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鼎书》 第一章:龙骧邺下 建武元年,春三月初三。天启城。 塞上的风刀子似的刮过新都黑沉沉的女墙,卷起旌旗猎猎作响。朱雀门外,三万玄甲精骑肃立如铁铸林莽,马鼻喷出的白气在初春寒冽中凝成一片低垂的云。点将台高逾三丈,萧胤按剑独立,玄色冕服上十二章纹在薄阳下流淌着暗金的光。二十四岁的帝王,身形挺拔如北地刺破冻土的青松,目光扫过脚下这片倾尽十年血火锻造的铁流——踏碎幽州公孙氏鱼鳞阵的是他们,血洗并州胡骑狼头纛的是他们,去岁冬月在汾水畔将最后一支诸侯顽抗碾作齑粉的,还是他们! “陛下!”一声断喝如惊雷炸响。车骑将军慕容垂踏前一步,狮鼻虬髯几乎要撞破凝滞的空气。这位追随萧胤扫平北境的悍将,重铠铿锵,眼中燃着近乎狂热的战意:“甲兵已足!士气如虹!末将请为先锋,提三万铁骑踏破淮水,饮马长江!让那些江南烟雨里泡酥了骨头的软蛋,尝尝北地男儿的刀锋!” 饮马长江?萧胤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非是笑意,倒似刀锋出鞘前刹那的冷光。他未回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下慕容垂的豪言,穿透凛冽的风:“慕容,江南烟雨,蚀铁销金。”他目光投向天启城巍峨的城堞之外,投向那片目力难及的锦绣之地,“昔年楚霸王何等英雄?乌江畔,不也只剩别姬一曲?”言语间,是对南土的审度,更是对慕容垂这柄利刃的敲打。 “陛下!”慕容垂浓眉倒竖,急声如炽炭迸裂,“西昌杨平,冢中枯骨!东盛李曦,徐州城下便是他葬身地!其子李博忠,沉湎酒色,昏聩如豕!今我大桓……” “慕容垂!”萧胤倏然转身,冕旒玉藻撞击出清越碎响。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寒潭投石,瞬间冻住了慕容垂后面的话。“朕问你,”帝王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金铁掷地,“提三万骑南下,粮秣几何?千里转运,民夫几何?壶关天险若阻你十日,后续援军安在?凉州马腾若趁隙作乱,谁可制之?!”一连串诘问,如冰水浇头,砸得慕容垂脸膛涨红,喉头滚动,却吐不出一个字。 点将台侧,须发如雪的老司徒崔宏,眼观鼻,鼻观心,此刻方缓缓抬眼。他未看慕容垂,只对萧胤微微一揖,声音沉稳如砥柱分涛:“陛下明鉴万里。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杨平僭号,其国疲敝是真;李曦据广陵,老谋深算亦非虚。然陛下新定六州,幽并之民喘息未定,凉州之马腾首鼠两端。此际若轻动干戈,胜则固然可喜,若迁延日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如林戈戟,“则如强弩之末,难穿鲁缟。老臣愚见,当遣能吏速赴新附诸州,劝课农桑,充实仓廪;遣精干斥候深入荆扬,察其虚实;更遣使南下,分而化之。待根基稳固,敌情尽览,再以泰山压卵之势,则江山可定,事半功倍。” 萧胤沉默。风卷起他玄色的大氅,猎猎如旌。慕容垂的勇猛如燎原火,是他开疆拓土的铁拳;崔宏的持重如深潭水,是他定鼎江山的基石。胸中那吞并八荒的烈焰灼烧着他每一寸筋骨,恨不能即刻提兵百万,踏碎那分裂的河山!然帝王的责任如冰冷的玉玺,沉沉压在心头。他目光掠过台下铁甲寒光,掠过慕容垂不甘的脸,最终定格在崔宏沟壑纵横却沉静如渊的面容上。 “司徒老成谋国。”萧胤的声音终于归于一种淬火后的冷硬,“着户、工、吏三部,依司徒之议速办!然…”他话锋一转,锐气再显,“军备岂可懈怠?兵部听旨!即刻点检三军,增造强弓劲弩,修缮冲车云梯!慕容垂!” “末将在!”慕容垂精神陡振。 “着你领本部精骑一万,移驻并州上党!”萧胤手指南方,目光如电,“枕戈待旦,勤加操演!无朕旨意,不得擅动!但若西昌敢有异动,或东盛有北援之迹…”他眼中寒芒一闪,如雪夜刀光,“准你相机行事,断其一指!” “末将——领旨!”慕容垂轰然应诺,声震四野,胸中战意虽被压制,却已寻得宣泄之隙。 “万岁!万岁!万万岁!”三万铁骑齐声山呼,声浪如狂潮怒涛,卷起漫天尘沙,直欲撕裂这北地苍穹!刀枪并举,甲胄铿锵,汇成一片死亡的金属风暴。 萧胤立于风暴之眼,感受着脚下高台的震颤,倾听着这足以令山河变色的呐喊。野心如熔岩在血脉中奔流。这北方的天与地,已尽在掌中!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仿佛要将这如林的刀兵、这无垠的疆土、乃至那目力难及的锦绣南天,尽数攥入掌心!冕旒垂玉轻击,其声清越,在这金戈铁马的轰鸣中,竟如龙吟。 *** 几乎在天启城“万岁”声浪撼动云层之际,数千里外荆州襄阳,一辆青幔小车悄然驶出斑驳的王宫侧门,碾过清冷长街。 车中,年轻的西昌王杨匡,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棉袍,指尖冰凉。他掀起车帘一角,目光掠过街道两旁紧闭的铺面、面有菜色的行人。空气中弥漫着草药与绝望混合的气息。转过街角,凄厉的哭嚎刺入耳膜。断壁下,妇人抱着青紫僵硬的死婴,嗬嗬哀鸣;残破的兜鍪里散落着几枚铜钱,断腿老兵倚着土墙,浑浊的眼望着灰蒙蒙的天。 “停车。”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杨匡下车,寒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袂。他走到那堆蜷缩于死亡阴影下的流民前,沉默地看着。一个饿得皮包骨头的孩子,伸出脏污的小手,怯生生地抓住他的袍角。那布料粗糙的触感,像烙铁烫在年轻君王的心上。他蹲下身,解下腰间一枚不甚值钱的玉佩,轻轻塞进孩子冰冷的手心,又将自己仅剩的半块粗麦饼,掰开大半,分给周围眼窝深陷的流民。 “大王……”随行的老内侍声音哽咽。 杨匡站起身,脸上无悲无喜,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倒映着这人间地狱,翻涌着一种比愤怒更沉重、比悲伤更坚硬的东西。他没有回头去看那巍峨却空洞的王宫,目光投向更远处灰蒙蒙的山峦轮廓。北境的风,一日紧似一日。而他手中那份关于裁撤军费、暂停烽燧增筑的奏疏,墨迹未干,此刻却重若千钧。 “回宫。”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青幔小车调转方向,碾过满目疮痍的长街,驶向那同样沉重而未知的命运。车辙印在尘土里,深深浅浅,如同这个年轻王朝在乱世中艰难跋涉的足迹。 第二章:血甲映寒星 建武元年,夏六月。并州上党,北朝大桓车骑将军慕容垂的临时行辕,弥漫着一股难以消散的焦躁。一万精骑屯驻于此已近三月,日日操演,战马嘶鸣,兵刃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却始终等不来那南下的圣旨。慕容垂赤膊立于辕门望楼,虬结的肌肉在烈日下泛着古铜光泽,他烦躁地拍打着粗壮的栏杆,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住南方层叠的山峦,仿佛要穿透那云雾,看到壶关的城堞。 “大哥!”一声清叱自身后传来。慕容垂回头,见妹妹慕容雪一身利落胡服,腰悬弯刀,快步走来。她眉目间与兄长有七分相似,却少了几分暴戾,多了几分英气与清冽,此刻柳眉微蹙,“又在望关兴叹?陛下严令不可擅动,你日日这般,士卒都跟着心浮气躁!” 慕容垂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像头被铁链拴住的猛虎:“雪娘,你懂什么!那杨匡小儿,竟敢裁撤北境军费!分明是藐视我大桓!壶关守将高肃,不过一守户之犬!若依我,三万铁骑一个冲锋,早将那破关踏成齑粉!何须在此空耗粮秣,磨钝刀锋!”他越说越怒,一拳砸在木柱上,震得望楼簌簌落尘。 “藐视?还是无奈?”慕容雪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冰雪般的冷静,“我随军医官,前日去附近村落采买药材,所见皆是面黄肌瘦!并州新附,民心未稳,仓廪空虚!大哥,你眼中只有壶关,可曾想过,若真的大军南下,千里粮道,需多少民夫转运?这些民夫的口粮,又从何而来?莫非也要如那西昌流民般,饿毙道旁?”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泼在慕容垂炽热的战意上。 慕容垂脸色一僵,瞪着妹妹,却一时语塞。他并非全然不懂,只是军人的悍勇与对功勋的渴望,让他选择性忽视了这些。“妇人之仁!”他最终低吼一声,甩袖便要下楼,“陛下命我‘相机行事’,总有我慕容垂雪耻扬威之时!”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如旋风般卷至辕门,马背斥候滚鞍落地,浑身浴血,嘶声喊道:“将军!壶关…壶关守军竟敢袭杀我巡边斥候小队!五人…五人尽没!只…只我一人拼死逃回!” “什么?!”慕容垂双目瞬间赤红,血冲头顶!压抑了三个月的怒火与杀意,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杨匡!高肃!尔等找死!”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直指南方壶关方向,声如雷霆炸响:“擂鼓!聚兵!随本将军踏平壶关,为袍泽雪恨!” “大哥不可!”慕容雪急步上前欲拦,“斥候冲突,缘由未明!恐是陷阱!需禀报陛下…” “住口!”慕容垂暴喝打断,眼中已燃起嗜血的疯狂,“此乃‘相机行事’!高肃先动的手,便是给了本将军天大的理由!陛下那里,踏平壶关后自有分说!传令!全营披甲!一个时辰后,兵发壶关!”战鼓声如闷雷般隆隆响起,瞬间点燃了整个军营。慕容垂的悍勇与刚愎,在这一刻展露无遗。慕容雪看着兄长狂热的背影,又望向南方那未知的关隘,眼中充满了深深的忧虑。 *** 壶关之上,气氛凝重得如同铁铸。守将高肃扶着冰凉的雉堞,望着关外北朝军营骤然掀起的喧嚣烟尘,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身边,副将王敢,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精瘦汉子,声音嘶哑:“将军…我们…我们没杀他们的斥候!那队北虏斥候明明是自己越界深入二十里,被我们喝止后反而先放冷箭,伤了我们两个兄弟!我们才被迫还击…他们自己撤退时慌不择路,坠入深谷…” “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高肃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愤。他何尝不知是北朝挑衅在先?但慕容垂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借口!一个点燃他胸中战火、撕破那脆弱和平的借口!他看着关墙上那些面黄肌瘦、甲胄不全的士兵,看着垛口后稀疏的滚木礌石,还有那些因缺乏油脂保养而弓弦松弛的弩机。度支司拨来的那点可怜的军资,连修补城墙的缺口都不够!裁军…大王裁军的苦果,此刻便要由这八千将士,用血肉之躯来吞咽了。 “报——!”瞭望哨兵的声音带着哭腔,“将军!北…北朝军营辕门大开!骑兵!全是骑兵!正向我关扑来!看帅旗…是慕容垂!” 关墙之上,瞬间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牙齿打颤的声音。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在关墙石阶上响起:“壶关守军何在?”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素色布衣、背着沉重藤箱的年轻女子快步登上关墙。她布衣荆钗,不施粉黛,面容清秀却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一双眸子清澈而明亮,此刻正灼灼地看向高肃。正是西昌镇北将军邓羌的独女,邓瑶卿。她自幼随父习武,更拜名医为师,学得一身岐黄之术,此次不顾父亲反对,执意北上壶关,为军中效力。 “瑶卿?胡闹!此地凶险,速速回去!”高肃又惊又怒,他与邓羌是过命之交,视邓瑶卿如侄女。 邓瑶卿却一步不退,迎着高肃的目光:“高叔父,瑶卿非为观战而来!我是医者,壶关将士若有伤损,此地便是瑶卿的战场!”她目光扫过关墙上那些年轻而恐惧的脸庞,声音提高,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将士们!北虏虽悍,然我壶关雄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瑶卿在此立誓,只要一息尚存,必与诸君同守此关!我身后藤箱,便是诸君性命之托!”她的话语,如同一股暖流,悄然注入这冰寒的绝望之中。士兵们望着这位将军之女坚毅的身影,眼中的恐惧似乎被冲淡了一丝,握紧了手中简陋的武器。 高肃看着邓瑶卿清澈而决绝的眼神,喉头滚动,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猛地转身,拔出佩刀,刀锋指向关外那越来越近、卷起漫天烟尘的黑色铁流,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盖过了呼啸的风: “西昌的儿郎们!贼虏欺我太甚!今日,便让他们看看,我壶关八千壮士,骨可断,血可流,关——不可破!弓弩手——上弦!滚木礌石——准备!人在关在!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死战不退!”起初是稀稀落落的回应,旋即汇聚成一股悲壮决绝的声浪,冲上云霄!邓瑶卿迅速打开藤箱,麻利地布置起临时的救护区域,动作沉稳,眼神专注。高肃则像一尊铁铸的雕像,伫立在关墙最前沿,死死盯着那如潮水般涌来的死亡风暴。他那身斑驳的旧甲,在残阳下,竟映出一片如血的暗红。 *** 天启城,皇城深处。 萧胤放下手中那份来自并州上党的紧急军报(慕容垂声称壶关守军袭杀斥候,他已“相机行事”兵发壶关),眉头紧锁。他踱步到殿外高台,俯瞰着这座在暮色中渐次亮起灯火的新都。万家灯火,平静祥和,仿佛关外的烽火远在天边。 “陛下,”司徒崔宏不知何时已侍立一旁,声音低沉,“慕容将军…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了。” “壶关…高肃…”萧胤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白玉栏杆。他并不全信慕容垂的报告,那匹夫的性子他太了解了。但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他更在意的是此举带来的后果——是能一举敲开西昌北大门,震慑南朝?还是…会陷入泥潭,打乱他精心筹划的整体布局?他胸中那吞并天下的雄心从未熄灭,但帝王的理智又让他对慕容垂的冒进生出强烈的不满与隐忧。这种矛盾,在他冷峻的面容下激烈碰撞。 “传旨,”萧胤的声音在暮色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冽,“命上党邻近诸郡,即刻筹措粮草,火速运往慕容垂军前!告诉他,朕给他十日!十日之内,朕要看到壶关城头,插上我大桓的玄色龙旗!若十日后关隘未破…”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让他提头来见!” 崔宏心中暗叹,陛下终究还是选择了支持,或者说,是骑虎难下。他躬身领命:“老臣遵旨。然…是否需另遣一军,以为策应,或防东盛…” “不必!”萧胤断然挥手,傲然之气勃发,“若连一个残破的壶关都拿不下,慕容垂也枉称我大桓名将!至于东盛李曦…”他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的冷笑,“那老狐狸,此刻怕正端坐广陵,等着看朕的笑话,也等着捡便宜呢!他不动则已,若敢妄动…哼!”他未尽之言,蕴含着凛冽的杀机。然而,在内心深处,一丝对慕容垂能否如期破关的不确定,以及对李曦这只老狐狸真正动向的警惕,如同细微的芒刺,悄然扎下。 夜色渐浓,天启城的灯火辉煌之下,帝王的身影在露台上显得格外孤高,也格外凝重。北地的风,带着远方隐约的杀伐气息,吹动着他的玄色龙袍,猎猎作响。 *** 壶关之外,杀声震天! 慕容垂亲率三千铁骑,如同黑色的狂飙,卷起冲天烟尘,直扑壶关城门!箭雨如飞蝗般从关墙倾泻而下,不断有骑士中箭落马,被后续的铁蹄踏成肉泥。然而北朝骑兵的冲锋势头丝毫不减!他们顶着盾牌,悍不畏死地冲到关下,架起简陋的云梯,挥舞着战刀,疯狂向上攀爬! 关墙之上,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滚木礌石带着雷霆之势砸下,惨叫声不绝于耳。滚烫的金汁兜头浇下,皮肉焦糊的恶臭弥漫开来。高肃身先士卒,挥舞着沉重的战刀,在垛口间来回冲杀,哪里危急便出现在哪里,刀锋卷刃,浑身浴血,如同浴血的修罗!邓瑶卿穿梭在伤兵之间,素色布衣早已染满血污,她动作迅捷如风,止血、包扎、甚至用银针刺穴为重伤者吊命,清秀的脸上沾着血污,眼神却冷静得可怕。 “顶住!给我顶住!”高肃一刀劈翻一个刚探出头的北朝悍卒,嘶声怒吼。一个北朝士兵趁乱攀上垛口,狰狞着扑向正在救治伤兵的邓瑶卿!邓瑶卿头也未抬,反手从药箱旁抽出一柄尺许长的柳叶刀,寒光一闪,精准地刺入那士兵咽喉!动作干净利落,毫无花哨,尽显将门虎女的英姿! 慕容垂在关下督战,看着己方士卒如同割麦子般倒下,而那座看似残破的关隘却依旧如同磐石般屹立,心中焦躁更甚。“废物!一群废物!”他咆哮着,夺过身旁亲卫的强弓,搭上三支狼牙重箭,弓开如满月,瞄准关墙上那杆猎猎飘扬的“高”字将旗! “嘣!”弓弦炸响!三道致命的乌光撕裂空气! 高肃正奋力格开两柄刺来的长矛,眼角余光瞥见寒光,怒吼一声:“将军旗!”却已救援不及!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素色身影猛地扑向旗杆! 噗!噗!噗! 三支重箭,一支射穿旗杆,两支狠狠贯入那素色身影的后背! “瑶卿——!”高肃目眦欲裂! 邓瑶卿身体剧震,口中喷出鲜血,却用尽最后力气死死抱住了将倾的旗杆!那面染血的“高”字大旗,终究没有倒下,依旧在漫天箭雨与硝烟中,倔强地飘扬! “邓姑娘!”“医官!”关墙之上,悲愤的吼声震天动地!士兵们如同被激怒的狮群,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凶悍,将攀上城头的北朝士兵狠狠砍杀下去! 慕容垂看着那面在血泊中依旧不倒的旗帜,看着关墙上西昌守军陡然爆发的死志,握着强弓的手指捏得咯咯作响,脸色铁青。首轮猛攻,竟在这残关之下,折戟沉沙! 残阳如血,映照着尸横遍野的关前旷野,也映照着关墙上那面浴血的大旗和倒下的素衣身影。壶关,在绝望与血勇中,艰难地熬过了第一个血腥的黄昏。而更漫长的黑夜与更残酷的攻防,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三章:寒关血未凝 壶关的夜,被血腥与焦糊味浸透。关墙上下,火把摇曳,映照着遍地狼藉的尸骸和凝固的暗红。呻吟声、压抑的哭泣声,在凛冽的夜风中时断时续。 关楼内临时辟出的医所,血腥气浓得化不开。几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邓瑶卿趴在简陋的木板床上,素衣后背已被鲜血浸透大片,两支狰狞的狼牙重箭深深嵌入肩胛下方,箭羽兀自微微颤动。她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浸湿了额发,牙关紧咬,下唇已被咬破,渗出丝丝血迹,却硬是没发出一声痛哼。老医师陈伯,须发皆白,曾是邓羌帐下的随军郎中,此刻双手沾满鲜血,用颤抖的小刀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伤口周围的烂肉,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高肃如同一尊染血的石像,守在一旁,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虎目含泪,死死盯着那两支几乎要了他“侄女”性命的箭矢。每一次陈伯下刀,邓瑶卿身体无法抑制的轻颤,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 “瑶卿丫头…忍着点…”陈伯的声音干涩沙哑,“这箭…带倒刺…拔出来…怕是…”后面的话,他不忍再说。 “拔…陈伯…”邓瑶卿的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如同她在关墙上的呼喊,“…不拔…我…如何救人?…壶关…不能没有医者…”她艰难地侧过脸,望向高肃,挤出一个极其虚弱的笑容,“高叔父…旗…没倒…就好…” 这一笑,比哭更让人心碎。高肃再也忍不住,这个在千军万马前眉头都不皱一下的铁汉,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呜咽在喉间滚动。他想起了当年在死人堆里被邓羌背出来的情景,想起了邓羌拍着他的肩膀说“以后我闺女就是你闺女”的豪迈…如今,老友的掌上明珠,却为了守住这面象征着他高肃的将旗,命悬一线! “瑶卿姐!”一个带着哭腔的稚嫩声音响起。一个约莫十五六岁、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小兵,胳膊上缠着渗血的布条,扑到床边。他是高肃的亲兵柱子,邓瑶卿刚来关隘时,就是他负责安顿的,对这个像姐姐一样照顾伤员、还偷偷给他塞过麦饼的医官充满敬慕。“瑶卿姐你撑住!我…我去给你找最好的药!”柱子抹着眼泪,转身就要往外冲。 “柱子…回来…”邓瑶卿艰难地唤住他,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守好…你的位置…关隘…要紧…”柱子脚步钉在原地,看着邓瑶卿苍白的脸和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最终狠狠一抹脸,嘶声道:“是!柱子这就去巡哨!瑶卿姐…你…你一定要好起来!”少年兵带着哭腔跑开了,那背影充满了悲愤与无助。 陈伯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专注,沉声道:“丫头,咬着这个!”他将一块软木塞进邓瑶卿口中。高肃猛地转身,红着眼睛,死死按住邓瑶卿的肩膀。陈伯一手稳住箭杆,一手持特制的钳子,猛地发力! “唔——!”剧痛如同山崩海啸般袭来,邓瑶卿身体剧烈弓起,口中软木被咬穿,鲜血从嘴角溢出,眼前阵阵发黑,却硬是死死扛住,没有昏厥。第一支带着倒刺的箭矢,伴随着一大块血肉,被生生拔出!鲜血瞬间喷涌!陈伯眼疾手快,早已准备好的滚沸金疮药混合着三七粉,狠狠地按在伤口上! “啊——!”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终于冲破喉咙,化作一声凄厉的短呼,随即戛然而止。邓瑶卿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高肃看着那狰狞的伤口和满地的血,看着邓瑶卿毫无生气的脸,心如刀绞,虎目中的泪水终于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 天启城,紫宸殿。烛火通明,亮如白昼,却驱不散殿内压抑的寒意。 萧胤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份来自上党的最新战报:慕容垂首战受挫,伤亡逾千,壶关守将高肃抵抗异常顽强,其军中似有一女医官,救治得力,提振士气,更以身护旗…帝王的目光在“伤亡逾千”和“女医官”几个字上停留片刻,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光滑冰冷的紫檀木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殿中肃立的几位重臣心上。 “陛下,”司徒崔宏须发如雪,声音低沉如古井,“慕容将军首战不利,折损颇多。壶关之坚,守军之韧,恐远超先前预估。十日之期…恐…” “恐什么?”萧胤抬眼,眸光锐利如刀锋,直刺崔宏,“崔司徒是想说,朕的旨意,慕容垂完不成?”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威压。殿内空气骤然凝固。 崔宏垂首,脊背却挺得笔直:“老臣不敢。只是…壶关天险,守军哀兵,强攻徒耗精锐。且那女医官之事…若宣扬开来,恐有损我军威名,更添守军死志。老臣斗胆,是否可暂缓攻势,另寻他法?或遣使招降高肃?此人据闻并非杨平嫡系,或可…” “招降?”萧胤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打断崔宏,“崔司徒以为,那高肃,在杀了朕数百精骑,伤了我大桓锐气之后,还能摇尾乞降?至于那女医官…”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似是欣赏,又似是厌烦,“不过一妇人,妄图螳臂当车!传旨慕容垂!”萧胤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再给他三日!三日内,若壶关未下,提头来见!朕不管他用什么办法!强攻!夜袭!挖地道!堆尸山!朕只要结果!那面‘高’字旗,必须从壶关城头消失!那女医官…”他顿了一下,语气森然,“若擒获,押送天启城!朕倒要看看,是何等人物,敢阻我大桓兵锋!” “陛下!”崔宏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不认同,“如此强令,恐激起守军死战之心,徒增伤亡!且那女医官…其行虽逆,然其勇其义…” “够了!”萧胤拂袖而起,玄色龙袍在烛光下翻涌如怒涛,“崔司徒!军国大事,岂容妇人之仁!朕意已决!退下!”那不容置喙的帝王威严,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冻结了崔宏后面所有劝谏的话。老司徒看着年轻帝王眼中那近乎偏执的冷酷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心中一片冰凉,深深一揖,步履沉重地退出大殿。殿内只剩下萧胤一人。他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壶关的位置,眼神幽深。慕容垂的悍勇与鲁莽,崔宏的持重与“软弱”,壶关守军的顽强,还有那个不知死活的女医官…这一切,都让他胸中那统一天下的雄心,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烦躁。他需要胜利,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证明自己的意志,来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敌人!为此,付出一些代价,在所不惜!然而,内心深处,一丝对那“伤亡逾千”数字的隐痛,以及对崔宏那句“徒增伤亡”的微弱回响,如同细小的毒刺,悄然扎下。 *** 西昌,襄阳王宫深处,长乐宫。 药香混合着陈旧的檀香气息,在昏暗的宫室内弥漫。年轻的西昌王杨匡,褪去了朝堂上的沉静与威严,此刻正跪坐在一张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前。榻上,躺着一位面容苍白憔悴、眼窝深陷的中年妇人,正是他的生母,西昌王太后赵氏。她本已病体沉重,壶关骤起的烽火和前线惨烈的消息传来,更是让她忧心如焚,病情加重。 “母后…”杨匡双手捧着一碗温热的汤药,声音低沉而柔和,带着浓浓的孺慕之情,“药煎好了,您多少用些。”他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放在唇边轻轻吹凉,动作细致温柔,与那个在朝堂上力排众议、削减用度以活民的年轻君王判若两人。 赵太后艰难地睁开眼,看着儿子清瘦的脸庞和眼底深藏的疲惫与忧虑,心中一痛。她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抚上杨匡的脸颊,指尖冰凉。“我儿…苦了你了…”声音虚弱如游丝,“壶关…高将军…还有羌哥儿的闺女…怎么样了?”她与邓羌夫人是手帕交,视邓瑶卿如己出。 杨匡强压下心头的酸楚,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母后放心。高将军英勇,壶关尚在。瑶卿妹妹…受了些伤,但陈伯医术高明,定能转危为安。”他避重就轻,不敢将邓瑶卿重伤垂危的实情相告。 赵太后浑浊的眼中涌出泪水,紧紧抓住杨匡的手:“匡儿…莫要瞒我…国事艰难…母后知道…裁撤用度,削减军费…你心里…比谁都痛…可这担子…太重了…”她喘息着,眼中充满了无尽的心疼和忧虑,“母后只恨…不能替你分担…” “母后…”杨匡喉头哽咽,将药碗轻轻放在一旁,反手紧紧握住母亲冰凉的手,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您好好养病,便是对儿臣最大的分担。儿臣不苦。只要母后安康,只要这西昌百姓能有一口饭吃,能熬过这个冬天…儿臣做什么都值得。”他低下头,将脸埋在母亲枯瘦的手掌中,如同幼时寻求庇护一般。这一刻,他不是君王,只是一个在母亲病榻前无助又倔强的儿子。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这对在乱世中相依为命的母子。沉重的王冠压弯了少年的脊梁,唯有在母亲这里,才能汲取到一丝支撑下去的温暖力量。 赵太后看着儿子低垂的头颅和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心中剧痛难当。她挣扎着抬起另一只手,颤抖着从枕边摸出一件半旧的、洗得发白的棉袍内衬,上面用粗线笨拙地缝补着几个破洞。“天…快凉了…母后…给你补了件里衣…省得…再冻着…”她的手抖得厉害,针脚歪歪扭扭,却是倾注了一个母亲全部的心血和无力回天的愧疚。 杨匡抬起头,看着那件针脚粗糙的棉袍内衬,再看看母亲苍白憔悴却充满慈爱的脸,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他接过内衬,紧紧抱在怀里,那粗布的触感带着母亲熟悉的微温,仿佛有千钧之重。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滴落在粗布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母后…儿臣…定不负您所望…”他哽咽着,声音不大,却带着泣血的承诺,仿佛要将这誓言刻进自己的骨血里。窗外,夜风呜咽,吹过空寂的王宫庭院,如同这乱世中无数生民的悲鸣。母亲的病榻,是少年君王唯一能短暂卸下重担的港湾,而那件粗陋的棉袍,便是这冰冷王权之下,最温暖也最沉重的铠甲。 第四章:龙榻惊雷 天启城的秋夜,寒意已深。紫宸殿内,烛火将萧胤孤高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之上。他面前御案上摊开的壶关军报,字字如针,刺得他眉心紧锁。慕容垂的焦躁、关隘的顽固、那面不倒的血旗、还有那个叫邓瑶卿的女医官…如同一块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吞并天下的雄心之上。 “陛下,夜深了。”一个柔婉如江南丝竹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恭顺。 萧胤并未回头,依旧凝视着舆图上壶关那个刺目的红点。一双白皙细腻、涂着蔻丹的纤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力道适中地揉捏着紧绷的肌肉。淡淡的、清雅如兰的香气随之弥漫开来。 “柔嘉,”萧胤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唤出了身后女子的名字,“你说,这壶关,当真成了朕的跗骨之蛆?” 柔嘉,出身冀州名门崔氏旁支,是萧胤定鼎天启城后,为平衡朝局、拉拢崔氏而纳入宫中的妃嫔。她容颜清丽,气质温婉,尤善音律与调香,性情如水,最是懂得揣摩圣意,抚慰帝王心绪。此刻她手上动作不停,声音轻柔如风拂柳:“陛下乃真龙天子,胸怀四海。壶关一地,纵是顽石,又岂能阻挡真龙腾渊之势?妾身愚见,慕容将军勇冠三军,一时受挫,或为天时地利未至,亦或是…守军困兽之斗,回光返照罢了。”她的话语,巧妙避开了对慕容垂的直接评价,又将壶关的抵抗归为“回光返照”,既抚慰了萧胤的挫败感,又不失分寸。 萧胤闭目,感受着肩上适度的力道,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一分。柔嘉的温顺与解语,是这冰冷权力漩涡中的一丝慰藉。然而,这慰藉并不能真正驱散他心中的阴霾。他反手握住柔嘉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你兄长崔宏,今日又劝朕暂缓攻势,甚至想招降那高肃。” 柔嘉手腕微微一颤,随即恢复平静,温顺地依偎在萧胤身侧,声音依旧柔婉:“司徒大人老成持重,为国谋虑深远,自是忠臣本分。然陛下乃天纵英主,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心中必有丘壑。妾身一介女流,只知陛下所思所虑,必是社稷之福。”她将崔宏的谏言归为“忠臣本分”,又将最终决断权归于萧胤的“天纵英主”,将自己置于无知无识、唯君是从的位置,滴水不漏。 萧胤睁开眼,目光落在柔嘉低垂的、温顺的眉眼上。这女子,如水般柔顺,却也如水般难以捉摸。她代表的是崔氏,是冀州大族,是朝堂上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她的温言软语背后,何尝没有家族的考量?他松开了手,语气听不出喜怒:“你倒是会说话。退下吧,朕乏了。” 柔嘉盈盈一拜,姿态优美:“妾身告退,陛下保重龙体。”她悄然退下,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只留下那缕清雅的兰香在殿中萦绕。 柔嘉刚退,殿外便传来司徒崔宏沉稳的通禀声。萧胤揉了揉眉心:“宣。” 崔宏步入殿中,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温香和帝王眉宇间更深沉的郁色。他不动声色,躬身道:“陛下,凉州牧马腾遣其长子马超为使,携良马千匹、牛羊三千头入朝觐见,已至馆驿。马超此子,年方弱冠,然弓马娴熟,勇力过人,凉州有‘锦马超’之称。” “马腾?”萧胤冷哼一声,“让他儿子把东西留下,人,就不必见了。告诉马超,替朕带句话给他老子:安分守己,凉州富贵可保;若有异动,休怪朕的铁骑踏破金城!”他对这些边地枭雄,向来是恩威并施,以威慑为主。 “老臣遵旨。”崔宏应道,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另据扬州密报,东盛李曦近日动作频频。其水师都督周胤,率大小战船百余艘,溯江西进,在庐江郡水域操演,阵势颇大,疑有震慑上游之意。且…广陵宫中似有异动,幼主李华亭已月余未公开露面,朝野多有猜测,皆言其病势沉重,恐…恐有不测。大都督张荣独揽朝纲,其心难测。” “庐江操演?震慑上游?”萧胤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李曦这老狐狸,是怕朕收拾完西昌,转头就顺江而下取他广陵!做贼心虚!”至于李华亭“病重”、张荣擅权…“哼,权臣欺主,自古皆然。张荣?跳梁小丑罢了!李曦还没死呢,轮不到他翻天!正好,让他们君臣相疑,狗咬狗去!”他虽如此说,心中却对东盛水师的动向和张荣的权势膨胀暗自警惕。李曦此举,既是防备,也是趁乱扩张影响力的信号。 “陛下明鉴。”崔宏顿了顿,终是回到眼前困局,“壶关方面…慕容将军连番猛攻,伤亡甚重,士气…恐有折损。是否可暂缓攻势,或…另遣一军增援?亦或…老臣再思招降之策?高肃此人…” “够了!”萧胤猛地打断,眼中刚刚因分析东盛而稍散的郁气瞬间凝聚,化为更深的暴戾,“崔司徒!朕说过,壶关必须下!十日之期已过,朕再给他慕容垂三日!三日!若三日后壶关城头还飘着‘高’字旗,让他提头来见!朕不管他用什么办法!堆尸山也要给朕堆上壶关城头!至于招降?”他嗤笑一声,带着无尽的轻蔑与冷酷,“待城破之日,高肃若肯降,朕或可留他全尸!传旨!” 崔宏看着帝王眼中那不容置喙的偏执与冷酷,心中一片冰凉,知道再劝无益,只得沉重领命:“老臣…遵旨。”他退出大殿,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苍老。 殿门合拢,隔绝了内外。萧胤独自立于巨大的舆图前,手指狠狠戳在壶关的位置,仿佛要将它从地图上抠掉。柔嘉的温言犹在耳畔,崔宏的忧虑清晰可见,东盛李曦的动向更是如芒在背。慕容垂的悍勇与鲁莽,壶关守军的顽强,那个该死的女医官…还有朝堂上各种盘根错节的势力…这一切,都让他胸中那团名为野心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狂躁,也更加孤独。 他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一场足以震慑所有宵小、证明他萧胤意志的胜利!为此,哪怕血流成河!他猛地一拳砸在舆图上,壶关的位置瞬间凹陷下去。 “朕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朕的意志硬!” *** 西昌,荆州,襄阳城。 泥泞的官道如同巨兽的肠道,吞噬着行进的希望。杨匡从运粮车上跳下,冰冷的泥水瞬间包裹了他的小腿。眼前,山洪冲下的巨石狰狞地横亘在路上,阻断了通往重灾区的最后希望。 “卸粮!”杨匡的声音斩钉截铁,压过凄风苦雨,“肩扛手提,送过去!”他率先俯身,扛起一袋沉重的粟米。那重量压得他清瘦的身形猛地一沉,脚下在泥泞中打了个滑,但他死死咬住牙关,腰背挺直如青竹,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了泥潭。 “大王!”侍卫统领和随行官员的眼眶瞬间红了。堂堂君王,竟以身作筏!众人再无迟疑,纷纷扛起粮袋,紧随其后。沉默的队伍在泥浆中跋涉,雨水、汗水、泥浆混在一起,浸透了杨匡半旧的青袍。他喘息粗重,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但步伐却异常坚定。道路两旁,蜷缩在窝棚里的灾民看到了这支队伍,看到了泥水中那个扛着粮袋的年轻身影,绝望的眼中燃起微光。 “大王…是大王亲自送粮来了!”嘶哑的呼喊如同星火,点燃了死寂的荒野。灾民挣扎着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哭声和感恩声汇成一股微弱却震撼的力量。 杨匡放下粮袋,抹去脸上的泥水,看着眼前跪倒一片、形销骨立的子民,肩上的疲惫仿佛消失了。“都起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天灾无情,孤在!西昌在!有孤一口,就有你们一口!朝廷的粮,到了!” “大王万岁!共渡难关!”希望的呼喊在风雨中回荡。随行官员看着泥水中与灾民站在一起的君王,看着他那沾满泥污却依旧挺直的脊梁,心中涌动着敬意与酸楚。这便是他们的王!那“孤要活人”的决绝,此刻有了最悲怆的注脚。 然而,就在这悲悯与希望交织的瞬间,异变陡生! 灾民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暴起!淬毒的短匕,如毒蛇吐信,直刺杨匡后心! “护驾——!”侍卫统领的嘶吼撕裂雨幕! 一道灰影(邓羌安排的暗卫)猛地将杨匡撞开! 噗嗤!匕首狠狠扎入灰衣人肩胛! 现场瞬间大乱!侍卫红着眼扑向刺客,将其死死按在泥浆中。刺客目眦欲裂,嘶声咒骂:“昏君!你裁军资,引北寇!西昌将亡于你手!” 杨匡从泥水中撑起,抹去脸上的污泥,看着中毒昏迷的暗卫,看着混乱惊恐的灾民,再看泥浆中挣扎咒骂的刺客。脸上没有惊惶,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静。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寒芒如星,直刺人心!这绝非灾民绝望的报复!是谁?朝中勋贵?北朝?还是…东盛那只隔岸观火的老狐狸?乱世之中,想要他杨宴麟性命的人,太多了!他缓缓站直身体,泥水顺着衣袍滴落,声音冰冷如铁: “押下去!严审!孤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搅动这浑水!” 第五章:寒刃映冰魄 壶关,关楼医所。血腥与草药的气息混合,凝成一股沉重的死寂。邓瑶卿趴在简陋的木板上,后背两处狰狞的箭创已被处理包扎,但渗出的血迹依旧染红了素色中衣。她脸色苍白如初雪,冷汗浸湿了额角的碎发,唇上咬痕宛然,却强撑着不让自己昏睡过去。老医师陈伯疲惫地坐在一旁,眼中布满血丝。高肃守在榻边,如同沉默的铁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邓瑶卿苍白的面容,每一次她因疼痛而细微的颤抖,都像刀子剜在他心上。 “瑶卿…喝口水…”高肃声音沙哑得厉害,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温水。 邓瑶卿艰难地侧过脸,虚弱地摇摇头,声音细若游丝:“高叔父…将士们…伤亡如何?药…还够么?”到了此刻,她心中所念,仍是关上的伤患。 高肃喉头一哽,虎目含泪:“好孩子…别操心这些!你只管养伤!陈伯说了,你底子好,扛过这一关就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侍卫压抑的惊呼和铠甲碰撞声。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硝烟与血气,大步闯入医所!正是慕容垂!他脸色铁青,额角一道新添的血痕还在渗血,显然是刚从前线下来。萧胤三日破关的死命令如同绞索,勒得他几乎疯狂,伤亡的惨重和关隘的顽抗让他胸中戾气翻腾。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榻上的邓瑶卿。 “你就是那个邓瑶卿?”慕容垂声音粗粝,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与审视,“好!好得很!身中本将军两箭,竟还能活下来!还能蛊惑军心!”他一步步逼近,沉重的铁靴踏在冰冷的地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陛下有旨!三日内必破壶关!你,若识相,劝降高肃,开关献城!本将军或可饶你一命!否则…”他眼中凶光毕露,“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高肃猛地起身,横挡在邓瑶卿榻前,手按刀柄,怒视慕容垂:“慕容匹夫!休得猖狂!想动瑶卿,先问过高某的刀!” 医所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陈伯吓得瑟瑟发抖。侍卫们冲进来,拔刀相向,却又忌惮慕容垂的身份和威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邓瑶卿却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撑起了上半身!她后背剧痛,眼前阵阵发黑,却强忍着,那双清澈的眼眸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琉璃,直直迎向慕容垂充满压迫与杀气的目光,毫无惧色! “慕容将军…”她的声音虚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冷冽,“…小女子不懂什么军国大事…只知…医者父母心…壶关将士…皆为人子、人父…将军麾下健儿…亦是血肉之躯…”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力气,“将军欲踏平壶关…无非是…要一场胜利…向陛下复命…然…将军可曾算过…城下累累白骨…多少是北地儿郎?…多少家庭…因此破碎?…纵使将军…踏着尸山血海…登上城头…那面…浸透北地儿郎血的旗帜…将军…捧在手中…可会觉得…荣耀?…陛下…又会觉得…这是…何等胜利?”她的质问,如同冰冷的银针,直刺慕容垂那被狂躁和功名欲充斥的心! 慕容垂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他死死瞪着邓瑶卿,那双清澈见底的黑眸,映照着他此刻的狰狞与狼狈。她的话,没有一句威胁,却字字诛心!他想起了关墙下堆积如山的北朝士兵尸体,想起了营中伤兵痛苦的呻吟…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丝微弱的、被强行压下的动摇,瞬间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想怒斥,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干涩,竟一时失声!这女子…这女子!她不怕死!她的眼神,她的质问,比刀剑更让他难堪!最终,慕容垂只能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狠狠瞪了邓瑶卿一眼,又扫过高肃,猛地转身,铁甲铿锵作响,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医所!他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关墙,成了他唯一的目标,攻势,只会更加疯狂! 天启城,深宫。夜半惊雷骤起,暴雨倾盆。 萧胤猛地从御榻上惊醒!冷汗浸透了寝衣。梦中,壶关城下血流成河,无数北朝将士在泥泞中哀嚎,一面残破却倔强的“高”字旗在硝烟中猎猎作响,旗下,一个模糊的素衣身影,用那双清澈得令人心悸的眸子,冷冷地看着他…那双眼睛…是邓瑶卿! “来人!”萧胤低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值夜的宦官慌忙掌灯趋近。柔嘉也被惊醒,披衣起身,温婉地端来温茶:“陛下,可是梦魇了?喝口茶定定神。” 萧胤接过茶盏,却未饮,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跳跃的烛火。梦中那双眼睛太过清晰,那冰冷的质问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陛下…又会觉得…这是何等胜利?”胸中那因连番受挫而积郁的暴戾之气,此刻竟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搅动。是愤怒?是被冒犯的帝王尊严?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那“累累白骨”的隐痛?他需要胜利,渴望胜利,可那梦中的尸山血海,却让他第一次对胜利的代价,产生了模糊的、却无法忽视的动摇。 “壶关…有新的军报吗?”萧胤放下茶盏,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冽,但眉宇间的疲惫却难以掩饰。 “回陛下,暂无加急军报。”宦官躬身回道。 萧胤沉默片刻,挥挥手:“退下吧。”他需要独处。柔嘉察言观色,柔声道:“陛下忧劳国事,也要保重龙体。妾身为陛下抚琴一曲,可好?”说着,她走到一旁的焦尾琴前,素手轻拨,一曲《清心普善曲》如清泉般流淌而出,试图抚平帝王心中的躁郁。 琴音袅袅,却难以真正涤荡萧胤心头的阴霾。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雨丝夹着风扑在脸上。邓瑶卿…这个名字,连同那双清澈而倔强的眼睛,如同这夜雨,悄然渗透进这位铁血帝王坚硬的内心壁垒,留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痕。 西昌,荆州郡,灾民营地。 一场秋雨,让本就泥泞的安置点更加不堪。临时搭建的粥棚下,杨匡不顾随行官员的劝阻,亲自为排队的灾民舀着稀薄的米粥。他半旧的青袍下摆沾满泥浆,脸色因连日劳累和刺杀事件的冲击而显得更加清瘦苍白,但眼神却异常专注,动作一丝不苟。 “老人家,慢点喝,小心烫。”他将一碗热粥递给一位颤巍巍的老妪。 “谢…谢大王…”老妪浑浊的眼中含着泪,枯瘦的手紧紧捧着碗。 这时,一个穿着粗布衣裙、身形单薄的少女,搀扶着一个不停咳嗽、面如金纸的少年,艰难地排在队伍末尾。少女约莫十六七岁,荆钗布裙难掩清秀,眉眼间带着一股书卷气,此刻却写满了疲惫与忧虑。她叫陈芷兰,原是荆州郡一小吏之女,洪水冲垮了家园,父母双亡,只剩她与染了时疫的幼弟相依为命。 眼看轮到他们,粥桶却已见底。负责分粥的官吏无奈地挥手:“没了没了!明日赶早!” 陈芷兰看着弟弟烧得通红的脸和干裂的嘴唇,眼中瞬间涌上绝望的泪水,却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只是紧紧抱着弟弟,无助地站在原地。 “这里还有。”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杨匡将自己面前那碗刚舀好、还没来得及喝的粥递到了陈芷兰面前。他看到了少女眼中的绝望和那份强忍的坚强。 陈芷兰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深潭般沉静的眸子里。她认出了眼前这个浑身泥泞、亲自施粥的年轻人是谁!巨大的震惊和惶恐让她手足无措:“大…大王…民女不敢…” “拿着。”杨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给孩子喝。病着,更需要热食。”他将碗轻轻塞进陈芷兰冰凉的手中,指尖无意间触碰,传递过一丝暖意。随即,他转向粥棚官吏,声音沉静却隐含威压:“即刻去调粮!孤在此看着,今日所有排队灾民,务必每人一碗热粥!少一个,孤唯你是问!” “是!是!卑职马上去办!”官吏吓得一哆嗦,连滚爬爬地去调粮。 陈芷兰捧着那碗犹带温热的粥,看着杨匡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在泥泞中指挥调度,看着他对每一个灾民温言安抚,看着他眼底深藏的疲惫与悲悯…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酸楚涌上心头。她小心翼翼地喂弟弟喝下热粥,泪水终于无声滑落。这泪水,不为自己的苦难,只为这乱世之中,竟还有这样一位君王,愿意俯下身来,将他的温粥,递给最微末的草民。那碗粥的温度,仿佛透过指尖,一直暖到了她冰冷绝望的心底。她默默记住了这个在泥泞中给予她希望的身影,杨匡。 *** 荆州郡守府邸,烛火摇曳。杨匡疲惫地坐在案前,听着侍卫统领关于刺客审讯的汇报。 “大王,”统领面色凝重,“那刺客嘴极硬,熬刑不过才吐露,是收了…收了东盛那边的金子!”他压低声音,“虽未明言何人指使,但其供述联络方式与信物,皆指向广陵!属下推断,幕后主使,即便不是李曦本人,也必是其心腹重臣!” “东盛…李曦…”杨匡眼中寒芒一闪,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果然!那只隔岸观火的老狐狸!他裁军节用,北境压力骤减,东盛北疆便少了威胁;他赈灾安民,稳固后方,对东盛而言也非好事!这刺杀,既是要搅乱西昌,更是警告,甚至…是想借刀杀人,激化他与北朝的矛盾,让西昌更快崩解,好让东盛坐收渔利! “好一个‘静观其变’!”杨匡冷笑一声,声音冰冷如铁,“李老狐狸,手伸得够长!这笔账,孤记下了!”他看向统领,“刺客暂且留活口,严加看管。此事,秘而不宣。” “遵命!”统领领命退下。 杨匡独自坐在昏暗的灯光下,陈芷兰那绝望又因一碗粥而燃起希望的眼神,与此刻得知东盛背后捅刀子的冰冷现实,在他心中激烈碰撞。乱世之中,慈悲与阴谋同在,希望与杀机并存。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墙上悬挂的、略显粗糙的西昌舆图。北有萧胤虎视眈眈,东有李曦暗箭伤人,这盘棋,他杨宴麟,必须下得更稳,更狠!为了那些在泥泞中向他叩首的子民,也为了这摇摇欲坠的社稷! 第六章:血旗卷残阳 壶关的夜,被死亡与疯狂浸透。慕容垂的“三日破关”之期已至最后一日!白日里如潮水般的猛攻被西昌守军以血肉之躯硬生生顶了回去,关墙下尸骸枕藉,北朝精骑的鲜血将土地染成暗红的泥沼。入夜,慕容垂眼中布满血丝,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下达了孤注一掷的命令:夜袭!以死士为锋,精兵紧随,不计代价,务必在天亮前撕开关墙! 没有号角,没有鼓声。只有冰冷的铁甲摩擦声和压抑到极致的呼吸。数百名身披重甲、口衔短刃的死士,如同鬼魅般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靠近壶关。他们背负着浸透油脂的绳索和飞钩,目标是白天被投石机砸出的几处尚未完全修复的缺口! 关墙之上,火把在夜风中摇曳,映照着守军疲惫却警惕的脸庞。连日的血战,减员严重,许多士兵带伤值守。高肃拄着卷刃的战刀,靠在冰冷的雉堞后,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关外沉沉的黑暗。他心中那根弦绷到了极致。慕容垂,绝不会放过这最后一夜! “敌袭——!”一声凄厉的嘶吼划破死寂!瞭望哨兵发现了黑暗中涌动的阴影! 瞬间,警锣狂鸣!关墙上火光大亮! “放箭!放滚木礌石!”高肃嘶声怒吼,如同受伤的雄狮! 晚了! 数道带着火光的飞钩精准地勾住了关墙破损处!数十名北朝死士如同猿猴般,顶着稀疏的箭雨,疯狂向上攀爬!他们悍不畏死,有人被滚木砸落,惨叫着坠入深渊,后面的人踩着同伴的尸骸继续向上!更有死士点燃了背负的油囊,化作火人,嘶吼着扑向垛口,只为在守军中制造更大的混乱! “堵住缺口!杀!”高肃目眦欲裂,挥舞战刀,身先士卒扑向一处被死士突破的垛口!刀光如匹练,瞬间将两名刚刚露头的北朝死士劈落!但更多的死士从缺口处蜂拥而上!关墙之上,瞬间陷入惨烈的肉搏战!刀剑碰撞,骨断筋折,怒吼与惨叫交织!守军虽然疲惫,但退无可退,皆抱死志!王敢带着一队预备队,如同尖刀般插入缺口,与涌上来的北朝精兵绞杀在一起! 混乱之中,一道素色身影踉跄着出现在关墙上!是邓瑶卿!她脸色苍白如纸,后背的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下再次崩裂,鲜血迅速染红了绷带。她不顾陈伯的劝阻,执意来到前线!她背着一个简陋的药箱,手中紧握着那柄柳叶刀,在刀光剑影中穿梭!她不去攻击,只是拼尽全力,将那些倒在地上呻吟的重伤守军拖到相对安全的角落,用颤抖的手为他们止血、包扎!她的动作因剧痛而变形,额头冷汗涔涔,但那双清澈的眸子却燃烧着惊人的意志!一个北朝士兵狞笑着举刀砍向地上无法动弹的伤兵,邓瑶卿猛地扑过去,用身体护住伤兵,同时反手一刀,精准地刺入对方小腹!鲜血喷溅了她一身! “医官!是邓医官!”“邓姑娘还在!”守军看到邓瑶卿浴血奋战的身影,疲惫的身体里仿佛又注入了一股力量!高肃更是状若疯虎,刀锋所向,血肉横飞,死死钉在缺口最前沿,半步不退! 慕容垂在关下督战,看着己方死士终于登上城头,心中刚涌起一丝狂喜,旋即又被守军顽强的反扑和那道在混乱中异常醒目的素色身影浇灭!尤其是当他看到邓瑶卿浑身浴血,却依旧在刀光中救护伤员、甚至手刃北朝士兵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怒和更深沉的震撼涌上心头!这女子!她当真是铁打的不成?!他猛地夺过身边亲卫的强弓,搭上三支狼牙重箭!这一次,他瞄准的不是将旗,而是那个在火光中穿梭的素衣身影!弓开如满月!杀意凛然! 就在箭将离弦的刹那,关墙上一名被邓瑶卿刚刚包扎好伤口的年轻守军,看到了慕容垂的动作!那少年兵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嘶吼着扑向垛口,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慕容垂的视线,同时将手中最后一罐火油狠狠砸向下方聚集的北朝士兵! “将军小心!”慕容垂的亲卫惊呼! 轰!火油罐爆燃!烈焰瞬间吞噬了数名士兵!慕容垂被热浪和混乱一冲,箭矢失了准头,呼啸着射入黑暗! 而那名扑出的少年兵,被数支流矢射中,如同断翅的鸟儿,从关墙上坠落!他最后的目光,却死死盯着邓瑶卿的方向,仿佛在说:医官,快走… 邓瑶卿看着那少年兵坠落的身影,看着他在火光中化为灰烬,心口如同被重锤击中!她认得那个少年,叫小石头,才十六岁,昨日还因害怕而哭鼻子,是她塞给他半块麦饼,安慰他…泪水混合着血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没有时间悲伤!更多的伤员在呻吟!她咬破嘴唇,强迫自己清醒,再次扑向一个被长矛刺穿大腿的士兵… 慕容垂放下弓,看着关墙上那道在血火中依旧倔强闪动的素色身影,看着守军因她的存在而爆发出的死志,再看看关墙下堆积如山的北朝儿郎尸体…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一种从未有过的、灵魂深处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狂怒与杀意。他握着强弓的手,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邓瑶卿的话,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回响:“…踏着尸山血海…登上城头…可会觉得荣耀?”这…就是他想要的胜利吗?看着身边亲卫眼中同样流露出的恐惧与茫然,慕容垂喉头滚动,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嘶哑的命令:“鸣金…收兵!” 凄厉的金钲声骤然响起,刺破了血腥的夜空。正在攀爬和厮杀的北朝士兵如蒙大赦,潮水般退了下去。壶关城头,守军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夹杂着无尽悲痛的欢呼!那面早已千疮百孔、染满鲜血的“高”字旗,在黎明的微光中,依旧倔强地飘扬!高肃拄着刀,浑身浴血,大口喘息,望着退去的敌军,又看向在伤兵中力竭跪倒、后背鲜血淋漓的邓瑶卿,虎目含泪,喃喃道:“守住了…瑶卿…我们…守住了…” *** 天启城,紫宸殿。 柔嘉纤纤玉指拨动着焦尾琴弦,《清心普善咒》的旋律如潺潺溪流,试图安抚殿中弥漫的沉重。萧胤端坐御案之后,面无表情。壶关的军报尚未送达,但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阴云笼罩心头。柔嘉的琴音越是清越,他胸中的烦躁就越是难以抑制。邓瑶卿那双在梦中质问他的清澈眼眸,与慕容垂焦躁的咆哮、崔宏忧虑的面容交织在一起,让他坐立难安。 “陛下,”柔嘉一曲终了,声音柔婉,“琴音虽微,或可稍解烦忧。壶关之事,慕容将军定不负陛下重托…” 话音未落,殿外陡然传来急促如骤雨的马蹄声和声嘶力竭的呼喊:“八百里加急!壶关军报——!”一名风尘仆仆、甲胄带血的传令兵几乎是撞开殿门,扑倒在地,手中高举着染血的军报卷筒! 柔嘉的琴音戛然而止,脸色微白。 萧胤猛地站起,眼中精光爆射!他几步上前,劈手夺过卷筒,扯开火漆!目光如电扫过军报上的字迹:夜袭受挫…死士折损殆尽…伤亡逾三千…守军顽抗…慕容将军…下令收兵…壶关…未克… “废物!一群废物!”萧胤的怒吼如同雷霆,瞬间炸碎了殿内虚假的宁静!他手中的军报被狠狠摔在地上!慕容垂!竟敢违抗他的死命令!竟敢收兵!壶关未下!奇耻大辱!他胸中积郁的怒火、挫败、以及对那“尸山血海”预感的应验,瞬间化为焚天的烈焰!什么权衡!什么隐忍!他需要的是胜利!是铁血的证明! “来人!”萧胤双目赤红,声音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传旨!着虎贲中郎将拓跋雄,即刻点齐三万禁军精骑!朕要亲征壶关!朕倒要看看,那高肃的骨头有多硬!那邓瑶卿的命有多长!朕要亲率铁骑,踏平壶关!鸡犬不留!”帝王的咆哮在殿宇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这一刻,什么崔宏的谏言,什么邓瑶卿的质问,都被那滔天的怒火和征服欲彻底淹没!他要亲自去,用最狂暴的方式,碾碎一切阻挡他意志的障碍! 柔嘉看着帝王狂怒的背影,看着地上那份染血的军报,指尖冰凉,琴弦上残留的余音仿佛也带上了血腥气。拓跋雄,那是萧胤麾下最冷酷、最嗜杀的猛将…陛下亲征…壶关,怕是真的要化为一片焦土了。 *** 西昌,荆州,灾民营地。 晨光熹微,驱散了连日的阴霾。经过数日的紧急赈济和疏浚,洪水退去,灾情初步得到控制。一排排简陋但整齐的窝棚搭建起来,粥棚的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米粥的香气和一丝微弱的生机。灾民们脸上的绝望稍减,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未来的微弱期盼。 杨匡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看着下方渐渐恢复秩序的营地。他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青袍,清瘦的脸庞带着深深的疲惫,但眼神却比前几日多了几分沉静的力量。陈芷兰搀扶着已经退烧、能勉强行走的弟弟,站在人群中,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她已主动加入帮忙照顾幼童和病患的行列,动作麻利,神情专注。 郡守快步走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后怕:“大王!天佑西昌!据壶关急报,高将军率部死战,昨夜击退了慕容垂的亡命夜袭!壶关…守住了!”他声音颤抖,这消息如同久旱甘霖! 杨匡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瞬间爆发出璀璨的光芒!守住了!高肃!邓瑶卿!八千将士!他们真的守住了!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狂喜、酸楚与无尽敬意的洪流冲上心头!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这胜利,是用何等惨烈的代价换来的!但无论如何,守住了!为西昌,为那些在泥泞中挣扎求生的子民,争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好!好!好!”杨匡连道三声好,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高将军忠勇!壶关将士壮烈!孤…代西昌万千生民,谢他们!”他对着壶关的方向,深深一揖。起身时,眼中已有泪光闪动。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扫过下方渐渐有了生气的灾民营地,扫过陈芷兰那双带着关切和敬慕的眼睛,心中那“固本培元”的信念从未如此刻般坚定!他转向郡守,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孤旨意!第一,荆州所有参与抗灾之官吏、兵卒、民夫,皆记功行赏!第二,即刻组织灾民,清理废墟,疏通道路,抢种冬麦!所需农具、种子,由郡库拨付,不足部分,从孤的内帑中出!第三,开常平仓,设义塾,收容无依孤儿!孤要这荆州之地,在寒冬来临之前,恢复生机!孤要这西昌的根,扎得更深,更稳!” “臣…遵旨!大王仁德,泽被苍生!”郡守激动地跪地领命。他看着杨匡在晨光中挺立的身影,看着下方因“壶关守住”的消息而渐渐聚拢、眼中燃起希望的灾民,心中感慨万千。这位年轻的君王,在泥泞与刺杀中未曾退缩,在捷报传来时未曾忘形,心中装着的,始终是这疮痍的大地和无助的黎庶!这,或许才是西昌真正的希望所在! 陈芷兰听着杨匡一条条清晰有力的旨意,看着他清瘦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背影,心中那点因一碗热粥而萌生的情愫,悄然生根,化作了深深的敬仰与追随之心。她轻轻握紧了弟弟的手,仿佛握住了这乱世中,一份沉甸甸的希望。 第七章:辕门刁斗寒 壶关,已成死地。 北朝悍将拓跋雄统御的数万虎狼之师,铁桶般箍住了这座扼守太行咽喉的雄关。关墙之下,营寨连绵,刁斗森严,日夜不息的巡骑踏起滚滚烟尘,遮断了天际。拓跋雄用兵如其人,冰冷,坚硬,不留缝隙。他深谙萧胤“困死”二字的真意——不浪掷士卒性命强攻坚城,只将这关隘变成一座巨大的石磨,用饥饿和绝望,缓慢而残酷地碾碎守军的骨头与意志。粮道已断,水源被控,连飞鸟都难以安然越过那道无形的死亡界线。关城之内,那面被鲜血浸透、又被朔风撕裂了数次的“高”字大旗,依旧倔强地悬在残破的箭楼之上,猎猎作响,是这死寂天地间唯一不屈的脉搏,却也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关内,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和绝望的沉重。伤兵营里,低沉的呻吟如同永不止息的背景音,药气与腐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老军医颤抖的手揭开邓瑶卿肩背的纱布,底下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新生的肉芽与顽固的溃烂纠缠搏斗,脓血丝丝渗出。军医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声音干涩,带着无尽的疲惫:“邓将军……箭簇入骨太深,邪毒已入膏肓……清创拔毒的金疮药,昨日便已告罄……盐水……盐水也快没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仿佛在宣判。 高肃一身铁甲未卸,沾满烟尘血污,他半跪在简陋的病榻前,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邓瑶卿冰冷的手指。邓瑶卿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如寒潭深水,映着高肃满是胡茬、焦虑不堪的脸。她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嘴角却只牵起一丝微弱的弧度,声音细若游丝,仿佛随时会被伤兵的呻吟淹没:“高……大哥……莫忧……死不了……壶关还在……我……就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带着灼热的气息。 高肃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强压下翻涌的酸楚和几乎要冲破眼眶的热流,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省些力气!药……总会有的!”他猛地站起身,铁甲铿锵作响,对着老军医喝道,更像是命令自己:“用盐水!再烈的烧酒也成!用火烧过的匕首!无论如何,把毒脓给我逼出来!”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缺医少药、在痛苦中无声挣扎、眼神空洞的伤兵,一股狂暴的怒火和刻骨的无力感直冲头顶。他大步冲出营房,对着肃立在寒风中的亲兵队长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火星:“传我军令!所有能动的人,包括伙夫马夫!把犄角旮旯都给老子翻遍!老鼠洞也别放过!但凡能入口的东西,一粒粟米、一片草根、一块树皮、一窝虫卵,全部集中!伤兵营优先!违令私藏者,斩!斩立决!” 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绝望的关城内激起一阵无声的风暴。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士兵们,如同饥饿的幽灵,拖着疲惫的身躯,在每一寸可能藏匿食物的角落疯狂地搜寻。坍塌的屋舍被重新翻掘,早已枯死的树被剥下最后一点韧皮,甚至有人不顾危险,攀下陡峭的关内悬崖,试图寻找可能残存的鸟窝或岩缝里的苔藓。每一次微小的发现——几颗干瘪的野果,一小把苦涩的草籽,甚至一窝蠕动的蛆虫——都会引来一片压抑的吞咽声和小心翼翼传递的目光。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个人的脖颈,但求生的本能和对那面残旗的守护,支撑着他们榨出身体里最后一丝气力,在死亡边缘艰难爬行。 关外,拓跋雄的中军大帐内,却是另一番景象。炭火烧得正旺,熊熊火焰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将帐内映照得亮如白昼,与关内的阴暗形成地狱天堂般的对比。拓跋雄踞坐主位,身披厚重的熊皮大氅,面容冷硬如铁铸,正用小刀慢条斯理地切割着一块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羊腿肉。油脂滴落在炭火上,发出“嗤嗤”的诱人声响,浓郁的肉香霸道地弥漫开来,几乎要穿透帐幕。下首坐着几位副将,个个盔甲鲜明,面色红润,面前案几上摆放着美酒鲜果,与关内景象判若云泥。 “报——!”一名斥候疾步入帐,单膝跪地,甲叶铿锵,“将军,关内守军今日似在疯狂搜寻食物,连悬崖峭壁都有人攀爬,形同饿鬼。” 拓跋雄眼皮都没抬一下,将一块肥美鲜嫩的羊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油脂沾满了他的络腮胡须。他喉间发出满足的咕哝声,声音含糊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搜?让他们搜!瓮中之鳖,能翻出什么浪花?传令各营,给本将守死了!一只耗子也别想溜进去!”他放下小刀,拿起温热的酒囊猛灌一口,烈酒的气息喷薄而出,眼中闪烁着残忍而笃定的满意光芒,“告诉儿郎们,再耗上十天半月,本将军带他们进壶关,吃香喝辣!那高肃和邓瑶卿的头颅,正好给陛下南征祭旗!到时,这关内的每一粒粮食,都是我们的战利品!” 帐中立刻响起一阵粗豪而嗜血的应和声,酒肉的香气混杂着对破关后杀戮、掠夺和饱食的赤裸裸渴望,在温暖如春的军帐里发酵、膨胀。 --- 千里之外的西昌国都襄阳城,也被另一种巨大的、无形的阴云所笼罩。北朝皇帝萧胤倾国南征、百万大军即将叩关的消息,如同一道裹挟着血腥味的惊雷,狠狠劈在朝堂的琉璃瓦上,震得殿宇梁柱都似在嗡鸣,恐惧的涟漪在每一个大臣心底疯狂扩散。 朝会的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几乎要将人窒息。老将邓羌须发戟张,双目赤红如血,一步踏出班列,声如洪钟,震得大殿嗡嗡作响,回声在空旷的殿宇里反复激荡:“主上!壶关乃我荆襄命脉!高肃、邓瑶卿并数千将士,皆为国家柱石,此刻正浴血死守,粮道断绝,危在旦夕!臣请主上速发援兵!末将愿亲率本部三千死士,拼死凿开一条血路,接应壶关袍泽!迟一刻,关内便是尸山血海!关破,则襄阳门户洞开,北虏铁骑将长驱直入!主上,时不我待啊!”他重重顿首,额头撞击冰冷的金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殷红的血迹瞬间染红了额角,触目惊心。 户部尚书面如死灰,捧着一本几乎空白的簿册,双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力感:“主上明鉴!国库……国库早已如洗啊!去岁大灾,饿殍遍野,主上仁德,倾尽府库赈济,元气大伤!今春勉力恢复,所积钱粮,大半已用于赈抚流民及壶关前番血战之消耗……如今……如今便是将宫室拆了、将臣等家产抄没,也难支应大军一月之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臣……臣万死难辞其咎!”他匍匐在地,身体因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瘫软下去。 殿角,主战与主守、或明言或暗示求和的低语如同蚊蚋般嗡嗡作响,恐惧如同无形的藤蔓,缠绕在每个大臣的心头,勒得他们喘不过气。百万大军的阴影,如同天倾,足以压垮任何残存的侥幸。 王座之上,年轻的西昌主君杨匡却异乎寻常的平静。他身着朴素的靛青色常服,连日赈灾的疲惫刻在他清俊的脸上,留下淡淡的阴影,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沉稳如深潭,缓缓扫视着阶下众臣的慌乱、悲愤与绝望。他没有立刻回应邓羌血染金砖的请战,也未理会户部尚书涕泪横流的哭穷,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悬挂于殿侧的巨大舆图上,那蜿蜒的山川河流,险峻的关隘,标注着敌我态势的朱砂印记,仿佛蕴含着破局的密码。 “卿等之言,孤已尽知。”杨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泉滴落玉盘,瞬间压下了殿内的嘈杂与悲鸣。“壶关将士,乃孤之骨肉手足,血脉相连,岂能不救?然拓跋雄铁壁合围,坚如磐石,强攻粮道,无异以卵击石,徒增袍泽伤亡,正中萧胤下怀。”他顿了顿,手指精准地指向舆图上的几个关键节点——冀州、并州新附之地,荆襄纵横的水网,东南方向的建邺,以及壶关那一点倔强的朱砂。“萧胤倾国而来,旌旗蔽日,声势滔天,然其并非无懈可击!此乃外强中干之巨兽!”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条分缕析,字字如刀,斩向那看似无解的困局: “其一,百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消耗如山如海!其新拓并、冀之地,民心未附,根基不稳,如同沙上筑塔!萧胤为供此滔天兵锋,必行强征暴敛之策!后方怨声载道,隐患丛生,此为其‘腹心之疾’,迟早爆发!” “其二,”他的手指划过荆襄错综复杂的水网与山岭,“其大军南下,所过之处,皆我荆襄故土!山川险峻,河流纵横,利于守御,不利驰骋!且萧胤久居北地,其军惯于平原骑战,入我山林水网,如龙困浅滩,虎落平阳,战力必大打折扣!此为其‘手足之困’!” “其三,”他的目光陡然转向东南方向,落在标注着“东盛建邺”的位置上,“东盛李曦,雄踞江淮,拥兵自重,岂是甘居人下、坐视萧胤独大之辈?萧胤若灭我西昌,下一个兵锋所指,必是建邺!李曦老谋深算,城府极深,岂能不知唇亡齿寒之理?此乃萧胤‘肘腋之患’!李曦不动,非不欲动,乃在观望待价耳!” “其四,”杨匡的声音放缓,却蕴含着更强大的力量,目光扫过殿内每一张脸,“壶关将士,身陷绝境,犹死战不屈!此非仅为守土,更为护民!我荆襄千百万生民,家园在此,祖宗庐墓在此!焉能坐视家国沦丧于胡虏铁蹄?民心所向,即我西昌最坚固的城墙!此乃萧胤‘根本之忌’,其纵有百万大军,亦难填我荆襄万众一心之壑!” 他收回手指,负手而立,挺拔的身姿如同定海神针,一股沉雄坚韧的君主气度沛然而生,瞬间驱散了殿中弥漫的恐慌:“故此,萧胤之百万大军,看似泰山压顶,实则强弩穿鲁缟,其势难久!我西昌上下,当同心戮力,持重待机,破其一点,则全局可活!” 杨匡的目光再次扫过众臣,不容置疑地下达王命: “邓羌听令!” “末将在!”邓羌精神一振,昂首抱拳,额角的血迹犹在。 “擢升你为荆襄诸军总督,总揽壶关前线及襄阳防务!孤不让你强攻粮道,但命你以一切手段,袭扰、迟滞拓跋雄围困之军!佯攻、疑兵、夜袭、断其小股粮秣运输,务必使其不得安枕!更要让壶关守军知道,孤与襄阳,与他们同在!此乃‘精神粮道’,务必打通!可能办到?”杨匡目光如炬,直视邓羌。 “末将领命!万死不辞!必使拓跋雄寝食难安,使壶关将士知主上殷殷在念!”邓羌声如炸雷,眼中燃起熊熊火焰。 “户部!” “臣……臣在!”户部尚书慌忙应声。 “即日起,宫中用度再减七成!孤与后宫,日食两餐,去肉减膳!所有节省钱粮,连同国库最后存余,优先保障军需与壶关前线!另,传孤王命于各郡县,开官仓平粜,稳定市价,严防奸商囤积居奇!敢有发国难财者,杀无赦!孤要荆襄民心不乱,物价不腾!”杨匡的声音冰冷如铁。 “臣……遵命!”户部尚书冷汗涔涔而下,却也感受到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中书令!” “臣在!” “拟国书,加封东盛国主李曦为‘大司马、假黄钺、都督荆扬诸军事’,以王侯之礼,遣能言善辩之重臣,携国书及重宝,星夜兼程赶赴建邺!务必晓以唇齿相依、存亡继绝之大义,痛陈萧胤野心,力促其与我西昌结盟,共抗北虏!言辞需极尽谦恭,剖析需鞭辟入里,务求其心动!”杨匡语速极快,思虑周密。 “臣领命!必选干才,不辱使命!”中书令躬身应道。 “再拟《求贤令》,布告天下州县!凡有治国安邦之策、破敌守土之能、奇技百工之长者,不论出身门第,皆可上书自荐或由州县举荐!孤虚席以待,量才授职!此令需广贴城门,务使人尽皆知!国难当头,孤求贤若渴!”杨匡的声音带着一种敞开怀抱的急切。 “臣即刻去办!” 一道道王命清晰果断,如同拨开迷雾的利剑,将笼罩襄阳的恐慌与混乱劈开一道缝隙。众臣看着王座上那年轻的君上,在他沉静而刚毅的目光下,惶惑渐去,一种背水一战的悲壮和隐隐的希望开始凝聚。西昌这架濒临散架的马车,在杨匡的强力驱动下,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开始朝着未知的决战深渊,义无反顾地滚动起来。 --- 东盛国都建邺城,秦淮河畔的烟水繁华,似乎暂时隔绝了北方传来的凛冽战意。然而,太初宫深处的书房内,气氛却比襄阳的朝堂更加幽深难测。 东盛国主李曦,年近六旬,须发已见斑白,穿着一身宽大的深青色常服,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榻上。他面容清癯,眼窝深陷,目光却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重重帷幕。他手中捏着一份来自北境的密报,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纸张边缘摩挲着。 “萧胤……终于动了。”他低语一声,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久经风浪的深沉,“百万之众,御驾亲征……好大的手笔。”他微微眯起眼,似乎在脑海中勾勒那铁骑洪流席卷南下的恐怖景象。 侍立在一旁的心腹老臣,中书令王衍,须发皆白,躬身低声道:“主上,西昌遣使已在路上,不日将抵建邺。观其国书措辞,谦卑恳切,加封之礼亦极尽尊崇,显是存了结盟共抗之心。杨匡此子,于国破家亡之际登位,竟能稳住局面,如今更敢直面萧胤锋芒,不可小觑。若西昌覆灭,萧胤挟大胜之威顺流东下,我东盛……危矣。”王衍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 李曦没有立刻回应,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竹影,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杨匡……确有其父杨平之勇,更添了几分隐忍和谋略。孤……小看他了。”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冷峭的锋芒,“然,唇亡齿寒之理,孤岂不知?只是这‘齿’,也需是能咬人的好牙口才行。”他放下密报,手指轻轻敲击着榻边的小几,“西昌积弱,壶关危如累卵,纵有杨匡励精图治,又能撑得几时?孤若此刻贸然出兵援救,大军西进,粮秣耗费巨大不说,万一萧胤分兵东击,或那杨匡守不住荆襄,我东盛精锐岂非陷于泥潭,反受其累?” 他端起旁边温着的药盏,抿了一口,苦涩的药味让他微微蹙眉:“再者,大都督张荣那边……”李曦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巢湖水师操练,进展如何?他……近日可有异动?” 王衍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几不可闻:“回主上,张都督日夜操劳水军,战船阵列颇有章法。只是……其心腹将领调动频繁,尤其拱卫建邺的几处营寨……似乎……有加强之象。幼主殿下……”他顿了顿,声音几近耳语,“殿下依旧‘病体沉疴’,深居简出,张都督每日派人‘问安’,实则……形同监禁。” 李曦眼中寒光一闪而逝,将药盏重重放回几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他望向窗外建邺城迷离的灯火,那繁华深处,潜藏着无数噬人的暗流。他缓缓闭上眼,脸上掠过一丝深重的倦意和冰冷的算计。 “告诉礼部,西昌使臣到时,以王使之礼相待,规格要高,场面要足。孤……会亲自接见。”李曦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疏离,“至于结盟出兵之事……兹事体大,关乎国运,需从长计议。让使臣安心住下,好好领略我建邺风华。荆襄战局瞬息万变,且看那杨匡……能否给孤一个出兵的理由,一个……值得孤押上东盛国本的理由。”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孤要的,是能咬死萧胤的‘齿’,而不是一块硌掉孤牙齿的石头。” “是,老臣明白。”王衍深深一躬,明白了国主深意——坐山观虎斗,待价而沽。东盛这艘船,在惊涛骇浪将至之时,掌舵的李曦选择了最谨慎也最冷酷的航向:暂泊港湾,静待时机。 --- 荆襄大地的深秋,寒意一日重过一日。天空铅云低垂,酝酿着一场冰冷的冬雨。 襄阳王宫,书房灯火长明。堆积如山的军报、地图、户部钱粮册子几乎将宽大的书案淹没。杨匡已在此熬了不知几个通宵,眼中布满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正俯身在一幅巨大的荆襄地形图上,用朱笔细细勾画着几条隐秘的山间小道,眉头紧锁,反复推演着邓羌袭扰拓跋雄的可能路线与效果。 陈芷兰端着一碗熬得浓稠的粟米羹,轻步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素净的布裙,发髻简单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更添几分温婉。这些日子,她一直留在宫中,协助整理文书,照料杨匡起居,如同无声的溪流,浸润着他紧绷的神经。她将羹碗轻轻放在案角,柔声道:“主上,夜深了,用些羹汤暖暖身子吧。” 杨匡这才从地图中抬起头,看到陈芷兰眼中掩饰不住的关切,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暖意。他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声音带着沙哑:“有劳了。你也早些歇息,不必陪孤熬着。” “主上为国事操劳至此,民女不过尽些微薄之力。”陈芷兰摇摇头,目光落在那密密麻麻的地图上,眼中闪过一丝忧色,“主上……壶关那边……”她不敢深问,怕触及那沉重的答案。 杨匡端起温热的羹碗,喝了一口,粟米的清香稍稍驱散了心头的焦灼。他放下碗,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无边的黑暗,看到那血与火交织的孤城:“高肃,瑶卿……还有数千将士……他们在用命,为孤,为西昌争取时间。孤……不能让他们等得太久。”他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钢铁般的决心。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寂静。殿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荆襄总督邓羌一身风尘仆仆的戎装,甲胄上犹带着夜露的湿痕和新鲜的泥点,脸上混杂着极度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疯狂的亢奋,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甚至来不及行礼,嘶哑的嗓子如同破锣般吼了出来: “主上!成了!粮道……精神粮道!通了!” 杨匡霍然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如何通的?速速道来!” 邓羌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中闪烁着野狼般的光芒:“末将遵主上王命,不敢强攻!选了军中数十名最悍不畏死、熟悉山林的斥候老卒!让他们背负干粮、火油、箭矢,还有……还有末将亲笔所书、加盖了主上印玺的帛书!趁昨夜风雨交加,从北面鹰愁涧绝壁攀下!那地方,壁立千仞,猿猴难攀,飞鸟难度,拓跋雄的哨卡根本想不到!摔死了三个弟兄……余下的,硬是像壁虎一样,贴着万丈悬崖,一寸一寸爬进了壶关内墙!高肃……高肃他接到了!帛书和部分给养,送到了!关内……士气大振!”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说到最后,声音竟有些哽咽,“高肃将军让死士带回口信:关在人在,请主上宽心!” 杨匡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猛地一拳砸在书案上,震得笔架砚台一阵乱跳:“好!好!邓老将军!好样的!孤的将士们,都是好样的!”他胸膛剧烈起伏,连日来的沉重压力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口子。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邓羌:“拓跋雄可有察觉?伤亡如何?” “暂时没有!”邓羌肯定道,眼中闪过一丝痛色,“鹰愁涧险绝,风雨又大,他们只当是山石滚落。不过此法可一不可再,拓跋雄迟早会加强巡查。末将已令其他斥候分队,在壶关外围不同方向同时发动小规模袭扰,制造混乱,分散其注意!伤亡……鹰愁涧折了三名好手,外围袭扰战死十一人,伤二十余……” “足够了!”杨匡斩钉截铁,眼中燃烧起熊熊火焰,“有此一信,壶关将士便知孤未相忘!军心可用!老将军辛苦了!”他大步绕过书案,走到悬挂的巨幅疆域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壶关的位置,然后猛地划向北方萧胤大军可能的集结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萧胤欲以百万之众压垮我荆襄?孤倒要看看,他这‘强弩之末’,究竟还有几分力道!传孤王命——”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邓羌和陈芷兰惊愕的脸,一字一句,声震殿宇: “即日起,移驾樊城!孤,要亲临前线!孤要站在荆襄军民之前,看看他萧定权的龙旗,到底有多重!” “主上!”邓羌和陈芷兰同时惊呼。 “主上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樊城直面北虏兵锋,危如累卵啊!”邓羌急道,额头青筋跳动。 “主上……”陈芷兰眼中满是担忧,欲言又止。 杨匡抬手止住他们的话,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坚毅和一种近乎神圣的责任感:“壶关将士在流血,在挨饿,在替孤、替西昌死守国门!孤岂能安坐于这襄阳深宫之中?孤要与他们同在这荆襄大地之上!孤要亲执鼓槌,为邓老将军、为高肃、为瑶卿、为每一个西昌儿郎助威!孤要让天下人知道,西昌之主,宁碎于此,决不后退半步!” 他走到殿门口,猛地推开沉重的殿门。深秋的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扑面而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和朴素的衣袍。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酝酿已久的冬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着殿宇的琉璃瓦,发出连绵不绝的声响,仿佛天地也在为即将到来的巨变而呜咽。雨水迅速打湿了殿前的汉白玉阶,汇成细小的溪流。 杨匡站在门廊下,任凭寒风冷雨扑打着脸颊,他仰头望着那无边无际的雨幕,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和水汽的冰凉空气,仿佛要将这荆襄大地的气息、这风雨欲来的沉重,都吸入肺腑之中。他的侧脸在檐下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如刀,穿透雨幕,直刺向那遥远的、战云密布的北方。 “备驾!传孤甲胄来!”他低沉而有力的命令,穿透了潇潇雨声,如同出征的战鼓,在深沉的雨夜中隆隆回响。 第八章 樊城寒雨鼓 建邺城的深秋,繁华底下透着湿冷的算计。太初宫偏殿,丝竹声隔着重帷传来,却暖不透殿中冰封的气氛。西昌使臣、年逾五旬的中书侍郎崔琰,宽大朝服下的双手紧攥成拳,骨节发白。他刚经历了一场言辞谦恭却字字如刀的觐见。 东盛国主李曦斜倚软榻,神色温和如长者。“崔卿忠义,孤心甚慰。西昌与我东盛,同气连枝,唇齿相依,此乃天数。杨主少年英睿,临危受命,整肃朝纲,孤闻之亦感佩不已。萧胤暴虐无道,妄动刀兵,实乃天下共敌!东盛上下,同仇敌忾之心,日月可鉴!” 崔琰心头刚升起一丝微光,李曦话锋如流水遇礁,自然滑开:“然,兵者,国之凶器,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东盛新定徐、兖,根基未稳,巢湖水师虽日夜操演,然楼船巨舰,非旬月可成。仓廪所储,应付本国军民已捉襟见肘,若再分输巨万西援,恐未及助友邦,已先乱己身,反为萧贼所乘。此其一也。” 李曦微微前倾,目光深邃如古井:“其二,萧胤挟倾国之势南来,锋芒正锐,其势如烈火焚原。西昌扼荆襄之险,据山川之固,杨主智勇,将士用命,民心可用。以逸待劳,挫其锐气,正当其时!若东盛仓促西进,远离江淮根本,一旦战事迁延,或萧贼狡黠,分兵顺流东下,袭我空虚……则建邺危矣!此非助友,实乃引火烧身,恐致两败俱伤,徒令亲者痛,仇者快!” 崔琰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强压悲愤绝望:“主上明鉴!唇亡齿寒,古之明训!若荆襄不守,萧胤百万之众顺汉水、长江席卷而下,东盛纵有江淮之险,岂能独安?届时再思联手,恐噬脐莫及!壶关将士浴血,翘首盼援如盼甘霖!望主上……” 李曦抬手,轻轻截断崔琰的恳求,脸上恰到好处地浮起无奈与沉重:“崔卿所言,孤岂不知?然国事艰难,牵一发而动全身。孤身系东盛万千黎庶身家性命,岂敢以国运为注,行险侥幸?”他话锋一转,推心置腹般诚恳,“崔卿且在馆驿安心住下,孤已命礼部妥为安置。荆襄战局,孤必时刻关切,一俟西昌能顶住萧胤第一波雷霆,挫其锋芒,使其师老兵疲,露出破绽……届时,孤必亲提劲旅,溯江西上,与杨主会猎荆襄!共诛国贼!此乃万全之策,亦是对贵邦最有力之援手!” 崔琰的心彻底沉入冰窟。冠冕堂皇的外衣下,是赤裸裸的坐观成败。那“万全之策”如同镜花水月。他张了张嘴,喉头腥甜,最终化作一声艰涩的:“外臣……告退。” 转身走出偏殿,身后虚伪的暖意瞬间被凄风冷雨取代。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混杂着屈辱的滚烫。他望向灰蒙蒙的西方,那里是烽火连天的壶关,是苦苦支撑的袍泽,是那位年轻的西昌之主。 “主上……臣……有负所托……”悲怆低语,消散在秦淮烟雨。 --- 荆襄大地,寒意刺骨。连绵冷雨将道路泡成泥潭。一支沉默而坚定的队伍,正冲破雨幕,沿汉水北岸艰难北行。 数百名甲胄肃杀的禁卫,拱卫着一辆朴拙坚固的四轮马车。车帘低垂,车轮碾过泥泞,发出沉闷的呻吟。杨匡并未安坐车中。行至稍平处,他推门下车,不顾内侍劝阻,翻身上马。雨水立刻打湿靛青常服,勾勒出单薄却挺直的脊梁。他拒绝油毡斗篷,就这样淋着雨,策马走在队伍最前。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浸透衣衫。他浑然不觉,目光锐利扫视沿途。官道两侧,村庄凋敝,田野荒芜,偶有扶老携幼的逃难百姓。麻木绝望的脸上,在看到那面雨中高擎的玄色龙旗时,骤然迸发出惊愕与微弱的光。 “是……主上的旗?” “主上……要去前线?” 低低的、颤抖的议论在雨中蔓延。 一个被母亲紧抱的瘦弱孩童,睁着懵懂大眼,怯生生望着马背上淋雨的身影。母亲吓得脸色惨白,抱着孩子想跪,却在泥泞中踉跄。杨匡勒马,对亲卫队长低语。 亲卫队长下马,从粮车取出一小袋粟米饼,塞进妇人颤抖的手中:“主上赐的,给孩子。” 妇人愣住,看着手中沉甸的饼,又看看那雨中的身影,泪水混着雨水汹涌,抱着孩子扑跪泥中,嘶声哭喊:“谢主上隆恩!主上万岁!” 哭喊如石投水。周围的难民纷纷停下,望向龙旗,望向杨匡,麻木的眼神燃起生气。有人跟着跪下,有人啜泣,更多人挺直佝偻的脊背,望向北方的眼中,绝望渐被决然取代。 “主上亲临前线了!” “主上没丢下我们!” “跟北虏拼了!” 压抑的呼喊在雨中汇聚,虽不响亮,却带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杨匡未停,深深看了一眼泥泞中跪拜的百姓,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加速冲前。雨水冰冷刺骨,胸膛却滚烫。这一步踏出,便再无退路。他必须以己身,筑起一道比关隘更坚的精神壁垒! --- 樊城,汉水北岸的雄镇,已完全笼罩在战争阴云下。城墙湿漉,守军身披蓑衣油布,持戈鹄立,警惕注视着北方阴沉的原野。空气弥漫着湿木、铁锈与紧张的气息。 傍晚时分,御驾抵樊城。没有盛大仪仗,只有总督邓羌率一身泥水、神情疲惫却亢奋的将校在城门跪迎。雨水顺着冰冷甲胄流淌。 “末将邓羌,恭迎主上!”嘶哑的声音带着金石铿锵。身后将领齐吼:“恭迎主上!”声浪穿透雨幕。 杨匡翻身下马,雨水将他浇透。他大步上前,亲手扶起邓羌:“老将军辛苦!诸位辛苦!速起!”目光扫过一张张风霜雕刻的坚毅面孔,“孤,与尔等同在!” 这句话如暖流注入心田。邓羌等将领眼眶发热,连日鏖战的疲惫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杨匡拒绝更衣,径直登上北门城楼。此地俯瞰汉水与北方平原,是制高点。邓羌紧随,指着城外泥泞原野与朦胧山影,语速极快:“主上,拓跋雄主力仍死死箍住壶关!高肃将军前日以响箭射出密报,言及鹰愁涧死士送达书信补给,关内士气尚稳!高将军誓言:人在关在!” “然,”邓羌手指猛地戳向地图上白河谷地,眼中血丝密布,“萧胤前锋大将宇文破,统五万精锐步骑,已破我方城、博望数道警戒,正沿白河谷急速南下!其部多为剽悍铁骑,行动如风!据斥候拼死回报,其前锋距樊城已不足三百里!其意昭然,欲趁我大军未集,主上初至,直扑樊城,摧我中枢,撼动全局!宇文破乃萧胤爪牙之首,嗜杀成性,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杨匡目光死死钉在地图那支直插樊城的箭头上。三百里!对精锐铁骑而言,不过两三日的奔袭!樊城虽坚,仓促间守备空虚。宇文破这记掏心拳,狠辣刁钻! “樊城现有多少可战之兵?”声音如淬火寒铁。 “回主上!城内守军不足一万!多为步卒!能调援军尚在途中,且多新募,战力堪忧!”邓羌声音沉重,“末将已命沿途军民断道、设鹿砦、焚桥迟滞!然宇文破凶悍,其先锋铁甲,寻常障碍恐难阻太久!” 城楼气氛降至冰点。雨声更急。不足一万疲惫之师,对抗五万挟新胜之威的虎狼前锋!几近死局! 杨匡沉默,目光从地图移向城外。雨幕中,汉水浊浪翻涌,北岸原野昏黄泥泞,如蛰伏巨兽。寒意侵骨,胸中烈火却熊熊燃烧!身后是襄阳,是荆襄腹地,是无边信任他的子民!无路可退!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城楼紧绷的将校士兵,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穿透风雨: “传孤王命!” “一,即刻起,樊城全城戒严!军民尽入保甲编伍!十五至六十男丁,悉数征发助守!妇孺老弱,转运物资,烧水造饭,照料伤患!违令者,斩!” “二,拆毁城外无用房舍!取其梁木砖石,加固城墙,赶制擂石滚木!收集城中所有铁器、沸油、火种!备巷战!” “三,命邓羌总督坐镇城楼,总揽防务!孤,亲为监军!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四,遣出所有斥候!死死盯住宇文破!孤要知其每一刻动向!更要让他知晓——” 杨匡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睥睨天下的狂傲与玉石俱焚的意志: “他宇文破想取孤项上人头?让他来!孤就在这樊城城头,候着他!看他有无本事,踏过孤与这满城军民的尸骨!” “遵命!!!”城楼上,邓羌与所有将士爆发出震天怒吼,声浪压过潇潇雨声,直冲铅灰苍穹!再无恐惧,唯剩背水一战的疯狂战意!雨水冲刷脸庞,也冲刷着城楼上那面在风雨中猎猎狂舞的玄色龙旗! 杨匡一把推开侍从的伞盖,大步走到垛口最前,任冰冷雨水将他彻底浇透。他凝视北方那片战云密布、杀机四伏的混沌,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炽烈的弧度。 --- 壶关,死寂的囚笼。 冷雨浇灌着残破雄关,将关墙血迹冲刷成道道暗红溪流。饥饿与伤病如跗骨之蛆。伤兵营里,呻吟微弱,死气弥漫。 高肃拖着沉重步伐,再入那间充满药味死气的营房。邓瑶卿依旧躺在简陋木板床上,脸色惨白近透明,呼吸微弱。伤口在恶劣环境下恶化,高烧反复。老军医愁眉不展,看着空药罐摇头。 “瑶卿……”高肃蹲在床边,避开伤处握住她冰凉的手,“主上……已移驾樊城了!离我们……很近!” 邓瑶卿紧闭的眼睫剧烈颤动,用尽全力才睁开一丝缝隙。灰翳蒙住的眸子努力聚焦在高肃满是胡茬泥污的脸上,一丝微弱的光,如风中残烛亮起。 “主……上……”干裂嘴唇翕动。 “是!主上!”高肃用力点头,眼中血丝密布,闪着狂热光芒,“就在樊城!亲口说,与我们同在!主上……在看着壶关!在看着我们!”他想起了那封由鹰愁涧死士用命送来、浸染鲜血的帛书,带着君王的体温与力量。 就在这时,关墙方向传来压抑骚动与惊呼! 高肃猛地站起按刀:“何事?!” 一名浑身湿透、脸带不可思议的哨兵跌撞冲入:“将军!关外!北虏……退了一箭之地!营寨……在拔营后移!” “什么?!”高肃瞳孔骤缩,难以置信。拓跋雄的铁桶合围,松动了?他顾不上多想,拔腿冲上残破关墙。 风雨扑面,几乎睁不开眼。他奋力抹去脸上雨水,向关外望去。 只见拓跋雄连绵营寨,果然异动!靠近关墙最前沿、承受守军最多反击的几座营盘,正冒雨拆卸!栅栏拔起,帐篷收起,士兵推着辎重,缓缓后移约百步!这点距离对大军微不足道,但在壶关守军眼中,却是绝望黑暗中刺破的裂痕! “拓跋雄这老狗耍何花样?”身边伤疤校尉嘶哑问,满眼警惕与不信。 高肃死死盯着后移营盘,雨水顺头盔流淌。突然,一个大胆念头闪过!他猛地转身,对关墙上所有惊疑士兵,用尽全力嘶吼,盖过风雨: “弟兄们!看到了吗?!拓跋雄退了!他怕了!为何?!因我们的主上!主上就在樊城!主上亲临前线了!主上的龙旗,就在我们身后!北虏探子必已知晓!他们怕主上天威!怕我西昌万众一心!拓跋雄老狗,他心虚了!” 声如滚雷,在残破关墙冲撞,点燃士兵眼中黯淡火焰。 “主上万岁!” “西昌万岁!” 不知谁先喊出,沉寂火山骤然喷发,无数嘶哑疲惫却饱含疯狂的声音汇聚滔天巨浪,冲破死寂囚笼,在凄风冷雨中炸响! “主上万岁!!” “西昌万岁!!” “死守壶关!!” …… 吼声震天动地,关外后移的北朝营寨似乎为之一滞!那面屹立箭楼最高处、被风雨硝烟撕裂的“高”字大旗,在士兵狂热注视嘶吼中,如被灌注无穷力量,在铅灰雨幕中更加疯狂不屈地舞动! --- 北朝天启城,昭阳殿。 炭盆驱散深秋寒意,殿内温暖如春。北朝皇帝萧胤,身着玄黑常服,背对殿门,负手而立,凝视着壁上巨大的天下舆图。他身姿挺拔如松柏,虽只背影,却透着一股渊渟岳峙的帝王威严。殿内侍立的宦官宫女,皆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出。 “陛下,”一个清朗平和的声音在殿门处响起。身着深紫文官袍服的老者缓步而入,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眼神温润中透着洞察世事的睿智。正是北朝司徒,萧胤倚为柱石的老臣崔宏。“宇文破将军急报已至。” 萧胤缓缓转身。他约莫三十四五年纪,面容英挺,鼻梁高直,一双凤目开阖间精光慑人,顾盼自有雄主气度。只是此刻,那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 “念。”声音低沉,带着金铁之音。 崔宏展开军报,声音平稳无波:“臣宇文破启奏陛下:臣部五万精锐,已突破西昌军方城、博望等数道警戒,沿白河谷急速南下,距樊城已不足二百八十里。沿途所遇抵抗微弱,西昌守军似无备。唯道路泥泞,稍滞行程。臣必于三日内兵临樊城城下,为陛下叩开荆襄门户!另据探报,西昌主杨匡,已于日前移驾樊城。” “杨匡……去了樊城?”萧胤眉峰微挑,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冰冷的锐利。“倒是有些胆色。想学周世宗亲征,提振他那点可怜的士气?”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可惜,他不是柴荣,朕,更不是刘崇!宇文破这柄利刃,够他喝一壶了。” “陛下圣明。”崔宏微微躬身,“宇文将军骁勇善战,麾下铁骑冠绝北地,樊城守军孱弱,杨匡此举,恐是自陷险地。” 萧胤踱步至舆图前,手指点向樊城位置,又缓缓划过荆襄广袤之地。“樊城若下,襄阳门户洞开,荆襄腹地便如熟透的果子。杨匡小儿,不过是困兽之斗。”他目光转向崔宏,“壶关那边如何?拓跋雄可有消息?” “拓跋将军军报晨间已至。”崔宏从容道,“言壶关已成死地,守军粮尽药绝,形同饿殍,士气濒临崩溃。其依陛下‘困死’之策,步步紧逼,不日即可不战而下。唯……”崔宏略作停顿,“拓跋将军提及,西昌总督邓羌似遣小股精锐,以非常之法潜入关内,送去些许给养与杨匡书信,关内守军因此嚣叫一时,气焰复张。拓跋将军已加派巡哨,严密封锁。” “哦?”萧胤眼中精光一闪,非但不怒,反而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杨匡……竟还能玩出这等花样?邓羌老匹夫,倒还有几分手段。可惜,杯水车薪,难解滔天烈焰。”他挥了挥手,毫不在意,“由他去。几粒米,几封书信,能撑几天?传旨拓跋雄,不必理会这些许波澜,稳扎稳打,壶关,朕要定了!” “老臣遵旨。”崔宏应道,随即又言,“陛下,大军南征,粮秣转运乃重中之重。新附并、冀诸州,今岁收成欠佳,若催逼过甚,恐生民变……” “崔卿多虑了。”萧胤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朕要的是荆襄沃土,是混一宇内!些许小民怨怼,何足道哉?传旨有司,征粮加赋,务必确保前线供应!敢有懈怠或滋生事端者,无论官吏军民,严惩不贷!”他话语间透着不容置疑的冷酷与急迫。 崔宏眼中掠过一丝忧色,但深知皇帝此刻听不进逆耳之言,遂不再多言,只是躬身应诺:“是。”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个清越带笑的声音:“陛下与崔司徒商议军国大事,臣苏衡冒昧求见,可有扰圣听?” 随着话音,一个身着青色文士衫,年约三十许的男子步入殿中。他面容俊雅,长眉入鬓,嘴角天然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明亮锐利如鹰隼,步履间带着几分洒落不羁。正是萧胤近年来极为倚重的谋士,以奇谋诡略著称的苏衡。 “苏卿来得正好。”萧胤见到他,脸上冷峻之色稍缓,“朕正与崔卿议荆襄之事。杨匡小儿亲至樊城,宇文破前锋不日即至。苏卿以为,此子可能守几日?” 苏衡随意地向萧胤和崔宏拱了拱手,算是行礼,目光扫过壁上舆图,轻笑一声:“杨匡此举,看似悲壮,实则色厉内荏。樊城守军不过万余疲卒,纵有杨匡亲临,又如何挡得住宇文将军五万虎狼之师?三日?或许能撑五日?陛下,”他转向萧胤,眼中闪烁着洞悉人心的光芒,“臣所虑者,非樊城之坚,而在东盛之狐。” “李曦?”萧胤凤目微眯。 “正是。”苏衡点头,“老狐狸坐拥江淮,兵精粮足,却按兵不动,坐观我大军与西昌死斗。其意无非待我两败俱伤,好坐收渔利。陛下虽已遣使威慑,然李曦老奸巨猾,恐非言语可动。” 崔宏颔首:“苏侍郎所言甚是。李曦不动,实为心腹之患。” 苏衡踱步至殿中,眼中精光流转:“臣有一计,或可令此老狐不得安枕,或迫其提前入局,或至少……乱其方寸,不敢轻举妄动。” “哦?计将安出?”萧胤身体微微前倾,显出浓厚兴趣。 苏衡嘴角笑意加深,带着一丝冰冷的算计:“陛下可再遣一使,快马赶赴建邺。此番不须威逼,只需‘恳切’告知李曦:我大军破樊城、下襄阳只在旬日之间!陛下感念与东盛‘旧谊’,不欲兵戎相见。若李曦识时务,愿奉表称臣,献出扬州江北三郡为觐见之礼,则陛下可保其宗庙富贵,永镇江南!如若不然……待荆襄底定,王师东指之时,恐玉石俱焚!”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同时,陛下可密令张荣在建邺城中的内应,将此‘劝降’消息巧妙散布,尤其要传入东盛朝堂与那些世家大族耳中!李曦根基,在于扬州世家。若世家闻此消息,是战是降,必生分歧!李曦自顾不暇,焉有余力西顾?此乃一石二鸟,攻心为上!” 殿内一时寂静。崔宏眉头微蹙,似在权衡此计得失。萧胤则抚掌大笑,眼中满是激赏:“好!好一个攻心计!苏卿此谋,深得朕心!虚虚实实,乱其心,分其势!纵不能迫降李曦,也必使其内部生乱,不敢妄动!”他转向崔宏,“崔卿,即刻拟旨,按苏卿之策办理!使者要选能言善辩、胆色过人之辈!” “老臣……遵旨。”崔宏躬身,心中暗叹苏衡手段之辣。此计若成,东盛必乱。 苏衡微微一笑,仿佛只是说了件寻常小事,目光再次投向舆图上那标注着“樊城”的小点,悠悠道:“至于杨匡……陛下,臣观天象,荆襄之地,阴雨连绵,寒气日重。宇文将军破城之日,或有大雾……” 萧胤目光如电:“苏卿是说?” “天时地利,若再加一把火……”苏衡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陛下,壶关将破,那困兽犹斗的高肃、邓瑶卿,与其留给拓跋将军强攻折损士卒,不若……放他们一条‘生路’?”他嘴角那抹笑意变得意味深长,“疲兵残卒,若‘侥幸’突围而出,其溃逃方向,会指向何方?若他们身后,再缀着拓跋将军‘紧追不舍’的精锐……这溃兵洪流,撞向的,会不会是某个……正严阵以待、却猝不及防的地方?” 崔宏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苏衡所指,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此计不仅毒辣,更将人心算计到了极致! 萧胤先是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那是猛兽看到猎物踏入陷阱的兴奋与冷酷!他猛地一拍舆图,声震殿宇:“妙!绝妙!苏衡,真朕之子房也!传旨拓跋雄!壶关破后,网开一面,放高肃残部南逃!给朕死死咬住,将他们……驱向樊城!” 第九章:血溅樊城壁 樊城北门城楼,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雨鞭,抽打在守军紧绷如弓弦的脸上。雨水早已浸透杨匡的玄色大氅,紧贴其下的甲胄,勾勒出单薄却挺直如松的脊梁。他目光如铁,死死锁住北方那片被铅灰色雨幕吞噬的原野。脚下的城墙在连夜加固后显得嶙峋而凶悍,拆毁民居得来的梁木砖石堆垒在垛口,如同野兽的獠牙。沸油大锅在城楼两侧架起,火光在风雨中挣扎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混杂着恐惧与决绝的面孔。 “来了——!”望楼兵撕裂般的吼声,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栗,刺破雨幕。 极目所及,混沌的地平线上,一道移动的黑色锋刃骤然割裂雨雾烟尘,迅速膨胀、蔓延。沉闷如地心擂鼓的蹄声,即便隔着数里,也穿透风雨,狠狠砸在每一个守城军民的心脏上。大地在恐惧中呻吟。 宇文破的五万铁骑,裹挟着踏碎山河的凶威,兵临城下! 黑线瞬间化为汹涌的黑色怒潮。当先数千骑,人马皆覆厚重玄甲,连战马面门也罩着冰冷的铁面,只露出喷吐白气的鼻孔和一双双嗜血的瞳孔——这便是令北地闻风丧胆的“玄甲重骑”!沉重的马蹄践踏泥泞,溅起丈高污浊泥浪,如同一堵移动的钢铁城墙,铁甲摩擦撞击的铿锵声汇成死亡的序曲。重骑之后,长槊如林,寒光在雨中闪烁,再后是无边无际的步卒方阵,刀盾如墙,杀气凝结成霜。 一面巨大的、猩红如血的“宇文”帅旗,在狂潮最前方猎猎招展,如同滴血的獠牙。旗下,一员巨将端坐于通体乌黑、神骏非凡的巨马之上。漆黑重铠覆盖全身,肩吞狰狞兽首,覆面铁甲只留一双鹰隯般冷酷无情的眼睛。手中倒提一柄门扇般宽厚的九环砍山刀,刀环在颠簸中发出沉闷而规律的撞击,如同为樊城敲响的丧钟。北朝皇帝萧胤麾下头号屠刀,“血屠夫”宇文破! 玄甲重骑在距城墙五百步处如臂使指般戛然而止,数万大军瞬间凝固,如同黑色的怒涛被寒冰冻结,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战马的嘶鸣在雨幕中回荡,沉重的压力几乎让城墙的砖石呻吟崩裂。 宇文破抬手,缓缓掀开那狰狞的面甲,露出一张布满风霜疤痕、虬髯戟张的凶戾面孔,眼神如刮骨钢刀,扫过城头那面在风雨中挣扎的玄色龙旗,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声如滚雷,炸响在樊城上空: “城上鼠辈听着!吾乃大桓皇帝驾前先锋大将宇文破!奉天讨逆,大军压境!尔等弹丸之地,螳臂当车,徒增笑耳!速速献城,缚杨匡小儿来降!本将或可饶尔等蝼蚁一命!若敢顽抗——”他手中巨刀猛地扬起,刀环狂震,杀气如实质般弥漫,“城破之日,鸡犬不留!尽屠尔等三族,以儆效尤!” 狂傲凶戾的吼声,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守军心头,不少人脸色瞬间惨白,握着兵器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放你娘的狗臭屁!” 一声暴喝如同九天惊雷,猛地从城头炸开!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西昌荆襄总督邓羌须发戟张,双目赤红如火,一步踏到垛口最前,指着城下的宇文破破口大骂:“宇文破!你这屠夫!刽子手!手上沾满我北境军民鲜血的豺狼!也敢在主上面前狂吠?樊城在此!杨主在此!西昌千千万万军民在此!要战便战!休要聒噪!想破樊城,先问过老夫手中这口刀答不答应!拿你狗头来祭旗!”吼声如雄狮咆哮,瞬间冲散了城下的嚣张气焰,城头守军精神一振,恐惧稍减。 宇文破眼中凶光暴涨,怒极反笑:“老匹夫找死!儿郎们!攻城!”他巨刀狠狠挥落! “呜——呜——呜——” 低沉苍凉、如同地狱召唤的牛角号声,撕裂了雨幕! “杀——!!!” 震天动地的喊杀声轰然爆发!北朝军阵中,步卒方阵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水,推着密密麻麻的云梯、冲车、巨大的盾车,踏着泥泞,悍不畏死地扑向樊城城墙!弓弩手方阵紧随其后,瞬间万箭齐发,密集的箭矢如同狂暴的飞蝗,带着刺耳的尖啸,遮天蔽日地射向城头!天空为之一暗! “举盾——!”城楼上,邓羌声嘶力竭地狂吼。 城头守军反应迅速,训练有素的士兵立刻举起巨大的橹盾、门板,甚至锅盖顶在头上,瞬间组成一道简陋却有效的盾墙。箭雨如瀑落下,噼啪作响地钉在盾牌、城砖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撞击声。间或有惨叫声响起,是动作稍慢或盾牌缝隙中被射中的士兵倒下。 “弓箭手!压制!”邓羌再次怒吼。城头有限的弓箭手在盾牌掩护下,探身向城下攒射。箭矢呼啸而下,不断有冲锋的北朝步卒中箭扑倒,但后继者踏着同伴的尸体,更加疯狂地涌上!人命在此刻如同草芥。 “滚木擂石!砸!”杨匡冰冷而威严的声音在城楼响起,他按剑而立,玄色大氅在箭雨中纹丝不动,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战场,掌控全局。 早已准备好的士兵们立刻奋力推动堆积在垛口后的滚木和巨石。沉重的圆木、棱角分明的石块,带着雷霆万钧之势,顺着搭上城墙的云梯和蚁附攀爬的敌军头顶狠狠砸落! “轰隆!咔嚓!” “啊——!” 惨叫声、骨骼碎裂声、云梯被砸断的爆裂声瞬间交织成一片!滚木擂石所过之处,如同被巨犁犁过,血肉横飞,一片狼藉!冲在最前的北朝士兵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倒下,凶猛的攻势为之一挫。 宇文破在阵后看得真切,眼中怒火更炽,厉声咆哮:“弩车!给老子轰开那破门!撞车!上!” 阵中沉重的绞盘转动声响起,数架需数人操作的巨大弩车被推到阵前,粗如儿臂、闪着寒光的弩矢,对准了樊城那包着厚厚铁皮的北门! “放!” “嘣——嘣——嘣!” 令人心悸的弓弦震响!数支巨大的弩矢撕裂空气,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撞击在城门和附近的城墙上! “咚!轰!” 城墙剧烈震动,碎石飞溅!城门发出痛苦的呻吟,铁皮凹陷变形,门闩处木屑纷飞! 与此同时,一辆覆盖着浸湿生牛皮、形如巨兽的撞车,在数十名赤膊壮汉的号子声中,顶着城上泼下的箭雨和零星石块,沉重而坚定地冲向城门!车头那包裹着厚厚铁皮、尖锐如锥的撞木,目标直指城门最脆弱的中缝! “火油!沸油!浇下去!烧了它!”邓羌急红了眼,声如洪钟。 城楼两侧,早已烧得滚沸冒泡的热油和粘稠刺鼻的火油被士兵们合力抬起,对着城下猛冲而来的撞车和聚集在城门附近的敌军,兜头泼下! “嗤啦——!” 滚烫的热油浇在人身上、撞车牛皮上,瞬间腾起大片刺鼻白烟!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骤然爆发!被热油浇中的士兵如同滚地葫芦,皮开肉绽,在泥泞中疯狂翻滚挣扎。粘稠的火油泼洒在撞车和周围地面,随即数支火箭呼啸而下! “轰!” 烈焰猛地窜起!撞车瞬间化作巨大的火炬,熊熊燃烧!推车的士兵惨叫着化作火人,四散奔逃,却又引燃了更多同伴和杂物!城门洞前,顷刻间化为一片烈焰地狱!焦臭味混合着皮肉烧灼的恶臭弥漫开来,令人窒息作呕。 “好!”城头守军看到此景,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濒临崩溃的士气为之一振! 宇文破脸色铁青,看着精心准备的撞车在烈火中化为焦黑的骨架,攻城部队在滚木擂石和沸油火攻下死伤枕藉,凶性彻底被激发:“传令!左右两营!给老子压上去!蚁附登城!先登城者,赏千金!封万户侯!怯战后退者,斩立决!督战队!上前!” 重赏酷令之下,北朝军阵爆发出更疯狂的吼叫!更多士兵扛着云梯,踩着同伴焦黑的尸体和哀嚎的伤兵,顶着愈发密集的箭雨滚石,如同疯蚁般涌向城墙!督战队手持雪亮长刀,在阵后如同恶鬼般虎视眈眈,后退者立斩! 城头压力陡增!多处垛口同时架起云梯,悍不畏死的北朝甲士口衔钢刀,顶着盾牌,手脚并用向上攀爬!擂石滚木虽不断砸落,带起一片片血雨,但后续者源源不绝! “长枪!叉竿!顶住云梯!”邓羌须发皆张,声如洪钟,亲自抢过一杆丈八长枪,冲到一处垛口,对着刚冒头的敌兵狠狠捅刺!枪尖贯喉,血花迸溅!他猛地发力,将尸体连同沉重的云梯向外推去!云梯摇晃着向后倒去,梯上攀爬的士兵惨叫着摔落! “主上小心!”一声清越而急切的疾呼在杨匡身侧响起。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已如鬼魅般闪至杨匡身前!正是杨匡亲卫队中一名沉默寡言的少年军官,名叫卫良,年方十七,面容清俊,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只见他手中一杆铁脊长枪闪电般刺出,“叮”的一声脆响,精准无比地将一支从城下死角射来的、刁钻狠辣的冷箭磕飞! 杨匡眼神微凝,对卫良点了点头:“好身手。”卫良默然退回半步,目光如电警惕地扫视着城下,手中长枪紧握,枪尖微颤,蓄势待发,如同一头守护领地的幼豹。 城下,宇文破看着城头胶着的血战,眼中戾气翻涌。他猛地一挥手:“神臂弓营!上前!给老子压制城头弩手和弓箭手!集中攒射城楼!把那杆破旗给老子射下来!” 数百名膀大腰圆、肌肉虬结的北朝力士,手持需用脚蹬开弦的强弩——神臂弓,快步上前列阵。粗大的弩矢寒光慑人,箭头闪烁着幽冷的死亡光泽。 “目标城楼!放!” “嗡——!”一片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弓弦震响!数百支特制重弩矢带着恐怖的穿透力,撕裂雨幕,如同死亡风暴般集中攒射向樊城北门城楼! “避箭——!”邓羌骇然变色,狂吼示警! 然而,箭速太快!覆盖太密集! “噗噗噗噗!”沉闷的贯穿声、木板碎裂声、惨叫声瞬间在城楼区域爆开!厚重的橹盾被轻易洞穿!躲闪不及的守军士兵如同被重锤击中,身体被粗大的弩矢带得倒飞出去,钉死在城楼柱子上、墙壁上!鲜血瞬间染红了楼板!城楼上那面象征王权的玄色龙旗的旗杆,被数支弩矢同时命中,“咔嚓”一声从中断裂!旗帜颓然飘落,如同折断的脊梁! 城楼指挥中枢,瞬间遭受毁灭性打击!守军一片混乱,指挥系统几近瘫痪! “保护主上!”邓羌目眦欲裂,挥舞长刀格挡流矢,奋力向杨匡靠拢。卫良则如一道铁壁般护在杨匡身前,长枪舞动如轮,将射向杨匡的数支夺命弩矢尽数拨开,枪尖与弩矢碰撞,火星四溅! 就在这混乱危急、城楼摇摇欲坠的生死关头—— “呜——” 一声截然不同、更加高亢锐利、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突然从北朝军阵侧后方响起!硬生生穿透了震天的喊杀与哀嚎! 紧接着,一面素白如雪的旗帜出现在战场边缘!旗帜之上,绣着一只振翅欲飞、姿态优雅而神秘的银色玄鸟! 一彪人马,人数不过三千,却如一道银色的闪电,撕裂了厚重的雨幕,从侧翼高速切入混乱的战场!当先一骑,神骏非凡,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唯有四蹄如墨,奔跑起来如同踏着乌云,正是名驹“玉龙骓”。马上一员战将,身披亮银锁子甲,甲叶细密如鳞,在灰暗的雨色中闪烁着清冷寒光,外罩素白蜀锦战袍,袍角在疾驰中翻飞如云。头戴束发银冠,面覆一张造型古朴、线条流畅优美的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灿若寒星、深邃如渊的眼眸。这面具非但不显狰狞,反而衬得他露出的下颌线条优美如玉,身姿挺拔如孤峰青松,卓然独立于血腥战场之上。他手中一杆亮银点钢枪,枪缨血红,在风雨中猎猎如火,如同寒冰中燃烧的一点赤焰! 这银甲白袍面具将身后,是三千清一色的白马银枪轻骑,动作迅捷如风,阵列整齐划一,沉默中透着一股清冷肃杀之气。他们的出现是如此突兀,如此耀眼,瞬间吸引了整个战场惊愕的目光! 宇文破麾下的攻城部队被这突如其来的侧翼冲击扰乱了阵脚,攻势为之一滞。 “靖北王驾到!陛下有旨!宇文将军暂缓攻城!”银甲面具将身后,一名掌旗官放声高呼,声音洪亮清晰,压过战场喧嚣。 “靖北王?萧凛?”城楼上,混乱中的杨匡眼神骤然一凝。邓羌也面露惊疑,手中长刀稍缓。 宇文破猛地勒住暴躁扬蹄的战马,回头望去,看到那面素白银玄旗和那银甲面具的身影,眼中瞬间爆射出混杂着惊愕、忌惮与毫不掩饰的阴鸷怒火!他握着九环砍山刀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青筋暴起。 银甲面具将——靖北王萧凛,策动胯下神骏的“玉龙骓”,不疾不徐地穿过自动分开、带着敬畏目光的军阵,来到宇文破马前十余步处停下。他并未下马,只是微微颔首,银色面具下的声音清越而带着一丝天然的疏离与不容置疑的冷冽,清晰地传遍战场: “宇文将军,奉陛下旨意,樊城之战,暂缓。” “暂缓?”宇文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面甲下的脸孔因暴怒而扭曲,“王爷!我军破城在即!杨匡小儿就在城头!唾手可得!此时暂缓?岂非纵虎归山,前功尽弃?!末将麾下儿郎的血,岂不白流?!”他指向城下堆积的尸体和燃烧的残骸,声音充满了不甘和戾气。 萧凛端坐马上,银枪斜指泥泞的地面,雨水顺着冰冷的枪尖滴落。他目光透过面具,平静地迎视着宇文破几乎喷火的双眼,那平静之下蕴含着无形的威压:“将军勇悍,孤甚钦佩。然陛下有虑,樊城乃坚城,强攻折损必巨,于我军后续南下不利。且……”他顿了顿,目光似无意地扫过城楼上虽受重创却依旧挺立、指挥若定的杨匡身影,面具下的声音更冷了一分,“陛下已有更稳妥之策,欲令西昌自溃。旨意在此,将军莫非欲抗旨?” 最后“抗旨”二字,如同冰锥,刺得宇文破心头一凛。他死死盯着萧凛那冰冷的银色面具,又抬头望了望城楼上严阵以待、虽损旗杆却未倒王旗的守军,再看看自己麾下死伤枕藉、士气已显疲态颓势的攻城部队,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满的风箱,最终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野兽般压抑着滔天怒火与不甘的低吼:“末将……遵旨!” 他猛地一挥手,如同受伤的猛兽发出憋屈的咆哮:“鸣金!收兵!” “铛!铛!铛!”清脆却带着憋闷与不甘的金钲声在北朝军阵中急促响起。 如同退潮般,正疯狂攻城的北朝士兵闻声,如蒙大赦,潮水般退了下去,只留下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燃烧的残骸、哀嚎的伤兵和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焦臭、皮肉烧灼的恶臭,在凄冷的雨水中弥漫不散,构成一幅地狱图景。 城头上,守军看着如潮水般退去的敌军,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巨大欢呼!许多人脱力般瘫倒在地,大口喘息,望着那面重新被士兵奋力竖起、虽残破却依旧飘扬的玄色王旗,热泪混着雨水滚落。 邓羌拄着染血的长刀,喘息着,看着退去的敌军,又望了望远处那面素白银玄旗下卓然独立、仿佛纤尘不染的银甲身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汗水和雨水,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呸!算他宇文破这屠夫走运!主上,这萧凛……” 杨匡站在血迹斑斑、布满箭孔裂痕的城楼废墟中,玄色大氅在夹杂着血腥气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他望着城外那银甲白袍、面具覆面、在尸山血海中显得格格不入又异常醒目的身影,目光深邃如渊,缓缓道:“萧凛……北朝靖北王。萧胤的……亲兄弟。”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洞悉的弧度,声音低沉,“看来,北朝那张龙椅,坐得也并非稳如磐石。” --- 战场边缘,混乱尚未平息。 溃退的北朝步卒如同无头苍蝇,在泥泞中推搡奔逃,践踏着同伴的伤躯。督战队挥舞着刀鞘皮鞭,凶狠地驱赶着人群,维持着基本的队形向后撤退。咒骂声、哭喊声、伤兵的呻吟声混杂一片。 就在这片混乱狼藉之中,一个瘦弱的身影跌跌撞撞地从一堆倒塌的帐篷残骸里爬了出来。那是一个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荆钗布裙早已被泥水浸透,撕破多处,露出里面冻得发青的肌肤。她脸上沾满污泥,看不清具体容貌,唯有一双眼睛,大而明亮,此刻却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茫然,如同受惊的小鹿。她似乎与家人失散了,又或是被溃兵裹挟至此,在混乱的人群中无助地躲避着推搡和践踏,几次险些摔倒。 “妈的!滚开!别挡道!”一名急于后撤的北朝溃兵被少女绊了一下,恼羞成怒,骂骂咧咧地抬起穿着沉重军靴的脚,竟狠狠朝那跌坐在地的少女心窝踹去!这一脚若踹实了,以少女的瘦弱,不死也要重伤! 少女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那沾满泥血的军靴在瞳孔中急速放大,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她甚至忘记了尖叫,只能绝望地闭上眼。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银色的闪电撕裂了混乱的雨幕! “嗤——!” 一声轻微的、利物破开皮肉的声响。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少女颤抖着睁开眼。 只见那名凶神恶煞的溃兵,保持着抬脚欲踹的姿势僵在原地,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他的咽喉处,赫然多了一截冰冷、修长、闪着寒光的枪尖!鲜血正顺着银亮的枪刃,一滴一滴,落在少女身前的泥泞中,晕开刺目的红。 少女的视线顺着那夺命的枪尖向上移动。 一匹神骏非凡、通体雪白的战马停在她身前,马上的骑士,身披亮银锁子甲,外罩素白战袍,脸上覆着一张线条流畅优美的银色面具。正是靖北王萧凛! 他单手持枪,枪尖轻描淡写地贯穿了那溃兵的咽喉,手腕微震,那溃兵便如破麻袋般被甩飞出去,重重砸在泥地里,抽搐两下便不动了。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快得让人看不清。 萧凛的目光,透过冰冷的银色面具,落在了泥泞中瑟瑟发抖、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少女身上。那双灿若寒星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他并未言语,只是静静地俯视着她,雨水顺着他银色的面具边缘滑落,滴在亮银的甲叶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周围的溃兵被这雷霆手段震慑,瞬间安静下来,惊恐地看着这位尊贵的王爷,无人敢再靠近。 少女呆呆地望着马上的银甲身影,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哭泣。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明明身处修罗场,却仿佛不染尘埃;明明刚刚冷酷地夺走一条生命,此刻的目光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安宁。那面具下的眼神,深邃如夜空,让她忘记了身处何地。 萧凛沉默了片刻,就在少女以为他会策马离去时,他却缓缓抬起了未持枪的左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即使戴着银色的护腕和手套,也能感受到其下的力量与优雅。他朝着少女的方向,摊开了掌心。 没有言语,只是一个简单的手势。 少女怔住了,茫然地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又看看那双面具后的眼睛。那双眼睛依旧平静,却似乎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带着一种无声的询问和……不容置疑的意味。 她颤抖着,沾满污泥的小手,迟疑地、小心翼翼地,放入了那只戴着银色手套、冰冷却似乎蕴含着力量的大手中。 萧凛的手掌微微合拢,并未用力,只是稳稳地托住了少女的手。随即,他手臂轻抬,一股不容抗拒的、却又异常柔和的力量传来,少女只觉身体一轻,竟被他稳稳地提上了马背,侧坐在他身前! “啊!”少女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抓住了萧凛冰冷的银甲边缘,稳住身形。一股清冽的、混合着冷铁和某种淡淡松香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取代了战场上令人作呕的血腥和焦臭。她僵直着身体,一动不敢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脸颊莫名地有些发烫,尽管隔着冰冷的甲胄和面具。 萧凛依旧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他一手持枪,一手轻拢缰绳,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玉龙骓打了个响鼻,迈开优雅而稳健的步伐,载着两人,分开混乱的人群,朝着北朝军阵后方、那面素白银玄旗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 泥泞、血腥、混乱的战场,在这一刻似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银甲白马的骑士,怀中护着泥污满身却难掩清丽轮廓的少女,构成了一幅奇异而震撼的画面。雨水冲刷着少女脸上的污泥,渐渐露出一张苍白却难掩秀美的脸庞,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里,最初的惊恐已被一种茫然、懵懂和难以言喻的悸动所取代。她偷偷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银色面具和那线条完美的下颌,感觉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直到回到银玄旗下的亲卫队列中,萧凛才勒住战马。一名亲随立刻上前。 “王爷?” “带下去,找个干净地方,给她些热食和衣物。”萧凛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清越依旧,听不出情绪。 “是!”亲随恭敬应道,伸手欲扶少女下马。 少女有些慌乱地松开抓着萧凛甲胄的手,笨拙地想自己下马。就在她即将落地时,萧凛那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是对她,又似乎只是低语: “这乱世,活着不易。好自为之。” 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少女耳中。 少女浑身一震,蓦然抬头,只看到萧凛策马转身,那银甲白袍的背影融入雨中,再未回头。她望着那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有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悄然沉淀了下来。她低声问扶她的亲随:“大人……那位……那位将军是?” 亲随肃然道:“那是我大桓靖北王殿下。” “靖北王……萧凛……”少女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感觉心脏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第十章:雾锁荆襄 壶关,死寂的囚笼。夜黑如墨,冷雨淅沥,抽打着残破的关墙和关内奄奄一息的生灵。伤兵营里,呻吟已微不可闻,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如同冰冷的裹尸布覆盖着每一个角落。 高肃半跪在邓瑶卿简陋的木板床前。油灯如豆,映着她惨白如金纸的脸,呼吸微弱,嘴唇干裂,眼窝深陷,曾经清亮的眸子紧闭着。老军医小心地揭开她肩背的纱布,底下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溃烂处渗出黄水和血丝。他蘸着所剩无几的浑浊盐水,颤抖着清理伤口,每一次触碰都让邓瑶卿的身体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剧烈抽搐。 “邓将军……邪毒未清,又连日煎熬……元气大损啊……”老军医声音干涩绝望,“药……彻底没了……” “瑶卿……”高肃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粗糙的大手包裹着她冰凉得没有一丝生气的手,“撑住……主上在樊城……离我们不远了……援兵……会来的……”这话语空洞得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却已是支撑他精神的最后支柱。他感觉到她指尖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回握,心头猛地一抽。 就在这时,一名浑身湿透、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决绝神色的哨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因激动而变形:“将军!将军!西南角!北虏……北虏西南角的营寨……撤了!好大一个口子!巡哨也稀了!像是……像是被抽调走了!” “什么?!”高肃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从地上弹起,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连日来的疲惫绝望被一股绝地求生的疯狂所取代!他冲到关墙一处较大的破口,不顾冷雨扑面,借着远处北朝营寨稀疏的火光和微弱的月光望去。果然!西南方向,原本如同铁桶般严密的包围圈,赫然出现了一个数丈宽的缺口!原本密布的巡骑哨卡也稀疏了许多! “天不绝我西昌!”高肃猛地一拳砸在冰冷湿滑的墙砖上,指节瞬间迸裂出血,他却浑然不觉,眼中血丝密布,燃烧着最后一丝疯狂的火焰,“拓跋雄这老狗!定是被樊城战事或主上亲临吸引了兵力!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唯一的生路!” 他猛地转身,对着黑暗中如同幽灵般悄然聚集过来的、仅存的数百名还能勉强站立的士兵。这些士兵衣衫褴褛,形销骨立,伤痕累累,许多人拄着刀枪才能站稳,但此刻,他们的眼神却和高肃一样,燃烧着同一种绝境求生的火焰。 “弟兄们!”高肃的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在月夜下发出最后的咆哮,“看到了吗?北虏的网,破了!主上就在樊城!离我们不远!与其在这座坟墓里被活活饿死、困死!不如拼死一搏!杀出去!去樊城!去见主上!告诉主上,壶关的弟兄们,没有给西昌丢脸!没有当孬种!敢不敢跟老子冲出去?!” “杀出去!” “去樊城!” “见主上!” 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在死寂的关城内爆发!绝望被点燃,化作了最后的疯狂!每一个还能喘气的士兵,都握紧了手中残破的武器,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凶光。 “好!”高肃眼中凶光毕露,“带上所有还能动的弟兄!轻装!只带武器!子时三刻,随老子从西南缺口,杀出一条血路!目标——樊城!” 他回到邓瑶卿榻前。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清亮如水的眸子此刻灰暗无神,却努力地聚焦在高肃脸上,嘴唇无声地翕动:走…… 高肃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她背起。她的身体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冰冷得让他心头发颤。他用撕下的布条,将她紧紧缚在自己宽阔而伤痕累累的背上,打了一个死结。 “瑶卿,抱紧我!”高肃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杀出去!去见主上!”他反手抽出腰间的佩刀,刀锋在黑暗中闪过一道寒芒,“开城门!随我——冲!” 沉重的、锈迹斑斑的壶关侧门,在几名士兵拼尽全力的推动下,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门外的冷风裹挟着雨丝和浓重的血腥气,瞬间灌了进来! “杀——!”高肃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如同离弦之箭,第一个冲出城门!身后,数百名形容枯槁却眼神疯狂的壶关残兵,爆发出最后的吼声,如同决堤的洪流,涌向那片代表着生路的黑暗缺口! --- 樊城以北,白河大营。 连绵的营帐在凄风冷雨中沉默矗立。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炭盆驱散着湿寒,却驱不散帐内凝重的气氛。 宇文破一身便甲,虬髯戟张的脸上余怒未消,像一头被强行按住的暴躁雄狮,在帐内焦躁地踱步,沉重的脚步声震得地面微颤。他猛地停下,一拳砸在支撑帐柱的硬木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王爷!末将实在想不通!眼看樊城唾手可得!杨匡小儿就在城头!陛下为何偏偏此时下旨暂缓?!还让您来……”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眼中的不满和怨怼几乎要溢出来。 靖北王萧凛端坐主位,已卸下那标志性的银色面具。烛光下,露出一张令人屏息的容颜。面如冠玉,眉飞入鬓,鼻梁高挺,唇线优美而略显凉薄,一双眸子灿若寒星,深邃如渊。他年约十九,面容犹带几分少年人的清俊,但那份沉静的气度与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疏离冷冽,却远超其龄。他身着素白锦袍,外罩一件银狐裘氅,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把玩着案上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仿佛宇文破的暴怒只是清风拂过。 “宇文将军,”萧凛的声音清越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陛下的旨意,便是军令。樊城坚城,强攻折损必重。陛下深谋远虑,自有破敌良策,非我等前线将领可妄加揣度。”他抬起眼帘,那双深邃的眸子平静地看向宇文破,“将军骁勇,孤深知。然为将者,当知进退,明得失。陛下旨意,令你我协力,静待时机。将军与其在此焦躁,不若整饬军备,安抚士卒,以待后命。” 这番话说得不疾不徐,滴水不漏,既点明了君臣本分,又安抚了宇文破的情绪,更暗示了后续必有动作。宇文破如同蓄力一拳打在棉花上,憋闷无比,却又无法反驳,只能重重哼了一声,抱拳瓮声道:“末将……遵命!告退!”说完,愤愤然转身掀帘而出,沉重的脚步声远去。 帐内恢复了寂静。萧凛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疲惫。皇兄的猜忌,宇文破的桀骜,荆襄的战局……如同一张无形的网。 “王爷,”亲随统领萧成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道,“那位姑娘……已安置在后面的小帐,换了干净衣物,用了些热粥,精神好些了,只是……受了惊吓,不言不语。” 萧凛把玩玉佩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知道了。”他淡淡应道。脑海中,却不期然闪过战场上那双在泥泞中惊恐睁大、如同受惊小鹿般的眼睛,以及被他提上马背时,那僵硬颤抖、沾满污泥的小手。那是一种……与这血腥战场格格不入的脆弱。 沉默片刻。萧凛忽然起身,拿起案上一件自己未穿过的素绒披风。“带路。” --- 营地边缘,一座不起眼的小帐内。 苏婉裹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粗布袄裙,蜷缩在铺着干草的行军榻一角。湿漉漉的长发已简单擦拭过,散乱地披在肩头,露出被热水洗净后苍白却难掩秀致的脸庞。她双手紧紧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头,大而明亮的眼睛里,空洞地望着帐中唯一那盏跳动的油灯,仿佛灵魂仍未从那修罗场般的恐惧中归来。 帐帘被轻轻掀开,带进一股冷风和烛光。苏婉受惊般猛地一颤,下意识地蜷缩得更紧,惊恐地望向门口。 进来的是萧凛。他已脱下银狐裘氅,只着素白锦袍,身姿挺拔如竹。烛光映照着他俊美得近乎不真实的侧脸,少了几分战场上的冰冷杀伐,多了几分清贵之气。他手中拿着一件厚实的素绒披风。 苏婉认出了他,眼中的惊恐稍退,但依旧充满了茫然和无措。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萧凛走到榻前几步远停下,并未靠近,保持着一种疏离却不会让她感到压迫的距离。他将披风轻轻放在榻边。“更深露重,寒气侵骨。”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在战场上少了几分金石之音。 苏婉看着那件质地柔软、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披风,又看看烛光下那张俊美却淡漠的脸,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下意识地微微摇头,又点点头,眼神依旧茫然。 “家在何处?可还有亲眷?”萧凛问道,目光落在她沾着泥污的鞋尖上。 苏婉闻言,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水雾,用力咬着下唇,才没让泪水滚落。她用力摇头,声音细如蚊蚋,带着浓重的哭腔:“没……没有了……爹娘……都……都死在乱兵里了……就……就剩我一个……”她再也控制不住,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瘦弱的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起来。 帐内陷入一片沉默,只有压抑的啜泣声和油灯燃烧的噼啪声。萧凛静静地看着她颤抖的肩膀,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他沉默片刻,转身欲走。 “王……王爷……”一个细弱而带着犹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萧凛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谢……谢谢您……救命之恩……”苏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从膝盖间闷闷地传来。 萧凛的背影在烛光下凝滞了一瞬,最终只是微微颔首,没有言语,掀帘步入了帐外的风雨之中。冰冷的雨丝打在他脸上,带来一丝清醒。 --- 樊城,王帐。 烛火通明,驱不散帐内的凝重。杨匡已卸下沾满泥血的外袍,只着中衣,披着一件玄色大氅,正俯身在一幅巨大的荆襄地图前。他眉头紧锁,指尖在樊城周围的山川河流间移动,最终重重敲在白河与汉水交汇处。 “宇文破虽退,但必不甘心。萧胤旨意暂缓攻城,必有后招。”杨匡声音低沉,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宇文破麾下,多为北地骑卒,不善水战。其大营扎于白河北岸,若我军能有一支奇兵,趁其不备,沿白河支流夜袭其粮草辎重所在……”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看向肃立帐中的邓羌,“老将军,可能办到?” 邓羌抱拳,眼中精光闪烁:“主上明鉴!宇文破骄横,新败之余,必不虞我军敢主动出击!末将愿亲率精干死士,驾轻舟快艇,顺流而下,焚其粮草,乱其军心!” “好!”杨匡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所需船只、火油,孤即刻命人筹备!务必隐秘!一击即退,不可恋战!” “末将遵命!”邓羌领命,大步出帐准备。 杨匡的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手指划过北朝军阵后方那标注着“靖北王萧凛”的位置。“萧凛……此人深不可测。其按兵不动,绝非怯战。他在等什么?”他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欢呼!一名斥候满身泥水,不顾礼节冲入帐中,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主上!壶关!壶关有消息了!高肃将军……高肃将军率残部,从西南缺口突围而出!正……正朝樊城方向而来!拓跋雄的追兵在后面紧咬着不放!” “什么?!”杨匡猛地站直身体,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高肃!他还活着?!突围了?!距此多远?有多少人?” “回主上!据前方探马冒死回报,高将军身边大约还有三四百弟兄!人人带伤,但……但战意高昂!距樊城……不足百里!拓跋雄的追兵约有两千铁骑,追得很紧!” “百里……”杨匡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激动,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传令!命卫良即刻点齐三千轻骑!孤亲自接应!务必在拓跋雄追上之前,将高肃他们接回樊城!” “主上!不可!”一旁的中书令急道,“城外宇文破大军虎视眈眈!主上亲出,太过凶险!让卫良将军去即可!” “高肃与壶关将士,是为西昌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忠魂!”杨匡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孤若不亲往,何以慰忠魂?何以安军心?邓老将军正筹备夜袭,城中防务,卿等务必固守!卫良,随孤来!”他一把抓起佩剑,大步流星走出王帐,玄色大氅在夜风中猎猎飞扬。 年轻的亲卫军官卫良,早已披甲持枪等候在外,眼神沉静而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他默默跟上杨匡的脚步,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马厩的雨夜中。 --- 北朝天启城,昭阳殿。 炭火驱散深秋寒意,殿内温暖。萧胤背对殿门,凝视壁上天下舆图,渊渟岳峙。侍者屏息垂首。 “陛下,”司徒崔宏缓步入内,紫袍清癯,“宇文将军与靖北王联名军报至。樊城初战受挫,暂按陛下旨意休整。另,拓跋雄将军急报,壶关守将高肃,率数百残兵趁夜自西南预设缺口突围,拓跋将军正率两千铁骑‘紧追不舍’,驱其奔向樊城方向。” “哦?”萧胤缓缓转身,英挺面容上,凤目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掌控一切的冰冷弧度,“高肃……倒是个硬骨头。网已撒开,鱼已入彀。告诉拓跋雄,追得紧些,但别真把鱼咬死了。务必将这柄‘刀’,给朕稳稳地送到樊城城下!让杨匡亲自来接!” “老臣遵旨。”崔宏躬身应道,随即又道,“苏衡苏侍郎已在殿外候旨。” “宣。” 苏衡洒然入殿,青衫磊落,长眉入鬓,嘴角噙着一丝洞悉世事的笑意。“臣苏衡,参见陛下。” “苏卿,”萧胤目光锐利,“樊城僵局已破。壶关残兵正被驱向樊城,杨匡小儿若知,必亲出接应。荆襄之地,三日后卯时,必起大雾。此乃天赐良机!” 苏衡目光扫过舆图上樊城的位置,眼中精芒流转,智珠在握:“陛下圣明!天时已至!臣有三策,可毕其功于一役!” “其一,陛下可密令宇文将军、靖北王殿下,于大雾起时,佯攻樊城北门,声势要大,务必将樊城守军主力吸引于城北!” “其二,命拓跋雄将军,驱赶高肃残部,趁雾直扑樊城西门!杨匡若出城接应,必走西门!届时,伏兵四起,内外夹击,杨匡插翅难飞!若其龟缩不出,则高肃残兵溃于城下,樊城军心必溃!” “其三,”苏衡嘴角笑意加深,带着一丝冰冷的算计,“陛下前番‘劝降’之计已动东盛根基。此刻,可再遣一使,快马加鞭至建邺,告知李曦:陛下念其犹豫不决,特再宽限三日!三日内若不献江北三郡称臣,待荆襄底定,王师东指,玉石俱焚!此乃攻心之刃,必令李曦方寸大乱,无暇他顾!” 萧胤抚掌大笑,眼中满是激赏与冷酷的杀意:“好!苏卿真乃朕之子房!三策齐出,杨匡、李曦,尽在彀中!传旨!就按苏卿之策行事!三日后,大雾起时,朕要听到樊城陷落、杨匡授首的消息!” “臣领旨!”苏衡微笑躬身。 殿内烛火跳跃,映照着萧胤志得意满的侧脸和苏衡深不可测的笑容。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借着浓雾的掩护,向着荆襄大地,向着年轻的西昌之主,缓缓收紧。 第十一章:忠魂血途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稠,冷雨未歇,将樊城通往西北的官道泡成一片泥泞的沼泽。杨匡一马当先,玄色大氅被风雨扯得笔直,三千轻骑紧随其后,马蹄踏破泥水,溅起浑浊的浪花,如同一条沉默而迅疾的黑龙,刺破雨夜,直扑西北方向。 卫良紧贴杨匡右侧,少年将军的脸上已褪去最后一丝稚气,雨水冲刷着他清俊而冷冽的轮廓,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侧黑黢黢的山林。他手中紧握的铁脊长枪微微低垂,枪尖寒光内敛,却蓄着随时可撕裂雨幕的锋芒。 “主上,前方二十里,鹰嘴涧!”斥候队长浑身湿透,策马奔回,声音在风雨中断续传来,“探马回报,高将军残部已过鹰嘴涧!拓跋雄的追兵距其不足五里!皆是骑兵!” “五里……”杨匡心头一紧,眼中寒光暴涨,“再快!”他一夹马腹,战马长嘶,速度陡增。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生疼,但他浑然不觉,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接回高肃!接回壶关的忠魂! 卫良感受到主上的急迫,低喝一声:“卫字营!跟上!”他身后三百名精锐轻骑,是他一手带出的嫡系,闻令如同一个整体般加速,动作整齐划一,紧紧护卫在杨匡两翼。 --- 鹰嘴涧,形如其名。两座陡峭的山崖如同巨鹰收拢的利喙,将狭窄的官道紧紧扼住。涧底乱石嶙峋,白河的一条湍急支流在此咆哮而过,水声隆隆,在雨夜中更添几分凶险。 此刻,涧口狭窄的道路上,一场惨烈的追逐战正在上演。 数百名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的西昌士兵,正拼尽全力奔跑。他们人人带伤,血迹混合着泥水浸透了残破的衣甲,许多人拄着断矛残枪,相互搀扶,喘息粗重如破风箱。但他们的眼神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死死盯着前方黑暗中的道路——那是通往樊城,通往主上的方向! 队伍最前方,高肃如同一尊浴血的铁塔。他背上用布条牢牢缚着昏迷不醒的邓瑶卿,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宽阔的肩背上,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高肃一手紧握沾满血泥的环首刀,另一手粗暴地推开挡路的荆棘,每一步踏下都溅起大片的泥浆。他身上的旧伤在剧烈奔跑中崩裂,鲜血不断渗出,染红了背上的布条,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中只有前方的路和背上那微弱却顽强的生命气息。 “快!再快!过了鹰嘴涧就快了!”高肃嘶哑的声音如同砂轮摩擦,在风雨和士兵粗重的喘息中回荡,是这支残兵唯一的精神支柱。 然而,死亡的阴影紧追不舍! “呜——呜——” 低沉而充满压迫感的北朝号角声,如同跗骨之蛆,穿透雨幕,从后方迫近! “轰隆隆——!” 密集如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大地在颤抖!黑色的浪潮出现在后方狭窄的山道上,那是拓跋雄亲自率领的两千北朝精骑!当先一骑,正是拓跋雄本人,他身披重甲,手持一柄沉重的狼牙棒,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狞笑。 “西昌的丧家之犬!还想逃?儿郎们!给老子碾碎他们!一个不留!”拓跋雄的咆哮如同野兽嘶吼。 “杀——!”北朝骑兵爆发出嗜血的呐喊,速度骤然加快!冰冷的马刀在雨水中闪烁着寒光,如同死神的镰刀,迅速逼近落在最后的西昌伤兵! “老张!带弟兄们先走!老子断后!”队伍末尾,一名断了一条手臂、用布条草草包扎的疤脸校尉猛地停下脚步,转身,仅剩的独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他身边,还有数十名伤势相对较轻的士兵,闻言毫不犹豫地停下,转身,面对汹涌而来的铁骑洪流,握紧了手中残破的武器! “刘校尉!”高肃回头,目眦欲裂! “高将军!走啊!告诉主上!壶关的弟兄,没给他丢脸!”疤脸校尉刘猛嘶声狂吼,迎着扑面而来的铁骑,举起了手中的断刀!他身后数十名士兵,如同磐石般钉在狭窄的山道上,用血肉之躯筑起最后一道屏障! “噗嗤!”“咔嚓!” 刀锋入肉!骨骼碎裂! 惨叫声瞬间被淹没在铁蹄的轰鸣和北朝骑兵的狂笑中!断后的士兵如同纸片般被轻易撕碎、撞飞、践踏!刘猛被一柄长矛贯穿胸膛,高高挑起,又重重砸落泥泞,瞬间被后续的铁蹄淹没!鲜血瞬间染红了涧口的泥泞! “不——!”高肃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眼中血泪迸流!但他不能停!背上瑶卿微弱的呼吸如同鞭子抽打着他!他咬碎了钢牙,嘶吼着:“走!走啊!”带着残余的士兵,拼死冲入鹰嘴涧狭窄的入口! 拓跋雄看着涧口那堆迅速被踏平的残破尸体,狞笑着,狼牙棒一挥:“追!别让他们进涧!” --- 涧内,道路更为狭窄崎岖,乱石丛生,一侧是湍急咆哮的河水,另一侧是湿滑陡峭的山壁。高肃等人速度大减,而北朝骑兵虽被地形所限,无法完全展开冲锋,但速度仍远超徒步的残兵,如同跗骨之蛆,迅速拉近距离!箭矢如同毒蛇般从后方射来,不断有落在后面的士兵中箭倒地,惨叫着滚落湍急的河流! “进死路了!”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前方,鹰嘴涧最狭窄的“鹰喉”地段就在眼前,那里仅容两三人并行,湍急的河水拍打着岸边的巨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高大哥……放……下我……”背上,邓瑶卿不知何时醒来,虚弱的声音细若游丝,“你们……走……” “闭嘴!”高肃怒吼,声音却带着哽咽,“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他猛地将邓瑶卿往背上又托了托,握紧了环首刀,眼中是困兽般的疯狂,“弟兄们!跟老子堵住鹰喉!能挡一刻是一刻!死也要咬下拓跋雄一块肉来!” 残余的两百多名士兵闻言,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凶戾,纷纷转身,在狭窄的“鹰喉”入口处,用身体、用残破的盾牌、用一切能找到的石头,仓促筑起一道血肉堤坝!他们知道,这是绝路,但无人退缩!壶关的血,早已将他们淬炼成顽石! 拓跋雄的骑兵前锋已冲至涧内,狭窄的地形迫使他们下马步战。看着前方那群堵在“鹰喉”、如同受伤狼群般呲牙的残兵,拓跋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的残忍:“困兽犹斗!给老子杀光!一个不留!”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狭窄的“鹰喉”瞬间变成了绞肉机!西昌残兵凭借着地利和必死的决心,死死顶住了北朝精锐的第一波冲击!高肃如同疯虎,环首刀舞动如风,每一次劈砍都带起一蓬血雨,身上又添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背后的邓瑶卿,被他用身体死死护住,冰冷的甲胄隔绝了大部分刀剑,但剧烈的震动依旧让她嘴角溢出鲜血,眼神涣散。 然而,人数和体力的绝对劣势无法弥补。堤坝在迅速崩溃!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防线摇摇欲坠!拓跋雄狞笑着,亲自挥舞狼牙棒,砸飞两名挡路的士兵,大步逼向浑身浴血、如同血人般的高肃! “高肃!你的人头,本将收下了!”狼牙棒带着恶风,当头砸下!高肃力竭,举刀格挡已是勉强! 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支羽箭撕裂雨幕,带着凄厉的尖啸,精准无比地射向拓跋雄的咽喉! 拓跋雄汗毛倒竖,凭借多年厮杀的本能猛地侧身! “噗!”羽箭深深贯入他左肩肩甲缝隙!剧痛传来,狼牙棒的去势顿时一滞! 紧接着,如同平地惊雷! “西昌杨匡在此!拓跋雄!休伤我大将!” 一声清越而充满威严的怒吼,如同惊雷般在涧口炸响!伴随着这声怒吼的,是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的箭矢!目标直指挤在涧内、猝不及防的北朝追兵! “啊!”“我的眼睛!”“有埋伏!” 惨叫声瞬间在狭窄的涧内爆发!北朝士兵猝不及防,阵型大乱! 拓跋雄捂着流血的肩膀,骇然回头! 只见鹰嘴涧入口处,火把骤然亮起,如同黑暗中的星辰!一杆玄色龙旗在风雨中猎猎招展!旗下,杨匡端坐马上,玄甲玄氅,目光如电,手中强弓弓弦犹自嗡鸣!在他身后,卫良挺枪立马,眼神冷冽如冰,三千轻骑如同出闸的猛虎,已然列阵,锋利的箭镞在火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 “主上!是主上!”绝境中的壶关残兵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喜呼喊!早已枯竭的身体里,仿佛又涌出了无尽的力量! “卫良!”杨匡收弓,拔剑直指涧内混乱的北朝追兵,“破阵!救人!” “遵命!”卫良清喝一声,长枪前指,“卫字营!随我冲!”他一夹马腹,那匹神骏的黑色战马如同离弦之箭,率先冲入狭窄的涧口!身后三百名精锐如同影子般紧随,长枪如林,瞬间刺入混乱的北朝军阵! 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牛油!卫良一马当先,手中铁脊长枪化作一道银色闪电!点、刺、挑、扫!枪影重重,所过之处,北朝士兵如同割麦般倒下!他身后的卫字营士兵,个个悍勇,配合默契,在狭窄地形中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直扑被围困在“鹰喉”的高肃等人! “挡住他们!给我挡住!”拓跋雄又惊又怒,挥舞狼牙棒狂吼。肩上的箭伤和杨匡亲临带来的巨大压力,让他方寸稍乱。 然而,卫良的速度太快!枪锋所指,挡者披靡!几个呼吸间,他已杀透重围,冲到高肃面前! “高将军!主上接应来了!快撤!”卫良一枪挑飞一名扑上来的北朝什长,对着浑身浴血、摇摇欲坠的高肃急声道。 高肃看着眼前如同天神下凡般的少年将军,又望见涧口那面在火光中招展的玄色龙旗,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头顶,虎目含泪:“末将……得令!”他猛地转身,对着残余的士兵嘶吼:“弟兄们!主上来接我们了!撤!跟老子杀出去!” 绝处逢生!残存的壶关士兵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在卫良和卫字营的拼死掩护下,相互搀扶着,沿着杀开的血路,跌跌撞撞地向涧口撤去! 拓跋雄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要飞,气得七窍生烟:“追!别让他们跑了!”他拔掉肩头的箭矢,不顾血流如注,挥舞狼牙棒就要亲自追击。 “拓跋将军!穷寇莫追!”一名副将急忙拉住他,指着涧口外严阵以待的西昌骑兵,“杨匡亲至,必有防备!我军地形不利,强行追击恐遭埋伏!” 拓跋雄看着涧口外那森严的骑阵和火光中杨匡冷峻的身影,再感受着肩头火辣辣的剧痛,理智终于压过了暴怒。他死死盯着高肃等人撤入西昌军阵的背影,从牙缝里挤出野兽般的低吼:“收兵!给老子盯紧了!杨匡!高肃!这笔血债,老子早晚让你们百倍偿还!”他猛地一挥手,带着伤亡不轻、士气受挫的追兵,如同受伤的狼群般,缓缓退入鹰嘴涧深处的黑暗之中。 --- 涧口,火把通明。 高肃背着昏迷的邓瑶卿,踉跄着冲出涧口,终于看到那玄色龙旗下的身影。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泞中,血水和泥浆混合在一起。但他依旧挺直脊梁,将背上的邓瑶卿小心翼翼地护住,抬起头,布满血污的脸上,热泪混着雨水滚滚而下,声音嘶哑哽咽,却带着无尽的激动与忠诚: “主上……末将高肃……幸不辱命……壶关……壶关的弟兄们……回来了……”话音未落,这位铁打的汉子,终因失血过多和心力交瘁,眼前一黑,向前扑倒。 “高将军!”卫良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高肃和他背上的邓瑶卿。 杨匡早已翻身下马,几步抢到近前。他看着眼前这群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将士:人人带伤,衣甲破碎,骨瘦如柴,许多人相互搀扶着才勉强站立,但他们的眼神,却如同淬火的星辰,明亮而坚韧! 杨匡的目光扫过高肃背上气息奄奄的邓瑶卿,扫过士兵们身上狰狞的伤口,最后落在高肃那张昏迷中仍带着不屈神情的脸上。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汹涌的豪情猛地冲上心头,几乎让他喉头哽咽。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猛地抽出腰间佩剑,高高举起!剑锋在火把映照下,寒光四射! “西昌的将士们!”杨匡的声音穿透风雨,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你们是西昌的脊梁!是荆襄的魂魄!壶关的血不会白流!今日之辱,孤与尔等同记!他日,必以胡虏之血,洗刷此恨!迎忠魂——归城!” “迎忠魂——归城!!” “迎忠魂——归城!!” 三千将士齐声怒吼,声浪直冲云霄,震散了漫天阴云!悲壮与荣耀,在这一刻,铭刻在每一个西昌军民的心中! 卫良默默指挥士兵,小心地将高肃、邓瑶卿和其他重伤员抬起。他看着高肃即使在昏迷中,依旧下意识护着背上女子的姿态,又看了看主上眼中那深沉的痛惜与决绝,年轻的脸上,一种名为“守护”的信念,如同种子般深深扎根。 --- 白河大营,靖北王帐。 烛火摇曳。萧凛已重新戴上了银色面具,只露出线条完美的下颌和那双深邃的眼眸。他正看着案上一幅精细的荆襄地图,指尖划过鹰嘴涧的位置。帐内气氛沉凝。 宇文破脸色铁青,肩头裹着厚厚的绷带,隐隐渗出血迹,正咬牙切齿地汇报:“……末将无能!眼看就要拿下高肃那厮!杨匡小儿竟亲率数千轻骑突然杀到!打了末将一个措手不及!那卫良小贼更是狡诈悍勇,硬是让他把人救走了!末将折损了三百余骑!请王爷责罚!”他避重就轻,将失利归咎于杨匡亲临和地形不利。 萧凛的目光依旧落在地图上,银色面具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卫良?杨匡身边那个少年亲卫?” “正是!此子枪法刁钻,悍不畏死,颇有些能耐!”宇文破恨声道。 萧凛指尖在“鹰嘴涧”上轻轻一点,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杨匡亲出接应,足见其对壶关将士之重。这卫良……”他顿了顿,“倒是块璞玉。可惜,在西昌。” 他抬起眼帘,目光透过面具,落在宇文破身上:“将军负伤,且先下去好生休养。胜败乃兵家常事,陛下面前,孤自有分说。拓跋将军那边,让他按原定计划,引而不发。大雾将起,好戏,还在后头。”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 宇文破虽心有不甘,但萧凛搬出陛下,又承诺担责,他也不好再发作,只能闷闷抱拳:“末将告退!” 宇文破离去后,帐内恢复寂静。萧凛起身,走到帐门边,掀开一角帘幕。冰冷的雨丝夹杂着河水的湿气扑面而来。远处樊城方向的天空,依旧被火光映得微红。 “王爷,夜深了。”亲随萧成低声道。 萧凛放下帘幕,转身走向后帐方向。脚步在苏婉暂居的小帐前微微一顿。帐内烛火已熄,一片安静。他脑海中闪过那双惊惶后归于沉寂的眼眸,以及那句细弱的“谢谢您……救命之恩……” 面具下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牵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冰封的湖面。他最终没有停留,径直走回自己的寝帐。这乱世,容不下太多无谓的牵绊。只是,那抹雨夜中的脆弱剪影,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虽微,却已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