将士,就这样在半睡半醒间被活活冻死在了山背上。 朝廷只对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将士家人给予抚恤,而这些在半道上意外身故之人,家中不管是否有孤寡,最后也便无人能得闻了。 掩埋尸体的时候,童石发过誓,等回到京师一定想方设法筹集一些银钱,给这些枉死的将士家人以抚恤。 可是这会,等到童石回了京师,这才真正晓得,战场上的千钧一发险情没能难道他,反倒是这百两黄金让他愁白了头。 圣上先行已经赏了些恩赐下来,童石已经尽数分给了底下一块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如今早就已经身无分文了。 因而童石夜里辗转反侧,心下十分煎熬,他熬的煤油灯都烧到只剩下一层油沫,灯芯都燃尽了,还是没有想出一个好的法子来。 这会,屺瞻看到的童石面孔黝黑,整个还有些皱巴巴的焦苦模样。 “你这是怎么了?是害病了么?要不我请太医来瞧瞧。”屺瞻宣读完圣旨,忙将童石扶起身来。 童石连连摇头,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只得苦笑一声。 “你这人可真是怪了,如今得了战功回京,圣上那儿自还有旁的赏赐下来。到时候加官进爵,还有娇妻在侧,可不是人生莫大幸事?怎么?莫不是…….” 屺瞻说到这儿,便顿住了。这赵婉当初为了童石,与凌府二公子退婚的事儿,闹得京中是众人皆知的事儿了。 他想着这童石也是有男子气概的,为了抱得美人归,还敢冲到南境山拿性命去搏一把。可是如今瞧他,这一脸萎靡模样,实在又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时候,童石往身后的椅子上忽然跌坐了下去,这时候桌上的木匣就跟着跌落在地。 屺瞻倾下身,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拣那只木匣,却不料童石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国公爷,请住手!” 第九十五章 梦入芙蓉(四) 屺瞻忙扶童石起身,童石退后两步,郑重躬身一拜:“是童石唐突,还请国公爷见谅。” “不打紧的,倒是我唐突了。”屺瞻回了一礼道。 童石紧咬着牙,想着入城前,曾听闻孙将军提起过,说这国公府与赵家将军府有几分交情在,想来张屺瞻也是可信之人。 隔了半晌,他方才徐徐开口,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通。 而后童石亲自将木匣打开,却见里面有几封书信,还有一些是布料的碎片,甚至是一只草扎的蚱蜢,全都是些细碎的物品。 “这些,实则都是那些与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们留下的遗物。只因未想好如何安置他们家人,因而遗物也尚且未有转交。倒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只是羞于开口,叫国公爷看笑话了。”童石嗫嚅道。 屺瞻手里摩挲着那只沾满了土灰的蚱蜢,心下十分触动。一则是为这无辜枉死的将士,二则是为了童石这侠义之心。 “这事儿不赖你……那你现下有何打算?”屺瞻问道。 “既是庆功宴可以得见天颜,那我想到时候还是凑请圣上,看看是否可以对这些死去兄弟的家人一并给予抚恤。”童石直言道:“思来想去,我也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来了。” 屺瞻摇了摇头:“只怕是不好。” “不好?”童石不解:“我这草莽戏班出身,许多事儿也不定明白,还请国公爷明示。” “现下太庙正在修缮,还有承仙殿的工事尚未完结,户部早就已经揭不开锅了,处处都在想法子查漏补缺。” “再加上南方水患,这一趟南境山的粮草补给,还有灾民之事未平。细究起来,这亏空的窟窿都无处补起,户部与兵部那些人,谁又敢在圣上跟前亲自捅破这层窗户纸?” “因而,要说现下再分拨一些银钱出来,用来抚恤这些枉死将士的家人,只怕现下也是有心无力。你若是当众对圣上凑请,到时候是将圣上架到台面上下不来,纵使你立下战功,只怕也是两头都要得罪透了。” “我知道,你一片丹心。只不过有时候圣上跟前说话,不得不多思量。”屺瞻沉声道。 童石捏紧了手里的木匣:“国公爷的意思我明了了。” 屺瞻这是在暗中提醒童石,有些事儿不能操之过急,若是在御前莽撞说错了话,只怕是不止自个遭殃,还要牵连无辜之人。 “不过你也不用忧心,这事儿总归能有法子解决的。你且给我一些时日,容我好好想想。说到底,他们也是为了大钺而死的,家里那些妻儿老小确实不能不管。”屺瞻拍了拍童石肩头感慨道。 童石再三谢过,亲自送屺瞻出门。 临走前,屺瞻回身道:“你与南平王,可相熟?” 童石楞了下:“倒是不相识,国公爷此问何意?” 屺瞻笑笑:“南平王此番倒是在圣上跟前对你赞赏有加,他家中据闻还有一位幺女待字闺中。” 话点到此处,屺瞻也便顿住了,不过跨入轿中,就此与童石别过。 第九十六章 梦入芙蓉(五) 再说那建安县主来到三房院中,路过赵婉窗前的时候,听着屋内一片鸦雀无声。等到进了屋内,就瞧见赵婉床头的帘子被放了下来,里头隐隐传来啜泣声响。 听见动静,赵婉抬起头来,透过帘子望了出去,一眼就认出那是建安县主的身影,忙道:“县主怎么来了?我这身子不好,倒是不曾出来相迎呢。” 建安县主在一旁椅子上坐下,笑道:“方才路过这边,就顺道进来瞧一眼三太太。总不至于落了旁人口舌,说这一个府里住着,从来都不走动的,那倒是我失了礼数了。” “听说你身子有些不大好,我就看看你,这好端端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建安县主觑起眼眸,试图看清楚帘子后头赵婉的模样。 赵婉点了点头,啜泣道:“也不知怎么了,这身上、脸上忽然就起了疹子。大夫来瞧了,也是说不清楚所以然来。这些时日我便只能在屋里闷着,外头哪儿也不敢去了。” 建安县主叹了一声:“许是见了风,身子也便弱了一些。你还这样年轻,休息一阵子,好好吃药调养,该是不打紧的。只不过,瞧你这模样,只怕是宫里的庆功宴也赶不上了。” 这话正是戳中了赵婉心事,她不禁垂泪道:“可不是,偏巧这时候长了疹子,便是宫里头热闹也凑不得了。” 建安县主道:“你且安心养着,旁的就别多想了。你这样身子不好,三太太心里头也是担忧得很,我这瞧了心里头也很不是滋味呢。” “对了,我叫裁缝师傅做了几身新衣裳,就给你留在这儿了。都是前些时候我父亲托人送来的苏锦,我看那料子红润,倒是留给你合适,还望你别嫌弃才是。” 建安县主说着,将衣裳转交给一旁丫鬟,又同赵婉嘱咐了两句,这才离去。 丫鬟左右环顾,确定建安县主走远了,这才将帘子掀开:“小姐,您看县主对您多好,念着您病了,还给您送衣裳来呢。” 赵婉扯着绢帕抹了抹眼角,轻声道:“把这几身衣裳送到湖心院去,就跟三姐说,是建安县主送来的,旁的不必多说。” 丫鬟领了命,这便赶到湖心院静姝屋内,将赵婉说的话交代了一番。 静姝垂下头来,伸手缓缓抚摸着这衣裳的料面,半晌方才开口道:“你且回去告诉婉妹,就说我会替她找个师傅好好改一改这衣服的尺寸的,这料子的确不错,改明儿等到她大婚时候用正好。” 绿柳将丫鬟送了出去,鸳鸯凑近前瞥了眼:“小姐,这衣裳里头难道还有什么玄机么?” 静姝捻了捻指尖:“这衣服上沾了些红花粉末,寻常人只是些许量倒是不打紧。但是若本身就是体弱发疹之人,只怕最是要命。” “这建安县主先前遣人向婉妹屋里送的鱼翅便大有文章,如今又送这不明不白的衣裳,要说她没有旁的心思,这些都是巧合,你信么?” 鸳鸯点头:“好在婉小姐谨慎,建安县主送来的东西一并都请您过目过,要不然还真不晓得会出什么纰漏呢。” 静姝凝视着鸳鸯:“如此狠毒主意都打到婉妹头上来了,我又如何容得下她这般胡作非为?” 第九十七章 梦入芙蓉(六) 宫中大宴的前一日,恰逢十五。钱氏照例要与二房胡氏,还有三房晏氏一块去一趟白马寺烧香。 既是将军府女眷去上香,那供品自然马虎不得。春夏秋冬四季,但凡是按着节令来的水果一概都不少,还要再添些精致糕点、茶水之流。 往常是各房轮流准备供品,这一次正好轮到二房,因而便由胡氏和几位姨娘,还有建安县主代为打理。 赵婉称病之外,其余一行人乘着轿撵往白马寺去,正是赶上热闹的时候。 那些售卖香烛的小贩们脖颈上挂着一个匣子,围绕在白马寺门前,向往来的居士、香客们兜售自个的东西。 有眼力劲的小贩,一眼就看到将军府一行人下了轿,忙上前堵住了胡氏和几位姨娘的去路,满嘴巧舌如簧说道:“几位贵人看着面相和善,想来必是菩萨保佑之人。但凡买了我香烛的贵人,那更是心诚则灵的。” 程姨娘与夏姨娘一听,各自瞥了眼小贩,心下自有思量。那小贩一见这神色便知有戏,忙又说了一大通吉利话来,说的就连一旁冷眼旁观的胡氏都跟着瞧上两眼。 钱氏与晏氏对了个眼色,晏氏遮着嘴,低声提醒了一句,要小贩休要纠缠不休。小贩怎肯,转身又说建安县主一看就是还能再抱俩大胖小子的面相。 光说还不算,小贩又从兜里掏出一尊泥塑的菩萨小像,又亲自点了一根香晃荡,惹得胡氏便是不想买也得买了。 再加上一路石阶而上,静姝又替钱氏布施行善,但凡见了老弱病残在那乞讨要钱的,一个都没有落下。 如此这般下来,一行人还没到大殿内,花销便已经不少出去了。晏氏在一旁瞧了,多少有几分心疼,不禁轻声道:“这真当是花钱如流水……” 钱氏听了反宽慰道:“这是该花的钱,就当是替咱们将军府积德行善了。” 静姝听了,不由得转身朝着胡氏与建安县主等人笑道:“可不是嘛,正所谓人在做,天在看。这个人做过些什么,是明理识大体的好事儿,还是缺德作恶的坏事儿,一桩桩、一件件的,菩萨可是门儿清,一双眼睛看得真真的呢。” “咱们布施这些个钱,就算是在菩萨跟前有个交代。祖奶奶从前在家的时候便常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人世间的事儿呀,总归是要讲一个天理迢迢,善恶有报的。二太太、县主,你们说这话对不对?” 建安听了轻声咳嗽了一声,急着抢在胡氏跟前,答非所问道:“施恩不图报,行善也是应该的。既是来了,要的就是一份尽心力不是?” 静姝听了心下只觉得好笑,这建安县主作恶多了,真要较起真来,恐怕没一样是干净的。 胡氏在一旁听了,微微阖眼也不说话。半晌方才上前拉了建安县主,一道入了山门:“可别光顾着说闲话,倒是要误了上香的吉时了。” 几人进了大雄宝殿内烧香、上供品,各怀着心事跟菩萨跪拜祷告。绕过庭院,还有层层小台阶通往其余大殿。既是来了,这白马寺内的每一处菩萨自然都不好落下。 这一圈跪拜下来,钱氏与晏氏、胡氏等人早已经是头昏眼花,有些体力不支了。这时候静姝便提议,几人去一旁厢房稍作片刻,歇息一阵。 第九十八章 梦入芙蓉(七) 厢房内正坐了一些年纪稍长的女居士,原本都在缝补着寺里出家人的衣物、被褥等等。一瞧见静姝一行人进来,都不自禁地停住了手里的活,时而瞥着她们的动静。 胡氏与建安县主嫌恶这儿环境嘈杂,有失身份,因而刚进了厢房不久,便又找了个由头换到别处去歇息。 静姝冷眼瞧着胡氏等人离去,钱氏与晏氏在一旁拣了座,只管坐着安安静静地喘上一口气来。 这时候,厢房内又恢复了聊天的声响,说的都是市井里的那些怪谈。诸如哪家媳妇生了个狸猫出来,哪家师太坐化了,又或者是哪家儿子科举没中变得痴痴傻傻的。 闲话听着也是听着,静姝索性从一旁箩筐里拿了针线,与绿柳、鸳鸯一道缝补起来。 这庙里的师傅的确生活简朴,袜上的破洞都缝的没针线可下脚了,却还没舍得丢掉。那袈裟更是旧的起了毛边,却还在用着。 好在静姝手巧,就算是一张破被褥,也能给弄出新花样来。她想着,这庙里最常见的就是芙蕖,索性就在被褥破洞的地方先描画了一朵淡雅的芙蕖雏形。 这芙蕖下头的绿叶配色则用的墨绿的色泽,这样相映成趣,看起来雍容端庄,也不失佛门礼仪。 画的差不多,静姝便捻着半寸长的绣花针,细致地做起活来。 钱氏在一旁不经意望着,心下略觉得有些惊讶。她倒是不知晓女儿的女红竟是大有长进,这手艺便是拿出去与绣坊的一等绣娘相较,那也是绰绰有余的。 鸳鸯性子活泼,但是沉稳不足,要说捏了绣花针能坐得住,那也是有些难办的。至于绿柳,虽说温软,但做事儿总有几分瞻前顾后。 两个丫鬟绣了一会,自觉做的不够好,索性都放下了手里活计,都去一旁看静姝绣花。 没多会,胡氏遣人来请,说是建安县主身体不适,急着要回府休息。钱氏念着此番的确有些劳累,便与晏氏商量着一块回府。 静姝念着手里芙蕖还没绣完,便先让鸳鸯与绿柳送母亲与晏氏下山,她则继续在厢房做活。 快到日落西山之时,厢房的居士们渐渐都走了。静姝仍在绣着叶片,这时候多少有些眼皮犯困,想着不如阖眼养养神。 迷迷糊糊间,好似厢房内又有人晃动着,静姝心下一惊,警觉地睁开眼,暮然起了身来。 她倒是不曾想到,张屺瞻这时候竟然会出现在这儿。 “国公爷怎么来这儿了?”静姝想着方才好似在瞌睡,多少有些红了脸,下意识伸手抿了抿鬓边垂落的碎发。 屺瞻拱手:“倒是我方才进来唐突,还望三小姐见谅。” 静姝微微笑了笑:“这儿是寺院厢房,居士与香客都能来坐的地儿,国公爷自然也是能来的。只不过我方才疏忽了,一时有些昏沉,没注意到来人了。” 屺瞻道:“我替母亲来上香还愿的,本是早就要走。后来听小师傅说,将军府的女眷好似也在这儿,我便想着来打声招呼。不曾想,这儿一早没人了,就只有三小姐你一人呢。” 静姝低头道:“母亲与两位太太身子有些乏了,我便让她们先回去歇着。我不过想着来都来了,也多少帮衬着这庙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也算是尽份心力了。” 屺瞻伸手抚触了下那床绣了芙蕖的被褥,呐呐道:“没想到,你除了一身功夫傍身,还能有这番手艺呢。” “这有什么稀奇的,京师这些府邸里头,谁家小姐不会绣活?倒是国公爷这话说的,好似将军府里的女眷,多的是粗鄙之流。”静姝打笑道。 第九十九章 梦入芙蓉(八)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若有言语得罪之处,还望三小姐海涵。”屺瞻听了,忙又郑重作揖道。 静姝心下细细一品,方才好似自个是把话给说得突兀了,仿佛话里还带了刺一般。 她便笑了笑,转了口气道:“那日收到秦勇送来的书信了,是我该替婉妹多谢您才是。” 屺瞻道:“倒是不必客气,我也没拿你当外人…….只不过,这赵婉的生母瞧着,似乎也没你这般上心呢。” 静姝抬起头来,盯住屺瞻道:“说起来,其实童石和婉妹这事儿,不该是我来出面的。只是三太太出自江南书香门第,平日里说话办事谨慎惯了,像这样的事儿,她断然是做不出来的。” ”她不去做,并不代表心下不着急。不过,你膝下无子,自然是不知晓。这为人父母者,多是多子女殚精竭虑的。为子女筹谋打算、为子女遮风挡雨,甚至为子女披肝沥胆,那都是甘之若饴的。” 屺瞻沉吟,想着这赵静姝尚未出阁,怎么说起这父母与子女之道,如此言之有物。 半晌,他方才道:“那三小姐言下之意……” 静姝忙抖开被褥,把指尖放上去重新丈量了下,似自言道:“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倒真是有些闲话过多了。还是赶紧把手头的绣活做完,好早些回去呢。” 说着,静姝又拿出针线,将绣有芙蕖的地方摊开、抹平,一针针地继续着方才的轨迹。 屺瞻得了那么一句莫名的话,倒是也不介意,不过就好脾气地在方才静姝坐过的地方落了座,而后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瞧着静姝做绣活的神情和姿态。 “我母亲做女红的时候,我就在边上瞧着,有时候绣纹样还得比对着做。怎么你都不用的么?”屺瞻笑道。 静姝盯着手里的针线:“长公主手脚轻灵,做事又仔细,贵人贵像,我又哪里好相比的。” “每次我想同你仔细说些什么,你总是这样说的滴水不漏呢。”屺瞻轻抿着嘴道。 “你是在府里话事惯了,人人都把你捧在手心里待着,偶尔有不尽如人意的时候,也便有些不自在了。”静姝直言道。 屺瞻听了,轻轻用手击打了下茶几:“好似是这么个理儿,多是旁人揣摩我所想、所念之事,我又何曾这样揣摩过旁人……” 静姝轻挑眉梢:“原来国公爷绕了一圈,这是说小女的不是了。” 屺瞻迎了她的目光,忽然起身道:“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 静姝笑笑,不过垂下眼皮,将手里的针线快速收拢剪断:“时候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国公爷您请自便吧。” 静姝抬脚就要走,屺瞻紧跟着快跑上前。 他有些冲动地掰住静姝肩膀,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静姝,你真的不知道么?我……” 静姝回过身来,眼睛逼视着屺瞻:“国公爷方才喊我什么?” 屺瞻一时心下五味杂陈,突然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他失落地垂下头,颓然坐回到椅子上:“三小姐是个聪明人,你要说一点都不明白,那一定是假的。至少,你骗不过我这双眼睛。你可知…….” 静姝摆了摆手,沉声道:“国公爷,话说到这儿便止住吧,我只当你方才那些话并没有说过。有些事儿我也无法与你多说什么,但我这颗心只能分给将军府。这府里上上下下一大家子,只有看着家人安好,我这颗心才能安稳。” 屺瞻探身上前:“既是你将心思分了家人,那便多分一份给我又如何?我只问你,你心里头对我难道就一丝一毫的情意都没有么?” 第一百章 梦入芙蓉(九) 静姝定了定神,垂下头道:“我这心里头,就像一个空荡荡的厢房。但凡人进来一瞧,除了家徒四壁之外,什么都没有。您若是误闯进了厢房,那倒是我该说声对不住了。” “小女千不该、万不该,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惹您误会了。只是想说一声,国公爷公务繁忙,切莫为这些个不相关的事儿白耽搁功夫。长公主也好,圣上也好,都对您寄予厚望呢。” “你也休要拿我母亲与圣上做借口了,我方才说的是什么,你怎么会不明白?空了的厢房又如何?那才能容得了旁人进来落座呢。就算是家徒四壁也无所谓,我还能亲自粉刷一新呢。”屺瞻一字一句地说着,这一次,一点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静姝骤然抬起头来,凝视着屺瞻道:“您何苦如此相逼?我这心里头自有许多的难处,倘若样样都能言明,又怎么称得上一个‘难’字?我如今还能活生生地站在这儿,同您说道这些,本就是老天垂怜,又怎敢奢求旁的事情?” “人贵在自知,我不过是将府不起眼的三小姐罢了,与您这矜贵之身实在般配不起。事情只一不可再,还请您就此打住吧……” 说到这里,静姝断然决定不再与屺瞻多说什么。这个臭小子,平日看着沉着冷静,是个能做事的主儿。怎么偏生这个时候,动歪了脑筋,把主意打到她身上了? 这人一旦产生丝毫情愫,那便是很难斩断的。这种事情,只能快刀斩乱麻,绝对不能拖延着纷说不清,那才是真的耽误他了。 凭心而论,张屺瞻是个有担当之人。她欣赏他的为人,也的确喜欢他沉稳的性子。 可她也实实在在的明白,如今不过是老天给的一个重生的机会,这世道还有许多事儿等着她去了解,又怎么可能在这条路上走岔路呢? 这许多的苦楚,自不能对屺瞻言明。她心里难受,又觉得喉头一阵紧、一阵松,仿若被什么东西给勒住,简直快要窒息了。 痛定思痛,静姝仰起头来,将眼角泪水生生咽下。而后抓了一旁的剪子,直接将桌上的一块废弃布料狠狠地剪成好几瓣碎片。 一时间,那碎片就若漩涡一般,纷纷四处飘落在地上。静姝当即快步走出厢房,再也没有回过头。 屺瞻愣在原处,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他缓缓蹲下身去,拣起一片碎布,只觉得鼻子也跟着发酸起来。 他下意识地将那片碎布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一下竟就飞出了老远,一直飘到了沿廊下。 屺瞻自觉方才所言所行,好似是有些鲁莽了,有时候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 明明两个人之前相处的好好的,他又何苦打破这份宁静?不论如何,作为一个君子而言,应该发乎于情止于礼才是,又怎么好如此相逼一个姑娘家呢? 屺瞻越想越觉得懊恼,对着空荡荡的沿廊,不自觉苦笑着流下泪来。 第一百零一章 月满西楼(一) 大宴如期而至,自文武百官到外命妇等,都按照各自品阶身着品服入宫赴宴。宫内各处帐舞蟠龙,各色金银饰品争相辉映。 一路望过去,所见之处都焚着龙涎香。大宴群臣的敞地上立着几处插有腊梅,与人同高的青瓷花瓶。 将军府一行人从皇宫东门下轿,早有在此等候的太监出来相迎。赵彦明与赵延定父子俩,同那太监寒暄了两句,又问是否来迟了些。 太监与赵彦明本就相熟,只笑说:“还早着呢,圣上这会正与长公主说着话,怕是得要酉时点灯的时候方才入席呢。 静姝跟在钱氏身后,一路跟着先行入席等候。眼见着这周遭青烟缭绕、五彩缤纷,真是说不尽的一派天家荣华,心下不由得跟着暗叹了一声。 她想着,这朝廷收支用度都吃紧。前头阵亡的那些个将士抚恤少不得,后头还要修缮太庙和承仙殿。 仔细论起来,哪哪都是伸手要银钱的地儿,如今竟然还如此大操大办,实在是有些过犹不及了。 只不过天家兴意正浓,正是想要耀武扬国威的时候。又有谁敢忤着逆鳞,去多说什么触了圣上的霉头? 就算是寻常的谏官,纵然有一百个脑袋怕也是不够砍的。人人缩着脖颈做“忠臣”,都想着宁可跟着天家一块醉生梦死,那也比丢了性命枉得一个虚名要强。 思绪间,一众宫女涌入,将各处风灯点上。登时,满园银花浪雪,直闪灼人眼眸。文武百官与外命妇等,纷纷离席,齐刷刷地跪在敞地中央山呼万岁。 十几个太监,执拂尘的,提御香的,还有抬着龙撵的,浩浩荡荡朝着这儿行进而来。群臣再三叩拜,待得圣上落了座,这乐声方才重新演奏起来。 孙将军与童石等人因着是功臣,被圣上特许坐在御座旁,算是份殊荣。童石的眼眸不时朝着底下坐席张望着,将军府诸人面庞中,迟迟不见赵婉,心下多少有些牵挂。 长公主坐在皇后身边,说着一些体己的闲话。而屺瞻则在静姝对面的位置坐下,四目相对这间,他也不过是礼貌地笑了笑,便算是招呼过了。 眉眼之间,终究再无唐突和冒犯之处。仿若之前庙中厢房那一幕,并未有发生过一般。 静姝低头轻啜了一口茶水,这时候绿柳赶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静姝颔首,与钱氏点了个头,便低着头先行离开。 屺瞻正纳闷,想着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儿。过了一会,就瞧见静姝与赵婉两姐妹,正一路笑着回到了席间。 原来是迎接赵婉去了……屺瞻遥遥望着,心下跟着松了口气。 姊妹俩入了席位,明里暗里也不知道吸引了多少目光。 静姝肌肤胜雪,一双美目似流星。秀发落落大方披落在修长的脖颈上,发上也无金玉首饰点缀,不过挽了一根朴素木钗罢了。 至于那赵婉,鬓边嵌了一串梅花朱钗,与耳畔的珠坠相映成彰,回眸间总是带着一股女儿家的娇态在。 有同钱氏、晏氏相熟的,都直说将军府的小姐真当是出落的如花一般水灵,这翩然的模样,真当是占尽了天下的溢美之词。 也有不知晓静姝与赵婉来历的,时不时注意着将军府女眷这边一举一动,又向近处的人打听这两姊妹的出身来历,顺道试探着问一问可否已经许配了人家。 有些话传到了胡氏耳中,面上难免露出几分不痛快来。 建安县主瞥了眼席间,而后笑着夹了块桂花糖藕过去:“母亲,吃些糖藕吧,甜而不腻,好生滋养呢。” 胡氏挑了挑眉梢,低声道:“那婉儿称病了许多日,连庙里进香都没去,原还以为她来不了呢。我倒是不知晓,她还留了这样一手本事在。” 建安县主放下手中玉筷,微微笑道:“倒不一定是婉妹的主意,咱们这府里头,最不缺的就是那出主意的主儿了。” “这知道的呢,或许认为不过是婉妹娇养惯了,身子坏一阵,好一阵,也没个定数。这不知道的呢,只怕还以为这份心思防的是什么歹人呢。” 第一百零二章 月满西楼(二) 既是庆功宴,孙将军与童石等众将领自然是主角。圣上亲自执了酒壶,一一与他们对饮。说到尽兴处,童石主动要求舞剑助兴。 彼时,赵婉与童石隔了数步之遥,眼见着童石提了剑走到敞地中央,不知怎的突然心跳得厉害。 童石扬着头,迎着众人瞩目的目光。到底是有当年戏班武生的功底在,因而提剑的瞬间,他以一种极为独特的步态,甩了一记漂亮的回身剑。 一旁乐师根据童石的剑法,演奏起了《高山流水》。童石上身身姿端正,脚步却又带着轻盈又细腻的力量,赵婉瞧着,只觉得好似是一叶扁舟,就这般飘飘然在江海之上飘荡着。 童石那身长衫,亦跟着剑身的起落而拂动飘曳着,似湖上的帆船一般洒脱。他舞剑的身姿、神态,乃至是每一记回眸的长剑扬起,仿若山水画中人一般写意。 赵婉的眼眸渐渐湿润,此时此刻,她无不为童石的这曲剑舞深为动容。她心下亦起了一种声音,紧紧跟随着童石的身影,迎着高山流水,畅快起伏交错着。 她喜欢童石的这种感觉,不似寻常武夫那般粗糙,又多带了几分温热的气度。 寻常戏班出身的人,若是舞剑总少不得多几分扶风弱柳的病态来,而在童石身上,赵婉只看到了英雄在战场上孤单厮杀的勇气,以及对世事难料的孤寂之情。 心性单纯的赵婉,为之深深感到迷恋,她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在京师这样苦苦等候过。跨越千山万水,有情人终究会相逢。 收剑回鞘的刹那,童石的目光徐徐透过灯火阑珊,落在赵婉的身上。此时无声胜有声,即便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这般望着,赵婉也心知童石的心意。 山水有清音,两个人便是相互的知己伴侣,此生早已缘定,谁都不曾想过要放弃。 方才的剑舞实在太过精彩,圣上龙心大悦,不禁大笑道:“童石,好一曲《高山流水》,朕从没见过如此飘逸的剑舞!大钺能有你这员大将,真是有福啊!从今日起,童石加封正四品“南威大将军”!”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童石跪地叩头谢恩,身后群臣们亦是山呼海啸一般地发出振聋发聩的呼喊声。 “童石,你心下若是还有什么未了心愿,不妨同朕讲,朕定然满足你一个愿望!”圣上说着,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南平王府与将军府诸人。 有片刻的功夫,童石是沉默的。孙平勇在一旁轻声咳嗽了一声,示意童石赶紧回话。 童石咬着牙,忽然“噗通”一声又跪了下来:“臣的确有心愿未了,还请圣上准奏!” “报来听听。”圣上觑眼瞧着童石,他倒是要看看,这小子能说出什么话来。 “此番南境山,除战场上那些为国浴血奋战而死的众位将士们,还请圣上勿要忘了那些在途中意外夭折,同样是为国捐躯之人!臣斗胆奏请圣上,给予这些人的家属,同等抚恤!”童石涨红了脸,终究将心下转圜多时的话一口气给说了出来。 坐在童石身后的屺瞻,轻轻喟叹了一声。想着这个童石,要说有一颗七巧玲珑心,那真是指望不上了。这先前在屋里那番话,对他算是白交代了。 虽说如此,屺瞻心下对童石也便愈发的敬重起来。世人都在追求功名利禄,独独忘却初心。 而童石却偏生有这样一颗为国、为民、为出生入死兄弟的赤诚之心,也不知是该称颂,还是该感慨了。 第一百零三章 月满西楼(三) 同等抚恤…… 静姝心下一遍遍地重复着童石这番话来,下意识地看了眼赵婉。赵婉的惊惧已经冲到了喉咙口,她捂着嘴巴,十分艰难才能使得自己不惊叫出声。 这时候,宴会之上越是沉寂,便愈发让人心惊肉跳。就似鱼滑进了水里,一切暗涌都在寂静的水面下头。 赵婉焦急地朝着童石所在的方向涨红了脸,她多么期望童石这时候能转过身来看她一眼,让他知道她的担心。 可是童石始终保持着垂头拱手的姿势,一动也不曾动过。 南平王冷眼睨了眼童石,又看了看龙心莫测的圣上。今儿个原本是他要替幺女与童石求份姻缘的,计划之中等到酒过三巡,圣上兴意最浓的时候方才好开口。 谁又料得到,这圣上封赏的档口,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童石,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难为圣上。 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原还想着,这童石出身低微,把命别在裤腰带上拼的功名,想来也是有些世故的。若是做了他的女婿,攀龙附凤,还不得是样样都该听着南平王府呀? 届时,童石便是南平王府安插在军中的势力,将来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什么的,那好赖都算自己人呢。 只是千算万算南平王都没有想到过,这个童石竟然与寻常人不同——光有武功,却丝毫没有谋算成大事的的本事,甚至竟然有这等胆量敢欺君犯上! 就在众人谁都不敢先开口说话的时候,却听着圣上忽然“噗嗤”一笑:“童将军,朕想你是今儿个高兴酒喝多了,难免有些犯糊涂了吧?这前线的阵亡将士们,朝廷个个都惦念着,不都发了抚恤下去了么?” “这千人的名号,不都在城门口上张榜挂着嘛?但凡为我大钺出过心力的那些个将士们,朝廷也好,朕也好,没有一个是漏下的。你说是不是?” 童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抬起头来,直视着皇帝:“末将……“ 眼见着童石不撞南墙不回头,孙将军忙上前跪地道:“圣上说的对,童石这小子就是酒喝多了没规矩,说话也泛着糊涂呢。这呆会回去,臣一定给他好好醒醒酒去!” 屺瞻紧跟着上前道:“圣上圣明,对将士们爱如子嗣。这童将军在前方打仗的时候,想来也是诸多辛劳,连口热酒都没顾得上。这会子喝了御赐佳酿,多半是心驰神往,一时间也便漏了几句无心醉话。” 听着孙将军与屺瞻这番话,皇帝面色略略舒缓了几分,不过眼睛仍然直视着童石,等着他回话。 孙将军暗中扯了把童石,示意他出个响,这事儿也便过去了。 岂料,童石就是个石头脾气的,竟然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不光光是战场上死的那些个兄弟们,就算是在山上冻死的、饿死的,那也是为了大钺而死的英魂!” “他们家中无不是有嗷嗷待哺的婴孩,又有七十老母要赡养。这些可怜家眷,若是少了朝廷这份抚恤,只怕是来年开春都不一定熬得过去呀!” 第一百零四章 月满西楼(四) 这时候,皇帝阖上眼眸,沉吟片刻方才转向兵部的人道:“这事儿你们怎么看?” 兵部的几位面面相觑,就见着兵部侍郎上前回报道:“回圣上的话,兵部怕是已经拿不出多余的钱来安抚那些家属了。不是我们不肯出力,而是这之前兵部的账上有些额度,是被户部借用了的,这个怕是得问户部的了。” 户部一听也急了,户部尚书跟赵启文使了个眼色。 赵启文忙拱手道:“户部今年的预算一直充足,倒是不曾跟兵部借过用度。这实属无稽之谈,还望圣上明鉴。” 胡氏略略蹙眉,倒是不知启文这话,是否会开罪圣上。建安县主暗中轻拍了胡氏手背,轻声道:“母亲莫要担心,有我父亲看着启文,出不了什么大事的。” 胡氏点着头,瞥了眼一旁老谋深算的南平王。却见他这会面上风平浪静、全无波澜,想来启文这话也不算过火。 “这不是胡说八道嘛,是你们说工部挪不开数目了,户部调遣了一批银钱过去救急。怎么说到这会,反倒是我们兵部的不是了?这粮草调度,南境山补给,还有近日阵亡将士的抚恤补贴,哪样不是我们兵部在操着心呐?”兵部侍郎瞪着眼睛驳斥道。 这话一说完,工部几位也涨红了脸面,一时间有些下不来台面。要说这是因为修缮太庙和承仙殿开支过度,那最后说的不还是圣上大兴土木的不是嘛? 这球踢来踢去,最后倒是滚到自己脚下来了,工部几位也是有苦难言了。要是据实以报,那便是当众数落圣上两宗罪责了。 一是没有多余银钱抚恤那些意外亡故的将士家属;二是作风奢靡,占用了太多明面上的开支。 说一千道一万,那便是掉了脑袋也绝对不能开口去言明的事儿。在座的诸人交头接耳、面面相觑着,个个都紧张的屏住了呼吸,不敢多出一个响来。 仿佛这会谁先应声,这顶宴会场上的黑锅就得往谁身上盖去。 底下人越是紧张,皇帝就越是不作声,这个由童石挑起来的乱局,他偏就这么扔着不管。他倒是好好看看,这帮平日里山呼万岁的忠臣们,到底哪个是真为天子着想的。 “这件事也不是工部的事儿。的确,说起来最近我们工部手里头工事多。但样样都是朝堂上与众位大人们商议出来的用度。不仅如此,我们尚书大人为圣上、为朝廷思量、分忧,处处都是想着节俭开支,尽善尽美去完成工事。我怎么反倒是听说,户部自己赈灾的钱凑不上,就……” 眼见着赵启文出了风头,赵志清也坐不住了。虽说工部现在这份差事,是托了南平王的关系才能做上。 可是也不过就是个不咸不淡的差事,要说手里头能有什么权利,那是痴人说梦了。这赵启文是南平王的女婿,他自然是乐见自个女婿步步高升,又哪会真为他谋划出路? 等这承仙殿和太庙的工事一了结,工部也不养闲人,只怕到时候也会随便找个由头,将他赶出去了事。 赵志清知道,自个没什么本事,样样不如人,这份工部的临时差事也是母亲夏氏在胡氏、建安县主跟前吃了大苦头才讨要来的。 因而他便一直惦念着,必得要叫他们这些人好好瞧瞧,他赵志清也是能说上话的! 这会,工部几位大人正是被责问的头疼得紧,个个都不敢出声来。眼见着赵志清将这烫手山芋甩回到了户部手里头,几位都不约而同的暗暗舒了口气出来。 “真是一派胡言!赵志清,这儿是御前,大宴之地,哪儿轮得着你来说话?快住嘴!滚出去!”赵启文怒不可遏地呵斥道。 第一百零五章 月满西楼(五) 赵志清已经是全然豁出去了,赵启文越是怒不可遏,他就越是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 “你们户部的帐是怎么回事儿,当然只有你们自己最清楚了。今儿个当着皇上,还有众位大人的面,倒是不妨仔细来说一说了。今年南方水患,多少灾民流离失所,你们户部调拨的银款去哪儿了?” “可千万别说这赈灾米粮,还有一概救急物资都是你们户部带头弄的。兵部要修缮南境山的边境城墙,来来回回都倒腾不出钱来,不还都是你们户部给占了个先么?” “这也就是圣上英明神武,我大钺自有上苍保佑。要是这南蛮当初不退兵,继续这么耗下去,兵部的供给都提不上,你们户部的责任照样跑不掉!” 赵志清振振有词地说着,该说的、不该说的,反正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什么也顾不得,全部都一骨碌给说了出来。 话到此处,赵彦明已经是听得七窍生烟,着实已经有些被赵志清的话给气坏了,不由得瞪了一眼赵棻:“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赵棻低着头,涨红了脸面,也不敢答应着赵彦明的话来。 坐在父亲身侧的赵延定,这会也有些坐不住了。这一次他南下查访粮仓一案,静姝主动补贴国库,这兄妹俩明明都是在替将军府做着涨脸面的事儿。 可看看现下二房这两个兄弟,竟然在御前、在众位大人的瞩目之下,就这么一门兄弟之间起了龃龉,说起来可真是叫人看了场大笑话了。 这个清弟吧,被夏姨娘给宠坏了,平日里胡搅蛮缠惯了,事事都欠缺思量。要说在府里头的时候,惹是生非,净闹些不上台面的事出来,那也不过就是关起门来自家人的事儿罢了。 可到底天威难测,再这样继续吵吵闹闹下去,只怕是惹怒了圣上,到时候将军府一颗好果子吃都没有! “清弟……“延定略略倾了身子向前,轻唤了一声:“适可而止。” 赵志清明明听见了延定的话,他却装作一副无谓的样子,眼睛继续盯着赵启文咄咄逼人道:“赵启文,赵大人,您说呢?” 赵启文嗤笑了一声:“说你是个酒囊饭袋,你还真是!可别什么脏水都往户部头上泼,这差事到底怎么办的,又花了多少银钱,一桩桩、一件件的,那账面上都写的清清楚楚。” “倒是你们工部,报了二百万两白银的开销,结果用了四百万还没听到个响声。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欺上瞒下,在这儿不知所谓了!” “哟,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工部这太庙不该修,承仙殿也不该建呢?敢情这怎么办差,还得在户部任职的大人您来教工部去做事呢?”赵志清红着眼睛,大声嚷嚷道。 ”臣该死,臣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户部替圣上、替朝廷办差,从来都是兢兢业业,一丝都不敢懈怠的,又怎敢逾越本份去说这些呢?还望圣上明鉴!”眼见着赵志清像疯狗咬人一般,调转了枪头,赵启文连忙跪倒在地上,连着磕了三个响头颤声辩解道。 彼时,静姝略略瞥了眼台阶上的皇帝,他的面上毫无波澜,丝毫看不出喜怒之情。但越是如此,就越是让在场的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皇帝越是不说话,底下人就越是心惊胆战。没有人知道,一场酝酿着的血光之灾,是否会随时掉落在自己身上。 第一百零六章 月满西楼(六) 眼见着这把火烧到了赵启文的身上,南平王不由得上前道:“臣斗胆,有两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皇帝背对着南平王,挥了挥手,示意他将话说下去。 南平王便道:“方才圣上问的是,关于童将军提的事儿,你们有何看法?你们一个个呢,嘴里说的好听,好似个个都在为圣上着想,什么理儿都占了去,实则嚷嚷了半日,压根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看看你们那点出息,只知道在御前争执,伤了朝廷里头的和气,这又算得什么?你们说话之前也不晓得看看这会是什么时候——那是圣上天威,咱们大钺的威武之师在南境山打了场大胜仗。士气本是高涨着的,全叫你们这帮糊涂东西给吵得乱哄哄的,成何体统?” 这便是南平王四两拨千斤的本事,不过轻点了几句话,就各打了五十大板似的,将方才的纷争给化解了开来,又不动声色地帮着赵启文脱了身。 仔细论起来,原本是童石挑的头,有什么祸事那自然是童石自个去应付,平白无故拉了一堆人下水,也真当是个祸头子。 兵部、户部、工部,这几家纵然相互吵得再厉害,相互推诿责任,说到底还不都是为了皇帝办差? 不看僧面看佛面,凡事儿也不能把话说太绝了。要不然到最后又还是落了个指摘皇帝用人失察,使得奸佞当道的大逆不道的话上来了。 皇帝缓缓回过身来,手扶在龙椅上,目光冗沉地凝视着童石,又转而看了眼赵家将军府诸人,心下不由得敲舰起来。 这赵志清、赵启文兄弟俩,说到底那还都是赵家将军府的人…… 赵志清不过一个工部做闲差的,手里头一点职权也无,但是一说起户部的事儿,却是了如指掌,念念有词。 而赵启文呢,也就是凭借着南平王的荫蔽,在户部做着员外郎罢了。他一个小小的侍郎,却对工部的开销数额一清二楚。这要是背地里没有人跟他通气,他又怎会知道的这样详尽? 赵家跟谁通了气?这一个个大臣们背后,又是谁与谁在结党营私? 皇帝看着台阶下的诸人,目光愈发冷冽起来。 要说皇帝这会心里头在想些什么,坐在台下冷眼旁观的静姝恐怕不会不知晓。皇帝一贯最喜猜忌,只怕是这会早就心下波涛万丈,对诸人都有诸多的考量在了。 明面上看,南平王是最大的“忠臣”。一个老臣说了几句中听的公道话,虽是解了场面上的尴尬,但是实则也将皇帝实实在在架到了一个朝局混乱的台面上。 这居心险恶的嘴皮子下还深藏着他的用心,无非就是想要让所有人都瞧清楚,方才种种荒唐都不过是因为皇帝昏聩无能而起…… 想到这些,静姝的眉头也禁不住蹙起。她悄然拉过大哥赵延定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下几个字。 延定面色敛凝地望着静姝,静姝微微笑着也便算是回应过了。兄妹俩自有一份默契在,许多的话无需挑明。 “启禀圣上,臣有话要说!”却见赵延定忽然上前两步,掀开袍子郑重跪地道。 第一百零七章 月满西楼(七) 皇帝凝视着赵延定,微微颔首道:“讲!” “圣上乃万民之表率,对太后之孝心感人肺腑,对大钺诸多子民爱护之情亦甚。圣上德高,因而深受万民爱戴,这街头巷尾,谁人不称颂圣上明君?圣上不光关爱寻常百姓,便是这前头浴血亦或是半道夭折的将士们,也是您心之所系的。” “童将军所言之事,圣上英明,想来自有打算。方才诸位大人们争执,想来也是一时情急,各自有些上火罢了。这承仙殿、太庙也好,户部赈灾也罢,又或是兵部忙里忙外的,大家都不过是想替圣上分忧罢了。为了圣上,为了朝廷百姓,各位大人们是什么样的苦都愿意受着呢。”延定缓缓说道。 “继续说下去。”皇帝踱步走了两个来回,赵延定方才这话说的可是比南平王要中听多了。至少,总算是个不错的圆场话。 “这南境山战事虽然暂时平息,但是这防御的工事还不能停。南方水患中遭殃的百姓虽受到了天恩,但这批人各地要如何安置,那仍旧是个问题。工部的事儿就更不用说了,工事做一半就停下,那才是真真的浪费。因而臣斗胆,想说这三家大人们,都没错。” “方才南平王的话,臣等在底下听了,都知道他对皇上,对朝廷是何等的忠心耿耿。到底是一朝重臣,说的话也自然比寻常人要有思量些。当然了,我说这话也不是因为自家与南平王有姻亲关系在,权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南平王,您说是么?”延定说着转头望向了南平王。 南平王沉默片刻,而后盯住延定道:“老臣对圣上、对朝廷的忠心,天地可鉴!” 延定得了想要的回答,继续朗声道:“今儿个大宴之前,来的路上我还听人说,南平王知道此番军中有仍有将士家属急需抚恤,心里头也是着急得很。他对童将军表示,要把自个封地几年的税赋都捐出来,以表自己心意…….” “赵大人!”南平王听了不由得心下一凛。赵延定这是设了个圈套,全指着他往里钻呢! 南平王一反往日的沉着、阴冷,变得心慌意乱、连带着脸上的五官都扭曲的变了形。 可是到底皇帝和众人都瞧着,他也不能露出半点怯意来,因而仍在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神情。 “哦?南平王要捐出近年所得的封地赋税?这可是真的?”皇帝冷睨着南平王,口气带了几分肃然,却是转问童石问道。 童石立刻道:“先前是有听过此事,但我想到底都是大钺的将士,这事儿还是得圣上定夺才好,臣因而才有先前这么一问。臣该死!倒是不曾此话一出,想会引起诸位大人的争吵来。说起来还是臣的不是了,请皇上赐罪!” 南平王在赣北有一块世传的封地,因为太后体恤南平王年迈,怕是赣北天气湿热对老人身子也不好,因而在太后瞩意之下,皇帝特许南平王留在京中休养,这也是南平王一系成势的根基了。 皇帝对南平王一向有忌惮,这次他竟然还在私下联络一个刚打了胜仗的将军,甚至还要比皇帝先行一步,试图出手去笼络军中人心……. “若是如此,那这事儿全交给南平王去办不就得了?南平王愿意替朝廷分忧,这是好事儿呀,总比瞧着你们这几个窝囊废光吵不解决事儿要强啊!”皇帝说着突然大笑出声起来。 “老臣惶恐!请圣上治罪!”南平王“噗通”一声跪地,颤声喊道。 第一百零八章 月满西楼(八) “南平王,你何罪之有呀?朕虽坐拥江山,但社稷安定,江山牢固,还不是得靠着你们这帮老臣呀?朕又不是那暴君,明知道你有心替朕分忧,哪还有要治罪的理儿?”皇帝扶着童石与南平王起身,面上笑着说道。 不等皇帝说完,南平王又慌忙重新跪下,频频磕头道:“老臣该死!只求一死!” “这明明是忠臣,嘴里却喊着赐死,难不成你是想朕做昏君么?”皇帝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凝,底下诸人瞧着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南平王身子一软,顷刻间抱住皇帝的腿,颤着声道:“老臣这块封地虽是得先帝之照拂所得,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管老臣初心是为了什么,理应先奏请圣上再做决断,是老臣糊涂!望圣上恕罪!” 侍奉在侧的太监们个个缩紧了喉咙,连咽口口水都格外的小心谨慎。 皇帝的目光在南平王发抖的脸上来回看着,他拍了拍南平王的双肩,再次将他扶起:“你糊涂,可朕不糊涂。这是你对朝廷的一片心意,如此思量,也实在难得了。” “童石!”皇帝忽然高声唤道。 童石拱手道:“末将在。” “方才南平王的话你们也听见了,他这颗忠心朕也瞧见了。既然他愿意将封地的赋税捐出来,那你们便帮收着,直到那些个家眷们都安顿好了为止。至于兵部那边的补贴,若是有不足的地方,那就直接将承仙殿的工事先给停了。”皇帝沉声说道。 “圣上爱民如子!真乃万民之福!”底下大臣们个个急着跪地山呼了起来。 这是皇帝给了各方一个台阶下,既得了一个明君的名声,又安抚了各方人马。但是这也就是明面上的话罢了,谁又敢真的将承仙殿的工事停下呢? 南平王伸手揩了把额上的汗水,也跟着众人重新叩头起来。想他一朝重臣,在朝廷之上翻云弄雨这么些年,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这个该死的赵延定,还有他身后的赵家……. 今日之耻,他来日定要双倍讨回! “对了,童石,今日既是庆功宴的大好日子,那不妨好事成双。你这年轻有为,就不曾想过要成家么?”皇帝轻声笑了起来。 童石此时方才轻舒了口气,低头道:“多谢圣上关心,臣不该贪心去多求旁的事儿了。唯今只愿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皇帝睨了眼童石道:“瞧瞧,这就是朕的爱将,咱们大钺忠臣的气度!这样,朕今日再拟旨,就赐婚童石与…..“ “臣女替舍妹赵婉,谢过圣上赐婚!”静姝不失时机,忽然拉着赵婉上前,跪地叩谢道。 虽说经过此番波澜,皇帝对南平王起了疑心,已经不可能再为童石赐婚南平王幺女。但这朝中上上下下盯着童石的人不计其数,为防万一,也为了赵婉终身幸福,静姝不得不搏一把。 静姝不过想着,皇帝方才安抚了朝廷诸位大臣,多半愿意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要说这时候再旁生枝节,驳了她所请,那便有违常论了。 果然不出所料,皇帝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好呀!那今日便赐婚童石与赵婉,永结秦晋之好!” 第一百零九章 月满西楼(九) 既是要嫁女,那将军府自然也跟着张罗忙碌了起来。钱氏修书去清山,告诉老太君,赵婉要出嫁的事儿。 原想着这嫁女是府中大事,还得老太君做主。谁料得最后只得了一封含糊回信,说是老太君偶染风寒,身子欠安,怕是暂时回不了京师,只说一切让钱氏与晏氏商量着办。 钱氏觉得这信里透着股难言的怪处来,可到底是老祖宗的意思,她一个做媳妇的也不好多问,也便只得与晏氏商议着婚事一概事宜。 按着规矩,陪嫁的家具得要打造一全套。晏氏说是这会找人打造一套新的家具有些太过匆忙,要说好的家什,如那扬州的师傅们做工,那没等个一年半载是不见影的。 赵婉也不喜欢奢靡作派,只说她与童石两心相悦,只要有个合适的简单成礼也就罢了。 钱氏拗不过三房母女俩,最后还是竭尽所能,从将军府现成的库存里跳出一套上好的家具。静姝找了先前千芝堂上漆的师傅来助阵,这抛光、刷油、上漆,全都得齐整着走一场。 床是上好的紫檀木床,带了一面敞亮的铜镜。书桌、橱柜、架子,那也是清一色的紫檀木与花梨木作底,连带着凉榻、摇椅、茶几等等一概日常家具,可谓应有尽有,整整把腾出来的整个院子都给塞满了。 赵婉眼见着静姝为她忙进忙出,连坐下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心下多少有些不忍:“三姐,这些事儿也不必你去亲自操心的。母亲也说了,这婚事不必奢华,省得被好事的挑了错处。童石也好,咱们府里也好,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总不能让人抓了错处去。” 静姝回过身来,柔声道:“三叔常年在济梅院将养着,你们这一房深居简出惯了,谁又能睁眼瞧得到你们的好来?你出嫁是大事儿,自然得要风风光光地办了。不能光让人家瞧了,以为咱们府里不重视三房这宝贝女儿。” “就算是今日老祖宗从清山回来在这儿,想来也是乐见我这为你奔忙的。童石如今身份也不同了,是圣上钦封的将军,又御赐了府邸,那也不是什么寻常的小户人家。我断然舍不得,你这嫁过去还要被人说闲话。” 赵婉反握住静姝手:“童石他跟外头那些人不同,并不在乎这些的。” 静姝笑着摇了摇头:“你们不在乎,可是旁人呢?这婚事到底是圣上金口玉言准下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若是真当办得简陋了,那不还是照样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道嘛。不过,我晓得你同三太太的意思,这不,东西都是家里现成的,也不算得破费。” 赵婉眼眶盈了泪珠,心下只觉得这三姐待自个至此,这份姊妹情意她永生都不敢忘。 家具都备妥了,还要准备绫罗绸缎、被褥锦围,还有赵婉的四季以上,一些摆件、首饰、胭脂水粉等等。 静姝是见过世面的,寻常东西自然也入不得眼,都是按着现有的条件,尽量给赵婉挑上好的来。不管怎么说,这婚事总算是紧锣密鼓地操办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章 月满西楼(十) 按照钱氏和晏氏的意思,这嫁妆在喜日之前便先抬到童府,算是提前给赵婉打个声势。 这一色的家具,全部都用染了红的麻绳给逐一捆绑上。府里大大小小的仆从都出动了,两人一抬,竟然还人手不够,静姝又从市面上雇了几个老实的挑夫过来帮忙。 就算是小件的物件,诸如青铜瓷器、梳妆打扮的物件、绣了“喜”字的被褥和换洗的四季衣物,这些也全部都讲究地装到红木盒子里,全叫人一块抬了过去。 赵婉的嫁妆府里准备的是整整二百担,而静姝、春绮这些姐妹们又额外再添了百担,将军府上上下下几乎都倾其所有在为赵婉置办着嫁妆。 程姨娘在边上看热闹,眼见着排场如此盛大,赵婉这个收养的女娃竟然能得府里如此厚待,心下要说不嫉妒是假的。 她掩着嘴,在钱氏与晏氏跟前不免说了一嘴:“这银子花的是‘哗哗’响,不都说要一切从简么?这会看着倒像是大操大办呢。” 闻言,晏氏脸上微微变了色。钱氏轻拍了晏氏手背,转而予程姨娘道:“平日里咱们府中上下都一贯俭勉,为的是什么?不过就是不苦了孩子,像府里嫁女儿这样的事儿,那也不至于被人笑话去。这人生大事,一辈子就那么一遭,花多少都值得。” 程姨娘压了压嘴角,不屑道:“话是这么说,可是你们把劲全使在婉儿一个人身上了,这该花的花光了,将来等到姝儿再出嫁,那可怎么办才好哟……” 静姝听了“嗤”的一声笑:“瞧姨娘这话说的,今日事今日毕,明日会发生什么,谁又料得到?今儿个能吃翅参,明儿个只能吃糠咽菜的又不是没有。这轮到自个的时候,能有什么境遇,全看自个造化积德了,这可不是一张嘴能说得出来的。” 静姝这话乍一听是说给程姨娘听的,实则细细品了,那又的的确确是这么个理儿。钱氏望着静姝,只觉得这孩子年纪轻轻,说话倒是比她这么个老母亲还要透彻了。 整整三百抬的嫁妆,将军府上上下下被挤了个水泄不通。到处都弥漫着木头的香味,还有青铜瓷器专有的腥味,以及绫罗绸缎的甜味等等,在冬日阳光的映射之下,看起来暖洋洋的。 人逢喜事,将府上下见了人都是带笑的,来来回回不断忙碌着的人,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会在嫁妆之间嬉戏打闹的梅姐儿和宏哥儿。 梅姐母亲杨氏本就在这些府中事务里插不了手,因而便去厨房督促几个婆子蒸糕点也算是打发了。 她的父亲赵志清呢,因为前番庆功宴上与赵启文闹翻了,因而许多时候都不见其人影,根本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梅姐无人看管,但总乐得跟在大房的同哥儿和宏哥儿身后耍。其中宏哥儿与梅姐同属七岁,因而两人更亲近一些。 到底是孩子心性,看着眼前这些缤纷的嫁妆,梅姐儿只觉得十分新奇,一会伸手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只觉得这些东西里头都藏了某种遥不可及,又神秘的不得了的东西。 梅姐与宏哥儿打打闹闹,手脚自然难以主意,玩的忘乎所以了,人往后一磕碰,就听着“砰”的一声,直接把一盏龙泉青瓷净瓶给摔碎了。 “呜……”梅姐吓坏了,当即就坐在地上嗷嗷大哭起来。 周围几个瞧见的小厮、丫鬟统统跟着吓得面色惨白。大喜的日子,什么都讲究个吉利喜庆,小小姐摔了这净瓶,怎么看都犯忌讳。 第一百十一章 月满西楼(十一) 丫鬟慌慌张张的要去禀报大太太钱氏,恰巧遇到经过此处的静姝。见丫鬟面色煞白,静姝顿觉有蹊跷,便拦下了对方去路问了个究竟。 知道出事了,静姝当即拦住了丫鬟去路,亲自赶了过去。这时候就瞧见梅姐儿吓得嗷嗷大哭,宏哥儿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静姝扯着梅姐儿和宏哥儿去了一趟湖心院,等到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又拿了个模样相差无几的瓶子,便算是替换了。 然后她嘱咐丫鬟、小厮们都别动,自个亲自蹲下来一点点收拾着地上的瓷器碎片,全部都包到一块帕子里,然后若无其事起了身来。 “今儿个的事情,不管是不是太太有问起,你们都不许多说一个字。若是谁泄露了出去,惹得几位太太心里不痛快了,那我也决不轻饶!” 静姝说话的声调并不响,却有着难言的威慑,底下众人也生怕这事儿跟自己沾上些许关系,巴不得撇得个一干二净呢。这话一听,都赶忙满口应了下来,算是各自逃过一劫。 没多会,果然瞧见钱氏从前院过来,见了静姝就连忙问,这先前千芝堂配的油膏在哪儿。说是突然脑袋发昏,眼皮跳得厉害,总觉得不大舒服。 底下诸人一听,都禁不住跟着紧张了起来,纷纷抬头看着静姝,有些心虚的模样。静姝到底沉得住气,这种场面倒也不算得什么。 不过笑着宽慰钱氏,说是定然这些天为赵婉准备婚事太过操劳,以至于精神有些不济,多少便犯了偏头痛的固疾了。 说完,静姝就让鸳鸯取了药油过来,而后她用小指甲轻轻挑了一点点出来,抹到钱氏的鬓边太阳穴上,很快一股子浓烈的薄荷味道便跟着四溢开来。 那呛人的味道,熏得钱氏眼睛都睁不开,直眯起了细缝跟着嘴里发出轻声一叹。 这味道闻得久了,头疼果然舒缓许多,这时候钱氏方才同静姝道:“这老祖宗去了清山之后,府里头大大小小的事儿我就一样没敢落下。如今婉儿要出嫁了,更是事事不能出差错了。” “就院子里那些个嫁妆,我不来瞧一眼都觉得不大放心。方才来的时候,好似看到梅姐儿和宏哥儿也在呢?这俩小家伙在一块,就没消停的时候,可得当心了,这大喜的日子,不好磕碰坏了东西的。” 静姝微微笑了笑:“母亲,这儿一切有我呢,您就放心吧。” 静姝又随口扯了几句门口的装点布置,这才算是将方才的一幕给悄无声息地掩盖了过去。 她知道钱氏信佛,一切都讲究一个因果。要是被她知晓今儿个梅姐儿摔坏了东西,责罚倒是其次,只怕是这心里头多多少少都要堵上一桩心病来。 因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底还是家和万事兴。 另一方面,这结婚到底是童石和赵婉两个人的事。光是女方一家忙碌,男方看着就显得清冷了一些。 童石在京师也没几个贴心的朋友,父母早亡无所依靠,真要说能请得到的,也无非就是军中那帮弟兄们了。 可是武人粗糙,要说婚事的事儿那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再加上童石的银钱全都捐给了南境山枉死兄弟的家眷,因而这番婚事,他也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 虽说皇帝那边还赐了一些天家的恩赏赐下来,但到底不够实用,许多门面上的事情总还需要去打点的。 静姝自那日山寺一见之后,与张屺瞻之间总觉得隐隐隔了层看不见的轻纱。她也不便跟屺瞻联络,便暗中透过赵延定转交了屺瞻一些银票,权都作屺瞻给童石置办东西用的。 屺瞻早也料到这一层作想,只不过做一个顺水人情,又叫几个忠厚的人,一块去童府里帮忙。一阵忙乱之中,这婚仪的事儿也便准备的差不多了。 第一百十二章 月满西楼(十二) 喜日之前,依照皇帝御命,这顺天府派了一队人马出来在童府附近维持秩序。到了大婚当日,更是有专门的巡视官吏在附近来回巡查。 童府一街之隔的弄堂一带,也因着喜日来临而显得愈发热闹。有头脑灵光的,直接就在附近摆了摊位做些小生意。 卖大饼的、卖各色时令水果的,还有各种各样的京师小吃、糕点的,甚至还有卖各种汤汤水水的小摊贩,这前前后后整整摆了几十担,好不热闹。 到了正午吉时,从童府出发的乐师和马车,都已经纷纷向赵家而去。赵家的一切早已经打点妥当,只是坐等着新郎上门来迎亲。 此时此刻,端坐在济梅院的赵婉,早已经穿上了大红色的凤冠霞帔,再加上些许东珠点缀其间,简直已经美得无法用言语来描述了。 先前童石在外打仗的时候,她苦苦盼着、等着。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今日穿上嫁衣的时刻,赵婉心下多少有些五味杂陈起来。 这桩婚事,全靠着静姝在背后替她周旋,这才成了事。若是只凭着她与童石两人,又何以能走到今时今日? 再想着如今出嫁了,往后便与静姝、还有父母亲分隔在两处,赵婉终归是心下有些不舍的情意在的。 童石家中早已经没了父母,更是没有兄弟姊妹。一旦过了府,她便是童家说一不二的女主人了。 只是这府里头的丫鬟、小厮们,大都眼睛带着势力看人,将来如何管好这一府的人,也不算是简单的事儿。 赵婉心下胡乱想了一通,终究是觉得有些坐立难安。 再说晏氏,眼见着自小抚养长大的女儿要嫁人了,心下也是感慨万千。赵婉虽不是她亲生的,但这么些年的母女情意早已经是不分彼此的了。 她一旦望着赵婉,便禁不住泪湿眼眶。虽然童石立下了战功,圣上跟前得了功名,如今也是做将军的人了。 可是这到底是独门独户过日子呢,还不晓得赵婉将来要遇到什么难处来。这么一想,晏氏便愈加觉得心里头舍不得,竟一下就哽咽起来。 赵婉本就心绪难平,一看母亲流泪,她一垂头也跟着泪落而下。赵安泰便安抚说,赵婉不过就是换了个住处罢了,随时还是能回娘家的,何故哭成这样。 晏氏知晓丈夫这是提醒自己失态了,忙转过身去掩了掩眼角。底下丫鬟打了一盆温水过来,替母女俩细细揩了面,这才算止了泪。 龙凤花轿跟着吹吹打打的乐师们已经到了赵家门外,这时候静姝在台阶下笑着调侃了一句:“这花轿迎的是什么人呀?是不是停错地儿了?” 一旁春绮低头抿嘴笑了起来,也跟着附和道:“我瞧这来的人不对呢。” 说笑间,童石慌忙红着脸从马鞍上下来,对着静姝和春绮郑重一拜:“见过两位姐姐。” 静姝莞尔一笑:“谁是你姐姐了?这堂还没拜呢,我可不认你这妹夫。” 童石到底老实,被静姝这么一问就有些愣住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惶然地举目四望,真当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如何是好了。 第一百十三章 月满西楼(十三) 童石到底也不算得是个木讷的人,只是大喜的日子,被这会的气氛搅得有些无所适从罢了。 这时候在旁边看着的孙将军有些急了,正要上前帮着童石说两句好话,却不料被屺瞻拦下来。他朝着孙将军眨了眨眼睛,而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串红扑扑的东西。 等到孙将军看清楚了,却见屺瞻手里拿的竟然是一小串红色的鞭炮。就听着屺瞻对着大门笑道:“不管这是哪家的门,也不管认不认这来人,我们童将军今日这媳妇是娶定了哟!” 说话间,屺瞻早已将那串鞭炮点燃,淡色的火苗随着引子一路燃烧起来。就听着“噼啪”一声响,屺瞻早已经将那串鞭炮甩到了台阶之上。 春绮猝急不防这一串鞭炮闹,连连后退两步。静姝忙将她护在身后,又亲自用竹竿挑了几串正儿八将的百子长鞭炮出来,当着屺瞻的面连连点了整整四串。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燃得震天响,整个将军府门前都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道。大红色的鞭炮纸屑四处飞散开来,洋洋洒洒飘的到处都是。 屺瞻在一旁连忙用手捂住鼻子,猝急不防这味道呛人,还是禁不住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静姝瞧了不过低下头来笑了笑,想着也该张屺瞻这小子受着,跟姑奶奶耍心眼,还嫩着呢。 哄闹的门前,小孩们一拥而上,到处抓着、抢着将军府出来分发的麦芽糖块。许多京师的民众也被这阵仗吸引过来,全都挤过来想要看新娘子上花轿。 一串又一串鞭炮响个不停,漫天的纸屑几乎要将童石的脚背都给淹没了。眼见着鞭炮都放的差不多了,可是将军府的大门还是纹丝不动,一点也没有要请人进去的意思。 这时候童石难免有些极了,跟着惶惶不安地来回跺着脚。 “傻小子,快给开门红封呀!”孙将军在旁边跟着提醒了一句。 这话倒是当场把傻愣在原地的童石给点醒了,这一趟来之前屺瞻还生怕他忘了规矩,连带着让国公府的嬷嬷帮童石准备了好几封开门红封。 明明上马之前他还记着这事儿,哪里晓得方才门口那么一闹,反倒把正事儿忘得一干二净,差些误了大事了。 童石连忙取出红封,一样样地从门缝里塞进去。就听着门缝里头有人大喊:“还不够!” 童石涨红了脸,又从屺瞻手里接过几包红封递进去。大门缓缓打开,刹那间所有的声响都戛然而止。 此时,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此时一脚跨出门槛外的赵婉身上。京师人人都知晓,这赵家三房的小姐貌若天仙,只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缘得见。 如今看着天仙样的人物走了出来,人头一下就跟着攒动起来,大家都想看一看新娘子今儿个是什么模样。 只不过这会赵婉头上披着红色绸缎盖面,一身凤冠霞帔包住了人形,新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只能全靠个人想象了。 按着规矩,这新娘子本来应该由着赵延定背出府门的。只是赵婉倔气,偏生有自个的想法,说是不要赵延定背,说是自己有脚,得堂堂正正从府里走出去嫁人。 “婉儿……”晏氏忽然踉跄着从后头冲了出来,见了赵婉一时间泪流满面,十分不舍。 到底是养了十几年的女儿,想着如今女儿要嫁到别人府上,无论如何晏氏都觉得一颗心放不下来。 听见母亲哭声,赵婉先是顿住了步子,而后缓缓回过头去,一动也不动的。这时候就听着一旁的嬷嬷小声提醒道:“小姐,快哭呀。按着规矩今儿个出嫁是要对着三太太哭一声的,这对将来子孙好呢。” 所有人都盯着盖头下的赵婉,等着那一声呜咽声。可是过了好久,都迟迟不见赵婉有动静。 第一百十四章 月满西楼(十四) 盖头挡了静姝的视线,彼时她无法得见赵婉的神色。 “婉妹……”静姝亦跟着轻声唤了一声,她这是要赵婉心安。也是让赵婉知道,无论何时,她这个做姐姐的都在她身边呢。 却见那盖头忽然跟着晃动了下,赵婉竟然亲自将那盖头给揭了下来。果不其然,那盖头下隐藏的是一张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娇美面孔。 赵婉一双眼眸含着水润的珠光,径自拉住晏氏的手,笑道:“母亲,今儿个是我喜日,有什么可哭的呢?我笑着,您也笑着,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上花轿呢。” 谁都没有料到赵婉这样大胆,还从未听说过哪家大家小姐出嫁,不等夫君掀盖头,就先自己掀开来的。 更何况这哭嫁都是习俗,也是头一遭听说要笑着出嫁的。一来二去的,众人心下都看着泛起了嘀咕。 想着到底是赵婉心性单纯,也不知道是谁先带头笑了一声,众人也跟着哄笑了起来。 晏氏收住哭腔,掩了掩眼角,不过对着赵婉会心一笑。赵婉瞧见了母亲笑颜,终究是心满意足了。她在静姝的搀扶下,跨上花轿,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着童府而去。 待得到了童府,自有人在此等候接应。各位男女宾客们簇拥在一块,瞧着童石与赵婉这对新人,心下都不由得暗暗赞叹一声真当是男才女貌。 拜过天地和高堂之后,赵婉便被人扶着过了院内,连着走了几处回廊,这才到了一处厢房内。 朱红色的柱子、纸窗、木榻,一概都是新鲜模样,这茶几上还摆了几样童石从南境山带回来的盆栽。 赵婉看着屋子清清静静的,也没有额外繁复东西点缀,心下只觉得欢喜。从窗户望出去,外头有一株杏树,还有几株松柏尚小,但是看得出来长势甚好。 思绪间,忽然听到外头起了一阵嘈杂声响。原来是前来观礼的宾客,这会正拥着过来要看新娘子。 静姝这时候也跟着一块来了,瞧一帮人闹哄哄的,便道:“这厢房怕是面小,容不了这么多贵客呢,我看要不大家还是去前头吃酒吧。” 这时候有人笑着嚷道:“怎么?童将军娶娇妻,还不许我们来看个热闹了?这不也是将门出来的小姐么,难不成也得扭捏着不给看么?” 静姝低头笑了笑:“瞧你这话说的,将门的小姐就皮糙肉厚了不成?你们这会拥在这儿,怕是我婉妹瞧了都难免觉得脸红几分呢。再说了,平日里婉妹都是在自个院中呆着,也甚少有出去见人的时候,只怕是见了各位,更是不知所措了。” 又有人跟着起哄道:“屋子面小也没事,要不然就请夫人出来给我们瞧上一眼就行。不然待会等到童将军敬酒的时候,我们哪分得清谁是谁呀?” 这话多半是调侃,诸人听完就心领神会地哄堂大笑了起来。 静姝睨眼瞧着,晓得都是军营里出入的汉子,礼节上自然顾虑不多,又偏生都是爱闹事的主。若是今儿个不见得赵婉,只怕是一时半会还打发不掉了。 第一百十五章 月满西楼(十五) 实则,赵婉在屋内早就听见了动静。她晓得静姝在外头替她挡着宾客,于是便大大方方走了出去,隔着红盖头笑道:“诸位都是童石的朋友,我在此跟各位见礼了。” 没有人想到,赵婉竟然会如此大方利落地出来见人。实则,寻常的大家小姐结了婚事,也不过是在屋内等着夫婿来挑红盖头。这还是头一遭,看到新夫人还亲自出来招待客人的。 赵婉也没应付过太多人,这会看着盖头下涌动的脚步,她自然也晓得来者众多,心下若说是一点不慌,那肯定是假的。 好在静姝握了她的手,安抚着拍了拍,多少让她镇定了下来。 这时候,有人带头拍起手来,喝彩道:“好一个童夫人!果真是将门出来的女子,胆量也不同常人呢!” 静姝笑着拉赵婉在一旁坐下,她知晓赵婉头上的凤冠压身的很,一直杵着定然脖颈发疼呢。 “要我说,还是这童将军有福气,咱们这些人呐,就只有看着眼红的份儿了喽。”有人调侃着说笑道。 “这话呀,中听。童石与我家婉妹,自然是一对璧人。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但凡这能走到喜堂的,没一个不说好的。”静姝咯咯笑了一声。 “这童将军和夫人是怎么认识的呀?都给兄弟们说说,我们也好长长见识。”其中有个男宾客问道。 这话一落地,喧哗声一下就止住了,诸人禁不住都交头接耳轻声嘀咕了起来。 谁都知道,童石是戏班武行出身。而赵婉呢,之前是有婚约在身的人。他们能最后走到一块,这里间的酸苦自然不是能对外人所道的了。 赵婉低了头,下意识将身子朝着静姝倾了倾。 这时候就有几个女宾客,也朝着赵婉围拢了过来,也跟着笑道:“要不夫人不吝赐教,好生说一说,我们也跟着好好学一学这御夫之术。” “真是抱歉,我也不晓得应该从何说起。只不过也不愿扫了诸位的兴,倒是不妨先去前头吃酒,待得吃饱喝足了再说可好?”赵婉无奈道。 “看来,夫人是瞧不起我们这些人了。”有人跟着嘘声起哄道。 这闹得已然有些过火了,静姝忙挡到赵婉跟前,盈盈笑道:“婉妹这还盖着红盖头呢,什么都瞧不见,又怎么谈得上瞧得起、瞧不起呢?各位怕是说笑了。” “再说了,在场的诸位,难不成拜天地之后,也都是如此这番地叙说相识经历过的么?只怕是都在椒房内说体己话呢,哪还顾得上旁人说些什么?” “今日但凡是曾有过这番经历的,倒是不妨说一说,那我们婉妹自然也不例外,跟着规矩走一遭不是?”静姝面上虽是笑着,说的话却是带了几分严厉的。 原本是闹场子逗趣开心的那几个,这会倒是倒打了自己一耙,似那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赵婉连忙对着诸人作揖道:“有劳各位来此一趟,给诸位见礼了。” 这分明是静姝打的上场,赵婉打的下场,姊妹俩一唱一和的,倒是真当不给人丝毫玩闹的机会了。 也不知道是谁提了一声:“这前头《玉堂春》开锣了,还不去看戏呀?” 这在场的都是爱听戏的,这么一听也便都纷纷告辞去前头吃酒听戏去了。 这原本都是不相熟的人,退了也便退了。只是赵婉没有料到,刚送走一帮人呢,却又迎来了孙将军手下几个掌事的。 赵婉早就听说,这孙家军一贯团结,便是闹起洞房来也十分生事。若是新妇展露丁点怯意,他们没闹个十回八回的就决计不会停手。 童石事先便与赵婉通了气,但凡这伙人来闹,那便给个冷脸,莫要多说什么,也便心照不宣地过去了。 这一回,没等静姝上前帮忙摆平,赵婉便主动上前笑迎道:“诸位大人来了,烦请自便落座。我今天才做新妇,许多规矩上的事儿也不懂,还望各位多担待。” 第一百十六章 月满西楼(十六) 原本这些人就想趁着童石在前头待客,就来闹一闹里屋。想着这赵婉是大家闺秀,想来拿捏起来不算费事。 岂料,如今一见这赵婉,虽不得见盖头后的面孔,却是待人处事与一般的大家小姐不同。一开口便是落落大方,打了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便是赵婉的聪慧之处了,乍一听之下,似乎不过是几句平日里常说的客气话。可是就算是几个平日里刷到弄枪的武夫听了,也没法子薄了人家情面,再去瞎胡闹什么。 这样一来,一开始打定主意要来闹洞房的几位一下就没了主意,大家都只有干瞪眼的份。 这时候为首的人突然上前笑说:“嫂子,我们都是童将军的同僚,在这儿跟您有礼了。” 赵婉只瞧见那人脚尖还沾了些许泥灰,想来是刚从外地赶回来参加喜事的,因而作揖道:“童石在军中兄弟甚多,我也不晓得应该如何称呼您,还望多担待。” 赵婉一开口,又是再三的客气周到,那人一下也不好放肆,只得略略收了玩笑的神色。 “嫂子叫我汪纲就行,我与童石在军中共事多时,是一块坡上打过仗的,怎么都能称呼上一声‘兄弟’。我早就听说,童将军有福气,娶了位京师来的娇妻美眷,说是能文能武,就没什么是不会的呢。我们这帮人听了,就觉得羡慕得慌,便想来瞻仰一下嫂子风采。” “实在是对不住,我虽出自将门,可是舞蹈弄剑之类的事儿,便不如我三姐在行。至于文采,那更别提了,我二姐更是出了名的才女。因而在家中时候,我便是最不起眼的一位,倒是拂了各位兴致了,还望多担待。”赵婉又道。 汪纲一听,直转过头去跟众人笑道:“瞧嫂子,咱们一来呢,都已经说了三遍‘多担待了’。这咬文嚼字什么的,最是麻烦,我看咱们今儿个是遇着高手了。你们说吧,接着该怎么办?总不至于咱们没闹成洞房,就这么跑了吧?那在战场上,可就成没种的逃兵了!” 这话汪纲特意说的有些玩闹口吻,一下又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诸位原来在这儿呢,童将军和孙将军方才还说了,怎么不见营中诸位兄弟们呢。”这时候就见着屺瞻突然迎面走了进来,而后笑着给每人递了一些槟榔。 军中时候日子苦闷,这些人多有咀嚼槟榔的习性,因而屺瞻一递槟榔,这些人也便都纷纷收了下来。 静姝在一旁瞧了,也忙跟着亲自斟茶,带着赵婉一一敬茶敬了过去。这屺瞻与静姝,在赵婉边上一唱一和的,倒是配合的妥帖极了,一时间倒是叫人挑不开这闹洞房的口了。 如此这般说笑了一阵,众人也知道是讨不着什么乐子了,自然觉得无趣。还是汪纲先领头喊了句,说是不如去前头给两位将军敬酒去,于是这人一蜂窝地又出去了。 眼见着人走远了,静姝赶忙让丫鬟扶着赵婉回屋内歇一会。想着这两拨人进进出出的,赵婉也该是有些倦了的。 这时候,小厅里就只剩下静姝与屺瞻两人。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望着对方,似是都有话想说。 只是那些话到嘴边,两人又很有默契地缄默了下来。 第一百十七章 月满西楼(十七) “国公爷方才不是应当在前头吃酒么?怎么也来了这儿?”静姝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 屺瞻道:“方才一看营中这帮人朝里屋来了,童石就心不在焉的,眼神不住地飘着。我便上前问了两声,晓得是这帮人要闹,因而才来了这里,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可帮忙的。” 静姝微微笑道:“倒是有劳国公爷挂心了,这儿就是闹腾了一些,还不如前头吃酒清净呢。我也没料着,这帮人这样难缠,好在婉妹也应付得来,总算没出岔子。” “今儿个你陪着赵婉一整日了,也该是乏了吧?我给你弄一盅香片来,也好醒醒神。”屺瞻说着就要往外走。 静姝忙道:“我今儿个忙了一整日,国公爷不也是么?我瞧童石这里里外外的,都是经由着您帮忙打点,总算是有个样子在了。要不然光凭着他一人,怎么能将府里打理得当?香片不急的,这会也没什么心思喝呢。” 屺瞻晓得,静姝这又是在给两人之间隔一道无形屏风了。看起来这话说的妥帖,也没什么不对的地儿。可是细细品了,又总显得他像是又几分无事献殷勤的多余模样了。 他假意不知,不过若无其事地走到犄角,抬起头来遥望着窗外夜色。此刻,一轮圆月悬挂于天边,迸射出雪白的光亮。 静姝身上淡淡的草药香,被夜熏染地愈发香醇起来,随着夜风一道吹拂到屺瞻面上。 他旋即回过身去,凝视着静姝,只觉得这会连带着风都带了几分醉意。月光似一块侵染了银色的薄纱,覆在静姝身上愈发显得肌肤胜雪。 地上的人影被拉的老长,过了好一会,屺瞻方才喃喃自言道:“今儿个月色姣好,真当妙极。如果能执一壶小酒,寻郊野一处僻静的好地方,再约上知己一块小酌个三两杯,那真是人间美事了。” 他倒确实很想这个时候,带着静姝一块策马出城,找个清静的山坡喝个小酒、赏个月,只是如此想想,他便已经心下十分愉悦。 静姝轻声咳嗽了一声:“国公爷这话说的有些怪了,这夜色再好,那也是夜黑风高的时候。郊外若是随便去了,一准能遇到个山匪、盗跖什么的,到时候怕是赏月不成,还要白白做他们砧板上的一块人肉呀。” “这……”屺瞻被静姝这么一说,登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来,面颊上跟着起了一圈红晕。月光在他腮边投下了一抹阴影,一双眼眸更是显得俊秀。 “还是别杵在这儿了,不妨一道去前头吃酒吧,不是这会戏唱的正好么?”静姝提醒了一声。 屺瞻如释重负,忙道:“这也好,还不晓得童石这会被闹酒闹成什么样儿了呢。” 静姝笑道:“你正好过去帮他解解围,童石这小子有时候愣头愣脑的,就算是被灌酒,怕是也不知道转圜呢。要是一不小心喝倒了,那不是要我婉妹白等他一场?那可不成,还得护着点呢。” 屺瞻悄悄瞥了眼静姝,只有在说起不相关的闲话的时候,她脸上才有真正的笑意。 第一百十八章 月满西楼(十八) 夜深了,童石好不容易将一众宾客打发了,这才徐徐回到新房。 彼时,却见着赵婉在榻上坐着,似是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是身子哪里不舒服么?看你神色似乎有些倦怠呢,今天可把你给累着了。”童石手捧着赵婉面庞怜惜道。 赵婉低了头,笑说:“今儿个杂事繁多,倒还真当有一些头疼得紧。不过没什么要紧的,歇一歇也便好了。” 童石揽着赵婉纤弱肩头:“今儿个一切都像梦中一样,这会我都还不敢相信,竟然真的已经娶了你为妻。我童石这辈子,真的是无所求了。” 赵婉伸出手指,轻轻点在童石唇上:“可别这么说,将来路还长着呢,还有许多的事儿等着咱们一块去做呢。其实何止是你呢,就算是我这会看着这满屋的大红喜色,也觉得心里头很难平静。你看这绫罗绸缎,还有那些红纱,我总觉得一切都不真切呢。” 听罢,童石紧紧握着赵婉手道:“只要能与你在一块,无论怎样都是好的。” 里屋这边夫妇俩说着体己话,外头早就潜伏下了许多来讨乐子的宾客。 这为首的便是汪纲,先前来屋里闹腾,也没落着个好,因而遭与旁的人约好了,到了夜里还不许走,要来洞房继续看热闹。 童石这边柔情蜜意说的正是情浓时候,外头几人听了都禁不住“嗤”地笑了起来。静姝忙朝着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赶紧走。 汪纲挑了挑眉梢:“这屋里童石都没急,三小姐急什么?我们不过就在这里看看、听听,也没旁的要紧的。” 静姝看了眼纸窗,早已经被这帮人戳破了一个洞出来。诸人顺着静姝目光望去,又是一阵哄笑。 屺瞻进来的时候,就看到院子里这帮人已经笑闹的不行,童石正被左右拉着不可开交。 “明儿个你们不用出操么?不是说孙将军还要你们练操的么?”屺瞻开口道。 汪纲挠了挠头:“哟,差点把这事儿忘了。” 彼时,静姝从身侧拔出利剑,半是玩笑道:“各位要是再不走,那别怪我要在诸位面前舞剑了。” 一看利剑出鞘,汪纲几人面面相觑。他们倒是没有料到,这位将府三小姐,还真有胆量敢在他们这帮军中之人跟前亮剑呢。 “还不走呀?”屺瞻笑着推了汪纲一把。 “这会确实不早了啊……”汪纲等人忙找了个由头,一溜烟就出了院外。 这人看着是走了,可是到底将府三小姐亮剑的事儿还是在军中传开了来,日后也便成了一桩笑谈。 再说那厢济梅院,突然少了一个赵婉,晏氏走在路上都觉得整个庭院空落落的。不管走到哪儿,总觉得脚下能带出一片尘土出来。 她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庭院,半晌都不得动弹。夫君赵安泰有腿疾,常说腿上像有虫蚁游走,有点凉薄,有点发麻,更是有种说不清楚的毛骨悚然来。 晏氏这会细想了,虽然她腿上是没有什么毛病,可是心里涌出来的那股子难受,但凡表现在身上,也便是这般了。 她咬了咬牙,又跟着跺了跺脚,权当是把方才的胡思乱想给跺掉。 第一百十九章 涛连晓雾(一) 晏氏一面想着,一面朝着兰福院钱氏屋内。 才落了座,晏氏就下意识捶了捶腿,而后深深地吐了口气:“诶,自打婉儿出嫁,我这心里头总觉得哪哪都缺块角,浑身上下难受着呢。你说,这男人要是烦闷了,还能抽上两口烟草,缓一缓劲。我呢,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兀自长吁短叹的份了。 彼时,钱氏手里正绣着一双虎头虎脑的孩童小鞋。见晏氏心绪有些低落,她从针线上抬起眼来,笑道:“听彦明说,从前三弟还在外头行军打仗的时候,也不过是偶尔愁闷的时候抽上两口,理理思路。你素日不碰这玩意儿,怎么好端端的倒是想起来了?” 晏氏苦笑着摇了摇头:“还别说,我倒是宁愿安泰在屋里抽上两口,好歹还能带几分人气儿呢。如今我们俩相互见着,只有干瞪眼的份,怕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们俩这是都心下惦念着孩子呢,虽说你们膝下就婉儿这一个孩子,可是人在人走,到底是不同呢。”钱氏拍了拍晏氏手背宽慰道。 “这回婉儿大婚,府里头上上下下忙着,也是不容易。静姝这孩子更是,疼惜婉儿,什么都往最好的去做,一来二去,纵然是挣了些钱,怕也是花了不少。虽说我不管府里的账目,但是想着也是心里头过意不去,将来要是静姝…….”晏氏到底是面薄之人,一想起受了大房恩惠,多少有些心绪难平。 钱氏手捻在虎头小鞋上,笑着打断了晏氏的话:“姝儿都说无碍了,你也无需惦念。婉儿出嫁是大事,咱们将军府还能苛待了孩子不成?这该有的都得有,姝儿这话说的决计没错。好在我们也不是奢靡浪费的人家,这陪嫁出去的每样东西,那都是言之有物的。” “账面上的事儿你也不要太担心,姝儿过账一向清爽,拎得清。千芝堂铺面如今生意稳定,收支方面好歹不用发愁。再加上姝儿这些时日,又买下几间铺面承租,都是兴旺的地段,铺面租金自然也不少。要说这开源节流,有时候我还真比不上姝儿这番打算呢。” 晏氏点头:“多亏着静姝有本事,倒是把咱们整个府里给支撑起来了。她这上上下下没一处不妥帖的,可难处怕是也不少呢。只是这孩子一贯通情达理,有什么难事都是自个肚里咽下。倒是希冀她将来能寻着一个可心人,总可以歇上一口气呢。” 钱氏撇了撇嘴:“这我就真管不了了。姝儿这孩子脾气你也晓得,一贯有主意,事事不由得人插手。便是前些时候,建安县主几次三番请她去吃茶、踏青,她也不过是走个场面,也没有真记在心上。” 晏氏眼睛盯着钱氏手里那双没绣完的虎鞋,直接从钱氏手里接过,捻了针线继续往下绣:“南平王府原本满盘的算盘,心心念念要把他们家幺女嫁给童石。谁料得到,这回婉儿和童石能成就好事?也多亏着静姝搅局帮衬,这才有了这么一桩佳话。只是,建安县主那一房可不算是心宽之人呢……” 钱氏将线团绕好,手上箩筐收拾干净了,轻声道:“怎么?二房又出什么事儿了?” 第一百二十章 涛连晓雾(二) 晏氏低头想了想,连缝了几针,便将针线和虎鞋放在一旁,略略掸了掸手道:“按理说,我一个做长辈的,私下里也不好这样随意搬弄是非,言行上也该多注意才是。” “所谓说多了是错,说少了还不如不说。可太太不是外人,我这见了不过眼的事儿,也不好瞒着你。” “瞻前顾后那是生生给见外了,有什么你便直说就好。这儿也没外人,就咱们俩呢。”钱氏睨眼瞧着晏氏,轻声道。 晏氏摇头叹了口气:“说起来我倒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若是老太君这会在家里,眼睛里看见家里成这样,只怕是再通情达理,瞧了也觉得难过呢。她老人家一贯都说‘家和万事兴’,可是你看如今这府里头,哪儿还有一个‘和’字可言?” “前次庆功宴上,那志清与启文起了一些口角,你也该是晓得的。我想到底是一个屋檐下住着的兄弟,这闹个一两日,许也就好了。谁料得到,这不光是启文和志清的事儿了,连带着建安县主也要处处与志清媳妇过不去。夏姨娘也是被二太太为难,有苦说不出,整日耷拉着个苦脸。就连我屋里的丫鬟见了,都说可怜得很呢。” 听罢,钱氏略略皱起眉头。她不是不知晓,这先前赵志清与赵启文因为在御前起了龃龉,早已经心生裂痕。只是不管他们心下如何作想,那也是一个屋里的兄弟,这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只是未有料到,这建安县主和胡氏竟然也开始公然胡闹起来,这不是要搅得家里不得安宁么?要是老太君哪日回来瞧见这些,只怕是心下也要跟着难过呢。 钱氏起了身,离开位置走到门廊边上,面色沉凝道:“家里弄得乌烟瘴气的,总不会是什么好事儿。只是到底是三房屋里的事儿,我这要是插手,只怕是也有不便的地方。” “光就她们自个屋里的事儿也就罢了,咱们看不过眼,那也就磋叹两声罢了。怕就怕那建安县主因着前次童石赐婚的事儿,倒是要记恨起姝儿来。这两日,我听说那建安县主跟定北王王妃走的很近,怕是在谋些什么事儿呢……”晏氏直言道。 定北王妃…… 定北王虽年事已高,可是膝下却并无子嗣。也是从宗亲里过继了几个孩子过去,记挂在自个名下养着。那几个养子、养女年纪也不小了,早都已经婚配。 独定北王自个,人老心不老,一把年纪了还不消停,在外到处沾花惹草,甚至还连着纳过五房妾侍。因而这定北王府在京师诸人心目中,跟个花蝴蝶窝似的,都是避之惟恐不及。 建安县主好端端的,突然跟定北王妃走的如此接近,只怕并不简单….. “妹妹的意思是……”钱氏面色灰白地望着晏氏,有些话冲到了嘴边,却又没说出口。 晏氏与她对望了一眼:“我想,静姝到底是因着帮婉儿成就姻缘而得罪了她们。但凡成了这眼中钉,便总有要计较的时候。二太太那边倒是好说,只要老太君回来了,不愁压不住人。只有那建安县主,仗着背后有南平王府,平日里胡作非为起来,坏咱们府里名声,见不得光的事儿还能少么?” 第一百二十一章 涛连晓雾(三) 钱氏叹息:“也不仅仅是婉儿的事,南平王此番被迫要交出封地多年的赋税来抚恤阵亡将士家属,只怕是早也看咱们府中上下不满了。建安县主要做什么咱们顾不上,但他们要发难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儿。” “这些,我也不是没跟姝儿谈过。只是姝儿一贯有自个的想法,似乎也没把这些事儿太放在心上。我道她到底年轻,不知这人世险恶。她还同我说多宽心,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她倒是不相信邪还能胜正。” 晏氏思忖半晌,方才点头道:“姝儿不是个没思量的孩子,想来自有她的理儿在。便算是我多心吧,平日里你们也多小心些才是。” ———— 自打静姝从江南回京以后,千芝堂内便门庭若市。除了来采买龙骨和药材的客人之外,还有一部分人是从全国各地赶来,专程要同静姝借钱或者想要同她合作生意的。 这一日,静姝才到了千芝堂内,就听掌柜的来禀报,说是有三人在门口守了三天三夜,非嚷着要见东家的一面。 静姝也不觉得稀奇,这些时日见的人多了,倒是也不差这三个人:“把他们请进来吧。” 三个身材高矮胖瘦不一的人,跟着掌柜的一块进了厢房,一看见静姝就纷纷急着见了礼。 身材略微魁梧的人,率先开口道:“我是瑾州来的龚禾,还请赵老板借一些钱给我们仨。” 静姝轻轻吹了吹茶碗里浮着的茶叶,微微笑道:“龚禾,倒是个好记的名儿。那么龚禾,我问你,你找我借钱是要做什么?” 龚禾郑重拱手道:“回贵人的话,我家中贫寒,平日里是做铁器为生的。只是我现在的东家克扣工钱不说,还总是打骂,这样的日子实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听说,您对我们这种家里有难处的人,多有救济。因而我想从您这儿借一些本钱来,回去好开个自个名下的铁器铺面。将来但凡铺面生意做出来了,我定然不敢忘记您的恩情。” 静姝点了点头,而后端起碗茶轻啜了一口,似是不经意对着龚禾身后面庞黝黑之人问道:“你呢?又是为什么来千芝堂?” 那人先是一愣,而后打了个激灵,忙大声道:“小的任尚同,家里原本是做蚕桑买卖的。只是您也该晓得,之前江南水灾,我家中那些库存全部都淹了水,这生意也便没法做了。为了家里这小生意能东山再起,因而我便想找您借钱,把眼下的难处先度过去。” “听起来倒是情有可原。”静姝笑笑,又指着任尚同身后身材圆润的人道:“你该不会和龚禾还有任尚同一样,是借钱做生意的吧?” “我是来自北郊河的林湘儒,正是想要找您借钱开私塾的。我这先前参加了数次科举,至多只中过一次秀才。家徒四壁,生计都是个问题,见我娘子日日垂泪,心下也是十分难过。因而便想找您帮忙,在北郊河弄一间私塾,既教书育人,又能帮补我家中生计。”林湘儒说着再三行礼,看得出来,走到借钱这一步,他已是十分的窘迫。 第一百二十二章 涛连晓雾(四) 静姝听他们说着,一时想起前世时候将军府经历过的道道坎,一时又想到这些人家中期盼的目光,心里只觉得这人生在世的苦处,大抵都是大同小异的。 方才听这三人的话,倒也不像是伸手拿了就心安理得的人。若是直接给了现银,什么也不多提,反倒是有些折煞人了。 “鸳鸯,你来。“静姝招了招手,示意鸳鸯近身上前,而后悄声嘱咐了一番。 鸳鸯会意,进了里屋拿了三包东西出来。 静姝手里掂量着,一一交付到三人手里,笑道:“既然你们都是想做事的,那正好,我这儿给你们每个人十两银子。你们拿了这银子之后,但凭着个人本事,三日后再来千芝堂。我到时候瞧瞧你们都赚了多少钱,然后再说这借钱的事儿,你们看成么?” 三人千恩万谢地领了钱袋,各自心下思量着出了铺面外。 鸳鸯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轻声道:“小姐,这要是人人来借钱,您都如此慷慨,只怕是将来还少不得要引来一些不知好赖的人来讨钱呢。” 绿柳点头,深为赞同鸳鸯的说法:“是呢,小姐前次江南一趟赚的钱,可是豁出了性命才得来的机缘。怎么平白无故就随便借给他们呢?反正奴婢是想不通的。” 静姝抿嘴笑了笑:“你们看我,像是伸手乱撒钱的人么?” 鸳鸯和绿柳纷纷摇了摇头:“事事精打细算,小姐不是心下没合计的。” 静姝道:“你们看方才那龚禾,手指关节的地儿都是厚厚一层老茧,手腕、手臂还有些烫伤的疤痕,可见十年如一日地打铁是真有其事。再看他说话的时候也算坦荡,一上来先自报来处,又是因着东家苛待,这才想着出来单干。” “若是寻常打铁之人,想来忍气吞声也便罢了。他偏是不肯认命,又有这份心性在,想要逆天改命,为家人挣得一份安生来。因而我心下对他,多少还有一份敬佩在。” 鸳鸯直言道:“听小姐这么一说,龚禾倒确实是个有骨气的。那任尚同呢?我方才瞧他这穿着,也不算是穷苦之人。这江南到底富户多,他家中既是做蚕桑生意的,那亲戚友人总有能帮忙周转的,伸手借钱想来也不算难事。可他千里迢迢地跑咱们这儿来借钱周转,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闻言,静姝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这个任尚同举手投足之间,瞧起来确实不像是家中无人可依靠之像。更何况前次水患,圣上下了御命,那些蚕桑丝的商贾们,若是铺面或是仓库遭了秧,还免三年赋税呢。” “因而这任尚同呀,借钱不过是一道障眼法,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怕是瞧上了咱们‘千芝堂’这块招牌,想要跟京师里头建立一些联络罢了。咱们开铺面做药材生意的,也不妨多结交各路朋友,因而有些事儿也不必当面拆穿。” 绿柳忙道:“要奴婢说,那个林湘儒听着倒是行好事的。这开个私塾教书育人,可不是大功德么?” 静姝扬了扬眉梢:“这穷秀才想要考取功名,一门心思在念书科举上,倒也不算不正之处。只是这脑子若是迂腐了,不想着实际的事儿,最后苦的也便是他家娘子了。最怕就是穷其一生考科举,拖垮了家里还无所得,这种人也是可恨。” “林湘儒还晓得变通,知道他娘子辛苦,想得到要开个私塾帮补家用,倒不是个迂腐秀才。只是亏欠在前,这事后是否能踏踏实实过日子,不还得看他自个造化么?” “所以要我说,这不过是家里事儿,也不必往功德上牵扯。倒是希冀他能有份脚踏实地的本事,莫让娘子孩儿跟着吃苦受罪才是。” 第一百二十三章 涛连晓雾(五) 三人拿着静姝给的十两银子,三日后又重新回到了千芝堂。 静姝久候多时,一见了龚禾,只觉得短短三日,他倒是又黑瘦不少。 “龚禾,这几日,你拿着十两银子,最后赚到多少呢?”静姝微微笑着问道。 龚禾挠着头:“我也没别的什么本事,就只会打铁。这些天,我就用十两银子租借了一处打铁的地儿,然后还买了一些零碎的器物,专就为了打造一些铁具的小玩意儿。只是小玩意儿也颇为耗费时间,花了我两日方才弄完。” “这不,打铁两日,街头摆摊卖铁一日,除开您给的本钱,拢共挣了三两银子。要是时间再多些,估摸着能挣到个十几两吧。” 静姝笑着点了点头:“是个脚踏实地能干事儿的,打铁是本行,从本行入手赚钱,无可厚非。” 任尚同听罢,主动站出来笑说:“这十两银子,我全部花掉去买了酒肉。” 此言一出,诸人纷纷投去诧异的目光,拿这钱去买酒肉,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静姝仍旧轻声笑道:“哦?然后你做什么了?” 任尚同略微得意地翘起手指道:“我呀,用这十两银子买的酒肉,去找了江南商会的几位同乡一块把酒言欢。这喝到尽兴的时候,我就说这趟入京的时候盘缠用完了,希冀商会能提供我一些路费,好让我回南方去。” “他们真给你钱了?”鸳鸯瞪圆了眼眸,禁不住诧异问道。 “给了,给了我四十两银子。这不,都在这儿了。”任尚同说着从袖中掏出那袋碎银,递给静姝看。 静姝垫量了下,点了点头,也并未多说什么。 这江南自古富庶,行商之人颇多。在外走南闯北的,总要有个依靠才成,因而这京师中也有江南商会的分会在。 商会之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这只要是江南来的商贾,路途上但凡遇到天灾人祸有了难处,怎么都要接济一番。因而任尚同这一招,也算是取巧拿了一笔横财。 “林湘儒,那你呢?你又拿银子做了什么?”静姝又接着问林湘儒,她倒是好奇这个穷秀才又行的是什么生财之道。 林湘儒有些红了脸,禁不住垂下头来,搓了搓手:“我一分钱都没赚到,还全部用光了。” “哦?”静姝递了茶水过去,示意他喝完再说。 林湘儒拿起茶盏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待得面色逐渐平静,这才开口道:“我原本想着去书铺,给老板画个字画什么的。哪里晓得,还没到书铺呢,路上就瞧见一对可怜祖孙。” “那老祖母瞧着都有七十多岁了,就那般病倒在地上。可怜的孙儿跪在地上,说是要卖身救祖母。原来有户人家说是要花十两银子买下孙儿去做杂役,我想这孩子还小,与我家中孩子看着年岁不相上下。这么小年纪就要去人家家里做杂役,实在心有不忍,便给了这祖孙十两,让他们赶紧去瞧病。” 静姝点了点头,想着这三个人十两银子,一个打铁赚了十几两,一个从商会拿了四十两。剩下那个穷秀才呢,一分钱不赚不说,钱还送完了。 思忖片刻,静姝朝着鸳鸯、绿柳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近身低语了两声。绿柳听完,略略诧异地看了眼静姝。鸳鸯扬了扬眼皮,扯着绿柳便往里屋去取东西。 第一百二十四章 涛连晓雾(六) 三个人各自拿着静姝给的十两银子,在三天之内用自己的方式把钱花出去了。静姝根据自己对三人言行的观察,决定按照不同的情况给予银两。 鸳鸯与绿柳依次将轻重不一的钱袋交到三个人手中,静姝笑着亲自将他们送出了千芝堂外,还嘱咐道:“你们拿着这些钱回去周转,但到来年年底的时候,记得再来千芝堂交代一番。” 三人再三谢过,便各奔东西。 鸳鸯掀帘将静姝让进了厢房内:“小姐,您方才给的银两,跟奴婢想象中的可完全不同呢。” 静姝笑笑,示意鸳鸯和绿柳近身:“你这丫头主意多,那不妨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依我看,这任尚同最是奸诈,怕也是个奸商的胚子。借了咱们的钱出去,将来少不得囤积居奇那一类缺德事儿。” “林湘儒呢,穷酸是穷酸,可也没少了那份同理心。这给祖孙俩的钱,虽然瞧着是一次给花没了,可是也行了个大善呀。我想这事儿啊,便是小姐您在那儿,瞧了怕也是心有不忍,也会出这份银钱的。” “龚禾倒是中规中矩,也没出什么岔子,也算是个老实本分的,没忘记手艺吃饭。按理说,他这只要规规矩矩地租下铺面打铁,那不是应当赚的最为稳当么?可是为什么小姐给他的银两反而是最少的?这点奴婢实在没想通。”鸳鸯边说边嘟囔着嘴道。 静姝掩嘴,轻笑了一声,扭头又问绿柳:“丫头,你怎么看呢?” 绿柳瞥了眼鸳鸯:“我跟鸳鸯想的一样,方才在里面装银子的时候就嘀咕着,怎么小姐给任尚同的是最多的,给龚禾反而是最少的。奴婢思前想后,也觉得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缘由的,可是也没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静姝捻了一片桂花糕在嘴里,细细咀嚼着,半晌方才开口道:“你们方才所说的,确实都是对的。但是你们忘了一点,他们来借钱的初衷,都是为了一个‘利’字。” “咱们先说那个龚禾。的确,他算得上是一个老老实实的本分铁匠,不会乱花钱,但是也挣不了什么大钱。就是因为他太老实,所以不懂得这做生意要的是赚差价。他的法子固然稳妥,但是也绝对不可能让他称富一方。只能说,铺面能维持正常的开支,全家能吃得上一口热饭,便已经算是尽力了。” “因而我借给他的,也便是不多不少四百两银子。租一间自个的铺面,勤勤恳恳干活,全家脱离目前的窘迫境地,算是绰绰有余了。” 说着,静姝又递了桂花糕给鸳鸯和绿柳:“这糕酥软,甜而不腻,你们快尝尝。” 鸳鸯和绿柳各自抿了一口,纷纷夸赞道:“可真是不错呢,也难怪都说国公府的厨子是从前宫里头御膳房做事儿的,手艺真没得说。” 国公府…… 闻言,静姝睨眼看了眼鸳鸯和绿柳,心下想着:这俩丫头早间还说是街坊送的桂花糕呢。这转圜了一圈,竟然还是国公府差人送来的。 说起来,俩丫头自小便跟在身边伺候的,如今也会骗人了呢…… 鸳鸯一看静姝眼色,便知道说漏了嘴。一时情急之下,呛着咳嗽了好几声。 静姝若无其事地递了茶水过去:“猴急什么?慢慢吃。方才我说到哪儿了?” 鸳鸯大口地咽着茶水,绿柳则垂着头低声道:“小姐刚说,借了龚禾四百两银子。” 第一百二十五章 涛连晓雾(七) 静姝微微笑道:“是了,这个龚禾,四百两银子是绰绰有余了。而林湘儒呢,我给了他六百两银子,却不是因为他有怀仁之心。” 听静姝如此说,绿柳略略诧异地张了张嘴:“既然不是欣赏他的善心,小姐又为何给他六百两银子。这可比那老老实实打铁的龚禾,还多了整整二百两银子呢。” 静姝笑着蘸了茶水,在茶几上写了一个“忧”字。 “所谓‘君子怀德,小人怀土。’从救济祖孙这件事上看,林湘儒的确有君子之风。可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虽是做了自己心中的君子,却又忘了这十两银子是为何而来的。” “若是平日,他原有这十两闲钱,便是全给了祖孙俩也无可厚非。可这是此番,他到京师是来是做什么的?明明白白,可是跟咱们千芝堂借钱来的。明面上看是他给的银钱做了善事,实则还不是借花献佛,用的千芝堂的本钱么?” “这开私塾、办学堂,花钱的地方倒是不少,我粗略估算了下,六百两银子也该是够了。只是即便这学堂真的兴办起来了,也只是讲究学问的地方,又怎么可能问他这个先生如何回本还钱呢?” “我也没打算这本钱能回来,就当是咱们千芝堂支持善学了。不过就是怕他觉得手头还有多余的银钱,又去转手办了力所能及以外的事儿,最后怕是这学堂还办不成了。因而我只给了六百两,不多也不少。” 绿柳会意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倒是小姐思虑周全。” 见状,鸳鸯好奇地伸长了脖子:“任尚同呢?他倒是从商会那儿骗了些银钱过来,可是为什么他就独独拿了五千两银子?我看他是游手好闲,只晓得喝酒吃肉,根本不屑于花力气去赚钱呢。我觉得他这钱拿得不体面,也不晓得小姐为什么给他最多。” 静姝笑笑:“你们先前也晓得了,这个任尚同不是借不到钱的人,却专程跑京师来千芝堂这么一趟,自然是别有所图。他要是像龚禾那般,只是老老实实的知道用本钱去生钱,最后就是赚个稳稳当当的营生,而非生意了。” “每一个想要赚钱的人,都很使劲,可是很多人最后都是白费劲罢了。真正能赚到钱的,往往都是把目光放到常人看不到的地方,想的也是常人没想到的事儿。任尚同的确不是本分人,但他也算是个有些聪明的生意人。” “这一次他是为了生意周转的本钱来找我们的,那么我便从生意的角度借给他五千两银子。如果他的的确确是块做生意的料,那么一年后等他再来京师,想来赚到的不仅仅是那点小钱了。” 鸳鸯拍手道:“小姐所言极是,生意是生意,奸猾是奸猾,这与他借钱初衷是两码事。我这是犯了以己度人的毛病,差些又偏离初衷了。” 静姝抿嘴笑道:“就事论事,我看咱们药铺,也是跟有些人沾染了欲盖弥彰的习性的……” 鸳鸯一听,脸面瞬间又红了起来,娇嗔道:“小姐……” 绿柳与静姝都觉得逗趣,一下就笑作一团。 第一百二十六章 涛连晓雾(八) 日子很快就到了腊月,钱氏偶感风寒,身子有些抱恙,这府里头上上下下打点的事儿就由着静姝有为代劳。 二房胡氏和建安县主倒是乐得清闲,一向不掺和这些杂事。便只有三房晏氏在旁边,替静姝搭一把手。 可即便如此,静姝还是恨不得浑身上下能多长出一双手来忙着。这偌大一个将军府,要一样样弄齐整了,可没一样是容易事儿。 这头一件要紧事便是厅堂清扫,将府里外拢共大几十间房,还没算上奴婢、小厮们住的倒座间。 从房屋梁顶,到墙壁门槛,再加上各色茶几桌案长椅等等,这要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可真是要不少精力。 将军府建府的时候,是老太君亲自督工的。因而这府邸的梁高比寻常人家要厉害,怎么打扫这横梁和屋顶上的积灰,这边是一件顶讲究的事情。 若是从前钱氏在的时候,那都得几个小厮卯足了吃奶的劲儿。非得几个人绑定了椅子,再有一人在下头按着椅面,一人在上头拿着掸灰的鸡毛掸子费劲地刷弄着。 静姝觉着这法子不太妥当,毕竟先前还出过小厮失足摔落的事儿,总归是有一些风险在,大过年的也不好叫人家缺胳膊少腿的疼。 因而今年就由着静姝做主改良了方法,先拿上新扫帚,再绑定一根细长的竹竿。挑上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擎着那竹竿依次清扫过去,这就省事许多。 底下丫鬟们也是会办差的,在小厮清扫之前,都必须要要找布匹把一概的家什都给掩盖起来。到底这积攒了一整年的灰尘,若是全都落下来,那也脏得不成。 再说那地面上的活,就更是仔细,需要眼力劲好的人来办了。若是要地面光洁,光擦上几遍还不够,有些时候还需要拿上一些铲子,把地上结成的厚垢一点点铲平。 这活儿基本就由着管园子的几个老婆子给应承下来了,到底平日栽花弄草要的就是这一份悉心。 但是到底老婆子年纪不小了,静姝还与鸳鸯、绿柳一块绣了几块帮护膝盖垫子,给她们膝盖一一绑上。这样一来,便是清洁地面的时候,也丝毫没觉得有什么可疼痛的。 也因着老婆子们办事利落,等完事儿之后,静姝还额外备了赏钱,要鸳鸯、绿柳分发下去。老婆子们得了钱袋,一个个嘴里都笑个不停。 说起来,这里里外外的活儿看着差不多,实则最麻烦的还是木窗的活儿。诸如将军府这样的,当初木窗是专门找了扬州的师傅给雕刻的,这雕工自然是越精细越好。 小小一块木窗上,人物景观各异,做工既复杂又细致,这要不是家传的手艺,寻常的师傅还做不来的。 木窗看着好,但清洁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儿了。晏氏底下的丫鬟们都是专门训练过的,对付这些江南风格的门窗最是有经验。 得一点点的用抹布擦着,但凡见了勾缝、弯曲,那都得来回拖拭,这积攒的灰尘不擦干净就绝不罢手。 也有细缝小的不得了的,人手不能及之处。那就用晏氏想的法子,挑了筷子的头,缠了湿布去一点点的擦。 这三房的院子,再加上各处沿廊、走道、门厅,一整段的路面要清洁,里里外外全家上下都动员起来,也得要个三五日的功夫。 第一百二十七章 涛连晓雾(九) 年初一按照惯例要祭祖,因而还需要蒸一些可口的糕点。往年蒸的都是用玫瑰卤子兑出来的玫瑰糕,可是今年玫瑰价格大涨,要做几笼糕点出来可得花不少钱。 静姝与钱氏商量之后,决定将玫瑰糕换成米糕。 一则是这糯米是现成的,之前赵婉大婚的时候府里准备过后还剩下不少。二则是厨房师傅告假回乡去了,临时找来帮忙的厨子原是在外头做米糕的师傅。 因而一来二去的,最后这米糕变成了上佳的选择。 别看米糕样式简单,真要动手做起来却是一点都不由得马虎。光有糯米还不行,还需要精挑细选了粳米,按照三七的量去分份量,最后全部都要倒进米缸里大把大把地淘洗。 淘洗的差不多了还没算完,得要在山泉水里浸泡上一天一夜,隔日再沥干捞起。然后就由着做米糕的师傅全部倒进石臼里,一点点碾碎捣成末,最后再用竹筛过滤出最精细的米粉来。 紧跟着就开始做糕饼,里面要加水和糖浆,这可不是简单的活儿,最是考验师傅的门道。 水和糖浆比例不对,加多了那就是黏糊糊的一团米糊。水要是放少了就太干燥,最后还抓不成行。 所以这米糕做的好坏可不是光看看就能学会的,考验的还是师傅手上的劲儿。 师傅忙着打米糕,这厨房的一众人也不能闲着,还得紧赶着烧水、添火,要是这火头不对,火势小了,自后出来的米糕也不够像样。 祭祖的米糕样式总归是最要紧的,其次是考虑到府中几位年纪长的,祭祖完享用的时候还不好沾牙,要不然又是平添一件糟心事儿了。 静姝在厨房里看着诸人准备冷盘菜式,一面又指点几个婆子弄些麦芽糖出来。家里到底还有几个孩子,全指着过年能吃几口糖呢。 麦芽糖熬出来的第一锅不是直接给孩子吃的,得先按着老规矩祭灶神。宏哥儿带着梅姐儿满院子跑着玩,两人不约而同都闻到了麦芽糖的甜香。 到底梅姐儿尚小,架不住麦芽糖的香味,一溜烟就跑到了后厨,偷偷看着老婆子们熬糖,直看得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梅姐儿看得出神,连带着一贯守规矩的宏哥也有些望眼欲穿地盯着那口黑锅看。 静姝悄无声息地走到两人身后,轻轻地在梅姐儿脑袋上拍了拍:“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梅姐儿吐了吐舌头:“跟宏哥哥在玩儿呢。” 静姝莞尔:“哦?这儿可不是玩的地方呢,见火的。你们还是出去耍,婉姐姐和二姐姐不是都回来了么?你们去她们屋里玩去,剪个窗花、画个年画,更好玩呢。” “婉姐姐和姐夫去街上给我们买爆竹去了,二姐姐和姐夫在屋里说话。我看见姐夫咬她嘴巴了,二姐姐竟然都不哭,还笑呢。”梅姐儿疑惑道。 厨房里的婆子们原来在忙碌着,想着奶娃娃说话也不过是些玩闹的。谁料到突然听到这么一桩事儿来,这会终究没忍住,都低头笑出声来。 梅姐儿同宏哥儿也不晓得她们为什么笑,只是跟着一块“咯咯”笑了起来。 静姝只觉得听了有些面红耳赤,连带着轻拍了手道:“这都胡闹笑什么呢?赶紧干活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涛连晓雾(十) 婆子逗弄梅姐儿:“怎么你们二姐姐没让你们走开呢?” “二姐姐只说让我们去外头吃点东西,说她还有事情要和姐夫说。”梅姐儿一派天真说道。 婆子们一听完,又都哈哈笑成一片。 静姝假嗔道:“看着锅里的东西,可别烧糊了,都有焦味了。” 她一边无奈摇着头,一边用竹签搅了一团糖,递给梅姐儿和宏哥儿:“喏,你们拿了去外头吃。厨房这种地方,娃娃还是不要来的好。” 梅姐儿眨巴着眼睛,跟宏哥一块吃着糖离开了后厨。两人一路笑眯眯的,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济梅院。 晏氏屋内门是虚掩着的,听着动静,里头有大人说笑的声响。 宏哥儿轻声嘀咕道:“这是婉姐姐的声音,她和姐夫买爆竹回来了呀。” 梅姐儿淘气,伸出手做噤声状:“咱们俩悄悄进去,吓一吓他们。” 两个孩子蹑手蹑脚走到门边,轻轻推开了屋门,原是想吓唬一下赵婉。岂料,等到两个人进了屋内,早就干瞪了眼睛站在那儿发傻。 眼前哪来的婉姐姐?屋里站着的分明是两个穿着一身新长袍的男子嘛。高个儿,眉目疏朗的是二姐夫。另一个穿着宝蓝色长袍的男子,看样子款式有些大了,连带着袖边都是卷着的。 梅姐儿简直看呆了,一时间倒是想不起眼前这个男子是谁,楞了半晌只发出一声“咦”的惊叹声。 眼见着孩子逗趣的模样,那男子跟着“噗嗤”笑出声来,将挽着的头发解散,笑的浑身发颤起来。 这一清脆笑声,一下就让梅姐儿也跟着笑了起来:“诶呀!是婉姐姐!” 她一下就扑了上去,躺靠在赵婉怀里撒着娇。赵婉朝着宏哥儿也招了招手,将两个孩子紧紧护在身前。 “你们说,婉姐姐刚才像不像一个秀才郎?” “像,可像了。”梅姐儿和宏哥儿异口同声应道。 赵婉朝着童石挤了挤眼睛,而后俯下身来对两个孩子道:“走,咱们呀,去隔壁房间逗你们三叔玩去。” 晏氏在后头瞧了,只笑着摇了摇头。想着这个婉儿,出嫁以后越发闹的不像样了,怕是被童石给宠的愈发的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这会赵安泰正躺靠在床榻上养神,一听动静睁眼便看到女婿童石来了,心下也是欢喜。忙拍着床沿道:“哟,童石,你来了,快坐。” 这时候赵婉悄悄跟在后头,跟梅姐儿小声耳语了两句。梅姐儿听完便大声嚷嚷道:“三叔,姐夫说他要回南境山去呢!” 赵安泰一听,忙一骨碌坐起身来:“怎么都腊月了还走呀?这是跟婉儿吵架了?还是说这该死的南蛮人又打进来了?” 眼见着赵安泰急了,躲在后头的赵婉再也忍不住,直接从嘴里喷出一声笑来。一开始是忍着,后来直接笑到整个人东倒西歪,简直花枝乱颤,连带着挽住的头发也跟着重新散落下来。 赵安泰见状,这才回过神来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假意生气的口吻道:“婉儿,你这是欺负爹爹老眼昏花,不识得人了啊?” 梅姐儿忙嚷道:“三叔,婉姐姐这是想让你高兴,逗您玩呢。” 赵安泰听了,示意梅姐儿过来,将她一把抱在怀里:“还是小梅姐儿善解人意。” 他边说,边挪着僵硬的腿下了床榻。童石过去扶他,他摆了摆手,硬是颤颤巍巍地蹲下身来,将地上的钗拣起。而后扶着椅子,一路走到赵婉身侧,亲自替赵婉将长发给挽上。 “看你这孩子闹的,这么一打扮,还真像个小子呢。若是真成了男儿身,怕是圣上都得招你去做驸马呢。” 赵婉盈盈笑道:“父亲,那女儿不好么?” “好是好,你不是都嫁到童府去了么?你母亲也跟我说,突然觉得身边寂寞许多呢。你和童石俩可得好好的,我和你母亲还等着抱外孙呢。”赵安泰煞有其事道。 赵婉一听,瞬间红了脸面,扭捏着身子道:“不跟您说了,都不知道说的什么呢。” 说罢,赵婉牵着梅姐儿和宏哥儿就到外头去了。童石恭恭敬敬地将赵安泰扶回到床榻上:“父亲您多歇着,婉儿有我呢,您放心吧。” 赵安泰拍了拍童石后背,沉吟半晌方才开口道:“那些山中亡故的将士家属,都已经安顿好了么?” 童石点头:“有皇上的圣旨在,南平王捐了封地的赋税出来,总算是将一概都打点妥当了。” “南平王这老东西,可不会老老实实就交出东西来的……”赵安泰瞥了眼童石:“背后没少给你使绊子吧?” 童石撇了撇嘴,不置可否:“有父亲和母亲关心,一切都好着呢,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你呀,有事儿都自己扛着呢。罢了,你不想说,我也就不多问。我看婉儿呀,自打去了你府里,那脸上笑意就没停过。听说她还把园子改建成了戏台,时不时还吊嗓子呢?这孩子胡闹,你也不拦着点。”赵安泰微微笑道。 童石道:“只要娘子高兴,随她去。府里头都听她的,便是将整座府邸拆了,我也绝无二话。” “你小子,这嘴真够会哄人的!难怪婉儿当初要死要活,非你不嫁呢。”赵安泰指着童石,哈哈大笑了起来。 童石略略垂下头来,伸手挠了挠脑勺:“父亲今儿个药吃了没?要是还没用过,我去后厨给您端来。” 赵安泰点头:“早间已经吃过了,我这儿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你也不必牵挂。只要你待婉儿好,那我和你母亲便没什么可求的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骤变(一) 到了腊月二十六日,将军府上下早已经打点妥当,一应器物也都齐备了。门口的对联、门神画像,从正门开始一路道各屋的国道上,全部都备下了红色的高烛,待得夜里点燃了,那叫一个热闹。 到了院内,又遍布了从苏州运来的盆景,再有一些清秀的花卉点缀,又有些新的瓷器、字画等等,眼里但凡能见的,那都是一派锦绣盎然之像。 钱氏屋内已然换了一席崭新的红色毯子,雪白的狐皮褥子盖在坐垫上,又有几双绣了祥云彩凤的靠枕放在后头。 静姝才进门,就看见晏氏、赵婉,还有春绮都已经坐在里头说着体己话了。钱氏让底下丫鬟又拿来一月白色的缎面床软褥垫上,这才让静姝落了座。 底下丫鬟捧了茶果过来,静姝闲吃了两口,就这般听着她们说话。 “老太君今年除夕怕也是赶不回来了,说是大雪封了山路,怕是路上也多有不便。我道这老太太身子骨有些不大好,路上便是磕碰了丁点,那也了不得。”钱氏笑说。 晏氏道:“听闻您已经差人送了些吃食过去,我想这山上夜里寒凉,便也添了些许被褥、裘垫。婉儿说怕是山上要汤婆子,得备一些好的炭火过去。这不,童石那边也送了一车好炭,到来年开春都不愁呢。” 闻言,钱氏低头笑了笑:“你这好女婿,可真是贴心的很。听你这言谈之间,全都是夸赞呢。你说说,打婉儿和童石回娘家开始,你哪一日不是夸的?听得我这心里头又甜又酸呢。” 春绮低头轻笑了一声,悄然拍了拍静姝手肘:“母亲这话可是说给你听的。” 静姝笑笑,权当做不知情的模样,只是低头吃着红果,也不急着开口说话。 “我看二太太这些日子也不大出院门,还不晓得二房那边准备的如何了呢。”晏氏喃喃自言道。 “二太太差人送过一些果脯过来,说是南平王府派了嬷嬷过去帮忙,一概都妥当呢。”钱氏徐徐说道。 “我看她院中烛火最亮,夜里还得看紧了,可不好这些时日大意了的。”晏氏饶有所思道。 几个丫鬟在火盆里放了些许松柏、香草,屋子里一时间清香漫鼻。静姝昨儿个夜里不知为何有些辗转,竟是一夜没休息好。因而这会熏着香,眼皮子有些发沉,反倒生了些许困意。 里头说话正热闹,忽然见绿柳匆匆入内,在静姝耳畔耳语了两句。静姝眼眸略略抬起,面上神色却是未有波澜,不过与钱氏笑说有人送年礼来,暂且出去一趟。 静姝带着鸳鸯、绿柳到了大门外,就见着屺瞻手下当差的秦勇正焦急地在门外来回打着转。 一瞧见静姝出来,秦勇忙上前拱手:“见过三小姐。” 静姝见他模样晓得是有事要交代,忙道:“不必见外,有什么事儿你直说吧。” 秦勇抬眼:“我们爷收到密保,说是荥阳城昨儿个夜里遭到了夜袭,戎狄人趁着咱们这会等过年的档口,攻进城去了。他这会在去荥阳的路上了,要我亲自来跟三小姐交代一声,说是荥阳的事儿有他在,您不必挂心。” “戎狄人打进来了?!”静姝诧异地望着秦勇:“怎么圣上派国公爷去?不该是几位将军里挑几个人去坐镇么?” “爷说了,这孙将军从南境山回来没多久,也需得喘一口气。童将军新婚燕尔,这会大过年的又去战场上,实在说不过去。其他的将军们各自在驻地守着,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的,怕也是很难调离的开。因而这次是他主动请缨去的,说是给个历练的机会。”秦勇边说,边皱起了眉头。 静姝抿了抿嘴:“他这是怎么回事儿?不是瞎胡闹嘛。既然荥阳城被夜袭了,那自然该是有经验的将军们去。他才去过几回战场,这就敢托大去冒险?你们长公主也不拦着么?” 秦勇咬牙道:“拦呀,怎么不拦呢?长公主苦劝许久,可是爷不听呀,一门心思就想去荥阳走一趟。爷说……爷说…..” “诶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吞吞吐吐做什么?”静姝焦急地上前两步。 “爷说,千芝堂的生意全系在龙骨上呢。荥阳城出事儿了,怕是您这生意也要被影响到。这周家在荥阳是大家,只怕是首当其冲。爷说您要知道了,肯定要焦心,他要亲自去看着才成。” “这个国公爷,怎么也成了有勇无谋的主?我的事儿自己负责,他去凑什么热闹?!”静姝一听就急了,她从来没想到张屺瞻竟然会在这会贸然去荥阳城。 他小子上过几回战场?他知不知道戎狄人最是凶恶?难道他以为自己是不死的金刚之身,随随便便就能披甲上阵了? “秦勇,你赶紧去追你们爷,别让他身边无人可用。”静姝催促着将秦勇让上马。 “鸳鸯,你去把我的马牵来!”静姝一路小跑朝湖心院去。 “小姐,您这是要去哪儿?”鸳鸯不免忧心道。 “荥阳!这次你们不必跟我去了,就替我跟母亲交代一声,说是我有急事要走。” 第一百三十章 骤变(二) 静姝轻装上阵,一概从简,不过带了一只小包袱,都来不及跟钱氏细说,便急着要走。 她一勒缰绳,手上高举着马鞭,朝着马臀猛然一抽。就听着一声马儿的嘶鸣声起,登时撒开四蹄,朝着荥阳城的方向猛冲而去。 静姝一袭白裘袄子,似一道白色流星划过京师城。 圣上明面上虽然应下了屺瞻所请,到底是看着甥舅的关系在,想来是要为屺瞻讨一份功业来。但屺瞻到底在外经验不足,要说全靠他一人摆平荥阳城,显然是不可及的。 这会若是再要孙平勇或者童石领军出城,怕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荥阳城附近最近的守军,便在丰登城。 丰登城是袁霄驻扎的地儿,袁霄原本出身马夫,后来几经周转拜到了南平王名下。因着南平王提拔,因而这才入主了丰登城。 想来圣上必然还下了御旨过去,多半是要袁霄的援军过去,助屺瞻一臂之力。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南平王在他们这儿吃过闷亏,多半不会罢手。 天晓得这个袁霄会干出什么事儿来! 静姝越想,心下便越急。张屺瞻明明可以不必亲自去荥阳城的,他自可以躲在圣上的庇护下,安安稳稳做他的国公爷就是了。 如今偏生成了个愣头愣脑的人,非要去荥阳城涉险,竟然还存了私心要替她看护龙骨和周家,这可真叫她心里头七上八下的,难受极了。 政和元年的开春……. 这该来的还是要来了,只是千算万算,静姝都没有想到,会把屺瞻牵扯进去。 这个张屺瞻,可真是无知无畏,难道他以为戎狄人是吃素的么?她要不拿出教孙子的态度来鞭策,只怕是这会他那心智还不知道掉落到哪儿去了。 待得见了他,非得给他抽一鞭子醒醒神不可! ———————— 趁着正是新春佳节之际,大钺上下都放松了警惕,人人都准备着过年的档口,戎狄人埋伏多时的暗线跳了出来,一举对荥阳城发动了攻势。 因为荥阳城一向防守薄弱,再加上戎狄人准备多时,因而这仗势一开打,很快就因为兵力和武器上的差异使得荥阳落了下风。 荥阳城内风波暗涌,城内的士族都派出了家丁临时集结成自卫兵,准备与戎狄人一较高下。 戎狄人率先攻进了城内,但是很快又被这些士族和守军的团结一气打了出去。他们自然不会轻易罢手,决定兵分两路从荥阳城前后夹击的法子,将整座城重新攻打下去。 整个形势陡然变得很严峻,城内也有戎狄人的内应在暗处蠢蠢欲动,又有城外随时打进来的炮火。等了又等的援军迟迟没到,谁心里都落着个疙瘩,不知晓最后鹿死谁手。 一个昼夜的功夫,到底架不住戎狄人攻势猛烈,再加上城内内应的暗和,守城的太守也跟着弃城出逃,荥阳城再度被戎狄人攻掠而下。 周家人都苦劝着周老爷子赶紧跟着逃难出城,周老太爷却是说什么都不肯,只是抱着儿子周景章的牌位站在大门口,高声道:“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他活了大半辈子了,就算是死也要死得其所,定要保全周家的气节!” 周老太爷脾气执拗起来,底下人也拿他没辙,只得陪着老爷子一块守着府邸,等待着戎狄人的到来。 戎狄人攻下荥阳之后,挨家挨户上门来查探情况,但凡看到有反抗的义士,立马就地格杀。而后还找了城内几个奸细,让他们带人上门去轮番清查,誓要将城内一概涌起之人都铲除干净。 这一日,周家的厨子出门采买菜色,回府的路上就看到细作领人快到门前了。周老太爷自城破以后一直便在家静等着,外头究竟闹成什么样儿了,也是不知道所以然来。 等到厨子火急火燎跑回府中上报这事儿,大家都一时慌了神,忙着去栓门闩。 “诶呀,这些该死的要进来了,赶紧把门堵上。快让几位夫人、小姐都在屋里呆着,切莫出来见人!”管家一叠声喊着。 这城破之后,周老爷子收留了好几位义士躲在家中。要是这些人被戎狄人和细作们发现了,只怕是凶多吉少。 到时候万一人要发了怒,只怕是周府上下没一个能讨得到好果子吃。 周老太爷缓缓踱步到台阶下,沉声道:“栓门有什么用?难不成他们带兵来了,你能不开门?” 管家为难地搓着手:“这…….” 两人说话间,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周老爷子、管家,连带着在场所有人都煞白了脸面。 几个胆小的奴婢和小厮,早已经身子跟筛糠似的哆嗦起来,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时候就听着门外有人喊道:“周老太爷,开个门,是自己人!” 管家回身望了眼周老太爷,待得等到肯定的眼神,这才咬咬牙,小心翼翼地开了一条门缝。 “我是京师来的张屺瞻。”屺瞻一进门,就先作揖跟周老爷子见了礼。 “是国公爷呀,您怎么来了?”周老爷子显然没想到,竟然会在荥阳城内看见国公来。 “话先不多说,我方才来的路上瞧见外头到处在搜人。你们这样青天白日里面,把门闩锁起来,反倒是引人起疑。”屺瞻上来就先阐明要害。 周老爷子知道,这会不是隐瞒的时候,便直道:“我这府里头还藏了几位义士,还有一些是先前跟戎狄人干过仗的家丁。这些人要是被认出来,只怕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这时候,突然从后院走过几个壮汉来,见了周老爷子便道:“多谢老爷子这些天收留,我们光躲在府里头也不像话。继续这样下去,会拖累你们的,我们还是直接出去吧。” “你们这有胳膊有腿的出去,那那些受伤了的呢?难不成你们要带着他们一块出去送死么!就现在外头这戒备森严的形式,你们出去又能去哪儿?难不成你们还能变成虫儿飞走了?”周老爷子说道。 “那倒不如直接被戎狄人抓走算了。”一个义士说道。 “可别说这些傻话了,你们进了我周府,那跟我们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你们以为我是随随便便要留你们下来的么?你们回后院去,前头有我顶着,自然能有法子糊弄过去。” 到底考虑到里头还有几位受了重伤的义士,因而这几人也不违拗周老爷子的意思,还是沉凝着面孔回了后院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骤变(三) 等这些人都走了,屺瞻方才开口道:“您真有法子应付过去?” 周老爷子静默许久,思忖了好一会方才开口道:“那些义士跟我府里小厮模样也差不到哪里去,我府里的人都是记录在册的,真不行,就让义士们顶了他们的名讳。” “若只是戎狄人来查就算了,这细作一块来,只怕是没那么轻易能糊弄过去。”屺瞻摇头道。 “国公爷若是有什么法子,还请赶紧告之我们。”管家连忙拱手道。 屺瞻说:“我方才来的路上细看过这地势,细作要带戎狄人上门来查探,是需要先过前街的铺面,再转到院墙而来。你们派几个人,跟我一块去院墙窗外等着。那细作一过铺面,那些义士便送到院墙这边躲着。只要那窗户一关,谁晓得有什么人在墙角外?” 周老爷子沉吟片刻,想着事不宜迟,事儿已经找上门来了,也只能如此。屺瞻立刻从大门出去,抢在细作和戎狄人之前到了院墙外,管家和几个小厮接应着几位义士过来。 受伤的那两位挪了地儿,周老爷子便火速命人将几个临时挑选的小厮梳洗打扮一番,又换上一些上好的绸缎长褂,让他们在屋里装作醉酒的样子。 这样便是有人来了,发现多了几个人也不打紧。便说是家里远方亲戚的少爷,过年来探望老爷子,结果没想到城破了,不争气的也便只能醉生梦死。 等这番探查结束了,那些受伤的义士也便能顶替这些人的名额下来,到时候一切行事就方便许多。 细作带着戎狄人上门来了,果然如屺瞻所料,是绕过铺面和院墙,然后才来敲周府的大门的。 屺瞻耳根子贴在墙面上,听着上门去的细作和戎狄人叽里咕噜说话的声响,就听着周老爷子刻意放高了音量,在那儿东拉西扯说话说的很响。 屺瞻明白,这是周老爷子在跟他们通气,好让他们听的清楚这会情况,好随时掌握时机。 听着府内的动静,噼里啪啦不停地摔打着,显然是细作和戎狄人在清查了。屺瞻紧紧捏着手里的剑柄,随时准备拔剑出鞘。 等了好一会,就听着里头有戎狄人粗鲁地喊了几声。那细作吆喝道:“说你们呢,你们府里头的名册上都有多少人?全叫到院子里,我们要好好看看!” 周老爷子镇定自若地答道:“拢共就几十人,不是妇孺就是老头,再加上干活的,就那么些人了。” 戎狄人有些不耐烦地咕噜了几句,细作转头道:“你把所有人喊出来,都在院子里集合!” 屋里几位夫人和小姐被人搀扶着出来,再加上那几个装扮做少爷的小厮,连带着厨房和园子里的杂役全部都聚拢在了一处。 周老爷子刻意挡在那几个装扮过的小厮跟前,想要遮挡一下,省得对方瞧见了要细究漏了馅。 不了戎狄人一双眼睛在一堆人里面扫视了一番,马上就发现了那几个皮相怪异的小厮。戎狄将领的面上登时阴霾一笑,即刻拿着砍刀架在周老爷子脖颈上,将他拨弄到边上。 而后他伸出毛茸茸的手,一把将小厮拎到了人前。 整个院子登时变得异常紧张起来,周老爷子一颗心一下就给提到了嗓子眼里。 他竭力镇定地咽下一口唾沫,想着儿子周景章,又想想周府这百年的家业,不住地提醒着自己:不能慌,更不能乱了,千万不能让这写该死的发现破绽。 思绪间,周老爷子朝着余下的几个假扮的小厮拍了拍后背,又或是拉过他们的手。这是在跟他们通气,要他们一定沉住气。 周府到底人多,便是册子记录上有些许出入也是常有的事情。因而周老爷子咬定,戎狄人不可能一上来就能发现有异常。 被抓到前头的小厮晃动了下,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跟。因为慌乱和害怕,他的脸面早已经涨红。 戎狄人拿着名册,在细作的解释下对照着名册画像和小厮看了又看。 这戎狄人眼里,原来看大钺人眼睛、鼻子那都是相似的。再加上画像和小厮看着都是弱不禁风的样子,看着倒是确实像是不经事的少爷。但到底是有些像,又说不清楚哪儿不一样,因而总有些似是而非的味道了。 戎狄人看了两眼,将画像扔给一旁的细作,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来。周老爷子知道,这是戎狄人心下起疑了。 还没等细作先发问,周老爷子便抢先赔笑道:“这是我远方亲眷家里的孩子,来的时候就想着玩闹的,没想到遇到你们攻城了。这有家回不得,心里头又害怕,跟着喝了不少酒,人都喝垮了。你们这会要他在这儿站着,心里头还指不准怕成什么样儿呢。” 那戎狄人一听,瞪眼看了眼那小厮,一把将人狠狠摔了一把:“我看不倒是像前些天打我兄弟的人!” 小厮原本就胆小,什么时候见过这阵势?一看戎狄人凶神恶煞的,一下就跟着哆嗦着下了尿来。那长袍跟着湿了一片,地上也沾染了一摊子的污渍。 戎狄人大笑了一声,转手就给了小厮一巴掌。小厮一个站不稳,顷刻间脸上挂了鼻血下来。 周老爷子忙护着人:“你们怎么能随便打人呢!” 他即刻搂着小厮不放,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周老爷子知道,戎狄人要是再使狠招,眼前这小厮怕是就挨不住了。 一看周老爷子急了,戎狄人即刻转而将大刀搁到一位夫人的肩颈上,怒斥道:“你说!里头是不是藏人了!” 那夫人一双脚软,实在架不住这骇人的模样,膝盖一发软就跟着跌跪了下去。周围丫鬟一看忙要去扶,奈何这夫人摇晃了好久,方才能直起身来。 戎狄人的砍刀不放,一直故意架在夫人的身上,两方僵持了许久。 日头映射而下,叫夫人眼前眩晕,没多久竟然就跟着骤然昏厥了过去。那戎狄人这才哈哈笑着将砍刀拿开,仿佛赚足了兴味。 眼见着这一家子老老小小玩弄够了,戎狄人胳膊一甩,便让细作领人再去府里各处搜查。 夫人昏厥过去,周老爷子忙让人扶住,又叫人去后厨取了凉水过来,拍在她的脸上。丫鬟猛掐着虎口和人中,好一会夫人才悠悠醒了过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骤变(四) 混乱的白日好不容易过去,屺瞻正与周老太爷在灯下商议着对策。这时候,突然听管家来报,说是闯进来一个喝醉酒的戎狄兵。 那戎狄兵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酒,浑身上下喝的醉醺醺的,一双眼睛通红,进了门就喊道:“把你们姑娘都送出来!我全都要!” 白日里女眷们都受了惊吓,早已经都在屋内歇下了。这时候在前院的丫鬟们瞧了,都惊吓的不敢动弹。 那戎狄人走到一个丫鬟跟前,左右看了一番,突然就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看丫鬟一脸惊愕,像个木偶人一样一动都不敢动,他真当满意极了。 那戎狄兵伸手汗毛粗重的手,触及到丫鬟面庞的刹那,丫鬟惊吓的尖叫一声,连忙下意识地甩开头去。 戎狄兵扑了个空,探出去的身体骤然收不住,一下就跟着扑倒在了丫鬟身上。 猝急不防这一压,那戎狄兵一下酒兴大发,呼吸里带着粗重的酒气,当众便抱着丫鬟的脑袋,像狼狗一样乱啃起来。 丫鬟噙着泪水,拼命用手扳着那戎狄兵的肩膀,不住摇晃着脑袋,大声哀求道:“救命!救命呀!” 一旁的管家眼见着丫鬟被欺侮,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下就窜过去拼命拖住那戎狄兵的腿,想要将他从丫鬟身上拉下来。 其他人在边上看着都有些发了傻,魂不附体似的只顾得上发抖。 那戎狄兵到底年轻力壮,再加上喝了不少酒,这会一身的蛮劲使不完。管家越是拽他的腿,他就越是踹的厉害,直将管家踹出了血来。 而丫鬟被戎狄兵压制着,几近喘不过气来。 周老太爷由屺瞻搀扶着,从走廊一路过来,看到眼前的情形,只觉得一瞬间血涌到了脑袋顶上,眼前看的一切都像火一样卷了起来。 这个火不住地燃烧着,将眼前的丫鬟,还有整座府邸都快烧成灰烬了。他的耳朵里不住回响着丫鬟的一声声哀求声,简直像是当头打了他一棒子,直打的血粼粼的,痛的他一度站不住脚来。 他活了这么些年了,什么时候见过周家遭遇过这等屈辱之事? “砰”的一声,丫鬟拼命扭动着身子,将一旁的盆景撞倒了。 “纳命来!”屺瞻一瞬间拔出了利剑,将那戎狄兵一剑封喉。 鲜血顿时飞溅开来,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子血腥的味道。戎狄兵一声哀嚎,像一只笨重的瓜,从丫鬟身上滚落了下来。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他死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只是呆呆地望着地上的戎狄兵。他们知道,这回是闯下大祸了。在府里头杀死一个戎狄兵意味着什么,就连小孩都懂得。 突如其来的巨变,一下子将整个周府带入了一片难以言喻的阴沉之中。 大家干瞪着眼睛,几乎每一秒都是惶恐的。就在这个时候,捂着脑袋的管家发现那戎狄兵动了一下。起先是手指跟着挪动,而后是脚蹬了两下。 “他还没死……”丫鬟惊恐地瘫倒在地上,呐呐道。 方才屺瞻那一剑还没让他死透,方才他不过是失血过多暂时昏厥过去罢了。 如果戎狄兵不死,会怎么样呢?这个问题谁都没敢问出口。可是周老太爷冷眼看着,却是比什么时候都明白,不死会比死了更可怕。 一旦这戎狄兵出了周家的大门,那么接下来的疯狂报复和杀戮是可想而知的。戎狄兵的暴戾是毫无人性的,他难道要眼见着周家覆亡么? 周老太爷颤颤巍巍地下了台阶,定了定神,而后从屺瞻手里将那把剑拿了过来,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所有人说:“这人留不得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管家即刻反应过来,召唤着小厮上前,一道将那戎狄兵的手脚给死死按住。戎狄兵濒死挣扎着,面色发青发紫,眼珠暴突十分吓人。 “该死!”周老太爷一剑捅进了那戎狄兵的胸腔上。 一瞬间,那戎狄兵盯着半空夜色,张大着嘴巴,口中涌出一滩污血,终于一动也不动的了。 周老太爷突然就瘫软了下去,要不是屺瞻扶着,只怕是早就跟着狠摔了一跤。一旁的丫鬟和小厮都作干呕状,显然都是吓坏了的。 周老太爷看护了周府一辈子,这手上又什么时候沾过血污来?可是他没得选择了,在屈辱和反抗之间,只能选择一样。 管家喘了好一会气,这才连忙找了破铺盖过去,将那戎狄兵的尸体给严严实实的盖上。 屺瞻拍着周老太爷的后背,宽慰了几声。过了一会,等到略略喘过一口气来,周老太爷方才扫视着诸人的脸面,沉声道:“你们都别怕,人是我杀的,跟你们没干系。将来万一这戎狄人追究起来,那是我一人动手的,你们听明白了么?” 管家带着哭腔道:“老太爷!” 周老太爷点头道:“就这样吧,你们今儿个也累了,都回去洗一洗。今儿个都先歇下,旁的事儿改明儿再说。” 等到一众人离开了,周老太爷方才转头与屺瞻道:“国公,您看,这人应该怎么处理才好?今时不同往日,便是将尸身扔到城郊乱葬岗,也不容易啊。” 屺瞻想了一会:“这会夜黑出城肯定不行,外头到处是戎狄人把守着,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关。埋在家中也不成,到时候万一这戎狄人闯进来搜人,只怕是又要生出事端来。” “那可如何是好?”周老太爷望着屺瞻,一时间有些没了主意。 “我记得出了周府后院,沿河而下有一处弃井。等过了子时,我将人弄过去便是。”屺瞻说道。 周老太爷左右一想,也只好如此。 到了子时,屺瞻一人扛着那戎狄兵的尸身,从小路包抄绕过河道,一径扔进了枯井里。好在这会戎狄兵巡逻已经过了这儿,一时也没人发现屺瞻踪迹。 回周府的路上,屺瞻想着先前周老太爷拿剑的神色,只觉得真是苦了老人家了。 有兵失踪,荥阳城内自然少不得一片吵闹。亏得周府里看着都是老弱病残,也没什么像样的壮丁在,因而这一次事情倒是没人把它和周府联系起来。 最后,戎狄人怀疑是大钺朝廷派来的人潜伏进城了,搞了这次暗杀。最后抓了几个可怜的百姓,砍了脑袋也便算是交代过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骤变(五) 屺瞻因为心急赶来荥阳,因而身边也没带什么人。京师出来的一行大军未到,也迟迟未见袁霄从丰登城派援军过来,屺瞻疑心形式有变。 为防万一,他只得以不变应万变,暂且在周府避上几日风声。 而荥阳城内,因着戎狄人来了,因而城内大大小小的铺面都是关门歇业的。 只是朝廷的大军始终不见反攻进来,城里头又是一片肃杀冷清,那些开铺面做生意的,总归要养家糊口,因而又悄无声息地慢慢重新开了门面起来。 戎狄人在荥阳开支无度,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实则大部分的用度,都是让细作带人去商铺或者士族大家那儿敲诈勒索来的。 为了求生存,许多商铺的老板都认细作或者与戎狄人有关系的那些小兵认一门亲,再送上一些银钱,以求得一定的保护。 大的铺面到底殷实,这还折腾的起。小铺面就不成了,攀不上这一层关系,又不知道明日会如何。于是便坐地起价,使得荥阳城内物价飞涨。 以至于戎狄人攻下荥阳不过数周,这城内米价便已经高过金价。 这铺面上缴的保护费还是明面上的搜刮,暗地里的花样就更多了。这跟在戎狄人身后的狗腿,大大小小的兵,各色能跟戎狄人沾点关系的,但凡有一处孝敬不周,那就别想安生。 周府断了佃户上缴粮食这一条路,平日开销也不少,就算是周老爷子苦心维系,这也架不住这些人明里暗里的上门搜刮。到了最后,府里头能见的食物和银两都少的可怜,周老爷子开始发愁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最后不知道戎狄人是听谁说的,回到周府有龙骨这么一样值钱的玩意儿。 后来便直接由一个头头带人上门要龙骨,一通乱翻之下也没得几根。气急败坏之下又砸了周府几通,差点没把周老爷子气晕过去。 就在屺瞻望眼欲穿的盼着朝廷大军的时候,秦勇终于带人到了荥阳城外。只是屺瞻没有料到,潜进荥阳城内送线报的人竟然是静姝。 静姝人才到了城内,就被戎狄人发现了,戎狄几队兵马开始围捕静姝。静姝一路躲避到了一处街口,猝急不防间就被人拉进了一处弄堂。 “别动!”屺瞻鼻尖贴着静姝侧脸,低声喝令道。 这弄堂原只容得下一人,如今挤了屺瞻和静姝两人,自然十分狭小。只是非常时刻,也实在讲究不得许多。 外头戎狄兵一路搜查而过,静姝略略闭上眼睛,只觉得屺瞻温热的呼吸,不住地扫在她的面颊上。 “啪”的一声,也不知道那些戎狄人是踢到了什么东西,一阵骂骂咧咧之后,便带人离开了。 好半天,屺瞻方才拥着静姝出了弄堂外。他还有些不放心,上下看着静姝,看看有没有受伤的地方。直到确认静姝无碍,他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屺瞻面色煞白,心有余悸道:“你为什么要来荥阳?不是说了有我在么?更何况进城送信这种事如此危险,秦勇比你更合适。” 静姝亦道:“你呢,你为什么冒失跑到荥阳来?你应该在京师老老实实呆着,来了简直是添乱。” 两个人相互凝视着,各自眼中都有对方的身影。屺瞻沉默许久,方才道:“你回京师去吧,这儿不是久待的地方。” “我得看着你,你小子没实战的经验,到时候捅出篓子来,我看你怎么收场。”静姝不屑道。 “说的好似你上过战场一样……”屺瞻小声嘀咕着,也不敢说的太清楚。他只怕说的太清楚了,静姝听了又要气恼。 入夜以后,屺瞻与静姝趁着夜色,在周老爷子协助之下,摸黑从河道下游溜出城外。 屺瞻见了秦勇和其余人等,当即便入了帐内商议着要事。静姝自知此刻不便在旁,便索性去一旁伙房帐内帮忙准备将士们的食物。 隔日,天刚蒙蒙亮,屺瞻突然来找静姝,说是有些话要说。 静姝跟屺瞻一块策马到了一处高坡上,屺瞻眼眺着远处的荥阳城,郑重道:“一早叨扰,是有些话想要跟你交代。” 静姝撇了撇嘴:“说吧。” “我这儿有一块玉佩,不论如何,还请你收下。”屺瞻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塞到静姝手中。 静姝眼瞧着这玉润泽,知道是宝贝,连忙推说:“好端端送我玉做什么?无功不受禄。” 屺瞻将静姝手指一根根按下,将玉佩牢牢包在她手心里:“这是我父亲当年留给我的,说是平安玉,有逢凶化吉之效。你在这边我不放心,我想就留给你了。” “如今大战当前,实则不该有这些杂念,但是我怕若是此去不回头,便是到了黄泉下我也心有不安。我也没别的什么念想,就想你安好。” “你胡说八道什么?不过就是去跟戎狄人交个手,怎么就此去不回头了?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静姝觉得眼中有些发热,不禁侧过脸道。 屺瞻笑笑:“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少一些实战的经验,今儿个这一仗是凶是吉,谁也料不到。我承认,我来荥阳这一趟,是有私心的。我知道,你喜欢的是胸怀大志的男子。我想要是此番我能有作为,你会不会对我刮目相看?” 静姝嗫嚅道:“你…….” 这个张屺瞻,怎么如今瞧来真当是孩子气了。所谓国公爷沉淀内敛,喜怒不辨不过是表现么?突然说这样的话,倒是一下叫静姝有些不知所措。 “赵静姝,我心悦于你。即便你不爱听这话,我也还是要说予你听。你总是避让我的心意,一再将我推开,可这也不能磨灭我对你的心意。”屺瞻突然一把抱住静姝,声音也跟着哽咽了起来。 静姝迟疑了一会,这次却没有推开屺瞻,只是轻轻拍了拍屺瞻后背:“长公主还在京师等你回去呢,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那你呢?”屺瞻深吸了口气,骤然问道。 “你小子不要得寸进尺……”静姝狠踹了屺瞻一脚,手里捏着玉佩,一跨上马鞍便要回营地去。 跑了没多久,她突然拉住缰绳,转身对屺瞻喊道:“张屺瞻,我等你回来!” 屺瞻站在高坡上望着静姝背影,先是一愣,而后像是脚底被火烫了一样,一下子跟着喜不自禁地跳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骤变(六) 攻城战是在午间时候开始的。彼时,静姝正在准备将士们的饭菜,一枚带火的利箭骤然从头顶飞射而过,营帐顿时起了大火。 说时迟那时快,静姝即刻反应过来,扯了几块抹布打湿了,三两下将那火苗给达灭了,总算是有惊无险。 几个帮忙的婆子冷不丁受这一场惊吓,连带着锅碗瓢盆都一概跌落在地上。静姝扶起她们,安慰了两声,拣了地上的碗盆便要到外面的水缸去冲洗。 前脚才跨出了营帐外,就听着外头呼喊声震天,甚至还有火器轰隆的声响。静姝扶着营帐的杆子,眺望着前头荥阳城的方向。 这会因着是在白日里,日头很是刺眼。静姝手搭在前额上,也看不出这会前头究竟打成什么样儿了。 静姝隐隐只听到响声雷动,刀剑拼击的声响,矛攻盾的声响,撞城门的声响,还夹杂了数不清的哭喊声。 不远处不住传来一股淡淡的硝烟味道,直呛得静姝喉咙发疼。前世她到底是上过战场的,走南闯北的阵仗见得多,两军对垒的事情也不算陌生。 像屺瞻这样打攻城战的,将士们手里的家伙就十分要紧。现在城内戎狄人的装备还未可知,倘若他们手里还有足够的火器和炸药,这荥阳城根本就攻不下来。 袁霄说是说已经从丰登城出发,赶来援助屺瞻,但是都这么些日子了,还是迟迟未见人影。他究竟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只怕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静姝不是没在营地里转过,因为兵部的后方补给还未调度过来,再加上袁霄的援军无望,形式十分严峻。 军中如今所有的那些砍刀、长矛、盾牌之类的,都是她前世上战场那会就有的老样式。要说单凭着这些武器就能取胜,只怕是还要留一个悬念。 静姝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心下揪着,也不知道张屺瞻他们这回打得如何了?但愿大钺有老天襄助,可以顺利夺回荥阳城。 等到静姝回到营帐内的时候,几个婆子各自揪着衣服紧紧挨着,脸都吓得煞白。说起来都是年纪长的婆子,可是见了如今这形式到底也跟着发憷。 外头打得再厉害,营地留守的守军也要吃饭。静姝要婆子们振作起来,给将士们送馍馍和饭菜去。饭菜送到将士们跟前,谁都没有吃饭的心思,都抬着头在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双方打斗的声响时缓时急,时有时无,到底谁占得了上风,谁又打下了谁,一时间实在是无从考据。 静姝担忧着大钺军的情况,又替缺少实战经验的屺瞻担忧着。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到底是难受极了。 约莫过了两个多时辰,有满面泥灰的小兵扑跑了回来,喘着大气嚷道:“前头不少兄弟伤着了,需要人去帮忙!” 这一仗一开打就是惨烈,已经有不少将士因为血流过多而亡。跟军的大夫们手忙脚乱,根本就来不及去救治。 静姝忙扯着那小兵问道:“国公爷呢?国公爷怎么样了?” “我们都让爷先下来,别的副将顶替上去。爷不肯呀,满面是血还是提着剑在前头厮杀着,说是不把荥阳攻下来绝不罢手。”那人急着灌了一碗水,吐了口气道。 几个守营的将士呆不住了,都一脸焦急的要出去一块攻城。 在一众人纠集之后,被静姝急时发现,厉声呵斥道:“国公爷在前头打仗,你们难道要在后方添乱么?营地必要稳住,你们若是乱动,只怕是前线将士们到时候真要无可退之路了!” 有人不服气,大声嚷道:“你这娘们算个什么东西?我们凭什么要听你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骤变(七) 却听着“哗”的一声,静姝腰间所配的利剑出鞘,一下就点住质问之人:“凭姑奶奶我手里这把剑。” “你要干什么?”其余人等纷纷拿起手里家伙,与静姝对峙了起来。 静姝沉声吼道:“国公爷让你们咋原地待命!你们瞎跑什么!军令如山,你们是要反了么?!别把我给逼急了,逼急了我就直接单挑了你们几个!” 诸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下都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可是我们现在不去的话,前线就是孤军一支,到时候要是……”有人小声嘀咕道。 静姝一字字道:“我相信这军中没一个是贪生怕死,临阵脱逃之辈!可是这会情势不明,国公爷也没说让你们带人去,那就老老实实呆在营地。守好这儿,才是让国公爷等人在前线安心奋战之理。” “再说了,国公爷虽未带兵上过阵,可是这治军严明的道理不会不懂。你们哪个胆敢私自出营,那便是犯下了大罪。到时候即便是砍了脑袋,那也是自找的!” 底下几个将士七嘴八舌地说了两句,静姝直接挥剑,一个跃身便斩下一旁树杆枝叶:“各归各位,赶紧散了!” 这原本是屺瞻军中的事儿,按理说也由不得静姝来管。可是眼见着将士们冲动,闹哄哄的就要一股脑往前线冲。 这营地要是无人驻守,万一上了敌军调虎离山计,岂不是白白将驻地拱手让人? 行军打仗,前方勇武是必须的,后方谨慎更是必然。要不然捡了芝麻,丢了西瓜,那就得不偿失了。 静姝一面扯住来报信的小兵,又细问了一通前方伤亡情况,一面急急忙忙便带了几个婆子要赶到前头去照料伤兵。 离临时开辟的伤兵救治营帐老远,静姝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道。抬人的,嘴里嚷嚷着找大夫的,帮忙照料的人。 还有伤势过重走不动路,走一半就喘不过气来的,来来回回闹哄哄的一成片,这救治营帐简直乱得不像样。 几个婆子跟着静姝到了现场,一看那血腥景象,都纷纷吓得腿打哆嗦。连带着还有几个脚软到扑地,不仅照顾不了伤兵,还反添了麻烦。 静姝摇了摇头,还是打发了婆子回营地,她又要人去临近的郊区村落找人来帮忙,自个则独自留了下来。 重伤的人情况各有不同,凄惨的哭喊和吃痛的呻吟的声响却是一下都没停过,听得人心里直发憷。 刚过正月,天色仍旧黑得很早,伤兵营帐内早早就点上了用灯草芯做引子的油灯。晦暗的火苗跟着来来回回晃动的人影飘曳着,时明时暗,叫人心都跟着揪起。 几个大夫在大冷天里忙到满身是汗,在两块临时搭建的台板上替伤兵救治。 静姝帮忙按着伤兵的手脚,可即便如此,到底是利箭射中了大腿根部,大夫将箭头拔出的刹那,那伤兵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声。 虽然静姝也懂些医理,可是到底这会缺的是给大夫打下手的人,因而这会只能在临时营地做一些辅助的事情。 第一百三十六章 骤变(八) 好赖弄妥了好几个伤兵,静姝忙到夜半时候,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到了这会,她只觉得累到眼里到处都是红红黑黑的血肉。肚子里头虽然空空如也,却总觉得有一股子酸水抑制不住地往上涌,一路直冲到了嗓子眼里。 实在是难受了,静姝便跑到营帐外头找了一处空地,才一抬头,就听着“哇”的一声,一下就吐了一摊子的酸水出来,直呛得她泪水盈满眼眶。 她扶着一旁的树杆直起身子来,抬起手随意抹了两把眼角,又将唇边揩拭了下,再深吸一口气,仿佛一下又跟着轻快了一些。 营帐里还需要人帮把手,静姝也不敢在外头久留,连忙又急着往回赶。这会正是夜半时分,回去的路上夜幕沉沉,什么也看不清楚。 可是突然,静姝好像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声响。她心跳不由得逐渐加快,而后便不自禁地立在了原地不动。 那是屺瞻的声音,她听得出来,可是又不似平常说话那般沉敛。听起来有些急躁,又有些说不清楚的怒气夹杂在里边,显然是遇着了什么事情,有些上了火气。 “戎狄人竟然敢在咱们军中策反!他们以为我张屺瞻是吃素的嘛!把我给惹急了,直接带着一队人马直接轰了荥阳城,看他哪个还能留得!先锋营这一个营的兵呀,全都害死在这些肮脏之人手里了!” “可不是嘛,谁料得到戎狄人竟然在军中都有内应。原本城里头细作就够多了,如今军中还要整肃,可真是棘手。爷这要把人一个个给揪出来,怕也是难办呢……”这是秦勇的声音。 却听着屺瞻暴怒道:“我现在就回去一个个查,查到一个杀一个!我就不信先锋营还能白死了?那奸细纵然藏得再好,我也非要劈了他扔到戎狄人脚下去!” 一旁还有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听声音有些陌生,静姝倒是一时分辨不得是何人了。但是她想,这到底是军中内务,她也不好在此久留多听,于是便准备抄小道走。 她才一转身,就听到秦勇呵斥道:“是何人在此?” 静姝忙道:“是我。” 屺瞻听出这是静姝的声音,诧异道:“三小姐?” 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屺瞻紧走了两步,直到贴近看清了人影,这才不免欣喜道:“你怎么在这儿?” 静姝道:“伤病太多,大夫那边照顾不过来,我便来帮衬一把手。” “这里一塌糊涂,你还是回驻扎营地去吧。”屺瞻说道。 “这也不算什么,我还好的。”静姝答道。 不知是不是眼花,静姝隐约好似看到屺瞻笑了一下。黑暗中,她好像看到屺瞻的眼睛跟着闪了一下光。 静姝以为屺瞻是觉得自己夸大,就忙又补充了句:“这血肉什么的真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是见得多了。” 闻言,屺瞻又朗声笑了起来,他想着静姝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又怎么能见多了血肉?也不曾听说过赵家人带这位三小姐上过战场,也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 不过屺瞻嘴上仍道:“到底是将府的女子,一身侠骨仁心,比这临阵脱逃的男儿都要敞亮,讲义气呢。” 静姝觉着这话当着众人面说起来,有些打笑的意思,心下多少觉得变扭。于是便不理睬他,不过转身回了伤兵营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骤变(九) 荥阳城初战,大钺军伤亡惨重,但对不可一世的戎狄人来说,也是一次深刻的教训。至少他们意识到,大钺人不全都是贪生怕死之辈,一旦士气重振,等待着他们的必是一场恶战。 清晨,东方鱼肚微白,屺瞻带着全军在荒野上操练布阵。矛尖在晨光下闪烁着凛冽的寒光,人人口中呼出一口白气,将歌唱的震天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短短几句,年轻的将士们扯着嗓子仰天一啸,真当是有几分石破天惊的威风气势在了。屺瞻在点将台上看着,听了一会也觉得心下畅快不少。 静姝起初提议晨操的时候唱两句,屺瞻初时还觉得有些不妥当。到了这会,嘴里一唱起,整个队伍的豪情万丈也便跟着杨凡而起。 人那一身的五脏六腑,好像也跟着个激荡的歌声一块,随着晨风刮过大钺的营地。所有人的精神面貌都跟着清爽了许多,眼神也跟着透亮起来。 下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可是光操练布阵也不够。静姝听屺瞻说了之前第一次会战的情形,觉得他们不是败在阵法上,而是败在了没有与荥阳城内的百姓联络起来。 虽然荥阳城的话语权在几家士族大家手里,可是这正儿八经在城内活动的,不都还是普通的老百姓么? 静姝说服了屺瞻,连夜要人一块写了许多字条,预备将这些字条带进荥阳城,分发给各个百姓去看。 这寻常的百姓家里,也不是个个都有识字的秀才郎。因而静姝醉翁之意不在酒,并非要把字条真当挨家挨户分发下去。 她意在将字条送到那些说书唱戏的人手里,让他们将大钺军仍在攻城的消息散播出去。 戎狄人自然早晚都会晓得这件事情,而无形之中,这也会对他们起到一个震慑的作用。这是要戎狄人知道,大钺不会轻易言败,下一次再战,必定血洗他戎狄军。 只是如何将这些字条带进荥阳城,又成了一件棘手事情。自上次初战之后,荥阳城加强了戒备,要说进出城门更是难上加难了。 要是从军中挑几个机灵的小伙子去,怕是也很容易引人注目,但凡被抓住了,只怕大刑伺候是少不了的,少不得还要吃一些苦头。 静姝主动提议她带临近村落的年轻姑娘一块,去城门口试一试。 屺瞻自然不肯,一听静姝要以身试险,急忙道:“你这带年轻女子过去,跟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静姝直言:“就算是羊入虎口也要试一试,难不成前一次败仗的亏,你还没吃够么?” 屺瞻眉头不由得皱到一处:“那你也不必亲自去,又不是找不到旁人可替代的。” “你让旁人去,能有我去放心?”静姝反问。 屺瞻睁着眼睛望着静姝,久久说不出话来,终究只得闭了眼睛点了点头。 他不是不了解静姝,以她的脾气,只要是想定了的事情,就算是他彻底否决了这个提议,恐怕她也必定会私下去干成这件事情的。 赵静姝要是倔起来,他真有些架不住…… 第一百三十八章 骤变(十) 在入城之前,静姝带着邻村的姑娘阿坞一块,打扮成乡下上来的姑娘模样——穿了一身花色小袄和布裤,还有一双牡丹式样的黑色底鞋。 几个人胳膊里挎着一只小包袱,走路的时候着意都是一副轻松自如的模样,等到城门口守城的兵瞧见了,都觉得是两个娇憨稚气的姑娘。 守城的兵立马用长矛拦住了她们的去路,按着规矩,现下特殊时期,进出荥阳城都是要搜身的。 静姝刻意用带着极重方言口音的乡话嚷嚷道:“诶哟,这位军爷,这是要做什么呀?你这可吓到我们了,我们这两个小女子,难不成还要脱了袄子给你们检查么?那不是羞死人。” 阿坞在旁边附和道:“姐姐,咱们来之前,阿娘可没说要这么脱衣裳检查呢。早知道这样,咱们就不往城里六叔家送寿包了。” 那守城的兵也是新来不久,一看两个年轻姑娘一唱一和的,倒是真把他说的起了几分脸红来,不过他还是用长矛挑了下两人的包袱。 静姝一脸恍然大悟,连忙从包袱里掏出一块点了红色印章的寿桃包出来,直接抵到那人手里,盈盈笑道:“军爷是闻到这香味儿了吧?这是我们阿娘做的,又甜又香呢,如今这时局能吃上一口,可比做神仙都强。要是不嫌弃,尝一个呗。” 那说话的时候,静姝的指尖有意无意地在对方掌心里轻轻划过。那守城兵到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一下就面色通红,连连捏着那寿桃包退后几步,这也便让开了进城的路。 阿坞朝着守城兵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连忙挽着静姝的手便进城去了。 既是进了荥阳城,那接下来的事情也便是游刃有余了。 静姝倒是不着急即刻就去办事,不过拉着阿坞一块,先去了一趟城中的江南菜馆,点了一笼小笼汤包、一碟子大煮干丝,又有翡翠丸子,东坡肉等等,就着茶水好生吃了一顿。 吃好喝足以后,静姝便与阿坞一块,在附近寻找合适的地方,预备将事先准备好的纸条分发下去。 只是这戎狄人占了荥阳城以后,街道的布局变化甚大,很多小道都被拦了起来,许多时候要抄近路也成了件麻烦事。 两人不知怎的,突然闯到了一处私塾外,等到拐出巷口,差点就与迎面而来的刚从怡红院寻欢作乐出来的一队戎狄兵碰了个正着。 幸而静姝眼尖,一下就发现了这帮戎狄人,即刻拉着阿坞便往借口的杂货铺子里躲了进去。 铺面的老板一瞧是两个乡下丫头,连连摇头:“你们这胆子也忒大了,这戎狄人进城之后是无恶不作。你们要是被他们撞着了,还指不准要怎么被折磨呢。” 静姝“嗤”的一声笑:“戎狄人再可怕,那也不过是人罢了。我们俩可不同,那是水里的鱼变的,就算是他们想要抓,那也是溜滑的抓不住手呢。” 话音落地,那老板和阿坞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等到那帮戎狄人走远了,静姝便带着阿坞一块继续在城里找合适的地方发条子。事儿办的差不多了,两个人便沿着城墙走,大摇大摆地又出城去了。 这一日,茶馆、菜馆的伙计们给客人泡茶的时候,一揭开茶盖,里头便是一张字条蹦出来。 伙计惊诧的闭不上嘴巴,没料着这茶杯里满满当当的,全都塞满了纸条呢。 却见那字条上写的是“大钺王师已至,戎狄人受死!” 连带着在戎狄人手下当差的细作,出去吃了顿茶点,回到衙门也发现这茶几上赫然躺着一张字条! 第一百三十九章 骤变(十一) 那细作仔细看了字条上的内容,自然是心下吓了一大跳。想着这到底是自个不在的时候,被大钺军的人溜进来放了字条,到时候要是被戎狄人知道,只怕是有百张嘴都说不清了。 想着,他也不敢吭声,不过悄无声息地将字条扔进油灯里烧毁,算是悄悄处理掉了。 可是到底静姝和阿坞在城内留下的字条太多,以至于看的人多了,消息也便传到了戎狄人的耳朵里,这让他们大发雷霆,发了好一通的脾气。 甚至最后,还有守卫从城墙大门上看到塞进来的字条,可是放眼四望,终究是连个鬼影都见不着了。 城内一些私塾学堂上学的年轻孩子,看到字条都纷纷私下里讨论开来。等到字条拿回家,给了自家父母瞧见了,都纷纷吓得面色煞白,连忙把字条给烧掉。 他们都吃过戎狄人的苦头,晓得那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生怕不懂事的孩子又惹祸上门来。 等到回了大钺驻地,静姝直接让阿坞回家去歇着,自个则准备回营帐内继续参看周遭的地形图,好思忖一些事儿。 才掀帘进了帐内,就看见屺瞻一坐在那儿,朝她微微笑道:“可算回来了,看样子,今儿个事儿办妥了?” 静姝笑笑,当即眉飞色舞地说起了与阿坞两人在城内所经历的事儿。 屺瞻凝视着静姝,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闪烁着光亮,她的鼻尖也因为情绪高涨而点点渗出细微的汗珠。 她的贝齿随着嘴唇的开启而时隐时现,浑身上下充满的是那种只有少女才有的生气和魅力。 静姝这个人是矛盾的,她既有少女的率真和坦然,又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老沉与手段。仔细想想,屺瞻此生也算见过不少人,又何曾见过像静姝这般独特的姑娘来? 听完之后,屺瞻说:“你真是天生的军师料子,说起来你这般年纪就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那也很少有人能像你这样做的天衣无缝,全身而退呢。” 静姝轻挑眉梢:“一切都是因缘际遇,哪有你说的这么厉害。” 屺瞻点了点头:“这次你还是冒险了,万一中途出半点差错,那……” “既是来了荥阳,就没想过要畏缩。我们赵家的人,见了刀子那都是要提着上战场的。可这一次是你主帅,我也不便抢你风头,就只得后头出谋划策了。”静姝说话的时候口气带了些许玩闹的意味。 屺瞻伸手托住下巴,盯着静姝瞧道:“好吧,说到底,我这个没有战场经验的人,还得多谢三小姐鼎力相助了。” 静姝嫣然一笑:“这话我便笑纳了。” 两两相望之间,一种不知名的情愫缓缓散漫开来。静姝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连忙扭过头去,清了清嗓子道:“时候也不早了,国公爷是不是还要回帐内忙呢?” 不得已,屺瞻只得起身,轻抚了下身上的长袍,有些不大情愿道:“你好生歇上一日,我先行一步了。” 静姝看着屺瞻离开的背影,禁不住低头轻笑了起来。这傻小子,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呢。 第一百四十章 旌旗万夫(一) 是日,静姝听几个婆子讲,因为先前她与阿坞偷进荥阳城传字条,因而引起了戎狄人暴怒。戎狄人深感城门防守不牢靠,因而近日又在荥阳城外围多封了一连串的木栏起来。 为了修建这木栏,戎狄人强行从荥阳城内又搜刮了一遍。周家也便跟着又遭了一次难,周老爷子被刀指着威胁,戎狄人又当着他的面砍了几个仆从,好一通恐吓。 不得已,周老爷子被迫只能按着府里一个人头五斗米来算,将先前藏起的余粮拿出来。这算是用粮食换人命,而他也别无选择。 周家能出得起余粮的,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更有甚者,家中贫寒出不起这些粮食的,不管老的、少的,一律都被戎狄人拉到城外修木栏。 至于这些人的家中女眷就更是凄惨了,直接被凌辱的不在少数。 有时候遇到家里有人胆子大,敢反抗的,戎狄人当中就把这一家子人扔到外头空地上,当众就刺穿身躯将尸体示众。 静姝听婆子说完,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难受极了。戎狄人作恶多端,她又怎么坐视不理? 夜里,屺瞻在营帐内与人商议,要派人出去将木栏清除掉。只要这木栏继续挡在城外,便会增加攻城的难度。 话到一半,就瞧见静姝求见,一进来就说要亲自带人去毁掉木栏。屺瞻看她一身黑衣黑裤打扮,又用布带绑住了裤脚,明摆着是随时准备好对戎狄人动手的。 屺瞻挥了挥手,示意其余人先出去。 “上次让你进城一趟已经是我不愿见的了,这次不是你该掺合的时候。”屺瞻皱眉道。 静姝望着他的眼睛:“方才我听你底下几个副将嘀咕,你不是也准备这一趟要去犯险么?你能去得,我怎么就不能去?” 屺瞻沉声道:“这次不一样,要是顺利的话,可能直接就攻城了。所以这一趟我不可能带很多人去的,这样容易打草惊蛇,要的就是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那我更要同你一起去了,到时候也能相互打个照应。这一趟来都来了,总不至于这正面交锋次次都避开吧?这也太窝囊了。”静姝道。 说着,静姝从袖中将玉佩拿出,塞到屺瞻手里:“你不能次次自己去,只留块玉佩给我,好似这便是万事大吉了。倘若你除了任何事情,给我玉佩又有什么用?” 屺瞻望着静姝,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明的感动:“我就知道,你……” “上次这玉佩收着烫手,你既然都回来了,也该物归原主。这一趟,你便是不答应也得答应,我必然是要去的。”静姝目光笃定道。 屺瞻垂下头,沉吟片刻,长叹了一口气:“要是有一日,不是这种场合能与你一块外出一次便好了……” 静姝伸手,轻敲了下屺瞻额心:“臭小子,说些什么不正经的话呢。赶紧收拾收拾准备下,戎狄人那木栏至少弄了几十里,要一段段拆可不容易。” 因着木栏分部广泛,因而屺瞻需要派人前往不同的地方分散行动。他们约定好了,一旦木栏拆除成功,便以荥阳城南门为据点,一举攻进城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旌旗万夫(二) 屺瞻与静姝一块,趁着夜色走了小道。静姝有前世在战场上的经验,要说起走夜路,早就是轻车熟路,自然比自小就在京中的屺瞻要方便许多。 屺瞻走的有些磕磕绊绊,但又碍着静姝在旁边也不好吱声,这一路走的多多少少有那么些许狼狈来。 “你走快一些,要不就耽搁时辰了。”静姝急着转头催促了一声。 屺瞻刚要张口,就听着“砰”的一声,他一下就整个人摔进了一处坑里。 静姝哭笑不得,连忙转身将他拉出小坑:“就你这个走法,咱们便是天亮都还走不到木栏那儿。” 闻言,屺瞻一下就面色通红起来,还好夜色沉沉,掩饰住了他的神色。静姝想着,到底是特殊时候,屺瞻这样拖拖拉拉,实在是等不了了。 因而她下意识就抓着屺瞻的手,带着他在小道上飞奔起来。屺瞻原本还觉得有些别扭,手上僵硬着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慢慢的,他手心里跟着出了许多汗,变得粘腻又湿滑。屺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想要抽出手来,用锦帕揩一揩。 他手才动了一动,静姝便拽了回来,低声道:“别乱动,好好走路。” 话音才落地,屺瞻突然将静姝猛地一拉,两人跌落在地上。屺瞻耳朵紧贴着地面,仔细听着动静,就听见不远处有戎狄人的身影。 是戎狄兵出城巡逻来了,那些火把由远及近,逐渐靠拢过来。屺瞻皱着眉头,紧紧地箍住静姝,将她护在身下。 静姝觉得有些不自在,才刚掰着屺瞻的手,却不料他似藤蔓一般,紧紧攀着她的指尖,丝毫不肯放松。 彼时,静姝不能出声,更是不能轻举妄动。她心下有些带着气,又不好发作。莫名间,只觉得心擂如鼓,一直跳的厉害。 屺瞻心领神会,反而把静姝手抓得更紧,仿佛是为了方才小道那一段的事儿,在静姝耳畔玩闹道:“咱们俩这算扯平了。” 等到火光渐渐远离,周遭登时恢复了一片黑寂。屺瞻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没事了,咱们继续赶路吧。” 静姝撇了撇嘴不置可否,这个张屺瞻别看傻头傻脑,真要计较起来也是有点可恶呢。 两人摸着黑,走了个把时辰,直到鼻尖都碰到木栏了,这才发现已经到了目的地了。 原本静姝以为戎狄人至少会派人把守住这里,没料到眯眼一看,这木栏一眼透曳无尽,看来这戎狄人是只管得着前,顾不着后的主。 当初修建的时候只知道抓男丁过来,但是修建好以后怎么防护就完全没在他们的顾虑范围内了。 屺瞻直接拿出一早备下的稻草绳,然后起了火点子,一下就将那草绳燃烧起来。火苗在夜色下迅速扩大,沿着木栏两边蔓延开来,直烧的木头噼啪炸裂作响。 这么一点,不远处也紧跟着起了火光。这便是屺瞻与人事先约定好的信号,大家都约好了要在同一时间动手。这时候到处起火,戎狄人便是想要查个究竟都摸不着头绪来。 屺瞻看着这火势,乐道:“这要能顺带烧了戎狄人一个营地,咱们这趟就更值了。” “傻小子,快跑!”屺瞻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静姝扯着拼命跑。 屺瞻稀里糊涂地跟着跑了起来,这个时候背后的利箭已经射出来了,“嗖嗖”地在两人头皮边飞擦而过。 静姝倒是一点也不怕,即便这些箭头纷纷都掉落在她的脚背旁。她一面跑着,一面判断着形式。 “快跳!”静姝一声嚷着,连忙带着屺瞻跳进了一旁的河流里头。 第一百四十二章 旌旗万夫(三) 静姝与屺瞻一路飘到下游,两个人浑身湿透也顾不上许多。她用身上的一根玉簪与路人换了一匹马,两人策马向荥阳城疾驰而去。 等到了荥阳城附近,就看见火烧了的木栏附近,戎狄人正恼羞成怒大肆报复。他们抓了几个人在那儿,刀子一挥便砍下了脑袋。 老太太眼见着儿子被砍了,急得扑了上去。那戎狄人又要作孽,静姝怒不可遏,从马背上飞落而下,一剑将那大刀挑落。 旁的戎狄人一看,当即围攻过来要拿下静姝。屺瞻冲劲包围圈,与静姝背对背大开杀戒,眨眼间就把这帮子戎狄人解决了个干净。 老太太当即看得吓昏过去,静姝忙要人扶她去休息。她也不敢耽搁时间,又与屺瞻马不停蹄奔向大军会和。 大军等来了主帅,又火烧木栏大挫了戎狄人士气,正是全军气势高涨的时候。可是屺瞻却不急着马上攻城,反而要他们先撤离这儿。 有人不解,大声嚷嚷着为什么不正面一战。屺瞻只道军令如山,要一众人等听令便是。 其实这是一路行来的时候,屺瞻与静姝想的对策。他们如果直接攻城,面对的就是戎狄人的先锋队伍,这一开打就得死伤惨重,实在不利后面的轮番进攻。 因而他们改变了对策,决定先避开戎狄人的锋芒,甚至把营地也给让出来,看着像是弃营出逃的样子。 实则这是一步好棋,戎狄人压根就摸不着头脑。 他们不明白,这大钺人先是张扬地在荥阳城内发字条示威,而后又火烧了木栏大挫了他们士气。如今莫名就跟着退军了,实在有违常理,于理不合呀。 可是戎狄人的头领到底是太急进了,他听不进谋臣的劝阻,反倒嚷嚷着大钺人无甚可怕。直接就带兵出城,扫荡了大钺原先的营地所在。 戎狄主力一出城,那就是调虎离山之计。他们一进了大钺的营地,那就是在自个脖颈上套了绳索,整个被大钺军化整为零了。 营地事先埋藏好的炸药跟着瞬间引爆,轰隆隆的炸药声中,戎狄人被团团困在了大坑里头。 趁着城中无首,静姝和屺瞻即刻调转马头,直接攻到了荥阳城下,一场激烈的战斗随之而来。 屺瞻要人传令下去,一定要把这荥阳城杀出一条血路来,以确保在戎狄主将脱困之前,就能占领荥阳城。 眼见着城门始终未有攻下,静姝直接带人攀着城墙而上。利箭纷纷射下,如雨点一般密集,静姝毫无畏惧,反单手射出暗器,击落几名守城墙的戎狄兵。 那些仍在观望的人,一看静姝身手不凡,都蜂拥而上开始集中对付起静姝来。他们开始扔刀子、石块,甚至开始点起煤油,预备用火逼退静姝。 屺瞻回身一望,心下大叫不好,连忙搭弓,用百步穿杨的身势,连射了十几个人下来。 趁着戎狄兵大乱的时候,静姝一鼓作气,带人直接跃上了城墙。眼见着静姝杀红了眼,那些戎狄兵登时都慌了,直接转头就要跑。 静姝哪容得他们再去与城下的余兵会和,直接挟持了一个小将领,使得那些还在负隅顽抗的戎狄兵,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武器。 “开城门!”静姝紧咬着牙,嘶哑声吼着。吼声响彻云霄,直接点燃了大钺将士们心下久藏了的那把火苗。 “冲呀!夺回荥阳城!” 大钺众将士们在屺瞻引领下,直捣黄龙,一举攻进了荥阳城! 第一百四十三章 旌旗万夫(四) 荥阳城内重见天日,在屺瞻属意之下,城内举行了一场庆功宴。而一概酒肉都由周老爷子等人牵头,全由城内士族大家无偿供给。 能把凶残的戎狄人赶出去,这是谁都喜闻乐见的事儿。初春的荥阳城被一束束火把照得雪亮。周老爷子还专门请来了戏班助阵,一众将士们都看的眉开眼笑。 静姝一面给周老爷子敬酒,一面目光扫视四周,却独独没有看到屺瞻的影子。按说这样的场合,他这位军中主帅理当在这儿才是。 他如果不在这儿,又能在哪儿呢?静姝心下觉得有些憋闷,但又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 另一厢,大钺军军务的办公场所临时设置在公衙内。公衙门前门灯高烧,里头的衙役们早就跟着去庆功宴凑热闹去了,这时候只留下几个巡逻的将士把守着门口。 厢房内,从丰登城姗姗来迟的袁霄,正面色焦灼地凝视着屺瞻,等待他的回音。 他来荥阳城请罪已经有大半日的功夫了,可是张屺瞻却是一直在那儿描画着山水,一点也没有要抬头搭理他的意思。 “国公爷这山水画真当笔力非凡,袁某瞧了好生佩服。”袁霄无话找话道。 屺瞻冷眼睨了袁霄一眼,不过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架,将放置在这儿的随身佩剑拿起。他当着袁霄的面,将剑拍到了桌案上。 “哗啦”一声,利剑缓缓出鞘,透出慑人的亮光,直映射的袁霄不敢正眼去瞧。屺瞻拿起一块布,将那剑身一点点仔细擦拭着,反复拿起放在眼前端详、欣赏,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国公爷这剑真是好。”袁霄赔笑道。 屺瞻聚精会神地将剑重新插入剑鞘之中,冷笑道:“行军打仗,要是没把利剑傍身,又怎么能斩下那么多戎狄人首级?” 说着屺瞻背过身去,徐徐吐了口气:“这是先帝还在的时候,赐予国公府的宝剑。说是上斩昏君,下斩谗臣。我看今儿个倒是还多了一样——怎么也得斩个贪生怕死的怯懦之将,才对得起先帝这一份嘱托。袁将军,你说是吧?” 袁霄惊悚地抬起头来,眼仁拧成尖针一般,直道:“国公爷,我这真不是因为怯战而不来。是这来报信的人迟迟未到丰登城,我压根就不知道荥阳发生了什么呀。这全怨这送信的差事不利,不把他就地正法,还真对不起那些冤死的兄弟们了。” 屺瞻拿着剑走下台阶,逼近身去俯视着袁霄:“天理迢迢,袁将军说话的时候,可得当心点儿。一个报信的要是能承了所有事儿,那还要你这个将军干嘛?你说,这话要是传到圣上耳中,你觉得你还有辩驳的机会么?” 袁霄“啊”的一声惊叫,连忙拽住屺瞻的手臂道:“国公爷救我!我不过就守着一个小小丰登城,哪来的本事能左右战局?要不是……要不是……” “袁霄,圣上圣旨早就下了,我这边也多次派人来催促你援军速来。可是等了又等,不仅没等到你的援军,反还差点让戎狄人的后援赶到,差些就坏了大事了!你说你,该当何罪?”屺瞻说话的时候语调并不响,可是却对袁霄有着足够的威慑力。 第一百四十四章 旌旗万夫(五) “我有话要问你,你必须要如实回答我。”屺瞻道。 袁霄点头:“末将一定据实以报,国公爷请说。” 屺瞻沉吟片刻:“南平王是否里通了戎狄?” 闻言,袁霄心下“咯噔”一声响:“这……这……” “你是南平王提拔到丰登城的,你是他的人,这点众人皆知。要说这次延误战机的事儿,就算你一个人认下了所有罪责,也不见得南平王就能丁点泥泞不沾身了。更何况,我瞧你也并不想这么快就去送死吧?”屺瞻沉声道。 袁霄咬着下唇,并不打算这么快便认下:“您这话真有些难住我了,我不过一个小小守城,哪能攀附的上南平王这样的人物呢。” “秦勇!”屺瞻并未有正面与袁霄继续交涉,反而朝着门外喊了一声。 秦勇应声而入,屺瞻道要他泡两杯茶上来。等到秦勇托盘端进来的时候,有意无意多看了袁霄两眼。 屺瞻道:“袁将军,你请喝茶吧。” 说话间,屺瞻自行仰头先啜了两口。袁霄见状,也赶忙跟着喝了下去。荥阳城刚被戎狄人掠夺完,要说寻几包好茶都是难事。 这是临时找出来的陈年粗茶,保存自然不好,一股子陈味很重。 屺瞻像是口干的样子,一下就把那茶水喝了个底朝天。 半晌,方才指尖敲击着茶盏道:“我虽与你未有打过交道,但也知晓,你在丰登城之前,曾在肃州立下过不小的战功。那一场对戎狄的战事里,你带着众将士破釜沉舟杀进敌营,威名远播至京师。” “当年原本圣上有意抬举你到京郊做个守营,是南平王说,这等要紧位置,还需得信得过的人才好,一介马夫难当大任……“ 袁霄的手微微颤抖,他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事儿,你该是头一次听说吧?想来南平王那儿,对你又是另一番说辞了。我大钺军中一贯不拘一格降人才,不管你出身何为,只要是有本事的,都不怕没有出头之日。你袁霄当年报效军中,难道就为了在南平王手底下当一只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蝼蚁么?” “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我想你袁霄,也不会志只在那一方小小的丰登城吧?”屺瞻缓缓说着,仿若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场谈话。 袁霄逐渐挺直了身子,他敏感意识到,张屺瞻手里怕是抓着了什么要紧的把柄了。 果然,屺瞻又道:“你们以为处理的天衣无缝,扔尸乱葬岗的送信人,现下就在我军中……” 初时,袁霄似是不可置信一般地倒吸一口凉气,而后连连后退两步。他紧握的双手慢慢变的无力,最后似瘫软一般跌靠在柱子旁。 屺瞻叹了口气:“自我在朝中做事以来,南平王干的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事儿,也不知道见识多少回了。就那档子心思,还没动手呢,我也便料得到了,因而早就有了打算。不妨同你说句心底话,那些个朝中党羽之争,我是一点兴致也没有,更不想去搅弄浑水。” “只是这一次事关国事,千不该、万不该,将这两样搅弄到一块。万一这荥阳城真当丢了夺不回来,你袁霄便如秦桧一样落个千古骂名。不光光是你,就便是你的子子孙孙,那也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的。” “我谅你还是个将才,要就这么被拖累下水实在有些可惜。戎狄人这次是被打退了,可是难保下一次不会再来。毕竟他们实力尚存,卷土重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第一百四十五章 旌旗万夫(六) 话说到这儿,屺瞻便没有继续往下说了。这里头弯弯绕绕的许多事儿,自然不是什么话都能说尽的。 前不久,屺瞻刚接到秘报,说是戎狄人又在集结部队在江口一带,但是具体的目的和指向性还不明确。 如果戎狄人挺进江以北,他就算即刻率人去江北大桥与其正面交锋,也不见得就有任何的胜算。在外头的仗和城内的仗是截然不同的,这点就算是经验不足,屺瞻也能想得到。 在对方未有动静的时候,就贸然上报朝廷调集了兵力过来,到时候万一京师空城,只怕又要有另一场危机来临了。 戎狄人与大钺周遭各国的关系忽敌忽友,倘若与南蛮又或者姜国联手,使什么声东击西的招式,那才是上了大当了,屺瞻与国公府更是少不得要背负一个误国的罪名。 因而前思后想,这周遭就没有比袁霄更适合去笼络的人了。他这一次是犯了死罪,竟然敢违抗御命没有率军来援助荥阳一战。 但这也恰恰成了屺瞻捏在手里的一样结结实实的把柄,南平王估摸着做梦都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后反为了屺瞻作嫁衣裳。 方才屺瞻那番慷慨陈词,的确在袁霄的心底激起了水花,他不得不为自己多做一些思量和小算盘。 他跟着南平王混,的确是从一个马夫变身成了堂堂丰登城的守将。可是那也不过就是南平王手底下的一条狗,就算混到死,南平王这样的人也决计不可能将他提拔至关键位置。 如果这个时候弃暗投明,跟了张屺瞻,那又是别样一番打算了。屺瞻说到底,那是长公主的独生子,皇帝的亲外甥,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这是南平王这样的外戚能相比的么? 如今张屺瞻年纪轻轻就被皇帝委以重任,坐镇国公府,将来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有朝一日,若是屺瞻在朝中声势越过了南平王,那他自然也能跟着水涨船高——到时候加官进爵,那声望和地位更是非同小可。 南平王一向心狠手辣,万一哪一日要他出来做了替罪羊,他更是得不偿失。因而袁霄思量着,只要跟对了张屺瞻,将来便是南平王要对他下手,那也得顾忌三分颜面不是? 就这么心下算盘打得叮当响,袁霄很快就对屺瞻表明了弃暗投明的意思。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屺瞻却没有马上要他过来的意思,只是要他安心回丰登城守着,说是旁的事情自有打算在。 这其实是屺瞻的一种策略,他不能在明面上与南平王作对,只怕是南平王根基还没动摇的时候,万一没把握,到时候还得被对方倒打一耙。 屺瞻便给袁霄出主意,有什么事儿暗地里通气,到时候有什么交锋的机会给他上阵,到时候木已成舟,他便是帮着屺瞻立了功劳,南平王也没什么法子。 袁霄倒是也感激屺瞻想的周到,这样两头他都讨了个巧,到时候不管结果如何,总归是有个喘息的机会。 第一百四十六章 旌旗万夫(七) 屺瞻奏请圣上,在荥阳多驻扎一阵子。果不其然,如屺瞻所料,不到月余戎狄人便又纠集了大军到了江北一带。 戎狄人这一次来势汹汹,一上来就全歼灭江北的守军。屺瞻即刻带着大军要赶过去,静姝中途劝阻,这戎狄人此番有备而来,如果贸然正面交锋怕是讨不着什么好处。 更何况对方此番具体兵力如何,她们也不得而知,万一要是这一次他们在江北大桥设下了天罗地网,那目前的兵力过去相拼,无疑是以鸡蛋碰石头。 因而静姝与屺瞻商议,兵分两路赶往江北大桥,再叫上袁霄的人一块。这样便三面围歼戎狄人,到时候打个干脆利落的仗,谅他们插翅也难飞。 袁霄接到屺瞻书信,即便赶来。送信兵回来告之,屺瞻心下大喜,这打仗要的不就是一股子闻到硝烟味就浑身来劲的样么?这一仗,屺瞻志在必胜。 距离江北大桥不足百里的时候,屺瞻怕所有人过于疲乏,因而命人放慢脚步,养精蓄锐准备一场大的战斗。 这时候有人报告,说是不远处发现了戎狄人的一个营的人。屺瞻仔细盘问了下,晓得对方人数并不多,想来多半是派出来打探情报的。 世界上的事情也是无巧不成书,恰恰在此时,袁霄的人马突然也赶到了这儿。原本屺瞻还犹疑,是不是要避开这小部分戎狄人保存实力。 袁霄却是主动请缨,说是要去全歼对方人马。屺瞻思忖着敌寡我众,无论如何这都是滴水不漏,稳妥的一仗,因而欣然应允袁霄迎战。 只是更让屺瞻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双方人马一交手,袁霄的人马竟然即刻就不攻自破了,没多会竟然就跟着稀里哗啦地缴械投降了。 屺瞻看着眼前的一切大吃一惊,他完全想不出来,为什么袁霄会败的如此彻底,甚至还没有经过正儿八经的较量! 更何况对方就一个营的兵力,武器上也没任何优势,难不成戎狄人以一敌百了不成? 袁霄跟他的人马莫名其妙变成了俘虏,屺瞻退无可退,只得亲自上阵继续拼杀。哪晓得,才打了不过两个回合,突然就窜出了一伙埋伏着的戎狄人,屺瞻等人即刻便被生擒了下来! 那厢,静姝带着秦勇赶到江北大桥附近,却迟迟不见屺瞻和袁霄的踪影。看着天色也不早了,若是再不来人,怕是要错过进攻的最佳时机了。 不一会,就有从前头逃出来的小兵报信,说是袁霄和国公爷都被俘虏。静姝心下大骇,怎么可能两员大将都被生俘? 直到问仔细了,方才大叫不好,晓得这是着了奸人诡计了! “三小姐,咱们这会该怎么办?”秦勇咬牙道:“咱们这会就直接去救爷吧!” 静姝抬头:“别急,就咱们这点兵力过去,无异于羊入虎口,直接给人多送俘虏。这身后的将士们哪个不是有妻儿老小?咱们不仅要救国公爷,更要对身后的将士们负责!” “全员听令!撤军!回荥阳!”静姝高声喊道。 虽然心下犹如火烧般煎熬,可是越是这种时候,静姝越是要定住神。要不然大钺军垮了,便是谁也救不了张屺瞻了! “秦勇,你再传令下去,今日之事不准张扬!”静姝一跃跨上马鞍,即刻策马朝着荥阳城方向赶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旌旗万夫(八) 成了戎狄人的俘虏,袁霄却是没有受到皮肉之苦,还被好吃好喝,美酒佳人招呼着,那小日子过得倒是一点也不比丰登城差。 戎狄人这次是有备而来,特意还带了戎狄的美人来歌舞助兴。那一个个异域美人,看着活泼漂亮,有如天仙下凡一般,直把袁霄和他手下一众人看得眼珠子发直。 一个个脸上都是如痴如醉,乐不思蜀的表情,浑然未觉自个这会是个阶下囚。这好日子招呼够了,这些兵也不愿意再回大钺了,都表示愿意加入戎狄人的队伍里。 这一次戎狄的将领要袁霄作为中间人,前去说服张屺瞻也入了戎狄部下,说是决计不会亏待他。屺瞻身份特殊,戎狄人自是有一番筹谋在。 只要能将张屺瞻收入麾下,便是人质也好,壮大戎狄人的声势也罢,无论横看竖看那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袁霄连连点头应下了这件事情,甚至还激动万分地表示,这戎狄人有容人之量。 戎狄将领便道,只要事儿办得漂亮了,到时候袁霄是要拿走武器带人走,又或是留下来荣华富贵皆由他去选择。 这一番话算是说到了袁霄心坎上了,一时间眉开眼笑,连连保证说是一定会把张屺瞻给说服了下来。 屺瞻被戎狄人特殊对待,没有关押在地牢,反而在一处铺陈了地毯的营帐内。 屺瞻听人来报,说是袁霄来求见,当即摔了杯子大怒道:“我张屺瞻平生最瞧不起的便是在敌人面前跪下的贱骨头!若他袁霄敢踏进这里一步,我当即便要他狗命!” 这次战事失利着了戎狄人的道,到底是什么缘由,到了这会屺瞻不会不知晓。原本他以为袁霄这种人,心下也不过装的一般荣华富贵。 哪里晓得,他竟然是这等狼心狗悻之辈,所谓的归顺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他真正的目的正是要误导屺瞻,以达到引君入瓮,让屺瞻成为戎狄俘虏! 袁霄暗地里受了戎狄人不少好处,这事儿自然还是得要办了好。因而他也不肯善罢甘休,不过在屺瞻营帐外一直站着反复哀求见一面。 屺瞻也是铁了心不见人,不论袁霄说了什么,他都不愿意让对方进门来,始终不肯答应一声。 袁霄心下气恼,想来这张屺瞻如今不过是一介俘虏,有什么可硬气的?竟然还甩冷脸对人,他袁霄凭什么要再受这份气来? 因而他一咬牙,跺着脚扭头便走了。临走前恰好逢到有人给屺瞻帐内送饭,袁霄还不忘啐一口唾沫在上头,以泄私愤。 那厢,静姝带军回了荥阳城,一切只能从长计议。她彻夜未眠,将前因后果反复思量,料定这军中怕是出了戎狄人的细作耳目,不然光凭着袁霄这个奸佞小人,还不足以让屺瞻落到如此周密的陷阱里。 就在大家都以为静姝随时要带人攻打戎狄大营的时候,静姝却是出人意料的冷静和淡漠。她不仅没有整装待发的迹象,反而日日出入周家,说是与周老爷子下棋下得厉害。 一时间军中谣言四起,有说女子误国,更是耽误了营救国公的事儿;更有说赵静姝兴许就是戎狄人安插在大钺的细作,要不然不可能如此反常。 军中散播开来的谣言,一字不差的从秦勇那儿传到了静姝耳中。这是静姝暗中嘱咐秦勇留心的事儿,军中的一举一动,实则都在静姝眼皮子底下。 谣言是从朱副将的帐内开始传开的,也是他手底下的几个兵在私下里瞎嚷嚷个不停。静姝注意到了朱副将这个人与众不同的地方。 别看朱副将平日里沉默寡言,不怎么出头。实则他在策动人心,调拨人情绪方面,几乎百发百中。 在出兵之前,她必须要先将朱副将一干人等清除出军中,否则一切行动不过是戎狄人手掌上的蚂蚱,再怎么蹦跶都跳脱不开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旌旗万夫(九) 戎狄人自以为在大钺军中有人,因而有恃无恐地设下一个又一个阴谋。殊不知,大钺并非无人,静姝也不是吃干饭的。 一日,静姝当着朱副将的面,拆开一封密报。朱副将看在眼里虽然没吭声,但是其他将领有些不满了。他们纷纷表示密报应该由他们来看,而不是静姝这样一个不相关的人。 静姝冷眼睨着众人:“国公爷既然要我全权处置军中之事,你等便是不满又如何?难不成你们一个个的还要把我这小女子给绑了不成?就算你们有这心思,只怕是近身都难。” 静姝身手如何,在座的人不会不知晓,他们都是见识过的。便是几人合力要与她一较高下,只怕也是毫无胜算。 再者,的确国公爷先前有言在先言,有任何的异动和变化,都以静姝为马首是瞻。再加上静姝身后,这还是偌大一个赵家将军府。 因而他们便是心中不满,也断然不敢轻举妄动,生怕给自个惹上一些麻烦事来。 眼见着诸人都没了声响,朱副将忽然上前,微微笑道:“三小姐,我们兄弟都不是什么会说话的人,还请你多见谅。只是这密保上到底说了什么,可否告之?毕竟这关系着国公的安危,我们…….” 未等朱副将说完,静姝便将那纸密报点了烛火,直接当着众人面烧成灰烬。而后她用羊皮小靴踩着那灰烬,碾灭地丝毫痕迹都没留下。 “也没什么要紧的,你们回去仔细备战便是,那戎狄人也没什么可怕的,不过都是纸糊的罢了。”静姝模棱两可地说了句,将一概人打发了出去。 “故弄玄虚,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就是一小丫头片子,也不知道国公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要咱们听她的。” 众人窃窃私语,愤懑不平地嘀咕着出了屋外。静姝眼眸渐渐敛凝,脸上笑意瞬间收起。大战在即,她料得到戎狄人那边自少不得背后动手。 她想要在战前将军中的奸佞剔除,而戎狄那边也定然会想法子将大钺的主力部队给拖延住。 实则那封所谓的密报是个障眼法,那不过就是一张明明白白的白纸罢了,上头一个字都没有。方才那些,不过是做给朱副将等人去看的一场好戏,要的就是让他们私下去揣度。 平日里,朱副将和戎狄那边都是单线联系的,他们自有默契,若是无事断然不能见面被人抓着把柄。 可是如今看着形式有些着实扑朔迷离,朱副将虽然在静姝身边安插了不少眼线,可是左右都没看出来赵静姝到底打算如何行事。 若这密报是戎狄军中送出的,正说明戎狄军中也被安插了大钺的细作。这是重要军情,若是漏报了,只怕是戎狄人那边不好交代。 可是仅仅凭着一封未曾亲眼得见的密报,就贸然见面禀报此事,万一最后事情有误,恐怕又少不得戎狄人一番责难来。 朱副将回去以后,左思右想,只觉得哪哪都不对劲。他一直在屋里转来转去,来来回回想了好几个主意,都不得其法。 最后他决定还是再去一趟赵静姝那儿,探一探此人虚实。 朱副将赶到静姝那儿的时候,她正在用晚饭。朱副将见了静姝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说担忧国公的安危,想知道他在戎狄究竟情形如何了。 朱副将那厮越是哭的起劲,静姝闪着一双眼睛看热闹就越是心下好笑。她知道,朱副将这是坐不住了,放出去的诱饵上钩了。 静姝不动声色地听朱副将一番“衷肠”倾诉完,而后扶着他起来示意他坐下,缓缓说道:“今夜,有人会把国公从戎狄人那儿带出来。我需得找个可信之人与我一块去接应,朱副将不知可愿意与我一同前往?” 闻言,朱副将自是连连称好。静姝将夜里准备的行动逐一告之他,而后又说她们会在荥阳郊外的河面寻一条船过来,到时候与戎狄那边出来的人在船上碰头。 届时,她们可以经水路回城内,正好避开戎狄人的视线范围。 第一百四十九章 旌旗万夫(十) 夜里,静姝带着朱副将一块到河边找到一条船,从水路沿着河道一路往戎狄人军营方向行进而去。 夜里行船最怕动静,静姝在船头看到前方似乎是来人了,连忙将船上的油灯吹灭,示意朱副将趴在船舱不要乱动。 朱副将诧异地望着静姝,压着声道:“这是怎么了?” 静姝作噤声状,小声道:“密保上说了,来接应的人要对暗号的,咱们需得小心一些。若是看着情形不对,还得赶紧跑。” 这么一听,朱副将多少有些紧张起来。原本点了油灯,这是敌是友一眼就能看清楚。如今赵静姝故意将周遭搞得黑漆漆一片,到时候万一戎狄那边来人瞧得不真切,误伤了他怎么好? 可到底静姝有言在先,朱副将也不好唱反调,只得摸着黑,趁着光线不好之际,悄悄朝船头挪动了几步。 眼见着人到了船舷附近了,朱副将即刻起身要跳船,就骤然瞧见船舱里的油灯又等着点了起来。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静姝用剑挑开帘子,笑意盈盈道:“朱副将,你这一个人到前头来做什么?” 静姝的人影随着油灯映射在船头上,水波摇摆,影子也跟着轻微晃动着。朱副将一下子被问的瞠目结舌,突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了。 想了想,朱副将还是硬着头皮道:“不是说好了灭灯的么?怎么突然又亮起了?” 静姝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她心下想着,方才不过随便试探了一番,他就如此慌乱露了马脚,实在不算是个能办事儿的主。 这时候对面的小船靠了过来,有人低沉声喊道:“是什么人?” 静姝大胆地走了过去,对着对面一身戎狄装的人说道:“过路的商贩。” 那戎狄人狠狠瞪了静姝一眼,又看了眼她身后的朱副将,沉吟了一会,又道:“前头路都封了,你这船还能去哪儿?” 静姝笑笑:“从哪儿来,就到哪儿去。” 戎狄人没等静姝说完,就拿着砍刀指着他们暴喝道:“出来!全部人都出来!” 朱副将低头看了眼静姝,见她临危不惧,丝毫也没慌乱的意思,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彼时,船舱周遭一场宁静,外头虫鸣声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静姝着意重重地拍了把朱副将:“官爷都说了,走吧!” 静姝这一拍,直让朱副将浑身打了个哆嗦。不知不觉间原来他脸上早就是满头大汗,禁不住伸手又抹了把脸。 朱副将走在前头,静姝跟在后面,两个人越过船舷到了戎狄人船上。 夜凉如水,不知道从哪里飘了一阵梅花冷香过来。朱副将感觉到了一种不一样的气氛,有人忽然问了一声:“前头是朱副将么?” 朱副将没好气地答:“知道了还问?” 对面的人踟蹰了一会,呐呐道:“还请朱副将里边请,这女的你们把她绑了。” 静姝好笑道:“为什么光请朱副将进去,不请我呢?难不成里头好酒好菜就只备了一人份的?” 那人骂了一声:“死丫头,有这闲心说笑,还是担心下你自己的小命吧!” 静姝故意将来拉扯的戎狄人手给甩下,而后喊道:“今夜月色如此好,为什么要在这儿白费光阴呢?应该出去赏月才好呢!” 说完静姝就转身要回到自个船上去,隐藏在暗处的戎狄人都跟着扑了出来。 第一百五十章 旌旗万夫(十一) 静姝刻意挑了戎狄人不好把控的方位,一把扯了那朱副将就往河里跳。朱副将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早已经被静姝拽着游了出去。 不一会,埋伏在周围的大钺兵撑着小船驶了出来。静姝即刻示意他绑了朱副将,而后娴熟地撑开竹蒿,三两下就把船给驶出老远。 只要船沿着河岸形式,这会子天黑夜沉,河岸又宽大,就算是戎狄人射箭也找不着重心来。 戎狄人一看这朱副将又被静姝带走了,晓得这是生了变了,连忙要人“嗖嗖”地朝着河岸乱射一通利箭。 可是静姝等人早已经被夜幕掩盖住了,他们便是要追也是无可奈何。戎狄人上了火,想着不管怎么样,就算射不到人,也要把大钺的小船射出几个洞来。 只要这船身进了水,到时候涌上船头,这人必然就走不动了,这也便给戎狄人争取了追击的时间。 眼见着戎狄人胡乱瞎射一通,静姝将竹蒿交给身旁人,而后不慌不忙地从船上拾起弓箭,也朝着戎狄人的方向回射过去。 这会子月明星稀,水面上又有反光,从戎狄人的视线上看白茫茫的一片,压根什么也瞧不清楚。静姝她们占了位置的光,直接看对岸船头的样子却如剪影一般,大致能瞧个真切来。 朱副将知道自己完了,这是上了赵静姝的当了。千不该、万不该,他就不好动心思和戎狄人通气儿。但凡能沉着一点气,也不至于这样掉进赵静姝的陷阱里。 趁人不备之机,朱副将悄悄地挪动着身子到船舷上,而后将手背后面的绳索给一点点解开来。 静姝听到声响,扭头一看知道是朱副将要跑,她直接将对方踹到船头上,大喊一声:“我人就在这儿,看你们有没有本事伤着我!” 利箭循着声,如暴雨一般飞射过来。静姝示意其余人等趴在船上不要乱动,而在前头还没来得及完全解开绳索的朱副将一个踉跄,一下就向后栽倒了下去。 “他死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静姝正要人加快撑船蒿的速度,却听到对面戎狄人的船上突然起了打斗声。静姝连忙将手搭在额上,眯起眼张望过去,这个时候就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似在被一帮人围攻着。 天呐!那是屺瞻!静姝心下惊呼不好,想都没有多想,一举又跳进了茫茫河水里。 原来戎狄那厢得了朱副将的线报,晓得是赵静姝要来劫人,因而事先便将张屺瞻带到了船上。想着万一事情有变,这张屺瞻便是他们手里的筹码,不管是要挟大钺人,还是要做挡箭牌,全都绰绰有余。 静姝重新跳回到了戎狄人的船上,身上只一把佩剑,还没等戎狄人反应过来,便接连挑了三四人落水。 “放了他!”静姝怒吼一声,直接一剑劈向来人。 “国公爷在那儿!”一时间呼声大作,从不远处赶来的大钺援军一下就靠了过来。 戎狄人只知道有埋伏,但没料到出了他们的地界,大钺的援军来的如此迅速。眼见着对方人多,他们也没什么胜算,直接便想将屺瞻杀掉。 说时迟那时快,静姝杀红了眼眸,直接将屺瞻身旁的守卫一并给挑杀了个干净。 彼时,屺瞻回望静姝,黯淡的月光下,她那秀丽的脸上沾染了一抹血色。鬓边散乱的碎发随风微微飘动着,她眼中似是含着血,又似带了泪,那模样瞧得他心下直发疼。 他要记着,一定要牢牢记着今夜月下静姝的这张面庞。 她身姿如此的英武卓绝,丝毫不输男儿呢…… “赵静姝,要是还有来世,你定要许我一次月下酌酒。” 屺瞻忽然紧紧拥住静姝,一个转身,顷刻间那利剑就刺中了他的胸膛。 第一百五十一章 旌旗万夫(十二) 荥阳上空,一片肃穆的阴云笼罩着全城。 静姝被人拉着,跌跌撞撞地进了屋内。彼时,屺瞻屋内里里外外围了一圈又一圈的兵。一个个都屏息静气,就像木桩一般守卫着。 静姝拉了秦勇的手,不住地问:“刚才大夫来瞧了怎么样了?国公爷醒了没有?” 这时候,静姝就瞥见军医从屋里挤了出来,他的面色沉凝,脸上肌肉紧紧绷着,用一种为难的眼色望着静姝。 静姝心下只道不好,再也顾不得旁的,只是一瞬间冲进屋内。床边站着的是周家老爷子找来的大夫,再看床上的屺瞻面如白纸,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儿,就像睡着了一样。 “爷他…….”秦勇跟了进来,像是牙疼似的嘬着嘴,话到嘴边又没继续说下去。 静姝扑上去,抓着屺瞻的那如白玉般的手,眼见着这手上冰凉,眼泪一下就簌簌地往下淌。 许是动作有些大,躺在床上的屺瞻隐隐约约也感受到了,手就跟着略略动了一下。 静姝忙转过身去揩了揩眼角,而后俯下身子,靠在屺瞻耳边轻声道:“国公,你醒醒,是我。” 屺瞻的眼皮跟着颤了颤,却是无论如何都撑不开来,只是气息微弱地问了声:“是静姝么?是不是静姝的声音?” “是我,是赵静姝。”短短一句话,静姝却是眼泪又一次决堤涌出。 屺瞻咳嗽了一声,而后缓缓叹出一口气来:“偏是我运气不好,这回他们怕是使了毒招了。也不晓得…….是不是还能捱得住回京师呢…….” “不!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你洪福齐天,吉人自有天相,怎么可以轻易说这样的丧气话?就算是阎王爷要来收人,我也会拿剑劈了来人的!”静姝说话的时候有些激动,连带眼眶愈发泛红。 屺瞻重重地咳嗽着,鲜血不住往外涌,静姝忙拿出绢帕,细细在他嘴角擦拭着。 秦勇朝着一概人等挥了挥手,示意大家暂时都退出了屋外。 屺瞻费劲地抬了抬手,静姝忙抓起他的手,轻柔地握在自个手中,掩着脸轻声道:“你会没事的,我就在这儿照顾你,哪儿也不去。劳什子的戎狄人也不想打了,就这样吧。你放心,我照看伤员有经验,你这样的总是会没事儿的。” 知道静姝这是在安慰自个,屺瞻虽是闭着眼睛,却仍旧禁不住勉力一笑。要让赵静姝上心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儿呀?他终于做到了…… 思绪间,他的嘴微微一张,又是一大滩血渍涌了出来。静姝眼里一片红红黑黑的,只觉得心如刀绞,疼极了。 屺瞻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将五指张开,而后轻轻地将静姝的手反握住,裹在手心里。 他微微笑道:“静姝,我就想喊你静姝,不想再喊什么三小姐了。以后我若是不在了,便是气你的人也没了。这天下很难再太平下去的,你们这一家上下都是南平王的眼中钉,他不会容许你们安安稳稳下去的……” “我若是不在了,这朝堂上能为赵家说句话的人怕是也难找。君心最是难测,切莫因小失大,惹怒了圣上。你自个多当心点,有什么事儿不要总是一个人心里扛着,也别难为你自个.......” 第一百五十二章 旌旗万夫(十三) 屺瞻喘着粗气,嘴边流着血:“我母亲若是知晓这事,还指不定如何呢。若是我身故了,一定要瞒着她老人家才行。要不然……” 静姝道:“你只说这些让人伤心的话做什么。什么身故?什么不在了?张屺瞻你以为你是在托后事么?有什么事情你起来,堂堂正正跟我说明白了。我不许你有任何的意外!” 屺瞻唇角努力挣出一个笑容,而后手一痉挛,又昏厥了过去。 “大夫!快进来看看!大夫!”静姝紧紧抓着屺瞻的手着急喊着,片刻都不敢放开。 她心下有种莫名的恐惧,就好像当年看着家人一个个离开一般,仿佛一松手,张屺瞻便不在人世间了。 军医和大夫重新赶紧来看情况,双双轮流诊了脉,有具体细看了眼皮下的眼珠和舌苔。两人各自对了个眼色,都暗暗叹了口气。 秦勇忍不住了,先问道:“爷到底怎么样了?这怎么又昏厥过去了?” 大夫看了眼军医,而后微微笑了笑:“您也不用着急,所谓吉人自有天相,不妨先用药,再继续等等看。” 这话有些不痛不痒,听着只是客套话,秦勇只觉得心里满是疑惑。若说什么吉人自有天相,那不就是说这会正是生死关口,这俩人都没什么把握的事儿么? 其他人听了这话,也就更是着急了。这一趟出来,整个队伍全赖国公爷来领着,仗着他与皇帝那层关系,个个都想着出来能沾个光。 好歹这仗只要像个样子,最后谁能少得舒坦日子?但是一旦国公爷遭了难了,那就又不一样了。到时候天家万一怪罪下来,他们集体担了罪责都说不准。 长公主可就这么一个独生子,这根天塌了是丁点区别也无的了。转念这么一想,众人心下就禁不住觉得发苦发急,有几个人甚至跟着到屋外垂泪去了。 还是静姝咬着牙,请大夫和军医出去。 “你们同我说句实话吧,国公爷这病症究竟如何了?我自个也是晓得一些医理的人,看他那模样,不似寻常外伤,看来更像是中了巨毒。”静姝一到外头便直言不讳道。 大夫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军医左顾右盼,压着声道:“不瞒您说,国公爷这一次真是凶多吉少,他中的是戎狄的无情花毒。此毒我从前也只在医书上瞧见过,知道剧毒无比。但凡中了此毒之人,必然遭受煎心之苦,最后不出月余,必然五脏六腑全部爆裂而亡。” 静姝回身望了大夫一眼,大夫忙拱手道:“我的看法和他差不多,目前只能给国公爷使一些清热解毒的药剂来对付着。但也就是续着一口气,要是没有解药,最后还是少不得要在痛苦中离去。” 听罢,静姝先是仰了头深吸了口气,而后缓缓垂下头来:“这解药是不是戎狄的雪莲子?” 两人齐声道:“正是了,据闻雪莲子可解此毒。” 静姝无力地抬起手,摆了摆道:“晓得了,辛苦你们二位了。国公的药烦请你们费心看着,至于解药的事,我再想想法子。” 第一百五十三章 惊梦(一) 静姝方才的镇定,不过是做给旁的人看的。回到屋内,她便浑身有些发软,一股子说不清楚的寒意侵袭而来,冷得她不住地打哆嗦。 她紧紧抠着指尖,连带着床榻都跟着轻微摇晃起来。没有点灯的厢房内一片漆黑沉沉,她那一双焦虑的眼眸逐渐沉沦下去。 如今的床榻就像一艘漏了水的船,静姝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它在下沉,在看不清的深渊坠落下去。 张屺瞻是为了什么才请缨来的荥阳?静姝心里明白,也更不能欺骗自己她毫不在乎。倘若屺瞻有个三长两短,她还能若无其事地回京师去么? 不,她不能…… 心底有些种子一旦发了芽,便不可抑制地疯长着。明知道有些事情不应该,可是静姝就是做不到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她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儿女私情这种事情是她应该去触碰的么? 可是有些时候,人便是如此的身不由己,并非事事都能如她所愿那般去行进着。 静姝将头仰靠在床头,微微阖眼思忖着,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屺瞻这身上中的巨毒,多一日那都是常人不能及的痛苦。 她不能再等了,再拖延下去,屺瞻只会愈加危险。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更不能袖手旁观。 还未等到天亮,静姝便留了一封书信交予秦勇,而后只身消失在黎明前的夜色下。 ———— 静姝一离开京师,春绮便觉得心里头担了心事。她虽然不懂战事,但是从小将门长大的她不会不知晓战场意味着什么。 一方面,春绮相信三妹的能力,知道她有勇有谋,甚至比起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要老练许多。另一方面,到底战场上刀剑无眼,便是听到丁点风吹草动她也会觉得心慌。 有时候,春绮觉得心里头发闷得紧,就回娘家陪母亲上柱香,祈求静姝不要出事。实则钱氏心里头也是担忧得很,但到底是当家主母,有许多的情绪更是不好外泄。 有时候陆之时上完早朝回来,春绮便急忙去打探消息,想知道近日是不是有荥阳的战报传回来。每每春绮问起,陆之时只是摇头叹息,说是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春绮越想越觉得难受,连带着手里的女红也做不好了,针线歪歪斜斜,就每一处是对劲的地方。她等不住了,决定去童府看看。 车马才到了童府门口,两个守卫的兵便拦住了春绮的去路。眼前冷不丁地出现两根惩红缨枪,吓得春绮打了一个激凌,面色都发了灰。 先前童府不过就是家里几个家丁守着,何曾听说有兵来站岗了?春绮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一跳,只得定了定心神方才说道:“我是来看婉妹的,烦请通报一声,就说她二姐来了。” 那两个兵是新来的,不曾见过赵春绮,看她模样觉得可疑,便纠缠住不放,说什么也不相信这是将军夫人的姐姐。 春绮一时有些气恼了,轻声斥责道:“你们到底是听谁的令在此守卫的?竟然连我的路都要拦着了么?” 纠缠间,大门缓缓开启,赵婉从里头出来,怒瞪着两个守卫:“睁大你们的狗眼瞧清楚了!这是我二姐!谁敢拦她的路?” 两个守卫面面相觑,挠着头道:“可是…….” “什么可是!我二姐可不是旁人,是我至亲之人。不过来看我,唠叨两句家常怎么了?你们若是继续胡搅蛮缠,我倒是不怕先斩后奏,先把你们两个给治罪了!可别忘了,我如今身份还是这童府的女主人,堂堂正正的将军夫人!”赵婉冷眼说道。 两个守卫受了这么一番话,都不敢再造次,连忙将来路让开。 第一百五十四章 惊梦(二) 童府的园子是国公府的嬷嬷和管事亲自来过问的,那都是宫里呆过的老人,对一概花草树木都十分讲究。 进门的时候,春绮禁不住放眼打量了起来,这周末细细密密的一圈盆景,可真当是别致呢。 赵婉挽着春绮踏上台阶,有几个丫鬟、小厮不时路过行礼。隐隐约约的,春绮仿若听到了咿咿呀呀吊嗓的声响。 这个时候,春绮方才看到园子中央坐满了琴师,那些个铙钹琴弦早已经在架子上就位。一旁还架起了鼓和笙箫等等乐器,一旁大红色的红烛隐在灯罩内,显得更是金光熠熠。 “婉妹好生雅兴,这会还想着看戏呢?”春绮看了眼四周,总觉得好似哪里有一双眼睛盯着自个,总觉得自打进了这童府以后,混身上下哪哪都不自在。 赵婉握住春绮的手,吟吟笑道:“二姐坐。” 她招呼着底下丫鬟上了茶点过来:“还不是童石嘛,说这些日子反正也不出门,怕我在家中闷坏了。因而便想到请戏班子的人过来,热闹热闹。好歹出个声,也不至于说听不见个人响声呢。” 朝中近日暗起了风波,南平王在皇帝跟前参了童石一本,指他在外好大喜功,又与戎狄人有染,暗中有书信往来。 这两样罪责,不管哪样都是天大的罪过。朝堂之上,明面上瞧着皇帝是偏帮着童石,实则心底也是起了疑心。 因而这些时日,童石对外宣称是告病在家休养,实则是被皇帝软禁了起来。孙将军那边情况也是不容乐观,为了分化他与童石,皇帝事先派他独自带兵回南境山去了。 孙将军纵然有千般不情愿,到底是皇帝御命不可违,只得咬着牙先行出了京师。 少了孙将军的扶助,国公爷又远在荥阳生死未定。再加上赵家,因着与童石的姻亲关系在,那就更说不上话来了。 赵彦明与赵延定也是几次三番想要求情,都被皇帝斥责了一番。童石如今在朝中孤立无援,这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将军位置,还不晓得能保到哪一日。 当然了,童石也并非醉心功名之人,当初去南境山为的就是求娶赵婉。如今眼见着自个连累了赵婉担惊受怕,心下自然也十分难受。 实则叫戏班子进门的事儿并非是童石的主意,反倒是赵婉率先提出来的。这府中早就安插进了某些躲在暗处之人的眼线,她便越是要弄得热热闹闹的来搅这一池浑水。 “我听之时说妹夫好些日子不上朝了,我这心里头记挂,便来看看你。”春绮轻声说道。 赵婉笑笑:“他在南境山被俘的时候受了不少折磨,落下了一些顽疾。这班师回朝也没几日是歇着的,我道这也好,给他养上一些时日,也不至于到老一身毛病,还要我伺候他来。” “那倒也是,在外行军打仗,哪个不是落的一身的毛病?不过你这府里头吃的、喝的,还有一些用的,要是缺了什么尽管差人来讲,我好给你送些来。”春绮说着不禁蹙起了眉头。 第一百五十五章 惊梦(三) 赵婉低头抿嘴笑道:“这母亲和大太太都派人送了许多玩意儿来,你这又带了不少糕点,我这哪还能缺东西呢?我这儿排场倒是快赶上老祖宗那儿了。再加上先前宫里头赏的,国公府又弄了不少玩意过来,真是堆满库房呢。” 春绮想了想,压着声道:“这时候要是老祖宗在就好了,她老人家见多识广,家里好歹多个商量的人来。你这儿也好,三妹那儿也好,我总觉得这心里头真当是七上八下的,到底都挂着心事呢。对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听戏,妹夫呢?” “童石在屋里写奏疏呢,他说是要跟圣上说一些事儿。”赵婉笑着侧过头来向春绮说道:“他那些朝堂上的事儿我就不便过问了。这不,我出来听戏,也让他落个清净。等他屋里呆够了,总会出来透口气的。” “奏疏?”闻言,春绮左右环顾了一番:“我听之时说,孙将军带人回南境山去了。你可要提醒妹夫,切勿冲动行事呀。” 春绮不由得想起庆功宴上的事儿来,那时候到底一众人等帮衬,又有显赫军功傍身,童石即便是说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来,皇帝也不会与他计较半分。 今时不同往日,所谓伴君如伴虎。如今名义上为养病,实为软禁,可实在不是个上奏疏的好时候。 “二姐放心,童石虽然有时候像块硬石头,也有冥顽不灵的时候。可现在他心里头是瞧得真真的,晓得这里间厉害来。要是他敢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来,你看我给不给他吃一顿爆炒栗子来。”赵婉玩闹凑到春绮耳畔说道。 闻言,春绮禁不住低头咯咯笑了起来。想着都这种时候了,赵婉还晓得说笑,看来她们夫妻俩是心中有数,还不至于慌了手脚。 “你这边还算好的,至少我心下挂念,还能瞧得见个人影。三妹呢,这年都没过好就急匆匆去了荥阳,至今也没个准信,也不晓得她与国公那边如何了。”春绮盯着戏台子上打旋风的角儿,一时间难免又想起静姝来。 赵婉将一旁的酸梅膏捧过,递到春绮手里,笑说:“二姐别急,吃点酸梅糕,清清口吧。” 春绮捻了一块酸梅膏,边吃边道:“这一定是你的手艺,说起来许久没吃到你做的糕点了。” “这有什么难的,二姐要是想吃了,我随时做了差人送你府上来。三姐呢,也喜欢这酸梅膏呢,等她回来了,我也要送一大龛过去。”赵婉若有所思地望着酸梅膏道:“二姐可听到什么风声了?” 赵婉摇了摇头:“大哥和父亲那儿都不愿意多说什么,之时官位低,许多事儿若是朝堂之上不明着说,他也不一定能知晓。因而我来你这儿看看,顺道想找你商量,看看有什么法子能探听到三妹的消息。” 闻言,赵婉放下手里的茶盏,对着一旁丫鬟刻意高声道:“我二姐喜欢这酸梅膏,你们去厨房包一些过来,一会给她带一些回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惊梦(四) 起先,正戏还未开始的时候,台上锣鼓点子已经跟着敲响起来。一般角儿们在台上翻跟头,打虎跳,转旋风腿,闹得不亦说乎。 春绮不时关注着周遭的情形,戏台上铜锣声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台上耍着戏的角儿们,纷纷下场来了,这是正戏要开演了。 “刚才那俩丫头不是你府里的?”春绮趁着声音正是嘈杂的时候,忙贴近赵婉耳畔,低声问道。 赵婉抬起头来,触到了二姐担忧的目光。她微微笑了笑,而后侧过头去,盯着台上甩着水袖的角儿:“你看台上这些人,袖子扬起落下的时候,那身形可真好看呢。可有些人呀,心思就不在这戏台上,时时刻刻就只晓得盯着咱们姊妹俩呢。” 春绮知道赵婉意有所指,她也不转身去看,不过点着头道:“难为你了,怕是这些日子都睡不好觉了吧。” 赵婉摇了摇头:“我倒也还好,就是睡得浅了一些。倒是童石,心里头念着的事儿多了,好几日没怎么好好睡过安稳觉了。夜里我总瞧见他悄然起身在灯下看书,实则又哪里看得进去呢?不过就是消遣,打发时间罢了。” 台上的乐师瞬间将琴声拉高,上头穿梭着的角儿们咿咿呀呀地吟唱着,将一场好戏搅动得十分热烈。 “二姐,你看我,同你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的了。你方才说起三姐的事儿,实则我这儿是有一些消息的。孙将军想法子飞鸽传书过来,跟童石通了个气,说是国公爷受了巨毒,若是没有解药,怕是挨不过月余。” “三姐孤身一人去打探敌营,想要寻找解药,到现在都还没个准信呢。这事儿我也是今儿个才刚知晓,你且要瞒着大太太她们,要不然真当没法过日子了。”赵婉竭力压着声道。 春绮震惊地瞪圆了眼眸,过了许久方才平复了心绪。她先是拍着胸口缓缓舒了口气,半晌方才说道:“我这些天总觉得不对劲,哪哪都不好,原来是三妹出了这档子事……” “咱们赵家到底是将门,你看看外头那些驻守的人,有几个没受过赵家的照拂来?三姐倒不是真当孤立无援,明里暗里多少还是有些人在帮衬的。就是这一趟她真的有些犯险了,这戎狄军营可是狼窝,她就敢这么一个人去了。诶…….”赵婉边说,也跟着边叹了口气。 台上大戏唱的喧闹,去后厨帮忙的丫鬟很快拿着龛盒过来了。又有小厮忙着端茶倒水,递热毛巾。一下子,赵婉和春绮都很有默契地同时缄默了下来,显然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候。 小厮和丫鬟们跑的勤快,赵婉也少不得赏钱。春绮一面看着台上的戏,一面瞄着赵婉的面庞,一时间只觉得心下五味杂陈。 “二姐,酸梅膏再好吃,也不要贪多。你身子不算好,凉食就稍微吃一些便是了。多的便给我那姐夫尝尝吧,他皮糙肉厚总不怕闹肚子的。”赵婉玩笑似的说道。 这是话里有话,让她不要吃这龛酸梅膏么?春绮心下思忖着,面上仍旧笑道:“你姐夫倒的确不怕凉食。你说我好不容易来看一趟,怎么还给他落了个好?” 姊妹俩相互看了一眼,都禁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惊梦(五) 朦朦胧胧中,静姝眼前出现了一个俊逸的身影。 屺瞻骑着那匹白驹,路面都被璀璨的阳光映射的一片发白,连带着周遭那片茂密的树林也跟着泛起了一层白光。 那匹白驹由远及近,闪烁着刺眼的光亮。屺瞻不愿意抑制自己高昂的情绪,不过仰头大笑着,一通独属于屺瞻的热血气息在空气中沸腾弥漫着。 他一面勒紧缰绳,一面高举着那柄金镶玉的冗长马鞭,朝着马臀上狠狠一抽。紧接着猛地松开缰绳,那白驹欢快地扭头朝着主人嘶鸣了一声,撒开四蹄便如飞箭一般冲向静姝。 那白驹在半空中划过荥阳郊野,静姝心下暗暗着急,心想着屺瞻再往前便要到戎狄人的地盘上了。她连忙紧紧跟上,生怕他被戎狄人追击。 “屺瞻!张屺瞻!你快停下!前面不能再走了!”静姝喊着,屺瞻却是没听见一般只是回头跟着笑了笑。 静姝咬咬牙,即刻调转了马头,转而向南面飞驰而去。她猛抽了马匹几鞭子,而后预备抄近路去拦截屺瞻。 马到底也通人性,晓得静姝心下的着急,这会子跑的也是又快又急。风声不住地“呼呼”从静姝耳畔掠过,果然在屺瞻马前十几丈的地方,静姝勒住了缰绳。 屺瞻座下的白驹见到静姝停下了马匹,忽然也放满了步伐,转而用一阵小跑朝着静姝过来。 就在静姝正要开口之际,屺瞻突然一把扯住静姝手腕,将她拉到自个马上坐下。这会明晃晃的太阳照耀在马背上,刺得静姝眼睛都有些发疼。 彼时的屺瞻凝视着静姝,一双眼眸似燃着的火苗,汗水从他面颊上缓缓淌落下来。屺瞻的眼睛细细密密地笼罩下来,直看的静姝撇过脸去。 “你不好再去前面了,再往前就该遇到戎狄人了。”静姝低声道。 “戎狄人有什么可怕的?你我倒是不妨趁着这大好日光,一起驰骋片刻!”屺瞻一面说一面大笑着又策马飞奔起来。 这个时候忽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群戎狄人,个个手里拿了弓箭就要射向他们。静姝急了,连忙喊道:“快趴下!快趴下!” “嗖”的一声,一枚利箭射向了屺瞻后背。屺瞻面色渐渐发白,眉头痛苦地拧到一处,整个人渐渐躺靠在静姝身上,慢慢失了力。 “张屺瞻!你醒醒!你不能倒下去!”静姝心里又是急,又是气恼,拼了命地伸手想要扶住屺瞻,可是任她如何摇晃,好似总是托不住屺瞻的身形。 隐隐约约的,静姝好似听到了滴滴答答的水声,她骤然醒悟过来,方才那一切不过是一场恶梦罢了。 她缓缓躺靠在地牢冰冷的墙壁上,浑身上下说不清楚的寒意蔓延开来。地牢里那盏子油灯凄凄惨惨地映射着,照着静姝的人影都泛着一层淡淡的光线。 静姝回想方才梦中的情形,半晌不得作声,只觉得心有余悸,十分难受。虽然这不过是梦罢了,可是这梦里的心境何尝不是如她现下这般难过? 她只想来戎狄这儿找到解药,救张屺瞻一命。可戎狄人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又怎容她如此轻而易举闯进来找到解药呢? 一切都是一个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诈。静姝不会不知道这里间的厉害来,只是她到底心下担忧屺瞻,甚至连平日里的冷静都骤然消失不见了。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救屺瞻,一定要救活他。倘若他有任何意外,又叫她情何以堪? 第一百五十八章 惊梦(六) 静姝愣愣地坐在冰凉的木板床上,床靠着墙,上头只开了小小一扇窗户。窗户上还装了厚厚的木栏,这是防止俘虏逃脱的。 她隐隐约约只记得自己在戎狄大将帐内寻找解药,却不料意外中了迷药,一下就跟着昏厥过去了。昏迷之后,她到底被具体带到了哪个地牢?是不是戎狄人的大营附近?大钺军中是否已经知道她被俘的消息? 她很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些讯息,她想念远在京师的家人。现下开了春了,该是府里头准备腌制火腿的时候了。 还有屺瞻,她现下最挂念的人,也不知道她被关到这里几日了。昏天暗地的,数着日子都没法去细算。如果耽误时间太久,屺瞻是不是还能撑得下去? 静姝一面想着,一面腹中饥肠辘辘“咕咕”叫着。她非常的饿,这是作为人的正常反应。她只得闭上眼睛,尽力不去想吃饭的事情。 这个时候,她听见走廊对面的牢房里有惨叫声和抽鞭子的声响。那鞭子落在肉上,“噼啪”作响,直听的人胆战心惊。 来审讯静姝的是戎狄人的一个副将,他来问的是屺瞻的伤势和大钺的布防。静姝矢口否认知道这些情况,只说自己是在后厨帮忙的,哪里懂得这些。 人家看她是个小女子,许多机密的事情都避着她,她就更是不晓得,不明白了。 那副将听了就呲牙咧嘴地笑着,静姝看他笑得猥琐,一时间倒是分辨不出来,这人是信还是不信她的话。但是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副将没有难为她,也不知道是打的什么算盘。 但是随着提审的次数增多,静姝慢慢明白了,这个副将对她本人比对提审的内容感兴趣多了。甚至有几次他从静姝身旁走过的时候,故意伸手抬胳膊,在她身上揩油。 还有一次,他就直接绑了静姝面对面看着,脖子伸得老长,一双毛茸茸的手伸出来在静姝脖颈上撩拨着,嘴巴几乎都快要碰到了静姝脸上。 静姝闻到他嘴巴里发出一股子腥臊的腐烂肉味,还有从鼻孔里长出来的黑乎乎的鼻毛,真当弄得人从心眼里作呕。 彼时,静姝真是气急了,要是这会子不是手被绑着,她真当伸手就要给这家伙结结实实一个巴掌,再好好教训他一顿! 她的眼睛瞪得都出了血丝,一副要杀人的样子。那戎狄副恶狠狠地捏着静姝的脸蛋,而后反手重重甩了静姝两个巴掌:“小娘们够味!” 戎狄人下手极重,打得静姝脸上生疼,眼泪几乎涌到了眼眶上。但她不能淌眼泪,这是涨了这畜生的威风。 静姝强迫自己笑了起来,嘲弄道:“原来你们戎狄人就只会打女人这点本事,我算见识到了。” 一瞬间,那副将被静姝笑的有些酥了骨头。塞外这么多年,他这辈子都还没见过这么漂亮有胆识,又有性情的大钺姑娘。 这样的女子可真是尤物,他多少又有些后悔刚才下手重了。 静姝不喜欢对方亵渎的眼神,直接啐了口唾沫在地上,蔑视道:“要杀便杀,我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那副将悻悻地耸了耸肩,却是什么也没做,静姝很快被送回到牢房内。 过后,守牢门的狱卒过来说道:“你这小娘们可真是倔,要真就是大钺军营里伙房帮忙的,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你能识相点,哄得我们副将军高兴了,指不准哪天就放你出去了。你千不该,万不该,得罪了他,那可是握着你命根子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不怕死的女人。” 静姝冷笑:“要是人家打你,你就屈从了,那下回打你就更厉害。人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你何曾听过伏低做小便能有好果子吃的?这一套歪门邪说,姑奶奶我最是看不起!” 守门的狱卒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想着这大钺的小姑娘年纪轻轻,没经历过世面,真是不懂得轻重,都这种时候了,还能在地牢里笑出声来呢。要是换了别的姑娘,早就在这儿哭爹喊娘个没完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惊梦(七) 静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极尽可能地去拉拢狱卒,好得到一些地牢以外的讯息。狱卒倒也不算是个难说话的,静姝软语两句,也便跟着开了话匣子。 这一日,狱卒问静姝:“你听见这些天打人的声响没有?那叫声可真够惨的。” 静姝道:“你不说我哪里会注意这些,你们戎狄人反正拷打起来,一定不会手下留情的。” 这个时候,狱卒就做出一副很神秘的样子,告诉静姝:“最近新抓了一个你们大钺的小头儿,听说是在大钺军中大官手下做事儿的。前些天他不知死活潜进来了,被一抓一个准,直接就给关进来了。那可是吃了天大的苦头了,不过这是条硬汉子,任你怎么去拷打,愣是不吐一个字来。” “哦?他是谁手下做事的?我倒是听的稀里糊涂的,也没听个明白。大钺军里面人这么多,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个,会不会是胡诌的呀?”静姝故意激将道。 “嗨,这有什么可瞎说的!不就是你们国公爷手下当差的那位嘛,听说好像是叫秦……诶呀,反正就这么个名儿。就是因为都知道他来历,所以我们头儿不可能轻易放过他的。”狱卒洋洋得意道。 “什么?是秦勇么?他现在人呢?”静姝连忙追问了句。 “刚被我们头儿绑在外头,蒙住了眼睛,被轮流抽鞭子呢。那身上的血糊邋遢压,是一片一片的。红红白白那一地的血哟,我是没亲眼看见过,看见的都说可吓得人要尿出来了。”狱卒一面说,一面跟着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静姝错愕地张了张嘴,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而后低声道:“他还活着么?” “那当然了,他要死了,我们怎么知道你们大钺都藏了什么鬼东西?好不容易抓着这么一个要紧人,可不能让他就这么白白死了呢。” 狱卒煞有其事道:“我在这牢里做了好几年的事儿了,各种各样的货色都见多了。你们大钺人是比较能吃苦头的,打打杀杀都不会眨下眼。所以我们头儿见了你们的人,那是恨得牙痒痒,抓了不是扒皮活剥了,就是咔嚓砍头呢。” “那叫有气节,不是什么能吃苦头。”静姝有些不满道。 狱卒听了跟着叫了起来:“诶哟喂,但凡被抓起来的,管你是什么气节还是苦头呢。总之吧,我劝你也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别傻乎乎的最后被砍了脑袋还没地哭去。” 静姝摆了摆手,一脸倦容,表示自己不愿意再继续对话了。她又不得不担心起秦勇的处境来,听着狱卒方才的话,看来他伤的不轻。 明明临行前让他留在屺瞻身边照料的,怎么好端端突然就跑到戎狄这边来了?甚至还跟她一样被戎狄人抓了做俘虏,这实在是让静姝感到诧异。 再者,屺瞻中毒太深,身边要是秦勇都不在了,那其他人能应付得来么?倘若说大钺军中还有什么细作是没抓出来的,会不会更对屺瞻不利? 有无数的问题盘旋在静姝脑中,她必须要想法子出去,尽快找到解药离开才行。 第一百六十章 惊梦(八) 晚上,狱卒悄悄告诉静姝,说是戎狄的副将回去以后,找到将军提了喜欢静姝的事情,说是要娶回去做妾。 闻言,静姝整个人真当是五雷轰顶,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反应了。她急得一把揪住狱卒的领子:“你们将军怎么说的?” 狱卒耸耸肩,拍了拍静姝的手,示意她放下:“别那么紧张,还能怎么说?你们这种大钺的女人,来了我们戎狄的地儿多半是做奴婢的,还是第一次听说能许配给将军的。这可是你的福气,别人求都求不来的。” “不可能!要我嫁给他,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算了!”静姝咬牙切齿道。 她知道那个副将怀了旁的心思,可是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是想要娶她过门的,这事儿她断然不可能应下来啊。 一切反映似乎在狱卒意料之中,静姝脾气他是领教过的,相当的刚烈。也正是因为摸着她的性子,因而不能用寻常的法子来对付她。 “我们头儿说了,副将那边交代下来,说是你若是不从的话,那那个刚抓过来的叫什么秦勇的小命铁定没了。具体要怎么样你自己可想清楚了,我看你还是有点关心那小爷的嘛。”狱卒说完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静姝眉头渐渐皱起,这个狱卒一定是见了她那一日着急的模样,猜想到她与秦勇是认识的。想来他必定是把此事也跟上级说了一通,得意洋洋好邀赏呢。 思前想后,静姝旋即收起了凛冽的口气,转而用一种柔和的口,眼泪汪汪道:“大哥,我跟那副将一点都不相识,好端端的怎么可能做他妾侍呢?我们大钺的姑娘,但凡有骨气的可没一个人想要如此呢。这事儿难道就一定得这样了?” 眼见着静姝眼泪连连,狱卒一下又有些心软了,转念一想又道:“这事儿也不是我们这种小卒能做的了主的。这副将军要娶你,那便是娶了,你往后跟了他吃香的喝辣的,还愁什么日子不好过呀?总比你在大钺伙房里干苦活来的强吧?” “可我跟那位姓秦的也不认识呀,好端端拿他威胁我做什么?”静姝故意揩了揩眼角,委屈巴巴说道:“要是副将军真有意,也应该他本人亲自来说道,何苦这样对待一个弱女子呢?” 狱卒听了砸吧着嘴巴,琢磨着静姝的话,似乎有些为难地望着静姝:“怎么?你这娘们急着要见副将军了?” 静姝把手指放在嘴唇边上:“你安静点,不要被别人听见了。说起来挺叫人害臊的呢,我一个姑娘家,可是未出阁啊……” 狱卒心领神会,小声道:“行,就冲咱们这些天的交情,我想法子拼了老命帮你传句话。这将来你要是得了副将军的宠,可别忘了我的好呀。” 静姝点头:“你就放心吧,只要帮了我这忙,还能少得了你的好处么?其实不瞒你说,那个姓秦的我的确是不认识的,但是家母曾经重病,受过国公一些恩惠。既然那人是国公的手下,我想见一见他,也算尽我自己一点心力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那天一听说是国公的手下,看你脸色就变了。”狱卒嘻开嘴笑道:“不过嘛,这到底是重犯……” 静姝直接从头上将唯一的簪子取下,塞进狱卒手里:“我全身上下就这么点值钱的家当了。事成之后,自然还少不得你的好。” 狱卒掂量着手里的簪子,喜笑颜开地应下了事儿。 第一百六十一章 惊梦(九) 静姝要见秦勇的事儿并不简单,狱卒也是贪财心切,又想着将来攀附那戎狄副将讨个小官儿当当。好不容易寻着一个大家都喝酒上头的时候,他绕了很大一个圈子暂时支开了人。 静姝进到另一面牢房的时候,秦勇正面墙沉思着。 “跟你们说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说的。”秦勇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 “是我……”静姝上前,压着声道:“不是让你守在他身边的么?为什么贸然一个人来了这儿?” 秦勇闻言,忙转过身来,一看竟然是静姝,一时间激动的站了起来:“三……” 他意识到这儿多有不便,忙止住了声响。前些时候戎狄人还问起过他是否认识静姝,因而他不好给静姝惹麻烦。 秦勇左右环顾,走近两步道,放在附在静姝耳畔低声道:“爷前些时候醒来过。” 静姝诧异:“如何了?” “爷还是不大好,时而醒着,时而昏迷。也不知道是听了哪个孙子在榻前嚼舌根,竟然晓得您出来给他找解药来了。爷当即大怒,吐血不止,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当即便命我出来寻你。” “他要我告诉你,生死有命,没有必要为了他出来涉险。他宁愿看你平平安安地呆着,这比什么都强。” 听到屺瞻吐血,静姝只觉得两腿一软,一下就跌坐在木板上,半晌都没有出声来。 见状,秦勇忙宽慰了两声:“这不是你的错,是爷自个心下挂念你。只有你好了,他才能安心呢。” 说完,秦勇低头看着静姝,见她一动也不动的,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连声问道:“三小姐,您没事吧?方才我说的您都听到了?” 静姝仍旧坐着不动,好半天才缓缓开口道:“罢了罢了,他担忧我,我挂念他,实则都是一样的心思,谁又瞒得住谁呢?我道他中毒太深,竟还大怒一场,只怕是毒性加剧,还不晓得他有多苦痛呢……“ “三小姐不必忧心,且容我这些时日想些法子,定然救你出去。这儿实则还有咱们的人,只是眼下不好暴露。但若说要救您出去,那总归还是有法子可想的。”秦勇说道。 静姝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就算出去了又怎么样?难道你们爷就不用救了么?他那巨毒只有戎狄人这儿才有解药,但凡过了月余,那就是华佗在世也无济于事,真的是大罗神仙都难救了。与其眼睁睁看着他痛苦死去,做一个行尸走肉,还不如现下豁出去,就算是拼了这条性命我也一定要替他找到解药。” 秦勇到底是屺瞻跟前当差的,不算愚钝之人,他听出了静姝话里有话:“怎么?三小姐您……” 静姝将手指贴在嘴上,做噤声状:“你既是晓得这儿有自己人,那便再好不过,我另有谋算,你只当不知晓便是。若是得了机会逃脱升天,你定然要出去,切记不可在此久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屺瞻那儿还需要你。” 秦勇明白静姝的意思,只觉得这话沉甸甸的,带着些许份量。 “您自个多当心,要是万一……”秦勇话到嘴边,又说不下去了。 这一趟原本他是被屺瞻派出来找静姝的。可是如今他被俘虏,束手无策,还只能眼睁睁拦着静姝去返险,真当是觉得有愧屺瞻的信任,心下十分的难受。 “秦勇,你记住了,比起旁的,你们爷的性命最为要紧。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必去细究。”静姝说完,匆匆离开了牢房。 第一百六十二章 惊梦(十) 静姝开始费劲心机想要先出这牢房,因而事先假意应下了婚事。那个戎狄副将是个阴霾又暴虐的人,甚至还带着些许多疑。 因而静姝即便出了地牢,他也没有直接去找静姝,轻易不会露脸。静姝住的地方有一扇小门,门在大多数时候都是紧闭着的。只有厨子和杂役出门的时候,才能临时开一下。 这小院子就好似藏了什么秘密似的,只进不出,仿若生怕有人窥探到里头的情景。 即便如此,静姝也没气馁,出地牢不过是计划里的第一步,如何段时间内取得那副将的信任自然需要另有打算。 没两日,静姝就发现了一件事情:这院子里养了一条从野外抓回的狼,那狼极为敏捷,也很凶恶,除了戎狄副将之外,只有厨子能近身喂食。 有时候静姝也会看到那副将的侧影,多半是带着那条狼出去撒野的。静姝由此推断,这狼是副将的心头爱,或许她可以从这条畜生身上找到一丝机会。 这一日黄昏,静姝在屋内研磨写字。人虽然坐在桌前,但是心思却总是飘在窗外。她时而略略倾了倾身子,朝着窗外张望一番,探究着时机。 果不其然,后院那扇小门慢慢悠悠地开了起来。那厨子又准时地带着副将的狼出门放风去了。 那狼到底是野性难驯,厨子手上虽然牵着绳子,可是狼不住地抖动着脖子甩来甩去的,没多久呢,就把厨子累出了一身汗来。 那狼左蹦右跳的,出了院子完全就拉不住了,厨子被带着磕磕绊绊地跑着,一不小心就摔个狗啃泥也是家常便饭。 厨子左右环顾,看着无人,就跟着大骂:“你这畜生,玩就玩,还还看不起小爷来了?要不是我日日喂你吃肉,你能有力气跳么?” 彼时,静姝从一旁柜子里拿出早就备下的一包东西,而后慢慢走到小门边上,唤了厨子一声:“哟,今儿个又出来溜这玩意儿了?” 厨子抬头一看是静姝,忙赔了个笑脸:“哟,是小姐呀。那个……我们主子说了,您不能出这门外啊。” 静姝笑笑:“你别怕,我不会连累你的,就是看这狼好些日子了,好奇出来看一看这家伙。” 厨子忙道:“小姐,这狼是畜生,除了主子和我以外,旁的生人靠近是要被咬的。您可当心了,您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可担不起这责任。” 静姝道:“没事儿,我从前也骑马狩猎,不过一头狼而已,有什么可怕的?你把绳子给我,我溜一溜。” 厨子连连摆手:“那可不成,要吓着您可怎么好?” 静姝执意走了过去:“不试怎么知道这家伙的秉性?” 听着两人的对话,那狼警觉地竖起了尖尖的耳朵,一双利眼里躲了一份凶狠的气息。它不住地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朝着静姝做了一个威胁的姿态。 静姝凝神静气,鼻尖上跟着略略冒了细汗出来。她这会手里没有武器,要是真跟这狼搏斗起来,还要花费点气力。 厨子咧嘴笑道:“看吧,我没吓唬您吧?这东西被主子驯的只会咬人,还特别喜欢咬大钺人,那是大钺人血肉喂养大的,可不好糊弄。” 第一百六十三章 惊梦(十一) 说起来狼是野性难驯,最是凶狠的草原之王。可是静姝并未因此而感到惧怕和退缩,反而一双眼眸紧紧盯着那匹狼。 说到底,这不过是一头畜生,自然也通点灵性。静姝这么一对视,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那狼竟然慢慢地就把那双尖耳朵给耷拉了下来。 不过它仍旧警惕地盯着静姝,仿佛随时在等待着一个进攻的时机。 静姝心下暗笑,想着这畜生也不蠢钝,还晓得不能硬碰硬呢。她略略立在原地,就这么站着,将心神稳住,而后慢慢将方才手里的小包袱打开。 里面原来是静姝早就准备好的小肉包子,虽然冷却掉以后已经有些发硬了,但是用来喂这狼不算费事。 她先是蹲下身子,把肉包子在狼跟前有意识地晃动了下。起初那狼不为所动,还呲牙咧嘴往后半退了一步,做出一个防御的姿态。 静姝没有放弃,不过又拿出一个包子,双手在它跟前摆动着。肉包子虽然楞了,但味道还是被狼给闻到了。沾了肉味的狼,是不可能放掉猎物的。 它的鼻子嗅了嗅,舌头从尖牙里吐了出来转悠着,不住地滴着口水,整个就不安分地发出低咽的呜鸣声。 猝急不防的,它突然挣脱开了厨子手上的绳子。静姝反应快,马上把小包子扔了过去。那狼一口叼住,立马囫囵吞枣落了肚子里。 眼见着那狼双眼放光盯着自个手里另一个包子,静姝不过笑笑,不紧不慢的走了过去。厨子未曾想到,这个赵静姝竟然胆敢直接伸手去摸狼的脑袋! 她就这般镇定自若地一边喂狼吃包子,一边摸着它的头安抚着。有了食物的链接,那狼一下就摇晃起了绒毛毛的尾巴对静姝示好。 厨子诧异地张了张嘴:“嘿,这畜生还真能识人呢。” 静姝不失时机从厨子手里拿过绳子,直接就带着狼出去放风去了。之后,许多人都会看到这样一幅光景——那个大钺来的被副将军看中的俘虏,正带着狼极其自然地遛着弯。 静姝身上一袭白衣如雪,她的双眸淡淡的凝视着荥阳城的方向,双唇紧闭着。秀美坚毅的娇俏小姐,凶猛的恶狼,就这样构成了一副强烈反差的画面。 一时间,这小院里的杂役们都纷纷七嘴八舌地讨论开来,说什么样话的都有。总而言之,大家都觉得这个大钺女人一点都不简单。 这一日天气沉甸甸的,看着雨欲落未落,眼见着一场暴雨就要下来了。静姝透过窗户的缝隙瞥到有黑影闪了进来——是那副将来了。 那副将还穿着一身黝黑的军服,头发杂乱不修边幅,头顶上竖着一根辫子,看起来极其突兀。他的嘴角习惯性地往下耷拉着,额上满是青筋暴跳。 他的眼皮耷拉着,旁人无从猜测他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这个时候狼活蹦乱跳地跑了过去,直接扑到副将脚边趴下表示臣服。 这个时候,那副将突然转过身来,狠狠地瞪了窗户一眼。静姝无所畏惧,反倒将那扇窗户径自敞开来。 第一百六十四章 惊梦(十二) 那匹狼原来还在戎狄副将身侧抖着机灵撒着欢,突然间就挣脱开他的手上的绳子,一个箭步朝着屋内冲过去。那副将没法子,只得跟着紧走了两步。 狼的嗅觉格外灵敏,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难免多了几分欢欣的跳跃。它抬起头来看见静姝的刹那,那双眼睛分明跟着亮了下。 猝急不防的,它直接扑向了静姝身畔,而后摇着尾巴,讨好似地伏坐在静姝脚边。 彼时,静姝纤细的身影映在那副将眼中。她的面色苍白,鼻梁秀美,一双漆黑的眼眸显得格外坚毅。 那种肃穆的神色和冰冷的目光,有着一种说不清的吸引力,使人不自禁就想要去靠近。 却见静姝不过略略抬了抬手,那狼就乖巧地低下头来,任她抚摸脑袋,嘴里不住发出呜鸣声。它竟然还伸出舌头,舔了舔静姝的手背,以示讨好之意。 戎狄副将阴霾的唇角跟着越发沉了起来,他略有所思地撇了撇嘴,心下自有不解和诧异。这狼是他从草原带回来的,一贯以凶恶着称。 更何况这狼自小是用大钺人的血肉喂养大的,怎么面对一个大钺的女人反而出现了这样的谄媚姿态? 到底是这狼变软弱了,还是这个大钺女人有什么特殊的他不知道的本事,竟然能制服这狼? 静姝眼角的余光将戎狄副将脸上细微的变化一概收入眼底,她不过淡淡笑着抬起头来,迎住了副将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 她的下巴骄傲地扬起,白色的裙摆随着走动的步伐缓缓摆动着。狼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仍旧讨好地嗅着静姝的鞋子。 静姝完全没有理睬狼,它不过是她利用的一个工具罢了,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她已经无需掩饰对这畜生的憎恶。 多少年来,这畜生咬死了多少大钺人?就算是这狼吐出来的呼吸,都散发着一股恶臭的血腥味道。她终究会手刃了这畜生,还有它的主人! 在与副将目光接触的时候,这是一场持久的心理较量和战斗,并不比战场上真刀真枪来的简单。静姝丝毫没有示弱的意思,不过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仿佛在宣示着自己的力量。 过了许久,那副将方才呲牙咧嘴狰狞地笑了笑:“果然我没看错,你跟一般的大钺女人不一样。” 他伸出手来,想要触碰静姝的面庞,被她轻巧便避开来。 “我觉得你也跟一般的戎狄人不一样。”静姝笑道。 副将一听,一下来了兴致:“哦?怎么不一样?” “你们戎狄人最是心绪外露,但凡喜欢或是厌恶,全都写在脸上了。你就不一样了,有什么事情,都压着,城府很深呢。有这样的心思,将来肯定不是池中物。”静姝似是说一件平常事一般,淡淡说道。 听罢,那副将哈哈大笑了起来:“你这女人倒挺有意思,费劲心思引我过来就为了说这个?” 不待静姝说话,他一只手狠狠擎住她的下颌,目露凶光:“女人有时候太聪明也不好,怕是活不长。” 静姝冷笑一声,一掌拍开那副将毛茸茸的粗糙手掌:“费尽心思的人是你,不是我吧?你让所有人都误以为你是色迷心窍,才非要把我从地牢里放出来成婚的。可你心里在琢磨些什么,恐怕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了吧?” 第一百六十五章 惊梦(十三) 就在此时,突然院子里刮起了一阵大风,狂风吹着树杆杂草,以摧拉枯朽之态狂扫而过。那些树叶被吹到了半空中,就好像纸鸢一般来回摆动着,看得人心里也有些不安生起来。 忽而闪过一声惊天雷响,划破了沉寂的暗色,仿佛一下在这小院子里引燃了一颗炸药一般。静姝和那副将同时看向天边,各有所思。 那副将突然拽住静姝的手腕,一路将她拉进了里屋。静姝一个反身就脱手出来,快步往院子里走。她知道,再不走的话,恐怕这副将又要对自己不利了。 暴雨倾盆而下,那副将紧赶着追了过去,扯着静姝不让她再继续走:“你这是吊人胃口呢?” 暴雨打在静姝面庞上,似抽鞭子一般的发疼,连带着头顶上好似都跟着这暴雨发出噼里啪啦的抽大声。 “你就不想把你们将军取而代之么?!”静姝伸手抹了把脸上一直往下淌的水流,她尽量不去呼吸,这样省得不小心鼻腔里呛了水反倒还要难受。 副将伸手打了静姝一个巴掌:“你说什么!你胆敢再说一遍么?” 血丝从唇角溢出,静姝抚着脸,冷笑道:“我看你们戎狄那领头的将军也没什么大的本事,不过就凭着一点武夫之勇罢了。这仗只要继续打下去,你们不定是大钺的对手。到底我大钺能人志士颇多,要对付你们戎狄人绰绰有余。” “你这一趟跟你们将军出来,总不至于想要再次败北被赶回老家去吧?不管你嘴上承不承认,我看你眼睛是不会说谎的。”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你跟我说这些,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戎狄副将玩味地盯着静姝看,她倒当真是个不怕死的。 静姝指着他:“跟我做个交易吧,我帮你取而代之,达成你的心愿。但是你需要先放了关在地牢里的秦勇,还有其他的大钺俘虏。另外我还需要解药,你必须要给我。” “我为什么要放了他们?就凭你几句话么?你也太小看我了。再说了,你要的也太多了,又要解药,又要放人,就这你还说自己是是个厨娘?再说了,我凭什么要相信你说的鬼话?”戎狄副将眼中瞬间阴霾涌起,看着像刀子一般扎过来。 静姝笑笑:“你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么?打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相信过我是厨娘吧。要不是因着我的身份,你也不会费尽心思要将我带回来吧。至于旁的事情,只要将军你想做的,总归是有法子的,不是么?” “我要是不答应呢?你又能怎么样?呵呵,我倒是不相信你还能从这院子里活着出去。”副将开口就是威胁。 静姝指着暗沉的天际,大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你们戎狄在我大钺军中安插了细作,那我大钺也可以在你们戎狄里面放些眼线。今天我们的对话,自然有人会告诉你们将军的。至于证据嘛,不用说别的,就凭你想娶赵家将府的女人,我想你们将军是不会再信你的话了。” 雨越下越大,静姝也不知道怎么的,只觉得眼前有些发晕。她有些无力地靠在一旁柱子上,面色煞白,紧跟着嘴唇也变得乌紫。 她浑身都湿透了…… 还没等那副将再说什么,静姝一下子就跟着像面条似的软倒在地上。 第六十六章 惊梦(十四) 戎狄副将没料着,赵静姝脾气倔得很,身子却有些孱弱了。他直接上前将静姝懒腰抄扛到肩上,直接将她带回屋内。 小小院子里即刻乱作一团,几个帮忙的老婆子最不经事,嘴里一个劲的念着阿弥陀佛。那副将只说要人请大夫来瞧瞧,转身便离去了。 老婆子生怕静姝出事,要被副将迁怒,连忙慌慌张张出去请大夫的请大夫,去厨房打热水的打热水,好一通手忙脚乱。 厨子听说静姝出事了,也过来看了眼热闹,听老婆子说了原委之后,倒是还算镇定。不过直接回厨房烧了一些红糖姜水,要人给静姝服下。 老婆子念了几声佛,帮静姝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又喂她吃了些红糖姜水,好像心里也没那么慌了。 雨天路滑,这会大夫还没来,厨子眼看着也没什么可插手的事儿了,就喊老婆子过来说说话。两人一开口,难免提起静姝今天晕倒的事情。 老婆子当然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平时没事儿这屋子也不让人靠近。要不是副将今儿个喊了一嗓子,她们还不定晓得这事呢。 厨子砸吧着嘴:“人可得看好了,要是有个万一,咱们到时候都吃不了兜着走。” 老婆子到底一把年纪,有些事儿瞧得明白,不过嘴上仍旧道:“可你看主子都走了,好似也没那么放心上呢。” 厨子扬了扬眉毛:“就咱们主子那性子,能被你看破才怪了。这些天咱们都勤快着伺候好了,等这大钺女人好了,还少得了咱们的赏么?” 老婆子抬头看他,半是猜测,半是不明道:“不过,主子要是真看重这女人,为什么把她丢在小院这儿?城里宽敞的地儿不好么?” “嗨,问那么多干嘛,干好本分就好了!”厨子眯着眼道:“你就不怕知道多了,被咔嚓…….” 说着,厨子做了一个拿刀抹脖子的姿势,老婆子打了个寒噤,一下就止了声。 大夫匆匆赶来,看了半晌,料定静姝是淋雨受寒,只说调养两日便好。也是静姝求生的意念强韧,寻常人需要好好养上一阵,她不过躺了几日便急着要起来。 她到底心下还记挂着解药,也不知道屺瞻如何了。 静姝面色苍白地坐在窗前,老婆子问要不要再叫大夫来瞧瞧,静姝只是淡淡摇头也不说话。她索性拿出毛笔,开始写字。 须臾片刻,有小厮忽然有些莽撞地跑了进来,搓着手连声道:“小姐,我们主子要见你。” 声儿不大,但是屋内几个老婆子都听见了。大家面面相觑,对视了片刻,就好似相互交换了意见似的,而后一双双眼睛都诧异地看着静姝。 静姝面色如白纸,她咽下一口唾沫,撑着桌案,摇摇晃晃起了身来。老婆子要上前帮忙,被她挥手拒绝了。 小厮这时候倒是有些可怜起静姝来了:“那个…….主子刚才发了大脾气,小姐您当心些。” 有老婆子小声道:“不是让人在屋里养着么?这会叫人过去干嘛…….” “我哪敢问呀。”小厮嘟囔道。 静姝唇角牵出一抹奇怪的笑意:“我随你走吧。” 静姝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小院,被一路带到了偏厢。 第六十七章 惊梦(十五) 原来,惹得那戎狄副将发脾气的原因是,近日戎狄人想趁着张屺瞻身体不好,病危之时再度进攻荥阳城。 再说了,先前袁霄带着部下降了戎狄,简直是如虎添翼。若是有袁霄作为马前卒去攻打荥阳城,这胜算少说也有八成。 戎狄人一贯勇武,说一不二,因而那大将军当即就拍板,要副将助那袁霄一道攻打荥阳城。 若说是平日里,一场战事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怎么下的来?可是这一次,短短几日功夫,戎狄就败下阵来。 大钺虽没了张屺瞻坐镇,秦勇也被俘虏,可是其余一众将领也不是吃素的。荥阳城附近必经的所有水陆通道,都早就已经被封锁和埋伏的严严实实的。 戎狄人的物资供给要跟大钺相较,就更是难言了。因为不久之前,据说从外地分别调了两路粮草过来。 并且是静姝的父亲——作为一名老将的赵彦明,奉命亲自押送这批粮草到荥阳城来。显然这就是京师释放出来的一个信号了,童石被软禁不代表赵家被弃。 在无人可用之际,恰恰还是得要赵彦明这样的老将出马,方才能坐得住阵脚。名义上是押送粮草来的,实则却是勘察战事,关键时刻要助病危中的屺瞻一臂之力,稳定军心的。 因为赵彦明的加入,这场僵持的战事自然很快又有了扭转。 赵彦明到底经验老道,人虽还未至荥阳,却先率先派人疾驰到戎狄人运送物资的必经之路,将这些路段事先先炸断。 而戎狄人驻地附近城池的供给也远远不够供给,前后方的战线几乎处于瘫痪的状态。 更加令戎狄人想不到的是,事先就已经与他们通过气的袁霄竟然在这个时候又变节了。他直接将戎狄大军引入陷阱当中,两个营的兵力几乎都被全歼。 这个消息让戎狄大将十分的恼怒,他一气之下连杀了几个手下出气,还责怪起副将没有对袁霄此人考察足够,结果引狼入室还不知晓。 同时大将也认为副将没有做好情报工作,延误了战机,因而副将得了一通骂和罚,几乎差点就被将军给直接砍了脑袋。 因而这会子副将正是发着大火的时候,他在将军手下兢兢业业干了这么久了,到最后连句好都落不着,心下能甘心? 静姝的出现使得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有些人认出了这个是曾经关到地牢的大钺女人,也有人不明就里稀里糊涂的不知道静姝为什么出现在这。 只是不管是为什么,在副将大发雷霆的时候,一个长相清秀的姑娘出现在这里,总归不可能是巧合,这至少预示着他们可以暂时脱离尴尬的境地了。 果然,一看见静姝来了,那副将原本仍在发火的气势一下就跟着偃旗息鼓了下来。他抬头看了看静姝,而后十分不耐烦地甩了甩手,示意所有人先出去。 底下几个小厮正被训话,还不晓得会不会被副将重刑伺候,紧张了大半日听到说可以走了,真当是避之惟恐不及,脚底抹油都溜了个干净。 第六十八章 惊梦(十六) 到了这会,屋里只剩下静姝和副将两个人了。有一种令人几近窒息的紧迫感朝着静姝席卷而来。 她的喉咙有些发紧,全身每一处的肌肉都仿佛封锁起来,发出咔嚓的声响,好似随时都可以进行战斗。 静姝知道,一旦她出现了这种身体上的反应,那就是表明对眼前此人的厌恶程度已经到了一定的份上了。 戎狄副将当然不了解此时此刻静姝心下在想些什么,她不过是戎狄手里的一个俘虏。是他将她带出了地牢,他随时可以决定她的生死。 那副将眯起眼眸凝视着静姝,而后伸出手指朝着静姝点了点。静姝没有动,他就自己走过去,将静姝挟在肘下,径自将她扔到一旁的榻上。 静姝一骨碌翻身坐起,目露寒光盯着这副将,一股子能吃人的架势。对方感受到了来自静姝的杀气,在于她对视的时候,即刻便有阴云笼罩在他的脸上,心情自然不是很好。 他旋即狠狠捏住静姝下巴,一伸手就要打她一个巴掌。 静姝眼疾手快,反手将他手肘擎制住,而后将他猛地一推。那副将未有料到静姝竟然有此等好武功,连连后退了几步,差一些就跌坐在地上。 静姝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那副将跟前,要不是还念着屺瞻身子不好需要解药,她必定这会就手刃了这家伙! “你们戎狄人自诩勇武之将,我以为是在战场上有匹夫之勇,心中无畏无惧,原来也不过就是一个只会欺负弱女子的懦夫罢了,倒是我从前高看你们了?”静姝讥讽道。 那副将眯起眼眸:“弱女子?我看你倒是会一身功夫,只不过藏得倒是挺好的,到今天才叫人晓得你的本事呢。” “我本事如何不要紧,就是副将你的前途,只怕是堪忧呢。”静姝扫了一眼桌上的地势图,显然现在有利位置早已被打钺给占据,戎狄节节败退,已经没有合适的突破口了。 副将顺着静姝的眼神望过去,阴冷笑道:“你敢看机密图,那便是不想要这小命了。” 说罢,副将拔刀点在静姝脖颈上。一时间,静姝只觉得脖颈上十分冰凉。 顷刻间犹如电石相击,火花飞溅。静姝突然蹲下身来,就听着“咣当”一声,却见那柄大刀早已被踢落在地:“你若是觉着我无用,何必留我到今日?我那一日的提议,你不妨再仔细考虑下。”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传令兵过来,报告说是又见到大钺的人在军营附近出没。说是还有人看到了赵家军的旗帜,怕是大钺那边赵彦明的援军已经杀到。 戎狄副将突然伸手要对方先别说,而后瞥了眼静姝,再次开口却是用了戎狄的方言去对话。 传令兵说大将军传令,要从南面出发,途径老何庄,在河口集合,务必要把赵家军赶到河谷里予以痛击。 只是那戎狄副将没有想到的是,静姝前世仍是老太君的时候,早就多次与戎狄人交手。要听明白戎狄的话,对于聪慧的她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 副将对于静姝的兴趣骤然消失,他要传令兵将大将军的行军路线图送过来。而后随便找了个由头,要人把静姝送回去。 就在静姝跨出门槛的刹那,她突然看到小院的厨子被喊了过来。厨子看见静姝完好无损的时候显然有些诧异,不过他很快就低着头进去了。 厨子一贯是在小院呆着的,这种时候叫他来做什么?静姝心下百转千肠,她的想法总是出其不意的,甚至可以从些许蛛丝马迹嗅到不寻常的气息。 按照这些时日对副将的习性观察,他多半是习惯于把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藏在小院里头的。 这厨子身上一定还藏了什么东西! 第六十九章 惊梦(十七) 赵彦明率领的大军,这些日子紧赶慢赶,已经运送粮草到荥阳附近。据说已经有一批先锋营的人率先来试探过戎狄的实力,因而引起了戎狄内部的震荡。 大钺的人马可以去狙击戎狄的后援大军,戎狄的另一路人也可以狙击赵彦明的队伍。 如何消灭掉戎狄人的有生力量,沉重打击戎狄人的士气,安全将粮草运送进城,成了当前赵彦明最关注的部分。 荥阳城内几名将领商议之下派了人悄然出城,越过戎狄人的封锁线,穿插而出与赵彦明的队伍会合。 戎狄人现在占领的释城是他们重点维系的防御战线,只要释城不破,那么他们随时都可以准备反攻荥阳城。 因而目前城内各交通要道都布满了各色暗线和机关,人生地不熟的赵彦明的人马,要说安然无恙地打下城池,显然相当不易,这就需要城内的大钺眼线与之配合,打一个漂亮的内外兼攻战。 静姝买通了地牢的狱卒,想尽办法将秦勇等人给偷梁换柱了出来。秦勇等人逃脱升天以后却不急着出城,反而留在本地想法子分解戎狄人内部的力量。 在静姝的瞩意下他们用了调虎离山之际,声东击西试图将一部分人引入他们自己的机关当中,让他们自取灭亡。可是能想到的法子都想了个遍,奈何戎狄人也不是傻子,无论如何都不上当,还让他们发现城内有大钺的奸细,还进行了新一轮的清扫行动。 一方面,静姝从厨子身上发现了戎狄副将身上最大的秘密——他在小院建有一个暗室,里面藏了能够救治屺瞻的解药,并且还有一些戎狄军内部的秘密布局图和暗线线索。 另一方面,城内的防线迟迟没有突破,赵彦明的人马就没有办法真正一举拿下释城。这会子静姝急得真当是夜不能寐,恨不得自己有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本事,变成一只只小苍蝇,直接从戎狄人的眼前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进飞出。 静姝与秦勇多次秘会之后,两人都认为目前最碍事的还是城门口的守卫和灯火。戎狄人有一种煤炭灯,可以不分日夜地燃烧着,使得黑夜如同白昼。 但凡是此灯所照射的地段,一概东西都能瞧得一清二楚,紧跟着利箭就像蝗虫一样密集扫射过来。但凡进攻的人想要撤退,那灯光便会追随而来,弓箭只管跟着射便是。赵彦明手下的人再骁勇,那也跑不过利箭那么快。 而且这儿也不比从前戎狄人在荥阳附近射下的篱笆网,那时候还可以放火烧,用刀剑砍。现在这城池周遭都是固若金汤的硬石块,石块中间还潜藏了机关暗道。 刚开始也有大钺的士兵不晓得这石头城门的厉害,想着半夜偷偷溜进去看个究竟。谁知道人才刚触碰到了石头,就直接当场被扭曲射成了活靶子。 鲜血从他身上的箭孔里倾流而下,最后死掉的时候他的脸上满是狰狞。这件事情在大钺军中引发了轰动,此后他们一说起这石头城门便有些谈虎色变的意味。 起先因为赵彦明援军到来的士气反被挫伤。 静姝忧心忡忡,一方面她知道了小院的秘密却无从下手,另一方面城内的防线又迟迟不能突破。 她用尽了一切办法,眼见着屺瞻此时所剩的时日无多,多少有些山穷水尽的无力感。 第七十章 惊梦(十八) 越是情势紧迫,静姝便越是要让自己冷静下来。既然正面无法得到突围,那么是否可以直接使一招釜底抽薪的法子——直接将这该死的石头城们炸毁? 这样一来,城门这道防线便不在了,而那些所谓的特殊的炭火也更是无用武之地。以她这些日子对释城的评判,要说想法子摸熟地形,黑夜里行动那都不算是事儿。 秦勇听了静姝的主意也觉得好,只是他想的更细致一些:“虽然直接炸掉石城是好,可是要怎么混进城门暗道炸掉它呢?还有,这石头城墙里面机关暗道无数,万一稀里糊涂的炸的不是要进的地方,那戎狄人三两下功夫又给修缮好了,到时候是不是会打草惊蛇?” 静姝听了不禁笑道:“不愧是国公爷手下办差的,想事情周到细致,可算都考虑到了。这个就包在我身上吧,我自有办法。另外主攻的事情,需要你与我父亲联络上,你们俩和城内的暗线相互打好关照,剩下的事情都有我呢。我只要想法子再出去转一圈,总是可以稳定局面的。” 秦勇不禁担忧道:“三小姐可得多注意,前些时候听闻那戎狄副将…….总之,这一趟出来的时候爷交代了,一定要保护您周全。” 静姝道:“秦勇,谢谢你好意,你的意思我明了。你放心吧,既然战场上我都能帮你们爷出主意,这一此一定也是心里有底才这样说。不妨实话告诉你,我发现了那副将藏在小院暗室。里头除了有给国公治病的解药,还有这释城的城池布防图。” “现下只要想法子进入这暗室,将东西一概拿到手,那么所谓的炸石城,还有其他事都不算是问题。” 听静姝这样说,秦勇自然知道,她一定是有什么把握了,因而他只得点头道:“若是三小姐有什么难处,小的随时听候差遣。” 静姝笑笑:“你若是遇到我父亲,告诉他,这戎狄人吃饭可少不得辣椒粉。” 秦勇先是一愣,心下琢磨了一番,方才应声道:“晓得了,您放心,话一定帮您带到。” 经过这么些时日的观察,要从厨子身上下手拿到钥匙进入暗室,自然是有难处的。厨子性格谨慎多疑,也难怪那副将如此信任他。 静姝反其道而行之,转从身边更心软的老婆子下手。 静姝先是眼泪汪汪示弱,跟老婆子假意哭诉,说是不想做副将妾侍,只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正室。又说自己真心想留下来,往后也想带着老婆子吃香喝辣云云。 一来二去的,老婆子也便着了静姝的道,到底谁都瞧得出来,那副将的的确确是喜欢赵静姝的。取得了老婆子的信任,那后面的事儿便好办了。 厨子不相信静姝,但是老婆子却不同。到底一个院里相处多年,他绝对想不到老婆子会被静姝收为己用。因而老婆子提了酒去找厨子划拳的时候,厨子也没多想,直接就将那酒喝了个干净。 若说平日里,厨子酒量好,这一点小酒还难不倒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酒一下肚,他就跟着昏昏沉沉地睡死过去。 静姝再三确认厨子没有了知觉,这才让老婆子看着厨子,而后自己寻了钥匙来到暗室里头。 这暗室隐蔽,寻常只有副将偶尔来这儿,因而一进去,静姝就感到了一阵阵的森冷气息袭来。 “嗖”的一声,不知道从哪里射出利箭来。好在静姝功夫好,轻巧就避开了。这暗室的机关设计巧妙,因而静姝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 她身上还备了石块、树枝,专用来试探潜藏的机关,果不其然,这天罗地网,各路暗器一个都没少。 估摸着这些暗器都出来的差不多了,静姝方才舒了口气,这才放心大胆地进到里屋。暗室内简简单单的只陈列了几个架子。可架子上却摆满了各色盒子,打开一瞧,那都是真真的宝贝! 除了屺瞻的解药之外,自然还有释城和戎狄大军各自的布防图、阵列图等等,甚至还有戎狄大将身患隐疾的一份书信。 静姝如获至宝,赶紧忙一概东西往兜里揣。一切都很顺利,静姝打点好老婆子后,便带着东西去找秦勇。 两人探讨着石城口的情形:关键点在哪里,从哪里引爆火药,又该在什么时候下手,一切问题全都在这纸图上画的明明白白了。 第七十一章 惊梦(十九) 凌晨,赵彦明的大军悄然潜伏进释城附近的阵地。曙色朦朦胧胧,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露水从叶尖滴落的声响,仿若声声入耳。 阵地从远处看,似乎跟平日里没什么区别,都是荒芜的田野。可是仔细辨别之后就会发现,在那些藤蔓之下,有一柄柄缨枪和刀剑在蓄势待发。 对于即将到来的一仗,赵彦明胸有成竹。秦勇带来的情报和静姝的口讯他都收到了,他相信女儿的能力,想来是没有误判的。 释城四面如今都打下了埋伏,只剩一条路可通石头城门,他所在的位置正好卡住了咽喉部门。到时候这城门一炸毁,便便是揭竿的信号,戎狄人无路可逃,立马就可以来一个瓮中捉鳖。 秦勇在石头城门附近埋伏着,用目光四处寻找着静姝的身影。这埋伏仗看似容易,实则也是十分难熬。在高低不平的湿土上,人必须一动也不动的,对于将士们来说每一秒都是度日如年。 过了个把时辰,秦勇等人背上早已经被汗水濡湿了大半。那胳膊、手脚全都发麻发酸,简直感受不到是自个的了。 这会正是紧张等待的时候,秦勇却听见身边传来了一阵呼噜声,扭头一看竟然是一个小兵竟然打瞌睡去了。 秦勇一时有些气,又有些好笑,就那树枝去桶小兵的咯吱窝。那小兵一时惊醒,下意识就要去摸刀。 “拿点精神气出来,可别丢了咱们大钺的脸面。”秦勇低声呵斥道。 小兵这才红了脸,挠着头难为情地笑了起来。 笑容还没有从小兵的脸上消失,前面石头城们突然发出了一声“轰”的巨响。这是城门炸了,如事先约好的信号一般,各种厮杀声立刻大作。 有扔火药的,那落地的声音沉闷而有威力,这显然是大钺的人马。而后就加入了许多刀剑相拼的声音,间或者有怒吼的声响,一时间城门口热闹非凡,打得不可开交。 赵彦明率先挑了出来,军令如山倒,一众人都奔向了城内。静姝此刻也提了随身的利剑,袖子挽到了肘上,一路跑的脚下生风,眼冒火星。 因为城门口的戎狄伏线被炸毁,因而攻入城打的十分迅速。静姝一路引着入城的大军直接杀到了释城中心点,直到戎狄大将被抓获的时候,他还有些不敢置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就没有打出像样的仗的时候,自个就被生擒了呢?释城被瞬间拿下,赵彦明、秦勇、静姝还有将士们都十分兴奋,大家七手八脚地清点着释城的战利品,直接接手了戎狄人的粮草和武器,从上到下无不心花怒放。 当然,静姝并没有沉浸在胜仗的欢乐中,她立即跟赵彦明借了马过来,直接带着解药奔赴回荥阳城。 一路上风尘仆仆,赶在天亮之前,静姝终于到了荥阳。见到静姝的时候,大家都吃了一惊,谁都没有料到她竟然全身而退回来了。 静姝赶忙将解药交给了大夫,亲眼看着他们喂屺瞻吃下,一颗悬着的心方才放下大半。据说这解药起作用还得等上一些时候,静姝索性就坐在门口台阶上等着,心下暗暗祈祷屺瞻快些醒来。 第七十二章 惊梦(二十) 静姝在外头守到半夜,忽然看见大夫和军医两个人咕哝着从屋里出来。 静姝忙问道:“国公爷怎么样了?这解药都服下有一会了,怎么还没听见有什么动静?” 大夫看了眼军医,有些为难道:“这毒我们平日也没见过,只是医书上看到过,说是解药服下即可解开毒性。只是这药都下去好些时候了,也没见国公退烧,这恐怕还是不太妙呀。只怕是还要从长计议…….” 没有退烧……静姝心下一惊,连忙跑进了屋内。 彼时,晦暗的灯光下,静姝看着屺瞻杂乱的碎发散落在面庞上。她举起煤油灯,蹲在床边一点点照看过去。 似是被这油灯的光线略微刺激到了,屺瞻下意识地睁开眼眸来,苍白的面庞不住地抽搐着。 静姝忙喊道:“屺瞻,是我,我回来了。没事了啊,我回来了。” 隐隐约约的,屺瞻似乎是用莫大的力气将眼眸缓缓撑开了一小会,而后昏昏沉沉地凝视着静姝,却是一股子有话说不出来的无奈。 静姝伸出手,在他眼前略略晃动了一会。屺瞻却似看不见一般,面无神色地盯着静姝所在的方向,一眨也不眨的。 这分明是病情又加重了呀,哪里见半分解药的效用?难不成是着了那副将的当了?这根本不是解药?! 想到这里,再连着多日来的身心俱疲,静姝纵然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到了这会就实在是掩饰不住心下对屺瞻的感情和担忧了。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趴在屺瞻身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静姝哭的撕心裂肺,屺瞻却是毫无感知,只是身子一点点地颤着,昭示着他气若游丝的那一丁点生命气息。 “小姐,要不我们再看看。”大夫和军医听到哭声,以为是什么不好了,连忙跑了进来。 静姝意识到方才失态了,连忙起身抹了抹眼角,赶忙将位置给让了出来。 军医坐在床铺边上搭了把脉象,大夫则抓着另一只手看着。两个人相互交替着,都有些迟疑,似乎是遇着了难处。 两人对望了一眼,还是大夫主动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竹片,撬开屺瞻的舌苔看着。静姝连忙将煤油灯凑近了,好让两个大夫看清楚了。 大夫瞅了半天,又小心翼翼解开屺瞻领口的扣子。这个时候,三人分明瞧见屺瞻的脖颈和胸口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疹子。 在服用解药之前,这些红疹是没有的,这会突然冒了出来,必然是又有什么说法了。 静姝想着,那泪又不自禁地往下淌:“你们也不必为难了,看这样子许是我带回来的解药无用。只是想请两位告诉我,国公还有多长的日子可盼?” 军医叹了口气:“三小姐,我们不妨说句实话,这症状瞧着,只怕确实不太好。唯今就两样,一个是余毒扩散至肺腑,只怕这会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静姝一听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耳朵里“嗡嗡”作响,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都是真的。 如今军医竟然用了“病入膏肓”这四个字,可见病症是何等的凶险。 “但也不是完全无救,依我看,只要这烧能退下去,指不准这就是劫后余生的预兆。这戎狄的毒物我虽见得不多,但普天之下的药理总是相近的。诸如那南蛮,有某种毒物,据说好转之前,便是会全身发透红疹。只要挺过来了,也便算跨出鬼门关了。”大夫思忖道。 静姝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冒着烟,她起了身来,紧紧盯着眼前两人:“退烧就有希望,对不对?” 两人实则也没完全把握,但看着静姝着急,只得含糊应道:“嗯,退烧最为要紧。” “后半夜就由我守着,麻烦两位再弄些退烧的汤药来。”静姝恳切说道。 她知道,大夫和军医有些话也不能说绝了。可是眼前实实在在病重的人是张屺瞻啊,是她心心念念了好些日子的屺瞻。 她不能否认,除了赵家将军府,如今她心里还牵挂住了屺瞻。他有难了,她还能怎么办呢?她愿意为他遮风挡雨,愿意给他停泊搁浅……. 这份情意很沉,更是无法说出口。有些滋味,只能静姝自个留在心里头独自咀嚼着。 第七十三章 惊梦(二十一) 静姝亲自烧了热水,即便每日只是那么躺着,她也要给屺瞻擦拭干净,里里外外都换上干净的衣裳。 开头的时候,屺瞻的情况并没有好转,连着高烧好几日,那些退烧的药喝了一盅又一盅,就是不见效。昏迷中,屺瞻也会突然说着一些莫名其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来。 甚至有一次,他还提到了早就去世的父亲,这就让底下几个伺候的十分惊慌。私底下,大家都在说会不会是老国公爷的魂儿回来勾人了。 静姝权当没听见这些闲言碎语,不过照旧仔细看护着屺瞻。有时候屺瞻也会睁开眼醒来,只是醒过来的时候双目无神,只是愣愣地盯着床板看,无论静姝怎么唤他都是没有反应的。 但要说屺瞻没有感应,那也不大对,静姝是知道的,只要她唤他,他的手指就会挪动一下。只是似是而非的样子,实在叫人心下担忧不已。 有时候,屺瞻也会浑身上下打哆嗦,发寒颤,就是盖上三四层厚厚的棉被,也不能让他暖和一些。静姝就去弄了两只汤婆子,脚底一只,手上一只给他捂着。 纵然是这样,屺瞻仍旧冷的牙齿咯咯作响。那可怜的模样看的静姝生疼,真是恨不得将他抱在怀里,一直将他给捂热了阳气才好。 这还不算最厉害的,厉害的是他会头痛,痛起来就整个人缩成一团,全身上下都会出大汗湿透。大夫来瞧了就一个劲地扎着针,好歹给他续上一口气来。 静姝就一刻不停地给他揉着两鬓的穴位,直到看到屺瞻面色渐渐好转,这才把手。每每如此,屺瞻脸上看起来就像是跋山涉水跑了一趟鬼门关一样的疲惫,然后又是无尽的昏迷当中。 静姝这般守了好几日,赵彦明和秦勇都来规劝过,要她去休息片刻,她都不肯。她的面庞明显消瘦了不少,只是眼中仍旧满怀着期望。 她不相信张屺瞻会这样一直没有好转,她必须要撑住,非要看到他好起来的那一日。 赵彦明到底是做父亲的人,看女儿这样倔着也是心疼,有一次就说:“静姝,这人该放手的时候还得放手。生死有命,这不是谁可以改变的。战场上是如此,现下也是如此,我看还是早些送国公回去,你也莫要执拗了。” 静姝不肯,只是红着眼眶道:“父亲,他待我如何我瞧得分明。他来荥阳这一趟,纵使有别的念头,但不可否认他总是为了我来这一趟的。您一贯说做人要光明磊落,对得起天地良心,我如今便是听从您的教诲,只想先看国公度过难关,别的也无所求了。“ 赵彦明听了只觉得心下隐隐动容,拍了拍静姝的肩头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们赵家的女儿重情重义至此,也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忧愁。 为了屺瞻这个病症,静姝几乎把所有能翻的医书都翻遍了。说来说去,就是余毒未清,对症下药也不过是些清热解毒的药来。 她与大夫们商议着药上加些什么,减些什么,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绝不愿意放弃。有几次,好不容易用汤勺给屺瞻把药灌下去,他还会立马呕出来。 这个时候静姝就要收拾忙乱半天,给他换床铺,擦拭,换衣裳,再重新煎药给他服下去。 第七十四章 惊梦(二十二) 高热的情况断断续续持续了好几日之后,终于迎来了改变。 热度不再是持续不退,而是转为额温时而烫手到极致,屺瞻烧到意识模糊,什么都话都说不出来。 时而又突然退烧下去,可是静姝一触碰屺瞻的手便觉得冰冷的如同死人一般,仿若悠悠的仅剩下最后一口气而已。 静姝趴下去,仔细听屺瞻的微弱呼吸,忧心忡忡追问大夫:“国公这情况怎么看着越来越像是没底了?我方才探了下他的鼻尖,看着气若游丝,怎么像吹阵风就能把人吹走似的呢?” 大夫与军医却是面露喜色道:“起先还担心国公爷这烧退不下来呢,那才是真有大麻烦了。如今瞧着倒像是病况有转机了,只要热度下来就有希望。” 静姝有些不信:“既然是好起来了,怎么人还不醒呢?昏迷这样多日,实在叫人很难放心。会不会是有什么潜伏的症状还没出来?” 两位大夫齐声道:“三小姐放心,再等些时日,想来定有好转。” 隔日夜里,静姝听到屺瞻轻声哼唧了一声,原来是他退烧的时候出了一身的虚汗,整个人都湿透了。 静姝赶忙拿来巾帕,细细替屺瞻抹干净了。当巾帕揩拭到屺瞻额心的时候,突然听见毛巾下有极为细微的声音喊了一声“静姝”。 起先,静姝还以为是这些时日睡太少,又太过担忧,可能是听岔了出现了癔症。她只得拼命甩了甩头,拍了拍自己的脸蛋,好让自己清醒一些。 这个时候,又一声低沉声响:“静姝…….” 一瞬间,静姝猛然睁大了眼眸,她清清楚楚的意识到,这的确是屺瞻在唤她。 她赶忙低头去细看,只见屺瞻干燥的起皮的嘴唇吃力地翕动着。他的眼眸慢慢地睁开,渐渐的静姝瞧见他的眼仁里开始有了自己的影子了。 静姝经过这突如其来的喜悦,两个铁打似的膝盖也不禁跟着软软地跪了下去。她口中惊呼:“天呐,你总算是醒了!” 长久以来的期盼支撑着静姝走到现在,到了这会,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没了气力。她整个人趴在屺瞻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到底是屺瞻的求生意念强劲,再加上静姝和大夫们的悉心照料。屺瞻的病症才刚见了光,就恢复得极为迅速。没消几日,就可以由着静姝搀扶着去外头院子里晒太阳,走上两步了。 屺瞻总打笑说:“你这是把我当孩童对待了。不需要搀得这样紧,让我自个扶着走廊来就是了。” 静姝转而假嗔道:“你若是再摔个好歹,可如何是好?” 屺瞻每每听了,脸上总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你这是在担心我?” 静姝垂下头去,左顾言他:“这是怕你再出任何意外,到时候回了京师,圣上和长公主要怪罪的。” “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还能怕这些?依我看呀,你这八成是心里有我,放不下呢。静姝,你说是不是?”静姝越是要躲,屺瞻就越是要追问。 静姝眼眸一瞪:“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搬到父亲那儿去,懒得再理会你。” 闻言,屺瞻忙敛了笑:“三小姐,可别,我这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浑身上下都还不好呢。你要走了不管我了,那可就永远好不了了。” 静姝“嗤”的一声笑,轻戳了屺瞻额头:“贫嘴。” 第七十五章 尘满面(一) 阳光下的将军府,钱氏站在门口,她在这里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等待的事情或者人。起因只是早期的时候,好像听见厢房外头飞过几只喜鹊喳喳叫着。 早间用饭的时候,晏氏过来一块吃,她鬼使神差的还叫底下丫鬟多备了一双碗筷下来。 晏氏瞧了不禁狐疑道:“没听你说今儿个会来人呀?怎么,今日有谁要来拜访么?” 钱氏抿嘴笑笑:“我就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会来人,先备着呗。说不准呢还真能盼来个人呢。” 从这句话出口开始,钱氏便越发的心神不宁起来,她手里的筷子拿了放,放了又拿,菜没吃进去两口,面上却是一脸的心事。 她实在有些等不住了,索性直接走到大门口,伸手搭了个眼罩在额前,不住地痴痴张望着。 晏氏出来看了眼,瞧她张望的专注模样,禁不住喃喃自言道:“自打这婉儿和童石被封禁在童府里,咱们府前往来的人就更少了,便是攀关系的都少了许多。这样风吹不定的日子,也不晓得还有谁会来访呢。” 听晏氏这样说,钱氏转身道:“平日里就算了,这世道总是有奸佞在,人情往来凉薄,一贯就是这般势力。只是我这心里头总觉得,是该有人来了。不管是谁,总归该来个信儿了吧。” 晏氏笑笑:“自打大老爷领兵去了荥阳,这家里头就愈发安静了。我每次来你院中,总觉得静得耳朵都要发疼呢。真是巴不得咱们府里头多来些人,热闹热闹,上上下下忙的七荤八素的也行。要听得见底下丫鬟小厮跑的忙,听得见厨房叮铃咣郞响,那也是福气呢。” 闻言,钱氏苦笑着叹了口气:“你这话说的人心里头怪发酸的呢。” 赵婉虽然目前仍在京中,可只要皇帝软禁的命令一日未解除,晏氏一日也便不得安宁。都是做母亲的人,钱氏不会不懂晏氏的忧虑。 两个母亲同时望向了府门外,各自心下都怀揣着心事。 闲话的功夫,突然从街口拐进一匹骏马。远远地,那骏马在青砖路面上发出“哒哒”的马蹄声。马背上坐着一个英姿飒爽的身影,一路朝着将军府疾驰而来。 钱氏心下突然跟着紧张起来,她不知道这匹马是不是最终会停在将军府门口。早间的那几声喜鹊叫会不会应在来人身上,她也并不十分肯定。 钱氏重新打了个眼罩在额上,将耀眼的太阳遮挡住一些。这下她看得清楚了,马背上坐着的是身姿挺拔的女儿静姝! 天呐!是静姝回来了! 钱氏又惊又喜,之前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说是静姝会先回京师来。她一时间目瞪口呆,都忘了应该怎么上去迎接归来的宝贝闺女。 静姝翩翩跳下了马鞍,一手拎了长裙的开衩处,含笑道:“母亲,我回来了。” 钱氏“欸”的一声,从万分欣喜中回过神来,一把就抱住了静姝:“姝儿,你看看我,许久不见你,都快认不出来了。” 身后丫鬟连忙跟着去拿包袱,小厮则牵上马栓去马厩。晏氏瞧了静姝也是心下欢喜,喜笑颜开地一路陪着进了门内。 静姝笑眯眯地对着晏氏喊了一声“三太太”。晏氏怜爱地应了,伸手抚摸了下静姝的手背,只觉得一阵子不见,这丫头身条儿好似消瘦了不少,只怕是军中吃了不少苦头呢。 第七十六章 尘满面(二) 静姝回了家门,一家子欢欢喜喜的,都聚坐在一块。鸳鸯忙着去泡茶拿果饼,底下人忙的团团转。 眼见着鸳鸯跨出了屋外,静姝自言了一句:“怎么只有鸳鸯这丫头呢?绿柳呢?莫不是在铺面上忙呢?” 话才出口,却见晏氏先是红了眼眶,转过身去,揩拭了一把眼角。静姝心下一愣,转见母亲钱氏也有躲闪,知道必然是有变故。 于是等着鸳鸯再进门倒水的时候,方才问了一声:“绿柳呢?怎么不见她人影?” 鸳鸯手上一抖,水一下就跟着洒了出去:“小姐恕罪…….” 钱氏轻叹了一声,挥手示意鸳鸯退下:“这事儿说来话长。” 原来,自打静姝离开京师之后,就由着鸳鸯和绿柳接管了药铺的事。到底是东家不在,一方面要主持打理店内的事情,掌柜和伙计使唤起来总是有些难处的。 再者,这京师鱼龙混杂,两个小丫头在铺子里进进出出的,就算是有皇帝的金字招牌坐镇,也始终难免一些是非来。 都晓得这千芝堂的东家出远门去了,还有传言说是静姝早死在荥阳城外了,因而明里暗里打千芝堂主意的人就又多了起来。 鸳鸯与绿柳两头应付着,简直闹哄哄的,头疼得很。有一回,也算是她们倒霉,遇到了南平王府管家的侄子来买药。 这厮仗着叔叔是南平王的亲信,进门就嚷嚷着要赊账买龙骨。鸳鸯与绿柳哪里肯,自然是一步都不肯退让,坚持要对方必须留下银钱才可以拿走龙骨。 对方好似喝了酒,一时酒气上头也便不管不顾地砸起铺面来。鸳鸯眼见着情势不对,晓得对方是故意闹事,赶忙回将军府去找赵延定来帮忙。 等到赵延定和鸳鸯赶回来的时候,就瞧见绿柳浑身是血倒在地上。掌柜的瑟瑟发抖,说是绿柳阻止那混账进柜台里面掀药,那混账竟兽性大发,掌柜和伙计两个人怎么都拉不住。 最后绿柳被狠狠摔打在地上,后脑勺一瞬间血流如柱,简直惨不忍睹。那厮知道自己闯祸了,竟然提了裤子就赶忙往外逃走了。 赵延定气不过,当场就带着鸳鸯去顺天府击鼓告官。顺天府尹一看这案子倒是明明白白的,人证、物证俱全,就直接派人去把那畜生抓来下狱。 若是寻常人,这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处斩不过迟早的事情。可对方背后是南平王府,顺天府尹纵然有心偏帮赵家伸张冤屈,那也是颇有难处。 南平王竟然亲自过问了此事,带着几位大人过来看顺天府尹过堂。顺天府尹自有良知在,也不愿意屈服在南平王的威势之下,自是据理力争。 晓得顺天府尹不识抬举,南平王竟直接在皇帝跟前参了他一本,说是他与赵家仗着亲戚关系勾结在一块,要陷害好人。 彼时,童石本还在软禁中,皇帝最忌讳的还是赵家裙带关系,结党营私一事。因而皇帝特意命宫中的公公带了圣旨过去,要顺天府尹避嫌此案,转由刑部派人来过堂。 第七十七章 尘满面(三) 刑部的人一来过堂,这事儿也便丝毫转机也无了。春绮急得拉了陆之时去找刑部的人,奈何不得其门而入。 就算是赵延定豁出去,跑到公堂上旁听,也无济于事。谁都知道,赵家最近出事儿了。赵家的女婿童石被软禁在府中,而赵彦明带着粮草去荥阳本也是为着将功赎罪去的。 至于赵家那个三女儿赵静姝,就更是不得了了,竟然与国公爷含含糊糊牵扯不清。京师人人都说,这长公主现下也是厌恶极了赵家的人。再加上圣上的态度,赵家失势也是情理之中。 刑部这堂审是有备而来,整个过程冗长又沉抑,言之凿凿的就往绿柳身上栽了不少罪名下来。 绿柳人都去了,如今哪里还有嘴为自己辩驳?最后也不过是背负了一身莫须有的罪名罢了。 静姝一面听钱氏说着,一面想起绿柳在跟前伺候的情形。一会是她笑眯眯地跟自己说话的神态,一会是她“小姐、小姐”地满口唤着,静姝一时间红了眼眶,只觉得心里头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钱氏体谅女儿心里苦楚,揽了静姝在怀中,也是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晏氏在一旁跟着掉了几滴眼泪,擦了又道:“我们也不是没去找过建安县主出面帮忙,只可惜她避居南平王府,多番求见不得。她也是铁了心的不愿意淌这趟浑水,我这心里头也是…….” 晏氏说完咬了咬牙,半晌说不出话来。 静姝心下难过,自然晓得绿柳遭受的都是无妄之灾。想前世的时候,绿柳也没遭过这种罪过,如今她再世为人,反倒叫这丫头无缘无故的就去了。 总不至于是老天爷瞧她赵府人丁不缺,非得要阎王带人走吧? 思来想去,静姝都觉得好像是自己害了绿柳。倘若她不去荥阳城,或许绿柳也不至于白白丢了一条性命…… 钱氏轻拍了静姝背上:“你才刚回来呢,就叫你听这些伤心事,倒是为娘的不是了。还是赶紧擦把脸,万事总归有你父亲和大哥撑着。将来总有一日,咱们是要讨回这公道的。” 说话间,鸳鸯已是备了温水过来,拧干了巾帕递了过来。 静姝接过巾帕,扭头轻轻揩了揩眼角,瓮声瓮气道:“我知道,这事儿怨不得旁人。要怨只得怨我自个,当初出去太过匆忙,都没来得及安排好铺面上的事儿。以至于绿柳这丫头竟然就这么去了……” “我以府里的名义出了一副厚棺,又让人将绿柳老家的长辈请来,亲自迎她的棺木回乡去入土为安。我知道你与绿柳感情不同一般,也不曾薄待了她身后事,你自可放心。”钱氏又说道。 静姝点了点头,叹息道:“多谢母亲。” 晏氏又道:“昨儿个我们也收到了老祖宗派人送来的信笺,说是不日便要从清山启程回京师了。老太太是府里的主心骨,她回来了,一切也便有个定音了。且等着,我就不信那南平王还能只手遮天把咱们府里怎么了。” “嗯…….”静姝含糊应了一声。 老祖宗回来了…… 她明明已经魂穿回来了,那么这个所谓的老祖宗…… 第七十八章 尘满面(四) “不好了,不好了,芜荷院里闹起来了。大太太、三太太快去瞧一眼吧。”突然从外头进来一丫鬟,喘着大气嚷道。 “怎么了?慢慢说清楚了。”钱氏巍然不动,示意给那丫鬟先喝口水。 丫鬟一口气将水喝干了,这才舒了口气重新道:“建安县主突然带人回来了,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跟夏姨娘吵起来了。这还不算,这会说是要让人打梅姐板子呢。” “胡闹!梅姐儿才多大?出什么事情非要打一个孩子板子?!二太太呢?到底都是她屋里的人,难道她不管么?”钱氏看了晏氏一眼,眉头不由得拧到一处。 丫鬟道:“二太太只说头疼得紧,这会回屋里去了。” “这个二太太,平日里不管府里的事儿也就罢了。如今她院里出事儿了,竟然也不闻不问了?走,咱们去瞧一眼,我倒是要看看,这到底是多大的罪过,非得跟一孩子过不去。”钱氏一面说,一面挽了晏氏朝芜荷院去了。 静姝唤了鸳鸯,在她耳畔低语了两声,吩咐她回屋里取样东西,这才一路小跑着跟了过去。 芜荷院门口,几人还没进门呢,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声尖锐的咒骂声。 静姝脚刚跨进门槛,就瞧见建安县主搂了馨姐儿道:“儿呀,莫要过去跟那贱丫头沾上半点关系,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指不准哪天她爹干的龌龊事儿,她也沾两下呢。这门户里都是铜臭味,可别脏了你的手!” 建安县主嘴里的“贱丫头”,自然说的就是眼前的梅姐儿了。梅姐儿方才早就被吓得眼泪汪汪地杵在那儿不敢动,如今一听更是伤心难挡,一下就扑进母亲杨氏怀里大哭了起来。 杨氏素日里也不曾跟建安县主顶撞过,她自知出身商贾之家,与建安县主这样的显赫门第自然不好相较。平日里婆婆夏姨娘都要看建安县主一门眼色,又更何况是她呢? 只是这会建安县主实在欺人太甚,她到底是个做母亲的人,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女儿受委屈还不发一言么? “县主,咱们好歹一个屋檐下住着,何必这样出口伤人呢?方才梅姐儿不过是许久未见馨姐儿,想念得很,便扯着她袖口不放罢了。今儿个这事儿,您说的可不亮堂。”杨氏咬着牙,一字字说道。 “哈!亮堂?你这是在说本县主不懂如何行事,还需要你一个贱婢来教我么?你也不照镜子看看清楚,你是什么身份!” 建安县主转头就剜了杨氏一眼,想她身份低微,竟然还敢冲撞了自个,简直胆大包天! “二太太!你也出来管管事儿么?!你看看,这是一家人的样子么?都窝里横了,简直不像话了!你倒是出来看一眼呀!”夏姨娘哭天喊地高声喊道。 建安县主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对身后丫鬟道:“这几个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走吧,说多了都觉得晦气。” “你不能走,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我们梅姐儿不能白白就这么挨打了!”夏姨娘哭天喊地地扯住了建安县主的胳膊。 建安县主大怒,要小厮将夏姨娘给架走。 夏姨娘哪肯罢手,她直接两手抱着回廊的柱子,死命不撒手。她脑后的发髻早已经散乱披在脸上,身上的衣裳也不知道怎么的破了一大块,还染了一些血渍上去。 第七十九章 尘满面(五) 却见夏姨娘一面与小厮撕扯挣扎,一面大声哭嚎:“你们这些奴才,一个个的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呜呜呜,我真是苦命啊,竟然被一帮奴才给骑到脖子上作威作福!天理何在!家法何在!” “天地良心啊,我进赵家这些年,什么出格的事儿都没做,对三位太太都是恭恭敬敬的,对老祖宗也是孝顺有加。建安县主就更别提了,我哪里得罪过你了?还有梅姐儿也是,不过是个孩子呢,怎么就受这样的委屈来?” “我还不如今天一头撞死在这儿得了,那也比被几个奴才欺负了好!你们都别拦着我,我今天就算是死也要死个利索,叫你们知道我们这屋也不是白白被欺负都不晓得吭声的!呜呜呜呜…….” 说话间,几个小厮又面目狰狞地铺了过去。彼时,夏姨娘眼神愈发像刀子了。眼见着形式对婆婆不利,杨氏也跟着上去扭打作一团。 实则小厮拉扯着夏姨娘,她那手脚胳膊招架不住,已经痛得不得了了。眼见着拉拉扯扯没完没了,建安县主亲自上前,用劲去掰扯夏姨娘的手。 哪里料得到,平日里不敢惹事的夏姨娘也被惹急了,一低头就狠狠咬了建安县主手臂一口。 “诶哟!你这个疯婆娘!”建安县主没命的尖叫一声,反手就给了夏姨娘一个巴掌。 几乎是同时,夏姨娘也捂着肿胀的腮帮痛哭失声,她直接上手就要打建安县主。 “好呀,这泼妇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连本县主都敢打了!那本县主今日就亲自收拾你!”建安县主推开小厮,直接揪住夏姨娘的头发往外拖。 夏姨娘哭着挣扎,哭声渐渐转弱,一双脚拼命蹬着,鞋子落在哪儿了也不得而知。如今她早就颜面全无,只剩着心里头一口恶气罢了。 静姝看不过眼,直接抄了旁边的扫帚,一把就甩了过去:“你们闹够了没有?青天白日的,成何体统?!” 钱氏上前,指着几个小厮道:“一个个的,规矩都忘了么?全下去领一同板子去!” 几个小厮瞬间松了手,连忙跪在地上求饶道:“大太太息怒。” 建安县主甩了甩手,拢了把鬓边的碎发,冷眼睨了静姝喝钱氏一眼:“什么风儿把大太太吹来了?母亲说院里吵闹,要我代为管教呢。” 钱氏冷声道:“我原本也不愿意来芜荷院管闲事,只是这动静闹得未免也太大了些。你们不要体面,我这张老脸还要呢。你说你们做主子的,怎么在下人面前闹成这般模样?也不怕底下人笑话。老祖宗已经在回来路上了,等她回来我一定禀明此事,孰是孰非,谁也跑不了。” “大太太替我们做主呀!建安县主欺人太甚,我们梅姐儿小小年纪就受这等委屈,还望大太太垂怜呀!”夏姨娘突然抱住钱氏脚跟,大声哭诉道。 钱氏拍了拍夏姨娘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 “哟,这么热闹?大太太和三太太都来了?”胡氏由人扶着慢慢悠悠从台阶上下来。 “听说二太太身子不大好,似是头疼呢,怎么还出来呢?”钱氏笑着说道。 第八十章 尘满面(六) “是呢,今儿个一早就觉着头疼得紧。这不,在里头歇着好一会了。您也晓得的,都是当初生我们启文时候受了寒,落下这么一身病根子,时不时就痛上一两次。”胡氏说着,装模作样地揉了揉鬓边的穴位,一脸被扰了清休的样子。 静姝冷眼看她,这脸上的脂粉都敷得妥妥当当的,一双细眉刷到了鬓边,怎么看都不像是刚睡醒的模样。 “既是头疼,那便继续回去歇着吧。你们院里个把奴才实在不成体统,方才竟然还敢对人行凶,这可轻饶不得!老祖宗在家时候便说了,底下办差的最要不得的就是仗着房里的专宠,各种胡闹。如今这朝廷上盯着咱们府里的人可太多了,千万不能再落了人话柄。”钱氏一开口便是要从胡氏手底下抓人去教训。 建安县主有恃无恐地走到钱氏身前,当众将她的手指伸了出来,而后觑眼细细赏着。她的指甲是有丫鬟专门修整过的,这会儿看着晶莹剔透,尖尖的像一把青葱似的嫩。 她将指尖略略翘起,而后转着指头上套着的玉扳指,笑道:“大太太好大的威风,这要是在你们兰福院也就罢了。这儿可是芜湖院,按理说您这手不该伸到这儿来呀。” 建安县主平日里虽骄纵,但几乎未曾与钱氏有过正面冲突。如今当面顶撞,这是吃准了钱氏拿她没辙,偏要好生气气一众人等。 钱氏面色陡然一转,气得浑身上下有些发颤起来。她到底是体面人,不能在众人跟前跟着一块瞎胡闹。 此时,静姝悄悄从身后拍了拍钱氏手背,而后微微笑着叹了口气:“县主真是惯会说笑的,母亲这分明是听人来禀,说你们院里无人管事闹成一片了,本着以和为贵的心思,这才来主持个公道。又哪里来胡乱插手这一说?” “我看县主八成是这阵子丰登城的蜜桔吃多了,难免有些泛酸不舒坦吧。”静姝一面说,一面紧紧盯着建安县主。 果不其然,一听静姝提起丰登城,建安县主瞬间就消了气势。她垂下头来,也不敢直面静姝。 袁霄是南平王的人,这确实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儿,但是建安县主与袁霄有直接往来这事儿,却鲜有人知。 静姝今儿个不过暗示了一声,也没直接点穿,算是给建安县主留了薄面了。她也是在荥阳城的时候,见袁霄身上有个香囊,看刺绣的手艺很是眼熟,当初也不过是怀疑罢了。 方才不过略微一试探,没想到建安县主便沉不住气了…… 也难怪这个袁霄一会投诚戎狄人,一会又助大钺军反攻戎狄如此有恃无恐,背后多半也有建安县主撑腰罢了。 到底建安县主是南平王疼爱的女儿,有时候一句话可比身边亲信都有用的多了。 “蜜桔有什么可吃,荥阳出的货色不好,发酸呢,我可不爱吃。也不晓得你是从哪儿听来的信儿,净胡说八道呢。”建安县主甩了甩衣袖,有些底气不足道。 第八十一章 尘满面(七) “也是,像县主这样矜贵之人,怎能瞧得上丰登那里的蜜桔呢。”静姝微微笑着叹了口气。 没吃过丰登的蜜桔,倒是还晓得味道发酸呢……..建安县主到底是心绪起了波澜,一出口便露了马脚。 静姝朝着跪了一地的小厮努了努嘴道:“依县主的意思,芜湖院里的事儿是二房份内事儿,那您觉着应该怎么处置这些拿着鸡毛当令箭,以下犯上的奴才呢?” 建安县主轻声咳嗽了一声,扭头瞥了眼胡氏,胡氏也是一脸的为难。 “我方才不过是让他们悠着点,好生劝着姨娘不要寻短见罢了,本也是出于一番好意。谁料得到,这帮奴才可不是东西,下手这样重呢。要不,就依了家规,拉下去赏一通板子便是了。母亲,您说呢?”建安县主轻声道。 胡氏接腔道:“县主说的极是,如此甚好。” 眼见着一众小厮被拉出去赏板子,夏姨娘却仍旧觉得不够解气,自顾着拉扯了钱氏与晏氏的裙角道:“两位太太给我们梅姐儿做主呀,她到底也是赵氏血脉,就这般受了奚落挨了打,这事儿若是不给个说法,往后还让梅姐儿在府里如何抬得起头来做人呐?” 晏氏轻轻拍了拍夏姨娘手背,示意她适可而止,不好再继续探究了。夏姨娘却是甩开晏氏的手,又苦苦哀求着钱氏做主。 钱氏欠身凑近晏氏跟前,端详良久方才,方才扶着她起了身来,沉吟道:“老祖宗在的时候常说,家和万事兴。府里头几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都不好薄待了去。这孩子顽劣,训斥两句也是该的,可也不好过了火候,越了度。” 钱氏说着睨了眼胡氏和建安县主,两人不发一言,只由着她去。 “虽然是将门,但打打杀杀这一套只不过是战场上对着敌人的,又何必把刀子口对着自家人?你们这些奴才可都听好了,梅姐儿同其他孩子一样,都是赵家的宝。往后谁敢背后嚼梅姐儿舌根一句,但凡传到我耳中定不轻饶!”钱氏虽是笑着,话却是掷地有声。 建安县主觑起眼眸,凝视着钱氏,半晌方才道:“都站了好一会了,母亲该是身子吃不消了,我扶您回屋去歇着吧。” 说着她搀了胡氏的手便要往回走,这出戏唱不下去了,她也不必继续在这儿自讨没趣。 “县主慢走。”静姝忽然上前,拦住了建安县主去路。 建安县主眼皮一翻:“怎么?你还敢拦了本县主的去路不成?” 静姝道:“静姝不敢。不过,县主,静姝还有一句话想要说予您听。” “哦?”建安县主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想着这个赵静姝真是事儿多。 “一家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齐齐整整的那才叫好,可是少了谁都不成。这天色风云变幻,要说能避开风雨独善其身,怕也是难呢。您说是么?”静姝微微笑道。 建安县主知道,这是赵静姝在敲打她。只不过这个赵静姝又算得什么东西?离了赵家,她什么都不是呐。 “三妹这话本县主可听不明白,不过嘛,我也有句话要送给你。万事总有因果,你好自为之。”建安县主说完,头也不回便走了。 第八十二章 尘满面(八) 静姝代钱氏送夏姨娘与杨氏、梅姐儿回屋去,一路上夏姨娘眼里那汪眼泪就没停过。杨氏好言宽慰两声,还被夏姨娘埋怨杨氏无用。 到了屋内,才刚坐下,夏姨娘就忙不迭抱怨了起来:“静姝,你倒是评评理,就建安县主那作派,就真的理所应当了?平日里大家都敬着她,也未曾逾越了规矩过,怎么就偏生惹上她了?一想起来,我就觉得这心里头不是滋味。” 静姝笑笑,从丫鬟手里接过茶水,低头抿了一口:“建安县主今儿个可是说了,这是二房的事儿,我若是说些什么,怕是不合适呢。” “可得了吧,你也别跟我见外了,如今这儿也没旁人了,那都是自己人呢。我这回算是瞧出来了,那二太太和建安县主压根就没把我们这一门当子个人看呢。” “也不怕你笑话,我原本还想着千方百计去讨好二太太、建安县主。二太太喜欢苏州明月庄的绸缎,我这求了不知道多少人,才给捎了几匹上乘的货色来。建安县主学茶艺,我就跟在后头摆茶具倒水,比那丫鬟还跑的勤快。那一屋子的茶茶罐罐,都不过是为了投她所好。” “结果呢?人家尊贵了,觉得自个高人一等,连走路看人眼神都带着不屑,生怕跟我们沾染了一星半点的关系,要脏了身似的。我越想越是觉得委屈,原还想着将来等梅姐儿大了,总归要依托着建安县主的门路,给许配一门好人家来。现下想来也是可笑,多是我一厢情愿,落人笑话罢了。” 夏姨娘越说越激动,眼泪一下就跟着往下淌,哭的泣不成声。杨氏连忙打了热水来,用温热的巾帕替她拭泪。 夏姨娘没好气地接过巾帕:“你看你们娘家,借着将军府的名头在外面招摇撞骗,钱是赚了不少,却给府里抹黑了。如今还给建安县主落了话柄嗤笑,想起来我就觉得气得慌。本来这商贾之家重利轻义,为人所瞧不起,你这更是让志清抬不起头来了。” “母亲息怒,都是我娘家那不争气的兄嫂拖累了府里名声。我这就写封家书回去,好好说一说他们,改日亲自登门来同母亲道歉。”杨氏低眉顺目地垂着头,小心翼翼说道。 静姝品着茶,耳中听着夏姨娘与杨氏的话,晓得这定然是先前她们被建安县主奚落过了。 杨氏一门靠着将军府的名头在外招摇也不是一两日了,只不过本着家和万事兴的念头,当年老太君也从未严厉责备过杨氏。同为女人,她不会不知晓杨氏在府中之艰难。 毕竟是商贾出身,与府中那些个太太、小姐相较起来,的的确确身份上是有些拘谨的。不过老太君从未在意过门第,因而平日里待杨氏也算不薄。建安县主有的,杨氏一样都未曾落下过,因而杨氏心里头也是感念老太君的好的。 如今老太君还未归府,这府里头向着她的人自然也便没有了。就连婆婆夏姨娘看她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更何况是夫君和其他人呢? 怨只愿她家中兄嫂不争气,几次三番她规劝他们收手,对方都不愿意听从。还反过来讥讽杨氏是嫁入了将军府,就看不起娘家人来了。 杨氏性子一贯温顺,自然不会与兄嫂顶嘴,一来二去的,总是落下不少忧心事儿来。今日梅姐被打,一是出于她娘家的事儿,二是夫君在工部有些手脚不干净的传闻。 所谓无风不起浪,她亦了解自个的夫君,晓得定然是真做过什么事儿来了。只是在建安县主面前,这些自然是不好认下的。 静姝睨眼看着杨氏,见她忧心忡忡,晓得又是在想那些细碎事儿了,心下不由得跟着轻叹了一声。赵志清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恐怕他给府里惹来的祸患也不远了。 前世时候,她就为赵志清这事儿操碎了心,如今看来多半也是避不了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尘满面(九) 静姝回了京师,自然是要去铺面上看一眼的。她刚跨进千芝堂,伙计正在猴子一般攀伏在货架上。 下面站着的掌柜的耳朵上夹了一支毛笔,一手抱着账簿,一手指挥着伙计如何收拾柜子,还不忘嘱咐一声:“可小心点,不要坏了东西,东家来了可不好交代。” 闻言,静姝“嗤”的一声笑:“尤掌柜,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呀?” 尤掌柜猛的一回头,一看是静姝来了,先是跟着楞了楞,而后赶忙放下手里的账簿,去后厢去亲自端了椅子出来。 他一面让静姝坐,一面说道:“听说东家从荥阳回来了,这不,我就赶紧要伙计把药再盘一遍,好做一个清晰的账目给您送过去瞧上一眼。” 静姝的确这两日府里事情闹得没睡好,这会累了,坐下以后跟着在腿上捶了捶:“你交给鸳鸯也是一样的。” “说是这么说,可是鸳鸯说,还得请东家看一眼才算好。她说见多了这数字头疼,眼睛都发花呢。还是从前那绿柳在的时候好,什么账目看起来都一清二楚的。就是可惜…….”掌柜说着轻叹了一声。 静姝突然听到“绿柳”名字,眼神登时便转暗了。的确,要论细心程度,还要数绿柳这丫头了。只可惜,她遇到了不测,甚至至今都没能为她伸冤。 她一天都不曾忘记过要为绿柳报仇,南平王……..他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 “都是帮铺面办差的,你做事我是放心的。总不至于出点差错,故意做份假账给我瞧,是吧?”静姝抬起眼皮,意味很重地说道。 她听鸳鸯来报,说是铺面上的账似乎有些出入。有些许药材的进价本不贵,可是掌柜的一倒手却是高出其他铺面价格。这中间的利润与记录的数字相看,似乎并不对的上号。 鸳鸯直言怀疑尤掌柜中饱私囊,静姝只要她按兵不动,且当不知晓便是。 听静姝这样说,尤掌柜一脸冒汗,勉强笑道:“东家这话说的,可真跟千斤重似的呢。不敢说要居功,可是我这些年在千芝堂没功劳也有苦劳吧?我敢当着东家的面起誓,若是有半点瞒天过海的心思,出门立马就被雷给劈死。” 闻言,静姝笑着摆了摆手:“这话言重了,你要是去了,我这铺面还能请谁来管?” 尤掌柜哭丧着脸:“也不是我非要跟您较真,是这些年跟东家相处下来,我还不知晓您的脾气么?我想东家也是知道我的,算不上多能干,可是对您忠心是在的。凭东家这聪慧劲儿,要是个男儿身,早就在朝廷做官了,又何必在这儿做生意呢?” 静姝扯了扯嘴角:“账目你再去好好理一遍,我晚些时候再来过目。” 话到这里,静姝便不再继续往下说。她径自起了身,走到柜台边上,一排排地沿着货架细细看着。 千芝堂是药铺,那自然是做药材生意为主的。这包药材用的纸张也是用的固定的货色,突然看架子旁多了一些花里胡哨的包装纸,静姝的眉头又禁不住蹙起。 她指着一张带有芙蓉样式的纸张问掌柜道:“咱们铺子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漂亮的纸了?也不曾听你报过此事呀。” 第一百八十四章 尘满面(十) 药铺,顾名思义自然是以药材生意为主。从前顾客不管有钱没钱,想的都是抓好药给亲近的人治病,也没什么人会在意包装纸是什么模样。 可是近段时间以来,慢慢有了变化,京师药铺里面包装的纸张越来越花样繁多,甚至有些从西域来的花布货色也占领了许多药房的柜面。 再加上一些见过的、没见过的货色,林林总总竟然多了好多样式。好好的一个药铺,倒是比绸缎铺子更花哨了。 掌柜的探头朝着静姝指着的芙蓉样式纸张看了一眼,脸上的神色也是哭笑不得:“这都是南平王手下的人在京师推出的新款式,中看不中用,轻轻一碰就戳破了。” 静姝好奇,想着南平王现在如此缺钱,连药铺的包装纸都要染指了么?她低头又仔细看了眼,伸手去触摸了下,果然很快就破了一个小洞。 照这样看,这纸包磨碎的粉末是不可能的了,就算是细碎药材只怕也容易缺斤短两。 “这东西如此不堪,怎还能强行在京师推下去?你大可拒绝了便是,何必浪费银两买这玩意?”静姝摇了摇头。 尤掌柜道:“谁说不是呢,我原本也是想回绝了的。哪里晓得,这隔日人家就带着府兵上门来了,我这想起绿柳姑娘就觉得哆嗦,晓得他们心黑着呢,只得照办了。想来东家不至于为这个怪罪我吧?我也是无可奈何。” 静姝面露不悦:“这帮人与民为善没学会,鱼肉百姓倒是学得丁点不差。要我在铺面上,才不管这府兵与否,直接一鞭子抽下去,教训了一顿再说。” 掌柜的双手一拍:“诶哟,我的姑奶奶,这可由不得咱们哟。你看其他铺面上,但凡有说个‘不’字的,哪个不是最后闹到铺面关门收场?南平王要收拾一个人可太容易了,随随便便找个罪责下来,那都是咱们担不起的。” “所以啊,你知道他要价不合理,东西还稀烂,可你却不得不买。这强卖的事情,你要不接招能行么?” 静姝听了不说话,心下只想着,这样子下去,南平王今后要缺了银两,直接找个由头去下面伸手要便是了。天子脚下还敢如此,真是越发的没规矩且胆大包天了。 “别的铺子我不敢说,可咱们千芝堂是有圣上钦赐的匾额在的。你尤掌柜没胆子担着我不怨你,可下回他们要是再来人,你只管把匾额摘下来挡在他们跟前看看。我倒是不信了,朗朗乾坤之下,他们还敢戳了圣上的霉头不是?他们若敢动匾额一根汗毛,看我不直接去御前告他们一状!” 尤掌柜一听连忙道:“说来说去还是我办事不利,东家要罚薪俸还要是骂两句我都认了。只是您说是一回事,办事是另一回事了。要是万一一个不利索,不小心伤着了圣上的钦赐匾额,只怕到时候砍脑袋的人还是我呢。” 静姝摇了摇头,转了语调道:“行了,你的难处我也晓得。不过是心下带气,说几句气话罢了。铺面上的事儿,你还得多用心才行。那账目你好生做着,回头差人送来便是。” 第一百八十五章 尘满面(十一) 屺瞻身体康复,与赵彦明带着一众人马班师回朝。屺瞻在皇帝跟前上表,上书了静姝与其父赵彦明的功绩,表示没有这父女俩相助,此番便不可能击退戎狄人。 皇帝早朝时候大喜,当即便要封赏:“彦明,你说吧,你要朕赏你什么?” 赵彦明谦逊奏启:“精忠报国都是末将等人的职守,实在不敢贪功。此番还是圣上运筹帷幄,臣等这才能决胜于千里之外。” 皇帝笑道:“好!你不居功,但朕还是要赏你。传朕旨意,自今日起,赵彦明加封‘忠勇侯’。” 南平王眯眼瞥了眼赵彦明,想着这老小子如今一把年纪了,倒是也晓得说几句顺溜话来哄皇帝高兴了。 “至于袁霄……”皇帝一面说,一面顿住了。 他那一双眼眸盯着下头跪着的袁霄,又透过他的肩膀看着他身后的南平王,转而淡声道:“袁霄此番功过相抵,便赐赏银百两。” 赏银百两? 原本等着皇帝给袁霄加官进爵的南平王落了空,一时间诧异地抖了抖手。不过他还是朝着袁霄使了个眼色,袁霄赶忙拱手三呼万岁。 屺瞻见状,连忙上前道:“那庆功宴是否也让童将军等人一道同往?” 童石被软禁府中许久,原本皇帝也是拿他做个人质敲打赵家人。如今赵彦明立功归来,倒是也确实没什么理由再关着他了。时间再长,只怕这朝中又该起纷争了。 “好呀,算起来童石也是你们将府好女婿呢。你们这一门呀,可算是我大钺栋梁之材了。”皇帝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声。 “臣等愿为吾皇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赵彦明即刻磕了个响头。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可以散朝了。 一众朝臣陆陆续续退出殿外,赵彦明没走两步,屺瞻快步走了过去。 “赵将军。”屺瞻唤道。 赵彦明跟着行了一礼:“国公还有何指教?” “那个…….府里一切都还好么?”屺瞻有些踟蹰,还是开口问了一声。 屺瞻想着,自个回京师都有两日了,怎么静姝还迟迟没有动静,也没有主动联络的意思。也不晓得她是出什么事儿了,又或是她有别的顾虑? 赵彦明先是一愣,而后回过神来,晓得屺瞻是挂念静姝。他低头轻笑了一声:“一切无碍,还望国公放心。我府里近日有新到的雀舌,国公哪日得闲了,随时可到府上来相看。” “哦,如此甚好。”屺瞻一听有机会登门拜访,一时间又喜上眉梢,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赵彦明拱手作别,便上轿离开了。一路上,他阖着眼眸,心下却想着静姝与屺瞻的事情。 前些时候在荥阳,他与周家老爷子也聊过几句,晓得屺瞻与静姝之间怕是已经有了情意在了。周老爷子还替屺瞻作保,希冀赵彦明能同意静姝与屺瞻的婚事。 赵彦明一贯了解静姝,若是她未开口的事儿,多半还是屺瞻那厢的意思了。仔细论起来,屺瞻乃长公主所出,身份自然矜贵。皇帝又最疼惜这个外甥,有什么好的都想着他。 可也就是离天家太近了,静姝与屺瞻之间也便无形之中有了一道隔膜在。即便他乐见女儿找这么一个如意郎君,恐怕皇帝也不一定会答应此事。 这不仅仅是儿女私情之事,更是会影响到朝局。皇帝本就忌惮赵家,若是再牵扯上屺瞻,只怕…… 赵彦明一面想着,一面跟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一百八十六章 弥彰(一) 吃过中饭,静姝打发了鸳鸯去药铺帮忙点货,自个则拿着一件外套在那儿摆弄着针线。钱氏的衣裳破了,静姝不愿假手于人,想要亲自缝补。 偌大的将军府,要买块新料子做衣裳不难,钱氏却是跟着老太君勤俭惯了的,除了重要的场以外,新衣裳多半都是压箱底的。 这个时候,她就听见院子外头,有人拉着丫鬟在说话。静姝便觉得有些奇怪,这什么事情值得在外头说这样久? 她刚从荥阳回来不久,舟车劳顿的,钱氏怕她累着,特意要人无事不要来打搅静姝。虽然听不仔细这外头的人在说些什么,可是口气上听着似是有些焦急的模样。 静姝走出屋外,只搭上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赵婉身边伺候的丫鬟。 按理说,童石刚解了软禁,赵婉近日应该潜心蛰伏,甚少外出与人交集才是。突然派了丫鬟过来,看着又急切,想来又该是遇着什么事儿了。 “你怎么来了?是你们夫人出什么事了么?”静姝赶忙将那丫鬟让进了屋内。 那丫鬟见了静姝就伸手揩了把额上的汗珠,一副很难开口的样子。末了,还是恭恭敬敬答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夫人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新做了糕点,请您去尝尝呢。” 静姝眼珠子一转圜,晓得这是不方便说话,便道:“好的呀,我是许久没吃婉妹的手艺了。原还等着她送两龛过来给我解解馋呢,原来是等我亲自上门去呢。你回去跟你们夫人说,就说我收拾下便来。” 待得那丫鬟离开,静姝赶忙差人去唤鸳鸯回来。见那丫鬟神色,多半怕是赵婉有什么不好了。 她一颗心又难免跟着揪了起来,难不成南平王又对童石下手了?又或者赵婉有什么不适么?思来想去,静姝心下又有些乱哄哄的。 等带着鸳鸯到了童府,静姝难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地儿,心下越发觉得怪异起来。好好的,到底是什么事情赵婉非得她上门一趟呢? “三姐,你可来了。” 思绪间,赵婉从台阶上下来,盈盈笑着拉住了静姝的手。 静姝反握着赵婉手腕,前前后后都看了一圈,这才放心道:“我道是你身子不好还是旁的什么,这一路上可担着心事呢。如今见你安好,可算松了口气。” 赵婉轻笑一声:“托三姐的福,如今我这身子骨好着呢。只是这些时日不方便出门,想三姐了,便找个由头请你来坐一坐呢。” 静姝拍了拍赵婉手背:“也是该的,我这回京师有些时日了,本也想见见你,看看你们如何了呢。” “自打国公爷在圣上面前进言之后,圣上便有旨意下来给童石解禁了。这些时日,府里倒是难得安稳。这不,今儿个一早,国公爷上门来了一趟,与童石切磋了一番武艺。旁的倒是也没什么,只是…….”赵婉欲言又止,一副有些为难的样子。 第一百八十七章 弥彰(二) “婉妹,不着急,有什么话,进屋再说。”静姝挽住赵婉手臂,两姊妹朝里屋走去。 一进屋,等到丫鬟将门房关上,赵婉眼里的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淌:“三姐…….有些事儿我也实在不晓得应该如何去开口说。只觉得这心里头难过啊,可是这眼泪却又只能往肚里咽。” 静姝忙拿出绢帕细细替她揩泪:“有什么事儿还不好跟三姐说的么?三姐见不着你的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我问二姐姐,她都说你一切安好,原还觉得心下甚是宽慰。如今见你这样,真当叫人心疼得紧。” 赵婉扭过头去,抹了抹眼角,这才瓮声瓮气道:“原来这事情也不该瞒着母亲与你们的,可是若是叫你们晓得了,又怕要替我担心,因而……..” 静姝看了眼赵婉脸色,叹了口气道:“我经得住,你说吧。” “没了……..孩子没了……..”赵婉说完,忍了又忍的眼泪又如雨下。 静姝如雷轰顶,一双手握着赵婉都跟着抖了起来:“你怎么…….” 赵婉哽咽道:“前些时日被软禁,突然有了孩子,也算是我与童石两人莫大的安慰。可是这种时候有孩子,只怕是要招人耳目,因而我都小心万分,处处谨慎打理着。” “可是千算万算,还是没料着着了人家的道了。清早在院里赏花的时候,竟突然被滑石绊倒,那孩子就跟着一滩血没了……..三姐……..我真觉得对不住孩子,也对不住童石呢…….” 说话间赵婉身子又发了软,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差些跌了个踉跄,静姝赶忙去扶住她,含泪道:“婉妹,苦了你了。可到底是谁敢在童府下手?” 赵婉倚靠在静姝肩上,声音渐渐弱了下来:“还能有谁?谁最见不得咱们赵家有旁的支系可仰仗?这孩子是我与童石的希望,毁了孩子就等于在我们心头各自狠狠锤了一下。他们是巴不得童石多受些刺激,知难而退呢。” 静姝狠咬着牙,轻轻拍了拍赵婉背上,心下又恨又心疼。也难怪赵婉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不敢说予娘家听,若是三太太晓得了这事,还指不定要心疼得昏厥过去呢。 就算是这种难过的关口,赵婉也没想着给娘家添麻烦,实在是懂事的叫人心痛。 静姝沙着嗓子道:“婉妹,你便哭上一哭也好。人前不能哭,不好叫暗地里的小人得逞高兴了去。可三姐在呢,你便痛快哭一场吧。人活一世是很苦的,比这世间什么东西都不经摔打,很多东西都是说没就没了的。” “人死如灯灭,孩子没了,你如何哭都不能将他哭转来。如今最要紧的是,你养好身子,只要还活着,就一定还有希望的。上面有三太太,有三叔,下面还有童府这一大家子人,你如今也是顶得一方的当家主母了,哭个两声也便罢了。” 赵婉越听越觉得心中委屈一下都涌了出来,软禁这些时日以来的担惊受怕,还有失去孩子的苦痛都跟着交织在了一块。 她紧紧抱着静姝,狠狠痛哭了起来:“三姐!” 任赵婉如何喃喃自语,静姝只好声应着,姊妹俩那眼泪跟珍珠似的滚个不停。 第一百八十八章 弥彰(三) 这一日,静姝遣了人回府同钱氏交代了一声,说是许久不见赵婉,姊妹俩有很多体己话要说,夜里便不回去了。 实则静姝是心下疼惜赵婉这个妹妹,想着她刚失去孩子不久,忍受了不知道多少苦处。童石这几日常被叫进宫里问话,只怕赵婉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要胡思乱想,因而静姝决定留下陪她两日。 这伤心的事,原本是隐忍在心中,只要伤疤揭开,赵婉便会一直忍受下去。可是这会已经跟静姝交了底,赵婉心里那块石头也跟着落了地,一下也便哭得无所顾忌起来。 哭得累了、倦了,她就笔直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捻着一枚给孩子做的红肚兜,眼圈一周都是哭得红肿的。 静姝给她点了香棍,好让她凝神静气,恢复一些气力。 好在,赵婉到底是将门之女,身上有一股子的硬气在。即便心上再难过,哭过一场发泄过了,脸上很快也便没了失态的神色。 静姝觉得赵婉与以往在家时候不大一样了,似乎是随着这一连串的风波愈发的成熟了一些。这是超乎寻常的毅力和耐力。 美丽又柔弱的躯壳里,仿佛装进了什么摧毁不得的力量。 赵婉放下孩子的肚兜,招呼着一旁的静姝坐下,自嘲道:“三姐,你瞧我,方才哭的不成人样了,都忘记要招呼你了。看看你进门到现在,水都没喝上几口呢。” 静姝在赵婉对面坐下,柔声道:“本来我怕你想不开,现下瞧你这样,倒是我的不是了。你是三太太教导出来的,知书达理是必定的。可你也是我们赵家的女儿,任何事情都不能打倒你。” 赵婉哑声道:“三姐,你是不是觉着我现在心狠了许多?心下装的事儿比以往更多了呢。” 静姝苦笑道:“谁又能比谁强呢?你这不是心狠,是承受了太多不该有的委屈。方才我脑子里一直转的就是你小时候的一些事儿。想想当年你不愿意练字,三太太罚你在院子里面壁思过。你哭个不停,嘴里却是不认错。” “如今你嫁为人妇了,眼泪倒是不愿意在人前挂下了,只是怕是你心里头哭得比谁都躲呢。你晓得你肩上的担子,也晓得分寸,我又能说你什么呢?只盼你早些忘掉烦扰,脸上多现笑容才是。” 赵婉感慨唏嘘:“三姐,你一向是最懂我的。我如今方才懂了一些大太太同祖奶奶的难处来。但凡当了家,那便不是一个人的事儿了。一大家子上上下下的,处处都要打点和维系的,又哪有伤心的功夫呢?” “你这样说,若是被祖奶奶听见了,该是跟着伤心了。”静姝红了眼圈道:“她老人家总说,咱们几个孙女,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宝呀…….” 赵婉笑笑:“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我觉着咱们将门的女儿就是太拔尖了,所以总是要遭受磨砺呢。三姐,你都不怕苦,更何况是我呢?再说了,如今童石又受圣上召见了,好歹是没有性命之忧了,我又还有什么不满的呢?也便放平了心事,继续将日子过下去了。” 听赵婉说出这番通透的话,静姝心下愈发心疼的紧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弥彰(四) 姊妹俩推心置腹聊了一整夜,隔日静姝回到府中便听鸳鸯来报,说是屺瞻遣人送了书信过来,约了静姝出去说话,地点在千芝堂。 前些天静姝还听父亲说,屺瞻要登门来拜访,原想着他该是来府上看雀舌的。哪里晓得突然约她出去见面,这倒是有些出乎静姝意料之外了。 屺瞻为人一贯谨慎小心,如今有这样的安排,恐怕也不会是寻常的事儿。 静姝乘着轿子,一路到了千芝堂附近的明月桥便下来,想着还是走一段路舒口气。从明月桥桥头走起,一路下去都是铺面的门脸,砖石的路面。 这会正是晌午的时候,联排的黑漆漆木门都是半掩不掩的,时不时有小厮从里头探出脸来,张望着看街上是否会有客人登门买货。 有几个瞧着脸面白净的,也就十二三岁半大的孩子,见了静姝都是笑眯眯地笑着,指望着她能上门买些东西。 静姝过了砖石路,很快就拐进了千芝堂所在的大街,这时候她就看见有人在路面上摆了个摊位,在那儿卖着杨梅。那都是用竹篓盛了,一头架在板凳上,另一头架在石栏上。 箩筐里的杨梅仔细瞧了,个个都有龙眼大小,一个个都是乌紫鲜润的样子,看得过路行人口舌生津。 静姝也忍不住掏出荷包,买了一捧过来,再用一张干净的阖眼兜着,一面走一面尝着鲜。绕过一处回廊,是悬满了紫藤蔓的假山,千芝堂就在这假山的背面。 就在灌木附近,静姝看见有人正戴了一顶草帽,帽子低低地扣在鼻梁上,一身寻常玄色长袍的打扮,就这样躺靠在假山旁。 虽然没有露脸,但静姝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身形,眼前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屺瞻了。 静姝瞧了禁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你这是生怕别人认不出你来么?” 屺瞻用折扇把草帽往上一顶,笑嘻嘻地指着自己鼻尖道:“这位小姐还识得我是谁呢?我是从外地进京赶考的秀才,正愁着没钱住客栈呢。也不知道这位小姐是否能好心收留在下呢?” 静姝低头笑道:“收留是没有的,但是要吃杨梅有的是。” 屺瞻伸手接过捻了一颗塞嘴里,结果酸的脸上肌肉都跟着抽搐起来,连连捂着脸颊道:“酸死人了,这八成还没捂熟呢?” 静姝“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方才是故意将发青一些的杨梅递过去的,谁叫屺瞻这小子想要嘴上占便宜呢? 看静姝笑了,屺瞻也禁不住挠着头笑了起来,他晓得是上了静姝的当了。可就算是如此,他也心上乐开了花,博美人一笑也算一件雅事嘛。 静姝道:“你突然把我叫出来是为什么?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屺瞻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周遭,一把甩开折扇挡住面容道:“这还是到千芝堂再说话吧,路上多有不便呢。” “不便那你还在这儿招摇过市干嘛?”静姝小声嘀咕道。 “还不是想早一点看到你嘛……”屺瞻笑眯眯地说道。 可是等了半晌,都没听见静姝有什么回音,待得屺瞻看定了,却瞧见静姝早就朝着千芝堂而去了,独留下一个背身的背影。 屺瞻缓缓叹了口气,怎么好似又表错了情了? 第一百九十章 弥彰(五) 千芝堂内厢。 静姝与屺瞻对视片刻,而后缓缓垂下头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想来国公今日前来,必定是有要紧事了?” “你实在是个太聪明的人,我也不藏着掖着了。以你对赵志清的了解,你认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屺瞻问道。 静姝嘴皮一动,吐出一颗杨梅核,笑道:“他能是什么样的人?好吃懒做,一点苦头都吃不得。要不是夏姨娘当初替他死皮赖脸在工部求得一个差事,只怕是真没地方肯要他。怎么?他这是出什么事儿?想他那脾气外露的样子,料也干不出什么翻天的事儿来,顶多就是趋炎附势小人德行罢了。” “话是这么说,他看起来也的确是个没什么能耐的人。之前庆功宴那回便见识了,胸无点墨,什么都挂脸上呢,也难怪……”屺瞻想想,叹了口气。 静姝见屺瞻脸上一派为难,不禁连声问道:“你还说不藏着掖着,说了这么一会了,还是没说到正题上来。到底是出什么事儿了?竟还值得你这般兴师动众来说道他。” 静姝晓得,屺瞻消息灵通,有些什么风吹草动,他甚至比宫里那些太监还要知道的快。到底是皇帝宠爱的主儿,嘴里听句实情可比寻常人要容易得多了。 更何况屺瞻今日还如此煞有其事的找到千芝堂来,恐怕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事儿了。 “你要是不说,那我回去了,府里头事儿还多着呢。”眼见着屺瞻磨磨唧唧不开口,静姝索性起了身来作势要走。 屺瞻忙追了过去,一把扯住静姝手腕:“诶呀,你急什么,容我想一想再说嘛。有些话要是拿捏的不妥当,说出来不也是吓唬人嘛?” 静姝眼皮一翻:“故弄玄虚。” “得得得,我直接告诉你吧,工部出事儿了。前些时候太庙的柱子塌了,这还不是什么意外,是有人……”屺瞻说着摇了摇头:“据说是有人偷工减料,里面还胆大包天贪墨了一部分银钱。圣上现下明面上没动,实则暗地里已经遣人在调查了。” “什么?!你的意思说说,赵志清这个酒囊饭袋竟然卷进贪墨案去了?还是太庙的案子?”静姝震惊的合不拢嘴,想着赵志清这样的人立不了功也就算了,如今怎么好端端的又给家门惹来麻烦事儿了? 这可真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怎么净是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缠着将军府呢? 屺瞻清了清嗓子,示意静姝坐下说话:“你也别着急,不过就是有人检举了他,如今还没什么实证,也就是那么一说。这事儿若真是他做的,只怕到时候急也没用,一个不小心要是株连九族,只怕是谁都脱不了干系。” 静姝说:“你如今有什么眉目了么?虽然事情如何我并不晓得里间明晰,可也知道那家伙没那样大的能耐。要说他吵架斗殴我相信,说他贪墨,放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所以我不是特意来找你商量这事儿嘛。若这事儿他没做过,那便要想想这事儿被检举的动机在哪儿了。若是对方有备而来,只怕是防不胜防。”屺瞻思忖道。 静姝抿了抿嘴,半晌方才开口道:“多半是有人听信了传闻,以为将军府要和国公府有什么瓜葛了。这会才急着跳出来要给我们安上一个罪责吧?这事儿若是他做的,那也实在不算是个好主意,县主不也是我们将府的媳妇么?难不成要把所有人都拖进去玉石俱焚才算好嘛?” 屺瞻扬了扬眉梢:“若是出来当证人指正,再加上一众皇亲国戚求情,将功抵过又不是不可能。我怎么听说,你那二房兄嫂早就都搬到南平王府去了?如今怕是府里屋子形同虚设呢。” 的确,建安县主与赵启文等人已经搬出去多时了,近日就连二太太都在找由头,说是身子不好,回远在西北的娘家住些时日。 原本静姝只当他们是在府里住不下去,找个借口分家罢了。如今细细想来,倒是一步步丝丝紧扣,早就一个鼻孔出气想了对策了呢。 第一百九十一章 弥彰(六) 静姝回了家中,就将此事先禀明了父亲赵彦明、母亲钱氏,还有大哥赵延定。 几人围坐着一听,都跟着大吃了一惊。谁都知道这太庙的工事最为要紧,但凡出一点纰漏那就是掉脑袋的事儿。 按照静姝从屺瞻那里打探来的消息,只怕是皇帝那边早已经有了些许眉目了,估摸着动手抓人也不过是三五日的功夫。 京师就那么点大的地方,赵志清便是要躲祸患都没处躲去。更何况如今是得罪了天家,若是找不到切实的证据,那真当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区区一个将军府,自然是不能与天家正面叫板的。最怕就是府中什么事儿都不能做,最后又得承受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来。 “我看要不还是叫夏姨娘她们带着志清去乡下避一阵吧,总不至于叫人干坐着等人来抓走吧?”钱氏一时间心慌意料,实在有些六神无主。 “母亲,他怎么可能走?这都到御前的事儿了,他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跑不掉的。谁叫他脑子不中用,着了人家的道了?要我说,让他进牢里吃点苦头也是好的,好歹也能晓得一些是非来。”延定皱着眉头说道。 钱氏转而望向丈夫,忧心忡忡道:“听儿这么一说,我这心里头就更乱了。那到底应该如何是好?咱们这事儿到底要不要跟夏姨娘那厢通个气呢?我实在是拿不定主意了,你给定个话吧。” 赵彦明思忖再三,还是开口道:“姝儿,你不妨说说你的看法。” 静姝道:“逃肯定是不行的了,现下告诉夏姨娘她们又如何?就夏姨娘和杨氏那脾性,你们觉着她们能沉得住气呀?保不齐听了消息之后,直接什么都不管不顾连夜奔命去了,最后替她们受死的不还是咱们府里头上上下下一大家子嘛?” 钱氏叹了口气:“那还能怎么办?” 静姝四处张望望:“咱们家里头这些个家具、摆设,哪一样都是用心张罗的。这家在,东西也就在。家破了,东西又怎么能留得住?如今要说替赵志清脱罪,只怕是比登天还要难了,天晓得他究竟给人留了什么把柄下来。要我说,如今最要紧的是想个法子,找一些实际的证据出来。罪责难免,性命还是要留下的,这样也不怕圣上那里没有交代。” “话是如此,可证据去哪儿找去?仔细论起来,工部咱们这儿可没什么人可找的。便是咱们要了解一个详实的来龙去脉,委实也算是一件难事呢。谁都晓得,工部那是谁的地盘,只怕到时候问得多了,还要惹来非议呢。”延定越想越觉得头疼。 这个赵志清不学无术也就罢了,便算是在外头插科打诨欠下无数银钱,那也就是还款的事儿,大不了家里头人人帮衬一点也便能度过了。 如今他小子竟然还给家中惹来这天大的麻烦事,这实在叫他难以咽下这口气来。延定紧紧攒紧拳头,恨不得当即就跑到二房院里把赵志清揪出来,好好训诫一番。 静姝道:“工部自然是不好直接打听的,只怕是人多口杂,多说多错呢。但是……大哥不是同国子监的曹立山有几分交情么?你是不是可以从他那儿打探个虚实来?” “曹立山?”延定显然没有想到要找这个人。 曹立山是曹氏的养子,曹氏一门在先帝时候曾经久居工部几个管事位置多年。虽说后来被南平王一派的人给挤了下去,但如今这大大小小算起来,多少都有曹氏几个门生在那儿撑着场面。 这些人在工部不受重用,长期被排挤打压,心中的怨愤可想而知。虽说不在紧要的位置上,可要说打探一些贪墨案的消息,总归是稳妥许多的。 到底一个地方共事的,哪儿漏风,哪儿出篓子,还有谁能比他们更清楚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弥彰(七) 就在静姝忙着为赵志清的事情奔走之时,屺瞻却突然收到圣上暗中旨意,要他督办工部贪墨一案,即刻要他捉拿工部有嫌疑的几人下狱。 要说旁人也就算了,可要屺瞻亲自去将军府抓赵志清………. 他要是找借口不去将军府,那便是他对皇帝的忠心有问题,算是姑息养奸,怕还要被怀疑与将军府的人串通一气。 可他要是登门去了将军府,那难免要跟静姝等人碰面,到时候左右看都不是一个可以面对面平静相待的气氛。 再说,要是委托别人去,屺瞻又担心那些人心里没数,到时候胡乱糊弄一通,反而还要给将军府惹来更大的麻烦。 白纸黑字的一张秘密御令在他眼前的案上摆着,要先带人去抓谁,就要用红笔勾出来率先行动起来。 看着上头“赵志清”的名字,屺瞻握着毛笔的手半晌悬在半空中,迟迟落不下去。平日里雷厉风行惯了的人,这会仿若遇到了天大的难事。 按理说,赵彦明刚从荥阳立下大功回来,似乎无论怎么追究都不应当影响到将军府其他人。可是屺瞻在朝为官时间也不短了,他深知只要人还活着,就必定有被人栽赃嫁祸坐实罪名的时候。 若是把赵志清正式下狱了,那么接下来翻案的难度就愈加困难了。他正举棋不定的时候,长公主却突然出现在了公事房中。 长公主虽深居府中,可这外头外迁变化她都了然于心。她知晓儿子倾心赵静姝的事情,可也不愿意儿子为此被圣上责难。 虽然屺瞻是皇帝的外甥,可是说到底,最是无情帝王家。但凡威胁到了皇帝的切身利益,便是亲儿子都要拉出去问斩,更何况是外姓的外甥呢? 眼见着屺瞻迟迟没有回府,她特意找了秦勇过去问话,晓得屺瞻是遇到难处了,这才过来要替他一锤定音。 “若说忠君爱国,只怕是这京师里没有比将军府更为贴切的。若这朝中之人都明辨是非,论怎么暗涌,也轮不到他们家去。可既是事情落了下来,那便是避不开的,你也是逃不掉这件事情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牢里面我会托人打点下,也不至于叫那赵家二房的小公子吃了大苦头去。”长公主直言道。 屺瞻于心不忍:“她最在乎的便是家人,纵使这位哥哥如何不争气,想来她也不愿意见到他身陷囫囵。母亲,我实在没法下这个决定…….” 长公主苦笑:“你若还想静姝平平安安的,那便必然要做这件事情。你站在皇帝舅舅的角度想一想,若是你不做这件事情,他会如何看待你我?甚至他会因为惧怕你与赵静姝的情愫,而将她处死!别人说什么都不要紧,可切记不能圣上认为你是有私心的,要不然到时候累及将军府满门,你又于心何忍?” 说话间,长公主已是从屺瞻手里夺过毛笔,亲自在“赵志清”的名字上画了个大红的圈。屺瞻扭过头去看母亲的眼睛,却没料到她眼中是含了泪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弥彰(八) 都知道李吟秋是长公主,出自帝王之家,最晓得铁面无情的也该是她。可是今时今日,面对着将军府蒙难之前,心软如泥的也是她。 老太君秦赛英还在赶回京师的路上,而将军府便要面临这样大的变故。想着往后这日子,她也是无颜面对老友了。 这名单连夜就递了出去,这办差的分成几组人,而将军府这边由屺瞻亲自登门前去。他是怕换了旁人要与他们为难,他在那儿好歹还能护得将军府一个周全体面。 按照规矩,需得不经通报直接带着圣上盖了玺印的御制上门去拿人。 将军府大门被敲开的时候,一瞬间全府上下都被惊醒,到处都点上了灯火,一众人都到了院子里面待命。 有兵带人去芜荷院里一间间屋子搜查着。一帮人手脚倒是利落,该封的封、该抬的抬,再加上二太太早就不在院中,只有夏姨娘一门人罢了。 因而一切如风卷残叶一般,三下五除二就把二房这边给弄完事儿了。 原本说赵志清涉嫌的是贪墨案,想着定然是私藏了不少好玩意儿在家中。再加上杨氏家里好歹也是富贾,怎么看都能查抄出不少罪证来。 可是一概东西搬到了前院的时候,众人方才发觉,原来夏姨娘这边是穷的叮当响,整个屋里都查不出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来。 有人跟屺瞻报告,说是怀疑还有藏匿,希冀再费一番手脚去重新查抄一次。所谓的重新查抄,那便是要撬开地板、石砖,闹得不行把墙给拆了也是有的。 就算是掘地三尺,又或者对赵家上下人等一概严刑审讯、吊打拷问,总之就是要从这些人嘴里把疑似藏匿的赃物给吐出来才肯罢手。 不远处的静姝面上紧紧绷着,将家人护在身侧,而后透过火炬遥遥望向屺瞻。 她虽然听不清楚此刻他们在说着什么,可是一看跟屺瞻说话之人的神色她也知道,想来那人是在怂恿屺瞻做些什么。 那人眼见着屺瞻没有回应,继续喋喋不休地劝告着。屺瞻的眉头一下拧作一团,低沉声道:“不可!” 屺瞻深知,虽说最终是为了得出一个结果,可是这种行为不可不谓过火。一旦允许这帮人可以这般执行,就好比放了老虎出笼,那便是他国公想要唤都唤不回来的。 这也是此行之前他最担心的事情,更是不能容许发生的事情。可是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人的意料,也不是个人意志可以决定的。 “这到底是将军府,这满门都是栋梁之才,前些时候才刚立了战功,正得过圣上封赏。此番要抓的是赵志清,可与旁人无关。你们若是轻易行事,只怕到时候圣上跟前你们也交代不了。万万不可鲁莽行事,仔细谨慎一些错不了。”屺瞻说道。 不出事情,明面上各自有个交代,屺瞻觉得也便过得去了。这也算是公私分明,也不至于两边都说不过去。 只是偏生抓赵志清的时候,还是闹出了大事来。原本静姝那厢早得了屺瞻消息,知道赵志清牢狱之灾难免,若是能保全性命也是万幸。 因而大房这厢都很看得开,想着到底屺瞻带人上门来,也不至于失了分寸。再说她们也晓得,夏姨娘屋里头真是没什么值当的玩意儿,真要抄家,那也是抄不出什么实质的东西的。 可是偏偏变故还是发生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弥彰(九) 夏姨娘原本是个泼辣护犊子的主儿,一见上门抓人的阵仗,也不禁跟着怕事起来。碰上官兵闯进府搜查、抓人的阵势,早已经吓得腿根发软,只知道闭了眼睛叫菩萨。 千不该万不该的是赵志清,分明知道自个逃不掉了,还是百般哀嚎抵赖,甚至直接躺在地上打滚抗议。 那官兵哪里容得下他胡闹,直接拿了红矛就叉住了赵志清的脖颈,一瞬间便叫他动弹不得。 “诶哟!娘咧就!救命呀!杀人了!杀朝廷命官了!”赵志清尖声惊叫着。 夏姨娘听了胸口一阵发紧,赶忙跑到志清身边痛哭流涕地跪了下来。原本几个官兵不过是想要吓唬吓唬赵志清,他们也晓得屺瞻是什么意思,生怕自己也闹出什么事儿来。 因而他们都是十分谨慎地克制着尺寸,生怕真伤着了赵志清。正是犹犹豫豫,不知道这红茅是继续架着好,还是放开好。 彼时,夏姨娘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子和力气。突然她跟着起了身来,一把推开了一旁的兵,磕磕绊绊的要把儿子从这些人手里救下来。 钱氏、晏氏等人见状大惊,都喊了起来:“姨娘住手!” 静姝与大哥和父亲对了个眼色,直接冲了过去,生怕夏姨娘要闹出什么事端来。若是伤了官兵,到时候只怕是罪加一等,事情更是棘手了。 这个时候有人拦住了静姝的去路,静姝只得回身望了眼屺瞻。屺瞻闭上眼眸,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静姝一把上前搀扶住夏姨娘,低声劝道:“姨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今日先让人把志清哥哥带走,只要他没贪墨过,这事儿便还有转机。我们都会想法子救他的,你且松手。” 夏姨娘满脸涕泪横飞:“说什么风凉话?抓的又不是你儿子,你当然不着急了!今日来的国公不是爱慕你么?怎的,你就不能让他放过我们志清么?你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想他死?还是说你只是想在这儿演一出戏?” “呜呜呜呜…….我知道我在这府里头人微言轻,一个姨娘罢了,二太太她们之外,你们谁又瞧得起我们一门来?说来说去都是巴不得志清滚出去认罪,摘干净了不影响到你们前程才好呢。平时话说得好听,什么一家人齐齐整整。实际上呢?一出事情就急着要把我们志清往外推,这算什么家人呀!呜呜呜呜…….” 夏姨娘直哭得喘不上气来,杨氏连忙上前在另一头扶住,眼泪汪汪地望着静姝道:“三妹,我们平日里也没的罪过你,一向规矩。你就不能在国公爷跟前替我们志清求个情么?为什么非要把他抓走呀?” 原本静姝与屺瞻的事情不过是私下里有人在议论,如今经着夏姨娘和杨氏的嘴巴,一下嚷得全院的人都听见了。静姝到底觉得面上发烫,一下就跟着红了脸来。 “姨娘……”静姝说着摇了摇头,示意她适可而止。 钱氏在旁听了,心下长叹了一声。想着静姝处处维护夏姨娘一门的脸面,可到底人家不识好歹,仍旧是满口的埋怨。好人难做,家人更难做,这也便是实情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弥彰(十) 夏姨娘知道,今日屺瞻是非要抓走志清不可了。她就仗着这还是在将军府里头,一时间血涌上头,突然就做了个冲动的决定。 她“噗通”一声跪到屺瞻跟前,磕头磕的院子里青砖都跟着“咚咚”作响:“国公爷,救救我们志清吧,他是冤枉的呀!” 一看夏姨娘一把抓住了屺瞻的脚腕,还磕头如捣蒜,一旁的护卫都跟着慌了神,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屺瞻仍旧竭力克制的朝着其他人使眼色,要他们不可逾举。 眼见着磕头也无用,夏姨娘又重新扑到赵志清身上,双手紧紧抱着不放,嘴里嚷道:“罪过啊!罪过!你们这帮家伙是要遭天谴的!连老天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原本一旁的官兵看着夏姨娘可怜,也有几分同情在。到了这会见夏姨娘满口诅咒,也禁不住生了气:“你这婆娘真不晓事,我们爷客客气气来带人走,你偏生要来阻拦什么?难不成非得五花大绑了,你才满意啊?” 夏姨娘抱着赵志清不肯撒手,苦苦哀求:“你们行行好,放了我儿吧。我会日日在菩萨跟前烧高香,替你们祷告,保佑你们长命百岁的!官爷,你们行行好吧!” “我们是奉了御命来的,你这人不要不识好歹。”听到夏姨娘胡搅蛮缠,几个官兵都有些哑然失笑了起来。 夏姨娘要护着赵志清,几个官兵不让。如果夏姨娘是媳妇杨氏这般年纪,那几个官兵手劲许也就大了。偏生看着夏姨娘一把年纪了,几个人也不忍心动手太过,只是对着夏姨娘的追打到处躲闪。 这时候夏姨娘早已经哭的失去了理智,满脸涕泪模糊,任静姝等人如何规劝都当听不到。只是一心想要替儿子追打这些官兵,好出一口恶气来。 纠缠之间,有个兵的靴子被夏姨娘扯了下来,他一时间重心不稳,歪歪扭扭就跟着把手里的长茅给甩了出去。 一瞬间,那长茅不偏不倚的落在了赵志清的大腿上。 就听着“诶哟”一声惨叫,赵志清的大腿瞬间就被击穿出了一大滩的血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所有人都惊诧住了,夏姨娘原本急得发红的脸瞬间一片灰白。她浑浊的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地上那摊子儿子身上下来的血渍,整个人如同僵住了一般一动也不动的。 两个官兵见状,多少也有点懊恼,他们要过去帮赵志清清理下伤口。 这个时候夏姨娘不知怎的,突然大叫一声:“住手!” 她颤抖着跪在地上,先是把赵志清的衣服给磨平了,然后又用衣袖一点点擦拭着他脸上溅起的血渍。 然后她紧紧抱着赵志清的脑袋在怀里,低着眉头,脸上也毫无神色可言,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念着什么。 静姝道:“快扶她起来呀!姨娘这样不行的。” 几个官兵一听,连忙过去弯腰要拉夏姨娘一把。夏姨娘一脸憎恶地盯着来人,官兵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时候夏姨娘略胖的身躯跟小山似的倒了下来,一下就惊得官兵大叫了起来。 静姝赶忙上前,伸手在夏姨娘鼻子下一试,此时夏姨娘已是没有了声息。静姝一下就跟着瘫了手脚,跟着往夏姨娘身边一坐。 一瞬间只觉得心里头被塞满了一团团麻一样的东西,堵得身上五脏六腑都难受了起来,真当是哭也哭不出,叫也叫不出。 绿柳走了,如今又是夏姨娘……. 她重活了一世,难道还是无法改变将军府的将来么? 第一百九十六章 弥彰(十一) 抓人闹出这样的动静,是谁都没有料到的。特别是屺瞻亲自带人前来的情况下,竟然还出了人命,这就不得不叫他觉得懊恼和难受了。 夏姨娘的后事,一概都低调地在料理着。事情惊动了圣上,屺瞻要避险因而无法亲自前来。但是本着两家的情意,在无人烟的深夜,长公主还是代屺瞻亲自去了一趟赵家。 实则长公主心下对于夏姨娘之死也觉得十分愧疚,虽说赵家这一遭无论如何都避不过去,可是到底是自个帮屺瞻下的决定,也是她在单子上画了赵府的红圈。 夏姨娘是因此而死,她心下深受着煎熬,因而对着赵姨娘的棺木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彼时,老太君的车马还没到京师,说是中途遇到一点事情耽搁了。此时京师的形式已经很明显,南平王与赵氏的斗争已经跃然纸上。 并非是赵家想要与南平王争一个高低,而是南平王处处要与赵家过不去,非要闹个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地步。 没有人敢把赵姨娘去世,赵志清下狱的消息告之老太君,谁都担心老人家年纪大了,听了消息怕是会担不住。 因祸得福的是,因为赵姨娘之死惹来了朝野非议,因而赵家算是暂时保全了下来。没有人可以不顾人伦道义在这时候多踩赵家老脚,这时候要是谁主动挑头要再从将军府拿走任何的一砖一瓦,那都是与情理不合的。 毕竟皇帝一向对外宣称,自个最重的便是人伦情意。 母亲去世,赵志清的心下多少还是有几分为人子的哀伤在的。反倒是杨氏,心下跟着舒了口气。夏姨娘在世的时候对她处处管束,如今人去了她也多几分自在。 再者,因为此事,赵志清的案子又被圣上责令重审,换得了几分喘息的机会。她晓得静姝等人都在暗中查找对赵志清有利的证据,只要拖上个一段时日,总该是有转机的。 钱氏那厢,自夏姨娘走后便在她房间里插满了香火,这一烧便是整整七七四十九日。烧得烟火漫天,烧得那香火一直飘出了将军府,散漫到了大街上。 虽说夏姨娘与她交情不算深厚,可到底这府里头相处了许多年,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就这样无端端的没了,她心下也是一种说不清楚的难言的钝痛。 有时候恍恍惚惚的,走到夏姨娘的屋前,她好似还能听到夏姨娘那尖声惊叫的声音,再闻到那股子香火的味道,一瞬间就跟掉了魂似的,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来这屋前走一遭。 晏氏劝说钱氏,把夏姨娘这屋子给腾出来,给梅姐儿当书房用。毕竟家里出了事儿,学堂也是很难再去了的,近日都是静姝去请了夫子过来,在家中给梅姐儿授课的。 “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改作他用。人气总归要比鬼气旺,要不然也太过冷清了点。”晏氏劝道。 钱氏原本也不是个固执的人,只是这一次却到底犹豫了。她顿了半晌,方才幽幽开口道:“话是如此,可到底还是留个地方吧。如果这世间真有魂魄,好歹也给她留一个地方,想起来的时候也能回来看看。可怜她在府里的时候也没享过什么福分,如今死了也不能让她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吧?” 晏氏听了只觉得心下一梗,到底也不是滋味,只得点了点头,亦是作不得声。 第一百九十七章 弥彰(十二) 钱氏逐渐感受到了家门的冷清,二太太胡氏跟建安县主也都各自有由头出去了。夏姨娘死了之后,赵志清又在狱中,二房空荡荡的就剩下杨氏和梅姐儿两人了。 晏氏不知怎的,也好似突然有了心事,也不大上门来问长问短了。只不过常往来童府探望赵婉,每次回来却都是愁眉不展的样子。 特别是同哥儿和宏哥儿被媳妇卢氏带出去上学堂,丈夫和儿子又去上早朝的时候,那种寂静的氛围也就更浓厚了。 想着从前院子里人腾欢闹的日子,莫名的钱氏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一个家里被人伺候惯了的人,屋里头坐了一会,还是吃力的按着膝盖起身去了厨房相看。 她特意让厨房的厨子去弄了几只芦花鸡过来,预备要炖一些鸡汤给赵志清送过去吃两口。 钱氏才到了鸡窝旁,作势要去抓鸡,厨房的婆子和小厮便跑了过来:“大太太使不得,让小的们来吧。” 芦花鸡拼了命的涨红了脸,“咯咯”叫着满院子乱跑。静姝恰从外头回来,这会寻钱氏来瞧见院子这一幕,不禁问道:“这是在忙什么呢?” 钱氏呐呐道:“看样子,你志清哥哥是难逃一死了。这些天你大哥和父亲每每从朝中回来,都不大说话的,想来多半是心下也承了事儿了。夏姨娘已经不在了,杨氏也是整日哭哭啼啼的没个魂儿在似的。我便想着,煨一锅鸡汤给他多少喝上一口,算是替夏姨娘,还有老太君帮着送他上路了。” 静姝一听,眼泪一下就涌上了眼眶,到底也是跟着难过:“事情许还有转机呢?我们已经在想法子了,很快就会找到证据,放志清哥哥出来的。” 钱氏看静姝一眼,摇了摇头:“我晓得你这些日子都在外头为他的事情奔忙呢,可是你父亲与大哥都搞不定的事儿,你又可奈何?纵使国公爷有心要帮咱们一把,可那也得言之有物啊……” “你也不必跟着我一块伤心,志清先前也是日子过的糊里糊涂的,这些天牢里怕是也想了个明白了。可怜他晓得为人处世之道晚了些,今后梅姐儿没了父亲又该如何在人前站着?志清这孩子,若是做事之前能先想个三分,便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钱氏说着亦红了眼眶,连忙扭头装作找刀的样子。静姝默契地过去打了个下手,一个抓鸡腿,一个按鸡头,在厨房众人目光下就这般战战兢兢的把一只活蹦乱跳的芦花鸡按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 钱氏亲自伸手去拔鸡脖子上的杂毛,而后闭了眼睛一刀子就割了下去。“噗”的一声,鲜血溅了出来,一瞬间一股子血腥味弥漫在院子里。 那芦花鸡在她们手底下拼命地蹬腿、扇翅膀,慢慢的它就闭上了眼睛,跟着软绵绵的不再动弹。 钱氏把那芦花鸡一把扔到了地上,血迹斑斑的很是扎眼。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缓过劲来,面色苍白,心跳飞速。 实则她是想到了,若是过些日子志清被押到刑场上,多半也是这样两腿一蹬就没命了吧? 钱氏一面想着,一面一声不坑地与静姝一块烫鸡、拔毛,而后还是静姝帮着开肠破肚,将鸡给清理干净了。 鸡肚子里热气腾腾的冒着烟,钱氏闻着味道,有一股畜生粪的味道,胃里紧跟着就一股股翻滚着酸水,真当是想要大吐一场。 可是她还是忍住了,屏住气将鸡接过手,冲洗干净了就放进瓦罐里。在厨子指点下,她往里头放了黄酒、葱、姜等佐料,然后就把瓦罐放到灶头上,就那么用文火慢慢炖着。 这一罐鸡汤,一炖就是两个时辰。钱氏哪儿也没去,就直接坐在板凳上亲自盯着。静姝提醒差不多了,她方才撤了火,将瓦罐闷在灶头上过夜。 第一百九十八章 弥彰(十三) 隔日,钱氏把鸡汤热了,连带着瓦罐一块放进一只竹篮里。她说身子有些不清爽,让静姝代她走一趟地牢,送到赵志清的牢房去。 静姝道:“这鸡汤能不能送进去还两说,若是圣上有令……..” 钱氏咬牙道:“不让送,你便去找国公爷,请他帮忙通融下。就算人救不下来,饭总得让人送一顿进去吧?他若是说一句‘不’字,往后也莫要再来往了。” 钱氏为人,甚少说这样的狠话。想着里子,多半还是伤了心的缘故。静姝脸上哀哀的,一下又跟着涌起了泪来。 她一路拎着竹篮出门,一路上想着,杨氏先前去给赵志清送牢饭都被挡住了。她这一趟去,只怕是也有些难说话呢。 这事儿最后只怕也只能找屺瞻帮忙了,若是今儿个这鸡汤送不进去,只怕是钱氏还另有两说。 静姝才走上桥面,就看见河边一拐一拐走过来的秦勇。说起来静姝自打从荥阳回来之后,已经有日子没见过秦勇了。 荥阳之战,秦勇脚上受了伤,如今瞧他模样,倒是还没康复呢。从前静姝见他在屺瞻身边,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眉眼里是什么都不愁的精神气。 现在眼前这张脸却是胡子拉碴,两边面颊消瘦的凹了进去。秦勇的嘴巴紧紧闭着,似乎还藏了一股子劲。秦勇再见了静姝,却是惊讶的张了张嘴,他显然没料到会在这儿见到她。 彼时,他身上穿了一身铠甲,腰间还挂着一并佩剑。只是因为脚的关系,似乎再也走不出那股子精神气了。 静姝静静地看着秦勇,心下多少涌上一股怜悯。想来他该是刚从成郊京畿大营出来的吧? 秦勇难得笑了声:“三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静姝抬了抬手里篮子:“我母亲炖了一些鸡汤,让我送死牢去,给我那不争气的志清哥哥喝上两口。” 闻言,秦勇脸上的笑意一下就不见了,他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赵志清是钦命要犯,平日里都是严加看管的,又哪是可以随便送饭菜的? 静姝紧走两步,轻声道:“你能否送我进牢房?若是你这边可以通行的话,我也便不必去打搅国公爷了。” 秦勇道:“实则这牢里的饭菜都是有专人负责的,爷又交代过要善待赵志清。因而吃的方面,也不至于太苦了他。难不成贵府觉得他在牢房里头就一定会被苛待么?” 静姝道:“有国公爷照看着,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我母亲,怕他活不久了,便要我过来替她们送个行。说是人总得要吃饱了上路才好,总不至于到了阴间投胎也要做个饿死鬼。” 秦勇没有说话,从静姝手里接过竹篮,往前走着。他的每一步都跨得很大,却因为脚不灵活的关系,总是走不快。 静姝紧赶着追两步,很快也便跟上了。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等快到了地牢,秦勇才问:“近日府上还好么?” 静姝道:“夏姨娘死了你该是知道的,我母亲心里头念着,总觉得难过。再加上眼见着志清哥哥这边束手无策,谁死在她前面都觉得心疼。府里头的事儿,我也便一并帮着操持了。旁的一概都好,劳秦副将挂心了。” 秦勇埋了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倒是情愿从来没这个哥哥,也省得家里出这种糟心事,还徒惹得母亲伤心。只可惜他不争气呀…….”静姝感慨了一声,伸手就要从秦勇手里拿回瓦罐。 秦勇闪了一下:“怎么?东西在我手里你不放心?” “你不是伤还没康复么?我来吧。”静姝道。 秦勇摇了摇头:“跟着爷的人,不知道什么是疼的。就是这里头你不好再进去了,到时候万一追究下来,怕是又要连累你呢。还是我替你送进去吧,你且放心,东西我一定带到。” 静姝那一双眼睛在秦勇脑海中暗暗涌动着,他觉得有一瞬间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只得赶忙转身离开。 第一百九十四章 弥彰(十四) 屺瞻亲自把牢门打开,准备进去给赵志清换药。 谁都知道,赵志清是钦命的要犯。在圣上还没有具体旨意下来之前,不论如何他们都要保证人犯要好好活着。再加上屺瞻的多番嘱咐,因而赵志清在牢里的日子也不算太难捱。 只是他到底有些经不住事儿,自打夏姨娘死在他跟前之后,人便有些不死不活的瘫在那儿,谁问话都不爱搭理一句,就跟活死人似的。 想着多半也就是缄默,不至于出什么事儿,因而这夜里巡逻的人也没躲注意。始料未及的是,赵志清竟然趁着夜里狱不注意的档口,直接拿着脑袋撞墙要寻死。 还好最后被人拉住了,他也不至于即刻便小命呜呼。只是这人脑袋受了伤,每日得清洗伤口,换新药。 地牢关押犯人的走道外响起来回的脚步声,屺瞻没有抬头,继续做着手里的活儿。赵志清呆呆地望着屺瞻,有几次屺瞻都觉得他是想要说些什么的。只是到了最后他仍旧是嘴巴紧闭着,什么都没说出来。 药换好了,屺瞻收拾了医箱准备离开。这时候他突然发现赵志清休息的木板旁放着一个罐子,看样式似乎有几分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哪里见过。 “府里有人来看过你了?”屺瞻好不容易想起,却略有几分诧异。没听人来报说过赵家有人进了地牢的,这瓦罐该是哪里来的? “是大太太托三妹送来的鸡汤。三妹自然进不来,又托了别人……”赵志清呐呐的应了一声。 “她们是不放心你在这儿…….怕是你受苦呢。”屺瞻苦笑一声。 “大太太是老派人,可怜我死了母亲,便照着规矩来给我这个将死之人送行呢。”赵志清说道。 屺瞻手上一抖,手里拿着的药瓶子就跟着不自觉地掉落在了地上。一声清脆的响声登时在地牢里传了开来,瓷片溅射了一地,一股浓烈的药膏味道漫溢了开来。 “国公爷,您没事吧?”狱卒听到动静,赶忙跑过来探头问了一声。 屺瞻掩饰说:“没事,你去找人来收拾下地面。” 趁着狱卒出去的档口,赵志清突然盯住屺瞻的眼睛,说道:“国公爷,请您帮我一个忙。您哪日要是见了我三妹和大太太,烦请通告她们一声,就说是我自个不争气,叫人抓了把柄有苦说不出,劳烦她们惦记了。” “还有我妻杨氏,她是容易掉眼泪的人,性子柔弱,我怕她想不开…….可到底我们还有个女儿呢,让她万望珍重吧。” 屺瞻摇了摇头:“你放心,话我会帮你带到的。” “实则我早就知道,二太太和建安县主她们是蛇鼠一窝,早就跟南平王勾结在一块了。我侥幸在将军府中长大,受老太君和诸位长辈关照这么些年,他们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我也该知道要满足了。” “只是我实在觉得心里头对不住他们……也不希望府里因为我的事情受牵连。只希望国公爷大发善心,一定要保全赵家。” 狱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屺瞻忙吩咐他把地上收拾打扫干净,而后背起药箱头也不回出了门外。 第二百章 弥彰(十五) 出了走廊尽头,屺瞻在门外意外看到了秦勇。屺瞻这会眼里还带着某种五味杂陈的目光,秦勇只消看一眼就知道方才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秦勇赶紧低下头去,怕看着国公会让他觉得尴尬。 屺瞻故意找了话头问:“事儿都办妥了?” 秦勇应了一声:“爷放心,交代的事儿都办好了。” 屺瞻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收拾,眼看着四下无人,要秦勇先出地牢再说话。 两个人走到一处角落里,屺瞻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份信笺给秦勇看。秦勇接过扫了两眼,却见信上写着要秘密处决赵志清,对外却要宣称他是因为突发恶疾去世的。 秦勇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他抬起头面色灰白望着屺瞻:“爷,这是刚来的密旨?” 屺瞻点了点头:“这事儿有些棘手,知道牵连甚广,圣上怕是事情拖延久了要出变故,因而遣了宫里公公送出来这样密旨。” 秦勇哆嗦着嘴唇:“那赵志清是非死不可了?” 屺瞻沉吟半晌,轻声唤了一声:“秦勇……” 只这一声喊,秦勇便立即知道屺瞻是什么意思了。屺瞻这是分明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抗旨不尊了! 秦勇即刻跪了下来:“爷三思!” 他的肩膀颤抖着,心里的激动和难受交织在一块,连带着声音都哽咽了。 屺瞻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拉开,只是简明扼要地说道:“你这会想办法支开其他人,不要让那些多余的人在这里碍事。记住,这么做全是我的指使,你毫不知情。” 秦勇含泪点头:“小的明白!” 秦勇走了之后,屺瞻又踱步返回,跟狱卒说他夜里还会再过来一趟。狱卒好奇张嘴想问,上头究竟要怎么处理赵志清。可是眼看着屺瞻一脸冷若冰霜,什么都不愿意说的样子,只得闭了嘴巴。 到了这日夜里,狱卒早早就守在了门口。屺瞻跳下马,姗姗来迟,伸手就要牢门的钥匙。 狱卒点头哈腰道:“国公爷,还是我带您进去吧。” 屺瞻只干脆的回答了两个字:“不必!” “这会有我审讯犯人,用不着你在了,你可以先拿一吊钱,去弄点酒喝。”屺瞻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串钱,甩到狱卒手里。 狱卒本觉得不太妥当,想着国公在这儿,哪有他走的理儿?犹豫之间,屺瞻狠狠瞪了他一眼,意思是他怎么还在这儿杵着? 狱卒想着这个国公真当是不好伺候,喜怒无常呢。心下抱怨了两声,索性揣着铜板去买酒喝了。不过他也不敢走太快,生怕国公临时又改了主意让他回去。 “还不滚!”屺瞻低声呵斥了一声,那狱卒这才麻利溜走了。 出了门外的时候,狱卒看到屺瞻的马旁边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好像在动来动去的。他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想要看个究竟,一旁站着的秦勇厉声道:“看什么看!” 狱卒吓得一缩脖子,立马就扭头走了。嘴里还不停嘀咕,这主仆两个真都不是好说话的主儿。 第二百零一章 弥彰(十六) 秦勇站在马旁守候着,直到确认狱卒的确已经走远了,这才将一个用麻袋蒙了头的人从马背后头揪了出来。 那人嘴里塞了一整块破布,嘴巴里哼哼唧唧的在嚷着却是说不出话来。他不住地扭动着身体,展示着自己的抗拒和挣扎。 秦勇却是理会都不理会这人的反应,直接拖拉着就把人往地牢里拽。还好那人是蒙着脑袋,眼睛里是看不到地牢里情形的,如果他知道自己到了秘密行刑的地方,就算没事也吓个半死了。 行刑室的大门打开了,屺瞻在门口将人亲自提了进去,整个结结实实的给捆绑在木桩子上。 而后屺瞻上上下下的检查了一遍这人全身,确认此人没有节外生枝的事情,且不能说话之后,这才慎重的让秦勇去地牢门口守着,自个则去了赵志清所在的牢房。 说起来,前番屺瞻来地牢的时候,赵志清便已经猜得到自己命不久矣。因而屺瞻打开地牢大门的时候,赵志清一点也没有诧异的意思。 他从木板床上坐起身来,想着都要死了,也不至于太窝囊,还是得鼓着劲儿才行。因而他将脚上拴着的镣铐放在吊丧,而后人跟着往地上一跳,整个动作看起来带了几分敏捷。 赵志清对屺瞻道:“我知道该是要走了。” 两个人在地牢的走道上一前一后走着,赵志清腿上的链子拖着稀里哗啦作响,在走廊里形成一种奇怪的回音。 出人意料的是,屺瞻没有将赵志清带到行刑室,而是另一处隐秘的房间里。等到赵志清进去之后,屺瞻将门给拴上。 到了这会,赵志清心里头难免跟着泛起了嘀咕,想着难道是府里头说服了国公,专程来这儿见他最后一眼呢?来的是妻子杨氏和孩子梅姐儿,又或者是其他人? 想到这些,赵志清的心就跟着砰砰狂跳起来。虽然从前跟杨氏感情不算多好,但到了这会,他心里最挂念的人却到底还是她与孩子了。 屺瞻在找志清对面站着,脸上的神色却很是严肃,看不出丝毫的波动。他突然从袖中摸出一把钥匙,扔到赵志清身前。 赵志清下意识地接住那把钥匙,只是一时间有些错愕地望着屺瞻:“这……” “开了你脚上的镣铐。”屺瞻轻声说道。 赵志清不敢耽搁,赶快将脚上沉重的镣铐给打开了。就那一瞬间,他骤然觉得脚上轻飘飘的,好似可以随时行走于云端一般的轻巧。 如果不是想着一会他的死期就要到了,那么这会真应该开怀笑一笑的。 屺瞻的眼睛盯着赵志清打量着,而后弯腰从桌板后头拿出一套折叠的齐整的长袍,拍在赵志清面前,示意他换上。 赵志清不解,用眼睛表示了自己的疑问。 屺瞻压着声道:“马上换了。” 刹那间,赵志清惊诧的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再蠢钝也晓得,张屺瞻将他带到这一出秘密的屋子里,又让他换这一身衣服,自然很快就反应过来屺瞻到底想干什么。 只是赵志清还是觉得不解,张屺瞻明明是处置他的人,如果就这么放他跑了,难道就凭着国公的身份可以不被圣上责难么? “我这人混账了大半辈子,死都要死了,不好再害人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就算逃,还能逃到哪儿去呢?算了…….” 第二百零二章 弥彰(十七) 屺瞻直言道:“跟你没关系,我只是在替静姝做这件事。” 赵志清苦笑着摇了摇头:“想我对这个三妹也并不怎么好,没料着到最后,为我到处奔走的人却是她。只是她这样是陷你于危险之中了,你不会觉得怕么?” 见赵志清如此,屺瞻多少觉得有几分不耐烦了,不禁皱起眉头道:“你们将军府的人,有几个是像你这般做事拖拖拉拉的?我再最后跟你说一遍,你现在马上从这里出去,有一匹马在外头等着你,你可以直接离开不会遇到任何人。但是过了这个时候,你是不是还能全身而退,我就不能跟你保证了。” 话已至此,赵志清只好闭嘴不说什么。他尽量加快速度换上那身长袍,手上哆嗦着还有些穿不进袖子里,但这也不妨碍他手里的动作没停下来。 待得袍子穿好了,他郑重朝着屺瞻作揖一拜:“国公爷今日大恩,志清没齿难忘。” 屺瞻转开眼睛不去看他,装作没有看到赵志清拜谢的样子,一叠声催促道:“赶紧走,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 赵志清再三拜谢:“高山流水,后会有期。” 屺瞻摆了摆手,冷声道:“最好别再让我看到你,这样的事情我不可能再做第二次。” 赵志清连忙转头出门,屺瞻提醒了一声:“出城的通行令在长袍内袋里。” 赵志清拍了拍胸口,表示自己知道了,转身便出了房间外。 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远离了这里,终究一下恢复了夜色的平静。屺瞻就像跋山涉水翻越了一座高山,此刻浑身疲软地靠在墙上,阖了眼眸,半晌没有再动一下。 约莫过了一会,他听到外头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这才开了门出去看了眼。来的是事先接到命令来行刑的刽子手。 屺瞻将他们带到行刑的地方,这会要杀的人已经绑在柱子上,杀人的铡刀也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准备就绪,都不需要刽子手做什么费力的事情,这让他们相当满意。 其中一个刽子手恶作剧似的踹了犯人一脚,笑嘻嘻道:“头上套着麻袋干嘛?” 屺瞻冷声道:“这人胆小,怕是见了你们要吓破胆,索性给套上了。” 蒙着麻袋的人一听,连忙扭动着身体,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刽子手大笑了起来:“瞧瞧,这家伙还不领爷你的情呢。” 屺瞻挥了挥手,转过身去,表示刽子手可以用刑了。两个刽子手快速扑了上去,解开帮人的麻绳,然后一个,一个拉脚,很利索的就把那人拉到铡刀下面去了。 就听着“咔嚓”一声,屺瞻身后已经完事儿了,地上一摊子鲜血淋漓,十分触目惊心。 刽子手眼见着屺瞻面色发白,脸上抽搐着,有些同情道:“爷您是头一次看,也没什么的。等来日习惯了,也就好了。” 屺瞻心有余悸,一时间也说不出旁的话来,只是连连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隔了几日,南平王府传来消息,说是那管家不知怎么的,说是在城郊办事,意外见到了侄子的脑袋被野狗啃食,一瞬间就跟着昏厥了过去。等到他被抬回南平王府的时候,好不容易给救活了,醒过来却是一脸痴笑,人人都说这管家是受了刺激,得了失心疯了。 等到官府得到消息派人去乱葬岗的时候,早就一切被野狗啃食干净,连片骨头渣都不剩,要想得知给原委来都无从查起了。 而同样披麻戴孝挂了白灯的将军府,也是一片呜咽声,京师传闻都说是皇帝照顾将军府的颜面,没有公开处刑赵志清,因而他是被暗中行刑正法了。 将军府门前看起来一片压抑沉寂,阴云阵阵,京师许多人都告诫小孩不许去那一带玩儿,怕是夜里还得做恶梦。 第二百零三章 弥彰(十八) 赵志清被处决的消息传出以后,国子监的曹立山说服了家中几位曹氏长辈,联合工部其他几位不受重用,长期被南平王一派打压的大人们一道奏请皇帝,要求彻查贪墨一案。 跟奏疏一块到达皇帝御前的,还有一本记录详尽的账簿。上面写的是工部工事的每一分支出情况,这与先前工部尚书交给皇帝的那一份是有出入的。 这账簿原来暗中被屺瞻所得,几经查实之后,他方才转交给曹立山等人手中,借着他们的手将工部的窟窿给彻底捅了出来。 原本这事情皇帝知道有蹊跷,但是奈何南平王又找了皇室的几位叔伯宗亲要求严办太庙贪墨一案。一下子牵扯上了宗亲,这便不得不叫皇帝多一份思量和顾忌。 曹氏的上表在早朝一公开,即刻满朝哗然。 “这是诬陷!这是要祸害忠臣啊陛下!”南平王激动地喊了两声,又朝着其他人使了个眼色。 一时间朝堂之上跪了一地的大臣,满嘴含着要求皇帝明鉴。 皇帝手扶着额头,头疼得要紧,只得宣布暂行退朝,改日再议。 通往内殿的道上,照着皇帝的喜好密密栽种了一圈又一圈的紫竹。原是长势正好的时节,却不料一路上都是脱落的焦叶。 皇帝与屺瞻一前一后走着,靴子一踏上叶子,就跟着发出窸窸窣窣的清脆碎声。等到了内殿的屋内,早已经有太监准备了两盅热茶端了上来。 皇帝倚在靠垫上,扭头对屺瞻道:“喝茶。” 屺瞻谢过圣恩,而后低头抿了口热水。 皇帝没有抬头去看他,不过捧起了热茶,捂了捂手,深深地舒了口气,这才拿起茶水啜了一口。 这时候,他瞧见屺瞻仍旧恭敬的站在边上,挥手示意他近身上前,在自个身边坐着。 桌案上摆着一部翻得起了毛边的道经,一旁的博山炉里积满了香灰,上头插着一把今早燃尽的香棍。 “太子…….”沉吟良久,皇帝突然说了一声,却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 “是,臣恭听圣上教诲。”屺瞻拱手道。 “前些时日去抽查太子的功课,进益全无,简直一塌糊涂。问他都跟太傅学了什么,一问三不知,真当是把朕给气得够呛。” “这东宫稀里糊涂气煞人也就罢了,前朝还有这么一摊子烂事,这把龙椅坐的真当是如坐针毡啊…….”皇帝顿了一顿,微微叹了口气。 这何尝不是皇帝的肺腑之言?屺瞻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可是也不敢僭越了身份。到底君臣有别,有些话听过也便算了。 ”太子仁德聪慧,自有气度在,臣等景仰。如今到底还年轻,心不定也是常有的事儿。待得大婚之后,想来能叫心性稳定一些吧?”屺瞻说的都是客套话。 皇帝点了点头:“只可惜,他身边都是没几个有本事的。大都是溜须拍马的玩意儿,见不得几分真来。朕前些日子还听说,南平王送了几样石雕过去,太子爱不释手。要朕说,这石雕再好,还是功课要紧。总不至于为了几块石头,玩物丧志吧?若是如此,将来又何堪大任?屺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第二百零四章 弥彰(十九) 屺瞻连忙起身,对着皇帝作揖一拜:“圣上圣明,有您看着呢,东宫出不了什么岔子的。” 皇帝转过身来,点着屺瞻:“你呀你,朕同你推心置腹多少句,你就拿那些对外人的腔调对着舅舅。这像话么?” 屺瞻笑了笑:“臣知罪。” “罢了罢了,我也是实在无人可说,就那么唠叨上两句。太子近日功课不佳,我看英儿倒是进步不小。前些时候他老师还特意来说,英儿论治世,颇有几分见地呢。”皇帝捻着胡须,若有所思道。 英儿是四皇子,原是不受宠的淑妃所出。虽说母妃不得宠,但到底天资过人,因而皇帝很喜欢这个儿子。甚至有几次私下说,这孩子是跟他最为相像的。 然而太子到底是皇后所出,又有国舅一脉的皇亲支持,还有南平王的鼎力相助,咋朝中的局面几乎是悍然不可动的。 皇帝突然提起四皇子之事,多少让屺瞻不敢怠慢。国储之事干系重大,屺瞻实在不敢怠慢,只得应声道:“皇子们个个都很拔尖,各有各的好呢。四皇子自是聪明,论事上有过人之处,自也是蒙受了圣上恩泽的缘故。” 皇帝哈哈笑了笑:“等过些日子,让太子和四皇子一块比划比划文采,我倒是要看看这俩孩子谁更出众一些。” 屺瞻拱手:“圣上圣明。” “我叫你亲手处决了赵志清,想来赵家的人对你颇有些怨言吧?你会不会心下也有埋怨朕,觉得朕太过无情?”皇帝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臣不敢有此不忠之心,只觉得圣上交代的差事,一定尽心竭力给办好了。”屺瞻拱手道。 “其实我也年轻过,知道喜欢一个姑娘是什么滋味。那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连天边的星月也想摘下来给她……”皇帝似是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言道。 屺瞻心下一惊,忙道:“臣……”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急着回话:“我同你说这些,并不是因为君臣,而是因为咱们俩是嫡亲的甥舅。现在我是作为一个舅舅,同你讲这些话的,你听好了。” “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你的目光应该放的更远一些。有些人看着虽好,到底不过是镜花水月,不必太放在心上。赵家这事儿我为什么交给你来办?就是要看看你的魄力,你的决断。荥阳这一趟,你虽然获胜归来,可是也叫人看到了你的短处……” “你且要记住,你是成大事的人,不可以让人抓着了把柄,处处得以擎制你。今日你还可以在朝堂上做一个闲散国公,明儿个就不一定能空闲的下来了。许多事儿要趁早打算,而不是凭着一时冲动胡乱折腾。你今儿个回府去,再好好想一想我说的话。” “还有,记得帮我问候长姐,就说宫里花开的正好,叫她不妨进宫来陪朕和太后赏赏花。长姐如今进宫的次数是越发的少了,太后想念,我也挂念呢。”皇帝笑着呷了口茶水,缓缓说道。 第二百零五章 今夕何夕(一) 两辆马车停在了变得有些陌生的将军府大门前。马车的帘子掀开来,从里头探出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 “老祖宗,咱们到了。”杨嬷嬷一面说着,一面扶着老太君下了马车。 老太君捶了捶腿,慢慢跨着下来。到底这一路从清山赶回,颠簸太久了。突然站在地面上,有些恍恍惚惚的不说,还觉得腿脚发麻。 脚底板就更别提了,好像有无数细细密密的小针不停扎着。老太君皱了皱眉头,想着到底是年纪大了,经不住舟车劳顿呢。 几个小厮赶忙七手八脚帮着把老太君的行李给卸了下来。杨嬷嬷从怀里掏出钱袋,给马夫算工钱,还额外多给了一些茶水钱。 马夫得了一袋子铜板,自然十分拱形,只是牵着马,跟老太君道别道:“您要是没什么别的事儿,我这就走了啊。” 老太君挥了挥手:“走吧,要走赶紧走,再晚了还不晓得这京师是什么天儿了呢。” 杨嬷嬷抬头看了眼赵府大门,不禁感慨道:“咱们这一走就是一年半载的,看这府邸的模样还觉得带了几分陌生呢。” 有小厮也在身后嘀咕道:“可不是嘛,才多久不见呢,怎么看起来都破了?” 老太君站着不动,心下叹了口气,想着:这么多事儿,府里怎么能不破? 往年府里头的大门都是要好好上漆刷一遍的,得要老远就能照出人影子那种。如今这斑驳的像是从坟头里挖出的棺材板,门上的虎头铜环都跟着生锈了。 门框上头好像还贴了什么纸,看样子多半是钱氏从庙里请来的平安符了。瞧这纸在风里抖着的样子,只怕是暗地里也晓得这府里头不太平呢。 墙头上有一株没来得及铲除的杂草,将瓦楞的一部分给挤得歪歪斜斜的,仿佛只要这会有人轻轻在墙上推一把,好像就能立刻让这面墙倒塌似的。 老太君长长的舒了口气,知道这会在家中等着她的是什么了。她想来想去,都觉得这大概就是命了,命中注定的事儿,那是跑也跑不掉的。 杨嬷嬷绕过满地的行李,走到台阶上敲门。起先半天没有动静,老太君还想着是不是这会家中无人。 不待多想,那门突然就打开了,探出一个丫鬟的脑袋。那人一看老太君和她身后的小厮,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是失声尖叫起来:“大太太!大太太!老太君回来了!” 大门彻底打开了,晏氏搀着钱氏从屋里慢慢走了出来。钱氏的脸上也不知道是浮肿还是胖的,一双眼睛嵌在那堆皮肉里,眼神浑浊不清,全然不见当家主母的风采。 钱氏的眼珠子缓缓在一行人身上转动着,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老太君喊了一声:“是我呀,我回来了。” 钱氏似是不置信一般,努力把眼睛睁开:“是老祖宗么?” 而后她猛然甩开晏氏的手,慌忙上前抓着老太君的胳膊:“天呐!真是老祖宗回来了!” 钱氏激动的打着转,老太君却发现她有一条腿跛了,走动的时候身子看起来一倾一倾的。老太君十分诧异,自个才离开家这么一些时候,怎么这个大媳妇就变成这副光景了?这是到底遭了多大的罪了? 第二百零六章 今夕何夕(二) 老太君跨进府里,慢慢的几乎像梦游一样一步步走着。只是钱氏步履蹒跚,好像走着随时都会跌倒一般。 “有什么事儿别自己一个人心里头担着,有彦明,还有我在,天大的事儿总有人一起扛的。”老太君缓缓说道。 钱氏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凄凄喊出一句:“老祖宗!” 老太君赶忙也跟着蹲下身去,手扶住钱氏:“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你们照实跟我说了吧,府里头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老太君看了看钱氏和晏氏的神情,幽幽问道。 钱氏已经激动的有些说不出声来,晏氏叹了口气道:“原想着您刚回来,也不该说这些伤心事。您刚到家里,总得先喝口热茶再说……” ”你们也不必瞒我了,这回京师路上风言风语的,我也不是什么都听不到。我心里头早就觉得七上八下的,也想着家里可能是出事儿了,紧赶慢赶的,总归回来还是晚了一些。我如今也是八十来岁的人了,这世道也没什么事情可以吓着我的了。有什么,你们便直接跟我说就是了。”老太君说道。 钱氏与晏氏互相望了一眼,最后还是摇着头道:“罢了罢了,还是我自个亲自来说吧。” 于是钱氏将胡氏一房与夏姨娘的纷争一点点道出,又说了赵志清惹了太庙的贪墨案,夏姨娘在抄家之时意外亡故,赵志清又被处决的事情。 后来杨氏和梅姐儿不知为何,突然在半夜的时候悄悄离开了将军府。外头都传言说,杨氏是勾搭了外人,眼见着将军府没依靠了便带着孩子跑了。 钱氏不肯相信这些说辞,便去了杨氏兄嫂处探个究竟。哪里晓得,对方言谈举止粗鲁,甚至还动手推了钱氏一把,使其脚上受了伤,因而才跛了脚。 想着到底跟杨氏是亲家,再加上赵志清的事情,钱氏一直觉得心有愧疚。因而这事情钱氏宁愿独自承受,也不要赵彦明去找杨家的麻烦。 钱氏一边说,一边眼泪哗哗留下来,想着府里头一夜之间少了这么些人,实在觉得心下愧疚。这后边的话,也就有些泣不成声了。 老太君与钱氏两人抱头一通大哭,过了好一会,两个人都觉得心里头好受一些了,这才相互搀扶着进了敞厅去坐。 才刚坐下不久,说是卢氏带着同哥儿还有宏哥儿来了。老太君又忙起身,要到外头去看两个孩子。 钱氏和晏氏也跟了过去,眼见着老太君一把就将两个孙儿搂在怀里,一会是摸脸,一会是摸手,一会又要摸头,真当恨不得每个人都脸上咬块肉下来,在嘴里含着。 老太君一边爱怜地抚摸着,一边念叨说:“都长高了,才多久不见呢,都快比你们娘亲高了呢。我看再过些时日,你们娘亲都要够不着你们的脑袋了。” 轮着跟孩子们念叨够了,老太君抬起头来,前后看了一圈,忽然面色有些发白:“静姝呢?怎么没瞧见她在?” “静姝好好的,在千芝堂铺面上忙着呢。这些天,家里头里里外外全靠着她帮衬呢。”晏氏忙说道。 第二百零七章 今夕何夕(三) 老太太到了府里头,要人先把夏姨娘和赵志清的牌位请出来,又招呼了全府的人,上上下下跟着上了柱香,哭了一场。 杨嬷嬷先带着其他丫鬟回屋里去收拾床铺,老太君便在边上坐着,喝着钱氏亲手泡的茶水,时不时捶一捶小腿。 钱氏和晏氏低着头,各自思虑着什么,时不时朝着老太君瞥上一眼,欲言又止。但是她们也有一种默契,那就是尽量避开二房的事儿,省得又惹老太君伤心。 老太君手里拿了白铜水烟袋,钱氏帮着装烟丝,搓纸媒子。就听着“噗”的一声,火苗吹着了,老太君连着吸了好几口烟气。 “怎么光看着我抽水烟,你们也吃茶呀。”老太君用烟杆点着两个媳妇眼前的茶碗说道。 “倒是对不住您老人家,如今府里头也没剩下多少银钱来,静姝铺子里的收益多半上缴了朝廷,说是要替圣上分忧。咱们现在只喝得起那点茶末了,也不晓得您喝不喝得惯。”钱氏心不在焉说道。 老太君将水烟抽的差不多了,就从袖子里掏出一抹帕子,将烟袋上上下下擦了一遍,这才搁在一旁的茶几上,两眼定定的望住了钱氏。 “婉儿嫁了童石的事情你们是说过了,可是她们被禁足在童府,又失去了孩子的事情也不必瞒我。这孩子也是命苦,好不容易盼得一个如意郎君,又被圣上忌惮,进退也是难着呢。还有静姝,跟国公在荥阳的种种我也晓得了,更是不容易的。照着圣上的心性,多半也是没惹得好果子吃呢。”老太君淡声说道。 晏氏手一抖,茶碗里的茶水差些洒了大半出来:“老祖宗都知道了……“ “这又是哪个多嘴的在您跟前说三道四了?要让我揪出来,必得家法伺候!”钱氏两眼发直说道。 老太君垂了眼皮,沉吟半晌:“罢了,不用去细究这些。你们在府里撑着这些日子,怕也是日日煎熬,谁又能好过呢?” 晏氏哆嗦着把茶水放回到茶几上,将身上衣裳皱起的褶皱拍平了,低声道:“我们也不是故意要瞒着您,也是觉着事情太多,您刚回来也不好多提。” 老太君反过来抓着晏氏的手摇了摇:“傻孩子,这都是一家人,还能说两家话不成?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同我讲的?说起来,这外头风风雨雨该是我替你们担着的。结果呢,我躲在清山是清净了,你们倒是受了苦处了。咱们赵家的女儿那都是好样的,只是吃的苦头也比寻常娇生惯养的女儿家要多些呢。将门就是是非之地,也没法子,谁让咱们扎根在这京师里头呢。” 钱氏双手捂着脸,半天才挪开:“如今圣上对静姝与国公的事儿十分反感,朝中议事的时候,没由来就斥责了夫君一通。我真是怕,怕哪一日龙颜大怒,不是牵扯了夫君儿子,就是把静姝给搭进去了。夏姨娘和志清这一死,我这心里都是凉飕飕的,真不知道哪一天又有大祸临头了。” 第二百零八章 今夕何夕(四) 老太君沉吟一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情真要找上门来,那不是想跑就能跑得掉的。既来之则安之,你们也不必过度忧思,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坎儿一块迈过去就是了。人在做,天在看,咱们赵家精忠报国这么些年,何曾存过私心?更何况身正不怕影子斜,奸佞再狂妄,那也不过是跳梁的蚂蚱,一脚踩下去也便没气儿了。” 钱氏幽幽说道:“哪日日子好了,我看还得把夏姨娘的棺木起了,托人专门南下一趟,葬到她家乡爹娘的坟头附近才好。听说她父母死得早,这才后来被人卖到了青楼去卖艺。照着规矩,她与志清不能埋一块,又不能进祖坟,这也是孤零零的可怜人啊。” 晏氏忙阻止道:“这可万万使不得。我知道,大太太是善心,可怜夏姨娘的遭遇,我们瞧了也是心下不忍。可是夏姨娘已经进了咱们府里了,生是赵家的人,死也是赵家的鬼。大太太这件事情上,可不好犯糊涂的。再说了,这事儿说起来到底还是二房的事。虽然二太太已经走了不管事了,可是到底还是要跟她们商量过的吧?” 晏氏为人总算宽厚,这么说多半也是出于礼仪考虑,钱氏倒也不觉得她是存了旁的心思。 还是老太君双手一拍:“得了,这事儿就照着长媳说的办吧。到底这家里现在是你主事,你若是觉得好,也便那么办了就是。若是旁人要起什么风言风语,就让他们去。到时候给夏姨娘换一副好的棺木,再去她家乡坟地上也打点下,请个守坟人。虽然于规矩不合,但是情义上到底也不能亏待了人家。到底是死在府里头的,已经够委屈的了。” 晏氏长长的叹了口气:“她家里头那边怕是没人了,听说祖宅都不在了。这要打点起来,前前后后也不少事儿呢。也得找几个伶俐的人去办事才行,要不然就照着那些村头地痞的作派,只怕是坟修好了也得给你背地里使坏呢。” 钱氏点头道:“亏得三太太提醒,我倒是忘了这一层事儿了。这事情看来还得从府里挑几个小厮过去才成,外头的人怕是不顶事。” 老太君点了点头:“也算是护她最后一程了。” 想起夏姨娘那张蜡黄的面孔,整日低眉顺目的讨生活,又想到她唯一的儿子也跟着去了,老太君一时间又难免百感交集起来。 “老祖宗,大太太,三太太,三小姐回来了。”突然有婢女从外头掀帘而入,禀报道。 不等婢女说完,静姝已经从外头进来了:“祖奶奶回来了,怎么不差人来我铺面上通禀一声的?” 钱氏迎了上去,拍了拍静姝手道:“是为娘疏忽了。” 静姝盈盈笑着上前,凝视着老太君行了一礼道:“祖奶奶安好。” 老太君起先微微阖着眼眸,屏息凝神。而后她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微聚在静姝身上:“总算回来了,快过来让我瞧瞧。” 老太君一面说,一面抓着静姝的手,上上下下的看着,仿佛先前从不认得孙女似的。 静姝亦是含着笑,眉梢微微一扬,眼睛亮得异样,好像刹那间能把眼前这人五脏六腑都给看透了一般。 老太君被静姝看的直低下头去,似乎是有些不自在。她轻声咳嗽了一声:“这舟车劳顿的确有些身子乏了,我先回屋去歇一歇。彦明和延定若是下朝回来了,我再来瞧一眼。” 第二百零九章 今夕何夕(五) 这一日夜里,静姝睡得很不安稳,胸前胸后都跟着出了成片的汗水。她不停的做梦,梦里反反复复的都是前世的事情。 有时候是她在大殿之上向皇帝喊冤,有时候是有人来禀报说是赵彦明死在了关外。也有被欺负死的绿柳,满脸是血的夏姨娘等等。前世和现在的记忆混杂在一块,轮流在脑子里轮番转着,缠得她心擂如鼓,胸口都透不过气来。 静姝不得不在大半夜的时候爬起来,倚在床沿边上,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她难免想着,自己重生在这世上已经有一阵子了,如今夜里总是梦见故去的人,是不是代表着她所剩的时日无多了? 她又想起白日里见到的“老太君”,更是觉得有种说不清楚的奇怪心绪在暗涌着。就这样睁眼撑到了天亮,她还是决定去老太君屋里看看。 那厢老太君屋里,这个时候正在床上歇着还没起来。突然听到屋外有动静,料着是杨嬷嬷端安神的药进来了。 “把药放桌上吧,我晚些再用。”老太君开口道。 半晌,也没听见人出去的动静,她索性起身来,这一下就看到了盈盈笑着的静姝。她未有料到静姝会在这个时候来,一下就有些语无伦次了起来:“这个……这个不是杨嬷嬷来送就好了。你怎么还专门来这一趟,没有必要的。” 静姝把药罐放在边上,抬头笑道:“祖母是身子哪里不舒服了,怎么才回来又吃药?要么我叫大夫来看看,好不好?” 老太君清了清嗓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什么东西进嘴里都没味儿,夜里睡得又浅,难免精神头差一些。就吃一些安神的药便好,不用惊动外面的。” “您这本来就有些脾虚,吃东西是要格外注意些。不能总是私下里有些小毛病,又吧愿意跟家里人讲,最后苦的还是你自己。”静姝轻声道。 脾虚…… 这还是去清山时候才晓得的毛病,只有她和杨嬷嬷知道,也未有告诉第三人。这静姝又是从哪里晓得的? 老太君心下一时起了疑,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她想了想,又笑道:“瞧瞧,才多久不见你,发觉你比你母亲更能说道了。” 静姝“嗤”的一声笑,将药罐的药汁倒入茶碗里:“既然是安神的药,那便趁热吃了才好。凉了药效就不好了,又得劳杨嬷嬷多跑一趟呢。她本身就有老寒腿的毛病,也不消去折腾她了。” 老太君也没有转头去看静姝,不过接过茶碗,闭着眼睛咕咚几口把药给喝完了,连声道:“真苦啊。” 静姝笑笑:“不是您从前常劝着几个孩子说的嘛,良药苦口。” 祖孙两个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边上,两个人相对坐着,说一些不相关的闲话。老太君两只手平放在床榻上,她的手指修长,皮色黄中透白,指甲全都修剪的齐齐整整的。 只是她的右手,指尖似时不时的就摩擦着被褥,好像有些闲不住,就是找些小事消磨。 静姝又从旁边壶里拿了凉水过来:“说了这么一会了,该是渴了吧?这水凉快,你喜欢喝的。” 老太君没顾着多想,接过凉水又喝了两口。等到喝完了,一琢磨这话有些不对劲,一下就抬起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静姝。 “你刚才在说什么?!” 静姝凝视着老太君,一字字道:“你从前就不听母亲劝,私下里总爱喝凉水。喝了一两次闹肚子也不管,脾气倔着呢。后来就专门躲在祖奶奶的屋里,偷着喝凉水……”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老太君突然从床上一骨碌爬起,压着声质问道。 第二百一十章 今夕何夕(六) “这话本该是我来问你的,你这副身子里头,又是谁占了位置?”静姝眯起眼眸,凝视着老太君道:“我的孙女,本也像你一样贪凉呢…….” 听罢,老太君如雷轰顶,一双手索索地抖了起来:“你…….你是……” 话还没说完,老太君整个人就发了软,摇摇晃晃的用手撑在床沿边上。静姝从她的神色判断,怕是有异样,眼疾手快给扶住了。尽管如此,老太君倒下去的时候,还是把静姝带了个踉跄。 静姝到底沉得住气,再加上通晓医理,因而当即用劲掐住老太君的人中和虎口。然后又去一旁找了一瓢冷水过来,洒在老太君的脸上。 半晌,老太君叹了一口长长的气,这才悠悠地醒了过来。她人一醒,定神看了眼眼前这个赵静姝,一时间百感交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躺在地上泪如泉涌。 静姝半抬半拖将她弄到床上躺着:“从前觉得你与我相像,沉得住气,怎么才说了没两句就这样了?到底是花儿一样的人,到这具老胳膊老腿的身躯里,还是委屈你了。” 老太君望着静姝点了点头,仍旧说不出话。眼睛里的眼泪就跟珍珠似的滚落个不停。 “你要哭便哭一阵,前世你在去荥阳的路上说没就没了,我这心里头哭过的眼泪不会比你少。这世上的东西就是这样不经摔,转瞬间说没就没了。从前总有人说人死如灯灭,你怎么哭都没法把人给哭回来的。我这也算老天见怜,还给我一个机会再见你一面。静姝,你可知祖奶奶想你想的好苦?”静姝说着拥住了老太君,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老太君这一听,抓着静姝的袖子哭的也就更伤心了。祖孙俩依偎在一块,两个人都哭的眼周红肿了,心下那种苦楚也便只有她们自个心里能明白了。 看着时候不早了,静姝从一旁搬来椅子坐好,对老太君道:“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我问你,彦明和延定你见过了?” 老太君点点头:“是了,他们一下朝便来过屋里。” “是说起什么了么?”静姝接着问道:“我听底下几个丫头讲,他们回来的时候神色有些不寻常呢。” “说是皇帝早朝时候提起四皇子,说要给他封个王爷,赐座府邸。群臣一听都起了疑,怕是皇帝要借着封王爷的机会,冷淡太子。因而纷纷上疏阻止此事,都说四皇子年纪尚幼,还从没有这个年纪封王爷的。圣上当朝大怒,即刻就拉了一个御史出去斩首。不过……”老太君说着就跟着顿住了。 “不过皇帝吐血了,看起来身子伤的不轻,这朝事也便散了。”静姝望着老太君,徐徐说道。 “你都知道了?”老太君诧异。 “你前世走得早,后面的风雨是没瞧见了。往后等有机会,容我再慢慢一样样跟你说道。皇帝龙体有恙是真,但也不至于无力回天。他怕是有心借着这个机会,试探群臣呢。彦明和延定不日便会被秘召入宫,这一趟去的凶险,有些事儿你需要交代给他们听。”静姝说道。 老太君连忙坐直了身:“好,我听着呢。” “皇帝会想方设法提起废太子,立四皇子的事情。赵家一再被打压,就算志清被秘密处决,皇帝也没敢拿咱们府里怎么样,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身后的赵家军呀…..南平王与太子之间不必多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南平王身后还有诸位藩王和守边大将,如今朝中只剩下咱们赵家一脉还可容皇帝权衡。”静姝说道。 “那我该同他们说些什么呢?天威难测,他们俩若站了四皇子,只怕皇帝又要怀疑赵家的动机。若是站了太子,又怕皇帝觉得赵家也与南平王勾结在一块了。思来想去,我总觉得怎么说都不合适呢。”老太君说着摇了摇头。 第二百十一章 今夕何夕(七) “依着皇帝的心性,不管是站了谁的立场,恐怕最后都讨不着好果子吃,甚至还要吃不了兜着走。因而这事情彦明和延定不管心下如何想,在皇帝那儿绝对不能透露分毫。他们只需表明心迹,此生只愿为皇帝尽忠职守便是,旁的也无需多言。等到皇帝心里头的那根刺碾碎了,一切危机都会跟着烟消云散的。”静姝说道。 老太君点了点头:“也就只能如此了,我现在就差人去外头传话。今儿个他们俩下朝回来,就让他们来我屋里一趟,跟他们说道两句。” 这厢,赵彦明与赵延定才回了府里,就听闻老太君叫他们过去一趟。两人还以为老太太身子不好,一刻也不敢耽搁,朝服都没换下就直奔屋里来。 底下伺候的小厮和丫鬟们在外头院子里一站就是一个下午,赵延定和赵彦明一直陪着老太君到了傍晚。 钱氏正差人过去请老太太和赵彦明、赵延定过去吃晚饭,不料突然从宫里来了一个公公,说是皇帝召见父子俩马上进宫。 钱氏眼见着两人离去,只觉得胸口一闷,一时间头晕眼花,差些就摔了下去。好在静姝眼疾手快扶住了:“母亲小心。” 钱氏摆了摆手,只道:“我没什么胃口吃东西,你们先去吃一些吧。” 静姝招呼着老太君和晏氏一道去吃饭,晏氏忧心道:“大太太没胃口,我也觉着吃不下了呢。” 老太君道:“一会我叫人送些东西去兰福院,你也别觉得担了心事就吃不下。再大的事情,吃完了再说,天总是塌不下来的。” 几个人坐在饭桌前,都有些食不下咽的意思,连鸳鸯在一旁伺候着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静姝低了头,一点点将碗里的饭菜往嘴里送,嘴里不忘说:“今天这饭菜很可口啊,你们多吃一些。” 晏氏勉强吃了一碗,随便找了个由头便回二房院里去了。这时候厅里就剩下老太君和静姝两个人。 方才的镇定,是老太君做给其他人看的。到了这会,晏氏才刚抬脚走,她就忍不住抬手抹了把额头的细汗:“虽说你交代过了,可我这会一想着延定和彦明进宫去了,心里头就七上八下的,不得安生呢。” 静姝拍了拍老太君的手道:“凡事都往好了想,都没发生没影儿的事情,也不必都往心里去。” 老太君沉吟了一下,只得叹着气点了点头。 再说皇帝那边,正是用御膳的时候。赵彦明和赵延定被叫进宫里的时候,御桌上两人的碗筷早就摆好了。 皇帝每日进膳的量并不多,可是却是口味精细。今儿个吃的是江南菜,蟹黄汤包、鸡汤面、西湖醋鱼、凉拌干丝、蟹壳黄、牛肉烧卖、梅花糕等等。 特别是这梅花糕,是御膳房专门请了江南的大师傅过来做的,糕团甜而不腻,绵软柔韧,咬在嘴里头真当好滋味。 一看赵氏父子来了,皇帝头也没抬一下,不过笑道:“爱卿快坐,陪朕一块用膳。” 赵彦明与赵延定行了大礼,而后由太监引着入了席位。 皇帝慢慢悠悠的吃了一口蟹黄汤包,用筷子点着姜丝醋道:“这江南的美食就是格外讲究,少了这样姜丝醋,那就不是那味儿了。延定,你前次不是下过一趟江南么?你尝尝看,这宫里头做的味道,和江南相比又如何?” 延定忙在蟹黄汤包口子上啜了一口:“味道香醇,里头该是放了猪油膏的缘故。再配上这碟子姜丝醋,那更是相辅相成,乃是绝佳的美味了。臣在江南的驿站时候,也不见得能吃得到这样美味的汤包。” 皇帝哈哈大笑,对赵彦明道:“瞧瞧,你这儿子,很懂得吃呢。” 第二百十二章 今夕何夕(八) 赵彦明道:“那是在圣上这儿开眼长了见识,要说在府里头吃饭,有时候厨子图省事,我们都是一概一锅炖了吃的。亏得今儿个圣上召见,小儿才有机会见识一番御膳。” 皇帝哈哈大笑,用筷子点着菜道:“咱们大钺的饮食博大精深,色香味俱全缺一不可。如果什么都一锅炖了,岂不是少了许多细谈事情的闲情逸致?” “圣上说的极是,是我等武人粗浅了。”赵彦明忙道。 皇帝放下筷子,从太监手里接过一杯茶水,在喉咙里转了一圈方才咽下去。他身子慢慢朝着椅子后背上靠,双手交叠在身前:“你们试试这茶,看看如何?” 赵彦明与赵延定跟着喝了一口茶,茶汁微苦,延定倒是有些喝不惯,只在舌尖上打了个转便咽了下去。 延定瞥了一眼父亲,赵彦明面上虽无神色,但到底父子俩有默契在,一个眼神也便明白这是皇帝故意给的苦茶。 “启禀圣上,此茶初品的时候微觉苦涩,等到落了肚却又觉得唇齿留香,想来必然不是一般的茶叶。”赵延定说到这里就打住,静观皇帝反应。 皇帝笑了笑,没有说话,不过重新接过热茶抿了一口。赵彦明道:“臣也觉得这茶奇特,从未尝过这样的滋味。” “这茶的确不同寻常,是四皇子托人从西域带回来的。妙就妙在前苦后香,茶香太过,锋芒毕露,反倒没了后劲,顶没意思呢。”皇帝幽幽说道。 “这是四皇子有孝心。”赵彦明接了一声。 “四皇子是有孝心,太子就不一定了。南平王封地的赋税说是都捐给南境山阵亡将士家人,结果呢,如今朕收到一封褶子,说的是这赋税交上来的数额对不上。说是有一部分被查实,给送到东宫去了。你们说说,一样都是朕的皇子,怎么太子与四皇子差别就这样大?”皇帝忽然坐直了身子说道。 “这…….”赵彦明脸上作为难状:“这事儿臣不知情,实在不知如何去说。至于旁的,虽说是先君臣,后父子。可是四皇子与太子到底都是圣上心尖上的人,手心手背都是肉,还能分什么亲疏远近呢?” 皇帝眯起眼眸,扫视了一下赵彦明与赵延定:“这早朝的时候,朝臣们叽叽喳喳的,都是一水的夸赞太子,还不忘踩一脚四皇子,朕瞧了心里头就觉得不舒服。这太子是朕儿子,四皇子难道就不是么?说来说去,只怕是早就跟太子私底下结党营私,有了私心了呀!” 赵彦明父子俩连忙跪在地上:“圣上息怒。” “息怒?呵,早朝的时候这帮子大臣们就没想过朕怒不怒。一个个的,巴不得这会子太子就即位了,好跟着加官进爵呢。一棒子吃里扒外的东西!” 却听着“砰”的一声,皇帝摔了个碗下去。太监瑟瑟发抖地过来跪地收拾碎片,眼角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动静。 赵彦明止住了太监的手,反要延定过去亲自收拾。皇帝就这般端坐在位置上,看着赵延定一点点的将那碎片收拾了。上头还隐隐沾着一些血迹,显然是收拾的时候不小心被碎片划到了。 “这些事让底下太监去做就是了,你让你儿子做这些干什么?”皇帝不禁俯身道。 赵彦明拱手:“他虽是臣的儿子,可他更是圣上的臣子。圣上龙体乃当今第一要务,这碎片在您周遭危险,万一收拾的不妥当,可就出大事了。延定便是伤着了,臣也不心疼,到底是为了圣上,为了大钺。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臣父子时刻不敢忘!” 皇帝眉毛一扬,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呀!好一个死而后已!” 说着他抬了抬手,示意小太监进来继续收拾,再换一个碗筷过来,说是要与赵氏父子继续一块用膳。 第二百十三章 今夕何夕(九) 一顿晚膳用的七七八八的,可是皇帝还没有放赵彦明和赵延定走的迹象。夜里,突然有太监进来禀报,皇帝带了赵氏父子两人出去瞧了一眼,原来是太子宫里的管事太监和嬷嬷到了。 皇帝转头笑着予赵延定道:“你既然是我大钺的臣子,那现在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替朕办。” 赵延定忙道:“微臣恭听圣意。” 皇帝指着跪在地上的太监和嬷嬷道:“你便替朕教训这两个奴才,好叫他们晓得,唆使主子贪享玩乐,耽误课业是何等的孽事。” 赵延定微微一愣,一时间有些错愕地望着皇帝。他虽出身将府,可到底是个文官,又什么时候对无辜之人下过重手? “圣上,这事情,微臣恐怕……” “怎么?方才你父亲说你忠孝的那番话难道都是假的么?朕的旨意你也想违抗了?”皇帝瞬间敛了笑意,冷声问道。 “臣不敢!圣上恕罪!”延定连忙应声道。 皇帝发了话,要上刑那便是跑不掉的。延定心下即便千般万般不愿意,那也只能命人对管事太监和老嬷嬷用刑。 这个用刑,是叫人把他们的头给吊起来,然后只让脚尖着地,人就这么两头不靠地悬着。纵使那老太监和嬷嬷都强忍着一口气,可是到底年纪都大了,吃不消这样的苦头。吊上去没多会,两个人已经先后昏死过去了。 行刑的太监里,也有与这两人是旧相识,看着心里头也实在不忍。可是皇帝就站在跟前看着,他们能怎么着?还是咬着牙,继续把人用水泼醒了继续吊。 有人偷偷跑到太子宫里,将管事太监和老嬷嬷的事情禀报了一番。太子听了立马手脚冰凉,急得眼泪巴巴不知道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有人给太子出了个主意,去找太后出面救人。皇帝到底是孝字当先,只要太后开了口,那皇帝纵使心下带气,也得思量着再处置人。 原本皇帝一早说过,不允许旁人没事打扰太后休息。到底太后身子不好,他也不希望老人家受到什么刺激。 话是这么说,可是好歹太后还是疼惜太子的,若是这会太后不出面,只怕是老太监和嬷嬷命要保不住了。 太子火急火燎的跑到太后宫里去诉苦,太后对太子一向心软,念着他自小没了母亲,多少都有些疼爱在。旁人说的她不一定在意,可是太子这么说了,便多少又要拎出那颗慈悲之心想着去度人了。 她心里很明白,皇帝这么做是在敲打太子背后那些幕僚和群臣。皇帝到底仍在龙椅上坐着,又怎么可能容忍眼皮子底下有人不敬? 只是事已至此,太子都亲自登门来求救了,她还能坐视不理么?太后甩了甩袖子,披了外袍便带着太子去救人。 果不其然,太后一到,看到她身后的太子,皇帝立马脸色大变。架不住太后求情,他只得命延定停手。 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延定是被人抬回来的。气息奄奄的,老太君给她灌下大半碗老参汤方才转醒过来。 赵彦明将宫中发生的事情告诉众人,大家这才知道延定这一次怕是心里遭受了不小的打击。 听着父亲在那里轻声说话,赵延定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两行泪无声无息的就落了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能让赵延定如此的,可想而知有多煎熬。 钱氏在一旁抹了抹眼角:“还好人没事回来了,旁的就不要去多想了。那个老太监和嬷嬷最后不是被人救下来了么?这事儿怨不得你,只能说造化弄人。你和你父亲都逃过一劫,我这心里头只想着你们都好好的就行。等你精神好一些了,我就去外头庙里上香,菩萨保佑我们全家都平平安安的,我也便该知足了。” 说着,钱氏又禁不住低头落下泪来。卢氏在同哥儿和宏哥儿耳畔说了两句,两个孩子跑到钱氏跟前,奶声奶气道:“奶奶莫要哭,孙儿心疼呢。” 同哥儿伸手替钱氏抹泪,钱氏一下将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中不撒开。 第二百十四章 今夕何夕(十) 这一日,静姝一早正要出门,确定听见前厅叽里咕噜的有人在说着什么,她听见赵彦明洪声说了些什么,好似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等到静姝过去一探究竟,就看到母亲钱氏愁眉不展地坐在椅子上,直叹着气。 “这是怎么了?”静姝难免问了一声。 钱氏抬手掩了掩泪,一言不发。赵彦明道:“关外战火再起,戎狄人这一次从陇北进犯我大钺疆土。方才圣上下了一道旨意,要我与童石领兵出征陇北,即刻便要启程。” “父亲去的这样急,都来不及准备东西呢。这会陇北该是要入冬了的,怕是天气寒冷,还得多带一些御寒的衣物。”赵延定道。 静姝瞥了眼钱氏:“若是母子身子不适,我去提父亲准备行李。” 钱氏摆了摆手:“罢了,还是我亲自去看着吧。” 赵彦明按住要起身的钱氏肩膀:“不急,这次不必带太多东西。只是老太君,还有家里头的一切,你们都要照看好了,等我回来。” “父亲放心。”静姝与延定异口同声道。 这时候老太君拄着凤头拐杖,从一旁缓缓走了过来:“这圣上派你出征,你也不派人来通晓为娘一声的。怎么?你是要趁着我不知道的时候,就预备这么一声不响走了?” 赵彦明赔笑道:“这都是没影的事儿,儿就想着您这些日子身子疲乏,怕是还在屋里歇着,便想着尽量不来打扰。” 老太君拍了拍赵彦明的手背:“此番一路小心,戎狄人来的突然,只怕来者不善呢。前次静姝去了一趟边关,都已经是九死一生,我即便只是那么想上一想都觉得后怕。这次你去了定然要小心一些,万事好歹还有童石在,你若是身子吃不消,也可多差遣他两趟。” 听到老太君提起童石,晏氏连忙道:“我已经遣人去了一趟童府交代过两声,这吃苦的事情也要他多担待着点。” 老太君点了点头,又瞥了静姝一眼,想知道她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却见她不过撇嘴笑了笑,只得又转过头道:“你放心去吧,家里头有我们在,乱不了。” 钱氏从丫鬟手里接过包袱,轻轻放到赵彦明手里:“夫君保重。” 赵彦明抬起头来,深深看了眼老太君,延定,钱氏,静姝等人,而后披上一件裘皮风衣,点了点头便大步跨出了门外,朝着城郊军营而去。 赵家军早已点备完毕,由童石带着在城郊等候着赵彦明。号角声一响,大军便浩浩荡荡朝着陇北行进而去。 自打赵彦明走后,钱氏这精神头便愈发不好了,整日都是病怏怏的躺在屋里,也不肯出去见人。静姝体谅她心里头担子沉,里外便多想着帮衬一把。许多家里头细细碎碎的活计,她也不假手于人,全都是自己亲自上手去办的。 静姝在敞厅擦拭瓷器的时候,老太君伛偻着背,从大门进来了。到底是风烛残年的老年人躯体,老太君没走两步就跟着喘了大气。 她才到院里,就满口唤道:“静姝……静姝……” 静姝拿着抹布从敞厅出去:“有什么事儿您托人来唤一声便是了,何必这样亲自走一趟?怕是脚上膝盖还疼着呢。” 走上台阶的时候,老太君晃了一下,静姝忙过去扶了一把:“出来总该记着带拐杖,怎么空手就来了?” 第二百十五章 今夕何夕(十一) 老太君喘了口气道:“若是就这么跌倒死了,反倒不用操这么多心了。我现在算是活明白了,人这一辈子呀,没病没痛的去了,那才是顶顶的幸事。” 静姝将抹布抖了一抖,放在边上:“快别这么说,听了心里头也怪难受的呢。我晓得,你心里是想着陇北这事不安生。事情来都来了,躲不掉的,也就只能如此了。” 老太君摆了摆手,要静姝过来一块坐,两个人手里都捏着一枚鞋垫,各自做着收尾的活。如今府里头的丫鬟和小厮遣散了一大半,因而也便愈发显得冷清起来。 “我就问你一句,陇北这一趟,又会是什么局面?”老太君顿了顿,还是将心下潜藏已久的话给问出了口。自打她与静姝两人相互知了底细,有许多的事情总是含含糊糊的。 她隐约听静姝提起过,说是前世时候,赵家家破人亡。这里间的细节她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看静姝的表情也知晓,定然是惨不忍闻的了。 静姝嗤嗤地拉着鞋垫上的线头:“这些日子既然身子不好,就多在屋里歇着。家里头也没什么可担心的,至于陇北…….到底有童石在,你还信不过婉儿这个夫婿么?他可是在南境山立下过大功,声名赫赫的呢。” 老太君拍了拍腿:“你也不要骗我,我一个半截快入土的人了,哪里还怕什么惊吓的?只要能看着一大家子平平安安的,我就是立刻早登了极了,也能瞑目了。” 静姝听了这话,半晌没有言语。老太君以为静姝在思忖着什么,低头一看,却见她手里拿了桌上的一只瓶子,看得两眼发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静姝……”老太君一看,慌忙喊了一声。 静姝一惊,这才反应过来,悠悠地叹了口气:“原本我以为重活一世,许多事情便不必再经历了。可是一桩桩、一件件的,一样都没少不说,还多了许多以往没有的事儿——诸如夏姨娘她们……若说你非要问我之后会如何,我这心里实则也是没底的。” 老太君盯住她的眼睛:“所以前世的时候,彦明是在陇北出事儿了的,是不是?” 静姝紧紧捏着那个瓶子,也没有去回答她。这瓶子是赵彦明在府中的时候甚为喜的一样物件,因而每日家里婢女擦拭都格外仔细小心。静姝如今瞧在眼里,心下转圜着前世与今生交错的记忆,只觉得百转千肠。 这是她的心里话,赵静姝没死在荥阳的路上,赵延定也没有在江南归京的途中身故,可是赵彦明……..前世他是尸骨无存,被逼着走了绝路的。他宁可一死了之,也不愿意投降戎狄。 今生这一遭呢?即便童石在身边帮衬,只怕也是险象环生,战场的事情,谁又能说一句容易呢? 静姝抹了抹瓷瓶重新放回到桌案上:“咱们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老天爷既然让咱们回来重走一遭,想来也不至于跟咱们重开这样一次残忍的玩笑。他会活着,大家都会好好的。” “也就只能说这么一些宽慰的话来安慰自个了。”老太君说着摇了摇头:“我到现在想起志清那一门,都觉得心里拔凉拔凉的。不求彦明立多大的战功,只盼着他能够平安归来。” “他还活着……这会他应该已经与杨氏、梅姐儿在南境山下的村子团聚了。”静姝突然说道。 “什么!?”老太君诧异的瞪大了眼眸,左右环顾了一番,复又抓着静姝的肩膀道:“此话当真。” 静姝点了点头,老太君明了,里间定然是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难处,因而也不再继续追问。只是拍着胸口,含着泪道:“活着就好,都活着就好…….彦明也一定会活着的。” 第二百十六章 云开月明(一) 春绮约了静姝、赵婉一道去庙里上香,替父亲还有童石他们祈福。三人出了庙里之后,没有急着回府,而是拐进了一家绣坊。 春绮要店里的伙计将所有的绣活都拿出来一一细看,又问了这些绣品加工后的价钱。 静姝与赵婉在一边仔细听着,等出去以后,赵婉禁不住问道:“二姐,怎么?难不成你要给人家做绣活?” 闻言,春绮看了眼静姝与赵婉道:“看起来很落魄是吧?先前我说要做绣活出去卖,之时总是不愿意。以前还可以借着三妹的药铺描摹些药材换些体己钱帮补家用,可是今时不同往日…….” “二姐,我那里一样缺画药材的人,你何必在外头找这些辛苦活呢?”静姝拍了拍春绮手背道。 春绮握住静姝手道:“你不说,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么?先前你铺面上一半的收入都自愿去填充户部的钱库,这事儿原本是南境山阵亡将士家人抚恤完,便没千芝堂的事儿了。可是你为了向圣上表明赵家的忠诚,如今还是照旧将龙骨一半收益上缴。如今府里日子不如从前,开销上处处更要仔细,我又怎么好再拖累你?” “我这出来接一些绣活,就算是之时不高兴,但我非要坚持,他也拿我没辙。能靠着自己双手吃饭,把针线活变成现钱,能赚多少算多少,不丢人。” 赵婉听了便道:“二姐既然非要做这绣活,那我来帮你描些鞋面、被褥、靠垫的花样吧。你这一个人又要描样,又要做绣活,也是一双手脚忙不过来呢。” 静姝笑笑,没再多说什么,这就回去库房里那些绸缎存货。家里虽说现在日子紧巴巴的,但是从前攒下来的布匹还是有的。 她叫鸳鸯一块送到童府,三姐妹就坐在一块拿出布匹来研究,什么颜色料子用什么花样,又可以作什么用途。 赵婉负责描样,静姝帮忙排布料,裁剪出来了再上架子绷住,春绮就在一百年正儿八经的做起了绣活。 看着春绮手里针线不停,赵婉心下又有了主意,觉得她们也不好袖手旁观,又商量着从其他地方悄悄找了些纳鞋底的零活。没事儿的时候就帮春绮多做上一些,甚至是偷偷在桥底下摆个小摊去卖。 说起来也是奇怪,原来赵彦明与童石出征之后赵婉觉得夜里总是睡不安稳。而这些时日与二姐、三姐一块做活、摆摊,手里事情一忙碌起来,心里也就不憋闷了。甚至是饭吃得香,觉睡得好,打发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过了。 春绮有时候不得不拉着静姝的手感慨说:“家里几个姐妹到这个份上,算是从头到尾拉下架子来了。既然没有了架子,那也不需要什么遮羞布,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该怎么节省就怎么节省。只要心里安生,那就是最踏实的。” 关外打仗,关内蝗灾、水灾、大旱接踵而来,仿佛是一夜之间,京师的米价飞涨。不少城内的百姓为了节省那一星半点的银子,都宁可多走十几里路到城外去背米回来吃。 但是按照现下的规定,这城内城外的米铺是不允许相互流通的,背米也是要胆子大的。万一要是被人查出来,当场就拉到顺天府去捱一通板子也是有的。 既然米不能背,后来老百姓就改成背米糠、背玉米渣、甚至荞麦粉、豌豆面、山芋干等等,只要是能吃的杂粮,全都有人背着进城。 城外有些不太平,怕有人抢杂粮,不得已静姝瞒着钱氏,亲自领着府中的小厮出城去背过几次。虽说她有几分气力在,但是这样反反复复的背着重物,到了府里每次都是累个半死。 后来被钱氏知道了,又掉了不少眼泪,直说这些粗活怎么好让静姝这样的女娇娥去做的。然而形式总是比人强,没两日京师里的米价已经是天价了。 静姝还是没忍住带人再出城,毕竟外面买回来价格上还是便宜许多。 有一回回城路上,遇到了屺瞻。屺瞻直接从马背上跳下来,要帮静姝去扛杂粮。静姝直接绕开:“不劳国公爷尊手,您身子矜贵,不好这样的。” “为什么非得亲自做这些粗活?不是还有杂役在么?”屺瞻心疼的不行,抓着静姝的手道。 静姝低下头,轻声咳嗽了一声:“国公爷,这是在街上,请注意您的言行举止,怕是要惹来不必要的误会。” 说话的时候,静姝撩了撩凌乱的碎发,不管日子怎么变化,她的容颜总是不见变化。额头照样光洁,而皮肤因为流汗越发显得白里透红,眼仁也是格外的清亮。 “国公爷,我这儿府里还有事情,先行一步了。”静姝说着没给屺瞻继续说话的机会,直接指挥着小厮赶紧扛着杂粮朝着将军府而去。 屺瞻知道,静姝这是在避嫌。皇帝如今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赵家,她们不能再出任何差错了。即便情有可原,可是面对静姝的冷淡,屺瞻还是感到一阵阵的失落,只想着可真是苦了静姝了。 第二百十七章 云开月明(二) 院子里“咚”的一声响,老太君睡觉一向警醒,再加上年纪大了睡眠也浅,因而这一声细微的声响很快让她听见了。 她睁开眼睛,欠起半个身子。这个时候就听见“吱呀”一声,院门好似被人从里边打开了。接着有脚步声走过来,虽然很轻,就像猫儿一样,老太君还是判断出来来的人不只一个。 她心中犯疑,一骨碌翻身坐起。边上守夜的杨嬷嬷瞌睡过去,听到动静也搓着眼睛醒了过来,连忙问:“这是怎么了?” 老太君压着声道:“院子里好像进了贼人。” 杨嬷嬷瞬间清醒了过来:“我出去看看。” 老太君下意识觉得此事不妙,想要阻止杨嬷嬷。但是没来得及拉住,杨嬷嬷已经批了外套开了房门出去。 原本杨嬷嬷信奉的是: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所以开门出去的时候,她几乎丝毫都没有迟疑过。更何况这是在将军府,有什么样的贼人敢潜进来偷东西?退一步说,就算真的有人进来了,那就敞开院子见识见识,她还不信那些偷东西的还能干出什么天大的事情来。 谁知道,杨嬷嬷这个想法是大错特错了。进来的并非是一般的贼人,而是一帮土匪。一见杨嬷嬷出来,直接就把她的脖子给勒住,还强行把她的嘴里塞进了棉花。这个时候杨嬷嬷终于意识到,这并不是仅仅用财务可以解决了的贼子。 她“呜呜”地拼命挣扎着,想要给屋子里的老太君一个信号,又睁大眼睛拼命分辨着想要知道来的究竟是什么人。无奈这些人脸上都蒙着黑布,不论杨嬷嬷怎么挣扎都看不清楚模样。 屋内的老太君也听见了不寻常的动静,赶忙出去一看,连声惊叫道:“有贼人!” 话还没说完,老太君的嘴巴也马上被人捂住了,一团棉花也塞进了她的嘴里。老太君拼命挣扎想要挣脱,手碰掉了身后那人脸上的黑布。老太君一瞬间就不动了,她无比震惊地看清楚了来人是南平王府的管家。 管家也愣了一愣,索性直接扯掉黑布,冷笑说:“你们杀了我侄子,我一直记着这仇恨呢。看见也没什么关系,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现在就是绑走你们,告诉你们赵家,别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 老太君和杨嬷嬷听了都十分着急,她们知道这是冲着静姝去的。实际上所有恩恩怨怨都是与静姝相关,因而绑了她们显然是为了威胁静姝。 可是哪里容得老太君和杨嬷嬷分辨一二,管家直接把她们绑了个结结实实的,什么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们。老太君眼睁睁的看着管家把杨嬷嬷拖进房间,绑住了杨嬷嬷的手脚,还用绳头在床铺上绕了好几圈,打了个死结。 而杨嬷嬷也眼睁睁看着老太君被绑了手脚直接带出了院子,眨眼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下。 杨嬷嬷急了,心里的火一点点窜上来。先是批命扭动身体,想要把双手从绳索里解出来。可是嘴巴被棉花堵死,只有鼻腔可以呼吸。一旦挣扎的过分用劲,呼吸反而越发困难起来。 这个时候嘴巴又不能吐纳呼吸,真当有种窒息感觉,憋得她眼珠子都马上要迸出眼眶了。她想这样继续下去是不行的,先想办法把嘴里那团东西弄掉才行。她拼命甩着脑袋,想要甩出那团被口水泡的肿胀开来的棉花。 杨嬷嬷心下着急的火气一点点涌到了喉咙口,越聚越多,简直要冲破喉管喷涌而出。 第二百十八章 云开月明(三) 杨嬷嬷完全不知道这些人带着老太君去多远的地方了,又担心他们会不会打骂老人家。到底年纪大了,老太君也有许多的病痛在,一想到可能遭遇的情形,杨嬷嬷心下又难受极了。 这些人临走前说的,要赵家绑了静姝去换老太君。偏偏这个时候赵彦明不在家中,要不然想来这些劫匪也不至于这么大的胆子敢直接闯进来绑了老太君。 杨嬷嬷甩了甩头,觉得累了就将脑袋靠在栏杆上歇息一下。这个时候她的眼睛看到床边垂下来挂蚊帐的钩子,想办法让钩子勾住自己嘴里那团棉花,然后用尽甩头,没想到竟然真的成了! 棉花“噗”的从嘴里吐了出来,杨嬷嬷一下又呼吸顺畅了起来。她大口大口地呼着气,等到呼吸都顺畅了许多,这才瘫软在地上。 可能她还不是发呆的时候,这个时候老太君还在贼人手里,随时都有可能会要了她老人家的命的。她得赶紧叫人去救老太君! 杨嬷嬷挣扎着把手上的绳索都给解开退下,这会嘴里没了东西,呼吸顺畅不说,胸闷气短的感觉也消失了。三下五除二就把绳索全部给弄松了,手再用劲一拔,一下就挣脱开了。 她心跳加快的赶紧把脚上的绳子也给解开,然后扶着床榻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手脚被绑了一夜,自然血液循环不顺畅,她一路走着,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出了院子。 杨嬷嬷几乎是连拖带跑的来到了兰福院,将院门敲得震天响。这会天光还未大亮,兰福院里的丫鬟迷迷糊糊的过去开门,万分惊讶的发现了一脸狼狈,披头散发的杨嬷嬷。 “老太君……老太君被人绑走了!”杨嬷嬷几乎是用最后的气力将话给喊了出来。 从里头披了外套出来的钱氏听了只觉得心里头“咯噔”一跳,大惊失色道:“你说什么?老太君被人绑走了?” “他们绑走了老太君,说要三小姐做人质去交换。”杨嬷嬷几乎是哭着把话给说了出来。 钱氏面色灰白,连忙让人去叫了延定、卢氏,还有晏氏、静姝等人过来。一听老太君被人绑走了,延定咬牙切齿:“我这就去顺天府报官,去把祖奶奶给找回来。” “大哥莫急,这些人一看来者不善,一个个的都是狠毒心肠。你这要是报了官,指不准惹怒了对方,要对祖奶奶不利。”静姝忙道。 杨嬷嬷点头:“这帮人下手狠毒,还是小心些为妙。” 钱氏觉得有些头痛,对于突如其来的变故她只觉得十分难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将军府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冤孽了?竟然要遭受这么多事。 静姝起了身来:“既然他们要找的人是我,那我去会会他们。我这一身武艺傍身,也不怕他们使诈。” 延定忙阻拦道:“你到底是个女孩子,一个人单刀赴会也会寡不敌众的。更何况对方有备而来,等的就是你羊入虎穴啊!” “可我要不去,他们怎么可能会想着放了老祖宗?不管怎么样,这事情是因我而起,也该由我自己去解决掉。”静姝咬着牙道。 钱氏一下就哭了起来:“你一个人去了若是遇到丁点差错,为娘怎么办?” 晏氏宽慰着钱氏,转头予静姝道:“这事儿要不还是找顺天府吧,也不是你一个人逞能的时候。” “难道你们真的认为,找了顺天府有用么?”静姝反驳道。 对方来意很明了,所有人都知道,静姝的话是对的。 “我这个做孙女的,若是连祖奶奶都救不出来,那才真是枉为人了!”静姝一字字道。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他们知道除了静姝,已经没有任何人是可以指望的了。 第二百十九章 云开月明(四) 此时,老太君被人挟持着出城已经有十多公里。刚出城的时候天色还黑,老太君嘴里塞着棉花,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既看不到前头的路,也无法去平衡老迈的身体。 不得已,老太君走路磕磕绊绊的,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的摔。她摔着了自然自个是爬不起来的,还得要绑匪连拉带拽才有可能起身。 那些绑匪反反复复的被折腾,心里都窝了一通气,禁不住反手就给了老太君一个巴掌。低声呵斥道:“老东西!装什么死?磨磨蹭蹭的干什么!以为你们将军府还能有人出来救你呢?做梦去吧!” 前头带路的听到后面嘀咕,便道:“你们架着老家伙走,要不然耽误路上时间。” 后面的人没法子,只能一人一个架了老太君的胳膊,甩开步子就一路飞奔起来。可怜老太君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被几个夜路走惯了的年轻匪徒拖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的两腿交叉磕绊,口里棉花也憋得她面色发紫发胀,眼珠子都要暴突出来了。走了十里地之后,老太君终究没支撑住,两腿一软,身子瘫软咋地上,鼻子里只有出气没进气了。 眼见着形势不妙,有人赶紧喊住了领头的:“头儿,你看这老不死的该不会断气了吧?” 领头的折回来看老太君,这个时候天边已经鱼肚微白。田野里四下弥漫着晨雾。老太君的脸色在曙光中显露出一种不自然的紫红色,就像在泥地里浸泡着的茄子一般。 她仰面躺在田野上,鼻翼长得老大,喉咙里不住发出撕拉的声响,一双眼睛毫无生气地盯着领头的,好似没有了知觉一般。 领头的说:“停下来休息一下,不过不能松绑,摘嘴里的东西。” 闻言,老太君挣扎着把脑袋抬起来,呜呜地想要说些什么。 领头的阴霾一笑:“不要在我这里装可怜,收钱办差,寻常那套没用的。” 这时候他抬头看了下周遭的情形,看到不远处有个草棚,便吩咐人将老太君带到那里去关押。实则经过一夜的奔波,所有人都已经疲惫不堪了,七手八脚找一堆干草垫在地上,横七竖八就直接躺了下来,没多会呼噜声扬起一片。 毫无睡意的只有老太君,此时她全身学业沸腾着,就算被折磨的死去活来,可是仍旧不想倒下人数。凭借着一股子燃烧的劲,她强撑着眼皮绝对不敢闭眼睛。 平息了下心情,老太君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领头的。此时她希望领头的能扯掉她嘴里的东西,让她说话。 领头的瞧了,只觉得这是挑衅,一时间怒从心气,直接站起身来,在老太君背上踹了一脚,然后就走出了草棚。 田野里的雾气已经逐渐散开,东边露出了太阳红。放眼望去,收割以后的土地一片萧索,几里之内都渺无人烟。 这个时候领头的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抓了老太君是为了引赵静姝过来。可是如果就这么把老太君扔在小草棚这里,赵静姝要是带人追来了,又怎么能找到这里呢? 更何况,将军府是否已经报官,又或者是否有暗中调遣了赵家军过来,究竟赵静姝会带多少人过来,他心中全无数。 第二百二十章 云开月明(五) 想到这里,领头的又回到屋内,把其他人给摇醒:“外面有个灶,有干柴,你们去搭把手,烧点东西抵下饿。” 其他匪徒诧异道:“这不是会把别人引过来么?” 领头的瞥了那人一眼,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那人心领神会,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起身出去了。 等到出去以后,这些人才知道,草棚外面的确有一个破烂的小灶,锅却没有。原来刚才那番话,领头的是专门说给老太君听的。 空地上升起一堆火,领头的拿起树枝去拨弄枝条,尽量让火烧得更大一些。深冬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这一股远离村庄的烟火袅袅上升,走在大路上的人不可能将它忽略。 烟火果然引来了静姝和她带的几个府里小厮,考虑到老太君的处境,静姝这一次也不能强逞孤勇,身边也得带着几个身手矫捷的人。 实际上她希望尽量不要跟这帮人正面动手,要是能智取怎么也比强攻来的可靠。看到烟火的时候,静姝意识到这可能是那帮匪徒在做饭,因而心中禁不住欢呼雀跃,迫不及待的带人去烟火处。 接近草棚的时候,静姝发现空地上的烟火已经被人用水浇灭。未燃尽的树枝荆条在泥水里冒着一丝丝的青烟,昭示着这儿刚有人活动过。 只是这会四周悄无人声,如果仔细一想就会觉得这层安静十分的可疑。可是静姝到底救人心切,又想着对方要的人质是自己,想来不至于在这会为难老太君,因而也没有去做一个清晰的评判。 她蹑手蹑脚接近了草棚,屋里隐隐的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鼾声。这声音带着一股子睡衣从门缝里溢出,令人感到这是一个进门的好机会。 静姝朝着身后的小厮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跟上来,然后慢慢将门给推开。这个时候,被绑了手脚扔在墙角的老太君已经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引静姝进来的陷阱。 她十分担心静姝要是一个不当心就会吃亏,但又想着她里子到底是真正的老太君,想来自有一套兵法可应对,总能随机应变,化险为夷。 这个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静姝的面容,不由得大吃一惊。老太君动也动不得,喊也喊不得,急得拼命摇头,眨巴眼睛。 静姝以为她是被绑久了需要松绑,连忙过去给老太君解绑,冲她会意的点点头。 “三小姐,您可算来了。”静姝脖颈上突然抵住了一把尖刀,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从背后响起。 原本在周遭埋伏的匪徒一下就窜了出来,直接将一道来的将军府小厮给拿下了。人数上面,是对方占优势,又落入了陷阱里,静姝等人一下就显得被动了。 两方对垒,正是紧张的时候,老太君的眼珠子瞪着,简直不敢看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领头的将刀子往里一压,静姝的脖颈上顷刻间就出现了血丝:“不如你说说看,今儿个想要个什么样的死法。” 静姝道:“我人都来了,你还大费周章做什么?放了我祖奶奶,一切随你。” 领头的哈哈大笑了起来:“老太婆都瞧见过我们的脸了,哪还有留活口的理由。” “你们难道不知道我父亲是谁么?你们若是伤了我祖奶奶半分毫毛,等他回来就算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不放过你们!”静姝定声道。 领头的听到这里,笑得更放肆了:“哈哈,你父亲不就是那个领兵出征了的赵大将军么。你说的事儿呀,那得他有命活着回来才行呀。要是他自身难保,一个不小心死在外头了,还怎么回来报仇雪恨呢?” 静姝抬起眼眸,凝视着眼前这个人,他怎么知道赵彦明会在陇北遭遇变故的?静姝心知这人一定不是一般的匪徒,甚至还知道一些旁人不能轻易知晓的事情…… “好吧,看你不怕的样子,我也实在没辙。那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把我祖奶奶手脚松开,她嘴里塞着个棉花也很不舒服的。反正她都一把年纪了,手脚不便,还能逃到哪里去?求你们行行好,让我祖奶奶喘口气。”静姝突然转了口气,哀求道。 领头的尖起鼻子道:“别耍花招,谁不知道你们家老太婆是会功夫的?她手脚不好又不代表不会找麻烦!” 话到这里,静姝对这帮匪徒的身份也便愈发笃定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云开月明(六) “你们这样替人卖命,有没有想过后果是什么?到底现下我父亲和妹夫都还是大将军呢,你就这么贸然收钱杀人了,往后若是哪一日细究起来,被推出去问责的不还是你们这些替罪羊么?别以为你们不说我们就不晓得,你们不就是南平王的人嘛!”静姝睨眼说道。 “闭嘴!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的,阎王要你三更死,哪可能还留得你到五更?怨只能怨你自己命不好,谁叫你得罪了人呢?”领头的当即大叫道。 “那好呀,你既然要杀人,那现在就杀了我好了。你家里难道没有妻儿老小么?你就这么笃定杀了我不会有半分危险么?要杀便杀,我也没什么好怕的。只不过怕是将来你要后悔的,不过真要到了那一刻,就算你后悔也无用了。”静姝冷笑道。 领头的这么一听,心下一下就起了波澜。他握着刀柄的手有些哆嗦,像是发高烧一样摆起了架子,晃动的厉害。 “要杀你也不是在这里,直接拉到树丛里,杀完了喂野狗也是好的。”领头的砖头说着,示意人过来把静姝绑住。连同与静姝一块来的小厮们,全部都被反绑住了手脚,嘴里也塞了东西。 而后这帮匪徒就押着静姝、老太君等人一路往树丛走。在经过一片溪水的时候,领头的突然顿住了,几乎所有人都同一时间听到了一阵阵从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有反应快的赶忙走到高坡上打了个眼罩望去,看见前头大路上尘土滚滚,有一股子黄色的长龙在朝着这边移动着。 那人跟领头的报告说:“好像是官兵来了。” 静姝回头看了眼老太君,看到她垫着脚尖,伸长了脖子拼命向前面张望的样子。静姝不得不多加思量,在这个时候怎么保证老太君不受到伤害。现在的形式就是敌众我寡,在官兵到来之前她们随时都可能会丧命。 实际上,溪水旁边就是一圈圈的芦苇丛,而远处的官兵显然还有一段距离。如果这个时候全部在芦苇丛里隐蔽好,这么大一片郊野,根本就没有人会发现他们。 领头的回头打了个手势,其他人立马就意识到这是要就地隐蔽。静姝等人迅速被按压在芦苇丛后面的杂草堆里,使得她们嘴巴都向着湿土里埋,这样能保证她们一丁点声音都不出来。 静姝虽然嘴里被塞了东西,到底年轻气力大一些,就算被按着还是能想尽办法摆动起一定的幅度来。几个压着静姝的匪徒显然很紧张,稍微有点动静就瞪着眼睛看领头的。 这种慌张被静姝收入眼底,她悄悄从袖口将早已藏好的刀片取出,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一点点的割断手后绑着的绳子。 “不许动!”就在众人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静姝已经抢了一把大刀,别在领头的脖子上。 谁都没料到,领头的竟然会被挟持,这帮人面色一下煞白,都不知道所措的相互望着。有人过去想要抓着老太君来对峙,这个时候静姝直接从领头的头上割了一把头发下来:“你们谁敢再动一下,下一次就是砍了这家伙的脑袋!别以为我是个女子就什么都不敢,我也是战场上杀人如麻过的!” 这话的确把所有人都给震住了,所有人错愕的时候,就听着一旁大路上有一声呼喊声,马蹄声疾驰而来,行动最快的一批白马已经冲到了溪边的芦苇丛。 一瞬间,对峙着的双方一下就暴露在了一众官兵面前。 静姝抬起面庞,一下就触到了屺瞻黝黑的眼眸。屺瞻的眉头微微皱着,似是担忧,又似是含了几分埋怨。他不知道静姝为什么在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却宁可打落牙往肚里咽,也不愿意来找他帮忙。 明明两个人心里都有对方,又何至于陌生至此?仅仅是因为皇帝的反对,她就退却到这个地步了么? “杀呀!”屺瞻思绪之间,突然从身后响起一声喊声。 他从京畿大营临时调遣来的士兵突然分成了两派厮杀起来,屺瞻面色一沉,显然大事不妙。“兄弟们,将叛贼全部歼灭!赏金百两!”屺瞻吼着拔出剑来,一路披荆斩棘杀向静姝所在的地方。 “先救祖奶奶!”疾风骤雨般的匪徒迎面砍来,静姝一面噼里啪啦的打着,一面转头朝着屺瞻喊道。 他能救老太君,只有他能救……. 第二百二十二章 云开月明(大结局) 屺瞻眼疾手快,将老太君一把抱上了马。马蹄一阵疾驰朝着丛林驶去,静姝当机立断,直接从秦勇手里接了一把弓箭,一箭箭射向追来的叛兵。 “你先带祖奶奶去安全的地方!”静姝大声喊道。 屺瞻心知情况不妙,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静姝已经被追兵层层包围。所谓敌众我寡,光靠着身上的弓箭已经不足以对付这些人。 此时秦勇转身要过去帮静姝突出重围,屺瞻喝令他停下:“你带老太君走,这里有我!” 话音才落,屺瞻便勒住了马缰,丝毫都没有迟疑就与秦勇换了马。秦勇拱手,直接骑上屺瞻的白马就带着老太君离开。 屺瞻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一箭砍下来杀进了包围圈内,与静姝背靠背:“你不要总是以身犯险,万一出丁点差错,你让你府中家人如何作想?又置我于什么地步?” 静姝抹了抹嘴角的血丝:“张屺瞻,你这个国公爷怎么一点决断都没有的。别跟个婆娘似的啰啰嗦嗦的,你一会见机行事赶紧走,别在碍手碍脚。”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屺瞻知道,静姝这是故意使计要气走他。 “谁要跟你一块死了?我还是活呢,真是冥顽不灵的一块石头。”静姝一面瞥着随时准备进攻的叛兵,一面斥责了屺瞻一声。 屺瞻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又臭又硬的石头不是你妹夫童石嘛,我可不姓石。” 静姝白眼,一瞬间有人拿着长矛功了过来,她一个转身用弓身打的那人嗷嗷直叫。屺瞻趁势一箭就将那人封喉,这一下倒真是威慑住了这帮叛贼。 趁着这帮人发愣的间隙,静姝直接一旁叛兵的剑踢飞,顺势抄在手里,直接展开了主动进攻的姿态。静姝攻的时候,屺瞻便防守,两个人进退有度,倒是配合的十分有默契。 只是武艺纵然高强,也是在拼体力。到底对方人数众多,再继续这样无谓纠缠下去,只怕还是撑不到最后。 屺瞻与静姝气喘吁吁的相互依靠着,汗水夹杂着血水不住从静姝面上淌下来,屺瞻这个时候才发现,静姝头上有一处硕大的伤口。 “你受伤了怎么不跟我讲?”屺瞻低声说道。 静姝撇了撇嘴:“打架还有不流血的么?” 屺瞻愕然:“我一会引开他们,你赶紧走,我不能看你这样陷入险境。” “不是你说的嘛,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静姝牙尖嘴利的说道。 屺瞻捂着额头,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有心思开玩笑,也就真的只有静姝能如此了。 “好,我张屺瞻有幸与你赵静姝走完这最后一程,此生也无憾了。”屺瞻动容道。 “让开!”静姝惊叫一声,一把将屺瞻推到身后挡住。 “嗖”的一声,一支利箭从不远处射来,不偏不倚射在了静姝背上。 屺瞻只觉得嗓子眼里堵得快透不过气来了。刹那间,他心里就像是“呼”的一声窜起了一把火,五脏六腑全部都在冒烟。他死死的盯着眼前这些叛贼,剑身的光亮映射在眼中,活像能把人给扎穿了。 “杀!”屺瞻一手抱着静姝,一手吃着剑柄杀红了眼眸。 “不好了,援兵到了!”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突然之间就从溪水的另一面窜出了一大片的官兵来。 一场恶战随之而来,刀光剑影无从躲避。一直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河滩上已经是躺满了一大片的尸体。 屺瞻抱着静姝,到底拼杀太久有些体力不支,他用剑抵在地上,一瞬间半跪了下来。即便是在闭上眼眸的最后一刻,他仍旧不忘用身体挡住静姝,保护她最后一程…… ———— 数月后,赵彦明与童石领着赵家军在陇北之战大败戎狄人,还抓获了里通戎狄的奸细。而后他们带着上万的戎狄将领和俘虏凯旋回了京师。 京师的街头,挤满了庆贺大捷的百姓,连带着千芝堂前面的整条街道,都挂满了各色各样的红色绸带来擎住。 鸳鸯与尤掌柜站在药铺门口张望着,到处都是红红绿绿的喜庆模样,看得他们脸上也笑开了花来。 站在城门口敲大鼓的是赵延定与卢氏的两个孩子——同哥儿还有宏哥儿。他俩穿了一身小长袍,神气十足的站在一处高地上,每敲一声锣鼓都把系了红绳的锤子扬的老高老高。 两个孩子有的是主意,在赵家一众人的注目之下,不住的跺脚、扭腰、敲鼓,变着法子玩出了不少花样,可是热闹。 静姝站在人群中,不住地撒着红红绿绿的纸屑。屺瞻拥着静姝,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父亲和妹夫,如今可都是咱们大钺一等一的大功臣了。不仅打败了戎狄人,还抓了奸细,揭露了南平王篡位的阴谋。铲除了奸臣,匡扶了国本,又扬了我大钺的威严,将军府如今可不是一般人能企及的了。你这位赵家三小姐,怕也是水涨船高,来你们府里提亲的人都要踏破门槛了。” 静姝伸长脖子看着前方,含混笑笑:“这也好,我倒是要好好挑一挑,看一看,是不是有什么合适的青年才俊。” 闻言,屺瞻有些吃味的撇了撇嘴:“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好了,等你父亲回来了,我便登门来将军府提亲么?” 静姝扬了扬眉梢:“谁说我父亲一定就会答应你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一样都不成。” 屺瞻低头清了清嗓子:“他要是不答应也没事,我就是满地打滚,也会去央求皇帝舅舅赐婚的。” “啧……满地打滚的国公爷我还真没见过。”静姝说着咯咯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忽然从人群里洒出了漫天的纸屑。屺瞻将静姝猛的一拉,将她整个人都拥在怀中。两个相爱之人,各自体会着爱人胸膛中迸跃的那颗滚烫的心。 两个人微微笑着的眼仁之中,都只有各自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