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坠太平》
第一章 谜样家世
时近黄昏,早早降下的青白色的雾笼罩着方圆几里大的依山傍水的古村落。村口的溪水边上,一个身着短袄长裙的年轻女子,正坐在榕树下的石头上,手捧着一本线装铅字古书翻看着。
瑟瑟秋风盘旋过她头顶上的那一大片开得正盛的桂花树,淡黄色的细小花瓣纷纷扬扬的洒落在女子的身上头上以及脑后粗黑的发辫上。
女子蛾眉微皱,把额前的花瓣用细长的手指轻拂了,连同书页上沾着的花瓣聚拢到一处,慢慢的倾倒在溪水中。看着那飘散着浓郁香气的微黄色细流越来越远,眉心也拧得越来越紧。
这女子名叫赵杉,这日是她异世重生的第十八天。
刚醒来的那日,她曾绞尽脑汁想了一夜,却始终记不起来她是如何来到眼前的世界的。好在除了这一点,她在现代社会的所学所知都还记着。现在她已经把当前所处时代及落户的这家人的情况基本都弄清楚了。
时下是清道光二十七年(公元一八四七年)的农历九月末,她所在的地方是广西省浔州府治下武宣县东南部东乡镇的大冲村。她魂魄所寄的这具躯体的主人姓黄名云娇,生于道光十年(一八三零年)四月初九日,这年是十七岁。父亲黄炜仁两年前病逝,家中只有一寡母徐氏并一个小她一岁的妹妹雨娇。他们是八年前自山西某地逃难来到广西,辗转好几个地方,最终定居于此。
寡母孤妹,僻幽乡间,养蚕种田,衣食自足,与常常自诩为“骨灰级宅女”赵杉的“前世”生活轨迹勉强也还算契合。但多日的观察下来,她发觉这个三口之家太不一般,凭着她日思夜想的总结,有她至今没弄明白的五大奇处:
第一奇,黄家姐妹连同她们的寡母徐氏,三个乡下妇女,居然都能识文断字。这在女子文盲率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以上的封建社会,能不称奇?
第二奇,黄家虽谓逃难而来,但家中竟存有四大箱囊括了经史子集各类经典的古书。数千里的颠沛之路,这些书是如何完整的留存下来的呢。
第三奇,就是黄家明显是恪守封建礼教的书香世家,黄家姐妹却并没如当时的一般汉家女子裹足缠脚,而其母徐氏却是一双裹了足的小脚。
第四奇,她们孤儿寡母三个,平常日子里,既不种田又不纺织,一厘一毫的收入都没有,却依然能活得衣食无忧。单说赵杉身上所穿的浅蓝色杭绢短袄、湖水绿绉绸长裙,在这人均年收入至多不过二三两银子的穷乡僻壤,觉得算得上是高档奢侈品。还有挂在她脖子上的那只所谓黄家祖传的碧玉扳指,就更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物件了。
第五奇,也是最奇的,就是这家的姐妹两个,真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通身上下找不到半点古代女子的“娇羞”“贤淑”之态。而据闻,以前那个“黄云娇”的“疯癫顽劣”比妹妹雨娇更甚。
赵杉翻完了书,觉得领口有些发紧,把颈上的纽扣解开,左右转动了下脖子。想起那个自醒来就贴身挂在她颈上的玉扳指,伸手将扳指自领口拿出来。摸着上头的莲叶状的花纹,一时兴起,把扳指套在了左手大拇指上,将手舒展开,细看端详,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不禁摇头,心想:这玉扳指质地温润,通身碧绿,无一点杂色,应该是个上品。可实在不像是适合女子戴的东西。而且,也从未听过哪家闺阁中女子有戴这东西的,这黄家人的品味真是奇特。一时心头又被那些黄家的种种奇处萦绕,看着溪面上粼粼的水波,就随手捡起几块石子,打起水漂来。
“阿姐”,一声清脆的呼喊传来。赵杉循声看去,见妹妹黄雨娇站在对面的木桥上向她招手,赶忙把扳指塞回衣襟里,系好扣子。
黄雨娇脚步轻快,似在水面上点水而过的蜻蜓,三蹦两跳奔过来,溪边上坑坑洼洼里的泥水,溅满了她的白布袜红绣鞋绿绸裤。她却毫不在意,兴高采烈地向赵杉报着喜讯:“阿姐,阿妈已经答应明天我们可以去新圩了。”
“知道了。”赵杉把她耳边有些凌乱的细发向耳后拢了拢,指指她的鞋袜,说:“到哪儿都这么莽莽撞撞,冒冒失失的,弄成这样,回去又要挨骂了。”
“不打紧,用手冲一冲就是。”黄雨娇伸手捧了水,顺着裤腿一捧捧倾倒冲洗着。冲的兴起了,干脆直接把脚伸到溪水里,挥臂跺腿,扑腾着水玩。她见赵杉站着不动,招手唤她:“你怎么不下来玩玩啊,一点都不凉,可舒服呢。”
“怪不得那穿越文里的主角都有几个行为不羁的姐妹兄弟,果然不假。”赵杉心里暗想,摇着手,说:“我觉得有点冷,你自己玩吧。”
黄雨娇玩罢上岸,将裤脚上的水拧干了,说:“我刚才向水底探了探,有鱼也有虾,明天我们带渔网虾篓来抓。”
赵杉皱起眉,问:“明天不是要去新圩吗?”“那就后天再来。”黄雨娇把湿淋淋的手在粉色对襟外褂上抹了抹,说:“回家后,阿妈要是问起,你就说看书的时候,踩滑了脚,掉到了溪水里。我为了救你,才弄成这样的。”
“怎么害怕阿妈骂你啊?”赵杉笑着将手在她背上一拍,道:“你也有怕的时候。”她对自身境遇的所知,有一大半都是从这个心直口快的妹妹那里得来的,自是不会放过每一个可以捕捉信息的机会。
黄雨娇道:“也不是怕。就是你病的那些天,我看阿妈每天都垂着头黑着脸,也不说话。我就是不想再看到她那副叫人心里不舒服模样。再说,你现在病刚好,她定是舍不得打也舍不得罚,正好当我的护身符嘛。”
赵杉见她言语爽利,进一步探问:“我病的时候,可有说什么奇怪的话?还有,我到底是我到底是怎么病的,怎么都记不起来了?”
“你连怎么病的都忘了?”黄雨娇咧开嘴,露出一对又尖有白的虎牙,灿灿笑了:“就是我们两个去后山爬树捕蝉,你摔着了。然后,就是一病两个月,每日干瞅着房梁发呆,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一句话都不说。”
“爬树捕蝉?就这智商,也活该挨摔。”赵杉在心里暗笑。看看天已经快要黑透,催着黄雨娇回家。
午间刚下过一场细雨,空气中依稀还残存着泥土的甜腥气。赵杉将书夹在腋下,双手提着罗裙,跟在黄雨娇身后,缓抬腿,轻迈步,极尽淑女范地走着。身为异世而至的“天外来客”,她自知不能由着性子,像之前这具躯体的主人那样恣意而为。
第二章 寡母孤妹
姐妹两个过了木桥,又上了七八道石阶,拐上一道十来米长的小斜坡,就到了黄家家门前。
这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面北朝南的正房,面阔三间,青瓦盖顶,灰砖为墙。房中有起隔断作用的内墙,外间屋客厅的方桌上供放着黄父的牌位,里屋是黄母徐氏的卧房。
院子左边的厢房,也是青瓦顶灰砖墙,房中也有隔墙,外面两间是放衣服藏书及各类生活器具的储藏室,里面那一小间便是黄家姐妹的闺房。庭院右边有两间茅草盖顶的披厦,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厕所。
院中没有树,只有数株就地而植枝繁叶茂的桂花。当下正是桂花大放的时候,一进院门就是铺面的沁鼻香气。
徐氏约五十四五岁,已是老态尽显:两鬓斑白,眼角四周爬满细纹,额上及颈上沟壑纵横。但她生就一副不胖不瘦的身板,鹅蛋形的椭圆脸上,眼眉细长,鼻子高挺,微微上翘的嘴角。足见年轻时,也是个地地道道的美人。
考虑到古人通常十七八岁就要结婚生子,赵杉总认为这个“阿妈”似乎太年老了些,猜测在生育黄云娇之前,徐氏应该还生有其他子女,但从没听黄雨娇提起过有夭折的兄姐,虽有疑惑,却不好问。
两人进院时,徐氏正端碟端碗,准备开饭。赵杉把书放回卧房,去灶间帮忙。
“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是不是又跟阿雨去哪里胡玩了?”徐氏拿着饭勺,往碗里舀着稀饭,问道。
“不是,是我看书时不小心,失脚跌落到溪里。幸亏阿雨赶到,拉了我上来。”赵杉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幌子,只照黄雨娇编的幌子来说。
“是吗?”徐氏自脚到头打量她一遍,满目狐疑,道:“你这身上也没湿啊。”
“是阿雨去得及时啊。”赵杉顺口回了一句,赶紧端着饭溜了出来。黄雨娇迎上去,对着她竖了竖大拇指。赵杉推了她一把,低声说:“还不快把衣裳换了去。”
这日的晚饭照旧在桂花树前的石桌上吃,饭菜也还是老三样:稀粥,干饭,两盘素炒青菜。虽然没有一点荤腥,但在当时大多数乡下人只靠喝粥度日,能吃上这样的饭菜也算是“小康人家”的水平了。
赵杉拔拉着碗里的饭粒,好久才夹起一筷子送到嘴里。她的胃在现代社会被惯坏了,虽然已是穿越过来十几天,依然还不能完全适应这些“粗粝”。好在,虽每顿都吃的极少,肠胃并没给她闹“罢工”,而且,她每天照镜子,也没发觉面容消瘦憔悴。
“身上的病好了,性子也收敛了,怎么胃口倒变得娇弱起来。”徐氏放下碗筷,唠叨着进了灶房。俄而,端了一盘煎荷包蛋出来,放到赵杉手边上。
赵杉素常是最不爱吃这类煎蛋的,但不好伤了“阿妈”的爱女之心,夹起一块,咬了一口,菜籽油的涩味瞬时溢满口腔。她用手捂住嘴巴,忍着喉舌的不适,勉强吞进肚里。
黄雨娇趁徐氏埋头吃饭的空当,伸出筷子,夹起一块煎蛋,刚要入口,被徐氏一把将筷子夺下,呵斥道:“家里总共就那三只鸡,能下多少蛋。你姐身子弱,吃了长点力气。给你这惹事精吃顶什么用,再去给我闯祸招惹是非吗?”
黄雨娇将饭碗咚的往桌上一撂,气呼呼地道:“偏心!我明天就一头扎到溪里,病上一年半载,看你还这般说。”
“我病这许久,没有阿妈照顾,没有阿雨陪伴,如何能好。”赵杉把盘里的蛋各夹了一大块,放到徐氏跟黄雨娇碗里,笑盈盈道:“有好菜好饭要一家人一块吃,才吃得香嘛。”
黄雨娇并不谦让,端起碗,两三口将蛋吞下,又接连扒了几口米饭,打着饱嗝,抹抹嘴巴,对赵杉报之一笑。徐氏不紧不慢地将那煎蛋送入口里,投向赵杉的目光中,也流露欣慰之色。
赵杉见了,在心里暗想:以前的那个“黄云娇“对母亲妹妹,大概是从没有这般温情的。
早起是赵杉穿越以后不得不养成的好习惯,因为她有一个世上最能闹腾的妹妹。鸡叫过两遍,也就是四更天夜半一两点钟的事后,黄雨娇便开始收拾行装准备上路了。
她把箱子里的衣裳全倒了出来,然后,一件件的比在身上让赵杉给她选。赵杉在被子里揉揉惺忪的眼,不住地点头说好。心里却想:不过是去赶个集,用得着这么兴奋吗。
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梳头,这对之前一直梳着齐耳短发的赵杉来说也是个有技术含量的体力活。尤其,是在梳长辫的清代。单是把那长近过膝的头发,一小缕一小缕的梳开梳顺,就累得手疼了。而黄雨娇虽是任何家事都不会做,却是个梳头编发的高手,不消半刻功夫,一支黑亮的大辫子就整整齐齐的扎在了脑后。
赵杉的头梳了近半个时辰才好,黄雨娇已经把早饭都吃完了,站在门口咋咋呼呼地催她上路。赵杉的衣裳还是昨天的那一身,黄雨娇则换上了一身鲜艳的红衣红裙。
因是第一次出远门,赵杉也学黄雨娇画了眉敷了粉,戴了耳坠,插了发钗。两人收拾好了,去向徐氏打招呼。不想徐氏阴沉着脸,又是拔钗,又是摘坠,训斥道:“这样乱的年月,两个大姑娘出门,还穿戴的这么花哨!忘了我说的事了,前几天,邻村两个妇女去城里逛市,被洋鬼调戏,一个投了井,一个上了吊。”推着两人去房里,盯着她们洗去面上的脂粉,换上灰布衣裤才罢。
姐妹两个刚出屋子,又被阿妈叫住。徐氏攥着赵杉的手,视了她足有一刻钟,开口叮嘱道:“你这好不容易像个正常的女儿家些了,可别再随着阿雨胡搅胡闹了。早点回来。”
“阿妈,放心。我们过了晌午就回。”赵杉点着头说,心里暖暖的,也含着几分难以明说的忧伤酸楚。她都没来得及跟家里的爸妈打声招呼,就坠落到这相隔着一百多年的异世来了。他们会伤心成个什么样儿呢。
“行了,快走吧。”黄雨娇手提着个花格小包袱,不耐烦地拉着赵杉就走。“包袱拿来,我看看。”徐氏喝住她。黄雨娇把包袱递上,徐氏打开看了看,系好了给她,又嘱咐了一番,方让她们出了门。
第三章 奇人异事(上)
刚到桥上,黄雨娇便如出笼般的鸟儿般,张开双臂,仰着头转了一个大圈。赵杉笑着看着这个可爱的妹妹,心中的忧郁消减去大半。黄雨娇却忽的迈一大步站到她面前,按着她的肩膀,诡秘的说:“阿姐,我怎么觉着你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有吗?”赵杉心生忐忑,不知她是否真的看出些什么。
“当然有,要是以前,你怎么肯受阿妈的管,安安静静待在家里。还有,你竟然喜欢上看书了!”
赵杉见她还是大大咧咧的表情,就放了心,笑问道:“那我以前喜欢什么?”
黄雪娇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刀来,晃了晃,说:“当然是这个。”
赵杉把刀拿在手里,细瞧了瞧,不禁感叹起“古人”的精工细巧来。但见那刀长有十几厘米,通身银白色,刀鞘两侧刻着精美的花纹,中间镶着六颗红宝石。而刀柄上的图案更是特别,竟是一只仰天长啸的狼。“这刀倒像是蒙古刀。”她在心里猜想着,对黄家的家世也更加疑惑了。
“自从你生病后,阿妈就把它收了起来。她刚才搜包袱,就是怕我带上它呢。”黄雨娇笑着道:“爹在世时,最恨我们舞刀弄剑,每日督促我们读书写字,说什么匹夫之勇不足恃。我说他是心口不一,要不怎么会自己私底下藏着这么一把好刀?”
“爹大概是觉得我们是女子,不希望我们的性子太过刚烈。但既然他把刀留下来,就应该还是觉得披文握武是最好的。”赵杉说。
“说的对,你披文,我握武,我们就一文一武闯荡天下,定是无人能敌!”黄雨娇笑得更加灿烂。
赵杉被她的爽朗活泼所感染,心里的忧虑一扫而光。两人说说笑笑,翻过一座小山丘,跃过两条溪涧,就上了笔直的大路。一气走了二十多里路,竟一点都不觉得累。
新圩是临近武宣的桂平县治下的一个镇,位于蔡村江上游,有直通武宣县城以及东连桂平,南接贵县的官道,水陆交通便利,往来的客旅商贩颇多,是这一代的贸易中心。圩上还设有专管治安的大黄江巡检司。新圩逢五日、十日开。
集市长约两里。东头是菜市,肉市,西面是杂耍市,牲口市。肉市与杂耍市中间是脂粉市跟衣布市。时近中午,正是集市上熙熙攘攘最热闹的时候。赵杉自穿越后,首次见到如此多的“古人”,恍惚间就如进了清装戏的拍摄基地,倍感新奇。
两人略略地在菜肉市看了看,就直奔专卖衣裳首饰的衣布市。黄雨娇在一个首饰摊前站住,挑拣起发钗来。
赵杉见她与女摊主甚熟,一边闲聊,一边砍价,便猜她是这个摊子的常客。乡下集市的货摊上,自然没有什么名贵的饰物。那些钗环镯簪,都是些铝铜材质,款式也较老土。
赵杉翻捡了片刻,就没了兴趣,对黄雨娇说自己去别处转转,就穿过衣布市,进了杂耍市。因为杂耍艺人表演的节目过于寻常,那些舞蹈弄棒举缸顶碗的杂耍摊前,并没有多少看客。她稍稍看了会儿,便觉索然无味,转回头去寻黄雨娇。
两匹快马一阵风似的从集东头疾驰而来,一个怀抱婴儿的妇女避之不及,受惊摔倒在地,婴儿哇哇大哭。马上的人铛啷啷扔下十几个铜钱,打马而去。
赵杉被扬起的尘土眯了眼,暗骂一声:这指不定又是哪家老爷养的狗腿子。却听赶市的人议论纷纷:
“看那马腚上烙着的标记,像是石牛村王家的人。”
“可不是嘛,最近两个月,每回圩市都来。听说是来请人的。”
“请人?什么人能入得了王家叔侄那两对长在头顶上的天眼?”
“就是在古林社曾五公家做长工的马二啊。要说这马二先生也真是怪人,识文断字出口成章又会摆弄算盘,放着教师爷不做,却甘愿在一毛不拔的曾家喂猪放牛。”
这个王家指的是桂平县大地主王作新家,赵杉听阿妈徐氏说起过,那石牛村王家是小民百姓最得罪不起的人家。不单单是有万贯资财的富家大户,而且与白道黑道都有勾连。当家人王作新这几年又办起了乡勇团练,是方圆百里只手遮天的大人物。倒是怪人马二先生是第一次听说,心生好奇,就顺着那两匹马去的方向,快步跟了上去。
牲口市上贩牛卖马的并不多,主要是些等待雇主或买主“光顾”的卖力卖身者。卖力的多是些青壮年男子,他们或挑担或背篓,一张张灰灰土土的脸上多多少少都有些长年累月积聚定型的麻木茫然之神态。
卖身的则是青年妇女和孩童。妇女们多是垂头双膝跪地,膝盖下压着白纸,纸上写着她们姓氏年纪以及所开的价码。被卖的小孩们头插草标,都极安静地偎在父母长辈身边,看着他们与买主讨价还价,而后便像是售出的牲口般被买主拖拽着带走。
第四章 奇人异事(下)
赵杉不忍看那一幕幕骨肉被活生生拆散的悲剧,低下头,加快了步子,却还是被四五个卖孩子的褴褛老者给拦下围住了。他们争相把躲在他们身后的孩子往她身边推,一口一个“小姐”“姑娘”叫着,恳求她大发慈悲,买下他们。
赵杉不知该如何拒绝,慌忙去摸袖筒,才记起银两都在黄雨娇的随身包袱里,不觉满面羞惭,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不要…不要你们的孩子。”一时又无法走脱,只盼着黄雨娇快些来,或者有善人义士出现,能解他们的困,捎带解她的囧。
叮叮当当的牛铃声由远及近,围着她的人忽然都散开了,向着来人迎了上去。赵杉满怀期待的抬起头,向天降的“救星”看过去,却不免有些失望。
却见来人三十来岁,个不甚高,貌也平常,头裹蓝巾,身穿深蓝粗布衣衫,脚蹬麻鞋。既不似多金的善人又不像执剑的义士,不过是个乡间最普通常见的庄稼汉罢了。但片刻过后,待他走到那些穷苦人中间,跟他们话起家常,聊起他们的悲苦时,赵杉便知是自己眼拙了。因为那人文静的举止翩然的风度,以及倾听时的认真专注,出言时的娓娓而道,绝然不是一个普通庄稼汉的做派。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呢?”赵杉正在蹙眉想着,黄雨娇小跑而来,拽住她的手就走,边走便道:“别看了,快走,跟我去巡检司看审洋人去。”
洋人在赵杉眼中,当然不算什么“稀奇物儿”,但她既然已经是黄云娇了,那就不得不表现出十分的兴趣。所以,就收了对这牵牛人的好奇心思,离了圩市,随着黄雨娇去往巡检司。
所谓巡检司类似现代乡镇上的派出所,除了维护日常治安还兼着处理治下乡民的词讼官司。新圩所属的大黄江巡检司只驻扎着一小支绿营兵,衙役跟守卫也少得可怜,连维持司主老爷升堂审案的基本秩序都难做到。
当下,巡检司门前人潮涌动,看热闹的人你挤我推,蜂拥来在大堂前,都在看这出两头互告的案子。黄雨娇拉着赵杉左挤右蹭,挤到了前面。
司主高坐于“明镜高悬”的金字牌匾下,手执惊堂木问案。堂上左侧跪着一对父女,姑娘头发散乱满面涕泪低头啜泣,老者头缠白布鼻青脸肿,正在诉说冤情。右侧站着的是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金发洋人,还有一个头戴黑绸小帽,身着天青缎长衫的青年,像是为他们辩护的讼师。
老者言称他们父女远自广东象山县来,投亲不成,流落于此生计无着,为筹返乡的盘缠,带女儿去酒楼卖唱。不想被两个洋人拦住。洋人对他的女儿动手动脚,他气不过与他们发生争执,结果被两个洋人一顿暴打,又要抓他的女儿去包间里凌辱。酒楼种几个仗义的食客看不过去,救下他的女儿,并把两个洋人抓来巡检司,求请司主为他们父女做主伸冤。
堂下的人们闻言,顿时群情激奋,喊打喊杀声响成一片。司主脸色青紫,眉头拧成了麻花,将惊堂木高高举起重重一拍,问那长衫青年:“王秋朗,这老儿所言可是属实?”
“大老爷,冤枉啊。这全是无耻刁民为讹钱财恶意诬告。事实是这两位洋先生看这父女俩可怜,多赏了几两银子。谁想他们见钱眼开,就蓄意纠缠,甚至拿姑娘家的清白虚言做幌以图讹诈。两位洋先生言语不通,才真是有冤无处诉有苦说不出。请大人明察,严惩这等妖言惑众的刁民。”
王秋朗话音刚落,两个洋人就挥手拍胸,叽里呱啦挤眉弄眼的叫嚷起来。司主、衙役连同看热闹的人们闻言,都是愣愣怔怔不解其意。
赵杉却是听得很明白,只在心里发笑:他们说的哪里是洋文,就是些夹着几个简单的英文单词的四川方言俚语罢了。不过在说四川俚语时,语速极快,而说英文时,又故意拉长调,倒是很能蒙人。再细瞧他们的面孔,就更觉得好笑。那窄短的脸型扁平的五官,还有那两撇上翘过分的黄胡子,分明就是两个实打实的“假洋鬼子”。待要站出来,拆穿他们的假面具,却因顾虑到“黄云娇”的身份,又不觉犹豫了。
人群中挤出一个人来,叫声“大老爷听禀”,大步来到堂上。赵杉抬头一瞧,竟是新圩市上的那个牵牛人。他还是那身粗布沾泥的衣裤,满脸是汗,手上拿了两页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张。
司主因惧“洋人”,正想着草草结案了事,见半路杀出个拦路的程咬金,指着他高声怒喝道:“尔是何人?胆擅闯大堂,兹乱生事!”
那牵牛人趋前作揖道:“小人马二,是来替这原告父女两个呈递状纸的。这上面写有案发的详细经过并酒楼食客的证言签名,请大老爷过目。”
“原来他就是那个奇人马二啊。”赵杉恍然。
刑名师爷将状纸接过呈上。司主看也不看,上下打量着马二,喝问道:“大清律法,乡民上告,须请有各级衙门批发执照的讼师代写状纸。你是哪里来的讼师,可有官家的执照批文?”
“小人并非讼师,只是代写证人证言而已。”马二向上拱手一揖,道:“大人既觉案情蹊跷,何不速寻通洋文的人来作翻译。则两厢对质,是非自明,亦无需大人为难劳神。”
“前街上的刘阿发在洋教堂做过工,会说洋文,找他来便可。”堂下有人叫道。
两个假洋人立时慌了,摇着手叽里呱啦的叫着转身就走,却被起伏的人潮阻挡住。赵杉附在黄雨娇耳边密语两句,黄雨娇的脸上登时笑开了花,挤去两个假洋人近前,伸手在他们头上一划拉。两顶假发落地,露出两颗光亮的秃脑袋。
“原来是假洋鬼子!”人们个个惊骇。
“黑心狗官收了昧心钱帮护洋人坑害百姓啊!”
“官府包庇纵容假洋鬼子欺压良民啦!”
随着接连几声大喊,十数个额前有发虬髯长须手挥长刀的壮汉冲到了堂上。
“天地会。”不知谁喊了一声,大堂内外瞬间乱成一锅粥。司主吓得躲入后堂,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都夺路逃跑避祸去了。赵杉急拉着黄雨娇随人流跑了出去。
两人跑进一条僻静小巷,黄雨娇挣脱赵杉的手,弯腰笑起两个假洋鬼子的丑态来。笑罢了,又疑惑的看着赵杉问:“你又没见过洋人,如何看出他们是假扮的?”
“我起先也没看出来,见他们听到说找通洋文的人来对质时,那慌张的模样才怀疑的。”赵杉微微一笑道。
“哦,还是你聪明,观察的仔细。我只顾看热闹了。”黄雨娇一副怏怏失望的模样。
赵杉并不想用得自“前世”的学识来压眼前这唯一可依可靠的同胞妹妹,笑着出言赞慰道:“再聪明仔细也需你这侠女有胆有识的相助,今天可是你让他们现了原形呢。”
“是啊,我早说过嘛,你披文,我握武,文武携手闯天下所向披靡定是无人能敌。”黄雨娇挽住她的手,灿灿地笑起来。
见太阳已经偏西,还有几十里路要赶,两人都不敢再耽搁,找个小摊吃了碗饭,就匆匆上路回家。
第五章 别样处罚
这趟新圩之行,来回算下来有四五十里路,赵杉本想着非累个散架不可。没想到,直进了家门时,都一点不觉着累。心里暗想:难道真是“魂穿”,可自己的面容身材并没有丝毫变化啊。
正在思疑着,徐氏从正房中出来,板着脸道:“你们两个跟我进来!”
赵杉与黄雨娇刚进屋,就被徐氏按着肩膀推搡到亡父黄炜仁的灵牌前。徐氏将房门关严,上了栓,从门后拿出一根筷子粗的长藤条,高喝一声“跪下”。而后,不由分说,抡起藤条啪啪啪的连抽了两人几十下。
黄雨娇呻吟着抱怨一声,又被她多抽了几下。
赵杉后背火辣辣的疼,心中除了不忿更多的还是疑惑:这个“阿妈”责罚女儿的方式也太特别了,不张口骂几声就直接动手上家伙。而且,她的性情变得也太快,想想她握着自己的手细声嘱咐时的满面慈祥,怎能下得去这样重的手呢。
徐氏打完了,把藤条捋了捋攥在手里,厉声训斥她们道:“我千叮万嘱,不要招惹王家的人,不要往衙门口去,你们都当了耳旁风。如今,竟还惹上了洋人跟天地会,逞英雄出风头。英雄是那么好做的!”
“我们也是帮人,阿妈,你不知道,那两个假洋鬼子多坏…”黄雨娇刚回两句嘴,徐氏便又抄起藤条在她的背上抽打起来。
赵杉不想她因己受过,忙说道:“阿妈,是我让妹妹去揭穿假洋鬼子的。”
“最可恨的就是你。”徐氏将身子转过她这边,将藤条高举过头顶,又极快得落下。
这一下的力道远胜过刚才的几十下,赵杉疼得叫起来,觉得背上有道热流钻出了皮肤,在哗哗地往下淌。她哭着求告说:“都怨我带坏了妹妹,请阿妈海涵息怒,给我看看背上的伤,好像流血了。”
徐氏把藤条一扔,掀起她的衣裳看了看,让她去里间屋的床上脱了上衣趴着,又吩咐黄雨娇去拿止血药跟白棉布来。一边拿棉花蘸了药再赵杉背上的伤口上涂着,一边流着泪说:“当日你阿爸伸腿去了,剩下我们孤儿寡母三个无依无靠,我是真想跟他去啊,就是顾忌着你们还小,才没有狠下心肠。好容易熬到你们这么大了,却不想越大越不成个人样。本来见你病了这一回,性子收敛了,我想着终于能有个指望了,谁想比以前更疯,更能惹是生非了。真是要活活把人气死啊。”
一席话竟让赵杉想起了家中的母亲,她用手捂着脸,眼泪淌成了线,呜呜大哭起来。
徐氏给赵杉上完了药,又给黄雨娇治伤。她倒是不叫疼也没掉一粒泪珠,自始至终一副英雄舍我其谁的骄傲得意模样。
都治完了,徐氏出去给两人各端了碗粥来,说:“你们今晚就在这里睡。”出了屋,将房门从外面锁上,回自己房里去了。
“完了。又要关好几天禁闭了。”黄雨娇两手一摊,说。
“会比以前关的长吗?”赵杉问。
“谁知道呢,反正少则三天,多则五天。不过,也不打紧。”黄雨娇指指糊着白窗纸的木窗,低声笑道:“我们可以跟从前一样,从这里跳出去。”
赵杉俯身趴在枕头上,“享受”着背上滋滋麻麻的疼痛,回忆着这数天的见闻,在心里连连叹气道:“这黄家人到底是些怎样的另类奇葩啊。”慢慢便感到有些乏了,朦胧睡去。
第二日醒来时,听到咿咿啊啊的哼曲声,坐起身,从隔墙上的小窗户往外一瞧,就见屋门大开着,黄雨娇正站门口的阳光下梳头。赵杉用手摸了摸背上,感觉伤口好像是结痂了,就慢慢地穿衣起来,走到院中。
这日阳光奇好,天也分外的蓝,赵杉仰头面对着湛湛晴空,心情顿感大好,竟就背上的伤搁置脑后,伸展开双臂,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清新空气。
大门哗啦一声响,徐氏背着一个大背篓进来,上下瞅瞅赵杉,问:“你的伤好了?”
赵杉赶紧把双臂垂下,道:“没有,还是有点疼。”
徐氏把背篓往地上一放,说:“我想了一宿,你们姐妹两个都大了,该知道怎么出息自己,往后我不会再把你们关在屋里了。不过从今天起,你们要学做女红,自己纺线织布做衣裳。”
赵杉看着背篓里那一团团的各色丝棉线,头一下子就大了,上前抓着她的手,连撒娇带求告说:“阿妈,就再宽容我们一回,好不好?这个实在是做不来。再不行,你可以罚我们读书写字。
黄雨娇噘着嘴道:“要穿新衣裳可以买布料找人做,干嘛非要自己做?”
“我有金山银山供你们花一辈子吗?”徐氏瞪了她一眼,道:“别人家的女孩几岁就学着做了,你们都这个年纪了还拿不了针拈不了线,将来怎么出阁嫁人,难道要我这孤老婆子养你们一辈子!往后白天在家做针线,晚上念书写字。直到你们能独立纺线织布裁衣为止,不许出这个院子一步。”说完,就走过去把大门从里面锁了,将钥匙收进袖筒里。
让赵杉与黄雨娇跟她进去厦屋,将蒙了灰的织机搬到大门门洞里,扫落灰尘。而后,便手把手的教她们纺线织布裁剪缝衣。
自这日起,赵杉便在这个小院里过着与一般乡下未婚女子并无二致的生活。其间,她与黄雨娇只获准出了三次大门,还都是去村里的杂货铺买油称盐。
为了学好女红,早日争取到自由,赵杉与黄雨娇私底下议定,除了白天加紧练习,夜里也要用工。
就这样昼夜学做了三个月,到新年时,两人终于交了差——每人做了一件织绣有花卉纹样的御寒夹袄,作为年礼孝敬。徐氏就不再过分约束她们了,但也只许她们在村子里活动,不准去到远处。
六 先遇碰瓷又遭抢劫(上)
时间转眼就到了来年的农历二月末。
眼见三月三歌圩节将至,黄雨娇撺掇着赵杉去桂林看歌仙会。
关于歌仙会,赵杉略有所闻,就是在农历三月初三日那天举行的青年男女对歌会。如今听黄雨娇大夸特赞了一番歌会的盛况,顿时动了心,想着,既是穿越一回,要是错过了岂不是太可惜,就答应了。
两人以谎称去新圩赶集为名磨缠了徐氏好几日,终于获准了她的许可。
眨眼到了二月二十五,天刚蒙蒙亮,姐妹两个便收拾停当,各背一只花布小包袱出发了。为应对突发状况,在赵杉建议下,她们带上了两人所有的私房钱,大约有五十余两银子。
临走前,赵杉在屋里的枕头底下暗藏了一封道歉的信。
她不是真正的“黄云娇”,也不想去计较她“生前”到底疯狂到何种程度,她只是在尽力用她曾经的“宅”去中合“黄云娇”的“疯”。
穿越的事实已然无可改变,唯一能做的就是如何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从这点上说,她是感激徐氏的。
武宣县距桂林府有五百余里,无论是乘船或是骑马都至少要五六天。
赵杉天生有晕船晕车的症候,而性野的黄雨娇也倾向于骑马,两人便决定乘马前去,就商量着先到新圩的牛马市上买马。
那个时代马的价值类似于现代社会的高档轿车,乡间能买得起马的人自是少之又少,养马贩马的人就更少。在集市上被牵出来卖的马,都是些在城里的马市上卖不出去被淘汰下来的最劣等货色。它们或小或老或瘸或瞎,都不是能赶远路的。
两人在市上转了一圈,也没选到一匹中意的。只得四处打问,哪里有好马匹出售。
刚到圩上时,就听闻因去年秋末天地会大闹衙门事件,前任巡检司司主已被革职问罪。而刚到任的新任司主第一件事就是广招捕役,严肃治安。
在经过巡检司门口时,赵杉特意停下脚,看了一眼。却见大堂朱门紧闭,门前立着八个腰悬长刀的衙役,两队肩扛长矛枪的捕快走来走去。
“真是跟去年大不一样了呢。”赵杉正兀自出神,黄雨娇从一个炒货店跑出来,抓了一把瓜子给她,说:“我去问了,老板说桂平县城里有好几家专售马匹的大牲口铺。我们就去那里买吧。”
“去桂平县城得多远啊?”赵杉问。
“不远,也就十二三里吧。”黄雨娇说罢,也不管她愿也不愿,拉着她就走。
这所谓县城,在赵杉眼中,其繁华程度甚至比不过现在的一个偏僻小镇。除了几条环绕着县衙门的主街道,其余都是些窄街小巷。
赵杉的脚力到底比不过黄雨娇,一入了城,就被她拉在身后。而没有她做向导,就好似一时如眼盲了般,难辩东西,只能逐街挨巷的找。
赵杉在前街上寻了一番,找不到黄雨娇,就转到了后街。正站在一个十字巷口驻足四看,迎面窜出个看不清男女的矮个子,手解着衣衫飞快的从她身边冲过,险些把她撞倒。
那人撞了人却头也不回,径直跑了,把赵杉气得指着他的背影想开骂却又找不着词。看见地上有顶黑绒小帽,和一个银色耳环,便捡了起来。
“阿姐,你怎么还在这儿瞎晃?这后街上都是住户,铺子都在右长街呢。上次我们来过,你不是又忘了吧?”黄雨娇从巷口转出来,满口抱怨。
“啊,是有点记不清了。”赵杉背着身把小帽耳环塞到袖筒里,转身笑着问:“可找到好马了?”
“找到间大牲口铺,我带你去挑。”黄雨娇拉着她拐到县衙右面的街上,街道果是很长,约有两里,街上大小商铺茶肆林立。
在长街尽头,有一间门面很大的牲口铺,门上还挂了块黑字匾额,上写“数良驹”。老板引两人到里面一瞧,果有十几匹长鬃体壮毛色鲜亮且性子温顺的好马。
赵杉瞧瞧这匹,摸摸这匹,最终选择了一黑一棕两匹不甚高大但十分健壮的良驹。黄雨娇跟老板讨价还价一番,最终以二十四两银子成交。
两人牵马出来,刚踩着铺子前的上马石上得马背,黄雨娇就手扬马鞭,要策马驰骋,赵杉笑着拦她道:“你急什么,这马的脾性还不熟,街上行人又多,等上了大道再逞能。”
“阿姐,往常赛马都是你赢,今天,我可不让你了。”黄雨娇道。
“好,也该你赢一回了。”赵杉嘴上如此说,心里却不免忐忑。她本人没有丝毫骑马的经验,而听黄雨娇所言,“黄云娇”可是个骑马的好手。要是到了大路上,她这个“冒牌货”肯定要露馅。而且,此去桂林还有五百里路呢,她能撑下来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走一步看一步吧。”赵杉狠狠地咬咬嘴唇,稳了稳心神,在心里发了个狠道。
两个青年女子乘马穿街过市,瞬间成了人们关注议论的焦点,连“数良驹”对面“群芳园”里的妓女们都站出来看。赵杉瞧瞧身上惹眼的湖水绿衣裤,低声对黄雨娇说;“太扎眼了,该换男装出来的。”
“他们想看就让他们看个够。”黄雨娇不以为意地道,说完便故意把头扬的高高的。赵杉无奈的摇摇头,在心里暗笑她的“可爱”。
黄雨娇的“可爱”惹了祸,在给一辆宽大的两驾马车躲道时,不知怎的就蹭到了一个穿红衣裙的女子。
红衣女身子一歪,匍匐在地,捂着脸“哎呦哎呦”地哭将起来。
赵杉与黄雨娇立刻成了众矢之的,被路人们围在当中声讨。
赵杉也瞧出了红衣女是碰瓷找茬的,但眼见众怒难犯,赶紧拉住她,向看客们陪着小心说:“是我们姐妹疏忽大意,请诸位阿伯阿婶们高抬贵手。我们这就把人送去医馆。”
人群方慢慢散了。
七 先遇碰瓷又遭抢劫(下)
赵杉扶起红衣女,轻声细语的安慰询问她。见她只是捂着脸哭,也不抬头更不出一言,有些生疑,就细细的打量起她来,终于看出了些门道。在心里发叹:古代竟也有这样的碰瓷高手。
黄雨娇把赵杉拉到一边,抱怨说:“真要带她去看伤,那还怎么去桂林?”
赵杉已有主意,并不答她,把红衣女扶到她的马上,自牵了缰绳寻医馆去了。
黄雨娇不明所以,只能牵了马跟在她后头。接连经过两处医馆,赵杉都只当没看见走过去了。直到了临近县衙的一处医馆才停下,对黄雨娇说:“还不快把小妹妹扶下来送进去。”
黄雨娇拴了马,不情不愿的伸手拉那红衣女子下来。
女子把手探出来时,赵杉看到了她的整张脸,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对黄雨娇道:“你在这里陪阿妹看病,我去衙门找人来。她是我们撞的,我们就得负责到底。”说完,抽身就走,把黄雨娇弄得傻愣在当地。
那红衣女闻言却忽的破涕为笑,伸手拉住赵杉的衣袖,把她也弄愣了。
“既然被姐姐看出来,就没什么好隐瞒了。姐姐的马并没碰到我,我假装受伤,是为了躲他们。”红衣女指了指衙门口前来回走动的捕役,又问:“请教姐姐是如何看出来的?”
赵杉见她脸上稚气未脱,至多不过十四五岁年记,说话却俨然一副老江湖的口气,心想:这里的奇人可真多。指指她红裙裙摆下露出的裤脚肥大的男装黑色裤子,又指指她的右耳垂。把那顶刚刚捡到的黑绒小帽跟耳坠拿出来,笑问:“这可是你在后大街上撞我时掉的?”
黄雨娇闻言吃惊的打量红衣女,少顷,指着她呵呵笑道:“外面女衫女裙,里面男衣男裤,随脱随穿,你是雌雄一体啊。再加上这顶小帽这副耳坠,你是带上帽子就变雄,戴上耳坠就变雌啊。”
赵杉一听,差点笑岔了气,想不到她这个妹妹还是个搞笑段子手。
红衣女看看裤脚,又摸摸右耳垂,霎时被羞得满面通红。
赵杉问起她的姓名来历,她自称名叫阿娇,别的却一概不说,只央求借赵杉的马一用。赵杉跟黄雨娇对视一眼,正在迟疑,却被她趁机从手中抢了缰绳,跃上马背,拍马夺路而去。
赵杉与黄雨娇两个无端被人拐去一匹马,眼见到桂林的计划要泡汤,如何不急,只能同乘一匹马,沿路追了下去。前面的阿娇看到她们追了上来,向后扭着身子,向她们挥着手说:“姐姐们的骑术真好,不如跟我回去作伴吧。”
“牙都还没长全的小贼蹄子,作弄起你姑奶奶来了。”黄雨娇气得破口大骂,连抽了两鞭,身下的马便甩开四蹄,在乱石铺就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狂奔起来。赵杉在她身后坐着,只感觉骨架都要被震散,想想开始时要骑马到桂林的豪言,不禁大感太过异想天开。
阿娇似乎是在跟她们玩捉迷藏游戏,在土路上行了一段,就上了官道,在官道上走了一段,又岔到一条林中小径,行进一段,便转入一片越行越深的山野中。
此时刚过正午,日头正毒,赵杉被颠的头晕目眩,又饿又困,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而黄雨娇只管任性狂追。直到马儿跃入空旷的荒野,才勒住缰绳。
赵杉睁开眼,顿觉心凉了半截。但见遍地繁密的荒草野花铺展地望不到边,举目四望有数棵零星散布挺直高耸的杉树。而眼目近前,除了五座并排紧挨着的高大谷仓,并不见一个人影。
“你个黑了心肠的黄毛野丫头,为何将我们骗来这里!”黄雨娇指着阿娇的鼻子大骂。
阿娇却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连连的弯腰赔礼,道:“我本来只是想借两位姐姐的马回家的。谁想这马疯了般的乱跑,不知怎的就跑到这里。害你们跟着迷了路,请姐姐们恕罪。”
黄雨娇却待又要跟她言语相争,赵杉定神细细的看了四周,说:“我看她也不像是说假话,还是先下来看看再说吧。”说罢,自己先下得马来,向着谷仓走去。
谷仓粗大,目测内里直径足有五六米,仓顶盖着茅草扎制的大尖头“草帽”。赵杉把耳朵贴在仓壁上,用手拍了拍,只听到空洞洞的声音,不太像是盛满粮食。
转到仓后,却见一个极宽阔的牲口棚,十数匹膘肥体壮的骡马正在悠然的吃着草料。想着既有马匹,周围必有人烟,心中欢喜。
忙出来呼喊“二娇”要她们过去瞧,却见两人正在马上撕扯争打,急小跑着赶过去解劝,还没到近前,那二人竟一前一后策马跑了。
却也顾不得许多,只能想办法赶快去追那二人。跑到牲口棚边,顺手解下一匹黑鬃马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马背。学着黄雨娇的样子,用脚连蹭了几下马肚,那马只发出一声长嘶,四蹄却动也不动。
八 魔窟历险(上)
赵杉伏在马背上,正在焦急时,忽听镗镗镗的敲锣声,接着便是“抓贼啊”的叫喊声。
十几个穿丁字服的团丁,簇拥着一骑高头大马如同天降般转了出来,把她围在了中央。
马上坐着个头戴镂花素金顶的差官,好似盯着一只猎物般看着赵杉,嘴上挂着狡黠的笑。
“好心救人竟被当了贼!”赵杉气恨得浑身打颤,自知与他们争辩不得,狠狠地用手连拍着马背,又在马肚上连踢了两脚,那马却依旧在原地不动。
差官哈哈一笑,用手指在嘴上打了一个呼哨。黑鬃马一声咆哮,前蹄九十度猛然一跃,身体剧烈的抖了两抖。赵杉被颠得前歪后仰,手里的缰绳松脱,摔到地上。
“绑了。”差官一声断喝,众团丁立时扯出腰上的麻绳,蜂拥上前把赵杉拽起来,抢下她的包袱,反剪了她的双手,绑在背后。
差官搜去了包袱里的散碎银两,又把包袱扔给赵杉,唤身后的随从:“阿纲,阿朋。你们俩把人押到群芳园去。其他兄弟跟我四处巡查看看。”
“是,是。”接连两声应答,两个年轻团丁出列上前,牵了绑缚赵杉的绳子就走。
那两人虽是一高一矮,步子却都大的出奇,赵杉被他们拖拽的将次摔倒,只能小跑着相随。深至小腿的草丛中荆棘密布,走了不大会儿,她的脚踝处就血痕密布,布鞋也被扎的满是窟窿,脚心被蒺藜刺得如钻心般痛。
她再也忍受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任凭两个团丁如何拖拽只是不走。
“不知死活的臭丫头,找打!”矮个团丁瞪着两只牛眼,攥着两只拳头向她挥过来,被高个团丁拦住,“阿朋,把总不是说把人押到群芳园吗?要是把她的脸打坏了,我们怎么交差?”
矮个团丁方收了手,高个团丁又对赵杉说:“我们也是拿人钱财,替人当差。你识趣的话,就乖乖的跟我们走。”
赵杉看着他那张黑长脸,强忍住就要盈眶而出的泪水,咬着牙说:“我的脚都被扎烂了,还被你们这么拖着,怎么走?你们要是想交差,就把我手上的绳子解了,我自会跟你们去。”
两个团丁相互看看,皆面显怀疑之色。
赵杉自知从他们手中脱逃不得,生硬的抵抗必是徒劳,便道:“我猜那群芳园肯定是地狱魔窟,但终比这漫漫荒野多一分生机。况且,在这荒草没脚的野地里,你们两个路熟腿长的大男人,还怕我一个外乡弱女子跑了不成?”
“就依了你。”高个团丁思忖片刻,解了她手上的绳子。赵杉活动着麻木的手腕,心里对“二娇”尚存一丝希望。但等过了大半刻钟,并不见她们的影子。
“快点起来赶路。”两团丁催促。
“求人不如求己,该受的的罪是躲不了的,受就受吧。”赵杉横下心,暗暗发了个狠誓,撕下一截裙摆,把脚上的伤稍微处理一下,又扯了两把茅草编成草绳,把烂鞋绑在脚上。又捡了根树枝拄着,跟在他们身后,一瘸一拐地艰难前行。
走出一段,矮个团丁嫌她走得慢,就站到她身后,推搡着她走。
走出荒野,拐上乡间林荫小路,俩团丁开始聊起天来。高个子说:“阿朋,前段日子,山上的炭党下山‘化缘’,要不是被你们拉去喝花酒错过了,我就跟他们去了。”
“难道你放着的花花绿绿日子不过,要去过吃不着荤腥,玩不了女人,抽不了大烟,清修和尚般的苦日子?”矮个子笑道。
“唉,要不是矿场散伙,开染坊又破产欠了债,我又怎会去替王家做这种黑心害人的勾当。”高个子叹气道。
矮个子“哼”了一声,说:“在这白天倒比夜里黑暗无天日的年头里喘气过活,要想活得像个人样,就得心黑手狠。我金田的表兄家新开了两间油坊,我准备去投奔他,要不你跟我一起?”
“做完了这个月再说吧。”高个子叹口气道。
两人押着赵杉在小路上左进右拐,穿过一小片极茂密的树林,就到了一处极宽阔的四四方方的庄园前。
庄园外面是高大的青石围墙,前后分作两个院落,前后院各开一个门,两个门前都站着手持砍刀棍棒的黑衣庄丁。两个团丁把人带到后院,向庄丁指指赵杉,庄丁点点头进去,俄而,一个穿长袍戴小帽的人三步两晃地走了出来。两团丁毕恭毕敬,一口一个“郝管家”叫着。
郝管家乜着眼看了看赵杉,说:“模样身段还行,就是这两天群芳园的洋存货不多,客人也少了。侄少爷吩咐暂不用往那里送人了,先带到土牢去吧。”
黑衣庄丁把赵杉推搡进后院,院子不大,堆着些柴草杂物,左右各有一道生了锈的铁门。右边铁门与前院相通,门虚掩着,依稀能听到从里头传出的咿咿呀呀的唱曲声。
庄丁解下腰带上的钥匙串开了左边的铁门,推赵杉进去。里面阴暗悠长深邃得很,夹杂着腥臭的霉味直往鼻眼里钻。
赵杉被推着下了七八级台阶,看到一间间左右相对的低矮促狭的土牢,每间牢里都有三四个破衣烂衫蓬头散发的女子。越往里走湿潮气越重,也越觉得寒气逼人。
庄丁把她带至第五间靠右的牢门前,将牢门打开。赵杉唯恐他的脏手再沾到自己,也不待他推,低头走了进去。
“还挺识趣。”庄丁哼了一句,把门锁上,原路回去了。
七魔窟历险(下)
赵杉用手掩着口鼻,借着门上两侧悬着的煤油灯的昏黄灯火往四下里瞧看。
但见数平米的牢里,左右两侧各铺了一张草席,左侧席上卧着一个形销骨立目光呆滞正在喃喃自语的女人。右侧草席上坐着两个面露菜色神色惶惶,依偎在一起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赵杉见她们俩的神态表情还像是正常人,便走过去,在她们身边坐下来。
赵杉自报了姓名,问那两个女子:“看你们长得很像,是姐妹吧?”
“嗯。”年纪大些的女子点头说道:“我姓李叫琼花,这是我妹妹,叫桂花。”
赵杉看桂花浑身发抖,解开包袱,拿出一件厚一些的袄褂给她披了,又脱鞋脱袜,处理脚上的划伤。琼花见她的鞋烂的不成样子,自草席底下摸出个蓝布包袱,打开,拿出一双厚底黑布鞋说:“这是我给我哥做的,姐姐先将就着穿吧。”
九 魔窟历险(下)
同命相怜自然惺惺相惜,赵杉问起她们如何被抓到这里。
琼花含泪诉道:“我们是藤县新旺村人,家中兄弟姐妹四个,父母早年亡故。阿哥叫做以文,前两年去当兵,没了音信,剩我们姐弟三个靠着族中叔伯的接济度日。今年大旱,地里收成不好,地主还要加租,叔伯们都拖家带口逃荒去了。我跟妹妹不久前听闻阿哥好像在此间当差,为了寻他,只得把小弟交给邻居照管,一路出来寻找。前日因盘费用尽,实在饿得扛不住了,寻思去地里挖些木薯来充饥。走到田垄边刚弯下腰,便有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冲了出来,说我们偷了他们王家大老爷种在地里的千年人参,要抓去县衙受审。我们千告饶万赔情,还是被捆了押到这里关了起来。”
“不想却在这里遇到了他的妹妹。”赵杉暗暗吃惊,因为清楚记得李秀成原名就是叫做李以文的,而且,籍贯也对得上。
她攥住桂花冰凉的手,说:“我是来投亲的外乡人,走在路上莫名就被抓了来。阿妹可知,他们为何要抓这么多人?”
琼花瞪起杏眼,咬着银牙,忿忿地道:“我们刚被抓来时也不知,后来听那几个送饭的婆子私下里说,凡是生面孔的外乡人,王家男女都抓,所抓的男人都送到衙门冒充天地会的匪徒领了赏。抓女人则是为给王家续香火。那王作新老贼有十几房姨太太,却没有儿子。听算命的说腰圆背阔长得结实的女人会生养,便从抓了来的姐妹里面选人为其生儿子。剩下的就被送去妓馆为王家做皮肉生意赚钱或者卖给地主大户家做丫鬟。”
“世上竟有这般活该千刀万剐的恶霸。”赵杉闻言,也不由恨得咬牙切齿,“刚才我听到前院有咿呀唱曲的声音,那王老贼就在里面吗?”
琼花道:“不,王家另有一处大院在金田村。这里的前院是王家为府州县衙里的老爷们调教戏子的地方。被抓的姐妹中,凡是会唱曲的都被选了去。”
两人正说着,右边的女子忽然站起身,挥舞着袖子怪腔怪调地唱起来,把赵杉唬了一跳。
琼花悄悄地说:“她以前是被王老贼选去做舞妓伺候县太爷的,后来,被玩弄腻了,又被卖到群芳园妓馆,在陪客人抽大烟时,自己也上了瘾,被送回土牢后不久就疯了。”
“妓院兼着烟馆,这王家真是生财有道啊。”赵杉气恨难当,握紧拳头重重地在墙上捶了一捶。疯女人朝她一笑,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就不再唱,又去梳头了。
“看你们身子这么差,这里有馒头怎么不吃呢?”赵杉在草席下摸到了几个长了绿毛的干馒头,拿出来给琼花看,惊讶问道。
琼花接了,又塞到了稻草下面,说:“王老贼来挑人,主要是看气色体格。我们为了不被选上,每顿只吃一口,其余的都暗暗地丢在了这里头。”
“是这样啊,难为你们了。”赵杉心中浸满了酸楚,她拉着琼花姐妹的手,宽慰说:“再忍耐两天,我外面还有两个姐妹,她们会来救我们的。”而实际上,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个神经大条的妹妹,还是否记得她这个姐姐。
赵杉在土牢中被关了一天,没等来救她的人,却等来了王家来挑人的人。
“来来来,都出来,跟着王大老爷享福去了啊。”庄丁挨个开着牢门,呼喊道。
琼花将赵杉的辫子扯散,摸了一把墙上的灰土,抹在她的脸上,低声说:“要想不被看上,就得弄得不像个人样。”
赵杉一天多水米未沾牙,又一夜未曾合眼,用手摸了摸粗糙的脸,苦笑道:“已经是个鬼样子了,哪还用刻意捯饬。”
她摇摇晃晃地跟着其他被关的妇女被带到前院。这里房高屋阔,与关人的后院有着天壤之别。中间正房的廊檐底下站着个手摇纸扇的年轻后生,来回扫视着院里站着的十数个女子。
“他是王作新的侄子王秋朗。”琼花悄声对赵杉道。
自然不消她说,赵杉也认得他,就是在武宣县的大堂上给“假洋鬼子”做辩护的讼师。
“把她带过来。”王秋朗两眼乱转,左寻摸右打量,将目光落在了赵杉身上。两边的庄客马上把她拉过来,推到他面前。
赵杉登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万一他要是把她也认出来,那定是万劫不复了。
王秋朗定定地端详她一阵,上前用手撩了撩她披散的头发,笑道:“小妞长得不错呀,嗯,跟那些女叫花子不一样。”
赵杉的手一直在后面背着,她把右手伸到了左手的袖筒里,那里面藏着她不到万不得已不出手的武器——一支尖利的锡制发簪。
“不是用它要了恶贼的命,就是自行了断。”赵杉在心里暗暗发狠。站在她身背后的琼花注意到了她手里的发簪,抿着嘴唇,拧起了眉头。
“带她去梳洗好好打扮打扮,给我大老爷送去,就说这妞是我从苏杭一带新买来孝敬他的。”王秋朗摇着折扇,吩咐身后站着的两个年老婆子,道。
眼见赵杉被选上,在场的女人无不长舒口气,为自己逃过一劫感到庆幸。唯独琼花,她看了看妹妹桂花,像发疯般,两三步冲到赵杉面前,抬手就给她两巴掌,恶狠狠地骂道:“天杀的贼子,贱货,敢偷老娘的东西。”骂罢,劈手夺了赵杉手里的簪子,拢了拢头发,插在了头上。
院子里的人都看得呆了。王秋朗先是满脸怒气,而后拍手笑道:“好好,这位阿妹好个性,也跟我一起走吧。”
“走就走,去伺候王老爷,总比在这儿当不见天日的老鼠耗子强。但是有我就不能有这个女贼。”琼花手指着赵杉说。
王秋朗像是比衣裳般,将两人上上下下细打量个遍,对琼花点头道:“好好,就是你了。”又对庄丁挥了挥手,示意带赵杉回去。
琼花翘着下巴,一脸鄙夷的神气从赵杉身边走过,抬腿大步跨上了王家来接人的马车。赵杉背对着马车,两行热泪随着剧烈的心痛唰唰的淌下来。但她什么也不能说也不能做,唯有扶起瘫倒在地上的桂花,像个木头人般,被推搡着回土牢去。
昨天夜里,琼花曾对赵杉提过一个口头约定,她不想她们姐妹都深陷火坑,要为妹妹寻条生路。她求赵杉,若是她被选中,自己愿意代替她去,而条件是赵杉要把桂花救出去。赵杉当时尚自感逃脱无门,如何敢应承,只善言宽慰,却万没料到,她竟真的以身相替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赵杉在这个异时空里,第一次有了这种心被刺破,却死不了,只能任滚烫的鲜血在胸腔溢满震荡。
十 重见天日(上)
琼花被带走后接连三天,土牢内外一片安静,再没有人来挑人。
赵杉已经对黄雨娇不抱什么希望了,她也不再存什么绝食的心,每顿都把送来的水跟饭都吃个干净。只是看到病势越来越重已然开始神志不清的桂花,她心里都涌起深深的愧疚,因为琼花可能白白牺牲了。
第四日中午,土牢的大门开了。之前见过的郝管家,引着一胖一瘦两个人进来。三人挨间牢房看过来,直到赵杉所在的这一间。瘦子向胖子指指赵杉,胖子点点头,对郝管家道:“就要里面那个吧。”
郝管家把牢门打开,来在赵杉跟前,说:“你出来。”赵杉抬起头,看看他,又看看牢门口站着的两个人,发觉那瘦子似呼有些眼熟,就站起来,随着管家出了牢房。
瘦子上前一把拉住赵杉的手,把她惊出一身冷汗。
“云姐姐,是我,阿娇啊。”瘦子附在她耳边,低声道。
“你?”赵杉接连几日又饿又困,有些眼花,将他细细打量,可不就是那个“雌雄一体”的阿娇嘛。
郝管家带三个人出到外面,对胖子说:“韦少爷,交钱吧。”
胖子摸出一张银票给他,郝管家摇摇头,伸出了两个指头。
“不是说好的五十两,这不是坐地起价吗?”胖子转着一对溜圆圆的眼珠,皱眉道。
郝管家把手往赵杉身上一指:“就这货色能是那些土包子能比的吗?这要卖到群芳阁,绝对不下二百两。”冲着胖子灿灿一笑:“我可是念在咱们往日的交情上,才偷偷送你个人情的。”
胖子不情愿的又掏出一张银票,郝管家接过,引着三人出去了。庄园后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辕上坐着的除了车夫,还有个戴着斗笠的人。那人见赵杉出来,跳下车,叫一声“阿姐”,上前把她抱住了,却正是黄雨娇。
“阿姐,都怪我,害你受苦了。”黄雨娇攥住赵杉的手,流着泪抽抽搭搭地道。
“你还知道把我害了?”赵杉指着她的脸照地啐了一口,只恨不得立时抽她两个大嘴巴。但见她当真是一副自责不已的样子,心想她虽是一贯大大咧咧,但到底是从心里把她当姐姐看的。为了长久的姐妹情谊,也就把气压下了。
“三位阿妹上车吧。”胖子说。
赵杉这才注意到他,见此人也就二十出头,胖敦敦的身材,着一身青色长袍,头上包一块红蓝花格交织的头巾。白胖的圆脸上,生着一对上翘的倒三角眼,目光流转中透出与生俱来的精明。
那人见赵杉端量他,也眼睛直盯盯地瞅着她。
赵杉竟被他瞅得心里有些发慌,赶忙垂下头,万福作揖拜道:“谢韦少爷救命大恩。”
“你不用谢他,他肯帮这个忙,可是有条件的。”阿娇白了胖子一眼道。胖子讪讪地向赵杉一笑道:“阿妹不必客气,常言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大家都是自己人,理应相互扶助嘛。”
黄雨娇要扶赵杉上车,赵杉挣脱她的手,说:“我在牢里能平安到今日,都是全赖跟我同牢的那个姑娘。你们还是把我送回去,换她出来吧。”把琼花救她的事说了一遍。
“好不容易逃脱虎口,怎能再回去?”阿娇拦住赵杉,又去央告胖子说:“韦少爷,麻烦你再出点血吧。”
“这…”胖子的圆脸瞬间拉长,双手一摊,道:“再赎个人出来谈何容易,我这身上是再无分文了。”
“那你还想不想报仇了?”阿娇叉着腰问。
胖子闻听“报仇”二字,脸色猝然一变,立时善心大作,把左手中指上戴的那枚黄澄澄的戒指撸了下来,紧走两步,叫住郝管家,笑着说:“家母病着,一个丫鬟服侍恐是不妥。老兄看这个使得吗?”郝管家把戒指瞧了瞧,又放嘴里咬了咬,说了句“凑合吧”,就又引着他进院去了。
赵杉把黄雨娇拉到一旁,小声发问:“这个韦少爷是何人?阿娇跟他很熟吗?你们又是如何寻到这里的?”
黄雨娇道:“那日我与阿娇相争,回来看时,发现阿姐不见了,就分头去寻。阿娇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说阿姐肯定是被王家给抓了。接着,就带我去了几十里外的金田村,找到了这个韦少爷,只跟他说了几句话,这韦少爷就答应带着银票来救人了。
“金田韦家?他可是名唤韦昌辉,不,韦正?”赵杉惊问。
黄雨娇点点头:“嗯,韦家的佣工是叫他正大少爷的。”
“韦昌辉?”赵杉口中倒抽一口冷气,在心里暗暗惊诧道:“刚遇上两个忠王的妹妹。今天又是北王。莫不是…”还没等来得及往下想。阿娇已经把琼花扶出来了。
四人上了车,赵杉把桂花扶在自己身边坐着。韦昌辉向着车夫交代了一句,向车上的赵杉等人拱拱手,闪身到一旁。
车夫一挥鞭子,马车飞奔上路。
阿娇把头上的小帽摘下,垂下一头乌黑的长发,用手指做梳,一边梳着一边唱道:“日出东来月落西,日月消长有四时;我走南来他北去,南北相接连天际。风吹云动天不动,水推船移岸不移;刀切藕断丝未断,世上人离天不离。离人若是期相逢,且忆今朝声歌里。”
唱完了,见赵杉仍紧绷着脸,又笑着没话找话说道:“阿姐知道那韦胖子为何这么大方。是因为他捐官不成挂匾招祸,被罚剪辫戴枷游街示众,正求着我们给他报仇雪恨呢。你们看他说话走路像不像鸭子?我们都叫他‘花头鸭’。”说着,捏着脖子,做着公鸭嗓“咯咯”学叫了两声。
黄雨娇忍不住笑起来,赵杉用胳膊捣了她一下,指指正在昏睡的桂花。
黄雨娇赶紧止了笑,对阿娇说:“你别以为把我阿姐救出来,你做的孽就一笔勾销了。我阿姐伤成这样,回去让我阿妈看到,免不了又要挨罚,到时候挨打被骂,你也要担一份。”
阿娇举起右手,做明誓状道:“连累阿姐受苦都是小妹的不是,到时见了阿妈,受打受骂都由小妹一人承担。”说完,却又挽着赵杉的胳膊嗬嗬笑将起来。
此时正行到一处小村落前,赵杉看到一个模样和善在门前洗衣服的妇女,让车停下,对黄雨娇说:“你下去问问,可不可以借她家的屋子用一用。我想稍微梳洗一下。”
黄雨娇下车去问,那妇女爽快的答应了。将赵杉引去一间僻静小屋中,将沐桶放满了水,拿来毛巾镜梳,让她自便,便掩了门出去。
十一 重见天日(下)
赵杉将通身洗过一遍,把内外的衣裳全换了。又用梳子蘸着清水,把散乱的头发梳好,趿拉着琼花给她的那双大黑布鞋走出来。
“阿姐,穿我这个。那个我穿。”阿娇将自己脚上的粉红软底鞋脱下来给她,把黑布鞋套在自己脚上。
赵杉穿上她的鞋,并不觉得小,十分合适。心想:此地的女子倒是没几个缠小脚的。上了车,对黄雨娇说:“我不想让阿妈多担心,而且,之前我曾留了封信在枕头底下。我们回去,就还说是去桂林了吧。”
黄雨娇点头应了,从间接害姐姐被抓以来,她的性子似乎安分了一些。
车夫把四人送到大冲村,自赶车回去了。赵杉与黄雨娇搀扶着桂花进了门,见徐氏披着件夹袄在院中的小凳上垂头呆怔怔坐着,手边放着那根施行家法的藤条,便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步子。
“阿妈”。赵杉怯生生地唤了一声。
徐氏抬起头,诧愕地站起来,看看她,又瞧瞧黄雨娇,颤巍巍站起来,肩上披的夹袄掉在地上。
赵杉让黄雨娇扶好桂花,上前捡起夹袄,看到领口上缝的琵琶盘扣,认出是自己亲手做的那一件,心中涌起羞苦交加的滋味,眼眶里便就有了泪,含泪又叫声“阿妈”。
不想却换来徐氏一顿吼骂:“死丫头,还知道回来!”说着,抄起了藤条,抡高了便打。
“阿妈要生气发火,全冲着我来。阿云姐姐刚从地牢里出来,身子虚着呢。”阿娇大步上前,护住了赵杉。
“你是谁?”徐氏的手停在半空。
“阿妈好,我叫阿娇,与两位姐姐是同一个名。”阿娇弯腰打了一躬,笑着道:“听阿雨姐姐说,阿妈素日最和善不过,就是发起火来有点凶。”
“岂止是凶,简直是暴虐成性。哪有女儿千辛万苦刚奔进家门,做阿妈的就挥鞭相迎的,还当着外人,一点脸面都不给。”黄雨娇撇着嘴嘟囔道。
“你个连老子娘都敢诓骗顶撞的东西,还知道要脸!”徐氏气哼哼地挥着藤条到她近前,却待抽打,看到面色苍白气息奄奄的桂花,问道:“这又是谁?”赵杉道:“是一个无家可归的落难姐妹。”
“当我这里是乞丐院花子所吗,什么人都往回领。”徐氏嘴里发着牢骚,却就丢下藤条,开了厢房的门,让把人扶到床上躺下,伸手摸摸桂花的脸颊,从袖里摸出一小串铜钱给黄雨娇,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我就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的。拿着钱去请个郎中来看看吧。”
“谢阿妈宽谅。”赵杉羞惭,连连鞠躬。徐氏却理也不理,出屋钻进灶房点火烧水去了。
郎中给桂花搭了脉,眉头紧皱,连说不好。赵杉再三恳求,他才下笔开出一剂药来,说是好与不好全在这剂药上。当下,把药抓来煎煮了,给桂花喝下。
当夜,“二娇”搬到徐氏房里去睡。赵杉则一宿无眠,和衣守在床前照料。
次日天亮时,桂花醒转过来。赵杉看她双目大睁,脸色灰白的吓人,猜度是回光返照,心痛如刀扎锥刺,却只能强颜做出笑脸,端了徐氏整的鸡蛋羹喂给她。
桂花艰难地吃了几口,用细丝般的声音问自己身在何处,又问姐姐琼花的下落。
“别担心,你现在已经安全了。你姐姐我们也让人去大酒了,很快就能回来跟你团聚。”赵杉忍着泪,用手抚着她滚烫的额头宽慰说。
桂花伸手去怀里摸出一个粉色荷包,放到赵杉手里,气若游丝的说:“这个,哪天见到我阿哥…阿姐,交给他们。”
赵杉含泪点头,颤着手接过来,再想说什么安慰的话,见她已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嗓子里发出一阵轻微的“咯咯”声,眼皮慢慢闭上了。赵杉抱住她的尸身嚎啕难止,眼泪流成了河。“二娇”与徐氏也跟着叹气落泪。
因桂花在当地没有亲人,赵杉只能把她安葬在就近的一处山坡上。之后,她便一直心情沉郁,每日思索着如何去解救琼花出来。只恨王家高墙深院,自己人单势薄,实在是有心无力。黄雨娇也受她的传染,变得沉默不少。
十二 既明觉厉
徐氏初时见两个女儿变得敦静,心中欢喜。时日一长,脸上也显出忧虑之色。一个人的个性骤然改变太多,终究不是好事。
唯有那个始终不肯讲明自己确切来历的阿娇活泼如旧,每日里围着黄家母女三个转,张口阿妈,闭口阿姐。一日三餐不用叫也不用请,上桌坐下便吃。晚上跟着赵杉黄雨娇在一处歇卧,打水洗漱铺床放被,更是好似在自家般毫不拘束。像是打定主意要赖在黄家。
如此过了近半个月,这日午后,木桥上忽响起了紧急集合的鸣锣声。
“二娇”拉着赵杉出去瞧,就见里正手提铜锣,咚咚咚的敲着,扯着嗓子喊道:“乡亲们听着,近日桂平的炭匪滋事频繁,自今日起,凡是家中来了年轻陌生女子的,一律将其送解官府。”
里正刚喊完,站在他旁边的差官对村民高声道:“昨日,王团练在金田村私宅中被一刁恶仆妇用发簪刺伤,经查,该恶妇还有同党。这是犯妇使用的凶器,是其同犯所留,大家上前认一认看一看。如能将该同犯指认出者,有重赏。”说着,自袖中摸出一支明晃晃的尖头锡制发簪来。
赵杉一见那簪子,立时头晕眼花,差点栽倒:正是琼花自她手中夺去的那支。
阿娇在黄雨娇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要紧的话,两人一左一右,拖拽着赵杉就往回跑。刚迈进家门,就见徐氏手拿两个包袱,正像是迎接她们似的站在院中。
“阿妈,您什么都知道了。”赵杉叫了一声,不由双膝一跪,伏在徐氏怀中大哭。
徐氏用手狠狠地拍打着她的背,垂泪道:“讨债鬼托生的孽障啊,不能让我省心一天。等我哪日两腿一伸走了,谁替我看顾这两个惹事精小冤家哟。”黄雨娇见了,也抽抽搭搭哭起鼻子,跑过去抱住母亲。
“阿妈,你别担心。我会看顾好两个姐姐的。”阿娇此时倒显得颇像个成人的样子了,接了包袱,背在肩上,拍着胸对徐氏承诺道。
徐氏看了看她,语气笃定的说:“我看你也不像是个来路正的。”却只无奈的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到了这份上,便是刀山火海,也只能让她们跟你去了。”说着,把赵杉她们拉起来,往屋里推着,催道:“你们什么时候这么恋过我?还不快去屋里换了男装,上路。”
赵杉换好装束,与“二娇”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家门,听背后传来的猛烈插门声,不觉涕泪肆流,眼前膜糊成一片,暗暗叹道:天底下唯有母亲对子女的爱表现的如此表里不一,口中喋喋不休狠狠的骂着,内里却是心如刀割般痛着。
三人从村后的山间小径辗转着出了村子,往前又走了数里,赵杉便站住脚找块石头坐下,不再走了。
经过土牢历险一劫,根据所见的人和事,她已经能大体能猜测到以后的命运,但终究还有些不甘。而一想到此次离家很可能就是日后命运最根本的转折点,要势必把阿娇的底细问个明白。
阿娇支吾了一阵,才说道:“小妹姓杨,乳名水娇,就是刚刚在村里他们敲锣指定要抓的人,因为我烧了王老贼家搭的歌会彩棚,就在两位阿姐救我的那天。”接着就又把家世背景都详细述说一遍,“我家世居桂平平隘山中,是地道的客家人,我阿爸阿妈早就死了,只剩下我跟我哥被阿伯家收养…”
赵杉只听到“杨水娇”三字,便如遭雷击般,脑袋嗡嗡作响,眼前直冒金星,耳朵也好似聋了,后面便是那些一句都没再听到。当然这对她来说都是“废话”:那位近代史上响当当名号的“东王九千岁”的身世作为还用得着她的妹妹为其做代言吗?
杨水娇把家族里那一长串的兄弟姐妹都挨个说完了,又开始说起他们家与大地主王作新的“血泪斗争史”。看样子是十分传奇生动,因为瞧着黄雨娇的样子,听得是如痴如醉。
赵杉待她讲罢了,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淡淡的说:“好,你讲完了,我们继续走吧。”
杨水娇连连眨着眼,“哦”了一声,复去前面引路了。
赵杉见她好似颇为失望的样子,心想:她定是在奇怪为何同为姐妹,她跟黄雨娇的反应差别会这么大吧。
赵杉把历史上太平天国的相关事件掰着手指头细数了一遍,最后默默地对着湛蓝的天空长出口气,喃喃自语道:“这就是命啊。往后甭管是油锅火坑,一旦到了时候,该跳就得跳了。”
赵杉既知命运难逃,也只能横下一条心,跟着杨雨娇进了那茫茫深山中。
“二娇”都是惯行山路健步如飞的人,一路上有说有笑。赵杉常常被她们甩下一大段路,连气也顾不得喘,舍着命去追。初进山时,还能见到一些零零散散的小村落,比较容易找到借宿的地方。但连走了两天之后,就鲜有人家了。
三人行到第四日日头偏西时,又累又饥,加上北风狂作,很难再往前赶路,就在一条溪边坐下,喝水解渴。
十三 野店惊魂(上)
杨水娇自告奋勇去探路寻找宿头。赵杉与黄雨娇解开包袱,找出两件厚布褂子,把外面的男式长衫脱了,将褂子穿上,再把长衫穿在外面。杨水娇探路回来,向她们招手道:“有了,前面有人家了。”
赵杉已经是没有力气再走,被黄雨娇扶着站起来,勉强又走了一两里的路。看到一棵合抱粗的大柳树下,有几间草屋。
来到近前,细看那屋子时,上面是杂乱的茅草盖顶,中间是裂缝的土坯做墙,墙上有个脸盆大的小窗,透着昏黄的灯光,下面胡乱扎着一圈松树枝围成的篱笆。屋后有条十几米长的蜿蜒小路,路尽头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呼啸的北风卷积着屋顶的茅草,狂摇着屋前的篱笆,那茅屋在风中摇晃,好像稍不留神,就要被卷上天或是被吹跑到悬崖下。
赵杉看看四面高耸入云的群山,再看这草屋,心中不禁凉飕飕一片。她与“二娇”对视一眼,三人脸上都显出了些惶惶不安之色。
杨水娇走近小屋,敲了敲门。咯吱一声,门开了条缝,缝里透出的一丝亮光。一个年轻村妇伸出半个脑袋来,问一声:“谁啊?”。
“大嫂,我们三个远路而来,走得累了,想在此借宿一宿,不知方便吗?”杨水娇连咳两声,故意哑着嗓子装做男声,作了个揖道。
那村妇用眼睛挨个把三人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方开门走了出来,笑吟吟地道:“看三位文质彬彬,定是第一次进山。只是我这里房舍简陋,如不嫌弃,就请进吧。”说完,闪了身,把三人让到里面,跟着进屋,用木杠顶住了门。
这草屋是里外两间,外间屋的正中摆着一张旧方桌,方桌四面各放着一条长凳,桌上的烛台里有一支烧了半截的蜡烛,烛火忽明忽暗,烛影随风摇动。
赵杉与“二娇”在桌边坐下,见村妇两眼一直来回在她们身上看,怕泄了身份,忙从袖里摸出一串铜钱,放在桌上,说:“我们一路走得饥渴,相扰大嫂,快去烧些饭菜来吧。”
村妇收了钱,笑道;“荒野小店,缺肉少菜,待我去后厨看看,拣好的做来。”
黄雨娇把头枕到胳膊上,眯眼打起盹来。杨水娇也连声喊累,一头爬到桌上。赵杉更是困得两只眼皮直打架,但想着刚才村妇看她们时,脸颊上挂着的那有些异样的笑,心里难免忐忑。她不停地用手揉着脸,以克制困意。门外响起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警觉地打个激灵,赶忙推了黄雨娇两下。
只听一个男人叫门的声音:“店家,快开门啊,后面有头灰熊追着我。”
“刚来了三个客人,没有地方了,你到别处去吧。”女人在里间屋不耐烦地喊道。
“天下人本一家,男子皆是兄弟,女子皆是姐妹,原该相互照应。老板娘,就行个方便,让他进来避避吧。”墙角里忽然响出一个沉闷闷的声音。
“谁?”赵杉下意识的问了一句。村妇自里屋出来,笑道:“是个乞讨要饭的花子。”
村妇把门打开,进来的是一个背着竹篓的络腮胡男人。
赵杉见他口中没有气喘吁吁,脸上也并无惊慌之色,不像是刚受了惊吓,心中狐疑。
杨水娇揉着眼,从桌上抬起头来,问村妇道:“饿死了,怎么这么久还不把酒饭拿来?”
“别再叫她了,她的饭还不知做到何时能熟。我这里现成的,几位如不嫌弃,先吃点垫垫饥吧。”络腮胡男人放下背篓,从里面拿出几样东西:两葫芦酒,两包熟牛肉,五个白面馒头。
“那就谢谢大哥了。”杨水娇笑着把酒葫芦打开,自己先倒了一碗。双手捧着,一仰脖灌了下去。然后把拿肉撕开,旁若无人,大口吃着。黄雨娇见了,劈手撕了一块,连声说好吃。赵杉在心里禁不住叹二人的天真傻气。
“还是这两位爽快,小老弟,你也喝一碗吧。”络腮胡笑着把碗摆到赵杉面前,给她倒了满满一碗。
“让他也过来吃一碗吧。还是他求情我才让你进来的。”村妇从里间屋出来,端着三碗稀饭,指指墙角蜷缩着的乞丐说。
“看先生衣衫单薄,怎禁得住这山里的寒冷,过来喝一碗取取暖吧。”络腮胡去到墙角,伸手去拉乞丐,惊讶叫道:“这里怎么还有一个?”
村妇哼了一声,冷笑道:“那个醉鬼不用管,都在这里赖了两天了。没把他扔出去喂狼已经是老娘发慈悲了。”
络腮胡把那乞丐请到桌上,赵杉拉黄雨娇坐到了自己这边,给乞丐腾出了个位子来。那乞丐穿一件皱皱巴巴油渍麻花的长衫,对她们拱拱手,说:“鄙人一路跋山涉水,寻觅知音,不期今日与几位在次相遇,幸会幸会。”说完,便在赵杉对面坐下了。
络腮胡要给他倒酒,乞丐用手挡着碗,辞道:“鄙人从不饮酒,蒙义士盛情,就勉强吃半碗吧。”要过酒葫芦,自斟了小半碗。
“大嫂,再拿只碗出来。”赵杉见桌上的碗已经用完,向里屋喊道。
村妇道:“哪还有好碗,就桌上那几只了,你们交替轮流用吧。那个杀千刀的醉鬼,前天连打了我三只碗。”
“不就打了你三只碗吗?待会儿一并算钱给你就是。”络腮胡把面前碗里的稀饭喝光了,倒上酒,站起身,双手捧碗,对桌上的四人说:“有缘千里来相会,为了今日大家的缘分,干了这一碗。”
“好,大哥爽快,我先干为敬。”黄雨娇随声附和着,仰头就把酒喝了。络腮胡又要给她倒,被赵杉拿手挡开,笑着说:“我这个弟弟还年轻,喝不了那么多。让他先吃些饭吧。”说着,摸出一小锭银子放到男人面前,道:“今日蒙大哥仗义赐酒赐饭,这点微资就算谢大哥了。”
“我出门坐船,身上的财物被水匪洗劫一空,算白吃你们一顿。”乞丐抖搂着破破烂烂的衣袖,尴尬地一笑。
“大家出门在外,理应相互帮衬。这顿我请客。”络腮胡把面前的银子推到赵杉面前,赵杉又给他推了回去。黄雨娇也帮着往男人手里塞。
三个人六只手推来推去,碰倒了烛台,蜡烛落到桌下,噗的灭了。
“大哥,身上带了火石吗?”赵杉问。
“在筐底,我去找。”趁络腮胡起身去找火石时,赵杉把自己的碗跟他的碗调换了。
十四 野店惊魂(下)
蜡烛刚重新点上,杨水娇就连打着哈欠说困,倒在桌上睡着了。剩下的人依旧喝酒吃肉,乞丐把碗里的酒喝光了,也趴倒在桌上,呼呼睡去。
黄雨娇摇摇晃晃扶着桌子站起来,说是要出去外面透透气,还没走出两步,就栽倒在地。只剩赵杉和络腮胡还在推杯换盏,她既起了疑心,又怎会真的饮酒下肚,不过是捧碗喝酒时,把酒都暗暗倒在了袖子里罢了。
“大哥,你这酒还真是烈,已经醉倒三个了。”赵杉瞧瞧倒下去的三个人,又看着已经端不稳碗的络腮胡,笑着道。
“小兄弟,好…好酒量。咱们再…再干一杯。”络腮胡喷着酒气,结结巴巴地道。赵杉只在心里发笑道:“这小蟊贼自以为戏演得好,却就如此轻而易举败在一出‘掉包计’之下。就凭他这幼儿园级别的路数,还敢开黑店,真是自不量力。”
赵杉心中正在得意,隐约听到屋外又有脚步声,斜眼往背后里间屋看去时,就见村妇正探着脑袋偷眼向她看过来。心中吃了一惊,方知得意的早了。
眼见能打斗的“二娇”都醉倒了,再无人可以为靠做照应。无奈也只能装做蒙汗药发作,身子一歪趴在桌上,手一垂,任酒碗摔在地上。
见屋里的人都倒下了,村妇手拿闪着寒光的尖刀,从里屋出了来,到每个人身边都看了一看,哈哈笑了两声,开了屋门,唤了一声,两个大汉应声进屋。
“你们两个这几日怎么没来?害得我跟你们阿哥差点被那醉鬼算计了。今日运气倒不错,麻番了四条黄牛,只是都是些精瘦的麻杆货,肉忒少了些。”
村妇抱怨着走到烂醉如泥的络腮胡面前,用手推他,见他不动,骂道:“蠢鬼,跟他们认真什么,只知道死灌。”又指着乞丐对两个大汉说:“先把这个叫花子拖到后面剥皮,剩下的三个,好像颇有些资财,待老娘先细细搜一搜。”两大汉应声上前,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乞丐抬出门去。
村妇从杨水娇身上开始搜起来,在胸口摸了一把,“哎呀”惊叫一声,跑到门口喊道:“老三老四,快进来,有个雌的。”
赵杉眼见大祸临头,赶紧悄悄地伸手往包袱里去摸蒙古刀,却什么也摸不到。只能轻轻地伸出脚去踢倒在地上的黄雨娇,但她睡得如死猪般,一动不动。
正是此千钧一发之时,墙角忽一声剧响。赵杉伏在桌上,颤抖着循声偷眼看去时,却见那墙角缩卧的醉鬼一跃而起,两大步跨到村妇面前,一把锁住了她的喉咙,厉声道:“邱二娘,上次在象州,我心慈饶了你们夫妻,不想你们竟跑到老子的眼皮底下,继续干这伤天害理的勾当。这次定然饶你不得。”
邱二娘吓得面色惨白,惊愕地叫了一声:“怎么是你?!”
“有眼无珠的贼子们,我为了等尔等现原形,憋忍了这几日,是时候该算算总账了。”醉鬼圆瞪双目,手上一用力,邱二娘便登时眼珠突出,舌头外伸,四肢剧烈的挣扎起来。
赵杉胆战心惊呆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却不防有人从背后猛然抓了她的肩膀,一把就将她拖拽起来,用一把尖刀逼在她的颈上,将其挟持在手。赵杉只闻到一股刺鼻的酒臭味,挣扎着把头转向一边。行凶的正是那个络腮胡,也就是此间黑店的店主邱二。
“萧朝贵,看来你不还完全是个莽汉,但老子也不是吃素的。识相的快点把人放了,要不然,就送这小妞立刻见阎王。”邱二用刀在赵杉脸上比划了两下,喝道。
“又遇上一个。”赵杉闻听“萧朝贵”三字,在心里苦笑道。
萧朝贵的手稍稍的松了下来,邱二娘从鬼门关捡回条命,大口的粗喘着气。邱三邱四闻声各提了一根粗棒子冲进屋,直奔萧朝贵。
萧朝贵却是不慌不忙,抬腿用脚尖勾踢起一条长凳,抓在右手上。左手挟了邱二娘,右手抡着长凳跟邱三邱四打在一处。只片刻功夫,便把两人打趴在地。
邱二见状,拖着赵杉,上前两步,一脚踏在黄雨娇的肩膀上,道:“萧朝贵,咱们都是被逼得没有活路的穷苦人,你何苦要追着我们夫妻不放。我现在手上有两个妞,后面房里还有个被麻翻的叫花子,这三人的性命如今可都在你身上。即使你今天侥幸打赢了我,我也定要这三人陪我下地狱。”
萧朝贵哈哈笑了两声,却并未放手,只是连声道:“要打就打个痛快,说那么多废话做甚。你这里还有多少人都让他们一块上。”
“果然是如书上写的那般憨傻货。”赵杉看着他那副得意模样,在心里暗骂。
眼见邱二被萧朝贵的言语激得双目血红,深怕被他一刀抹了脖子,只能想法自救。苦思片刻,深吸口气,把脸转向邱二这边,劝道:“小女子看两位大爷都是行走江湖最讲义气脸面的人,这样挟着人打怎能显出两位的真本事来。不如两边都把人放了,你们放开手脚打个痛快不好吗?”
“你倒是颇会说话。这模样长得也俊。”邱二狞笑着,伸手去摸赵杉的脸,赵杉见那油腻腻的脏手就要碰到自己,如何能再忍下去,一把抄起桌上的筷子,拼尽力气猛戳在他的背上。邱二疼得大叫一声,接连倒退几步。赵杉将身挣脱,揉着脖颈大口喘着气。
“阿云姐,厉害厉害。”杨水娇自桌上爬起来,一下子跳到她身边,拍着手道。
“好个厉害的婆娘。”萧朝贵诧愕地看着赵杉,邱二娘趁他分神,也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上前扶起邱二,见赵杉的那一戳竟有寸深。两口子相视一眼,却就双双跪倒在她脚下,告起饶来:“我们夫妻二人是罪有应得,随女侠处置,但我们那两个兄弟是今日才来帮忙的。只求女侠开恩,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赵杉听他们呼自己“女侠”,面上发烧,心里只觉十分别扭:自己本是手无缚鸡之力,刚才那发狠的一下,不过是为了自救而已,怎么就被叫成“女侠”了呢。
“老实讲来,你们在此又害了多少条无辜性命?”萧朝贵抢上前问道。
邱二娘摇头道:“再没有害过一个。”
“那如何又是吃人肉又是喝人血,还拖到后面扒皮?”杨水娇问。
邱二连连摇手:“那是我顺口胡说的。就是蒙翻人这也是头一回,实在是因为这店里生意冷清,我们想着得一笔外财另谋出路,所以才一时蒙昧了心肠。”
十五 一目四王(上)
萧朝贵让邱二他们领他去后面的剥皮房里去瞧。杨水娇怂恿着赵杉跟着去看。
却见屋里支着一个灶台,放着两口大锅、两袋米面和一大堆柴草,与寻常做饭的灶房并无两样。唯有一块被血水浸透了的案板,板上插着的那把沾着红白相间的骨头肉末的剔骨尖刀,看了叫人脊背发凉。
“这是昨天剁的猪肉末,还没来得及收拾干净呢。”邱二娘去灶台上揭开一口大锅,里面放着一颗被劈成四半的猪头。又去把柴草堆掀了,就见被麻翻的乞丐蜷缩在里头。
“看来他们是真的改邪归正了。”杨水娇走去萧朝贵身边,笑道:“这得归功于你上次给他们的那一顿拳头。不过今天你要谢谢阿云姐,要不是她,依着你不依不饶的性子,我还不定得憋气憋到什么时候呢。”
“你要谢谁与我何干。”萧朝贵哼了一声,扭脸抽身站到一旁。
“好心被挡驴肝肺。”杨水娇气得直跺脚,对赵杉道:“你刚才真不应该帮他,任他逞能,能死算了。”
赵杉虽在心里嘲骂萧朝贵的憨傻,但想到到底是他间接救了自己,便上前施礼拜谢:“谢萧大哥救命之恩。”
萧朝贵大咧咧地摆摆手说:“我从来不受女人的谢,再说我是来迎接贵客的,又不是来行善事救你们的。”说完,拉起昏迷的乞丐,让邱二夫妻调制解药去了。
“我们那里的人都叫他铁牛,长得像牛一样壮,也跟牛一样倔。要我说是长了一颗天生不会拐弯转向的铁轱辘似的脑袋。”杨水娇一手指着萧朝贵高大的背影,一手捂着嘴巴,哂笑道。
赵杉勉强跟着笑了一笑,抬脚要走,见地上多了两本线装的册子。想想却才情形,好像是从那乞丐身上掉出来的,就拿起来翻了翻,一本封面上写的是《原道觉世训》,一本上写的是《原道觉醒世训》。
不觉又是无言苦笑,暗自发叹道:这一天是真开了眼,先是“醉鬼”西王出场,后又是“乞丐”天王亮相。
杨水娇见她捧着两本册子发呆,问是何故。赵杉把册子递给她,说:“你们要迎的贵客到了。”
黄雨娇与乞丐服了解药,不一刻,乞丐先醒了过来,似做了一个大梦般,面露惊奇的看着赵杉等众人。
杨水娇把经过一讲,乞丐当即自报姓名,作揖拜谢说:“洪某谢诸位义士相救。”不用说,跟赵杉料想的一样,他就是萧朝贵口中的贵客洪秀全。
“原来你就是冯先生口中会写经布道的洪先生,怎会落得这般模样?”萧朝贵言语中透着几分轻视。
洪秀全道:“鄙人接了云山弟的信,着急来桂平与他相会。误上贼船,身上所带行李财物被水匪洗劫一空。一路靠人周济,才到了这里。不想进了山,又迷了路,误走入这店中。”
“哦,是这样。”萧朝贵的眉毛向上扬了扬,“那跟我走吧。冯先生与山上的众兄弟都翘首盼着呢。我下山来此,就是专候大驾。”
“有劳义士相迎。”洪秀全打躬致谢,问:“还不知如何称呼?”
“他叫萧朝贵,外号萧铁牛。”杨水娇道。
“几位阿妹也是去山上的?”洪秀全逐个将赵杉与“二娇”看过一眼。
“嗯,都是一路的。”杨水娇挽起赵杉的手,说:“你还得再谢她。要不是她,你这会儿,可能已经被做成肉馅了。”
洪秀全惊得脸色发白,向赵杉作揖,道:“谢姑娘救命大恩。”
赵杉连忙还礼:“我们姐妹也是进山避祸的。刚才出手也是为了自救,先生何须言谢。”
少顷,黄雨娇也醒了过来,揉着惺忪睡眼,问赵杉说:“阿姐,你不是比我喝的还多吗?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赵杉笑而不语,只把左臂抬起来让她闻,杨水娇凑过去闻了一闻,竖起大拇指,道:“我还正纳闷呢,难道说阿云姐也是像我一样药草吃多了,百毒不侵。原来是有此绝招,高明厉害。”想了想,又面露疑色问:“你又是如何知晓那乞丐就是我阿哥他们期盼的贵客呢?”
“啊。赵杉被她问得一惊,只能放慢语调,边在心里想着边在嘴上应付道:“你不是跟我说过,那人约摸三十多岁,每天揣两本册子,到处宣扬什么天下人都是兄弟姐妹…他恳求邱二娘开门时,不就说过那样的话吗。”
“我说过那个人的事情吗?”杨水娇略略地皱皱眉,不一会儿,却就笑了,说道:“可能是我忘了吧。我大大咧咧惯了,可不像阿姐你这般心细,连他人随口说的一句话也记得这么清楚明白。”
天色渐渐发白,几个人看着各自身上脏乱的衣裳,让邱三邱四去溪边挑了水来,先洁了面洗了手,又各去屋中换了衣衫。赵杉见包袱里除了几套颜色新鲜质地好的衣裙之外,还有两身苎布衣裤,就拿出来穿。
黄雨娇撇嘴道:“有那些好看舒适的衣裳不穿,穿这麻楞楞灰不拉几的破衣烂衫。”
“别再抱怨了,我们是去避难,不是去显摆的。”赵杉快速将自己那身穿上,自我打量一番,说:“也不是很难看。”
“还不难看,丑得跟老太婆似的。”黄雨娇嘴里唧哝着,最终还是将衣裳换了。
十六 一目四王(下)
洪、萧二人也去隔壁的柴房换了装,萧朝贵先换好了出来。他生着一副黝黑脸膛,高鼻阔口粗眉大眼,穿上一身黑色短衣裤,越发显得身高体壮膀阔臂长。
俄而,洪秀全也出了来。赵杉视之,确如史书上所言,身材伟岸,器宇不凡。往脸上看,面额宽广,剑眉虎目,鼻挺口方,下巴圆厚。绝然一副雍容富贵之象。
几人收拾停当,却待上路,邱二夫妻端了新煮的粥来,请他们吃。
萧朝贵问及邱二未来的打算,邱二说要回贵县老家寻活计来做。杨水娇打着火镰,要把草屋烧毁,赵杉拦住她道:“留着总还有用,就给过路的人留个歇息避雨的地方吧。”
五个人重新上路,萧朝贵在前面引着,又走过四五条曲径小路,翻过一座山岭,趟过一道溪流,在日头高过头顶时,进入一片草木繁茂的山坳开阔地。远远看去,有百十数座大小不一的土坯茅屋掩映在山坳深处。
“好了,终于到家喽。”杨水娇兴奋地如归巢之鸟,张着双臂小跑着奔向那些茅屋去了。赵杉与黄雨娇却是已经累得连步子都快迈不动了,两人挽着胳膊,相互拖拉着,跟在后面慢慢地挪着步子。
赵杉边往前走,边在心里苦笑:“这还不到半年光景,就从楼房换到灰砖瓦屋又到地牢里走了一遭,看来往后是要长住草庐茅屋了。可真像是从现代社会一步坠入封建社会,又从封建社会一脚踏进了原始社会。”
待走近才发现,多数的草屋都很大,而且也还都不是十分简陋,中间的那几座灰砖房就建的既高大又宽阔。
房前有两个人正在相对而站笑谈着什么,杨水娇径直奔到其中一个跟前,叫一声“阿哥”,抓着他的衣袖,连比带划说说笑笑,撒起娇来。不用说,这人就是杨秀清了。他身边的那人,赵杉却也认得,正是早些前在新圩圩市跟巡检司衙门两度遇到的奇人“马二先生”。
“马二。”赵杉把两个字反着一写,顿时笑了,不正是个冯字吗。而细数与太平天国相勾连的大大小小之人物,由此“冯”字能联想到的除了那位肚子里着实有几斤墨水的南王冯云山外再别无他人。于是乎,关于这“马二先生”怪与奇的种种疑问也就瞬时而解。
不出意料,那人转身见了洪、萧二人,立时喜形于色,大步向着洪秀全走过来了。洪秀全唤一声“云山弟”,上前攀住了他的胳膊,两人神采飞扬的挽着手向着正拍着萧朝贵肩膀笑着问这问那的杨秀清走过去了。冯云山只说了几句话,洪、杨二人便如老相识般谈笑风生起来,看样子,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样子。
赵杉事第一次一下子见到这么多“历史名人”,不自觉的站住了,逐个把他们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因跟洪、冯、萧三人此前都已打过交道,所以,就多看了杨秀清几眼。就见其二十五六岁,中等个头,瘦削身材,棱角分明的方形脸上生就一副普普通通的五官,唯独双目生得黑亮明澈,透着些不凡英气。
赵杉想着给“四王”的面相来个就地比较,就逐个又把他们的脸扫了一遍,才蓦得发现,他们也都正在看着她,不由尴尬的垂下头,知道太过失态。遂赶紧拉着黄雨娇行礼,说:“我小妹两个年少识浅,形止粗疏之处,还望诸位兄长多担待。”
几个人却又好像压根没有在意她的存在,照旧面对面脸对脸继续着各自的话题。杨秀清对杨水娇说:“既然你是带回来的客人,你就带回自己屋里去招待吧。我们这里有正事要说,别添乱了。”
“是是是。不给你添乱。”杨水娇骨都着嘴答应一声,将赵杉跟黄雨娇带去了自己的小屋。
那屋子在灰砖房后,还扎着到一圈齐腰高的篱笆墙,像是个单独的小院。小屋说小倒真是小的可怜,也就十五六个平方,陈设也极为简单。最里面靠墙并排放着三张木板小床,靠窗边摆着的一张放着梳妆用具的小木桌,木桌前有两条小凳。木桌对面贴墙有个灰色的半人高的木柜,柜顶上放着一个装针线的笸箩。
杨水娇指着那三张小床,笑道:“阿雨姐姐睡左边那张,我睡右边这张,阿云姐姐就睡中间。”
黄雨娇将包袱扔到小床上,仰面倒下就势打了几个转,笑道:“你是能掐会算,知道我们要来,特意备下的这三张床吗?”
杨水娇道:“这儿以前是我跟阿伯家两个姐姐住的,现在她们都已经嫁人了。别看这屋小,在我们这里可是少有的独门独院的屋子。要不是我赖着不走,早就被赶去住大屋睡大通铺了。”
赵杉压根就没心思听她们说些什么,把鞋一拖,侧身往中间的床上一躺,片刻便沉入梦乡。
赵杉的这一觉直睡到黄昏时分,被人推醒时,见杨水娇站在床侧,正在叫着尚在沉睡中的黄雨娇。
“这不是天都要黑了,正好睡,你还叫我们做什么?”赵杉打着哈欠问。
“当然是吃饭,然后就去围篝火跳舞唱歌。今天一下来了三位客人,我阿哥说,要给你们弄个大的篝火围。”
杨水娇指指木桌上放的大盘子,说:“这是昨天新打来的野兔跟山鸡,都是整只烤的,阿姐快些吃完了,我们就去。”
赵杉看着那烧成了黑炭的兔头,有些发怯地缩着手。又去打量那烤野鸡,从鸡胸上撕下一小片肉,放到嘴里,刚嚼两下,便耐不住那直冲肺管的烟熏火燎之气,赶紧端起盘子旁边的水碗,猛灌了两口,但觉酒气直窜鼻孔,被顶呛得喘不上气。
“那是米酒。”杨水娇笑道。
“你们这里就没有水吗?”赵杉频频眨着被酒气灼红的眼睛,连拍着胸口,喘着粗气咳着问。
“有啊,但我们平常都把这米酒当水来喝。喝惯了跟喝水一样,每顿都要饮上两碗。”杨水娇笑嘻嘻地去取了水来。
赵杉撕下一条烤鸡腿,剥去外皮,只捡中间受烟熏少的筋肉撕下几小条来,就着水勉强吃了些。黄雨娇倒是豪放得很,将一只烤山兔啖个干净,又吃了半只鸡身子。只是那米酒她也享不了,喝了一口就呛了。
十七 篝火围歌
赵杉随杨水娇出得小屋,见山坳的空地上,围坐了一大圈俱是农家打扮的青年男女。往他们中间看,一个方形的约莫半米高的平台上,架着松树枝堆成的篝火堆。
松油自燃烧的松枝中噼里啪啦的爆裂出来,助着火势,那硕大一束喷着火舌的火光,随着徐徐而起的风蹿升跳跃,吞噬了苍穹的黑暗,染红了四面的群山。
杨水娇拉着赵杉跟黄雨娇坐在人群中间,这里围篝火的坐法很特别,男女各围半圈。赵杉四下一瞧,发现这山上的男女比例有些失衡,在坐的女子不及男子的一半,也就十来个。其中,还有一半是将发辫各扎于左右耳边,还未到及笈年龄满脸稚气的小女孩。
她们似乎对外来的客人很感兴趣,都侧了头上下打量赵杉她们,有的还指着她们的眉眼在小声议论着什么,弄得赵杉很不不自在,不时地弄袖子理头发。
随着一声“贵客到”的高喊,被杨秀清、萧朝贵及数张陌生面孔簇拥着的洪、冯二人走过来。
围坐篝火的人们都站了起来,杨秀清指着几个跟他身形面貌有几分相像的人,给洪秀全逐个介绍着,赵杉猜想这些人应该是他本家本族中的弟兄。
“我们特别聚在这里,就是为了欢迎远道而来的贵客。大家都别拘束,就照往常歌舞献艺,尽兴娱乐就好。”杨秀清说完,示意众人都坐下,便冲着一个头缠青巾的健壮男子,招了招手,说:“阿祥,开始吧。”
“好嘞。”男子应声,搬了一口大水缸出来,冲围坐的人们拱拱手,说:“今日还是老规矩,数到谁谁就出来演一个,或唱或跳或者是舞枪弄棒都行。演完了,须有掌声才算过关。违者罚酒三瓢。”说着,自缸里舀起一瓢酒来,咕咚咚一气喝下。然后就摆开阵势,先练了一段拳脚。
“他叫林凤祥,是我哥跟萧铁牛去南宁贩货时带回来的,已经来了三年了。跟箫铁牛一般德性,仗着有膀子力气,最爱充先锋出风头。”杨水娇颇有些不屑地说。
林凤祥练罢收势站定,说了声“九”,杨水娇就站起来,从她第一个开始绕着围往左侧数,数到九,是一个样貌颇清秀的青年女子。赵杉听杨水娇叫她“三姐”,猜测是其同宗排行第三的姐姐。
这位“杨三姐”在外客面前倒并不显得拘束,站到篝火堆前,轻咳了两声,就唱起来,是一首悠长的民歌小调。一曲完了,叉手交叠向前,垂头屈膝,向着众人行了个万福礼。
赵杉率先轻轻鼓起掌来,实际上,那歌谣她基本一句都没听明白,只是觉得她声调柔美。最主要却是想着,万一待会自己不幸被数到,得先拉点人气才好。
接下来被数到的几个人,都是或唱或跳,黄雨娇看的腻了,低声向赵杉抱怨:“怎么都是些咿咿呀呀的歌舞,看的人都快睡着了。你还带头给他们鼓掌。”
赵杉笑道:“好不好的,也是各人的一份心意嘛。你准备表演什么啊?”
“当然是让他们看看我的独门剑法啊。你不知道,这几天只顾用脚赶路,我的两条胳膊都快闲得废掉了。”黄雨娇正说着,负责点数的杨水娇已经到她们这边来了,数数完了,却正好点到赵杉头上。
杨水娇拉了赵杉起来,笑着对众人道:“我带来的这个姐姐可是会一种你们从未见过的功夫,叫千碗不醉。你们想不想看看?”霎时,响起一片“想”的喊声。赵杉心里暗骂,只恨不能把她那张存不住话的破嘴给缝上。她起身走到篝火近前,浅浅一笑说:“既是醉不了,也就没什么好看的。我还是入乡随俗唱歌吧。”
赵杉原是想把杨水娇在马车上唱过的那首歌谣拿来复唱一遍,稍稍思想了片刻,又觉着那歌是在坐众人皆耳熟能唱的,她再照本宣科未免显得太过敷衍了些,便就另做他想。
脑海里首先蹦出来的就是她用了多年的手机铃声,那首老版倚天屠龙记的片尾曲《俩俩相忘》。却因想着“四王”与在坐众人大多都是意气风发的青年,这歌里那几句有关“输赢富贵”“恩怨是非”的词句叫他们听着未免有些颓丧败兴,便就临时做了些改动。她唱出的歌词最终是这样的:
拈朵微笑的花,忆一番人世变换,风轻云淡交织铭心刻骨。日与月互消长,晨与暮太匆忙,愿盼今夕的容颜似同昨晚。眉间放一字宽,看一段人间风光,个中滋味自要亲身去尝。海连天走不完,悲喜难数算,酒一杯都付笑谈。浪滔滔人渺渺青春鸟飞去了,纵然是千古风流浪里摇。风潇潇人渺渺,快意刀山中草,到头来云淡刻骨都随风飘。
唱完了时,见众人没什么反应,赵杉不免觉着忐忑,学着杨家三姐的样子福了一福。待复归到围中,才有了几下淅淅沥沥的掌声。
这倒是全在赵杉的意料中,她一直自诩为五音不全,又因在唱的过程中临时改词,发挥得自然更不尽如人意。好在,山民们对外来远客格外宽容,没人提出要罚她。杨雨娇让赵杉说了个数字,又挨个数下去了。
赵杉长舒口气,不觉向相邻而坐的“四王”那边看去。但见那四人时点头,时摇头,时皱眉,时大笑,似乎是完全沉醉在彼此的倾心相谈中。
“要是让他们来个串烧或者组合着唱一曲,不知会是什么效果。”赵杉心中忽起了个如此荒诞的想法。
但奇怪的是,最平常的点数游戏,连着数了二十多圈下来,一次都没数到他们四人任何一个的头上。还有一直想大显身手的黄雨娇,竟也没被数到,让赵杉好不扫兴。
夜近三更时,篝火围才散,杨秀清让人抬了两大筐碗来,把那一大缸米酒给众人分了。双手捧碗对洪,冯二人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自冯先生入山来,小弟朝夕与之相谈,受教良多,恨不与之早逢。今日得会洪先生,又是一见如故。就以此薄酒,略代心意。”言讫自把酒干了。
萧朝贵、林凤翔等其他在围的人跟着一饮而尽。众目睽睽之下,赵杉也只能舍命奉陪,把酒当水硬灌下去。
酒下到肚里,酒气直冲头顶,胃里却如翻江倒海般闹腾起来,慌用手捂住嘴巴,强压着的吐意。只盼着洪、冯二人快把酒喝下,篝火围散,以免突呕将起来,当众出丑。
洪秀全捧着碗,长长的嘘叹一声,说:“洪某与云山阿弟,三载寒暑,跋涉千里,与会过的人何止千万。费尽口舌,只落得遭人白眼,唯在贵地,得遇偌多的相知。别无他言,仅以此杯,谢众兄弟盛情。”
冯云山连连点头,跟着道:“小可自到山中,久承在座诸位的关照,不胜感激,今就借花献佛,以此酒谢过。”言罢,与洪秀全一起,将酒干了。
篝火围散,赵杉咬着嘴唇,飞奔回屋,拿着洗脸的木盆跑到无人的树下,一阵狂吐,直把胃里吐了个干净,才终于好受了些。又将盆冲洗干净。
回屋时,见“二娇”已然睡下。赵杉悄悄地放下盆,倒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个时辰,才算勉强入睡。
第二日起来,已是饿得头晕目眩,却忧饭食又是那些实在不好下咽的烤肉米酒。直到两碗白米粥端来,她才算放了心,一口气都给喝了个精光。
杨水娇笑着拍手道:“我们这里平日顿顿都是白粥咸菜,正担心姐姐吃不惯,这下放心了。”
赵杉听了,免不得又在心里苦笑:“白粥咸菜就白粥咸菜吧,就只当免费吃减肥餐了。”
十八 客居伊始(上)
刚进山中,就是一连数天的阴雨,两广的雨天不同于江南更有别于北方,可以任由人们潇洒地撑把油纸伞,当一回“丁香姑娘”。
那雨都是自天际至地面直直垂着下的,没有一丝风,闷湿得紧,连最活泛好动的“二娇”也再不出去游荡,成日的躲在屋里。
杨水娇缠磨着赵杉,让她讲江湖上的故事。
赵杉的那些故事都是将古往今来的小说杂书上看来的段子胡凑在一起编出来的,自然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质量就差了些。
当下讲了一出整合了水浒武松、李逵、解珍解宝兄弟三大打虎英雄以及周处、陆游、钟傅等斗杀过老虎的历史名人的相关事迹,新编的“打虎记”。
杨水娇听罢,拍着手赞叹道:“阿姐的见识真广,我只听过戏台上演的那个武松打虎。”见赵杉抿着嘴笑,又说:“我们这里,虎是没打过,熊跟鹿倒是常打。”说着,跳到地下,自床下摸了一杆土枪和两把弹弓出来,说:“算算日子,已经有一个月没去打猎了呢。我这就去向我阿哥说,等天晴了就去。”
说完,便披了外褂,推开门,跑了出去。
一直睡恹恹的黄雨娇也爬了起来,下床拨弄着那杆土枪,撇撇嘴不屑地说:“听她胡吹,就凭这破枪能打死熊?”赵杉拿起一把弓来瞧,与她幼时常玩打老鼠、麻雀的弹弓有很大不同,弓架比现代的大一倍,是生铁打制,弹兜是灰兔皮缝成,有半个手掌般大,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赵杉从弹袋里摸出颗小核桃般大的石弹,包在弹兜里,用力拉长了弓弦,石弹拍的一下穿过窗纸,飞了出去。却听得“哎呦”一声,忙把弓扔了,跑出去看。
见杨水娇捂着左臂,站在窗前跺着脚喊疼,赶紧拉她进屋,撸起袖子看视伤情,焦急问:“打得疼吗?”
杨水娇咧嘴呵呵一笑:“骗你的,我又不是熊瞎子,哪那么容易被打到。”
两日后,天色放晴,碧空如洗,凉风习习。杨水娇一早就起身,穿戴起打猎行装。将发辫盘于头上,以蓝巾包裹;一身的窄衣窄裤,并且,用带子把裤脚跟袖子都系紧了。赵杉跟黄雨娇也效仿着她穿戴好,拿上弓弩、土枪,出了屋门。
正逢着杨秀清带着萧朝贵、林凤翔等七八个壮汉扛着土枪,背着弓弩绳索木板出来。
洪秀全与冯云山两个人跟在他们身后,但他俩并未换装,依旧是长衫小帽的书生打扮。洪秀全向着杨秀清等拱拱手说想让冯云山带他四处转转,就不跟他们去打猎了。杨秀清留下两个人给他们做向导兼保镖。
萧朝贵见赵杉与“二娇”也换了装束,将脸一拉道:“你们三个累赘跟着去干什么?”
“你说谁是累赘,上次在邱二店里,要不是我们,你早就成死牛了。”杨水娇抢前一步反唇相讥道。萧朝贵哼了一声,就不再言语了。
“今天是去猎鹿,要先洒饵下套,多半要等到天黑甚至后半夜才收套,你们还要去吗?”杨秀清看看赵杉与黄雨娇说。
“我们就想跟着去看看,定不妨碍你们。”黄雨娇说着,拉拉赵杉,眼中透着十分的渴望。
赵杉接口道:“在屋里闷了几天,想跟去看看,长长见识。”
杨秀清应了,自带萧朝贵等在前头先走,赵杉与“二娇”随在他们身后。几个人沿山路左转右拐,进到一片茂密的松树林里。
萧朝贵等解下身上的绳索、木板,专寻那些粗壮的大树,在树杈上捆绑搭建起简易的蹲守平台。杨秀清从身上的背带里倒出一堆红皮水萝卜,让赵杉她们分放在平台周围的树下。自拿了一小袋盐,往树林深处撒着。准备完了,各人都爬到平台上,静等着鹿群到来。
赵杉与“二娇”在一棵靠近溪边的树架上坐着,浓烈的松香味引得人昏昏欲睡,三人为提精神,玩起了猜拳游戏。玩到兴起处,便互不相让,你挠我掐嬉闹起来。
一支飞镖嗖的打过来,扎在她们的头顶的树杈上,将三人惊得目瞪口呆。看到对面树上的萧朝贵,正瞪着眼向她们做了个割脖子的动作,便俱屏气敛声,闭目小憩。
这一睡就到了红日西斜,赵杉醒来,转了转发酸的椎颈,又伸手去揉捏已然有些麻木的腿脚。忽然,“嚓嚓嚓”的声音由远及近,趴在最高处的树杈上专管放哨的林凤祥打了个警戒的手势。
来的是一群短尾细颈、腹黄背黑、遍身白点的梅花鹿。领头的是一只毛色黯淡生着长角的老鹿。它的角长得甚奇,有五个分叉。
在它后面,是一小队横着排开有秩行走的鹿群,边走边低头舔吸,显然,是循着盐而来。鹿群走到埋伏圈中,面对树下食物的诱惑,就再无一开始的行动秩序,四散到树下,啃食萝卜。领头的老鹿则走到溪边饮水。
赵杉俯下身子,盯着它头上的奇异鹿角瞧看,猛觉右小腿上被狠狠灼了一下。
“肇事者”是一条生着三角形头颅的绿蛇,盘在赵杉脚下的树杈上,吐着红色的信子。赵杉生性最怕蛇,每次见之无不心惊肉跳,避之不迭。冷不丁被咬一口,惊叫着乱踢乱踹起来。幸好有“二娇”将她的两臂抓住,才没有从树架上摔将下去。
老鹿闻声,发出紧急的“呦呦呦”示警声。随着一声枪响,箭矢四面飞来。老鹿被射伤,匍匐倒地,身强体壮的雄鹿们飞一般逃了,只余下几只腿慢的雌鹿幼鹿中箭被缚。
十九 客居伊始(中)
萧朝贵检视着“战利品”,气哼哼地怒视着赵杉,指桑骂槐道:“空耗了大半日,只捕到些老弱病残,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
赵杉腿上如油煎锥刺般火辣辣的疼,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听到他的骂声,也无力还击。被黄雨娇扶着下了树,浑身直打晃,坐在地上,解开裤腿,查看伤口。只见小腿肚上那块如豌豆大小般的紫红色血痕,伤处周围已肿起二指高。
林凤祥把自中间斩作两段的死蛇扔到她脚下,说:“拿这个做汤喝,以毒攻毒,三天保准就好了。”赵杉一见,惊惧地别过头去,好一阵恶心。
“不就是条竹叶青,吓成这样!”萧朝贵拿着一把锋利的小砍刀,站到赵杉身侧,说:“划一刀放点血就好了。”
赵杉看他手里的刀,正是割绳子的那把,急忙用两手捂紧了伤口,说:“我自己有刀,不用那个。”
“好个难伺候的大小姐。”萧朝贵把刀一插,转头走了。
赵杉让黄雨娇拿出家传的蒙古刀来放血。黄雨娇抽出刀来,视着赵杉满是汗水的脸,哆嗦着不敢下手。
“我来。”杨秀清要过刀来,左手按住赵杉的脚踝,右手在血痕上横着划了一道两公分长的口子,又在伤口上捏了两把,暗黑的血汩汩而出,肿也跟着消下去大半。
杨秀清上下扫了赵杉一眼,解下她的粉色头巾,把伤口扎牢了。
赵杉已被蛇毒侵蚀的有些神志不清,迷迷糊糊道了声谢,被“二娇”搀着一路东摇西晃地回到草屋,就一睡不醒。
直到次日中午方才醒来,只觉得伤口麻麻痒痒的,伸手去抓。杨水娇说刚给她上了些散热防发炎的草药,让她静养几天。
暑气蒸腾,赵杉黑天白夜整日的卧在床上,着实难捱的很。只能将带的几本书籍取出,闲看度日。待到一周后,伤处不再痛痒,摘去包着的头巾,但瞧见那条丑陋的疤痕,心里便登时不自在。但好在终于可以下地出屋,随着“二娇”四处尽兴玩耍,慢慢的也就把那疤痕不当回事了。
这日午后,跑到后山采食树莓,一声闷雷在头顶炸开,接着便是倾盆大雨,三个人折了大芭蕉叶顶在头上做伞,寻了一个垂着树藤的小山洞进去避雨。足过了一个多时辰,那雨依旧瓢泼不止。
“这雨下个没完没了,真烦人。”黄雨娇捡起碎石,一颗颗扔到雨地里。
“这山洞我还是第一次来,不如我们点火去里面看看。”杨水娇用火石打着火,引燃一段干松木,引着赵杉与黄雨娇向幽深的洞里深处探寻而去。
赵杉感觉那洞就像是个大肚子葫芦,越往里走越开阔。及至走出约三四百米,洞顶竟就有两人多高。只是地上开始出现松软的泥沙,脚踩上去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拔出来。
迤逦又往前走了一小段,便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走在最前头的杨水娇拿着火把往前一照,摇曳火光中,一道形若瀑布的灰色钟乳石墙挡在眼前。墙上有数个狭小的洞口,里面散出若隐若散的五色光芒。
赵杉猜测那墙后定是个恢弘绮丽的所在,抢过杨水娇手里的火把,自作先锋,小心地迈着步子,往前探着身子。就在她把头伸进中间的洞口上时,但听“嗷”的一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不偏不倚恰好与她打个照面。
“啊!熊啊!”赵杉还没看明白那是个什么野物,就在“二娇”的惊叫声中,被她们一左一右扯着往回飞奔。三人跑到洞口,都累得气喘吁吁,口干舌燥。
杨水娇用手接了捧雨水润了润喉,说:“一定是前年从我阿哥手里逃掉的那头黑熊,我看到它左眼上的伤疤了。”就开始滔滔讲起猎熊的经过来。赵杉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着听她述说,困意上头,不知不觉就昏睡过去。这一睡就是大半日。直到天黑,杨秀清带人手执火把寻来,将她们推醒。
赵杉一见杨秀清那张冷得如同掉进冰窟里的脸,心中一紧,生怕他说出个打字来。这位“东王九千岁”威猛苛酷六亲不认的杀伐作风,她是知道的。而杨秀清并没有当场发作,只是板着脸以命令般口吻让三人回去。
结果,杨水娇被罚关三天禁闭。虽然,杨秀清没有出言让赵杉与黄雨娇陪罚,但待三人回到小屋,屋门被从外头锁上的刹那,赵杉再次做了笼中之鸟。
如果单单是被关上三天也就罢了,饮食却也减半。只在每日午间时,派送一餐粥饭。
到第二天晚上,赵杉已然饿得头晕眼花,蒙头在床上躺着。早已捱耐不住的黄雨娇则大加发作,又是踢门又是砸窗。那窗棂极细巧,又是上了年头的朽木,她三五拳下去,就被撞扯下大半拉。
“好了,有出路了。”黄雨娇推推赵杉,道:“快起来,我们这就走。”说着,就将衣裳胡乱卷在包袱里,拉起赵杉便走。
睡在赵杉身侧的杨水娇被吵醒了,从床上跳起来,诧愕叫道:“姐姐们这就要走吗?”
黄雨娇忿忿地反问:“不走难道要活活饿死吗?!”
杨水娇跳下地,扯住赵杉的胳膊,道:“你要走便自己走,阿云姐姐不能走,她可是我阿哥重金雇聘的书手。”
黄雨娇冷笑道:“重金雇聘?佣金在哪里?黄金还是白银?”
杨水娇一时被诘问住了,讷讷答道:“我阿哥是言出必行的人,迟早会给的。”
赵杉虽然对自己日后的命运轨迹有所觉知,但骨子里到底还存着一丝不愿屈从的执拗,却就挣脱着杨水娇的拉扯,道:“承蒙尊兄抬爱,无奈才疏学浅,难承大任。阿妹他日下山路过大冲时,务必到家里做客。”
杨水娇却就死死扯住她的胳膊不松手,胀红着脸,道:“阿姐即便真要走,也不急在这一时。山路七纵八拐,沿途歹人出没。这难辨东西的黑夜里头,无人指引护送如何下得山去?”
“那就天亮再说吧。”赵杉到底不想再经历一次“野店惊魂”,照她现在的气力,实在是再难以一把竹筷制服似邱二那般的恶徒。
黄雨娇大概也觉着夜路难行,将包袱往床上一丢,挥拳冲窗棂又是连续几击,击个粉碎,道:“去问问你那狠如虎狼的阿哥,在山洞里多避了会子雨,就要被关上三天。这砸门破窗要怎么罚?是要杀还是要剐啊?!”
杨水娇看看就地站着不动的赵杉,讪讪陪笑道:“坏就坏了吧,我哥追究起来,我一人承担就是。其实,我哥那人就是有时看起来凶,平素对大家都是很好的。许多犯了律条无处安身的人来投,他都收留,一概与山上的兄弟姐妹们同等相待。”
赵杉原本精神不济,被她们两个你拉我扯的一闹,更觉恹恹气虚,摆手道:“腹内空空,就省点力气,早些睡吧。”
杨水娇道:“自冯先生上山教拜上帝,每餐饭我哥都会让人多做些,以备招待临时来访的客人。厨屋里应该有现成的吃食,我去拿些来给阿姐。”来在窗前,抬右腿攀上窗台,又收左腿上去,扑通跳到窗外。
“等她回来不知是猴年马月,倒不如自己去。”黄雨娇说着,也跃身上窗,跳将出去。
二十 客居伊始(下)
深更半夜,独自一个在窗户大敞房门紧锁的屋子里,赵杉如何安心待得住。她冲着窗外喊一声“等等”,搬了一条小凳在窗下踩着,由外面“二娇”接应着,翻窗而出。
三人在厨屋掀锅揭盖,却连一粒米都没找到,只在后墙墙根底下发现一块悬挂着的腌制鹿肉。杨水娇用竹竿将肉挑扯下来。三人捧了肉趁着月色潜至后山,就野地里捡拾柴草,拢了火把肉烤熟。
赵杉见“二娇”大快朵颐,便也跟着撕了一小块来吃。许是太过饥饿的缘故,竟不觉得像先前那么难以下咽。后面吃得顺口了,还与“二娇”争抢起来。三人将肉吃干啖尽,擦抹着嘴巴,背靠着大树吹了会子凉风,才返回去。
杨水娇信守承诺,第二天一早,便去杨秀清面前“投首”,将砸窗并偷肉之事全揽到她自己身上。杨秀清没有深究,只把她当众训诫一番了事。杨水娇冲着赵杉与黄雨娇粲然一笑,道:“我就说没事,姐姐们还急着要走吗?”
赵杉两个还没搭言,萧朝贵自门外走进来,道:“要走便走,啰嗦甚么。”斜楞着眼瞅瞅赵杉,道:“我们这里房小檐低缺吃少穿,供养不起千金大小姐。也不收白吃饭不干活的懒人闲人。”
黄雨娇气得跳起脚来,回嘴骂道:“老娘是懒是闲,干你何事!不就吃了几碗稀粥白饭,这就算钱给你。”从包袱里摸出一把铜钱扔给了他。
萧朝贵张开大手就空中唰得一划拉,将钱尽数抓攥在手里,却就向赵杉努努嘴,道:“你那份呢?”
赵杉瞧着他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撇撇嘴,回敬他一个鄙厌的眼神,却在心里暗暗数骂:“世上怎么这般丝毫不通解人情,只一味地找茬寻衅惹人厌招人恨的家伙。”刚解了包袱掏钱,却见杨秀清起身离座,向萧朝贵道:“把钱拿来。”
“吃白饭的人收养得多了,便是有金山银山早晚也给你吃个干净。”萧朝贵忿忿地把钱丢给他。
杨秀清走上前,将铜钱放在赵杉解开的包袱里,道:“眼下山上的日子虽然困顿,但还没有到揭不开锅向客人讨要饭钱的地步。”伸手把包袱系牢了,又问赵杉:“你们真的要走?”
赵杉点点头道:“已经叨扰了许多日子,又怕独自在家的阿妈记挂,是该走了。”
杨秀清看着她,道:“若坚持要走,我便差两个人送你们下山。但听潜伏在王家做暗探的兄弟们说那王作新老贼还在四处搜捕刺伤他的那名女子的同牢狱友。你们这时候回家,倘或被拿住,不是要连累家中的老母吗?”
“难道要在外躲一辈子吗?”赵杉抬头看看他,又把头低下了。他眼中那两道灼灼如电闪的光束让她感到畏怯。
杨秀清扬了扬眉毛,笃定的语气道:“凭一个地主老财,能嚣张多久。阿妹宽心,少则四十天,多则两个月,定让你们母女完聚。”说着,又转头看着杨水娇道:“你这段日子到处疯跑闯祸,哪还有个女儿家的样子。”顿了顿,又看看赵杉跟黄雨娇,道:“趁天还不太热,正好缝制冬衣。我已让人在镇上的布庄预定了衣料,明后日就送来,到时你们三个也领一份回去做吧。”
翌日,衣料送来。蓝灰色的为男装,粉底蓝花的为女装,都是已经剪裁好的半成品。山上的人,不论男女老幼,每人一套。杨水娇引着赵杉与黄雨娇逐家派送上门,足足一整日的工夫才送完。第二天,却有许多人又送了回来。都是些上无父母下无妻儿又不会穿针捻线的独身男子。
赵杉这才明白杨秀清口中“领一份回去做”的意思,是让她们为山上所有单身男子缝制衣裳。为了不想被人看低,再引来类似萧朝贵嘴里“懒人闲人”之类的嘲讽,却也只能说服黄雨娇一起做。
好在,杨氏宗族姐妹媳妇众多,俱各领了几件回去,减轻了些她们的负担。
转眼进山已半月有余,因前次随阿娇逐家派送衣料,赵杉便已将山上的住户居民都认识了一遍。又经过这一段时日的相处,便已十分熟络了。
山民们个个都是爽朗直率,尤其那些青年女子完全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孩般娇羞扭捏。这让赵杉既喜又忧。喜的自然是他们的率直,容易相处。而忧的则是有时太过直率,也会生出许多枝节麻烦来。
就说那“二娇”,因着都是一副天生的自由散漫之性,加上后天养成的野蛮假小子做派,行事风风火火,说话口无遮拦。在同一屋檐下住的时日一久,便开始彼此厌嫌。
每日里相互找茬揭短,为芝麻绿豆大的琐碎小事,也常常从天明吵闹到黄昏。两人每每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时,都要赵杉出来两面安抚打圆场。
二十一 初露锋芒(上)
这日,两人又起了口角,不大会儿,便争吵得不可开交。及至后来,竟互揪扯着头发扭打在一处。
赵杉又是劝又是骂又是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们拉扯开。
杨水娇在打斗中落了下风,被黄雨娇抓破了手,又怨赵杉偏袒。扯开嗓子哭嚎了一通,又跳着脚起誓,必要将她们驱逐下山。
赵杉因怕事情闹大,只得去替黄雨娇赔罪。恰好,“四王”齐聚在议事厅(即那间扩宽高大的灰砖房)内议事。杨秀清见杨水娇披散头发衣衫不整,也不听她的哭诉,沉着脸将她训斥几句,赶了出去。赵杉见了,也就打消了赔情的念头,刚要转身离去,却被杨秀清唤住。
杨秀清站起身,向她抱拳拱手道:“先父母早逝,舍妹自幼任性胡为惯了。前番连累阿妹身陷牢笼,今番又来胡搅蛮缠,实在是我失于管教之过。”
赵杉压根不曾料想照他的为人做派,会在洪秀全等人面前代杨水娇给她赔礼,忙还了一礼,道:“前番那事,阿娇不是有意为之。今番的口舌是非,舍妹也有过错。”
杨秀清“嗯”了一声,归了座,道:“看阿妹举止言行是再机谨不过,被困囚在王家的那几日,定有些不寻常的见闻,说出来与大家听听。”让人搬了条小凳过来,示意她坐下。
赵杉抬头迅捷地瞥一眼居中而坐的“四王”,在凳上坐了,便把如何被团丁们捉拿并在王家地牢的所见所闻都述说一遍。当说到王家以妓院充作烟馆大敛不义之财时,洪、杨、冯、萧四人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满目忿忿之色。
“你可曾听闻到王家都是把烟藏在哪里?”杨秀清问。
“四哥,我在王家潜伏这么久,能探问的人都问过了,一无所获,她如何能知得?”杨秀清身旁站着的一个额上生着癣斑的人插言道。他便是之前杨秀清口中所说的安插在王家的坐探,名叫傅学贤。
“能瞒过上下所有人,定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地方。”赵杉脑中忽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是谷仓。”
“你因何知得?”杨秀清等人惊问其由。
赵杉说:“只因那五座谷仓的位置奇怪,周围十数里既不见一块田地,也不见一户人家。据说王家有地数百亩,会在那里单置几座谷仓吗?而且,那儿还有一间大牲口棚,外加十几个潜伏在四周巡逻拿人的团丁,就更可疑。”
萧朝贵听罢,不屑的冷冷一笑道:“都是些疑神疑鬼的鬼话,还是拈你的绣花针去吧。”
赵杉本不想多掺和他们的事,但听了他这般取笑,心想:既开了个头,就必得说出个尾,免得被他日后再以此为由头思加编排嘲弄。于是就将心中的推算和盘托出道:“最可疑的就是牲口棚里的那些马,生人骑上去,任你拳打脚踢,它们一步都不挪,可那千总一个口哨,它就又咆哮又发疯。还有我敲那谷仓,里面空洞洞的,不像是盛满了粮食,那就更没有遣人看守的必要。”
赵杉说着,扫了洪、杨、冯、萧一眼,那四人都愣愣的看着她,脸上的表情都似在听悬疑故事般。她初时对自己的推算并无十分把握,但众人面前讲述一番后,便觉有个八九不离十准了,遂恳切地说道:“诸位觉得如有不确实处,尽可派人去查。”
“那就麻烦阿妹你下山一趟去引路吧。”杨秀清说。
这可把赵杉难住了,一者,她实在是不想再受那颠沛跋涉之苦,再者,她根本就不知道去那里的路。
萧朝贵见她不应声,又笑起来:“你说那马不动,是根本就没有降服它的本事吧。若是那马到我手里,只一巴掌就让它奔出三百里。”
“那路我只走了一次,并不识得。但是数良驹的马定识得。”
萧朝贵的谑讽提醒了赵杉。她不再理会杨秀清等人的疑愕,而是如一个破了大案的侦探颇为自得的对尚蒙在鼓里的看客们做着讲解。
“阿娇并没说谎,那马确是自己去的。因为谷仓那间牲口棚的马匹就是专门训练好,往群芳园送鸦片的。数良驹的老板曾说过,他店里的马都是从王家买过去的。而数良驹就在群芳园的对面。常言说老马识途,那日阿娇被我们追的紧,自然打马打得狠急,那马自然会按着惯性往谷仓那里跑。所以,如果想找到谷仓,只需要去数良驹买匹马,让它带路就行了。”
“阿妹所言是有些道理,但那王作新岂不是太傻了,把用过的马从数良驹再卖出去,是故意引人去谷仓那里吗?”洪秀全疑道。
赵杉想起琼花在地牢中曾对她说过的“凡是生面孔的外乡人,王家男女都抓”的话,恍然悟道:“他们就是要引人去,以便抓更多的人,解官领赏贩卖为妓。”
杨秀清沉吟片刻,对傅学贤道:“阿贤,赶快下山,到数良驹买匹马去试试看。”傅学贤瞟了赵杉一眼,晃晃悠悠地去了。
赵杉向“四王”道了扰,也跟着走了出去。
二十二 初露锋芒(下)
赵杉走出议事厅,刚站到外面的阳光底下,她便开始后悔,觉得自己刚才是太过逞能了。
“明明知道是个深不见底的烂泥潭,还偏偏主动伸腿进去,真是找死啊真是!”她在心里暗暗自骂,不觉便就烦忧积胸惆怅满腹。她绕地打着转,口中除了唉声便是叹气。
日头正烈,脸上颈上不大会儿便是湿淋淋的一层汗。她伸手去衣襟里拿出手绢来擦,却正摸到桂花留给她的那个粉色荷包,口里又是一声长叹:“刚才是多好的机会啊,怎么没跟他们提一提帮忙解救琼花的事情呢?”又想自己与人非亲非故的,如何开得了这口。却因此又冀盼着真能被她料中,王家私藏的鸦片烟土被一锅端尽,她在杨秀清等人面前也好有个请求救人的托词。
正在忧思难解时,听到有人叫她,转身视之,却是冯云山,慌把荷包装进袖里。冯云山走近了,问:“看阿妹面善又如此善察,可是在武宣县衙戳穿假洋人面目的那位小阿弟?”
赵杉见被认了出来,只能点了点头。
冯云山将那日县衙上的情景略略讲了一番,道:“自朝廷与英夷订约,虽常有洋人侵扰,大抵都是在沿海沿江的富庶城镇,还不至于深入到似武宣这等的偏僻县乡。我当日虽也觉得他们形迹可疑,却并无确凿把握,特来请教阿妹是如何那般肯定的。”
“因为他们说的根本不是洋文啊。”赵杉随口道,却马上就用手掩住嘴,心中后悔不迭:这不等于说自己通洋文吗?
冯云山见她脱口而出,惊诧问道:“自订约后,西洋人才开始大批来华,到如今不过才四五年工夫。我国民懂洋文洋话者寥寥无几,阿妹是跟谁学的?”
“是跟我阿爸,他…”赵杉正在发窘,看到黄雨娇提着包袱要走,心中一动,自觅出了敷衍之法脱身之计,忙上去拦住黄雨娇,道:“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耍小孩子脾气,难道忘了阿爸在世时,常跟我们讲的忍耐andtolerant。”
黄雨娇乃是烈火性子,但听到“忍耐”二字,便鼓着起腮帮,嚷叫起来:“我才不要忍忍忍呢,再忍下去肺都快气炸了!”
赵杉扭头见冯云山已然离开,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至今,她大部分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谨守身份。因而,便就如刺猬般,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蜷脖缩头,将周身的刺竖起来,以应付可能到来的危险。
杨水娇见黄雨娇当真要走,也从屋里跑出来拉劝。赵杉因着救人,自然知道不能即刻便走,免不得也跟着苦劝。黄雨娇始才再不说要走。
三日后,赵杉被叫去议事厅,这次只有杨秀清一个人在。原来洪秀全、冯云山由萧朝贵引着,去山后的村子传教收徒了。
“果然如你所言,那几座谷仓正是王家储藏鸦片的地方。”杨秀清一见赵杉,便展露笑颜道:“你刚来就立下这件大功,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吧。”
“我们两姐妹是为避祸而来,得蒙收留已是感激不跌,哪里还敢存什么邀功讨赏之心?只是有个姐妹被囚王家生死不明,恳请兄长搭救。”赵杉把琼花姐妹的不幸遭遇讲述一番。
杨秀清听罢,定睛瞅着墙上挂着的那把长柄朴刀,说道:“用价值巨万的烟土抵换一个人出来,这买卖岂不是太亏了些?王作新叔侄欠了那么多血债,该是跟他们好好算算的时候了。”
赵杉得到了他的允诺,真可谓是望眼欲穿,最终等来的消息是从王家救出的女子有近百个,里面却独独没有琼花。据被抓了俘虏的王秋朗说是把她卖到外省的妓馆去了。除了救出许多蒙冤受屈身陷囚笼的人出来,作为交换条件,王家还被迫退还了从贫苦农家强行加租征收去的米粮布匹等物。
一时间,平隘地界山内山外的贫苦百姓无不欢欣。唯有赵杉因救人无果而心怀失望。
洪秀全与冯云山所创的拜上帝会也因为这件事而声名鹊起,规模越来越大,每天自愿来受洗礼的人络绎不绝。杨秀清专门把议事厅对面的屋子打扫出来,做了洪、冯二人讲经布道,教徒们齐集礼拜的天主堂。
对这疯狂而起的拜上帝热潮,赵杉初时并未在意,但当原本与之无话不谈的黄雨娇竟也背着她,一声不响就受了洗礼时,她的好奇心就起来了。
教徒们每日都会齐集在天主堂做晨祷,她便悄悄走了去,站在窗外观瞧,只看了两回,就不由深叹起洪秀全与冯云山的口才和他们捕捉人的心理的高妙之处来。
他们说的那些“世上男子尽是兄弟,女子尽是姐妹。天下一家,有衣同穿,有饭同食,使鳏寡孤独皆有所养”等等,没有一处是《圣经》上有的,却是普天下数百代贫苦人的所愿。
那个万般美好的大天堂,虽是渺茫,却不啻为世代被压在最底层的穷苦人在精神上疗伤止痛暂缓痛苦的一剂良药。他们心中一旦有了可以进入天堂的期望,如何不会心甘情愿拜倒在那万能的上帝脚下呢。
在如此民意汹涌的情势下,赵杉最终也加入了拜上帝会。当洪秀全把用树皮蘸着的清水扫在她头上时,她的心竟忽的随之一坠。一种惶惶难安的预感骤然笼罩全身:她以后的命运是定然不能完全为自己掌握了。
洪、冯二人见山上的教徒吸收得差不多了,听说山下十几里外的坝泽民风淳朴,就告辞下山,去到坝泽传教开馆去了。洪秀全临行前,把《圣经》及自编自写的《百正歌》、《原道醒事训》留下,让杨秀清继续代为宣传招揽教徒。
因为山民们十之八九都是目不识丁,杨秀清本人也是大字不识几个,便寻识文断字的人代他于教徒面前宣读洪秀全留下的那些书册,然后,再照自己的参悟用客家话讲给教徒们听。
有杨水娇的快嘴在前,上次参与获缴王家鸦片烟的显露锋芒在后,赵杉无可退却地做了那读书念册的人。她本对那虚无的宗教教义教条毫无兴趣,而日复一日读的次数多了,到后来,竟能整本整本的背诵了。杨秀清又把誊录教徒名单及跟洪、联系通信的事都交给她做。渐渐的在不知不觉中,她竟俨然成了拜上帝会的半个负责人了。
因有这样的重责在身,那些一般女子日常做的针凿活计,她都可以一概免除不做。而且,还有了借机占用笔墨的机会。赵杉抄写代笔回信之余,就以练字消磨时间。没有打了米字格的字帖,她就将普通的白色纸张横折竖叠,折出一个个一立方厘米大小的方格,然后把心中所熟记的古诗词散文等,一篇篇认认真真地以楷书字体默写下来。
时间一久,竟积了四五百篇,总计有三四万字之多。而她之前那一笔毫无章法的烂字,也慢慢的有些笔力风骨。
杨秀清偶然看到赵杉的那些“大作”,把她叫去,颇郑重的提出要她在为他诵读那些书册之外,每天为她解读一首她写的那些诗词古文。这等于是变相要认她当文字师傅。赵杉推脱不过,就只从最简单的五言短诗开始教起。
好在,这时的杨秀清还没有后面那副盛气凌人的王者做派,学得尚算认真。加上,他只要求赵杉把诗句念给他听,顺便于难解难懂处做做解释就好,而并没有提教他写字。赵杉这个师傅做的也还算轻松。
二十三 祸起反诗(上)
洪、冯二人下山一个月后,托人捎了封短信回来,说是两人砸了象州的甘王庙,在坝泽村开了间小私塾作掩护,以传播教义招收信徒。又说,近来虽然招揽信徒颇多,但大都是生活贫苦,不少人还要靠他们的接济度日。两人所带的积蓄已然用得差不多了,只能请山上的教众想法凑些盘缠给送去。
而这时,山上的钱粮也已是消耗殆尽,眼看就要揭不开锅。杨秀清接了金田大户梁家的一单押送私盐去桂林的活计,让萧朝贵、李开芳等山上的一众青壮年都充作力夫。杨秀清临行前,凑了几两银子,让杨水娇带路领着赵杉她们到坝泽,给洪秀全他们送去,又叮嘱赵杉留心看看他们传教的成果。
因无法预料去的时日长短,赵杉就让黄雨娇把二人带上山的所有衣物用品收拾好带在身上,而后随众下山。到得山下,在岔路口分别,杨秀清、萧朝贵一行上了官道,去往桂林。杨水娇领着赵杉她们走小路,只走了半个时辰就到了坝泽村。
洪秀全与冯云山开的私塾就在村口打谷场的一侧。但见三间茅草小屋,里面坐着十几个扎着小辫的孩童,冯云山正在教他们读《三字经》。
赵杉见柴门上贴了一副对联,笔力遒劲,字势舒展,念道:“紫荆气魄皆灵秀,三山豪情尽相知。”
冯云山闻声出来,见是她们三个,就让童子们散了学,把她们请进屋坐了。杨水娇把银子奉上,冯云山连声道了谢,问了一些山上教中的情形,就把下山以来的所经所闻对她们三人详说了一遍。
原来他们下山来到坝泽的当天,就向村里的里正租了这草屋以训蒙教书为名传教。开始时,并不顺利。后来二人才知道,距此五六十多里外有座香火极盛的甘王庙,当地人都把甘王奉若神明。洪秀全提出,要拜上帝,就必先破偶像。只有把甘王庙砸了,断了村民们的信奉,他们们才会踊跃诚心入教,冯云山也赞同。两人便赶去那甘王庙中,当着一众善男善女的面把甘王像推倒,并且痛陈朝廷的昏庸,官场的腐败,以及官僚士绅们联合压榨百姓的暴行。接着,就开始宣传拜上帝享太平的福音。有不少村民被说动,当场就接受了他们的洗礼,入了教。
他们把入教的人都登记在册,前前后后,已登记了二十本花名册,收的教众已有五六百人。两人的积蓄用光,只能靠着所教孩童家里送些柴米油盐接济着度日。前天,洪秀全接到表兄李维方自贵县传来的书信,说是拜上帝会的声名已经传到那里,请他去传教收徒。洪秀全大喜,昨日一早,便动身去了贵县。
见事情都办好了,赵杉与“二娇”告辞出来,打算原路回山去。走到山下的岔路口,杨水娇忽然使起性子,说自己在山上呆得闷了,要去追赶送货的兄弟们去桂林。也不管赵杉她们愿不愿意,只管甩开步子朝大道上走了。赵杉与黄雨娇望着她眨眼消失的背影,直气得咬牙跺脚,却因没有人引路回山,无有去处安身,只能再回坝泽冯云山的私塾来。
太阳西斜,私塾已散学了,冯云山正在锁门,见她们回来,忙问出了何事。赵杉皱着眉,把杨水娇使性去了桂林,她与黄雨娇无处安身的事讲述给她。
冯云山听罢,又将门拿钥匙开了,道:“桂林距此五六百里之遥,我想他们三五天之内回不来。两位阿妹也不要慌,只在这里等着罢了。我这里有现成的菜蔬米粮,生火做饭的家伙也都有,你们白天就在此做了饭吃。桥上华二婶家只有她们母女三个,都是慈善本分的人,晚上可去她家投宿。邻村有一个童子几日没来上课,我要到他家去看看。你们吃罢饭,锁上门,把钥匙发放在门边的石头下,去华二婶家即可,不用等我。”
赵杉道了谢,见天色还早,也不急着生火做饭,就在学堂里走走转转。那屋里横着五排陈旧的小书桌,每张桌上都放着几本小册子,不过都是《三字经》,《孝经》之类。正中先生专用的大桌子上放着几卷杂书,并笔墨纸砚。砚台里刚磨了新墨,桌角上放着一篇新写的书稿。
赵杉看最上面的一页上写的是:“凡世间男子皆为兄弟,天下女子皆是姐妹。兄弟姐妹皆为一家,宜有衣同穿,有饭同食,有田同耕,共度患难,共抗外辱。使老幼皆有所养,贫弱者皆不被欺,建人间太平之乐园。”正是洪秀全所编《百正歌》里面的话。
黄雨娇见门外来了几个孩童在看门上的对联,便充起老师来,一字一句教他们念:“紫荆气魄皆灵秀,三山豪情尽相知”。
赵杉听到他们念,想起琼花姐妹并被王家抓去的无辜弱者,加上这些天在平隘山上听到的诸多山民们诉说的种种苦处,心里忿忿难平,抖时生出几句不吐不快的话来,就铺开一张纸,提笔蘸墨写道:“仁义道德充皮囊,逼男为盗女为娼。惊雷一声兵戈起,荡涤浊污净天下。”写罢,自己念了一遍,觉着心里松快不少,看看天色暗了下来,就去屋后的小灶台上生火煮饭。
连唤了几声黄雨娇来帮忙,都不见她应,赵杉就只能自己动手。待揭开装米的瓷缸一瞧,立时傻了眼,里面空空如也,一粒米也没有。只在缸底上放着一个葫芦瓢,里头是大半瓢粗糙的玉米面。又四下寻了一遍,只在瓷缸边上发现一小把扎束的特别整齐的野菜。
赵杉把那束菜拿起来看看,又撕了片菜叶嚼了嚼,辨认出是蕨菜。叹气连声,想着也只能熬点菜粥喝了。
就点上火,烧开了小半锅水,抓了两小把玉米面在勺里,拿冷水搅了,倒进去。然后取了几棵菜择洗切碎了,放在锅里,用勺子搅匀了,撒上点盐。又烧了会子火,舀起点粥来尝了尝,觉着熟了,便熄了火。盛了两碗,放在门口柳树下的石桌上,去屋里叫出黄雨娇来。
两人各搬个凳子,相对坐下,吃起饭来。在平隘山上时,虽也多是食粥,但好歹是整米纯粮,没有任何添加的。而那时,黄雨娇就没少跟她抱怨伙食太差。现在一见这野菜糊糊,当然又是怨不绝口。赵杉也没与她相争,只是把米缸盖子揭了让她看。
“这粥稀得都能照见人影了,我是咽不下去。你怎么不少放点水?”黄雨娇讪讪地说着,把碗推到了赵杉跟前,“要不,你都喝了吧。”
赵杉把碗又给她推了过去,沉着脸道:“等阿娇他们回来最快也得七八天以后,你要是不想饿死,就喝。”
黄雨娇哑然无语,端起碗来,喝了个干净。一时喝完粥,把碗筷收拾了,见天已完全黑下来,两人就点了个小火把,提了包袱,上了石桥,去到华二婶家。
二十四 祸起反诗(下)
及至走到华家门前,赵杉却才想起忘了锁私塾的门,又转回去,进而想起了自己写的那四句诗,顾虑着被人看了恐会惹事,便进屋用火把照着把纸拿出,投到了灶间的残火堆里,看纸烧成了灰,才把门锁了,将钥匙放在门口的石头下,依旧到华家去。
黄雨娇已经叫开了门,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女正在跟她说话,便是冯云山口中的华二婶。
赵杉自称她们是冯云山的远亲,求借宿几晚。华二婶果是热心肠的人,笑着把两个人让到家里。小院中一片漆黑,只在右侧的厦房里透着光亮,两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正在油灯底下吃饭,见陌生人进来,都放下了筷子。
华二婶把她们的来历一说,那姐妹俩立时热情相待,拿出碗筷要两个人一起吃。赵杉说已经吃过,就在她们身边坐下说话。华二婶介绍说,她的长女叫银珠,十六岁,小女叫玉珠,十四岁。
黄雨娇见靠墙的旧方桌上竖立着一块青石板,石板上扭扭歪歪写满了字,走过去看。
“是我们练着玩的。”银珠羞怯地低着头道:“因家里买不起许多的笔墨,我们每学一个字都是先在石板上写熟练了,再写在纸上。”
赵杉有感于她们的苦学,含笑问:“你们能写多少字了?”
银珠道:“大概有八九十个了。我与阿玉都是各写各的,她学的比我快。”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玉珠放下碗出去了,俄而,便拿着她们姐妹写的字来了。赵杉接过来,拿到油灯底下看。那上面的字无非都是些初学字者,必练的大小多少人木口天之类。但细看之下便觉字体洒脱,笔力劲挺,不像一般初学者的扭捏。大感惊奇,就问她们是不是受了名师指点。
银珠摇摇头,笑道:“才没有呢,我们两个之前都不识字的。是冯先生的学堂开课后,我们去窗外偷听,被他发现,就来家里劝说阿妈准我们去念书,可我阿妈坚决不准,说我们年纪大了,又是女孩家,识了字也没用。冯先生说不过她,就给了我们两本书和一本字帖,我们省下些卖布的钱,托人买来鞋笔墨,自学自练。”
赵杉听罢,赞勉道:“两位妹妹都很有天赋,又敏而好学,只要肯下真功夫,他日定有所成。”
“真的吗?”银珠跟玉珠都欣喜地流下泪来,围着她道:“以往阿妈总是让我们苦练针凿女工技艺,纺线织布裁衣刺绣。说是只有把这几样学好了,将来才能嫁一户好人家。可我们实在不觉得,这样嫁了人过一辈子有什么好。我们家没有男丁,在村里就处处矮人一截。我跟妹妹常私下里说,我们能做的事,不比男人少,为何一定要指着他们过活呢。看两个姐姐的谈吐,一定是见过大世面,事事都通晓的人,一定要多教我们些。”
“嗯,你们能这样想,这太可贵了。但也别太看低你阿妈要你们做的那些事,照当下现实,从自立持家上讲,也是有大用处的。我们虽都读了些书认了些字,但论起针凿功夫,却差得你们远呢。往后,我们就相互学习帮助吧。”赵杉笑着道。
黄雨娇见赵杉夸她们的字写得好,却就起了争耀之心,拉着赵杉的衣袖,道:“我原本也写了几篇,放在袖筒中,可能是吃饭的时候掉了,明天拿给你看。”
华二婶把赵杉跟黄雨娇安排到原来银珠姐妹住的房里,让女儿们到她屋里去睡。赵杉在山上的两个月,常常睡不安寝,这一夜倒是睡得颇为安心。第二日醒来的也比往日晚些。正在对镜梳头时,形色慌张的华二婶一步跨进屋,叫道:“不好了,来了一队团丁,把冯先生的学堂给围起来了!”
赵杉闻听大惊,把辫子胡乱编扎完了,慌忙跑出去站在桥上往下看。就见谷场上停着两乘蓝轿,几十个丁勇将私塾小屋围了个严严实实。赵杉看他们身上所穿的号衣跟曾抓走自己的王家团丁一样,心下便知不好。恰在疑惧时,却见屋里走出一个手摇折扇的瘦个男子,正是王秋朗,后背不由一阵发凉。
王秋朗站在柴门前,从袖子里摸出一卷写了字的纸,展开来看了一遍,脸上露出阴森森的笑。冲着众团丁打了个手势,一帮人呼啦啦的冲进屋里。紧接着就是连声呼喝跟摔砸东西的声音,冯云山被团丁们推搡着出来。后面跟着一个身着褐色茧绸长袍满脸虚肿的矮胖子,慢吞吞的迈着四方步。王秋朗怀里抱着拜上帝会登记的花名册,紧跟在他身后,连声叫着“阿叔”。
“那个胖子就是王作新,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比过山风还毒还坏,整个桂平县没有一个不恨他的!”银珠附在赵杉身侧,低语道。
王作新喝一声“封门”,团丁们便把两张盖着桂平县县衙大印的封条贴到柴门上。
冯云山怒声质问:“小人一介书生,租借此屋只为训蒙授课,不知是犯了哪家的王法,又是拿人又是封屋?”
“冯先生太自谦了。以前在新圩,我们数度派人去请,都请不到。原来是存着这样的惊天大志。惊雷兵戈,荡涤天下。”王秋朗冷笑着,把那卷纸在冯云山眼前晃了晃,说一声“绑”。团丁们立时把冯云山捆个结结实实。
“惊雷兵戈,荡涤天下…明明已经烧了?怎么会落到他手里?”赵杉失惊道。
“那是我写的。”黄雨娇面露惭色,支支吾吾道:“我见你写得好,就抄了好几份,放在衣袖里,原本还想给你看的…”
“你抄什么不好,非得抄那个?”赵杉又气又恨,却也只能眼睁睁干看着王家叔侄将冯云山押走。
“不就是几句话嘛?是我写的,我跟他们走就是。”黄雨娇执拗劲上来,从桥上飞跑下去追赶。
“你跟他们就能把人换回来了?!”赵杉忙追上去,一把拉住她,道:“王家叔侄定是跟官府早就通好了气,不然怎能光天化日下,率私家团营来拿人封屋!那几句诗只是个抓人的由头。我们不是他们的目标,去了也是白白送死。想办法救人才是正途。”思忖了半晌,道:“在这里干想也想不出什么,还是先去县上探探消息吧。”拉着黄雨娇回华家换男装取行李。
华二婶听她们要去县里,拉着赵杉的手道:“前几日有个县衙的公差提着厚礼,来拜会过冯先生。找他或许能帮上些忙。”
赵杉问那人的姓名,华二婶想了一会儿,说道:“具体姓什么叫什么也不太知道,只隐约听到冯先生叫他开芳阿弟。”
“开芳,那一定是李开芳了。”赵杉豁然开朗,与黄雨娇收拾停当,向华二婶道谢,告辞出来,大步往桂平县城而去。
二十五 佳偶璧人
那坝泽村距县城有四十余里,二人一路急赶,直到下午,才来到县上,又拐街串巷,左右打听,终于找到县衙。却见衙门口停放着王作新叔侄的那两乘轿子,猜想冯云山大概已被丢进大牢。
两人腹中饥渴,就先去对面的一处小饭馆中坐下吃饭,顺便向店主打问李开芳。店主说他是县衙牢房的牢头,这日恰在衙内当值。赵杉便称自己与黄雨娇是李开芳的远亲,因多年未见恐已不认得面,请他帮忙指认。店主爽利的答应了,就让二人在店里等着。
过了半个时辰,就见县衙里走出王作新叔侄,两个师爷将他们恭恭静静地送出来。又过了片刻,数个皂衣狱吏走出来,店主指着走在最末的那一个,道:“那位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了。”
赵杉看着那人,一时有些呆住了,在心里暗暗叹讶:“他们这帮人里头竟也有可以靠脸吃饭的人。”
这李开芳确是个吸睛的美男子,不说那挺拔身姿翩翩风度,单是那张白净的透着亮光的脸就由不得叫人紧盯了不放。
“走啊,快走。”黄雨娇却好似对美男不怎么感冒,将赵杉推了一把,拉着她快步出了饭馆,迎上去,叫一声“李大哥”。
李开芳动问她们的姓名来历。赵杉摘下头上的小帽,只把冯云山三字一讲,李开芳立时面露惊色,引她们到街后的僻静处。赵杉问起冯云山状况。
李开芳连连摇头,叹气道:“王作新早就在衙门上下都使了银子,加上知县升官心切,就指着办一个大案向上面邀功。所以,今日人一带来,就被拉到大堂上开审,且直接动了重刑。而今,人已被关进死牢。”
“就凭一首诗?”黄雨娇问。
“诗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那些登记的花名册。知县定的罪是聚众谋乱,那是以死刑论处的大罪。”李开芳说。
“那就半点转机都没有了?”赵杉问。
李开芳道:“也不是全然没有。这种谋反的大案,单单凭一首诗跟几本名册是定不下来的。我见冯先生今天口咬得很紧,并没有说出一个不该说的字来。知县纵然有心治罪,拿不到口供,也不好定案向上面呈报。唯今之计,还是得多筹银子上下打点,以拖时日。”“哦,那就一切全仰仗李大哥了。”
“这些就做打点之用吧。”赵杉把包袱里从家中带出的那几锭整银全拿出来给了他,只留下几两散碎小银,用做住店吃饭的盘缠。
李开芳却将银子又还还给她,道:“去年,邻人与我争地产,欺我是外来落户的,跑到县衙呈控诬告。全凭冯先生给我写了状子,才算得以伸冤胜诉。而今,他落难,我正该倾家舍业相助。两位远路而来,用银之处不少,这些还是收起来自用吧。”又问二人:“在县里可有亲属,打算宿于何处?”
赵杉道:“此处并无亲眷,只得寻客栈去住。”
李开芳道:“最近街面上不甚太平,不如且到寒舍暂住一宿,就便议一议搭救冯先生的具体法子。”
赵杉对这位日后大名鼎鼎的北伐军统帅的品行自然是信得过的,因他的却银之举,心中更是感佩。问之黄雨娇,看她点头,便随李开芳去了。
天色渐暗,三人穿过几条大街,拐进一条僻静胡同。李开芳指着胡同尽头的一处院舍:道:“此处便是寒舍”。用手敲门,连敲了数下,才听里面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问:“是谁?”
“是我,今夜衙里换了班,我来家睡了。”李开芳对着门里说。
里面妇人应了一声,半晌方出来把门开了。
那妇人身着淡红色衣裙,一张椭圆形鹅蛋脸上薄施粉黛,两道弯弯柳眉下,一双明澈澈的眼眸溢彩闪亮。赵杉看了看她,又看看李开芳,在心中暗叹道:“男才女貌,真真是一对璧人啊。”
李开芳指着赵杉跟黄雨娇对妇人说:“这是旧年在外结交的两位阿弟,天晚了来家里歇宿一宿。”
赵杉本打算立时表明女子之身,听李开芳称她为“兄弟”,便只能如男子般行拱手礼,道:“这么晚来讨扰嫂嫂,甚是惭愧。”
那妇人看看赵杉,又瞧瞧黄雨娇,还了一礼,说:“叔叔客气,只是未曾预备下酒饭,休怪休怪。”
“酒饭不必弄了,你先去烧水煮壶茶来,我与两位阿弟屋里说话。”李开芳道。“好。”妇人答应一声,把三个人让进去,自己将大门关了。
院子不大,中间的正房漆黑一片,左边厢房透着光亮。李开芳向妇人要了蜡烛,把赵杉、黄雨娇请到正房中,说:“先家母在世时住在这里。她仙逝后,这里就成了我跟兄弟们相聚说话的地方。”
“哦。早就闻得李大哥重情重义的好名声,今日一见,大嫂也是热心人。”赵杉说。
李开芳叹一声,道:“她是先父母给我定的妻室,家里早几代也是读书的官宦人家。后来家业败了。她熟读诗书,而我却一门心思舞枪弄棒。这么多年,家里家外全是她一人操持,也是难为她了。”
二十六 疑心酿出人命案
赵杉与李开芳商议搭救冯云山的计策,不经意间一瞥,见窗户上隐约有人影晃动,再定睛看时,那人影却忽的没了。李开芳唤一声“阿乔”,只听那妇人在外面说:“稍等等,茶就送来。”赵杉心中生疑,示意黄雨娇出去瞧瞧。
黄雨娇轻声慢步走到厨屋外,听到一男一女在低声细语,又见窗户上两个人的人影纠缠,正要大喊,忽想起赵杉来时曾嘱她的小心,就站在门口,并未出声。赵杉见她去了许久不回,就找了个借口出来。
“过来,叫你看出好戏。”黄雨娇轻手轻脚拉她到厨屋前,指指窗上的的人影,附在她耳边低声笑道:“这女人也真是胆大,竟在丈夫眼皮子底下与人勾搭。”
赵杉不曾想会碰上这样的“桃色事件”,但想到却才刚进门时那妇人对丈夫满目含情的神态,又有些不太相信她当真是那般水性杨花的女子,一时呆怔怔的,不知如何进退。正房门一开,李开芳大步走过来,把她跟黄雨娇都惊在当地。
李开芳看看窗上尚在纠缠的两个人影,一脚踢开屋门,大喝一声:“傅二!”
赵杉跟黄雨娇往屋里看去,却都在嘴里连连咝着气。
一个矮壮男人搂着阿乔,正将嘴巴在她脸上蹭着。
黄雨娇嘲谑一笑:“被戴了绿帽都不知道的瞎眼活王八,你还指望着他能救人。”说完,拉着赵杉开了大门要走,被李开芳一个箭步冲过去,挡住去路,道:“大丈夫岂能因私废义,人是定然要救的。请二位回来稍待片刻,让我先自断家丑。”
赵杉听他这般言语,预料他必要行什么惊人举动,瞪了黄雨娇一眼,却只能随他回去。
阿乔呆怔怔站着,见李开芳回来,膝行上前拉扯他的衣袖,被李开芳将胳膊一甩,便就瘫倒在地。
傅二抢前用身体护住她道:“阿乔常对我哭诉,说跟你成亲后,就一直被你冷落。原以为你是在外另有新欢,却不想你是与谋反的贼人勾结,图谋不轨。李开芳,你如若是个男人,就自去县衙请罪,也免得连累阿乔跟你一起死,我定会照顾好她的下半辈子。”
李开芳气得浑身抖颤,上前揪住他,一把按翻在地,又一脚踩在他的胸口上,傅二口里喷出血来。李开芳从菜板上抄起一把尖刀,把刀尖横在阿乔的脖子上,怒喝道:“你从实说,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阿乔面如白纸,只是连连摇头。傅二从地上挣扎着抬起头,说:“你如此逼个妇人算什么男人?实话跟你说了。阿乔早就跟了我了,从你在县衙值宿的那天起。”
李开芳气冲如牛,把尖刀在手里一转,直刺傅二的胸口,傅二哼了一声,立时毙命。与此同时,却见阿乔双手捂着脖颈倒在地上。
赵杉叫声“不好”,赶紧一步跨进屋里,上前扶住她,只闻到一股冲鼻的腥气。让黄雨娇拿了灯烛来照,却见鲜血从阿乔的指缝间汩汩流将出来。赵杉但觉喉咙里一阵发紧,颤声叫道:“李大哥,快救人!”
李开芳却充耳不闻般,只站着动也不动。
阿乔长一声短一声的喘着气,断断续续言道:“我从未怨过你。是傅二,他早就对我有非分之心…你在县衙值夜,他常来敲门骚扰。有几次我都想跟你说,就怕你性急做下冲动的事才一直瞒着…今日他爬墙过来,想对我不轨。碰巧你们回来,他乘机躲了...我开门时,本想告诉你,看到他们,不想让你蒙羞,才没有讲…谁想傅二躲在屋外偷听了你们的话,就来勒逼我,要我从了他,不然就要去县里告发你…我没办法,只能敷衍他。却不想就被你认为是我跟他串通一气,要害你…”
李开芳听得赵杉呼唤,便已经意识到是自己抽刀时用力过猛伤到了阿乔。却因着傅二的话,铁硬起心肠不予理睬。如今听了她这般言语,正是悔愧难当,扑通跪在地上,将她抱着,大哭道:“是我平日里怠慢了你,现在又一念之差伤了你。我亏欠你太多……”
“不,我一直是你的…拖累。而今,我死了,你就放一把火走吧…去找你的兄弟们,做你的大事吧。”阿乔僵直的手从李开芳的脸上划过,闭上了眼睛。
赵杉伏在地上大哭,完全是小女儿姿态。她从未预料到,只因自己多余的疑心,让这个纯真贤良的弱女子死在了自己丈夫手里。黄雨娇则直直的跪在地上,以头触地,对李开芳说:“是我胡言乱语,害死了她,一命抵一命,你动手吧。”
李开芳不发一言,抱起阿乔进了正房。半刻钟后,他从屋里出来,去了厨房,又把傅二的尸体拖到了房里。接着,那房子就着起火来。李开芳提着两个包袱出来,把一个扔到赵杉跟前,开了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赵杉眼见得那火把整个屋子都要吞噬了,抹干了泪,拉起黄雨娇,拿起包袱跟了出去。
三个人来到灯火通明的县衙前,李开芳对赵杉说:“我把家里的银子都拿了来,在牢里使用,可保冯先生少受些皮肉之苦。我会让一个弟兄引你们到客栈去住。”
赵杉见他神色语气似已平稳,点头致谢。
一个小牢子自衙中出来,看到李开芳惊讶问:“不是说今夜小弟值班,李大哥怎么又回来了?”
“我忽然想到大老爷吩咐过明天要审一个重犯,今夜还是我在这里吧,你回家去,顺便带我这两个兄弟去找家客栈歇宿。”李开芳说罢,大步进县衙去了。
小牢子将赵杉黄雨娇就近引去一家客栈。是夜,赵杉的心如烈油淋过般,受尽煎熬。只一天功夫,就有两个人间接因她受害。冯云山的命运与大势相连,其所受劫难尚可归结于该有的宿命使然,但阿乔的死却让她再次着实领教了何谓“吾不杀伯仁”。
第二日头昏脑涨的起来,去打水洗面,听到议论,说是昨夜县衙李牢头家进了盗贼,被女主人发现,与其争斗,引发了大火。两个人都被烧成了焦炭。赵杉不觉悒悒满怀,在心里不住的嗟叹。而黄雨娇一夜间仿佛完全变了个人,不再言语一声,只像个木头人般呆杵在房里。
二十七 探监问人
赵杉跟黄雨娇连着三天在客栈里闭门不出,直到听闻知县王烈母亲亡故,报了丁忧,县事暂由典史署理,便即刻去了县衙,正遇上那个小牢子,就托他请李开芳出来。小牢子去了许久,只带了一个小纸团出来,说是李开芳让交给她的。
赵杉展开来看,上面写着他已在典史处使了钱,典史暂缓了冯云山的案子,她可以随时进牢探视。赵杉让小牢子给李开芳捎个口信,约定第二日早上去探视。她准备了一提盒饭菜,思量着冯云山可能用得上,又买了些纸笔。
第二日一早,赵杉便来到县衙门前,见李开芳正在对面饭馆门前等着。她本来准备了许多致歉的话,但见他面色平静语态自然,不想再起他的伤处,也就一句没提。
李开芳引她去至毗邻县衙,一处被四面高墙紧围的深院中。院门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牢”字。进了院左转,连过两道铁门,方才到了关押重刑犯的死牢。牢里的结构与王家的地牢大致相同,只是夹杂着血腥气的酸腐味分外的重。绝望的嚎叫声、谩骂声、喊冤声相掺在一起,不绝于耳。
因有了亲身经历在前,赵杉表现得比一般探监者都镇定,她垂低了头极速而走,只看着脚下愈走愈幽暗潮湿的狭窄过道,如一个上内里紧了发条的机械木偶。
行至一间黑漆漆的牢门前停下,李开芳抬手把灯笼一照,趴伏在稻桔上的冯云山抬起乱蓬蓬的脑袋,看到他们,脸上先惊后喜,颤声而谢道:“鄙人身处困厄,辛苦两位犯险相探。”又伸手指指他身边坐着的那个瘦高个麻脸男子,说:“这位何震川先生,是旧年在象州结交的老友。”
“幸会幸会。”何震川向二人拱手为礼,赵杉将纸笔递上,他如获至宝的接过,笑道:“还是上好的宣纸呢。”
赵杉见他眼皮紧眨,看东西时两眼眯成一条线,猜测其可能是个大近视。又将食盒打开,把饭菜逐一递上,低声说:“衙门上下俱已打点,冯先生只安心养伤便是。”
“都是兄弟们的血汗钱,何苦白白丢进贪官蠹吏的口里。再说,我这身子骨还能再撑些日子。”冯云山伸手从身下的稻桔堆里,摸出个巴掌大的黑布小包,指着跟赵杉,说:“这件要紧的东西,相烦阿妹好好代为保管。”
正大口吃喝的何震川把手在囚衣上擦了又擦,把包拿给赵杉,再三嘱道:“这可是我们两个想破了脑壳才整理写得的,比银子金子都贵重呢。”
赵杉点头接过,掀开一角,看到一块画着日月图案,写着天干地支字样的白布。也无暇多看,将包放在了提盒最底层的暗格里,带出牢去。
赵杉探监出来,心里宽松了些,与李开芳别过,回至客栈,将黑布包取出,收在包袱里。见黄雨娇依然恹恹地在床上躺着,也没吵她。就洁面洗手,换了身衣裳,去街面上闲转。
小小的县城并无多少新奇好看,赵杉随便串了两条街,觉得口渴了,就找了间临街的茶馆喝茶,见店主正在毕恭毕敬的为一个长袍马褂师爷打扮的人奉茶点烟。那师爷矮短身材,一张皱巴巴的圆脸上生着一对细长眯眯眼,眼珠飞转,盯瞧着每一个出入茶馆的人,其姿态不像是寻常的泛泛之辈。
赵杉在最靠里的座位坐了,在伙计上茶时,塞给他三十文钱,低声问起那师爷的来历。伙计悄声告诉她,那师爷姓陈名承瑢,原是县衙的驭夫,因赶车技术好,又最善察言观色,连着服侍过几任知县老爷。不但跟三班六房的差役书吏们称兄道弟,与桂平地界上的大地主乡绅们也多有来往,是县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寻常人家但凡有个难办的事,都找他帮忙。
“陈承瑢?不就是那个精于权谋,四面讨好八面玲珑,位列太平天国朝内官之首的佐天侯嘛。”赵杉但想到史书上所载他那副左右逢迎的谄媚嘴脸,便心生鄙视。但一听到他与王作新家有来往,又勾起了她内心的忧愁,她迫切的想知道琼花的下落。于是,摸出一小锭银子,走至陈承瑢座前,将银子放在桌上,作了个揖道:“久闻陈师爷是解围扶困的能人善人,特来相求探问一个人的下落。”
“何人?”陈承瑢斜眼瞧着桌上的银子问。
“是个拿簪子刺人的奇女子。”赵杉说。
“你是她什么人?”陈承镕语气中透着警觉,眼睛眯成一条缝,上下打量起她来。好在赵杉不是第一次女扮男装,所衣的那一身长衫小帽又极合体。不然,在他犀利目光的盯视下,难保不会露出破绽。
“小人是个喜欢猎奇的人,平生最大的喜好就是采写些奇人异事,编辑成册。听闻那女子的奇事,便有意去寻她本人,把她那不平常的异举写下来。”赵杉临时编了一套说辞道。
“就为了这个?”陈承瑢依然不动声色的瞧着她,慢悠悠地问。
“是啊。小人访采的故事中也有许多贞女烈妇,却没有哪一个如这个女子所行般,让人闻之叹愕。若是不得一见,实是可惜。”赵杉形容自若,从容应道。
陈承瑢终于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呷了口茶,道:“哦,那恐怕你要费一番大功夫了。到桂林的妓院里去寻吧。”
二十八 渡江历险
赵杉匆匆回了客栈,就跟黄雨娇说起要去桂林寻人的事,黄雨娇仍是呆怔怔的,听了,只木木地点头头。
赵杉向店老板打问去桂林的近路,老板说只需从码头上坐船两日间就可到桂林。恰逢有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也要去码头赶船,赵杉便拉着黄雨娇随着他一道去了。来到人流如织的码头上,却见茫茫江面上尽些是挂着外国旗帜的商船,渡人的船却不多见。
直等到下午太阳快要落山时,忽听得有人高喊:“船来了!”码头上霎时人声鼎沸。
赵杉踮脚抬头看去,见江面上一只打着官字旗号的乌色大船,缓缓而来。她觉得那船有些异样,便问身边的老者。
老者低声说:“看你们是外乡来的,不知这里头的缘故。自从皇上签约准洋人随意入境以来,我们这些沿江的地方哪曾得过安生。洋鬼们雇佣地痞驾小艇在江面上抢劫,以前做运客拉货生意的小船家都不敢再出海了。那些大船家为避艇匪们劫掠骚扰,就求来官府旗号或是买来外夷的旗帜挂上。这只船是桂林乌家的,因借的是知府老爷的官字,才能平安渡江。不过,这船要四五天才来一趟,且船钱也收的多。”
大船刚刚停泊靠岸,还没放下跳板,赶船的人群就蜂拥往上挤,船上跳下来七八个面目凶悍的船丁,站成了一道人墙,高声喝道:“都听好了,先交钱再上船。不论航程远近,一律二两银子。不收抵当,只要现钱。”闻听此言,涌动的人潮顷刻静了不少,二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许多挤在前头的人又折回身来。
赵杉跟黄雨娇交钱上了船。大船启动,岸边上那些无钱坐船的男男女女或跺脚咒骂或流泪哀泣。
船行了一盏茶的工夫,便驶出了河道,进入无边无际的江面。
赵杉坐在舱里,看着西沉的红日,在江面上铺展开来的那一片耀目的绯红,心里的郁结慢慢舒缓开来。待到夜幕深沉,舱里的人都和衣睡下,四周彻底静下来,便只闻滔滔江水声。
赵杉解开包袱,拿出两件厚棉布长袍,一件拿给黄雨娇,一件自己披了。两人都觉得困了,把包袱搂在胸前,闭上眼打起盹来。
赵杉睡到朦胧之时,忽听得叫喊厮杀之声。睁眼抬头一看,见十几个头包黑巾身着黑衣黑裤的魁梧大汉正跟船丁们打在一处。舱里的船客们都吓得抱作一团。
“莫非这些人就是艇匪?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赵杉看着那些黑衣人招招直逼要害的架势,心下陡然一沉,推了推伏在自己肩上睡着的黄雨娇,道:“快醒醒!艇匪上船打劫了!”
船丁们斗不过来犯的匪徒,或被打下船去,或被捆缚起来。艇匪们把管船掌舵的船工也绑了,换上他们的人去开船。而后,便点起火把,挥着鬼头刀,把仓里的船客们驱赶到船尾,团团围住。
那艇匪头目满脸横肉,瞪着一对虎彪彪的大眼,向船客们高声叫道:“出门在外,保命免灾最重要。只要乖乖地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定你们保平安。有哪个不听话的,兄弟们就送他去见海龙王!”
船客们听罢,都连连叫苦,却只得把装着银钱首饰的包袱解开来,摊开在手里,任匪徒们自取。
赵杉眼见得恶徒凶猛,也只得把包袱解开。悒悒恹恹的黄雨娇,一看到那把蒙古刀,双目精光闪烁,立时便就恢复了刚勇好斗的本性,附在她耳边说:“不与这班恶贼们血斗一回,怎能平白受他们的劫掠!”抢过刀来,拔刀出鞘,就要起身上前相搏。
“等等。”赵杉按住她的肩膀,把摊开的包袱盖在她持刀的手上,低声说:“你就是真想打,也且寻准时机才好。”
艇匪们为图省事,都是把船客手里的包袱一把抓了,放在腰上系着的大围兜里。一个长脸艇匪抓了黄雨娇手上的包袱,拿火把往近前一照,正照到明晃晃的刀刃上。那艇匪吃一惊,刚要喊,黄雨娇跳起来,挥刀刺在他的肩上。那艇匪尖叫一声,摔倒在地,围兜里的金银细软都撒了出来。船客们见有人出手,胆子也都壮了,纷纷上前拿取自己的财物。
艇匪们见状,登时发起狂来,挥刀冲着黄雨娇砍杀过来。赵杉恐她有失,站起身,向船客们呼喊道:“纵然把财物都交出来,也多半难保姓命,倒不如跟他们拼了!”
船客中终究有仗义刚勇的,站出来相助她们。
黄雨娇把包袱拴束在胸前,面对艇匪们挥来的大刀,依仗着船上碗口粗的桅杆,敏捷地躲闪着。有船客扔过一把剑来,黄雨娇接剑在手,跟匪徒们斗在一处。
赵杉第一次看她施展功夫,在心里暗暗叹道:她之前所言果然不虚,确是有些真功夫的。只可惜她所在的这个“肉身”,自从被她这个现代人的意念所控制后,就一点武功都没有了。
拉帆掌舵的那几个精壮匪徒见同伴们渐渐不敌,也丢开了手,凑过来帮忙。
河面上一阵狂风吹过,船开始四面摇晃,船上的人都站立不稳。赵杉心焦地在江面上四处张望。姣姣的月色中,就见江面上几艘快船飞驰而来。
船客们冲着快船上的人高声喊叫,艇匪们急于携赃而逃,不再与黄雨娇他们纠缠,又乘乱抢夺起包裹财物来。
赵杉见黄雨娇右臂受了伤,撕下衣角为她包扎,却忽听得高声呼救,循声看去,见是那位同行老者正被两个艇匪围夺财物,急忙上前救护。谁想还没到跟前,老者已经被艇匪的快刀戳下水去。赵杉急伸了手去救,抓到一只胳膊,两手牢牢攥住,奋力往上一拽,拽起的竟是无头的半个尸首。赵杉骇得“啊呀”一声,扶着船舷瘫坐在甲板上。
艇匪们带着劫获的财物跳到小艇上,又向大船上扔了十数个火把,划起小艇,急速而去。大船上的人们见火起,有的嚎哭求救,有的跳船逃命。
赵杉跟黄雨娇为寻生路,也只能跳入江中。两人在水里劈浪斩波,拼尽全力向着快船游过去。黄雨娇水性不高,不一刻就被赵杉落在后面。
赵杉见她精疲力竭,只得再游回去,抓了她的手臂,牵着她往前游。眼见到了快船近前,黄雨娇的身体渐渐没入水中,赵杉也是气力渐无。她向着快船上人的竭力地摇了摇手,身体也随着沉了下去。
二十九 智斗女匪(上)
待到再醒来时,赵杉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再瞧身上的衣服,里里外外已经全部换掉了。又往四下里一看,有两个面目陌生的小婢女在看着她,却独不见黄雨娇,惊惧地挣扎坐起,问道:“这是在何处?我妹妹在哪里?”
“你别慌,她比你多喝了几口水,我已经让郎中看了,在隔壁屋里躺着呢。”一个浓眉大眼透着男子般英气的女子走过来,把两只包袱放在她身侧。
赵杉仍是不放心,起身下床,走到隔壁屋里,见黄雨娇果是平稳的躺在床上,臂上的伤也处理了,方才心安。屈膝万福,向女子拜谢救命之恩。
女子扶起她,笑着道:““看你们年纪不大,本事不小啊,能从恶如豺狼的艇匪那里捡条命回来。”
“我们曾经在杂戏班子里待过,会点功夫。”赵杉说罢,又问起身在何处,如何能去得桂林。
浓眉女子道:“这里是梧州黄阳镇,我们做的是卖米的生意。运粮船明天便要去桂林,你们可以乘我们的船去。”
“如此就要多谢姐姐了。”赵杉谢了她,转念一想,又不解发问:“江面上水贼猖獗,听闻客船商船都是借了官家或外国的旗帜才敢出行。我见姐姐的船上并无任何旗帜,如何在江上畅行无阻?”
浓眉女子没说话,那两个随在她身后的两个婢女先笑了起来,说道:“那是因为这里的水匪听了扈二姐的名字都怕,黄阳镇扈家的船哪个敢打歪主意!”
赵杉在平隘山时,曾听人说过扈二姐,知道她是壮族人,功夫了得,又极有交际手腕,跟黑白两道的人都有往来,虽是女子,却独担整个家族的生意,而且做的都是大买卖。现在听说浓眉女子就是扈二姐,吃惊不小。想这一路,怕是少不了风波,在心里提了小心。
扈二姐吩咐婢女好好照顾赵杉姐妹,径自去了。
赵杉在屋里躺了半日,直到下午,黄雨娇方才转醒。她睁开眼第一句话,便是大骂船客们的懦弱。赵杉见她的神态终于恢复如常,心想:刚才那一劫虽是凶险,但间接消去了她心里的积郁,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第二日午后,婢女来告诉她们,去往桂林送米的船到了,请她们就走。
二人收拾停当,随着扈家运米的马车来到码头,见十来个穿戴着壮族鲜艳服饰的健壮女子正往船上运货。两人看她们扛起麻袋来手脚麻利,健步如飞,就放下包袱,上前帮忙。谁想,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却一袋也搬不起来。
“你们不行,我来。”身着红衣绿裙头插银饰的扈二姐笑着让她们走开。她把袖子一撸,轻轻地提起一个麻袋,微一蹲身,把麻袋擎在肩上,就稳稳地快步上了船。
赵杉见了,在心里暗自发叹:“果是不是寻常女子,单是这一膀子的力气,怕是七八个男人都近不得身。”
粮船起锚,果然一路上风平浪静,没有遇上任何艇匪水贼们的袭扰。赵杉见每天都有好饭食给她们送来,而扈二姐又坚决不要她们的船钱,过意不去,就在船上四转,帮忙做些零碎活计,跟船上的人都熟悉起来。
这日晚饭后,赵杉来到货舱,碰巧守舱的两个人说是吃坏了肚子,要赶着去厕所,让她帮忙暂时看一看,赵杉答应了。
舱中的货物共有五排,大多是层层摞着麻袋,还有数个锁得严严的大木箱子。
两个守舱人刚走,赵杉就隐约听到最里侧的一个箱子中传出踢打的声响,走近了看,见那箱子被两个麻袋压着。她低下身子,用手拍拍箱子,听里面依稀传出人声。扈二姐之前对她说过麻袋里装的是米,箱里装的是锄镰锨镢等农用铁器。赵杉心里感到蹊跷,急跑向舱口去看,见守舱人未归,就快步回来想把麻袋推开,看个究竟。却不料刚用力一推,那摸上去软绵绵的麻袋就掉在了地上。赵杉伸手提了提,那麻袋竟像比她之前搬不动的那些轻了七八分,很容易就被提起来了。
赵杉把麻袋拿开,见那口箱子比别的箱子都宽大,且靠里的一侧箱子壁上有两个圆形小洞。她拿了支蜡烛,俯身趴在洞上往里看,发现一个身体蓝衣躯体蜷缩的人影,诧愕不已。那人见了光亮,把染了红指甲的手探到洞口,赵杉就此辨出这是一个女人,惊问道:“你是谁?为何被锁在这里头?”
就听那女子说:“你且不要管我是谁,我只告诉你,这舱中的麻袋里装的是大烟,箱子里装的是火药。”
赵杉似有所悟的问:“难怪有的麻袋重,有的麻袋轻?轻的麻袋里头装的是大烟?”
“是,她们都是把大烟裹在厚被子里,装进麻袋,混在粮袋中运往桂林。”女子道。
“守舱的人回来了。这个给你。”赵杉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急中生智,从袖中带的针线中,拔出根绣花针顺着洞口扔到箱子里,又匆忙把麻袋放在箱子上。听脚步声近了,想走已然不成,为免怀疑,只能靠在箱子对面的麻袋上装着打起盹来。
那两人进来,寻不见赵杉,就径直走到箱子处来看,见她闭着眼靠在麻袋上,相互对视一眼,嘴角浮出阴鸷的笑。其中一个自腰间拔出一柄锋利短刀来,自上往下向着她虚晃一刺。
刀尖擦着赵杉的脸颊而过,她强忍着心中的惊惧,汗水湿透了背后的衣裳,身子却始终纹丝未动。终于算是骗过了对方。那两人不发一声走出去,立在货舱口向里看着,悄声说着话。赵杉只能继续做熟睡状。过了半晌,两个人进来,把她摇醒,说:“你去客舱里睡吧,这里我们看着就好。”
赵杉打着哈欠说:“本来想帮两位姐姐的,不想一会儿就睡着了。”她出得舱来,站到甲板上,用手捂在嘴上,方才一口口的把压着的气都喘了出来。回到客舱里,见里面的人都睡得深沉,悄声走到她的铺位前躺下。看看身旁熟睡的黄雨娇,本待将后舱的见闻都告诉她,又怕说话声惊扰其他人。思忖片刻,想起了在幼年时与小伙伴常做的猜字游戏。就抓起黄雨娇的手,在她手心里写起字来。
“阿姐,你干嘛挠我的手心?”黄雨娇眨着惺忪睡眼,问。
“勿语。货舱麻袋藏鸦片,箱子装火药。警惕些,恐有变。”赵杉并不答她,只是在她手上写了上面的话。
“我们上了贼船?!”黄雨娇瞬间清醒,贴近赵杉耳边,蚊子哼哼似的咬出了几个字。
赵杉写了个“是”字,复写道:“我想再去后舱看看。你先别跟来,只在我走后两刻钟后再来。”
黄雨娇点了点头。赵杉并未立即就去,而是到了四更,估计守舱人可能已经睡着了时,才摸黑起来,把包袱里的蒙古刀揣在袖里,轻手轻脚出了客舱。
三十 智斗女匪(下)
赵杉来到货舱舱口,见里面黑洞洞静悄悄的,轻轻地伸脚进去,不想脚刚落地,就感觉被尖利的东西刺了一下,赶忙抽脚回来,俯下身去摸,摸到一只挂着月形配饰的簪子,心下触电般的一惊。因为那簪子是扈二姐每日都带着的。
她心知不好,急切地转回身,就听后面有人说道:“既然睡不着,就进来陪我坐坐。”
赵杉听是扈二姐的声音,正不知如何进退。货舱里忽然亮了起来,看舱的两个人一步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赵杉只能进舱来。扈二姐从一把靠背椅上站起来,把她拉过去按到椅子上坐下。赵杉却待挣扎,两个守舱人已站到她背后,一左一右把她按得牢牢的。
扈二姐用刀在麻袋上一划,劈手把麻袋撕开,剥开一层层的棉花,里面一包包方砖型的东西掉在地上。她拿起一块,剥去外面的锡纸,放到赵杉鼻子底下。赵杉只觉得一股强烈的氨尿味直刺鼻腔,连打了几个喷嚏。
“在所谓的圣贤君子口中,这是害人的毒物,但在那些烟鬼眼里,这就是救命的仙药。而在我这里,它就是真金白银。”扈二姐哈哈大笑,贪婪的眼睛里好似闪着金光。
赵杉顿感不寒而栗。
“我们的秘密都告诉你了,想活还是想死,选一个吧。”扈二姐在她肩上拍了一下,阴森森的笑着。
赵杉在心里暗自忖度:倘或直接出言拒绝,必会引来杀身之祸,连带着客舱里的黄雨娇也要遭殃。倒不如先假意顺从,作势应承了她,以待脱身的时机,便就说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自然是想活。我们姐妹自幼四处漂泊无依无靠,遇上像姐姐这般有见识有头脑的人,正是三生有幸。当前乱世,人情如纸,命似草芥,哪还有比钱更贵重的东西。如今,蒙姐姐看重,我们姐妹两个愿追随左右。”
赵杉说完,将按她的人的手拿开,上前对着扈二姐,便是抱拳一揖。她的这般表现,让久在江湖的扈二姐也吃一惊。她不动声色盯视着赵杉,眼角的笑纹越来越深了。
赵杉眼见跟黄雨娇约定的时机将到,便又故做神秘说:“还有一言要相告姐姐,若是要把买卖做大,需是要……”她说到此处,故意顿了一顿。
扈二姐并两个守舱人听她说到紧要处,都屏气凝神地看着她。
赵杉脚步往后挪了两挪,高喊一声:“需是要该动手时就动手!”趁三人愣神时,飞步上前,推开了压在箱子上的麻袋。
“好个黄毛丫头,敢在老娘面前耍诈!”扈二姐两只胳膊用力往前一甩,两支暗器齐飞过来。
赵杉急忙转到箱子后面躲藏,冲着箱里喊道:“有暗器,不要出来!”
话音未落,箱盖却已被击得粉碎,里面的蓝衣女子一个腾空立了起来。
眼见两只飞镖向着她的面门飞过去,赵杉倒吸了一口冷气。却见蓝衣女子向后仰了一下身子,两只手反向向前一抓,就把两支飞镖攥在了手里。
扈二姐看着蓝衣女子,嗬嗬一声冷笑:“师妹的武功果然大有精进,开锁的功夫已然可以比上师傅了。”
“不,我是靠的这个。”蓝衣女子淡淡一笑,从嘴里吐出一根绣花针,拿在手里晃了晃。
“废物!”扈二姐狠狠地瞪了两个守舱人一眼,瞧着蓝衣女子道:“师妹,当初我们师兄妹三人一同拜师学艺。为的就是自立门户,做出一番大事业,光耀师门……”
话说到此,却被蓝衣女子呸的一口打断。
“不要提师父!他老人家生前最痛恨的便是那等见利忘义之徒。还有大师兄,倘或他知道你为求不义之财而做这贩卖烟土杀人害命的奸恶勾当,也定会替师父清理门户,以正门风。”
“三娘啊,不过几年未见,你怎么就变得如此愚顽无情,跟我说起这般威胁恫吓的话来。当年,我们同拜在师父门下学艺习武时,彼此是何等的情深意厚……”扈二姐似乎并不急于跟蓝衣女动手,而是滔滔不绝的跟她叙起姐妹情谊来。
“三娘?莫非她就是苏三娘,那个在史册上赫赫有名的太平天国绝无仅有的女将?!”赵杉定定地瞅着蓝衣女子,在心里暗赞:“静时娇柔妩媚,动时英姿飒爽,难怪被称做天国第一美人。”
三十一 金兰契友
赵杉瞅着苏三娘看得出神,忽见她身倾臂晃,站立不稳,急忙上前扶住,诧愕问道:“你怎么了?”
“晕,头晕…我中了毒。”苏三娘面色青紫,将头猛烈摇着,道。
“是曼陀罗。”扈三娘嘿嘿冷笑一声,道:“我让人每天在给你的茶饭里都下一些。到底是师姐妹一场,何必要闹到兵刃相见的地步。待我先结果了这个鬼丫头,我们再好好叙话。”说完,便与两个守舱人持着尖刀向着赵杉逼过来。
赵杉向后倒退着身子,奈何被三个人围拢上来,躲无可躲退无可退,只祈祷着黄雨娇快些出现。
“老娘我看你机灵,本想拉你入伙,给我做个帮手。不想,你机灵过头,那就只能送你去见阎罗王了。”扈二姐说着,俯身用刀背在赵杉额头上蹭了蹭,而后立起刀来,对着她的脖子便刺。
赵杉将身一闪,扯起一个麻袋挡住了刺过来的刀尖。扈二姐拔出刀来,目露凶光,复挥刀刺来。只听舱口那里传来刺啦啦的开裂声,扈二姐惊愕地回头瞧时,两块鸦片烟砖直奔着她的面门飞过来。她敏捷地一俯身,那烟砖啪啪的打在舱壁上,碎成几半。
“阿雨。”赵杉如见救星,飞步跑到舱口,见黄雨娇划破了装鸦片的麻袋,赶紧帮忙往外扯鸦片砖。
“我说为何她们搬起来那么容易,我就搬不动,原来同样是麻袋,里头的东西却大不相同。”黄雨娇说着,左右手各执了一块鸦片烟砖,像扔飞盘一般,向着扈二姐打来。
扈二姐扔了刀,自腰间拔出剑挥舞着急挡,不想隔得力道太大,鸦片砖碎裂分崩开来,正中两个正在捆缚苏三娘的守舱人。两人连连叫痛,都摔倒在地。苏三娘趁机挣脱了绳索。
扈二姐大怒,挥剑上前恶狠狠地向赵杉跟黄雨娇砍来,黄雨娇仗剑去迎,十数回合下来,便渐落下风,将次招架不住。
扈二姐见赵杉手拿短刀并不敢上前与之交战,看出她并不懂武功,便弃了黄雨娇,来攻赵杉。
赵杉怎招架得了她一剑狠似一剑的进攻,只能迅捷地在舱里的数排货物间穿梭躲闪。苏三娘用针刺在右手的合谷穴上,渐渐清醒过来,抢了地上守舱人的刀,来助赵杉姐妹两个。
扈二姐心中疑惑,为何客舱里的佣工不来帮忙,被苏、黄二人夹攻,手里剑法渐乱。苏三娘瞅准时机,一刀逼在她的脖子上。赵杉跟黄雨娇方抽出身来,大口喘着粗气。
几个人出舱,苏三娘向尚在地上喊痛的两个守舱人喝道:“快放小船下水!”
那两人如何肯从,苏三娘把刀尖轻轻地在扈二姐脖子上一划,鲜血马上染红了刀身,扈二姐瞬间面如土色,战栗叫道:“快抬木船来。”
木船放下水,苏三娘又让取了船桨来。她让赵杉黄雨娇先下船,自己挟持着扈二姐在后。
眼见那窄小的木船在江面上摇摇晃晃,似要被涌起的江水淹没,赵杉却也只能把心一横,自甲板上纵身一跃,跌落到小船上,脚踝感觉一阵剧痛。黄雨娇跟着跳下去。
苏三娘见她们都安稳下船,把扈二姐一推,回身一跳,稳稳落到小船上,对扈二姐说:“师姐,你脖子上的伤便是你我恩断义绝的见证。”说完,抄起船桨,催促赵杉与黄雨娇:“快划。”
扈二姐捂着伤口,向着两个收舱人怒吼:“快去睡在的前舱那些死猪们起来,放箭放箭!”
黄雨娇听到“箭”字,弃了桨,挥刀在手,准备招架。
苏三娘却并不慌乱,只是加速划着船,说:“不用担心,舱里的人都睡熟了,需一个时辰后才醒。我师父曾有一种不外传的巫医苗药,可以麻木人的神经,使人不觉得疲累。我猜定是我师姐偷了药方,配了来用在了船工身上。”
“怪不得那些女子个个体壮如牛。”赵杉跟黄雨娇同声惊叹。
船舱狭小,三人局促而坐。黄雨娇跟赵杉坐船尾,苏三娘坐在船头领划,三人的包袱都放在她身侧。三人趁着月色,拼力划了大半个时辰的桨,总算度过了水高浪险的一段江路,进入了水流较缓的漓江。
三人神经舒缓下来,互通了姓名,便开始讲些身世经历。
苏三娘叹口气,道:“我家祖上本世居云南文山县,后举家迁到广东灵山。因是壮人,家中又人丁单薄,常受欺辱。七岁时被送进深山里学艺习武,三年前,师父病逝,便下山回乡。阿爸为替阿哥娶亲借了地主家的高利贷,无力偿还,就把我拉去抵债。我不愿,从家里逃出来,流落到象州,巧遇曾在同一师门习武的师兄,就在他的船厂里做工,随船出航,把这周围的水路都走遍了。去年秋,我得到信说阿爸病故,回乡奔丧,守了半年的孝,被地主家催逼的紧,只能再出来。本想再回象州船厂去,可那里已寻不到人。就去投奔了师姐,未曾料,她做的是那般杀人害命的勾当。她拉我入伙,我不从,她就暗中下药将我迷晕,把我锁在箱中,逼我就范。”
“姐姐不光功夫了得,也是最有骨气的人。”赵杉跟黄雨娇拜服道,又问起她日后的打算。
“还没有想好呢。”苏三娘有些茫然地摇摇头,又问:“你们欲往何处去?”
赵杉道:“我们要去桂林寻找一个落难的姐妹。”
苏三娘说:“我暂时也无处可去,就随你们找人去吧。桂林城我去过多次,或能帮上些忙。”
赵杉与黄黄雨娇自是高兴,连声道谢。
天色朦胧见亮。先是东方天际上浮出一大片鱼肚白,慢慢的,就变成了淡红色,又由淡红变成深红,再由深红变成金色,把周围的云染得缤纷多姿。紧接着,一轮红日从那缤纷的云朵中缓缓地跳出来,缓缓的升起,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涂了层淡淡的金色。
赵杉是第一次在船上看日出,眼睛眨也不眨地将整个过程都细细观察下来。她面对着江对岸的市镇上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的景物建筑,心中涌荡起像发现新大陆般的激昂之情,便将这一路所受的惊惶之苦都暂暂的忘却了。
三十二 柳巷寻人(上)
有了苏三娘做向导,木船顺利行到桂林渡口。虽刚过辰时,等船的渡客已是涌满了码头。赵杉等三人刚下船登岸,马上就被蜂拥的人潮像迎接超级巨星般包围。惊奇声赞叹声疑伢声打趣声甚至是出高价要买木船的呼喊声,响成一片。
三个人早已精疲力竭,哪有心思搭理应酬,只匆忙奔逃出来,寻了家客店,匆匆洗把了脸,扒拉了几口饭,便卧在床上,直睡到次日清晨。
第二天早上,三人起来梳洗罢了。赵杉去让伙计将饭菜端进房里,边吃边把在王家地牢如何结识琼花桂花姐妹并琼花替她受辱的事情讲述给苏三娘,说着说着,不觉又滴下泪来。苏三娘听完,也好一阵讶叹。
吃罢饭,三人便换上男装,出店上街,开始了寻人之旅。
因时间尚早,大多数妓院都还没有开门。三人从城东走到城西,直到日上三竿,才看到慵慵懒懒披红挂绿的娼妓们开始出屋活动,三五一伙站在院门前梳头或聊天。
赵杉与苏三娘虽然都算是有了些江湖阅历,但因是女儿身,又是第一次与烟花女子打交道,难免在心里有些别别扭扭,只在远处看着,踟蹰不前。黄雨娇自告奋勇上前搭话,被两个女子一左一右拉住,一口一个“俊哥哥”“俏弟弟”的叫了两声,便就羞得满面通红,挣脱开身跑了回来,被那两个妓女在身后好一顿取笑。
三人无端闹了笑话,便意识到出来的太过仓皇,就先回了客栈去,商量了大半日的应答策略,甚至来了几回“角色扮演”,终于,把心中的羞涩都丢掉了。又彼此击掌互相激励一番,待到暮色霭霭时,才又上了街。
她们按照计划,从最大最知名的妓院开始寻起,于是就先去了距客栈较近的那家羞花楼。
三人刚进楼下大厅,便被浓郁缭绕的脂粉香气包围。披红挂彩的三层阁楼上下一片灯烛辉煌。调笑声、琴瑟声、杯盏相碰声不绝于耳。
为免穿帮,三人早就计议好,要同进共出。当下,被杂役引着上了阁楼二层的包间。不一时,就有一个涂着厚重脂粉手拿象牙嘴烟袋的老鸨进来,后面跟着三个插金戴银浓妆艳抹的妖媚女子。
按照商量好的计划,赵杉负责搞定老鸨,黄雨娇专门应付妓女,苏三娘旁敲侧击的问话。
老鸨是最好对付的,一见银子脸上就堆下笑来,吩咐摆酒上菜。但刚听赵杉提起找人的话头来,就马上推脱着有事走了。
酒菜上来,妓女们便一人一个把她们按到座椅上,开始施展起狐媚功夫,又是搭背又是摸脸,把赵杉弄得后背发凉脸上冒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她挣脱了妓女的手,一脸正色地开始讲起与“自重”“自尊”相关的大道理来。不成想,直说到嗓子冒火,却只收到一个个白眼。
倒是黄雨娇最聪明,跟她们玩起猜拳喝酒的游戏,一人对付两个还绰绰有余。
苏三娘在一边把名字中带“琼”“花”字的妓女逐一问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一个与琼花对上号的。
白搭进五两银子的酒菜钱,却没有寻到一点线索,三人悒悒的回了客栈。
因城中的妓馆并不集中,遍布城中东南西北各个区域,单个寻之,既费时又费钱。赵杉想了大半夜,决定改变策略,三人“包片划区”,分头而行,既省时又可省下些钱。
她自揽下城东区域,黄雨娇负责城西,苏三娘去城北。剩下靠南的那几处,等三个方向都寻完无果时再去。
第二日黄昏出发时,赵杉特意嘱咐黄雨娇收起玩心,并且说好不论有无线索,二更天前必回客栈。城东靠近步兵兵营,有一条桂林城最大的烟花柳巷,巷中有十数家妓馆勾栏院,主要是“服务”兵营中的兵将。这些妓院里头,有数家是官办,里面的妓女有一多半是从各级监牢中被转卖于此,因此,是最有可能寻到琼花的。但因是官办,又是最难查到线索且稍不留心就会暴露身份的。赵杉主动到这里,就是想着能亲自找到琼花,把她解救出去,以消解积压在心头的歉疚。
但是她连进了四五家,都没能问到一丁点线索。反倒是越来越从心里抵制,不愿再迈入任何一家妓院,去看那些献媚卖笑的风尘女子一眼了。因为,她从她们的媚眼调笑中慢慢的看到了那媚笑后的心酸之泪。到底是因同为女子,这种出自骨子里的同情悲悯可能是异性的男子所永远不可能有的。
眼见二更将到,赵杉又一次失望的从一处热闹非凡的妓馆里出来。
时近盛夏,又是月明星稀,本是蝉叫得最欢的时候。而这条销金脂粉气深重的柳巷中,却听不到一声蝉鸣。赵杉走到巷口,回头一望,见一个身着红绸衫绿罗裙的女子正倚在院前的揽客牌上,挥着红巾向她招手,眼前竟忽的闪过琼花的面容,不由呆住了。
“珍珠啊,等急了吧。”一个肥头大耳的官老爷淫笑着,在四五个保镖家人的簇拥下,自赵杉身边走过,上前挽住那名手挥红巾的女子的手,那女子倚靠在这官老爷怀里,娇滴滴地唤了一声“我的爷”。
赵杉始才猛然定醒过来,四周环顾,叹道:这里怎么可能有她要找那名世上最刚烈不过的奇女子呢。
三十三 柳巷寻人(下)
赵杉怏怏的走回客栈,远远的就见苏三娘站在店门前左顾右盼。苏三娘看到她,快步走上前去,道:“你终于回来了,都三更了。”
“已经三更了?”赵杉好不惊讶,“我从那倚翠楼出来时还没到二更呢。五六里的路会走这么久?”
苏三娘说黄雨娇还未回来,赵杉便与她往城北去寻。两人出入了数家妓馆,才在一家名为烟翠阁的娼寮里将其寻到。
黄雨娇已然大醉,睡在了一个叫绿锦的妓女房里。赵杉与苏三娘见她头发披散,长衫的领口开着,露出里头淡粉的夹衣来,不觉脸上都发烧来。
绿锦翘着脚坐在绣椅上,瞧着二人笑道:“姐姐我入行这么些年,还是第一回碰上女雏儿上这里头来找乐子的。瞧你们那扑面的香粉味,是刚从哪家窑子出来的?”
赵杉羞得满面通红,跟苏三娘把黄雨娇从床上拖起来就走,急慌慌的去楼下结账。
老鸨伸出两根手指,笑道:“这位小兄弟一进来,就吵着要酒,把我们楼里的姑娘都喊了出来,给每个人都灌了一杯酒。后来,自己也喝晕了,才迷迷糊糊地说是找人的。按说,这每叫一个姑娘,就得多收一份银子。看他少不经事,就只收绿锦那一份吧。但这酒菜钱,是一分也不能少的。”
赵杉羞臊难当,哪里还能拉下脸皮跟她讨价还价,把两锭银子放下,跟苏三娘拽起黄雨娇就走。
拐过两三条街巷,原本一直垂着头的黄雨娇忽抬起头,眨着朦胧的醉眼看看赵、苏二人,抬起右手做握杯状,说:“两位姐姐好酒量,小弟舍命再陪一杯。”
赵杉跟苏三娘原本被那娼妓绿锦跟老鸨羞煞的又气又恼,听了这话,不觉哑然失笑,都撒开了手。黄雨娇站立不稳打个趔趄,一把抱住了路旁的一棵垂柳。两个人见了,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一队巡城的士兵走过,苏三娘轻咳一声,赵杉赶紧收了笑,与她一起拉住黄雨娇快步回了客栈。黄雨娇撒酒疯又唱又笑闹了一夜,到第二日午后才完全清醒。
赵杉点算了剩余的盘缠,只剩四五两散碎银子了。凭这点钱,想再去妓馆寻人已是不可能了,只能做回返的打算。她谢了苏三娘,又问及她的行程计划。
苏三娘说她打听过前几日曾有人在城里见过她的师兄罗大纲,所以,她想再在桂林呆两天,去各个船行码头看看。赵杉见她包袱轻飘飘的,不像带着盘缠,就在结账时,为她预付了两天的房钱。
因赵杉一早拜托过客栈老板及店中伙计帮忙留意寻人,店老板算账时,就提起有住店的客人说,在客栈斜对面的那家醉红楼里,曾有人看见过一个长得颇像琼花的女子。
“怎么只顾远的,忘了眼前的呢。”赵杉好不懊悔,立即去醉红楼探问,楼里不见半个妓女的身影,做工的杂役告诉她,早上有个大主顾把楼里的姑娘全招到城东的悦宾楼陪客去了。
赵杉寻人心切,回到客栈,对苏三娘道:“连日来多蒙姐姐相助,本当陪姐姐到船行码头转转,寻一寻那位罗师兄。只是刚听客栈老板说在对面的醉红楼里有个跟琼花很像的女子。我已去问过,听杂役们说那楼里的人都去城东的悦宾楼陪客去了。我想即刻便去悦宾楼认一认,只能与姐姐就此别过了。”说着,抱了抱拳,便拉了黄雨娇出了客店,急急往城东而去。
“等一等。”苏三娘从后面飞跑着,追上她们,道:“听说那悦宾楼是江湖上各庙堂帮会的宴饮集会地,鱼龙混杂。多个人多个帮手,我的事情也不急,就先陪你们走一遭吧。”
三人到了悦宾楼,见那楼临街而建,楼高三层,外面停着车马轿子无数,里面人声喧闹高朋满座。跑堂的伙计个个脚不沾地,上楼下楼跑个不停。
赵杉拿出两分银子,向楼梯口收账的账房打问消息。账房看看三人,然后,向着二楼指了指。三人上了楼,见长约二十几米走廊上,有八个房门或敞开或虚掩或紧闭的包间。
三人先轻步到了敞开的包间前看了,没有收获。又轻声把两间虚掩房门的推开一条缝瞧了,也没看到要找的人。
赵杉蹑足走到最靠里的那个包间前,趴在窗上,听到里面咿咿呀呀的唱曲声,看看苏三娘与黄雨娇,点了点头。她看见跑堂端着托盘走来,就塞给他两分银子,把托盘接了。
三人做手势交流,定下各自分工:苏三娘守门,黄雨娇敲门,赵杉捧盘进去认人。
黄雨娇连敲了两三下门,没有人应,就重重的拍了两下,有人不耐烦的应了一声,把门开了。黄雨娇赶紧闪到一侧。
赵杉深吸口气,稳了稳心神,捧着托盘走进去,先迅速四下扫了一眼,见房内摆着五张八仙桌,每张桌上都有四五个酒客并陪酒的妓女,并不见有长得像琼花的,心中好不失望,走到最中间的那张桌前,把菜端上。
坐在主位的那个大头灰面胖子盯着她问:“看你面生,是新来的?”
“你管他面熟面生,快把银子还了!”靠后窗那桌上有人拍着桌子高声嚷道。
赵杉听声音耳熟,转脸一看,手里的托盘差点没摔到地上。那人却是萧朝贵,坐他身边的七八个青壮男子都是平隘山上随他来送货的,只没瞧见杨家兄妹。
赵杉此时只想找寻琼花,并无意参与其他,正想着如何避开萧有和等人的眼目,顺利脱身。忽听得外面廊上传来打斗声,急丢了托盘开门往外跑,恰撞在对面走来的人身上,连头也顾不得抬,只顺口说了句“借过”,一大步迈出门去。
三十四 不期逢杨萧
走廊上,苏、黄二人正舞刀弄剑跟一个瘦高的长条脸打在一处。赵杉见了,急得直跺脚,在心里暗骂晦气。见长条脸已是占尽上风,也只能转回头去叫萧朝贵等人来帮忙,却见杨秀清正站在门口看着她。始才发觉撞得是他,登时飞红了脸。
“你从哪里来?可是山上出了事?”杨秀清连声问,似乎丝毫不见她的窘态。
“是冯先生被王家叔侄陷害,被抓去桂平县衙了。”赵杉把冯云山被抓入狱的经过简述一遍。
“竟出了这等祸事!”杨秀清惊而变色,疾步推门进去。须臾,包间里的人都出了来。
一个满脸虬髯高大英武的男子对着长条脸高声喝道:“阿祥住手”,快步走到苏三娘跟前,苏三娘扔掉剑,惊喜地叫一声“师兄”,立时笑靥如花,迎了上去。
赵杉黄雨娇随众回到包房,罗大纲谢了二人对苏三娘的搭救,又将两个拜把子兄弟:大头灰面的张钊,跟苏、黄二人打斗的长条脸张家祥,都介绍给她们认识。
赵杉把冯云山入狱前后的事又详细讲给平隘山众人听,杨秀清、萧朝贵等俱显忧急之色,复催逼着张钊还银子,以求尽快转回桂平。
原来,张钊的船队除了做正当生意外,也兼做杀人越货的勾当。不久前,平隘山上的人替梁家押送一万斤食盐到桂林,搭的就是张钊的运货船。张钊起了歹意,因顾忌着杨、萧二人是惯走江湖的老相识,才没直接下手。张家祥暗里献计劫盐不如劫银,张钊从之,将一行人平安送到桂林,待杨秀清等人拿了工钱走了,梁家将盐出售得了大笔银子后,领人将银子劫了。杨、萧等人在城中流连时,巧遇罗大纲,又被梁家管事的父子两个求着,就一同来找张钊索要银子。张钊没想到他们会折返回来帮忙要钱,口上应承,却拉他们来悦宾楼喝花酒,以图借酒赖账。
赵杉没有寻到琼花,心中郁闷,出得房来透气。包房里的一老一少跟了出来,两人跪倒在她脚下,求告道:“求姑娘相救则个,替小老儿父子两个求那苏姑娘一声,请她多在那位罗大爷面前说两句好话。若是要不回银子,我们就只能以死交差了。”
赵杉耐不住他们央求,又着实可怜那个须发皆白腰弯背驼的老头,只能进去跟苏三娘讲说。
包间中,杨秀清正在恳求张钊还钱:“江湖上的兄弟敬重哥哥,全在一个行侠仗义的义字上。而今若是吞了这银子,不单那管事的父子没了活路,也是断了梁家数百雇工的生计。可否赏小弟个薄面,高抬贵手,给众人一条生路。”
萧朝贵则耐性全无,捋袖揎拳,瞪着血红的眼珠,厉声吼喝道:“识相的,快把银子吐出来,再要啰嗦,休怪铁拳无情!”
苏三娘跟罗大纲两个也乘机进言求劝,张钊终于松了口,说:“而今官洋勾结,若不是生意难做,我也不会做这样的勾当。但送到嘴里的肉也没有全吐出来的道理,就还他一半吧。”转头对张家祥说:“你领他们去船上取银子吧。”
梁家管事的父子两个对着赵杉等又跪又拜,千恩万谢,跟张家祥去了。三人刚出去片刻,张嘉祥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把门一掩,慌张地道:“楼下来了两队捕役,把前后门都围起来了。”众人都惊住了,陪酒的妓女们叫成一片,夺门而逃。
楼下传来“抓拿乱党”的呼喝声,紧接着就是震颤着楼板的响成一片的脚步声。
张钊抄起明晃晃的鬼头刀,对着属下喝令道:“老子这把刀是新打的还没开刃,今日就拿这帮贼子的狗头拭刀。”说着,开门就要往外冲。
“不可莽撞。”杨秀清一把上前拦住,把门关紧,上了栓,道:“此处临近步兵大营,硬拼没有胜算。后窗下面有条干涸的排水沟,兄弟们可分散而走。”说完,又喝命萧朝贵等速搬桌子椅子把门顶住。
赵杉依然一心一念的要寻找桂花下落,自然不想随他们走,走上前对杨秀清道:“我们还有个朋友要寻,要在这里再留几日。冯师兄那里,已经拜托了在县衙牢房做事的一个名作李开芳的大哥照料。他与冯师兄是故交,前前后后出了不少力。”
杨秀清点点头:“我们回去了,便就联系此人。县衙里也还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老朋友,托他们送些银钱上下打点,冯师兄的案子料想也不会十分麻烦。”
此时,萧朝贵他们已经打开了后窗。萧朝贵只催赶杨秀清快走。杨秀清走到窗前,刚抬了腿要跳,赵杉猛然又想起了杨水娇,匆忙叫道:“还有阿娇,她跟我们去坝泽送完东西,就独个取路也来桂林了。”
杨秀清惊诧地看着她:“阿娇来桂林了?”待要细问详情,外面响起了吭吭哐哐的激烈砸门声。
“火烧眉毛了,还听她瞎白活,快走!”萧朝贵推了一把杨秀清,又对张钊、罗大纲他们喊道:“秀哥说了,分散而走,到城隍庙集合。”说完,便跟在杨秀清身后跳了下去。
张钊等一伙收了刀,也跟着跳窗而走。
“门眼看就要被砸开了,我们也快走吧。”苏三娘催促赵杉。
赵杉走到窗口,看着两三米深的壕沟,皱眉道:“这么高跳下去,若是摔伤了,当如何是好。”紧蹙双眉,思谋片刻,心生一计,道:“那差役们既以抓乱党为名而来,大庭广众之下,应该不会为难风尘女子。”
苏三娘与黄雨娇会意,匆忙把穿在外面的男装脱去,将小帽摘下,把发辫解开,拿出包袱里的几件艳丽的衣裙换上,又用妓女逃走时落在地上的金银发钗将头发挽了。然后,把脱下的衣衫帽子扔到窗外。而后,便去把顶门的桌椅搬开,将门打开。
捕役们一拥而入,捕头见屋里除了三名女子,再不见他人,喝问道:“人呢?”
“跑…跑了。”赵杉假做惊惧状,伸手指指开着的窗户。
捕头上前瞧了瞧,骂道:“好一**贼!刁匪!下面的水沟正连着城隍庙,即使追过去也早被他们混在人群中逃了。”骂完,愤愤地领着捕役们走了。
赵杉她们躲过一劫,各自长舒口气,下得楼来,按萧朝贵说的直接去了城隍庙。见罗大纲夹在络绎不绝来烧香的善男信女中等在庙门口。他见三人做如此妖艳打扮,甚是吃惊,问是何故。
苏三娘笑道:“是云妹妹的主意。”把换装骗过捕役的经过诉说一遍。
罗大纲点头道:“幸亏你们没跳,有两个兄弟摔坏了腿。”又对赵杉说杨、箫等为赶回桂平救人,已经直奔码头赶船了,让他把她们姐妹捎回去。因他的货船还有些事要处理,会晚几天启程,问她们可等得。
赵杉跟黄雨娇都已经倦乏了,又加上还心心念念的要找人,当然不急着上路奔波,遂又在桂林逗留了数日。期间,又托罗大纲帮忙查访琼花下落,依旧毫无线索。赵杉失望之余,也只能做回返打算。
三十五 迷途奇遇
赵杉与黄雨娇又在桂林逗留了五六日,见寻人希望渺茫,只得随苏三娘乘罗大纲的船回去。
船行至桂江与西江水流湍急的两江交界处时,天气突变,狂风肆虐,暴雨倾盆。船上的桅杆被狂风吹折,无法调度航向,以致船体触到了江岸的礁石被撞裂。船上虽无人员伤亡,但也无法再前行,只得以小舟渡人就近到梧州请船厂的人来修。
赵杉跟黄雨娇受了雨淋,都生了重感冒,被送到梧州的医馆,吃了数天的汤药,才退了烧。再度上船后不久,就出现了强烈的晕船反应,头昏脑涨恶心呕吐,直要把胆汁都要吐出来。
两人勉强撑到藤县渡口,因数天水米不进,已是气息奄奄。苏三娘搀送着她们上岸寻医诊治,医生说是因上次重感冒留下的后遗症,以致脾胃严重不和,要静心将养数日,暂时不宜上船赶路。
赵杉不想耽误他们的行程,也实在不想再乘船,就让苏三娘自回去。苏三娘给两人留下些银钱,又去买了好些水果吃食给她们,并拜托医生,托其代为好生照料。
三人想着这十数日间多次的共度患难,都有些难分难舍,遂拜作干姐妹。
苏三娘年长赵杉两岁,自然是大姐。她把手上戴的两个壮饰银项圈摘下来,作为信物相赠。赵杉收了,想着苏三娘是习武之人,就向黄雨娇要蒙古刀做回赠,黄雨娇不舍。赵杉只能解下脖子上挂的碧玉扳指送给她。苏三娘见之爱不释手,欣然收下。又彼此说些珍重身体祈佑平安的话,含泪告别而去。
赵杉把银项圈贴身收好,就跟黄雨娇留在医馆中安养。
黄雨娇因是个练家子,体格壮实,吃了三四副药,就能蹦能跳康复如初了。赵杉虽好的不完全,但想着扈二姐一伙常在附近活动,担心停留得久了,被其撞上,再生出麻烦来。就让黄雨娇去雇一辆稳妥的马车赶路。黄雨娇去不多时,就把车寻了来。
赵杉结算了医药钱,出门上车。见那老车夫须发斑白,面色慈祥,也不多话,像是个妥帖的人,向他交代了一句“去桂平”,就上了车。
老车夫一甩鞭子,马车飞驰,天黑时,找家客栈歇了,第二日早上起来,继续上车赶路。
过了晌午,赵杉有了些困意上来,遂闭眼稍寐。在半梦半醒中,忽的感觉身体剧烈地摇晃一下,陡然惊醒。睁眼一看,却不见了黄雨娇,急拿了包袱,跳下车来,见马车正停在一个三岔路口处。
赵杉四下里看去,除了数座小山丘,并不见一人,就问老车夫身在何处。不想,连问好几遍,老车夫都只是一手指着耳朵,一手指着通向正北方向的倾倒的高大路碑,一脸茫然的摇头,嘴里大声地说:“不是说到贵县六屈吗?这里就是贵县六屈啊。”
赵杉见那路碑上确实写着“六屈”两个大字,好不懊恼,心想:“原来是个半聋子。竟把去桂平县听成了贵县六屈。”站在路牌上,踮起脚来眺望,看到数百米外的东南方向上,一支执械摇旗的队伍正浩浩荡荡的开过来。转回头看,见那老车夫已赶车跑了,慌忙跳下来,大声呼喊黄雨娇,连喊数声,才见她从正北方向直通一大片村落的土路上跑来。
“阿姐,这里是六屈村,我们走错路了…”黄雨娇向赵杉扬着手,话还未说完,身后已是尘土飞扬,十几匹马飞驰而来,后面紧随着一支手执砍刀长枪的壮民队伍。
“莫非是遇上了土客械斗?”赵杉心里打个寒战,急冲着黄雨娇大喊:“快躲到一边去!”
黄雨娇两三步跳到路边的荒地里,疾步跑向赵杉这边。两人手拉了手,却待寻路快走,后面马上的人拈弓搭箭,“嗖嗖嗖”数箭射来,箭头擦着两人的耳边飞过。
赵杉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两人瞬间被壮民们包围。黄雨娇抬脚挥拳却待反抗,早有两把明晃晃的刀刃架在她的脖子上。
一个熊腰虎背面目狰狞头扎黑巾的男子拨马上前,手中握着顶着箭的箭弩,朝她跟赵杉脸上瞄了瞄,对着一众壮民大笑道:“石家小子前日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如今竟派两个小妞来作探子,可知是被吓破了胆,我们今日定要杀他个片甲不留。”笑罢,喝命把二人一左一右押到路旁。
赵杉经过前次几番的数度涉险,早已懂得不做无谓挣扎的道理。想着纷乱的时局,以及以后更加难以预料的前途,也只能闭起眼睛连连的叹息。大概是因为从没见过这样“淡定”的俘虏,负责看守她的两个壮民都诧异不已。
过了半晌,石家的汉民队伍开了过来。几骑快马在前,马上的人个个披坚执锐,后面跟着的却都是些手执砍刀钩镰的乡民。
“周扒皮,我来也!”
赵杉于混沌中听到两声雷鸣般的大喝,睁眼一瞧,却是汉民队伍里为首的那个顶盔掼甲手执长刀的黄脸大汉在指着黑巾男子大骂。黑巾男子大怒,拍马挺枪与之战在一处,两人统率的汉、壮乡民,也呼啦啦冲上前,挥着各自的武器,争打起来。
两厢激战了一阵,壮民们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而那黑巾男子明显不是黄脸大汉的对手,渐渐招架不住。他拨转马头,退出阵外,让把赵杉跟黄雨娇押过来,用枪头在二人肩上点着,对着黄脸大汉威吓道:“石达开,听说那些讨饭的叫花子都呼你为石相公。我今日倒要瞧瞧你这个相公内里有几分成色!说先杀哪一个?”
石达开把手里的刀往马背上一挂,喝道:“周世仁,你我两族相争,为何拿两个小女子做挡箭牌!速把人放了。我与你一对一交战,如何?”
“你小子牙都没长全,就来唬喝你爷爷,我说你是做梦娶媳妇——想得美。”周世仁嘿嘿一笑,道:“要我放人,除非你下马自缚,跟我回去跪在祠堂里向我周氏先祖磕头赔罪。”
石达开闻言,脸涨得通红,对着赵杉跟黄雨娇欠了欠身道:“两位姐妹今日间接受我连累,本该舍身以救。奈何我不能置阖族父老的利益弃之不顾。今日若有闪失,我定会披麻戴孝,执孝子礼,为你们风光大葬。”语罢,摘下刀来,猛拍马背,向着周世仁冲过去。
周世仁大惊失色,见那寒光闪闪的刀锋直对着他的面门砍下来,急抽枪相迎。石家军里有人喊了一声“放箭”,数十支箭齐齐的射向赵杉跟黄雨娇背后的看守。二人始得脱身,黄雨娇拉了赵杉,撤到战场之外。
赵杉为定心神,一直紧咬着嘴唇不放,待脱离险境,放开已然渗出血来的嘴唇,眼前顿觉一阵眩晕。
她慢慢坐在地上,看着斗得难解难分的土客队伍,忽觉得全身发冷,无限怀念起在家中时,被阿妈管束着做女工的日子来,眼泪扑簌而下,看着黄雨娇,喃喃语道:“自打从家里出来,何曾有过一天不担惊受怕的日子,我们回大冲去吧。”
黄雨娇性子虽野,到底是未经过许多世事,却才被刀架项上,心中刚锐之气便已摧磨去大半,如今听了赵杉这般言语,小女儿姿态便再也隐饰不住,红着眼眶说:“我也想阿妈了,我们现在就走,大概明天就能到家。”
姐妹两个相互扶着站起来,向着西南方向通往武宣县的大道上缓缓走去。
赵杉抬头看着西沉的红日,那轮日头在她眼里一跳一跳的,眨眼间,就分身成十数个。她在嘴里小声数着,“一个两个三个…”,直到眼前发黑意识全无。
三十六 借住石宅
赵杉高烧昏迷,被救护到那邦村石家老宅的后院,又是扎针又是灌药,折腾了两日,才把烧退了。到第三天,觉得身上有了些气力,就下了床,让黄雨娇帮着梳洗整妆,去向石达开拜谢。
赵杉由石家的仆从引至前院,见石达开正在客厅与人高谈阔论。赵杉远远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心中纳罕:“怎么他也来了这里?”待走至门前一看,果是与她猜想的不差,正是洪秀全,不觉脚下就犹豫起来。
赵杉恰待转身回去。洪秀全却已经瞧见了她,站起身叫道:“阿妹何时下的山?缘何来到这里?”
赵杉听到他的唤声,心中嗟呀:“为何去到哪里,都躲之不开避之不及呢。”却也只能迈步进屋。与之见礼寒暄毕,便把冯云山入狱的事讲述一番。
洪秀全听罢,跌足叹道:“云山弟多次坏了他们的好事,早已被其视为眼中钉。这次被其掳去,免不了要受苦楚。需尽速想法解救才是。”
石达开慨然道:“既是冯先生有难,小弟定舍力相助。若需银两财帛,先生只管开口。”
洪秀全叹气道:“怕是破财也不能免灾。王家复仇心急,官府邀功心切,必定会借此大做文章。我先去维方表弟处问问,他在府县里人脉广,或可有法解救。”又问赵杉何以到此。
赵杉把去桂林寻人,偶遇杨、萧等平隘山众人,并向他们告知冯云山落难的事都说了一遍。
“难得这些兄弟们义气深厚。”洪秀全赞叹了一回杨秀清等人,又对石达开道:“我与云山阿弟自幼相交,情若手足,如今他有难,我在这里如何呆得住。”向石达开拱手告辞,提了包袱便要走。
石达开并未强作挽留,唤管家取了两封银子来,亲手捧递给洪秀全,道:“小弟也早闻冯先生大名,只无缘相会,不想他竟遭此横祸。衙门上下,无一处不需打点。些许纹银,或可略尽绵力。”
洪秀全大概与他是初交,并不肯收那赠银,石达开几番推递,方才收了,将银子打栓在包袱里,向石达开拱了拱手,便大步而去。
石达开送走洪秀全,上下打量赵杉,说:“阿妹,早就与洪、冯两位先生及平隘山上的杨、萧他们相熟吗?”
赵杉知他是一八三一年生人,比自己(黄雨娇)要小一岁,但看他那副与实际年龄极不相称的老成面目,着实不想听他改口呼自己为姐,就没有纠正他,只说:“哪说得上相熟,都是新近才偶然认识的。”又深深一个万福,谢过他的救命之恩,道:“在贵府上了叨扰多日,如今病已渐痊,我们明日就要回去了。”
石达开拱手回了个礼,道:“细论起来,那日还是因我牵累了你们,又何须再这般客气,只管把身体养好了再走。”
赵杉自知身子尚虚,还上不得路,便点了点头。见他这客厅四壁上悬挂的字画,有大半的落款印章都是他的字号,心想史书上普遍言及他能诗会画,看来不是谬言。又想着他家境优渥,却也扯起造反大旗,莫非如一般的乱世枭雄,只是不甘为常人的强横性格使然,好奇之下,便问道:“石相公,不仅马上功夫了得,这诗画也作得好。何不去考个举人进士?”
石达开闻言,扬眉笑道:“我自幼学文习武,却只为结交江湖上志气相投的义士仁人,从未将功名放于心上。”
正在言语间,管家跑来禀告,说有个新来投的客人,喝多了酒闹事,请石达开去处置。
“是那个曾疯子曾钊扬吗?”石达开问。管家点点头。
石达开一扬手,道:“他爱喝酒就让他痛快喝,些须酒钱还出不起吗?”
“可账房已经没有多少现银了。”管家说着,递上账簿。
“没有现银,就拉往年屯下的粮米去县上卖。”石达开不耐烦地接过账簿,随手翻了一翻,脸色却就变得沉重了。
赵杉在旁看着,却就想起了在平隘山,杨秀清将钱还给她时的情形,在心里叹道:“都说近朱者赤,他们这倒可形容为赤者近赤了。只是正如萧铁牛说的‘吃白饭的人收养得多了,便是有金山银山早晚也给你吃个干净。’这所谓的招贤纳士也实在该分拨划等,量力而行。”想着,那管家多半还要与石达开细说账目上的事,自己在场,他们说话多有不便,遂向石达开告了扰,回后院去了。
赵杉刚回屋坐下,黄雨娇提着根折了半截的柳条进来,气恨恨地道:“这个庄上住的不是疯子就是神经病。我刚刚在河堤上捉蝉玩,遇上个醉汉,敞着怀躺在柳树下,怪声怪语,满口疯话。被我拿这柳条子抽了一顿,才老实了。”
“我们是在此借住,怎能由着性子胡来。你就不能安安分分待着,到处生事。”赵杉数落她几句,心想:她这下不定又得罪了未来的哪个“王侯”。心中忧虑,就拉了黄雨娇去赔礼。
河岸边的柳林中围满了人。柳荫下,一个浑身酒气的麻脸胖子,袒怀露胸,倚树而睡,手里抱着个大酒葫芦。
“水来了,闪开,闪开!”一个石家的庄客挑着水桶进来,呼喝道。
醉汉被当头泼了一桶井水,呼哧哧地喘着粗气跳将起来,挥起葫芦,叫嚷着与庄客们厮打在一处。在旁围观的庄客们哪容他撒泼,上前围打,不出半刻,就将那麻脸打得面破血流。
“欠揍,该打!”黄雨娇拍着手嘻嘻笑道。引来庄客们一阵随声附和。
“粗看是个满口疯话的醉汉,细听倒像是个满腹经纶的隐者。”赵杉细细回味他叫嚷着的那些话,竟无一不是引经据典,蹙眉自语道。
“住手。”石达开一声大吼,分拨开人群,走到近前,将庄客们呵斥到一边。
麻脸从地上爬起来,站直了腰板,抹了两把脸上的血污,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他,傲然道:“这就是贵庄的待客之道?”
石达开拱手,道:“是小弟治家无方,冲撞了先生,恕罪恕罪。”言罢,深作一揖,上前携了他的手,吩咐庄客:“快去设宴备酒,我要与曾先生畅饮。”前走几步,又回首对赵杉黄雨娇,说:“两位也一块来吧。”
宴开两桌,荤素齐备。庄客倒茶斟酒,赵杉怕黄雨娇喝酒乱语,只让倒了茶。
曾钊扬毫不客气,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仗着酒气,诉说胸中种种不快。石达开只是随其喝,并不多接言,只是在其说到朝廷腐败时,频频点首,出言以和。
赵杉见二人面上酒意渐浓,并不十分坐得住,吃不过半刻钟,就拉黄雨娇离席告辞。
石达开让庄客取了两本书册来,说:“这书是洪先生落下的,就劳两位带回去转交吧。”
赵杉接过,看一本是《大学》,一本是《尚书》。心生困惑:这是古代科举的必考书目,洪秀全应该是早就摒弃了科考入仕的念头,怎还会随身带着呢。也不好多问,回到下处,将书放到包袱中。
之后几天,赵杉都是在村里走转闲荡,见每日都有许多无家可归的老弱病残者或是流落江湖的人上门来投,而石达开都是来者不拒,供给衣食,且每每要亲自接待。那眉宇言谈举止间透着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令她不得不深感一句“少年老成”。
又住了两日,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就把身上带的盘缠银两都拿出来作为答谢,解了包袱一看,却只剩下几十文铜钱。想着不好再白吃白住,就跟黄雨娇商量尽快上路。
临行前,想着当面再次致谢并告辞时,却听管家说,石达开外出去拜会朋友了,就拜托管家代为致谢。
三十七 一石数鸟 (上)
姐妹两个吸取前次迷路的教训,把路都问确实了,才开始一天的行程。
正是阴历五月间,天气最阴晴不定的时候。早上出发时,艳阳高照,刚过正午,瓢泼的雨就毫无征兆的狂泻而下。幸好,两人此时正经过一个大的村子,不愁没有躲雨的地方,急忙跑进路旁一户人家的大门门檐下。
雨下个没完没了,直到日落黄昏,还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黄雨娇连声喊着晦气,怪赵杉走得太急。眼看天黑下来,行路不得,两人也只能做借宿的打算。
赵杉就地去敲那家住户的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老妇人出来开门。见她们是要借宿,不耐烦的一摆手,啪的一下就把门又关上了。两人又前后敲了几户人家的门,无一家肯收留。
又是一阵狂风急雨,两人慌张张跑进一家顶檐宽大的门楼下暂避。
黄雨娇拍着门口的石狮子,叹气道:“看来要露宿街头了。这趟出来,就没碰上过一件顺遂的事。回去之后,一定要跟阿妈说多给阿爸上柱香。”
“这门楼底下还能挡点风雨,就在这将就一宿吧。”赵杉把中午自村外路边摊上买来的馒头拿出来,每人一个就着冷风吃了,又把包袱里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穿在身上。而后,便蹲下身,相互倚靠着打起盹来。因历过了数次险境,身上虽是困乏,却都不敢睡得实了。
约摸二更天时,赵杉朦胧中忽听到门里传来阵阵的犬吠声,心中打个激灵,清醒过来。黄雨娇也醒了,两人迅速起身,躲到石狮子背后。
门里走出三个人来,其中一个低声细语道:“我们此次就借那个小妞,来个釜底抽薪一石数鸟,将这些个碍手碍脚的眼中钉全给拔掉。”
“好计好计!”另外两个人齐声应道:“到底是阿朗你计谋深远。只这一计便管教他们树倒猢狲散,往后这桂平、武宣方圆百里就是我们三家的天下了。”
赵杉听得后背发冷,因为里面有两个声音太熟悉了。一个是王秋朗,另一个就是前几日差点要了她性命的周世仁。黄雨娇当然也听了出来,张口便啐骂了一句:“狗杂碎。”
赵杉深怕被发现,慌忙用手捂住了她的嘴。但还是被王秋朗给听到了动静,提了灯笼来照。赵杉只恨没有隐身术,被他们抓了个正着。
赵杉跟黄雨娇被带到灯火通明的厅里,周世仁一眼就将她们认了出来,对着王秋朗跟另外一个四十岁上下的长黑胡男子笑道:“这真是上天给我们送的大礼啊。她们就是我说的被石家小子救回去的那两个小妞。”
“妞?”王秋朗跟黑长胡同声惊叫,王秋朗盯了赵杉姐妹好一阵,眼睛放出亮光,恍然说:“啊呀,这不是去年在巡检司害我当众出丑的那俩…妞吗?”一把摘去赵杉头上的小帽,笑道:“这就是刺我阿叔那个妖女的同党啊。快把那个炭匪头子的妹妹给我带来,她们定是一伙的。”
俄而,便见杨水娇被带了出来。她的一声“阿云姐”叫出来,只仿若把赵杉踢入万丈深渊。
“维方兄,你不是还在为跑了个乱党罪魁而懊恼吗?现在看,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啊。”王秋朗呵呵笑着对黑长胡说,“要是利用好了,这几个妞比那个疯疯癫癫的洪秀全用处大多了。”
“说的是啊。”周世仁不住地跟着点头。
李维方瞟了赵杉一眼,低声说:“那个小妞真像你说的那么精,给我们耍起鬼来,怎么办?”
王秋朗嘿嘿笑道:“我就怕她不够精,精明的人才最识时务,最懂得看情势。”让人把“二娇”带出去,然后对赵杉说:“跟聪明人说话讲究直来直去,要想救你那两个妹妹。就去把他们写的那些鼓动人心的册子给我拿来。”
赵杉道:“就那几本,你们在坝泽抓人时,不是都搜去了吗?”
“定然还有遗漏下的,不然早就送他们到阴曹地府了。你在那几个匪首处转了那么久,弄几本册子应该不难吧。”黄秋朗说。
“不如先应下来,探探他们的底再说。”赵杉如此在心里想着,便道:“你们是想知道里面写些什么吧。我早就背熟了。不如我背,你们找个人来写吧。”
黄秋朗摇头道:“不不,我要的是冯云山的手迹。本指着打他个筋断骨折,让他自认了图谋造反之罪。谁想,他骨头还挺硬,就是不招。”
赵杉道:“你们是想在他写的宣传拜上帝的册子上,找出些大逆不道的话来?据我所知,好像没有。”
“没有可以添啊。”周世仁说。
赵杉顺着往下套话道:“可笔迹不一样啊。”
王秋朗道:“这你就别管了,把册子拿来就行。”
赵杉做难道:“拿册子容易,他们离开平隘山时,就留了数本,绝对是本人的笔迹。但我要是去拿了来给你们,被他们发觉了,如何是好?你们不知道,他们惩罚叛变的教徒狠着呢。而且,除了明面上的,还有许多隐于各地的徒众,你们能保证将他们悉数打尽,一个不留?”
“一网打尽,一个不留,你这丫头不光鬼精,很真心狠啊。给你看看这个。”王秋朗转去内室,抱了一大摞花名册出来,一本本展开给她看。
赵杉在那册子上瞄到了不少日后在太平天国史上赫赫有名的人,有的还是以家族为标记单独开列的一长串的姓名录。金田村韦氏族人,那邦村石姓族人的名字也一个不拉地赫然在目。
“他们这么早就加入拜上帝会了吗?”赵杉心中疑惑,为辨真假,在脑子里快速翻起相关的史料记忆来。
王秋朗问她:“怎么样?有漏网之鱼吗?你说出来,我再补上。”
赵杉摇摇头,开始假装讲起条件来:“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怪不得,你们寝食难安。可我为你们除了这么些心头大患,是不是得有些好处啊?”说着,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王秋朗阴阴地笑着道:“两千两?你胃口不小啊。”
赵杉跟着一笑:“这上头最少也得四五千人,难道一颗人头还不值半两银子?”又在心里临时盘算出来个主意,看看周世仁、李维方,道:“我只收银票,而且,须是有你们三个人署名的银票。”
周世仁见她如此镇定的讨价还价,既心疑又气恼,拍着桌子狞笑恐吓道:“你别蹬鼻子上脸。惹恼了老爷们,打个半死,送去窑子里卖肉。”
赵杉实际早已惊慌得胆战心颤,因深知要是不硬挺着精神,把戏演完演好,定会瞬间被撕成碎片。所以,紧咬着牙齿,强压着心中的慌乱,迅速编了一套软中带硬的说辞出来,道:“我们姐妹本是急着回乡看阿妈的,因为躲雨,误听到了最不应该听到的话。只恨自己不是聋子哑巴,不然,要如何脱得了一个死字。即使能活着走出此门,又如何躲过那拜上帝会数千教徒子孙亲友的明枪暗箭。倒不如,几位大爷现在就给我们来个痛快点的。要不,把我妹妹也叫出来,我们自行了断。”
“好一张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利口。”王秋朗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把周、李二人叫到一旁。
三人小声密议了片刻,李维方步出客厅,不大会儿,拿了一沓银票进来。王秋朗与周、李二人分别执笔,在每张银票背面的一角都署上了各自的名字。
王秋朗将银票递与赵杉,道:“记着,你现在拿的是两千两的银票,也是你亲妹妹的项上人头。”
赵杉闻得“人头“二字,悲哀与惊恐交织涌荡心头,两大颗泪珠滴落到银票上。她本可以当一个宁死不屈的烈士,可理智告诉她,洪、冯、杨、萧等人定不会此时就败亡。但“二娇”的生死却是实实在在攥在她手里。她能拒绝生那的诱惑吗?!当然不能。
而这种诱惑变成现实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因为,王秋朗等人是绝对不会想到她一走出这个门,就会将他们的阴谋一字不落告诉他们的死敌。只因纵然他们谋算的再深,也料不到眼前这个弱女子早已熟知他们日后的命运。
王秋朗道:“明日一早,我会让人直接送你去金田。”
“金田?”赵杉惊讶。
王秋朗诡秘一笑:“五千两可不是笔小数目,他们不得凑钱吗?”
三十八 一石数鸟(中)
次日一大早,赵杉便被胁迫着坐上了去金田的马车,车上还有被绑缚的黄雨娇和两个孔武有力的团丁。
到了金田村村口,赵杉刚迈腿下车,手臂就被乔装成赶车人的周世仁从后面抓住。
周世仁再次出言恫吓:“那两千两银票要是到了县老爷手里,就送你去北京城的八大胡同找你妹妹。”
赵杉进了金田村,延村中心的大街往东北方向一拐,就看到一座高大门楼,门楼上挂着一块书写着“家兴财旺”四个大字的黑漆牌匾,门楼一侧的挂着块木牌,上写一个大大的“韦”字。
赵杉敲了两下门,走出个白胡子老头,瞧了瞧她说:“你是来买油的?到村后的油坊去吧。”
赵杉拿出一张署着王秋朗名字的银票说:“上次蒙正大少爷仗义出资搭救,今日是来还账拜谢的。”
老者惊奇的接过银票,说声“稍等”,关门回去了。
过了半刻,门开了,走出个二十出头的白胖后生来,正是韦昌辉。他谛视了赵杉一会儿,方才说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黄兄,也太客气了。”说罢,便把赵杉请到里面,又让老头关好了门。
赵杉随韦昌辉进了大门,穿过一道描着山水风景的照壁,过了三道蜿蜒回廊,又过了两道角门,进了一个静谧异常的小院。院中只有一座灰砖瓦房,两株老树。韦昌辉没立刻让她进屋,而是把银票掏出来,问她何意。
赵杉把剩余的十九张百两银票都拿出来,递给他,说:“我是用这两千两银票来买两本册子的。”
“买册子?”韦昌辉吃了一惊,刚要开口细问,瓦房的门一开,萧朝贵走出来,见是赵杉,将脸一耷拉,撇撇嘴道:“你是老爷的尾巴吗?怎么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见了韦昌辉手里的银票,脸上又显出惶惑来,问:“你是来送钱的?”
“屋里说,屋里说。”韦昌辉推他进了屋,又把赵杉请进去。
屋里无甚摆设,只有数把椅子和一张八仙桌。桌前紧挨着坐着两人,都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韦昌辉把银票往桌上一摆,二人方才愁眉舒展,抬起头来。正是杨秀清跟石达开。
韦昌辉请赵杉坐了,笑道:“你这两千两品银票真是犹如救命的及时雨啊。”又对石达开说:“阿达,你速把银子给黄师爷送去,救冯先生出来。”
石达开先是喜不自胜,看到银票后面的署名,又冷下脸来,说:“这银票能送得出去吗?”
杨秀清看了看,皱眉说:“写了字的银票能照常流通,但你说不能送,那定是写了了不得的字。是何字?”
“王秋朗。”韦昌辉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圆滚滚的一张胖脸立时瘪了。
“快说!”萧朝贵用手指着赵杉,厉声质问:“你这搞的什么名堂?”
“确是为救人而来,不过是为救两个姐妹。”赵杉把在李维方家的所见所闻细说一遍。
杨、萧、韦、石四人开始是惊,慢慢的就都由惊转怒。
萧朝贵还没等她听完,就用手捶着桌子道:“好个阴狠毒辣的‘黄鼠狼’(王秋朗绰号)。上次拿大烟去王家换人时,真该一刀宰了他。”
“想不到周扒皮竟跟他串通一气。”石达开恨道。
“若是把册子拱手奉上,他们在上头随便写几句话,就会要了兄弟们的阖族性命。可要是不照办,那冯师兄和水娇妹子他们…”韦昌辉看了看杨秀清,嘴里止不住叹气。
杨秀清看着赵杉,问道:“你直接拿着银票上门,把事情都说了,是已有了什么对策?”
赵杉摇头道:“当时开口要这两千两,只是为了稳他们的心。实在无有对策。”
“我去李家把人劫回来,不能任由他们牵着鼻子走。”萧朝贵站起身,一脚踢翻了椅子。
韦昌辉拉住他,说:“冯先生身在牢中,这时候去劫人,不是正给他们把柄抓吗?再者万一,他们设下陷阱,你此一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萧朝贵拽住石达开:“阿达,你跟我一起去,我们两个对付十几二十个小喽啰,绰绰有余。”
“贵哥,切勿急躁。”石达开反手拉住他,道:“周扒皮跟‘黄鼠狼’他们现在是两头掐着我们的脖子。若是棋差一招,错走一步,不仅冯先生跟两个阿妹难保,我们自身也必陷危机。只是可惜了这两千两银票,不能解燃眉之急…”
“阿正,你能把这两千两兑换掉吗?”杨秀清目光移向韦昌辉。
韦昌辉摇着手,说:“族中的叔伯兄弟家都借凑遍了,眼下就是百八十两的现银也拿不出来了。”
“衙门里送不进去,兑换的路子又走不通。倒不如送给天地会中人,以作人情。”杨秀清自语着,灰暗的眸子中忽闪出亮光来,问萧朝贵说:“罗大纲他们可从三江圩走了吗?”
“这时候提他做什么,莫非四哥是要雇他们去劫牢狱?”萧朝贵惊问。
韦昌辉恍然道:“劫狱是万万不能,但是可以让他们去李家救人啊。”
“二结已解一结,可县衙里的打点银子依旧没有着落,还有册子给不给?”石达开问。
“册子当然要给。为今唯一可行的对策,也只有反客为主,让他们自以为得计,我们也正好有时间筹措银子,但银子一定要在他们在册子上作假呈送衙门之前凑足送到县衙。而且,时机要拿捏准,这边一交钱到县衙,那边劫人的立刻动手。”杨秀清说着,又将希冀的目光投向韦昌辉:“正弟,借钱的事还得你去跑。梁家贩私盐的银子被张钊劫去一半,定心有不甘。倘或我们承诺把银子要回来,他应该会愿借钱出来。”
“可梁家的人个个都是跳蚤身上拔毛的高手,一个狮子大开口,我家这几百亩田还不够还利息呢。”韦昌辉嘟囔着,垂下了头,显得有些很不情愿。
萧朝贵瞪着眼睛,吼道:“刀都架脖子上了,还在乎那点田地?再晚了,不光钱没了,地没了,脑袋都得搬家!”
“行行行,我待会儿就去。”韦昌辉拉着石达开,说:“你跟我一块去,有你我两家的田产作保,可多借些出来。”石达开点头应了。
杨秀清拿出几本洪、冯二人编写的拜上帝会的宣传册子,让赵杉自行拣选,赵杉把凡是出自冯云山手笔的都挑出来包了收着。
杨秀清又嘱她说:“我料你把册子拿去,他们定不会放人,但也就不会过分为难。你们三个就且在那里安心待着。这边的事妥了,自有人去救你们。”
“嗯嗯。”赵杉点头答应着,又由韦昌辉送出了门。
三十九 一石数鸟(下)
赵杉走到村口,却并不见送她来的马车,有些生疑。在心里想着杨秀清的反客为主的连环计。要是成了,那定然是皆大欢喜。可若是一着不慎,王秋朗等人起了疑,她这趟回去就是自投火坑,没半点活路。想到此,心情沉重,脚步不觉慢下来。
她正在沉思着低头慢走,忽自前方的岔路口上,闪出个黑衣男子来,问道“小阿姑,我要去金田韦家可是走这条路吗?”
赵杉一听是去“韦家”,凭直觉判断,他可能是王秋朗等人派来的探子,就故作惊惧状猛抬头又低了头,讷讷说道:“啊,是,一直往前走,到村口…村口东北一拐就…就是了。”
黑衣男子并未往前,而是跟在她身后。来到岔路口,男子吹了声口哨,一辆马车自小树林里飞驰出来。王秋朗自车上跳下来,把赵杉“请”上车去。
赵杉见车里空无一人,刚要说话,王秋朗一步钻进车篷里,说:“你妹妹已被送回李家了,我们自回李家交易。”
赵杉被带回至贵县李维方家,见黄雨娇跟杨水娇在客厅中。
王秋朗看了看她拿回的册子,问:“确实是冯云山写的?”
赵杉点点头。
“你是怎么拿出来的?”李维方问。
“是借着他们几人为上哪里筹钱争吵不休的空当偷出来的。”赵杉编了一出详尽的“偷册”经过。
“偷?亏你想得出,要是被发现了,不是白忙活了?”周世仁恼怒地冲了吼了一声,又埋怨王秋朗:“这就是你说的精明人。十足的蠢货。”
赵杉不理会他的辱骂,只是央告他们放人:“反正我把册子给你们拿来了,你们总得说话算数,放了我们吧。”
“老爷们当然说话算数,只是时候不早,怕你们饿着,特预备了一桌饭,吃完了,就送你们回家。”李维方道。
“你会那么好心,不是下了药吧。”黄雨娇说。
“不要多疑,你们可是纠灭乱党的功臣啊。”李维方唤过两个丫鬟,让她们去伺候三人吃饭,并说,三人如不放心,可让丫鬟们先吃。
那桌饭菜有鱼有肉,很是丰盛。但三人各怀心事,又有两个像探子似的丫鬟在侧,有话也无法彼此说出来,就闷闷的吃了饭。饭吃罢,丫鬟拿出三套干净的衣裙,请她们去洗澡换新衣。
“二娇”都有些着急要闹的意思,都被赵杉一个接一个的眼色一声接一声的叹息给稳住了。赵杉在心里推想,虽然拿册子的经过全是编的,那个“偷册”的办法也显得很蠢很幼稚,但按照常理看,倒是正好符合为救人情急之下该有的举动。况且,此举一出,她立马就成了拜上帝会公然的叛徒,只有对王秋朗等人惟命是从,以求保全的份了。这大概也正是他们最想要的结果。
王秋朗等自知这涉及数千人性命的图谋不轨的大案,必须经过县州府直至京师朝堂数层盘查审核,所以,那册子上的谋逆之词是不能乱写乱加的。须是改写添加的的不留痕迹,又要以假乱真。
因洪、冯二人那一套崇拜上帝的理论写的太过“晦涩高深”,为求前后文字上的连贯通顺,他们几次找了赵杉去,让她帮忙在合适的语句上删改添加。赵杉每每蹙眉沉吟做为难状,以拖时间。
赵杉虽表面上镇定自若,但内心里的焦灼却一天胜似一天。加上两个丫鬟坐探不分白昼一刻不离的跟在她们三人身边,使得她夜里睡觉时也不得不竖着耳朵。
就这样捱到第四日晚间,期盼已久的“救星”终于到了。三人被软禁在后院最靠里的小厢房中,先是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的砸门声,接着便是人喝犬吠声,紧跟着就是兵器相加的打斗声。
“二娇”虽没有赵杉的心思细密,在江湖历练过,机敏程度也是高常人一等的。两人相互对视一眼,三五下就把丫鬟们制服,而后,把包袱行李一卷,拉着赵杉就跑到了前院。
李家前厅已然乱成一锅粥,八九个身穿夜行衣手擎刀剑的人正与数十个李家家丁护院打在一处。
因听说石达开突率族人围攻六屈,周世仁已在早些时候带人匆匆回乡去了。所以,此时主事的只剩李维方跟王秋朗。
这二人是耍阴谋的高手,但论到真刀真枪的逞凶斗狠上,与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无异。眼见家丁护院们全被制服,立刻就服软求饶起来。
黑衣人对他们的来意没有丝毫隐晦,张口就提出要人,且指名是赵杉与“二娇”。躬身求饶的王秋朗立即意识到自己的阴谋落空了,却也只能把赵杉她们三个好生请出来。
在这次颇为顺利的人质解救中,赵杉没有见到义结金兰的苏三娘及其师兄罗大纲,却见到另外几个老相识——邱二夫妻及其邱三邱四兄弟两个。
他们的武功都精进不少,且在天地会都有了一定地位。邱二娘跟赵杉说了一长串关于天地会未来前景的话,直言请她们姐妹入伙,被赵杉婉拒了。此时,她只想回武宣大冲村的家,过乡间女子该有平静的生活。
邱二娘并未强求,向李家“借”了辆马车,命邱三邱四护送她们姐妹星夜直去武宣。杨水娇恋恋不舍地与赵杉她们告别,自回平隘去了。
赵杉难得能完全放下心中的戒备,上车不久,就陷入沉沉的梦乡。
约莫四更时,马车行至大冲村里的木桥上。赵杉被黄雨娇推醒,二人下车,谢了邱三邱四,让他们自回去了。然后,就不自觉的涌起一番阔别家门数载的游子情怀,迈着稍有些沉重的步子过了桥,上了石阶,走近油漆斑驳的家门。
这两个多月的江湖历险,在赵杉数年后看来,不过是她这趟穿越之旅的饕鬄大餐中的几道开胃小菜。而这几道小菜,已悄然的改变了她的胃口,甚至成为了指引她生命航程的指向标,将她带入了广阔未知的浩瀚汪洋中。
四十 女大不中留
赵杉站在家门前,拍打着门板,唤了声“阿妈”。好一会儿,门里头才应了一声:“谁呀?”
“阿妈,是我。”赵杉冲着门里喊了一声,泪珠便就噼里啪啦滚了出来。徐氏把门开了的刹那,她就如同一个出世不久急于寻找母乳的婴孩,闭着眼一步向前将之紧紧搂抱住。黄雨娇也哭了个稀里哗啦。
母女三个相扶相拥着进了徐氏所居的正房,坐到床沿上。黄雨娇不待阿妈开口,就一股脑的把经历的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咸的全倾倒了出来。赵杉靠在徐氏的肩上听着,开始时,还开口做些纠正或补充,后来,就只是点头或摇头,再后来,就沉入梦乡。
赵杉这一睡,足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晚间醒来时,误以为还是在前一天的夜里,又用被子蒙了头,复欲睡。徐氏掀开被子,抓起她的手臂,说:“起来吧,要依着性子睡,还有能醒的那天吗?”
赵杉不甚情愿的起来,待坐到饭桌前,看到那满满一桌飘着浓郁香气的北方面食——油煎水饺、葱花芝麻饼、豆沙蓉花卷、紫薯莲花包、红枣蒸米糕、韭菜盒子、肉丝炸酱面、虾皮馄钝汤、红油饸饹、红薯和子饭,登时傻傻地呆住了。
“这些本来是要在你今年生辰那天做给你吃的,可你这一走两个月,耽误了日子。”徐氏抹了把湿润的眼角,叹口气道:“今天算是给你补上吧。”
赵杉心中笼起从未有过的暖意,感激地看着徐氏,鼻中一酸,又是热泪横流。
“你又偏心,我每年过生日最多也就是一碗煮荷包蛋。”黄雨娇眼中含着怨气,噘着嘴说。
“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老规矩,女孩十八岁成人,要吃一顿寓意前程锦绣姻缘美满的十全宴。等明年你生日那天,我也给你做。”徐氏开了柜子,拿出一个青花瓷坛并三个青瓷小酒盅。
“还有酒。”黄雨娇闻到酒香,怨气立时飞到九霄云外。忙不迭将开坛子抢过来,启封倒酒。
徐氏拿起酒盅,分别向两个女儿投去深沉一瞥,道:“自你们阿爸死后,我们娘三个还从没好好喝过一回呢,来,把这盅干了。”
赵杉目眶中含着晶莹的泪珠,心里却是无比的甜,她双手捧起酒盅,道:“俗话说孩儿的生日娘的苦日,这酒该我敬阿妈。”
徐氏眼中划过一道道悲伤,凝结成一串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到嘴角,随着她仰头喝酒的一瞬,进到她的嘴里。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赵杉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此节,因为她正流连于唇齿间的清冽酒香。
“这酒也是阿妈专门酿的,为今天喝的吗?”赵杉问。
“阿妈酿的,我怎么不知道。”黄雨娇说。
“你除了吃喝玩闹,还知道什么。”徐氏又自倒了一杯,一口饮下。
赵杉觉得酒好,也不敢多喝,生怕醉了,在情思迷离之下,说出不该说的话来。就把那诱人的美食各夹了一份,放到自己碗里,大快朵颐起来。可能是因在平隘吃的太过清淡,水陆兼行的这段日子饮食又太没规律,胃里闹起来。
徐氏与黄雨娇自斟自饮,一坛酒不多时就见了底。
“要是每天都像今天就好了。”黄雨娇红着脸,嘻嘻笑道。
“那还不把你惯上天?”徐氏的语态不再像个母亲,倒越来越像个“闺蜜”。
难得见她这般随和慈霭,赵杉开始试探性地抛出长久以来压在心里的疑问:“阿妈,我们在北方的老家是个什么样子啊?”
“你想回去啊?”徐氏昏黄晦暗的双眸忽然变得明澈深邃,一声悠长的探问后,却直截了当地斩断希望,将手一摇,道:“回不去了。”
赵杉此时的心境,就如同坐在出挣脱运之手的热气球上,而徐氏就是她的精神燃料。但她似乎没有一点助赵杉高飞的意愿。
“女大不中留,吃过这顿饭,你们就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了。”
徐氏的这两句话,恰似万里晴空突起炸雷。赵杉被击得眼晕耳鸣,胃里接连泛起两股酸水,一股冲向头顶,一股直达脚心。
好好的一顿“生日宴”竟转瞬变成了“送行酒”。
“阿妈要赶我走?”赵杉再次泪水涟涟,涩苦的泪珠吧嗒吧嗒地掉落,一颗颗落地有声。
“可我不想走,从来没想过离开您哪。”她的哀求声中夹着嘶嘶声,那是最真诚的来自心肝的震颤声。
徐氏凝视着她,带着无限的哀悯跟怜惜,叹息道:“人这一辈子,要好些道要走,有些道一旦踏出第一步,就不能回头了。”
“阿妈…阿妈今天怎么净说些奇奇怪怪的话?”黄雨娇也察觉出气氛不对。
“好了,时候不早,你们睡吧,明天还得赶路呢。”徐氏收起了所有表情,又换上了那张素常再寡淡不过的脸,颤巍巍站起,向门口走去。
“求您别赶我,我愿意守着您一辈子。”赵杉被强烈的情感巨浪冲击着,扑通跪下,做着最后的祈求挣扎。
“外头除了风就是雨,我也坚决不走。”黄雨娇跟着跪下了。
徐氏回头看着她们,脸上的皱纹都聚到了眉心处,而后幽深地连叹两声“罢罢”,迈腿出了门槛。哐啷啷的关门落锁声,彻底将赵杉推入黑暗。
黄雨娇忽闪着黑亮亮的眸子,将赵杉拉起来,道:“以前是千方百计往外跑,现在是想法不被扫地出门。这个容易,明天你就看我的吧。”
赵杉却没有一丝丝她的乐观,颓然坐于桌前,连同那散着热气的菜饭一起慢慢冷却凝固住了。
四十一 再上平隘
第二日晨曦初露时,徐氏开了房门,把两只鼓囊囊的包袱往床头一放,唤两姐妹起来吃饭。
两人梳洗了,刚坐到饭桌前,黄雨娇就趴伏在桌上,又是头晕又是想吐的叫起来。
徐氏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说:“好像是有点发热,我去请何二婶来给你扎几针吧。”
黄雨娇闻言变色,“啊”的惊叫一声,抬起头,用手捂住嘴巴,道:“好了,好了,不用请了。”
徐氏把桌上的饭菜往她们面前一推,说:“好了,就快点吃饭,我刚听说,隔壁秦三叔家的要进山送盐,你们就跟他们一块去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赵杉一边扒拉着碗里的饭,一边不时地抬头扫扫徐氏那沟壑纵横的脸跟满头的白发。心想:两月前她们离家时,她的头发还是半白的,只这么短的时间,她的头发就全白了。可见,她对两个女儿的思念之深关怀之切,怎会是打心底里就想赶她们走呢。于是,就在徐氏又催她们上路时,婉言诉道:“阿妈,你也不必这么急着要我们走。因为我们已经跟阿娇说好了,等山上的事处理好了,她自会来接我们的。我们此去终究是要叨扰别人,怎比得上自己的家,这么来去自由呢。”
徐氏静静地听完了她的话,竟没再执意要赶她们二人走,甚至眼角又露出了沐浴着母爱的慈祥来。黄雨娇暗暗地给赵杉竖了个大拇指,而赵杉心中竟多少有些惭愧之意。在之后的十数天中,她极尽孝女之行,把做饭洗衣洒扫等一应家事都做得井井有条。黄雨娇也因她的带动,着实安分温驯不少。而周围邻里也都赞二人是“浪女回头”,说徐氏是苦尽甘来。
黄家母女三个难得过上了一段正常家庭该有的和谐天伦生活,直到赵杉的那句推脱之语成为现实——杨水娇一脸灿烂的出现在她们面前。
赵杉终是推无可推,却无可却,步出家门,再次踏上了去平隘山的漫漫长路。
在路上,当听杨水娇说,冯云山已被无罪开释,被送去金田韦家养伤。王秋朗等正气急败坏的四处“通缉”那个将他们耍的团团转的“女匪”时,赵杉就确知她已经是颈上被拴了套子,面上被戴了笼嘴,只能在历史轨迹的磨道上打转的驴儿了。
之前为了营救冯云山出狱,杨秀清曾在山里立过一个叫“科炭银”的名目,向山民们筹借银钱。所以,这次回平隘山后,赵杉面对的是更加清苦的生活。
好在救人成功,她没有沦为拜上帝会的“叛徒”,而是间接成了“功臣”。可以依靠她的学识,继续参管教会中的事务。
因物质条件日趋匮乏,引致许多刚入会的新教徒私下里叫苦埋怨,积极性大幅下降。杨秀清把山上的主要劳动力都指派去山下做工运货赚钱,并让萧朝贵亲自去往广东,把洪秀全接回来。
一向对洪秀全颇为不服轻视的萧朝贵一百个不情愿,抗辩说:“这次冯先生出事,教中的兄弟们是有钱的舍房卖地,有力的跑断腿磨破嘴,单就他躲得远远的。现在,事情平息了,人救回出来了。为何还要再请那尊泥菩萨回来?”
林凤祥跟杨水娇等也跟着埋怨道;“我们不缺手脚,有头有脑,何须那个只会念经讲道的木头人指挥?”
赵杉见杨秀清的脸色随着那些指责埋怨越来越沉,却并没有立刻呵止住他们,心想:“他们这些话大概也正说出了他的心声吧。只是为从长远大局考虑,这个木头人是不得不请的。”
果然如她所料,待众人的牢骚发完,杨秀清便阴沉了脸,把桌子一拍,说:“洪二兄到底是教会之主,你们怎能如此轻视他?况且,现在非常时期,正是该同心协力共对外敌的时候,怎能过分计较往日的细枝末节。”
“不是计较,而是根本就不想拥他为主。凭什么大家栽树施肥忙活一场,结出的果子要拱手让与他人?!”萧朝贵直接挑明了心思。
他的话刚出口,便引来众人的附和:“就是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怎能平白叫人捡便宜。”
“说的对。大家受洗礼入教都是看秀哥的面子。那两个外来的家伙,跟咱们无情无分的,是好是歹,管他作甚。”
“受了洗礼,便都是天父的儿女,怎么能说是外人。休得胡乱言语。”杨秀清沉着脸,把手指着萧朝贵,“你跟我出来。”
两人出去了好一会儿,方一前一后的回来。
萧朝贵扫一眼众人,道:“谁愿意跟我去广东啊?”
“我去。”杨水娇第一个举起手来。
“刚才你不是反对的最大声吗?怎么这回积极了?”黄雨娇问她。
杨水娇看看萧朝贵,笑道:“当然是借机出去游荡一圈。”她凑到赵杉跟黄雨娇跟前,小声跟她们嘀咕道:“我阿哥是最不亏待跑外差的人的,不如你们都一道去吧。既可以乘船观景,又可以稍享点口舌之福。”
好吃好喝游水观景当然是赵杉求之不得的,但一想到要乘船渡江,就禁不住提前犯了晕船病,有些天旋地转起来,赶紧摇手拒之,道:“船我是实在再坐不得,你们去吧,回来多把沿途的见闻给我讲讲就好。”
最终,杨秀清决议,让萧朝贵带着“二娇”并他本家的两个兄弟往去广东花县请接洪秀全。
四十二 危机再现
萧朝贵一行人走后的第三天,从桂平县城传来急信一封。传信的就是赵杉之前向其打问过琼花下落的陈承瑢。
陈承瑢还有一个至交,便是在冯云山的案子中,帮忙在桂平县衙上下打点送钱的刑名师爷黄玉昆。而黄玉昆早些年与那邦村石家缔结了婚约,是石达开的准岳父,因为这层关系,早就悄悄地入了拜上帝会。受其劝拢,陈承瑢也成了会中一员。因他常在知县身边行走,获得的情报消息较多,会不时会传送密信过来。
赵杉再上平隘后,依然负责教会中往来书信的拆阅回复。当下,拆看陈承瑢的信,只看个大概,便顿感不好,马上拿信去念给杨秀清听。
原来,王秋朗等自上次所谓“一石数鸟”的图谋彻底失败后,虽表面上不再找拜上帝会的麻烦,却暗地里越级上告,到桂林府呈送告发拜上帝会的状纸,并呈献给知府巨额贿银。
陈承瑢在信上说,据他知县口中探得的消息,不几日后,可能就会有桂林府的差役,偷偷潜往平隘山来搜山抓人,让山上的人速做应对。
杨秀清听赵杉念了信,立时便唤来林凤祥等教中骨干来,吩咐把山上的老人幼儿有亲的送亲,有友的送去靠友,剩下的送往后山的隐秘处躲藏。又让妇女们赶着制备干粮,以便应急。
为避此祸,山民们接连忙了几天,待一切俱安排妥当之后,却并不见有差役来。众人就都以为是虚惊一场,慢慢放松了警惕。又因杨秀清突发热伤风,无法正常理事,也就没有人再把信中的警言提醒当回事。被送下山跟躲藏后山的老幼都陆陆续续又被家人们接了回来。
这天午饭后,一个怀抱酒坛的醉汉慌慌张张跑上山来,见人就喊:“不好了,官兵来了!”
这醉汉是林凤祥的表弟,名唤徐有声,本是富家子弟,因欠下巨额赌债被父亲赶出家门,无处可去来山上投奔表哥。因为陋习难改,常私带了山上的东西去卖,被抓了就满口胡话撒谎抵赖,因此他说的醉话没有人信。
徐有声当下见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就扯着嗓子大喊大叫起来。却惹恼了林凤祥,挥起拳头,一拳将他打翻在地,喝骂道:“谁让你私自下山的?这酒是哪来的?是不是偷了山上的东西抵换来的?”
徐有声被打得口鼻冒血,酒劲消减大半,跪在地上告饶说:“我私带财物下山该受重罚。但所言是句句属实。我在山下的酒店亲眼看见有百十个捕快差役在喝酒吃饭,领头的正是‘黄鼠狼’,还有我们去桂林押送梁家货物时见过的张家祥。我是特意抄近路来报信的。”
林凤祥上来又要打,杨秀清由人扶着从屋里出来,拦住他说:“我看他的样子不像胡说。况且还有之前陈承瑢在信上的示警,当是小心为上。先把各家老幼送到后山,再来商议对策。”又回到屋里,将一只鼓囊囊的蓝布小包袱拿了出来,交给赵杉道:“这里头的名册书信是第一等机要之物,你速速找个隐秘之处藏起来。”
“我…这个…”赵杉尚在犹豫,杨秀清却把包袱塞到她怀里,催道:“快去。我这可是把数千兄弟连带他们妻儿老小的命都交在你手里了。”
赵杉拿了包袱回到所居的小屋,四下瞧看一遍,打开了盛放被褥的木柜,将最下层那床蓝底白花的厚被拽了出来,用剪刀拆开一角,把包袱解开,将里面的书册信件都塞进被子的棉絮中。想了片刻,又把木柜里那几件她极为珍视的物件一并塞进去,平整一番,又用针线将被角缝好,把被子收进柜中,便就出了小屋。见护送老幼的林凤祥等人已经回了来,个个都累得汗流浃背。
杨秀清被众人围拢在中央,看到赵杉,问:“可已收藏妥帖了?”
“都藏好了。”赵杉点点头。
杨秀清锋锐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一遍,道:“我们人单势孤,不是他们的对手,现在也不是能跟官府正面对抗的时候。为今之计,只有赌一把。都说诸葛孔明厉害,我们就学他,给他们唱一出空城计。”
“我来扮孔明。”林凤祥扯起衣角擦着脸上的汗珠,毛遂自荐道。
杨秀清摇摇手道:“不,还是我来吧。你们几个人都还有大用处。我见戏台上的孔明都是坐着不动,我病怏怏的正好瞒过他们的眼睛。你们都去隐蔽处躲了,如果我不开口,万不可出来。”
几个人按计行事,赵杉在草屋后面的大芭蕉树下躲藏,林凤祥等五六个身强力壮的教中骨干或上树隐藏,或躲在谷垛后。杨秀清搬了把躺椅敲起脚在院门首坐着,闭起眼睛,手里拿把竹扇轻摇慢扇,一副悠闲的样子。
张家祥因在桂林劫银后,跟张钊分赃不均闹翻,就脱离了天地会,率十几个心腹投了官军,在桂林府衙听差。此次受命来桂平剿匪,正要立一大功。当下,跟王秋朗两个领着桂林府派来的捕快差役以及王家的团丁,共一百余人,翻山越岭而来。
王秋朗乃是文弱书生,上得山来,已累得浑身散架,坐在地上粗喘着气,不肯再走一步。张家祥抬头向山坳里张望,见村舍一片寂静,除了在院门口坐着的杨秀清,四下空无一人,喜道:“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将那炭匪头子杨秀清抓了,众贼匪必定一哄而散。”说完,便命差役上去抓人。
“慢。”王秋朗见杨秀清坐着纹丝不动,心中生疑,拦住他,说:“杨贼诡诈,贸然过去恐中埋伏,不如先遣人悄悄过去打探打探再说。”
张家祥也警觉起来,差了两个心腹悄悄过去四下里查看。不久,两个探子就押了个人回来,王秋朗见是徐有声,大喜。因为徐有声在赌场输钱赖账时,曾被他带人抓住教训过,知道从他嘴里定能问出话来。
四十三 绝境求生(上)
徐有声本是在草丛中藏身,睡着了打呼噜,被探子发现抓到王、张二人面前。王秋朗先是让人把随身携带的酒肉给他吃,又给了他两锭大银。徐有声酒足饭饱,又得了银子,就把杨秀清等人的对话及计划安排都讲了出来。
“好一个奸狡胆壮的贼首,好一出虚虚实实的空城计!”王秋朗拍了拍手,脸上露出阴森森的笑。向着张国梁低声耳语几句。
张国梁听了,频频点头,笑道:“那炭党头子这回便是煮熟的鸭子,飞不出你我掌心了。”
王秋朗眼珠瞪得溜圆,忿恨地道:“还有那个几次三番搅局坏事的云丫头,莫不可让她逃了。”
张家祥道:“那丫头的诡诈,兄弟也领教过。此次大军开到,群贼受缚,任她再能折腾,还能飞到天上去。待兄弟们把她拿来,送与大少爷泄火。”
二人将所带部属分为两队,张家祥领着大队人马去拿杨秀清并村舍里四面埋伏的骨干教徒们,王秋朗率一小队让徐有声带着去山后搜捕老幼。
躲在树上的林凤祥见捕役们直冲过来,意识到情况不妙,吹了一声口哨,纵身跳到院里,其他藏身的人包括赵杉闻声也都出来。唤杨秀清时,已是不醒,林凤祥在他头上摸了一摸,说:“不好,病又犯了。”急忙把人扶起背着,正要往外走,迎面张家祥已经带人从两侧包抄上来,只能反向后撤。
赵杉见情势危急,想到了与“二娇”曾涉险过的那处隐藏在茂密树藤后面的钟乳石洞,就引着林凤祥等前去。不想却正撞上了去后山搜捕老幼的王秋朗所率的小队丁勇。几个人左右突走不成,被一步步赶到崖边上。
“给我抓活的,抓到匪首杨秀清,赏一千两银子。”张家祥高声叫道。
林凤祥连砍翻了两个兵丁,把杨秀清放到地上,冲着赵杉叫道:“阿云,我挡着,你搀护着秀哥先走。”
赵杉见脱身无路,也只能暗暗打定置地死地而后生的主意。眼见如狼似虎的捕役们逼近,用力把杨秀清推落山崖。冷不防背后有刀砍来,林凤祥眼疾手快,把刀隔开,叫了声:“快走!”
赵杉咬紧双唇,把眼一闭,身子往前一跃,跳落山崖,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半山腰的一株大若伞盖的榕树冠上,上面的捕役见了,拿了绳子,顺着下来抓人。
“就是摔个粉身碎骨也不能被抓去受辱。”赵杉想到之前在王家土牢的种种遭遇,在心里暗暗发狠。
她把两手放于脑后交叉,护住左右太阳穴,然后仰面一个翻滚,从榕树树冠冠上直摔到崖下。只感到从心窝里蹿出一股骤然弥漫到全身的巨痛,嘴里涌上一口一口咸咸的血腥味,就昏了过去。
待赵杉再次睁开眼时,已是入夜了。她发现自己仰面躺在一处空旷凄冷的山谷中,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破皮伤肉的倒不打紧,别摔断胳膊腿,落下残疾就谢天谢地了。”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咬牙忍痛,自检起伤情。先是左右动了动头,还好有手垫着,没有摔到后脑跟颈椎。又把僵了的双手从脑后慢慢抽出来,试着活动活动。右手手臂刚侧伸出来,就止不住的麻胀酸疼。
借着明亮的月色,她用左手撕开右手袖子,见右下臂整个都肿了起来。凭着常识判断,知道是摔脱了臼。
“都说穿越来的人有九条命,果然如此啊。”赵杉用左手小心地把右手臂移抬到胸前,仰面对着忽明忽暗的点点繁星,在心里苦笑。
“阿云——阿云——”忽而听到隐隐约约有人在呼唤她,才想起杨秀清先于她摔下山崖。用嘴把右手叼起,左手支撑着地面一点点坐起来,四下里一望,就见他侧卧在一块茂密狼尾草的草皮上。赵杉用右手托着左手臂,走到他跟前。
“就你在这里,其他人呢?”杨秀清问。
赵杉据实而告:“阿凤哥领着其他人迎击清兵,让我们先走。我看无路可走了,就把你推下山崖来,然后自己也跳下来了。”
“是你把我推下来的?”杨秀清紧盯着她问。
赵杉看到他眼中隐隐闪烁的寒光,干巴巴的“啊”了一声,心里不由得发怯。
杨秀清接连咳了几声,说道:“你做的很对,即便摔个筋断骨折,也比被抓回去做任人宰割好。我们必须快点回去,张家祥对山里的情况太熟了,我担心躲藏的老幼们会被发现。我实在没有力气站起来,你拉我一把。”
“我胳膊摔断了。”赵杉往前伸了伸肿胀的右臂。
杨秀清让她蹲下来,按了按她的左臂肘部,说:“是摔脱节了。这好办,我给你接回去就是。”
“你会接骨?”赵杉有些将信将疑,本能的躲避着他烧得发烫的手。
杨秀清又咳了一声,道:“我们这些山里生山里长的人,摔胳膊伤腿是常事,哪个不会。”
赵杉不再躲了,蹲下身,任由他把她的左臂抓在手里。杨秀清用左手托着她的胳膊,右手攥住她的手,往前一拽。然后,左右手同时向中间一用力,赵杉只觉钻心的一疼,右手的酸麻胀疼登时一扫而光。
她站起身,来回弯曲了几下右臂,灵便如初,欣喜的道:“好了,好了。谢谢,谢谢。”见杨秀清不出声,才发觉他又昏睡过去了,脸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说睡过去就睡过去了。”赵杉叹息一声,找了棵大榕树背靠着坐下。
虽是月明星稀,一片亮晶晶的月亮地儿。但身在异时空的重山荒野之中,她无心欣赏月色,更不敢有片刻的放松。她竖着耳朵,静听着窸窸窣窣的响动,不时地祈祷着的向杨秀清躺着的地方看去。
这数月来的艰难历险,表面上看,她是凭着较好的心理素质抗挺了过来,而事实上,每一次都是因为有艺高人胆大的黄雨娇在身侧给她一种贴身保镖的安全感。而今,独自在豺狼虎豹蛇虫鼠蚁出没的荒野中过夜,恐惧忧虑就像是毛毛虫,从她的身上钻来爬去,噬咬着她的心肺脏腑。
“那黄云娇的武功到了我这里,为何就一点都不剩了呢。”赵杉自问着,茫然无解,又不胜唏嘘。她调动起所有的脑细胞,反复整合回旋着相关的太平天国的人和事,以驱赶忧惧,渐渐的脑袋开始发沉,眼睛跟着发酸,终究抵挡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四十四 绝境求生下(下)
灿烂的日光洒在赵杉倾侧在左手臂弯里的的脸上,将她从梦中唤醒。她睁眼呼出两口沉了半宿的浊气,直了直身子,站了起来。
赵杉先警觉的把周围都扫视一遍,确定没有潜在危险。才站在阳光下,把全身上下都看了个遍。见两条袖筒基本都划扯得烂了,两条手臂被被划得满是伤痕,左小腿上还扎着不少细刺,就又坐下来,把刺一根根拔掉。
拔完刺,又把身上的衣裳收拾一番。觉得嗓子里干渴的冒火,就踮着脚走去寻些野果吃。见一簇野草莓长得红郁郁的,伸手去摘了来吃。刚探手过去,草莓丛中,忽竖起一个绿色的蛇头来,把她吓得心惊肉跳,惊叫连连,跑着折返回来,抱住榕树,颤颤地回视身后,脸上汗如雨出。她下意识地去摸左小腿上的伤疤,身背后传来几声干咳。
“你这是被毒蛇咬怕了。刚才那是条无毒的绿锦,外表与竹叶青很像,不用怕它。”
赵杉松开榕树,回头一瞧,见杨秀清侧侧卧在草皮上,侧脸看着她。他指了指崖缝中伸出来的一株果实茂盛的桑葚树,说:“你要是渴了,捡些石子,打那个下来吃吧。”
赵杉就地捡了一大捧石子,站到桑葚树下,开始冲打起来。她的臂力有限,精准度也差,连着打了三捧石子,直打到脖子发僵,手腕发酸,低头一瞧,“战利品”也不过十几二十个。
她弯腰捡在手里,先拿了个头大颜色红的,放到嘴里,甜美的汁液溢满口腔。她又接连挑了几个品相好的吃下。看看剩下的的几个半青不红的,走到杨秀清跟前,说:“打下得不多,你吃几个润润喉吧。”
他仰脸看着她,说:“我不渴,你自己吃吧。”
赵杉见他不接,就张手把那些桑葚往他胸前一倒,又去捡石子了。
这次,她有了经验,敛气定神瞄准目标再下手。果然,大有成效。不一刻,地上就落满了诱人的红桑椹。
“能打就多打些,当饭吃也好。”她如此想着,就打得更加用心更加全神贯注。
赵杉的专心致志招来了麻烦,让她在浑然不觉中成了“猎物”。
两个身穿蓝色号褂的捕役站在崖上向下面窥探,胖的那个首先发现了赵杉,欣喜若狂,招呼身边的同伴。两人悄悄地从一条陡峭的蜿蜒小径上相互扶着一步步走下来。赵杉并未发现背后的危险,直到杨秀清喊她快逃,她才反应过来,但为时已晚。
胖捕役把杨秀清丢给同伴看着,自来追赶赵杉。赵杉惊慌不迭,跑出去几步,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见那胖子满脸奸笑向她扑上来,从头上拔下挽发的银簪,瞪圆了眼珠,紧咬着牙,把簪子一点点往脖子上逼近。
正在绑缚杨秀清的瘦个捕役转头一瞥,被赵杉这无声的反抗方式惊住了,对着胖捕役喝道:“韩三,我们是来抓乱乱匪的,不是趁机来干这些畜生不如的龌龊下流勾当的。”
韩三回头瞟了他一眼,骂道:“李大正经,你吼什么吼?就兴你脖子上挂着相好的送的荷包,老子就不能沾一沾女人了!”
“什么相好的?那是我妹妹做的,你嘴巴放干净些!”瘦捕役攥紧拳头,满眼怒火瞪视着他。
韩三冲他一笑:“以文阿弟何须动气,我知道你是正经人。”伸手指了指杨秀清,“今天阿哥我把拿获匪首的大功劳让给你。你只管押着他去请功,剩下的这个女匪,就交给我处置吧。”
李秀成(李秀成原名李以文,后被洪秀全赐名为秀成。为读写两便,后文叙述时通称李秀成)攥着的拳头慢慢松开了,却依然站在当地不动。
韩三向他拱拱手,笑道:“走吧,兄弟。你们一大家子不都在等着你出人头地衣锦还乡吗?快押着匪首去领赏吧。”
李秀成看看赵杉,叹了口气,转身拉起杨秀清就走。
赵杉从愣怔中醒悟过来,从袖子里扯出桂花死前给她的荷包,攥在手里,大声喊道:“李以文,你妹妹琼花还在勾栏妓馆里等着你去救她呢。”
李秀成闻言犹如突遭电击,站立不动了。他的手从杨秀清的肩膀上滑落下来,杨秀清身子一个打晃,扑伏在地。
“琼花已被卖去桂林的妓馆数月,正等着你救她出火坑呢。”赵杉又喊了一声。
李秀成忽转过身,大步冲到她近前,从她手里夺过荷包,只看了一眼,痛苦错愕的表情便爬满了他那张冷峻的脸。他把荷包抚于胸前颤声问:“桂花呢?”
赵杉忆起桂花临离世时的情形,眼中溢出泪来,咬着嘴唇,说:“她死了。”
两行热泪从李秀成的眼睛里滚滚而出,他把脖子上挂着的荷包解下来,放到嘴边,深吸了一口荷包上残留的气息,鼻子里抽搭两声。然后把两个荷包一起塞进怀中。像是将仇恨与悲伤顷刻间都埋没了般,面上余下的都只是愤怒,他再度攥紧了拳头。
韩三在一旁不明就里的看着,见赵杉几句言语出口,李秀成就神态大变,预感不妙,慌忙指着她,骂道:“你这个女匪,撞到爷爷们手里,还敢满口鬼话。待会儿,看爷爷我怎么收拾你。”
“闭上你的脏嘴,滚到一边去。”李秀成怒喝一声,又转而问赵杉说:“桂花是怎么死的?你如何认识她的?”
“地主团练王作新四处抓年轻女子**作乐,我也被抓,跟她们姐妹关在同一间牢里。琼花为了救我,顶替我去受辱…后来,我把桂花救了出去。但她因为病得太重…死了。”赵杉顿了几次,才把话说完。
经历了琼花的“替”,阿乔的死,她就知道类似这种结果违背本意,甚至是拉他人挡枪以求自保的事,在以后的日子里,大概会成为家常便饭,她要学着也必然要学会将这苦涩的饭食当做珍馐佳肴下咽。但此时,面对着这位尚未建功显名的“李忠王”,说到“琼花为了救我,顶替我去受辱”那一句的时候,她的心仍然是疼的。
李秀成眼中闪着熊熊怒火,厉声质问:“你是用何样的言语哄骗她替你去受辱的?”
“我没有哄骗她,只是说有人会救我出去。我猜她大概是想牺牲自己,让我出去之后能救桂花吧。”赵杉没有掩饰琼花“替”的背后的隐衷,又把琼花刺伤王作新,可能被卖去桂林的某家妓馆,以及她跟黄雨娇去桂林寻琼花的事都详细说了一遍。
李秀成听罢,挥着双拳在树干上一通乱打。打完了,长舒口气,对赵杉吐出了三个字:“你走吧。”
韩三不干了,向他吼道:“昨天要不是你发慈悲,放了那群炭匪的妻小,我们早就交了差,随队下山喝酒吃肉逍遥快活了。现在又要把白送到手的猎物给放了,回去如何交代?”
“不是还有匪首吗?我把所有的功劳都让给你。”李秀成迈开大步,头前走了。
韩三骂骂唧唧的跟在他身后,两人押着杨秀清复循着陡崖峭壁上的艰险小径,一步步艰难的相互扶持着往上攀行而去。
四十五 血火危局
赵杉趴伏在地上,转头远远望着那三人愈行愈远的背影。一股基于现实的强大的求生力量鞭策着她站起来,拼全力急速追了上去。
李秀成见她追来,不由停步转头,前面的韩三跟杨秀清也停下来,三人都惊诧的注视着她。
赵杉登踩着他们踏出的脚印,抓着崖壁上生长的蒿草与岩缝中伸出的藤条,追到了他们近前,干哑的声音说:“剩我一个人在这里必是死路一条,跟你们走,或许能有条生路。”
李秀成示意韩三牵了杨秀清继续走。在日头升到头顶时,四人终于爬上崖去,都已累得几近虚脱,坐在树荫下歇息。
赵杉咬着嘴唇,舌头在嘴里不停打转,以分泌出些唾液出来,吞咽到干疼得冒火的嗓眼里。她见张家祥与王秋朗所率的大队捕役并未出现,想着这李、韩二人可能是掉了队的散兵,自己或许还有脱身的机会,凭着这求生欲苦苦支撑着精神。
韩三解下腰上的绑绳,对李秀成硒笑道:“你好意救人,人家却自己又送上门来了。这可怨不得我了。”说着,就上来抓扯赵杉手臂,要给她上绑。
赵杉自是拼了命挣扎,却忽然觉着头顶上有股凉风盘旋。抬头瞧看,竟是一个执刀的人影直冲下来,急忙闪身到一边。
但闻得一声惨叫,却见韩三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李秀成惊恐之间,还未来得及反抗,自树上飞身下来的林凤祥,已把滴血的刀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李秀成侧着头,眼神殷切地看着赵杉,恳求说:“如有可能,拜托再去桂林寻上一回。”
林凤祥挥刀要砍他,赵杉急忙上前拉住,说:“不要杀他。他好歹也算是间接救了我们一命。”
杨秀清也跟着向林凤祥摆手,道:“现在不是杀人算账的时候,你先扶我回去。”
林凤祥方才放下刀,把杨秀清从地上扶起来,往村舍的方向去了。
赵杉在后面跟着,走出一段路,回头看了看,见李秀成正把韩三的尸首推下崖去。在心中发叹道:到底不是凡人,随机应变的本事确比常人高许多。
原本静谧祥和的山村,此时已经是血与火的海洋。
赵杉随在杨、林二人身后,远远就听到不绝于耳的凄凄悲鸣声。走近了看,但见房倒屋塌,遍地鲜血浸染,处处灰烬狼藉,尸首成排,伤者无数。
一张张用鲜血写就的恐吓标语贴满了房前屋后的树上,有的写着“入洋教者祸延亲族”,有的书着“与乱党勾结者诛杀全族”,每一张上都在后面缀着三个大大的“杀”字,视之令人心惊胆寒。
平隘山周围的千余拜上帝教教众,闻知山上的教会被捕役团营围剿,都跑上山来看。而那些自外面运货做工回来侥幸躲过一劫,却骤然失去亲人和安身之所的山民们,则或是抚尸饮泣,或是高声喝骂,或是哀嚎连连。悲痛与愤怒堆满了每个人的脸。
赵杉自知无力化解这血火危局,只能带着满腹的忧愤,走去她跟“二娇”栖身的小屋。见外面的小栅栏已被拆得七零八落,屋里也被翻了个底朝天。桌凳倾倒,柜子被砸,里面的被褥枕头,衣服针线被扔的四处都是。
赵杉把墙角那床粉色被面的厚被抱到床上,用剪子划开被面,才稍松口气。她藏在的东西都在。包括两套上绸下绢衣裙,家传的蒙古刀,五本自武宣家中带来的古书(一本《道德经》,一本《庄子》,两本《诗经》,一本《唐诗》)。还有杨秀清要她秘藏的教徒名册信件文书,以及冯云山托她保管的那个所谓比金子银子还贵重的黑布小包。
赵杉把古书名册信件都用被单包了,又把蒙古刀塞到里头,看着那两套鲜艳的衣裙。一套藕荷色的,一套玫瑰紫的,都不太适合当时的情形下穿。但看着身上的衣衫已然脏破到连乞丐都不如,便把破衣脱了,将那身藕荷色的裙褂穿了。
然后从门后的小水缸中舀了些水出来,先漱了两遍口,虽是干渴至极,也不敢多喝,只喝了两小口润唇润嗓。剩下的就全倒入木盆中,把脸颈胳膊手洗净了。又把头发散开,蘸着水,一缕缕重新梳好。将桌凳立起来放好,把散落的衣裳针头稍微规整一下,放到柜中。又把地上的被褥拍了灰尘,卷了卷放在床头,最后把装名册书信的包裹放在身侧,靠在被褥上打起盹来。
朦胧中就听到“哐啷”一声,门被踹开,几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向屋里扔了数个火把。顷刻间,浓烟烈火充斥了整个房间,赵杉烟火被呛烤的猛然惊醒,挟着包裹推开小窗跳了下去。未料到,外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想回身已再也不能……
四十六 跪解危局(这一跪所有人的命运改变了)
赵杉“啊呀”惊叫一声,全身惊厥抽抖个不停,惊坐而起,四面观瞧,方觉只是一个梦。大口喘息半晌,稍放松些心神,下了床站在窗下,见太阳已经西斜。用手在饿得痛胀难忍的肚子上揉了几下,把包袱扔到床下,开门走了出去。刚迈出脚,就被屋侧站着的几个人一把拉了过去。
赵杉却待张口要喊,那人狠攥了一下她的手,砸吧着嘴叹息道:“看现在人心不稳的情势,再没有人出面化解危局,必生大乱子。我要下山,星夜把冯三兄送上山来。”然后,看看林凤祥,又看看赵杉说:“这里,你跟阿祥先全力盯一盯,务必同心把这场危机度过才好。这个秦日纲,这个张子朋就留下归你们指挥。”
说话的是韦昌辉,那两个随在他身边被留下的人,赵杉也认得,正是押她去王家土牢的那两个团丁。
赵杉看看黑长脸的秦日纲,心想:“不想在这些人里头,最先打过交道的竟是毫不起眼的燕王。”
正在这时,杨秀清最小的族弟杨辅清气喘吁吁跑来,叫道:“不好了,又有人喊着要全家退会。还有许多兄弟们抄了家伙,要去山下找‘黄鼠狼’拼命呢。”
几个人慌忙跟着跑去劝阻。果见,十数个提刀持械的年轻山民,正高叫着要去血洗王家报仇。另有许多在强大的血与火的威胁恐吓面前,意志跟心理防线动摇的教徒,一窝蜂围到赵杉面前,声言要退会,要她即刻把他们的名字从名册上去除。
还有些家中遭难的教徒甚至公开辱骂起“罪魁祸首”洪、冯二人来,说他们是恶鬼妖魔化身,引来了来血火之灾。
赵杉苦劝不住,林凤祥卷起袖子,示意秦、张二人,要对领头生事的教徒动手。
眼见教会内部流血冲突一触即发,忽听有人惊呼:“降僮了,降僮了,快跟我来看啊。”教徒们瞬间一哄而散,随着那人而去,赵杉也随着林凤祥等跟了过去。
就见在水井旁的一块石头上,杨秀清正闭目端坐,嘴里正用一种威严的不容抗辩的语调在说话。
“尔等众小子们听着,吾乃天父皇上帝。今日下凡,是要告知尔等,自今以后,凡吾之言都借清口讲。如今下界朝廷无道,黎民受难,吾特遣吾之次子秀全下凡诛妖,率尔等渡千难万险,扫尽天下妖魔,建人间天堂。”
教众们第一次闻得“天父”之语,都不知所以呆立当地。林凤祥虽是杨秀清的铁杆死党,却搔着头皮,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只暗命人马上把韦昌辉追回来。
韦昌辉得信飞奔回来,只看了杨秀清一眼,便扑通跪在地上,恭敬言道:“韦正,恭迎天父。”韦府的几个家丁也跟着跪下了。
“天父”说道:“韦正小子,你来的正好。吾见尔等俱这般仓皇,是为何啊?”
“是因为…”韦昌辉听“天父”唤他“小子”,心里蓦地生出了些别样的滋味来,他后悔跪的太仓促了。
赵杉见他不再言语,又见教众们俱是将信将疑,场面可能会失控。只能一狠心,站出来,跪下道:“回禀天父,是因为近来出了一系列变故,令众小子小女们手足无措。小女斗胆,请天父做主,指一条明路。”
林凤祥也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跟着跪下说道:“小子请天父指路。”
接着,便有十数个教徒跟着跪下了。
“天父”微微笑了两声,道:“尔等勿忧。前者秀全小子失信、云山小子被囚、秀清小子害病,不过是吾为了历练他们,而特设的小小考验罢了。如今,他们都已通过了考验,吾自会让他们安然归来。至于王作新、张家祥之流,纸妖纸虎而已。尔等只要诚心跟定秀全小子,不出半年,那纸妖纸虎自然会灰飞烟灭。”
韦昌辉听“天父”把洪、冯、杨三人都唤作“小子”,心里平衡了不少。他虽然未能做得“天父”代言人,但总算被其认作“小子”之一,在教中有了发言权。总比鸡飞蛋打了好。当即,恭敬回道:“是,小子谨遵天父旨意。”
教徒们终于拜倒在“天父”的神威之下,都悉数跪立,宣誓必效忠天父天兄,追随教主洪秀全,与王作新等斗争到底。
“天父”又嘱道:“尔等切记,只要万众一心,没有翻不过的火焰山,趟不过的流沙河。”然后,慢慢道了一声:“吾回天矣。”就不再言语了。
隔了一会儿,韦昌辉见“天父”再不出声,就道了一声“恭送天父”。接着,站起身来,走到杨秀清身边,试探性地轻唤了声“四兄”。
杨秀清睁开眼,扫视众人。赵杉见了,在心里暗暗纳罕:这么会儿工夫,他竟就如未病之前一般,精神十足,满目光辉了。
“啊,秀哥,你果真好了。”韦昌辉既惊且喜,就把“天父”下凡所讲的话原封不动地向杨秀清说了一遍,请命道:“四兄有何吩咐,小弟但听差遣。”
杨秀清嚯地站起身,高声对众人说道:“我等有天父天兄庇佑,无有险不可过无有难不可解,断不可自丧志气。眼前,最要紧的是好好救治受伤的亲人,修整房屋,重建家园。而那些害我亲友毁我家园的纸妖纸虎,终有一天,要让他们抵偿血债。”
教徒们亲见“天父”的话应验,眼前又有了领头人,都如吃了定心丸,生了主心骨,一个个都恢复了昂扬精神。杨秀清、韦昌辉穿梭在他们中间,指挥救治伤者,整修房屋,俱是井然有条。
赵杉一边在草庐的灶台上烧着水,一边不时瞅瞄着在人群中间大步往来穿梭的杨秀清,心中只是觉着惊疑:他借“天父”之口,几句话就消解了众教徒忧虑,笼聚了人心,这原在意料之中。但他之前明明病得站都站不稳,怎么这片刻工夫病就全好了。果真是受了所谓的“天父”庇佑么?
赵杉自来不信神也不信鬼,刚刚那一跪也不过是顺水推舟之举。但杨秀清这两天行为状态,着实让她罕讶了。
四十七 神医妙手
日落之时,受伤的人都得到了救治,倒塌的房屋也修复了大半。杨秀清让山下的教众都先回去,韦昌辉也要随他们下山回金田,被他叫住,“让他们先走,我还有几句要紧的话跟你说。”
杨秀清摸了一把脸上的汗珠,对赵杉说:“你再去烧些水来。”
赵杉答应着去了,心中又生起疑来:那五六锅开水,有一半都被他喝了,莫非他得了“嗜水症”吗?
过了半个时辰,她烧好水端了去,刚进屋,就见韦昌辉打了个不要出声的手势,接着顺手一指,赵杉看过去,就见杨秀清趴在矮桌上一动不动了。
林凤祥从外面进来,刚叫声“四哥”,就被韦昌辉用手捂住了嘴,而后示意赵杉掩了门。
“别出声,被外面的人知道,人心就散了。”韦昌辉附在林凤祥耳边说。
“不是好了吗?怎么又这样了?”林凤祥焦急问道。
韦昌辉拉着的手他到桌前,摸了摸杨秀清的脸。
“怎么这么烫?又烧起来了!”林凤祥的手似触了电般缩回,惊愕地看着韦昌辉。
韦昌辉见赵杉在原地站着不动,示意她也过去,小声对二人说道:“刚才四兄说了,如若他的病再犯,就按他交代的方法掩饰过去。但外面人多口杂,还得你们两个帮帮忙才好。阿云,你继续去烧水,还照常往这边送。阿凤,你就掩上门守在门口,要是有其他人要见四兄,你就把他拦下,跟他说天父正在召四兄问话,有事就站在门外问,而四兄只会以敲击声回答。敲一声为是,敲两声为否。都记下了吗?”
赵杉点点头:“记下了。”
林凤祥似有不解,见赵杉点头答应,也就应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去了,林凤祥把门关严了,如一尊金刚般站在了门口。赵杉则茫然无端地回了草庐,想起“天父回天”后,杨秀清满目光辉与众人说话时的模样,继续在心里自我答疑解惑:他的病明明就没好,为何这整个下午都那般精神抖擞呢?
她掀开锅盖,冷不丁被热气熏疼了手。
“是靠不停地喝水强撑硬装出来的!世上竟有意志如此强硬的人!”赵杉恍然悟道,不禁摇头蹙眉,好一阵叹息。
幸然,天色已晚,山民们经历了这一天的大惊大悲大喜都疲乏了,吃了晚饭后,都早早的安睡了。赵杉的开水端到二更,也终于被叫停。
她回到小屋,刚铺好被褥,就觉得胃痛难耐,只得再回灶房里,寻了一瓣姜捣烂了,冲到开水里,连喝了两碗,胃里觉着暖了些。回到小屋,趴伏在床,在肚腹上按揉了大半夜,才勉强睡去。
第二日起来,觉得胃痛稍轻了些。走出屋子,却见林凤祥依然如一尊门神般立在杨、韦二人歇宿的议事厅门口。山民们或生火煮饭,或修葺房屋,或洒扫庭前,所有活计都做得井然有序,似乎昨日的血火危局并未发生。
赵杉吃罢早饭,也回去收拾打扫自己的居所。临近中午时,林凤祥来叫她,说是有事相商,赵杉放下手中缝了一半的针线,随他去了。
来到议事厅,见韦昌辉正在跟一个紫面长须的中年男子小声说着什么。那紫面男子是个郎中,给卧床不醒的杨秀清切了脉,只说了句“痰火郁热,热极生风”,就从所带包囊里取出一套银针,在杨秀清的面部施起针来。
大约一刻钟后,杨秀清睁眼醒来,看到紫面男子,轻唤了声“良兄”。
“秀哥可算是醒了。”林凤祥顿露喜色,上前拉着他的手,说起话来。
韦昌辉把赵杉叫到一旁,指指紫面男子道:“有这位李俊良李神医在,四兄定然不久就会痊愈。我要马上回金田一趟,把山中已然安稳的情况告诉冯三兄,再凑些钱粮运送上山。阿凤遇事临变,勇猛有余而智谋不足,还要劳阿妹在侧多加帮辅。”
赵杉点点头,应了声“好”。
刚从厅中出来,便觉得胃里针锥刀刺般火辣辣的疼将起来。一时疼得连走回自己屋里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倚靠着厅门前的石凳就地坐下,用手紧紧捂住腹部。终于还是忍耐不住,口中嗳哟哟呻唤起来。
李俊良出来洗手,见她额上滴汗口中嗳哟不止,说道:“看你疼成这样,定是病了许久了。进来,我给你扎几针。”
赵杉已疼得站不起来,摇手道:“起不来,这疼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李俊良把他那一套针具取了出来,走到她近前蹲下,先把过脉,也不问她具体哪里疼痛,就让她挽起衣袖,拿出两根四五寸长的针来,扎在了她手腕下的穴位上。又从袖里拿出一个小纸包,说:“这药丸你拿去服下,晚些时候,我再给你扎几针,也就好了。”
赵杉感觉胃里的疼痛已减轻了大半,连连点头称谢。
不一时,却见林凤祥扶了个走路不稳的老妇人来,对李俊良说:“阿良哥,你这一来,我们山上有病有疼的人可就都算是有救了。”
李俊良让老妇人坐下,也没问她是因何走不得路,只先号了脉,就又施起针来。赵杉惊奇他的诊病方式,就悄声向林凤祥问起他的来历。
林凤祥说:“他是秀哥在藤县的远亲,家中数代开医馆行医,到他这一代已在整个浔州府声名远播。只是他命中犯劫,五年前,接了知府府衙张贴的求医榜文,去给知府的大舅子看病。不想因此惹上人命官司,到山上躲了半年,等那知府调任走了,才下山回家。到家一看,医馆已经被封,就只能做个江湖郎中,四处游荡。”
“既是神医,如何会惹上人命官司?难道说是医死了人?”赵杉诧异问。
林凤祥咧嘴哈哈笑道:“是那知府的混账大舅子,抢男霸女欺压弱小,阿良哥在汤药里多加了一味药,就让他一命呜呼了。”
赵杉听罢,脊背一阵发冷,因见林凤祥满目崇佩之色,勉强应了一句:“既能转瞬间让人重生,也能顷刻间送人下地狱。这确实是位神医。”
林凤祥听了,却立时把脸一沉,反问道:“阿良哥可是我们穷苦人的大救星,至于那些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的狗官恶霸,难道不应该送他们下地狱吗?”
赵杉没接他的话,见李俊良已被数个病患包围,且他们全都是殷殷期盼的亲切眼神,也就不再去想这位李神医曾经亲手送他的病人下地狱的那一节了。
四十八 见微知着
李俊良果然不愧有妙手回春之能,赵杉让他施了三次针,吃下他给的那包药丸,到晚间时,胃痛就好了大半,此夜也就睡了一个安稳的好觉。只是这一觉睡得有些过头,次日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赵杉匆忙起来梳洗,闻得人喊马嘶声,出去看时,是石达开带着几名庄客骑马驮着一些油盐米肉菜蔬来到。杨秀清看似已然康复如初,与石达开携手进屋说话去了。
过了个把时辰,赵杉被叫去议事,恰值他们正说到“天父”一节。
林凤祥在滔滔不绝的讲着“天父”神威,杨秀清只是沉默不语。而石达开微张着嘴听着,眼神中满是疑伢。见了赵杉进去,又把那诧异目光转移到她身上。
赵杉倒真害怕他问起她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一跪来,好在他只是干看了她会儿,没深问什么。
石达开拿出一本边边角角都磨得皱皱巴巴的册子,说是自金田村来时,冯云山让他捎来的。上面写的是冯云山在狱中时,与同一监室的名叫何震川的狱友推演的历法原稿。因担心放在金田村不安全,就让他带到山上秘藏。
杨秀清把册子随手翻翻,给了赵杉,让她连同那些教中机密信件放在一起。赵杉拿回去,跟之前冯云山在狱里给她的那个黑布包放到了一块。
石达开在山上盘桓了两日,期间,在赵杉独自去到山前溪边洗衣涣帐时,由林凤祥领着四面观山景,曾特意走去她近前,问了她许多其家世及其经历的事。
譬如,问她的所知所识是谁教的,问她因何事得罪王家,她们姐妹如何从扈二姐的船上逃生,到桂林寻找何人,怎生从悦宾楼平安脱走,又因何迷路去到贵县六屈等等。
赵杉把手中的衣物放下,来了个有问必答,把相关的都照实说了一遍。
她知道凭着黄雨娇的那张快嘴,这些事在拜上帝会内部早已传得人尽皆知,石达开也定然早就知晓了。再来当面向她问一遍,无非是因为她是跪尊“天父”的第一人吧。要不,他怎么能问的都问了,单单不提这一节呢。
但出乎赵杉意料的是,当她讲起她与黄雨娇追马,误入王家藏鸦片的禁地,被抓去土牢开始,直到两人错雇了那个耳聋老头的马车,误行到贵县六屈这种种的事情时。
石达开竟一直圆睁双目,长眉紧蹙,五官的表情是由惊转怒,由怒转凄,由凄再转怒,由怒转骇,由骇转忧,由忧再转怒,似是完全投入到她的历险中。直到赵杉说完了最后一个字,才又由怒转笑,拊掌道:“像阿妹讲的这些,江湖上哪个兄弟没有见闻经历过。但竟全是赶在这一两个月间,倒真是险而多趣。”
“明明是九死一生,竟被其视之为趣。”赵杉心中不快,仰起脸来看着他,脱口问道:“趣从何来?”
石达开愕然无语,一旁的林凤祥指着他,大笑道:“你别自恃生就一副老成相,就阿妹阿妹的乱叫。论年纪,她还比你大一岁呢。”
石达开显然是把他的话当成了赵杉忽然发问的原因,略显尴尬的咳了一声,走了。
赵杉暗怨林凤祥的莽憨多嘴,凭着石达开这般与其年龄严重不符的老成,要是他一声“阿姐”叫出来,自己才是真的脸上过不去呢。
当下,也只能无奈何的摇摇头,继续做起她的“洗衣工”。这浆洗的活计她干起来早已是得心应手。先把衣物浸湿,再扑到平滑的石头上,撒上皂粉。然后拿起尺长的木棒槌捶一阵,再在水里冲荡几下便就完了。
自穿越以来,赵杉对“古人”的诸多粗苯的日常生活用具都不甚看在眼里,唯独觉得这洗衣棒真是个好东西。有此棒在手,不仅解决了揉搓棉麻粗布衣裳伤手的烦恼,提高了洗衣效率,更重要的是这棒子还是个发泄不良情绪的“出气筒”,但凡心里有什么不快,一通狂捶之后,那怨烦就消散了七八分。
赵杉一连忙了三天,才把屋里的一应东西都洗干抹净缝补收拾妥帖了。
闲下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那无处可寻的几百篇字叹息一回。都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可对她这个沾酒必醉,且更无滴酒可沾的人来说,能稍解近忧远愁的也唯有笔墨文字了。
她把仅存下来的几册书拿出来,《诗经》跟《唐诗》是暂时无心再读了,放到一边。而只把两本道家经典反复的念看。
《道德经》中无为不争的人生智慧,《庄子》中旷达闲适的处世态度,缓解了她心头萦绕的忧虑。只是在夜里辗转醒来的间歇,她的脑子一热,那个被烈火包围,跳窗而逃却坠入深渊的梦就会猛地窜出来。
“是葬身烈火还是坠崖而亡?”在半清醒半迷幻中,她每每悚然自问,而后,便喟然而叹:“原来,无所不知的活着比一如所知的生活要苦上十倍百倍。”就这样,在问了又叹,叹了又问,循环往复数遭后,才可缓缓再度睡去。
四十九 情由自恋生(上)
石达开离山那日,杨秀清带着赵杉等人去送。石达开上马行了几步,又转回来,下马,将马缰往赵杉手边一递,道:“这马送给你了。”
“无功不受禄,我不要。”赵杉直言拒绝。
“你救了这么多的人,还干榨了王家两千两银子,一匹马算什么。”石达开把马鞭往马鞍上一挂,又向杨秀清等拱拱手,拉了随行庄客的马,上马而去。
赵杉看看打着响鼻的马,对杨秀清说:“又要给它喂草还要给它洗身刷毛,我伺候不了,还是充公吧。”
林凤祥抚摸着马脖子上的长鬃毛,说:“你真不要,那给我吧。”
赵杉摆摆手:“你喜欢,便归了你就是。”
杨秀清微微一笑道:“他可是马痴,你真给了他,可就要不回来了。”
“那就不要了,反正,我又骑得不好。”赵杉眼看着林凤祥把马牵走,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摸出袖里的书,走去榕树下翻看起来。杨秀清跟在她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两张写满小楷的纸放到她眼前说:“这段日子事情多,之前听你讲的那些都生疏了,你再把这篇给我念念讲讲吧。”
赵杉接过来见是自己之前写的诗文的某一篇,惊道:“是在哪里找到的?”
“我那里还有许多呢。”杨秀清让她去了自己屋里,从屋角搬出了个小木箱来,打开来让她看。满满一箱子竟全是她为练字而写的那些古诗文。
赵杉见了,欢喜地眉开眼笑道:“原来都在这里,本以为再也找不到了。”
杨秀清瞧着她道:“你写的这些东西,‘黄鼠狼’他们没兴趣。”
“是啊,我写的这些都是脑子一热,随手写出来,乱七八糟全无章法的。”赵杉倒不是故作自谦,而是十分清楚自己在现代学的那点古文底子,实在是拿不到台面上。说罢,抱起箱子要走。
杨秀清拦住她说:“你就放这里吧,我看着也方便。只就像之前那样再给我每天读一篇就好。”
赵杉将箱子放下,道:“要是真想学,只是用耳朵听,怎么能完全通晓其意。还是学着写更容易懂,也记得牢。”
杨秀清指着那些笔画繁复的字,皱眉道:“这些字,要一个个学着写下来,只怕这一篇一个月也学不完。你还是像往常,先诵念一遍,再把意思讲给我听吧。”
赵杉自然不能强迫他学写字,有些失望的答应了。随手拿起一篇念了,再将文中的意思讲述一遍。
杨秀清似乎比之前听得认真,有时一个词一句话要让她讲好几遍。但有时她又有些怀疑,他到底听进去了多少。因为,每当她讲完一篇,都见他皱着眉有些呆呆怔怔地看着她。赵杉内心深处类同常人的小小自满自得的虚荣心,也因此得到了满足。
质朴的山民们对人无一不是热情如火,但那热情都只在耕种猎捕养儿育女上,凑在一处谈论的话题也无非是些婆婆妈妈家长里短。赵杉已经将妇女们日常做的的活计都学会了,但每闲下来,看到其他人三三两两凑在一处说说笑笑,自己在旁默默干杵着,便只觉着是个多余的看客。
她不敢奢求天降知己,只在孤寂难捱的时候,在心里暗暗叹气:哪怕是有个能听她说话的人也好。
现在,终于有了这样一个“听众”,又怎会在意他是否真的一心向学呢。
眨眼进入了最是潮热难捱的农历六月,赵杉真正叫苦的日子来了。
虽然入乡随俗久了,渐收了“夜猫子”的习性,但每日天刚擦黑,就要进屋蒸一夜的“桑拿”,着实是难熬。加上没有了跟她嬉戏打闹说闲话的“二娇”,只剩她独个在湿热热的床上像烙油饼似的翻来覆去,心里不免又烦又躁,却也只能忍耐。
待月亮升到半空,村舍里的人们都关门掩窗入睡了,才开了门出来,站在月影底下,欢快地展开双臂迎着扑面的凉风在尽情在露天地里游转。间或低声的哼唱几首流行歌曲,常常是到夜半才回屋。
这日夜里,赵杉又出屋散步闲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马厩前。借着皎洁月光,见众马匹都躺卧在棚子里,“嗡嗯嗡嗯”的打着呼噜。独独石达开送的那匹黄鬃马在石槽前站着。一时,竟有些同病相怜之感,用锨铲了一锨料草倒在槽里。
那马见了,冲她甩了甩马尾,便低了头悠闲地吃将起来。赵杉在马的背上拍了一拍,道:“林凤祥不是每天都像照料人似的伺候着你嘛,你这么晚不睡,应该不是因为没吃饱吧。是不是也觉着闷得发慌?”
那马“咴咴”了两声,翻了翻上嘴唇。赵杉凭常识知道,马翻上嘴唇是高兴的表现,就又含笑说了一句:“那我牵你出去转转。”那马抬起头,又翻了翻了上唇。
赵杉解了缰绳,牵着那马走了一小段,心中忽然想到:如果不趁着有这现成的马匹在手,将骑术练好了,那等到太平军声势大动的那天,如何能像“二娇”般纵横驰骋,跟上他们的步伐呢。
有想法容易,实践起来却免不得要费一番周折。她颤颤巍巍的踩着一块石头上了马,将两脚套在马镫里,先伸手拍拍马头,又用脚蹭蹭马肚,那马抬起蹄子,在地上蹭了蹭,慢慢挪开了步子。
如此慢腾腾行了一段,赵杉又觉得太无味了些,就用膝盖狠夹了两下马肚,那马两眼圆睁,嘶吼一声,前腿高举,后蹄捣地,在山谷里发狂般左冲右突。
赵杉心惊肉颤地伏在马背上,左右拉拽着缰绳,两脚却已从马镫中颠了出来,眼见就要被甩脱下来。
几声缓促有序的唿哨声传来,那马两耳前后晃动了一下,“呜呜”的叫了几音,四蹄停止奔突,缓缓停了下来。
赵杉用手撑扶着,抬起身子,却是余悸未消,口中连连喘着粗气。
“你先喘口气,让我好好瞧瞧这马。”一个人影提着马鞭走过来,却是杨秀清。
五十 情由自恋生(下)
杨秀清弯腰低头,在马身前左右看了几看,将赵杉滑脱出来的脚重新放到马蹬里,说:“这是匹千里追风马,不比一般的马。骤然换了你这么个温顺的主人,自然不适应。你要驯服它的性子,必是得一招制胜。”
把马鞭递给她,又说:“你先用力夹马,再用鞭子抽它。等到这马气性上来飞跑起来时,只把脚下蹬实踩稳了,用力稳稳地向上提起缰绳,勒住马头就好。经此一番,往后,它就会听你的话了。”
赵杉将信将疑地按照他说的步骤做。因刚受过惊,她下手自是轻的。却不想两鞭下去,那马“哦哦”的叫了起来。赵杉趴伏在马背上,只觉心惊肉跳,冲杨秀清叫道:“不行不行,这马又要使性发狂了。我可不敢再骑了,不骑了。”
“它叫它的,你骑你的。人还叫个牲畜给吓怕了。”杨秀清笑语间,迈腿上马,一手抓住缰绳,一手扯了赵杉手里的鞭子,先狠夹了两下马肚,又在马臀上很抽两鞭。
那马甩了两下尾巴,长嘶一声,撒开四蹄,箭一般飞驰而去,直奔向悬崖边上。赵杉吓得全身打颤丢魄失魂,惶然失措。
杨秀清把缰绳往她手里一送,道:“抓紧抓牢,用力往上提。”
赵杉接绳在手,眼见马的前蹄已到崖边上,咬牙拼力往上一提。
那马发出连声嘶鸣,高抬前蹄,猛地落下,在地上重重地砸出了两个坑。
赵杉被惯性冲击地连连后仰,正好被杨秀清恰好松开的双臂抱个满怀。登时满面羞红,把身体往前一倾,颤声斥道:“你就是这样教人骑马的,还要命不要?”
“你这不是已经会了吗?”杨秀清松开手,跳下马,说:“你不信,自己骑骑试试。”
赵杉憋着气红着脸,用手提着缰绳,拨转马头,见那马果然温顺许多,乖乖地转头往回走。遂照杨秀清刚才教的,两手抓牢缰绳,小腿膝盖和大腿内侧同时用力夹马,接着微抬上身,腰背前倾。那马微抬前蹄,打了一声响鼻,撒腿而去。
扑面的晚风瞬间吹散了赵杉心里的气恼,让她大感畅快。一圈到头,犹觉意兴未尽,拨转马头,又骑行了一圈。见杨秀清还在原地站着,便下了马,牵马走过去,道:“得秀哥提点,总算是摸着些道道了,想着再多练几回就熟顺了。”
乏意上来,也不待杨秀清说话,便打着哈欠,将马牵回厩里栓了。回屋洗了把脸,又洗过手脚,躺倒在床,竟是一觉到天明。
赵杉第二天早上起来,梳洗完了,便先去看马。见林凤祥提了桶水,正在给马刷身洗背。
林凤祥看到她,道:“我也不是喜欢占人便宜的人。那日你说不要,我才收了的。现在你既然觉着可用,就还给你吧。”
赵杉心疑是杨秀清将昨晚教她骑马的事说知给了他,晚上再去骑练时,就有了些迟疑。
但到月上中天,还是忍不住开门出去。从马厩牵马出来,远远见有人站在月亮底下,正是杨秀清。赵杉停下脚,犹豫了好一阵,才走过去,说:“马已经会骑了,就不劳秀哥了。”
杨秀清将身子往后退了一退,摆摆手,道:“你初学乍练,一时未必骑得好。我给你在旁看着,痛痛快快骑一回。”
赵杉道了声谢,上了马,先拢着缰绳,缓缓的骑行一圈,见那马果已是对她服服帖帖,便就撒开缰绳,任马围着山谷欢跑驰奔。跑过两圈,觉着累了,就将马栓了,坐在新砍的原木上歇息。
杨秀清在她身侧的一块石头上坐了,说:“马与人相处的时间长了,也会通人情人气的。这马不过两天就被你驯化的如此乖顺,再不过了许久,必会全心全意听命于你这个新主人的。”
“我又没想过当它的主人,只是偶尔骑一骑解解闷。”赵杉用手拢了拢鬓角的乱发,说。
“艇匪的快刀,扈二姐的飞镖,老鸨的利嘴,地主的腰包。”杨秀清一根根伸着手指,道:“似阿妹这般会解闷的,普天下的男子也没几个。”
“他倒是会编排人。”赵杉瞅了杨秀清一眼,又迅速将目光移开,起身笑道:“哪能跟秀哥这种久历江湖的老手可比,都是些哄小孩的事罢了。”说完,打着哈欠,说声“累了”,解了马,径自回去了。
次日午后,赵杉照例去给杨秀清读书念文,念的是《庄子?秋水篇》,念完一页,又去箱子里翻找另一页。
“你来这么久,吃住还觉得习惯吗?”杨秀清问。
赵杉随手翻着书稿,应道:“开始不太习惯,现在好些了。”
“那我就让人去把你阿妈接来,你们就在这里定居下来,如何?”
赵杉错愕地看着他,坚决地摇摇头:“我们姐妹原是为来避祸的,从来没有长居的打算。等阿雨回来,我们就走。”
“你现在不但是王家的眼中钉,那李维方、周扒皮也出了悬赏告示,要抓拿你。你们孤女寡母的无依无靠,难免要受他们的威迫欺凌。不如留下来让我照顾你们吧。”杨秀清起身伸手上前,赵杉像是敏捷的小鹿一般,一步跳开了。
杨秀清诧异的目光看着她,问:“你不喜欢我…这里吗?”
“我从未想过那个。等阿雨回来,我们就回家去。”赵杉不假思索地甩出几句话,抬脚就走。
她跑出去,站到太阳底下,仰头看着随风飘散的云彩,自语道:“他怎么就会认为我喜欢他这里呢,真是凡骄傲者必自恋。”又不知不觉走去马棚里,拍拍那匹马说:“你从前的主人,是不是也一样?”那马眨眨眼,张了张鼻孔。
赵杉笑了,又说了两个字“自恋”。
赵杉笑这“自恋”,是因为她只把那“自恋”之人行的表白之举当做彼的作弄玩笑。而当那日夜里,她再要去做骑练时,推开门的刹那,看见站在月影地下的人影,心却就“砰砰砰”的跳了。
她如同见了鬼一般,用力将门“啪”的关上,又一口将屋里点着的油灯吹灭。用这再直接不过的方式拒绝之后,她犹觉不够决绝,连每日的读书念文也不再去。
杨秀清当是明白感知了她的态度,也未再作纠缠。只是每有书信传来,照旧会叫了她去参阅读念执笔回复。全程也都只是言说公事,再没有一句涉及私情的话。
赵杉见了,方收起了心里的忐忑。
“像他那般骄傲的人怎么会热脸贴人冷屁股呢。”她如是而想,没过几日,便照常在夜里去厩里牵了马来做骑乘。
五十一 一念之差
须臾又是大半个月过去,去广东接人的萧朝贵与“二娇”他们回来了。
几个人算是超额完成了任务,不但请回了洪秀全,还接来了他的老父妻儿。因洪秀全要去金田看望伤卧在床的冯云山,萧朝贵跟“二娇”等直接把他们送去了金田,闻知山中巨变,未做停留,急匆匆回了平隘。
萧朝贵、杨水娇、黄雨娇三人都是教会中的活跃人物,与各自的亲友见了,叙完了别离思念之情,就必然把话题全部转移到刚经历的血火危局上。
因在“跳崖求生”及“天父驾临”中的“卓然”表现,赵杉免不得又当了一回“焦点人物”,被萧朝贵那双透着十二分惊奇的大黑眼珠像是看外星人般盯视着。
因有了许多次“祸从口出”的经验,她一直做沉默状的倾听者,只在“二娇”频眨杏眼,用求证般的语气问她话时,才点点头以作回应罢了。
赵杉跟“二娇”回到房中,少不得听她们听她们一声接一声的不忿跟叹惜。叹惜因她们不在,奸邪的张家祥等才会如此猖狂。尤其是黄雨娇,把一柄长剑舞的呼呼生风,声称要让仇敌们血债血偿。
赵杉见她虽比之前黑了也瘦了些,骨子里的率直冲劲是一点没变,就知她们这一路上,拨动神经的奇闻异事是没少见。
果然,黄雨娇剑舞完了,便打开了话匣子,那话匣子一开,就没有停下的意思。什么打擂台、救孤女、砸黑店等等,全是拔刀相助的义举。
杨水娇也在一边帮腔。两人说的兴起,笑一阵骂一阵,说到不一致处,就扯着嗓子大喊相争。
赵杉少不得出面做和事佬。她一向对侠客之行不怎么感冒,听她们的叙述中多有迥异之处,就知那些义举里头有不少是掺了水分的。却也不好抹杀她们的仗剑行侠的积极性,就一手一个拍着她们的肩头,笑着劝道:“我的侠女妹妹们,都养精蓄锐,早些睡了吧。天下还有那么多受欺压的老弱妇孺等着你们去拯救呢。”
“二娇”方才各自丢开手,连声喊着累,扑到床上蒙头睡了。
与石达开的疑伢、萧朝贵等的惊奇不同,洪秀全听完了“天父下凡”之事,并没有流露丝毫疑伢不满隐忧等“不良表情”,而是郑重虔诚地跪倒对天一拜,大赞了一番“天父”的神威,立时承认了杨秀清作为“天父代言人”的身份。并在众教徒前郑重宣告,杨秀清跟他一样,都是“天父”最信任器重的儿子,是“天父”为助他除妖扶正亲派“下凡”的最亲密伙伴。
此宣告一出,果是多方面的皆大欢喜。又有不少教徒引着亲友来入了会,洪、杨二人常执手相携一块为他们洗礼。
赵杉见两人举手投足间,竟确实展露出了比之前更浓厚的兄弟情谊。不禁在心中感叹:”非常之人到底是行非常之举。”想到两人最后的“历史结局“,又不免唏嘘:“若然长久似今日这般休戚与共,又怎会生那阋墙之祸,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这场自冯云山入狱始,持续一个月的拜上帝会的危机就此解除,正是教中诸人人心振奋个个欢欣之时。唯有赵杉的危机感难以解除。因她从洪、杨、韦、石等人对她的态度跟眼神中,看出了微妙且明显的变化。
之前,她与黄雨娇做过那许多出格的事,尚可以理解成年少不羁恣意任性。况这里的女子性情多豪爽率直,她们的举止也还不算太另类。可这次在跪迎“天父”的事件中,她那近乎卡着点的不早不晚正正好的一跪,则完全像是个怀揣野心的投机者之作为了。
而这种作为在洪秀全等眼毒心重的枭雄人物那里,怕就有更不一般的解读。
赵杉深惧着被他们当成潜在的竞争对手来对待,所以,就在人前表现出的愈发低眉顺眼,好似在一幕众星云集的大戏中,那最不起眼的“酱油路人甲”。
她的这种异常低调,所换来的平静安稳并没有维持多久。洪秀全上山的次日,她就被叫去议事。
赵杉心怀惴惴而往,走至议事厅的窗前时,听到洪、杨等人的说话声,脚步不由就慢了下来。
但听杨秀清道:“这事小弟做不得她的主,还是二兄亲自跟她说吧。”便就知道定有与她相干的非常之事。
赵杉硬着头皮入得门去,见洪秀清居中而坐,杨秀清与韦昌辉分坐两侧。
洪秀清指着门侧的小凳,让她坐下,说:“听闻阿妹家中只有一个孀居的阿妈,再无亲眷。你们姐妹都在这里,她独自在家,不会受人欺凌吗?”
赵杉垂着头,不大的声音道:“阿雨回来了。我们准备明后天就下山回家去。”
洪秀全像是初见般将她端详着,道:“有了这数次积怨,照‘黄鼠狼’等人的恶毒作风,怎么会让你们清静度日。当做长久打算才好。我这里现在倒有件事偏劳阿妹。家父寓居在金田韦正弟家中,身上有些不适,需要一个稳妥的人照料。”说着,看看杨秀清,“听说前些时,清胞有恙,便是皆赖阿妹照护。阿妹可愿再受些辛苦吗?”
赵杉被问得有些愣怔,稍稍缓了下神,站起身婉言辞道:“看护老人最需要的是耐心细致,还要精通医术医理的人才好。似小妹这般性急气躁手拙嘴笨,又对医理医术一无所知,怕是难承重任。”
洪秀全摆摆手,道:“也不需要你做甚么,只每日陪他老人家聊天解闷,把你所经所闻的逸闻趣事说些给他听就是了。”
见赵杉犹疑不应,韦昌辉笑着帮腔道:“住处都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今日就可随我下山去。等过些时日,着人来接阿雨,再接了阿妈去。你们母女就能团圆在一处了。”
赵杉被他们两下拿言语挟持住,一时讷讷无言,低头思量:“同时招惹到了王作新、李维方、周扒皮这三个心狠手毒的土豪恶霸,若再回去时,这三家是断不会再让她们母女有安稳日子过。而洪秀全受杨、韦等人拥戴,已正位教主,如何能违拗他的吩咐。”也就只能点头应允了。
赵杉回屋回去把要去金田的事向黄雨娇说明。黄雨娇向来做事不过大脑,又早厌烦了山上的清苦日子。一听说去金田韦家,哪有不应的。
赵杉收拾行囊,将会中的机密书册信件分拣整理好了,连带那本还没看过一眼的历法册子拿去还给杨秀清。
正巧杨秀清忙着陪洪秀清给新入教的教徒做洗礼,抽不开身见她,就把东西交给萧朝贵代收。萧朝贵阴着一张脸,说了些半阴不阳连讽带讥的话。
赵杉也无心与他计较,只装作不懂。临行前,又特意叮嘱了黄雨娇些话,就随韦昌辉下山,往金田去了。
五十二 侍疾认兄(上)
赵杉临下山时,洪秀全曾特别向她交代了其父的脾性及诸多的生活习惯,眼中全是一个孝子对代其服侍尽孝的护工的殷切期望。
赵杉虽是应了,心里对这份护工工作仍是十二分的抵制加不安。抵制是因她实在缺乏侍老奉老的那份耐心跟爱心,不安则是疑心洪秀全暗中打什么算盘,教徒中比她合适的人数不胜数,怎就会单单选上她呢。
赵杉来到金田,刚走进韦家大门,便由韦昌辉在前引领着去后院拜见洪秀全的父亲。
韦昌辉将洪秀全的老父妻儿安排到了一处极开阔幽静的院落。五间上房,一明两暗,中间的为堂屋,作会客之用。东西两侧的厢房,东侧那一大间供洪父所居,右侧的两小间住着洪秀全的妻子儿女。
赵杉由韦昌辉领着来到东厢房,见洪父在床上躺着,正咳个不停,似乎病得不轻。除了两个端茶倒水的小丫鬟,还有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一手抱着个咿呀学语的男童,一手牵着个八九岁的女孩,指挥着丫鬟们端水喂药。
赵杉听那妇人管洪父叫阿爸,就知她定是洪秀全之妻赖氏了。
赵杉只向洪父问了声安,向赖氏道了声好,就被韦昌辉示意,跟着他出了院子。
赵杉不解其意地问:“不是说让我来照料病人吗?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韦昌辉笑道:“我家里虽比不得那些高门大户,也尚有些仆佣可派,侍奉人的事自是不用阿妹去做。阿妹只需在这里安然住下就行。”
赵杉见他说话比往日都要客气,便想乘机讲些条件,紧跟着问:“那阿雨什么时候来?我怕她心野性直,一个人在山上又惹出什么生非。”
韦昌辉又笑了:“这你不用担心,有洪二兄做主,没有人敢与她计较。过两天让人就把她接来跟你同住。”说完,唤过一个年纪与赵杉相仿的丫鬟,吩咐道:“这位黄姑娘是府上头一等的贵客,小心伺候,万不可怠慢。”
那丫鬟连声应着,引着赵杉去她的住处。
那是位于最后一排院落的三间极清幽的向阳青砖小屋,紧挨着赵杉上次来韦家求救,与杨、萧、韦、石四人商量对策的小院。
屋里大到床帐、橱柜、桌椅、妆台、盆架,小者如茶具、镜奁、针线、纨扇、蝇拂等日用品无一有缺,且全都擦拭的一尘不染摆放的妥妥当当。在靠墙而放的围子床前还竖着两扇牡丹苏绣屏风,屏风两侧各放着两盆开得正艳的海棠花。
赵杉自穿越以来,第一次住到如此高档的居所中。任凭她想破脑袋,也搞不清洪秀全把她“请”到韦家,到底存何用意。来到韦家数日,只见过他一次,且他也只跟她说过两句话,就是让她在韦家安心住着。
赵杉除了每天都到洪父的房间去问个安外,实在无事可做,就试探着向韦昌辉提出可否要些书籍来看。韦昌辉一口答应,当即让人把上好的文房四宝,并一些诗歌典籍都给她送了去。
赵杉看了几天,有些厌了,就走出韦家大院,在村后的河边柳林四处闲转,也并没有人出来阻拦或是盯着她。唯有那个丫鬟,不离一刻紧紧地随在她身后。
赵杉跟她聊天,知她名叫谢晚妹,父母俱亡,是个孤女,只有一个订了亲的未婚夫名叫陈宗扬,在韦家油坊里做工。
在赵杉住到韦家的第十天,黄雨娇到了。随她一同来的还有一个赵杉最意想不到的人——阿妈徐氏。
当赵杉见她们从马车上下来时,内心的惊喜无以言表。自从,再上平隘山之后,她日思夜念,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徐氏。看到她毫发无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赵杉心中那块栓的最紧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她不管洪、韦二人到底存了何种盘算,但在那一刻,她对他们是感激的。
赵杉向韦昌辉道了谢,就把母亲妹妹拉去房里,关起门来,说起了体己话。
黄雨娇自是大讲一通赵杉下山后,她在山上呆得有多闷,以及她跟杨水娇之间打打闹闹的诸多琐事。而徐氏则是半垂着头听着,很少插言接话。
正在说着话,两个脚夫敲门进来,搬进来了徐氏母女两个的行李。两只大樟木箱子还有两个大包袱。
包袱里装的是母女三个的衣物首饰,并银钱细软。两只木箱子,一只装的是黄父的灵牌神位,还有一只,黄雨娇故作神秘,不让赵杉打开,说是要她拿东西来换。
赵杉去枕头下摸出把蒙古刀来,在手里晃晃,笑道:“到底是什么贵重东西?用这个跟你交换使得么?”
黄雨娇见刀如见宝,赶上来抢,赵杉把刀往床尾一扔,趁势上前,把箱子打开来看,不由喜笑颜开。却是满满一箱子的经典古籍。
赵杉记得黄家的存书共有四百余册,一本本地翻过点算之后,又有些失望,问道:“怎么只有一百册,另外那些呢?”
黄雨娇一摊手,颇显遗憾的说道:“总共就两口箱子,还得装细软衣裳呢。而且,车上也实在放不下了,就只有丢下喽。”
“这不是还有一只箱子吗?装的什么?”赵杉指着夹在两只大箱中间的一只黑漆小箱,问道。
“哦,是下山时,萧铁牛搬到车上的,说是你落下的,让我给你捎来。”黄雨娇随口应道。
赵杉开箱瞧看,竟是她在山上时写的那几百篇古诗文,忽的在心里生出些莫名的怨怨艾艾来,大发了一回“人走茶凉”之叹。把箱子搬至床前,塞到床下,才发觉阿妈徐氏已经靠在被褥上睡熟了。
赵杉用梳子把她鬓角的一缕白发拢到耳后,问黄雨娇:“阿妈听说来金田是何反应啊?没有不高兴吧。”
黄雨娇摇头道:“没看出不高兴啊,这包袱里的东西都是她亲自收拾的呢。就是在关门上锁时,有些不舍的样子。还默默念叨着什么此去无归期什么的。人老了都这样,舍不得离乡背井。”
“此去无归期。想不到,她一个足不出户的老妇,猜度未来眼光的竟比大多数人都精准长远些。”赵杉在心里叹息着,把包袱里的衣物用品都拿出来,一一规整放置好了。
五十三 侍疾认兄(中)
黄雨娇却不依不饶,缠着赵杉,非要她兑现却才换书的承诺,且只开出一个条件:马。
赵杉听闻韦家新近刚开了两间牲口铺,马匹自是不缺的,又想到韦昌辉之前数次“有求必应”,好似是巴不得她多提要求多开条件。她晓得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但在猜度不透对方意图的情况下,也只能暂顾眼前。又被黄雨娇催赶得紧,便就想不若就索性遂了他们两头的心思,自己也可好好享玩一番。
如此想着,就向韦昌辉要马去了。韦昌辉亲自把她跟黄雨娇引到村后的马棚里,让她们随意挑选。
两人最终都选好了各自中意的马匹。赵杉选的是一匹性子温和的栗色小马,也不急于策马驰骋,只端坐在马背上慢慢地走。
“这般乌龟爬似的,有个什么劲。”身背后传来黄雨娇戏谑笑语声,就见她拉了一匹高大的黑鬃马出来,向赵杉抛出一句“看我日行百里”,飞身上马,一抖缰绳,拐上大路,飞驰而去。
赵杉绕着村西头的谷场上遛了两圈马,被顶头的烈日晒着,头发沉眼发花,便下了马,牵马来到谷场对面的的林子中歇凉。
一棵粗高的杨树下,站着两个手摇蒲扇言语相争的人。其中一个是冯云山,另外一个摇着把大蒲扇,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赵杉远远地未认出是谁,待走近些看他鼻梁上架着的大椭圆形的铜边玻璃眼镜,马上就笑了:不正是那个冯云山的同牢狱友大近视何震川嘛。
“他这摇头晃脑的,那眼镜怎么就没有掉下来呢。”赵杉看着何震川,心里涌起一阵好奇。把马栓了,径去二人面前。才发现那眼镜是用两根细线系在脑后,故而,他说话摇头晃脑,那眼镜依然稳稳地架在其鼻梁上。
何震川正在向冯云山滔滔不绝大讲西洋历法,见赵杉走过来,气恼地指着她,道:“你跟冯先生正在说要紧的事情,你个小丫头过来瞎掺和什么!”
赵杉微微一笑,脱口就把阳历月份和天数的口诀背了出来:“一三五七八十腊,三十一天用不差。二四六九,三十天,平年二八,闰二九。”
冯、何二人疑伢地看着她,何震川眯着眼盯着她的脸看了好半晌,恍然道:“你是那日去牢里探监的黄……”
“黄云娇。”赵杉爽朗的报上姓名。
冯云山惊诧她这么容易就把西洋历中的月份天数变化给总结出来了,问道:“阿妹口中讲的那个闰是如何的闰法?”
这类小儿科的问题自是难不倒赵杉,她又是淡淡一笑,说道:“西洋历是以地球绕太阳公转的运动周期而定的历法,除却二月,其他月份的日期都是既定的。每四年一闰,每个能整除四的年份就是闰年,譬如今年,一八四八年,二月份就是二十九天。”
何震川点点头,道:“看来我们二人书于那白布条上的图案文字,你是大约看懂了。”
赵杉并不想过分显摆卖弄“前世”所得的学识,便就浅浅一笑,道:“二位所书真是奥妙非常,我也是费了许多日子才有所通解的。”
何震川脸上显出自得之色,便就不再考她,转脸对冯云山,说:“旧历大小月杂乱无章,闰平年也没有规律。要定新历,还是多参考西洋历为好,既方便实用,又易通易记。且能跟满清朝廷的胡历区分得明明白白。”
冯云山沉吟半晌,说:“西洋历法虽有诸多好处,但旧历也并非一无是处。譬如四时耕作春种秋收,就全赖旧历节气而定。所以,这新历还是得多参照我国国情再细琢磨才好。”
何震川再复要争,韦昌辉带着两个家丁着急忙慌的走来,隔着老远冲冯云山喊道:“四处寻冯三兄都寻不到,却是在这里。洪二兄有要事与三兄商议,快跟我走。”说话间,两三步上前,拉着冯云山就走。把何震川和赵杉撩在当地。
“我们这里商量也是头等要事……”何震川急得耳赤面红,几步追上去,扯住冯云山的袖子,如连珠炮般继续讲他的历法高论。
听冯、何二人讲起创立新历法之事,赵杉有些后悔在平隘山时,没把他们所写的那本历法册子细细翻来看看。
她知道,太平天国起义建号后,用的天历就是冯云山在狱中演算出的新历法。而要充分利用她所知的历史去应对以后的诸多事件,把握最准确的日期时间是头等重要的,就想着还得找机会多向冯云山请教一回才好。
清风袭来,吹送过一缕缕沁人心脾的花香,赵杉循着香气向树林深处走去。
里面是一排高低错落开的木棉树,但已是木棉花凋零之时,枝上不见花朵,只剩一簇簇油光光的绿叶。唯有黯红色的枯花在树下堆积着,让人心中不免平添落红春泥之慨。待走近了俯身一瞧,才发觉在那枯花堆中,有数株风姿翩然吐幽含香的粉色兰花。
赵杉素喜欢兰花的清雅淡然,恰好房中的海棠枯萎了一棵,就生出了要移植一两棵兰花回去栽种的想法。也不管时节对与不对,就马上付诸实践,用树枝挖起土来。
赵杉在林中专心致意地挖土移花时,韦家上下人等都在为操办洪父的七十大寿寿诞而忙碌着。
韦昌辉着急找冯云山商议的也正是此事。在当时君臣名分尚未定立的情况下,韦昌辉是主家,洪秀全是客,客随主便,天经地义。
为洪父庆生这事本应只由他一人做主操办就好,只因洪秀全私底下跟他提过,要在寿宴上多加一个环节。为求稳妥,他就不得不去找冯云山相商了。而在那个环节中,赵杉已被内定为女主角。
赵杉挖了花丛中长势最好的两株兰草回去,栽在盆中。
服侍徐氏在侧的谢晚妹见了,笑着说她这是爱花却不知时令,移植花草必是在初春,已入盛夏,如何栽植的活呢。
赵杉听了,也不觉笑自己的疏忽粗莽。却就每日尽心侍弄,但那两株兰草还是一日日的枯了下来。
五十四 侍疾认兄(下)
韦家为洪父做的这场大寿,可谓是尽心竭力盛隆之至。
经过近半个月的前期准备,到了洪父寿诞正日那天,韦家的前厅后院俱是张灯结彩,厅前廊下犄角旮旯都被洒扫得一尘不染。前后院的所有房屋门上,都新贴了全副的红纸对联。一丈宽的红毡自前厅铺到后院,大幅的织锦寿幛挂满了两厢廊下。前院中左右各搭了两个彩棚,以作宴客之用。
因类似天地会等反清势力的起义暴动在广西各地蜂拥而起,加之在兵勇团丁血洗平隘山之后,拜上帝会高层采取了恰当的忍气吞声外加上下打点的策略。所以,当时广西的府州县各级衙门都未把拜上帝会视作心腹大患。教会也就有了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韦昌辉制作了数百张大红请帖,欲遍请桂平境内的士绅,以张教威,被洪秀全以太过豪奢招摇而坚辞了。
寿诞当日,韦昌辉把合族中所有的叔侄兄弟辈的所有男丁都差了来,给洪父拜寿。又遍请村中的梁、谢等大族的乡绅耆老赴宴。
此外,还有一部分客人是不请自来的。比如拜上帝教教中的骨干人物杨秀清、萧朝贵、石达开等都是提前一两天就到了。而在桂平县衙当差执事的陈承瑢、黄玉昆、李开芳等人,也都着了便装到来。
洪父所居院落的客厅被设为寿堂,房间正面高挂缀满寿字的寿帘,两旁配着写有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字样的大红对联。寿联下的宽大八仙桌上摆着香炉,两旁点着手腕粗的红色寿蜡。寿桃、寿面等寓意吉祥长寿的果品糕点齐齐整整摆了一桌。桌前方的地上放着供拜寿者跪拜时用的红绸拜垫。
洪父这天的精神比往日都好些,身穿为其特别定做的红绸寿星褂坐在桌旁的太师椅上,接受着一拨拨拜寿者的揖拜。
洪秀全与冯云山俱着簇新长衫,站立左右,向拜寿者打躬还礼。韦昌辉带着族中弟兄们在前后院来回奔走,招待迎送络绎不绝的宾客。两个负责登记寿礼的账房忙得停不下笔。
赵杉在这日被委以重任,做起了替洪父给拜寿者赏发红包的差事。(红包里的银钱自然也是韦家掏的,由韦家的妇女家眷提前装点好的)。这让入住韦家半个多月以来,一直是应名点卯散漫多时的她,拘束莫名。
尤其是偷眼瞧着站在洪父身侧被冷落的赖氏,见她眼中时时向自己扫过的含怨露气的目光,心里就更加不自在,真恨不能一步迈将出去,跃上马背,效那黄雨娇纵马而驰,且先来个畅快尽兴再来计较其他。
但所谓的“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她真要撂挑子跑了,又如何再涎着脸回来呢。况且如今,她是举家落户于此,“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为母为妹,她也只有“做一天撞一天钟”了。
赵杉脸上的笑挂了一整天,到日落时,总算是把差事应付完了。
她昏头胀脑的回到住处,用冷水拍了几下笑得僵了的脸,用手对着镜子,从额头到下巴再从两腮到脖颈,揉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脑清目明,整张脸也恢复了正常的神采。就靠在正在做针线的阿妈徐氏身边,闭目小寐。
正在半梦半醒时,听到外面有人在叫她,只得打起些精神开门出去,见韦家管家罗苾芬站在门外,以为又是来叫她做事的,说道:“今日实在是累了,烦请上覆你们家少爷,有事去找别人代劳吧。”
罗苾芬打了一躬,笑道:“是来请姑娘赴宴的。大少爷本来是要亲自来请,只因在前厅忙得抽不开身。客人们都已入席,单等姑娘过去呢。”
赵杉知道外面来拜寿的客人都已经分拨在彩棚宴请过了,这晚间在前厅里请的是洪秀全的亲眷,还有杨秀清等拜上帝会中的头面人物,作陪的是韦昌辉的那一帮本家兄弟们。怎么会忽然来请她呢?心下疑问重重,但听罗苾芬说的真真切切,只能跟了去。
但见厅中灯火辉煌,红毯铺地,正中墙上贴着个龙飞凤舞之姿的特大寿字,两旁缀饰着层叠的红绸红缎。厅中共开五桌酒席,正中一桌陪坐在洪父四周的皆是韦氏族中叔父辈的尊长老者,洪秀全坐于下首,在他身边最下首还有一个位子空着。
赵杉正把目光扫向另外的四桌,韦昌辉领着两个手捧果盘的丫鬟进来,对她说了一句:“就等你了。”
赵杉“哦”了一声,迈步进厅,眼见他走去杨、萧等人那一桌坐下,心中的不安陡然上升。在那数十双灼人的目光前,竟一时手足无措,局促地说不出话来。
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起身走到她近前,拉了她的手,径直来到主桌前,朗声说:“小可在此代家父谢诸位叔伯尊长及众位兄弟们的深情厚谊。特别是连日来操持忙碌的正弟,辛苦辛苦。”言罢,向韦家耆老作了个揖,而后,又向韦昌辉及其他桌上的来客拱了拱手。
客人们都起身打躬还礼,韦昌辉笑着说了些谦辞的话。
不用说,这称谢的人肯定是洪秀全了。就在赵杉正觉摸不着头脑时,却又听他说道:“小可今日还有一件家事烦劳诸位做个见证,因家父年老,话说得不甚灵便,就由小可代为诉其心愿。因家姐四年前亡故,家父思女忧郁成疾。自到此间,幸得这位云娇阿妹服侍左右,使家父得重沐父女天伦。又闻云娇阿妹早年丧父,寡母孤女三个无有所依。家父早已有意收其为义女,今日良辰正好行这收继认父之礼。”说完,牵着赵杉的手走到其父跟前。
韦昌辉唤人取了拜垫来,放到赵杉脚下。
厅里一时寂静无声,各桌上的人都侧脸凝视,单等着她那个认父的头磕下去。
赵杉至此才算完全明白,她自到金田来所受的种种优待,就是为了让她安安稳稳地认一个“义父”,外加一个兄长。
之前在平隘,为了化解危局兼顾自身安危,她已经认了个活在神界的“天父”。而今,在这半请半逼之间,她又要无从拒绝更无法拒绝的认一个活在人间的“义父”了。
一条愈来愈清晰的命运长路已经在她眼前铺展开来。
在用尽丹田穴中所有的气息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在脑海里摆出一个高空跳海的姿势后,赵杉跪了下去。
随着三个头磕下,以及一声“阿爸”的出口。她完成了穿越后二次的身份转换——由一个市井村姑变成了拜上帝会总头目的妹妹。
洪父受过赵杉的跪拜,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白玉手镯,说是祖传之物,给了赵杉。
赵杉又奉茶与他吃过,以为这认父仪式就算完了。不想她刚刚站起,就又有人把拜垫移到了洪秀全近前,只得再次跪下,口呼“阿哥”,拜了三拜。洪秀全打躬还礼。
仪式完毕,赵杉被请到紧挨洪秀全、那个最下首空着的位子上坐下。待她刚刚整理一下心情,要为前途思虑一番时,向洪父贺寿兼贺认女之喜的人又一拨拨端着酒杯来了。
赵杉只能抱定“既然开始就奉陪到底”的信念,脸上复挂了笑,嘴里说着应景答谢的话。说这些话不难,因为她只需复述“义兄”洪秀全的话,只把谦称改一下便可。
五十五 洪氏宣娇(上)
这场既热闹又圆满的寿宴直到夜半三更时才结束,赵杉又随着洪秀全等人担当起了送客之责。
她随着洪、冯二人一口一个“阿伯好走”“阿叔慢行”送走了韦家的两个叔伯,觉得眼睛实在干涩的难受,就在洪秀全身后故意走慢了些,边走边揉着上下眼眶,却差点撞到迎面摇摇晃晃走来的两个人身上,忙闪到一旁。偷眼去瞧时,却是石达开搀着大醉的萧朝贵出来。
萧朝贵边走边操着一口客家方言与石达开比比划划的嘟哝着,走过赵杉身边时,乜斜着一对醉眼瞧着她,嘴里蹦出了一句:“乌心萝卜,墙头草”。
石达开看着涨红了脸闷不做声的赵杉,搭腔解围道:“醉了,满口的醉话。别当真。”
萧朝贵一把推开他:“哪个醉了?老子醒亮得很。倒是你,你们都被这女人给迷了心窍。”走上前逼近赵杉,伸出食指指着她,轻蔑笑道:“你那点虚花招数,糊弄那些眼盲心瞎的人兴许有用。老子这双眼睛却是雪亮亮的,早就识破了你的鬼画皮。”见赵杉垂头不语,竟越发的耍起狂来,连珠炮似的质问:“老子们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你打的什么鬼算盘?奔了东家串西家,你是墙头草不是?你走到哪里哪里就遭殃,你自己说你是无心萝卜不是?!”
赵杉被质问得讷讷不知如何言语,脸上身上突突的冒着火,但她无法发作。萧朝贵的指责虽粗鲁,却无一不是事实。
她唯一能避免遭受更多言语羞辱的法子就是抽身而走,但萧朝贵只不依不饶,一遍又一遍的抛出“乌心萝卜墙头草”的质问,非要她亲口认了才罢休。石达开去拉去拽,都被推开。
赵杉终于耐受不住,抽了抽发酸的鼻子,道:“你说是怎样就…”
话说到此,却听石达开道:“啊,秀哥,你来了。快来劝劝吧,这贵哥喝多了酒,他…”
萧朝贵听到“秀哥”来了,终于丢开了赵杉。趁他转头往身后看得刹那,赵杉如挣脱了网的鸟儿,撒开腿便就飞跑开了。
北风昼起,吹散笼月的薄雾,凄清的月色下,赵杉拖着长长的影子穿过连接前后院落的回廊慢慢踱回住处。
两个身影敏捷的从廊后的树藤下钻了出来,正是“二娇”。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拉住她。
杨水娇说:“我们都以为阿姐是要做教主夫人了呢。想不到,成了教主的义妹。”
“就是,难怪那个‘花头鸭’是有求必应,原来是登梯子上树——攀高枝儿啊。”黄雨娇也跟着出言戏谑。
赵杉听了她们的言语,登时羞恼交加气恨上涌,甩开她们的手,也再不顾什么前世今世,只管喝骂撒气:“遇事只会的他娘的添堵起哄,出了事,就知道他娘的撒蹄子开遛……我是上辈子造了哪门子孽,活该受他娘的连累……一对傻缺二货,这会子充什么预言家,都他娘的滚一边去!”
“二娇”是第一次受赵杉这般劈头盖脸的斥骂,见她蛾眉倒竖,面笼寒霜,是真的怒了,彼此对视一眼,小声叽咕着,讪讪地走了。
赵杉径直两步跨到树藤前,伸出两手在藤上乱扯,三五下就扯下一大片来,扔到地上,跺了两脚。愤懑酸楚的泪水随即喷涌而出。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阿妹”的呼唤,赵杉赶紧用袖子抹干了脸上的泪花,紧咬了两下突突乱跳的嘴唇,硬挤出了一丝笑来,循着声转过身去。
事后想来,那笑一定虚伪做作的可怕,因为唤她的赖氏见了她那张笑脸,报之的是满脸的惊色。
赖氏上前,握住赵杉的手,说既然她已认了父兄,那她们就是姑嫂了。她娘家只有数个兄弟,并没有姐妹。嫁进洪家十余年来,一直是服侍公婆,相夫教子。而今,有了她这个妹妹,总算是有个可以说些知心体己话的人。话说的句句都是真诚至极。
赵杉毫不怀疑她的诚意,因为数日间浮在她脸上的那种只有女人才可以看得出来的怨妒都不见了。而究其原因,赵杉猜测她之前也多半是有着跟“二娇”一样的看法。
毕竟,纵观洪秀全在赵杉身上这一步步煞费苦心的安排,很容易让人想到“金屋藏娇”而非“收认义妹”。而若从洪秀全“外来派”身份加上教主的现实地位去考虑,这“收认义妹”自然比“金屋藏娇”更体面也更得利。
想洪秀全着书立说,创立拜上帝会之初,若非在广东寻不到立锥之地,又如何会千里跋涉来此外省异乡。而拜上帝会能在不过须臾一载间做大,洗礼教徒盈千累万,最主要的便是得力于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等“本土派”实力人物的支持。而今,洪秀全再不是那个只会在梦里受人膜拜的“空头”教主,只是他所收的教徒,无一例外有着原始的归属。他若想坐稳教主大位,定是指靠不上他们。因而,他将目光瞄上了那个与杨、韦、石等多有交集,且与他们各方都没有实质亲缘关系的小女子。以她做联络感情的“传声筒”,融洽关系的“粘合剂”。
赵杉对照历史上日后洪秀全等人的作为,再把洪秀全收她为义妹的上述深层次动机一想,再看看对她的态度变化如此巨大的赖氏,心中的激愤跟不甘便消散大半。
她不是这出刚刚揭开序幕的历史大戏的导演或是编剧,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提前拿到剧本的助演。而她日后若要尽可能多的掌握自我命运,也只能依靠这个教主妹妹的身份了。
赵杉将更多的心思放在对人对时局,这些实实在在影响她前途命运的事情上,因萧朝贵的指责而积聚的抑愤也就慢慢消散了。
五十六 洪氏宣娇(下)
徐氏病了,每顿饭都吃的极慢极少,且饭后不长时间就会恶心呕吐。请了郎中来看,说是脾胃不舒,并无大碍,开了健养脾胃的汤药让她服。
但赵杉根据医学常识来看,这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尤其是见徐氏喝一口水都十分费力,且常吐黏液样的浓痰,她心里想到了那个最叫人恐惧的字眼——癌。她心怀忐忑,寝食难安,只能去拜托洪秀全,派人往平隘山请了李俊良来。
结果被赵杉不幸言中,李俊良一见徐氏那张枯黄的脸,就面露惊骇。诊完脉后,直接把赵杉叫到门外,说了三个字“噎嗝症”。赵杉的心往下一沉,她知道这个噎嗝症是中医的讲法,换成现代医学名词就是食道癌。
“可有治疗的法子?”赵杉强抑着满腹的悲痛,问。
李俊良摇头道:“噎者梗也食不得入,膈者拒也,食入反吐,是咽中肿结之恶候也。要治此症,除非是把喉嗓中的肿结切掉。而这喉嗓里又如何下刀,则必为不治之症了。”
赵杉眼见徐氏如同她移植回来的那株兰花一样,在日复一日的凋萎中走向死亡,第一次在“异世”感受到了即将失去至亲的煎熬。
洪秀全在得知徐氏病重后,把赵杉仅有的向其父每日问安的象征性孝行给免了。
徐氏自到韦家后甚少说话,病后就更加沉默寡言。随着病势加剧饮食难进,渐渐形销骨立,连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常常是数日间不发一语。
这日午后,赖氏携着一个小包袱来探病,进到屋里,将包袱放到桌上。先跟着赵杉转去屏风后看视徐氏,一见她那张瘦到只剩一层皮宛若枯黄干树叶的脸,骇得以手捂嘴,问道:“怎会瘦成这样?”赵杉鼻中一酸,只无奈的摇了摇头。
赵杉将赖氏请到外间坐下,寒暄两句,就静默了。赖氏见她的眼泪在眼眶里左右打转,也就没再问徐氏的病况,把包袱就桌上解开,拿出一本黑色封皮,二十四开大小的线装厚册子,放到了赵杉近前。
赵杉见封皮右上端的竖长白框里写着四个字“洪氏族谱”,拭了拭眼角的泪珠,惶惑的问:“阿嫂,这是何意?”
“这是我们家自前明传下来的族谱,是阿爸让我拿来给你看的。”赖氏郑重其事地说。
赵杉猜想她定是受了夫命而来。因为那个从来就没正眼看过她的“阿爸”,是不会无缘无故突然关注起她这个义女的。
赵杉把册子拿在手里,翻开来见通本全是蝇头小楷书写,开头是一篇长长的序言,最先的一段是讲洪这个姓氏的由来及分支,然后就是讲这一支的洪氏祖先如何在北地生息繁衍,后来因满清入关受压迫,一点点往南迁徙直到广东花县落户定居的过程。
再接下来就是牒记式的世系表。无非就是各人姓名、字号、生辰、忌日、儿孙以及简单的生平介绍。当然,按照传统的女子不上娘家家谱的规矩,上面写的都是洪氏家族的男性成员。也有特别标有其妻室的,都只是写个某氏而已。
赵杉只看了一页,便觉索然无味,待要将册子放下,抬头见对面坐着的赖氏的殷切目光,就复低了头,一页页的翻下去,直到写着洪镜扬这一分支的那页,但见上面依次写着他的三个儿子(洪仁发,洪仁达,洪仁坤)的名字,在洪仁坤(洪秀全原名)的下面,竟多出一个对折的小纸签来。
赵杉将纸签展开,只看了一眼,便惊惶地豁然站起,用手指着自己,诧愕地问赖氏说:“这写的是…是我?”
“嗯。”赖氏点点头道:“按照古礼,女子是不能上家谱的。所以,阿爸特意让人将此纸签贴在家谱上。而这宣字,便是家族中阿妹这一辈的女子通用的字啊。”
赵杉顿觉彻骨寒流自头顶冲到脚底,连脚指甲缝里都往外冒寒气。因为纸签上那个名字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太史上那个名气甚大,牵涉面广,争议与谜团也多,却连最起码的身世跟最终人生结果都没写明白的——洪宣娇。
就在赵杉经历了千万波折终于找到了她的人生角色定位之时,她迎来了第一个至亲的离世。
一命呜呼的不是徐氏,而是洪父。
洪秀全对其父的丧礼采取的是大半西式小半中式的风格,即穿孝守灵哭丧招魂等那些传统丧仪通通都免掉,而只保留祭奠与送葬这两条。而葬法,还是采用土葬方式,以棺椁入殓,择地掩埋,并修坟头立碑。这比起后来太平天国薄陋至极的丧制(不哭不哀不奠不悼,不用棺椁,而以绸布裹尸深埋,不做标记不立坟头不竖碑牌),还算存了几分最基本的孝义人情。
因为已经成了名正言顺的洪氏女,赵杉有些事是必然要去做的。如在祭奠礼上身穿素服守在灵前向行祭的客人们叩头回礼,夹在孝子贤孙的送葬队伍中送灵柩去坟地等。而最让她忙于应付的,则是认亲。
那一众从广东问讯而来的洪氏叔伯兄弟子侄及其眷属,都必须她主动去拜。在洪父亡故前后的十余天中,她都再没有空闲守在气息奄奄的阿妈徐氏近前,而侍奉她的婢女谢晚妹又随未婚夫回乡成婚去了,就只能交代黄雨娇好生守护。
晚上,赵杉忙完回来,黄雨娇都会凑到她身边,忧惧地把徐氏当天的种种情况说给她听。
徐氏的坚韧让赵杉感佩,因为她从未见过哪个癌症病人能够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地等待死亡。尤其是食道癌,这种一旦得了就等于要活活饿死的身心饱受摧残的恶疾。而徐氏竟自始至终都没喊一声痛叫一声苦。在赵杉应付完洪家那边的事后,她的生命依然顽强的延续着,直到阴历七月十八日这天。
五十七 叠面角色(上)
时值盛夏,天气闷热得很,赵杉自早上起来就觉得恹恹的,又因喉咙上火咽干舌痛,勉强撑到了吃过午饭,看看昏睡中的徐氏情形还算稳定,觉得实在困得很,就躺下睡个午觉。
迷梦中被一阵开箱捣柜的声响吵醒,惊而坐起,见一个穿戴齐整的银发老妇,正倚在床头,从木箱中抱出一叠旧衣服在翻捡着。赵杉错愕地揉揉眼睛,待确实看清楚是徐氏后,心中陡然翻了个个,登时生出不好的预兆来——回光返照。
她急忙起身,推了一下伏在桌上打盹的黄雨娇。又凑到徐氏近前,柔声说:“阿妈要找什么,说一声,我来就好。”
徐氏转过头,抬起灰茫茫的空洞洞的眼睛看着她,张开干裂的嘴唇,悠悠地说:“这是我死了后,要带去那边给我的孩子们看的,你怎么帮我找?”
“阿妈,怎么说起玩笑话来?”赵杉看着她嘴角浮起的那缕悚然的笑,心里打个寒噤。
徐氏凝视着她的脸,说:“你娘像你这般大时,也是贪玩得很,常常拽着我一起偷偷牵了马溜出家门,去草原上追逐嬉戏,每次被放牧的人逮到,都是她殿后,让我先跑…你跟她长得真像,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阿妈说得甚么话。你明明就在这里,哪里又跑出一个我们的娘来?”黄雨娇说着,拉拉赵杉,附耳低声道:“阿妈是不是病糊涂了?”
“别乱说。”赵杉瞪她一眼,心里却也被徐氏的话搅做乱麻一团。她飞速运转大脑,却待要理出个头绪来。
徐氏脸上悚然的笑忽然变成了可怖的怒。她伸出枯树枝般的手,一手指着赵杉,一手拍着床板喊道:“可她也别指着我到那边会给她好脸,我定会把她打得满脸开花。若不是她,我的琪儿跟霖儿如何会死?!我们那般的富贾书香人家怎会一夜间败落?!一家老小又怎会四处飘零,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恨啊!”
随着徐氏的喊叫,赵杉跟黄雨娇都如坠云雾中,傻愣愣地呆立着,成了木头人。
徐氏已是燃之殆尽的残烛,一阵歇斯底里下来,就只剩下了最后的几口气。她从一件黑色氅衣里摸出一个红绸小包,伸了手递赵杉说:“这是你们…舅父生前写下的,我早就想给…你们看…可他临死留话说…只有等我死这天…才能拿出来…”
赵杉把小包拿起解开,见里头放着两张已然有些泛黄的白绢。展开视之,是一篇用镌秀小楷写就的回忆录式遗书。
那遗书开头的称呼写的是“吾之爱女云娇,雨娇”,后面通篇就是一个长长的夹杂着阴谋爱情,异族屠杀的故事。
故事围绕黄氏一家人的命运展开,主人公就是黄云娇与黄雨娇的生母黄芸儿。芸儿是家中幺女,除了一个哥哥炜仁,别无兄弟姊妹。黄家世居山西大同,世代读书应举兼经商为业。近支宗亲中,也出过几个州府县官。到了芸儿父亲这一代,不再应举,专于经商。开起了货栈,主营粮米土产,举家从城中迁到了临近草原的小镇,便于跟牧民们交易。芸儿虽与其兄炜仁一样,幼时都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却生性顽劣,常偷了货栈中的马骑了去草原上游荡,就此结识了放牧青年阿如汗。
这阿如汗姓博尔济吉特氏,乃是蒙元开创者成吉思汗的旁系后裔,其先祖因战功卓着,在蒙元一朝世袭王爵,受尽优遇。但朝代更迭,世事沧桑,到阿如汗父亲这一代,虽还有个台吉名号,家业却早已败落殆尽,阖家老少与人佣工为生。阿如汗自十一二岁起,便离开家乡到乌兰察布草原上为富人农场主放牧。
黄芸儿与阿如汗相爱,因有蒙汉不能通婚的禁律在,阿如汗只能化名为江乔,以一个汉人身份,暂居黄家,与芸儿结为夫妇。两人先后生育两女,取名为云娇、雨娇,乃是根据夫妇二人名字的拆合而得。
三年后,阿如汗因人品端重相貌英武精于骑射被其远房堂叔科尔沁扎萨克郡王收为嗣子,因郡王之妻是当朝道光皇帝的亲姊庄敬公主,阿如汗一跃成为名副其实的皇亲贵胄。他受诏命告别妻女,回返科尔沁认父。两个月后,传来其改名为僧格林沁,承袭郡王爵位并娶满蒙勋戚之女为妻的消息。在闺中苦等夫君归来的黄芸儿闻讯,精神大受打击,自此便得了癔症。
其后不断有化妆为客商的郡王密使找上门来,勒令黄家速速搬走。黄炜仁为避祸,只得关了货栈,携老父妻儿妹妹及两个年幼的外甥女,带了金银细软并家中藏书去到太原治下一个小镇,投靠妻子徐氏的娘家落脚。徐氏的父亲是一名专研孔孟的老儒生,在当地颇有名望,推荐黄炜仁去到邻村开馆训蒙。一家人遂搬去邻村,隐姓埋名度日。其间,黄芸儿因忧愤过度抑郁成疾,病殁。
两年后的中秋节前夜,徐父所居的朱华村突遭屠戮,村中一百八十七口人全部被杀。其中包括徐氏父母兄弟在内的徐氏全族,还有黄炜仁十岁的儿子和八岁的女儿,他们因去陪外祖父过节,也惨遭毒手。有传言说,是一队蒙古骑兵趁夜色闯入村中大开杀戒。黄父受惊之下,突发恶疾身亡。黄炜仁悲愤难当,惊惧万状,埋葬了老父,继续携家人南逃。
辗转了两年,搬迁了十几次,才在广西武宣县的大冲村定居下来。徐氏因悲恸过度,伤了身子无法再生育。黄炜仁就把两个外甥女当做亲生女儿教养,却从不曾在她们面前提起往事。因此,云娇姐妹也只以黄炜仁夫妻为父母。只是徐氏一旦忆起父母儿女之死,便会牵怨于云娇姐妹身上,使她们又畏又怕,幸有黄炜仁时时宽慰,她亦算是颇尽为母之责。
阿如汗回科尔沁时,留下了两件家传信物——狼图腾宝刀和碧玉莲纹扳指。黄炜仁虽深恨他弃其妹,屠其儿女亲眷,但并未把这两件东西毁掉,将扳指用红丝线栓了,给云娇挂在颈上,那把蒙古刀则自己贴身收着。
云娇姐妹长到五六岁时,身上便开始显露出其父母的影子,长相俊美但性子顽拗。黄炜仁教二人读书写字学文,以纠其性,但二人顽性太过,常借机偷溜出门,与邻家男孩上树抓鸟下河摸鱼,黄炜仁又气又恨,常用戒尺责罚。
在云娇八岁那年,黄炜仁生了场大病,自知时日无多,为她们母女三个的日后生活计虑,拖着病体到县里的银号将当初典当客栈所得的一千两银票全部兑换了成了散碎银子,交给徐氏保管,并再三嘱她务要将妹妹的两个遗孤抚养成人。并在离世的前几日,就病榻之上,给云娇姐妹写下了这份遗书。
五十八 叠面角色(下)
赵杉浑身战栗的把那遗书看完,终于把萦绕心中的黄家的所有疑问都解开了,五味交织的热泪滚落不住,尽含着填满胸口的悲情难抑。
她来至徐氏近前,想宽慰一下这个保受煎熬的母亲,见她已是头歪目斜,顿觉不好,连声唤着阿妈,伸手探她的鼻息。徐氏的眼珠动了一动,枯枝般的手嚯得伸出,抓住了赵杉的手腕。
徐氏眼中浑浊的泪珠被愤恨的火焰灼烧成了火红色,让赵杉感到彻骨的可怕,她不由得往后退,却被徐氏的手牢牢地钳住了。
“僧格林沁,他是你们的生父…更是你们的仇人…你们若是见了他…不但不能认他…还要杀了他…我会在天上看着等着…看你们杀了他…”
“杀了他!”,徐氏大张着嘴,拼尽最后一口气,喊着这个生平最大的愿望死了。
赵杉又背负上了她新的一重身份:大清蒙古亲王的私生女。而毫无疑问,在当下她所处的环境中,这层身份一旦暴露就意味着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赵杉头鸣目眩喉干舌燥,从徐氏的枯手中挣脱开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床侧的小桌前,倒了杯水来喝,在侧转身子的一刹那,手里的茶杯滑到地上——冯云山正立于门口。
黄雨娇跟着也看到了他,哪里耐得住性子,抄了蒙古刀,两步跨到冯云山面前,把刀逼在他胸口上,横眉厉色问:“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是不是?”
冯云山微微点了点头。
“那就算你倒霉。”黄雨娇话落,正要下刀。赵杉抢上前,用力抓住她的手臂,道:“别忘了我们现在寄人篱下的处境。”
“这么时候还管什么篱上篱下?那萧铁牛他们整天喊着杀尽满蒙狗跶,要让他出了这个门,我们还有命吗?”黄雨娇厉声反问。
赵杉喉咙干痛难耐,咳了一声,反问:“你杀了他,我们就能全身而退吗?”
黄雨娇争道:“退不得也比坐着等死强,索性拉他一起陪葬。”
“两位无需争执,我不是来偷听的,也就定不会把不该听到的事乱说。死者为大,你们还是先处理黄阿妈的后事吧。至于两位的身份,我早已察觉到异样。这事以后再说,如果你们愿意说的话。”冯云山淡然的说完,从黄雨娇刀下侧出身子,转身走了。
赵杉按着黄雨娇的手,叹气道:“他说得对,我们还是先给阿妈净面洗手梳头,好好送她上路吧。”
“你就那么相信他不会乱说?”黄雨娇问。
“我信。”赵杉掷地有声道。
“那他要再问起来怎么办?”黄雨娇追问。
“这个你不用管,我想好了说辞就去回他。往后你性子要收着些,不要动不动就拔刀唬人。”赵杉让黄雨娇去打水,把白绢遗书点燃烧掉,又从徐氏翻出来的那些衣衫中找了一套最合体的,给她换上,剩下那些连同徐氏的其他遗物都单独收到一个箱子中,将箱子推到床下。
徐氏的丧礼也跟洪父的一样简单,且有洪、韦两家的人帮忙操办,赵杉除了守灵哀泣,其他一概无需操心。因为是外乡人,只在村后山上无主的坟场中点了个穴开挖为墓,将人埋葬。
徐氏入土后的数天,阴雨不断。赵杉每日闷坐于房里,偶尔瞥一眼徐氏病卧死去的床帐,眼中就难以遏制地涌出泪来,一遍遍忆着她们这时日不多的母女情份,想着她以手扶额时的慈爱,责打拘禁时的严酷,以及赶她们姐妹两个出家门时的决绝。终于明白解悟了她这个阿妈对两个女儿那别样的爱恨情仇,免不了又是一番自语自叹:她虽时而视她们为亲女,爱之,时而视她们为仇敌,恨之,可到底还是爱比恨更多也更深一些。若她果真在另一个世界与黄芸儿相见,黄芸儿定会发自肺腑向她道谢。
赵杉闷闷的想了几日,组织好了一大堆话来应付可能因“身份”问题而遇到的盘诘。
冯云山一直在跟洪、杨等人商谈壮大教会的事,没有来找她问过话。赵杉想与其忐忑度日,还不如主动找他说。就借着送茶的机会,顺手塞给他个条子,上写两个字“坟前”。
这当然是指徐氏的坟前,那是最安全的所在。另外,有些话赵杉也想让徐氏听见。只因她曾待她如亲女,而她实际是个“外人”。
五十九 天外来客与当世之人互抛肺腑
赵杉送完茶,就提了个装了糕饼香纸的小竹篮,去了后山坟场。不多久,冯云山到了。
“冯先生也是实心痛恨满人蒙古人,视其为妖魔异类吗?”赵杉见是他独自到来,也没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
“昔蒙元一朝当政时,贬我族为末等之民,屠我族类千万百万。满人入关时,南下略我城池,屠我同胞。嘉定三屠,扬州十日,似此兽行,不可胜数。而今,满人朝廷对内鱼肉百姓,对外割地卖国,陷民于双重水火而不自省。这恨已不是个人的私仇小恨,而是于国于民的公仇大恨了。”冯云山说的痛心疾首,两条平顺的眉毛也竖了起来。
赵杉见他眉宇间的文气都变成了杀气,顿感辩解无力,只能叹口气说:“既如此,我们姐妹是不能指望有活路了。只求一事,可否让我们自行了断。”
“可我看你们不像蒙古人?”冯云山谛视着她,道。
“那我们是什么人?”赵杉心下一惊,面上却做气定神闲,接口反问道。难道这位日后的“南王”,真的见识广博到看出了她的“穿越者”身份?
冯云山一时无话可达,他不可能超越当时的客观知识条件,讲出“穿越”“异时空”这样的词来。
思索一阵后,他还是很肯定地说:“世上难以解释的人或事有很多。我想你们姐妹大概就是那一类。实话相告,自看到你们的第一眼起,我就看出你们与普通的女子大有不同。谈吐性情见地,可谓天悬地殊。”
“不同有何奇怪。不过是我们姐妹自小散漫惯了,不喜做针凿女工,只爱念些杂书,好四处游逛,听得奇闻怪谈多些罢了。”赵杉说。
“惊雷一声兵戈起,荡涤浊污净天下。”冯云山念了那首招祸诗的后两句,徐徐地说:“在县衙时,他们让我看过。坝泽村中那几个识字的人,不会写这种含反叛之意的诗来自取祸端,细想也只有你们。而你们在我被抓之后,竟不慌不乱,跑去县里找人。再有后来,王秋朗等使奸计相逼,你来金田如实相告,终致奸人自受其害。还有,秀清弟跟我说,你们被追杀走投无路,是你把他推落山崖,自己也跳了下去。山谷深数百丈,你们竟都安然无事。这些事都是寻常人所做不来的。他也觉得你们确有不凡,只因他为人自傲一些,并未太过在意罢了。姑娘姐妹两个的冷静深谋好义果决,绝非出自小门小户寻常人家的教化,也更不是那些足不出户的贵族千金能比。”
赵杉浅浅一笑,道:“冯先生观察的这般细致入微,很适合做侦探。”
她知道是必要说点真东西出来,才能释他的戒心,于是,便弯腰行了个礼,道:“每个人身上都有些独到的特质,我们姐妹也一样,但绝没有您夸耀的那般神通广大。只因之前所处时空有差,所看所学所知的多些罢了。但若论天赋资质,比起冯先生及在这里聚义的诸位豪杰,可差得远呢。”
“时空?难道真如古书上所说,有另外的世界存在?”冯云山用手托着下巴,皱眉道。
赵杉认为“时空”这词对他而言是太深奥了些,释疑说:“差不多就是那样吧。说到底我们就是时间过客,成为汉人或是蒙古人,压根不是我们自身所能决定的。阿雨动手,只是因为她见你们视蒙古人如异类,可能会因此加害我们。”
冯云山默默地沉思一阵,说:“谢你坦诚相告。你们的身世来历凭我的浅薄学问是弄不清了。不过我们众兄弟姐妹在此聚义,从来都不问出身,而只看性情人品。你们数次扶倾济弱,化解危机,人品自然是无须怀疑的。既不怀疑,那今天这些话我自会将其烂在腹中。所以,你们也无需为自身安危担心。”说罢,拱手作了一个揖走了。
赵杉慢慢地在徐氏的坟包前蹲下,用手轻抚着写着“黄门徐氏”的墓碑,深情地唤了声“阿妈”,而后,含着泪轻轻问道:“您现在见到想见的人了吗?”
一阵柔和的风扫过她的脸颊。赵杉抬起头,看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心想:那个真正的“黄云娇”或许此刻正偎依在她那两个母亲的怀里在看着她呢。
冯云山果然没有失信,之后数月,并没有任何麻烦找上赵杉。比起之前的惊险紧张艰辛来,她当前的生活可以说是无比闲适。
每日三餐用罢,或是与洪、韦两家女眷闲聊做女红,或是练大字看闲书,或是骑马在村内外的街上闲荡,或是去村口的演武场上闲看教徒们研习武艺,或是提些祭品到徐氏坟前拜祭思忆些往事,总之,有大把的空闲时间任意挥霍。
只是再没有了去桂林寻人时的自由肆意,这期间她去的最远的地方是二十里外的三江圩,还是在三四个女婢的“簇拥”下,赵杉被她们盯的浑身不自在,干脆称身体不适,走到半路就折返了回来。
因天地会、三合会等会堂的蜂拥起事,把广西各级府州县衙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了过去,拜上帝会得以有了更广阔的发展空间。临近各处州县闻风来投者络绎不绝,金田成了教会的指挥中心,单凭洪、冯二人难以应付得来。所以,自从参加完洪父丧礼后,杨秀清与萧朝贵便被请到了韦家长住,协同处理会中事务。
新入会的除了大批拖家带口的贫苦农家子弟和失业的矿工小手工业者,还有不少“文化人”。如秀才卢贤拔,儒生曾钊扬,私塾先生曾水源等。
一涌而至的数千人庞大队伍,韦家的几十间房屋自然是盛不下,就在村中的空地上搭盖了草棚茅屋来住,称之为大馆。
馆中的人多是身无余财,聚集到此,除了做些农活,就是听洪秀全等讲道,并无半分收入。不出两个月,这数千张口就把会中四处募来的银钱粮米吃了个见底。
洪秀全等人开源无措,只能节流,把馆中的伙食质量一降再降。不少原本抱着来过“天堂”生活的教徒开始思想动摇,乘夜卷钱携物私逃的人不可计数。因而就有了这年的九月中旬,萧朝贵首次代“天兄”传言,重责教会私逃者的事件。
那日,赵杉因胃痛发作,卧床不起,并未亲见事情经过。只是事后从黄雨娇口中听闻,“天兄”是怎样的疾言厉色,教众们是如何的唯唯而从。
在此之后,洪秀全等据此制定了约束教众的十条严苛戒律,称为十天条(崇拜皇上帝,不拜邪神,不妄题皇上帝之名,七日礼拜颂赞皇上帝恩德,孝顺父母,不杀人害人,不奸邪淫乱,不偷窃劫抢,不讲谎话,不起贪心)。
有了明确的纪律约束,拜上帝会由原本较为松散的群众性组织,逐渐转变为军事化管理的政治团体。
自此之后,凡是在人心不齐或是大敌当前教会前途命运堪忧时,“天父”“天兄”便会如及时雨一般“下界临凡”,直接发号传令,化解危机安稳大局以及做精神动员。
那代“天父”“天兄”传言的杨秀清、萧朝贵二人的政治地位因而得到了火速提升。为教会壮大提供物质保障的韦昌辉、赞助资财的石达开,也逐步在会中有了举足轻重的发言权。太平天国日后的权力分配就此渐具雏形。
这种雏形的显现也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赵杉的命运。而时间依旧照着它固有的速度一点点向前推进,由夏入秋,由秋入冬。
六十 洪教主谋划招妹婿
新年一过,进入道光二十九年,即一八四九年,赵杉十九岁,已经步入了大龄未婚女青年的行列。
那时,会中的青年单身男子约占三四成,因还未严禁男女之行。所以,向她投去炙热目光的异性不在少数。
其中最直接表露好感的就是洪秀全的妻弟赖汉英了。他生就一副文弱书生样,常借故拿诗作文来向赵杉“请教”。赖氏也是竭力撮合,希冀“亲上加亲”,每每与赵杉说话,不是夸赞赖汉英的种种好处,便是旁敲侧击地探问赵杉的态度。赵杉或是“嗯啊”两句做敷衍,或是故作不懂扯开话题。
她压根就没有过要跟某某某结婚生子或者谈一场异世恋的想法。因为在她的意识中,不管要在这“乱入的世界”呆多久,她的骨子里总是会以一个现代社会的人自居,而视眼前这些人为“先民”“古人”。
一个神志正常头脑健全的现代女性,会跟思想观念生活习惯天差地别的“古人”谈情说爱,赵杉认为这不过是某些网络写手为少不经事的天真少女们编织的痴梦罢了。
在这年的二月份,洪秀全把一顶“天妹”的桂冠加在了赵杉(洪宣娇)头上,即宣称她是“天父”之女,是同冯云山、杨秀清、韦昌辉一样,被上帝派遣下界助他斩妖除魔建立人间天堂的鼎力助手,并抛出了那个广为流传的预言为证。
预言中说洪宣娇十年前在梦中遇见一个白须白发的老翁,老翁自称是“天父”皇上帝。老翁对洪宣娇说,十年后会派其次子下凡,教普天之民敬拜上帝。
这个所谓“天妹梦会天父”的预言在桂平及临近州县流传甚广,实际从头到尾都是洪秀全等人炮制宣传,为的是加强教会及其本人的神权权威。
赵杉对所谓宗教神权并无半点好恶,在她眼中,那不过是组织吸引民众的一种手段,跟后来的党派从本质性上讲没有区别,只是限于当时的客观条件及组织者的眼界,洪秀全等人创立的这一个要拙稚些。
赵杉的一重教主亲妹的身份,二重“天妹”头衔,像是两座大山,把那些可能爱慕其才貌,有心追求的异姓的路完完全全给堵死了。不过,这并代表她可以得遂心愿孤独终生。因为,她的教主阿哥,早就暗里为她择好了贵婿。
转眼又到了农历三月三,赵杉坐于纱窗下的长条黄杨木桌前,听着窗外时急时缓的雨声,脑子里闲忆着去年时,为去桂林看歌仙会生出的那一番惊心动魄的历险,手里的绣花针在一针针地做着刺绣的收尾工作。
教会中开支紧张,为增加收入,自开春起,洪秀全等就为男女教徒们揽了些活计来做。
赵杉开始是被安排裁缝衣衫,但因她技艺不佳,一连做出了好几件残次品,就转做刺绣。这刺绣比单纯的裁剪缝制在技艺上要难数十倍,赵杉没有金刚钻,却硬揽技术活,只是为了在每一针一线的小心翼翼间磨出处变不惊的心态来。
她不求快只求稳求精,所以,手中这朵巴掌大的彩绣牡丹足足做了半个月的时间。
赵杉缝完了最后一针,起身舒展了两下手臂,又反复揉搓了下右手僵疼的手指跟虎口。就又折回到桌前,把绣品拿起,自赏起来。粗看去,还颇心满自得。细看之下,便觉针法拙劣,层次混乱。尤其是绿叶上的脉络跟花瓣上的褶皱,丝毫没有层次感,整个就像是从别处剪下来,直接缝补上去的。
她摇头叹息几声,听雨声小了些,就把绣品放到一块包袱皮里包起来夹到腋下,披了一件厚褂,拿了油纸伞,开了门穿廊过院,快步往洪氏眷属所居的别院而去。她如此着急,冒雨而往,一是去交差,二就是为了去向“兄嫂”问安。
虽改名换姓做了洪家人有大半年了,但赵杉跟洪秀全直接面对面说话的时候并不多。通常白天很少会在赖氏所居的房里见到他。这天也是一样。
赵杉去时,赖氏正在里屋开箱倒柜收拾东西,两个孩子在地下嬉闹玩耍。赖氏看了赵杉的绣品,只说了句甚好,就匆匆忙忙拿了自己绣的那三件一块包了,说前院收货的人到了,她要给送去。又说两个婢女回乡探亲了,让赵杉给她看下孩子。赵杉应了。
两个孩子玩得兴起,跳到床上,把箱子里的衣裳一件件往外抛,赵杉上前把他们抱下床,见箱底放着一件绣工极好的红绸衣裙,就拿出来细瞧。
洪秀全长女,时年整十岁的洪天姣眨着黑漆漆的眼珠,凑到赵杉身边,笑着道:“这是给姑姑做的嫁衣,阿妈说再过半个月,就能用上了。姑姑现在拿出来看,是急着要做新娘子吗?”
赵杉闻言一惊,丢下衣裳,拉了她的手正要细问究竟,却听院中传来说话声。
赵杉把头侧向窗边,附耳在窗纱上,就听一个沉厚的声音说;“年前我就有意为他们两个主婚,只是顾虑着刚历了两桩丧事,不便开口。现在时机正好,就由你出面去做这个媒人吧。”
“可我看他们的为人跟个性都十分不合,做夫妻太过勉强了。”一个略带些文气的声音说。
赵杉听出说话的是洪秀全跟冯云山,隔着里屋门上挂的竹帘,屏住声息地往外看着。见两人各撑了把伞,进了屋。
洪秀全把伞收起,放到门后,斩钉截铁地说:“天下哪有样样都般配的夫妻,最重要不还是两厢撮合。你只要想法说通萧朝贵,让他答应就行。”
赵杉闻言,如遭当头霹雳,怔在当地。一股巨大的愤怒从胸中生出,瞬时蔓延全身。她颤手启帘,正要走出去。洪天姣轻步跑到她面前,扯住她的衣袖,伸出食指在唇边晃晃,打了个不要出声的手势。
赵杉见了,恍惚间失去的理智又重新回了来,撤了回伸出去的手,只压着心头怒火继续侧耳倾听。
“萧朝贵性子倔直又躁烈,怕是不好说动他。”冯云山说。
“你可以先去找清胞,让他出面找萧朝贵谈,定能说成。”洪秀全说。
“可天妹呢,她……”
赵杉听冯云山在“她”字后头停住不说了,心登时揪了起来,生怕他提起她在徐氏坟前说的那些言语。却听他话一顿,接着如此说道:“只怕天妹也不会应。毕竟,黄家阿妈才刚升天半年。这个时候让她成亲,她怎么会肯呢。”
“她那里你不用管。我已经让正弟找人去备办嫁奁收拾婚房了。这个月十八就把婚事给办了…”洪秀全正滔滔不绝说着,外出的赖氏回来了。
赖氏听他们在议说婚事,忙咳了一声,将手往里屋指了指。
赵杉自觉无法再躲下去,长吸口气,挑起帘子,走出去,打着哈欠对赖氏说:“阿嫂回来的正好,昨夜做活做得晚了,我要回去小睡一会儿。”
洪秀全叫声“阿妹“,似犹豫着正要开言。赵杉躬身一礼,告罪道:“小妹刚才在里屋睡熟了,打扰两位阿哥议事了。”
洪秀全将手一摆,道:“也不是甚么要紧大事,你回去吧。”
六十一 推不掉的钦定婚(上)
赵杉用装傻之法暂时摆脱了被正面告知亲事的困境,却深陷忧惧中。因为只要萧朝贵那边一被说动,洪秀全就可以用兄长的身份做主主婚,直接说给她一个出嫁的日子了事。
是夜,赵杉辗转反侧,愁肠百结,了无睡意。有好几次,她伸手推推身侧的黄雨娇,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眼前唯有这个妹妹可以倾诉心事,但以她的火爆性子,大概只会火上浇油,倘或冲动之下拔刀弄剑,生出事来,小则落人话柄难以立足,大则怕是有性命之忧。也就只得在心里独惆独叹。
自从被洪秀全认作“义妹”,后又以洪宣娇之名被列入洪家族谱以来,她就猜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历史事实摆在那里,洪秀全收任她这个妹妹就是为了联这个姻,她只要认了这个兄长,也就等于把未来的官配夫婿给定下了。
想到此,赵杉的悔意登时如翻江倒海一般。说到底,这一切的根由还是在平隘“天父”初次“下凡”时,她那不早不迟如“及时雨”般的一跪啊。
“nodidnodie。”赵杉拥着双膝坐于床帐中,把这话翻来覆去自念了几次,抬起右手,猛抽了自己一巴掌,顿觉右脸上火辣辣的疼,又赶紧用手去揉。心中还觉悔恨得不行,又攥起拳头狠狠地连捶了几下大腿。方才冷静下来,寻找出路。
她把可能帮上忙的人来回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首先,就想到了杨秀清,但马上又否定了。即便他真的对她有情,但要她厚着脸皮去求,这口又如何开呢。除非主动来一番真情告白,可一想到日后他那副张口罚闭口杀的阴冷嘴脸,就禁不住直打寒噤,又何谈主动与之亲近。再一个就是冯云山了,想了一想,也觉不妥。她虽向他吐露了有关身世的全部秘密,但这事不同与别的事,终究是难于开口的。又想到了赖氏,眼前跟着就浮现出赖汉英那张生满粉刺令人生厌的脸。
将能想到救她出苦海的人都想了一遍,却就颓然地躺了回去,拉了被子蒙住头,口里低声吁叹道:“看来求爷爷告奶奶是都行不通的了,也只能豁出这张脸皮,去找萧铁牛了。”
一个女子亲自去找兄长为她做主选定的夫婿,迫其主动说不,这不啻于是将她自己的尊严跟脸面掷于地上,任人羞辱践踏。可赵杉眼前也只有一条路可走,只因她那个兄长身份太过特殊,为长远生存之计,她是断不能跟他正面撕破脸的。
赵杉苦思一夜,次日起来,见雨停了,天晴的大好。对镜梳头时,一见镜中那张苦哈哈的蜡黄脸和那双黑灰的熊猫眼,气恼地把镜子扔到床上。胡乱地梳好辫子,洗了两把脸,也不擦粉画眉,换上一身最素的衣裳,就出门找人去了。
因为村外的习武场上雨前刚铺了青砖,所以,赵杉猜测萧朝贵可能会在那里教人练武,就出了韦宅,径直而去。数日的雨把村外的土路泡胀的坑坑洼洼泥泞难行,稍不留神,就会身陷泥潭。
赵杉用手托着裙角,像是玩着儿时的跳房游戏般,忽左忽右地踮着脚到了离习武场不远的树荫下。果见萧朝贵正指挥着一帮男教徒练习拳脚功夫。复把想了一宿的劝其主动说不的话在脑子里整理一遍,步子却挪不动了。
只因在一瞬间,她忽然感觉那些“良言”都成了没用的废话。
说“我不喜欢你,你娶别人吧”。可他平常除了对她满脸的嫌弃,就是说话夹枪带棒的刺她讽她,摆明就对她只有厌恶而没任何好感,这样说也显得太自恋了些。
说“都是我阿哥的意思,你去拒绝他吧”。想想她拜洪秀全为兄后,他借着醉酒对她那好一通的斥责数落。要是这样说,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说“这是政治联姻,我们都是被利用的棋子,你应该主动反抗,要不然我们都没有好结果。”那不是一句话就捅破了自己“穿越者”的身份了吗?
赵杉以手托腮,不住地摇头嗟叹,在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犹如被困到被层层上锁的密室中,找不见一条出路,渐渐胸闷难抑,感到就快要窒息了。
萧朝贵将一套拳脚在教徒们面前演练完了,大汗淋漓,走来树荫下乘凉,见赵杉在树下转圈,斜着眼瞧着她,像赶苍蝇似的挥着大手问她在做什么。
“我…我有事要跟你说。”赵杉被他冷不防一问,心思一下子乱了,接着就莫名其妙无所顾忌的把那些“废话”一股脑的全抛了出来。
萧朝贵显然被她连珠炮似的话给说懵了,瞪着一对惶惑的大眼睛凝视着她。此时,受命来做媒人的冯云山也到了。他见两人面对面的站着,在距赵杉三四米之外的地方停住脚,静静看着他们。
“反正这事对我们都没好处。”赵杉把话撂了一遍,见萧朝贵的样子,像是大半没听懂,心里又气又急。可又哪能镇定地再把那些话再重复一遍呢,就重重地甩下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转身而走。
见冯云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顿觉窘态难当,也不管路况,把裙子高高提起,任泥浆飞溅到裤腿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小步往回跑了。她自念已尽力去挣脱那个史上洪宣娇的宿命。但在这特定的历史棋盘上,棋局拉开,各个棋子的命运就不是她这一粒小棋子能左右的了。
“你把话说清楚了再走。”萧朝贵喊了赵杉两声,不见回应,做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见冯云山走过来,向前迎住他,笑着问:“三兄,你日日忙着讲道,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冯云山因不确知他有几分听懂了赵杉的意思,就指指赵杉跑走的方向问:“我是受二兄所托,来跟你说两句话。天妹她怎么了?”
萧朝贵不屑地撇撇嘴道:“谁知道她叽叽喳喳的说的什么鸟话。”又问:“二兄有何话?”
冯云山捻须一笑:“是二兄已然择定佳期,要把天妹许配给你,你马上就是天妹贵婿了。”
“天妹贵婿?谁啊?”萧朝贵有些发懵。
“当然是你啊。”冯云山详细地把洪秀全让他来做媒的事说了一遍。
萧朝贵听说是要让他娶赵杉(洪宣娇),立时把脸拉长了,冷冷地道:“她是窈窕才女,金枝玉叶。我是一介武夫,寒门小户,不配。你替我去回绝了吧。”
冯云山见他如此直接的拒绝,面露难色,复劝道:“本来我是约着清胞一块来的,他有些事要处理没来,还说我来一说你就会同意……”
萧朝贵圆睁了眼珠,显然受惊不小:“这也是秀哥的意思?”
“是啊,你父母都不在这里,四弟一直待你如亲弟。论起你的亲事来,当然是要先跟他过话的。二兄早就跟他…”冯云山话还没完,萧朝贵却已甩开大步,趟泥踩沼,往韦家大院走去了。
六十二 推不掉的钦定婚(中)
赵杉已按计划向萧朝贵做了直言,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只能坐等消息了。但为着后续各人之间因这事起的的诸多纠葛,便很有必要把相关之人在此事件中的表现详述一番。
且说萧朝贵奔回韦家,径直便去了议事的阁楼。正在说话的洪秀全、杨秀清、韦昌辉三个听得“哐啷”一声,回头瞧,见是他,都吃惊不小。
还是韦昌辉最先嗅出了萧朝贵的来者不善,走过来,拉住他的胳膊,嬉笑道:“你一定是听了三兄传的喜信高兴坏了,是不是?我们就在说如何操办你的亲事呐,走走,跟我出去,我跟你细说。”
萧朝贵甩脱开他的手,走去洪、杨二人跟前,瞧一眼杨秀清,却扑通跪于洪秀全脚下,道:“小弟才疏貌丑,实在难配天妹,请二兄不要强人所难。”
萧朝贵性子粗莽,不会也最厌烦人说话咬文嚼字,这几句推拒的话说的却是斩钉截铁且惜字如金。
洪秀全此时已经是名正言顺的教会之主,被他如此直言推拒焉能不气不恼,将手在桌上一拍,口中刚气急败坏地说出个“你”字,心中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眼瞧了瞧杨秀清,却就婉转了语气,看着萧朝贵,道:“我是实心实意想把天妹嫁与你,你先别急着拒绝嘛。”说着,便就站起身在四下踱着步,不紧不慢地做起思想工作来。
“俗语说男才配女貌。一个大男人生在世上,有哪个是靠面皮吃饭的,不都是胸中之勇腹中之才么。像那汉高祖刘邦手下的大将英布,还有宋朝的大将军狄青,脸上都是被刺了字的,妨碍他们辅佐明主建功立业么?况且,天妹也不是那一等以貌相人的粗俗女子。你跟她相识也有些日子了,对她的性情为人还不晓得么。嗬嗬,美女爱英雄嘛……”
洪秀全说了一大堆,见萧朝贵就地跪着,一声不吭,大概也自觉独他这一张嘴很难说的他动,便频频给韦昌辉并刚走进来的冯云山递眼色。
显然,说媒拉纤并不是韦、冯的专长。冯云山张了张口,却又闭上了。韦昌辉“呃呃”了好半晌,才勉强说了两句,还是接着洪秀全的“男才”论调。
“要说面上被刺字,除了那英布、狄青,还有不少呢。像是水浒传里头的豹子头林冲、青面兽杨志等等,都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汉。还有那被砍去双足的孙膑,更是不得了……”
给男子说媒,不夸女方性情温柔貌美如花,竟一味的说些毫不相干的英雄好汉。效果可想而知。
萧朝贵嚯地站将起来,道:“管他的这布那布、这膑那膑。这贵婿谁爱当谁当,反正我不干。”
“真…真是不识抬举,冥顽不灵!”洪秀全脸上再也挂不住,气咻咻地将手指了萧朝贵一指,背转过身去。
“阿贵不得无礼。”全然像局外人的杨秀清终于开了口,上前拉住萧朝贵的胳膊,从地上拽起来便走。
杨秀清拽着萧朝贵在楼下的石阶上坐了,萧朝贵嘴里嘟嘟囔囔,把一肚子的牢骚都吐了出来:“是哪个多嘴多舌的说我想攀高枝的?就那个跟瘟神似的乌心萝卜,躲还来不及,谁稀罕要她?明明白白说了不要,硬要人怀里塞,还说什么贵婿…”
“阿贵啊。”杨秀清唤了他一声,那声音隐隐夹带着些苍凉。
“秀哥,你…”萧朝贵有些诧异的看着他。
“前几日我不是阿贤去武宣看你蒋家的阿爸阿妈了嘛。两个老人叫阿贤传话给我说,要我给你寻门合适的亲事。”杨秀清语调轻松下来,像是拉家常般,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也难怪他们着急,你两个堂弟家的孩子都满地跑了。”
萧朝贵冷冷的哼了一声:“他们想抱孙子是假,想让我提金子带银子回去给他们是真。当初,为了换两吊钱的赌资,就把我丢给了萧家。如今听到咱们的会做大了,以为有银子可拿有光可沾,可不就往上凑么。”
杨秀清娓娓而劝:“他们当初再怎么不是,到底是你的生身父母。俗语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世上男子有哪个不成家的。这天妹的才貌都高于一般女子,配你不正合适吗?”
“会中未成亲的兄弟那么多,为何偏挑上我?”萧朝贵一脸不屑加不甘。
“那是因为二兄从心里看重你啊。现在是非常时期,万不可因一时意气,坏了兄弟情谊…”
杨秀清正在给他滔滔不绝的讲大道理,萧朝贵忽站起来,截住他的话,问道:“秀哥只需回我一句话,那洪宣娇有你说的那么好,为何你不要?”
杨秀清一时愕然,过了半晌,却把脸一沉,斥道:“你这是问的什么糊涂话?世上哪有为兄的娶为妹的?”
萧朝贵闻言,却就扑通跪在了地下,道:“四哥对小弟的恩情,小弟永世不忘。不用四哥再为难了,这门亲事,我应了。这就去向二兄赔罪。”说完,起身快步上楼去了。
杨秀清听着那铿锵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眼睛看向远方,呆怔怔出起了神。
六十三 推不掉的钦定婚(下)
赵杉一身泥水地回了房,掩上门,把外面的裙子脱了,拿了一件干净的换上,喝了两口水润了润喉,就倚在徐氏病逝的床头躺着。心里翻来覆去的想:若是有这个阿妈在,就有一个可以在人前为她说话,替她拒绝这门婚事的人。再不济,把此刻心里的委屈说给她听也好。
正痴想时,门外传来了由远而近快而重的脚步声,赵杉慌下床穿了鞋,整整衣衫从屏风后出来,刚问声是谁。门被嚯得推开,萧朝贵拉长着脸进了来。
“你怎么不敲门就闯进来了?”赵杉见他竟主动找上门来,没好气的问。
萧朝贵把门往后一推,近前两步,说:“我虽没听清你那通话都说些什么,猜着也定是嫌我粗苯,配不上你。实话跟你说,我也从来没想高攀。但既然他们都想我们结这个亲,也不能驳了所有人的意。我已经答应了,来告诉你一声。”
赵杉没料到冯云山这保媒拉纤的工夫如此了得,不过才一个时辰,就把他说服了,还让他亲自来自己这里做起了说客,心知这门婚事已是十之八九难推脱了,嘴里却颇硬气地回问道:“你应不应干我什么事?”
“我说了我无意高攀,信不信随你。还有一件事,你也放心,我这个人对强送硬推来的东西毫无兴趣,不会动一根手指头。”萧朝贵话说完,拉开门扬长而去。
赵杉走回房里,俯身趴在床上。无处可诉的悒愤很快便填满胸膛。她攥起拳头,在枕头上一通狂擂狠捶。
“自己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成了一件被推销的商品了?!而且是几乎是白送还遭人嫌的‘残品’‘废品’!”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呻吟呼号,两只眼珠在泪河里泡着,足有大半日。
她被不甘跟怨恼来回交叉折磨着,连午饭也不吃。用这种最幼稚的绝食之法无声地做着对抗。结果可想而知,除了把肠胃饿得痛胀难耐,丝毫作用不起。
太阳西斜时,大半天没露过面的黄雨娇抱了一叠红红绿绿的衣裳进了屋,伸头向床上看了看道:“阿娇让我给你的,说是你洪家的阿嫂们专为你做的新衣裳。”
赵杉揉按着酸胀的眼角,“嗯”了一声,道:“大半天不见你人影,去哪儿了?”
黄雨娇道:“今天是初五,逢圩市嘛。骑马去市上闲逛了一圈。”说着,却皱起眉,道:“你说怪不怪,阿娇那般每天咋呼咋呼没心没肺的人,竟然也会哭。我看到阿娇红着眼往这边走,问她做什么,她把这些衣裳往我怀里一扔,只说是给你的,转身就跑了。”
赵杉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鞋走出来,道:“哭有什么怪的?再怎样没心没肺又不是石头做的。”
“你怎么也哭成这样?”黄雨娇指着她红肿的眼睛,惊讶道:“难道外面传的都是真的?你真的要跟萧铁牛成亲?”
这话正戳到赵杉的伤心处,又见桌上放着的那一大叠色彩鲜艳的红衣绿衫,登时气白了脸。伸手抓扯了几件,扔将过去,骂道:“成日里除了贫嘴贱舌说长道短,还晓得什么?!”
黄雨娇也恼了,抬脚在那些衣裳上一通狂踩,道:“不就是一句话,值得你气成这样!这衣裳又不是我做的,拿我撒什么气!”踩完了,才发觉不对劲,俯身捡起来瞧,失惊叫道:“这些衣裳怎么都是破的!不是前襟上的纽扣被扯掉就是裙角被捅个大窟窿,没一件好的。”
赵杉见了,也是惊讶不已,把其余那些逐件来看,竟也是没有一件完好的,那几件贴身穿的小衣竟被撕扯成了条条缕缕状。
“定是阿娇干的,怪不得将衣裳扔给我就跑。我去找她问清楚。”黄雨娇随手抓起几件衣裳,胡乱卷了一卷,夹在腋下,气呼呼地走了。
赵杉将剩下的那些烂衣破裙胡乱的团了团,塞到包袱里,掷到了柜子中。她一点也不生杨水娇的气,心里倒是生出个怪诞的念头——若她撕烂的是那件嫁衣就好了,到时,或可以拿吉凶说事,迫使她那位最信崇天意的教主阿哥收回成命。但她的期望没能实现,婚期依然一天天在迫近。
因为由洪秀全做主,废除了包括婚嫁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在内的诸多婚俗,所以除却缝制嫁衣,备办妆奁被褥等嫁妆外,其他要紧的也就剩准备婚房了。而放着教中如此多的闲散教众在,十数天内修整出一套房屋自是不成问题。
若是眼不见心不烦,赵杉也到底能将人生中最后这一小段的自由日子过得稍微轻松闲适些。而大概又是她那位教主阿哥发了话,那个与她当前所住的屋子相挨的小院成为了她招郎纳婿的巢居。
每天看着男男女女进进出出,将一套套一件件的东西搬送扛抬进那院子,于她无疑是变相的心理折磨。她未免受这折磨,也只有躲避一途。每日一早便拉了黄雨娇掩了房门出去,在村里村外四处闲荡,到天擦黑时方再回去。但木已成舟的事终是躲不过去的。
三月十五日,天刚蒙蒙亮时,两个年轻的韦家媳妇便来敲门,说婚房已经收拾齐整,要赵杉同她们去看。那二人却像有王命令箭般的,也不问赵杉愿不愿去,左右一边一个把人扯拽着便走。
原来空荡荡的院子,此刻已被添置满满当当:正房东西两侧,又各新建了三间厢房。院中的两株老树已被砍伐,而遍植以月季、绿萝、红掌等各种花草,贴近正房右侧窗下新种了一棵手指粗的小木棉树。
五间正房,内中加一道隔墙,分作里外两室。里外两道门上贴着喜气洋洋的对联。外屋中的一切均是照常见民居的客厅摆设。桌椅、几案、橱柜等俱是黄杨木全新打制,都刷着油亮亮的红漆。里屋门上挂着绣有龙凤图案的红绸帘。
赵杉一眼看去,便知里头就是所谓的洞房了,本能的转身要走,却被两个妇人拉手扯臂不由分说的拥推了进去。一眼便先瞧见了靠墙放着的那张吊着红纱幔帐的宽大架子床,床上铺着红缎面被褥,六床红绸薄被贴墙放于床尾,床头并排放着两只绣着五彩鸳鸯的枕头。靠近床尾贴墙立着一只高过头顶的红漆衣柜,柜门上贴着一个斗大的纸裁囍字。再有显眼的便是窗台下横摆着的那架红漆描金镶嵌镂花的妆台,台上摆着的母子奁、梳妆匣、首饰箱等诸般小器物,无一样不是红得耀眼。
赵杉早被那朱漆红彩灼得头晕目眩,而那些遍贴于各处的大大小小的囍字,则仿佛是长在了她眼睛的视网膜上。直至出了屋,站在明晃晃的日头底下,还在她的眼前跳跃。
她跑回自己的屋子,背靠里蜷缩在床上,揉了一整日的眼睛,直到寂寂深夜,下了床开门出去,在皎洁如水的月色下独个徘徊了许久许久,才觉着那些囍字终于从她眼前散掉了。
六十四 天妹下嫁
因废掉了迎亲的旧婚俗,赵杉日常所居的这三间小屋就成了她的出嫁之所。
三月十八日辰时正,前院传来了响成片的爆竹声。这是婚仪正式开始的预告。除了身上穿的水红色衣裤,赵杉的所有个人用品,包括大两包衣服,一箱藏书以及她那些爱若宝贝的随身小物件都已在昨日全部送去了新房中。而她唯一的嫡亲胞妹黄雨娇在前一天被特别安排去了别处暂居。所以,此刻,这间闺房除了待嫁的新娘,空空如也。
赵杉素面对镜,披散着几近垂到地下的长发,端端正正地坐在妆台前。她怀着一半的忐忑,一半的释放完所有不甘的自屈,为她自我主演的那场最重要的人生大戏,在等着特定的“化妆师”来为她上妆打扮。
门响开处,上妆的人到了。赖氏手捧圆形梳妆盒在前,后面是两个鬓角簪着红花的中年妇女。两个梳长辫的未出阁的女孩儿,端着两盘覆着红绸的红漆圆盘跟在她们身后。漆盘中一个盛的是衫裙一体的红嫁衣,一个放的是插着红绿珠花的彩冠。
赵杉形如木偶,任由她们做着开脸、修鬓、梳头、盘髻、画眉、涂脂、染甲、更衣,戴冠等一应出嫁前的必备程序。
期间房内未闻一句人声,除了那个以五色丝线在赵杉脸上绞来绞去的全福(公婆、丈夫、子女俱全)妇女,跟赵杉说的两句闲话:“我开了二十年的脸,送过三百多个女孩儿出嫁。你是仅有的一个不哭不泣的。”
她的这话显然太不合时宜,刚出口就立被赖氏递去一个嗔怪的眼神。妇女就闭严了嘴,专心做活,不再乱出一句言语。
赵杉原本收得干干净净的泪,却差点因她这话再涌出来。只为那沿袭数千年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下,曾经端坐镜前的千千万万的待嫁女子。因齐集而来贺喜的亲友宾客,都知道她们的脸是为谁开,妆是为谁化,嫁衣是为谁穿,珠冠是为谁戴。却从来不会有人问,这些她们可是做得心甘情愿。
当赵杉梳妆穿戴齐整后,通身上下一片火红时,那些跳跃的囍字又溜了回来,充斥着她在她的眼前。开脸妇女得了一个鼓鼓的红封包,眉开眼笑地走了。两个穿红衣红裤扎红头绳的女孩儿站到赵杉左右,伸手把她搀了,出了房门,直送到前院“天厅”举行仪式。
所谓“天厅”就是专门供奉“天父”神位的礼拜堂,是在年前腊月里所建。说是建,实际上就是在那间曾为洪父摆过寿宴的正厅,在外面稍稍修葺了下,里头换了摆设而已。因未蒙盖头,赵杉只需稍稍抬抬眼皮,就把厅里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由远及近,但见正中最靠里的长条桌案上,放着一杯清茶,一碗米饭,一盘菜蔬,左右的铜烛台上各插一支三尺长小臂粗的红蜡。
下面的厅堂中,穿戴一新的男男女女分站两厢,左右各放着几把木椅。左边太师椅上,端坐着洪秀全。右边四张宽大的靠背椅上坐着两对老夫妻,是萧朝贵的生身父母蒋氏夫妇跟养父母萧氏夫妇(萧朝贵本姓蒋,后被萧氏夫妇过继收养,改姓了萧)。
厅门口站立的两个傧相喊一声“新娘到”,两个女孩儿搀着赵杉走进门去。
萧朝贵也从人堆里被推出来,他耷拉着脸,走到赵杉右侧,与她并排站着。他头上包着青巾,身穿黑绸布长衫,外罩红绸马褂,足蹬黑履,配上那张黑苍苍的脸,显得有些滑稽。
赵杉瞥他一眼,不觉用牙咬了下嘴唇,在心里连叹两句不伦不类。
婚礼的“司仪”由韦昌辉担任,他习惯性的咳了两声,紧抻着公鸭嗓,说道:“新人向皇上帝行礼,请天父赐福。”接着高喊一声“跪”,赵杉随着萧朝贵跪下,朝着正中的神案磕下头去。
拜完了起身,又按韦昌辉的引导,向端坐左侧椅上的洪秀全行跪拜礼。拜完了站起来,赵杉以为接下来就是拜坐于洪秀全对面的两对“公婆”了。不想,就听韦昌辉喊一声“礼成”就罢了,连传统婚仪的第三拜都省了。
这倒是大大减轻了赵杉的心理对抗感,她此刻心里最怵的便是“夫妻对拜”那三个字。因在她看来,这一拜无异于在现代婚礼上,男女双方被证婚人问到你是否自愿与他(她)结为夫妇是,说的那句“我愿意”。而她与萧朝贵这桩在人操控之下强娶逼嫁的政治婚姻,彼此哪里谈得上一丝一毫的情愿。
婚仪完了,但跪礼还要继续。因这天恰逢礼拜日,洪秀全命撤去厅中座椅,就地率众行起敬拜“天父”的仪式来。
这一跪就是一个时辰,赵杉只觉得膝盖小腿发麻,连带脚趾都发僵了。跪完了,随众起身。接下来就是静听教主讲道。洪秀全这天的兴致很高,大讲了一番“天下男子皆为兄弟,女子皆为姐妹。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天道。接下来就是焚黄表跟唱赞美诗。
这个礼拜做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算完,所以赵杉被两个伴娘扶去新房时已近黄昏。
六十五 新妇难为(上)
赵杉由两个伴娘扶去新房,开始新婚夜的第一个仪式——坐福。
所谓坐福,就是坐床。关于这床如何坐,坐多长时间,赖氏在前一天曾专门给赵杉做过交代。
赵杉开始时,也确照她的交代而行,只是大半日不曾喝水进食,头上戴的那顶冠子又实在压得慌,只坐了下片刻,便就耐将不住,下床掀了帘走了出来。
外间屋的桌上摆着一套红釉团花的细瓷茶壶杯盏,还摆着花生、板栗、桂圆、红枣四色干果,以及桂花糕、杏仁糕、山药糕、紫薯糕四盘糕点。
赵杉饥渴难耐,但见了那些吃的,如何还顾得上其他。拉了把椅子桌前坐下,先倒了茶咕嘟嘟连喝了两杯,便拿起糕点往嘴里塞。
新被指派来服侍的两个婢女谢晚妹与林五娘见了,惊得连连来劝,说这茶果跟糕点是按婚俗特预备给新婚夫妇两个一块用的,她现在独吃独饮,是不吉利的。
“那么多旧婚俗都废了,不差这一条。”赵杉不以为意地说,却在心里苦笑强娶硬嫁不吉利是必然的,又岂在这一条小小的婚俗上。吃喝一阵,觉得冠上的珠钗左摇右摆,十分不便,就索性把冠子也摘了,放到桌上。
谢、林二人见了,更是骇得瞠目结舌。
赵杉对二人的表情视若无睹,笑眯眯地向刚成亲回来的谢晚妹道:“你家乡的婚俗也同这里的一般无二吗?”
谢晚妹红着脸道:“都差不多,就是坐福(坐床)的时间长一些,要从日中坐到深夜三更。”
那唤作林五娘的婢女性子与这寡言内向的谢晚妹不同,最是快言快语,笑着道:“坐福坐福嘛,坐的时间越久,日后的福气越大。若是夫妇同坐,则意头更好。不但祈得夫妻和顺,还可佑得将来儿孙满堂。”
赵杉“哦”了一声,将她打量着,笑道:“你这还没出门子,就如此明白,将来轮到你自己时,拉你那新夫婿从拂晓坐到三更,不过三年五载必是儿女满炕。”
“那我预祝姐姐心愿得成。”谢晚妹噗嗤一笑,林五娘羞得面颊绯红,道:“我之前哪知道这些,也是昨晚听那些帮忙铺床的阿婆阿妈们说的。”
赵杉粲然笑过一阵,就再不戏谑她们,只专心吃喝。连吃了八块点心,两把干果,喝光了一整壶茶,觉得饱了。便复回里间屋的床上坐着。
坐了不大会儿便开始发倦,开了床下的木箱,拿出一本《宋词选》来看。看了两页,越发觉得困,就脱了鞋,倚在床尾的被子上,复捧了书来看。渐渐地眼皮发沉,瞧着书上的文字混成一片,再也克制不住困意。遂转到床头躺下,扯了一床被子盖上,闭眼睡去。
谢晚妹、林五娘二人慌得进屋来叫,凑到近前,见她已是睡得熟了,因顾忌她的身份也不敢上前硬拉扯她,只屏气敛声地出来,把桌上的干果、糕点盘整理收拾好了,又提了开水来续上茶。就依旧站到外间屋门两侧,恭候萧朝贵的到来。
赵杉正做着一个沉沉的梦,梦中影影绰绰地见一个高大健硕的身躯站在床前,含含糊糊的问声是谁。潜意识里伸出手指摸索,触到一件麻楞楞湿凉的东西,心头一抖,立时惊醒。却见萧朝贵正立在床帏中解着马褂的扣子,骇得挺身坐起来,连声呼唤谢、二人的名字。
“我打发她们回去自寻地方去睡了。”萧朝贵道。
“你要干什么?忘了你那日许诺过的话了?”赵杉口中做着质问,心里却只觉着怯怕。他们已经在众人的见证下举行了仪式,萧朝贵要与她行那夫妻之实,她除了抵死反抗,也别无他法。
她急于寻找物件护身,伸手往枕头下摸去。这是她长久以来养成的为应急救危的习惯——在枕下藏利刃防身。不想刀没摸着,只摸出一把红枣来,心中好不气恼。见萧朝贵不理会她的发问,这气恼又转化为激愤。登时便就粉面通红,柳眉倒竖,凤眼圆睁,目中喷火,红唇发颤。一把抓起枕头护在胸前,做出舍命保全清白的架势。
萧朝贵丝毫不理会她的激愤,将马褂脱下,扔到地上。一步跃到床尾,舒长臂,伸大手,一把拖了两床被子,携在怀里,挑帘走出去,开了外屋门,大步走去东厢房,推门进去了。
赵杉听到他出得屋外的脚步声,始才慢慢放下心来,将枕头放下,想到那吓醒她的东西,四下一寻,见床沿边上有一块湿漉漉的青色头巾,看着像是萧朝贵在婚仪上戴的那块,感到一阵莫名的别扭。用两根手指将头巾夹了,下得床去,扔到屋角盛放杂物的笸箩里。
她走去外间屋,站到门口,隐约见东厢房里烛火曈曈,就开了门瞧,才发觉外头正淅淅沥沥的下着雨,抬头看一眼灰蒙蒙的天,一滴冰凉雨珠恰好落在眼角,不觉心中黯然。
回身把屋门关严,用门闩栓了,又走到桌前,倒了杯茶喝下。回到里屋,把外面的大衣裳都脱了,洗去脸上的铅粉胭脂。再坐于妆台前,把发髻上的簪子拔了,转一转发硬的脖颈,又用木梳把头发自额前一缕缕梳顺了。适才的激愤怯怕终算完全平复下来,方才缓步上床,把纱帐掩了,盖了被子睡下。
翌日卯时三刻,受命服侍赵杉起居的谢晚妹、林五娘两人准时来到。
她们见屋门虚掩,唤了一声,听赵杉答了一句,二人始才推门进去。只见赵杉坐在里屋的妆台前,正把一根根发簪插在盘起的发髻上。而床上的铺盖已叠得整整齐齐,放得妥妥帖贴。
赵杉成为人妻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如何以最快的速度,用几根发簪把一米长的头发整整齐齐的“堆”在头上。为此,她半个时辰前就已起床,把床铺收拾好,就坐下来开始练习盘发。
对这项技术活,她显然是生疏至极,一连盘了几遍,都不成功。只以为是插戴不牢的缘故,这回索性将首饰盒里那十数根长短不一的发钗发簪都插戴发间,不想手一松,那发髻依旧登时散开,钗簪随之哗啦啦掉落一地。
赵杉无奈地叹口气,将发梳扔到桌上,谢、林二人赶紧上前捡拾钗簪。
赵杉见谢晚妹头上的发髻梳得一丝不乱,对她道:“时候不早了,还是你帮我梳吧。”
谢晚妹帮赵杉梳头的功夫,林五娘便去前院伙房打饭。
六十六 新妇难为(中)
徐氏在时,不喜抛头露面,为方便照顾她,一日三餐都是赵杉或黄雨娇去伙房把饭菜取回来,与她一起吃。徐氏去世后,姐妹两个都是到点领了饭,就近端去伙房旁的小饭堂吃。那里是教众们集体就餐的地方,通常是男女老幼各端了碗,自寻一处站着吃。再后来,男女别行的条令严格了,就不许女子再入饭堂。
赵杉现在已为人妇,自是不宜再随意抛头露面,就让林五娘去把饭打来。
林五娘去了半刻,提了一个大食盒回来。赵杉已然梳妆完毕,出到外屋,见她自里头端出了四碗饭四碗粥并两盘菜蔬,诧异地问:“怎么会这么多?是你开口要的,还是本就装好的?”
林五娘道:“是早就装好的。伙房主事见了我,就让我直接提了来。”
赵杉听了,心想这定是连萧朝贵的那份也包括在内了,就让林五娘去请他来吃。话到嘴边,又觉不妥,还是决定亲自去。
去到东厢房,见门掩着,伸手敲了两下,无人应声,猜着萧朝贵可能是去习武场了,就想乘机进去瞧瞧。刚要推门,见杨水娇手里提着个花布包袱进了院来。
杨水娇站在离赵杉七八米的地方停住脚,上上下下地看了她足有两三分钟。
赵杉平常最不喜欢艳丽的红色,本是随手拿了件粉蓝色衫子要穿的,可听谢晚妹在给她梳头时,煞有介事的讲了几个新婚女子因未按习俗穿满七天的红衣红裙以致丈夫横死的传闻,才穿了身上这套玫瑰红的衣裙。
她自然是不信那些传闻,只是不想让人平白认为她太无所顾忌。当下,见杨水娇看她的眼神有些特别,以为她是从未见过自己穿过红衣觉得怪,正要开口相问。
杨水娇却忽然笑着,快步走到她近前,说:“自今天起,我就搬来这里跟你们同住了。”说着,就要伸手开门。
赵杉微微地向两扇门中间靠了靠,拉住门上的铜环,笑着说:“这里是两个婢女住的,简陋得很,只怕阿妹会住不惯。”
“怎会住不惯?馆中那么多姐妹还睡的是大通铺呢。哪比得了你们这独门独院住的舒服。”杨水娇显出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赵杉待要拉下脸来强拦她,黄雨娇进了院,上前把人拉了就走,说道:“我那屋还有床空着,跟我去吧。”
杨水娇被她拖拽着,不情愿地走了。
赵杉瞬间对黄雨娇生出无限的感激来,她这回是替她解了大围。
赵杉开门进屋,见里头的摆设实在是简缺得很,只有靠墙的一张木床,临床的一张旧圆桌和两条小凳。桌上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小烛台,上头插一支烧了一半的黄蜡,还有一个鼓囊囊的黑布包袱,包袱系得不甚紧,露出被卷得皱皱巴巴的衣裳来。
赵杉稍迟疑了会儿,走去床前,把斜卷在床头的被子,展开来叠好了,跟床尾靠墙的那床放在一处。又把搭在床尾的黑色绸衫平整叠好了,放到枕侧。
赵杉回了正房,指着外屋的桌椅橱柜,吩咐道:“去找两个人来,把这些都搬到东厢房去。”
“这才刚刚过了吉日,怎么就要收拾屋子?”林五娘一脸的困惑。
早先便在赵杉跟前服侍的谢晚妹,自然晓得几分内里玄机,却也不直言道破,只委婉劝道:“这屋里是有些并无实用的摆设。但若是让人来齐刷刷的都搬了去,怕是不大好看吧。”
赵杉略一思索,也觉得太过大张旗鼓确实不好,且按萧朝贵粗莽执拗的性子,怕是非但不领情,还要质问一番她的用意,难免徒生事端,便道:“那就去找管事要几把座椅,一套茶具并一副盥漱用的盆架来,先拿过去。屋里这些,待会儿择选择选再说。”
赵杉又等了大半个时辰,见萧朝贵仍未回来。看着摆了一桌子的饭,就让林、谢二人坐下来,跟她一起吃。
二人推告连连,说她们只是专职服侍的仆佣,万不敢越礼上桌。
赵杉知道她们都是幼时就离家做工与大户人家为奴为婢,把主仆尊卑那一套看得比天还高,也就不再强迫。因猜度着她们都有二十岁上下,就问及她们的年纪,果然都比她大个几岁,就将她们都呼之为姐,说:“哪有人生来就该着为奴为婢去服侍人的,也没有人高贵到生下来就理所当然要他人来服侍的。只因我并不擅长家事,所以,往后这屋里屋外的诸多事务还要多有劳两位姐姐。”又指着桌上的饭菜说:“这些饭菜既已拿来,不吃也就坏了。现在开支日紧,省一点算一点吧。”那二人始才告谢坐下。
赵杉见她们拘束无度,就把饭跟粥各放一碗于她们面前,才拿起筷子夹菜,招呼她们开动快吃。
赵杉本来饭量不大,又因昨晚多吃了几块甜糕,胃里反酸不适,因而只喝了一碗粥,略吃了两口菜饭,剩下的就让林、谢二个都尽力吃光。
赵杉吃罢饭,回到里屋,把盛于箱中的衣物都拿出来放到柜中,将腾出的那只大樟木箱搬去了东厢房中。
这箱子便是从武宣家中带来的那只,说起来也是她看得最重的一份陪嫁,她本也是有些舍不得给人用。只因她着实不能心安理得享受他人的“劳动成果”。毕竟,这新房里的所有家具物件最起码有一半是属于萧朝贵的。此外,她又是发自内心想为他改变一下住宿条件,算是对他信守承诺的酬谢。
林五娘奉命去取要东西,过不多久,韦府家丁就把座椅茶具盆架等都送了来。
赵杉让放到东厢房里,亲自去摆放停当,看到整间屋子终于有了些住人的样子,心中坦然许多。回到房中,见杨水娇翘腿坐在桌前,正在剥栗子花生吃,想起早上因为住宿之事引发的不快,便笑问道:“阿妹都收拾妥当了?”
“嗯,都收拾好了。”杨水娇抬头瞧着赵杉,一副少有的郑重其事口吻道:“听说阿姐这里的饭多得吃不完,往后,我就在你这里吃了。”
赵杉笑着点点头:“好啊,那你跟阿雨一块来。”
杨水娇道声谢,把四种干果各抓了一把,塞进衣兜,蹦蹦跳跳的走了。
自从上次骂过她之后,赵杉明显感到她对自己的态度生冷许多,现在见她又来蹭住又来蹭饭,就只当她是撒娇使性,也无心与她计较。
六十七 新妇难为(下)
因早饭时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回来,赵杉就猜忖着萧朝贵是不愿跟她同桌吃饭。又加上杨水娇一上桌就吵着开饭,所以,午饭一端回来,三个人就立即开吃。
“二娇”多动,胃口都大得很,未有半刻钟,就把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赵杉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侍立一旁的谢、林二人说:“只能委屈两位姐姐再去一趟伙房了。”那二人自是没有半点怨言,点着头上前收拾碗筷。
恰在此时,萧朝贵抹着汗大步走进来,连声呼叫:“快倒水来喝。”
林五娘拿茶壶倒水,却已倒干了,告声罪,匆忙灌水去了。
萧朝贵看到桌上的残杯冷炙,登时拉长脸,手指着赵杉却要发火。
杨水娇叉腰站起来,走到他近前,瞪着眼说:“你娶媳妇就是图吃喝便利吗?告诉你,没那么便宜的事。别忘了,你还有那么多光棍兄弟们呢,他们如今可是个个都羡慕得你很哪。”
“多嘴欠揍的东西!”萧朝贵面色铁青,攥紧拳头擂在桌上,怒声吼道:“你要撒疯耍泼到别处去。再在这里颠唇簸舌,当心你的脑袋!”
杨水娇胀红了脸,口中却是依然不依不饶:“你除了挥拳头吓唬人,还会干什么?我就站在这里,有本事你打死我啊。”
“自己讨打,怨不得旁人!”萧朝贵拍桌而起,抢上前对着她的面门便是一拳,幸而在杨水娇身侧的谢晚妹反应机敏,将杨水娇往边上一拽,萧朝贵的拳头擦着杨水娇的鬓角而过。
杨水娇哇的一声哭将起来,一头哭,一头骂道:“好你个萧铁牛,这才刚娶了媳妇,就忘了本了。当年,你被熊瞎子咬得肚破肠流,是谁救得你?又是谁拿银子出钱替你那烂赌鬼阿爹还了赌债,保住了他那条烂命?!见色忘义的狗东西,搁在胸口都捂不热的臭石头…”
赵杉看着阴沉着脸再不出声的萧朝贵,暗暗在心里发叹:“原来这杨家曾对他有如此恩义,怪不得他素常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却唯独对杨秀清那般死忠。”
听杨水娇将她一块编排嘲骂,本待反击呵斥,但眼见萧朝贵眉头拧成了疙瘩,可能又要发作,知道这时不是与杨水娇深究的时候,就示意黄雨娇与谢晚妹拉了她快走。杨水娇被两人推搡着,捂着脸哭哭啼啼地走了。
“他娘的,在外头累死累活的忙半天,回来连顿舒心饭都不上!”
萧朝贵的火气却丝毫不减,一边在嘴里骂骂唧唧嘟,一边又是摔凳子,又是踹桌子。
赵杉想着他刚刚冲杨水娇挥拳时的凶狠,心里自然也是有些惧怕。恰好林五娘打水回来,便就亲自冲了茶,倒了一杯递给他,说:“今早等了一个多时辰,未见你回来,想着你可能是在饭堂吃。刚刚阿雨她们过来,直喊饿,也就没再等。不然,我亲自去伙房看看,拿些饭菜来给你。”
“不用了,气都气饱了。”萧朝贵仰脖把茶喝了,却就乜斜着眼睛瞅着她,半晌,阴阳怪气地说:“我这样的低贱人,怎配跟你这高贵的小姐同桌吃饭。你往后也不用再拿腔作势装给别人看了,我这就搬去营里去住。”说罢,抬脚往东厢房去了。
“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赵杉瞧着他的背影,忿忿地在心里骂了一句。辩让林五娘进里屋抱两床被褥出来,给他拿去带着。
林五娘去了片刻,又抱着被子回来了,说萧朝贵问她是谁动了屋里的摆设,她照实说了。萧朝贵就没再提要搬的话,摆手让她回来了。
赵杉摆摆手:“那算了,再放回去吧。”
赵杉对萧朝贵日间的作为虽十分厌恶,但傍晚,林五娘打了晚饭来时,还是拨了一份,让她送去了东厢房。
赵杉闷闷的吃着饭,脑子里琢磨着杨水娇骂萧朝贵的那些话,只觉着不对劲。又想起初上平隘,在邱二嫂的店中初见萧朝贵,杨水娇对他那来来回回几番的戏谑撒娇讨好,忽的却就把筷子立住了。
她明白了杨水娇近来数次跟她找茬的根本原因。不禁在心里怪自己疏忽,在眼皮底下出了这么个显而易见的仇敌都看不到。而且这种冤仇在两个女子间一旦结下,是最难解的,因为中间横着一个情字。
一个女子面对往日闺蜜今日情敌的主动挑衅,要想赢得婚姻保卫战的胜利,若是放在现代社会中,往往是三招必杀技:先绝交警告,后控诉求援,再后暴打群殴。若是放在耽美言情小说里头,则多半是女主用真善美挽回男主的心,同时感化“第三者”,令其自惭自愧,主动出局。
赵杉所面对的现实情景,与上述两种都是大相径庭。因为她的这场婚姻里面只有利益,而不存一丝一毫的情与爱。而既无爱可言,就不会心存嫉妒,也就自然不在意哪个会跟她争跟她抢。
若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立场,她甚至觉得杨水娇与萧朝贵这两个人在性情上是难得的相配。可顶着一个人妻的名份,此种感想也只能隐藏在心里。为求安稳度日,赵杉思度良久,最终决定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好在半月以后,洪秀全就下令所有教会中的未婚男女,不论背景来历,都入营入馆。随着杨水娇的卷铺盖走人,赵杉的“情敌”之忧算是基本解除了。但马上就有另一重烦忧找上了她。
按照当时儿媳要早晚向公婆问安的规矩,赵杉要一天四趟的磕头作揖,因为她有两对公婆。
萧朝贵本姓蒋,后因家贫被送养到一户姓箫的人家,而改姓箫氏。因是幼时离家,他与生身父母关系早已疏远淡薄,又因养父母偏爱亲生子,因而与养父母关系也颇为不睦,自然蒋、萧两家的关系也好不到哪去。
赵杉对这些自然早有所知,婚后犹豫多日,还是决定按规矩上门请安。结果,揖作了,茶奉了,“阿爸阿妈”的不离口,却未换得一个笑脸出来。
她接连跑了两天,被萧朝贵知道了,又是一番冷嘲热讽,说她是死要面子自找罪受,为博美名硬充孝媳贤妇。
话说的十分尖锐刺耳,但却是恰恰说中了赵杉的心理。她的确是为了面子,自从到金田来,她的所行所为,十件中有九件都是做给别人看的“面上功夫”。不过,她绝不会为了脸面而就完全抛掉自尊。况且,她做这些事,在面子之外,也有更现实的考虑。所以,自从被萧朝贵嘲讽过后,她就再没主动去过蒋、萧两夫妇处。而这间接引出了数年后的一桩血案。
自此之后,除了偶尔过去与韦、洪两家的女眷说话,一起做些针凿,侍弄院中的花草外,赵杉差不多是日日闭门呆在房里,只以看书写字消磨时间度日,倒真宛若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守规矩的贤妻佳妇。
六十八 周旋密探
时光如梭这个词用在没有明显季节变化的两广地区,比泱泱华夏的其他任何地方都要更加贴切。在双层夹衫换成了单层薄衫,薄衫换成夹衫,夹衫再换成加了棉絮的长衣宽袍时,一年就匆匆落下了帷幕。
萧朝贵很好的履行了婚前的承诺,或宿于东厢房中,或值夜于营中,除过不得已的几次跟她同桌吃饭外(端午、中秋、冬至、元宵四节,会中集体放假,伙房临时关闭一天,个人伙食自理),再未踏足过她的屋子。
新春刚过,还未出正月,就传来道光帝驾崩,新皇帝即位登基,改年号为咸丰的消息。
在古代,皇帝死亡对普通百姓的唯一实际影响大概就是所用铜钱上刻的年号会改一改。但在赵杉当前所处的封建时代末世,对于那些已经预见到大动荡时代即将来临并一心思变的人们,此消息无疑是引爆那星星之火熊熊而成燎原之势的助燃剂。
这年二月,天地会多个分部在两广多地起义,初登大宝的咸丰皇帝诏命数路精兵良将入粤桂平乱。
未免树大招风,萧朝贵借“天兄下凡”传言,令教会中所有部众各自回乡暂避,待风声过后,召集亲友速来金田汇合,共入团营,择机扯旗举事。同月,洪秀全与冯云山离开金田,回广东老家隐蔽身份。原本喧嚣的拜上帝会总部一下子沉寂下来。
赵杉所做的仍然是一天天地看着一天天过去,再迎来新的一天。她自成为“天妹”,又招了个“贵婿”,做起专职“家庭妇女”后,就被刻意的跟外界隔绝起来。她本是最乐于做个局外人的,自然也就得过且过。
进入盛夏,沉寂许久的金田村忽然又变的躁动起来。
韦府后院的一片山坡地上,两三日之间便筑起一个四面篱芭墙的大院,里面搭了五个荫凉草棚,棚中盘炉支灶,盆口大的火炉连支了十五六个。
同时,一辆辆满载着锄、镰、锨、耙等铁制农具的牛马骡车,不断的自韦府后门涌进篱笆墙内。叮叮当当的锤打声由朝至暮,昼夜不绝,夹杂着黑色铁末的烟气雾气,弥漫天际,将整个村落笼罩。
韦家大院,一时成了方圆百里最大的打铁铺。
男人们忙着垒灶打铁,各家的女眷们也没闲着,将分发到各自手中的青蓝布匹丈量裁剪,为即将来金田团营的教众,缝制衣裳。为跟满清的服装款式相区别,所有新做袍褂衣裳的前襟均由左衽改为右衽。
赵杉每日闷着头穿针引线,也再无暇写字看书。时光弹指,转眼就入了秋。忽的有一天,锤锤打打的声音一丝也听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鸡鸭鹅的喔喔嘎嘎的鸣叫声。
“打铁铺怎么一时又变成养殖场了?”赵杉心中又觉奇怪又觉好笑,放下针线,到篱笆墙里去看。
草棚中,原先垒就的铁匠炉跟堆着的的炭垛都不见了,只有满地撒欢蹦跳的家禽。
秦日纲与几个韦府家丁手提着麻袋,哗哗哗地往石槽中倒着糠皮谷壳,见了赵杉,咧开大嘴,笑道:“快到中秋节了,到时杀鸡宰鹅迎接外出的兄弟们回家。”
萧满头满头满脸的汗,领着一帮背着绳索的强壮男子从篱笆墙后通向后山犀牛岭的小路上走来,看到赵杉,把脸一沉,训斥道:“你不在屋里呆着做活,跑这儿瞎瞧乱看什么?”
“我愿意到哪里就到哪里,还要向你请示?”赵杉气哼哼的转身,抬腿往前就走。迎面正遇上神色焦急的韦昌辉,只得又转回了头。
韦昌辉大步来到萧朝贵近前,拉住他的胳膊,道:“到处寻你不见,快跟我来,四兄那里有要紧的事情商议。”又扭头叫住赵杉,道:“天妹也一起来吧。”
议事厅内,久未露面的杨秀清倚坐在窗前的一张藤椅上,面色苍白,脸颊瘦削,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萧、韦二人各搬把木椅,在他身侧坐下,甚是亲热的相互嘘寒问暖。赵杉只在靠门的一张小杌子上坐下。
韦昌辉看看杨秀清,咳了一声,开言道:“刚收到洪二兄传来的信,他跟冯三兄自广东回返,途中路经平南县花山人村,投宿在一户姓胡的人家。那家家资颇丰,当家人胡以晃是个武举,早有反清之心。洪二兄有意游说他入会,因而要过些时候,才能来金田相会。还有去往平南、藤县等地的林凤祥等兄弟也都传信来说,聚了好些同道中人,要同来金田团营。”
萧朝贵看看面色凝重的杨秀清,又瞧瞧神情焦虑的韦昌辉,不解地问:“有许多新兄弟来团营,这是好事啊,你们干嘛还苦着脸?”
韦昌辉叹气道:“王作新老贼又到浔州府去告黑状了。据陈承瑢传回的消息,浔州府衙门近来可能会对我们有所动作。”
萧朝贵挥拳怒吼:“银子送了几千两,都喂不熟这些豺狼。倒不如豁出这身肉,直接反他娘的!”
杨秀清叹口气,徐徐地道“扯旗容易,难的是扯旗之后如何应对。听闻,原受命来广西做巡抚的钦差,就是那位曾经在虎门主持销烟的林大人已在来桂途中病故,咸丰妖头又派了个姓周的继任为巡抚,此人是有名的酷吏,杀人不眨眼。还有那几路从云南、贵州等外省来的妖将妖兵估计也快到了。眼下,会中的兄弟十之八九都分散在外头,村中都是些病弱的老幼妇孺,一旦公开扯旗起事,如何能抵挡得住那汹汹而至的豺狼虎豹!”
萧朝贵闻言,焦躁起来:“那就快招避风的兄弟们回来啊。这都火烧眉毛了,还缩在窝巢里躲躲藏藏,难道干等着被豺狼咬被虎豹吞吗?!”
韦昌辉道:“洪二兄、冯三兄他们没到之前,不好轻举妄动。”
萧朝贵翻着白眼“哼”了一声:“兴许是看着那家财主有势有钱,提前穿起龙袍,过起皇帝佬的瘾来了。”
“休得胡说。”杨秀清将手在案上一拍,喝止住他,对韦昌辉说:“除了各县州府衙的旧有眼线,再找些可靠机灵的兄弟,分派出村,探听消息。”
韦昌辉连声称是。
“有件差事交给天妹做。”杨秀清将目光投向赵杉。
“什么?”一直在旁像是个局外人的赵杉听到话音,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杨秀清。她本是最乐于做个“听众”的,但并不是每次都能做得了绝对的局外人。
“阿妹带几个姐妹在村口做活,我料想三五日内,必有不速之客降临。”杨秀清扬着眉毛,显出一副惯有的自信派头,“若到时那些人问话,阿妹尽可这么说。”教了一番如何应对的话。
平日里宁愿抡锤打铁,也不拿针捻线的黄雨娇,这次却主动请缨,跟着赵杉当起了探马前哨。
两人与韦家几个妇女,坐在村口谷场的石墩上,自早至暮,缝衣做鞋。
前三日,风平浪静。直到第四日日中时分,来了两个生面孔的人。两人面色一白一黄,都是同样装束,头戴黑色瓜皮小凉帽,肩背蓝条纹包袱,脚穿黑靴,一身的青衣黑裤。
赵杉针上的线用完了,从线滚子上扯下一段,穿针纫线,抬眼瞟了瞟那二人,见他们一前一后,缓步而行,走走停停,四面窥视。心里明白这就是杨秀清口中那所谓的不速之客了。轻轻咳了一声,黄雨娇等人都点头为应,提起警觉来。
两密探行至赵杉等人近前,黄面皮的那个开口问道:“敢问阿嫂,此地可是金田村?”
赵杉抬头,说了声“是”。
“听闻这金田是个很大的村子,人口应是不少,怎么不见一个兄弟啊?”黄面皮又问。
“今年天旱雨少,地里禾枯苗干,男人们闲懒无事,都到镇上赌馆酒肆,喝酒耍钱去了。”赵杉照着杨秀清教给她的话说。
“向阿嫂打听个人。”白面皮上前一步,弯腰低头,言辞恳切的问:家母重病在床,气息奄奄。闻这金田村里有个神医,不知他是否在家?”
“神医?莫非是来寻李俊良的?”赵杉心疑,弄不清他说的到底是哪个,只能含混而答:“我们这村里有好几个神医,分住在村东村西,不知是要找哪个?”
“好几个?”白面皮疑惑地皱起眉,与黄面皮耳语两句,步出谷场,向村东走去。
赵杉见两人入了村,招呼黄雨娇等人起来,回去吃午饭。几人吃罢饭,复拿了针线衣料,到谷场上做活。
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时,才见那两个密探从村西头出来,韦昌辉与几个庄客在他们身后,打躬陪笑相送。两个密探站在村口,停步看了赵杉她们片晌,才起脚上了大路。
赵杉感觉到了有人在盯着她看,却只假作不知,闷头做活。待那两人去得远了,方起身问韦昌辉:“他们是来求医的?”
韦昌辉道:“求医是假,顶着微服查访之名,打秋风要银子是真。亏了阿妹那句摸不着头脑的话。不然,怕是会有大麻烦。”
赵杉也无心去探问内中的玄机,只依旧每日缝衣做鞋。
送走了暗打秋风的密探,又迎来了明要银子的官差。浔州府知事与经历先后数次摆着仪仗,带着卫队,以督查秋粮征收为名,造访金田,都被大把的银票塞住了嘴巴。
六十九 乱世浮萍(上)
由夏入秋,进入农历九月份后,返乡搬取家眷联络亲友的教众陆续携家带口回来。累计共招募得新教徒六千余人。那些日夜赶工打制的兵器终于派上了用场,被逐一发放到教徒手中,拜上帝会的团营由此建立。
团营实行军事编制,效法周朝时的制度,分前后左右中五军,每军两千五百人,由军长副军长统率。
人手跟武器都已到位,但以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三人为首的指挥部却并没有马上下令举事。原因是在平南县华洲的洪秀全、冯云山二人得信后,并未如期回返金田。而这一拖,就错过了起事的最佳时机。
直到当年的十一月份,清军大举压境,分兵围剿金田与华洲。太平军金田团营出战迎敌,揭开了金田起义的序幕,也开始了与清廷正式的武装对抗。
指挥战役的杨秀清也采取了分兵两路的策略,一路守卫金田,打退来犯之敌。另一路去往平南县花洲山人村解救受困的洪、冯二人。此次两军的双线对战前后持续了近一个月,直到太平军在连接平南与金田的要冲思旺圩大破敌军后,整个太平军的高层指挥部人员终于聚到一处。
在洪秀全与冯云山被接回金田的第二天,清军副将伊可坦布率千人来袭,太平军在金田东北的蔡村江两岸埋伏兵力,应对来犯之敌。一八五零年的最后一天,即十二月三十一日一早,双方正式交火。
赵杉自两军开战来,就每日硬逼着自己顶着不绝于耳的隆隆炮火到村外去走转两圈,以尽快适应接下来长久持续的战争生活。
这一天,她站在村东头废弃的磨盘上向着蔡村江方向了望,听到炮火喊杀声渐渐地淡了,从磨盘上下来,待要回去,却见一个十三四岁身穿团营号衣前襟沾血的少年牵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向她跑来。
少年跑到她近前,叫一声“萧家阿婶”,就把手里牵的女孩拥到她近前。
赵杉见那少年生着一双灼灼迷人的眼睛,左右两只下眼皮上却各有一小块显眼的暗色疤痕,凭着这奇特的面相特征便断定他必是陈玉成了。听他张口便唤她为“萧家阿婶”,问道:“你认识我?”
陈玉成摇摇头,道:“并不认得,但从阿婶的举止能看得出来。”
赵杉不无好奇,问:“哦,那你说说是如何看出来的?”
陈玉成道:“眼下战事正紧,会中的姐妹阿嫂阿婶们,不是因受不得惊吓躲在屋里,就是为报亲仇在阵前冲锋杀敌。在这里翘首而望,静观战局的估计也只有阿婶了。”
“陈玉成,你果然很精灵。”赵杉笑眯眯的看着他,“就算你侥幸猜对一回吧。”伸手指指身侧的小女孩,问:“她是谁?”
陈玉成听她一下就叫出了他的名字,稍稍一愣,回道:“是我在江边救的梅家阿爹的女儿。她的父兄在思旺圩血战中升天了,家中就只剩她一个人。我想让她跟着阿婶最好。”说完,也不待赵杉答不答应,只撂下一句“我还要去再砍两个妖兵”,就飞步跑了。
赵杉见那女孩满面尘灰,就牵着她到溪水边,用手帕蘸水把她的脸擦干净。见女孩面容娟秀五官精致,心里喜欢,问她:“你叫什么?”
女孩笑了笑,却并不说话,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了两个大字。
赵杉看着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字,笑着点点头:“梅妹。是个好名字。”
女孩却摇着头说:“这名字是我阿爸取的,可我不喜欢。为何叔伯家哥哥弟弟们的名字都是照辈分再加上特别的字取出来,我们女孩子就全是叫妹啊姐的?”
“看样子她还是个小女权主义者。”赵杉心想,就问:“你这一代的辈分是哪个字?”
小女孩说了个“家”字,又接着摇头否定道:“我不要用这个字作名,我要一个别人名里没有的字。”
赵杉拿起树枝,在妹字上加了一笔,说:“这个字既合你原来的名,字意又与你的相貌年岁极衬,且在我们这里的女孩里头绝对是独一无二的。”
女孩看了那字,却不认得,有些羞怯的说:“这字念什么?是何意思?请阿婶讲给我听。”
“我可以讲给你,不过别叫我阿婶了。我也大不了你几岁,就叫姐姐吧。”赵杉抚摸着她耳边垂下的乌亮亮的麻花辫,笑道。
女孩很郑重的点了点头:“那就请姐姐教我。”
“这个字念姝,是美丽的女子的意思。”赵杉道。
“嗯,谢谢姐姐,以后我就叫梅姝了。”小女孩拍着手笑道,嘴角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来。
赵杉喜爱女孩的灵秀敏慧,将她带回去,只做亲妹妹相待,每日与她吃住在一处。
接连两天的瓢泼大雨,将交战双方的炮火都浇灭了。
这天一早,蔡村江江面上驶来了五艘大船。大船的桅杆上迎风飘扬着一面面红边黑旗,旗上绣着火红的“天”字。
在蔡村江岸边营垒中的太平军守军认得是天地会的旗号,即往金田指挥部送信。
听闻天地会的人到了,洪秀全皱起了眉头,他素来不喜欢江湖上的堂会中人,便将接待事宜将由杨秀清处理。
萧朝贵近几日无仗可打正闷得发慌,听闻有客到访,来了兴致,对杨秀清说:“准是罗大纲他们,我去迎迎。”
赵杉得了信,也急急地赶去江边。远远地看到一个身穿红色箭绣衣系着红绸披风的女子自船上下来,看其形影好像是苏三娘,便扬起胳膊招了招手,呼喊了一声“三姐”。
苏三娘循着喊声,挥动手臂,回了声“云妹妹”,径直向她跑来。
两人互跑至近前站定,相互看了半刻钟,赵杉又唤了声“三姐”,伸开双臂上前抱住了她。
两人正相拥而泣之时,出来迎接客人的萧朝贵走了过来。他瞥了一眼赵杉,便径自到江岸边,与刚刚下得船来,正在四面观瞧的张钊、罗大纲等人寒暄说话去了。
七十 乱世浮萍(下)
赵杉拉着苏三娘就近到一处小亭中坐下,见她容色晶莹如玉,目若秋水,皓齿朱唇,面容娇美更胜两年前分别之时,就知道她这两年的生活定是过的颇为幸福惬意,握着她德手,笑道:“三姐丰姿更胜旧年,看得出罗师兄对你很好。”
“怎么?你过的不好?”苏三娘看着赵杉瘦削的脸盘,倦怠发灰的眼圈,双眸中不时浮动的丝丝缕缕的忧愁,叹气说:“一晃快两年没见,我就猜着你也早已嫁做人妇,只是当真没想到你会嫁给他。”伸手指指岸边上萧朝贵的背影。
“这个是谁可以料到的?”赵杉叹着气,怏怏地垂下了头。
苏三娘替她鸣起不平来:“我只是奇怪,以你的性子,在这种我们女儿家最看重的人生大事上,怎会甘愿受人摆布?”
“我的事一时半刻也说不明白。”赵杉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但见了姐姐今日这般的飒爽英姿,倒真是有些后悔,那日没随着你们一起荡迹江湖。”
苏三娘看着她,眼睛中流露出无限的怜爱之色,叹气道:“哎,怎么说呢,这各人还是有各人的命数。就像我跟阿纲哥,经历了那许多的沟沟坎坎,才终在一处。你也该往长远处想,看开些。你们两个也算是故交旧相识,终究比那素未谋面过的要好些。眼下纵然有些磕磕绊绊,多磨合上些日子彼此总会有感情的。”劝导赵杉一阵,又问:“阿妈还好吗?阿雨呢,怎么不见她?”
“阿妈已经离世一年多了,阿雨住在馆中,平常也难得见她一回。”赵杉说着,红了眼眶。
“原来这两年出了这么多的变故,难为你了。”苏三娘轻声柔语安慰着赵杉的丧母之伤,从怀中摸出个小红绸包,放到她手里,说:“这是你送我的扳指。阿纲哥看了说是个上好的物件。我猜定是你的家传宝贝。这两年走南闯北骑马乘船我都带着,就怕一时不慎给摔坏了。阿妈不在了,还是你自己收着,当个念想吧。”
“嗯。”赵杉不无感激地点点头,从包里把扳指取出来,在手里抚摸一回,解开领口系在了脖颈上。
苏三娘见她神色平复了些,将话题引到当前局势上:“我跟阿纲哥本来是在平南贩货,得了‘大头羊’张钊的信,说是要来金田投你们,我就催着阿纲哥赶快了结了生意,跟他们一道来了。你们与清军交战多久了?战事可还顺利吗?”
“我平常都只是在村子内外闲着走走转转,对战事还真知道得不多。实在是没想到姐姐跟罗师兄会来。还有那个‘大头羊’,他不是一直在大黄江上做那拦截商旅勒索银钱的勾当么怎还会主动来投呢?”赵杉根据日常在脑海里检索过的太平军中的知名人物,没有张钊的名字,便知这个“大头羊”绝非同道中人,也就判定他此来多半多有居心,因而言语中透着明显的忧虑。
“对那‘大头羊’的居心我也疑惑得很。但阿纲哥说在天地会中与他做了多年的兄弟,不能平白无故胡乱猜疑。”苏三娘紧攥着赵杉的手,诚切语道,“不过你放心,那张钊此来若是真存了歹心,我定会说服阿纲哥,要他站在你们这边的。”
“嗯,我先谢过姐姐了。”赵杉脸上堆积的忧愁一散而尽,拉着她站起来,笑盈盈地说:“那些恼人伤神的事就让该操心的人去操吧。姐姐先跟我回家去歇歇,我找人去叫阿雨来,我们好好说说话。她若是知道你来了,定是高兴得不得了。”
赵杉的忧虑被不幸言中,张钊此来正是为与太平军隔江相对的清军统帅向荣所差来刺探军情的。且在杨秀清与萧朝贵为其所设的接风宴上,酒后吐真言,一不小心就被杨秀清将实底套了出来。双方立时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
正在与赵杉跟黄雨娇相谈甚欢的苏三娘闻讯,急忙拉着赵杉去看。
二人来到设宴的厅上,见张钊所带的百十号人马,正抽刀拔剑与杨秀清、萧朝贵一干人对峙。罗大纲在两边做着劝解。
赵杉与苏三娘还没弄清具体情况,韦昌辉急急忙忙跑来,附在杨秀清耳边说了几句话。
杨秀清唰得变了脸色,看看萧朝贵,又瞧瞧罗大纲。挥手止住廊下正在往厅里冲的太平军士兵,厉声对张钊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不是朋友便为仇敌。你们既把来意都自己说了,我们也就还念着往日的故交之情,今日权且放你们一马。若有下次,迎接尔等的就不是酒筵而只有刀箭了。”言罢,挥手对堵在门口的太平军兵勇说:“让开条路,放他们走。”
“四哥,二兄的意思是…”韦昌辉急红了脸,又不敢越过杨秀清直接发令,只得眼看着张钊等人往外走。
“罗大纲,你也要随他们而去,做满清鞑子的鹰犬走狗吗?”萧朝贵看着犹豫未定抬着脚却走又不走的罗大纲叫道。
苏三娘上前,抓住罗大纲的胳膊说:“师父在时,常教我们要顺应世道人心,而今满清朝廷昏庸无道,对内荼毒百姓,对外媚洋苟且,已是民心丧尽。万不可为了眼前的荣华,而抛却做人处事最基本的气节跟良知啊。”
罗大纲长吁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向着张钊的背影高声喊道:“我罗大纲自今日起脱离天地会,是拜上帝会的人了。希望你们也早日回头是岸。”
张钊回头看看他,愤然地跺了跺脚,甩开大步走了。
罗大纲到杨秀清近前,深作了一揖,恳切地说:“小弟自今日起,愿诚心加入贵教,奉敬上帝,请为我们洗礼吧。”
“罗兄等诚心入教,我等自是万分欢迎。但你们远道而来,还是先回下处安歇吧。”杨秀清还了一礼,让人好生送他们出去了。
韦昌辉凑到他近前,嘴里咝着气,道:“平白将‘大头羊’放走,又收了罗大纲他们。二兄那边如何交代?”
杨秀清道:“我知道二兄讨厌天地会中人。但大敌当前,正应是不计前嫌联手同道中人,共同对敌之时。天地会中虽有像张钊那等劣行斑斑者,但也不乏如罗大纲这般有骨气有担当大义为重的铮铮义士。万不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平白树敌啊。”
韦昌辉嘴里咝着气:“可我回去该怎么向二兄说呀?”
“不用你说。我自去向二兄说明原委,请他开恩便是。”杨秀清打发走韦昌辉,对萧朝贵说:“你跟罗大纲交情深,待我好好招待他们吧。”
赵杉回到居所,拿了些生活日用品,去到罗大纲夫妻的住处,给他们使用。彼此正在说话时,萧朝贵来了,开口便粗声粗气地质问起罗大纲为何不早来,偏偏跟心怀不轨的‘大头羊’一伙又混到了一起。罗大纲叹口气,讲起了这两年的经历。
“他们说他们的,姐姐跟我出去,四处看看吧。”赵杉拉着苏三娘走出去,在村里四处闲逛。
晚上吃饭时,见萧朝贵并未回来,猜度他在罗大纲处未回,就让苏三娘与她一起安歇。连带着黄雨娇,姐妹三个同睡一张床同盖一条大被,说了大半宿的话。
赵杉已有许久没有敞开心扉,跟人尽情地说说笑笑了。所以,这一夜尽管歇下得晚,却睡得格外香甜。
七十一 辗转半载
因着杨秀清的进言,洪秀全终于暂时放下了对天地会众人的芥蒂,并亲自为罗大纲做了洗礼。同日传来了张钊一伙打着拜上帝会的旗号,在其巢穴江口圩招揽地皮无赖为其鹰犬,侵占民居搜刮民财屠戮良民的消息。
“这个无耻无信的败类,我这就率人灭了他的贼穴,割了他的狗头悬街示众。”萧朝贵气得暴跳如雷,不待洪秀全允准,就带了所部士兵,乘船过江往江口圩去了。
罗大纲紧随其身后,自为先锋。当日,就荡平了张钊等人的栖身之所,虽未将‘大头羊’擒获,但缴获了众多的军需物资,粮草车马。洪、杨等为图长远发展,派兵在江口圩设防。
一八五一年一月十一日,太平军各团营齐集金田村外犀牛岭上,洪秀全宣布正式建号太平天国。两日后,太平军东出大黄江口,将指挥总部由金田迁至江口圩石头脚。
二月十八日至三月五日,牛排岭会战,大败清军。因军需困难,三月十日,太平军主力撤出江口圩,次日,进据东乡,休整构筑防御阵地。清军各路齐集,合兵围困太平军。之后半月,两军相持。
一八五一年三月二十三日,洪秀全在武宣东乡县正是登基称王,封长子洪天贵福为幼主,并授军中五主将(杨秀清、萧朝贵、冯云山、萧朝贵、韦昌辉分别为中前后左右五军主将)。赵杉因此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御妹”。
这种身份在当时带给她的最实际影响,就是长达半载居无定所的辗转流浪生活。
期间,太平军与敌在桂平、武宣、象州、平南四城之间周旋争夺。赵杉虽不用像馆营中的妇女,要随时待命上阵杀敌,但半夜被炮火惊醒,或是于风雨雷电中跋山涉水行军赶路,都成了寻常之事。正是从这时起,她逐渐养成了每天在心中把日期兑换成公历,而后默记时事的习惯。而那打打停停进进退退缠斗不休的战事,使这段峥嵘岁月在她的记忆中终成了一笔流水账。也就只能以月份日期粗而记之了:
四月三日,太平军与清军交战于三里圩,东岭一线,大败周天爵、向荣等部清军。四月中旬,太平军为夺食盐硝石,数度进攻黔江渡口失败,军中粮米食盐短缺,陷入“日食两碗稀粥”的困境。“天父”“天兄”下凡说教,搞精神动员,严明军纪。
五月十五日,赵杉随军星夜突围北去。十七至十九日,太平军前队陆续攻占古城、思旺、寺村。二十一日由寺村进据百丈、中平,构筑防御工事。二十四日,赵杉随洪秀全及其家眷所在的中队进至中平,在村中居住一月有余。
中平处浔州、柳州、平乐三府接壤地带,是纵横十数里的山间盆地,四面群山环抱,便于防御坚守,是象州较大的圩镇。此后大批象州的拜上帝教信徒来此集合,太平军总数超过两万。六月上旬,太平军多次与清军在百丈附近交火冲突。八日清晨,大败清军乌兰泰部于独鳌山,十一日破向荣部,粉碎清军三路围剿计划。
七月二日,赵杉随军连夜向寺村转移。三日晚,撤出寺村,进向庙旺。五日,太平军转入东乡,向紫荆山集结,途中歼灭王作新团练。复入新圩,痛击向荣与乌兰泰联军。七日太平军全线转移,进扎新圩、莫村。赵杉与洪秀全的妻儿眷属暂居茶地。二十五日,清军进攻莫村,太平军交战失利,士气受损,加紧修复工事据点,全力防御。
八月六日,太平军乘雨雾天掩护,开始与清军展开游击战。十一日,与清军在双髻山、猪仔峡进行争夺战,失利。萧朝贵被毒箭射中右腿,负伤。十六日夜,赵杉随太平军主力由紫荆山撤至新圩暂住。之后,连日大雨。二十八日,太平军与清军交战失利,要塞风门坳失守。
九月四日,太平军与清军交战于古林社,双方在雨中相持。后数天大雨,太平军于雨中构筑工事。主力被困新圩二十日有余,盐粮将尽,复现绝境。其后,持续一个月的翻山越岭的三次突围均告失利。十一日阴雨连绵,赵杉于睡梦之中被叫醒,接到了乘夜突围的通知。
山路泥泞湿滑,行路异常艰难。赵杉由贴身侍女林五娘、谢晚妹两人随护,三人手互挽着手臂翻山越岭,随军急行军两日,于十三日清晨,到达思旺。十五日,太平军乘清军没有防备,猛攻官村岭一线,大败向荣部,终于摆脱了两线作战的被动局面。
太平军指挥总部设在在藤县大黎里,洪秀全等忙着议定下一步的战略方向。而萧朝贵在双髻山之战中中了毒箭的右腿,在历经后面的的古林社、官村两次激战后,伤情愈加严重,伤处肿胀化脓,已然不能正常行走。
因箭毒渗入骨中,李俊良为他数度扎针热敷都无效,就提出开刀放血刮骨疗毒之法。萧朝贵一听开刀后要卧床半月以上才可下地,坚决不同意治疗。但凡有人相劝,就摔杯摔碗恶言骂之。洪秀全亲开御口,冯、杨、韦、石等人苦劝都被他硬顶回去。
赵杉闻讯,前去探视,婉言劝他配合治疗,却被萧朝贵瞪着一对牛眼轰将出屋。赵杉好不气恼,但碍于外界的目光,也只得忍气搬来住下,照管他的饮食起居。
这一日临近中午时,李俊良又来上门为萧朝贵诊治,言称他若再不接受治疗,不仅腿会废掉,还有性命之忧,被萧朝贵挥着拳头赶了出去。
赵杉在旁,忍不住数说道:“你不听人劝,自己的腿坏了自己遭罪,冲别人发什么脾气!”话刚出口,又遭萧朝贵一顿吼喝:“我的腿坏了,也用不着你扶你搀,少在这里鸟声聒噪,滚!”
赵杉气得摔门而去,回到自己房中,想了半日,横下心决定出一记狠招,治其伤救其命兼着灭一灭他自以为是的狂傲性子。
七十二 捆绑医人
赵杉让谢晚妹跟林五娘去找李俊良拿些蒙汗药,顺便找两根粗绳来。两人看出她的意图,哪敢领命。
赵杉就亲自去找向李俊良讨要蒙汗药,李俊良惊讶,问她何用。赵杉只说了两个字——“救人”。李俊良会意,拿了一小包药给她。赵杉在回住所的路上,经过童子军军营,见陈玉成正领着一班跟他年纪相仿的小兵小将,在捆扎攻城的云梯,就向他要了两根捆麻绳。
赵杉回去后,把蒙汗药放入茶水中,让谢晚妹给萧朝贵送去。过了半个时辰,听到房中安静下来,过去一瞧,见萧朝贵已沉沉入睡。就拿出麻绳,让谢晚妹帮她捆缚萧朝贵的手脚。
谢晚妹哪敢领命,连连摇着手退到了屋外。赵杉只得自己动手,先在萧朝贵的右手腕上系了个结,用力一挣就又开了。她知道自己的力气太小做不成这事,一时又找不到帮手,只得喊谢晚妹把大门外站岗的李秀成叫来。
李秀成是太平军来至藤县后才受洗礼入教的“新兄弟”,自入营以来,就一直在担任御前总护卫官的秦日纲手下听差,在前军主将萧朝贵到这里居住以后,被指派来作站岗的门卫兼做萧朝贵的护兵。
李秀成满脸惶惑的进了屋,见赵杉正把粗绳绕在双目紧闭一言不发的萧朝贵身上,更显惊讶。赵杉将绳子一丢,把要给萧治伤的意图说了一遍。李秀成才勉强应了,上前把萧朝贵的手脚都用麻绳缚于床沿上绑好了,就告退出去。
赵杉自几天前搬来这里时见到他,就一直想问他可曾再去寻过琼花,只因他每日像雕塑般站立门前,不便相问,一直没有开口。当下跟了他出来,问:“这两年来,可曾有琼花的消息?”
李秀成低头注视着地面一言不发,少顷,摇了摇头,径直走到门外,继续做他的“门神”去了。
赵杉想那蒙汗药时效有限,命林五娘即刻去请李俊良来。林五娘刚出门,就碰上了李俊良,急忙请他进去。
李俊良见萧朝贵昏睡过去,手脚俱被缚,也是惊诧万状。赵杉只催他快点动手。
李俊良复仔细察看了萧朝贵的腿伤,捋须皱眉道:“脓血比前几日积得又多了许多,须得把脓血先放干净了,才能往深里割开肉刮骨。前后要两个时辰方能完。刚才的那点药维持不得那么久,再去煮一包麻沸汤喝下才保险。”
赵杉点头,让谢晚妹把汤药煎了,由李俊良帮着,把药给萧朝贵灌下。
李俊良又让去打了两大盆清水来,自药箱里拿出一套锃明瓦亮的刀剪,开始疗毒。先用一把月牙形的锋利小刀在萧朝贵的腿伤处竖着划开个长长的口子,浓黑的带着腥臭味的血就哗哗的淌出来。
赵杉在一旁看得头发晕心发慌,躲到门外,只留谢、林二人在屋里帮忙。赵杉在门口站了片晌,便听到类似刀刮金属物件的摩擦声。那沉闷中还透着几分尖利的声响,把她的心激震得发抖发颤。
直到日落时,李俊良才满脸是汗的出来复命。
赵杉问他可曾将箭毒清理干净,屋里传来萧朝贵的呼喊咆哮声,紧接着就是床板震颤的声音。
李俊良笑道:“只凭他现在如此这般大叫大闹,也可断定必然没事了。”收拾了药箱,告退而去。
赵杉回到自己房中,吃了林五娘去馆里领回来的饭菜,就坐在油灯下,取了一卷《唐诗鉴赏》来看。
这半年多居无定所随军夜奔朝走的日子,让她在许多时候不得不忍痛割爱,舍弃一些挚爱的书册。从武宣老家带出来的那一大箱古书,已散失大半,只剩下数卷的唐诗宋词鉴赏和两卷杂文,以及一些书法名家的碑帖了。
赵杉捧卷在手,刚看了个开头,就听对面房里萧朝贵又叫嚷起来,遂走去门口,吩咐林、谢二人不需理会,让她们自去睡了。而后回来,把门关严,倒在床上,以被蒙头已静心安神。
萧朝贵在那边屋里直闹到三更时,才没了动静,赵杉也才勉强入睡。
翌日天刚蒙蒙亮,隔壁震耳欲聋的叫嚷声便又响了起来。赵杉披衣坐起,口中嗟讶不迭,在心里恨骂道:“这般一根筋的直愣人还真是少见,再任由他这样吵嚷下去,自己非精神崩溃不可。”起床洗漱一番,去到那屋里,见谢晚妹正捧了碗喂饭给萧朝贵吃。
萧朝贵但看到赵杉,便再不肯安稳吃饭,用头把碗撞翻在地上,谢晚妹被吓得浑身颤抖,跪在地上请罪。
萧朝贵面额上青筋暴跳,怒目瞪视着赵杉,恐吓道:“你别依仗着你那点小聪明,就时时处处的来算计我。等我好了,这拳头可是不饶人的。”
赵杉本想着为图耳根清净,来给他解了绑绳就算了。不想竟受他如此污蔑加威胁,就不再存要给他解绑的想法。
为证清白,俯身把地上的饭夹了三四粒,放到嘴里吃了。又把床前桌上的茶端起来,一饮而尽,直视着他那双骇人的血红眼珠,道:“昨天是我下药迷倒了你,但今天的饭跟茶是干净的。我虽算计了你,却也保住你一条腿,救了你一条命。你要是真觉不服,也不用拿他人出气,且等伤愈之后,我们再来好好算算这笔账。”
萧朝贵不再叫嚷,只是喘着粗气看着她。赵杉面沉如水,也不再出一语。
过了半刻钟,萧朝贵的语调缓了下来,似求告般道:“就算我欠你一回,快给我把绳子解开。”
“过几日再说吧。”赵杉说完,让谢晚妹退出去,自己也走了出去,将门掩了,正打算去到外面走走,就见杨秀清由两个护卫随着走进院来。只能转身回去,开了门请他进去。
杨秀清见萧朝贵手脚俱被捆缚,先吃一惊,又见他腿上的伤已然处理好了,看看站立一旁的赵杉,转惊为笑道:“天妹的这个法子最好,既能治得了伤,还能收人的性子。”又劝萧朝贵说:“我与二兄计议在这里休整些时日再移营,你就安安稳稳的躺着养伤吧。”
萧朝贵满脸的不服加委屈,求告他说:“四哥,快帮我把绳子解开,被绑在这里,就如被上大刑般,如何忍受得了?”
“你安然躺着自会舒服些。再说,你的急躁鲁莽性子也是该好好纠治纠治了…”
杨秀清正说着,门外传来高声唱喝:“天王驾到。”
赵杉急忙快步迎出去,趋前行礼。洪秀全摆手,说声“免了”。进得屋中,看到碎了一地的杯碗,面露不悦。
杨秀清俯身,笑着拍了下萧朝贵的肩膀,说:“阿贵,现在二兄也亲来看视,你就安稳些吧。”
萧朝贵只侧着脸向洪秀全道了声谢,就转过头,冲着房粱摆出一副傲然的姿态来。
洪秀全说了句“贵妹夫,好生静养”,又叮嘱赵杉好生照料,就示意杨秀清随他出去。赵杉送他们出来,见院中站着秦日纲等十几个天王的亲随护卫。
洪、杨二人站于大门门廊下,也不着急离开,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要进兵永安的战略安排来。赵杉也不便就立刻回去,只能在二人身后站着。
停了两日的狂风又呼啸而起,赵杉听到头顶上发出撕撕裂裂的声响,仰起脸一瞧,见门楣上悬挂的那块宽大厚重的匾额正随风摇摆,摇摇欲坠,因两日间被萧朝贵闹腾的心神恍惚,竟一时傻愣住了,眼看着那匾如流星般坠落而下。
七十三 克进永安
“小心!”伴随着一声高喊,一个身影自赵杉面前闪过。
赵杉呆愣愣地看着匾额掉落在地,下意识地抬起手捂住耳朵。忽然感觉右肩头被人狠狠向里推了一把,身体被那强力冲击着失去平衡,接连倒退十数步,斜着身子撞到门洞里的土墙上。
门前巨大的“轰隆”“哗啦”的响声,让她的意识从迟滞中惊醒过来。随之,右臂跟右膝盖火辣辣的痛感传遍全身。她站立不稳,贴墙摔倒在地,跟着就是左脚踝一阵的钻心剧痛,左膝盖下也渗出血来。
这突如而至的危情前后不过十一二秒之间,随着秦日纲的连声“护驾”惊呼,被惊呆的护卫们才都恍然缓过神过来,一起拥到门廊下。却见李秀成以身护着洪,杨二人,那匾就落在三人眼目前不过十数公分的地面上,摔了个粉碎。
洪、杨二人俱大受惊吓,脸色发白,额前冒汗。秦日纲等护从们骇得浑身战栗,伏地请罪。李秀成见危情已除,又快步走回到门前岗哨上,直直地站定了。
杨秀清摸一把额上汗珠,将他盯视片刻,问:“你是两年前那个随张子朋来围捕我教会中人,在山谷抓了我一直牵上山的捕役李以文?何时来投的天军?”
李秀成屈膝跪下,回道:“小人正是李以文。闻知天军开到藤县,率家人从老家新旺来投,两周前受洗礼入营听差。”
秦日纲听他曾在叛投清廷的张子朋手下当差抓人,向杨秀清谏道:“他既曾为张妖做事,安知不是假意投顺,为清妖做奸细。让卑职带他下去,严加拷问。”
杨秀清瞪了他一眼,说:“他若是妖奸,刚才何以会拼死相护。可惜这样一个机敏的人,被你差来这里站岗看门。”
秦日纲被羞得面红耳赤,俯首无语。
杨秀清当即提拔李秀成为卒长,遣他去冲锋迎敌的前卫军军营中听差,命秦日纲复选他人来门前站岗。
赵杉带着一身的伤由谢晚妹搀扶着回到房中,回想刚才那惊险一幕,心想:“若非有李秀成在,不止她的性命难保,就连洪、杨二人也可能命丧匾下。那历史岂不就是因她而改变了?”顿觉后怕非常。
李俊良闻讯来为她看伤,好在几处都是些擦划破的外伤,脚踝也只是扭伤,都无大碍。李俊良给她做了些简单的包扎处理,又去隔壁看视了萧朝贵。
赵杉自枕下摸出护身的刀来给谢晚妹,让她拿去给李俊良,帮忙把捆缚萧朝贵手脚的麻绳割解了。
下午,苏三娘来探病。
因自洪秀全在东乡称王后,赵杉一直跟赖氏等后宫嫔妃一处待在后军中,而苏三娘所在的女营一直是冲锋在前。所以,两人已经有半年多没有见面了。
当下,二人相见,赵杉瞧她跟自己一般,如军中大多数女子一样,脸颊瘦削,面色暗黑,头发干黄。知道都是因三餐难继营养不良及身心长期疲乏所致,不免感伤。而她们此刻心中纵有万千委屈,面对大敌当前之势,也都明白徒发抱怨无益。于是,在执手相互寒暄问过些近况后,就说到了前线战况上。
出乎赵杉意料,苏三娘竟主动向她打问起了太平军高层有无进取永安的计划。
赵杉惊讶,但碍于身份,不便明着开口,只能点头为示。
苏三娘的双眸中立时闪出两道亮光来,说:“去年初春时,阿纲哥曾率天地会众的兄弟围攻过永安城,只因出了内奸叛徒,将他们引入守城清军布下的陷阱,才致功亏一篑。仅有他们十几个人侥幸逃脱。听阿纲哥说,现在城中潜伏着数百天地会的旧友,如果联系他们,里应外合,定能不日间将城攻破。”
“罗师兄既有如此好计,为何不直接去向诸军主将说呢?”赵杉疑讶。
“我们都是广东籍,又是后来投的,不比那些广西老兄弟,在军中多有故交。即使说了,也多半没人会当回事……”苏三娘正在叹息,却听外面传来以棍杵地的咚咚声响,
赵杉转头一看,却是萧朝贵拄拐站在门外,惊讶道:“你不在床上安稳躺着,怎么起来了?”
“又不是猪,整日躺着养膘长肉么?!”萧朝贵瞪她一眼,又瞥瞥苏三娘,气急焦躁地嚷道:“蠢呆的婆娘,这杀妖夺城的紧要关头还计较什么先投后投!这罗大纲也真是小肚之气,竟把这天赐的大好时机都给误了。”说完,拄拐拖着伤腿晃晃悠悠,疾步走了。
赵杉扶着桌子站起来,说:“他定是去找罗师兄,做进攻永安的筹划了。”
苏三娘面上显出焦虑之色,对赵杉道:“阿纲哥最近火气也正重,不要争执起来才好,我得跟去看看。你自己多保重。”说罢,便立刻起身回营去了。
赵杉所料不错,不过两个时辰后,就有消息传来,萧朝贵率领罗大纲等前部兵将走陆路直扑永安去了。晚饭后,又有天王诏旨传来,命次日凌晨,太平军后路部队开拔。
两天后的九月二十五日,萧朝贵与罗大纲所率的太平军前部攻占永安,尚在南线走水路的洪、杨二人闻讯,急于入城会师,遂统率后军主力弃舟登岸,改走北线旱路,遭到了追击而来的数路清军的堵截。太平军与清军纠缠交战一周,才得以甩掉拦截之敌。
太平军后军主力并随军的妇孺老幼于十月一日进入永安州城。
天王洪秀全驻跸州署衙门,设朝听政。赵杉随萧朝贵居于学政署。
是日,洪秀全下诏,将城中查抄来的金银财物、粮油布匹等统归圣库,各营馆中所需的柴米油盐按日按人领取。数日后,又下旨,严别男女之行,并在城南街上划了一片特定区域,搭棚建屋,设为女馆,专供随军的妇女幼儿居住。而军中所有成年男子则全部入营,男营女馆严禁来往。
赵杉被洪秀全亲封为女馆总管,管理馆中日常事务。
七十四 巧释女囚(上)
太平军原有两万之众,有一半是妇孺,来至永安后,又有新入教者三四千人。至此,军中妇女数量达到一万两千人。
女馆每分馆的额定人数是四百人,这样就有三十个馆之多。馆中日常的油、米、衣、鞋、袜,甚至包括镜梳、头油、发绳等,都是自圣库中登记支取。
如此一来,单是每天的这些开销,就要记密密麻麻的二三十页之多。
赵杉对此种离人骨肉拆散家庭的苛酷法令从心底里鄙厌抵制,但碍于身份,不能宣之于口,自是无心做这个“妇女主席”。
加之,又不善处理那些妇女间少不了的争端口角,就让一直侍其身边林五娘、谢晚妹协助,又在每个馆中选拔出会写字计算善和睦人心的女子为各分馆的头目,具体负责本馆的日常管理。她本人只每日看看支出的账目跟登记的名册。
好在,林五娘、谢晚妹两个选人得当,馆内的妇女们虽偶有争执摩擦,但没有大的冲突流血事件发生。
一路追击太平军的清军各部,不日间就将永安州城四面围住。太平军加紧赶筑防御工事,挖壕沟筑营垒。双方军队各自据城周要塞扎营,每日里大小战事不断。
萧朝贵在学政署住了五天,腿伤稍愈了些,就入营指挥作战去了。
未过几日,洪秀全降诏,封杨秀清为左辅正军师,萧朝贵为右弼正军师,冯云山为前导副军师,韦昌辉为后护副军师,与石达开皆呼为王,自九千岁至五千岁不等。
进入十月下旬后,天气变得反常起来,气温忽高忽低,雨水频降。太平军染疫患病者,陡然增加。
杨秀清令李俊良、何朝元等医官查找病因,发现多数病患有中毒迹象。追查毒源,原来却是城内外的大小河流及城中十几口水井都被投放了剧毒断肠草。
太平军上下正忙着搜捕投毒犯时,又接连发生了周锡能“反草”通妖谋叛案和胡以旸夹板信匣爆炸案。
杨秀清震怒,将两案所涉相关人等处以极刑后,严令在全城各处寻找搜捕下药谋乱的清军奸细。一日之间,就在城中废弃的民居和地窖中搜到了近百个身份可疑的男女。
杨秀清命将这些人严加看管,并告示全军,要择日在练兵场上亲审这些投毒谋奸的嫌犯。而其中就有赵杉曾经的两个故旧相识。
因正严别男女之行,那些被搜到的女子统被关到了女牢中,这女牢就设在与女馆一墙之隔的地方,也归赵杉实际掌管。
这一日,负责看守女牢的朱九妹等向赵杉做工作汇报,说大部分妇女自到监后,就大呼冤枉,并纷纷泣述她们是来投亲靠友的。又因为各营馆规矩森严,并不能确认所投亲友在何营何馆。
朱九妹等人汇报完了,问赵杉:“现在的情形,着实难以分辨她们的言语是真是假,该如何处置啊。”
赵杉认为投毒的所谓“妖奸”必定是隐藏于兵营中,一早就有心要解救那些被抓进狱中的无辜女子,听了朱九妹她们问她如何处置,便道:“要分辨各人的言语是真是假,只能将她们各自的姓名来历,以及所投寻亲友的情况悉数登记下来,一一核实。”
朱九妹等面露难色:“可总数有几百人呢,现在又严别男行女行,要如何核实啊?”
赵杉道:“核实的事不须你们操心,只回去速速做登记就是。登记完了,把册子送来,我自有主意。”
朱九妹等依命而行,次日晚上,赵杉便拿到了登记的名册。
她粗略的将册子看了一看,正在发困时,忽然两个熟悉的名字“华银珠”、“华玉珠”进入眼帘。
她吃了一惊,顿时困意全消,不觉忆起当年在坝泽,投宿华二婶家时,银珠玉珠两姐妹向她请教写字时的情景。心想:“她们两个到此是为何,莫非是也是来寻亲的?”但看那册子上,只记了她们的姓名原籍,却没有写她们要寻的是谁。
赵杉忧心那二人因此会被无辜安上奸细的罪名,就换了件厚衣裳,带上名册,让梅姝陪着,提上盏灯笼,出了学政署,急急地往城南女馆去。
路上碰到了一队巡逻的营兵,差点将她们两个当做三更(逃跑)的犯人抓起来。赵杉无奈,只能挑明身份,说是去女馆有紧急事件处理。营兵们自是不敢阻拦,为首的军官还派了六个持械士兵在她们后面跟着做护卫。
早已过了熄灯就寝的时辰,女馆的大院内外漆黑一片。只有最边侧的那处小院棚里透出微弱的灯光,那里就是女牢了。
赵杉打发走护卫的士兵,跟梅姝进了院,先往亮灯的值班看守的小房中去。朱九妹跟另一个女看守正趴伏在在一张小桌上打盹。
赵杉让梅姝去把两人叫起来。两人被推醒,见了赵杉,忙起身让座,问她深夜来此何故。
赵杉让在油灯里又添了些油,就灯下翻开随身带的册子,说:“这册上有些人的姓名原籍写的不甚清楚,为免错漏,我想照着的上面名字再亲自问一遍。”
朱九妹领命,在前头引路,引赵杉去了院中左侧的牢房。女牢设有三间牢房,右侧两间小一些的用来关已经被定了罪的女犯,左侧那间大些的形同看守所,专用来关尚未定罪的女嫌疑犯。
赵杉刚踏进牢房中,就被那扑面的土腥汗臭气和不绝于耳的嘤嘤啜泣声冲搅得脑袋发晕。她从梅姝手里拿过灯笼,往里面深走了些,抬高了灯笼,向四下里一照,却见二三十个衣衫破旧蓬头垢面的女子卧靠在两侧墙角的草垛上。她们或埋头而泣,或相靠而睡,或茫然发呆。
赵杉忆起被关王家土牢的那段日子,心下发酸,拿灯笼在她们脸上扫过一遍,见都是尘灰满面,根本看不清五官,自是无法寻到她要找的银珠玉珠姐妹。略一沉思,唤朱九妹到近前,附耳与她说了几句话。
朱九妹遂按吩咐,向众女犯说,一会儿照册点名,点到名的,到西王娘身边接受问话。
七十五 巧释女囚(下)
赵杉看看名册,随口编了个名字出来,自是没人答应。便趁机说灯光太暗,让朱九妹跟梅姝去看守房点两盏灯,顺便拿笔墨来。
待两人离去,赵杉又随口说出个不存在的名字,再接着就叫出银珠的名字来。只听右侧屋角那里传来一声嘶哑的“是”字,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摇摇晃晃走过来。
“你叫华银珠?是从坝泽来的?”赵杉稍稍把手里的灯笼抬高些,见她果有几分记忆中银珠的模样,强压住内心的激动,用平缓的语调问道。
“啊,云,云姐姐…”银珠显然是认出了她,瞪大眼睛,抖颤的声音道。
赵杉怕被其他人看出端倪,忙用手轻掐了一下她的手臂,问:“你是来寻亲的?”
银珠被掐的愣愣的,口中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答。赵杉附在她耳边,急速低语道:“明日受审时,你们看到我就大呼阿姐,只说是我的远亲姨表姐妹。我自会救你们。”
银珠“哦哦”的应了两声。
赵杉在她肩上轻轻推了一把,示意她回去,而后大声向众女犯说:“而今,清妖奸细在城内活动频繁,你们若要洗去嫌疑,须是明明白白将各自姓名来历及所投天军中的眷属亲友的情况都详详细细讲出来。”
众女囚们闻言,又开始骚动吵嚷叫起冤来,有的甚至跑到赵杉面前,扯了她的衣襟喊冤。
朱九妹跟梅姝拿了灯盏和笔墨过来,见状,赶紧将她们拉到一边。朱九妹恐赵杉受惊遇袭,劝谏她回去。
赵杉亲眼见了牢中情形,更打定了救释这一干柔弱女子的主意,哪里能便就回去。为安众心,依旧是亲点名册问话。
问到五更鼓时,感觉困乏得实在支撑不住,才由梅姝陪着回了学政署住处安歇。只睡了一个时辰,天就亮了,揉着眼睛起来,吃了饭,就又伏在案上思起如何具体搭救银珠姐妹的事来。
因为顾忌着眼下的特殊形势,她不得已打算搬用“晁盖认义刘唐”的法子。不过,军中有许多人是坝泽一带来的,那银珠姐妹的底细,他们自然是知道些。而她这个所谓“天妹”的来历,就更是有一大半人都知晓。如今大庭广众下,她要把她们认作姐妹,能瞒得住那许多人的眼吗?
赵杉忧思半晌,想到了唯一一个可能帮上忙的人,就是曾指点过银珠姐妹文字的冯云山。至少他可以证明她确实去华家住过。于是,就只在心里祈求着中午的公审大会上,冯云山能够出现。
赵杉吃罢早饭,依旧去女馆,问些杂事,看些账目。到了巳牌时分,就有两队持械士兵过来带那些女嫌犯。
赵杉不拦也不问,只任他们把人带着走了。
过了一刻钟,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向朱九妹要了昨晚新修订的名册来,并让她随同着,去往城西校兵场。
这校兵场有两个足球场大小,前身是原驻营清军的养马场。太平军接手后,加高整固了了院墙,又把破损的院门翻整,以充作集会观审及练兵之用。
赵杉进了北侧的院门,见斜对面的最南侧搭了个两米高支着顶棚的台子。
杨秀清着黄袍坐于中间的条案后,他的身侧侍立着陈承瑢、曾水源二人。台下站着二十几个持刀护兵。
赵杉延着边上的院墙,向北走了几步,就看到西侧院墙处站着的待审的男女嫌疑犯人,他们自动排序成队,中间有看守的士兵站成人墙相隔。
士兵们逐个把嫌疑犯们推到场中央,接受传讯。陈承瑢与曾水源交替着大声地对他们说一些恫吓人心的问话。
赵杉没看到冯云山,有些失望不安,徐步走到台下,立住脚。护卫们俱各行礼,赵杉说明来意,一个护兵疾步走上台,向曾水源低语一句。
曾水源迅捷走下台,从赵杉手里接了名册,翻开看了一看,喜道:“有了这册子,能省下不少心力了。”拜谢过赵杉,复走回台上,将那册子捧递给杨秀清。
赵杉转过身来,抬眼向那些女嫌犯们看去。一眼扫过,便看到了相靠着站在一处惶惶不安的银珠玉珠两个。只瞄了几眼,就貌似无事人一般,徐徐地沿原路而走。
心里却是忐忑得紧,直到了院门口,仍未听到她们的叫声,犹豫着抬脚将要迈过门槛时,终于听到了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也就有了停下脚的理由。
银珠玉珠二人,连声高呼着“阿姐,救命”,冲开了惊诧茫然的看守士兵,狂奔到赵杉身边,跪到她脚下,抓住她的手臂,嚎啕而哭。两个人涕泪交流间,毫无做作掩饰的诉说起母亲亡故,受人欺凌,四处寻亲等等过往辛酸经历。
赵杉只听了两三句,就禁不住心酸难抑热泪长流,俯身与她们抱在一起。
因为这出突然上演的认亲苦情戏,公审被临时终止。赵杉正在抹着眼泪时,陈承瑢来请她,说杨秀清让她过去说话。
赵杉走过去时,杨秀清已从台上下来,正把手里的名册翻得哗哗响。
赵杉行礼,告罪说:“小妹冒昧而来,打扰四兄审案了。”
“那两人确是你的姐妹?”杨秀清问。
赵杉从容回道:“是我母家的两个远房姨表姐妹。只在幼时见过几面,却才初听她们叫时,还一时不敢相信,直到她们详说了身世,才确认无疑。”
“是这样。”杨秀清有些将信将疑,问道:“既是多年未曾谋面,她们是如何把你认出来的?”
“三年前在坝泽是曾见过的,还在她们家借宿了一晚。只是当时并不知晓有这层关系。据她们所言,她们也是后来听她们的阿妈说起才知道的。”
赵杉把当年去坝泽为洪、冯二人送银子,因故不能回山,投宿华家的事说了一遍。
杨秀清听罢,让陈承瑢去代为向冯云山询问核实。不想未几,冯云山竟亲自来了。他的左臂吊绑着,是在数日前的夹板信匣案中,被夹板内暗藏的机关炸药给炸伤的。
冯云山并不是来给赵杉作证的,只是说银珠玉珠两个确实是华家的女儿。
又将那本名册翻开看过,指指那些待审的女嫌犯,对杨秀清说道:“这些女子的姓名籍贯来历连同她们要投的眷属亲友的情况都登记的详细明白,由此可证,她们多半确是为投亲而来,而非投毒谋乱的清妖奸细。”
杨秀清点头道:“三兄说得是,凭一班弱女子怎敢做那般阴毒的勾当!妖奸诡诈,最善伪装,定是披着各色皮囊混潜在各军军营中。小弟前几日严令全城搜拿奸细,今日又大摆排场在这里公审,就是做戏给他们看。纵不能将各处蛰伏的毒蛇巨蟒悉数引出洞显原形,也起杀鸡儆猴之效,使那心怀不轨的宵小鼠辈再不敢兴风作浪。”
说罢,当即命令将一干女囚释放。
巧释女囚(下)
赵杉看看名册,随口编了个名字出来,自是没人答应。便趁机说灯光太暗,让朱九妹跟梅姝去看守房点两盏灯,顺便拿笔墨来。
待两人离去,赵杉又随口说出个不存在的名字,再接着就叫出银珠的名字来。只听右侧屋角那里传来一声嘶哑的“是”字,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摇摇晃晃走过来。
“你叫华银珠?是从坝泽来的?”赵杉稍稍把手里的灯笼抬高些,见她果有几分记忆中银珠的模样,强压住内心的激动,用平缓的语调问道。
“啊,云,云姐姐…”银珠显然是认出了她,瞪大眼睛,抖颤的声音道。
赵杉怕被其他人看出端倪,忙用手轻掐了一下她的手臂,问:“你是来寻亲的?”
银珠被掐的愣愣的,口中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答。赵杉附在她耳边,急速低语道:“明日受审时,你们看到我就大呼阿姐,只说是我的远亲姨表姐妹。我自会救你们。”
银珠“哦哦”的应了两声。
赵杉在她肩上轻轻推了一把,示意她回去,而后大声向众女犯说:“而今,清妖奸细在城内活动频繁,你们若要洗去嫌疑,须是明明白白将各自姓名来历及所投天军中的眷属亲友的情况都详详细细讲出来。”
众女囚们闻言,又开始骚动吵嚷叫起冤来,有的甚至跑到赵杉面前,扯了她的衣襟喊冤。
朱九妹跟梅姝拿了灯盏和笔墨过来,见状,赶紧将她们拉到一边。朱九妹恐赵杉受惊遇袭,劝谏她回去。
赵杉亲眼见了牢中情形,更打定了救释这一干柔弱女子的主意,哪里能便就回去。为安众心,依旧是亲点名册问话。
问到五更鼓时,感觉困乏得实在支撑不住,才由梅姝陪着回了学政署住处安歇。只睡了一个时辰,天就亮了,揉着眼睛起来,吃了饭,就又伏在案上思起如何具体搭救银珠姐妹的事来。
因为顾忌着眼下的特殊形势,她不得已打算搬用“晁盖认义刘唐”的法子。不过,军中有许多人是坝泽一带来的,那银珠姐妹的底细,他们自然是知道些。而她这个所谓“天妹”的来历,就更是有一大半人都知晓。如今大庭广众下,她要把她们认作姐妹,能瞒得住那许多人的眼吗?
赵杉忧思半晌,想到了唯一一个可能帮上忙的人,就是曾指点过银珠姐妹文字的冯云山。至少他可以证明她确实去华家住过。于是,就只在心里祈求着中午的公审大会上,冯云山能够出现。
赵杉吃罢早饭,依旧去女馆,问些杂事,看些账目。到了巳牌时分,就有两队持械士兵过来带那些女嫌犯。
赵杉不拦也不问,只任他们把人带着走了。
过了一刻钟,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向朱九妹要了昨晚新修订的名册来,并让她随同着,去往城西校兵场。
这校兵场有两个足球场大小,前身是原驻营清军的养马场。太平军接手后,加高整固了了院墙,又把破损的院门翻整,以充作集会观审及练兵之用。
赵杉进了北侧的院门,见斜对面的最南侧搭了个两米高支着顶棚的台子。
杨秀清着黄袍坐于中间的条案后,他的身侧侍立着陈承瑢、曾水源二人。台下站着二十几个持刀护兵。
赵杉延着边上的院墙,向北走了几步,就看到西侧院墙处站着的待审的男女嫌疑犯人,他们自动排序成队,中间有看守的士兵站成人墙相隔。
士兵们逐个把嫌疑犯们推到场中央,接受传讯。陈承瑢与曾水源交替着大声地对他们说一些恫吓人心的问话。
赵杉没看到冯云山,有些失望不安,徐步走到台下,立住脚。护卫们俱各行礼,赵杉说明来意,一个护兵疾步走上台,向曾水源低语一句。
曾水源迅捷走下台,从赵杉手里接了名册,翻开看了一看,喜道:“有了这册子,能省下不少心力了。”拜谢过赵杉,复走回台上,将那册子捧递给杨秀清。
赵杉转过身来,抬眼向那些女嫌犯们看去。一眼扫过,便看到了相靠着站在一处惶惶不安的银珠玉珠两个。只瞄了几眼,就貌似无事人一般,徐徐地沿原路而走。
心里却是忐忑得紧,直到了院门口,仍未听到她们的叫声,犹豫着抬脚将要迈过门槛时,终于听到了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也就有了停下脚的理由。
银珠玉珠二人,连声高呼着“阿姐,救命”,冲开了惊诧茫然的看守士兵,狂奔到赵杉身边,跪到她脚下,抓住她的手臂,嚎啕而哭。两个人涕泪交流间,毫无做作掩饰的诉说起母亲亡故,受人欺凌,四处寻亲等等过往辛酸经历。
赵杉只听了两三句,就禁不住心酸难抑热泪长流,俯身与她们抱在一起。
因为这出突然上演的认亲苦情戏,公审被临时终止。赵杉正在抹着眼泪时,陈承瑢来请她,说杨秀清让她过去说话。
赵杉走过去时,杨秀清已从台上下来,正把手里的名册翻得哗哗响。
赵杉行礼,告罪说:“小妹冒昧而来,打扰四兄审案了。”
“那两人确是你的姐妹?”杨秀清问。
赵杉从容回道:“是我母家的两个远房姨表姐妹。只在幼时见过几面,却才初听她们叫时,还一时不敢相信,直到她们详说了身世,才确认无疑。”
“是这样。”杨秀清有些将信将疑,问道:“既是多年未曾谋面,她们是如何把你认出来的?”
“三年前在坝泽是曾见过的,还在她们家借宿了一晚。只是当时并不知晓有这层关系。据她们所言,她们也是后来听她们的阿妈说起才知道的。”
赵杉把当年去坝泽为洪、冯二人送银子,因故不能回山,投宿华家的事说了一遍。
杨秀清听罢,让陈承瑢去代为向冯云山询问核实。不想未几,冯云山竟亲自来了。他的左臂吊绑着,是在数日前的夹板信匣案中,被夹板内暗藏的机关炸药给炸伤的。
冯云山并不是来给赵杉作证的,只是说银珠玉珠两个确实是华家的女儿。
又将那本名册翻开看过,指指那些待审的女嫌犯,对杨秀清说道:“这些女子的姓名籍贯来历连同她们要投的眷属亲友的情况都登记的详细明白,由此可证,她们多半确是为投亲而来,而非投毒谋乱的清妖奸细。”
杨秀清点头道:“三兄说得是,凭一班弱女子怎敢做那般阴毒的勾当!妖奸诡诈,最善伪装,定是披着各色皮囊混潜在各军军营中。小弟前几日严令全城搜拿奸细,今日又大摆排场在这里公审,就是做戏给他们看。纵不能将各处蛰伏的毒蛇巨蟒悉数引出洞显原形,也起杀鸡儆猴之效,使那心怀不轨的宵小鼠辈再不敢兴风作浪。”
说罢,当即命令将一干女囚释放。
七十六 敏与讷的由来
赵杉在一旁听着冯、杨二人的对话,心想:自从周锡能案中揪出的那几个所谓“妖奸大头目”被处以极刑后,在城中任凭谁听到“查奸”二字不是浑身战栗。而今,又这般大张旗鼓的搜捕这许多嫌犯来审,那些真正的奸细短期内定是再也不敢出头生事了。倒是自己为救人,空费了这么一番心思。
如此想着,便不由多看了杨秀清两眼。
自在平隘山上受了他的莫名表白,赵杉每与彼相见,就再未敢对其正眼而视。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畏怕,赵杉为这畏怕的来由纠结困惑了许久。
当下,抬眼看彼时,那畏怕竟丝毫都没有了。这叫她由衷的舒了口气。
赵杉将银珠、玉珠姐妹两个带回了自己的住处,让人打了水来,给她们梳洗了,又拿些干净的衣裳给她们换上。接着就彼此说些别后的话。
赵杉听她们说,无论是家中或是军中都没有再可以依靠的亲友了,略一思索,道:“既然我已在众人面前,认你们为妹妹,那往后你们就把我当姐姐吧。但按天律,即便是众位军师的至亲眷属,也须是男丁入营女眷入馆。我有心让你们留在我这里,但要稍微委屈你们,对外就只能称是我的近身侍女了。”
银珠流着泪说:“我们姐妹两个就是因在家乡受欺凌,再没有活路,才来寻姐姐的。如今,蒙姐姐搭救了姓名,又指出一条得保自由身的明路,哪还在乎一个称呼,只愿长久侍奉在姐姐左右。”
“我也愿终身侍奉姐姐。”一向不怎么说话的玉珠也跟着泣涕着点头。
“侍奉说不上,不过是要偏累你们做些洒扫针线的活计。”赵杉说着,因想起她们立志苦学的往事,又问:“你们这几年可还坚持每日看书练字吗?”
银珠道:“心里自然是想的,可自从冯先生被抓,私塾被封后,就再也没有先生去村里教书了。我们能认会写的也还是旧时那些字。”
赵杉道:“我这里每日要做的活也不多,纸笔字帖和些简单的诗词都有,你们闲下来时,就只管拿了去写去看,倘或有不懂的,尽可来问我。”
姐妹两个破涕为笑,齐声点头称好。
三人正说话间,梅姝抱着一本字帖进来。赵杉自从去年收她在身边,就一直把她当妹妹兼个小跟班养着。时日一久,却就发现她身上有一种超强的对事物的观察模仿力。
条件匮乏,缺少可以拆卸再组装的小物件,赵杉为考她,就大着胆借来一支拆散开的火枪,交给她组装。不想,她只把零件挨个看了一遍,三下五除二,就把枪重新装好了。
赵杉把枪还回去,让人检验,竟毫无错处。惊异之下,又拿出一本线装手抄书,让她去照上面的笔体抄写。她竟也写的跟书上的原字体有八九分的相像,赵杉因此更加认定了她身上与生俱来的超强模仿天赋。
赵杉自知对眼前的整体时政大局无力改变,但也不想平白埋没了这样一个潜在的人才。
她对梅姝直言了她的天赋,鼓励她去充分发挥。梅姝初听到“天赋”这词时,只是满脸的惊讶。待赵杉给她讲明了何为“天赋”,便就展露出自信的笑颜,自此在文字书本上愈加用功起来。
赵杉并不想让她学成个只会满口之乎者也,实则没有半点务实之用的“秀才”。因而只是教她些日常行文必备的古文语法,和些经史子集里的务实经典。大多数时候就放任她由着性子喜好自学自悟。
赵杉把银珠姐妹跟梅姝都相互介绍认识过,勉励她们说:“往后,你们三个就相互指教,共同进步吧。”
三人俱各欢喜,日常一处做活识字,很快便熟络亲近起来。
因为太平军上下实行严格的军事管制,在各军师妻眷身边留用听使的人数有明确限额,赵杉留下银珠姐妹,就不得不将已经跟随她两年多的谢晚妹、林五娘辞退。这二人都有些不舍之意,却也只得按律搬去女馆居住。
银珠姐妹从梅姝那里知晓,她的名字是赵杉给改的,便一同来央告她道:“我们名字里的珠字太过俗气,姐姐效仿当初给梅姝的那个姝字改个好听的吧。”
赵杉想了一想,道:“那就银妍,玉娆,如何?”
银珠听了摇头,道:“妍字是说相貌艳丽,太显得自夸招摇了。”
玉珠跟着道:“我也想要个温厚一点的字。”
赵杉道:“温厚一些,那就是必得大有内涵了。让我好好想想。”
她想了两日,根据《论语?里仁》中的那句“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取其意分别组合成了两个名字——敏行、讷言。
银珠玉珠两个听赵杉讲了其中的典故出处,觉得既各有为人做事的深意,又与她们各人的性格相配,都拍着手道:“这个好,这个最好。”
适逢天王遣人来采录各处听使人员的姓名编充名册,二人便以敏行、讷言之名做了登记。
这年的十二月中旬,洪秀全诏封五王(杨秀清为东王,萧朝贵为西王,冯云山为南王,韦昌辉为北王,石达开为翼王),并在诏书中明确告示西王以下,皆归东王节制。
数日后,又下诏,自次年(一八五二年)起,颁行天历,用作太平天国的日常纪年。
天历以三百六十五天为一年,不用闰法,单月三十一天,双月三十天。
这可难为了赵杉,为了能把所记的“历史事件”与当时的日期对上,只能默默地把公历换算成清朝纪年用的旧历,再把旧历换算成天历。
在永安封王大约十天后,洪秀全忽然下了一道关于天父子女说明的诏旨。
旨曰:“天父有子女六人,即天兄,朕,东王,南王,北王及天妹耳。而贵妹夫西王以天妹下嫁故而为国亲,翼王乃朕凡间义结之弟。虽亦亲信,终不及三王并天妹之同父骨肉至亲也。而天妹虽为女子,实巾帼不让须眉,于天国广有功勋哉。固特下此旨,合朝文武,自翼王下始,事天妹之礼,亦如事东、西、南、北四王之礼也,必呼之为殿下而行跪礼。翼王既赐王爵,可准行单膝跪礼,其他诸臣则必行双膝跪礼。钦此。”
七十七 劝夫纳妾
赵杉闻得那旨意,起先只在心里发笑:看来洪秀全在一年多前对外宣称她(洪宣娇)是“天父”之女,除了是为炮制那个“天妹梦会天父”的预言以加强其本人的神权权威,还可能是觉得那位统治神凡两界的“天父皇上帝”只有儿子而没有女儿太不合常理,故而就必须整出个“天妹”来凑数。
笑过冷静一下,又想:此诏旨一下,就把“天父”的子女数量给定了下来。也就是说日后纵然有人因功大而被封王,也因其非是“天父”所生,地位要低于诸王一等。如此看来,这诏旨是对诸王是都有利的。
只是被唤作“贵妹夫”的萧朝贵怕是对此有不同感想。他因有那“天兄代言人”的头衔而位高权重,但如今这“贵妹夫”之称一出,很容易让不明就里的中下层将卒以为他的发迹是因“夫凭妻贵”。
如此往深里一看,这诏旨又像是专门为抑制萧朝贵的权威而发。而联想到萧朝贵与杨秀清的铁硬关系,又不得不让人怀疑洪秀全下此诏的真正用意。
“一道区区不过百字的诏旨里面就隐藏着如此多的玄机,看来这洪天王表面上是心胸广博,大封异姓诸王,实际上却在明里暗里给他们脖子上加锁设套呢。”赵杉想到此,不觉后背发凉,所谓“伴君如伴虎”,更何况,她还头顶着个“阿妹”的身份。
她忖度半晌,为保日后的平安,也唯有在她那位号为“万国之主”的阿哥的枕边人身上下功夫了。于是,就收拾齐整去拜会“又正月宫”(洪秀全自谓上帝赐他一妻在天庭,称为“正月宫”,而称家中原配妻子为“又正月宫”)赖氏了。
原州署衙门经过月余的装修,已经有了几分禁苑的模样。最前面的大堂先经黄纸裱糊后加黄绸彩饰,专做天王临朝坐殿之用。
后堂也重新粉刷彩饰过,按次摆设了多副座椅,成为诸王日常议事的朝房。
州衙后院中空置的二十几间房屋经过一番布置,则成为天王妃妾们所居的“后宫”。
当下,赵杉来至赖氏房中,见她正与几个年老的王父王伯议事。在旁听了片刻,就明白他们是在商议给诸王选妃纳妾呢。而诸王个人的意思也很明确。
东王以发妻亡故,不再续娶为由,只肯纳妾,不肯再娶。南王以在花县老家已有妻有子为由,坚拒娶妻纳妾。北王早已有妻室,但并不拒绝纳妾。翼王因早已与黄玉昆之女订有婚约,只需把人娶过来就可以。
收得“美人”最多的还是天王洪秀全,因为不用他开口,诸王便上赶着将各自家族中的姐妹推荐入宫。
赖氏与王父王伯们拟定出一份名单,起身送他们离开,回来拉着赵杉的手,笑道:“阿妹可是有好些日子没来了。”
赵杉笑道:“本该早来拜会王嫂,只因前些时一直在女馆中理事,抽不开身。”
赖氏让侍女们摆上茗茶点心,拉她坐下,道:“阿妹不但模样出众,又能写会算,最难得的还有一副胜过无数男儿的肝胆头脑。不似我围着炉灶锅台转了几十年,眼睛里除了柴米便是油盐。”
赵杉被她这冷不丁地一番高抬,有些云里雾里,正不知如何答对,却就瞥见了躲在屏风后头时不时往外侧出的小脑袋,看样子像是洪天娇,心中立时有了妥帖的应答之语,笑道:“小妹通晓得那些不过是些虚渺无用的东西,怎比得上王嫂数十载里外操持的劳苦功高。不言其他,但说这幼主与天长金,只在他们身上,便足见王嫂的贤德了。”
赖氏慈爱的目光投向屏风,叹气道:“那贤德之名我倒是真不十分在意,只期盼着他们姐弟无病无虞,便是心满意足了。”说完,却就将目光收回来,瞧着赵杉,口中却换了疑讶的语气,说道:“阿妹既晓得咱们妇人家此生当以何为倚为靠,就该抓紧才是啊。”说着,便做了一个手势。
赵杉看不懂那手势,惶惑问道:“王嫂指的什么?”
“当然是子嗣啊。”赖氏让侍女们牵了洪天娇到里屋玩耍,复又语重心长的对赵杉言道:“这世间的女子啊,凭她再怎么姿色艳丽,随着年岁增长,终会遭人嫌厌的。唯有尽早诞下子嗣才能保得地位安稳哪。”见赵杉垂着头不接话,顿了一顿,又道:“你也别多心,我也是视你为亲阿妹,才多唠叨几句。”
赵杉将头摇了一摇,低低的声音道:“谢王嫂指点,可这事是如何急得来的。”
赖氏“哦”了一声,目光里便有了几分怪异,道:“选妃的事,诸王都已明确表态了,唯独西王还没有个准信。”
赵杉抬起头,叹了口气,道:“原来王嫂是问这个。”
她脸上那窘促中略带凄苦的表情让赖氏也有些讪讪地不好意思了,说道:“我就是随口问问。”
“那小妹就回去问问吧,他也该从营里回来了。”赵杉起身行了一礼,在赖氏诧愕的目光中,徐徐而去。
赵杉不在乎萧朝贵会纳几个妾室,但让她主动去问他是否愿意纳妾,这话对她而言,还是有些难于启齿的。她犹豫了半日,在萧朝贵回来吃晚饭时,还是将诸王娶亲纳妾的事跟他说了。
还没待她把话说完,萧朝贵便高声喝止住她,阴沉着脸质问道:“我何时说过要收纳人,要你多嘴撩舌!又是哪家无人敢接的烫手山芋要硬塞到我这里?!”
赵杉故意避开他的目光,盯着桌上的碗筷,极细的声音道:“具体人选还没有定。为了子嗣考虑,你还是再纳一房吧。”
萧朝贵啪的一声把饭碗扣在桌上,瞪着黑漆漆的大眼珠看着她,口中呼呼喘着粗气。在旁伺候的敏行与讷言两个,对视一眼,便都垂下头去,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萧朝贵瞪视赵杉半晌,忽的反问:“你说西王八千岁与贵妹夫,到底哪个轻哪个重?”
“这…”赵杉被他这一问难倒了。她数年来在各色人物中周旋练就的以史为恃兼度人心理的言语处事的功夫,此时再也施展不出,讷讷不知如何作答。
“这一时做不出声的哑巴,以后就少管爷爷的闲事!”萧朝贵恶狠狠地一声吼,起身抬脚踢翻了身旁的椅子,摔门而去。
七十八 收认嗣子
赵杉无端替她那位号为“万国之主”的兄长遭骂受辱,心中的忿怒无处发泄,拿起那只倒扣在桌上的碗重重地摔在脚下。敏行与讷言皆面露惶惧之色,都不敢出言相劝。
“不干你们的事,把碗筷收拾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赵杉扶着桌子起身,去到内室,将门掩了,躺倒在床,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狠捶着床板,咬着嘴唇,在心里骂道:“硬逼着妻子给丈夫选妃纳妾,这他妈的什么世道!”
骂过,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又陷入呆呆沉思,却就不由一声接一声叹气:一个是满口神神鬼鬼、好似精神错乱实则阴鸷无比的“阿哥”,一个是张口便骂挥拳便打粗暴已极的“丈夫”,她终于切实尝到了“夹心饼干”的滋味。
洪秀全“扮猪吃虎”的功夫,她从各种史料典籍中见识的太多,并不以为怪。让她费解的是萧朝贵对她的态度,就好似与她前世结下了冤孽的“讨债鬼”一般,用尽法子出她的丑添她的堵让她一刻不得安生。
“这样的日子捱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她叹息着,就伸了手指数算起来。
“不会很长了,也就再熬十个月就好了。”她在长舒了口气的同时,一股森森寒意跟着袭上心头。
她认定再熬十个月后就不用再做“夹心饼干”,是因为她确切知道那时便是萧朝贵在长沙中炮升天的日子。
“又要再一次的‘吾不杀伯仁而伯仁因我而死’了吗?”
那寒意迅速从胸口扩散到全身,她冻得僵住了。
第二天早上,萧朝贵回来,手里还牵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赵杉瞧那孩子好像是他蒋家的兄长蒋朝富的幼子,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让敏行把男孩带出去玩耍,问道:“你想收养这孩子?”
“这不也正是你想的吗?”萧朝贵冲她冷冷一笑,去到外面将男孩复抱进屋,将孩子往她怀里一推,抬腿就走。
过了小半个时辰,又走了回来,对赵杉说:“你要是不愿意照看,就让我阿妈先看着。不过,最好先领着去给天王看看,好安他的心。”说完,便吩咐敏行去到隔壁房间收拾铺盖,说是要搬去营中值宿。
待敏行把被褥取来给他,却又盯视着默不出声的赵杉,阴阳怪气地说:“这回全趁你的意了。”
赵杉只做充耳不闻,待他去后,去细打量身边的小孩,看他长得粉粉白白文文静静,除了眼睛长得大些,竟跟萧朝贵看不出有一丝半点的相像。俯下身问他:“你叫什么,几岁了?”
“源儿,四岁。”男孩眨巴着大眼睛,怯怯的回答,多余的一个字也不说。
“幸好跟他那个叔叔不是一样的性子,不然,如何应付得来。”赵杉长松口气,便就亲自开箱翻柜找出些小物件与他玩。见这孩子着实敦静得很,心里便有了几分喜欢。
眨眼午饭时间到,敏行与讷言一前一后捧着食盒、碗筷进来。敏行将食盒放到桌上,道:“这是赖娘娘叫人送来的膳食。”说着,将食盒盒盖启开,看到盒中那一大海碗油亮亮的红烧扣肉,嘴里却就吃惊的“呀”了一声,一旁的讷言也看直了眼。
原来自前些时,全军男女彻底分营别馆后,诸王王府也如各营馆般伙食自理,每礼拜从圣库领取定量的柴米油盐菜蔬等一应吃用之物。
开始物资尚算充裕时,各府每礼拜都能分得三五斤肉或者一两只鸡鸭,后来肉禽渐渐食尽,只供应天王府,其他各府并馆营中人日常也就再难见到荤腥,但见了肥美肉食自然是无不垂涎。
在盒盖揭开的刹那,赵杉也生出了大快朵颐之念,但想着萧朝贵这两日在她面前趾高气昂的模样,不想再因这口腹之欲而被他看低,便把食盒盖好,对敏行道:“差人送去营中吧。”
敏行去不多时,又捧盒回来,说萧朝贵不在营中,带人往城东指挥修筑炮台去了。
赵杉正在洗手,听她如此说,便让她去叫了梅姝、讷言来,一起上桌吃饭。
主仆同桌而食,这在太平军上下等级日趋森严的条件下,怕也就只此一例。赵杉却也不能时时刻刻都践行她得自现代社会的“人人生而平等”的思想,若是萧朝贵在,敏行等则只有唯唯诺诺立在桌旁端饭盛汤的份了。
赵杉让搬了张高靠背椅来放在自己座旁,与那孩子坐。见他直直地盯着那碗扣肉,却并不动手去夹,便将碗往他面前推了推,说:“吃吧。”
男孩拿起筷子伸到碗里,刚在肉上碰了一碰,又触电似的把手缩回来,怯怯地看看赵杉,像背书似的叨咕起来:“阿妈说要懂规矩,不能乱说不能乱动。不该看的不能看,不该问的不能问,不该碰的不能碰。晚上要乖乖早睡,早上不能赖床…”
梅姝在旁听着,却就掩嘴偷笑。赵杉则忍不住叹气。她幼时也有一段寄养在外祖父家的经历。她的外祖父是个再刻板不过的人,赵杉在他跟前,就像是“避猫鼠”般,一言一行都格外的小心,话不敢多说饭也不敢多吃一口。这段并不算长的日子,对她自身性格的养成产生了深刻影响,也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迹。
因为有这曾经为“鼠”的经历,赵杉厌恶做“猫”。
“过来与我坐一处,我夹给你吃。”赵杉说着,便就把男孩抱到膝上,夹起一片肥瘦相间的大肉块给他。男孩张开嘴巴,露出一口白亮亮的嫩牙笑了。
饭罢,赵杉照礼仪,要去谢赏,想起萧朝贵让她带孩子去洪秀全看的话,让敏行端了水来,给男孩洗过手脸,又整了衣裳,带他往去洪秀全夫妇那里。
洪秀全见到这个凭空而降的“外甥”表现得很是亲切喜欢,唤他到身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问过他的年岁名字。便走去书案前,执朱笔在手,对赵杉道:“这孩子举止端重,朕着实喜爱。有意即刻下诏告示,以之为西王次嗣子。但入继承嗣,必先要改名,朕心里已有了一个,就一并赐予,如何?”
“得二兄赐名自然是阖家荣耀。”赵杉跪地谢恩,男孩也跟着跪下。
“承继门户当以和睦亲族友爱弟妹为要。”洪秀全边说边就挥笔,书了两个大字“有和”。对着两个字吟哦片刻,又自言自语般叹息道:“此‘友’字到底不若那‘有’字意深远深厚。”说着,让左右重铺纸张,再书两字——有和。
洪秀全赐过了名,又让赖氏选了几件合体的衣裳,一并赏赐。
七十九 盐荒滋味(上)
赵杉带了萧有和回来,刚进屋坐下,敏行等就齐齐的跪立于地,口呼“殿下千岁”。赵杉莫名异常,赶紧把她们扶起来,说:“不是早对你们说了,只以姐妹相称就好。为何突然行起这样的大礼来?”
敏行垂首回道:“天王明诏在前,小婢们怎敢仵旨而行!况小婢们全是仰赖殿下才得保全性命,感激涕零,怎能不以礼侍殿下?”
赵杉最听不得这些“尊尊卑卑”的话,叹口气,对她们说:“那你们就遵诏行事吧。只是以后,再不要说什么感激涕零的话了。”
一八五二年的元旦一过,数路清军自陆路水路大批涌来,在永安州城南、西、北三面均设重兵垒营驻扎,将整座州城如铁桶般包围起来。
城中,太平军的处境日加艰难。粮米、食盐、油料、弹药全部紧缺。而身居“王府”的赵杉,面对女馆中越来越多的因争抢菜饭而引发的寻衅斗殴事件,也常常被弄得焦头烂额,难于应付。
到了二月中旬,永州城内的军民已近乎到了弹尽盐绝之地。
这日上午,专管女馆中伙食的林五娘又来找赵杉诉苦抱怨:“初到永安时,每馆每日分盐半斤,尚有许多姐妹嫌盐淡无味。现在缩减至每日二两,做得的菜饭,几乎是半点咸味也无。教人如何下咽啊。”
赵杉听罢,空叹一阵,也是徒然无计。思忖片刻,问敏行说:“府中还有多少存盐?”
“只有前日前日从圣库新领取的一小罐,还有上个月腌菜剩下的小半罐。”敏行回道。
赵杉让她把两只盐罐都拿了来,开了罐一看,那罐旧的仅剩三分之一多些,新的也只有大半罐。让拿了把勺子来,从那小半罐中取了些,放到新的那罐里头,用勺子压了又压,装得满满的。让林五娘带回去,做馆中救急之用。
敏行两眼紧紧盯着那一罐盐,嘴里咝着气道:“这可是供府中上下人等一个月吃的啊。前日去领时,管库的人还特别交代说这食盐如今是紧缺得很,连各王府也都是按人口分的,吃没了也再无处可要了。”
林五娘跟着推辞道:“馆中有几万张口,拿去也顶不上大用。还是留给府中用吧。”
“能撑一天算一天吧。”赵杉把盐罐像宝贝似的双手捧着,放到她手上,说:“你们做饭时,也要想些办法才好。不如就把三顿的盐合成一顿,这样,大家每日里总还有一顿饭是吃的开怀畅快些的。要不就做些腌菜,给她们按人头分了。要怎么吃,吃多少,都随她们自便。那样,也能少些纠纷埋怨。”
林五娘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盐罐去了。
赵杉吩咐敏行说:“自今天起,中午的菜就别做了,早晚的菜里头也只放一半的盐。”
敏行捧着空荡荡的盐罐,忧心道:“即便这般减省,怕是也很难支撑到月底。”
赵杉苦笑道:“到哪一天盐吃完了就淡食。大不了,我们都做‘白毛女’。”
她对钙铁锌硒维生素各类矿物营养元素的缺乏,可能引起的健康问题都略有所知,唯独对缺盐的后果知道的不甚确切。因为在她从前生活的那个世界,从来没有吃不上盐这个概念。
敏行照吩咐知会做饭的厨娘。不大会儿,午饭上桌,除了几碗白粥,其他油盐菜蔬一概也无。
赵杉照习惯,唤来萧有和,抱他在膝上喂饭。
因丝毫没有做母亲的经验,她对照顾小孩是既无信心又无兴趣可言。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把萧有和交予受洪秀全夫妇指派而来的保姆看着。
但想到名分既定,日后要长时间相处,该花时间培养些母子间该有的感情,便就一日三餐,每顿不落的亲自给他喂饭。
生性腼怯萧有和每到饭桌上,就更表现的愈加安静。有时,赵杉喂饭的勺子伸的快些或者勺里的饭盛的多些,把他呛着了。他也只是把头往后仰仰,咳两声,继续安稳地吃喝,而从未哭闹过。
但这次,只吃了一勺饭,赵杉舀饭再喂时,他都只是嘴唇紧闭,摇晃着脑袋,再不张口了。
赵杉见他睁大眼睛一直在屋里扫来扫去,心想:“这一定是因为没有菜而不愿吃了。”
把他从膝上抱回座位上,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往后的午饭都只有粥了。你要是不吃,也就只能饿到天黑。知道吗?”
“知道。”萧有和晃动着两根拇指粗的小羊角辫,点点头,说:“那我就等天黑再吃。”说罢,就似是表决心般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赵杉。
赵杉心想:“这孩子话虽少,心里的主意还挺多。”但终究是刀子嘴豆腐心,怎会真让他饿一顿,就让敏行把腌菜切碎取些来。把菜末掺到粥里头,再喂给他,果然,他很顺从地张嘴吃下。
赵杉把自己的两碗粥喝完,在院里来回走了两圈,就出了府门,径直往武圣宫的东王府走去。
自诏封五王之后,她的那个天王二兄,就把日常的所有政务军情分摊给诸王,自己安居深宫去钻研他的天道去了。当然,凡有大的军情要务,诸王都还要登朝请旨。而像这样要油求盐的具体事由,自然是得去找总揽大小政务的东王更合适。
到了府门前,守门护卫即跪立问安,也不用通报,直接放行。
赵杉进了前厅,见杨秀清正跟两个新纳的妾室在吃饭。那两个涂脂抹粉的艳妆女子,见她进来,俱呆愕地放下碗筷,相互对视着,不知如何自处。
杨秀清将脸一沉,道:“怎么如此不懂规矩,还不快给西王娘见礼。”
那二姬惊惶地连声应是,起身离座,行至赵杉近前跪立,口呼“千岁殿下金安”。
赵杉应着,伸了手去扶,还未曾看清二人面目,只听杨秀清说声“下去吧”,那二人便如得圣旨般,垂着头,快步走出厅去。
赵杉却待提求盐之事,杨秀清已命添了碗筷来,道:“天妹来得巧,坐下一块吃吧。”
八十 盐荒滋味(下)
赵杉看着桌上那四盘堆得冒尖的菜蔬,想到女馆中为争食一小撮腌菜而大打出手的妇女们,心中便抖起激愤,听杨秀清让她,冷冷道一句:“多谢四兄赐饭。”
走去桌前,也不坐,抄起筷子便夹了菜往嘴里送。只嚼了一口,却就用手捂住了嘴。那菜寡淡的厉害,丁点油盐的滋味也无。
“滋味不好吗?”杨秀清扒着碗里的饭,伸手指指另外三个盘子。
赵杉知道那三盘定也是少盐无味,放下筷子,叹口气道:“前些时候不还能从孟冲换些盐、油来吗?”
“孟冲距州城二十里,地小人稀物薄,与昭平所通连的沿途道路又有妖军重兵设卡。凭这口即将干枯的小小泉眼如何能解十几万人之渴。”杨秀清一副好不懊恼地样子,把饭碗往桌上一丢,“只恨前些日子,一味构筑防御工事,让那些乱纷纷地跳蚤臭虫们钻到了脚心腋下…”
赵杉见求盐不成,也不想听他多言其他,告辞欲走。
杨秀清将她叫住,说:“你且坐着等等。昨日西王乘夜带人潜去蒙江,与‘大头羊’会面,换购食盐、硝石。今早北王又率人过去接应,应该就快有消息传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匆匆的脚步声,跟着不绝的谩骂声。萧朝贵与韦昌辉一前一后进了屋。
萧、韦二人口中咒爹骂娘的脏话连珠炮似的往外蹦着,见了赵杉,都讪讪地闭了口不再言语。赵杉脸上也觉着尴尬,垂下了头。
杨秀清起身上前,一手一个拉住两人,笑吟吟道:“二位贤弟辛苦,此行可有收获吗?”
韦昌辉叹气道:“硝石是换得了些,盐就没有着落了。据‘大头羊’说赛妖头(指清钦差赛尚阿)从了一个名唤江忠源的书生建议,严控各路妖兵妖勇的盐油储备。还要调换城外所有布防,将与我军有过联络的壮勇、潮勇中兵将悉数撤调他处。‘大头羊’也已接到了调令,往后去蒙江换取辎重再不能了。”
“又是这个万恶的江忠源,之前在双髻山助那将死的乌妖头(指清将乌兰泰)脱困的便是此妖仔。”萧朝贵两三下扯脱掉外袍,挥着青筋暴起的粗壮胳臂,恨恨立誓道:“待到哪日,这妖仔落到我手里,定将他活剐寸割,方解此恨。”
杨秀清让人打了水来与二人盥洗。赵杉如何再坐将得住,起身便走。
萧朝贵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说:“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韦昌辉拿毛巾擦着脸,看看赵杉,笑着对萧朝贵说:“你这一去两个月,也是时候回去陪陪天妹了。我去营里替你一段日子。”
萧朝贵冷着脸哼了一声,说:“你还是在城里做你的账房先生吧。”
韦朝贵讪讪一笑,看着桌上的菜蔬,对杨秀清道:“四兄果是能掐会算,早备下了接风宴。”
萧朝贵撇撇嘴:“一没有肉,二没有酒的叫什么宴。”
“有天父天兄看顾,酒会有的,肉也会有的。”杨秀清伸手拉了他到桌前,又招呼韦昌辉坐了。
赵杉在一侧的圆凳上坐着,静看三人吃饭。
萧、韦二人毫不客气,将菜夹了,只管往嘴里塞。菜入口中,都连呼没味难咽,吐之不迭。
“这盐眼下是贵比黄金,不得不从牙缝里省着”杨秀清开了桌上抽屉,拿了一小罐盐出来,二人面前一推,笑道:“今日且图吃个痛快,只管多多的放。”
萧朝贵伸手去那罐里抓了一把,只管往盘里撒,每个盘里都撒了白白的一层。
赵杉在旁边看着,嗓眼里都觉得咸了,端起茶来连喝了几口。
桌上的三人自是被齁得不轻,拍着桌子要水喝,赵杉看着忍不住在心里发笑。
吃罢饭,杨秀清将萧、韦二人并赵杉送将出来。
府门前的马桩上拴着数匹战马,萧朝贵拉了他的那匹雪里站,解了缰绳,翻身上马,打马便行。
“真是个性急的人。”韦昌辉冲着赵杉笑了一笑,却又冲萧朝贵挥手喊道:“等等。”
萧朝贵笼了马,有些茫然的回过头。
赵杉也不做理会,就马桩上随手解了匹马,跃上马背,打了一鞭就走。就听背后有隐约有笑语声道:“这天妹的马术是越来越好了。”
赵杉刚回到学政署,梅姝就捧了块有棱有角的灰白色结晶状块石,像是献宝般跑到她近前,说:“找到盐了。”她从那灰白色“石头”上掰下黄豆大小般一块,递到赵杉手里。
赵杉紧蹙双眉,接过放到嘴边舔了舔,确有重重的咸味,急忙问:“这是在哪找到的?”
梅姝道:“是阿成让人送来的,说是从临近城隍庙的一间草屋里挖出来的。”
赵杉让她把盐块放下,引她去看。两人来到城隍庙。见陈玉成正带着一帮少年,在对面的一处倒塌的草屋里挖盐井呢。
陈玉成见了赵杉,既没有行礼也不呼什么殿下千岁,只是照旧喊她“阿婶”。
赵杉也不与他计较,去到那口黑洞洞的深不见底的盐井前,见四个少年站在井口,在合力紧紧抓着一根粗麻绳,惊讶问道:“你们就这样直接下去,不怕把人呛到吗?”
“呛?有什么好呛的?难道清妖还能从城外挖地道把烟放到这里头来?”陈玉成眨着他那双乌漆漆亮晶晶的大眼珠,笑着反问。话一出口,少年们也都咧嘴笑起来。
赵杉所指的呛人的东西自然是指井底的二氧化碳,但心知讲出来,他们也不懂得。就只能摇着头,站到一边去了。
俄而,就听井底传来一声“快拉”的叫喊,四个拉绳少年一齐用力拽那绳子。
一个灰蓬蓬的脑袋从井口探出来,是与陈玉成一般年纪的童子军小将汪海洋。他嘴里咬着一把铲子,怀里抱着一块簸箕大的“盐块”,在同伴的帮助下跃上井口。
陈玉成接了他手里的“盐块”,递给同伴,解下他腰间的绳子,说:“你歇一歇,我下去。”说罢,将绳子在腰间系牢了,把铲子咬在嘴里。
梅姝紧张的拧起眉头,连喊了两声“小心啊。”
“小菜一碟。”陈玉成冲她摆摆手,蹬着井口往下,两三步就不见了人影。
八十一 执拗的白毛女(上)
几个少年如此这般轮流着下井来回了四五趟,搬上来数块簸箕大小的“盐块”。陈玉成挑了一块最大的递给赵杉赵杉说:“把这个拿去馆里,足够姐姐妹妹阿嫂阿婶们吃十天半个月。”
赵杉指着盐块上的灰点,皱眉道:“这么些斑斑点点,肯定不是纯的,能入口吗?”
萧朝贵带着几十个拿镐拿锨肩背火药的工兵进来,说道:“没有十分的纯,也有七八分。放在锅里化开,熬煮之后就是纯盐了。”
他拍拍陈玉成头上的灰尘,笑道:“你们这种挖法太慢了。回去支灶架锅去吧。等盐熬出来,加倍分给你们。”
“好喽,终于有盐吃啦。”少年们兴高采烈地击掌相庆,欢喜不迭地去了。
赵杉知道萧朝贵他们是要炸井,就带着梅姝回去了。
两个人刚进了院子,就听到“轰隆隆”几声来自地下的爆炸声。
敏行、讷言等听到那声响,都惊讶的面面相觑。不待赵杉开口,梅姝就眉飞色舞地讲起陈玉成他们的重大发现来。正说着,林五娘跌跌撞撞跑进屋,扑通跪倒在地。
赵杉惊问出了何事,林五娘滴着泪道:“殿下给的那罐盐拿回去还没有用,就因馆中的人争抢,被摔碎在泥地里,盐全都化掉了。”
赵杉拉她起来,说:“这都是因为盐荒闹的,等新盐熬出来就好了。”
“是吗?真的有新盐吃了?”林五娘犹且将信将疑。
赵杉便推了梅姝向前,道:“你来说,说说你跟你的阿成是怎么发现那盐井的?”
梅姝听到“你的阿成”四个字便就红了脸,扭扭捏捏的正要说话。
萧朝贵从外面走将进来,叫道:“是谁闹事?”
赵杉被他的叫声吓了一大跳,白了他一眼,道:“又在胡嚷嚷什么?哪里有人闹事啊?”
萧朝贵理也不理她,只质问林五娘:“是哪个抢盐?”
“是,是国伯母…”林五娘怯生生地说。
太平天国下对上有一套极其繁琐的称呼,特别是定都天京,颁行《太平礼制》后。时下,那套等级森严的礼制虽还未形成,但对诸王亲眷的尊称敬称都已有了定规。在此略作交代:
天王的妻妾称为娘娘,东南西北翼五王的妻子称为某王娘。天王世子称为幼主万岁,其他五王的世子则称为某世子千岁。天王的女儿依照长幼称为长天金、二天金…,五王之女称为长某金、二某金…。天王的两个兄长称为国兄(亦称王长兄、王次兄),五王的兄弟则称为某国宗。五王的父亲或伯父尊称为国伯,国伯的妻子称国伯母。
赵杉从林五娘的表情猜度出,她口中的“国伯母”多半是指萧朝贵的生母何氏或者他的养母周氏,因就看着萧朝贵。
萧朝贵但听到“国伯母”三字,脸上登时阴云密布,却也没有具体问是哪个“国伯母”,解下腰刀扔到地上,说:“往后谁要是再胡闹生事,就用它执法行刑。”
林五娘错愕地看看赵杉,捡起腰刀,双手捧着去了。
因为熬煮出了新盐,这日的晚饭,赵杉就让敏行做菜时按正常的盐量放。菜端上桌,赵杉一尝,咸味是挺足,却夹杂着三四分的苦味,便对这新盐有了抵触。与她面对面坐着的萧朝贵却吃得顺口,一筷接一筷地夹了菜送进嘴里。
赵杉唤了萧有和过来,将他抱在膝上,拿起长柄小饭勺,给他喂饭。不想,菜刚送到他嘴里,他便连连说“苦”,将菜都吐了出来。赵杉哄他两句,再喂给他时,他就只是摇着头,再不张嘴了。
萧朝贵在旁看着,脸就阴沉下来,让敏行添了副碗筷,拿起筷子,塞到萧有和手里,说:“我像你这般大时,都会淘米做饭了。拿着自己吃。”
萧有和看着他那双粗糙的大手,吓得小脸煞白,拉起赵杉的袖子捂住了脸。
“我又是不是蛇虫虎豹,你躲什么!”萧朝贵对着萧有和吼斥一句,却又黑着脸对赵杉说:“才交给你照看了几天,就惯养出这一身的臭毛病!这孩子不能再让你养着了。不然,长大了跟女人似的成日里病病歪歪哼哼唧唧,如何上阵杀敌!”
“好啊,我正想图个清闲呢,那就物归原主吧。”赵杉把萧有和抱下来,放到地上,自吃起她的饭来。
“过来,到我这里来。”萧朝贵拉了萧有和过去,拿筷子给他,让他自己夹菜吃。
萧有和哆哆嗦嗦地接了筷子,去盘子里夹着,接连夹了三四次,都半途而废。
萧朝贵见了,又是一顿呵斥:“饭都白吃了,连双筷子都拿不稳。”见萧有和愈发哆嗦的厉害,便夺下他手里的筷子,拿起赵杉面前的饭勺,学她的样子去喂他。
但他如何有哪个耐心呢,每次不是喂得太快就是太多。不一会儿,萧有和的下巴跟前襟上,就全是饭粒跟汤水了。他的脸憋得通红,眼泪汪汪求救般地看向赵杉。
萧朝贵也终于失去耐性,唤来敏行,让她把萧有和带下去了。
赵杉只是干吃着白饭,一筷子也不去动桌上的菜。
萧朝贵见她不动筷子,也不谦让客气,把那几大盘菜,一口气都吃完了。
赵杉见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有好几次都想说些“你吃得这么快这么多,如何消化得动”之类的善意提醒,但一想到他之前数度拿她撒气,摔碗踢凳时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就把话咽了回去。
萧朝贵吃完抹了抹嘴巴,就让人去收拾屋子。赵杉去里屋柜子里抱了两床新做的被褥出来,放到花几上。萧朝贵将被褥夹在腋下,转身要走。
赵杉叫住他,问道:“你不是有话说吗?是为何事?”
萧朝贵“哦”了一声,回头瞧瞧她说:“清妖的火炮又架起来了。你在家里好好待着,别到处逞能乱跑。”
赵杉在韦家大院的那段闲适日子里,养成了饭后喝茶消食的习惯。后来随军辗转各地居无定所,日常三餐都难定时入口,那奢侈的雅好也就抛诸脑后。
来到永安,过上相对安定的生活后,便又将那旧好重拾回来。
八十二 执拗的白毛女(下)
食盐短缺,茶叶自然早就已供应不上。
赵杉如今每日三时喝的茶叶都是自采自制的。她所居的学政署后院就有两株长势极好的茶树,可以随时采摘制茶。冲泡出来的茶水滋味虽不十分醇厚,但终比白水要喝着顺口。
当下饭罢,便照习惯吩咐烧水煮茶,因着萧朝贵刚才那句听着还算顺耳的话,便让多煮一壶,给他送去。
赵杉一边收拾着盘碗,一边在心里思量那新盐该不该入口。眼见得日常吃的白盐短期内是无处可寻,难道要一直淡食下去,当真做那“白毛女”吗。正在想着,敏行送茶进屋。
赵杉问她可已将萧有和哄睡了。讷言回说萧朝贵将萧有和抱去他的房间了。
萧朝贵的预警果然不错,自翌日早饭饭点时,炮声便又在耳畔响起来。
赵杉依然没有动桌上的菜,只将碗里的白饭就着清茶一口口吃下。
坐在她对面的萧氏叔侄,经过短短一夜的相处,似乎就已培育出了父子间的天伦之情。
萧有和安安稳稳地在萧朝贵的膝上坐着,丝毫不见昨日的慌惧,甚至还亲昵地摸着他手背上的疤痕。
赵杉看着,心里释然许多。毕竟,这孩子离开亲生父母,被抱来他们这里为嗣,有多半就是因为她的缘故。她当然是从心底里希望,他能得到该有的亲情关爱的。
饭吃到一半,梅姝慌慌张张进来,跪到赵杉脚下,哭泣着说:“营中有人晕倒,引来传言说是吃了新熬的盐中了毒。陈玉成他们几个都被当做奸细给抓起来了。”
萧朝贵闻言怒不可遏,将筷子掷在地上,骂道:“真是妖言惑众,是哪个颠唇簸舌的造谣生事!”把萧有和从膝上推开就走。
萧有和倒在地上,咧嘴哇哇哭起来。
“又哭嚎什么?!”萧朝贵虎着脸,回头瞪着他,道:“我昨夜怎么跟你说的?”
萧有和戛然止住哭声,颤抖抖地回答:“男人要有个男人样。”边说边就站起身,端端正正的垂手而立。
赵杉急让敏行去女馆询问,是否也有人不适发病。
敏行看过回来说确有几人头晕腹泻,好在都不是很严重。
“这地底下挖出来的东西,胡乱吃下肚怎么可能没有一点不适呢。”赵杉在心里对这新盐的忧惧排斥更加重了。过了片晌,却见梅姝脚步轻快地跑了回来,说陈玉成等已经被放了。
“这么快就查清了?”赵杉问。
梅姝点头笑道:“是啊,西王殿下一去,把那几个乱传言的人一审,他们就全招了。果然都是混进来的妖奸趁机散播谣言呢。”
“哦。那就好。”赵杉长舒口气,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缩到门后的萧有和。走过去,将他牵将出来,问他:“可吃饱了么?”
萧有和鼻子抽动几下,抱住她的手臂,哭着求道:“请阿妈跟阿爸说,我以后一定会乖乖吃饭,再不用人喂了。”
赵杉听到那个“请”字,心头一酸。又因这是第一次听他叫自己“阿妈”,心里又生出丝丝的温暖来。
她蹲下身,用手给他拭去腮上的泪珠,自己却不觉红了眼眶。
盐荒暂时解了,接下来是数天的大雨,原本暖洋洋的天气突然转冷。
赵杉着了凉,生了重感冒,又因对那新盐固执的排斥,久不进油盐蔬菜,原本黑亮浓密的头发开始发灰脱落,身体一日胜似一日的虚弱,除了吃饭,其余事后都只卧在床上。
敏行等忧虑不堪,欲请医生来看视。赵杉自知病因,坚持不让去请,依旧是每餐只吃白饭。
这日饭端上来,赵杉夹了一口竟是咸的,唤来敏行质问。敏行支支吾吾地看了萧朝贵一眼,垂下了头。
萧朝贵道:“是我让她们在饭里放了盐,你要是钢筋铁骨,可以饿着不吃。”
敏行夹了几箸菜放到赵杉碗里,劝道:“还是吃些吧。这盐除了入口时有些涩苦,与常食的白盐没什么两样。吃几日就觉得顺口了。”
赵杉拿起筷子,夹了两片菜叶,送去嘴边。
萧朝贵冷笑起来:“你不是早就嚷着要算一算你跟我之间的账么?现在看,是谁欠了谁的啊?”
赵杉被他这言语一激一刺,恼忿之下,执拗的脾气又上了来,将碗筷往桌上一搁,要敏行去煮茶。将一大壶茶喝个干净,就回内室躺下看书去了。
但这“精神食粮”的力量终是有限的,饿了两日,终是撑不住了,让敏行盛了饭来吃。
萧朝贵一副胜利者的模样得意洋洋盯着她,把桌上的菜悉数推到她面前。
赵杉已再无心也无力与他玩那比高低较输赢的面子游戏,只速求进食果腹,夹了一大筷子的菜,也不细嚼,囫囵着咽了下去。结果连齁带呛得全呕了出来。
萧朝贵见了,拍着桌子大笑。赵杉羞恼难当,让敏行帮忙将饭菜端去里屋,关了门自吃。
萧朝贵在学政署住了大半个月,就复回营里去了。清军对城内的狂轰烂炸暂时停止,转而接连集结兵力来进攻太平军的防守要塞东西炮台。
太平军用自制的硝石火药,做成炮子,实施还击。
双方多番激战,清军并未讨到任何便宜。
眨眼便来到三月,随着骤生的气温,加之昼夜不息的战火烤熏,永安这座南国小城,提前进入了夏季。
因进食了油盐,赵杉的身体慢慢康健如初,脱发之症也不治自愈。她许久不曾理事,病愈后首次出门,便想先去女馆中看看。
清军的炮击使得街巷道路一片的满目疮痍。街道上坑洞一个挨着一个,临街的房屋商铺被炸倒轰塌烧毁的比比皆是。
看着那一处处被弹火熏烧的焦黑的断壁残垣,赵杉心中好不凄然。
去到女馆中时,却见林五娘正带着几十名健壮的妇女在整修倒塌的房屋。
赵杉看着那些挺着瘦弱身板喊着号子抬木架梁的妇女,她们身上的毫不逊于男子的铿锵干劲,叫她心生感佩。想着自己之前为那一口盐做出的诸般类似“绝食自戕”的行径,又不胜羞惭。
眼见得在旁干站着,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去到与女馆一墙之隔的“能人馆”。
八十三 因言受杖(上)
所谓“能人馆”本是太平军自在金田团营时,就专门设立的安置聋哑残障之人的处所。起义开战后,又兼做病患伤员的休养院。
赵杉一连走转了几个房间,见每间屋里都有十几个头上裹着包巾腿臂上缠着纱布的妇女,心生疑讶,问跟在身后的谢晚妹道:“我刚从女馆过来,见遭轰击炸毁的房屋也没有许多,怎么就有这么多人受伤了呢?”
谢晚妹道:“多数是前些日在城外挖壕沟筑炮台时,受妖军炮火袭击所伤。”
“营中有精壮男丁三万之众,还不够应差吗?怎么连妇女也征调了去?”赵杉心中好不气恼,斥问谢晚妹:“是何时征调的?你怎么没告知我?”
谢晚妹听她言辞尖利,吓得跪在地下,细声答道:“是半个月前,胡将军(指胡以晃)来说北城外西岭营地受妖军炮火轰击受损厉害,要从馆中征用些年轻力健的姐妹去挖掘壕沟修补炮台。卑职原是要报与殿下知道,但胡将军催促得紧,还说是奉了军师之令,卑职不敢违拗。”
太平军进驻永安的伊始,天王洪秀全曾封过五位军师,但在诏封五王后,仍保留“军师”之称的唯有东王一人。
赵杉闻得是杨秀清之令,也就不忍再苛责她,长吁口气,道:“即便是当时来不及说,事后也应该告知我。”
谢晚妹连连应声:“小卑职记下了。”
赵杉看着躺卧在席地而设的大通铺上呻吟啜泣的受伤妇女,心里觉得怅怅的。冷不防瞥见一个缩在墙角两鬓苍苍的老妇人,嘴里低声哼着小曲哄着怀里的婴孩入睡。心生感怀,回头向看护要了一碗热汤,捧着走过去,递给那老妇人,道:“新熬的热汤,阿妈喝一碗暖暖身子吧。”
老妇人将头摇了一摇,抬起一双灰蒙蒙的眼睛,看着她,道:“他们说我家媳妇升了天,就是入了大天堂。我也想跟着去过那衣食丰足的好日子,只是放心不下这家里仅存的一根独苗,他可是连小天堂都没进呢,将来如何能进得了大天堂。”
赵杉听着她的话,呆怔在当地。谢晚妹挽住她的胳膊,拉她到一旁,道:“殿下莫往心里去,她的儿子媳妇不久前都升天了,她受了刺激,竟说些糊涂话。”
“果真是全糊涂话吗?”赵杉自问,而以摇头自答。
一名体格魁梧满面尘灰的将官大步奔进屋中,照男女别行的戒律,在距赵杉十步开外站住脚,屈膝跪了一跪,也未等她说免礼起身的话,就腾的站起身,道:“西王有令来馆征调些人去营中烧饭。请殿下速择选一些跟卑职前去。”
赵杉初时并未立即认出来人是谁,待听到他说话,才辨出是林凤祥。却听他说是来征调人去营中做事,指着屋中病弱伤残的妇女们,冷笑道:“你瞧着她们当中有谁可用,就带去吧。”
林凤祥听出她话里的嘲谑之意,大声道:“除了烧水做饭,还要将饭菜从地道运去前方阵地,须是体壮强健的才行。”
受伤的妇女中有几个忍不住义愤填胸,反口质问:“体壮强健的早就被选编入女营了,你睁大眼看看这里还有几个体健的?”
林凤祥不理妇女们的质问,只一味向赵杉要人,道:“西王吩咐可以在馆中任意择选。殿下若抽不开身,只派个人带卑职过去就是。”见赵杉紧绷着脸不应,解下腰上所悬朴刀,往上一递,道:“西王早就想到殿下会阻拦,特让卑职带来这个。”
赵杉见了那刀柄上若有若现的血迹,刚刚强压下的心火又勾了起来,厉声叱问:“我若拒不从呢,他是要砍还是要剐啊?”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岂可轻言杀罚!”杨秀清与韦昌辉一前一后进了屋。
在场的执事看护并病患伤员闻声惶惶地避席离卧,端正跪立,口呼:“小卑职恭迎劝慰师左辅正军师东王九千岁千岁千千岁。”
赵杉的嘴巴亦是跟着一张一合,实际却是丝毫声音未出。她一副冷落冰雕的神态,眼皮低垂瞧着地面。
杨秀清让众人起身,径来至赵杉近前,道:“是何人因犯何事触怒天妹,说将出来,我与你裁断明白。”
“是小妹一时口无遮拦,胡乱说的癫言诳语,与他人无干。”赵杉依旧动也不动地垂头注视着地面。
杨秀清看到林凤祥手中的刀,问:“是西王遣你来的?有何要紧的事?”
林凤祥道:“妖军猛烈炮火,西王命在后方炊事,将饭通过地道,送去前方阵地,特差卑职来馆中征选些健壮的妇人过去。不想,西王娘万般阻拦。”
韦昌辉看看双眉紧蹙的杨秀清,又瞧瞧丝毫不见退让之意的赵杉,板起脸孔训斥林凤祥:“你也是军中的老资格了,当知礼仪法度,怎敢以下犯上,当众携利刃相迫!”
林凤祥脾性暴躁且并不通解人情世故,遭了韦昌辉的训斥,不但没向赵杉赔罪,反而将脖颈一昂,高声抗辩起来:“卑职不是有心冒犯,这刀确实是西王亲手给的。”
“你真是…朽木脑袋。”韦昌辉气得面皮紫涨,但因着杨秀清在侧,并不敢大加发作。
“前方战事紧迫,这冲撞冒犯之罪,且日后再议。”杨秀清手指着谢晚妹,道:“你前面带路,我亲自去差人。”
谢晚妹见是东王发话,不敢再有迟疑,刚抬脚要走时,却听赵杉喊道:“等等。”
赵杉心头猛然生出了一股相争到底的执念,高声叫住谢晚妹,抬头面向杨秀清,道:“小妹斗胆请问,自在金田分馆至今,军中有无妇女必须入营当差应事的律条?”
韦昌辉小心地瞥了一眼面色铁青的杨秀清,打圆场道:“是没有律条。但紧要时候,各出其力各尽其能,共同护保这天父天兄恩赐的小天堂,也是各人的职责本分嘛。”说着,挥手示意谢晚妹与林凤祥自去。
赵杉并未再做强拦,对杨、韦二人躬身一礼,道:“原来两位兄长是来参观人间天堂的,就请随小妹来吧。”说罢,抬腿便在头前走了。
韦昌辉笑道:“这女人家使起小性子来,必是一时难以劝住。随她闹过一阵,也就好了。天色不早,四兄还是回府安福吧。”
杨秀清本来正瞅着赵杉箭一般而去的背影拧眉发怔,听了他这话,转脸把眼一瞪,道:“往日看天王面上,宽纵她的事还少么。今日竟公然干预阻挠起军务来,岂能再由着她!”抬脚大步跟了过去。
八十四 因言受杖(下)
女馆前院,在韦昌辉频频的眼色示意下,在林五娘等一干女官们的诧愕目光中,赵杉执拗且孤傲地立在与众人的相对方向。
她指着倒塌的院墙房屋和满脸菜色的妇孺们,满目轻蔑,向着对面居中而站的杨秀清冷冷笑道:“假如这就是天父天兄在人间营造的小天堂,那么小妹倒是更愿意即刻就赴那大天堂。”
“洪宣娇。”三个空洞洞的字眼从双目紧闭面沉如铁的杨秀清嘴里发出。
众人闻声愣怔片刻,齐刷刷跪伏在地。包括赵杉。她与军中所有上下人等一样,对这个声音有种骨子里的畏惧。她是这个声音的最初拥趸者,但每当这个声音响起时,那难以遏制的悚惧便会从头顶直冲脚心。
赵杉垂头跪着,只觉额头耳鬓处被一束炽热的光烧灼着。那声音又在呼唤她的名字——“洪宣娇,你知错吗?”
“小女知错。”赵杉在那光束的灼炙下,心中的执念化为乌有,异常乖顺地俯首认错了。
“既然自知,为何还一再任性胡为悖言妄题。须知天律森严,虽是骨肉至亲,也定严究不怠!”
韦昌辉往前膝行一步,道:“天妹年少,又素有些顽劣脾性,有时言行是浮躁了些。小子定禀知二兄,对她严加约束。只因眼下她病才初愈,求天父开恩,且宽赦她这一回吧。”
“天父”冷冷哼了一声,道:“都是尔等为兄的素日宽纵,才惯得她这满身的骄狂之气。”顿了一顿,又问赵杉:“尔确已知错吗?”
“小女确已知错。”赵杉回道。
“知错就好,念你体弱,从轻处罚,杖四十。左右即刻行刑。”
林五娘与谢晚妹抬头彼此对视一眼,齐声应道:“遵令。”起身上前,对赵杉说一声:“请恕小婢无礼。”一左一右抓起她的手臂,将她按倒在行刑的宽木凳上。每人各抄起一条刑杖在手,你一下我一下地轮流打将下来,边打边在口中报着数“一二三四…”
随赵杉而来的梅姝见她被拉去受杖,急的掉起泪来,刚要张口为她鸣不平,嘴巴却被人捂住了,转脸一瞧,捂她的却是讷言,口中发出呜呜声。
“别急,听我说。”讷言凑近梅姝耳边,小声道:“有她们照应,不会有事。”伸手指指执杖的林、谢二人。
梅姝转头望去,见她们手中的竹杖虽是举得很高,落下去时却是又轻又快,也没听见赵杉发出丝毫的呻吟,方止了泪,长长地舒了口气。
赵杉趴伏在凳上,安然受着打。目下以及将来,在太平天国上下一干人等中,敢于面对面顶撞反诘杨秀清,对天父天兄的权能这核心精神信仰提出质疑的怕也就她一人吧。
如此想着,她就不再觉着含冤受屈脸面无光,倒还有些犯颜敢谏的引以为豪。
须臾杖罢,林、谢二人放下刑杖,跪立回禀:“四十杖已打完,请天父示下。”
但听一声“吾归天矣”,院中便如死寂般沉静。韦昌辉站起身,来至如雕像般而立的杨秀清近前,轻轻唤了一声“四兄”。众人方依次起身。
讷言与梅姝飞跑过去,扶起赵杉,为她擦去额头腮颊的汗珠。
赵杉感觉那光束依旧包围着她,抬起头,见杨秀清在看着她,让讷言她们放开手,忍痛就地跪立,道:“馆中事务庞杂,小妹着实难当重任,请四兄另择贤才吧。”
“天妹突然请辞,是因却才受杖的缘故?”
见杨秀清直言而问,赵杉也就直言而答。
“小妹本愚钝之人,心力有限。得天父教诲,更觉无颜忝居此位。”赵杉本来要以此番话来答,话待出口时,却瞥见了那怀抱婴孩的失神老妇人,心头涌起百般滋味,改口道:“是因不想再多看到一个无母可依的孩童,无子可依的母亲。”
杨秀清将脸一扭,望着老妇并她怀中的婴孩,良久才道:“你这个总管是御封的,要辞去面奏天王吧。”说完,与韦昌辉耳语了几句,两人一前一后走了。
因林、谢二人的机警护保,四十杖下来,赵杉并未伤到皮肉,只是臀部略略有些红肿。,在床上俯卧着将养几日,便就行走自如。
卧床期间,林五娘与谢晚妹多次双双前来谢罪。赵杉晓得她们的良苦用心,并不怪罪。也因着为她们的前途考虑,打消了请辞的念头。
“天妹”受“天父”杖责之事在军中迅速传开。因不满例如那“夫妻别居”“财物充公”等诸多苛酷政令而暗赞“天妹”的敢言者有之,因领教了“天父”六亲不认的雷霆手段而对其敬畏如神明者有之。
而据此暗里绘声绘色编排出的东王(天父)与天妹间恩怨情仇的野闻轶事更是多不胜数。
就此,洪宣娇的名字不但写在了太平天国最原始的官方档案《天命诏旨书》上,还上了清军谍报系统的“黑名单”。
一周以后,清军再次从三面对永安州城发动炮火袭击。
当时,赵杉正在提笔练字。这是她为求心平气和而练就出来的“绝技”。随着接连几声似要震碎鼓膜的巨响传来,屋顶上簌簌而下的灰土将她刚刚写就的那个“和”字盖住了。
赵杉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凭直觉判断,是有炮弹落到了院里,正欲出屋查看,敏行与讷言两个人跑进来,把她拉进里屋,钻到了床下。
赵杉忧心梅姝跟萧有和的安危,欲出去寻找,敏行姐妹强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死死按在床板下。
待到炮声稀了,赵杉与敏行姐妹出来,见院中被炸起两个大炮坑,一颗炮子正打在院中的古树上,合抱粗的树干被自中间劈做两段。
赵杉心焦地唤着梅姝与萧有和的名字,与府中的婢仆们将屋里院中找了个遍,终于在厨房的稻桔堆里,找到了他们。
梅姝两手捂在惊骇得打颤的萧有和的耳朵上,两人脸上都挂着一道道的泪痕。
八十五 血泪苦行(上)
是夜,赵杉辗转无眠,终于做出个重大决定:她要把萧有和送去洪秀全夫妻身边。
次日,吃罢早饭,赵杉牵着萧有和,在隆隆炮声中,去到天王府。
后院卧房内,赖后正督率着洪秀全的妾室们在收拾行装包袱。
洪秀全自前面朝房走来,看到桌椅上堆着的大包小包,斥道:“只带随身衣物,其他累赘无用之物一概不许携带。”赖氏与众妃妾们唯唯连声。
适逢洪秀全长子即幼主洪天贵福在旁,见了跟他年纪相仿的萧有和,上前拉着他玩。
赵杉一见,便乘机向赖氏提出请她暂时代为恩养萧有和的请求,道:“小妹本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眼见移营在即,馆中又有诸多事务缠身,这孩子就暂托王嫂代为照管了。”
赖氏当即满口答应:“这孩子生得模样好性子又好,正好与福儿做个伴。”
一手牵住儿子贵福,一手牵住萧有和,笑眯眯叮嘱说:“往后你们两个在一处,要亲如兄弟。凡事要哥哥让着弟弟,弟弟帮衬着哥哥。”
赵杉看她对萧有和那满面慈爱的模样,知道她定不会亏待他,便就放了心,连声谢过,告退出来。出得府门,走出不过几十步,就听轰隆隆一声震耳的巨响传来,赵杉诧愕地回头看时,见一股浓烟从天王府上空腾起。
“不,怎么刚刚送他去就…”赵杉登时又惊又悔,怔了一怔,便转身跑将回去。跑了十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就地站了小半个时辰,见没有走出人来报讯,才长舒口气。
她本是要跑去向赖氏再把孩子要回来的,想了一想,却还是横下心,独自回去了。
马上就要撤离永安,在那危机四伏的行军路上,让萧有和跟在由侍卫环绕仆婢侍奉的洪秀全夫妇身边,到底比跟着她要安全舒适的多啊。
萧朝贵听闻赵杉将萧有和送去洪秀全夫妇那里寄养,从营里骑马驰奔回来,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骂,说她是“居心叵测,故意送羊入虎口”。
赵杉也不屑与他争辩,只冷冷回了一句:“若是那孩子出了事,我自会给你交代。”
萧朝贵睁圆了眼珠瞪着她:“交代?你拿什么交代?”
赵杉强抑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挥起拳头在胸口重重地一捶,叫道:“我一命抵一命。”
萧朝贵大概是被她的举动言语震住了,脸上竟显出了讪讪颜色,对敏行道:“去把厢房收拾收拾,我累了,要歇一歇。”又唤在门外立着的两个护兵:“去营里把我的印信、衣裳都取回来。”
赵杉听他说要搬回来住,吃惊问道:“不是近日就要移营突围么?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萧朝贵睨了她一眼:边说边往外走:“妖魔四面围城,你是插了翅膀的鸟么?能说走就走?”走到门口,又转回头对赵杉道:“你那饭后喝的消食的茶,过会儿叫人沏一壶给我送过去。”
清军的这次炮袭持续了半个月,太平军因弹药匮乏,几次突围战斗接连失利。直到四月五日傍晚才在城西清军军力薄弱处,撕开了包围圈的一个口子。
东王杨秀清闻报,当即请天王洪秀全下诏,全军轻装突围,撤离永安。
又是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走的依旧是最泥泞难行的崎岖山路。
赵杉头戴斗笠,身披雨布,上穿紧身衣下穿窄腿裤,肩背一个鼓鼓的背囊,里头除了几件内外衣物,剩下的全是她视作精神支柱的家藏古书。
她这次没有随在天王所统的中军里头,而是与军中大部分妇孺一起在后军。
后军由西王萧朝贵统率,秦日纲、林凤祥等带人做后卫掩护。
队伍在雨夜中的崇山峻岭之间穿行,翻过两道山岭,在天色将明雨势趋弱时,来到山涧中的一条溪流旁。
经过一夜风雨雷电的的洗礼,赵杉已与队伍中一般民妇没什么两样:浑身透着浓重的酸腥气,透了几遍的衣裳粘糊糊的粘在身上,凌乱的湿发贴于额前后颈。脸面僵硬,双目红肿,嘴唇发白,嗓哑舌燥。
干渴已极的人们,一见那溪水,如见琼浆玉液,纷纷停下,捧了水润喉洗脸。
赵杉也摘下斗笠包袱,坐了下来。她的左脚在刚得出城门时,就被碎石刮破了。一路上被夹在人流中深一脚浅一脚的急行,开始时为顾及伤处还特意踮着脚走,后来就也顾不上了。当下,脱去鞋袜洗了脚上泥水,看视伤口。
那伤在脚腕处,有一柞长,中间的深处已发白化脓。一直与她左右相伴而行的讷言、敏行两个,撕下布条,为她挤脓包扎。
一阵牛角号声吹过,负责警戒的哨兵大喊:“妖军追来了!大家快快上山啊!”
席地休息的人们闻警立时惊惶而起,呼亲唤友,相互拖拽扶持着越溪寻路往山上奔去。
赵杉与敏行、讷言被蜂拥的人群冲散。她提着背囊,一边往山上走,一边左顾右看高声唤着二人的名字,没听到丝毫回应,因脚伤跑不快,慢慢落到了后头。
眼见追杀的清军就到眼前,只能慌慌张张钻到一处茂密的灌木丛中躲避。
灌木丛中还有三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其中一个看到赵杉,两眼立即放出光来,干巴巴地叫了声“殿下”。却是在走夜路翻山时与她失散的梅姝。
一员乘马的清将与数百个挥着砍刀的清军兵勇杀到山涧溪边,近千名逃脱不及的太平军老幼妇女顷刻之间便被他们如砍瓜切菜般斩杀。汩汩的鲜血染红了溪水。
赵杉伸长双臂,将包括梅姝在内的三个抱着浑身打颤的小姑娘揽在怀里。
她死死咬住嘴唇,只任泪水夺眶而出。
清将见目所能及的“长毛发匪”都被杀光屠净,瞪着血红的狼眼,呵斥士兵四下去搜。
眼见他们离灌木丛越来越近,赵杉抖颤的心几乎快要从嗓眼里蹦出来,自骨髓里冒出的冷汗从头顶流到了脚心。
八十六 血泪苦行(下)
正在千钧一发的当口,却听“嗖嗖嗖”的发箭声音,数十支响箭射来,清军应声倒下一片。
赵杉从灌木丛的缝隙中往外瞧,影影绰绰地看到一员背着箭筒,手挥红缨长枪的红衣女将,率着上百个同样打扮的女兵,冲了上来。正是苏三娘为首的太平军女营冲锋队。
苏三娘手仗利剑,直取马上的清将。执刀执矛的女兵们也与清兵展开了搏杀。赵杉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细声安慰梅姝等几个小姑娘:“再一忍,大队人马马上就到了。”
苏三娘与清将战了十数回合,一枪直搠清将心窝,将其挑下马来。
怀着满腔国仇家恨的女兵们挥着利刃,将那清将剁为了肉泥。
续后,萧朝贵率着后军大部队赶了过来,与清军就地展开了一场白刃搏杀战。那清军兵卒眼见主将丧生,早已魂飞魄散,哪还有一星半点的战斗力,不出片刻,便被砍杀殆尽。
赵杉亲见这一场血肉横飞的屠戮,头皮发麻,全身惊颤,双腿麻木得丝毫知觉也无,由梅姝等三人扶着自灌木丛中踉踉跄跄走出来。
萧朝贵正在擦拭血渍淋淋的朴刀,见了她,只冷硬地说了句“快行”,就挥鞭打马,率着手下兵将,奔驰而去。
赵杉走到遍身血污苏三娘的跟前,叫了声“三姐”,泪水便再次汩汩而下。苏三娘也红了眼眶,伸手为她擦着泪,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只有硬顶走下去。后头还不知道有多少坚关险隘要闯呢,你可要撑住啊。”
赵杉含泪点头,心里却禁不住涌起千般委屈万般苦楚,执着她的手正要开口。
一个站在山腰上的哨兵挥手向她们大喊:“西王将令,速速前进,不得延误。”
“妖兵就快追上来了,有话等翻了山找到落脚的地方再聊,快走!”苏三娘在她肩上拍了一把,便紧握住她的右手,拉着拽着沿着山路攀行,追赶大部队去了。
赵杉麻木的脚因模棱山石的挤压带来的痛感而恢复了知觉。她胸前打的结松了,背上的包袱滑脱在地,里面的衣物书卷散落在碎石烂泥中,慌忙弯腰伸两手去抓去捡。急速行进的队伍因为她的突发状况而停滞。
在队伍前头指挥的萧朝贵见状,怒冲冲大步折回身来,斥骂道:“命都不保了,还顾这些擦腚纸!”将赵杉手里的书卷一把夺过,掷到谷底。而后,拽住赵杉的双臂,将她拖起,用力往前一推,对苏三娘道:“你看牢她。”
赵杉呆愣愣地看着雪白的书卷纸张夹带着污泥,坠到血红色的山谷溪流里,心也仿佛跟着坠下去了。
信号兵挤过拥堵的人群,飞奔来报:“秦日纲所率后队遭到清军大队伏击。”
萧朝贵让林凤祥与苏三娘护卫妇孺们先行,自率队急行下山接应。
苏三娘两手扶住赵杉的肩膀,只接连说了两句“打起精神,千万珍重。”就将她交予四个女兵照顾,自带先锋队女兵头前开路去了。
半刻钟后,在赵杉等人沿着蜿蜒的羊肠小径,艰难地行至山巅时。对面的山涧峡谷里,一场更大规模的屠杀开始了。
清军的屠刀落处,两千余名手无寸铁的太平军老幼妇孺引颈就戮,那震彻云霄的凄厉呼嚎,盖过了四面的枪炮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赵杉在随护女兵的半拉半拽间,终于在黄昏时,到达天王洪秀全统率的中军驻扎地大垌。
她刚一进到临时搭建的行军帐篷中,便如全身的骨头都被抽掉一般,瘫倒在地。
敏行与讷言急忙端了热水来给她洗手擦脸。梅姝则跪在她身侧,不停的抹着泪花。见她们都平安无恙,赵杉始才略感欣慰些。刚洗完了手脸,便有人送来了晚饭。
后追前堵的行军路上,自然不敢奢望什么好饭食。却是两碗米粥,外加两颗煮芋头。
“这饭是我自己的,还是我们几个人的?”赵杉问送饭的人。
那人回道:“这饭是赖娘娘吩咐给殿下送来的。”
“回去若是赖娘娘问起,便说我改日去谢恩。”赵杉打发那人去了,招呼敏行等过来吃饭。
几个人看看那米粥并那芋头都低下了头。赵杉叹口气,将那两颗芋头掰成了四块,拿了一块在手里,又端了碗粥,边喝边道:“今天路走得多,累着了,也吃不下这许多,你们分着吃了吧。”
“吃吧吃吧。”敏行招呼讷言与梅姝,却走去赵杉身边,关切问道:“殿下是在担心阿雨姐姐跟苏将军吧?”
赵杉吁了口气:“我吃的这个都还是赖娘娘吩咐才有的,她们必是都还饿着肚子呢。”
“我去瞧瞧。”梅姝抓起两块芋头,不待赵杉说话,便跑出去了。
赵杉吃完饭,便卧在了地下铺的草毡子上。敏行与讷言在她脚后相挨而坐。
日间刚刚经历了那般平生未遇的腥风血雨,死中逃生,凑到一处,本该大诉苦水大放悲声的。但各人都没有一句话,就只默默地躺着坐着。
深夜,探听消息的梅姝回来了。她掀开帐子的刹那,一股烤肉的香气飘散开来。
“殿下,敏行姐姐,讷言姐姐,快起来,起来吃烤野兔了。”梅姝兴奋地逐一喊着她们。
“野兔?哪来的?”敏行诧愕的站起来。
梅姝兴奋地讲着:“是阿成跟汪海洋他们在山坳里一个洞里掏的,有十几只呢。我给阿雨姐姐她们送去了两只,这只拿回来给你们。”
“殿下,起来吃些吧。”敏行去拉赵杉。
“不吃了,我要睡了。”赵杉摆摆手,把身子向里侧了侧。她的身体疲累以及,强撑着不睡,是因为惦着黄雨娇、苏三娘,当下听到她们安好,再也不用强撑。侧了身片刻,便起了鼾声。
太平军仅用了一天半的时间,便完成了从永安撤离到集结大垌的原定行军计划。全军集结的当天又利用雾天,给清军来了个出击不易的伏击,共歼敌两千余人。
在大垌休整了两日,全军分拔由小路北上,进军荔浦。
八十七 桂林失友
随军到达荔浦的当日晚间,赵杉被通知去中军营帐议事。
她入得帐中,见在座的除了六王,还有秦日钢,胡以晃、林凤祥,李开芳等将,便猜是他们是要商议进军桂林的计划。
果然,会议甫一开始,洪秀全张口就问:“欲取桂林,当走哪条捷径?”
杨秀清回道:“已遣罗大纲等先行去往马岭探路,他们传信回来说,高田白沙一线,防守空虚。小弟想可间道而行,直驱桂林城外的六塘。”
洪秀全点头称好,又问及桂林城内的清军布防情况。
杨秀全从袖筒里摸出一块白绢说:“这是原潜伏在桂林城中的天地会中人探得的情报。”洪秀全让韦昌辉念给众人听。
韦昌辉展绢念道:“城有十门,东为东江门,南为宁元门,西为丽泽门…城池东曰漓江,西南曰阳江,广八丈二尺,深一丈五尺…护城河有三座水关,阳桥以西曰西水关,南曰南水关…东城高二丈五尺,南城高三丈,西城高二丈六尺,北城高二丈七尺。四城周长十二里,共有城楼十个,炮房二十二个…”
还未念完,诸王及各将脸上原有的激昂亢奋之色就消减去大半。这座比永安州整整大了五倍的桂林府城,显然不是那么容易攻取的。
萧朝贵见众人都沉默不语,拍着桌子道:“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越吃苦,越威风,越是硬的骨头越是嚼着有滋味。既然决定要打,豁出这身肉打就是了,顾虑那么多做甚!”
洪秀全看向赵杉,问道:“阿妹曾在桂林盘旋半月,这情报所写的都曾亲眼见过吗?”
赵杉对兵事本就了无兴趣,又因知道此次太平军攻打桂林的结果是徒劳一场,就更无心听他们商量进军计划。
被洪秀全问话时,已是恹恹欲睡,深吸口气,答道:“那次是去寻人,只在城内街巷中走动,对军事布防知之甚少。不过在南城,确实是见到有许多兵营。”
洪秀全沉吟半晌,传令进军马岭,经高田、白沙,兵发桂林。
太平军兵行神速,两日后,即进至桂林城外的六塘。当日,便组织火力攻城,失利。其后两日,分兵两路,攻文昌门、南门,因清军炮火猛烈,皆失利。
诸王计议出兵占领西门外古牛山,南门外象鼻山等制高点,构筑炮台,以炮火掩护攻城。
在攻城之战进入第五天时,一身戎装的赵杉来到炮火纷飞的南门下。她不是来冲锋陷阵的,而是因为着实放心不下在攻城突击队中的黄雨娇跟苏三娘两个。
此时,双方激战正酣。太平军以炮火做掩护,架云梯扒城跺猛攻;清军枪炮齐放,轰击城下的太平军攻城突击队。
城墙边搭着的一架架云梯上,一队队将裹了湿棉花的方桌顶在头上,喊着口号的太平军兵卒被连番落下的炮子、利箭、礌石击中,或伤或残或死,连绵不断的坠下梯来。同时,也有不计其数的中炮中箭的守城清兵从城头上坠落。
梯下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有两三尺高,把云梯最下面的两级台阶都给埋住了。
太平军中负责收尸的士兵,两两一组,用三根松木扎起的简易担架抬运尸体。后来抬不过来了,就干脆弃了担架,一人拽肩,一人抬腿,像扔麻包般将尸身丢将到独轮车上,推出战壕。
赵杉早已无心关注战事的胜负,她的胸中被一腔悲鸣之气堵着。难抑的冲动时时冲击着大脑,终于那满腔的怨气再也抑制不住,从她的嘴里喷发出来,化成一声声吼骂嘶鸣:“这他妈的讨厌的该死的战争,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那吼骂嘶鸣带走了她全身的力气,本应震天彻地,出得口来却变成了极小极细微的一声,连她自己都听不太清楚。事后想来,不是骂声不够大,而是她的那点细小的可怜的反战之声,在枪炮声、喊杀声、挣扎呻吟声交织的战争鸣奏曲中,不过是多余的累赘杂音。
在干喊了十几声后,她便住了口,再不出一言,心中只笑自己愚傻:古今中外但凡战事一开,哪有谁站出来喊两声,敌对双方会罢手停战的。即便他是古时的天皇老子或者当代的联合国主席,喊破了喉咙也不管鸟用。
赵杉正在犹自茫然嘘叹之时,忽然肩头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擎住了。接着,就是一声尖利的斥骂:“收起你那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滚回帐房里呆着,少出来碍眼添乱!”骂她的正是萧朝贵。
萧朝贵拖着她往后扯了两步,对身后的护兵喝道:“快把她拉回去。”两个护兵一脸为难,并不敢直接动手,只连求带告的说些恳求她速走的话。
赵杉哪里肯走,被萧朝贵扯住胳膊,推塞到一个护兵手里,吼了一声“拖回去”。那护兵当真连拉带拽,对她动起粗来。
赵杉复欲争时,三声震彻云霄的炮响直冲耳膜,她下意识的去捂已近失聪的耳朵。却惊见攻城的三架云梯骤然被烈火包围,在那蹿起的火苗中,有一个月牙状的东西闪着夺目的银光,从梯子的最高处随着一个美丽的倩影翩然落下。
赵杉心中顿涌出一种不祥,挣脱开身,飞一般的向梯下跑去。
满眼都是血肉残尸的收尸兵士,冷不丁看到不知从哪蹿出的一个大活人,都瞪大了血红的双目,惊惧地如见还魂之尸般瑟瑟而抖。
赵杉哪还有心顾及他们是把她当人当鬼,只是挥着双手,在死尸堆里刨着,像翻扑克牌般,把那些残破的躯体一个个扳过来看。直到在一颗面目被烤成炭黑色,而耳后尚存着柔白皮肤的头颅上,看到了她苦寻的那抹耀眼的银色。
那是苏三娘日常束发的银钗,此时它已遍布血污,再也不能插在壮乡佳丽的头上为其添光溢彩了。
赵杉怀抱着那颗头颅,把银簪从枯焦的头发上拔下,用手一遍遍的擦着。
高喊着“后退者斩,怯懦不前者杀”,驱赶着士兵们冲锋的萧朝贵,扭头见赵杉跑去了云梯下,气恨地咬牙切齿,如凶神夜叉般大步奔过去,劈手夺去她手里的头颅,踢到一边,骂道:“真是不吃苦头不长记性!”
伸出蒲扇般的粗壮大手把她提起来,夹在腋下,大踏步走回去。
八十八 心伤又添病伤
赵杉被萧朝贵夹在腋下拖着回去,初时还连喊带骂挥拳在他的背上捶打着以作挣扎,当看到收尸人一手拽起苏三娘无头的尸身,一手提着她的头颅,像是扔垃圾般,摔到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独轮车上推起就走时,就不再做挣扎反抗了。
萧朝贵将赵杉带离前沿阵地,把她放下,往敏行身边一推,大声喝道:“快把她带回去,别再让我看到你们,否则全都军法处置!”
苏三娘最终如所有客死异乡的太平军兵将一样,被草草地埋在了某处不知名的荒野。
赵杉被烟火灼伤的手在上了药之后,就被医官拿绷带缠了结结实实。
眼见得吃饭换衣都要有人服侍,她便自觉成了“残废人”,加之骤失挚友的哀痛,情绪更是低落到了冰点。
敏行等几个见她每日默不出一声向墙里卧着,深怕她会抑闷的憋出病来,便借给她喂饭换衣的时机,讲些好笑的逸趣段子给她。
讷言知道她素来关切她们的读书识字,便时不时将些看来的诗词文章请教与她。说是请教,有大半是明明懂得而故装不懂,只为了引动她的兴趣。
赵杉对那些逗乐的段子笑话皆置若罔闻,对那些请教倒还多半会答上一言半语。
“姐姐最喜欢看书,若是能寻找些书卷来,她兴许就会欢喜了。”
梅姝私底下照常按着与赵杉的约定呼之为姐姐。她的提议获得了敏行与讷言的双双赞成。于是,三个人便忙不迭的分头去寻书。
一如萧朝贵说的“命都不保了,还顾什么擦腚纸”,在人若蝼蚁命如草芥的血淋淋现实面前,赵杉眼中的精神食粮注定难逃沦为厕纸的命运。梅姝三人的寻书结果可想而知。
赵杉少与人言语交流,却也不是全然对身边的人和事没有感知。看着因寻书未获而垂头丧气的三人,她主动开了口。
“把我背的包袱里那只小绒布包拿出来。”她说着,抬起身子,冲着贴墙放在她外褂上的那枚月形银钗努努嘴,又道:“把这个擦拭干净,放在那布包里头。”
敏行听了,忙过去把那银钗拿出来擦。讷言与梅姝自解了包袱去拿那布包。三个人都知道赵杉的心伤发与何人,也一致地认为唯有不再睹物方能不再思人。
赵杉见敏行把银钗擦拭的洁净光亮了,又唤她道:“叫帐篷外巡值的人去南门前线,告诉西王,说我有事情跟他说,请他抽空过来一趟。”
敏行听了,连连应着声跑了出去。萧朝贵却是三日后的入夜时分才露了面。
他来时,赵杉正由敏行用汤勺一口口的喂着米粥。她已有七八日不曾梳洗,头发半蓬着,脸颊上挂着泪渍形成的灰道道。
萧朝贵拿着煤油灯凑近了,照着她打量了好半晌,道:“你有病就去找医官来看,叫我回来做什么?”
“是有件事要拜托你。”赵杉示意讷言将布包拿给他,道:“这包里是三娘留下的两件遗物,你拿去给罗师兄吧。”
“是什么东西?”萧朝贵接过布包,用手捏了一捏,脸唰的阴沉下去,喝道:“军中严禁私相传递,你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他这个“好了伤疤忘了疼”自然指的是赵杉前番“因言受杖”的事。他的“天兄代言人”身份,使得他与“天父”一样,对她这个所谓“天妹”具有施加惩戒的权力。而他若要对她动用刑罚,便是她的天王阿哥也干涉不得。
赵杉意识到他言语里恫吓警戒的意味,但此时没有什么比安慰逝去的故友更叫她在意了。
“要打要罚悉听尊便,只求你把东西带到。”赵杉说着,用胳膊挡开了敏行送到嘴边的汤勺,重又侧了身子靠墙里躺下。
“那你等着吧。”萧朝贵丢下句模棱两可的话,把那布包揣在怀里,抬脚走了。
进入四月,清军各路援军汇集,总兵力超过两万人,已是太平军的两倍。
眼见得克城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洪、杨等人虽心有不甘,却不得不做起了移营打算。将军中的老幼妇孺集中安置到象鼻山下停泊的舟船中,以便随时撤军突围。
整日闷在密不透风的潮湿舱底,赵杉染上了疟疾。
先是四肢背部发冷,继而口唇发绀,颜面苍白,全身肌肉关节酸痛,牙龈上火红肿。夜里盖三床被,还常常冷得寒战不止。
强撑了两日,又进入了发热期,全身如火炭般滚烫,头痛剧烈,呕吐口干,心悸气促。
她每发热时,便高声唤叫敏行她们五打冷水。待水端了来,却像是突发失心疯般,跳将过去,将头整个扎进冷水盆里,一泡就是两三个时辰。
敏行她们知道她是患上了难治的症候,只得去禀知天王,请了在御前侍奉的李俊良来为她诊治。
赖氏闻知赵杉重病,隔两三日便带萧有和过来看她。
赵杉因不想让萧有和见了她的模样而觉着害怕,每次都是背侧了身子同他说话。又因知道未来还有一段十分漫长凶险的坎坷行军路,以她眼下的身体精神状态着实难尽为母之责,只能再拜脱赖氏将萧有和带在身边照管,赖氏满口应允。
在赵杉患病期间,来往跑得最勤的当属杨水娇了。自在金田分营别馆后,她从未主动找过赵杉说过话,两人即使偶尔见着面,也只是说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
而这次赵杉伤病后,杨水娇无一日不来,陪她说话吃饭,为其端药倒茶。甚至,有时整日守在她身边,为其扇扇或者盖被。
一连喝了一周的小柴胡汤,赵杉的病体才渐渐好了些。
这一日,觉得手上的伤也不痛了,就让人把绷带拆去,看到手背上那数道形如长月牙的烧伤疤痕时,不免又勾起失去挚友的感伤来。
杨水娇在旁宽慰,又拿来祛疤的药膏,每日给她擦涂。
赵杉见她面上的稚嫩已完全褪尽,又对她比往昔还要亲热几分,不胜暗暗感慨道:“失去了一个好姐姐,却有幸又回来了一个好妹妹。”
有了杨水娇的陪伴,心伤慢慢的就平复了大半。
八十九 舟中庆生
阴历四月初九是赵杉二十一岁的生日。特殊时局下,她自是无心庆生,唯感叹一句时间如梭罢了。
这天正在吃着早饭,杨水娇一如往常又掐着点似的来到了,入得舱中,对着她倒身就拜。
赵杉扶起她道:“不是说私底下不行大礼的吗?”
“我这礼是拜寿的礼,姐姐怎能不受呢?”杨水娇坚持跪地磕了个头。然后,就又拿出药膏来给赵杉涂手。她的药膏还真是有些奇效,接连涂了十几日,疤痕便已基本消失不见。
赵杉当下正在由杨水娇帮着涂抹药膏,黄雨娇回来了。
她在一个月前那场太平军伤亡巨大的攻坚战中侥幸毫发无伤,之后就一直在女营中,并不知道赵杉受伤生病的事。
这次回来,见赵杉与杨水娇说说笑笑,把赵杉叫去舱外,疑讶地问:“她今日怎么待你如此亲热?你们是何时和好的?”
“一直都是好姐妹,哪有和不和好之说。”赵杉将杨水娇连日来对她的悉心照料讲了一遍。
黄雨娇张着嘴巴,惊讶半晌,攥住她的手,说:“你怎么受伤生病也不叫人告诉我?”
赵杉叹口气道:“眼下时局受伤生病还不是平常事,跟你说又能如何。”又问:“营中没有差事吗?怎么说来就来了?”
黄雨娇道:“营中正忙着造破城用的吕公车,攻城战暂停了。我想着今天是你生日,就请假回来了。”
赵杉四面看了看,恍然叹息道:“哦,难怪有几日没有听到炮火声了。”
杨水娇为赵杉涂完药,说还有件礼物忘带了来,要回去拿,就走了。到了黄昏时才又过来,手里还提了一小坛酒,说是从永安城里带出来,一直没舍得喝,特意为赵杉留的。
赵杉素不好饮,病体初愈,更是沾酒不得,只能嘴上称谢。黄雨娇对酒却是极爱,连唤敏行拿碗来斟。
太平军自在金田团营起,就制定了超为严苛的饮酒令,违者轻则杖责,重则处死。因此,敏行听了黄雨娇的吩咐,只是干站着,并不敢动。
黄雨娇挥着手,大咧咧地说:“怕什么?我们关起门来喝,哪个会知道?”
敏行请示般的看看赵杉,赵杉点点头,道:“大家好久没在一处了,今日就破例尽兴一回吧。”
“二娇”每人喝了两碗,酒劲上头,说起醉话来。
赵杉恐她们喝太多,言语无状,就让敏行赶紧把酒坛收了。
杨水娇眼疾手快,抱起坛子,仰头把酒喝了个精光,将坛子一摔,笑了几声,就眉飞色舞地对敏行、讷言并梅姝讲起当年与赵杉跟黄雨娇在邱二夫妻黑店的惊魂一劫来。
敏行她们听她说的绘声绘色,也笑个不住。杨水娇说着说着,却忽的伏在桌上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说得好好的,哭什么?”赵杉问。
“不是哭,是悔啊。”杨水娇抬起满是泪花胀红的脸,抓住她的手,抽抽搭搭地说:“其实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萧铁牛他不喜欢我,是我一厢情愿…可我后来竟将怨气到姐姐身上。我真是太傻了。”
黄雨娇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喜欢萧铁牛?”在一旁敏行等人也面显惊色。
“是啊。自从我十三岁那年,他把我从狼窝里救出来,我就立誓非他不嫁。”杨水娇在众人的讶异目光中讲述了一段英雄救美的故事。
赵杉听罢,心里涌出一种异样的滋味。在心里默默自念道:“原来她与萧朝贵之间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如此看,自己有些像是横刀夺爱的第三者了。”
由此,便对对杨水娇生出了些难以明说的歉意来,给她抹着泪花,安慰道:“事情过去这么久,就不要再去伤心想着了。往后,只别委屈了自己,找个两情相悦真心爱你的人就好。”
“姐姐说得是。”杨水娇破涕为笑道:“我今日能把心里的话对姐姐说出来,就是在心里已经放下了。至于我的终身大事,姐姐也不用挂心,我阿哥已经跟我说过几次了。”
“是谁?”黄雨娇急切地问。
“你不用急,反正不是你那个姓李叫什么芳的。”杨水娇笑道。
黄雨娇本是微红的脸被羞成了大红布,掐她一把,道:“快说是谁?”
“是…是石祥祯。”杨水娇脸上浮出些羞涩的红晕。
“是他。”这倒是挺出乎赵杉意料的,但一想到诸王间多有联姻,便觉得这亲事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三个人又说笑了好一阵,直到四更时,才铺床睡下。
赵杉与“二娇”每人一床被,挤挨在窄短的木板床上,赵杉睡在“二娇”中间,两手被她们分别攥着,心里涌起久违的温暖。只盼望着,她们之间的姐妹情谊可以穿过炮火雷电,永永远远持续下去。
次日,“二娇”起来不约而同地提出出舱钓鱼。久闷在舱里不见笑颜的梅姝也拍手称好,去岸上折了柳树枝来,剥了树皮搓成细绳做鱼线,削了柳枝做钓竿。只半个时辰,就做了两支鱼竿出来。
“二娇”在岸边上挖了几条蚯蚓出来做饵,三人把鱼竿支好,说说笑笑,静等着鱼儿上钩。立时就引得其他船上的诸王妻眷来看。
河里的鱼早被炮火惊得没影了,三人一直守到黄昏时分,也只钓到五条十公分多些长的小青鱼。
“二娇”烧柴架锅,熬了一小锅白水青鱼汤出来,你一勺我一口,喝得不亦乐乎。
赵杉也忍着浓重的鱼腥气勉强喝了一碗。那鱼汤但一下肚,腹中便觉隐隐不适,强撑到半夜,还是憋忍不得,哇的一口全给吐了出来。杨水娇自此就留在了赵杉的舟中,直到一周后,太平军从桂林撤围的前夜,才返回女馆。
太平军此次从桂林撤围,意在走水路向北转进湖南,免不得又是接连数天的急行军。先是乘船夜渡漓江,随后两日又是翻山越岭,在密林河谷中穿梭。续后两日,接连数番与清军接仗。随后又是乘船急行。
刚刚恢复些体力的赵杉,竟一路撑了下来,没再添伤添病,连她自己都开始佩服起这具似铁打般的身躯来。
九十 蓑衣之劫(上)
四月二十六日,太平军全军进抵全州城下,水陆合围攻城。城头上清军炮火猛烈,太平军连攻数日不破。诸王计议,实施穴地攻城。
太平军中有过半的兵将是矿工出身,个个都是绝地挖穴的行家里手。照军师杨秀清吩咐,隧道从西城外开挖,直通城内的江西会馆。
一周后隧道挖掘完成,太平军发动爆破总攻,炸开西城,林凤祥等率领的突击队自缺口攻入城中。
赵杉随中军入城,到了临时住处,刚洗了把脸,换身衣服,还未来得及好好喘几口气,就有天王身边的侍从来请,让她去设在原知州衙门的临时天王府议事。
六王的意见很一致,并无意固守全州,而是要北进湖南,攻取长沙。
主持军务的杨秀清早已派出精明细作,于沿途张贴安民告示,以结民心。
赵杉凭着她的历史常识,知晓不出两日,就会有一场名载史册的恶战,因而在议完事回到住处后,和衣倒头便睡,一直睡到次日日中,起来吃了些饭,复又要上床去睡时,“二娇”自门外携手走了进来。
两人也不问赵杉愿是不愿,一人一手把她拉起来就走。
赵杉问是到哪里去,杨水娇笑道:“当然是去街市上转转啊,在船上呆了那么久,都快把人憋出病来了。”
三人走在冷冷清清的街上,但见店铺上锁家门闭户,除却巡城士兵,一个闲人都没有。赵杉走得厌了,甩开二人要回去。被杨水娇又给拉住,说:“姐姐整日躺着,只会愈发没有气力,不如随我们去城南看看,那里在造大船呢。”
黄雨娇也跟着帮腔。赵杉只能随她们去了。去到一看,哪里有什么大船,只有几十只舢板小艇。东、南二王在一群护兵的簇拥下一手加额遮目向南眺望,讨论着进军计划。
冯云山显出平日少见的激进亢奋之貌,说道:“若从蓑衣渡口乘船渡湘水而下,便能直入湖南。我已向天王请缨,督水营前锋先行。”
杨秀清则表现得分外审慎,言道:“之前有探马回报,渡口东西两岸林多树密,或有妖军埋伏。还是先派几个人先头探路才好。”
杨水娇跑到二人近前,自告奋勇道:“小妹愿去探路。”见二王面露疑讶,笑着继续道:“小妹想到个稳妥法子,只扮作渔家女,划小船而去。若是路顺,就在河流两侧的树枝上系以红布为号。两位兄长看这法子可行吗?”
“又在凭空说笑。”杨秀清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道:“就你那贪玩莽撞的性子,能做得了探哨勾当?”
“知道你瞧不起人。”杨水娇骨都着嘴,扭头看看赵杉,忽的却就笑起来,上前拉住她,对杨、冯二人道:“我独个去是难成事,那就让云姐姐跟我同去吧,我给她做个划船的艄公。”
她的这一声“云姐姐”让周遭气氛骤然僵化,几个人一时再不开言。
杨秀清看看静默的冯云山,咳了一声,问赵杉:“天妹,可愿辛苦一遭吗?”
赵杉的心突突跳个不停,那蓑衣渡一战的厉害她是明明白白知道的。但以她的身份是没有理由可以拒绝的,沉默片刻,只能点头应允了。身侧的黄雨娇也立时表态愿意同往。并去女营里,拉了三个水性极好且机灵的女兵来。
冯云山让人精心选了两只小木舟,叮嘱赵杉她们说:“若察觉到不对劲,就速速返回来。”
赵杉想到他近在眼前的死劫,又念着他多年来对她们姐妹身世秘密的守口如瓶,终忍不住委婉进言道:“三兄务要等到我们探路回来时,再率队进发。”
赵杉等六人抬着小舟,出了城,走了半个时辰,来到蓑衣渡口。将船放到水中,划桨而行。前后紧密相随的两条小舟上,前面一条坐的是三个女兵,她们是同一家的姐妹,姓许,名字分别唤作月娘、颖娘跟幼娘。
赵杉与“二娇”同乘一船,那三姐妹另坐一船。杨水娇站于船头,黄雨娇立在船尾,二人各执一只木浆划船,赵杉在舱中坐着,将红布条系于河岸两侧伸展过来的树枝上。
风和日丽,水波不兴,看不出有半点异样。行了约有一里,杨水娇忽然放下木浆,挺身一大步跳到了前面的舟上,对赵杉跟黄雨娇说:“两位姐姐,慢慢在后头跟着,做好标记。我先带她们快划去前面探路。”语罢,便让月娘等加速快划,瞬时,那舟行如箭,急驰而去。
赵杉连嘱了数声“小心”,猛听脚下哗哗水声,低头一瞧,汩汩的流水自一条狭长的裂缝中冒出。片刻间,就漫过了脚面。大喊一声“船漏了。”急扯了布条去堵。黄雨娇也顾不上划桨,上前帮忙。
小船拐过一道山岬弯道,进入了宽阔水深的河区,水流骤然转急。漫了半舱水的小船开始摇晃打摆,眼看就要撞到河中林立横斜的树桩上。此时船正贴近河东岸,赵杉瞅准逃生时机,一把扯住黄雨娇的手,说声“快跳”,纵身跃入水中。凭着一身好水性,向岸边丛林游去。
赵杉与黄雨娇攀拽着树枝游上岸,稍喘气定神片刻,就钻进林中,寻路回去送信。奈何她们的体力都消耗大半,已行不得快路。加之,林中草木繁杂,一眼望不到头,两人转了许久,仍未寻得出路。只能分开,各寻出路。
河面上传来滚滚水浪声。赵杉惊讶望去,见几十艘悬挂着太平天国旗帜的船只排成一长队驶来。中间一艘大船上扬着一面红边黄旗,正是南王专用的旗号。
赵杉以手做成喇叭形,大呼几声“别去”。又捡几块石头,用力抛向江心。怎奈声小力微,船上无一人闻声会意,船队顺水而下,转瞬不见踪影。不过半刻钟后,便听隆隆炮声如炸雷般在下游江面上炸开。
赵杉闭起眼睛,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由小变大,由彩色渐渐变为黑白色。在口中喃喃自叹道:“大概真的是人生在世命数难逃”。虽然如此做着自我释怀,但仍禁不住心突脑眩,眼中滴下泪来。
九十一 蓑衣之劫(中)
黄雨娇寻路回来,气恼地跺着脚说:“这林子根本就没有出路,就是个迷魂林。”
赵杉背转身,抹干净泪渍,说:“那也只有反其道而行之,循着炮声走吧。”
两人转向而行,约摸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看到了一条连接着林外灿烂阳光的小路。像是重获新生般,欣喜地牵手跑了过去。
刚出得密林,就看到了一支扛着残破旗帜,抬着担架的太平军小队撤返过来。最前面的担架上躺的正是冯云山,随旁照管的是满面尘灰的秦日纲。他见了赵杉,如遇救星般,把在下游中了清军江忠源部埋伏的经过简述一遍,言称自己要回城送信求援,恳请她代为照顾伤重的冯云山。
赵杉但看到气息奄奄的冯云山,心里便涌起无尽愧意,如何能不答应。秦日纲留下三十个精壮士兵给她,自带了剩下的人下水往渡口游去。
赵杉忧惧清军自下游追过来,命士兵们将伤者抬去林中。
赵杉走去伤重的冯云山跟前,见他面无血色,双目闭合,左颈上缠着白布,殷红的血染红了前襟后背。蓦然忆起她在徐氏坟前向他吐露自己穿越身份时,两人一问一答说的那些话,眼泪不觉扑簌而下。他终究是信守承诺,没有将她的秘密说之于人。可她呢,却在他最紧要的生死关头闭了口。如此相较,怎让她不羞不愧!
赵杉以牙咬唇强压悲痛,抹了抹泪水,俯身喊了两声“三兄”。
冯云山睁开眼睛,嘴巴微微动了几下。
赵杉知他是有话说,俯身侧耳上前听着,只听“嗯啊”的呻吟喘息声。冯云山费力地转了转眼珠,看向赵杉的手。赵杉会意,把手伸给他。他抬起右手食指在她手心里划写了几个字——别走留下看着他们。
冯云山写完,嘴巴又无声的颌动几下,抬起的手缓缓垂下了。赵杉凝视着他眼中聚起的最后余光,把刚被他划过字的手紧紧攥了起来,默默诉告道:“我从来都没说过要走,而且是注定也走不了的。”
赵杉正兀自感伤发叹时,被黄雨娇一把扯住,拉去气息奄奄的杨水娇身边。
杨水娇侧身躺卧,手脚蜷缩,前胸后背各插了两支箭矢,身上的月白色衣衫被鲜血浸透,红得耀眼。在一旁照看她的幼娘抹着泪向赵杉哭诉遇袭经过。
“我们的船顺江而下,行得极快。快到江心时,水娇姐让停了下来,说是等等两位姐姐。等了许久,仍不见你们来,水娇姐便让返回去寻找。这时南王率大队来到,也并未再遣人先行探路,便命船队径往下游去。水娇姐不知为何改了主意,让我们调转船头,随了南王坐船而去。又绕过一道山岬,驶过江心,就隐隐见河面上好似有一道堰梁。正在惊骇无措之时,河两岸的山坡上响起了枪炮声。南王指挥反击,命将船划到岸边抛锚,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堰梁横断江面,江水回旋,舟船行得又急,已经控制不了方向。前锋战船撞上堰梁,后面的舟船避闪不及,也跟着撞上,乱成一团,妖军攻势更加猛烈。炮子箭矢如雨,我们几个思量着跳船游水脱身,忽然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一颗炮弹落到了前面南王的座船上。两位阿姐惊惶中被乱箭射下水,我跳下水救人,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待醒过来时,就已经身在这林中。两位阿姐不知身在何处,我想她们大概已经升天了…”
幼娘说着说着,便哭成了个泪人。
赵杉绞尽脑汁想说几句宽解的话,却喉间哽咽,难出一语,只紧紧将她的手握着。忽然看到杨水娇的身子好像动了一下,急忙放开幼娘的手,蹲下身,在杨水娇惨白的脸颊上摸了一把。
杨水娇缓缓睁开眼皮,看到是赵杉,却就陡然双目大睁,已然变形的嘴角竟漾出笑来,颤巍巍的声音道:“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何他们都会…今天终于知道了,你…你的命实在是太..太硬了…”声音越来越微弱,两颗眼珠猛地大睁了一睁,就再一动不动了,紧握的右手也慢慢松开了。
赵杉双眸中又噙满了泪水,晶莹的泪珠里浮出在武宣县前街上与她初见时的情景:“男扮女装”的杨水娇手解着衣衫从她身边冲过,险些把她撞倒。却后头也不回,径直往前跑去...
“啪”一声响,打断了赵杉的回忆。一把短柄小凿子从杨水娇张开的手里掉出来,黄雨娇把凿子拿起来看了看,忽的由悲转惊,继而气恨交加道:“原来是她,是她凿漏了我们的船!怪不得她那天又是哭又是笑装可怜说那些话,就是为了骗取我们的信任,使阴招下套,害你我的性命。我定要拿这个去诸王面前讨个说法。”
赵杉心中升腾起万般滋味,却是无关是非与情仇。她摇着头,低声喟叹道:“这场关乎天下大势的战局,也许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数,岂是她一个被爱恨裹挟的小女子所决定的。”从黄雨娇手里要过凿子,走到一棵隐蔽的树后,将那凿子用石头砸烂。
黄雨娇跟过去,气恨地跺脚质问道:“你如此替她掩饰,难道月娘跟颖娘两个就白死了?!”
赵杉道:“她恨的是我,要杀的也是我,才做了这凿船的勾当,但也正因此救了我们一命。至于月娘她们,就当是受我连累吧。”将眼角的泪花揩抹干净,道:“逝者已矣,再去计较也改变不了什么。这凿船的事就不要再向任何人提了。”
黄雨娇虽是不忿,没了证据,也只能数怨她了几句作罢。
秦日纲等人去了约一个时辰,河面上水浪翻腾,倾巢而出的太平军驾船乘舟破浪而来。舟船行至赵杉等人所在的迷魂林处停泊,一字排开,并船为桥。
五王率众弃舟登岸,齐至已然气绝的冯云山近前,无不满面悲戚,泪如雨下。
萧朝贵挥拳捶击着树桩,发狠立誓道:“今日纵是拼到血尽气竭,也定要活抓狗贼江忠源,将其剖腹摘心,以祭三兄及遇害升天的兄弟们。”
立誓罢,拔出腰刀,呼喝属下猛将林凤祥、李开芳集合军中精锐直奔下游水塘塆而去。
杨秀清命石达开带三千兵马,以树林为屏障,占住东岸,护卫天王及军中上下阖众眷属,径与韦昌辉督率其余军马往下游拼杀去了。
九十二 蓑衣之劫(下)
震天彻地的喊杀声响遍河面四野,由午至晚,由夜至明,片刻未息。
赵杉与黄雨娇背靠背,席地而坐。赵杉夜里听黄雨娇诉说了许多营里的事,一直未怎么合眼,到天明时,却就困乏难耐。立起双腿,将头伏在膝上,以做酣憩。
刚恍惚进入睡梦时,觉着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抬起头看时,却是石达开。
“怎么了?”赵杉以为是出了什么紧急变故,霍的站了起来。倚着她的黄雨娇也惊醒了,跟着站起身。
“天王在南王身边守了一夜,一直不曾进水进食,殿下过去劝一劝吧。”
这是洪秀全发布那道告示全军“事天妹之礼亦如事东、西、南、北四王之礼”诏旨以来,石达开第一次呼赵杉为“殿下”,语调听着有些别扭。
赵杉“嗯”了一声,拍拍腿上的泥土,整了整衣衫,随石达开去了。
洪秀全坐在一个用雨布加树枝捆扎的简易窝棚里,在他身侧的小木板床上停放着冯云山早已凉透的尸身。
“一整夜了,话不说,水米也不进一口,如何是好啊。”石达开蹙着眉头,轻轻叹了一声。
他嗓音干哑,唇皮干裂,看样子也是许久未进饮食了。
赵杉看看满面忧容的石达开,再瞧瞧面挂泪痕的洪秀全,在心里唏嘘道:“同患难易。他们此时的相惜相爱,必是发自内心的。”
从石达开手里接过热腾腾的粥碗,递上前,道:“二兄节哀保重。”
洪秀全没有接碗,却看着石达开,问:“东王他们还没回来吗?”
石达开“嗯”了一声,道:“小弟已叫人烧备了粥饭,送去下游了。”
洪秀全点点头,道:“你去叫将士们吃饭吧。”
石达开道了声“二兄安福”,便走出去了。
洪秀全接了赵杉手里的碗,却放到了冯云山的头侧,叹气道:“早年与南王在从化、清远传教布道,日子艰难时,常是一个饼两个人分着吃。饿到撑将不住,向人讨碗米粥,也是每人各喝半碗。”
赵杉听着他的言语,想到在坝泽私塾的所见,叹息道:“两位兄长昔年的清苦,小妹在坝泽是亲眼看到过得。”
洪秀全仰起脸看着她,悠悠的“嗯”了一声,却突兀问道:“南王临去时说了什么?”
赵杉被问得心里咯噔一下。冯云山咽气时,那几十个士兵都围在四周,冯云山在她手里写字的情景个个都看在眼里。她早料到洪秀全必会问她,只是不想问得这么突兀。她稍一定神,决定来个半实半虚。
“三兄颈喉受伤,言语不能。示意小妹伸手给他。他在手心里写了几个字。”
“他写了什么?”洪秀全灰暗的眸子里放出亮光。
赵杉不紧不慢的抛出了虚语:“写的是此路不通,别走他路。”
说是虚语,其实也是她有十分把握的猜测。冯云山不避凶险去打先锋,其奋战到底的意志决心不言而明。赵杉确信若他能撑久一些,再向她有所交代,必定是激励士气鼓舞人心的言语。她更确信,他那句真实写在她手里的“别走留下看着他们”,是留给她一个人的。
激战又持续了一日,到第三日拂晓时,才算勉强决出胜负。太平军最终杀退了各路清军,但也付出了船只被毁辎重尽失,将士伤亡过半的沉重代价。
杨秀清与萧朝贵等遍身血污率军撤回全州后,赵杉当众又把冯云山的“遗言”说了一遍。
众人闻之,无不嗟叹哀泣,同时,也皆因前途渺茫而心灰意懒,一个个都垂着头,默而不语。却忽听东王杨秀清决然的口气道:“生死天定,升天乃入大天堂,永享天福。当贺不当哭。”
四王及将官兵卒们闻言皆惊愕,须臾,又俱各称是。洪秀全当即下诏,此后军中废除哀悼旧俗,上至诸王下至兵民,凡亲属离世升天,不许哭泣更严禁穿白挂素。全军士气因此稍复提振。
当下,洪秀全命将冯云山的尸身以黄绸缠裹,深埋于密林深处。随后,全军开拔,撤出蓑衣渡战场,沿山区小路疾进。
急行军两日后,进至永州城下。因强渡漓江失败,放弃攻城。在天地会中人引导下,南进道州。从永州至道州的这一路,又逢阴雨连绵。
赵杉随军翻山越岭,走在湿滑的悬岩陡壁上,听着山涧里的滚滚水声,真如同是走在钢丝绳上一般,声不能出,气不敢喘,牙关紧咬,大脑如被掏空般,不存半点杂念。两天的路走下来,只感觉两条腿好似打了石膏一般僵直。
道州城防守空虚,太平军几乎是不费一枪一弹就将州城拿下。但自桂林攻坚失利到蓑衣渡中伏遇袭,接连的创挫使得全军上下人等的心里都挤压下了不小的消极颓废情绪。在进入道州城休整后,这种负面情绪迅速疯长。
一场关于是南下折返回两广故土,还是北上进军长沙的争论,也随之在上至最高领导层下至普通士兵间爆发。
叫嚷着扯旗回返广东,声音最大的就是以洪、族两家为首的王亲国戚。杨秀清以酗酒妄言为名,将洪仁发等人杖责,使类似于要分兵散伙扰乱军心的流言稍解。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自桂林至蓑衣渡逐渐积累下来的高层战略意见不一、军民意志消沉等诸多实际困扰。在全州时所议定的直攻长沙的计划因而也一再耽搁。
太平军在道州驻扎休整补充给养期间,清军发动的炮火攻势较在永安时少了许多。赵杉终于度过了一小段听不到炮火的较为安稳的日子。
经过蓑衣渡一劫,全军兵将死伤过半,剩下能征能战的不足五千人。故而一进道州,便开始大肆募兵,扩充势力,最终扩军至一万五千人,军势由是复震。
但道州地方僻小,物资匮乏,难以供养大军许久。各路追击的清军蜂拥而至,将州城三面围困。
眼见固守下去没有希望,洪秀全等决议突围移营。而在具体进军方向上,领导集团内部又各有分歧。东王杨秀清以湖南鱼米之乡,力主取而据之,以图长远大计。西、北、翼三王也相附和。原本意欲南下广东的天王洪秀全在众人力谏之下,最终决议进军湖南。
为避开清军布防,又是趁夜而走,全军分作前后两队,经深涧小路悄然而去。
萧朝贵自领前军,东进嘉禾。在城中休整两日后,又进取桂阳。在桂阳城下,以逸待劳,沉重打击清军和春部,又乘胜攻克郴州。
九十三 挂名夫妻(上)
郴州依山傍水,易守难攻,物产丰饶,对军资匮乏的太平军而言,是理想的休整补给基地。太平军入城后,立即忙着发动群众,扩军整训。
东、西二王的那篇联名而发的《奉天讨胡檄》再次发挥了强有力的宣传作用,往来投军者络绎不绝,不过数天就招募新兵四五千人。其中,有三分之一是郴州、桂阳地区一带的矿工,他们与军中原有的矿工组成了最原始的工程兵队伍——土营。太平军的总兵力也上升至两万余人。
投军的人有多半是携家属而来,洪秀全命照例将其女眷家属安置在女馆。
入城的第三天中午,赵杉正带着敏行、讷言等人在女馆为新入馆的妇女儿童登记入册。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凄厉的呼喊声。
赵杉惊诧地放下名册,一个发髻散乱惊魂落魄的女子跑进来,跪倒在她脚下,连呼“救命”。赵杉视之,乃是国戚馆的执事女官林四妹。见她脸颊红肿,领口处露出的脖子上有淤青掐痕。忙将她扶起,问她出了何事。
林四妹垂着泪,刚说了句“国伯行凶”。一个面色潮红酒气熏天的老者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提着把扑刀冲了进来。赵杉一见,不觉有些尴尬。此老者正是萧朝贵的养父萧玉胜。
赵杉把惊惧颤抖的林四妹拉到身后,冲外面喊道:“国伯喝醉了,带他下去醒醒酒。”
门外的护兵得令进来,见是西王养父,也不敢去拉扯他,只是陪着笑脸请他出去。
“滚一边去!”萧玉胜抬腿给了护兵一脚,咚的把酒壶掷到地上,瞪着一对醉眼对赵杉道:“我做了一辈子的烧酒,这点酒能醉倒我!你少在我面前充殿下千岁的架子。”
赵杉知他素日酗酒胡言惯了,本想给他个台阶下,再慢慢问林四妹的事,不料,他竟当众出言羞辱她,哪能再容他仗势撒野,将脸一沉,斥问道:“国伯既然清醒,须知天朝律令,男子一概不得擅入女馆,为何公然持刀闯将进来?!”
“该死的女妖精,倒会告刁状。”萧玉胜仗着酒气,挥刀冲到赵杉近前。
护兵们怕了,夺下他手里的刀,一边一个扭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出门去。
萧玉胜大骂道:“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敢抓我!难道我这个西王的养父就低其他国伯一等吗?我这就到天王面前说理去。”
赵杉没怎么把他的恐吓当回事,正在看视林四妹的伤,听使来报,说西国伯往天朝朝房去了。赵杉恐他醉口胡言,再生事端,急带了林四妹过去。
由原州衙衙门大堂翻修一新的天朝大朝房中,诸王及一班文官武将正在齐聚议事。
萧玉胜演了一出恶人先告状,进了朝房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向御座上的洪秀全及诸王哭诉道:“林四妹那个女妖精,欺我老眼昏花,故意端剩菜馊饭给我吃。我与她争辩几句,反受她辱骂。我一时气不过,就打了她两巴掌。谁想她就到处告刁状,诬陷我持刀伤人。请天王为我做主,讨回公道,剐了那个女妖精。”
洪秀全默然端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目睨着萧朝贵。诸王并众将们都晓得这西国伯的无赖脾性,也无人敢出言解劝。
萧朝贵沉着脸,问跪在赵杉身侧的林四妹:“国伯所言是真的吗?”
林四妹连连摇头,流泪回道:“国伯昨夜提刀跑到国戚馆,说是要与国伯婆同饮共宿。先是让备一间房,又让置一桌酒席。执事的姐妹们不敢不从。后来,国伯硬拉着小婢吃酒,小婢不从,他就与国伯母两个强拖小婢到床上,要…”
“别说了!”萧朝贵怒声打断她,对随在赵杉身后的敏行说:“你去叫国伯婆来。”
敏行慌慌张张跑将出去,少顷,引着一个穿戴光鲜的中年妇人走进来。那妇人正是萧朝贵的养母周氏。她向上望了望面孔沉肃的天王,又瞧瞧萧朝贵,嗫喏道:“叫我来做什么?”
萧朝贵瞪着一对虎彪彪的眼珠,厉声问道:“阿妈,你昨夜跟阿爸吃酒共宿,还意图对这个女子不轨,可是事实?”
周氏看一眼萧玉胜,低声道:“吃酒是实,但你阿爸找我是说要给你再说一房王娘。你都多大了,膝下还无一儿半女,她又不会生养。”说着,抬眼看了一下赵杉。
那一句“她又不会生养”却好似晴天炸雷,朝房中在场众人登时都愣怔住了。
赵杉只觉得左右脸颊各重重挨了一巴掌,火烧焰灼般的疼,胸口也隐隐做痛。
萧玉胜见了众人的反应,骄横气抖涨,伸手指着赵杉,大声叫道:“为何几位王爷都坐拥娇妻美妾,我家西王却是有妻胜似打光棍。难道就因为她是天王妹子金枝玉叶,西王就碰不得。”
赵杉闻言好似被热油煎心,难抑的羞愤气恼自胸口冲到头顶,嗓子里跟着泛起一股甜咸腥气。她用手捂着胸口,只觉得身体轻飘飘如坠云端,想抽身告退,却头昏舌哑,说不出话来,只是眼泪汪汪看着林四妹。
“请恕小婢无礼。”林四妹说着,颤着手解开领口,露出脖子上淤青的掐痕,向诸王含泪陈诉:“国伯昨夜设宴非为别事,只为图奸小婢。国伯借酒缠扰小婢,已非一日。只是小婢不敢声张。昨夜被国伯以刀挟持着,若非小婢拼死反抗,已被玷污。国伯怕小婢将其丑行张扬出去,竟提刀追杀。小婢脱身无门,只能跑去找西王妃殿下求救。不想,连累西王娘受辱…”
洪秀全听到萧玉胜那句“天王妹子”早已被气青了脸,只是见杨秀清等人俱不出言,才忍气没发作出来。听了林四妹的言语,登时发了狠,从御案上拿起早年传教时铸下的所谓“
斩妖剑”,刚说了个“云”字,萧朝贵已把萧玉胜夫妇一手一个抓了,拖出门外。
洪秀全满面怒色,把剑往桌上狠狠地一掷,拂袖起身道:“自今日起,凡借酒妄言生事者,无论哪家亲贵,定斩不赦。酗酒偷饮者,罚杖一百始。军中再有下对上语出不敬者,即刻云中雪(云中雪,拜上帝会隐语,意为诛杀)!”
诸王及将官们闻言,悚然跪立,唯唯称是。
天王洪秀全刚刚发了口谕,便有侍从来报:西王亲手斩杀了犯奸行凶的萧玉胜夫妇,带着二人首级去各营馆宣示去了。
九十四 挂名夫妻(下)
赵杉由讷言扶着回了住所,忆起几年间经历的数十场大险大浪,竟觉着还不及刚刚萧玉胜那几句撒疯的醉话伤得她疼。
敏行想她这一气受的非小,几次长了口要解劝,又恐言语不当,再伤了她,正不知如何是好。讷言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张写了字的毛边纸。
讷言也不说话,将纸放到赵杉对面的圆桌上。纸上的字很大,也不用拿在眼皮底下,便看得清清楚楚: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赵杉一面念着,便起身走去妆台前。
“这又是怎么了?”敏行困惑的向着讷言窃窃耳语,讷言也不知所以的把头摇着。
赵杉在眼圈上扑了些粉,站起来,对两姐妹道:“馆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呢,随我去吧。”
她的陡然豁达让敏行她们吃惊。其实,她是受了那“菩提”“明镜”的启示。有些因时间关系回避不得的事情,早一点在人前说摊开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周氏当众说她不会生养,也不能算是冤枉了她。与萧朝贵成婚三载,只要不是俗语说的只开花不坐果的“狂花”,她的肚子怎么也得有点动静了。但凡是一个神志正常的女子,没有哪个愿意担上“狂花”的恶名。赵杉起初也忿忿难抑,但她受了那启示后,便乐于坦然而受了。
她连与人言情谈爱的想法都丝毫不存,又怎么可能生儿育女呢。可她现实是她已为人妻。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潮流思想之下,也唯有这“狂花”之名,才能助她免脱生育之责。
赵杉在女馆理事到傍晚,回去刚吃毕饭,就收到了洪秀全让其去朝房议事的传召。
自在永安,洪秀全下诏提升她的地位与诸王相当后,类似的会议赵杉便一个不拉,悉数到场。因为对兵事毫无兴趣,她从不主动开口出声。这日因白天的事,终究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就只是垂首静听着。
这晚的主要议题是进军长沙。因连日忙着整备扩军,无法倾军全出。又因探得了长沙城内外防守空虚的情报,诸王计议分兵奇袭长沙。萧朝贵拍桌而起,声言只需带三千精兵,不出半月,便可拿下长沙。洪秀全与杨秀清也认为由他做先锋,此去必是胜券在握,指派曾水源、林凤祥、李开芳三员战将随其同往。
赵杉抬起眼皮,将在座诸王众将扫过一遍,在心里叹道:“合则或可成,分则定难成。兵未发,便就狂言定成,也难怪最终不成。”议完事回去,铺床躺下,只睡了一个更次,就觉左上腹痛得厉害,知道是因白日里受气生恼引致胃病犯了,只能侧身俯卧而躺。胃里凄凄凉凉痛了一夜。
次日一早起来,简单的洗漱完了,把头发胡乱挽了个髻。吃些早饭,就回了卧房,抱了床被子放在床头倚坐着。
一时,胃里又涨撑得难受,还有大口的酸水上涌,正在用手在肚腹上揉着,敏行匆匆走进来,说北上长沙的先锋兵马就要起行,问她可要去相送。赵杉想起昨晚会议上洪秀全与杨秀清说过要在校兵场为萧朝贵摆宴壮行的话,就支撑着起床,让敏行帮着梳头整妆。
刚打开镜匣,就听到萧有和呼唤阿妈的声音。
赵杉已有大半个月没有见过他了,闻声欣喜地快步走去外屋。
门帘一挑,萧朝贵牵着萧有和的手进了屋。
萧朝贵见赵杉面色萎黄眼圈发黑,拧了拧眉,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赵杉道:“胃里有些不舒坦。”
萧朝贵穿着一套紧身的青色箭衣,身形显得比素常更加魁梧健硕。
赵杉蓦然记起在邱二夫妻的野店中与他初见时,他也是相似装扮,一时看他的眼神便不觉有些怔怔的。
“看什么?不认识了?”萧朝贵睨她一眼,在椅上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晃了晃,道:“你不是每顿饭后都喝消食的茶吗?怎么没有?”
“去泡壶茶来。”赵杉将茶壶递给敏行,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下,道:“被褥行装、军备粮草可都打点收拾齐备了?”
萧朝贵从小碟里一把炒南瓜子,边磕边道:“往时大战小战那些回,也没见你问这问那,今天是怎么了?”
赵杉淡淡的声音道:“往时都是全军一起开拔,这回是你自己独个打先锋。长沙是一省的省会,不似永安、全州那等的偏仄小城,你带的人又不多,还是不要太过意气用事。”
萧朝贵上翘着嘴角,似笑非笑的哼了一声,满目戏谑的目光看着她道:“怎么还没交战,就长敌妖志气灭起自己的威风了?是不是?怕我带兵打进城去,便学诸王们添妾纳小,叫你这个王娘当得不安稳啊?”将萧有和往她身前一推,正色道:“你放心,我没有那沾花拈草的闲心。孩子我领回来了,往后别再随处乱送,就让他跟着你吧。”
赵杉听了他前面的几句讽言嘲语,焉不气恼,又听叫萧有和跟着她,心却就软了。见敏行提着茶壶进来,亲自倒了一碗,捧给他道:“千里奔袭,敌情不明,变数太多,还是小心点好。”
“咸吃萝卜淡操心!”萧朝贵嚯地站起来,“有闲工夫管这问那,倒不如先将养好你的身子,等进了长沙,有你忙的。”拿过茶碗,仰脖一饮而尽,伸手拍了下萧有和的头,说了声“听话”,便大步走出门去。
萧有和仰头看看赵杉,道:“阿妈,我要先出去送送阿爸,等会儿再来看你。”也不等赵杉应允,就唤着“阿爸”,颠颠跑出去了。
赵杉听着那父子俩远去的脚步声,缓缓吐出口气,觉得嗓子里干干的,连喝了三碗茶,仍是觉得有东西堵在喉头,用手在颈上反复揉搓着。心里却明白得很,堵着得不是实物而是没有说出口的话,更确切说是内心的结节。
于情于理于义,在这生死关头,在昨晚的会议上,她都该站出来向洪、杨等进言,讲明分兵攻取长沙的风险。但她在几度犹豫后,仍选择了怯懦。只因她不知如何对他们解释,做出此判断的因由。除非,她张口便挑明她是来自未来世界的人,知晓他们所有人的命运及所有相关战略规划的得失。
可有蓑衣渡之劫在前,她能挑明又敢挑明么?!
既然不能又不敢,她就难免要为自己的怯懦而承受那不可言说的煎熬。
九十五 长沙丧夫
为了不让那煎熬将她击垮,赵杉只能勤而又勤地做她的本职工作。
编录名册、分配住所、发放物资、调节纠纷等等,每日都要忙到深夜,有时疲乏得支撑不住,和衣伏在桌案上,便就沉沉睡去。
连之前每日睡前必做的功夫——将史书所载与当下的日子对照,以提前知晓即将发生的事件,都没有精力再去计较理会。
自萧朝贵所带前锋部队出发一周左右,喜讯便络绎不绝的传回来:先是克了永兴,后又占领安仁、攸县、醴陵。接着又过了两三天后,便传来石马铺会战胜利的消息,报信的通讯兵还带回来一封萧朝贵口授,曾水源执笔的信件。
诸王见信俱是喜不自胜。唯有赵杉看出了萧朝贵在信中流露出的轻敌情绪,而当她掰着手指去数算日子时,才猛然觉察不过六七天后就是萧朝贵中炮受伤的日子。
在经过一宿激烈的自我说服与反说服的思想斗争后,她还是没能承受住内心的煎熬。次日早上,匆忙留了一封写给天王的“请罪书”,着人送去天朝,便与敏行改换普通民妇的装束,选了两匹快马,驰往长沙。
赵杉本以为沿途道路已被太平军打通,日夜兼程,不过三四日后定能赶到长沙城下。但最终到达长沙的时间已是整整十天以后。
事实证明,她过于乐观地估计了战场形势,萧朝贵所率的太平军前锋精锐,虽然表面上先后攻克了自郴州至长沙一线沿途的数座重镇永兴、攸县、醴陵等。但并没有据守,沿路追袭而来的清军又迅速重夺失地。
在途径永兴县城时,却又偏赶上清将张国梁率部进城搜掠民财。张国梁下令封闭城门,在城中大搜大索了三日,才开门方行。
赵杉与敏行为掩身份不得已弃马混在出城乞讨的难民队伍里,几经辗转,数度折返,才又重新寻到了去往长沙的准确路径。
待到赵杉越过重重障碍,到达长沙城南太平军的营地时,重伤快一周的萧朝贵已是气息奄奄。
临时搭建的营房军帐中,面色灰白双目圆睁的萧朝贵躺在低矮的木板床上,李开芳、曾水源等将官环绕床前,个个长吁短叹满面愁容。当下见了从天而降的西王娘,俱是一副惶惶然不知所措之态。
赵杉在帐里默然站了片刻,冷冷地道:“你们都退下,处理军情去吧。”
诸将官告退,赵杉席地跪坐于萧朝贵身边。她静看着他那张被伤痛折磨得畸形可怖的脸,伸出汗涔涔的手,附在了萧朝贵逐渐冰冷的手上面。压抑已久的泪水,不可遏制的涌将出来。
她与他做了近三年的挂名夫妻,两个人除了在谈及公事时还算心平气和,其他时候的所言所行无一回不是变相的找茬添堵。由于内里的脾气秉性到外在的体貌形容,各方各面的巨大差异,再加上周围错综纷杂的人事纠葛,他们之间大概永远都不可能产生男女之情。
但这一刻,赵杉却又不知何故的实实在在的为他心痛,且痛得很深。深切的自责加莫名的感激,充斥着她的全身,使她骤然明悟,她已经从心底里坦然接受“西王娘”这个身份了。
在暮色降临时,轻装简从的杨秀清带着第一批支援的人马到了,当时萧朝贵早已断了气。
杨秀清进了营帐,快步走到板床前,俯下身摸了摸萧朝贵的脸,凄楚的叫了两声“阿贵”,便倾时热泪横流。
军中诸将听闻东王到了,都来向他请示下一步的交战方略对策,被亲兵们拦在了帐外。
过了半个时辰,杨秀清才止住悲声,用手合上了萧朝贵的眼皮,而后摸干了脸上的涕泪,抬脸问赵杉道:“西王可有说些什么?”
赵杉用手撑着地,颤颤巍巍站起的刹那,脑袋一阵眩晕,身体禁不住打晃。敏行赶紧将她扶住。
杨秀清眼中带着莫名的惊诧,目视着她一语不发的走到军帐门口,直到她一只脚已经伸到帐外,不觉失语叫了一声“阿云”。
赵杉回头看了看他,低沉的声音道:“小妹来时,西王已然气息微弱,口不能言。四兄有话请问诸将官吧。”说毕,在帐外诸将的注视下,缓缓走出军帐。
她踩着越来越轻的步子,去到帐后,找了棵树倚着,抬起脸望着妙高峰炮台上轰鸣的炮火,眼见不断从炮台上翻滚下来的或死或伤的太平军圣兵。初时还觉得两耳被震得嗡嗡作响,那血肉横飞的景象也还看得真切。后来渐觉眼酸脑胀,眼前的人与景都开始飘忽游走,时而膨大时而缩小,渐成模糊一片。红肿的眼皮慢慢耷拉下去。
敏行摇晃着她,却如何也叫不醒,哭着到军帐中请人来看。
军医李俊良先探过赵杉的鼻息,取银针扎刺人中、中冲两穴,又拿出一包药丸,让敏行端了水来给她服下。而后,又把过脉息,对敏行道:“是太过劳累加心神受刺激以致昏厥,施了针,又服了药,应该不会有大碍,但可能要昏睡上几个时辰,我还要去给其他伤者医治,你就在此守着吧。”
赵杉好似做了一场从未体验过的深度沉睡的大梦,睁眼时看到黑漆漆的一片,还错以为是返回了“现代”,但那不绝于耳的隆隆炮声一下子顷刻间就把她的“天真”击得粉碎。
“殿下,你终于醒了。”敏行跪立在床边,滴着泪说。
赵杉张了张干疼的嘴唇,费力地问:“什么时候了?”
“现在是晚上,您已经昏睡一天了。”敏行端着一碗米粥过来,拿勺子一边喂给她吃,一边说:“东王已经让人把西王的遗体埋葬在妙高峰下的老龙潭了。”
赵杉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又问:“今天是哪一天?”
“是壬子二年十月十七日啊。”敏行有些惊讶地看着赵杉,回道。
太平天国的天历已颁行近两年,赵杉却总是觉着记之不牢用之不惯。每次用到她的历史知识来预知未来时,她都要先把天历换算成公历,然后才能确定当前是哪一天,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何事。当下,在心里默默计算一阵,便低声叹道:“这炮声还要再响五六十天呢。”
九十六 情疗情伤(上)
赵杉自来到长沙便夜夜都受着梦魇折磨,不过十余天后,就已是骨瘦形销。
这日一早醒来,向敏行要了镜子来照,只看了一眼镜中那张三分像活人七分像枯鬼的脸,就用被子蒙住了头。此后,就不再轻易出声,进的饮食也少了。
就这样又连着昏睡了三四日,那癔症愈发重了。如中魔咒,眼前交替浮现这三个场景——苏三娘捧着焦黑的头颅向她走来,遍身血污的冯云山紧拽着她的手不放,前胸汩汩往外冒血的萧朝贵呼唤着她的名字。
敏行请了李俊良来医治,又是扎针又是刺穴,却是丝毫作用不起。
敏行急得嘴上起满了水泡,每日寸步不离地守在赵杉床边,生怕她中了魔自戕自残。
这日晚上,赵杉于迷梦中抬起身子挥着双臂,呓语着将那几个“人”从眼前赶走时,猛然觉着一双强有力的手按在她的肩上,将她强按回了枕上,恍惚中又是萧朝贵在桂林城下拖拽她的画面,不由尖声质问:“我要生要死与你何干!你凭什么管我?!”
那双手却并没停下,先在她的颈背上拍了几下,又在她的额上揉按着。
“走开…别管我…”赵杉反抗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慢慢的又昏昏睡去。
接连数天,夜夜梦里都是如此。赵杉便就觉着不太像是梦境,日间清醒时,问敏行是何人在夜间来过。敏行却总是支支吾吾。
赵杉夜里就不再睡,打定主意,要会一会这个不速之客。偏那几天是攻城战事最紧的时候,枪炮喊杀声昼夜不歇,稠密的枪炮声持续到黄昏,直到被瓢泼而下的雨声淹没。
赵杉背靠在床头,静听着帐外雨声,她已经三天没睡了,只为等那个人出现。
终于,在三更时分,他来了,戴着斗笠,披着蓑衣。
来人进帐把斗笠一摘,蓑衣一脱,就两三步直去黑漆漆的床前,见赵杉并没睡,略显尴尬的用衣袖抹着脸上的水珠,问:“时候不早了,怎么还不睡?”
赵杉显然早已料到来人的身份,极其平和的语气道:“在等你。这一会儿,外面怎么听不到动静了?”
来人道:“雨太大了,妖军也停火了。我就让兄弟们先撤下来,歇一歇喘口气。”
赵杉“哦”了一声,道:“前几天夜里来的人都是你吧。”
“是啊,李俊良说你夜夜梦魇,他也无法可治,我就来看看。”来人搬了把椅子放在床头坐下,说:“你睡吧,我看着你睡。”
赵杉眨动了下眼皮,将嘴角往上翘了一翘,尽力做出一副轻松之态,道:“我犯癔症的时候,吓人吗?”
来人叹息着摇了摇头,道:“你是积在心里的苦太多。过去的就别想了。”
“你回去吧,我好了,别再来了。”赵杉话音未落,一道白愣愣的光闪过,接着是一声震天彻底的炸雷。
敏行抱着床被子跑进帐里,叫道:“殿下怎么还不睡,都已经三夜没合眼了。”到了床前,才发觉杨秀清坐在那里,慌忙倒身下拜。
赵杉让她把被子放下,说:“你也累了这么多天,回去歇着吧。”
敏行退了出去。
又是一道白亮亮的闪电映在赵杉灰白瘦削的脸颊上,在与杨秀清双目对视的一霎,却好似有两颗火球在眼前晃动闪耀。
尽管她极快地闭紧了眼皮,眼珠还是感觉被灼得厉害。她揉着眼眶,把头扭向床里说:“你怎么还不走?就那么喜欢看我犯癔症时的样子?”
杨秀清终于站了起来,不是走去外面,而是屈右膝上床,将她抱住,凄声道:“别再这般折磨自己了。西王若是见你这样,如何能安心?”
土腥酸腐的气息从他潮黏湿凉的衣袍里透出来,赵杉把脸侧向一边,道:“我跟他如何,你们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如今,倒说起安不安心的话来,当真以为我这心里的苦都是因为他吗?”
杨秀清被刺得无话可答,过了片刻,才道:“若说到你们的婚事上,我也是帮凶啊。当日,西王在天王为他赐婚时,曾跑去问我为何一定要让他娶你。我跟说了你很多的好处。结果,他反问我说,既然你有那么多好处,为何我自己不要。我知道他是故意激我,责斥他胡言乱语,还还反问说‘世上哪有为兄的娶为妹的’。他就没再反驳,应了与你的亲事。依他的性子,如果没有我的那句话,他是绝不会答应的。”
“原来如此。”赵杉嘴里吁出长长的一口气来,冷笑道:“怪不得他跟我说,我们的这桩婚事是遂了所有人的愿呢。”
杨秀清徐徐言道:“我知道只因我的一句话,害你受了许多的孤苦。可这多年来,谁真正从心底里往外好过过。当初天王主婚,我虽情有不舍,但还是说服了西王娶你,我是有私心的。因为若是旁人,定会把你藏着捂着,让我再也没机会看到你,接近你。也唯有西王,他早知我心,不愿与我相争,才会一味冷待你…”
赵杉刻意在心底里筑起的铜墙铁壁,再也挡不住天性中原本存有的脆弱,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杨秀清伸手去给她拭泪,那凉冰冰的手贴在赵杉脸颊上,直把她眼中所存的泪都逼了出来。
她哭了足足有半个时辰。
哭罢,闷在心里的话也就无遮无拦的尽数吐了出来:“我感激他冷待我。只叹因当日没抽身而走,就要眼见如此多的个人因果。就像棋局上的落子般,再也无法完全摆脱被人被事摆布的命运。”
杨秀清凝神半晌,叹息说:“生在时下,有多少的人和事是自主自愿的的。别再想了。睡吧。”他拍了拍她的背,然后把她抱着放下。
赵杉头一沾枕就如临大敌般,头皮发紧,身子发颤。因着那几个人,她着实害怕入梦。她大睁着两只眼珠,克制着困乏。
杨秀清用掌心自她额上往下轻轻刮过,说:“把眼闭上,只管安心的睡,睡着就好了。”
赵杉的眼皮慢慢垂下来,直至没入一片黑暗。她仿佛嗅到了桂花的香气,又好似听到了潺潺溪流的声音。
“真的回到了武宣大冲的老家。”她在心里默默许着愿,那愿望在她的梦里慢慢变成了现实。
当她真切的看到了溪流,望见了溪对岸的桂花树,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走了,晚上再来看你。”
她轻轻的“嗯”了一声,溪流边上站着的那个女子回转了身,微笑着向她走来。
九十七 情疗情伤(下)
赵杉的这一觉睡得很久很熟,直到有人把她唤醒。
她睁开眼,见敏行端个小药碗站于床侧。听着依稀的炮声,舌头在嗓子里转了个圈,问:“几时了?”
“快午时了。”敏行放了药碗,倒了杯水给她。赵杉一口喝干了,问:“雨停了吗?”
敏行道:“还下着呢,不过比昨天小了些。”
赵杉从枕上抬起头,只觉得脑袋中乱嗡嗡的一片,让敏行取了几件厚实干净的衣衫来,把里里外外的衣裳悉数都换过。
敏行递上药碗,赵杉一手推开,道:“我要先下床看看。”
由敏行扶着下了床,走去帐门口。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又瞧了会儿斜飞的细雨。才走去桌边坐下。
“早上的饭还有吗?给我盛些来。”
这是自醒来后,赵杉第一次主动要吃的。
“有有有。”敏行抹抹眼角的泪珠,欣喜地连说了一长串“有”字。
赵杉一口口吃着粥,说:“有热水吗?我要洗洗头发。”
“我这就去烧。”敏行忙不迭往外奔。
赵杉喊住她:“没有现成的就算了,只端盆干净的来吧。”
赵杉用梳子蘸了清水,把灰干蓬乱的头发一缕缕梳顺了,让敏行帮她盘起来,拿两根发钗插上,又问:“有脂粉吗?”
敏行摇摇头。
“那就这样吧。”赵杉靠在椅上一动不动地坐着,静待着夜幕降临。
军中的更鼓敲过两遍,该到的人终于到了。
赵杉倒了杯茶给他,问:“今日的战事可还顺利吗?”
杨秀清喝了一口,道:“长沙城高墙固,守城妖将也不尽是些酒囊饭袋,是块难啃的骨头。向妖头又带了许多兵马来增援,更是不好啃了。好在城外几处要塞险隘尽为我占据,天王所督后军也快到了。我们仍有很大胜算。”
赵杉点点头,端起茶杯,在口中小啜着。清幽的月光洒在她乌亮亮的眸子上,加上日间的一番精心梳洗,她的面容气色看上去比昨日好了许多。
杨秀清问:“昨夜瞌睡的安稳?我走之后,没再梦魇吧。”
赵杉摇头:“没有。”
“那就好了。”杨秀清自倒杯茶饮下,说:“我想了几日,等天王到了,就请他赐婚。”
“你不在乎兄妹之名了吗?”赵杉悠悠地问。
“不就是个虚名,我担了。”杨秀清捉住她的手,紧紧攥着,道:“当日你在篝火围上唱歌,是我第一个给你拍手鼓掌。他们见我属意于你,自是少有人附和,那掌声也就少了。还有你那箱手稿,是西王瞒了我,搬去车上送去金田退还给你的。我视那些如你我间传情达意的信物,怎会轻易舍弃。事后他虽未对我讲明,但我也猜到得他这么做,是不愿我再恋你而故意为之。”
赵杉胸中搅动起层层波澜,面上却是仍是一副淡然之态,说道:“眼下前线有那多兄弟们在抛头洒血出生入死,你不该把心思都放在这与战事无关的事情上头。”
“说得是,就先击中心思把城拿下。到时,我让人布置几间合你心意的婚房。”杨秀清牵起她的手,说:“早些睡吧。还有些空,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赵杉随他走了几步,忽的挣脱了他糙硬有力的手,跪伏于地说:“小妹多年来承蒙四兄的宽待关照,只是前尘旧事如过往云烟,记之徒劳无益。四兄请回吧。”
“你当真还是怨我?”杨秀清眉毛皱作一团。
赵杉不语,把头垂得更低了。
他默视她许久,终于说:“我不知道你为何一再拒绝我。但我也不勉强你。往后战事紧了,你自己多保重吧。”走到帐门口,回头见她还是一动未动的跪着,大步走了。
赵杉手撑着地面仰起头,视着黑洞洞的帐门口,嘴里喃喃地说:“你想知道为何,终有一天,该知道的都会知道的。”
一句话真的能解开积在心里的顽结吗?赵杉之前从未有过此想此问。但这次长沙城下因心郁之结而生的梦魇,让她亲身体验了一回,结果是大有可能。因为自从她视着杨秀清离去时说过那话之后,那几个人再也没有入过她的梦。
洪秀全率自郴州而来的主力抵达长沙时,清军的总兵力已近十万,足有太平军三倍之多。这场攻城之战显然已经没有任何了胜算。
与赵杉直接相关的是,洪秀全到长沙的次日,就颁诏由萧有和承袭西王爵位。因萧有和年纪尚小,萧朝贵所遗留的印符文书等物均由赵杉代为收管。从此,赵杉(洪宣娇)就成了天国最有权势的女人。
捧着诏旨的她,面上无悲无喜,只在心里苦笑着叹息:“世间有那么多好东西,最令人垂涎的莫过于权力。男人若想掌权,必然要将竞争对手们一个个斩落马下。而一个女人能操握权柄,很多时候仅仅是因为她是对男人们最不具威胁力的柔弱孀妇。”
其后一个半月的时里,太平军动用了所有贯常的作战手段,包括穴地隧道爆破攻城;构筑围城防御圈,云梯攻城;分兵渡湘江,开辟新战场,控制交通线等等。
经过了大大小小几十次与清军的血肉相搏,如校场会战、金盆岭之战、湘江西岸攻守战等。最终在攻坚打援都失利,而又陷入了物资匮乏的危机下,不得不在围困长沙城八十一天之后,再次撤围移营,转战他方。
那一日掌灯时分,赵杉走出栖身近两个月的行军营帐,望一眼伫立于朦胧风雨中的妙高峰,裹紧了身上的夹棉披风,接过敏行递上来的厚纸伞,快步往渡河的浮桥而去。在疾风骤雨中,借着朦胧月色,踏上临时搭设的浮桥,随军撤至湘江西岸。
翌日,太平军由安乐铺直取宁乡。第二天,转进益阳县城,缴获了大量军需物资,并在资江口截获了数百大小船只,于江面上架设浮桥,控制了资江南北两岸的交通线,把追击来的清军堵截在资江南岸。
因有了大量的船只舟楫,洪秀全等改变了原定进军常德的战略计划,而计议沿资江直下洞庭湖,进取岳州而东下湖北。
于是,在撤出益阳后,便继续沿资江北进,在林子口发动数万民夫打通阻塞的湖口,就此打开了进军岳州的水上门户。
九十八 误入虎口
太平军打通水上要冲林子口后,即兵分水陆两路,赵杉随在天王洪秀全所统率的陆军主力中,同诸王的妻儿眷属乘马车赶路。
车篷狭小,每车只能勉强坐两个人。因顾着年岁小的梅姝,所以,敏行姐妹将乘车的待遇让给了她。
平明时分,车驾起行,行至中午时,到达归义驿屯驻,暂作休息兼用午饭。
生性爱动的梅姝,马车刚一停稳,就跳下车吹风去了。
赵杉活动了下有些发酸的两肩,正欲下车,车帘一挑,赖氏由两个侍女搀着,走了进来。赵杉见她神色有异,猜她定有机密的话要说。正要开口动问,但听车外一阵飞沙走石之声,急忙挑帘去看,立时被铺面的劲风打得脸上生疼。知道是遇上了龙卷风,急拉了赖氏,相靠着低头趴伏于膝盖上。却听呼啦一声,巨大的风旋掀开了马车的顶篷。
风旋呼啸而去,赵杉正在喘息未定之时,马车忽然剧烈的打了一晃,将相邻的两辆马车撞得东倒西歪,而后斜向后奔向了西北方向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原来是驾车的马被飞尘迷了眼睛,受了惊吓,引致发狂了。
赵杉坐在多处漏风的马车上,抬起被颠得耳鸣眼花的脑袋,大叫几声“停车”,根本无人应答,往车辕处一瞧,骇然发现车夫已不知所踪。
她两手牢牢抓住车窗窗棂,立起身子抬眼四面观瞧,背后的大部队已经远得连影子都望不到了,而正前方不过几百米处就是一大片刚刚收割完水稻的泥泞河塘。
眼见得情形紧急,也无暇再想其他,向赖氏道:“若是掉进前面的泥塘,不是被淹就是被抓。只能跳车了。”
赖氏早已慌得没了主意,木木地点头道:“跳就跳吧,只要不被抓去就好。”
“这衣裳太扎眼,不能再穿了。”赵杉催促她快解衣扣。两人把外头的衣裳脱去,自脚下随身的包袱里拿了两件最普通的民妇的衣衫快速换上,又把各自头上插的钗环首饰摘了。
赵杉拉着赖氏的手出了车棚,站在车辕上。赖氏还有些犹豫,颤声问:“真要跳吗?”
赵杉看着此时距那泥塘只有数米之隔,也顾不上跟她讲那许多,只说一个“跳”字,用力推她一把,然后,两手一前一后护住头,从车辕另一侧跳了下去。
赵杉被甩出去两三米远,摔到路旁的草丛里,右膝撞在一块石头上,撞青了一大块。她用手揉搓了几下伤处,忍着痛,扶着伤腿站起来。听小路对侧的草丛里,传出低低的呻吟声,走过去看。
赖氏蹲坐在地上,双目垂泪,两手交错揉着胳膊肘。她见赵杉过来,哆哆嗦嗦地指指不远处的泥塘。
赵杉看着那匹身陷泥沼舍命挣扎的马,跟已经完全被烂泥淹没的车棚,忍不住后背一阵发凉。
两人站起身,举目四顾,见一群群拖家带口的流民正在前方不远处的官道上歇脚,就商量着先混入其中,伺机问路,再作打算。
两人相扶着正往前走,侧面的小路上,走过来一小队盔甲不整背箭扛刀的清兵,紧紧的跟在了她们身后。
赵杉握着赖氏发抖的手,手心里冷汗直流。眼见离流民们歇脚的地方只有数步之遥,就听身后一声高喝:“你们两个站住!”
赖氏侧脸看着赵杉,眼睛里充满急切,同时,手上开始用力往前拽她。
赵杉心知这时倘或立即跑开,多半会引起清兵怀疑,还是要稳住心神才好。如此想着,便停住脚,在赖氏手上捏了一把。赖氏会意,跟着停下。
那一小队清兵迅速上前,将她们围住,为首的把总,手里高举着一副金手镯,喝问道:“这个可是你们掉的?”
赖氏见了,脸色唰的就变白了,下意识的低了头,去看手腕。
赵杉吃了一惊,猜测是她跳车时甩脱的。只怕她一时失言,露了身份。便抢着摇头说道:“我们庄户人家,哪会有这个?定是哪家的太太小姐掉的吧。”
“可我瞧着你们两个也不像是寒门小户家的啊。”把总冷笑道。
赵杉低头苦思,正欲再辩。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两个身背令旗的清军传令兵,于马上高声传令道:“奉大帅钧令,命尔等速招青壮妇女入营造饭。”
把总跪倒在地,唯唯领命,也不再向赵杉与赖氏追问金手镯的事,而将她们与流民中的妇女们驱赶到一处。也不问她们愿是不愿,只以刀箭相逼着,驱赶呵斥着便走。
流民中的男人们见妻女姐妹无故被抓走,纷纷上前阻拦,那把总一声断喝,十数个清兵挥刀上前便砍。瞬间,就有五六个人倒在刀下,再也无人敢上前阻拦。
赵杉与赖氏对视一眼,知道逃脱无路,也只能夹在众妇女中间,被迫随他们去了。
一行人被押解着上了东北方向的官道,行了三四里,就进入一大片平坦的洼地中。洼地四周用围栏圈着,中间搭了个简易辕门。
赵杉等人被押着进到围栏中,见地上扎着几十顶大小不一的军用帐篷,炊事兵们正在埋锅造饭。
一个顶盔掼甲的瘦个青年军官令妇女们按次站成数排,然后开始训话:“长毛做乱,尔等为民的就该为国为君分忧,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而今招你们来为官军生炊做饭,正是为朝廷尽忠尽节的时候…”
赵杉一直垂着头,听那声音耳熟,抬头瞧了一眼,顿时打个寒战,把头垂得更低了。
原来,那军官正是太平军的宿敌张国梁,也就是曾在桂林酒楼以及在平隘山上曾与她打过数次交道的张家祥。
“若是被他认出来,不是被拉去请功受赏就是被用作阵前要挟,定是免不了受辱。”赵杉一想到那可能近在眼前的悲惨境遇,心登时就凉了大半。
“怎么办?该怎么办?”她压制着恐慌,苦思着脱身之计,突得就想到了一个乱字。在心里自语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有无生机,也只能赌它一把了。”
赵杉把心一横,开始按计划做自救。
她将身一转,对着相邻站着的女子的脸,抬手就是一巴掌。那女子被打懵,竟一时呆住了。
赵杉心里焦躁,只盼着她快还手,见她不动,只能狠了狠心,加大力量复又甩了她一巴掌。平白挨了两个耳光,哪能不气不恼,女子抬手反打过去。
赵杉也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猛推了身侧的赖氏一把。
赖氏倒是反应很快,跟着反推过去。赵杉被推得差点跌倒,顺势伸出两手,薅住了前后两女子的头发,拉到她近侧,乘机在她们的耳边低语道:“乱起来才能脱身,快相互打。”
两女子莫名被打,心中窝火,听到“打”字,怎能按捺得住,就势跟赵杉推推搡搡打在一处。
几个人互打互推之间,又推打到了各自身边的人。如此,一个带动一个,只片刻功夫,原本齐整的队伍就乱成了一锅粥。
“把挑头闹事的给我带过来!”张国梁怒声叫道。几个清兵得令,气汹汹地向赵杉这边走过来。
九十九 虎口脱险
正在赵杉她们即将要被抓将出来的当口,随着一声“大帅到”的高喊。在场的所有清军将官兵弁全都屏声敛气,笔直地站立当地。
厮打混战的妇女们听到来了大官,都吓得停了手。
来的正是清军主帅向荣,他并未披挂甲胄,身着一件墨色长袍,外罩棉绒短袄。
自太平军金田起事以来,清廷已经换了好几任专事围剿的钦差大臣,统兵的将帅更是调拔了一批又一批。而这向荣是最早那一批将帅中唯一一个支撑到眼下的,自然算得上太平军前期战事中最厉害的的对手。
虽是敌对阵营中的人,想到其年近六旬还能征战戎马,也算是个枭雄人物,所以赵杉尽管深惧身份会暴露,还是很想一睹其真容,便抬起眼皮,迅捷地扫了他几眼。见他生得身高体阔,瘦削的紫膛脸上,一对深陷眼窝的眼珠透着五分从军者的刚毅,三分为将者的狡黠,还有两分年老者常见的倦怠。
向荣四下里扫过一遍,还未开言,便先连着咳了几声。
张国梁快步行至他近前,趋膝请安道:“大帅贵体初愈,不可过度操劳,有何吩咐,但差卑职去办即可。”
向荣捋着灰白的胡须,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前日未能将贼灭于长沙城下。我料其南窜必是要取宁乡而转攻常德。似此再任贼势做大,你我项上这颗人头怕是难保了。”顿了一顿,又指着一众妇女问张国梁:“刚才是出了何事?”
“是有人寻衅生事。卑职怀疑这些人里头暗藏着贼匪的奸细。”张国梁言罢,走至赵杉那排人跟前,用手指着她及她身边的几个女子,说:“你们出来。”
赵杉长时间的垂着头,把脖子都压得僵麻了。闻听此言,全身犹坠冰窖般,五脏六腑都冷透了。见难再有生机,就用牙齿咬住舌头,在心头发狠道:“如果真被识破身份,未免受辱,则必要咬舌自尽。”
她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又瞬间睁开来,算是向这个的世界告别。
赵杉随着几个妇女刚抬脚出列往外走,一阵清脆的铜锣声响起,跟着六骑快马飞驰而来,马背上坐着六个身背虎字令旗,头戴红顶,身穿黄马褂的精壮士兵,高喊着“钦差大人谕令”。
眼见钦差信使来到,向荣忙率张国梁等将佐,紧走几步,上前迎接。
那六人依次下马,为首的那个自背后的肩袋里拿出一封白皮的羽檄文书,双手递于向荣,道:“钦差大人盼军门大人如同雨露甘霖。让大人尽速启程,务必在日落前赶到湘潭,以阻贼匪于城外。”
向荣闻言,犹如被蜜蜂蜇了般连呲了两下嘴。他苦着脸接了文书,看也不看,便让传令官自回去复命。接着就命张国梁等部将速整所部人马出发。
其余清将都领命召集部属去了,唯张国梁站着不动,嘴里嘘着气道:“大帅既认定贼必去宁乡,何故又接了这谕令,要整军去湘潭?不是正中了长毛的声东击西之计吗?”
向荣将脸一沉,骂道:“老夫半生戎马,贼子们的这点小小鬼伎俩能看不出,用你多嘴?”骂完了,又叹气道:“长毛跑了可以再追。若是钦差大人有失,你我的脑袋都得搬家。”
张国梁指着一众妇女问:“那这些人如何处置?”
“湘潭距此一百多里,哪还闲工夫等吃等喝!都赶将出去!”向荣一甩衣袖,走回营帐。
听到向荣的那句“都赶将出去”,赵杉始才把咬着的舌头松开,长长的吸了口气,又慢慢的吐出去。她的前胸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在随着众人被完全带离开清军营地后,才抬起发僵的手整了整湿漉漉的衣领。
走在她身后的赖氏,忽身体一歪,倒伏于地。赵杉急回身看视,见她面色如灰,连声唤着“阿嫂”。
同行的妇女们见了,上前帮忙把人扶了起来,宽慰她说:“定是被吓的,去溪边弄些水给她喝就好了。”
赵杉致过谢,又含羞带愧地向她们赔礼说:“刚才我一时情急,才想了那愚笨的法子。不想却差点害了大家。请阿姐阿婶们勿怪。”
一个满脸雀斑的中年妇人道:“怪什么,要怪也得怪那些腐败的官无能的将。治不住长毛,反倒强抓我们去充军为奴为役。”
“是啊,我们这些庄户人也不指望大富大贵,就想守着自家的屋自家的田过自己的日子。现如今这世道,竟连个安生日子也过不得了。”有人接茬附和。
雀斑妇人上下打量着赵杉道:“你那个阿嫂看上去还不如你沉稳呢。看你年纪不大,主意倒挺大,想是在外面闯荡过多年吧。”
“自幼父母双亡,跟着阿哥走江湖卖艺,算是多少去过几个地方吧。”赵杉想着当尽快去追赶主力大部队方才能转危为安,问道:“不知大婶可知近处有无渡头,我们姑嫂两个想去岳州寻阿哥。”
“你想搭船去岳州?”雀斑妇女皱皱眉,想了半晌,说:“你们跟我来吧。”
她帮赵杉扶着赖氏左转右拐,来到一个依山傍水不大的村落。除了在河滩上洗衣淘米的妇人和一些嬉戏的儿童,并不见一个男子。
赵杉走去溪边,捧了些水与赖氏喝下,赖氏渐渐缓过神来。
雀斑妇女走至一户柴扉前,拍了两下木门,唤声“阿素”,里头应了一声,走出个十六七岁模样俏丽梳着长辫的少女。
“阿素啊,你家的船还渡人吗?”雀斑妇女问。
“阿婶要坐船?”阿素问。
雀斑妇人指指赵杉她们:“不是我,是她们。想到岳州去。”
阿素看看赵杉跟赖氏,眨眨眼问:“就两位阿婶吗?”
赵杉点点头:“就我们两个。船钱好商量,只要能快点到就好。”
“那你们跟我来吧。”阿素关了柴门,引着赵杉她们翻过屋后一座四五百米高的小山丘,进了一片稀稀疏疏的竹林。
往里又走了两三里,就见一条蜿蜿蜒蜒的小河,横在两侧的群山之间,河滩上放着一只约摸三四米长以竹席盖顶的乌色渡船。
一百 因渡厌渡
阿素让赵杉帮忙把船推下水,扶着她与赖氏上船,安置她们在船蓬里坐下。便走去船头,一边摇动双桨,一边说道:“别看这里河窄水浅,往前走一小段,就入了江。再行两三个时辰,就到岳州城外了。”
“你一个女孩家,独自在这里摆渡不怕吗?”赖氏问。
阿素叹口气道:“以前都是我阿爸在做。后来因官府四处捕人为役,他就整日跟他那帮曾在船厂做工的兄弟喝酒,常回家来说,真要逼急眼了,就跟了长毛反了去。可这渡口不能没有了摆渡人,我那两个弟弟都还小,我就来了。不过,因怕遇上官兵,就把船停在了这里。”
赵杉先夸赞了一回的她的勇气,又说:“你一个女孩子,孤身摆渡,到底太不安全了。往后还是别再做了。”
阿素转回身,拿起脖子上绿油油的竹笛,笑着道:“不怕,我有这个。”说罢,即吹一曲,悠扬的笛声在竹林间穿过,立时有一群五颜六色的水鸟鸣叫着,飞到船头,围着她身侧盘旋。
赵杉与赖氏见了,都忍不住拍手称奇。
小船驶入一片水流湍急的河道,受了大半日惊吓的赵杉跟赖氏都犯起了晕船病,趴在船尾,干呕起来。
阿素拿出两只荷包给她们,说:“这是薄荷叶包,闻了能缓解些。”
赵杉把荷包凑近鼻下,用力吸着,过不多时,果觉得头脑清爽,胃里也舒缓许多。
过了几道急流险滩,就进入了一片广阔的湖面。红日依山,在江面上笼起一片灿烂的金色。
赵杉已没有了数年前坐船去桂林时,欣赏江上美景的兴致,因想着入城后可能会有波折,就闭上眼稍寐,以贮存些精神体力。
待月亮升到中天时,小船拢到了岸上。阿素将赵杉跟赖氏唤醒,扶她们下船。
三人沿岸边草滩行了两三里路,阿素指着不远处,满是灯笼火把的城楼说:“这就是岳州城的南城门,只是看城头上那些人的装束,像是长毛,他们能放你们进去吗?”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回去时,一路多加小心。”赵杉把贴身装的应急用的一锭银子拿给她。
阿素没接银子,而是拉住赵杉的手,恳切地说道:“只望如有一日,我阿爸来投军时,两位阿婶要多加照应才好。”说罢,便向她们挥挥手,小步跑掉了。
“真是个机灵的姑娘。”赵杉把荷包塞到怀里,与赖氏往城门走去。
城门口一队扛着三角令旗的太平军防兵正在巡逻,为首的是刚刚升作旅帅的李秀成。
他看到赵杉,嘴巴张着,足愣了三四分钟,才对属下说:“我有紧急公务要进城上禀,你们务必要睁大眼睛,莫要放过一个可疑的人。”然后点燃了两支火把,一手一只向城门楼上的守卫交叉挥着。
过了一刻钟,城门才晃啷啷的一声开了。四个守卫踏着整整齐齐的步子走过来,问:“什么人?”
“他们是奉了密令外出探哨的,刚得了重要军情要赶去军师面前奏报。”李秀成指指赵杉说。
“哦,那你送他们去吧。”守卫们并未起疑,赵杉与赖氏刚进了门洞,吱吱嘎嘎一声,大门重新又关上了。
当赵杉与赖氏两人身着粗衫敝履走进诸王正在议事的大厅时,写在四王脸上的惊诧是不需描述的。
试想两个年轻妇女在四处尽是败兵游勇乱糟糟的年月,莫名失踪了一天一夜,又毫发无伤地走回来。这在那个最看重名节名誉的社会,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荒唐事。
赵杉一见洪秀全那张铁青的脸,便深知她与赖氏若是没有彼此的相随、对各自清白的相互为证,一顿杖责定然是免不了的。而两人最终是以密探的身份深夜入城的,那么这事终究是要被掩饰过去。
如她所料,洪秀全并未问她们任何的言语,只是说了句:“回来就好,下去安福吧。”
当赵杉回到下处,敏行等竟也乖觉的对她行踪连半个字都没问及,只是如常般侍奉她洗沐更衣,只有梅姝侍她洗头给她递毛巾时,红着眼低声问了句:“殿下这一天多去了哪里?我们几个都快急死了呢。”
“没事,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赵杉并不多言,只冲她淡淡一笑。
赵杉歇了一日,听闻赖氏受了风寒,过府看视。见洪秀全又在外厅与东、北、翼三王议事。见他们都是蹙眉低首,满脸愁云,想着定是有什么火烧眉毛的焦急事情,就在厅外廊下驻足谛听。
原来,太平军在岳州又截获了五千多艘舟船和几百门火炮,加上新招募的近万将士,实力空前膨胀。洪秀全等人将目光盯上了六百里外的重镇大邑——湖北武昌府。又加之探得沿途清军防御力量薄弱,便急于顺江东下,一举克之。只是舟船有了,军中却缺乏有经验的船夫水手。贴榜招募,应募者却寥寥无几。
北王韦昌辉提出,出重金招募,并拿出了拟好的悬赏告示,正在高声读着。还未读完,就见伸后侍卫陈承瑢自门口悄声进来,走至东王杨秀清的身侧,附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杨秀清脸上的愁云立时散尽,笑道:“正是盼曹操,曹操到。这笔开销可以省了。”起身走去洪秀全身前,对他耳语两句,洪秀全也是笑着频频点首。
“走,我们都去会会这曹操。”杨秀清笑着看看韦昌辉与石达开,头前走了。韦、石二人跟在他身后,步出了大厅。
“曹操?哪里来的曹操?”赵杉心中困惑,便远远的跟在他们身后。
府门外的台阶下,跪着一支声称来投军的百姓队伍。
跪在最前面的是个长须赭面的中年男子,他的臂弯里还依偎着两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在男子身后,跪着一长溜俱是白衣素服伏地而泣的青壮年男女。在他们身侧,都放着一块覆着白布的长形木板,蒙蒙的细雨落在布上,显露出下面的人形轮廓。
杨秀清让护兵们扶他们起来说话,这些人却都把头垂得更低了。
就听那中年男子说:“小人唐正才,与身后这些兄弟们都是船工,听闻天军广招船夫水手,特来应募,分文报酬不要,只求长毛爷爷们,能为小女跟身后这些无辜被害的亲人们报仇,愿意举家随军舍命相报。”
一阵西北风吹过,吹起他身侧木板上的白布来,中年男子滴着泪,又伸手拉了白布盖上。
赵杉在白布北风吹掀开的刹那,不由便打了个冷颤,自阶上快步跑了下去。至那尸首前,俯身颤颤的将白布揭开,只看一眼那把横斜在尸首颈前的碧绿竹笛,就颓然的歪在了地上,泪涌满眶,凄声问:“她是何时出事的?”
唐正才滴着泪道:“就是在前日摆渡了回来,遇上一群溃兵,被那些禽兽给…给祸害了。”他哭音未落,身后便紧跟着响起一片悲悲切切的哭诉声。
赵杉连成线的泪珠落在阿素惨白的脸上。她从袖子里拿出那个薄荷叶荷包,放到阿素手里,把她散开的五指聚拢了。而后便在杨秀清等人的诧愕目光中,伏地而起,小跑而去。
赵杉跑去府后的竹林里,便再也撑持不住,蹲在地上,张开嘴巴,哇哇的狂吐起来。直到把胃都吐空了,泪才止住。
她知道从此后她怕是再坐不得渡船了。
一百零一 乌心萝卜
赵杉在竹林里呆坐了一个时辰,才慢慢走回下处,刚进了门,便看到杨秀清在椅子上坐着,迈进门槛的左脚又收了回去。
杨秀清道:“我是受了天王的吩咐,来问你些事情。”
赵杉听他要说是受了洪秀全的吩咐,以为他要说公事,便进了屋。
杨秀清问她:“你跟赖娘娘这一天一夜都去了哪里?我遣傅学贤与侯谦芳带了几拨人密查暗访,怎么就没有觅得你们的半点踪迹?”
赵杉把她与赖氏如何跳马车逃生、又如何被清兵挟持去清军大营、再如何施计脱身、最后如何寻觅渡船来到岳州的经过讲述一遍。
“向荣?你们被妖兵们胁迫去向妖头的大营了?”杨秀清不胜惊诧地看着她。
赵杉点点头:“不光看到了向荣,还遇上了张国梁,听兵弁们称他做协台,现在应该是向荣手下得力的干将了。”
杨秀清听到张国梁的名字,立时由惊转怒,道:“这个背信弃义卖身求荣的狗杂种,手上沾了多少兄弟的血,待抓了他,定要亲自抛肝挖心以祭亡灵。”
“祈祝四兄心愿早日得成。”赵杉说完,便转身往外走。
“等等。”杨秀清抢上前,一把将她的胳膊拽住,道:“天王刚刚在朝会上宣布,此后行军路上,南王遗属随北王,西王遗属随东王,你还有何顾虑呢?”
他此行此言一出,便轮到赵杉惊诧了。
“你…你对他说…赐…赐婚的事了?”
她这结结巴巴敬称全无的问话更增添了杨秀清追请求爱的动力。他将她的手紧紧一握,道:“还没有明确说给他。你若改了主意,我马上就去。”
“别去,不用去了。”赵杉抽出了手,把头摇了一摇,“小妹在平隘时就说过从来没想过那个。如今更可以用性命为誓,这辈子都会再想了。”
杨秀清用一种骇异的眼光看着她,语调却故作轻松:“林子里的鸟兽每到春天都发情觅偶,何况是人。世上的男女哪有不为情爱所动的?”
赵杉斩钉截铁道:“小妹便不会。”
杨秀清松开她的手,把门掩上,又走回去,道:“那日在长沙,战事激酣,也无暇听你诉述心事。你到底有什么隐衷,都讲给我吧。”
赵杉被他迫得急切,只能自揭疮疤:“哪还有什么隐衷,在郴州的时候,那周氏不都说了么。”
这自以为可顷刻斩断其思想的“杀手锏”一出口,她便瞬时觉得懊悔了。那日在郴州的朝会上,在诸王众将面前,对这玷辱名誉的泼天恶名,她都选择了默认,为何在他面前,这顺口的一提,就叫她觉得羞悔难当呢。
杨秀清听了,却如豁然开朗般的用手连连拍着额头。
“原来你是担忧这个。”他如释重负的口气中似乎还带着几分欢悦,“子嗣上有什么好担忧的。她们,我屋里那两个,她们都已有了孕,待分娩了,孩子都抱去你屋里。往后,她们再有谁生了孩子,不论男女,都叫你阿妈,这样好了吧。”
“不好,一点都不好。”赵杉断然的把头一摇。
事后想想,她当时的口气实在是太决绝了。也怪彼这番的告白选的太不是时候。刚刚获知了阿素的惨遇,她怎么可能有心思言情说爱。
“小妹是乌心萝卜,还是最毒的能叫人丢魂丧命的那种。刚刚那个自称叫唐正才的,他抬来的那个女孩,我便是坐了她划得渡船到岳州来的。她送了我来,回去的时候就被…就被糟蹋死了。西王也是一样,南王也是一样。四兄不想做下一个吧。”
赵杉终于抛出了对彼的最沉重一击,她说完,便转身开门,昂头走了出去。走到院门口,却看到韦昌辉与石达开骑着马,由两队护兵簇拥着而来。
韦昌辉见她走出来,示意牵马的护兵停下,翻身下马,走上前道:“有些要紧事情与四兄商议。”边说边就向门里探头,笑着问:“是在里头吧?”
“在,进去吧。”赵杉向一侧闪了闪身子。
韦昌辉没有进门,却上下把她打量着,嘴里啧啧叹气:“西王升天了,天妹伤心是人之常情,可也不能太过自苦。瞧瞧,都瘦削的脱了相了。”
赵杉淡淡笑了一笑:“什么苦不苦的,早都习惯了。”
“吃得苦中苦,受得难(nan)中难。天妹有这般高着常人一等的好心态,再有天父天兄的照拂,他日必会享尽福中福啊。”
韦昌辉说了几句场面话,又转头与石达开做起了聊闲聊:“刚刚在天王面前,你说军中有舟船七八千条,是确切统计过了的么?”
石达开道:“能承载六七百人的大船有三百八十余艘,这个数目是确切的。至于其他小一些的舟艇、排筏之类,粗略估算有六千条上下,还有唐正才他们允诺贡献的,不下两千条吧。这统共加起来,八千是绝对有的。”
“到底是有天父天兄的看顾啊。”韦昌辉眯着一对三角眼,灿灿笑着:“有了这八千条船,军中上下老老少少便都承载得下了。顺江而下走水路,人力脚力都省下了。”说着,又看着赵杉,道:“天王诏谕,西王遗属随东王。我回头便叫人择选只大船,好好布置一番,再照着东王座船漆饰,涂个号序标志。”
石达开纳闷,问道:“涂号序做什么?”
韦昌辉伸指头做了个“八”的手势,道:“这么些船,不先编涂好号序,下水时,不就乱了么。”
“船你尽可去选,号序就不要照我的船编涂了。”杨秀清大步从门里走出来,“我要在前军督战,就让天妹木梓两个跟随着你吧。”
石达开诧愕道:“四兄要去前军?今早朝会上,不是议定好了,由小弟打先锋么?”
杨秀清道:“向妖头他们追赶我们不及,定会齐集武昌固守。这块骨头可能比桂林、长沙还要难啃。我去前军盯着方才有十分把握。”说完,瞄了一眼赵杉,道:“北王是个精细人,必会照料得天妹妥当。”
赵杉听他说叫她跟着韦昌辉,只以为是他死了心,弯腰,福了一福,道:“谢四兄体恤。”
一百零二 禁忌之爱
自唐正才这一批人主动来投后,不过两日间,又有数千生活无以为继的船户携家带口来投。
杨秀清将他们全部编营入伍,以唐正才为典水匠,把舟船及船员仿陆军建制,编成中前后左右五军。
为求进兵神速,洪秀全下诏天国妇孺及军中老弱伤残悉数登船,只留小半精干的兵将走旱路护卫舟船向武昌进发。赵杉自登舟入舱,就犯了晕船的症候,每日只在舱里躺着。
万余艘舟船在无边无际的长江江面上铺成一片,扬帆劈浪,浩荡前行。随军转战千里的妇孺老幼们挤在船头船尾,吹风看景,哼曲对歌。欢欣愉悦写在他们每个人脸上。
乡音浓重质朴情深的民歌小调和着舱底下滚滚的水浪波涛声,传入卧躺在舱中的赵杉的耳中。她嘴角绽着微笑,眼角却挂着泪珠。微笑是因为数年的艰辛困顿终于暂告一段落,而泪水只因这微笑所能持续的时间实在太短太短了。
经过七天顺风顺水的航程,太平军在攻克了武昌外围的重镇汉阳、汉口后,驶抵了武昌南城城外,并迅速控制了江面。同时,大队陆军占据了城东洪山、小龟山等军事要地,设营筑垒,对武昌城形成水陆合围之势。
数九寒天,室外最低气温已降至零度以下。当赵杉头重脚轻的从温暖的船舱走出,站到铺面的簌簌寒风中时,身上一阵寒噤,又是跺脚又是搓手了好一会儿,才感觉暖和了些。
十几队手拿锤钎,肩背铁环铁索的士兵,在各舟船间拉锁扣环。叮叮当当的锤击声响彻江面。
赵杉环顾四周,在一艘兵船的甲板上,看到了已有月余不曾见面的黄雨娇,正要张口唤她,却见身穿戎装的李开芳,向她快步走过去。黄雨娇笑着迎上前,与他互牵了手,复走至甲板上,十指相扣,面对着夕阳相靠而立。
“他们到底还是走到一起了。只可惜眼下实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赵杉在心里暗暗叹息一声,唤敏行叫了讷言跟梅姝,登岸去了天王暂时驻跸的关帝庙。
太平军领导层对拿下武昌是势在必得,连一向督在后方从未亲临前线的天王洪秀全,也破天荒的下御舟登岸,亲自做阵督战。
关帝庙前后院落只有二十余间房,住不得许多人。洪秀全只带了“又正月宫”赖氏、两个宠妃及少数护从而已,其余妃嫔眷属则全留在舟上。
赵杉之所以能蹭到三间房屋,得益于她与赖氏因“虎口历险”一劫所结下的割头换命之谊,这种情谊是单纯的姑嫂关系所无法相比的。赖氏除了分给她房屋,还带来了她最想见的人——萧有和。
自从在郴州分别后,赵杉已有将近四个月没看到他了。在长沙时,赖氏也曾带他去看过她,被身陷梦魇的赵杉拒之帐外。她怕萧有和提起“阿爸”这个特殊的字眼。
如今心中的纠结解开,她自是乐于回归一个正常母亲的角色。
或许是有人特加叮嘱的缘故,萧有和对萧朝贵一字未提。只是伏在赵杉怀里,说了些想她念她的话。
赵杉见他面色红润,个头比之前长高了,体重也增加了些,就知洪氏夫妇还是很善待这个“外甥”的。当下,将他哄睡,自己也和衣躺下,眼前不时浮现出那对在夕阳里相靠而立的恋人来,惆怅叹息了半宿才入眠。
次日起来,愈发觉得该找黄雨娇好好谈上一谈,就让敏行去女营中叫她。并把赖氏送给萧有和的零食糕点都拿些预备着给她吃。
两姐妹见面,相互说过些寒暄问候的话。赵杉便让敏行她们带萧有和出去玩耍,而后把门一关,直入话题道:“都是军中上下熟头熟脸的人,说话做事要检点些。”
黄雨娇正在吞咽着一块杏仁酥,嗡里嗡气的问:“什么说话做事要检点,你这说谁呢?”
赵杉道:“”“昨天你们在甲板上的亲密样子,我都看到了。”
“哦,那又怎么样,我们只是在一块说说话嘛。”黄雨娇口里平平淡淡的说着,脸上却是浮出了羞涩的红晕。
赵杉问:“你真的打算要许他终身了么?”
“是。”黄雨娇毫无犹豫地点头道:“自从阿乔殁了时,看到他那副心痛的模样,我就发誓要用一辈子去补偿他。”
赵杉叹口气,问:“就只为这个?”
“那还要为别的什么啊?”黄雨娇眨眨眼反问一句,又道:“我可不想像你那样千顾虑万盘算,照样由人摆布着,结果成现在这样。”见赵杉倒茶的手僵住了,自觉失言,又匆匆加了一句:“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要操心太过。”
赵杉找不到任何棒打鸳鸯的理由,只得提醒道:“那往后你们两个再见面时,也要多注意些影响。不久前刚有人因此受了杖责。”
黄雨娇亲昵靠在她肩上,笑道:“你怕我们被抓受罚吗?不会的。我们除了偶尔见面说话,其他什么越矩的事也没做啊。再说,有你这个大靠山在,哪个敢胡言乱语?”
赵杉也展露了些笑容出来,心中却不免隐隐发痛:纵然她这个靠山再强大,又如何能阻拦得了时事命运的倾轧!
太平军昼夜赶工,以铁索联舟为浮桥,将、武昌、武汉、汉口三镇连为一体,切断了城内外清军的联系。在与清军数度接仗,都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之后,又开始操用老一套的战术,秘密在文昌门外挖掘隧道,以图爆破攻城。
伴随着一场纷扬而下的大雪,一八五三年来到了。
赵杉站在院中,与从未见过雪的敏行等人展开双臂,尽情享受着她自穿越以来的第一场瑞雪的洗礼。
十余天后的黎明时分,处在迷梦中的赵杉被地动山摇般的剧烈爆炸声惊醒。因为前一天已经接到了爆破的讯息,所以,她并未觉得十分惊诧。
起床梳洗罢,正在吃早饭,梅姝手里提着一串红皮爆竹,兴冲冲跑进屋,叫道:“破城了!破城了!”
萧有和在洪氏夫妇身边拘束得久了,见了那爆竹,便玩心大起,丢下碗筷,呼喊着敏行点香给他。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一起,直到晚间,便再没断过。
一百零三 立都之争(上)
两日后的日中时分,来接王迎驾的轿子一乘乘到了。
赵杉所乘的四人抬小轿随着天王的后妃队伍跟在洪秀全所乘的黄缎大轿后面,从新搭的浮桥上,自汉阳门入城。
空气中残存着爆竹烟花的暖香味,街角旮旯里堆着炸裂的红色爆竹皮。一支支身穿号衣头包红巾的太平军巡逻队在城中往来奔走,或是擒拿乘乱生事的不法之徒,或是清扫残留的积雪。
萧有和靠在赵杉的怀里,用小手挑起轿帘,看到街上那许多手执香炉梳着长辫,跪伏于地的人,懵懵懂懂地问:“他们这是在欢迎我们吗?”
“是啊。”赵杉轻声语道。
母子两个被安排住到了原藩司署的后堂居住。藩署的正堂朱漆大门上贴着的方形黄纸上,书着斗大的红字——西王府。
赵杉只在府里清闲舒适的歇了一天,就不得不担起她的职责,去做她“妇联主席”的工作。
天王洪秀全在入城当天即颁旨号召全城居民拜上帝。一时间,贫苦无依者争相来投营入馆,城中红巾销售一空。
入营馆者照旧规严别男女之行,男子皆入营为兵,女子皆入女馆。此外,还专设老人馆,收容无依无靠的鳏寡老人。未几,天王又下诏旨在长街上设圣库,凡公私财帛柴米皆入库。各馆各营所吃所用皆按人口从圣库中领取。
时近岁末,各家各户正是期盼团圆之时,男女别行与圣库之令一出无疑在军民中搅动起了许多风波。
赵杉眼见得一家家民户关门落锁,一对对的夫妻洒泪分离,心生凄楚,越来越无心差事。只每日看看名册,其余具体的事务皆交由下面的人去打理。
天历壬子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诸王众文官武将齐集由原巡抚衙门正堂改建的天朝前殿。君臣要议的是下一步的进军方略。
天王洪秀全首先开言,大发心中宏图道:“朕意挥师北上,攻取河南,定鼎中原,以洛阳或开封为天国国都。而后出兵扫灭清妖巢穴燕京。妖巢倾覆,江南粤广诸省、云贵陕甘边陲都可传檄而定。最后集结兵力进发东北,荡平满妖老巢,扫灭妖魔残余,如此,我天朝便可天下一统了。”
众臣闻言纷纷跪地山呼万岁,称道计议深远。唯独东王、翼王及部分文官、水营诸将们沉默不语。
洪秀全看着杨、石二人,皱起眉头,问道:“清胞,达胞,你二人对朕的谋划,有异议么?”
石达开看看杨秀清,跪立奏道:“陛下北上伐妖,乃是顺应天道之盛举,小弟怎会有异议。只是我天军以步兵与水师为主,军中妇孺又多,而北面一带地势贫瘠,河流甚少,不利于发挥我军优势,倘或遭满妖蒙鞑的骑兵围攻,则情势危矣。”
“翼王殿下,顾忌的也太多了。”罗大纲站出来,奏道:“河南居天下之中,承东启西,连接南北,是兵家必争之地。而洛阳与开封都曾为帝业长久之古都,我天朝择其一建都,必能成万世之基业。”
“北上河南,进据中原,兵发燕京,覆灭妖巢!”不少陆军中将领开始喊起口号来。
洪秀全见状,面露笑意,刚要拍板定策。
殿前右使何震川出班道:“臣闻欲创非常之业,必得非常之人,欲立永久之基,必得至当之地。汉唐时取天下者必先北上据中原,盖因其物阜民丰也。但自两宋以来,南北之势早已逆转。而今,江南之人口粮米财赋无不数倍于中原也。与其北上犯险,不若效法明太祖,攻取金陵为都,徐图中原。”
殿前左史曾钊扬听罢,冷冷发笑道:“何右史只看到了金陵之富庶,却就忘了南朝宋齐梁陈及南唐的短命乎?纵观历朝之都,都是国势强盛时在北,国势衰微时偏安于南。前明之朱氏王朝能历二百七十余载,也正是成祖朱棣迁都燕京才立此百年基业。”
何震川大声争辩:“宋齐梁陈南唐之短命,乃在于其君主无德而失民心,于定都何干?而说到前明,朱棣不过是子承父业尔。倘若没有太祖朱元璋于金陵建都,继而扫平蒙元,又如何有那二百七十余年的大明江山?”
曾钊扬被他说得一时语塞,无话可答,何震川继续说:“我天朝自金田首义来,立誓驱除清妖一统华夏,但满清在北面的统治尚还顽固,并非朝夕之间就能一蹙而灭之。臣请顺江而下,取金陵为都,待养精蓄锐之后,再发兵扫北,直取燕京。”
何震川的一番话使刚才还喊着要“北上”的武将们都默然无语了。
他们都没读过多少书,对同样出身社会底层的明太祖朱元璋却是无不知晓,也多半是怀着万分崇拜的。他们加入拜上帝会造反起义,心中最大的愿望也无非是沙场建功以求封妻荫子。而依何震川所言,朱元璋以金陵为都而得天下,建立延续二百七十多年的大明王朝。那他们想要做“徐达”“常遇春”类的开国元勋,自然就不会再加反对。
洪秀全见再没有人站出来称道附和他,脸上的笑容倏忽不见,但仍抱着希冀。而杨秀清早在广西全州时,就提出过要东下江南攻取金陵,他的意思已无需再问,于是就只能问石达开,道:“达胞,你的意见呢?也是东下吗?”
“这个,照臣弟愚见…”石达开原本想的是溯峡江入蜀,发兵四川。但见天王跟东王已经有了分歧,他就不好两头得罪,再提出第三种意见了。而在北上河南或是东下江南之间,当然,他是更倾向于东下的。于是,稍一停顿后,他说:“臣弟也赞成东下。”
洪秀全干咳了两声,仍不死心的问道:“众卿没有其他意见了吗?”
赖汉英看看一直捂着腮帮子不出声的韦昌辉,心中焦急,却实在想不出能驳东下江南的理由,也只能低下了头。
“立都乃国之大计,不可草草定之,此事改日再议。众卿都回去与军民欢庆新年吧。”洪秀全刚要传令退朝。
杨秀清自班列中走出来,道:“立都之事可再议,但武昌已不可再守。臣弟与众臣们计议,已命将城中粮米银钱悉数搬载于舟船上,请二兄随时做好登舟东下的准备。”
洪秀全又坐回椅上,蹙着眉道:“立都的事可缓议,移营也不用急在这一时。就快新年了,让上下军民都好好休整休整。待过了年出了正月,再做移营打算。”
杨秀清道:“战事非比其他,该急进时,片刻也缓不得。一旦时机错过,再想轻松克敌就难了。前番桂林攻坚受挫、长沙奔袭不成,皆是战机错失的缘故。请二兄深思。”
洪秀全对行军打仗毫不在行,早已明发诏谕将军务全权交予杨秀清处置。与彼在移营问题上相争,实是因为对东下攻取金陵的战略心存抵制。
当下,但听彼拿攻袭桂林、长沙的失败做回击,为着保存颜面,在众臣诸将面前,自然是不好再与之争执,便只得忍做退让,道:“就依你等所议吧。”
一百零四 立都之争(下)
一直在内殿陪着赖氏说话的赵杉,听到前殿激烈的的争辩声忽然没了,以为洪秀全已经散朝,就向赖氏告退了出来,准备回府。
走到前殿外的广场上,看见两个文官装束的人正相互拉扯着衣袖,在寒风中面红耳赤地争论不休。走近了一看,却是何震川跟曾钊扬两个。心想:刚才在里头听得不甚清楚,这会儿听听他们具体说什么也好。就在一处能避寒风的亭子中,搓着手看着听着。
此时,众朝官都已散尽,争到兴头上的曾、何二人都急于找到各自的知音人。
曾钊扬回头看到亭中的赵杉,就硬拉着何震川过来,给赵杉行了礼,让她给做评判。他扳着指头,把他那一大套北进中原的理论逐条都讲了出来,然后指着何震川说道:“我讲的这些哪一条不是有理有据?千百年来建都金陵的王朝都是何下场,你何疯子熟读经史,不比谁都清楚,睁着眼说瞎话,就会溜须拍马。”
何震川气得脸色发白,用手扶着摇摇欲坠的眼镜框,质问道:“你说我溜须拍马,我看你是利令智昏!还鼓吹北进中原,那几十万的老弱妇孺的两条腿能跑得过清鞑子的四个马蹄子!你曾呆子是嫌自己头上的顶子不够大不够红,要用他们的血再来染一染吗?!”
赵杉怕他们再争下去,说出什么忌讳的话来,急忙劝解道:“我看二位大人于朝会上所言,俱是出自公心,而非出自为己谋私利。既是公心,就必是出自于真心肺腑,而非揣意附会,又为何一定要争个高下。况且,两位都已畅言了进兵南北的优劣利弊,这其中的取舍,怕是诸王已有定论,两位再争下去,又有何益呢。”
曾、何二人面上都有些戚戚的,不再说话。彼此相对默站了片刻,终究没一个肯服软,各自拂袖而去。
“他们虽被讽为呆子,疯子。但是,有些话有些事怕也只有呆子跟疯子才会说才敢做。”赵杉看到背向而行的两人,不觉怅然自语:“这世上大概只有呆子疯子,才会不计个人的前程得失,只秉持一颗无私的公心说话做事吧。”
正在自语时,却听身后有缓缓而至的脚步声,回身一瞧,见杨秀清带着贴身护从侯谦芳走来,就自亭中出来,迎上去行礼。
杨秀清吩咐侯谦芳去取东西,问赵杉说:“刚才那两个人说些什么?”
“还不是讨论北上东下。”赵杉把曾、何二人讲的复述一遍。
杨秀清转头看向议事的殿宇,道:“看你自言自语的,定是有想法,觉得他们谁说的在情在理啊?”
赵杉晓得他说的这个“谁”特指哪个,微微一笑,道:“其中的利弊,曾、何二人都已说尽了。小妹愚钝,当真是看不出谁对谁不对。”
“你都是单用眼睛看来断是非的?”杨秀清凝视她片刻,冷冷一笑道:“何疯子的那句‘几十万的老弱妇孺的两条腿跑得过清鞑子的四个马蹄子’怎不在殿上说出来,也好好警警那些不顾眼前,一味空想的人。”
赵杉复述何、曾二人争辩之语时,倒是没怎么刻意强调何震川说的这话,如今听他嘴里说出来,心里竟觉陡然一震,原本十分平稳的天平瞬时倾斜了。
侯谦芳捧了一件紫色斗篷回来,杨秀清把斗篷给赵杉披了,上下打量一眼,说:“很合身。天冷了,穿上这个坐船能挡些风。”
“谢四兄厚赏。不过小妹晕船晕得厉害。移营东下时,想随陆师而行。”赵杉讲出了埋在心中许久的诉求。
杨秀清“哦”了一声,说:“走旱路可是要辛苦很多,你可要想好了。倘或再迷了路,可就不那么容易回来了。”
赵杉面颊微红,连应了几个“是”字。
自前番在郴州,关起门来的那次会话后,彼再没有主动出现在她面前。她本以为那“乌心萝卜”的恶名已叫他彻底断了念想。但他竟又一次毫不避讳的在人前向她表情达意了。
她把世上最恶毒的声名自揽在身上,都不能叫彼死心。
她在彷徨忧虑之外,又有些自得生出来。
女为悦己者容,她立誓此生不会为一个男子而容,却无法摒抑那种被人青眼高看而生的自得。
新近被拔擢为月将侍卫之首的蒙得恩从殿中出来,径直到杨秀清身边,禀请道:“真主正等着殿下呢。”
赵杉这才注意到,这般许久也并未见北、翼二王出来。看一眼杨秀清,心想:莫非他出来就是特地为她送这斗篷不成?
但听杨秀清对侯谦芳说:“我这里不需你伺候了,你只管办你的事去吧。”言罢,便随蒙得恩进殿去了。
赵杉出了天王府,见侯谦芳一直垂首在她身后跟着,问他何事。侯谦芳回禀说是杨秀清派遣他去金陵,他想让黄雨娇陪他同去。
赵杉稍稍一愣,问:“做前哨刺探军情是你的专长,何以想到要让阿雨同去呢?”
“说是刺探军情,其实是为了潜入金陵上下做内应。”侯谦芳娓娓而道:“早在岳州时,东王就有东取金陵的打算,因而密遣了几十个细作分批前往江宁。卑职此次前去,就是为了接应那些潜伏在城中各府各衙的兄弟们。利用他们已经疏通好的关节,交好督抚衙门的人,在天军围城之时,迫其就范。具体的方略早就已经订好了。卑职此次去金陵用的身份是刘智泰。”
“刘智泰?在岳州被处死的大乡绅刘仁广的儿子?”赵杉猜度道:“你此行冒他的名字,是想借为父报仇之名取得江宁地面上那一干官员的信任?”
侯谦芳点头道:“一切都已准备停当,但这刘智泰是有妻室的。”
赵杉恍然问:“你是想让阿雨跟你假扮夫妻?”
“正是此意。”侯谦芳面上显出了羞赧之色,“军中机灵胆大的姐妹有许多,但既识文断字又开朗大方的没几个。听说总督两江的陆建瀛陆妖头不日前离开江宁到九江督防去了,把一应军政大权都交给了他的儿子陆乘隆。这位人称花花太岁的少制军骄肆放荡爱财如命,却也奸狡得狠。要想获得他的信任,不能草率而行。东王殿下让我在军中随意选择合适的人,思来想去,也只有黄指挥了。”
赵杉稍稍思索了一下,说:“这个我也做不了她的主,你跟我回去问问吧。”
一百零五 谍场伉俪
回到府中,赵杉问在窗下书桌上描写大字的讷言:“阿雨还没起来么?”
讷言笑道:“没呢。刚刚敲门送饭给她,还嫌吵呢。”
赵杉解下斗篷,道:“侯大人有紧急公务与她商量,去叫她起来。”
不一刻,睡眼惺忪的黄雨娇披着件夹袄走出来,嘴里嘟囔道:“公务公务,一年到头也睡不得一个踏实觉。”
侯谦芳见她披着衣裳,散着头发,忙按礼制,把头垂下。
黄雨娇因着生性洒脱,又加上是在亲姊的家中,倒是毫不避嫌。只管在他对面坐下,倒了茶,边喝边问:“侯大人找我有何事?”
“是想叫黄指挥帮着出趟公差。”侯谦芳站起身,把往去金陵做密探的事详细言说一遍。
“是做这事啊。”黄雨娇皱起眉毛。
赵杉把她叫去隔壁,说:“你要是不愿意去,我替你回了他。”
黄雨娇摇摇头,说:“我愿意。既然已定下去打金陵,少不得又是李开芳他们那些人做先锋打头阵。我这一去,也算是帮他。”
她虽已年过二十,但多数时候仍像个稚气少女般任性不羁,唯有在提及李开芳时,眼睛里会绽放出成年女子的柔情。
赵杉每每见她这般模样,想到二人之间这段注定要以悲剧收场的情缘,心里便不觉好一阵的痛惜,问道:“可是要你跟侯谦芳扮做夫妻呢?你也不在意?”
黄雨娇呵呵笑道:“假的嘛。再说久在军中也呆的闷了,正好借机散心游玩啊。”当即就回来跟侯谦芳说同意随他去。
侯谦芳道过谢,又说:“东王殿下吩咐,需要今日便就启程。黄指挥抓紧收拾一下吧。”
赵杉终是不放心,唤了敏行来,对侯谦芳说道:“多个人多个照应,让敏行陪着你们去吧。”
侯谦芳显出为难的神色:“东王已经安排了几个兄弟随同照应,再多带人怕是不便。”
“你整日不是这伤就是那病的,还是让她留下来照顾你吧。”黄雨娇也直摇头,大咧咧的口气道:“我在军中经风受雨的早就习惯了,这趟又是去扮好吃好穿的少奶奶,用不着人在旁照护。”
赵杉道:“正是扮少奶奶,才叫敏行陪着嘛。”看着侯谦芳,道:“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刘家再怎样败落,你刘大少爷的正房妻子身边连个贴身丫鬟都没有,也太不像了吧。”
侯谦芳点点头:“殿下思虑的是。”
送了侯谦芳出去,赵杉便亲自去为黄雨娇她们收拾行装。刚刚拴束好包袱,便来了一辆马车,车夫向赵杉行过礼,说是受了侯谦芳指派,来送黄雨娇她们去码头。
赵杉系上斗篷,道:“两三日没出门了,正想出去转转,就顺便送你们一程吧。”
梅姝见了,也嚷着要跟着去。赵杉便让她随着。
马车拉着一行人出了城,来至江岸边上,有一只挂着帆的大船等在那里。
侯谦芳头戴瓜皮暖帽,身穿亮黑色长袍马褂,与四个跟他相似装束的青年男子从船上跳下来,向赵杉行礼。
赵杉见船上放了几只红漆大箱,猜想必是打通关节所用的金银细软之类。向他们叮嘱了些小心谨慎之类的话,解下身上的斗篷,正欲给黄雨娇披上。侯谦芳已返身折回船上,开了一个大箱,拿出两件大毛的披风,递给了黄雨娇与敏行。
赵杉看他如此心细,放心了许多。
侯谦芳招呼船工们扬帆起锚,黄雨娇站在船头,挥着手,向赵杉喊道:“帮我带个信给他。是假的,演给别人看的。”
“知道了,当心,当心。”赵杉也冲她用力挥着手,眼眶里泛出泪花。
车夫请她上车,赵杉摆摆手道:“我想散散步,你自赶车回去吧。”
梅姝与赵杉并肩而行,进了城,走不出多远,忽然就跑进了一条窄巷子。
赵杉知她定是又有什么新奇发现,就立住脚等她。须臾,见她抱了一大束盛放的红梅走出来。
长江流域的梅花最早也要在一月份下旬才开啊,赵杉心生好奇,问道:“这花,你是在哪儿寻到的?”
梅姝向巷子尽头一指,道:“那里头有个大院子,院里有间屋子地下有坑道,梅树就长在那屋子的窗户边上,一树的花都开了,看着可灿烂呢。”
赵杉笑问:“隔着这么些院子屋子,你能看到这开花的梅树,莫不是眼睛能穿墙洞壁?”
梅姝得意的扬着头:“不是看,是用闻的。”
“那坑道应该就是地暖吧。”赵杉心想,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说:“隔那么远都闻得到。你这鼻子可真灵啊。”
梅姝手擎红梅,转了个圈,两个浅浅的酒窝上荡漾起灿烂的笑靥,道:“姐姐看,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就跟名字契合了?”
“是啊,像梅花一样的美丽姑娘。”赵杉笑着摘了一小簇开得艳的红梅,簪在她的耳侧的鬓发上。
梅姝抱着梅花,在前头转着圈小跑着,赵杉在后面跟着,竟恍然间觉着自己像被流逝的时间抛下了,在悄无声息地老去。
回到府中,将梅花插在瓶中,正在用剪刀修剪着,讷言进来说刚刚有诰谕传来,东王明日要亲往文庙祭孔,命东殿所有属官明早到东王府外集合同去,并谕为示虔诚,所有官员都要弃轿马步行。
赵杉将剪子放下,蹙着眉头,在心中暗暗思想:进兵金陵之计还没完全定下,他就先遣人去城中做谍报内应。现在又要大张旗鼓搞这么一出“祭孔”,这不是摆明了用舆论为武器,迫使洪秀全就范吗。依政治手段来说,这招确实高明。但这也就向众朝臣挑明了,两人之间在政见上的矛盾。如此,择机站队也就成了事关个人生死荣辱逃不掉的选择题。
那她该站在哪一边,又能站在哪一边呢。
赵杉被这道头疼的选择题弄得一宿难眠,第二日早上起来,头就有些发沉。原本想着以身体不适为由去告假,但看到窗外那灿烂的阳光,又想去看看那文庙是何样子也好。便就换了衣裳,集合去了。
一百零六 文庙拜孔
东王府设在原部院署,赵杉到时,已经有数十人在府外候着了。
当时,太平军还没有设立较为完善的官制,这些人中有许多并没有具体的官职,都是在东王手下,起草文书参谋机要的文官。正在等的时候,石达开到了,他只带了六个亲随护从。
片刻之后,杨秀清自府内出来,扫了一眼诸官,道:“怎么北王没来?”
北王堂弟国宗韦俊跪立禀道:“北王犯了胃疾,疼得下不来床,命卑职代为前往,侍奉东王殿下左右。”
“病得真巧啊。”杨秀清似笑非笑的哼了一声,即命一队护卫在前开道,呼石达开与他一同在前面,率众步行往城南玉带街步行而去。
文庙坐北朝南,东西各有两座木牌坊,东面牌坊上书“德配天地”,西牌坊上书“道冠古今”。赵杉随众由东面牌坊入庙,见一块高大石碑立于门前,上刻“官民人等在此落轿下马”。南边的官墙上雕有五条姿态各异的龙形图案,大概是取鲤鱼跳龙门之意。
文庙正门棂星门是一架三孔的石牌坊,过了棂星门,进入第一个院落,就有相关执事人等引着东、翼二王往院东侧的“更衣室”中去了。赵杉只在四下瞧看。
院中并无花草杂树,只有森森古柏,随寒风微微而颤。院南面是一道围墙,墙的上半截为一道石栏杆,从栏杆向外望去,墙外是三丈宽的走道,道前有一方注了半池水的泮池,泮池上是一座灰砖双孔桥。
东、翼二王自“更衣室”出来,众官跟着,过了院北的戟门,进入第二道院。
朱红色的正门据称叫做“状元门”,需本府有人中状元时才开。为了此次拜祭,奉命在此守卫的士兵,已经提前把门打开了。入了门,便有一方砖砌的圆池,池上有座两孔的石桥。走过石桥,进入琉璃瓦盖顶的大成门。大成门后是一片青砖铺地的广场。场后就是庙园的主体建筑大成殿。
那殿通体都是纯木色,没有做任何的彩绘涂饰,显得古朴肃穆。
东、翼二王于殿门前站立,稍整衣冠,而后进殿。后面的官员自动排做两排,有秩序的跟在后面。
赵杉随众而入,一入殿中,便闪身到一侧,专心去看那殿中陈设。
殿内正中高供着的孔子的画像牌位,画像正上方高悬着“万世师表”的墨字横匾,四周有“生民未有”、“世道长存”、“圣集大成”等等极尽称颂之词的副匾。大殿左右两厢还有四配享(颜回、曾子、孔汲、孟子)的画像。但此四张画像看上去比画孔子的那张用笔要粗疏许多,墨迹也比较新,像是新近才挂上去的。
杨秀清与石达开在孔子塑像前,站立良久,因顾及个人身份,最终未行跪拜礼。而让曾水源、卢贤拔代为行了大礼。其他众官在二人身后随之行礼。
大成殿后还有两座小殿,一为明伦堂,一为尊经阁。
明伦堂在赵杉看来就像是个私塾学堂,只是里头没有讲课的先生跟听课的学生。尊经阁顾名思义就是存放儒家经典的所在,只是里面的书架空洞洞的,但见久积的灰土,而不见一本完整的藏书。
因这两处都不是重要所在,众人进去略站了站,便就走了。
从游玩逛景的角度,这趟文庙之行绝对是叫人趁兴而来败兴而归。而在政治层面,此次的东王率朝官拜谒孔庙事件,在天国核心领导层却无疑激起了层层涟漪。
据传,主倡来庙祭拜的东王杨秀清回府后便接到了天王传宣他去议事的口谕。两人具体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而从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来看,两人似乎达成了一种相互妥协的协议:为保天王颜面,东王不再公开出面拜孔尊儒;而天王也不再提“毁庙”“砸像”“烧书”的过激“毁孔灭儒”政策,算是对孔孟儒家网开一面。
一场因“祭孔”可能引起的政治风波虽然暂时就此过去。但数年之后赵杉抚今忆昔回首往事时,才发觉太平天国最高层的政治斗争实际上就是从这次的祭孔事件慢慢开始的。
文庙事件一周后,便迎来了天历的新年。天王诏谕,为贺新年,全部营馆放假三天,允准各人回家团圆,又特别加恩,开圣库放派物资食品。
送到赵杉这里的除了米面粮油的基本物资之外,还有点心蔬果、猪牛羊肉,并十几串红皮爆竹。不消说,这额外的东西都是她的天王二兄的特别照顾。
太阳刚落山,城中就响起了爆豆般的炮竹声。以往过年,都是黄雨娇或者敏行点炮。此时,二人不在,这肥差便落在了梅姝身上。
赵杉抱着萧有和在廊下坐了,观看烟火。
三串爆竹响过,梅姝笑嘻嘻搬出了自制的大花炮。引线点燃,“噗”的一声,一颗颗拖着短黑尾巴的火球飞窜而出,在空中绽开,红黄两色交织出的“流星雨”扑簌而下。
赵杉的脸映在时绽时灭的火花中,目光慢慢凝滞,心也跟着飞到了她原本生活的那个世界。这一夜,此起彼伏的炮竹声片时未歇。
次日,按制,三王及百官都要去天王府致贺。
杨秀清率众朝官向洪秀全贺过新年,便禀奏移营规划。言称城内物资军械都已搬到舟船上,请洪秀全及其后宫眷属做好随时登舟东下的准备。
洪秀全好像对进军南京似不再有异议,当即点头应了。又颁诏旨一道:新年(一八五三年)按序应为癸丑三年,因“丑”字难听,特将其改为“好”字,称癸好三年。
又过了六日,这一天的平明时分,诸王及百官再次齐至天朝,向天王辞行。之后,便齐集原藩司衙署,由东王杨秀全指挥调度,按次出城。
全军水陆并行,北岸陆军由胡以晃指挥,南岸由林凤祥、李开芳统领。
赵杉决意随陆师而行,已于前一天将萧有和托付予赖氏照管。当下,换上普通女兵的服饰,与讷言一起投去南岸陆军女营中。因久不行军,行了半日,腿脚就疲怠无力,走将不动。只能向林凤祥要了匹马骑着,才不至掉队。
一百零七 潜入江宁
因清军沿江防线虚弱,太平军南下进军神速。军民自武昌开拔三日后,水陆两军联合进据黄州。次日,陆师攻占蕲水。
赵杉随军在城中停留了三日。期间,李开芳特地去找过,向她询问黄雨娇的消息。因事关机密,赵杉也不便多言,只说她是被派了特差。李开芳悒悒而去。
陆师撤出蕲水后,经过一整日的跋涉急行,翻过半壁山,越过田家镇,与清军在武穴发生激战,大胜敌军,逼近九江城下。只出动了数十名士兵,就拿下了官民逃去一空的九江。太平军在城中缴获了大量的枪炮军资,兵锋直指省城安庆。次日,又轻轻松松攻克安庆,缴获白银、制钱、粮秣无数。而后,再度弃城而走。
赵杉乘马立于浮桥上,远看高不过六七米的残破城墙,近视肩背手提着缴获的军资急撤而走的太平军士兵。想起往昔在桂林、长沙城下累月不退的喋血鏖战,与近来武昌、九江、安庆三城的弃守,又想到日后太平军与清军在此三城的数度争夺,只无奈唏嘘而叹:“得之不难,失之必易。天下岂独金陵一城乎?!”
一周后,太平军南岸陆师进据芜湖,轻取下游东、西梁山江防要塞,旋即又攻取了太平府,至此距江宁不过五六十里之遥。陆军在太平府驻营暂作休整。
这日晚上,赵杉正在灯下边洗脚边缝衣,随军陪伴她的讷言捧了一套道衣道帽回来,说受东王密谕,从男女各营中特选了二十个伶俐机变的兄弟姐妹改装成道士,进城去散发传单张贴告示。她被选上了,明早卯时去集合,会有自江宁城中内应将他们接进城去。
赵杉已许久没有先前潜伏至金陵的黄雨娇跟敏行的消息,深虑她们的安危,辗转思忖了大半宿,写下一封短信。次日早早起来,将信放在尚在睡梦中的讷言的枕边,穿上道袍,将头发在头顶用银簪挽好,戴上道帽,去往集合地。
因选中的大部分都是些湖南湖北新近入营的男女,而林凤祥也未逐个点名确认身份,所以,并没有人将她认出来。
队伍出发,步行了半日,来至江宁镇,稍作休息,继续前行,日落时来到江宁外城凤台门下。纷纷细雨夹着零星雪花随着西北风扑簌而下。
赵杉搓了搓有些僵冷的双手,只盼着快点入城。
城门口处,无数携家带口亟待出城的民众被全副武装的清兵阻拦,守门千总手把长刀,高声断喝:“奉总督大人钧谕:所有官民只许凭证入城,但入城者,无有筹防局号牌严禁出城,违者立斩。”
身穿绣鸳鸯六品官服头戴砗磲顶的太平军内应李俊毅,引着众人走至城门下,向着那千总密语几句,千总点点头,把刀一收,放他们进去了。
刚进了城门,就听到清脆的类似风铃的响声。
赵杉抬头一望,见一座高大通明的佛塔耸立眼前。心中好奇,就假装低头去整理鞋袜,故意落到队伍最后,驻足去瞧。见那塔有九层,塔顶包金,通体琉璃,每层的檐角下都悬挂铜制风铃。心想:这大概便是被誉为天下第一塔的大报恩寺琉璃宝塔了。但也无暇多顾,只略略看了个大概,就小跑着去追同伴。
又行了二里,进了内城南门聚宝门。按事先安排好的,众人要先去城中太平军秘密联络的据点天后宫,在那里换去道袍衣冠,领取传单告示,而后,在城中各自活动。
队伍行至秦淮河东岸的堤堰上,忽见迎面来了数骑由两队披甲执锐的兵勇簇拥着的高头大马。马上端坐的都是身着绸衫绒褂,头戴红绒暖帽,外披毛绒披风的富贵公子哥。
中间为首的那个勒住缰绳,盯着道众们打量片刻,传令左右兵勇:“这些道士来的奇怪,把他们都带回筹防局去。”
李俊毅伏地而跪,自怀里摸出一块手掌般大小的红漆木牌,举过头顶,道:“这二十位道人是布政使祁大人请去天后宫做道场的,有团防局的号牌在此。请少制军验看。”
赵杉听他称马上那人为少制军,便知他就是侯谦芳口中的“花花太岁”,两江总督陆建瀛之子陆乘隆了。
陆乘隆瞥了李俊毅一眼,把号牌掷在地上,冷笑道:“宿老头办那保卫局明着是搞什么练勇,暗里却弄一帮老道开坛做法,真是虚昧之至。待我把这些道士抓到他面前,好好羞辱他。”挥手让兵勇上前抓人。
李俊毅等见脱身不得,只得施展开各自的腿脚功夫,跟兵勇们打斗在一处。
眼见身份已经暴露,处在队末的赵杉慌忙奔进了一条幽深的小巷。听到兵勇们的嚷喊声越来越近,知道马上就追过来了,只得就眼前寻地方躲藏,听到一扇虚掩的门里隐隐传来琴声,想着那院子可能是女子所居,便推开门,一大步跨了进去。
门侧厨屋里走出一个中年妇人,打量着她,问:“道长,是来化缘?”
赵杉三两下脱去道袍,摘下道帽,把绾发的玉簪拔了,恢复了女儿本相,行了个万福礼道:“非是化缘,只求妈妈善心,让我在这里暂避片刻。”
“你到底是什么人?”妇人惊问。
赵杉却待开口,但听一个柔媚的女声道:“唐妈妈,你就让她避避吧。”
赵杉循声抬头望去,见披红挂彩的绣楼上,站着一个穿着大红云缎窄袄的年轻女子。
赵杉观其举手投间的风流之姿妩媚之态,猜她多半是风尘中人。听到外面兵勇的呼喊声近了,也顾不得许多,把道袍道帽卷好了,扔到一旁的柴房里,又求那唐妈妈道:“妈妈,可否借用一下脸盆?”
楼上的女子摆摆手:“去给她拿来。”
赵杉从水缸里舀了盆水,垂下头去,从袖中摸出随身带的篦梳,两三下把头发梳顺。然后,咬着牙,把头浸到往冰冷的水中。
刚洗了几下,兵勇们便破门而入。为首的长条脸走到赵杉跟前,呵斥道:“抬起头来。”
赵杉用手挽着湿漉漉的长发,刚露出半张脸。楼上的红袄女子飞步走下来,端起那盆洗头水,兜头便泼向长条脸。
长条脸躲闪不及,被淋成了“落汤鸡”,气得暴跳如雷,抬手便要打。
唐妈妈赶忙挡在红袄女子身前,陪着笑脸道:“我家姑娘今日心情不好,冲撞了官爷,祈请恕罪恕罪。”摸出两张银票递上。
长条脸接过去,眯起眼睛瞧了瞧,冷笑道:“一出手就是二百两,这是哪处楼院的姑娘啊?”
唐妈妈道:“不知官爷是哪个衙门的。但总该知道我们秦淮第一花魁红鸾姑娘吧。”
“啊,原来这位就是红鸾姑娘。”长条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红袄女子,脸上堆下笑来,拱手道:“小的是奉官命而来,请姑娘恕小的不知无礼之罪。”
红鸾微微弯腰行了个礼,指着赵杉说:“她是我新收的丫头,从乡下来,胆子小的很。不知大人有官差在身,是小女子一时性急,冒犯冲撞了。”又对赵杉说:“碧儿,你且抬头让官爷好好看看。”
“既是红姑娘的人,就不必再看了。打扰打扰。”长条脸把银票揣在怀里,领着手下走了。
一百零八 才佳会(上)
红鸾让唐妈妈拿来一件玫瑰紫对襟锦袄和一条蜜合色厚缎裙给赵杉穿。
赵杉闻到袄裙上浓烈刺鼻的脂粉香味,忆起数年前与黄雨娇、苏三娘在桂林妓馆寻人的那一番悲喜经历。未料今日为求脱身,竟要扮起妓女来。心中好一阵嘘叹,拿着袄裙尚在犹豫。顶头一阵寒彻入骨的北风袭来,把她击得全身发抖,只能快速把袄裙穿上。
红鸾上了楼,复弹起琴来。
赵杉把头发擦干梳好,方才有心思听琴。那琴音初时婉转流畅,后来,渐露惆怅悲声。
赵杉问唐妈妈:“你家姑娘是为何事忧心?”
唐妈妈叹息道:“是为明天的才子佳人会。这会原本是秦淮河岸各楼馆的姑娘们为争花魁娘子的名头集体出钱出资所办。遍邀城里的文人秀士乘船悠游于河上,双方各派人选比试吟诗作画鼓瑟吹笙等等逐项技艺,以决高下。今年因为长毛汹涌而来,陆制军父子为安人心,提出由官府来办,地点就设在陆家的私宅。河上的楼馆都散了,只有红鸾姑娘不肯走。我想她还是想再当一届花魁吧。”
赵杉听到这才子佳人会由陆建瀛父子所办,心想要是随着红鸾去,或许能见到黄雨娇跟敏行,就自荐说:“劳烦妈妈上楼告诉红姑娘,我也略通些诗书,明日陪她去或可稍帮些忙。”
唐妈妈将她端详着,道:“我看你像个机灵人,不过,这红姑娘外表生得柔弱,内里却是个火烈性子。你在她身边说话做事可要万分仔细。”
赵杉款款屈下左膝,口中柔声道:“谢妈妈教导提点。”
唐妈妈满意地点点头,道:“好,就是有这般的眼力见才好。我去给你问问。”提衣揽裙上楼,少顷,便扶梯向她招手,道:“上来吧。”
红鸾依旧抚着琴,问道:“你都会些什么?”
赵杉极力排除琴音干扰,把《离骚》通篇背了一遍。
“诗呢?”红鸾又问。
赵杉又流畅的背了《长恨歌》《琵琶行》《蜀道难》三篇。
红鸾停止抚琴,眼睛中放出两道冷傲的光束,道:“都是些坊间口口相传的名篇大作,背得熟记得牢也没什么。”
赵杉浅浅一笑,道:“姑娘还想听什么,只管说出名字来,我尽力一诵便是。”
红鸾将玉手一摆,道:“不必了,只你刚才背诵的这些应付那些酒囊饭袋也够了。你明天就扮我的侍女随我去吧。”转头又对唐妈妈道:“我累了,要去躺一躺。妈妈安置她吧。”说完,挑起门上的朱红暖帘,飘然而入。
唐妈妈带赵杉去到楼下的厢房安歇。赵杉请她找了一身丫鬟侍女所穿的裙袄,以便明日穿着。
第二天早饭吃罢,就有总督府的车驾来接红鸾,赵杉随她上了车。
马车北行一段,又转向东行,进了一条青石铺地的宽巷,在一处高阔的门楼前停住。
头梳双丫髻,身穿淡青色棉袄浅灰色棉裙的赵杉头前下车,又扶了内着锦衣绣裙外披大红色团绒斗篷的红鸾下来。
那门楼上挂一块金字匾额,书着“富贵山庄”四个大字。大门两边各侍立着两个青衣小厮,见了红鸾,屈膝打千,齐声道“红姑娘,有礼”,一边又跑进去送信。
小片刻后,便走出个长衫小帽管家模样的人来,将二人迎了进去。
赵杉扶着红鸾,穿过两道蜿蜒曲径的抄手游廊,到了一处宽敞的红柱琉璃瓦轩厅前,见门上也悬一匾,写的是“诗乐无边”。
管家挑起帘笼,请她们进厅。室中香雾缭绕,徵音袅袅。
陆乘隆端坐在居中的高脚椅上,正在与下面两排圈椅上坐着的七个青年男子谈论时局。两个衣着锦衣华服的妙龄乐伎在抚着琴。
红鸾向众人行了万福礼,赵杉在她身后,跟着行礼。
陆乘隆笑着说了声“免礼”,指指右手侧的座位。
赵杉扶红鸾过去坐了,立在她身后。却一眼就瞄见了与红鸾相对而坐的侯谦芳。
他头戴镶嵌着珊瑚的黑色暖帽,身穿青缎棉坎肩,外罩貂裘大氅,正在低头转动着右手拇指上的金绿猫眼宝石扳指。
赵杉见他神态悠闲自若,猜想黄雨娇定也平安,心安了些。又将客座上的人逐个扫了一遍,见俱是些眉宇间透着书卷气的文人士子。
陆乘隆与红鸾说笑几句,站起身道:“今年的才佳会不同往年,因长毛作乱,图占江宁,使城中的文人雅士才子佳人十散其九。幸而还有诸位才俊不避锋镝莅临此会,足可证我金陵人才济济,古风犹存。”言罢,拊掌而笑。
在座众人拍手同赞。陆乘隆归座,对侍立身侧的长随,道:“就按往年才佳会的规矩开始吧。”
“慢着,且听小弟一言。”侯谦芳站起来,向陆乘隆拱拱手,微笑道:“闻往年的才佳会,要比试琴棋书画写诗斗酒等十余项。可今日只来了红姑娘这一位佳人,我们在座的这一大桌才子,怎好以多欺少啊。小弟有个提议,不妨照民间俗规,来个三局两胜。”
陆乘隆道:“大家都是怜香惜玉之人,就按你的提议办吧。”红鸾报之甜甜一笑,起身向众人一揖。
众人议起具体的比试项目,侯谦芳的邻座,一个面貌俊秀身材颀长,约摸三十岁上下的白净书生道:“其他琐碎之项都可免,但对联联对、吹竹弹丝、写诗赋词三项是断不可免的。”
“继庚兄所言甚是,就比这三项吧。”陆乘隆说罢,又笑对红鸾道:“这位张继庚张公子,五岁开蒙,有过目不忘之能。诗书画无一不精,尤其擅长吟诗作对,可称当今江南第一大才子啊。”
第一项比试对对子,本以为会压轴上场的张继庚竟然主动出战。
就在赵杉在心里默念着“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等着看一场别开生面的对子大战时,但听红鸾咳了两声,道:“奴家前日染了风寒,嗓子不适。我这新收的侍女碧儿也颇识得些字,就由她代劳吧。”说着,伸手握住赵杉的胳膊,将她往前一推。
“啊?我…”赵杉想着自己在红鸾面前卖弄“才华”时的样子,真恨不能自抽嘴巴。
一百零九 才佳会(下)
赵杉正在窘难时,张继庚向她打了一躬,道:“那就请碧儿姑娘不吝赐聊了。”
“也请张公子赐教。”赵杉忙还一礼,便聚起精神在脑子里过滤起那些从网络上闲看的那些所谓的千古绝对来。
她自知凭她那点少得可怜的古文底子,要想侥幸得胜,就只能先下手为强,来个“一招制敌”。可到底怎样的奇绝妙对能难住眼前的这位大才子呢。
张继庚看她低头冥思苦想的模样,脸上便更添了一重自得之色,笑着道:“请碧儿姑娘先出对吧。”
“坐北朝南,吃西瓜,籽往东放。”赵杉脑中灵光一现,脱口而出。
这联看似平淡无奇,却是乾隆帝所出,据传还曾难住了清朝第一才子纪晓岚。赵杉为求速胜,情急之下,只能“剑走偏锋”,赌一赌张继庚会不会有与纪晓岚同样的顾虑:天下唯有皇帝可以坐北朝南,身为臣民,有何胆何恃可与一国之君相较相匹。
张继庚原本阳光灿烂的脸,在赵杉的联说出来后,立时便由晴转阴,由平变皱。
他耷拉着脑袋,在厅里踱了两圈,走至赵杉对面站定。
“完了,只要他想对哪会对不出呢。”赵杉在心里做着“接招”准备,却见张继庚双手互握合于胸前道:“碧儿姑娘的妙对,小可对不出,甘愿认输。”
在座众人一片嘘声,齐齐将目光聚到赵杉身上。
张继庚掉头归座。他面上挂着笑,两片嘴唇却贴得严严实实,成了一条线。
赵杉在心里长舒口气,依旧回红鸾座后侍立。
“吹竹弹丝,哪位愿与红姑娘切磋啊?”陆乘隆问。
侯谦芳应声起身,向红鸾拱手:“久闻姑娘琴艺出众,小可不才,恭请赐教。”
红鸾离座还礼。陆乘隆拿起案上的两本册子,让长随拿给二人,道:“此乃新得的上古乐谱,找了许多名家乐手页未能全然参透其中韵律,二位帮忙瞧瞧。”
赵杉看那册子上的文字写的奇奇怪怪,除了数字,其他竟无一认识。
红鸾翻看两页,以帕掩口笑道;“少制军当真会开玩笑,这哪是什么上古曲谱,不是宋代人所作的七弦琴曲《鸥鹭忘机》吗?”
侯谦芳跟着笑道:“海日朝晖,沧江夕照,群飞众和,翱翔自得。浑然一派天机耳。”
陆乘隆拍着桌案,呵呵笑道:“二位果都是知音人啊。”即让长随取了两架上好的七弦琴来与二人弹奏,笑着对众人道:“我等今日是要大饱耳福啊。”
红鸾先挑捻起琴弦,侯谦芳紧跟着弹奏。曲音开始极缓,仿若流水潺潺过涧。一小段前奏后,便陡然高昂铿锵,恍若飞瀑落山激浪拍石,使听者的心也骤然跟着悬起。
正到琴音最是激昂处,人人屏气凝神时,陆府管家揭帘进厅,小跑着到陆乘隆身侧,在他耳畔低语几句。
陆乘隆闻言色变,拍拍手,止了琴音道:“今日临时有事,改日再请诸位共聚。”说着,便让管家送客。只留下侯谦芳与张继庚两个。
赵杉随红鸾上车回返,红鸾提着张继庚的名字大笑道:“堂堂的江南第一大才子,总督府的座上宾,竟败在一个小丫鬟手里。想想他那副斗败公鸡垂头丧气的模样,就觉得可乐。”
赵杉虽觉胜之不武,也只得跟着笑了一笑。
红鸾笑罢,又蹙起眉头,不解问:“要说你那所出上联,其意也不算高深,他怎么就对不出呢。”
“确实是极容易对的,只是因这联颇有些来历。”赵杉便将乾隆与纪晓岚君臣吃瓜联对的典故说了一遍。
“哦。”红鸾惊讶地叹息一声,道:“原来其中有这般蹊跷。这倒是有点像诸葛亮空城计退司马懿一般,所谓的兵行险着。若是换做一般的读书人乃至目不识丁的贩夫走卒,则必没有那层君君臣臣的顾虑,无有对不上的。”
赵杉点头称是。
红鸾却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徐徐道:“既腹有经史文章又善于活用变通,还通得这窥心之术攻心之法,应当是见过世面的大家闺秀,在我身边做个小丫鬟不是太委屈了?”
赵杉被她盯得心中发慌脸上发烫,赶紧连连摇手道:“姑娘谬赞。就是自小爹娘宠溺坏了,混在家里一群淘气的弟兄们堆里,随着他们,多看了些杂书罢了。”
自富贵山庄回来,赵杉见红鸾脸上的愁色更添一层,动问其故。
红鸾道:“长毛就要进城了,听说他们禁绝烟、赌、嫖。似我这般的人还有活路吗?”
“那姐姐为何不早些出城避祸?”赵杉问。
“去到哪里有何分别?不过是一样的人前卖笑,人后饮泪。”红鸾的嘴巴向右抽动了一下,带动着右嘴角那颗米粒大小的红痣。
赵杉见她面露凄楚,也不好再劝什么,只是思忖着如何能尽快与黄雨娇见面。
次日清早,赵杉正在对镜理妆,忽听外头锣鼓声大作,传报一声高过一声:“近来有长毛奸细混入城中,各家各院须谨防门户,严禁收留外来闲杂人等。”
赵杉闻报,心中不安,就去到红鸾房里探口风,见她在床上歪着,刚要开口,外出买菜的唐妈妈回来了。
唐将大门关上,上得楼来,低声叹气道:“听说昨天夜里,总督大人下令,将外城十三门全部用土袋堵塞住了,这次是真的插翅也难走了。”
红鸾听了,嘻嘻笑道:“堵上了门,就堵得了贼,守得住城吗?听闻那长毛最擅挖地道使炸药,到时轰隆一声,任它铜墙铁门又如何?!”笑语间,却睥睨着赵杉。
赵杉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环视屋中,见花瓶里的腊梅都枯谢了,便说自己那日来时,见附近有几树梅花开得正好,去折些来插瓶。
红鸾也没拦她,赵杉便提了个小竹篮,出了门去。
街上少见行人,两旁酒肆客栈都是店门紧闭。过了武定桥北行两三里,就到了夫子庙。
赵杉站在洞开的大成门前,向里望了望,杳无人影,只有雾气氤氲中的层层殿宇,踱步到庙后,见三个身穿青衣青裤头戴黑皮帽,鼻梁上架着大黑框墨镜的男子正在宽大的照壁上张贴文告。
赵杉往那告示上只瞥了一眼,便是一惊,眼睛不由得盯住了墨镜男中的那个小个子。见他将一大叠布告交给另外两个同伴,嘱了些什么,就快步走了。
一百一十 谍中谍
赵杉悄悄跟在了小个子身后,见他进了一条偏僻的巷子,忙快行几步,呼一声“阿雨”。
那小个子摘下墨镜,向她飞跑过来,将她抱住,连声唤着“阿姐”。不消说,她就是黄雨娇了。
姐妹两个相见,刚要说些知心话。却闻巷口一阵骚动,穿筹防局号衣的十几个兵勇涌进巷子。
赵杉见兵勇中为首的正是张继庚,急忙附在黄雨娇耳边,道:“别慌,只按我说的应答。”
张继庚走至近前,向二人打了个躬,道:“原来是刘夫人跟碧儿姑娘,二位如何在一处?”
赵杉屈膝万福,道:“实不瞒张大人,我们两个是亲姐妹。只因家道中落,幼时便被分送到亲戚家收养,自五年前在姑母家匆匆别后,就再没见过。本以为此生注定天各一方,不想在此地姐妹重逢。”
黄雨娇会意,顺着她的话头道:“自那年别后,就无一日不思念姐姐。前年,闻姑母病故,姐姐流落江南,恨不能立时插翅来寻。但已为人妇,事事都由不得自己。自至江宁,每一日都与婢女们改换男装,走街转巷打听姐姐下落。天可怜见,今日终于让你我在此相遇。”抓住赵杉的手,含泪求告:“姐姐,你就跟我回家去吧。”
赵杉故作凄然状,道:“妹丈乃书香富家公子,又深受少制军大人器重。而我是勾栏中人,怎能让你们因此蒙羞出丑。况且,在红姑娘身边,吃穿用度俱不愁。你不用忧心,红姑娘还等我给她折梅花回去呢,我先走了。”说罢,便松开了黄雨娇的手,提起篮子,抬头看着张继庚,道:“红姑娘还等着梅花插瓶呢,张大人行个方便吧。”
张继庚做个手势,兵勇们立刻闪开一条路。
赵杉踱步出巷,心忧惴惴,在巷口找个僻静处屏声敛气站定,俄而,见张继庚亲送黄雨娇出来,并请她向刘智泰(侯谦芳)致意,悬着的心才放下。就地寻了一处梅园里折了些红梅,放于篮中,匆匆回了红鸾处。
就在这日午后,太平军陆师进抵聚宝门外,炮声、战鼓声、呐喊声,震彻全城。
赵杉看看依旧在阁楼上抚琴不止的红鸾,和着那袅袅琴音,有感而发,在纸上写出了那首无关成败的《滚滚长江东逝水》。
也是自这天始,唐妈妈每日外出买菜,筐子底都会多出一两张太平军的揭帖告示,帖上写着“不杀平民,不扰百姓”“商旅勿惊,照常贸易”等等抚慰之词。
三日后,太平军水师蔽江而来,屯驻城北仪风门外。
清军旗兵以重炮增防,城南的炮鼓声稍减。
太平军在静海寺开挖地道,同时,放火箭入城,内藏安民告示,向城内百姓告知预定的破城日期。而潜伏于城的内应,则加强活动,在各家门墙上画圈写字标识。
赵杉看到院门上那个碗口大的红圈里写着的那个“天”字,知道黄雨娇他们肯定是来过了。
终于,在红鸾家住到第十四天上,一个大雾漫天的黎明。一声震天巨响后,太平军突击队自神策门的城垣缺口,攻入城内。日出前后,城南的太平军也乘机自聚宝门架云梯攻城。
午饭过后,赵杉正在厨屋里刷洗碗筷,唐妈妈提了个红绸小包袱过来,说是红鸾让给她的。
赵杉解开包袱,见是那身道袍,已经清洗的干干净净。正要上楼去道谢,却听大门砰砰作响。
赵杉开了门,门外站着的两个女子,正是黄雨娇跟敏行。
赵杉向被惊得目瞪口呆的唐妈妈福了一福,道:“谢妈妈照料。”又对着楼上深作一揖,道:“谢红姑娘收留。”
“走,快走,天军入城了!”黄雨娇与敏行一左一右拉着她便走。
街市上,排成四路纵队的太平军整装开来。同时,敲着铜锣背插令旗的巡查们,一声接一声高呼:“各营将兵,务必遵守天条。无令擅入民居者,左脚入之,斩左脚。右脚入之,斩右脚。”
前面十几队步军开过,马蹄声阵阵,几十名骑兵簇拥着并排而行身穿黄袍头戴黄风帽的东、北二王而来。
端坐马上的杨、韦二人低头密语着什么,行至赵杉近前双双将马勒住。
杨秀清视着赵杉身侧的黄雨娇跟敏行说:“你们两个这次都立了大功,等奏明天王,定重重厚赏。”
黄雨娇与敏行跪地而谢。
又有护兵牵马过来,敏行扶赵杉上马,随在二王身后。
城内的贫苦百姓倾家而出,夹道相迎。赵杉在蜂拥的人群中隐约看到一个身形面貌像似红鸾的女子,只看了她一眼就抽身而去。
傍晚时,太平军肃清了内城中的所有残敌。入城的王侯将官集中在城中临近鼓楼的薛家巷开会。
虽然内城已克,但城东还有座城高墙厚的满城,里面有八旗兵勇一万余人。众人正在计议如何尽快拿下满城时,翼王石达开带着三千精兵来到,说是奉了天王旨意,特来助战。
因为克内城的战役比较轻松,大部分战将对满城八旗兵的战斗力不屑一顾,林凤祥等纷纷请命做先锋。
赵杉看着被烛火映红的那一片杀气腾腾的脸,悄无声地出了营房,找黄雨娇跟敏行去了。
黄雨娇一见赵杉,就兴致勃勃地打开了话匣子,说到跟侯谦芳合演的一出双簧戏如何骗过陆乘隆等人时,笑得前仰后合。
赵杉但提及李开芳曾经问起她行踪的事,黄雨娇脸上的笑容就眨眼变成了愁色。
赵杉知道她怕事情宣扬开来,引起李开芳误会,劝慰她说:“这等机密之事定是不会大加张扬。况且,天规如何严厉,你又是何样的人品秉性,他怎会不知。”
黄雨娇听她如此说,始才散去愁容,又说起在夫子庙被张继庚撞见一节,恨道:“这只狡猾的豺狼,表面上谦和有礼,实际一肚子整人害人的坏水。我们有好几次差点被他看穿,载在他手里。”
赵杉想起在富贵山庄时,张继庚的咄咄逼人跟敏锐才思,叹气道:“那日才佳会上,他被我的对子难住,明明是心有不甘,外表却风轻云淡,足见是个忍耐性超强的狠角色,将来未必不会找你我报复寻仇。”
黄雨娇嗤了一声道:“他不怕死就只管来啊。”
一百一十一 白旗攻城(上)
就在两姐妹叙谈的时候,薛家巷会议室里,东王杨秀清颁下了三日内攻克满城的将令。
军令如山,各营房的将官立时点齐所部士兵连夜打着火把,驰赴城东,构筑工事。
次日黎明时分,枪炮呐喊声大作,进攻满城的战役正式打响。
太平军采取一贯的强打硬攻的战术,派遣突击队,在城墙较低的西面与背面架云梯横冲直上。但因城内旗兵的拼死反抗,太平军连续三次猛攻,均告失利。
日头高升,赵杉再也不能静心在屋里安坐,带着梅姝与敏行,径往满城西华门而去。
战事正处在最焦紧的时候,东、北、翼三王立在城下一处用木桩搭就的小棚子里做现场指挥。
赵杉远远望着城头上那些梳着旗头搭弓射箭的满族妇女,叹气道:“城里的男丁大概没有许多了,不然也不会把女人们驱赶来做炮灰。”
太平军跋山涉水辗转数千里来此,中间历尽劫难,几度濒临覆灭,如今终于选定落脚地,对江宁是势在必得。而满城的八旗兵勇大多数是携家带口世居在此,为保家园,也是抱了以死守城的决心。
赵杉心知,两方强打硬拼之下,只会多些无谓的死伤。但她明白此时若要规劝意气正盛的杨秀清等人采取和缓的法子攻城也多半不会成功。思忖良久,却想到一个虚实难辨“雾里看花”的法子。
赵杉把梅姝叫到身侧,让她悄悄叫几个姐妹,用白布缝做几面旗子来。
梅姝不解,赵杉向她低声耳语几句,她当下笑着连点着头,跑着去了。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手里抱着五面长约一米的白旗回来,气喘吁吁地问:“现在就去送吗?”
“再稍微等一会儿。”赵杉看到一队队头裹红巾的太平军士兵仍顶着炮火蜂拥向前登云梯扒城,知道杨秀清仍有兵力可派,定不会放弃死磕硬拼的战略。这时去送,即便成功将旗插上城头,也可能会造成更大的恶果。
又过了半个时辰,见冲锋的兵将渐渐少了,喊杀声也稀了一些。梅姝又一次恳请去送旗,便就点头答允,见梅姝抱了旗要走,却又唤住她,问:“你拿旗给他们要怎么说?”
梅姝想了一想,道:“我就说这是送给他们鼓劲的。”
“有送白旗鼓舞士气的吗?”敏行看着赵杉,话语间流露着疑惑与不安。
赵杉道:“你就说这是让他们送给守城八旗兵的,只要把这个插到城楼上就大功告成了。”
“我懂了。”梅姝笑着点点头,抱了旗子往童子军营地飞跑而去。
敏行讶异道:“就算把白旗插上,天王与东王也不一定准八旗兵投降。现在军中上下可都嚷着要诛尽城内满妖为升天的兄弟姐妹们报仇呢。”
赵杉将手指指簇拥在东、北、翼三王身侧,不时进言的的文官们道:“不是还有何震川、卢贤拔那些人吗?别看他们现在说的那套大道理没人听,等过会儿,那白旗在城头飘扬起来,那些话就有大用了。”
敏行依旧面色凝重,见赵杉将身上的袄袍裹了又裹,急去取了那件杨秀清送的斗篷来,给她披上。
赵杉借穿衣的功夫,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其实,她也没有绝对把握。只盼着梅姝能按她交代的把话讲明白说清楚,更期望着陈玉成、汪海洋等童子营里的那般后生们能拿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魄来。
终于,在日头开始西斜时,内城城楼上,几个矫健的身影登上了城头,将旗杆上的黄龙旗扯下,换上了那一面面醒目的白旗。
在棚子里观战的三王、诸官以及正在拼杀的双方兵将都为这一幕惊愕了,城楼上那些被强征去守城放箭的旗人妇女们,看到随风摇动的白旗,也纷纷将手里的弓弩放下了。
赵杉看到了就此结束战争的曙光,急忙唤敏行说:“你快去前面看看,也不需多言,只暗示何震川他们速速进言。”
敏行小跑着奔到前面的临时指挥部,见三王与诸将尚在为白旗的由来疑讶。
林凤祥嚷道:“挂了白旗又如何?昔日,在全州、桂林、长沙伤折了那么多老兄弟,今日定要杀光城内满狗方才解恨。”
石达开蹙着眉,道:“可我明明看见那旗是几个头包红巾的人挂上去的。”
“头包红巾?那定是反草的逆奸了!”林凤祥诧愕地瞪大了眼睛,向杨秀清道:“卑职这就去城墙根下向哨兵们询问,待查明是哪军哪营的,将这逆奸并其上司一并捆来交殿下治罪。”说完,抬腿便走。
杨秀清将他喝住:“你怎认定那挂白旗的就是逆奸?”
林凤祥道:“白旗是示降,明着去投妖这还不是反草行奸吗?”
敏行在外头听了,忍将不住,道:“林大人好不晓事,在自己阵地上打挂白旗是示降,可他们是把旗挂在了敌妖的城头啊。”
林凤祥被怼得涨红了脸,讪讪道:“那他们挂旗做什么?”
“真是个死不开窍的榆木脑袋。”敏行在心里暗骂,嘴里回道:“当然是诱迫城上的敌妖投降啊。”
林凤祥刚又要接话,杨秀清喊道:“进来说话。”
敏行战兢兢走了进去。
“是谁叫你来的?”杨秀清绷着脸问。
敏行想着赵杉的交代,灵机一动,道:“是西王娘想请何大人写副字。”
何震川连连摆手:“这当口,哪有功夫写字,回去说,待空闲时了写。”
敏行道:“可西王娘说,立时就让何大人写来。”
杨秀清问写什么。
敏行道:“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说完,向杨秀清跪了一跪,便站起身,退了出去。
何震川会意,向卢贤拔、曾钊扬递个眼色,那二人也就跟着明白了,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进起诸如“华夏各族古来同宗一脉”“伐国之道,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仁义之师当行宽仁之政”之类规劝休战的谏言。
杨秀清不发一语,只把双手交叉在胸前,双目眨也不眨凝视着城头上的血肉搏杀。
一百一十二 白旗攻城(下)
敏行跑回去,把棚子里的所见所闻并对何震川说的话讲述给赵杉听。
赵杉点头赞道:“你这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真算一语中的。”
然而,又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了,仍没有见停止攻城的将令传出来。
敏行焦急地直跺脚:“是不是何大人没有明白我的话?没有向东王他们进言啊?”
赵杉望着那两扇被炮子枪弹轰击得遍是孔洞却依旧牢牢紧闭的铁皮城门,摇头道:“不是何震川他们没有明白你的话,是他还憋着最后一口气。”
敏行困惑地问:“他,他是谁啊?”见赵杉把目光移向了木棚,恍然而悟的“哦”了一声。
城头上却忽然缒下一个身穿白衣的人,那人顺着绳子下到城墙根下,便扑通跪在了地上。
“那是清军派来请降的人?”赵杉惊喜的伸长了脖子。
却见那人与哨兵们比比划划说了几句什么,两个烧饼便押带着他往棚子里去。
白衣人进了棚子,便跪在了地下,先磕了三个头,而后说道:“小的是副都统官宝大人的长随,官大人派小的来向王爷们纳降。”
韦昌辉眯着一对三角眼,道:“副都统官宝?掌管这满城军务的不是江宁将军,名作祥厚的祥妖头么?”
“祥厚大人自缢身亡了,如今城里的一切事情均由官大人做主。”白衣人说着,解下捆在腰上的褡裢,从褡裢里取出一个朱漆匣子,双手捧过头顶,道:“这是将军大印,官大人叫小的拿来给王爷们,以表诚心。”
杨秀清向何震川、曾钊扬他们努努嘴,道:“你们看看匣子里的印是真是假。”
何、曾二人开了匣子,轮流将印拿在手里把看,都点头说是真的。
杨秀清问白衣人:“官妖头果真愿降顺天军吗?”
白衣人连声称是,道:“官大人说,不但这城池,连带库里的东西也都愿悉数献与天军。只求王爷们开恩,饶恕我族人性命。”
“这会子尝到厉害,知道讨饶了,早他娘的干什么去了!”林凤祥捋袖揎拳,骂道:“你等满妖清狗屠害了我们多少兄弟姐妹,献座小城就能免死了,做他娘的白日梦!”
“小的们是满人不假,可都是无职无权的市井平民,从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贵军从前的经历更是与小的们无干啊。”白衣人磕头如捣蒜,又哀告杨秀清:“如今城里都只是些妇孺老弱了,王爷慈悲,接受小的们纳降吧,不要,不要再打了。”
杨秀清看了看韦昌辉跟石达开,那二人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杨秀清亲手将白衣人扶起,道:“这降我受了。”又扭头对石达开道:“你亲自去传命,让将士们全部撤下。”
随着几声“吱吱嘎嘎”沉闷的开门声,在沉沉暮霭中,这场杀得昏天黑地的满城争夺战终告结束。
赵杉看着遍身血渍相拥欢呼的兵将们,忽然觉得头脑生疼,伸手在额上揉着,一面转身要走时,却听有人笑道:“天妹好计谋啊。”听是杨秀清的声音,忙屈膝为礼。
“你头疼?”杨秀清抬手在她面颊上蹭了一蹭,道:“不烫不烧,你这疼是因为脑仁用得多了。”
赵杉困乏得很,只想回去歇息,随口回道:“是站在风口里吹的,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睡吧,回去睡吧。”杨秀清摆摆手,却又像是自叹自语般道:“往后再也不用夜里摸黑赶路,风里雨里的奔东走西,每天都有安稳觉能睡了。”
赵杉想着回去便睡,可哪能便立时就有功夫睡。为犒赏制送旗子的小功臣梅姝,她与敏行做了搬桌子的菜。
梅姝坐在热气腾腾的饭桌前,也不忙着吃喝,只先给她们大讲了一通给陈玉成等人送白旗,他们开始如何怒而不收,后来听了她的解释又如何如何的吃惊。
敏行一边往梅姝碗里夹着菜,一边向赵杉投去钦敬的目光,称赞道:“你们这十几个孩子救了数万人的性命呢。”
“我跟阿成他们真的救了那么多人?”梅姝诧异地放下碗筷,看着赵杉问。
赵杉用梳子给她梳着耳边的乱发,悠悠叹息道:“是啊。其中有一半都是跟你年纪一般大的孩子,他们乃至他们的子子孙孙都会从心里感激你们呢。”
“他们如果知道,旗子是殿下让送的,定然会更感激殿下。”梅姝说着,甜甜一笑,便拿起筷子,风卷残云般的将饭菜吃了个干净。吃罢了,却就眯着眼睛,以手托腮打起盹来。
“忙了一天,累坏了,带她去睡吧。”赵杉让敏行扶了梅姝去卧房睡觉,自己拿了把椅子,坐在门前廊下,看着天上那一片时明时暗的银河,从最亮的那几颗星开始数起来。数到第八十七颗时,忽有一大片阴云过来,将那亮闪闪的星空覆盖住了。
敏行打发梅姝歇宿下回来,说外面寒得很,让赵杉回屋安歇。
赵杉扶椅站起来,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睡下后不久,就觉得筋酸骨疼,头胀鼻塞,一时又觉冷得打颤。坐起身去床尾,拎了两床被子压上,蜷着身子哆哆嗦嗦到半夜,又热将起来,全身如火炭般烫。想呼唤敏行她们去叫医生来看,又想着刚刚克下城池,各人都乏累得很,也不便夜里再去惊动他们的好梦,只能硬扛着。
第二日早上,敏行见她很晚都没有起床,进去看时,已是烧得翻身不能,话都说不出来。急忙去找医问药。
赵杉的这次发烧比那次在桂林城下的舟船里闹疟疾还要磨缠,连喝了一个礼拜的白虎汤,外加一日两次的针灸,方才把烧退了。因着连日少进饮食,却又勾引起了肠胃病,吃了李俊良配的六君子丸,又卧床五六日,才完全康复。
在她卧床的这段日子,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是天王洪秀全下诏改江宁府为天京,定立为天国国都。二是天军接连攻克镇江、扬州。三是一路追击太平军而来的清军统帅向荣在天京城东紫金山扎营,建立江南大营;咸丰新任命的钦差大臣琦善率军围困扬州,建立江北大营。四是各王侯府邸、各衙署馆营开始选址动工。
一百一十三 入居瞻园(上)
天王府以原两江总督衙门为址,前殿后宫内外建筑都在赶修中,洪秀全及其妻儿眷属都暂在府衙西侧的花园——煦园中办公居住。
赵杉病好之后,前去向洪秀全问安。正逢他在书房办公理事,与侍立在身侧的韦昌辉,在一张铺开的大地图上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
赵杉跪立问安毕,洪秀全让她走过去,一同观看那地图。
那图是天京城详细的布局图。上面用红笔划圈标注了数个地方,是各王当前的暂住地,以及新选定的府邸。
洪秀全问赵杉:“几处王府都已选好,朕意也给天妹选一处好地方建府,你看中意哪里?”
赵杉辞谢道:“诸王开府建衙乃是办公理政,小妹乃闲居妇人,只随便有个容身之所就够了。”
“今时不同往日,天妹再无需自苦。西王为天国沥血征战,天妹也为国久历功勋,理应安享天福。况且,南王府也已经选好了,不日就要营建。”洪秀全指着地图问韦昌辉:“你帮着参选了这几日,可还有适宜营建府邸的良佳之处吗?”
韦昌辉道:“有是有,只是不知合不合天妹心意。不如明日实地去走走看看。”
“果然是一朝操权得势,便要极欲穷奢来为往日所受困厄做补偿么!”赵杉怀着复杂的情感在心里吁叹。
正欲再出言推辞时,杨秀清自外面进来,朗声说:“臣弟新选的府邸黄泥岗西北之侧的龙蟠里一带就甚好。”言罢,给洪秀全行跪礼。赵杉与韦昌辉也忙跟着跪下。
洪秀全笑道:“不是早就说了,免了清胞的大礼么。”即正色敛容传口谕一道:“东王,朕之同胞,国之肱骨,御前免行大礼,站立奏事可也。”杨秀清拜谢了。
洪秀全拿笔正欲在龙蟠里处画圈标示,赵杉赶忙跪立于地,和婉辞道:“小妹深谢王兄厚赐。只是而今诸王府及各处衙署都在筹建中,正是亟需工匠、物料之时,总要以以应急节俭为先。小妹如今的居所也甚宽绰,暂就不劳二兄费神了。”
“行了,起来吧。你既坚持不动土木,就选处现成的园子吧。”洪秀全把目光落在了城南杨秀清初入金陵时曾暂寓过的原藩属衙即瞻园上,对杨秀清说:“清胞既已搬去前眀皇城内的将军署,就把这园子给天妹母子住可好。”
杨秀清笑着道:“二兄金口,小弟敢不奉诏。”
洪秀全又问赵杉可满意,赵杉已接连辞了三次,哪能再推辞,只能谢恩。
两日后,赵杉带着敏行等一班从人正式搬去新居。轿子自薛家巷临时居所,在城中穿街过巷直向南行,入了南城正中的三山街,又南行了三百多米,穿过一道新刷了黄粉的宽大照壁墙,停于一座宅院深深雕梁画栋的府门前。
赵杉下轿,受命来府中听差服侍的六个承宣与十六个女听使齐齐地跪在府门前的台阶下,口呼“千岁金安”迎接。赵杉说声“免礼起身”,就让他们自去府中各司其职去了。
赵杉立于红墙琉璃瓦的新居门前,但见新刷了明黄油漆的大门两侧各立着一只雄壮威武的镇门石狮。举头一看,画着和玺彩绘的门楹上空着,知道是摘了旧匾还未来得及挂新匾。
上了门前的十二级台阶,进了门洞走不过三十余步,又是一道朱红油漆的门。两旁挂着一对镶在玻璃框中的长幅楹联,写的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英雄,问楼外青山山外白云何处是唐宫汉阙;小苑春回莺唤起一庭佳丽,看池边绿树树边红雨此间有舜日尧天。”
赵杉将联念了一遍,觉得甚有意蕴,不觉又念了一遍。
过了二门,沿着灰白方砖甬道铺成的甬道,走过一百多米,进入雕梁画栋的正殿。
几个手脚麻利的侍女正在忙着撤换原有的装潢。这里原是藩属衙门的大堂,要改作王府正殿,是要费一番功夫的。
赵杉穿过正殿后门,见还有两间中间相通的规模稍小一些的厅室。负责装修的匠人请示如何布置。
赵杉道:“也不需再费力大拆大修,只把该清理的清理清理,把窗纱幔帐换一换就行了。”
她又走进最里头的那一间,一眼便看到了垂着黄色幔帐的架子床。再瞧屋里的陈设装饰,比外面的几间都要辉煌齐整,问随在身后的女听使道:“这屋子的东西比别处的齐整,倒像是新近有人住过的。”
听使回道:“是东王殿下暂寓此间时,在这屋里住过几日。”又说此处与前殿相接,当为正宫寝殿,问她是否也将寝室设在这里。
赵杉摆摆手,又觉得她在此住着不便,但让萧有和住进来倒是合情合理,便说:“那你们就照寝殿安排吧。但这室内该有的都有了,无须再添置别的,只稍整饰下就好。”
出了厅堂,延屋后游廊左行一段,一座长方形的两层阁楼矗立眼前。楼门上悬一描金匾额,书着三个大字——一览阁。
赵杉上得阁楼,东面殿宇西面园林全府之景一览无余。只是寒风铺面,站不得许久。听使扶她下楼,引至阁后一间不大的小厅中。
赵杉刚迈脚进去,便觉暖意融融。看到厅里的书架上摆着许多玉器古玩,上前观看摩挲。只站了不过小半刻钟,身上就燥热起来,问那听使说:“这里怎么比别处暖这许多?”
听使笑道:“这里唤作铜亭,厅中的梁架都是中空的白铜所铸,内中冬天烧以木炭夏天填贮冰块,因而冬暖夏凉,是这园中第一奇处所在。”
赵杉这才注意到这厅里的梁柱与别处殿室的不同,伸手摸了摸,果是烫热得很。心想:这里倒是堪比现代的空调房了。
自铜亭出来,再往西走,便进入后园。一池泉水夹在两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中间,池水澄碧,微微结了一层冰霜,池子正中安放着两对高出水面两尺有余,背向而立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伸展的铜鹿首。
听使道:“据说夏秋季雨水多池水满了时,那两对铜鹿嘴里能喷出半米多高的水呢。”
赵杉点点头,说了声“好”。自池上那座紧贴水面的双孔石桥越过池水,又进入一个小巧精致的六角凉亭。
亭后是大片的翠绿冬青和盘根错节的藤萝,中间两个圆形花圃,一个栽的是菊树,一个植的是桂树。冬青树丛后有五六株高大的香樟树,树杈上有一群灰雀叽喳鸣叫。
赵杉走过去,见中间那棵竟是连体双生的。
“咯咯咯。”一阵银铃般笑声从树后传来。赵杉循声去瞧,却并不见人。
“我在这儿。”梅姝从藤萝中伸出脑袋,嘻嘻笑着,道:“殿下快跟我近来来看,这里的石头真奇真好玩。”
赵杉被她拉去藤萝后头,钻入一块一人半高两人多宽的灰白色钟乳石洞里。
“往后玩捉迷藏时,我藏在这里,敏行姐姐她们肯定找不到了。”梅姝捡起一块小石头,从藤萝缝隙里扔到敏行脚下。
敏行连声问:“是谁?”,却四顾茫然。
“在这里呢。”赵杉笑着拉了梅姝藤萝后出来,把敏行等人都唬了一跳。
眨眼到了中午,听使禀说已在前面静妙堂内摆下午饭,请赵杉过去用饭。
一百一十四 入居瞻园(下)
这静妙堂坐北面南,依傍着一个内中有三孔梅花泉眼的葫芦形水池而建,临水的南面一侧建有月台。
赵杉站在月台上,从正前面看那厅堂时,未觉出妙在何处,待走去后面,抬头看到如前面一般的翘角廊檐,便觉着与寻常的厅堂确有不同。再走进堂中观瞧,看到中间那道楠木雕花隔扇,却就恍然悟出了妙之所在,叹息道:“原来是座鸳鸯厅呢。”
除了构造绝妙,在门窗设计上也称精妙。南北两厅皆为落地隔扇门,门上又嵌着一个个杯口大的菱花形玻璃小窗,阳光透过那一个个小窗射进来,投在墨绿色的地砖上,就宛若霓虹灯,晶亮闪烁。
南厅明显是做会客之用,正中摆一副设着青铜古鼎的花梨大案,下面两溜十二张搭着银红撒花椅披的圈椅,南北贴墙各一只满格金玉古玩的博古架,还有几株金雀、黄杨、迎春盆栽散摆在角角落落。
两厅总阔不过三间,每厅面积不过间半,这南厅虽铺陈的齐全,看着却觉着局狭。
赵杉又信步走进北厅,见只有一个书架并一张交床,比之南厅着实空轩许多,又见厅后有一片修茂绿竹,觉着这厅是绝好的寝居之所,便亲自收拾布置起来。
所用的床帐、妆台、衣镜等都是现开了库房,她一件件自选出来的。其他小件东西不一时便都搬抬了过去,唯那张笨重的紫檀木拔步床颇费了些工夫,十几个人轮班扛抬着,用了一个时辰才搬去摆放定了。
铺摆完了,又去库房里选了几幅合意的的秋香色软纱教匠人糊了窗子,收拾到傍晚,总算整治完了。当晚就住进了她的新居。
次日吃罢早饭,又将园中剩下的几处地方转了转,见静妙堂东南侧的那间名曰芝兰厅的屋子布置得颇为静雅,就命将各处的书册典籍、笔墨字画统统收罗来,放到厅里,以此厅为客厅兼做书房。
敏行她们在各处整理时,翻捡出许多带有东殿标识的官凭文牒及金玉器物。
赵杉让全部封存好,装到车上。她要去天王府将萧有和接回来,顺便把东西给杨秀清送过去。
赵杉想着先送东西再去接人,所以命先去东王府。马车自府前的三山街,直向北行,过了府东街,上了内桥,再经卢妃巷,直到长街尽头,向东拐上西华门大街,行进一小段,入西华门过玄津桥,便进入前明皇城即后来的满城。
如今这里已不再是满人的聚居地。太平军攻破满城后,将所有的满人全部驱至城东北的柳巷统一安置。
杨秀清自瞻园迁出后,在明皇城的原将军署暂居,以待黄泥岗处新府邸完建。
赵杉由东府承宣引着入门时,杨秀清正坐在外殿的廊下,听主管财政民事的地官正丞相陈承瑢念清查民户的登记册。
陈承瑢见赵杉到了,将册子收起,退到一旁。
杨秀清让人搬了张椅子来,叫赵杉坐了,道:“你来的正好,待会儿让人把这册子抄一份,你带回去使用。这城中新收的二十余万妇孺老幼,往后都归你管了。”
赵杉闻言,只觉得如同迎面飞来一个大火球般,赶紧往外推:“前在武昌时已是力有不逮,如今添了一倍的人口,人事较前繁杂数倍,实是难以承当大任,还是请四兄另选贤能吧。”
“除了你,还有谁能干得来?”杨秀清像是怕她再推辞似的,紧接着又道:“你若是觉得独自操理着吃力,再添两个副手就是。至于人选,你慢慢想。反正马台街那里的馆营搭建起来还要些时日。”
赵杉听说可以添副手,就不再坚辞,自述来意道:“昨日收拾屋子时,见有许多东殿标识的文牒器物,特意收罗了,给四兄送来。”
杨秀清让人把车上的物件搬运进来,略一打眼,便问:“我记得那园里古书字画不少,你怎么没带些来?”
赵杉道:“不知四兄中意哪一类的,因而没有带来。若四兄喜欢,尽可差人去取就是。”
杨秀清道:“你嘴上说得慷慨,只怕心里舍不得。”说着,便拿眼睛直觑着她。
赵杉被瞅得浑身不自在,唤敏行:“回去把我新整理的那架子上的书都搬到车上拉来。”
杨秀清面露得色,摆摆手道:“我一时也没时间看,还是由你收着吧。天王已下了令全城民户上缴书册的诏谕,我估计不出三日,就能搜罗到万册。到时你喜欢读,尽可去挑。”
“万册书当万人读,一个人一双眼睛一颗脑袋能有多少心思精力,能看得完装得下那许多的书。”
赵杉当然知道洪秀全收书意在将这些所谓“妖书”一概禁毁。但还是一时忘乎身份,把心里对此所积的不满变相都吐了出来。
杨秀清闻言,脸色唰的变了,却不接她的话,转问道:“那园中的好景致甚多,衣食起居之所都选好布置妥当了吗?”
赵杉道:“暂以芝兰厅为客室,在静妙堂起居。”
杨秀清道:“静妙堂,名取得好。但说起舒适来,还要数一览阁侧的铜厅,冬暖夏凉,四季如春。你可去看了?”
“看了,确实是好。只是…”赵杉的话被轰隆隆的炮响打断,惊愕的问:“向荣的主营不是扎在紫荆山吗?怎么这炮声如此真切?”
杨秀清拿起茶碗,啜了一口道:“老妖头在紫荆山,张国梁那妖仔占了七桥瓮,一北一南连将起来就是贴狗皮膏药。今早一颗炮子飞入后院的卧房,幸亏是个哑炮。”
赵杉见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忍不住提醒道:“这里与敌营相近,还是尽快搬离才好。”
杨秀清扬了扬眉毛道:“黄泥岗的工程已经动工,多则三个月,少则两个月就搬去那里。到时他们再往这里投弹,就是白费功夫了。”
片刻后,陈承瑢将抄录好的名册呈上,赵杉接过,就起身告辞。
杨秀清道:“过会儿,北王与翼王要来计议北伐的事,天妹不留下来听一听吗?”
赵杉自是听出了出了他话里话外的挽留之意,冷冷辞道:“小妹乃闲散妇人,怎敢干预军务。”
“不说军务,那就说说家事。”杨秀清提着萧有和的名字道:“我前日入朝,看那孩子见了人总是怯怯的。当是御前规矩太多,束缚得厉害。还是在你身边最好。”
听他说到萧有和,赵杉冷着的脸上便放出暖暖的温情,叹口气道:“此前行军路上,实在照应不来,才将送去天王身边。现在日子安稳了,自然是要接他回去的。”
杨秀清方又要说什么,承宣报说:北王与翼王在外候见。
赵杉趁机告辞了出去。
一百一十五 虚妄之志
煦园后院布置精雅的上房中,赵杉正在跟赖氏说话,女官来报,说天王诏令西王娘去前面说话。
赵杉辞了赖氏,随那女官去见洪秀全,行礼已毕。
洪秀全让内侍把刚刚御览过的一份奏表给她,然后便屏退了左右。
赵杉见他神色沉肃,想是事关重大军机或朝务,忙推辞道:“奏表必涉朝中军政大事,小妹怎敢违制沾染?”
洪秀全道:“这并不是正经的奏章,要不然怎会越过北殿东殿就直接到朕手中,你但看无妨。”
赵杉只得持表来看,的确不是朝官上的奏表格式,无头亦无尾。具体内容全是关于恳请挥师北上的,而且一条条的因由都罗列的清楚明白。
“二兄这是要…”赵杉已经大约猜到了洪秀全的意图,只佯作惊疑之状。
“朕意挥师北上燕京,捣灭妖穴。”洪秀全说得慷慨激昂,似乎已下定了决心。
赵杉听了,心头一震,小心问道:“可是二兄早些时不是已经下诏以天京为天朝国都,怎么会突然起了北上的念头?”
洪秀全不理会她的话,接着前语继续说道:“朕见东王对天京颇有留恋,就留他在此驻守,朕自率军北上。”
赵杉绝没想到他会生出北上亲征的念头来,心想:自举义以来这几年,不论是运筹帷幄后台操控还是披坚执锐冲锋在前,他一样都没做过,却脑袋一热就生出这般幼稚荒唐的想法来,岂不可笑?
但洪秀全接下来的话,改变了她的看法。
“朕记得在武昌朝会上议定国都之时,林凤祥、罗大纲等人都曾站出来,倡言全军北上。朕想着你与他们都是故交,想你出面让他们在这上头联衔签名。以堵那些叫嚷着苟安金陵的文官们的嘴。阿妹可愿辛苦一遭啊?”
洪秀全目含期待的看着她。
“原来他是想借着倡言北上的武将来张自己的声威,试想若林凤祥等将真的铁了心,唱和全军北上,那倒还真的可能把以杨秀清为首主张立都金陵者逼得不得不从。这么看他的想法倒不是完全荒唐了。”赵杉在心里思忖着,但同时又深知,林、罗等人说那些话,不过是基于武将普遍的好战心理,而绝不是其心存谋略全局之能。说到底,他们不过是领导层手中的战争机器罢了。却不好明着泼他的冷水,只能做为难状推却说:“小妹计短嘴拙,恐难当大任。”
“哦。”洪秀全失望的叹了口气,脸色唰的便阴沉下去,斥问道:“莫不是你也贪恋这江南的繁华?!”
赵杉一惊,赶紧跪下,说:“定都之事乃天朝头等大事,小妹怎敢存私心而逆圣意。只是陛下所诏实难办到。因为在小妹浅见看来,纵然说服林凤祥等将在上面署了名,也并不能说明他们就是实心支持北上。”
“你这话是何意?”洪秀全面露不解。
赵杉此刻也无暇多虑,只能把所思所想都照实说出:“小妹愚见,林凤祥、罗大纲等人倡言北上,无非是基于武将的好战之心。自古凡为将者,欲建功立业,只有马革裹尸鏖战沙场一途。他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你是说不管是往何处发兵,只要给他们仗打,他们都会支持?”洪秀全似有所悟。
赵杉点头自:“正是此意。”
洪秀全一时语噎,很显然他心中的自信荡然无存了。过了好一阵,可能是心有不甘,又问:“那如若还要相争,你看该从何处下手?”
赵杉思想片刻,只回了两个字:“文官。”
这两个字彻底把洪秀全的挥师燕赵建都洛阳的梦击得粉碎。因为他身边一个有才堪用的文官也无。他摆手让赵杉退下了。
赵杉冒着得罪一国之主的风险,直言相谏的原因,是她心里翻腾起了一句话,便是昔日在武昌,曾钊扬怒怼何震川的那句:“那二十几万的老弱妇孺的两条腿跑得过满清鞑子的四个马蹄子?”
丰满的理想总是叫人常常罔顾骨感的现实。
北上燕京覆灭清廷一统天下,照当下太平军的实力就像是春秋大梦。纵然侥幸兵临北京城下,逼清帝遁逃或让位,有北地数十万的蒙古骑兵、东三省清帝的厚重家底、依仗强大的官僚士绅势力须臾便做大做强的“湘军”“楚军”“淮军”等等各式团练武装,以及虎视眈眈的西洋各国,这诸方的势力在,这江山也是坐不稳的,结局十之八九便是“李闯王第二”。
自成为“御妹”开始,赵杉便就利用前世所得的丰厚学识对这个政权的前途做着无数的规划畅想,关于要如何摆脱那悲惨夭折的最终命运,则思虑得犹多,也曾设计过一个长远的战略规划:沿江南下,暂都金陵,继而据江浙,借江南财富,招才揽士壮伍强兵,徐徐将长江以南诸省收入版图,待时机成熟,兵锋再指中原,下燕京而扫东北蒙古……
然而畅想终归是畅想,她的这番“上上之计”若要逐条实践起来,只怕连最起码的客观前提——最高领导层的众志同心,都不具备。
如此来看,她的此番规划与洪秀全的“亲率大军挥师北进一统天下”的宏图大志相较,内里的虚妄成分怕是更重也更深了。
而她在向洪秀全进言时,只言当下全军北上之弊,而不言立都天京之利,也正是早意识到了此中的虚妄。
赵杉告退出来,复去赖氏处,说要接萧有和回去。
赖氏即让人去带他过来。
萧有和看见赵杉,没有显得十分欢欣,在赵杉连唤他几声后,才慢慢走去她身边。
赵杉牵着他的手,出了府门,把他抱上轿。
轿子起行,寒溯的北风透过轿帘的缝隙钻进来,赵杉把身上的真紫貂绒外褂脱下来给他披上。
“阿妈,你怎么不早来接我?”萧有和仰起脸看着她,亮晶晶的圆眼珠里满含委屈。
“是我来得晚了,往后再不送你到别处了。”赵杉用手轻拍了拍他的脑壳,萧有和随着她的手,把脑袋一歪,靠在她肩上闭上了眼睛。
这是赵杉第一次被人如此依赖的靠着,但并没有在她心里激起几分情感的涟漪。
她为始才的冒犯天颜而忐忑焦虑,直至回到西府,看到仪门上的那副金字对联不见了,焦虑就瞬间变成了恐惧。
一百一十六 今类于昔
赵杉忧心洪秀全借题发挥,让侍女把萧有和抱去后殿的寝室中,回到芝兰厅,唤了敏行去悄悄问道:“是谁把大门上的对联摘去了?”
敏行道:“是黄官(对在天王府内任职官员的特殊称呼)莫仕葵带了人来摘的。我本来还要与他争一争,可他说是奉诏令在全城搜寻妖字妖画妖书妖匾,也就不好拦着。他刚去了不久,殿下若是舍不得那对联,要不要追他回来?”
赵杉摇了摇头,默坐了好一会儿,叹口气,道:“你亲自去营里悄悄告诉阿雨一声,关于扫北军的音讯,得了消息我自会即时告知于她,休要再去他人他处打探。”
克定江宁一个月后,杨秀清召集文臣曾钊扬等人着《建天京于金陵论》,奏请天王旨准,颁行天下。至此,朝中上下对定都天京再无异议。赵杉也方始心安。
这日一早,梳洗用饭毕,正倚在静妙堂南厅外的铺了暖垫坐栏上给池中的鱼群投饲饵料。
敏行进来报说,有个手捧道袍的女子跪在府门外求见。
赵杉听到“道袍”两个字,马上便知定是红鸾了,忙让请人进来。
红鸾进到厅中,把道袍高擎过头顶,跪倒行礼。
赵杉急扶她起来,让敏行接了道袍退下,拉红鸾坐了坐下。见她跟之前的装束形容已是判若两人:面上没有涂脂擦粉,髻上也未插簪带花,身上穿的是最素朴的褐衣布裤。
往昔的风流之姿全然不见,妩媚之态荡然无存,却只有凄哀之色。
赵杉见了,心下不由生出些怜惜来,问道:“我当日并未亮明身份,姐姐何以会找到这里?”
红鸾道:“那日天军进城,我远远的看着有匹高头大马上坐的像是你,就来试试运气。我看人的眼光果然没有错,当日虽是说救人,今日看,倒是救自己呢。”
赵杉疑讶问道:“姐姐此话何意?”
红鸾没有立时答话,又起身跪下,才道:“小女此来是想求殿下给我指条出路,可以免于应选各王府的女官。”
“原来姐姐来是为这个。”赵杉着实不曾料到她是因此缘故而来。又想,她才貌俱佳,自然是在各王府征召女官的行列,思想片刻,说:“本来可以让姐姐到我府里来,但因府中女使名额已满,我暂时无法再开口添人。各王府征召女官,是派专人到女馆中遴选,这个实在是不好找理由推脱。除非…”后头的话还未出口,却听外面鼓锣声大作。
听使急匆匆跑进来,高声道:“黄官携天王诏旨到,请殿下速去接旨。”
赵杉整了整衣裳,飞步出厅,院中府内所有执事人等,已经齐刷刷垂首跪成一片。
赵杉面北而跪,头戴红樱珞礼帽、身穿红袍、外罩五彩绣黄马褂的黄官张朝爵展开黄绫诏书,高声颂念:“男女别行自金田团营始,既为天朝定制。察天妹宣娇自主管女馆,时时恪尽职守,事事处断公允,诏命尔续任为女馆总管。因馆内诸事繁杂,特遣伸后侍卫蒙得恩相为佐助。今城北各馆均以修治已毕,尔等当督束城中所有女子老幼克日入馆居住。钦此。”
赵杉垂首答应一声“遵旨”,从张朝爵手中接过诏书,由女使扶着起身。
张朝爵扫了一眼府内的执事女官,看到衣饰不同且面生的红鸾,笑问道:“那是殿下新召的使女吗?怎么面生得很?”
赵杉随口扯个谎道:“不是,她是来投女营的。不知道路径,所以误到了我这里。”
张朝爵点头,“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又看了红鸾一眼,告辞而去。
赵杉拉着红鸾复回厅中,正欲讲起继续之前未完的话头,红鸾却抢先开口道:“殿下无需再为小女子忧虑,刚刚对那位传旨官说的不就是一条好出路吗?”
“姐姐愿去女营?”赵杉本来要与她说的也是这个,只是心里存有诸多忧虑,听红鸾主动开口,便将所虑娓娓道出:“如果投身女营为女兵,自然可免于各王府女官的征招。可姐姐不知,营中条规森严,女兵如男兵一般,每日都要整训操练,而且随时都有可能被派去前线作战。最要紧的,一旦入了营,除了节假之期,再不能与家人亲友见面。还有住宿伙食服装等等,一律都要服从分派。”
“你是怕我受不得苦?”红鸾微笑着,将头一摇,道:“自从十岁被卖进勾栏妓院,我在各色男人面前献媚逢迎了十几年。本以为此生注定就是猫儿狗儿般的给人当玩物命了,不想还能有跳出花街柳巷的一天。只要是能能干干净净的过上几天像人的日子,即便是血洒荒野粉身碎骨又有何所惜!”说着,那双莹若秋水的眸子里便展露出满满的坚毅跟无限的希冀。
“姐姐既有此志,我还有何话说,只必设法成全就是。你就到阿雨的营中去吧,她会看顾你的。”赵杉唤来敏行交代一番,让她将红鸾送去黄雨娇那里。
梅姝拿着一串自制的雨花石珠链出来,站在廊下看着红鸾的背影发呆。
赵杉问她想什么,梅姝蹙眉抿嘴说:“我看她像一个人。”
“像谁啊?”赵杉问。
梅姝却把目光转到她身上,笃定地道:“像姐姐。”
赵杉目视身侧的讷言,道:“你也觉着她像我?”
讷言竟也点了点头,道“照我看,那位红姑娘要是没有右嘴角的那颗红痣,跟殿下足有七八分像呢。”
“是吗?”赵杉微微一笑,她倒是从没觉得除过妹妹黄雨娇还有一个素味平生的女子会跟自己长得像。拿了镜子来照,用手捂住嘴角下巴,左看右瞧,竟也觉得五官眉宇间与红鸾颇有似处,嘴里喃喃地道:“为何在她家住着时就不觉得呢?”
讷言拿了道袍来请示她如何处理。
赵杉随口道:“放到盛旧物的柜子里吧。”
因着那份黄绫诏书,也再无暇多想红鸾的遭遇,只叹一声世事无常,便让讷言取了斗篷来披上,出门乘轿往城北马台街的女馆理事去了。
一百一十七 如此理政
纵贯城北中心地带的马台街,从街头到街尾那一连片的矮墙灰瓦的棚户区,就是专门收养妇孺老幼的女馆与老人馆了。
赵杉所乘暖轿停在街头一处两进院落前。赵杉下轿,见除了林五娘等原有的在职女官,还有副总管蒙得恩以及城内负责治安的巡查营总巡查胡海隆都跪于门前相迎。
赵杉率众入院,前院是库房,一式的青砖瓦房,每间房门前都有两名持刀卫士把守。
蒙得恩在前做引导,引着赵杉至各屋查看。
先来到中间的主屋,见成排摞着的米面粮袋堆得满满当当,在东侧墙角,放着数口大小瓦缸,上面贴着“煤油”“菜籽油”“花生油”等等标签。又至左侧厦屋,里面仍旧是体量不等的大小瓦缸,放的是食盐、酱油、醋等各种调味佐料。
赵杉看得腻了,也不去右侧屋里看了,直接迈步进了后院。
后院的房屋建的比前院要高大许多,地上铺了方砖,中间的五间正房前出廊带过档,两扇暗红色的雕花木门,门的上半部分镶着井字纹花格的玻璃窗。
蒙得恩抢前一步,掀起门上的软帘,满脸堆笑道:“这是专为殿下所辟的办公之所。”
赵杉也微微露出一丝浅笑,蒙得恩自从在花洲的迎主之战中立了首功,数年间一直跟随在洪秀全身侧,是彼之第一心腹。洪秀全遣他来做这个副总管,名为来辅佐她理事,实则就是监窥她行迹的眼线。
赵杉在屋子正中那把铺了黄绸软垫的靠背圈椅上坐下,见桌案上摆放的除了整套的笔墨纸砚,几大本线装黑皮名册,还有三只签筒,里面放着红尾令箭。
赵杉拿起一本册子,翻开一页,看到密密麻麻写着的数字,只觉有些眼晕,挥手让林五娘近前,把账册给她,说:“你给大家念念吧。”
林五娘捧册在手,念道:“上月末清查城内住户人口,统计城内各营圣兵共四万六千二百人,各府衙官署执事者共三千二百一十四人。妇女及幼儿共十九万五千八百二十四人,年五十五以上及身残体弱者共三万三千一百二十人。”顿了一顿,又念:“城北女馆、老人馆及能人馆共有房屋两千四百九十二间。其中女馆一千八百五十间,设八十个分馆;老人馆四百九十间,设十五个分馆;能人馆一百五十二间,设五个分馆。”翻了一页,又念:“本月馆成,从圣库支取柴米油盐等预计可供一月所需的生活用品。统计如下:米,三十万四千二百担;面,十万两千一百担…”
“且停一停。”赵杉打断她,目视着蒙得恩,道:“我看前院所存米粮也不过几十担,还来几十万担之说?”
蒙得恩笑回:“街尾还有三座大院落,是专存米粮的。卑职今早去圣库带人运回来的,一斤一钱也不会差的。”
“辛苦蒙大人了。”赵杉微笑着点点头。
林五娘又要念,赵杉抬手止住她,说:“既然是足金足两都称量好登记入册的,就无需再念了。说说各馆内的具体情况吧。这五十余万人,都已安置妥当了吗?”
林五娘道:“上个月就将来自两广湖南来的老姐妹们在最早建起的馆舍中安排妥当了,只是城中的新需入馆的妇女老人到的不甚齐。”
赵杉再问:“实到的有多少,差许多吗?”
城内百姓抵制男女分营别馆的条令在她预料之内,只是碍着头顶的总管职衔,不得不过问。
林五娘快速地册子翻到最后,回道:“城内已入馆妇孺截止昨日登记在册的只有十一万三千余人。”
“那是差许多了。”赵杉看看站在一侧不曾出言的胡海隆,道:“总巡查一向公务繁忙,来此有何公干?”
胡海融躬身回道:“卑职是奉谕来协助殿下理事的。”
赵杉道:“这里似乎没有巡查营相干的差事啊。”
胡海隆道:“东王诰谕那些未如期到馆中报到的妇女,交予巡查营去其家中索拿至馆。”
“那你们巡查营可要好好忙一阵子了。”赵杉向后仰了仰身子,看看蒙得恩,说:“我耳朵根子软,最听不得泣涕哀哭,这强拉硬拽的差事就劳蒙副总管去全权处理吧。”
蒙得恩垂首回道:“卑职奉诏而来,为殿下分忧义不容辞。”
“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们都下去,各忙各的吧。”赵杉挥挥手,蒙、胡一众人等全部唯唯而退。
赵杉叫住林五娘,唤她至近前,说:“我虽把强抓人入馆的差事都交给了蒙副总管,但你与其他管事的姐妹也要多灵便些,去馆中组织几队身强力壮的姐妹,跟巡查营的人同去,万不可让他们任意胡为。”
林五娘道:“殿下放心,有东王入城时不得随意扰民的严谕在,他们不敢乱来。”
赵杉叹口气道:“今时不同往日啊。还是要带人跟着,都是女儿家,遇上棘手的事,有你们在,终究处置方便些。”
她知道以杨秀清素来的铁腕手段,在这“新官上任”除旧布新的伊始,为推行那一环接一环的政令,定是不再计较其他,而只要收令行禁止的现实成效了。
林五娘看她面色沉肃,点头去了。
赵杉默坐于椅上,脑子里想象着巡查营的兵丁们敲门入户,将一个个或在妆台前对镜梳鬓、或在灶台边生火做饭、或在摇篮边哺乳喂养幼儿、或在床前侍奉公婆的妇女抓扯驱赶出门,迤逦押送着往女馆而来的情景。
这一路她们会流多少与家人分离的涕泪,往后的日子,她们与她们的家人在寂静暗夜时,又会饮泣下多少埋于心底的苦水。
想着想着,嘴角便泛起无奈的苦笑,长吁口气,暗暗叹道:“自此便就不知有多少本与她素不相识的男男女女,恨透了她这个拆人家庭离人骨肉的帮凶啊。”
巡查营三百兵丁与林五娘等一班妇女组成的“劝导队”联合行动了半个月,方才把城中所有的妇幼老弱全数拘拖入馆。
期间,赵杉每日辰时三刻必到“办公室”里来应差点卯。除过听馆中执事们汇报每日新到馆的人数,就是给去仓库支取米面粮油等日常生活用品的各分馆的管事人等派发令箭。
来领令箭的管事都是每人手里拿着个巴掌大的号牌,牌上写着各馆的编号,馆中人数及所要支取物品的轻重多少。
这是一项极其磨人心力的差事,因为所有分馆的所需都是隔三天领取一次。一百九十八个分馆,就有一百九十八笔的账目要算。那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子声常常是辰时响到过午。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赵杉对那把象征着权力的“金交椅”再也无有丝毫的眷恋了。只是她无有理由到洪、杨二人面前请辞,便思量着把具体的权力移交。
因副总管蒙得恩是天王驾前时时难离的近臣,也不是每日都到馆里来应差。所以,赵杉就把“传递”令箭的权力交给林五娘。
好在此时,各馆的人心已然渐渐安定,她也得以安坐府中“远程遥控”指挥着馆内的大小事务。
一百一十八 灿灿冠服
天历癸好三年二月十四日,天王洪秀全诏封五侯,即顶天侯秦日钢、护天侯胡以晃、佐天侯陈承瑢、卫天侯黄玉昆、补天侯李俊良。
次日,又加封了以“天地春夏秋冬”定号排序的二十四名正、又正、副、右副丞相,以及以殿左、殿右顺序相排的三十六名检点。
同时,又下诏设立了一大批附属于各王府的机构衙署。如天朝宫殿设掌朝门、掌朝仪、月将侍卫、左右侍臣、引赞、通赞等职,专理天王府内事务。
东、北、翼三殿也分设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及承宣、左右指使、仆射等诸多职衔,协助三王襄赞军机政务。太平天国的官制就此完备。
三月三日,民间歌圩节这天,天气出奇的暖。赵杉命将府中各殿厅堂阁的帷帐窗帘全部由锦缎换成罗纱。
又在后园藤萝架前摆了三桌茶点,将府中所有执事女官聚在一处,也不论高低尊卑,只各随心而坐。
众人吃了些茶点,就三三两两围在一处游戏赏景。此时,正是园中景致最好的时候。
鹿泉复喷,一尾尾五彩斑斓的锦鲤游鱼在水浪中翻腾击浪,溅起星星点点的水花打湿了白玉栏杆;紫藤花开,一串串沉甸甸的花朵密密匝匝垂将下来,引着成群的蜂蝶周遭纷飞;老树新发,一条条翠绿绿的嫩杈与原有的虬枝交错盘旋,落几只鸣啼的翠莺黄鸟;奇石嶙峋,一个个俏丽身影在假山岩洞间穿梭,歌声笑声回荡不绝。
赵杉处处看去,只少了一个最爱闹的黄雨娇。想着她自入京后,还没来过西府,便差敏行到营中去叫。等了一个时辰,却见敏行独个回来,诧异问:“阿雨呢?”
敏行道:“我本以为今日天气晴好,阿雨姐姐定是带着女兵们练习刀枪,就先去了校场,却并不见她。后来到营房里一看,她却在闷着头做鞋。我把殿下请她过府的事说了,她竟头也不抬,只说过几日忙完了再来。”
“她平常多喜欢凑热闹啊,怎么今日专门遣人去叫都不来?”在旁与黄雨娇熟识的女使们闻言,无不惊讶咋舌。
梅姝笑道:“想不到阿雨姐姐竟也做起针线来。往常,她的衣裳开了缝或是破了洞都是拿来让我们缝补,什么时候竟学会做鞋了?”
赵杉初时也觉得怪,掐着指头算了算日子,距北伐军开拔不过还有一个月,便就登时明白了,却不好说破,便就笑道:“当初在武宣老家时,我跟她曾被阿妈教授督责着学过一段针凿女工,相互帮衬着也都做出过成形的鞋袜衣裳。只是这些年随军征伐,久不动针线,技艺都荒疏了。她现在定是觉着年岁大了,该在这上头下些功夫了吧。”
下午,有三拨送礼的先后来到。
头一拨是奉了天王诏令来送卤簿仪仗的。
赵杉出了府门去看,但见满目的旗、灯、伞、盖、扇塞满了半条街巷。天朝通赞官展开名册,高声读着各项的名称数量,而后就有执仗的宫女按次出列,展示给赵杉看。
赵杉看过点头,即由左右女官们接过,收进府中。
先是旗,白边黄心绣龙长方旗八对,同色绣龙正方旗八对。再是灯,八对黄绸夹纱高照提灯。再是伞,绣龙黄缎遮阳伞八对。再是盖,绣龙黄盖两柄。再是扇,金黄龙凤扇两对。然后是绣着龙云图案的黄缎轿一乘。最后是些日用之物,如香炉、香盒、盥盆、唾盂之类,一色的都是黄金打造。
送仪仗的前脚刚走,就来了送花草献鸟兽的。
十盆争奇斗艳的奇花,八盆娇柔婆娑的异草,有几种还是赵杉从未见过听过的,她全数收下,让侍女搬去后园了。
除了花草,还有四笼鸟兽,分别是:一对装在篾条方形大筐里的黑颈白鹤,一对盛在圆顶金丝笼里的五彩金刚鹦鹉,一对立在宽大囚栏里的短尾幼梅花鹿,一对卧在玻璃柜中金色毛绿眼珠的胖大波斯猫。
鹦鹉嘴长,波斯猫娇贵,赵杉都不喜欢,只中意那对交颈相立带着几分天然优雅气质的白鹤。正在看着梅花鹿,犹豫是留还是不留。
萧有和从后殿跑出来,将四样鸟兽看了一遍,祈求地目光看向赵杉。
赵杉本也可以照单全收,但想着萧有和如今还是个小孩子,不能过早让其养成沉迷走马斗狗的纨绔子弟之性,便以一种家长式的不容辩驳的口吻说道:“我已有意将这白鹤留下,其他三种只能再留一种,就随你选吧。”
萧有和伸手摸了摸波斯猫,凑上前看了好一会儿梅花鹿,又去逗那鹦鹉,最后站到了鹿笼前。
赵杉为母子间的同心合意而感到欣喜,让把鹤、鹿暂时安置到后园的空置处。正在忙着归置摆放那些新得的花花草草,听使报说绣锦衙总制汪明安求见。
赵杉来至芝兰厅,见一身红袍外罩绣牡丹黄马褂的汪明安与三个长衣随从站在阶下,手里各捧着一个覆着黄绫绸的红漆盘。
汪明安行礼问安毕,说道:“小卑职奉北王诫谕,给殿下送朝冠并新制的朝服来了。”
赵杉让侍女们将那漆盘一一接过,放到桌上,问:“怎么有两套?”
汪明安回道:“除了殿下的那套,还有天王特敕为西王备置的朝服金冠,也一并送来,交予殿下收贮。”
赵杉将最先呈上来的那个盘子上盖着的黄绸揭开,眼前霎时是一片夺目金光。却是一顶扇面式九节盘龙金冠。
那金冠的造型装饰集中了明清皇冠的特色,又在细微处略加改进。
冠顶四面挖空形似如意云头,中间镶嵌着九节盘龙。冠额正中绣着个金字“西”,两侧绣单龙双凤,四围帽沿张开状如莲花瓣。冠后缀一长柄五彩圆光,下缀长约五寸有余的黄绶带绿绶带。
赵杉看罢,将冠拿在手里掂了掂,却不似想象中的沉。把冠翻过来朝里看,才知内中端倪。
原来除却冠顶上的九节盘龙是纯金打造,整个冠架都用纸骨制作,外贴金泊装饰而成。而冠后缀的圆光是用薄竹片编札,再在外面糊了一层五色纱绸所做。
看罢这冠,又把自己的那顶凤冠掀开来瞧,大小形制与这冠相同,只是冠顶的金龙换成了金凤,而冠额上只绣双凤图案,冠后所缀的是两道五寸长的镶嵌着红绿宝石珍珠的流苏。
两套朝服都是相同式样的对襟圆领窄袖黄缎锦袍,胸前绣龙凤图案下摆绣水脚云纹。与锦袍相配的还有两件金线所织的绣龙黄马褂。
赵杉让把冠服拿下去收好,看着那满屋散之未尽的金光,只在心里唏嘘:可叹这些数千年来帝王们所独钟独享的金黄之物,到了“王谢堂前燕”的现代,终都沦落为土豪暴发户们的炫富的标配了。
一百一十九 西洋来使(上)
冠服送来约一周后,天王亲自编写的《太平礼制》书成,由铅字衙刊行,分发于各王侯府及衙署馆营。
赵杉捧着装订考究总数不过十页的书册,只看了两三刻钟,就被上面那些繁琐无聊的绕口称呼弄得头晕目眩,却不得不耐着性子,一点点默记下来。
正当天京城中大封功臣,诸王侯大兴土木建府开衙,整备朝服衣冠之时。早先由鸦片战争而食髓知味的西洋各国终于按捺不住对新兴政权的好奇与幻想,纷纷派人递书遣使照会以做窥探,第一个造访天京的不速之客便是英国驻上海公使文翰。
天历三月二十五日,文翰一行乘船自上海抵达天京城外江面。先遣使者登岸向太平天国官署投递了请求谒见的文书。
天王与东王阅书后,命韦昌辉及石达开与之见面。因当时太平军内部还没有设立专职翻译外文的通事衙,赵杉受谕参加了双方的会晤。
三月二十七日上午,在紧邻水西门油市大街上的一处前有门楼后带花园的闲置宅院中,上衣蜜合色绣蝶丝绢袄褂、下束樱草色暗纹阑干裙的赵杉与身着金灿灿冠服的北、翼二王,在铺陈一新的前厅里静候着英使的到来。
巳时一刻,三个白脸庞蓝眼珠的洋人,在主管接待的顶天侯秦日纲的引导下,进入厅堂。
走在最前面的是留着两撇翘角胡须,鹰勾鼻眯缝眼的英国公使文翰。
在他身后的两个随从,一个是携着文件夹的瘦高个翻译密迪乐,另一个是大腹便便丰密长须,脖子上挂着黑色十字架的葛必达神父。
文翰进至厅中,摘掉头上的高礼帽,向南面而坐的二王微鞠一躬,然后抬头,转动着蓝色眼珠,盯着二王看了足有两分钟,然后惊呼了一声“mygod”。
翻译密迪乐的”天啊”刚一出口,二王的脸便微微有些变色。显然,这位英方翻译的准备工作做的不好,连彼方的忌讳都不清楚。
而接下来,当文翰落座,双方正式开始会谈,这个只会满口京话,而对客家话丝毫不通的蹩脚翻译,就只会“oh,oh”了。
这时,作为“备用翻译”的赵杉终于迎来了她在重大场合的英文首秀。
正式外交场合,但凡开口之前,势必要做个自我介绍,赵杉临时为自己取了个“叶蓝”的名字。
文翰开始并不相信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女子能完美的转述他的意思,但当赵杉把密迪乐口中的“oh,oh”用流利的英文翻译出来时,他眼中的轻视不屑就渐渐消去了,只用讶异地目光将赵杉打量着。
会谈正式开始,文翰先是大讲了一番当时英国的世界霸主地位,而后又抛出了橄榄枝,声明英国对太平天国与清政府对战的中立态度。又询问了太平天国对英国的意向及将来进兵上海时的政策如何。最后,表露出想要直接与太平天国最高领导人面谈的愿望。
而北、翼二王除了对“中立”这条,明确的表示感谢,对文翰的其他所问都回答的模棱两可。
整场会谈并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成果,但也算是波澜不惊。
会谈完毕,二王起身回府。按照事先定好的,由秦日纲引着英人在府内参观。
文翰与密迪乐都被后花园中的美景吸引住了,也不用他指引,自顾自的在假山花木间任意穿梭。步履缓慢的葛必达神父,则与走在后面的赵杉相谈起来。
“叶小姐,我曾在广州传教五年,对你们日常说的客家话略有所通晓。刚才你的翻译似乎不太准确啊。”
“神父是指什么?”赵杉问。
葛必达神父蹙着条纹纵横的眉头徐徐言道:“我是说,刚才文翰先生明明说的是‘大英帝国是全世界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你却给翻译为‘英国是一个政治经济文化都很先进的国家’。还有,北王殿下说‘你们如果帮助满清,真是大错。而即使帮助它,也是没有用的。’你翻译为‘只要你方中立态度不变,我们今后必可和平相处,而且还可以成为亲密的朋友。’你这样翻译,不是把双方的意思都给混淆了吗?我看你的英文讲的那么好,应该不是因失误而说错的吧。”
赵杉没料到,他一个神父也如此关心政治,而且还听得那么仔细,略一思索,微微一笑道:“中国人跟英国人的思维习惯跟表达方式都是有很大不同的。中英两国曾经都是世界的霸主,所以讲话的时候都难免把自己的意思表达的太直接。我只是想让大家的语气都显得和柔些,这样,对大英帝国跟天朝日后的关系是有益无弊的。”
葛必达神父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看来叶小姐不光能做个好翻译,还可以担当一个类似双方居中联络者的角色。”
赵杉笑着回问:“那神父此次来访,除了传播教会福音,是不是也兼着某种特殊的政治重任呢?”
葛必达神父手握十字架,摇摇头,说:“贵国不是有句老话吗?出家人不过问方外之事。我们刚才这些话,就当是闲聊好了。”言毕,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与神父闲聊很是愉快,期待再会。”赵杉微微弯了下腰,侧身让路,目送他离去。
两日后,太平天国诏谕英使文翰说天王为万国真主,凡来朝见,都须遵守礼制。着文翰必须先行奏明:“己为何人,所操何业,来自何处,始准朝见”。
文翰针锋相对,把来谕退回,并将《南京条约》中文本一份交来使带回,以表示英国从清政府取得的条约权利。
次日,受命到英舰回访的地官副丞相赖汉英,约定文翰等在第二天入城谒见东王。
翌日一早,赵杉刚吃罢早饭,就有东殿的轿舆来接。
赵杉出门上轿,来到东府,由承宣引去前殿。见除了端坐在前殿金座上的杨秀清,还有陈承瑢等一般丞相们都在候着,却正是为会见英使的事。
不想等到日中,只有赖汉英一人回来,称文翰因阴天犯了腿疼,行走不便,来不了,让他将书面照会带回。
一百二十 西洋来使(下)
杨秀清让赵杉将照会翻译给他听,赵杉粗看一遍,其意不过是以中立做幌子来要求太平天国承认《南京条约》,承认英国取得的在华的诸项特权。只按上面所写,一字一句翻译出来念道:
“溯我大英帝国与中国通商,在广州已二百馀载。前十数年又新立和约并通商章程,议定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五个口岸通商,凡英国商民均可在各口岸建造房屋,携眷居住,纳税贸易,不得稍有妨碍。
“各处俱设本国领事专管本国商民事件。又有本大臣奉我国君主旨意驻扎香港,统辖五口岸英国商民事务,凡与中国官员交涉事宜,俱归本大臣经理,迄今十数载,并无变异。近来闻得贵军与满州人兴动干戈,又闻贵王已得守金陵,传播不一。有满洲朝廷晓谕说借西洋国火轮船十数只,由长江直上,与贵王军兵打仗等情,都是满洲朝廷散播的谎言。查我英国往各国贸易居住,凡各该处有兵戈,向例均不干预。今在中国怎会有借用火轮船相帮之理?
“至于满洲朝廷雇广艇,置买西洋船只,本大臣并未闻得。所有英国商民船只均不准其雇用。其买卖英国人商船者,与买洋布及各贷无异,难以禁止。如他国买卖船只,本大臣更难阻挡。但买去之船,俱不许用我国之旗号。设有我国人民仍旧在船为满洲朝廷使用者,本国决不护庇。
“总之贵王与满洲相敌,我英国情愿两不干预。独是英国在上海建造许多房屋居住,并礼拜堂及堆货机房,黄浦江内是有英船多只来往停泊。刻下贵王已抵金陵,与上海近在咫尺,闻得贵王军兵欲到苏、松一带后,至上海时,贵王之存心立意,欲与英国如何办理之处,先愿闻知。”
“名为询问对上海英人的态度,实则是变相让我们承认那个与满妖朝廷订立的条约了。”杨秀清面沉如水,沉吟片刻,说:“可以明确告诉他,若是愿为藩属,诚心归顺,他们可随意来或效力,或通商,出入城门,均不禁阻。但鸦片是绝不能夹带。另外,把铅字衙新印的圣书一并送去。”
陈承瑢即刻按其意草拟了一份回复,杨秀清看罢,让赵杉按其意翻译以诰谕形式发过去。
赵杉一看那通篇高高在上的俨然宗主国的口吻,为长远计,只在不改原意的情况下,将语气过于尖刻处改的和缓些。不想,第二日,还是收到了文翰充满恫吓的回复:
“来文已收到,其中有为吾所不能明白者,尤其是暗指英人隶属于贵君主一层。因来文所言如此,我不得不再次申言:敝国与中国政府曾签订条约,有在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五口岸经商之权利。如贵军或其他人等在任何形式之下对于英侨生命财产有所侵害,英国亦必采取与十年前抵拒各种侵之同样手段,施以抵拒;彼时曾将镇江、南京及其附近各城占据,并签订和约。和约内容前日已送上抄本一份,今已得知矣。”
杨秀清听了照会上的言语,气恨得直跳脚,对赖汉英道:“这姓文的夷人不是说脚疼来不了么,你去用我的轿子把他抬来,我要当面问他,要用何样手段侵我国土逼我签约!”
赖汉英嗫喏道:“文翰他们把照会交给卑职,就登船去了。”
杨秀清闻言,直气得脸面铁青,陈承瑢在旁进言道:“夷人乘船回上海,必要经过镇江。殿下要出气,不如传令给镇江守将罗大纲,让他在英舰经过时,借机警告敲打夷人们一番。”
杨秀清点点头:“告诉罗大纲,要让他们好好长点记性。”
赵杉见上下都视外交如儿戏,忍不住进言劝道:“人既然走了,就放他们顺畅回上海去吧。若再生枝节的话,往后想与各国修好可就荆棘重重了。”
杨秀清瞪着一对虎彪彪的眼珠,喝道:“修好?修什么好?我天国人管天国事,不需外夷们指手画脚!”
好心进言,反遭训斥,赵杉好不气恼,只在心里暗骂:“竖子不足与谋。”
又是一周过去,这日,侯谦芳到西府拜见赵杉。
他手捧一只红漆托盘,里面放着四支乌亮亮的左轮手枪。
赵杉惊讶问道:“这枪是何处得来的?”
当时,太平军及清军所用之枪,还都是沿用上百年的土枪鸟铳,这左轮手枪就是当时最先进的武器,只有英美等极少数西方国家制造得出来。
侯谦芳回道:“是罗大纲罗将军从英使处拷获的,一共十二支,东王特分赠给殿下。”
赵杉随手拿了一把,说:“只这一把就够了,剩下的都拿回去吧。”
因患了重感冒在西府休养的黄雨娇闻信,风风火火跑进厅来,将剩下的三支手枪一把都抓了,对赵杉说:“你不要,我要。我们营里正缺这个呢。”说罢,将枪逐次往腰带上一插,呼唤着梅姝去靶场试枪。
梅姝正在隔壁陪萧有和玩耍,闻听呼唤跑着过来,但一见了那枪,便两眼放光,抓住黄雨娇的手臂,央告道:“好姐姐,就送我一支吧。”
黄雨娇从腰带上摘下一把给她,道:“就暂借你用一回,用完了可得还我。”
赵杉叮嘱道:“这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用时要千万小心仔细。”
“知道了。”黄雨娇与梅姝手拉着手,蹦蹦跳跳地走了。
赵杉回头,却见侯谦芳望着那二人的背影发怔,问道:“还有别的事么?”
“哦,没有了。卑职告退。”侯谦芳告辞而去。
在书案前整理籍册收拾纸砚的讷言嘴里“咦”了一声,拿起一本蓝皮文簿向赵杉晃了晃,道:“这不是各馆从圣库支取的日用品的账簿么,不知是被哪个粗心的姐妹与这些字帖古籍放到了一处。殿下要现在看吗?”
赵杉摆摆手:“搁着吧。林五娘她们都是精细的人,也不用再看了。”
她坐下来细看那支洋造手枪,把转轮往左摆出,见转鼓式的弹仓里,有六颗子弹。把子弹抠出来,把橙黄色的锥形弹头,在手里掂了掂,又放了进去,复把转轮按回去。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接触火器,当下,就想一试身手。
一百二十一 监造安养院
赵杉拿了枪,走去后园水榭,让侍女们都散到一旁,右手握枪,用食指勾住扳机,瞄准假山上的一块形似鸟嘴的石头。用力扣动扳机,不想,连扣三下,始才放出一弹,还打偏了,不禁摇头自笑。
侍女们在那子弹出膛的刹那,却是登时都吓得呆愣住了,纷纷用手捂起耳朵。片刻过后,余悸消去,又纷纷上前要了枪去摩挲观赏。
赵杉让她们逐一看过,就把枪拿去寝室,收在了密处。这枪虽然用着不甚灵便,但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她来说,关键时候作防身之用终究是比刀剑更容易下得去手。
天京被清军南北两大营所困,为从推翻清廷,从根本上摆脱被围剿的命运,兼并牵制清军南下,减轻天京压力。天平天国决策层计议北伐。
癸好三年三月末,杨秀清命林凤祥、李开芳率军自扬州返回天京。
天王诏封林凤祥为靖胡侯,李开芳为定胡侯,吉文元为平胡侯。统率九军,共两万余兵马,长驱豫晋,趋伐燕京。
四月三日,众兵将誓师出发。
当日一早,东、北、翼三王及在京诸文武官员齐至城北仪凤门外。
震天彻地的战鼓声中,来自广西及湖南湖北的两万太平军老兵,在猎猎战旗下,挥舞双臂,高喊着“打江山,当先锋。平妖穴,灭胡虏”的口号。
林凤祥、李开芳、吉文元三将,跪于阶下,向诸王拜辞。三王依次说了些勉励的话,然后,先赏喝壮行酒,后赏穿金甲红袍。
赵杉悄悄命从人将一个绸袋交予李开芳。里头装的是一支手枪和一个信封,都是黄雨娇托她传送的。
李开芳远远望了赵杉一眼,将绸袋揣到袖里,与林凤祥、吉文元纵身上马。
隆隆的号角声响起,大军浩浩荡荡扬尘而去。
扫北军进发仅一周后,就顺利摧毁了清军设在的浦口纺线,大举进军皖北。旬日后,又接连攻克滁州、凤阳、怀远等重镇。
捷报传来,举朝皆欢。
天王传旨在五月初五日诏诸王侯入宫庆贺。
赵杉提早准备了一份贺礼,因为这天除了是端午节,还是“又正月宫”赖氏的生辰。
其时,天王府三大殿及内宫、后林苑都还在营建,贺宴设在刚刚修葺整新的西花园中。
在座的除了天王洪秀全夫妇,东、北、翼三王,还有朝官之首的佐天侯陈承瑢及翼贵仗卫天侯黄玉昆。
因赵杉所居西府离天王府最远,去到时,诸王侯都已到了。
漪澜阁下的圆形喷泉前,丝竹燕乐声中,一群身穿五彩绫裙的婷婷女子正翩然而舞。
赵杉先向在正中高坐的洪秀全行了跪行了大礼,由女使引至赖氏身侧的座位上坐了。
赖氏侧侧身子,对洪秀全说:“陛下不是说今日特准臣妾一个恩典吗?就请赐王妹御前免跪吧。”
赵杉还未来得及谦辞,正沉迷于乐舞中的洪秀全却已应道:“准了,准了。”
一曲完了,舞女们俯首退去。少顷,又换了支新曲上来。
这次是支独舞,一名身穿绿罗飘带裙面罩银白色纱帕的窈窕女子,似凌波仙子般,从水雾中挥着双袖,袅袅而来。
管弦响处,裙裾飘飞。真好似“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赵杉悄向赖氏问及女子来历,赖氏轻轻“哼”了声,嘴角荡着似有还无的笑意道:“是新选进宫的江南丽人。”
乐声戛然,女子收拢舞步,缓至阶下,轻解面纱,露出真实面目来,却是两月个前到西府跪求过赵杉的红鸾。
她的目光只在赵杉脸上掠了一掠,而后,便口呼“万岁”,俯身而拜。
洪秀全点头道:“尔舞姿甚美,以后就留在宫里,专侍王驾吧。”挥手让她退下了。
赵杉顿觉心中一阵发堵,怅怅而叹道:“红鸾啊红鸾,你到底还是不能如你所愿啊。”
五月初旬,夏官副丞相国舅赖汉英与殿左一检点老将曾天养率战船千余,溯长江而上,西征就此开始。
西征军进展迅速,不日进至皖南,克安庆府,旋占彭泽、湖口。同时,北伐军又传捷报,已攻下亳州,进入河南省境。
端午一过,酷夏来临。这是赵杉在天京度过的第一个夏天,着实领教了一回“四大火炉”之首的厉害。真是“扇子难离手,出汗如出浴”。
静妙堂已是潮热的住不得了,只能收拾到被香樟树环绕荫凉的芝兰厅来住。好在可以用硝石制些冰出来,用缸盛了,放在房里。又能早晚在园中的水榭吹风玩水,总算还能勉强过去。
只是各馆中集体拥挤而居妇女老幼就不那么好过了,尤其进入六月的梅雨季,各馆中疟疾盛行。
为给与日俱增的病患们建一个专门的休养之所,赵杉奔走于各王府要地要料要工匠,好不容易把地段选好了,料备齐了,原定的工匠们却被一纸调令悉数招入天王府去开挖御沟修建后林苑了。
赵杉无奈只能自馆中选些体健有力的青年妇女,顶风冒雨自修自建。
盖房子毕竟是技术活,和泥脱胚,打夯立基,垒砖砌墙,上梁挂瓦。某个环节里哪怕是个最微小的纰漏,也有可能功亏一篑。
赵杉给林五娘她们每个人都分派了职责,或管配料,或当监工,或管伙食。虽做了分派,到底还是担着心,每日里去监看,活紧的时候,便亲自上手,做些递砖递瓦的简单活计。
百余人足忙了大半个月,终于在女馆紧邻的三牌楼南侧建起了五排青砖瓦房。
赵杉叫来林五娘她们集思而议,给这处屋院取名做安养院。
赵杉终因体力消耗过大而猝然病倒,这一病又是半月有余,直至进入七月下旬,雨势南去气温稍降时,才逐渐康复。
为应对江南大营的清军频繁袭扰,太平军在城中采取了一系列的防御措施。各城城门都加砌护墙,城楼上的更鼓昼夜不歇,又城中的主要街巷加盖了望楼。
西府府门前,也建起了一座三层六丈高的望楼。
一百二十二 别有洞天
赵杉病体复原,听说养病期间,城内新添了不少建筑,便想着出去转转,瞧瞧新鲜,命备了顶软舆小轿,也不用任何仪仗,只带敏行等几个人随侍。
出府延花市街往南,到了横架于秦淮河上的武定桥。下轿伏桥而立,见桥下河水滔滔而过。依稀听见有犬吠铜铃声自聚宝门方向传来,接着就是一阵喊杀声,片刻后又听到隆隆鼓声。
赵杉抬头观瞧,见数米外的望楼上,两个士兵在击鼓,手执红色旗子的号兵,正在向东北方向挥旗。心下疑惑,问敏行道:“楼上的号兵是往哪里打旗语啊?”
敏行回道:“北伐西征抽调了大半的兵力,城中守军减少,北王命在城外深挖壕沟,沟内遍插削尖竹签,阻挡妖军偷袭。同时让各城楼上布满项系铜铃的吠犬,以为警戒。又在城中广建望楼,以传警报。根据敌军进攻方向、声势,分别挥舞不同颜色标识的旗帜,向北王府外的红更楼报警。”
“这个办法倒是新奇。”赵杉遥向东看,隐隐约约看见一抹红色,猜想那可能是北府的红更楼了。
却又听敏行道:“上个月二十四日,北府承宣送请帖来,说是北王寿辰,在府内的‘别有洞天’宴客。当时,殿下病着,我就给回了,只随了寿礼。”
赵杉道:“既是亲自叫人来请,还是得去亲自一趟。顺便瞧瞧那‘别有洞天’到底是怎样的别有洞天。”
复上了轿,命去北王府。
赵杉在北府正门前下轿,由承宣引去前殿,见韦昌辉正在廊下跟两个穿北府号衣的人说话,其中一个是张子朋,还有一个面目可怖声音嘶哑的刀疤脸男子。
韦昌辉起身相迎,另外两个人向赵杉跪立行礼,赵杉听到那刀疤脸的声音,只觉得一股阴冷的寒气自脚底袭来。
待那二人退下了,向韦昌辉说:“素闻在五兄府中当差的都是些文秀之人,刚才那个书手倒是生的有些特别。”
韦昌辉道:“他叫叶知法,原是个舆夫,我看他能写会算,就招进府来做些起草文告润色文字的差事。”又笑问赵杉来意。
赵杉说:“前月五兄寿辰,因病着没来拜寿。看寿帖上说,是在‘别有洞天’设宴,今日特过来瞧瞧,何谓个别有洞天。”
“就是在后园新修的一处避暑轩厅。天妹难得光临,我亲自陪你去看。”
韦昌辉引着赵杉穿过两道曲径回廊,到了府东侧的一处太湖石假山前。
自假山石中间半人高的洞口弯腰进入,便觉清风拂面,丝丝花香沁入口鼻。
“这香是哪儿来的?”赵杉举目看着灰白的岩壁,心中疑惑,又随着韦昌辉往前走了二十余步,原本狭小的岩洞忽变得豁然开朗,体积开阔了十倍有余。
更奇的是岩壁上藤萝交织,石地上花团锦簇,半空中蜂蝶飞舞,角落里啾啾虫鸣。真是满目的葱翠颜色,处处的鸟语花香。
赵杉站立洞中,一时竟宛如进入世外仙源般。不由赞道:“这么好的所在,果真是别有洞天。”
又问韦昌辉:“这些花草不见阳光,怎还会生长的如此繁茂?其中定有些缘故吧。”
韦昌辉笑道:“我初到这里来看,也觉该洞确实奇特。找了原来在这里做事的仆役来问,说此洞已有三百年历史,无论春夏秋冬,日日是这般。”
赵杉疑讶:“那就是说根本无需人工管理了?”
韦昌辉脸上露出得意之色,点头道:“是啊,我早给下人交代过,未经我的准许,一概不许进来。”
赵杉看到墙角一株藤萝根侧有新培了土的痕迹,只在心里暗笑:“这别有洞天一词,怕是形容人的品性更合适些。”
待到了出洞口,只听潺潺水声,出来一瞧,一道清澈瀑布潺潺而下,挂于洞口右侧。
赵杉举目看看洞口上挂着的题曰“别有天地”的匾额,指着瀑布笑道:“只为这一道活水,也该叫个水帘洞。”
韦昌辉拍着手赞道:“天妹才思敏捷,一语中的。不过水帘洞之额当挂在入洞口更合适,否则,岂不辜负了别有洞天之名。”说着,却就朗声向外叫道:“速速排摆宴席。”
赵杉听说摆宴,忙辞道:“不过是顺路进来瞧瞧景致,还用劳动张罗什么。”
“收了礼,自然要还席。”韦昌辉指指飞流而下的瀑布,“人都说一字师,天妹的水帘洞一说可是三字师,就当吃个谢师宴可好。”
赵杉听他如此说,也就不再推辞。
席面就摆在了这洞子里,两个人正在吃着,闲聊着些事情,忽然一个人大步闯了进来。赵杉抬头一瞧,却是张子朋。
韦昌辉把脸一沉,喝道:“谁让你进来的?这里是你乱奔乱闯的地方么!”
“是卑职鲁莽。”张子朋扑的跪在他脚下,一副哭哈哈的表情,“水营的人太嚣张了,卑职气不过,才想找殿下给做主,主持个公道。”
韦昌辉把眼一瞪:“不过是叫你去水营借几个人使用,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敢抱怨叫屈,出去!”
张子朋跪着不动,只连呼委屈:“卑职把殿下给的令牌给唐正才说借人的事,那姓唐的竟然说只听军师的号令。卑职想着他是在岳州才投的军,可能不知道殿下亦是受封过军师的,便把天王在永安下的分封诏谕诉说给他,这姓唐的竟叫嚣说只唯东殿的号令是从…”
“满口胡言!”韦昌辉咄的一声喝住他,向外面喊道:“把这个颠唇簸嘴的狗东西拖出去,杖二百!”
张子朋被几个参护拖拽着出去,连呼冤枉:“卑职所言句句属实,殿下不信,可叫唐正才来当面对质…卑职是不想殿下被人看低,才要与姓唐的争这口气啊…”
韦昌辉拍着桌子吼道:“还敢胡嚷乱叫,加杖二百!”
赵杉见此情形,如何坐得住,起身道:“女馆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谢五兄款待了。”
韦昌辉讪讪的以手拍头道:“是我治下无方,叫天妹看笑话了。”
将她送出府门,亲自上前揭了轿帘,陪着笑道:“张子朋的那些疯话万不要放在心上,他再敢胡叫乱嚷,我叫人割了他的舌头。”
赵杉晓得他忧怕什么,微微一笑道:“殿下如此说,该割舌头的不是小女子了么。”
“无心之言,纯属无心之言。”韦昌辉冲她摆摆手,便大步上阶,回府去了。
“别有洞天,真是名如其人啊。”赵杉嘴里哼了一声,暗暗自语道:“明明是恨得牙痒,面上却装作畏之如虎,连在一个不相干的人面前也能把那畏怕演得如此之像。他的这份忍功与演技真是亘古少见。”
一百二十三 水营变乱(上)
一百二十三水营变乱(上)
北伐军在河南省境转战一月,于五月末在汜水县洛河口渡过黄河,进抵怀庆府城下,围攻城池一月不下。
杨秀清闻讯,即传谕令其撤围西进。同月,为克南昌,又遣国宗韦俊、石祥祯统兵近万,乘大小战船千余艘,支援前路西征军。
进入初秋,本应是气爽心畅,赵杉却是双眉深锁。她翻看着一页页打满红叉地名册,听着林五娘等执事女官们的求告诉苦,却是茫然无有应对之法,唯有止不住的叹息。
原来在这谷熟稻香的丰收时节,天京城内却出现了粮荒。年初克城时,原存的一百五十七万石谷,七十五万石麦,早在两月前就已被吃干耗尽,只能靠从上游江西湖南走水路运来的粮米来糊城内官民二十余万张口。
近来西征军久围南昌不下,运来的粮米也日趋减短少。全城自王侯始,所供粮米按次递减,及至无官无职的普通百姓,每人每顿只能分到两碗稀粥。而因为城中已无赋闲男丁,筑堡垒挖壕沟修要塞,也多征用女子。
耐不了饥累的妇女,每日离馆外逃者数以百计。其中,还不乏王侯的眷属丞相的妻女。
这日午后,赵杉正在听敏行诉说馆中近来的潜逃事件,听使来报,东王传她驰往东府议事。
赵杉闻报,即脱去身上的短衫素罗裙,换了身正装,出府上轿。
轿子走了一里多路,刚到三山街与油市街交叉的路口,就听见一阵紧似一阵的筛锣呐喊声自油市街西面传来。
“莫非是船厂出了事?”,赵杉心中吃惊,急令转道去看个究竟。
刚到船厂大院门外下得轿来,但听院内有人操着湖北口音大喊道:“北府承宣张子朋仗势凌人,杀我兄弟欺我姐妹,大家抄家伙去跟他拼了。”
接着便是数声叫好说是的激昂响应,一群扛拿着锯斧刨凿等各种木工工具的人流从船厂冲出来。
敏行见状,忙招呼众随从人等挡在赵杉身前,以做护卫。
两骑马从院中飞奔出来,赵杉认得其中一个是参加过金田起义的黄文金,便让敏行鸣枪把他拦了下来。
按律,冲撞王驾是难赦重罪。黄文金闻听得枪声,惊愕地勒住马头,但看到赵杉,仓皇跳下马,小跑上前,跪立行礼。
赵杉并无意责他,只问他出了何事。
黄文金回道:“小卑职奉命监造船只,今早北府承宣张子朋奉北王诫谕来船厂提船,把新造的船都看了个遍,嫌这里的船太小,说他去江西征粮要用巨舟大船。卑职说大船都存放在下关水营,但要有东王诰谕方能去取。他就骂骂咧咧地走了。却才水营来报,说张子朋率北府参护大闹水营,杀伤水手船夫数十人。船厂的兄弟们有一大半的家属亲眷都在水营,哪能咽下这口气,都冲去下关了。”
“那张子朋与唐正才早有嫌隙,也难怪会出这等事。”赵杉知道若任事态扩大,势必造成难以挽回的局面,慌忙问:“唐正才呢?”
黄文金道:“唐大人得了信,已经赶过去了。”
“借你的马一用。”赵杉抢了黄文金的马,飞身跃上马背,一抖缰绳,驰奔城北下关而去。敏行抢了另一匹马,跟在后面。
两人穿越大半个天京城,到仪凤门下马,出了城门,来到下关水营。赵杉是第一次到这里,脑子里对水营存的印象全来自黄雨娇的描述:
江岸边的渡口上停靠着数百条大小舟船,江岸上排列着十二尊红衣巨炮,两侧各竖着两面红漆金边大鼓。后面是一座砖石木板圈起的木城,里面有座三层六丈高架枪架炮的望楼。楼顶上有四个手执各色旗帜的信号兵,指挥来往过境的船只。
而此时的下关江岸上,除了炮、鼓如旧,其余皆已是一片变乱后留下的凄凉凋敝:正是残旗断戟风烟摇曳,悲泣幽咽不绝于耳。
原来整齐停靠的数百条舟船,仅剩一百不到,且大多或横或斜,凌乱的置于江堤上。
船夫水手们三五成群,颓坐在船上,手中都挽着缆绳或是执着船桨,脸上俱是愤怒决绝的表情。在岸上,还有许多发髻散乱满面涕泪,怀抱包裹,守着伤重亲人相拥而泣的妇女。
水营兵将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广西籍老兄弟,上前行礼,被赵杉止住,向他们询问唐正才下落。
几个人指指望楼楼顶,赵杉方才注意到在有个佝偻背影在楼顶的西南角蜷着,急切地大步进了木城,想要上楼询问,却见楼门紧闭。一问才知,因楼内存放着数量众多的轻型火器,除却唐正才等几个水营主要负责人之外,其他人等若没有天王诏旨或是东王的军令,一概不准擅自进楼。
赵杉站于楼前,举目向上观望,首先便瞧见了楼层顶端架着的六支炮筒,口中倒吸了口凉气,待看到墙缝里密密麻麻伸出的枪管,便只觉寒噤阵阵,心想:“这楼名为了望指挥之用,实际上就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火药库。要是硬闯定会被炸个尸骨无存。”
让敏行拿出天王御赐的可通行全城各府衙及各军事要塞的金字令牌,给守卫望楼的卫兵们看。卫兵们看过,对着楼顶的号兵打着手势,半刻钟后,楼门缓缓开启。
赵杉快步上得楼顶,敏行在她身后紧紧跟随。
唐正才正两目含泪呆呆地看着江面上那一片越行越远的舟船,见了她也不起身见礼。
赵杉兜头斥问道:“为何不派人把他们追回来?”
唐正才木然地摇了摇头道:“人心散了,追不回来了。”
“好端端的,人心怎么就散了?莫非除了争船,这其中还有别情?”赵杉疑讶,便让他细细讲明原委,连问了几遍。
唐正才方拭了泪,起身跪倒,说:“小卑职只想求问殿下,水营是否也要从男女别行之条,财物归圣库之律?”
赵杉道:“当日在岳州,你等来投时,东王不是说过‘家属随船走衣冠听自由’的话么,既有此许诺,自然不会横加强迫。你等勿有疑心。”
“有殿下这番话,小卑职何敢再以私误公!”
唐正才以头触地,跟着便把变乱原委讲了一遍。
一百二十四 水营变乱(下)
唐正才向赵杉讲述事变经过。
原来张子朋在水西门船厂没有要到大船,心中气恨,就私自从北府调了一百名牌刀手来到下关,向船户们喧嚷:“自今日起,水营诸军民同城中一样,男子入营,女子入馆。船上所有财物,统统上缴圣库。违令者斩。”说完,便命牌刀手冲到停靠于岸边的舟船上,赶人抢东西。
船上住的都是水营兵将的妻儿老小,被无端赶下船还被夺去随身财物,哪能甘心,就跟他们争执起来。张子朋恼了,喝令牌刀手掌掴责打不从的人。岸上,嚎哭谩骂声响成一片。
几个自湖南来的老水手气恼难当,上前质问说:“当日在岳州水营初建时,东王曾亲口允诺,许我等与家人团圆共处,各人的财物也不需上缴圣库。何故忽然更改?”
张子朋瞪眼喝道:“那是东王说的,现在是北王主管军务。而男女别行,物归圣库是天王亲下的诏旨,你们敢抗旨不遵吗?”
水手们反问:“既有天王诏旨,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张子朋被质问地无话可答。水手们见他理屈词穷,哪里肯依着他们乱翻乱闹,当即跳上船,跟牌刀手厮打起来。两方相争,水手们见人单力薄,就鸣锣击鼓,不一会儿,就聚集起上千的水营士兵,江岸上人声鼎沸乱成一团。
张子朋见事情已然闹大,趁乱溜走了。北府的牌刀手们见状,也都跟着一溜烟作鸟兽散。
船夫们看看受惊的妻儿,又看看倒在地上的被打死打伤的兄弟,都义愤难当。
一名高个子水手站出来,高声呼喊道:“大家扶老携幼千里相随而来,就是因曾有约在先,眷属随船冠服自由。而今竟不守前约,杀伤我兄弟妻儿。既如此,还随他作何,散伙反了他的。”这一声喊,犹如烈火烹油,水营众兵士的怒火燃之更甚。他们烧旗焚卡,拉妻拽儿,卷起行李,解缆开船,一时间,驰往上游的船只不计其数。
闻变飞奔而来的水营总指挥唐正才,见江面上那连成片的疾驰而去的舟船,又急又恨,冲到望楼上升起令船只回返的红色旗号,又好言劝慰起剩余的船夫水手们。可任凭说破了嘴皮也没用,大多数人依然嚷着要走。
唐正才向赵杉讲述完了,道“实话告诉殿下,小卑职还没走就是在等一个准信,只要是水营男女别居财归圣库的诏旨属实,小卑职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敏行看看沉着脸不发一语的赵杉,催赶唐正才道:“既然有了殿下许诺,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快去替你的兄弟们伸冤啊。要不然,有人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你们的叛乱罪名可就轻易洗脱不得了!”
唐正才看着赵杉,似乎还有顾虑。
赵杉把配枪拿出来给他说:“朝政军务上的事,我虽无权过问,但你要的那个确讯我还是可以用性命担保的。拿上这个,快去吧。”
唐正才拜谢,跑下望楼,手擎两只鼓槌,擂了一通鼓,然后,跪在死难水手的家属面前,流着泪道:“兄弟们不能白白地含冤而死,我这就去讨一个说法回来。如果到时,大家还坚持要走,我跟你们一块走。”言罢,飞身上马驰奔东王府去了。
唐正才刚到薛家巷鼓楼,便见东王仪仗迎面迤逦而来,下马跪于地上静候。
杨秀清惊闻水营哗变,便立传仪仗往下关而来。一路上想着安插在水营的专职密探传回来的见闻,却还存颇多怀疑不解。这时当面听唐正才说了一遍,登时怒火填胸。命侯谦芳速传城中诸王侯将官齐集下关水营。下轿双手扶起唐正才,安抚道:“你没罪,水营的兄弟们更无过。我这就去给你们伸冤。”
向护卫要了的马过来,与唐正才一起飞马往下关而来。侯谦芳率东府马队护卫在后面紧紧相随。
杨秀清来到水营,四面看了看,便上望楼去了。
不一时,受命而来的诸王侯百官就相继到了,以北王为首,在望楼下面跪成三队。
他们闻东王急召,都是仓皇坐轿或乘马而来,并不知到底出了何事。直到见了江岸上这一幕,才知是水营出了这等大乱子,无不又惊又气,都在心里暗骂生事的人。
韦昌辉率众向东王问安之后,抬头看看面色铁青的杨秀清,悄声问赵杉说:“天妹来得早,可知道究竟是谁惹出这么大的乱子?”赵杉瞥一眼跪于他身后的张子朋,摇了摇头。
杨秀清看着楼下的众官,问唐正才:“哪个是张子朋?你指给我看。”
唐正才用手往队后一指。杨秀清看他眼熟,问侯谦芳:“他是不是在金田就以入营的旧人?”侯谦芳据实称是。
“而今金田的老兄弟们不多了。”杨秀清叹了口气,对着下面高声传命道:“张子朋无端聚事,引众斗殴,残害兄弟,论罪当斩。但念其随军多年,姑且饶其性命,罚杖一千。”
行刑的牌刀手,将张子朋抓出来按倒正要打,杨秀清忽又说:“让水营里受他残害的人来行刑。”
水手们闻命都跳下船,聚拢过来,站成一排。唐正才跑下楼,高举竹杖,第一个行刑。他一气打了几十板,又把竹杖交给后面的人。
水手们个个怒恨填胸,哪个不下重手。一千杖下来,连打折了七八根竹杖。再看张子朋,虽已是遍体血肉模糊,但还有气。
水手们怒恨难消,要举起杖来要再打,被牌刀手拦住,都仰起头看向望楼上的东王。
杨秀清望着眼中冒火的水营兵将,又看看只剩一口气的张子朋,手指着韦昌辉喝道:“尔之属官犯下如此大罪,皆因尔平日管教无方放任纵容。不罚尔何以服众,又如何对得起被害的无辜。罚杖二百。”
“小弟驭下不严,甘心领罚。”韦昌辉膝行几步,垂着头说。赵杉见他面色发白,两腮上的肉直跳,嘴里却只是认错求告之词。心想:他又在施展“忍功”了,他这一忍,必然能为自己挽回点颜面吧。
果然杨秀清似乎有些心软了,对侯谦芳说:“你去为北王施杖。”
侯谦芳文弱似书生,二百杖打下去,韦昌辉也只是受了些皮肉外伤。但水手们眼见位高权重的北王也受了杖刑,那怨气就都消了大半。杨秀清又命点炮,以告慰死难者。
十二尊大炮齐发,声震整个天京城。
一百二十五 变乱余波(上)
炮声过后,岸上所有的水手船夫都跪伏在地,没有人再提要散伙出走的事。
杨秀清大声传谕:“自今日起,水营再不复提男女别行之事。所有无辜受难受伤者均厚加抚恤。”
望楼下的众官皆俯首言是,水营兵将亦流涕感恩。
杨秀清下楼又把唐正才等水营诸将用好言抚慰一番,便上马回府。
赵杉站起身,却见韦昌辉依然跪伏于地,直到东王的马队去得远了,他方才起身,由左右搀扶着上了软轿。心想:“他这戏演得倒是是真足真像。”有心嘲弄其一番,便上前对他道了一声:“五兄好走。”
韦昌辉侧身卧于轿中,以袖掩面,对她摆了摆手。
众朝官将佐送走东、北二王,又来恭请赵杉上马。赵杉免了他们的礼,让他们自回去了。
赵杉许久没有出外游逛,见上元门附近的一带的山上景致颇好,就要过去看。
敏行怕不安全,劝她回去。
赵杉正犹豫间,却见一瘦一胖两个人前后相跟着摇着蒲扇在江岸边上四处闲转,正是“曾呆子”(曾钊扬)与“何疯子”(何震川)。想着这两人凑在一块,倒往往能说出些正常人看不出的警世之道来。便对敏行说:“你过去悄悄跟在二人身后,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敏行去了会儿,回来笑着回禀:“何大人在前面快步走着,曾大人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边走边道:‘看今日这番如何?我看是只见其表,未见其里。正如隔靴搔痒,治标不治本也。’何大人回头看着他,咧着嘴笑道:‘你说隔靴搔痒吗?也不是不管用,小痒痒行。若是痒得狠了,你就脱下靴子使劲抓挠。实在不行,找根带刺的荆条,蹭他两下子不就行了。’‘你,你真是疯子。跟你说话就是对牛弹琴。’曾大人气得一跺脚,走了。”
赵杉也笑了几声,但一想到那句贴切至极的“隔靴搔痒”,心里又不禁为之一叹:时下,太平天国治下的人口不下百万,只开水营一个特例,于那十几万户承受着“大瘙大痒”的民众而言,其效也当真是微乎其微罢了。
可纵然她对“男女别行”“财物归库”的政令万分鄙视,也是徒然无计去改变。
毕竟在之前的数年间,正是有了这两项消磨了个人私欲的苛酷政令,太平军上下人人抱定了那破釜沉舟的主意,才多次化险为夷转危为安,从那穷山僻壤呼啸而至这江南繁华地,建国定都,与清廷成鼎足而立。
而观那洪、杨二人作为,在宣布定都伊始,便就立即建馆设库,必还是视那两条政令为制胜法宝。若然现在就要说服他们废掉此两项弊政,定是不切实际的痴人说梦。
想到此,也只能悒悒地上了马。乘马到了北门桥,觉得有些乏了,正要打马走直道回府。
两个身穿东殿号褂的承宣自桥上下来,跪于马前道:“奉东王谕,请殿下往府中议事。”
赵杉恍然“哦”了一声,才想起一早出门就是因为杨秀清的传唤,就随着那两人转道去了东府。到了府门前,却见北王的软轿停在外面,心想:他这殷勤也献得太快些了吧。
入得门去,站到殿门外,等待承宣通报。北府尚书黄启芳提着个黑漆匣子站在殿角一侧,见了赵杉,忙紧走几步,把匣子放在地上,跪地行礼。
赵杉的目光但触到那个匣子上,便立时骇得闭上了眼睛。匣子里竟是一颗圆睁双眼龇牙咧嘴的人头。
那人赵杉认得,乃是韦昌辉的族兄韦才。诸王亲眷中,为数不多的几个跟天王长兄洪仁发相类的“有头无脑”的家伙之一。
东府承宣出来请赵杉入殿。她稳稳心神,走进殿内,见韦昌辉正跪在杨秀清的座前俯首告罪。也不好再往前走,就微微低了头站在原地。
只听韦昌辉哑着公鸭嗓,带着哭腔说:“小弟素性嫩心肠,对府中上下疏于管教,以致出了张子朋那般奸徒,戕害水营弟兄,有毁四兄心血。小弟虽受罚,而心实难安,本要直接来四兄府上赔罪。却闻族兄韦才不遵天律,口出妖言,辱骂四兄,急回去亲自将他斩首,把首级带来向四兄请罪。”说罢,以头触地,涕泪交流。
东府承宣自黄启芳手上接了匣子,走到杨秀清座前。
杨秀清瞥了一眼,立时厌恶地挥了挥手。站起身在殿中徘徊两圈,把韦昌辉扶起来,说:“过去的事就算了,你也不必过于不安自责。我罚你虽是明为安水营众人的心,实际也是借以表明你不是徇私的人。水营中兵将多是来自湖广,不似你我从广西带来的那些老兄弟实打实的贴心。但凡稍有些流言蜚语传过去,都可能生出大乱子。日后,不管是西征鄂赣,还是南下交联镇江扬州,运兵征粮,还都得靠他们。不能因一个人坏了大局。”
韦昌辉声泪俱下地叩谢道:“让四兄如此烦心劳神,小弟感激涕零。小弟肚肠嫩眼光浅,蒙四兄多年牵带提携,方得成人。愿常侍奉四兄左右,为四兄牵马坠蹬以报深恩。”
“兄弟之间说什么侍奉牵马坠蹬的话?你身上有伤,回府安福休养去吧。切记,以后处事用人都要慎重些。”杨秀清拍拍他的肩,嘴角转出一丝笑意。
韦昌辉口中唯唯连声,又说了几句感恩不迭的话,方起身告退。转身看到赵杉,讪讪一笑道:“天妹也来了。”
赵杉道:“四兄传唤,也是刚刚才到。”
韦昌辉点了点头,迈步出了殿。
赵杉往前走了几步向杨秀清行礼,杨秀清免了她的礼,问:“天妹,为何去的最早,回来的最迟啊?”
赵杉知他说的是去下关,如实回道:“本是要遵命来四兄府中,但经过油市街时,听到船厂有些不寻常的动静,就去看了看,而后便直接去了水营。回来时只顾着景,又一时忘了四兄传唤之事。请四兄恕罪。”
“你何罪之有?论罪也是那些虚做人情的人!”杨秀清从案上拿起一本户籍册,看了看正在殿门外候着的陈承瑢,虎着脸喝道:“滚进来。”
陈承瑢哆哆嗦嗦趋步进殿,俯首而跪。
一百二十六 变乱余波(下)
杨秀清劈手就把账册甩到了他的脸上,问:“女馆里有那么多人被征去为役,你知道吗?”
“知道,卑职知道。”陈承瑢战战兢兢回道。
杨秀清厉声质问:“回答得倒痛快。说像这样你做了人情,让我给你擦屁股的事,你背地里干了多少?!”
陈承瑢吓得冷汗直流,口中嗫喏答道:“殿下息怒,卑职怎敢妄行僭越。府衙里征人去做工,事做完了,人就回来了。卑职想这是小事,才没有惊动殿下。”
“这是小事?在你这个尚书大人眼里,何事才是大事?来人,把他拖下去,杖一百。”杨秀清一声断喝,几个牌刀手闻声进殿。
“殿下不要气坏玉体,卑职这就下去领杖。”陈承瑢被人架着出殿,嘴里仍不住地告罪连连。
片刻之后,便听到“啪啪啪”的竹杖声和高声的报数声。
门外忽响起号炮声,承宣飞奔进殿,说:“天王诏旨到了。”杨秀清出殿命停止杖刑。
掌朝仪张朝爵手捧黄绫诏旨走上前来,说一声“诏旨”下。
在场所有人,除东王外,全部面北而跪。
张朝爵展开诏旨,念道:“开科取士,招选贤才良将,事关天朝长久基业,朕意亲自主持。着清胞速遣人等,先行去往贡院跟城东校场,速速收拾整治场院,以备开科。钦此。”
张朝爵读罢,跪地把诏旨捧递给杨秀清,又向赵杉行礼,笑着说:“天王还有一道口谕,召西王娘速进宫。卑职本要去西府传谕,不想殿下在这里,倒省了卑职少走一段路呢。”
“有劳张大人回禀真主,我马上入宫。”赵杉说罢,即向杨秀清告退。
“我正好有事要入宫面奏天王,与你一起去吧。”杨秀清吩咐备两匹好马来,说:“就乘马去吧。路上也能说些话,省些两头跑的功夫。”
赵杉虽是身上疲乏,也不好驳他,只能点头应了。
这次入宫,与驰往下关不同,杨秀清命备齐全副仪仗。登时,四五百人的仪仗队伍铺满了府前的整条街道。
赵杉先出了府门,见那望不到边的灯锣伞盖旗帜,想到何震川的那句隔靴搔痒,便摇着头止不住的叹息。
少顷,在数十个执械护卫的簇拥下,杨秀清身穿明黄龙袍,头戴黄风帽走了出来。
侯谦芳随在其身后,牵着两匹长鬃体壮毛色光亮的黑鬃马出来。马的颈前臀后皆系铜铃,马背上铺着黄缎鞍辔,两只铜铸脚蹬闪着亮光,粗黑的马尾时而高举轻摇,宛若一道黑色闪电,十分的威风。
杨秀清自上了那匹高大的马,示意赵杉乘那匹矮一些的。赵杉上了马,接了马鞭。杨秀清对着侯谦芳点点头,侯谦芳即刻跑到仪仗最前面,高喊一声“起行。”最前面开路的鸣钲打鼓队便敲动鼓钲,后面的执旗执灯提炉打伞的仪从队伍便一字排开开始行进。
赵杉以王娘的身份出行虽也有许多女官女使们护从,但从未动过那些御赐的仪仗,自没有如此大的阵仗。而如今在这般横遮竖挡恍若森森密林中骑马,就犹如是开车行在拥堵的高架桥上,只觉得胸中无限烦闷。
在她前面左右四顾的杨秀清,倒是显得十分享受悠然。
行不过半里,杨秀清忽一勒马僵,示意赵杉靠上去,跟他并排通行。
赵杉抬脚轻轻蹭了蹭马肚,往前稍赶了赶,距他有半匹马的距离。
杨秀清扭头瞧了瞧她,问:“你说是因看景回来的晚了,下关那里有何好景致,我怎么没见?”
赵杉道:“说出来恐扫王兄的之兴,并不是什么山水景致,只算是一个笑话吧。”
杨秀清道:“是何笑话,你说来听听。”
赵杉便把曾钊扬与何震川二人在下关岸边的言行讲述一遍。
杨秀清听罢,哼了一声,说:“这个曾呆子当真这么呆,连何疯子那点弦外之音都没听出来?”
赵杉心中一动,好像是看到了“男女别行”之令眼前可废的曙光,只待他把那“弦外之音”挑明,便可以趁机谏言了。
但杨秀清好似看出了她眼神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急迫,反倒转移了话头,冷笑道:“这个何疯子,仗着曾是南王的患难旧交,我对他又亲信些,竟在背地里说出这样句句含讽的话来,不严惩如何以儆效尤!”
赵杉心下陡然一惊,生怕他说出个“打”字“杖”字或者是罚去哪里为奴的话来。
却见杨秀清唤过侯谦芳,传谕道:“何震川恃才傲物,难堪殿前右史重任,罚他往东殿做文案簿书。”
“这…”侯谦芳有些迟疑,说:“这簿书跟右史都是职同检点,说不上是罚吧。”
杨秀清道:“那你就写‘调’。”
“他这是听没听懂那弦外之音,还是听懂了装糊涂?”
赵杉正在凝神暗思。冷不防,一个物件飞落到她怀里,将她吓了一跳。视之,却是她给唐正才的那把左轮枪。
杨秀清扭头看着他:“你把这枪给唐正才,是拿性命给他作保。罪同自戗。”
“是小妹一时莽撞了。当时情形危机,为消唐正才的顾虑,才把这枪给了他。”
赵杉把枪交到身侧随侍的西府女官手里,勒住缰绳,要下马请罪。
杨秀清打手势止住说:“罪不在你,是那个唐正才太愚傻了,竟把一个小小承宣的话当真。”
赵杉不想由这水营之乱再引出其他事端,赶紧接话道:“唐正才虽貌似愚顽,但对天国却是至诚至忠的,就如曾、何二人一样。”
“这个我当然晓得。”杨秀清眉毛一扬道:“不然,又何须与你走这一遭。”停了一停,又问:“你说当日用渡船送你到岳州城下的,是唐正才的女儿?”
赵杉点了点头:“是,叫阿素,是个再机灵不过的女孩子。”
“那你救唐正才,是为还他女儿的情分了?”
赵杉未想他突然问她这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乌心萝卜。”杨秀清哼笑了一声,问侯谦芳:“你见过自比为乌心萝卜的人吗?”
侯谦芳摇摇头,笑道:“自夸为孔明自比为诸葛的见得多了,自贬自损的倒还真没见过。但这乌心萝卜的自喻也忒狠了些。”
杨秀清接口笑道:“自夸自耀的当然是王婆卖瓜。这自比为乌心萝卜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她自己明白了。”
赵杉在背后听着,只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发烫。
一百二十七 受命监考
天王府的主体工程已经完工,气势恢宏的宫门殿宇映在正午灿烂的艳阳下,光辉熠熠。
此番是赵杉在工程完建后第一次入宫,自然觉着新奇,免不得留神去看。
仪仗队伍在雕龙刻凤的大照壁前停下。赵杉随着杨秀清下马,扫一眼照壁上的黄绢诏书,见每一份上除了盖着朱红的天王玺印,在行文的末端都有两书有御笔朱字——旨准。
进了照壁后的左旁门,迎面就看到了专为祭天而建的五丈高的石砌天台。天台东西两侧各有一座书写有金字的木牌坊,东书“天子万年”,西书“江山一统”。两牌坊外侧立着下马牌,提示朝臣必须在此落轿或下马。
再往里进,正中又是一座牌坊,牌坊上悬着金匾,匾上刻着“天堂路通”四个大字。五座三孔石桥横在四面环绕宫殿的御沟上,数不尽的男役、女工顶着日头挥汗如雨地挖壕垒石。
赵杉抬眼瞧瞧杨秀清,却见他视若无睹般径往里走,已进了天朝门,也只得收起仁慈之心,跟了上去。
但入门中,便听到悠扬乐声从左右两个琉璃瓦盘龙柱的精致八角亭中传来。再往里走,经过第二道宫门圣天门,迎面又是一道木牌坊。这是处极开阔的宫院,东西各有二十余间专供齐集办公的朝房。
站在东朝房前的掌朝门蒙得恩满脸堆笑,趋步相迎,跪立于杨秀清近前说:“真主在御书房,卑职为殿下引路。”
赵杉随之进了第三道宫门忠义门,一座重檐黄瓦高大壮丽的圆顶宫殿矗立眼前。大殿四壁画龙虎狮象,殿左置鼓,殿右悬钟,殿前三间抱厦,抱厦前是汉白玉石的月台和护栏。
“这里定是被俗称为金龙殿的荣光殿了。”赵杉看着那一根根雕刻着龙纹的粗大红漆立柱,正兀自猜想。杨秀清已经被蒙得恩请到东侧的配殿去了。赵杉跟着进去,见洪秀全正坐在书案后,低头看书。
行礼已毕,洪秀全赐了二人座,问杨秀清说:“你们兄妹两个怎么一块来了?”
“因为天妹正好在小弟府上,加上小弟正有些事要向二兄请旨就一同来了。”杨秀清把水营的变故说了一遍,道:“为抚慰水营诸将,小弟提请加封唐正才为恩赏丞相,”
洪秀全点头道:““水营若生变乱,必然牵一发而动全身。清胞临危不乱处理果断,当真是为天国计虑深远。朕准胞所奏。”杨秀清谢恩。
洪秀全对赵杉说:“明日的武试,原本定的是北王临场监考。可朕刚接到他上的自请闭门思过的奏本,天妹就辛苦两日,代替他去监考吧。”
赵杉听他要自己去监考武试,心中作难,跪地辞道:“二兄钦命,小妹怎敢推脱。只是女馆近来事情不少。况且,这武功诸项,实非小妹所长。”
洪秀全道:“也不是让你亲自上场做评判,那些具体琐事都交给陈承瑢等人去做。女馆的事就交由蒙得恩代为操理吧。”
“可二兄……”杨秀清刚要开口进言,被洪秀全以手势止住,笑道:“朕看天妹数年劳累,是该好好歇一歇了。”
赵杉晓得洪秀全是要免去她的女馆总管职务,长久积在心里的重压得以释放,自是求之不得,欣然拜谢道:“谢二兄体恤。”
起身却见杨秀清脸色有变,料想这二人怕是会有一番争执,就乘势道:“小妹还要回去为监考做些准备,就先告退了。”
洪秀全点点头,说声:“安福去吧。”
赵杉退将出来,出了殿门,刚下御阶,就听一阵泣涕声自背后传来,转回头,见两个华服袅娜的女子哭哭啼啼跑进殿中。心中疑惑,但也不便多做停留,在殿前引赞的引导下沿着原路,出了宫门。
大照壁前,侯谦芳见她独自出来,牵马过来让她乘了,要分拨些东府仪仗送她回去。赵杉摆了摆手,只让西府女官随护。
刚到吉祥街,就远远地见敏行督率着仪仗轿舆来接她。赵杉也觉身上累了,下了马,上了轿子,便斜靠在软垫上打起盹来。
赵杉回到府中,脱去厚重的冠服,换上宽松的衣裙,正在花厅洗手,听使来报,说是在女馆襄助她的女官林五娘与谭芹妹在府外求见她。赵杉命传她们进来。
谭、林二人入厅后跪立不起,赵杉问其何故。
心直口快的林五娘说:“自立天都以来,各府衙每天都从馆中征召妇女去做工服役,她们每日从早做到晚,十天半月也难获准回来跟家人团聚一次。近来,城外各要塞忙着筑堡垒挖壕沟,竟也从女馆中征人服役。那些背石挖沟的活怎能是女子所能做得的。馆中每天都有数百的妇女乘夜三更(逃跑)出城。小卑职们无计可施,难再应差,特来向殿下请辞。”
赵杉看看谭芹妹,问:“你也想离职么?”
这谭芹妹是在武昌随家人投军的,资历虽浅,但通文墨晓诗书,尤其打得一手好算盘。赵杉委派她总理各馆的账目,每一笔开销用度都计算得毫厘不差。
谭芹妹听赵杉问她,目光中透着几分怯意,小心地回了个“是”字。
赵杉看着这两个平素最为倚重的下属,道:“那你们去向蒙副总管请辞吧。自今日起,女馆的事都由他做主了。”
“啊?”谭、林二人诧愕地对视一眼,同声道:“有殿下在,还有能为馆中姐妹说话的人,若是换了他人,姐妹们当真就没有活路了……”
“不要胡说。”赵杉恐她们说出禁忌的话来,忙喝止住,和颜安慰道:“即便我不做总管了,你们受了委屈还是可以来找我。我只尽所能成全你们。现在立都未久,清妖袭扰频繁,姐妹们还是当各尽本分各司其职。等时候到了,自然会阖家团圆。”
那二人听闻“阖家团圆”,都惊喜得瞪大了眼睛,齐声问道:“敢问殿下是何时呢?”
赵杉觉得一时失语,含混说道:“总不过一年半载罢了。”
那二人乐得笑开了花,飞跑着回去了。
一百二十八 退而难休
在旁整理书册的讷言听了赵杉“一年半载”的话,却皱起了眉。
“天王让蒙大人主理女馆中事,足见彼尚未动废馆的心思。都还没影的事呢,殿下就给了她们许诺。她们若回去,将殿下的话在馆中张扬开,不知会生出什么口舌是非呢。”
赵杉点点头:“你虑得很是。不过,话已出口,也收不回来了。我又没有以哪个的名义做保为誓,想来也起不了什么风浪。我也是不想见馆里头的众人苦熬着,没个盼头,就当是给她们个舒心丸吧。”
晚饭过后,赵杉捧了一本古词在看,连翻了几篇却一点都看不到心里。韦才那颗血淋淋呲目张牙的头颅不知怎的就会冷不丁的在眼前浮现出来,把她搅得心神不宁。
专门照料萧有和起居的保姆哭哭啼啼地进了屋。赵杉放下书,问是何事。
保姆泣道:“幼王白天玩水着了凉发热,哭个不停。”
赵杉随口道:“着了凉就去传内医来看。”
保姆道:“已经看过,可幼王殿下不肯喝药,还吵着要阿妈。”
赵杉有些不耐烦:“都那么大了,还整天喊着要阿妈,长大了怎么顶立门户!”见保姆依然跪着,叹了口气,道:“小孩子哄哄就好了,你先想法哄他把药喝下。”
保姆应声退出去了。
讷言端了清火的百合蜜枣汤进来,说:“幼王才不过六岁,正是对人依赖的时候呢。”
赵杉看着碗里烂成糊的红枣,长吁口气,说:“明天你去馆里传萧国宗夫人来一趟吧。”
“可小婢看,幼王喊着要见的阿妈就是您啊。这些年您对幼王一向慈爱,今天是怎么了?”讷言表现出惯常未有的急切,见赵杉的脸色又沉郁了许多,跪立在她身前,说:“殿下心中所忧必关朝中大事,小婢不敢妄加打探,只是幼王到底还是个孩子呢。”
赵杉扶她起来,极力做出些轻松地表情来说:“没什么要紧的大事,你不必猜疑。我得了空就去看他。”
三更时分,在床上斜歪着的赵杉被更鼓声吵醒,起身披了件长衫,提了盏灯,走出静妙堂,折向北行。在一览阁前站住,用灯照着一级级的木制台阶,小心的登上阁楼。举目四看,却都是黑乎乎的一片。
“纵然是再美的景再别致的楼台,也难逃动荡变迁的残毁与斑驳。”
想到身在的这座瞻园,日后那数度的毁了又建,建了又毁,毁了再建的历史,赵杉不胜叹之非常,在心里又默念起那首曾悬于园门的古联。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英雄,问楼外青山山外白云何处是唐宫汉阙?小苑春回莺唤起一庭佳丽,看池边绿树树边红雨此间有舜日尧天。
忽见北面萧有和所居的后殿中有灯火亮起,就提灯,下了阁楼,顺着阁后的回廊,去往后殿。
两个保姆正在灯火下倒茶来吃,见了她,忙跪地行礼。
赵杉看看放垂下来的黄锻帷帐,问道:“药吃过了?热退了吗?”
保姆回道:“吃了药,正蒙着被子发汗呢。”
赵杉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听有嘤嘤梦啼声自帐中传来,便折回身,掀了帐子进去。
萧有和闭着眼睛,嘴巴里发出轻声哀泣:“阿妈…热…烫…”
那声阿妈击中了赵杉心里最软弱的地方,她坐在床沿上,伸手在他身上拍着,哄道:“吃了药,发了汗就好了。别哭,好好睡。”
坐了小半个时辰,见萧有和睡得熟了,将被角掖了一掖,走出去,对保姆道:“你们看好幼王,有事就速来告我。还有这刚刚病好,脾胃正虚弱,不要让他吃得太多太饱。”嘱咐完了,就提着灯出了殿,回静妙堂自己的住处去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先去后殿看过,见萧有和正睡得香甜,也没吵他,又嘱咐了保姆两句,回芝兰厅来用早饭。
讷言一边盛汤盛饭,一边说:“殿下这几日休假,不如就在府中陪幼王两天。小婢看他有时来厅里,还踮着脚拿书架上的书翻着看,可能是想读书识字了。”
“那你就去教他吧。我今天还要再去女馆一趟,交代些事。另外,还要到贡院去看看。”
赵杉想乘马出行,就让取了箭衣来。
自进天京入住王府,她是第一次穿箭衣,穿在身上,腰里竟觉得有些紧了。不由想起刘备髀肉复生的典故来,觉得是时候减减肥了,就只喝了一碗粥,乘马出府往城北而去。
刚到女馆总管衙署,就见蒙得恩手捧天王诏旨已经候她多时。
赵杉跪听完了诏旨,起身对蒙得恩说:“以后女馆的事就全交给蒙大人了。”
蒙得恩笑着道:“卑职新上任,凡事还有诸多不懂之处,还要多求殿下赐教呢。”
“哪里哪里,这些日子蒙大人也没少出工出力。”赵杉让林五娘把所有女馆中相关的户册账目并令箭都拿来,交给他说:“这里的事管起来也不难,只要把这些多翻翻看看,其余具体事务,再委派些得力之人协理也就行了。”
她见林五娘、谭晚妹都还齐齐整整的穿着女官官服,知她们并不是真心要请辞,就郑重其事地她们给蒙得恩行了礼,然后又去到各分馆中去转了转。
看到许多满脸倦容一身疲态的妇女,便低声对敏行道:“你去悄声问问,她们都是曾被各府衙征去做工的吗?”
敏行悄悄去问过,回来向赵杉点了点头。赵杉碍着在人前说话不便,也没有即时便问。
馆中的妇女们见换了总管,都还颇有些不适应。加之,她们之中有一半是自两广而来,与赵杉算是旧相识,对她的忽然离开都很是不舍。
赵杉尽量压抑着内心的感情,但与她们说不过几句话,便禁不住红了眼眶。
蒙得恩把她送出门,又是一番的谦卑恭维。
赵杉看着他右颊上留下的疤痕,心中暗暗叹息:“他也算是曾在枪林弹雨中拼杀过的,可做久了天子的近臣,身上原始的血性被消磨殆尽,就只剩下这后天环境下日积月累的奴性了。”
一百二十九 宫帷秘闻与傲娇天金
赵杉骑在马上,徐徐而行。忽然想起交代敏行的事,便就下马,命随行的护从们就地站住,只让敏行跟着。
往前走了一段,在一株垂柳下站定,问道:“却才在馆中让你去打问,可都问得明白了,是哪处府衙征调的人手最多?”
敏行道:“绝大多数都是被天王府征调了去。”
赵杉叹口气道:“这就是了。我那日入朝时,见顶着日头开挖御沟的全是妇女。”又问:“她们但被征调去做工,是多久才准一次假?”
敏行道:“被派往城外修筑堡垒共事的,是一礼拜一轮休。被征去天王府为役的原本好像没有休假之说。好在昨日,东王向天王进言,她们才获准轮值回馆探亲休假。”
赵杉“哦”了一声,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还有别的什么事?”
敏行点点头,低低的声音道:“听闻昨日殿下刚从天王府离开,就有两个后宫娘娘去到金殿上当着东王的面与天王吵闹起来。天王盛怒之下,呵斥侍卫们将二人驱赶出宫,送遣回各自母家去了。”
“天王对后宫管束极严,竟还有宫妃们敢到金殿上去闹。”赵杉好不惊诧,问:“是哪两个娘娘?为何事吵闹”
敏行道:“一个是东王的族妹杨娘娘,一个是翼王的堂姐石娘娘。传闻是早些天便就闹过的,因为与其他娘娘争风吃醋,在天王面出言不逊,被天王掌掴脚踢,心中不服。所以,就趁东王入宫时,特意跑去金殿上诉冤叫屈。”
赵杉想起昨日从殿中出来时,那两个一闪即过的华服女子,其中有一个确实像杨三姐,又问:“东王为这二人出头了么?”
敏行摇摇头:“说也奇怪,东王不但没有为杨娘娘出头,还将她训骂了一通。”
“真是多此一问。”赵杉冷冷一笑:“帮护了这两个,往后自己家里的那一班子女人闹起来怎么管?”
却听敏行又道:“天王执意将两位娘娘送遣母家,东王大概是因此觉得失了面子,就拿在天王府内外做苦工的那些男役、女工们做由头相谏天王,请天王准他们定期回去探亲休假。据说,天王听了东王的言语,脸色立时就变了,但还是准了彼的谏言。”
“看来这出后宫争宠,倒还变相的惠利了工役们了。”赵杉想想自己那位时而正襟端坐前殿,笑对群臣;时而在后宫逞威风,动不动就对众妃嫔拳打脚踢的挂名兄长,不觉心中既叹且笑。
敏行点点头:“没有杨娘娘她们这一闹,那些在天王府做工的只怕要等工程完了,才能得以休息呢。”
赵杉叮嘱道:“这些宫里的事除了你们几个心里知道,在其他人面前不要露一个字。不然,红鸾那里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这个大家自然懂得。”敏行重重地点了点头,又问:“殿下,是回府歇着还是去他处?”
“哪有真能完全歇下来的一天。”赵杉无奈地摇头一笑,“还得去太平门街校场,明日就开武试,去看看准备的如何了。”
敏行回身招唤护从们过来,扶赵杉上马。刚到卢妃巷,便有西府承宣飞马来报:有宫中密使奉天王密旨而来,请西王娘即刻回府。
赵杉匆匆回到府中,听闻密使正在芝兰厅,便赶过去接旨。却见那密使头戴遮了半张脸的绣花纱罗围帽,身穿红绸团花锦衣。从衣饰上看,倒像是在内宫侍奉的女官。
赵杉觉得怪异,所以,并不急着下跪听旨,而是就地站定,看着对方。
那“密使”被看得慌了,自己把帽子摘了下来,撇撇嘴说:“我扮成这样,姑姑你也能看得出来,太没趣了。”
赵杉一见便笑了,原来这“密使”却是天王长金洪天姣。
赵杉看着这个自幼被双亲捧在手心里,娇宠坏了的“侄女”,告诫的口吻说:“姣儿,即便你父王母后宠着你,也不该编有密旨的瞎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谁说瞎话了?”洪天姣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黄绫锦帕,说:“你看这个。”
赵杉接过锦帕一看,就见上面写了两行字,确系天王洪秀全的笔迹:诏准长金天姣去往西府小住两日,命天妹严加看护。钦此。
“这下信了吧。我求了父王半天,他才给我写的,我知道要是没有这个,你肯定马上就得让人把我送回去。”洪天姣说。赵杉笑道:“我这里屋小景少,比不得宫里,你来这里住不嫌闷吗?”
“我不是来看景的,是来看人的。明后天不是举行武试吗,我要你带我去看。”洪天姣说着,便一屁股坐在了厅堂正中的花梨木靠背椅上,宛如一副主人般的架势。
“瞧瞧这坐姿,哪有个女孩家的样子。”赵杉笑着点了她一点,便叫人去厨房吩咐烧菜做饭。
“我不饿。”洪天姣把手一摆,珠炮似地说:“你还是快点给我准备点明后天穿的衣裳来。最好就像你身上这件一样。还有,让人把我的头发也梳成你那样的。我才不要像后宫里那些娘娘们一样,梳着这晃晃悠悠的云髻,插一头的珠花。她们平日在我父王面前,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行了,别混说了。”赵杉挥手让厅里的侍从全都退下,说:“你想去看武试,我可以带你去。但你可不许露出天王长金的身份来。你父王既然没有明诏,我就不能明着带你去看。所以,要去的话,就得穿上西府女官的服饰,安安稳稳地在我身边。”
洪天姣眉毛一挑,问道:“要我扮女官?那要一直站着吗?”
赵杉敛容正色,不可辩驳的语气:“你见哪个王府的女官是坐着听差的?”
洪天姣被她这一声反问,唬得从椅子上腾的站了起来。
赵杉也不是果真要威吓她,只是想提醒她收敛性子,摆手让她坐下,说:“你在宫里和我这里怎么样都行,可出了王府到外头,就不能这样任性了。天朝宫规严苛,你可不能坏了你父王亲口定的规矩。”
一百三十 武试风云(上)
洪天姣听了她的言语,立时变得乖顺许多,点头道:“临出门时,我母后交代好几遍,事事都要听您的安排。听说您这府里的后花园中有几处假山,我现在想去那里玩,可以多找几个陪我吗?”
“好。”赵杉唤了包括梅姝在内几个与洪天娇年纪相仿的小侍女来陪她去玩。
梅姝但闻得是要她去陪天王长金玩耍,便面露惧色,嗫喏道:“小卑职恐怕伺候不周,惹得天金不高兴…”
赵杉笑道:“怕什么,不过是叫你们陪着在园子里走走逛逛。”让侍女们把府中最上好的零食糕点都取来,送去后园。
她虽然嘴上教导了洪天姣几句,却不敢把她给开罪。毕竟,那是天王的爱女心头肉,比她这个为政治目的而收认的“妹妹”要亲信百倍。要是让洪天姣给胡乱带些了什么话回去,那可堪比催命的砒霜鸩毒。
洪天姣在后园游逛了大半日,方才回来厅上。在饭桌上大快朵颐一番,指着赵杉常睡的绣榻,说:“我今晚就在这睡。”
赵杉立即让侍女换了全新的铺盖。
洪天姣由人服侍着脱去外面的大衣裳,卸去簪环,洗脚漱口,往塌上一躺,看着侍女们开始熄灭厅堂里的灯笼火烛,又道:“我自己一个人睡害怕,要让人来陪我。”环视着一众侍女,自锦被里伸出手指,指着梅姝:“就你吧,今天玩游戏每回都是你故意让着我,就罚你值夜,陪我说话聊天。”
梅姝战战兢兢地看看赵杉,低声说:“小婢睡觉打鼾,怕吵到天金。”
洪天姣梨涡一笑:“不就是打鼾吗?我也打啊,我们可以比比谁打得响啊。”
赵杉走去塌前,道:“明天要在贡院的空场地里站一天呢,还是早些歇了,养些精神吧。”
洪天姣始才安稳躺下,拉着赵杉的手说:“明天姑姑可一定要早早的让人叫醒我,不许把我撇下。”
“一定带着你,快睡吧。”赵杉找了两个年记大些的女官,在屋里值夜。让梅姝等散了,自回静妙堂去了。
次日刚过寅时,赵杉起床梳洗,便吩咐侍女去服侍长天金起床。
不想直到吃饭整装完了,还没见洪天姣过来,就亲自去芝兰厅瞧看。见洪天姣半露玉臂,侧头而眠,发出长短交替的微微鼾声,似乎睡得正香。
赵杉唤了两声“姣儿”,见她只“嗯嗯嗯”的哼着,就对讷言说:“武试卯时正开始,我等不得了。长金乏累,就让她多睡会儿吧。”说罢,抬脚就往外走。
“我不累。”洪天姣挺身坐起来,拿起衣裙就往身上套,嘴里求告说:“姑姑再稍等等吧,只一刻钟就好。”又唤侍女侍她洗脸,为她梳头。
赵杉见梅姝跟她体量相当,就让取了她的女官服给洪天姣换上。然后吩咐多备一顶轿子。已是没有时间再等洪天娇吃饭,就让取了一盒糕点给她带上。
洪天姣抱着点心匣子,兴冲冲的上了轿。路上但看到稀奇的景致拥挤的人群,便喊停轿,下去钻进人堆里瞧看。
赵杉实在不耐烦了,命直去太平门,再不许停轿。
太平门城东校场上旌旗招展,场外人流如潮。因正值礼拜日,各府衙营馆俱放假。前来看热闹的人们蜂拥而至,将圆形校场围了个水泄不通,你拥我挤地凑在护栏边上,通过栏杆间的缝隙,往场中观看。
校场有三个足球场大小,外围砌着一丈高五寸厚涂了红漆的木制护栏。座北朝南搭着一座宽大的校阅台,台上有三个摆桌设座的凉棚。中间的棚子里设着一个蒙着黄缎椅套的靠背高脚椅,八个红衣侍卫分立两旁,乃是为王驾所设专座。
赵杉的黄轿进了校场,刚一落地,总校阅官陈承瑢率着相关的职官并服务人员就齐齐跪立行礼。
赵杉就中间的高脚椅上坐了,命众人起身,扫视校场。
正中是个一尺多高五米见方的砖砌平台。东侧是连成一排的八个红心箭靶,每个箭靶下都放着一把竹藤缠绕的硬弓,和一支插满白毛羽箭的箭筒。西侧是两排宽阔的兵器架,上面摆放着朴刀、红缨枪、尖头矛、盘龙棍等各式兵器。
陈承瑢呈上一本登记着参考人员的名册让赵杉过目。赵杉翻了两页,又让女官递还给他,说:“佐天侯是总校阅官,自己收着参阅就好。”
“辰时到。”一声高昂的报时声后,校阅台两边立着的仪兵们吹起号角。
在号角声中,一支四百余人的队伍自校场南门迈着整齐的步子齐刷刷走进来。他们全都是普通士兵打扮:头包红巾,上身红色箭绣衣,下身着黑色绑腿裤,脚蹬草履。
比试的规则与进程是东、北二王早议定好了的。
第一天为初试,第二天为争三甲的复试。
初试的第一项是徒手格斗,四百二十二个应试者两两一组对阵,获胜的人直接进入第二、三项比试,失败的人再进行第二轮的比试,如此连比三轮,三次都失败的人即被淘汰。
头先上场的是两个生得膀大腰圆的壮汉,一个穿黑衣,一个披蓝褂。
随着一声锣响,对阵开始。
两人吼叫一声,张开双臂奔向对方,各攀住对方的胳膊,同时,脚下用力,左推右搡,在圆台上盘旋了数圈,不分胜负。
洪天姣把头侧向赵杉耳边道:“真没意思。”
赵杉笑道:“只这么一小会儿,就觉得没意思了。还要看两天呢。”
洪天姣撇撇嘴,打开糕点盒,往嘴里塞着点心,又端了赵杉桌上的茶来喝。
坐在左侧凉棚的陈承瑢刚刚送名册时并没有注意到洪天姣,当下冷不丁一瞥间,立时便瞪大了眼珠。看了片刻,又赶紧撤回了目光,对身侧的护兵说了句什么。
护兵出了棚子,片刻之后,拿着一个绣蹲过来,放到了赵杉的桌案前。
洪天姣把绣蹲拿至赵杉的座椅后面坐下,抓着她的衣袖,趴伏高脚椅的靠背上,说:“昨夜没睡好,我先小睡一会儿,等比到好看的时候,姑姑叫我。”
“你睡你睡。”赵杉整了整被她抓扯住的衣袍,笑着摇了摇头。
一百三十一 武试风云(中)
黑衣大汉最终以一记出其不意的侧踢踢倒了对手,赢得了直接晋级下一轮的资格,兴奋地挥着双臂。蓝衣大汉喘着粗气爬起来,悒悒地走下台去。
评判官高喊道:“一号直接晋级第二项,二号下场去候场区准备下一轮。”喊罢,又敲一下铜锣。三、四号对阵者上场了。
及至太阳升到头顶,赵杉也看得恹恹欲睡,倚着靠背两只眼睛打起盹来。
陈承瑢见了,起身走将过去,道:“时候不早,不如殿下回府用完饭下午再来吧。”
赵杉直了直身子,说:“下午还要比试箭法和兵器对抗,还是按原定计划将徒手格斗比完再休息用饭。另外,为省些时间,午饭诸官也不要再回府回衙,让女馆的伙房去多做一些饭送来,就在校场上吃。”
陈承瑢领命,示意评判官鸣锣喊号,比试继续。
之后接连上来几张熟面孔,先是李秀成对阵年岁小他一轮个头矮他一截的汪海洋。
两人先挥拳踢腿击掌一阵,然后又施展脚下功夫,你踢我挡,你进我退。如此二三十个回合,结果是汪海洋利用身轻如燕的优势,趁李秀成喘息未定时,窜到其身后,用两只蟹钳般的双手猛抓其肩头,同时抬右脚猛踢其小腿。李秀成痛叫一声,双膝跪地,正在挣扎复起时,评判官敲响了铜锣。
观者中有不少人为李秀成鸣冤,认为汪海洋搞偷袭胜之不武。评判官因此裁定,两人均被判负。
下一对登场比试的陈玉成跟黄文金,这两人年岁相差不大,身材相貌却是生得迥异。
陈玉成秀骨细腰,面若冠玉,丹凤眼细长眉,标准的翩翩美少年。黄文金肩宽背阔,脸黑如炭,圆环眼粗短眉,活脱脱的再世黑旋风。
这二人上场较量,观者除了看他们的拳脚功夫,似乎更在意他们强烈的外在形象之反差。
“醒醒,有好看的了。”赵杉推了推伏在椅背上的洪天姣。
洪天姣揉着惺忪睡眼,只向平台上扫了两眼,便直起了身子。
“姑姑,你说他们谁能赢?”洪天姣附在赵杉耳边问。
赵杉看她的眼睛直直地盯在陈玉成身上,便就故意逗她:“既是比拳脚,当然是身强体壮的胜算更大些。”
“若只是外表生得粗壮,内里呆头呆脑的也未必能赢。”洪天姣莞尔一笑,伸手指向平台道:“快看,那个大黑个子就快要被打倒了。”
却见黄文金一连受了陈玉成的三记勾拳,渐渐无招架之力。
赵杉心中不禁犯疑:这大名鼎鼎的“黄老虎”这么容易就匍匐在对手脚下了?
就在黄文金捂着肚子趴伏在地的刹那,陈玉成忽然一步跳下台来,跪在凉棚前,指了指黄文金,向上高声禀道:“他是因犯了胃病,无有气力才输的,小卑职恳请待他病好与他重新比试。”
“休得胡言!”陈承瑢嚯得站起身,拉长了脸,指着陈玉成喝道:“这钦定的考场规矩岂能因你一人破例!”
洪天姣靠在赵杉肩上笑着接茬道:“败就是败了,要怪就怪他时运不济,病得不是时候。”
陈玉成瞥了她一眼,向赵杉求告道:“乘人之危胜之不武,恳请殿下将小卑职也一同判负。”
赵杉说:“就算判你为负,也不能再让你跟他重赛。况且还有两轮比试,你怎知他定无有胜的机会。”陈玉成听她如此说,始才退下。
徒手格斗第一轮比罢,已近日中。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去各归营馆吃饭去了,因而第二轮,三轮比试的气氛明显冷了下来。
结果“互为冤家”的李秀成与汪海洋分别战胜对手,在第二轮晋级。而赢得了对手尊重却不甚得“民意”支持的黄文金连战三轮,在最后一刻击败对手,保住了继续竞争的机会。
赵杉与所有的校阅官裁判官直到未时,才吃上了女馆送来的饭食。每人一个杂和面馒头,一碗稀粥,一小碟咸菜。
自到天京后,再没闹过盐荒,但粮荒却是日重一日。
洪天姣接了属于她的那份,只看一眼,便“慷慨”地将饭菜“赏”给了赵杉所带一干从人,只以糕点为食。
赵杉放下碗筷,便立刻让职事官排列出场名次。
未时三刻开始第二项箭法的比试。与两两一组格斗的规则不同,每次有八人同时上场,一起拈弓搭箭开射。每人有二十支箭,所有人射完后,以中红心者的箭数排定名次。最终限定的名次在二百人之内,当然遇上箭数相同的,也准许略有所超。
射箭比格斗要惊心许多,也因此更引人关注。比试开始不过半刻钟,校场外又是人流如织了。
在这一轮的比试中,有一张生面孔引起了赵杉的注意。此人出箭极快,且箭箭中靶。一组八人比试完了,裁判官挨个箭靶验看后,高声报过数,直念到“刘元合”的名字时,不念中靶箭数,直接将箭靶扛到了凉棚前,请西王娘与佐天侯过目。
赵杉吃了一惊,却见那二十支箭头成簇形扎在箭靶红心正中,宛若一朵绽放的菊花。再看那箭手刘元合。虎背健躯,长臂大手,面如重枣,双目炯炯。
赵杉端量着他,不由赞叹:“若颌下再蓄一缕长须,就是关云长再世了。”
就连自恃权高,除了诸王再不放其他人在眼里的陈承瑢,看了箭靶,也连连点头:“如此既准且精的箭法,当为此局之冠。”
赵杉自是毫无异议,当即让把刘元合的名字排在了第一。因觉得此人定有些来历,就翻看应试者填写的名册,一看才知,原来他曾在三年前应试过江宁府的武举,但不知为何却名落孙山。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各显身手,李秀成等都顺利通过了箭法考核。
初试第三项的兵器格斗无疑是最有看点也最惊心动魄的。加上,赵杉为营造气氛,让陈承瑢着人鸣鼓助威,演武台上的两两较量可谓是烈火烹油般,异常的热烈,也更加难分胜负。
而其中有一场对阵却显得分外让人扫兴。
这便是李秀成与刘元合的对战。遇上异常骁勇的“再世关公”,对于武艺平常的李秀成,很显然是碰上了要命难缠的劲敌。
刘元合将一把长刀舞得虎虎生风,不过十几招,就把李秀成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手里的红缨枪被砍去枪头,挥着棍子又勉强招架了五六个回合,被刘元合一个抬脚高踢,将棍子踢飞出去。
李秀成自知不敌,也再未逞强,俯首认输。
一百三十二 武试风云(下)
初试三项比完,总共有一百零八人过关,进入复试,取得了争夺三甲的资格。在赵杉的那些熟人中,除了陈玉成,其他人悉数失利出局。
比试结束时,天已擦黑。
赵杉从椅上站起来,拉起趴在桌案上打盹的洪天姣,让侍女将她扶进轿里。在所有职事官及应试者的跪送声中,上了轿。
次日的复试只有一项,就是比试马上功夫。
开试时间定在巳时,规则依然是两两对决,胜者晋级,负者淘汰,如此一轮轮比下来,取出最终的前三名。
通过了初试考核的一百零八人排成队入场,依旧是箭衣窄裤的打扮,只是脚上换穿了马靴。
职事官按照规则给每人派发了一匹体量相等脚力相当的战马,然后按照提前做的录入登记给他们派发兵器。
兵器都是个人依照自身特长自挑自选的。赵杉见派发兵器的人手不太够,就让随从她来的讷言等人去帮忙。
拿刀递枪的活计对体薄力单的讷言有些吃力,有几次手里的刀枪都掉在了地上,弄得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垂着头走回赵杉身边。
赵杉递上去一个安慰的眼色,心想:她生性腼腆些,往后该多将带她出来走动才好。
鼓锣声响过三阵,比试正式开始。
因过了礼拜日,在场的除了执事职官,再没有一个看客。所因而应试者可以不受外界干扰放松心态尽显其能,但精彩绝伦的对决竟没有许多人来欣赏,又显得有些可惜。
比试过半,正是有人得意有人失意,得胜者多是飞马绕场一周,而后跳下马背,牵马去候场区饮水稍歇等候下一轮对阵。而落败者则悒悒下马,将马匹武器交回,走去校场东南角与失利者们相互安慰去了。
职事官们对胜负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组比完了,就高声喊出下一组的名字。
“王骞益林启荣”
传报声刚过,两骑黄骠马从候场区飞驰而出。马上的二人,一个手攥盘龙棍,一个手挺红缨枪,相对着纵马上前,正要开打。
一声“停下”的呼喝震彻全场,两个身穿总制官服的人往校阅台近前一跪。
赵杉见他们所穿的号衣胸前绣着一个大大的“宰”字,知道是宰夫衙的人,心中不悦,质问道:“你们不在衙门里监管杀猪屠狗之事,跑到这校场之上来意欲何为?”
那二人并不慌惧,拿出一块东殿金字号牌,说:“上月,东殿刑部尚书将府中一犯事罪官押去宰夫衙为奴,判期为半年。不想昨天礼拜日一时看管不慎,被他偷溜出来。小卑职派人遍寻不着,不想却躲在这里,请恩准小卑职将其带回去。”
“是哪个啊?”赵杉问。
“林启荣。”那二人回身一指,“就是拿枪的那个。”
“原来是他。”赵杉对林启荣的名字自是不陌生,但看到马上那人的形容与史书上所写“太平军第一刚毅之将”似乎太不相合:一副瘦弱不高的身板,背也不宽,臂也不长,面带菜色的脸上堆满忧郁颜色。
他将来是有大用处的人,自己要尽力保他一保。赵杉心中如此想着,沉下脸对两总制道:“天王诏命开科。林启荣既已通过初试,就算是天子门生,岂能说带走就带走。倒是你等二人,为些许小事就搅扰考场,是现成的可以立时拿问的罪过。”说罢,使个眼色与陈承瑢。
“还不快走!”陈承瑢一声呵斥,那二人对视一眼,悻悻而去。
林启荣下马到校阅台前跪谢。
赵杉道:“我可以给你机会,但能不能抓住机会,就全看你自己了。”
“谢殿下提点。”林启荣起身跃上马背,拍马上前与对手站在一处。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不过十几个回合下来,就将对手打落马下。
接连六轮比将下来,最终入围三甲争夺的四人均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他们是童子军小将陈玉成,在铅字衙供职的谷文辉,在右二军中做教习的刘元合以及原东府承宣现在宰夫衙为役的林启荣。
最紧张的三甲争夺战刚要开始时,校场外守兵忽然飞跑进来禀报:“东王与翼王来到。”
赵杉慌忙离座,与校阅职事官们下台相迎。
但闻哒哒马蹄声响,一骑精神抖擞的黑鬃马飞驰进场,杨秀清勒住马缰,对随后纵马入院的石达开笑道:“不是说放开手脚比试么,怎么到最后又畏手畏脚起来,是怕我若输了,面子上过不去?”
石达开笑道:“四兄说笑。实是因小弟今日气力不济,坏了四兄的兴致。”
“那就改日再尽兴赛上一回。”
杨秀清下马,环视场内,问陈承瑢说:“怎么都是些生面孔,军中来应试的兵将连初试都未过吗?”
“呃。”陈承瑢转动了两下眼珠,说:“军中的老兄弟们都甚感天王与军师借开科广招天下人才的苦心,不愿与新兄弟们抢风头,都各自安守自己的本职。因而少有来应试者。”
杨秀清点点头,与石达开闲聊着登上校阅台,坐于正中的王座上。
石达开见赵杉在左侧棚内坐了,方才落座,冷不丁瞥到立在赵杉身后穿一身女官服的洪天姣,面显惊讶之色。杨秀清也注意到了这个特别的“女官”。
洪天姣自是对这两个“王叔”并不陌生,只是这会子,看二人都是一身正装衣冠,又面目沉肃。心中难免羞怯,抓着赵杉衣袖,往她身后躲去。
二王见赵杉面色如常,也并未多加过问,传令比试继续。
首先对战的是谷文辉与林启荣,当他们脱去汗水淋漓的衣褂,重新整装上场时,杨秀清的眉头便紧紧的皱了起来,问侍立身侧的陈承瑢:“那不是林启容吗?谁准他应名来试的?”
“是西王娘…”陈承瑢支支吾吾说着,看向赵杉。
杨秀清跟着向她看去,见她正侧脸跟靠在其肩上的洪天姣笑语着什么。
陈承瑢请示是否要赶林启荣下场。杨秀清沉吟片刻,说:“他既报名应试入了校场,又通过了初试复试,且让他比试完再做计较。”
一百三十三 求与不求
谷、林二人战到三十余回合,最终林启荣一招治敌,将枪头横斜逼在了谷文辉的脖颈上获胜。而陈玉成运气不佳,在“半决赛”与“季军”争夺战中接连败与对手。
三、四名的较量完了,接下来,就是最为激烈的状元榜眼之争。
一声清脆锣响,马上的两人正式开打。刘元合挥刀,林启荣挺枪,各自拍马上前斗在一处。
两人都是久不得志之人,渴求一战翻身,因而对这武状元头衔都是志在必得,也就都拿出十二分的勇猛,使尽浑身的绝技。但见两马错蹬间,刀、枪相碰处,招招擦出火花。
两人一连斗了四十几个回合,也未显出胜负的苗头来。刚刚在陈玉成、谷光辉二人交战时,还不停地在赵杉身后毫无顾忌地拍手叫好的洪天姣,这时却像兴致全无。她的目光依旧完全聚焦在休息区观战的陈玉成身上。
日头正毒,赵杉被亮闪闪的大片刀、银枪头晃得有些眼晕,注意力暂离了赛场,靠在椅背上低头品茗,正在小口的啜着热茶时。忽听身后的洪天姣大叫一声,心中一惊,手里的茶杯滑落在地,杯中滚热的茶水全泼洒到了手臂上,火辣辣的疼。
洪天姣不管不顾地一头撞到了她怀里。赵杉拉她不起,抬眼一瞧,惊见尖利的枪头向她这边飞来,只能一把将洪天姣按到膝上,自己也赶紧弯腰低了头。
两旁的卫兵都惊骇得傻愣住了。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飞驰电掣般奔出一骑马来,只听“砰”的一声,那枪头被一柄宽刀磕了出去。
陈承瑢用手往武场中央一指,大声喊道:“拿刺客!”
几十个持枪卫兵蜂拥上前,把尚在马上圆睁着双眼惊得呆愣住的林启荣给围住了。两个健壮士兵上去托住他的脚,将其拽下马来。
一直在密切观战的讷言见状,也呆若木鸡,直到二王走过来,才跟着其他人跪地请罪。
杨秀清看着伏在赵杉身上泪水涟涟的洪天姣,问:“哭成这般,是伤到哪里了?”
赵杉自湿漉漉的袖筒里,拿出帕子来,给洪天姣抹着泪,道:“没事,就是受了点惊。”
卫兵们将林启荣捆了,拉至二王面前,陈承瑢请示如何治罪。
“你看呢?”杨秀清视着石达开问。
石达开道:“小弟看他绝不是有意为之,无须过重处罚。”
杨秀清看着跪伏于地的林启荣,说:“前番你在东府失职,引致望楼走水,我罚你,你当时还不服。如今,你又生出这事来,再罚你,还觉得冤吗?”
林启荣回道:“失火确是小人过失,受罚无怨。今日之事,只因太想争个输赢。”
杨秀清吩咐道:“就再多罚他为奴半年。胜负也不用再比了,就以刘元合为第一,谷光辉为第二,陈玉成为第三。林启荣就不计名次了。”
陈玉成滚鞍下马,跪地道:“武试比的是真刀真枪的真功夫,小卑职连输两局,怎能忝居第三位。请殿下收回成命。”
“你这个侄子跟你的为人作风可大不一样啊。”杨秀清看一眼垂首而立的陈承瑢,又笑着问陈玉成:“就凭你出手救人的功夫,是该稳拿个三甲的,却才比试时怎么就输了?”
陈玉成道:“学艺不精,技不如人。”
杨秀清说:“你坚辞不受,林启荣也不会有名次的。”又对石达开谕道:“就除了林启荣的名次,以刘元合为状元,谷光辉为榜眼,陈玉成为探花。其他人按原排序去出榜吧。”
一直垂首呆立的讷言闻言,忽急行两步,跪到二王近侧,说:“小婢有错,请殿下责罚。”
赵杉未料想她会站出来领错,心中思量救解之法。
讷言伸手指指林启荣,颤声道:“他所用那枪是小婢分派的,只因小婢一时疏忽,将枪掉落地上,磕松了枪头。”
“原来是枪头不牢,那也该追究机匠衙的责任。”石达开说。
杨秀清“嗯”一声,回视赵杉,问:“现在是三方皆有过错,天妹看当如何处理?”
“只是虚惊一场,并无人受伤,又何须去追查是哪一方之过”赵杉道。
“这不是伤?”杨秀清努努嘴,示意她烫伤的手。
“那如此看,最该罚的倒是小妹了。”赵杉说着,跪地道:“若不是因小妹恋看热闹坐着未走,四兄说不准还能看一场更精彩的比试呢。这马上功夫比的就是个惊险刺激,为的是遴选出有勇有谋有热血之心的征战之将,以拱卫天朝。如今因小妹的这点小伤,就埋没了天朝未来的一颗将星,那岂不是最大的罪过。”
杨秀清道:“你这是哪是请罪,是变着说法为林启荣争名次求封赏呢。”又对石达开说:“我若是再不依,岂不是要担一个埋没人才的名声。”石达开微笑着点点头。
杨秀清最终定决:“此场冠军、榜眼之争,林启荣枪脱于手,自应是判输,但其惊扰王驾,罚是免不了的。就从榜眼降为第四吧。那半年的奴期也免了。”
林启荣被解了绑缚,跪谢赵杉,又拱手为礼,以谢讷言。
讷言低眉不语,只微微点头。而洪天姣的一双眼睛似乎是长在了陈玉成身上,随着他的越去越远,眼眸中的色彩登时黯淡下来。二王刚一离场,就提出要赵杉着人送她回宫去,赵杉哪能看不出她的那点少女心思,亲自将其送回宫去。
次日,武试结果正式出榜。黄榜张贴于天王府前的照壁上。
武试三甲及进士共一百零八人,入东王府拜见军师,由杨秀清亲授职衔。
状元刘元合,加指挥衔,榜眼谷文辉、探花陈玉成,加将军衔,自第四名林启荣以下皆赏封总制。
林启荣因此由奴又恢复了官身,入营为军官,受命往江西前线去了。临行前,他来西府拜谢,赵杉未与之见面,只让讷言出去跟他说了些勉励的话。
讷言回来,向赵杉叹道:“真是个怪人,我把殿下的话跟他说了,他一个字也没说,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就走了。”
赵杉因着初衷,倒是毫不在意:“我保他原不是图他的感激,随他去吧。”
一百三十四 纠弊国亲(上)
武试结束两天后,再开文试。
文试的考场设在原江宁府贡院。出乎意料的是,报名应试的人数较之武试竟少了一半,只有寥寥的二百余人。
或许是因为洪天姣“吹风”的缘故,洪秀全仍然委派赵杉去做总监阅官。
因为采用的是一对一(即一个考生身边有一个“陪考”的士兵)的特殊监考方式,监查考场的工作就变得十分简单。
赵杉只在开考及交卷时去到个个考场转了一圈,其余时间就在厅堂里坐着看书打发时间。
考题依旧是由天王钦定,做了半辈子“考生”的洪秀全一晌做了考官,对“后辈们”倒是十分大度,所出的试文题目只有一个,且简单明了:一统山河乐天平。给出的作答时间也相当充裕:自辰时一刻至午时三刻。
因洪秀全接受了左史曾钊扬的糊名誊录的谏言,就命包括曾钊扬在内的职官专门负责誊录试卷。誊录完毕,让赵杉先阅一遍,而后再交给东王猜度最终的名次。
因为采取的是直接报考的方式,考生又大多是粗通文墨,大部分考卷都完成的一般。有许多只写了一半的,还有一些是文不涉题的。按律,未完成的不取名次。所以,那些未写完的也不用誊写。尽管如此,当誊写完的考卷送到赵杉面前时,还是有一百五十六份之多。
她每日看三十份,每份平均以八千字计,合计就有两万四千字,因而每日都必要看到夜深三更。
开始两天,还有些兴致,逐字逐句地细细去读,甚至碰到有些意思的文字段落还会多看几遍。到后来觉得乏味了,就不再看的那么认真。
阅卷到第四日时,看到一篇题为《山河一统策》的文章,只读不过两句,便被牢牢吸引。及至通篇读罢,便就啧啧而叹:真可称得上是张山河之气魄,吞天地之灵气,涵古今之大道。
文采好是一方面,最难得的立意新颖思想深刻,借古说今,不乏针砭时弊之警。与那些满篇夸耀“天父”“天兄”之能,“天王”之福的歌功颂德的“官面文章”决然不同。
赵杉将此卷一口气读了三遍,仍觉兴致未尽。当即,就把这份考卷排在了最前面。
又翻开下一篇,读了几句,忽然隐隐觉得不对。抱了卷子,出到屋外,在太阳地下一页页地照着看。将那篇自认为出奇的好卷照了数遍,见上面的墨迹更黑一些,也更暗淡一些,像是比其他的考卷书写久了许多。
心中起疑,唤过当值的曾钊扬,问:“你来看看,这卷上的墨迹是否与其他考卷上的不同?”
曾钊扬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道:“是略有些不同。但也可能是研得墨稠,该考生才思敏捷,早早地答完了的缘故。”
赵杉依旧困惑不已,就复回屋里,把卷子铺开,然后,拿另一张卷子盖在上头。马上就看出了端倪:那张卷子竟比其他考卷要窄一两公分。
“笔墨都是考试时统一配发的。这批考卷的纸是铅字衙奉旨新造的。怎么独这份卷子与众不同呢。莫非是…”她心里有种难以明说的预感,就拿出一柄小刀,慢慢地划开卷子左侧糊名的小纸条,展开来看。
待那个熟悉的名字——洪和元(天王长兄洪仁发长子)进入眼帘,头上登时如淋了一盆冷水般,只涩苦而叹:原来此等好文章不过是为“代贵者书”。
赵杉思虑半晌,把那卷子照旧封了,只对曾钊扬等人说是身子乏了,要回府休息。
赵杉回到府中,满腔的抑郁不忿无法诉之于人,就径入后园。花圃中的桂花初绽,菊花竟放,引来成群结队的蜂蝶。
梅姝拿着纱网,正在追着一只黑底白点的大蝴蝶,身后的讷言抱着个竹篓,气喘吁吁地跟着。
赵杉为排愤懑,有心跟她们耍笑一回,就将篓盖一把揭了,五色斑斓的彩蝶纷涌而出。
梅姝见了,把纱网扔到一边,坐到地上,骨都着嘴说道:“差两只就凑足一百只做成百蝶标本了。这下全没了。”
讷言向赵杉笑道:“那是她整整三日的劳动成果呢。”
赵杉网了只绿纹黑点的圆翅大花蝶,俯身放到梅姝手里说:“要都像你这样的扑法,半晌就把园里的蝴蝶捉尽了,还有什么意思?你要真想做个百蝶标本,不如一天捉一只,可得些长久乐趣。”
梅姝点点头,把蝴蝶用手紧捂着,起身跑了。
不一时,萧有和兴高采烈地跑来向报告赵杉幼鹿出生的喜讯,兴冲冲地拉着她去假山后的鹿舍观瞧。
那新生幼鹿体毛呈黄褐色,身上的斑点只有黄豆般大小。它正在母鹿的舔舐下,费力地学着站立。四条瘦骨嶙峋的细腿扒着地面,颤颤微微的站起又趔趔趄趄摔倒,双眼中透着对新世界的恐惧。
萧有和挥舞着两只小拳头,为幼鹿加油打气:“起来啊,快站起来。”
赵杉让敏行给母鹿多加了一份的料,又让人拿了床旧绒毯来,扑到木笼的一侧,算是做“婴儿床”。
与妻儿隔笼相望的公鹿时不时抬起前蹄,嘴里发出“呦呦”叫声,似乎是在表示被冷落的不满。
母子两个正在看这新生幼鹿之时,听使来报,国长兄府协理求见。
洪秀全在亲编的《太平礼制》上明确了对两个兄长的称呼,洪仁发称国长兄,洪仁发称国次兄。二人各有御赐的府邸并一干官派的使唤人等,这所谓的协理便是俗称的大管家。
赵杉听说协理求见,在心中暗道:“来得倒是真快。”
但要去见,看到萧有和只一味的催赶着那幼鹿站立,便就说道:“这新生的幼鹿胆子小着呢,你在这里时间长了,它会怕的。等过几天它会跑会跳了,到时再来看吧。”
萧有和仰起脸,眨动着一双清澈澈的眸子,问:“那等它会跑会跳了,能把它放出来吗?它在这笼子里,也跑不了几步啊。”
赵杉拍拍他的头,笑道:“可以放它出来,不过可要叫人看牢了。倘或跑到街上,可就找不回来了。”
一百三十五 纠弊国亲(下)
赵杉回去芝兰厅,让把人请进来。
那协理由女使引导着来至厅上,跪地问安完了,从身后随从手里拿过一个罩着红绸的金丝鸟笼,满面谄笑道:“小卑职奉国长兄之命,送此稀罕物来供殿下一乐。”
揭去鸟笼上的红绸,指着那对在笼架上站立通身白羽头顶生着黄色冠羽的鹦鹉,说道:“这凤头黄冠鹦鹉是南洋印尼国特有之物,乃鹦鹉中最稀有的品种。”说着,伸出食指在笼上敲了一敲。
两只鹦鹉“哦哦”鸣叫两声,扑棱了两下翅膀,头上的冠羽绽开呈扇状,就像两朵盛开的葵花。
协理笑道:“国长兄本还备了些金玉珍玩,要小的一并带来送与殿下。小的想着白日里不太方便,建议说傍晚时再送过来。”
“避嫌嘛,你的建议很对啊。”赵杉拿起桌上一个夹书页的木夹攥在手里,走去笼前,学着协理的样子逗弄着那两只鹦鹉,笑道;“果然不是俗品,国长兄有心了。”
协理笑道:“那长嗣宗的事就有劳殿下费心了。”
“等等,等我再试它们一试。”赵杉瞅准鹦鹉张嘴的刹那,将拿木夹的手伸进笼去。
那只嘴巴被夹的鹦鹉如发疯般在笼里上窜下跳,另一只则伸长脖子,发出犹如杀猪般的狂叫。
协理骇得目瞪口呆,见赵杉又折回书桌前,想保护命根子似的,急用手护住了鸟笼。
赵杉坐回椅上,笑道:“回去告诉王长兄,多谢他费心。只是今日我若让它们开了口,往后在朝里朝外人前人后,我可就难再张口了。”
协理红胀着脸,提着鸟笼悻悻而去。
赵杉将人打发走了,便立时吩咐敏行去贡院,取了那份题为《江山一统策》的卷子来。
敏行取了卷子回来,赵杉也不言语,拿了个套袋将卷子装了,用线绳系牢了,又递给她,道:“着人立即送去东殿。”
敏行一副诧愕的目光:“殿下当真打算要叫人送去东殿吗?这卷子的事张扬开,天王脸上必定不好看啊。”
赵杉问:“怎么?你看了那卷子?”
敏行摇摇头:“是曾大人,他听我说殿下要这卷子,便猜想到殿下的打算了。”
赵杉叹口气:“他那么个古板较真的人,也学会看人脸色了。”
敏行道:“曾大人把卷子给我的时候,只说了一句‘万勿因小失大’。”
“你拦着不让传送东殿,必然是心里有大主意了。那你说说,什么是小,什么是大?”赵杉明知而故问。
敏行道:“小嘛,当然是这卷子的事。大嘛,可就多了。天王的脸面,诸王的和气,坊间的议论,应试人的心思…”
“行了行了,相干的不相干的都让你说尽了。”赵杉摆摆手,“若然王长兄家的长史没来送礼讨情,我倒还没有打定主意将事情张扬。人来了,把话说开了,再装瞎作哑替彼遮掩,丢的就不是个脸面了。”
敏行道:“殿下实在觉得心里过不去,要张扬也不必非要告示与东殿。”
赵杉晓得她的暗示,犹豫了好半天,还是决定折中而行,道:“就叫人送去宫中吧。”
掌灯时分,绸袋由宫中又送了回来。赵杉解了来看,还是那张卷子,只是左侧写姓名的那一小块地方被撕掉了。
“这是明白示意,叫我给他遮掩啊。但愿是求仁得仁,而非助纣为虐。”赵杉叹口气,叫敏行生了个火盆来,把卷子点着,扔到了火盆里。
次日,再去贡院时,也就没有了对好文章的期待,只一目十行地粗粗看过,便让呈送东殿。
这次文科取士除三甲外,共录取一百五十多名进士。凡是主旨合题的,只要书写整齐,有头有尾全数写完的,基本上都被取了名次,最终原江宁府秀才吴容宽被取为头名状元。
洪秀全亲自召见了三甲,并予授了官职。
八月下旬,西征军围南昌城三月不克,撤围至安庆。
杨秀清以石达开代胡以晃为西征军前线总指挥,赴安庆督战。旬日后,西征军克九江府,前队进抵田家镇,抢占半壁山。
九月中旬,破湖口防军及宿敌江忠源的楚勇,占领田家镇。太平军自此控制了长江上游水路,自天京去往江西、湖北的运粮船得以畅行无阻,京中粮荒由此得解。
而在豫、晋两省兜兜转转的扫北军,克屯留占黎城,再进河南,突袭了河南与直隶交界的要塞临铭关,大败钦差大臣兼直隶总督讷尔经额所统清军。后乘胜追击,又连破直隶沙河、赵州、藁城等数座州县,北渡滹沱河,折向北行,横穿冀南,连克数城,于九月末过静海、独流,兵锋直指天津。
捷报频传,天朝上下人心欢喜。
天王洪秀全特颁诏全城放假两日庆贺。未想半个月后,却接到了林凤祥等人的求援信。
原来扫北军在天津城外的稍直口中伏,攻势受挫,撤往杨柳青,后分兵踞守独流与静海两镇。因受到僧格林沁等数路清军重兵的围困,一时难于突围北进,请求天京速发援军。
杨秀清令胡一晃率军自安庆出发北上,打通援北的线路。而同时被江北大营两万清军围困了大半年之久的太平军扬州守军的求救文书也是如雪片般飞来。
杨秀清自西征军中调回部分西征军,以赖汉英为统帅,走水路由瓜州进援扬州。
时间流转,眨眼进入冬季。
赵杉将四季温暖如春的铜厅收拾出来,改做花房。与敏行她们一起把吊兰、绿萝、水仙、绣球、马蹄莲、红掌、米兰、茉莉、蝴蝶兰、石竹等娇嫩花草,通通搬到花房中越冬。
这日午后,赵杉正拿着盆壶在花房中为绿萝洒水,忽有宫中内使来传话:赖娘娘请她入宫议事。
赵杉来至天王府,在内宫掌门引领下,穿过三大殿北侧的甬道,进入内宫。
去到赖氏寝宫,见其满面愁容,探问其故。
赖氏屏退左右,叹气道:“还不是为了姣儿的婚事。”
一百三十六 解铃系铃(上)
赵杉听说是为了洪天姣的婚事,问:“姣儿的婚事定下来了?二兄选中了哪家驸马?”
赖氏道:“早前是有几个人选,但一直都还没定下来。倒是姣儿自己提出来,非武试三甲不嫁呢。”
赵杉但听到“武试三甲”,又想起当日在校场上,洪天姣对陈玉成的特别关注,便就笑道:“状元刘元合与榜眼谷光辉都已年过三旬,当早已成家立室。姣儿中意的是那探花陈玉成吧?”
赖氏又叹口气,道:“正是呢。自从那日回宫,她就像好变了个人,成日里对着镜子出神发呆,一问就露出这个话头来了。还整天吵着说,要学刀练剑,骑马上阵杀敌呢。”
赵杉见赖后眉头深锁,已经七八分猜着了她的心思,笑道:“姣儿的眼光不错,陈玉成也确是天朝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将来或可为天国栋梁。未知王兄圣意跟王嫂尊意如何?”
赖氏连连将头摇着,道:“凭那陈玉成有那诸般好处,到底是沙场搏命的人,总是不牢靠的。姣儿是我的独女,我怎舍得让她去过那叫人提心吊胆的日子。你我都是过来人,这里头的辛酸苦楚都是实实在在经受过的。”
“是啊。”赵杉由衷地点了点头。
赖后接着道:“陛下初时也反对,可最近耐不住姣儿的求告,好像也要松口了。我怕有一天,赐婚的诏旨一下,就无法挽回了。想让你去劝劝姣儿,让她断了这个心思。”
赵杉深知这个侄女的顽倔脾性,稍稍思索片刻,说道:“姣儿是个再纯真不过的孩子,眼下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硬劝怕是不行。这解铃还须系铃人,不如让陈玉成跟她说。”
“可如果他当面拒绝或是借机引诱,我怕姣儿会…”赖氏面露忧色。
赵杉道:“王嫂不必忧心。陈玉成虽是言行直率,但断不会做出越矩之事。待我先去叮嘱他几句,定了日子再禀之王嫂。”
赖氏点头道:“我此刻也没有的法子,就依你的主意吧。”
赵杉但一想到陈玉成对那武探花头衔的两次推辞不受,就料定他多半没有那攀龙附凤的心思。而照此推理,此段情缘怕就是洪天姣的单相思。
为避免双方见面时可能出现的尴尬,她想了半日,决定先去陈玉成所在营中做些访查。
此时陈玉成仍在童子营中任职,带管着跟他年纪相仿的“娃娃兵”们在校场上排练阵法。
赵杉远远地看了一阵他们的操练,才让人把他叫来问话。
不明其来意的陈玉成领着汪海洋等几个营中的活跃分子上前跪地行礼,而后,垂首立在一旁。
赵杉并未直入正题,只先戏谑他道:“参加武举高中探花获封指挥之后,竟然知道礼数了。”
陈玉成赧赧一笑道:“以前是因年纪小,言行多不知分寸。往后不会了。”
赵杉让汪海洋等人退下,问:“你比梅姝大两岁,今年十八了,对不对?”
陈玉成点头应是。
赵杉接着往正题上拐:“若是跟着你那个能说会道的阿叔一处生活,早就该娶妻生子了。”
陈玉成不尴不尬地“啊”了一声,茫然地看着她。
赵杉也就不再拐弯抹角,把洪天姣对他的爱慕之意讲出。
陈玉成闻听罢,登时又惊又骇,面目上的五官皱成了一团,用手搔着头皮说:“不就是将那枪头挡了一挡么,怎会生出这…这麻烦来?”
“在你眼里是举手之劳,在她心中怕就是情根深种了。”赵杉微微一笑,只想探问出他的实心话来,便说道:“其实,我这个侄女模样生得好,性子也天真爽朗,与你是十分般配,怎称得上是麻烦?”
“都说阿婶是女中丈夫,怎做起这保媒拉纤的勾当来了?”陈玉成像是一时忘形,又失礼乱叫起来。
赵杉只想激出他的实话,继续言道:“我此来不是做媒的,只是为成全一个女孩的痴心,外带送你这少年将军一个锦绣前程。”
陈玉成勃然变色,道:“小卑职出身寒微,形貌粗陋,难配金枝玉叶,请殿下给回了吧。”
赵杉见他这般,便已十分确定之前自己的判断,又忍不住加问一句:“那若我是为梅姝而来,你还会这般自黑自贬吗?”
陈玉成稍一错愕,说:“那也不成。眼下,妖军三面围城,战事正紧,哪是谈儿女私情的时候。况且有男女严别的铁律在,军中那么多叔伯、兄弟们都单熬着,我怎么能独拜石榴裙下独醉温柔乡中?”
“这番言语倒是堪比那‘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之说了。”赵杉禁不住在心里连连叹息,改容正色说:“你有赤诚为国的忠心远志这很好。但怕是过不了几天,就有封你为驸马的诏旨下来了。你打算怎么做?”
陈玉成将脖子一梗,笃定的语气道:“天下哪有强迫人娶亲的道理?若真有旨意下来,我自效那老廉颇,负荆去到金殿上,当面向天王请辞。”
“你啊,到底还是个稚性尚未全脱的孩子。若真那般行事,不单你自己,连带你阿叔,还有你陈家合族上下。要如何朝中军中立足容身?!”赵杉叹口气,道:“这也不为难你了。我会安排你跟姣儿见一面,你亲自跟她说,方才能断了她的心思。”
遂把思谋出的主意,逐条向他说了。
陈玉成听完,重展笑颜,道:“果然是好主意,阿婶真不愧是女中卧龙。”
赵杉笑道:“你怎么也学起你阿叔说起恭维话来了?”
“小卑职性子直,不会拐弯抹角,从来都是直话直说。”
陈玉成送她出去,又赧赧地搔着头皮说:“梅姝那里,请阿婶千万说知明白,我不想她误会了。”
赵杉点头,笑道:“这个你自放心。我还等着喝你们的谢媒酒呢。”
一旁的汪海洋等人闻言全都笑个不住。陈玉成涨红了脸,高喊一声“集合操练”。
一众人等收声敛容,整齐地站成一排,踏着齐整的步子,往校场上去。
一百三十七 解铃系铃(下)
赵杉入宫回复赖氏,只说陈玉成同意与洪天姣会面。赖后又自去说与洪秀全知道。
洪秀全开始并不答应,耐不住赖氏苦苦恳求,终于点头。又向赵杉打问陈玉成对此桩婚事的态度。
赵杉看出他已有了要招陈玉成为驸马的打算,自是不能将陈玉成的原话道出,只和婉言道:“未得圣意,小妹怎敢与他言及其他,只告诉他说长金感念他的救护,想见他一面。”
洪秀全“哦”了一声,沉吟片刻,道:“宫闱禁地,外职男子不得进入。那兵营也不是后宫女眷该踏足之地。一切就在你的宅邸安排吧。”
赵杉领旨,回府后,即让人给陈玉成传信过去,又让敏行去唤梅姝过来,把事情讲之于她。
梅姝听罢,怏怏地垂下了头。
赵杉笑着哄慰她说:“你若不放心,只在那日跟在我身边在一旁看着就好了。”
梅姝抬起头,低低的声音说:“我不是对他不放心,只是怕他在长天金面前失仪。”
敏行笑道:“那你就更应该在旁边做提点啊。你那天要是故意躲着不出来,不是自甘落败,将如意郎君拱手让人了吗?”
在场的女使女婢都笑起来。梅姝被当众戳穿心思,红着脸与她追打起来。
赵杉让把一览阁下层正厅整扫布置一番,用作会面之所。
这次长天金离宫,因是奉旨而行,自是有宫里的仪卫护从随行。随侍洪天姣同来的除了四个自幼服侍她的贴身婢女,还有赖氏最亲信的两个内宫女使。
一早在西府门前恭候的陈玉成,跪于御轿侧行过大礼。
锦衣华服的洪天姣由两个侍女搀扶下轿,看了他一眼,说声“免礼”,由左右扶着飘然入府。
一览阁正厅,赵杉坐于中间主位,洪天姣与陈玉成分坐两侧。
洪天姣有意秀才艺,赵杉便叫人去抱了几样乐器来。
洪天姣先弹了一首琵琶曲,又拨了一回七弦琴。
陈玉成开始看得津津有味,不住拍手称好,不大会儿,就睡眼惺忪,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
洪天姣面上讪讪的,赵杉便让人把乐器收走。
她见陈玉成的言行都是依照她的交代,也就放了心。但也不好太过冷了场,就让人把陈玉成叫醒,带他们去隔壁的花房看花赏景。
洪天姣嗅花拈草悠悠乐哉的功夫,陈玉成却像石像般杵立在门口。
“活脱脱是一尊门神。”梅姝悄悄拉拉赵杉的衣袖,抿着嘴指着陈玉成笑。
转眼到了午饭时间,精致的肴馔点心摆满桌案,侍女们跪立于桌前,斟茶布菜。
陈玉成守礼遵规,待赵杉与洪天姣都动了筷子,始才开动,只夹了两筷,就又不动了。
洪天姣皱眉问:“怎么?这菜不好吗?”
陈玉成连应两个“好”字,说:“好是好,只是小臣在军中惯了,享不了这珍馐佳味,想去拿些自带的日常吃食来用,未知天金尊意如何?”
洪天姣正欲与心上人寻找“共同语言”,自是欣然而应。
陈玉成去不多时,提了两个食盒回来,打开其中一个,端出四个黑漆小碗,放于案上。接着,向洪天姣拱拱手,便左手拿匙,右手执筷,大口吞吃起来。
侍立赵杉身后的梅姝,两只手紧张地绞在一起,赵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夹了块酥藕在嘴里细细嚼着。
洪天姣带着些艳羡讨好的口气对陈玉成说:“你吃的这般香甜,分我些尝尝吧。”
“粗粝之物,怕天金吃不惯。”陈玉成丢下匙筷,接过侍女递上的绢帕,擦了擦嘴巴,脸上露出饱餐之后的淋漓畅快之色。
洪天姣央告赵杉:“我真的想尝尝。”
赵杉对陈玉成道:“你就分拨些,端过去给长金尝尝。”说着,便让人取了一套干净的碗碟。
陈玉成将饭菜都夹了些,放到小碗里,端到洪天姣的案上。
洪天姣但低头一看,脸上的新奇刹时便被惊诧代替,问:“你平常都是吃这个?”
“是啊。”陈玉成用手逐一指着碗中的食物,说道:“杂菜饭,黑豆干,红野果,酸腌菜。这些都是每餐必备。还有蛇骨汤,烤鼠肉,烧蚯蚓,也是常吃的。”
洪天姣用筷子挑了一根腌菜,咬了一小口,便用手绢遮起嘴鼻,咳起来。侍女们赶忙递上茶水。
洪天娇喝过,皱着眉问:“这菜的味道有些怪,难道就没有些容易入口下咽的?”
“这个倒是军中难得的美味,天金可愿尝尝?”陈玉成将另一只提盒放到桌上,掀开盒盖,提起盒中那条烤得焦黄的野猪腿出来,微微一笑,说道:“这是前日在南城外的密林中捕获的,加了多种佐料烤制,小臣带来特为敬献天金。”
也不待洪天姣搭言,便自靴筒里抽出短刀,横劈下一块连丝带筋的肉,放到一只黄釉小瓷盘中,径直走去洪天姣座前,双手捧盘奉上。
“这…这…”洪天姣看着肉上沾着的细黑猪毛,面色唰的便白了,抬头见陈玉成笑吟吟看着她,便壮着胆子,拿起英使来访时进献的亮银刀叉,切下一小片肉,夹进嘴里,嚼了一口,就哇的吐了出来。
赵杉从座上下来,让把烤肉撤下,将陈玉成呵斥出厅。
陈玉成连连告罪而退。
洪天姣伏在赵杉怀中,抽泣着说:“军中的饭食真的都是这般难以下咽吗?”
“你看到的这些都还算好的。”赵杉叹口气道:“大多数时候,连这些都还吃不上呢。”
把早年间,洪秀全与冯云山在坝泽传教时喝稀粥度日的窘困讲述一番。
洪天姣惊诧道:“啊?还有那样的事,为何从未听父王说过?”
赵杉道:“你是他的掌上明珠,怎会跟你说这些。”
洪天姣垂下头,自言自语般道:“若是我求父王封他做文官,就好了吧。”
“不想随他征战了么?”赵杉问。
“嗯,今天我知道了,我是吃不下这饭,受不了那苦的。”泪珠挂在洪天姣长长的睫毛上,分外晶莹。
赵杉见了,心中不由生出许多的怜惜,但想到俗语说的“强扭的瓜不甜”,却又狠下心道:“你以为那是受苦,可看他刚才饱食畅饮的模样,可是自得自乐的很哪。你想他弃武从文,可他会为你却马舍鞍么?”
“姑姑是说,他从来都没有对我…”洪天姣哽咽住了,神色黯然,再不出一语。过了许久,站起身,道:“谢谢姑姑此番安排,我回去自禀知父王,送我回去吧。”
一百三十八 欲与求(上)
赵杉亲自将洪天姣送回宫中,随同的女官向洪秀全及赖氏详述过双方见面的场景。
赖氏半是感激半是嘉许的看看赵杉,长舒口气,道:“姣儿能想开是最好。”又对洪秀全道:“陈玉成纵是有百般好处,配我们家姣儿到底是粗犷些。还是表姐家的信儿更好些。毕竟自小看着长大的。”
洪秀全睨着赵杉道:“可观陈玉成今日的表现,确实是卑躬乖顺得很哪。还有姣儿,去了这半日,竟就如换了个人似的,连心思也转变了。”
赵杉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笑道:“陈玉成自武试高中后,确实是循规蹈矩,知礼多了。他以前还常呼我为阿婶呢。”
“是么。朕看是阿妹调教有方啊。”洪秀全唤近臣蒙得恩,说:“将那只最难侍弄的白犬抱来。”
片刻之后,蒙得恩抱了一只通身雪白的长毛狮子狗来。
洪秀全发号施令般的口吻,道:“这犬生得好看,就是性子太烈,交给阿妹带回去训教,定要教得它恭恭顺顺。”
赵杉自蒙得恩手里接抱了那犬来,用手拍拍它的脑袋,那犬马上垂下脑袋,将头蜷缩在了她的臂弯里。
赵杉瞥一眼洪秀全,心想:“这狗如此安静,要怎么教得更恭顺呢。他这是另有所指,借犬喻人吧。”
面上却不敢显露出什么,行礼谢恩,告辞回府。
临近冬至,接连几场雨雪过后,寒气肆虐滴水成冰。
赵杉轻易不再出府,每日在静妙堂的外间暖阁看书练字或者与敏行、梅姝等人闲话,或者去后园花房侍弄花草,给鹤、鹿喂食。只是每逢站于玻璃窗前,听着呼呼风声,看着簌簌飞雪,就不由替在天王府做工的女役们担忧。
她再三交代,让林五娘等在派工时,要分批次,尽量做到轮休轮作。却因天王下了严旨,天王府内所有营建造筑之项都要在年前完工。工役们多半只有气竭力尽或染病难起时,才能获准回营馆休息。
这日天终于放晴,赵杉让把暖阁中所有的绒布窗帘都拉开,摆上笔墨,遣走侍女,专心练字。
先前数年,她练字只讲究个横平竖直,四平八稳。来至天京后,有大本的名家字帖可供临摹。她苦临了三个月的欧阳询的笔法,又写了两多月赵孟頫的小楷,最终都半途而废,最终回归到最朴拙的练习方式——每日抄写诗文典籍。
这日,抄写却是乾嘉年刻版的《诗经》。因洪秀全多次严旨清查“孔孟妖书”,《四书五经》及与之相沾边的古籍都进了火炉。赵杉手里的这册《诗经》可能是全城仅存的“孤本”了。
正写到《鹿鸣》篇中的“人之好我,示我周行”一句,扰心的吵闹声传来。
赵杉轻咳一声,马上有守门的女听使进来。
“什么人叫嚷喧哗?”赵杉问。
听使回道:“是东府女官陈三妹谎称身带东王密令,骗过门卫,私闯进来,正在外面搅闹。”
赵杉正要聚起全副精神练字,无意为他事分神,随口说道:“着两个人将她押回东府去吧。”
听使出去后不久,又跑进来,道:“那个陈三妹把刀架在脖子上,声称一定要见殿下,不然就要抹脖子自杀。”
赵杉将笔搁下,说:“带她进来吧。”
每常借故求见她的人不在少数,但以死相逼的从没有一个。因为自杀按照天律本就是难恕难赦之大罪。凡有自戕行径者,被人举报高官,轻则枷号受杖,重则发遣为奴。
陈三妹由两个粗健的侍女押进来,扑地跪倒,连声口呼:“西王娘殿下救命。”
赵杉将她端量着,见彼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正是青春妙龄,疑讶问道:“你让我救命,可你已经连着犯了两条难赦之罪。如此愚莽之行是为了救哪个啊?”
陈三妹哭道:“救我阿哥跟阿嫂,他们已被夏官衙定了死罪,明早就要行刑。只有殿下能救他们了。”
赵杉一听,便猜是夫妻私下幽会,犯了男女别行之条的,顿时有些不快,说:“既是按律定的死罪,无人可救。”
陈三妹泣道:“可其中别有内情啊,我哥嫂两个私下相见说话并不是幽会图欢。只是事关杨娘娘,他们不能…”
“等等。”赵杉听她说出“杨娘娘”来,急忙喝止住她,屏退厅中侍女,走去她身前问:“你是陈宗扬的妹妹?”
“是。”陈三妹点头。
“你说的那事,是谁告诉你的?”赵杉语气里透着少有的冷厉。
“是小婢去给阿嫂探监时,她低声说与我的。她说杨…”
陈三妹刚吐出个“杨”字,又被赵杉拿话止住了:“如果你阿哥阿嫂还顾念你们彼此的兄妹姑嫂之情,就不知应该让你知晓半个字。这事不是你该知道的,也不是我该过问的。你好好回去当你的差吧。我就当今天你没来过这里,我们也没有说这些话。”
赵杉说罢,唤了敏行进来,要她带两个人将陈三妹送回东府。
陈三妹哭哭啼啼地走了。
赵杉却呆坐着,陷入沉思。
陈三妹口中的杨娘娘,便是几个月前因触怒天王,被遣送回母家的那位杨三姐。这个陈宗扬乃是东王的近身侍从,在王府中来去自由,又生的颇为英俊。为了某种不为人知的企图,存心引诱于这位芳华正茂难耐孤衾的的娘娘,也未必不会成事。杨秀清为保他与天王的颜面,只能假借他罪将陈宗扬处死。于是,又多了个无辜的谢晚妹。
“这事说到根节上,还是个欲字在作怪啊。可人活一世,自始而终无欲无求的,能有几个。”
赵杉叹息一阵后,复提笔练字。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敏行进来回话,说已将陈三妹送回了东府,她没乱说话,也没人猜疑什么。
赵杉赵杉忆起在金田时,谢晚妹朝夕伴在她左右的历历往事,叹气道:“待到行刑那日,遣几个妥帖之人将谢晚妹他们夫妇的尸首收殓,悄悄找个地方好好安葬。”
敏行应了声“是”,赵杉挥手让她退下。敏行却径自走至书案前。
一百三十九 欲与求(下)
赵杉见敏行似有私密的言语要说,提着笔,问:“还有什么事?”
“据宫里刚到的消息,红鸾已被正式册为娘娘了。”
“是吗?那你就备份上等的贺礼给送进宫去贺她。”赵杉嘴上说的淡淡的,胸中却像是塞了团棉花般,鼓胀胀的:这下子她是再不能逃脱那比柳巷妓馆还要阴冷数倍的大内深宫了。
“可宫里有传闻说是她为了邀功希宠,将杨娘娘…东府里的密事宣扬出去的。”
赵杉笑了:“你是怕有人以此说长道短,说是我指使红鸾摇唇鼓舌,在前朝后宫播弄是非,意图兴风作浪?”
敏行道:“红鸾身在后宫,自然是不可能知晓东王府里的密事。而殿下又是曾与她极相熟的人,难保有些人不乱嚼舌根。”
赵杉手里的笔晃了一晃,一大滴墨汁落到纸上,砸出了一朵墨色浪花。
她起了作画的兴致,信手涂鸦几下,添上枝干、叶子,一副墨菊图就算告成了。将手指着画道:“世上的是非总有一大半就是这么添枝加叶生出来的。所谓‘防人之口甚于防川’,我也堵不住哪个的嘴,随他们怎么说吧。”
敏行却待告退出去,赵杉忽想到一件困惑已久的事,把她又叫回来,问:“端午那日,在宫里见到红鸾觉得十分奇怪。但因为当时馆里事多,也都没顾上细想。这各王府征招女官歌女舞女,按制不都是在馆里遴选吗?是谁的手伸得这么长,到营中把她选去宫中献舞的?”
敏行也面显疑惑,略略思索片刻,说:“凡有诏旨,事无关大小,必会首先传至各王府。当时并没有到营中征选女官的诏旨下来。那就是有人献媚逢迎,自行到营中去的。我记得端午那天,受殿下所差去给阿雨送东西。她正跟两个贴身随从发火,怪她们没有看好门户,放了豺狼进来掳人。阿雨说话一向夹枪带棒,她说的这个豺狼可能就是那献媚的人了。要不要差人去营中问一问她?”
“算了,查出来又如何。既是进献美人有功,如今必已是圣驾前的大红人,能奈他何。况且,红鸾已为嫔妃,八成还少不得此人的关照呢。”赵杉一眼扫到了窗下放的那柄七弦瑶琴,道:“就把那个当做贺礼送去给红鸾吧。既可以帮她消遣些深宫寂寞又可助她博得些知遇之荣。”
冬至从先秦时就被推崇为“大吉之日”,到汉代就变成了“法定节假日”。
太平天国虽独尊周礼,摒弃了很多民间旧俗,但仍将冬至与元旦、春节、中秋同定为官民同贺的大节。所以,尽管是北风呼啸,赵杉也不得不在天蒙蒙亮时就钻出暖帐衾被,由人服侍着描眉擦粉,像包粽子似的被裹上一层层的丝棉袄皮绒裤,准备去宫里贺节。
天色阴冷的可怕,她刚出房门,那铺面的寒风便直灌鼻腔,不由连打了两个喷嚏。
敏行追出来,递了个装了热水的铜手炉让她抱着。
赵杉在宫门前下轿时,天上开始纷纷扬扬坠下冰冻的雪粒,冷冽的风如刀似剑,吹打在脸上,仿佛要将面皮划割开,火辣辣的疼。
环绕宫城的御沟中,成百上千单衣薄衫的男役女工在一个个脚蹬棉靴头戴皮帽大口呼着热气的监工们的呵斥声下,扭动屈伸着冻僵的四肢如同蚂蚁般劳作。五龙桥的桥洞下,几十个头裹蓝巾的妇女,站在没膝的冰水里,拿着长毛刷子往桥身上涂刷白粉。
赵杉立住脚,心里一阵发酸:若没有天妹的头衔,她极有可能就是她们之中的一个!在桥上站立片刻,正要抬脚前行,却听桥下传来一声呼喊。
“啊,是西王娘来了!我们有救了!”
随着那声喊,女工们如见救星般跳上桥来,一拥而上,扑通通跪成一个圈,将赵杉围在中央。
随同的敏行见她们一个个伸手抓扯赵杉的衣裳,忙上前推挡道:“你们有话就说,不要拉拉扯扯。”
一个女工抬起涕泪交流骨瘦如柴的脸,用冷如冰块的手紧紧攥住赵杉的手腕,道:“求殿下救…救我等一命吧。”
赵杉却是认得她的,骇然问道:“曹四妹,你不是前月刚做了统教官吗?如何会在这里?”
曹四妹泣诉道:“只因小婢十日前在御书房值夜时,一时瞌睡,忘了给报时钟上发条。因而被罚来做苦役。做了错事理应受罚,可小婢自幼身子单弱,实在是受不了这苦,宁愿以死赎罪。可天律森严,严禁人寻短自戗。小婢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曹四妹话音刚落,其他女工便争道苦水,却都是因在御前犯了些许小过而被罚做苦役的。
赵杉听着那一段段声泪俱下的哭诉,只觉得愤懑填胸。
专职宣谕传诏的通赞官张朝爵自东面的外朝房小跑而来,高声呵斥道:“你们胡说什么?!也不怕污秽了殿下的耳朵,再获个失仪冒犯之罪。”
来至赵杉近前,跪立请安,笑着说:“外面风大,殿下还是快入朝去吧。”又瞪着眼珠,唬喝曹四妹等人:“还不快快退下,若再敢借故偷奸耍滑,必要重罚!”
曹四妹等人仍紧紧抓着赵杉衣袖不放,只不住的泣涕求告。
张朝爵对身后腰悬利剑的侍卫们努了努嘴,“将她们拖去天父台前,各杖四十。”
侍卫们抓胳膊扯肩头,将女工们倒拖着便走。
“慢着!”赵杉匆忙喝住侍卫们,又厉声质问张朝爵:“如今这阖宫内外的所有男女仆役,都是由你张大人一张口定赏定罚么?!”
“这个…卑职不敢。”张朝爵悻悻的垂下头去。
赵杉立起挂满了霜雪的眉毛,喝道:“那还不快将人放了!”
“都退下。”张朝爵喝退众侍卫,又恫吓女工们,“不是看在西王妃殿下面上,定要将你们拖去杖责,还不快去干活。”
妇女们悲悲切切地散开,被侍卫驱赶着干活去了。
因洪秀全正在基督殿做晨祷,所以赵杉就先去到赖氏宫中,与其围着暖炉相对而坐说话。
一百四十 天界父子
赵杉没能为女工们挣来一星半点的权益,心里发堵,便提起天王府工程的话头来。
赵杉问:“不是原定十月底就能悉数完工吗,怎么会拖这么久?”
赖氏道:“原定的一万工匠,因扫北西征抽去一半,实到只有五千。加上今冬天寒,冻裂了本已完工的御沟地基,只能重新打夯,进度自然慢了,年前大概能完工吧。”
赵杉有意让她在洪秀全帮着为工役们进言,便道:“天寒地冻的,便是赶在年前完了工,质量也没有保证啊。不如放她们几天假,歇一歇,等天气暖和些再开工。”
赖氏叹气道:“我如何不知他们做工的辛苦,也想在御前讨个情。只是天王早有明谕,男理外事,女理内事。这终究不是我等该过问的事啊。”
侍女们端上热气腾腾的糯米栗子粥来,赵杉端起碗,送粥入口,瞅着廊下的愈来愈厚的雪,觉不出丝毫的甜,只有满嘴的苦,将碗搁下,复抱了小铜炉暖手。
赖后让侍女拿来一大一小两副银狐皮丝绒手筒,说:“那手炉抱久了,累得胳膊疼。还是戴这个好。还有和儿,听说你日日都督他读书写字,这么冷天的天,别把小手冻坏了。”
赵杉含笑谢过,将手筒戴上,不出半刻钟,两只手心就热得冒出汗来。
赖氏又拿出一张描着各式花纹图案的文样,说是锦绣衙呈送的预备年下做的衣裳图样,让她帮着挑选。
赵杉正与她细看细瞧间,忽见内宫掌门仓皇跑进来禀报:“天父临凡,东王金轿连过三道朝门,马上就到荣光殿了。”
赖氏听得那“天父临凡”四字,却如遭了电击般,身体向后便是一仰。
两个侍女赶紧上前左右扶住,一个帮着揉胸口,一个赶紧倒茶喂她喝。
内宫掌门却只在一旁催促:“娘娘快些走吧,跪迎天父,晚去不得呀。”
赖氏挣扎着站起身,一把扯住尚在迟疑的赵杉:“晚去不得,走,我们快走。”
两个人由侍女们护持着,小跑着往前殿而来。
荣光殿前的台阶下,停着一顶黄缎大轿,洪秀全低头跪在轿前,他的身后阖宫的嫔妃、男女职事官都垂头敛声跪在雪地里。
获知“天父下凡”消息,赶来迎驾的王、侯、相等各级官员从各自得府衙驰奔而来,在荣光殿前的广场上按品阶齐齐的跪立成列,等候“天父”旨意。
众人跪了小半个时辰,轿中却丝毫声音也无。
洪秀全抬起头,隔着轿帘,道:“小子洪秀全率阖朝文武职官接驾,恭听天父聆训。”
只听轿里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上次因尔苛待宫人朕让东王代言与尔,凡事要悠然而处,对下要仁和宽待。听说尔诚心受教,朕心甚慰。怎么不过几日,尔又大兴土木,耗劳民力啊!”
赵杉听着那及其平稳的抑扬顿挫之声,与在平隘山上初次听到时,已是有质的不同。
想那第一次是喜怒之声皆有,而今,却已是丝毫的情感表露也无,倒似全然合乎了普天率土“第一真神”的身份。
“是小子任性胡为,小子知错。”洪秀全连声认错。
跪在朝官最前列的韦昌辉见状,往前膝行几步,主动接话,自揽过错道:“天父容禀,宫中的营建与差役都是小子具体安排的,二兄并不甚知情。”
轿里的“天父”轻咳两声,一字一顿地说:“尔与秀全既为兄弟,当竭诚相辅相待。为兄的行事不端,为弟的不指摘规劝,反助行帮施。欺下以阿上,实属可恨。”
韦昌辉连声陪着小心:“小子一时被贪念蒙昧了心肠,小子知错。”
“天父”语调铿锵:“有错就该罚。”
韦昌辉道:“小子甘愿领罚。”
“天父”悠然道:“你既知错,从轻处罚,罚杖一百。”
韦昌辉伏地的双臂晃了一下,眼中划过一丝他人不易察觉的异样目光,口中却诺诺连声:“谢天父宽恩,小子自去受杖。”
执行杖刑的排刀手把北王按到凳子上,扯开外衣,用竹杖虚晃着打起来。
无所不知的“天父”当然知道他们不会下重手,怒声道:“朕最恨有法不依,执法不严。今后,若谁做事搪塞敷衍,便要他受双倍惩罚。”
两个排刀手听了,哪里还敢手软,将竹杖抬得高高的,着力地打将起来。
韦昌辉咬着嘴唇,脸上颜色初时白后变红,最后憋成了猪肝色。口中却未发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气息。
洪秀全跪在地上,金冠后缀的绶带被风吹的左右飘摆。
那“啪啪啪”地足以皮开肉绽的杖声,让在场的每个人的心都抖成一团。
韦昌辉受刑完了,由两个刀牌手从凳子上拉起来时,汗水已湿透了前襟后胸。
他双腿打着晃,颤颤巍巍跪回原地。
“天父”继续悠然发问:“韦正是助纣之过,但原罪者亦难恕。秀全小子,尔愿以身作则,领罚受杖吗?”
洪秀全的脸登时便就白了,嘴里却道:“小子有过当罚,甘愿领罚。”
“念在你是受人唆摆,朕从宽处罚,杖尔四十。”
“天父”此道敕令一出,所有的人都惊吓得瞠目结舌。
赵杉微微动了动浸在雪水中冻得生疼的双腿,心扑通扑通狂跳个不住,把眼睛瞅着金轿,暗暗思想道:“他这是旧气新恼一块出啊,只是这四十杖若是实实在在打下去,就是将整个朝堂都打得分崩离析了!”
执杖的东殿刀牌手两眼盯着金轿,木愣愣的站着,只等着那个似催命符般的“打”字出来。但金轿里忽然静谧无声了。
洪秀全的身子跪得挺直,头低着,默然不发一声。
大约是这份超乎寻常的忍耐感动了“天父”。约莫半刻钟后,“天父”改了口:“观尔确有悔改之意,就不罚你了。尔以后遇事要多与汝胞弟共议,切不可不纳忠言而一味恣意孤行。”
上下人等都如蒙大赦般,长舒了口气。
赵杉暗暗念了两声“阿弥陀佛”,吸了吸冻酸的鼻子,对着金轿,暗暗语道:“想出的气出了,想打的人也打了,威风也逞得够了。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见好就收吧。”
一百四十一 信则有
洪秀全抬了抬被金冠压弯了的脖颈,说:“天父教诲的极是,小子定然谨记。不知天父还有何圣训,小子恭听。”
“天父”悠悠而道:“还有一事,尔要切记。千古英雄不得除,传史全仗简中书。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及事父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尚非妖言,未便一概全废。当留存其中可取之处,传于后世。”
洪秀全诚切的语调:“小子谨遵圣谕。”
轿中传来悠远的一声:“朕回天矣。”
“恭送天父圣驾。”通赞官一声唱喝,殿前跪立的所有人同声附和:“恭送天父。”
洪秀全由左右侍从扶着站起身,颤巍巍地走入荣光殿中。
随后,侍从打起轿帘,杨秀清下轿,视一眼俯首而跪的韦昌辉等王侯朝官,跟着入殿。
跪着的上下人等方才起身。朝官们入殿听旨,后宫妃嫔们自由侍女们搀扶着回内宫去了。
赵杉跟着惊魂未定的赖氏回到寝宫,将下身湿透的裙裤靴袜换掉,围着火炉烤火驱寒。赖氏深恐“天父”再度发威,接连派出几波侍女去到前殿探听消息。
先有消息回:天王颁旨暂停天朝宫殿的工程,俟明年春暖后再行施工。再有消息说:天王下诏设立删书衙,以曾钊扬主之,将原来搜剿来的古书俱付其衙,统一删改修订后颁行天下。最后消息说:东王率阖朝王侯朝官盛赞天王从谏如流,天王命众人回府安福,下朝御回书房去了。
赖氏听到退朝,苍白的脸上始才有了些血色,接过侍女奉上的热茶,递与赵杉,用央求的语调,请她去御书房看看。
“这…”赵杉自是不愿意去瞧人脸色,去做那沙包袋出气筒的。未想赖氏屏退了宫女,竟双膝一弯,跪倒在她脚下,含泪道:“我拙嘴笨舌的,也说不出个什么,只得劳阿妹去劝,千千万万别再生出变故才好。”
赵杉连忙扶起她,心想:“难道她还怕洪秀全一时想不开自杀或者调兵遣将去与东殿拼个鱼死网破不成。”碍着情面,却也只能应允了,安慰她坐下。走去外殿,向侍女要了杯新沏的热茶来。
沿着内宫与前殿中间的穿堂,往荣光殿后的御书房去了。刚推门进去,便见四个宫女在间阁门一侧浑身打颤地跪着,就放轻脚步,缓步走去间阁门边上,微向前侧着身子,还没看到洪秀全的影子,便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向她迎面飞过来。
赵杉赶紧向外一撤身子,那东西摔到地上,溅起一片黑色墨汁,却是一只圆形端砚。
赵杉躲过了“袭击”,茶杯里的水却在她的急转身间歪倒在茶盘里,洒去大半。她低头看看靴筒及裙摆上被泼撒上的大片墨迹,在心里嘘叹一声,正欲转身去换杯新的。但听洪秀全沉沉地说了一声“进来”,就只能硬着头皮进了去。
洪秀全以右手支头坐在黄色的织锦榻上,面前的书桌上铺着张写了个大大的“忍”字的纸。
赵杉把茶杯轻轻放到桌上。洪秀全垂下的眼睛扫到了她下身穿的秋香色妆花缎裙摆,问:“你怎么做起端茶倒水的事了?”
“是阿嫂让我来看看二兄。”赵杉见他抬起堆满阴鸷纹的脸看着她,不由得打个寒颤,身子往后退去。
“你且别走得这么急。”洪秀全自榻上下来,走去她近前问:“你博古通史,有在籍册上看到过哪个帝王被罚当众受责打的吗?”
赵杉不知如何作答,只垂下了头。
洪秀全伸两手擎在她肩上,摇了两摇问:“可是千古未有之奇闻?”
赵杉被他摇得头晕目眩,深恐他狂性大发,拿自己做出气筒,只得快速在心里忖思了两句安抚其情绪的宽心话出来。
“小妹愚见,天父严诫天王,不单单是体恤宫人,当更是心知天王自有容纳天下的雅量,因而在诸王侯面前为天王张显德望。”
洪秀全盯视她片刻,忽将其双手交叉抱住,低头伏在她耳侧,含着七分威吓三分凄音,问:“你真的相信天父的神威吗?”
赵杉为摆脱他的强抱,只能来了个话说三分留半句,道:“信则有。”
洪秀全的手慢慢放开了,凝视着她裙、靴上的墨迹,沉默片刻之后,叹道:“当初,朕实在不该将你强嫁与西王,以致误人误己。”回身慢步踱回榻上,说:“往事已矣,再难回头,又岂在信与不信上。你回去吧。只别因这事就不来走动了,姣儿她们母女两个还是都盼着你常来跟她们说话的。”
赵杉告退出去,出了阁门,始才用手在肩部皱起的外褂,却见赖氏正站在殿门前看着她,忙走过去,叫她放心。
一个终日神神叨叨的“躁郁症患者”,若是身为无职无权的凡人,时常借故找人打骂撒气也还倒罢了。可偏偏做了一国的君主。有朝一日,为泄心中久积的怨愤,将手中权杖一挥,那就将是倾城的血流成河。而说到引致其病情加重的那个人,他先天的的狂傲专横的基因得以放大又何尝不是因为这位“躁郁症患者”。
而两个人最终那可怜又可悲的结果,究其根源还是因为在特殊的背景环境下站错了位置。
赵杉坐在暖轿中,在总结自己的阅人心得之余,又不得不再次深叹:权力能把一个人推上受亿万人顶礼膜拜的神坛,也能将一个人打入任人唾弃万劫不复的地狱。而这个过程,嗜血饮泪是免不了的。
却也只能盼着她的那句“信则有”中所隐含的“彼此相容相携,以求同进共荣”的话,彼真能听进去些。
回府之后,赵杉即命把那只洪秀全让她教养的白犬送回宫去。下午,犬又被蒙得恩亲送了回来,说天王已找到了更好的犬,这只就送西王娘留下自养了。
赵杉将犬放到地上,站得远远的,自谑般看着自己的教养成果,只总结出三个更字:更白更胖更懒。
当然对于天王金口交代的“恭恭顺顺”,也是卓有成效的。那犬已胖到行走困难的地步,为了岂食活命,又怎会不乖乖顺顺呢。
一百四十二 好女争求(上)
天历癸好三年十一月月底,留守扬州的曾立昌与来扬增援的赖汉英率领城内军民撤出扬州,返回天京。
杨秀清抽调天京、安徽的部分将士,组成万人的扫北援军,以曾立昌为统帅,陈仕保、许宗扬二将为辅,沿水路开赴安庆。
十二月初十日,奉命为扫北援军扫清路障的胡以晃与曾天养攻克庐州府,安徽巡抚江忠源投水自杀。此日为天王洪秀全的诞辰,又诛灭了一个狡悍的宿怨之敌。所以,宫内发出谕旨“万寿之节,与民同乐”。
城中各府衙营馆放假一天,同时宰夫衙杀猪屠狗,分肉与全城军民庆贺。
眨眼到了年关,先有圣库跟宰夫衙将新出的米、面、油、糖及新鲜的菜蔬、鱼肉送至府中,后有锦绣衙将十二副御书红纸对联,十二套绣凤刺花的云锦夹棉袄、妆花缎裙及三十六盏长、圆、方形的红、黄、绿三色灯送到。
赵杉每日里除了在前厅廊下看着梅姝等爬梯上高挂灯贴联,就是到后厨看厨娘们蒸炸年货。
新年按制放假三天,各营馆中人可回家与亲人团聚,她预备给府中的二十几个女使每人派发一份丰盛的吃食,拿回去与家人同吃。因而,就命厨娘留出她与萧有和及敏行等几人十日间所需的食物,将其他所有的米、肉等一概蒸炸用完。
腊月二十九这日一早,随着此起彼伏的爆竹声,迎接新年的庆祝活动正式开始了。
女使们捧着糕饼、炸货等欢欢喜喜的离府各归本家。偌大的府邸一下子冷寂下来。
因为赵杉除夕要进宫贺年守岁,西府的年要早过一天。
赵杉吃过午饭,就换了一身素朴的旧衣。因梅姝一早的提议,晚上吃年夜饭时,要每个人献上一份自制的新年礼物。因而一早,几个人就开始准备了。
赵杉从早上想到中午,也只想到了一个“吃”字。便打定主意包一顿饺子,且从做馅和面到擀皮包制都亲自上手。
她扎起围裙,挽起袖口,挥起菜刀在砧板上剁肉的时候,心里不知为何突然间就涌起无限的追忆,她追忆着那个有爸有妈能开跑车玩网游的时代,眼泪一颗颗落到了肉馅里。
饭桌上,各人将所备的礼物拿出来,赵杉的饺子最先登场亮相,结果不到半刻钟就被抢个精光。但并不合所有人的胃口,梅姝说太咸,讷言说太淡,还有性急的黄雨娇嘴里被烫了包,气得直砸桌子。
敏行排第二个,捧出五把白绢团扇,每把上面都用五色丝线绣着花鸟,针脚细密均匀,线条层次分明,绣面宛若图画。结果引来了梅姝的质疑,说她是拿旧物充现成。敏行不服让赵杉评理。赵杉看到她十指指腹上满布的针眼,主持公道说她的这份礼最难得,是用心下了长工夫的。
接着,轮到素日最少语寡笑的讷言,谁都不曾想到她的礼物竟是一支自弹自唱的送亲人远行的广西民歌小调。几个人听着听着,就都眼泪汪汪的垂下了头。哭的最凶的是敏行,她说她们的阿妈临终前还哼这首曲子给她们姐妹听,意在鼓励她们大胆的离开家门,去外面寻条活路。
梅姝抹着眼泪,搬出两个手臂粗的花筒,黄雨娇一见就撇着嘴说又是花炮,年年都是这个,太没有新意。梅姝则一副信心满满之象,她点燃炮芯子,五彩的烟花在黑洞洞的天幕中炸开,似瀑布般垂到地上,引来众人的齐声欢呼。
最后献礼的黄雨娇,被催了又催,才脱去外面的棉衣,像变魔术似的从桌子底下拎出一个酒坛来。除却赵杉,在座的每个人都连喝三碗,不出片刻,就个个醉意上头,敲盘敲碗,时哭时笑。
在这个“除夕”之夜,她们恣意地哭笑,将平生积在心里的苦与乐尽情的发泄了个干净。
赵杉哭得累了笑得痛了,伏在桌上,在心里痴痴的想着:“若是就这样直至生命的尽头该多好。”
次日除夕的晚上,洪秀全在金龙殿开御宴,与东、北、翼三王宴饮。“又正月宫”赖氏在后宫摆设筵席。
因梅姝久缠着要到天王府来看看,赵杉便将她带了去。
赵杉与众娘娘们说笑看烟火。梅姝出出进进,与女官们插科打诨,说笑嬉戏,毫不显得拘束。
赖氏将她唤至身侧,详细问了她的年纪家世,笑着对赵杉说:“这孩子生得标致,性情又好。我喜欢的不得了,想留她在身边,不知阿妹肯不肯割爱?”
赵杉笑道:“不瞒王嫂,她在我身边这么些年,都是当小姐一般养着,给惯坏了。既拿不了针,也捻不了线。更不会照应服侍人。”
“我不是要让她为仆为婢,是想留在身边看看,将来或可为幼主之妾妃。”赖氏悄声道出心思。
“原来是为这个。”赵杉掐指而算,在心里暗暗叹气:她这阿妈当的真够急的,竟为不过七岁的儿子选起童养媳来了。
又看看在殿门口,把羽毛毽子踢得上下翻飞的梅姝,怎舍得让她沦为深宫怨妇呢。遂含笑向赖氏道:“承蒙王嫂看重,要抬举她,只是她没那个福分造化呢。”把梅姝拆枪械造炮竹等等大胆行径添油加醋说了一番。
赖氏听罢,惊诧失望道:“既是性子这般顽劣,那是定然不成了。”
梅姝玩耍一回,又去花园中采了红梅回来,插在个碧玉葫芦形大花瓶里,捧献给赖氏。
赖氏让侍女接了,放在一边。梅姝莫名被冷,悻悻地走出去了。
二更鼓时,残席撤下,换上酥甜的糕饼跟滚烫的热茶来。
有好玩的嫔妃提出摸骨牌打麻将,赖氏准了,命将个人面前的小桌并成大桌。未几,洗牌碰牌声,吆五喝六声响成一片。
赵杉稀里糊涂地跟着打了三圈,觉得胸中憋闷,就推身上疲乏,要出殿透透气。赖氏遣两个女官陪着她出去。
赵杉自内宫出来,延着方砖甬路,过了金碧威严的三大殿,到了一派火树银花之象的荣光殿前的广场上。四四方方的大院子里,并无半个人影,只听到时高时低的鼓乐声,夹杂着稀稀落落的喝彩声从殿中传出。
一百四十三 好女争求(下)
赵杉身后,梅姝像猫儿般不出声的跟着。赵杉打发走两个侍女,她才轻步小跑过来,眨着漆亮的眼睛,小声问:“刚刚是不是我举止有差,惹赖娘娘生厌了?”
赵杉摇摇头,笑道:“她不是厌你,是要收你做儿媳,入宫做幼主娘娘呢。”
梅姝吓得“啊呀”尖叫一声,死拽住赵杉的衣角,眼泪汪汪道:“我不要做什么幼主娘娘,死也不要。”
赵杉替她拭着泪说:“我已经给你回绝了。就凭你做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吓人玩意,有哪个王侯家的公子敢要?”
梅姝转泣为笑道:“那我回去就多做些,就能永远呆在殿下身边了。”
赵杉笑道:“你现在是这么说,等过上两年,陈玉成封将为相,把夫人的位子给了王侯家的小姐。你就该怨我了。”
梅姝嗬嗬一笑,道:“他连长天金都拒绝了,哪家的小姐千金还敢嫁他?”
“强将手下无弱兵,好一副火眼金睛伶牙利齿。”石达开从殿前石阶上缓步走来,拍手笑道。
梅姝日常随在赵杉身边在外面走动的不多,跟朝中诸王并不曾打过照面。见了石达开,立时又羞又吓,以手掩嘴,跪下问安。
石达开上下细细打量着她,说:“我膝下有儿无女,你来翼殿给我做女儿如何?”
梅姝刚受一吓,又吃这一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别怕,唬你玩儿呢。”赵杉拉她起来,转头对石达开笑道:“闻得殿下广收贫弱孤女在膝下教养,他日,必有受用不尽的半子之福。”又拉了拉梅姝的长辫说:“不过,她的这声阿爸,殿下多半是听不成了。除非,殿下先收了陈玉成这个女婿。”
石达开“哦”了一声,面上显出些赧色来,屈右膝而跪,依制给赵杉行礼。
赵杉连声称“免”,问:“殿下难得回京,怎不在殿中多听些妙音,赏些燕舞,跑出来吹这冷风?”
石达开仰起头望着渺茫的星空道:“妙音燕乐虽好,听多了,就把心乱了。上游前线还有那么多兄弟正顶风冒雪备战攻坚呢。”
赵杉抬脸视着他的剑眉下那双饱含凌然之气的眼睛,心想:他现在说出这样全然是为普通将士“代言”的话,听着是顺耳又顺心。但若是身在金殿中,眼睛正视的是大殿正中的那把龙椅,这话就显得口不应心,听着别扭了。
东南方向忽传来隆隆炮声。
赵杉惊诧:“又是妖营袭扰?”
石达开立起眉毛,神色瞬时严峻,道:“是拿获图谋献城的妖奸的信号。五日前,原机织营总制吴长松一伙暗暗集于城北柴薪衙密议奸谋,被巡防的李以文等人拿获。内中有奸细招出,向老妖图谋在天历新年,以城内妖奸相助,在朝阳门里应外合攻城。为了钓出更多的漏网之鱼,就来了一出将计就计。”
赵杉道:“期盼殿下的好计,能多钓几尾大鱼出来。只是,城有十三门,衙有二十处,营有三十所,馆有一百个,垛口二百处,还有那二十余万的泱泱之众。又岂是那么容易防得住的。殿下主持城防,还是得想些一劳永逸的法子才好。”
石达开叹气道:“想一劳永逸,除非是将围京的妖营连根拔除。目下,扫北正是关键时候,上游战事是也刻缓不得。对向老妖他们,只能暂且以守为攻了。”
赵杉待要问些扫北军动向,两个女官在旁劝道:“出来好一会儿了,娘娘该着急了,殿下回去吧。”
赵杉也就不好再问,向石达开点了点头,紧了紧披风,往回走去。
香雾缭绕暖意融融的内宫里,鏖战于牌桌上的后宫嫔妃们俱各玩性正浓。
赵杉先浅叹一句“关得住人身容易,禁得住心性却难”,又深而悟道:“不过区区千百十文,就让这些粉面娇娃们如此沉醉酣战。那数世荫庇子孙的高位显爵,引得万千男儿竞相以血肉相搏,以性命相赌,就不值一惊了。”
因想着子夜时还要参加礼拜,赵杉便向赖氏告辞。
赖氏道:“天王刚刚遣人过来说,诸王们难得聚到一处,要做尽夜之谈。马上便戌时了,阿妹回府去歇不上一会儿,就要再过来,罔受奔波。不如等明早朝会罢了,再回去吧。”
赵杉以手捂嘴,打了个哈欠,笑道:“实在是觉着有些困了呢。”
赖氏道:“困了就去后面的晏然堂躺一躺吧。”
赵杉也不想大半夜里顶着嗖嗖寒风,在两处奔波,却不免谦辞几句:“这个…怕二兄那里…”
“无妨无妨,我不日也要搬到那院子去的。”赖氏说着,便叫几个女官带赵杉过去。
那晏然堂是个四四方方有门有墙的独立宫院,正中五间上房,左右各三间耳室。
女官们提了灯笼引了赵杉过去,便开了上房的门,请她进去。赵杉听赖氏说不日要搬来住,岂能自己先占了新鲜,便指着东边的耳房道:“不过小憩一会儿,还是到这屋里去吧。”
女官们进屋点了灯,点起炭炉,又去床上铺陈一番,便退了出去。赵杉脱了外面的大毛衣裳,上床躺下。见敏行在地下站着,便道:“在地下站着怪冷的,你也来躺一躺吧。”
敏行走过去,挨着她躺下,低低的声音道:“殿下为了我,先拒绝了赖娘娘,又驳了翼王的面子,他们不会嫉恨吧。”
“不会不会。他们不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赵杉拎了床被子给她盖着,又道:“宫里好玩吗?”
梅姝连连摇头:“不好,一点都不好。这宫里的人都太假了。像那些穿金戴银的娘娘们,哪个不是拿着欢喜遮着恼的面具人”
“拿着欢喜遮着恼的面具人,你这形容得贴切。”赵杉叹口气,“我只希望着,以后不会变成她们的同类。”
“殿下不会。”梅姝笃定的语气:“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殿下又不每日跟她们在一处,怎么会呢。”
“可明明已经是了啊。”赵杉在心里暗暗吁叹了一声,便就闭起了眼睛。连日来,堵心闹心的事情太多,也只有在梦里,才能稍得安逸。
一百四十四 礼拜朝会
天平天国自在金田团营时,便有七日一礼拜的定制。以每周的第七日为礼拜日。无论军中及各王府馆营,均特辟有专供礼拜祈祷的天厅。
所有官民,无论男女长幼,礼拜之日,三更起身,沐浴洗面后,齐聚天厅,先诵读赞美诗和敬天黄表奏章,而后集体长跪进行约一个时辰的祷告,最后分食供品,礼拜结束。
在金田时,凡礼拜,都是由洪秀全亲自主持。永安分封诸王后,洪秀全不再理政务,每周的礼拜也交由杨秀清代为主持。
定都天京后,京中诸官礼拜,都是齐集在东府天厅。唯有“六节”(正月初一春节,正月十三日太兄升天节,二月初二日报爷节,二月二十日太兄既天王登极节,三月初三日爷降节,九月初九日哥降节。),在天王府基督殿特作的礼拜除外。
亥时三刻,天朝、圣天、忠义三座宫门大开。
各府衙馆营的文臣武将按品级鱼贯而入,由宫内的引赞官引导着,沿着三大殿与东花园之间筑起的夹墙的甬道,至基督殿的广场上肃穆而立。
基督殿在荣光殿之后,规制大小与荣光殿相当,黄瓦重檐庑殿顶,面宽七间,进深五间。因殿内摆设较少,显得有些空旷。
大殿正中是高五尺外罩绣龙黄稠的圣坛,圣坛前立着长一尺的“奉天令”竹杖。
圣坛后面是一张巨大的方形供桌,方桌左右两侧的大烛台里,插着两支手臂粗的火光摇曳的红烛。左边的蜡烛台旁,放着一只精美的圆口瓷瓶,里面插着两面黄绸旗令箭。方桌正中供着三杯清茶,三盘菜蔬,三盘粳米饭。供桌后,有天王的特设御座。
大殿的四角还各放有一架灯烛,把整个大殿照得明若白昼。
子时的钟声一响,俱换了金冠黄袍的洪秀全及东、北、翼三王自金龙殿来到,按次入殿。齐集的朝官随后跟着入殿。洪秀全在供桌后的金椅上落座,杨秀清在其身侧而立。北、翼二王率众官分列两班,齐齐的跪立于圣坛下。
洪秀全先引着众人吟诵赞美诗,十首都诵唱完了,又命侍臣取了敬天黄表奏章来诵读。读毕,起身至圣坛前,将黄表投入焚化。而后屈膝跪立,率众人静默祷告。
祷告持续了半个时辰。期间,殿内寂无人声,各人的嘴巴都在微微而动,只是声音细小到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祷告完了,洪秀全起身归座。六个黄衣侍臣执筷拿勺,将供桌上的菜蔬,米饭,按次分到诸王侯朝官手里。洪秀全说声“进食”,先把自己那份吃了,众人皆将手中食物入口,而后同声感谢天父赐饭。洪秀全起身,让众人各自回去“安福”。礼拜就此结束。
这日礼拜完了已是将近寅时。因为翌日卯时还要参加向天王贺年的大朝会。赵杉没有立时离宫,依旧回去晏然堂东耳房暂歇。
赵杉脱去外面的袄褂,盖了被躺着,捶打着跪麻的双腿。恍恍惚惚只做了一个半真不真的梦,就被侍女叫醒,起来梳洗,吃些粥饭糕点,换上笨重的冠服,去到荣光殿,与众王诸侯朝官们一起给天王贺年。
这是赵杉第一次进入荣光殿,只抬眼在殿上扫过一遍,就觉得还是外间“金龙殿”的俗称形容的更贴切。因为这殿里殿外都是龙的世界。
殿外月台长廊上的十二根龙柱雕的是双龙吐水,殿里的八根龙柱上雕的是二龙戏珠,殿里的顶棚上镂刻的是百龙千姿。龙柱上的雕龙都是用掺了金粉的金漆上色,顶棚上的金龙则是以纯金打造镶嵌在大殿正中的凹陷下去的四方形梁壁里。
所有的龙形龙象都是面目栩栩如生遍体金光闪耀,如同真龙降世般,拱卫着在殿中金椅端坐上的真龙天子。
此时,各级品阶的官服都已齐备。诸王俱是金冠黄龙袍,诸侯、丞相亦衣黄袍,丞相以下,各衣红袍。整个金龙殿上,就是一个红黄交织的海洋。
赵杉随众朝官跪立,山呼万岁完毕,刚起身站好。忽觉地脚下一声闷响,身子不自觉地打晃,悚惧似电流贯穿全身,嘴里干巴巴地自语一声“地震”,伸手抱住了身侧的龙柱。
门窗隔扇的“砰砰啪啪”震响声,琉璃瓦掉到地上“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及门外侍从们“哎哎呀呀”的惊叫声交织在一起。御座两侧的打扇女使,个个骇得面无人色,弃了手中的孔雀羽扇,相抱成团瑟瑟而抖。
殿上诸官也是惊骇不已,或抱柱战栗或不安窃语。唯御座上的天王洪秀全,面色如常,镇定端坐。
好在地震强度不大,持续时间极短,摇了几摇,晃了几晃,就停住了。
月将侍卫入殿,呈上一块褐色赭石,说是地动时自天上掉下,落在天台上的。
洪秀全看过,又叫传示诸人,满面喜色道:“地转实为新地兆,天旋永立新天朝。此天降神石乃是天父福佑圣启,预示我天朝除旧布新之兆。速将此兆宣示内外,以鼓士气以慰民心。”
诸王侯朝官俱各称是,同声赞扬天王福德。
正月还未过完,就有西征军的捷报频频传来:先是在堵城攻破清军大营,后又连克汉阳、汉口,攻占岳州,控制大半个湖南。而扫北援军也进展迅速,正月初一自安庆出发,一路连战连捷。
这年的春天来得极早极快,刚出正月,已是暖意融融。
赵杉让撤去门窗上的棉帘,将花房里的开得正好的茉莉跟水仙,挑选两盆好的搬到芝兰厅。
萧有和已经六周岁,到了读书的年记,赵杉自过了年,便开始亲自教他读书识字。
萧有和已随着讷言这个启蒙老师学了半年,已经会认会写“一二三四大小多少”这些最简单的汉字,有了些基底,赵杉这个师傅也就做得容易许多。
早上教识字,下午教算术。每教会三十个新字,就找一篇通俗易懂的古诗出来,教他读解背诵。
萧有和的求知欲很强,领悟性也好。一个月下来,就能背些类似“床前明月光”的简单诗句了。
一百四十五 抑恶扬善
这日晌午,赵杉正在书阁中手把手的教萧有和写字。
满面忧色的敏行疾步走进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赵杉听罢,不觉倒吸口凉气,将笔搁下,让侍女带萧有和出去。
黄雨娇牵着一个瘦瘦弱弱悲切啼哭的女子进入阁中,将手里的麻绳扔到桌山铺开的宣纸上,说:“我把洪珑元打了。也不用你为难,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赵杉屏退侍从,详问情由。
黄雨娇气哼哼地道:“有什么好问的,就是洪珑元引着一班亲随狗腿子在街上追戏妇女,我正好路过,将他一顿痛打。”
“这洪珑元跟其兄洪和元一样,平日里都是遛狗走马的富贵公子哥。但按天律调戏妇女是死罪,任他再怎么如何骄纵,也不会当街明犯刑律吧。”
赵杉心中有疑,就又向那被救女子细问详情。
女子伏地泣诉道:“小婢谢小妹,上月被调入国兄府为役,被次嗣宗出言调戏,说是只要小婢答应与他通好,就可保我一家的荣华富贵。小婢知道天朝律法森严,也不存那攀龙附凤之心。未免纠缠,只能偷溜出府,被次嗣宗发觉,引人来打,得遇黄贞人(黄雨娇时任女营指挥,按礼称为贞人)才捡条命回来。这事全因小婢而起,黄贞人是救人心切。有何罪责,全由小婢承担。”
黄雨娇忿恚道:“就算是受杖为奴掉脑袋,也不能宽纵了那班无法无天的王亲国戚。”
赵杉喝止住她:“待会儿自有你说的话的时候。”示意敏行将她拉了出去。
赵杉又问那被救女子:“你在城中可还有别的亲人?”
女子泣道:“小婢家中原只有阿妈与阿姐。不过,去年阿姐因罪被诛,而今就只剩阿妈了。”
赵杉细细端详着她,眼前就蓦然出现一张熟悉的脸来,惊讶问道:“你是谢晚妹的妹妹?”
谢小妹怯怯地点点头。
赵杉叹口气,道:“你姐姐随了我几年,去年她出事时,却未能为她进上只言片语,心里始终觉着过意不去。”
谢小妹含泪摇摇头道:“一切都是那陈宗扬的罪过,小婢的阿姐只是太痴了。”
赵杉道:“今番这件事,若是阿雨没有出手打人,我便立时奏于真主,还你公道。只是人已经打了,那头也必有个交代。你且安心在我这里待着,总会给你说法的。”
让人带她下去梳洗换装。当即传了轿子,往去天王府。
赵杉一入殿中,就见洪仁发夫妻两个正抹着泪向洪秀全告状。心知是要舍下脸面放低姿态才好将事情摆平。
便就长吸口气,做样子赔罪道:“是小妹教导无方,引出争端,请国兄国嫂恕罪。”言罢,倒身向着洪仁发夫妻便跪。
洪仁发之妻秦氏慌忙把她扶住,说:“这事与天妹何干?都是那个贱婢耍弄心机,勾引在前,讹诈在后。”
赵杉淡淡一笑:“阿雨性耿鲁莽,将那婢女领回了小妹府上。小妹粗问了下,她所说的似乎与国嫂有些不同。”
秦氏道:“那个贱婢惯会胡说。明明是她勾引了我家珑儿,又图谋讹诈不成,就四处散播妖言。”
“既是她胡说,就不能冤枉了好人。况且,这事在大街上闹开,对次嗣宗的名声也不好。”赵杉说着,趁机向洪秀全请旨道:“肯请二兄下旨,将此案当众审决明白。也好让各府各衙为婢为仆的都引以为戒,再不敢生出妖邪妄想。”
她本以为此话一出,洪仁发夫妻定会主动言和。不料,洪仁发竟不屑地哼了一声,理直气壮地道:“审就审,堂堂的天子亲侄,岂能容一个卑贱女婢肆意抹黑诬陷!”
洪秀全准了,唤来蒙得恩谕道:“你去夏官衙陪审,让黄玉昆细细问明了,不可冤屈了任何一方。”
蒙得恩领命而去。洪秀全似乎还不放心,又让赵杉去做监审。
夏官丞相府衙大堂上,奉诏主审的黄玉昆满脸惶恐,先向赵杉行礼问安,又向“钦差”蒙得恩点首致意,而后坐堂开审,手拍惊堂木,命传相关当事人到堂。
谢小妹跪在中间,洪珑元与黄雨娇也没什么主被告之分,分站两侧。
黄玉昆刚一开口问案,黄雨娇就截断他的话说:“也不必问了,人就是我打的,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黄玉昆面露难色的看向赵杉,赵杉不急不缓地说:“翼贵丈奉诏审案,还是不要只听一面之词啊。”
黄玉昆指着谢小妹道:“你,你来说。”
谢小妹声泪俱下,将洪珑元调戏追打她的丑行控诉一番。
洪珑元不待她说完,就暴跳如雷,连声口呼着“贱人”,握紧双拳,抢上前就要打。
黄玉昆吓得连咳带喊,自座上下来,将他劝住,擦着额上的汗,对蒙得恩说:“烦请蒙大人上覆真主:小臣愚钝,实是审不清此案。愿挂冠戴罪。”
蒙得恩问赵杉:“殿下看当如何裁断?”
赵杉道:“两位大人都审不清,那就请旨圣裁吧。”
她请旨公审时,就没指着有谁哪个不畏强权的“青天大老爷”能将此案审断明白。只想着,在公堂上讲明了案情经过来审,不管是打人的黄雨娇,还是受害的谢小妹,都能稍微受些公平对待。当然,也是借机向洪氏兄弟子侄们表明她不偏不倚的态度。
蒙得恩回宫覆旨,约一个时辰后,带着圣谕而来,当堂宣诏:“女营十二指挥黄雨娇冲撞国亲,罚降两级,贬为总制。国兄次嗣宗洪珑元当街与人相争,有失身份,罚闭门思过三个月。所涉事婢女,无视尊卑,妄言生事,亦有大过。罚去女馆为奴。钦此。”
洪珑元捂着红肿的下巴,气哼哼甩袖而去,谢小妹哭哭啼啼被女馆监事押走。
唯有黄雨娇最是得意,迈着方步哼着小调,一副“惩恶扬善”之后的快意模样。
赵杉却无半点正义得伸的喜悦,只有满腔的忧虑:“恶”依旧在,“善”也未见得伸张。倒是平白与王长兄洪仁发父子乃至整个洪氏宗族结下了梁子。
一百四十六 恫吓黑手(上)
就在赵杉赋闲在家,专意刻子之时,长江上游及北方的战事依旧按照原有的历史轨迹在步步推进。
二月上旬,连奏凯歌的扫北援军在蟠龙集渡过黄河,进入山东境内。
二月末,久无音讯的扫北军也终于传来了消息,不过非捷报而是求援。
原来,自去年十月末从天津郊外的杨柳青撤出后,林、李便分兵两路占据了静海、独流。林凤祥率少部分兵力守静海城,李开芳率主力守独流镇。两部相互声援。林凤祥命在独流西岸筑垒木城,埋设地雷,以图固守。
然而不久后,数路清军追击而来,将太平军围困于两座城中。双方相持两月有余,其间双方多次出兵较量,都互有胜算。直到十二月末,胜保派兵焚毁太平军七只粮船,断了独流林凤祥部的粮源。
扫北军处境愈发艰难,数次向天京传信求援,但都为清军截获。林、李二人互通消息,决定退扎河间府束城镇。束城城小粮少,不足以久据守。林凤祥等只能计议继续南撤,平胡侯吉文元不幸在于对敌之时受了暗算升天。而今,军队退至阜城驻扎,又陷入了清军的四面围困。
杨秀清得了消息,连发加急文书,催告曾立昌督率援军北进,去往阜城解救林、李之军,与其合兵一处,按原定的计划“疾趋燕京踏平妖穴”。
三月上旬,扫北援军传来了消息:因贪攻临清府,耗费许多时日,以致火药断绝粮草匮乏,又受清军重炮轰击,伤亡惨重。已无力北进,只能南撤待援。
杨秀清闻报震惊,奏请天王增派援军。
洪秀全诏封秦日纲为燕王,赏府邸一座,并赐配贵嫔一名,命他将本部兵马即刻出皖北。未过几日,复封胡以晃为豫王,引部众出豫南,为燕王声援。
暖春时节,最容易犯困,赵杉亦是如此。
这日乘轿外出,正倚着靠垫小寐,轿子忽左右一晃,将她从迷梦中惊醒。挑起一侧轿帘,问出了何事。
随轿而行的女听使回道:“有一个白发老妪拦住去路,自称有绝密文书献于殿下。”
赵杉让将人带至轿前,打起前面的轿帘,就见一个花白头发,身穿苎麻衣衫的老妇人跪在当地,手里捧着一个蓝布小包。
赵杉命她起身,问:“是何机密?”
老妇人抬起一张沟壑纵横的脸,道:“小民之子生前曾在衙门里当差,专门负责给督抚老爷们选址建库,以供他们将贪贿来的脏银收贮。后来在天军围城时,被妖官陆建瀛灭了口。他在世时,曾经留下两张关于城内秘密银库的图纸。今特拿来献与殿下。”
听使将蓝布小包接过呈给赵杉,赵杉解开包袱,看到里头有两个材质大小相当贴着红、蓝色封条的厚信封。拿起一个刚要撕,又放下了,对那老妇人说:“你住在哪个馆中,待查实了,我奏请天王赐以重赏。”
“小民献图不求赏赐,只想让这件小儿以性命相护之物重见天日,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老妇人说罢,又行了个万福礼,转身而去。
赵杉只觉得这妇人的举止有些怪异,但想着贪官们私下建库收贮不义之财,也是司空见惯之事,也就不再做他想。
赵杉回至府中,连午饭都无心去吃,只顾拆信来看。先拿起那封红封条的,在太阳底下看了看,见里面确实只是夹着两页纸,暗笑自己是太过疑心多虑,就去撕信的封口。左手手指捏着信封右上角的刹那,心里忽陡然生出些异样之感来。
就不再急于去拆,而是把其余三个角都细细捏了一遍,就把信封里的玄机弄得有几分明白了。唤敏行把信拿去府门外,让门上的护兵以刀划开拆之。
敏行去不多时,回来一的脸惊诧道:“竟会有设计的如此精巧的暗器。一刀下去,竟扑的蹿起火来。那火还闪着荧光。”
“中间的两页纸上包着火药,纸的四角各拴着一条粘于信纸上的细线,细线连在信封四角暗藏的寸长的绣花短针上。只要是触到绣花针或是细线,都会触动开关,引燃火药。”
赵杉像是侦探般把信里的玄机想了一遍,便在心里暗暗琢磨是谁以此信暗算于她。
她首先想到的是清军派来的奸细,但随即就否定了。因为城中比她威望素着影响力大的王侯将官多了去了。
“不是外面的敌人,就是内里的仇家了。”她天朝内把与之有过过节的人粗略的在脑子里盘算了一遍,竟忽觉她竟俨然是“国之公敌”了。
在任诸馆总管时,因取消了国戚馆、国伯馆中的加餐和肉菜,以及免除了各国宗国戚之妻不派差役等等诸多特殊待遇,她早就成为了那些国宗国伯国戚及其妻妾儿女们的眼中钉。而在上月的文、武两试中,被她刷下来的诸王侯家的子弟就更是恨得她眼中冒火。这些王亲国戚对她的怨恨不比当年在众人面前羞辱到她吐血的萧玉胜夫妇少。
赵杉对那些诅咒流言早就是百毒不侵了。可这次不同,是有人真真切切想要她的命。那就不那么容易息事宁人了。至少,也要想法迫使那个人现行,让她明明白白回击一回才好。
“就来个依样画葫芦吧。”她静思良久,眉头舒展开来,让听使速去叫了梅姝来。
赵杉把完好的蓝封条信封拿给梅姝,让她照式造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梅姝去了一个时辰,拿了造好的成品来。
赵杉看了,确是逼真至极。又拿出张四寸见方的白纸,用左手的食指跟中指夹着笔,写了四个字出来。把纸对折了,放到信夹里,又拿相同大小的红封条封装好了。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到当月十五大朝会,诸官齐集金龙殿这日,赵杉将这“仿品”带在身上,入宫上朝。
众王侯朝官跪立行礼毕,洪秀全端坐于御座上,照例问道:“众卿可有大事要禀?”
韦昌辉肃立回道:“仰赖二兄洪福及天父天兄庇佑,城中安定和乐,正是一片太平盛世之象。上游更是接连奏捷,今早刚得报,林绍章率军再克岳州。”
“好啊。”洪秀全面露笑意,微微点头,问站立阶下的杨秀清,“清胞有事要奏吗?”
杨秀清回道:“如有军政要务,小弟自会向二兄请旨。”
一百四十七 恫吓黑手(下)
“众卿有事要奏吗?”洪秀全又挨个扫视众朝官。
赵杉瞅准时机,自袖中取出信封来,捧在手上,举过头顶,道:“小妹这里得了一封机要密信,特拿来呈与二兄御览。”
“是何要信?”洪秀全来了兴致。
赵杉回道:“是今早进宫的路上,一个自称是看守清妖粮营差官之母的老妇人跪拦于轿前,献上来的。说是里面有前江宁府诸官在城内所设的秘密银库的分布图。如此机要之物,小妹不敢私自拆阅。特呈献二兄。”
洪秀全让侍从官下阶取了信封,拿在手里,刚要撕拆。
立在左厢王亲国戚的班列中忽有人高声叫道:“不可拆。似此来历不明的妖物,陛下岂可亲拆?倘是妖奸送来,其中必暗藏伤人的机关。”
在金殿上高声喧哗是大忌,众朝臣闻声无不惊愕,侧目而视。
赵杉随声看去,见叫嚷的是王长兄洪仁发。先是一惊,却又恍然了悟。心想:凭他那点智商,怎能就一下子抢在众人面前想出机关来。还有,当日那拦轿的老妇人出来的甚是奇怪。而今想来,那地方不就正离着他的王长兄府不远吗。
为进一步确证,就趁机进言道:“为防有诈,不如就让侍卫们把信拿去下面拆了再看。”
洪秀全信封给了侍立身侧的蒙得恩。蒙得恩去不多时,回来复命:“里头并无机关暗器,只有一张写着妖话的纸。”
“是何妖话?”洪秀全问。
“是…是贼心可诛。”蒙得恩嗫喏说着,把纸呈上。
洪秀全看着纸上那四个扭扭斜斜的字,气得以手拍案,连呼:“可恨!”
赵杉微侧头扫了洪仁发一眼,见他的胖脸上已是汗如雨下,还用袖子左遮又挡的。就知道他定是传信恫吓的“幕后黑手”无疑了。但又想,既然是他,就不好当着众朝官把事情抖出来,也就只能借洪秀全的嘴敲打敲打他。
于是,便就佯做告罪,跪地道:“是小妹愚蠢,误被奸细谎话所迷,甘愿受罚领罪。”
“你何罪之有。”洪秀全以手击案,叫道:“最可恶的是那些心怀异端的奸邪之徒,若将其拿获,定要就地云中雪!”
众朝臣俱俯首而跪,洪仁发更是骇得被抽了筋似的,匍匐难起。
赵杉没有丝毫的得意,只觉得有些茫茫然:她用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在众目睽睽下,揪出了这个“幕后黑手”,可隐于内部的嫌隙果能就此消弭吗?
由春入夏,战场形势如说来就来说退就退的潮汐般眨眼即变。
四月五日,天王府大照壁上刚贴出西征军在靖港大败湘军的欢庆告示。三天后,就有西征军兵败湘潭,损兵折将两万有余的消息传来。此败讯却就好似天降飞雪般,给整个城郭蒙上了一层厚厚冰霜。
赵杉宛若置身在忽冷忽热的“空调房”中,度过了自己二十四岁的生日。迎来送往,忙了三天。
这日午后,正与黄雨娇对坐闲聊。讷言抱了一摞书进来,放到书架上,说:“这是铅字衙新印的书。”
“都是些什么?”黄雨娇抓起最上头的一本,指着封面的几个大字,念道:“行军纪要。”翻了几页,说:“操练,行军,指挥,布阵。说的倒是简明扼要,通俗易懂。”又问:“谁写的?”
讷言道:“是燕王让属下根据东王平时作战用兵的训示,整理编写的。”
黄雨娇笑道:“哦,是他。想不到这家伙平时闷头楞脑的,娶了媳妇,竟学会钻营了。那个道台小姐不一般,驭夫有术啊。”
敏行打趣她说:“当初殿下奉旨为燕王选贵嫔,我还跟讷言戏言说,也不用费心去选,定了阿雨就成了。”
赵杉抿嘴笑道:“是啊,你差点就成了燕王府的女主人呢。”
“什么贵嫔贱嫔,爱谁谁当,我才不稀罕呢。往后再为那些臭男人选妻择妾,记着千万别打我和营中姐妹们的主意。”
黄雨娇把书一扔,从赵杉面前桌上的粉彩高足盘里抓了一块松茸糕,抬脚就走。
赵杉觉得有些倦了,就倚塌而憩。睡到朦胧,却又好似坐在轿舆中。恍惚中,但听侍从隔着轿帘说:“卢妃巷北正在修路,只能转道吉祥街。”
“哪儿路好走,就走哪儿吧。我困了,要睡会儿。”赵杉合上眼皮,斜了身子靠在靠垫上。连一个囫囵梦还没做完,忽觉轿子猛得晃了两晃。
“又是有人拦轿吗?”赵杉打个哈欠,抬起右手挑帘而问。
“有刺客。”随着一声高喊,时间出人意料地戛然而止。
在开路参护们勒住马头的困惑张望中;在抬轿舆夫们的驻足不前茫然相顾中;在围绕轿子左右相随的侍女们像被施了定身术般的愕然呆立中。但听“砰”的一声子弹出膛的声音,一颗半个小指大的的弹头向着轿子的软帘飞来。
赵杉条件反射般的把身体往右一侧。仓皇中按下了控制轿中隔板的机关。在隔板“哐啷”落下的刹那,只觉得眼前一黑。同时,左胸上部被利锥猛刺般钻心的一疼。在一片“拿刺客“的呼喊中,鲜血从轿板下蜿蜒而出。
赵杉在呼叫声中睁开眼睛,看到讷言站在她面前,才知是做了个梦。
讷言端了盆水来,便侍奉她洗脸,边问:““殿下做的什么梦,受惊成这样?”
赵杉却待言语,敏行快步入厅,径自至她身侧,附耳低声道:“刚刚吉祥街发生骚乱,东王所乘轿舆被袭。”
赵杉闻言,如被当头棒击,呆怔良久,才问:“伤得如何?刺客可有抓到?”
敏行道:“伤情未知,但刺客好像当场就被拿获了。”
“想不到这梦如此之准,竟应验在了他身上!”
赵杉以手抚着左肩,惶然叹息,即传轿前往东府探视。
黄泥岗上,密密挨挨的停了许多的轿马。正在外厅踱步的韦昌辉,见了赵杉,面额上的忧虑条纹堆得更深。
侍从端着一个大铜盆从后殿出来,赵杉看到盆沿上搭着的血污毛巾,一阵的头晕心颤。
一百四十八 李代桃僵
赵杉向韦昌辉询问事发经过,韦昌辉召来随东王出行的侯谦芳让他做讲述。
赵杉听着竟与自己梦里所经历的如出一辙,心中骇压不已。
忽听,震耳的号炮声,承宣们一声接一声传呼:“御驾到。”
赵杉与韦昌辉等急出外相迎。在一片“万岁”呼声中,洪秀全从绣龙坠珠的金顶黄缎轿中下来,扫了扫跪了一地的王侯百官,只点名西王娘与北王,随他入殿。
伤重的杨秀清面无血色,双目紧闭,仰躺在床。
洪秀全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唤了两声“清胞”,见杨秀清毫无反应,双眉深锁,问在旁诊治的李俊良:“东王到底伤得如何,为何人事不醒啊?”
李俊良跪立,回道:“东王左前胸中枪,好在因有子弹因有轿内的隔板阻挡,力度减弱,入肉不十分深,未伤到内脏。刚刚小臣已把子弹取了出来。殿下因服了麻沸散故,可能要过一个时辰才会醒。”
“混账!”洪秀全当即沉下脸来,斥道:“尔怎如此大胆,竟将那戏文小说里的妖物,擅自给军师服用!”
李俊良回道:“小臣自知有罪,但军师伤重,情况危急。为救急,小臣只能擅自做主。但请陛下放心,麻沸散药效过后,军师定然醒来。”
“如此最好,你先下去吧。”洪秀全摆摆手,李俊良唯唯而退。
洪秀全让韦昌辉站近些,低声问:“派人查了没有,是何等狂徒如此明目张胆?”
韦昌辉回道:“刺客当场就被拿住,是两个当值的舆夫,已解往夏官衙。”叹了口气,又道:“所幸四兄此次出行所乘的乃是副舆。那二贼子抬得是正舆。中间隔着偌多的执事仪从。二贼所放第一弹射到了打伞的侍女,仓惶再次行凶时,弹就偏了,以故没有伤到四兄要害。这全仰赖天父天兄神能之庇佑啊。”
洪秀全复问:“可从那两人口中问出什么?”
韦昌辉气恨咬牙道:“黄玉昆刚差人来回,那两个妖人仿佛是长了铁嘴,夏官衙二十种刑具都用尽了,愣是半个字没吐出来。”
洪秀全恼怒:“小小两个舆夫竟敢行如此的狂悖之举,幕后定有主使。你亲自去审,务必揪出其同党。”又对赵杉说:“阿妹就留在这里照料,等军师醒了,速派人告知于朕。”言罢,出殿命摆驾回宫。
赵杉送出府门,依旧在外厅坐了,对轿夫行刺也感到惊疑,又召侯谦芳来详问。
当听到刺客是西府舆夫刘阿大跟陈七连两个时,心头一紧,暗暗思道:“这刘、陈二人素日看着不像奸邪之人,怎会忽然就做下这样的大案?”思之片刻,遣了敏行回府,让其把府中当值的轿夫通通看管起来。顺便差个机灵人去夏官府衙,探听审讯情形。
杨秀清在日头西斜时方才转醒,赵杉进去看了一看,即遣人进宫传信,又叮嘱医官侍从们好好照料,出殿正欲回府,被在门口徘徊的侯谦芳跪拦住,将一节小拇指长的细竹筒呈上。
赵杉猜是从前线传来的最新战报,问道:“是从哪里来的?”
侯谦芳道:“是扫北援军。”
赵杉撕去竹筒外口上的封条,取出一张寸长的纸条,看过,又封好了。复交给侯谦芳,吩咐道:“里头我去说,你差人报与天王与北王知道。”侯谦芳点首称是而退。
赵杉复回后殿,见侍从端了汤药来,便接了药碗,亲自喂给杨秀清喝。
杨秀清见她神色有异,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赵杉道:“刚得了个消息。”
杨秀清伸手把汤勺挡在一边,急切地问:“可是扫北军传来的?林凤祥他们自撤出阜城,已有两个月没有音信了。”
赵杉把碗勺交给侍从,让他们退下,努力平稳着声调,慢慢地说:“不是,是扫北援军,自临清南撤后,在丰县又遭胜保马队伏击,大部折损…”
杨秀清虚白的脸上冷汗直冒,紧咳了几声,问道:“曾立昌,曾仕保,许宗扬呢?”
“曾立昌率军撤至曹州境内的漫口支河时,被敌军重兵包围,寡不敌众,跃河升天。曾仕保率残兵南撤至江苏凤台时,与敌对阵时阵亡。许宗扬暂不知下落。”
赵杉一字不改的将三人结果,按照战报中所述讲出,却也不免音抖声颤。
“林、李贪攻怀庆府,曾、陈顿兵临清城,平白贻误了多少战机。快,不过是个快字。如何这么难做!”杨秀清先是恨恼得咬牙切齿,又开始自语自叹:“才不过四个月,万余劲旅就这样没了。倘或有西王在,怎么会这么容易就…”
赵杉无言以对,只摸出绢帕,为他拭去脸颈上的汗水。
杨秀清嘿然良久,悠悠而问:“你说林凤祥他们还有希望吗?”
赵杉觉着已再没有做无谓安慰的必要,直言道:“固守一城,若是援军不至,怕是难了。”
杨秀清费力的侧了侧身子,从枕下摸出一个对折的纸条说:“这是今早接到的秦日纲自舒城传来的密信,言称在杨家店遭遇清军重兵伏击,又闻庐州被万余妖军重围,兵少力单,无法北进。你把这个给天王带去,他定是比谁都盼着呢。”
赵杉伸手去拿,杨秀清竟忽的把纸条紧紧攥在了手里,眼中流露出不舍的目光来。
赵杉知道若秦日纲部北援失利的消息传开,依照当前形势,也只能先顾长江上游的西征战局。那么,也就等于宣告放弃援北了。而观杨秀清的举动,他是不甘心就此断送掉在阜城苦守待援的扫北军的。
赵杉为消彼的不甘心不得不以言语相激:“殿下若不视林、李他们如私家军,此刻大可不必护得那么重。”
“我是在护着?只怕其中的某些人还会说我故意遣他们去送死呢。”杨秀清的嘴角抽动着,笑得分外苦涩难看。
“若真置于死境,哪还有心思究根结底怨这怨那,求生才是王道。”赵杉的口中不经意间,吐出了一个常用的网络流行语。
杨秀清挓挲开两只胳膊,叫道:“什么王道?我要的是胜道。”
“要想胜总要先生。殿下还是安心养伤吧。”
赵杉从他手心里抠出了那个被汗水浸透的纸条。然后,唤了侯谦芳进来,将密信给他,让即刻送去天王府,便自回府去了。
一百四十九 连环必杀计(上)
赵杉回到西府,急让敏行去把这日在府中当值的舆夫名单拿来一瞧,见确实少了刘阿大,陈七连两个。却多出了两个陌生的名字——徐来、王九章。向敏行问这两个人的来历。
敏行翻开各府衙的属官执事名册查阅,回禀说徐、王二人乃是东殿名下的舆夫。
原来,建都天京后,各王府殿除了任用大量协助处理公务的属官,还有名目繁多数量庞大的侍奉服食起居随护出行仪从的诸典官。西王府原也有相同配置,但因赵杉觉得府中只有她与萧有和母子两个,不需要那许多使唤之人,便奏请天王将一干典官悉数裁撤,改调别职。只保留参护(即牌刀手)八十员,舆夫百员,并内外听使四十余人。
且为避嫌隙,一应男性执事皆附於东殿管理。参护与舆夫们只在日间入府听差,傍晚酉时许,自回东府歇宿。次日,再由东殿轮调过来应事。
当下,赵杉听闻那徐、王二人是东殿舆夫,讶叹道:“原来内中还有这一出调包计。”让把徐、王二人找来见她。
本以为这两人早已躲藏不见或是失踪难寻。不想,未过片刻,两人就被参护们押了进来。
赵杉见那两人只是略显紧张,并没流露出惊惧之色,猜测他们定是还不晓得刘、陈二人做下的事,问:“刘阿大跟陈七连两个是如何与你二人调换了差事?”
徐来道:“他们说见我们两个天天在东府听差,要比在西府累的多,就说跟我们调换几天。”
“就只说了这个?”赵杉复问王九章。王九章点头称是。
赵杉知道不恫吓一番,必难问出实情,就对敏行说:“刘阿大陈七连当街行刺东王,所犯的乃是弥天之罪,必难逃一死。夏官衙跟巡查营的人必会全城搜查其同党,快找人把他们解去。省得他们找上门来要人。”
徐来与王九章闻言大骇,俯伏于地,求告道:“请殿下明察。小卑职两个实不知他们的逆行勾当。是刘阿大在十天前给了我等每人一锭金子做诱饵。还说,如果他们出了事,就让我等去夏官衙献金,定会加官受赏。”
两人言罢,各自从怀里摸出一个黄澄澄的金锭来,捧在手里,举过头顶。敏行把金锭拿了,呈递给赵杉。
赵杉接在手里看了看,又掂了掂,是成色十足的黄金锭,每个约有两斤重。又问徐、王二人:“可还有隐匿别情?”
那二人同声道:“小卑职所知的都已如实讲出,再不知其他。”
赵杉让把二人暂监于一处闲置的库房里,着人严加看守。
赵杉出了房门,把那金子放在太阳光底下细看,并没看出任何蹊跷名堂。
因前几天阴雨连绵,湿凉的厉害。这日早上起来时,天尚阴沉,起着小北风,就多加了件厚缎夹衣。现在北风已停,天气骤然晴好,正逢午时,日头又毒,在烈日下站了片刻,就觉身上有些燥热。
回了内室,把外头的朝服连同夹衣都脱了,拿了两件宽松舒适的衫裙穿上。想着梅姝最擅鼓捣机巧玩意,正要传她来看。专侍饮食的女官称午膳已备好,请她去用膳。
赵杉一边吃饭,一边细想徐来与王九章的话。他们回话时的神态,却似不知内情的。因而愈发觉得蹊跷。
若是有人真的要下黑手置杨秀清于死地,为何要大费周章,利用她府里的舆夫去行刺呢?且选择的这个时机也不太容易得手。杨秀清每次入朝,必是摆全副仪仗,前后有两三百持火器的牌刀手随行护卫。
任凭赵杉想破脑袋,累死数万个脑细胞,仍未忖度出其中玄机,也就只能寄希望于那两个金锭上。所以,匆匆吃罢饭,就立传梅姝来见。
听使去了多时,才回来说梅姝正领着数个姐妹在后园水榭疏通堵塞的鹿泉出水口,过会儿才能来。
赵杉有数日未去后园瞧那些山石草木了,就不再差人去催,把两个金锭往袖里一装,出了芝兰厅,过了数道曲径幽廊,去了后园。
远远地便见七八个小侍女叽叽喳喳地围拢在水榭四周,其中两个站在前头,各执了一根拇指粗的长棍,在捅着水榭中央那四只背面而立的铜鹿的嘴巴。
梅姝则俯身站在水榭右侧一块向里翘着的扇形千岩石上做指挥:“今春刚入园时,池中的水位还不及此时深,四只鹿首尚能齐齐的喷出水来。今日停喷,怎么可能是水位低的缘故。我猜必是有杂物将出水口堵了。而此鹿泉的奇处,四只鹿首共用一个鹿身,里面的水流是相通的。所以,如果南边的停喷了,则必要从北侧疏通,西边的停喷了,则必要从东侧疏通…”
这一年的雨下得出奇的少,尤其是春末夏初这一个月间,除却下过几回刚刚湿了地皮的细雨,一场大些的雨水都没有。池中的水位较之往年低了三分之一。静妙堂前的葫芦形水池中,那三孔素常冬季里都能照旧涌水的梅花泉眼也已停涌半月有余。
一周前,当赵杉听报说后园水榭的鹿泉有两只鹿首也停喷了,就只当是因水位过低,并未在意,亦没有遣匠人来查看。不想梅姝却独有见解,说停喷是因里头的引水机关坏了,并毛遂自荐,自请去修。赵杉就任由她自去了。
梅姝所说不差,侍女们用长棍把北侧跟东侧的鹿首各捅了一会儿,果然南边跟西边的鹿嘴里都被冲出数团枯叶水草来,杂物一除,四只鹿首就重新向四面喷出拇指粗的水柱来。
赵杉被那潺潺水声吸引,走过去,倚在池边上一块贴近喷泉水柱的假山石上,探伸出右手接了些水来,拍了拍脸颊跟额头,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了些,就向前探着身子,同时伸了两手去捧水。只听“咚咚”两声,却是那两个金锭自袖筒中滚出来,砸落到了池底。
侍女们都惊惶地上前待命,有的脱鞋脱袜准备跳下水,有的去拿了纱网来捞,只等西王娘一声吩咐。
一百五十 连环必杀计(下)
赵杉扶着假山石,弯下腰往池中瞧,见那两个金锭竟齐刷刷地从中间裂作两半,紧接着便有两个细竹筷粗三四公分长的小油纸团自裂缝中飘到了水面上。便急忙要了纱网过来,亲自把油纸团捞起,又让会水的侍女下去把金锭捞上来。
赵杉拿了金锭跟纸团在手,让侍女们都下去各自做事,快步走回亭中,把那两个小纸团放在大理石桌上,打开来看。
却见纸团外面扎着极细的红丝绳,解了红绳,展开纸团,里头是一张四公分长一公分宽的对折的细毛边纸。幸有外面的油纸包着,毛边纸的两头虽都被水浸湿了些,但上面的字迹都还鲜亮明白。只是那一竖行的小字是靠着左侧纸头写的,且被切了一半,并不能看出是写些什么。
把另一个纸包也打开,取出纸来,写的也是切了一半的竖行小字,却是顶着右侧纸头写的。将两张纸一左一右的放在一起,正好严丝合缝的对上,就合成了一句八个字的话:“若除妖女,封侯拜相”。
赵杉只看一眼,便登时心惊肉跳脊背发冷:若说这天京城中,有哪个女子如此惹人恨且项上人头又这么值钱的,舍她其谁?!想到此,不由颤声自语:“原来这刺杀原本是冲着她的。”
用两手撑着发软的身子,扶着桌子坐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将心神稳了下来。又把金锭拿在手里,看着中间那道深浅有度的凹槽和两侧精细的旋钮,深感此物的做工之巧妙。
到底是谁如此深恨于自己,必要置自己于死地呢。
赵杉的眼睛牢牢地盯在了“妖女”二字上,不由联想到此前那封暗算她的信,眼前立刻就浮现出一月前,在金龙殿上挥汗如雨的洪仁发,不禁深悔起自己的面软心慈来。
但转念又想:“凭他的头脑胆魄,要炮制策划这样的惊天阴谋怕是不太可能。莫不是背后有高人指点,或者那行刺的刘阿大、陈七连另受雇于他人…”又把所涉人等都细想了一遍,蓦然记起徐来跟王九章说的那句刘阿大对他们的特别交代“如果他们出了事,就让我等去夏官衙献金,定会加官受赏”。
想到此,却就恍然悟道:“这场看似迷雾重重的刺杀,说到底只有清军方面才是最得利的。那刘阿大跟陈七连很可能就是潜伏的清军奸细了。”
进而便以此推理出了整个刺杀事件的前后因果。
洪仁发前次用装了机关的信暗算她不成,又被她在金殿上借机恫吓一番,更恨她入骨,于是暗地里制造了那两颗特殊的金锭,又写了“若除妖女封侯拜相”的悬赏密信,装在金锭的暗槽中,以此金锭利诱雇佣西府轿夫刘阿大、陈七连为凶,寻机谋刺于她。
而这刘、陈二人却是潜伏的清军奸细,将洪仁发的意图传回南北大营。清军方面正苦寻破城良策,就想出这条借机制造太平军内乱的毒计,暗令刘、陈二人照计而行。先假装顺从洪仁发之命,而后用那两颗暗藏玄机的金锭,贿诱东殿舆夫徐来、王九章,在杨秀清外出之日,使一出调包之计,混在东殿舆夫中,行谋刺之事。
赵杉终于解开了萦绕心头的种种疑问,不觉在心里暗叹:“真是好一出必杀的连环毒计啊。若刺杀成功,杨秀清死了,便是除掉一个贼魁逆首。若是行刺未成,便借这纸上的字,挑起洪、杨间的内斗。待他们两败俱伤,太平军上下人心混乱军政废弛之际,便乘势来夺门攻城。这成效可能比刺杀成功还好。”
正在叹息时,敏行匆匆跑来,近前禀道:“夏官丞相黄玉昆在府门外,求带徐来、王九章回去听审。”
赵杉道:“那就去库房带人出来交给他吧。”
“那金子也给么?”
敏行看到桌上放的分作四瓣的金锭,先吃一惊,又一眼看到铺开的纸条的字,骇得以手掩口,惊问道:“难道说那刺客原本是冲着殿下来的?”
赵杉点点头,拿起两瓣金子,把两侧的旋钮对齐,上下用力一转,只听“咔”的一声,就合成了一个完整的金锭。又把另外两瓣照旧扭转合上。
敏行颤着手接过两个金锭,忧道:“让傅学贤拿去,倘他们也发现了里头的机关,这纸条不也就漏了吗?”
“人都交给他们了,还有什么问不出来?不过,我想徐来、王九章两个应该是不知道这金锭里头的玄机。”
赵杉把纸条复用用纸一层层包好了,攥在手里,轻声叹口气道:“就把人跟金锭一块让他们带了去。后头的事,走一步说一步吧。”敏行领命去了。
赵杉出了亭子,捡了一条最近便的游廊疾步走回静妙堂,屏退门前侍立的听使,直入内室,走去紫檀木雕花床前,松开紧攥的手,把纸包放到床侧的妆台上。摸出锦帕揩擦了下手心里的汗。
而后,便抓起床头的紫檀木睡枕,两三下扯去外面的黄缎枕套,摸了摸枕箱上的铜锁。又一步跨到床上,从壁阁里放着的的那一大堆古诗词集册中,抽出那部老旧的线装《全唐诗》来,劈手翻到中间,又从髻上摘下一根细簪,用簪尾把粘连起来的两页纸的夹层戳开一小道缝,就倒出一把两公分长的精致金钥匙来。
用钥匙把枕箱上的铜锁打开,里头放着的那些多年积累下的机密信件文稿以及得空时根据“史书”所载写的太平天国的大事纪年表等,都是她赖以生存的护命之宝。
赵杉将纸条放到一个红绸小包中,把小包压在信件文稿之下,而后把枕箱锁了,将钥匙放回书册。又拿胶将戳开的缝粘上,把书放回原来的位置。才长出口气,仰面躺倒在床。
她虽名为这座王府的主人,大多数时候却是如同间谍般过得战战兢兢,难得有轻松的日子。
赵杉在床上躺着,心却越来越提得紧:“刺客刘阿大跟陈七连进了夏官衙,在韦昌辉跟黄玉昆的轮番刑讯下,必然会开口说话。而为达到让洪、杨内斗的目的,他们指认的幕后之人就必然是洪仁发。”
想到此,便再也躺不住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唤了敏行来,让她动用所有的关系网,务必从夏官衙弄来刘、陈二人的消息。
一百五十一 天王责兄
直到晚饭过后交一更鼓时,敏行才回来,悄声禀道:“据夏官衙牢房的一个看守说,就在刚刚牢内两个单独关押的犯人忽然死了。卫天侯闻讯,赶至牢房,不问情由,直接把看押那两个犯人的看守活活杖毙了。”
赵杉心下一沉,道:“叫上两个人提上灯,我要即刻去夏官衙一趟。”
“这时候去,传出去怕是不好吧。”敏行顾虑道。
“也管不了那许多了。”赵杉说着,便抬脚走出去。
敏行唤了四个体格健壮的女听使提着灯笼,前后相随。
夏官衙离西府不远,只有三里多路,片时便就到了。
夏官丞相黄玉昆正在后堂坐着。闻听西王娘驾到,急忙迎出去,将赵杉奉至上座,把在场的属官衙役都屏退了,而后扑的往地上一跪,口呼:“殿下救命。”
赵杉让他起来说话。黄玉昆把一本黑封面的册子呈上给她看,是本登记簿,上面详细开列着每天到牢中探监之人的姓名及探监时间。
黄玉昆颤颤的指着登记簿上最末页上的一个名字,低声说:“卑职奉旨陪北王鞫讯那两个刺客,不想那两人铁嘴钢牙,硬是不招。直到掌灯时分,北王说审得累了,要先回府吃过晚饭再来审讯。卑职就让先把那两人带去牢中,派人单独看押。不想,饭还没吃完,就得报说那两人忽然七窍流血暴毙而亡。赶紧去到牢中查看,果然是死了。卑职传讯衙中所有执事官差,当值的狱卒说,晚饭时有个自称是来探看犯了奸罪的堂弟的男子进到过牢里。狱卒们照其手持的官凭登记下了他的姓名。”
“朱得安?赵杉看着册上的名字,依稀有些耳熟,问敏行:“他是哪个府里的人?”
敏行低声回道:“是国长兄府的佐理,就是去年曾给殿下送鹦鹉的那个人。”
“他如此迫不及待地杀人灭口了。”赵杉盯了那名字片刻,而后,将那页纸齐齐的撕下。
黄玉昆惊讶的看着,瘦削的麻脸上冷汗直冒,却并不发一语。
赵杉将纸折了,收在袖里,说:“翼贵丈的心结已了,专心审案吧。”
黄玉昆惶惑道:“那刘、陈二人的死该如何向北王、东殿交代?”
“现有如此多的证据在此,有多少死法找不出?”赵杉指指案上那数张盖着清廷督抚大印的文凭说。
“卑职谢殿下提点。”黄玉昆口中千恩万谢,将她送出衙去。
敏行心中疑惑重重,在回府的路上,忍不住悄声问赵杉道:“殿下怎料卫天侯会主动将刘、陈二人的死讲出,并且毫无避讳的指出国兄府的人来?”
赵杉冷冷一笑,道:“他是刑名师爷出身,又在诸王身边多年,怎会不知此案中牵扯的厉害。刺客刘阿大、陈七连不明不白的死了,不论是对东殿还是对真主,都无法交差。况且,又牵扯到了王长兄,当然是巴不得有人替他接过这个烫手的山芋。”
她盘算一路,回到府中,即去静妙堂,取出那张写着有关“妖女”的字条来,找了张同样材质的纸裁剪成相同大小,让梅姝将纸条上的字临摹到裁好的纸片上。而后,将这纸片连同自夏官衙探监簿撕下的那张纸,找个厚信封装了,用火漆封好,差人呈送进天王府。
为保时下的大局,兼顾个人的长远前途,赵杉不得不采取那“敲山震虎”的行事策略。信投出去半日,次日晌午,就有诏旨传来,宣她即刻入宫。
赵杉在五龙桥前下轿,由早已恭候多时的侍臣引着,去到金龙殿后的暖阁,阁中空无一人,只在桌上放着茶点。侍臣将她请到阁中,就静静地退到门外。
阁门上挂着半透明的黄绸软帘,借着金殿内亮堂堂的光线,赵杉可以隐约看到殿中情形。
但见洪秀全端坐龙椅上,洪仁发在阶下立着。内侍在洪秀全耳边低语一句,洪秀全屏退左右,离了座,下了丹墀,到洪仁发近前,把一大一小两张纸片掷到他脸上,斥问:“那两个当街行凶的妖逆可是你派去的?”
出乎赵杉的意料,洪仁发并没有狡赖,当即就爽快承认了,且昂首挺胸,俨然一副除暴安良的大英雄姿态。
“我这也是为了给你出气。古往今来,有哪个做臣子的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打皇帝屁股的!那个烧炭佬自恃权大,数次欺辱我们兄弟。上个月在东府做礼拜时,他竟因为你二哥迟去了半刻钟就当众杖责了他,这不是在借故找茬打你的脸吗?而今朝中上下有多少人恨他入骨,我这叫清君侧,是为国除害。”
“休得胡言!”洪秀全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厉声骂道:“看看你们父子那副上不了台面的德行,到处给朕丢人现眼还不够,而今又生出这般事端。这事要是被外面别的人知道了,朕就得第一个提出来剐了你。”
洪仁发受了训斥,反倒更不服气了,忿忿地道:“为了个外人,就要杀自己的亲阿哥。我说三弟,怎么你当了一国之君,反倒跟我们亲弟兄不亲,倒亲起外面的人来了。”
“哪个是外人?谁是你的三弟?在你眼中,还有没有半点君臣之分!”
洪秀全的一句“君臣之分”终于把洪仁发吓到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洪秀全板着脸,加大了语调,训诫道:“东王为何当众杖尔二弟,还不是为保朕的颜面,树天朝的威信。尔既尊为王长兄,就应该有最起码的气度,为众国宗王戚做好表率。回去在尔的府里静心安福,切勿再生事妄言。否则,韦才的前车之鉴不远,休怪朕大义灭亲。”
洪仁发一听“韦才”,立时吓得打个激灵,俯伏告罪道:“请陛下息怒,愚兄知错,回去定会好好反省,律己修身。连带那几个不孝之子,也定将他们严加管束,再不敢惹是生非。”
洪秀全向着暖阁里看了一眼,说:“还有一条,切记不可再对天妹挟私报复。你等父子所做的蠢事若不是她一次次悄悄对外瞒下,早已闹得是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是,再不敢了。”洪仁发连连顿首,唯唯出殿。
洪秀全看着他的背影远了,也迈步出了殿。
赵杉知道他召她进宫,就是让她来看洪仁发受责骂,以此来表明他的态度的。现在“戏”看完了,自然就该抽身离开了。于是,就悄无声的出了暖阁,离宫上轿,自回西府去了。
一百五十二 羊易牛死(上)
当日下午,天王亲下诏谕给这场刺杀下了结论:刘阿大、陈七连受江南妖营所诱,谋刺东王,当受剐刑。二犯虽已畏罪自杀,亦难抵其罪,着枭去首级,传示于各府衙营馆,以为各府属官执事仆役之警戒。
眼见一场危机暂时化解,赵杉心情放松,当夜便睡了个难得的安稳好觉。
次日起来吃过饭,去到后园闲逛,看到梅姝等人在给那头半岁大的小梅花鹿洗毛刷背。
那幼鹿只吃过两个月的母乳,之后就由侍女们每天轮流用铁勺舀了洗净剁碎的胡萝卜粒喂它。后来再大些,就把它放进单独的笼舍,用玉米掺、麦麸、青草碎末外加少量食盐的混合饲料来喂。天气好时,还会放它出笼,用根红绳牵着在后园中逗转着玩,又与隔三差五的给它洗澡梳毛,俨然如侍弄婴孩般对待。
赵杉当下心情正好,走过去,将手在幼鹿头上拍了一拍,笑道:“你倒成了这府里最精贵的宝贝,洗起淋浴来了。”
那幼鹿竟像通得人语似的,伸了舌头在她手上舔了一舔。
“难得还通人性,我亲自给你洗洗。”赵杉向梅姝要过水壶,不想,水一时倒得猛了。
幼鹿受了惊,晃了几下脑袋,发起狂来,“呦呦”叫了两声,前蹄一蹬,撒腿跑了。
赵杉与侍女们玩起了人追鹿的游戏,十几个人分作三路,意在采取分路包抄的方式将其擒获。不想那鹿却是机警得很,两只长三角形的耳朵竖着,围捕的人们还没到近前,就一蹦三跳地钻得没影了。
有个眼尖的小侍女指了指藤萝后头的假山洞,梅姝气得直跺脚,道:“真是跟人一样不禁惯,竟然撂起蹶子来了。看我现在就把它抓出来。”说罢,便就撸胳膊挽袖子。
赵杉抢在她前头,轻轻掀开藤萝往里瞧了瞧,但见小鹿的尾巴不停地向上翘着,还能听到它“呜呜”喘粗气的声音,笑着对众人,说:“这鹿天生胆小,我们越吓它,它就越藏着。你们只管到别处去玩,待会儿它自然会出来的。”
赵杉玩闹了这一晌,身上觉得汗津津的,想到高处吹吹风,便信步往一览阁走去。
迎面却有两个粗健使女提着个双耳长颈的油罐从阁中横着身子走出来,两人只顾着低头小声私语,并不看人。赵杉脚下步子又急,彼此却正撞到一处。
两使女见撞得是她,惊得赶紧放下罐子告罪不迭。
赵杉边用锦帕揩抹着袖子上的油渍,边问:“我听你们在说陈三妹,她怎么了?”
“她…她…”两使女对视一眼,嗫喏道:“听说昨夜天父忽然临凡,治了三个人的死罪,其中就有陈三妹。”
赵杉闻言,骇然吃了一惊,也再无心登高吹风,快步回了芝兰厅,唤了敏行来问。
敏行听赵杉问起陈三妹,脸上顿时布满阴郁,回道:“昨夜三更时,天父忽然临凡,命将曾水源与李寿春锁拿至东府,当着府中所有职事官的面,与陈三妹对质,以欺天之罪,将曾、李二人打入死牢了。”
赵杉不悦道:“出了这样的事,你怎么不一早告诉我。”
敏行跪立道:“小婢是看您劳心了几日,昨夜早早歇下了,所以才没说。”
赵杉也不是实心要责她,将她拉起,缓和了下语调道:“你把详细情形给我说说,陈三妹又是如何牵扯到这里头的?”
敏行回道:“昨天早上,曾、李二人去到东府汇报军情,在府门口遇上了当值的陈三妹,陈三妹指着他们说‘东王若升天,你们为官的都难了’。结果到了夜里,天父临凡斥问曾、李二人,是否听陈三妹说过那句话,为什么听到了那话,不跟东王说。曾、李二人承认确实听到了那话,当即就认了罪。”
赵杉长吁口气,叹道:“我当日让你们将她送回东府真是犯了大错,而今还又平白牵扯上两个无辜的人。”
敏行道:“殿下何须自责,这陈三妹说起来也是糊涂人。她阿哥陈宗扬所犯的事,任谁都救不了。她不知珍重自身也就罢了,如今还拉人垫背自寻死路。”
赵杉瞥到她腰上挂着的香荷包,唤听使道:“去我的屋子里拿一个菊花枕过来,再速去备顶轿子来。”
敏行知道她是要去东府,劝谏道:“听说昨夜曾、李二人认罪后,天父质问众官当如何处置二人。结果众官齐声回‘如此欺天欺东王,实是死有余辜’。依小婢看,殿下这个情是万万求不得呀。”
“不打紧,我自有分寸。”赵杉报以一个宽慰的笑,抱了菊枕上轿而去。
她虽心知曾水源与李寿春的历史宿命,但一想到这事发的导火索竟是陈三妹,就再也不能心平气和地视若无睹了。在东府门前下了轿,往里走时,只觉得心头乱颤,两腿如灌了铅般重。因为她知道如何求人,却不知道如何去求“神”。
赵杉由听使引着,自侧门进了内殿。
杨秀清吊着左臂披着外褂,却正坐在围榻上吃饭。他面前摆着个花梨方桌。两个绣衣女官在旁夹菜添饭伺候。
赵杉先寒暄问安,又把菊枕奉上。
杨秀清伸右手接过,在鼻前嗅了嗅,说:“菊香味很浓,是用你园里种的菊花做的?”
赵杉点点头道:“那花凋萎在枝上实在是可惜,就采摘了下来晾干,做了些荷包,又填了几个枕头。四兄受了惊,夜里多半睡得不好,这菊花有安神之效,也能助眠。”
“以花草之香助眠,确实比喝那些药渣子要好很多。”
杨秀清把菊枕往身侧一放,让人搬了个绣墩放在桌旁,又让添了碗盏来。
赵杉哪有心思吃喝,因着有事求告,又不好退却,只得告谢坐下,随便在盘里夹了几筷,在嘴里慢慢吃着,伺机找机会说话。
侍女端了热腾腾香喷喷的胡萝卜排骨汤来,赵杉是为讨情而来,当然免不得献殷勤,自做起了添汤布菜的活计。
杨秀清也不与她客气,一会儿指着盘子里的肉脯,一会儿又说要喝鱼羹,赵杉耐着性子,一样样的都布盛给他。
一百五十三 羊易牛死(下)
杨秀清吃着饭,执杯落筷间,只闲话过往,而绝口不提近日之事。赵杉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饭将吃完时,傅学贤走了进来,请示以何种刑罚处决曾水源等三人。
杨秀清放下喝了半碗的排骨汤,说:“曾水源与李寿春二人早些年也算为天国出过不少心力,就给他们留个全尸,赐绫自尽吧。至于那个侍女,按律斩绝就是。”
“还有徐来、王九章,这两个妖逆同党要不要一块处死?”傅学贤又问。
赵杉看着他右颊上那块突突乱跳的形似鱼鳞的癣斑,又听了他这言语,心中只觉着嫌恶。
杨秀清道:“他们是贪财取祸,跟那两个谋刺元凶不同,罚杖二百,发遣为奴。”
见傅学贤领命要走,赵杉急忙起身离座,跪地求道:“四兄既不深究徐、王两人,可否同样海量汪涵,对曾、李两人网开一面,留下他们的性命?”
“天妹这番过府,就是赶着点来求情的?”杨秀清摆手示意傅学贤并一干侍者退出去。
赵杉不加迟疑的答了个“是”字。
杨秀清起身径至她近前,道:“不是我要杀他们,怎么你不知道?”
赵杉早已猜着他必会拿这话来堵她,只作不懂他的话外之音,说道:“小妹闻知此事皆因那个叫陈三妹的侍女所说的几句大逆不道的话。若她说这话,实则是为泄私恨,那误听了这话的人总罪不至死吧。”把陈三妹恳求她救其兄嫂的事叙述一遍。
杨秀清听完,冷笑道:“如此说来,你不是已经救过她一回。也是仁至义尽了。”
“谢晚妹跟了我几年,上次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她…,心里实在是觉着过意不去…”
赵杉的话语中满含无奈与感伤,眼圈也不觉红了。
“你可真是面软心慈啊。”杨秀清伸右手扶起她。
赵杉于失望之中,似乎又看到了无尽的希望,紧跟了一句,“天父才是最仁慈宽厚的。”
“是吗?”杨秀清撒开了扶她的手,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可对这等居心叵测,蔑视天威的奸佞妖邪,是断然不能仁慈的!”
见赵杉迷惘地看着他不接一语,一句紧着一句质问道:“如果,有人表面上对你俯首帖耳,背后恨不能你马上去死,你还会为他讲理说情?还是你认为他们的枪打得不够正不够狠,让你还有机会跑到我面前说这些话?”
“可,可他们不是…不是那行刺的元凶罪魁啊。真凶是…是…”
赵杉的脸涨得通红,声音也变了调,若非多年攒存下的理智拉拽着,就要直接叫出“洪仁发”的名字来了。
“怀奸心未行奸事,比直接行奸犯科的更可恨,更该杀尽诛绝。”杨秀清终于挑明了心迹。
赵杉低头避开他那张因狂怒而变形的脸,忍泪压忿,跪地拜了一拜,说:“小妹粗莽愚钝,扰了四兄静养,只在府中闭门戴罪,惟愿四兄金体康泰。”言讫,起身步出厅去。
杨秀清看她稳稳当当地走出门,把桌上的杯盘扫落一地,酸汤辣水汁水洒落到菊枕上。傅学贤等人闻声进来,觳觫跪立。
“把曾水源、李寿春连同那个姓陈的妖女,立即拉去刑场正法。行刑前,务要把他们的罪状当众宣读,曾水源纵亲叛逃,李寿春暗结国亲。何三妹目无天法。”
傅学贤唯诺连声而退。杨秀清一把抓过菊枕,往后殿去了。
赵杉在轿中呆呆沉沉了一路,直到府门前,轿子挺住,始才恍然意识到正是那句赞扬天父盛德的话,彻底断送了那三人的性命。
回去西府,站在府门前的台阶下,看着描画有龙凤和玺彩绘的门楹上那块朱红匾额和环绕府邸周遭全副武装的参护,突然生出了要逃离这座豪华牢笼的想法。
这日晚上,黄雨娇却突然从营中回来了。
赵杉让敏行取了去年自酿的桂花酒出来,与她斟了对饮。连喝了两杯,心中越发悒悒地难受,就说起了想搬去她营中的事。
黄雨娇只当她是玩笑话,打趣说:“我那里庙小檐矮,哪里盛得下你这尊大佛?”见赵杉垂头低眉不发一言,讶异道:“你真愿舍了这仙境般的园子,去营里受苦?”
“有什么舍不得的,又有哪样的苦没吃过?”赵杉叹着气,又喝了一杯。
敏行从未见过她如此豪饮,急忙把桌上的酒坛酒杯都撤了下去。
黄雨娇脸上浮现出愤懑颜色:“要是你真到营里来就好了。我就可以领手下的姐妹们杀去北方了。”
赵杉摇头笑道:“就你们几十个弱女子,还想着援北?”
几杯酒下肚,她的头已有些沉,说话也就随便许多。
黄雨娇也已喝得醉意醺醺,嘴里冒着扑鼻的桂花香气说:“人虽少但都是钢筋铁骨火热的心肠,不像那活该千刀万剐的秦日纲,数千军马在舒城碰了壁,就像个乌龟似的缩头不动了。当初,你奉诏给他选媳妇时,怎么不选个貌丑实心些的。那个沈万梅看着就不像个面善的,又是官家小姐,多半是她吹枕头风,从中作梗。”
“我之前还觉得他对你挺有那个意思呢。就你这个性子,在旁催着,一准比天王诏旨、东殿诰谕还好使。”
赵杉因为白天的事,满腹的压抑无处发泄,如今酒劲上头,便就一时无所顾忌,肆意说起“醉话”来。
黄雨娇不理她的“醉话”,只顾如泣似诉地说:“李开芳他们退到阜城以后,就再没消息来了。想是被困得牢,冲不出来了。他走时就告诉我,单单那些人马出去,定是回不来的。”
赵杉闻言,在心酸之外,又添一层心疼。但依然用仅有的理智强忍着,不去告诉她那可怕的结局。
门上听使来报,说是林五娘来了,跪在府外,称有要事求见。
赵杉酒后渴意上来,一边大口喝着浓茶,一边不耐烦地摆摆手:“多半是女馆的事。告诉她,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让她回去吧。”
“怎么,你也有心狠面硬的时候?”黄雨娇诧异问。
杨秀清那张可怖变形的脸,和那些骇颤神经的话在赵杉脑海中一晃而过,她把脸贴近黄雨娇耳边,告诫般的语气说:“你要记着,为人做事太过心慈是不好的。有时,还害人伤己呢。”说罢,摇摇晃晃站起身,由讷言扶着回静妙堂寝室去了。
天热了,她本已搬到芝兰厅来住。而但凡黄雨娇来,就把厅里的寝室留给她睡,自己依然回静妙堂北厅歇宿。
一百五十四 心寒意冷
赵杉因酒与茶都饮得太多,胃里胀痛得厉害,吃了一包常备的理气止痛的药丸,勉强躺下入睡。
次日起来,觉着胃里稍舒缓了些,也就没向人生张,梳洗完了,便去去前厅与黄雨娇对坐吃饭,刚吃了半碗米粥,听使来报:蒙得恩率女馆所有属官跪在府外求见。
经过抑“恶”扬“善”到“羊易牛死”一节,赵杉没有了再往自己身上揽事的心思,对黄雨娇说:“你自己吃吧。我身上不舒坦,再回去躺躺。”
回去静妙堂,在床上侧身躺着,拿本《道德经》默读。这书她早已倒背如流,如今一字一句读出来,只是以此转移心中攒聚的郁结罢了。
刚读了三四页,黄雨娇轻步进来,抢了她手里的书,说:“是真的出了大事,你还是去看看吧。”
“你什么时候也关心起大事小事了。要是觉得闲,就去花园看景或者找梅姝她们去玩。”赵杉顺手从床里侧又摸了本书过来随意翻着说。
门外一阵骚动,林五娘冲开侍女的阻拦,冲了进来,跪于床前,求道:“馆中一干姐妹的性命全在殿下身上了。”
“到底出了何事?”赵杉慢悠悠地问。
“因伙食分配不均,昨天中午新入馆的姐妹与两广的旧人争打起来。结果,将八个老姐妹打伤,她们都是从金田来的有功之臣的妻女,吵着嚷着要进宫到金殿上告御状,被我跟谭芹妹连劝带拉,最后跪着求告,才算没真闹到宫里去。”
“蒙得恩呢?事发时,他在哪里?”
赵杉到底还是没有连就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境界,但听到当真出了乱子,便就焦切起来。
林五娘道:“蒙大人选了一班年轻姐妹排舞练曲,在为端午节的御前献舞做准备呢。”
黄雨娇照地啐了一口,恨道:“真是站着茅坑不拉屎,一天早晚就知道邀宠献媚。”
赵杉对蒙得恩此行却早见怪不怪,只问:“告于东殿了吗?”
林五娘道:“昨天下午就差人禀奏了,东王诰谕严惩生事的人。蒙总管遵谕行事,昨夜将带头闹事的二十四个新入馆姐妹全部施了杖刑。结果,双方都不服气,只徒增了怨气。今早,又有几个好事之徒借两广旧人饭稠菜好,江浙新人饭稀菜差,乘机挑拨生事。如今馆中十几万的妇女分作两派,个个摸刀拿剪,嚷着要搏命。蒙总管见势态难以控制,怕有更严苛的处罚下来,也不敢直接奏禀东殿。”
“早就交代不要厚旧人而薄新人,非要等出了事才长记性!”赵杉嘴里骂着,却再也躺不住了,一骨碌爬起来,大步走将出门。
烈日当头,跪在门阶下的蒙得恩并女馆一干执事人等,身上背上都是汗淋淋的。
蒙得恩见她出来,磕头如捣蒜,口口声声把她呼作“救命的活佛菩萨”,已全然将禁忌都不顾了。
赵杉素来最厌恶这等“磕响头戴高帽”之举,又着实硬不下心肠眼见那内斗火拼的悲剧愈演愈烈,就换了身正装,负气忍痛上了轿,径往女馆。
女馆大院门前,数百手持刀剪的妇女聚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在嚷叫厮打。
赵杉下了轿子,由两队西府牌刀手在前开道护着,方才勉强挤进院去。刚进到前院库房,就见七、八个衣饰华美的妇人正指挥着一班粗健大脚女子像抄家似的在东西库房翻捡搬拿。
赵杉扫了那些颐指气使的妇人们一眼,见都是与诸王沾亲带故的熟面孔,心中就更是气恼,向着牌刀手们高喝一声:“全部绑了。”
大脚女子都是仆婢,自是不敢反抗。那些亲贵之家的妇女就不同了,个个叉着腰高声叫骂。其中喊得最凶的是天王的姑表姐黄秋莲。
她与其夫钟芳礼是洪秀全在广东收的最早一批教徒。当年洪秀全科考落榜,得了癔病后,自谓梦幻中叩见上帝,受封为“大道君王全”,四处宣扬他乃“天父次子”,受命下凡诛妖,因而被家人亲友视作疯癫狂人。彼在家里受父兄责骂遭族人嘲讽,自觉丢了颜面,跑去临县表姐家中串门散心,不期竟受到了钟氏夫妇敬若上宾的礼遇。后来,彼在东乡称王,曾两次派专人辗转到广东接表姐一家来聚,对他们夫妇的感激之情可想而知。
在后来太平军壮大发展过程中,钟氏夫妇并无再有任何军功可恃,因而在建都天京后,钟芳礼只被授了恩赏丞相的虚衔。
但黄秋莲并不甘居人下,凭着一张最会巴结逢迎的巧嘴,终于打动洪氏夫妇,与她结成了儿女亲家。上个月,洪秀全已正式下旨,以钟芳礼之子钟万信为天长金驸马。
自恃依权仗势的黄秋莲怎肯束手被绑,跳脚指着奉令上前的牌刀手们骂道:“老娘当年礼拜上帝时,你们这些猫狗小辈还在穿开裆裤活尿泥呢,今日竟敢对老娘无礼,都活腻歪了吗!”
牌刀手们被骂得一时都不敢再上前。那些大脚女婢们见状,乘势挣脱了束缚,一个个也都梗起了脖子。
赵杉忍着一阵疼似一阵的胃痛,问敏行:“依照天律,哄抢圣库是什么罪?”
敏行大声回道:“按罪当诛。”
贵妇人们听到那个“诛”字,个个吓得面色发白,再没有了嚣张气焰,都战战兢兢地看着赵杉。
赵杉面向着众牌刀手,说:“你们揪拿目无法纪的罪人犯妇,与公是职责所在。与私,这库里的粮米油布有哪一样不是你们父母妻儿姐妹有份均沾的,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被掠被夺吗?”
牌刀手们同声而回:“不能。”
一拥而上,片刻之间,便将一干贵妇人都绑缚了起来。
“你…你敢杀我?”黄秋莲睁大双眼,冲着赵杉叫道:“我乃是天王的亲表姐,实打实的皇亲国戚,不像你个外来投送的赝品假货,竟拿着鸡毛当令箭,充起当家的主子来了。你若今天敢动我一根寒毛,老娘我明日定告上金殿,叫天王揭你的皮!”
一百五十五 决意退隐
黄秋莲的种种辱骂,赵杉都不怎么在乎,唯独那句“赝品假货”却似蜂尾毒针,直扎得她手脚打颤。
林五娘抢上前,对黄秋莲道:“小婢劝您还是消停些吧,若不是殿下心慈,早已将你等聚众哄闹的事奏于东殿。”
黄秋莲听到“东殿”二字,方才悻悻地闭了嘴。
赵杉却打定了重典治乱的主意,向排刀手们发令:“全部拉到院门外,各杖四十。让馆内所有姐妹都来观刑。”
发令完了,左腹又是一阵阵的绞痛,咬牙忍着,对蒙得恩说:“让人在这里支锅垒灶煮粥做饭。今日的午饭我要亲自给她们分粥派食。”
去到后院,让侍女将座椅搬出来,坐于廊下。敏行自去灌了个小铜壶,用帕子包了,帮她解开外褂,捂在怀里,又拿条薄毯来遮盖着。
赵杉只捂盖了半刻钟,就大汗淋漓,让人把毯、壶都拿了下去。心里思挂着入馆不久的江浙新人,问林五娘:“今早受杖刑的那二十几个人伤情如何,请医官来看过了吗?”
林五娘摇头:“蒙总管怕事情传扬开来,坚持不让去请。”
“已经闹到如今这地步,还要遮掩到何时!”赵杉恨恨言道。在旁的蒙得恩满面羞惭,讪讪垂下头去。
赵杉吩咐敏行:“速去督医衙请人来,连带外头正在受刑的那些人,都好好的给她们治伤。”
不一时,受完杖刑的黄秋莲等人都被拉了进来,个个都是“哎呦哎呦”的喊着疼叫着苦,全没有了之前的神气。
赵杉让把人扶进屋里,遣人看护着。见前院上空烟气滚滚,走去查看,见六副锅灶已然支起,炉膛里噼里啪啦的爆柴声。
赵杉让把火烧得旺些,在锅里添了大半锅水烧开,倒入半袋米,亲自监督着熬起粥来。粥熟后,吩咐叫院外的人排队来领。
她手里拿一支长柄大木勺,一勺勺把粥盛到各人碗里,且每舀一勺,都先在锅里搅动一番。待众人吃粥的工夫,高声宣告:“自此后,馆中所有人,不论出身,不分籍贯,全部衣食相同。且往各衙署做工为役的分派也相同。”
此言一出,新入馆的江浙妇女们自是踊跃拥护,但两广籍的“老姐妹们”无一不有怨言,眼睛喷着火,嘴里叽叽喳喳叫骂个不停。
眼见双方又要再起争端时,马蹄声响,锣鼓阵阵,黄官莫仕葵率一队宫中侍卫带了天王诏旨来。
诏旨只有几句话:复西王娘的总管女馆之权,同时赋她“先斩后奏”之权,特拨宫中二十名月将侍卫供她差遣。
赵杉俯首接旨,心里却只感无尽的寒凉。但因有诏旨压着,再无人敢生事端。见浮动的人心慢慢稳定,就去到收治伤员的伤员馆里,看视了早上受杖刑的那二十四名江浙妇女,好言抚慰,亲自给她们端饭喂药。
众人无不感激,于枕上叩谢她的恩德。
赵杉勉强露出一丝笑来,嘱她们好生将养身体。出得馆来,看着头顶上那轮耀眼的日头,竟恍惚又似误到六屈那日般的由一变二,由二变四,由四变八…,慢慢地数之不清。
经过黄秋莲的这一闹一骂,赵杉终于对华丽丽的“牢笼”再无丝毫可恋,坚决了隐退之意。
她叫人去铅字衙寻了一份江浙地图来,细细将周边的县镇地方看了两日,终于给自己寻到了一处容身之地——毗邻天京的太平府安乐镇。
她要光明正大的离开天京,自然不能去的太远,这安乐镇是最佳的去处。
打定了主意,便去到宫中向洪秀全辞职,顺便说出要去安乐镇的打算。
洪秀全开始并不允准,说道:“朕晓得阿妹受了委屈,已经着人将那日聚众哄闹的相关涉事人等都严加申饬过了。她们日后定然再不敢在你面前狂言忘形了。”
“谢二兄体恤。”赵杉双膝一跪,道:“小妹有离京之想,并非全因这事,而是久居深宅,觉着有些烦闷,想外出散心一回。”
在旁的赖氏插话问道:“阿妹若要散心,这城中多有清静的好去处,为何执意要去安乐镇呢?”
赵杉稍一沉思,编了一个理由回道:“小妹去年随天军走陆路,进发天京经过安乐镇驻扎时,镇上的乡民主动开户迎纳,箪食壶浆慰劳天军。小妹感念那淳朴民风,曾对镇上的乡民许诺,天国立都奠基后,就回去帮他们打井修路。时光荏苒,这一年多过去了,也该兑现承诺了。”
洪秀全终于点了头:“你去吧。太平府安乐镇,听着名字就是个太平和乐的地方,等南北两妖营灭了,朕也有意去看看。”又把铅字衙新刻印的《圣经》一百本赐给她,让她带去,给当地的乡民诵读。
赵杉谢恩回府,当即叫敏行收拾行装,并又在女使中自选了两个话不多但机灵的,叫她们一起收拾了同去。
梅姝闻知赵杉要出京,也嚷着要跟着她去。
赵杉叹气道:“到了那里,就是普普通通的农家女,可比不得在这府里有人可差可唤了。”
梅姝却只毫不在意:“不就是自己洗衣做饭吗?我样样都做得来。”
赵杉看着她花朵般的娇嫩脸庞,不忍让她随自己一块去受苦,笑着哄她说:“我跟敏行先去,等安顿好了,就遣人传信回来,你跟讷言再去。”
两日后,赵杉带着敏行并两名年纪相仿的侍女,叫了一辆民用马车准备上路。
在女馆中任职的林五娘、谭芹妹等人闻讯来送,俱是依依不舍。
林五娘含着泪说:“只有您在,馆中姐妹才睡得安心,过得踏实。您这一走,大家就是真的失掉依靠了。”
赵杉鼻子一酸,红着眼眶说:“一个人的心力终究有限,往后,你们几个要多相互帮衬着才好。”
心中有许多话要说,但碍于身份,也不能尽言之。拿出一块通行全城各府各衙的御赐金牌,递于林五娘说:“若馆中真出了大事,拿这个去求见赖娘娘。或可在关键时多些助力。”说完,便抬脚上了马车。
车夫一挥马鞭,车轱辘一转,不一时就出了城门,上了漫天扬尘的官道。
一百五十六 安乐难乐
太平府是护卫天京的屏障,也是连接南北的水陆要冲。安乐镇在太平府最北面,是太平军设立的自长江上游至天京的最重要的一处粮草中转站。因而,所受的管制比天京城要少许多。
镇上店铺林立,往来车马船只不断。镇子周围的农人们多以种植草药为生。
赵杉与敏行等四人初到这里,租了一处临着官道的宅院,前院辟为草药铺,后院做住宿之用。赵杉不通医理,雇了一个老中医座诊,只偶尔去铺子里帮忙包药收账。其他时候,则闭门读书练字或是去溪边垂钓。
时间一久,终是觉着无聊,又拿钱买下一处小院,稍作整修,开了间学堂。所收童子,既不限男女,亦不问年纪,也不收束修学费。日常上课,也不传经授典,只教些常用字词,权作“扫盲”。
如此过了近两个月,赵杉她们就成了镇上第一等的“奇人”“怪人”。
居民们开始有意无意的探听她们的身份。好在敏行等人都是嘴严的,所有的猜测终归都只是猜测。
因为只出不进,所带的银两渐渐花完用尽,赵杉为避怀疑,没有往京中送信求援,挑了几件绸缎衣裳叫敏行拿去典当换些银钱,以作使用。
这年夏天梅雨期极短,天气酷燥得厉害。体质虚弱的老幼妇孺耐不得高温,中暑卧床者不可计数。
草药铺的生意大好,学堂里却冷清的厉害。赵杉被迫停了课,每日在药铺里帮忙配包防暑祛热的中药方剂为事。
这日下午,正在查对草药名目,门外伸进一张脸来,说:“可有消暑解热的汤药,配五十包出来。”
赵杉听声音耳熟,从货架后出来,顿时呆愣住了。问话的是侯谦芳,而站在他身后指挥打扮的人正是杨秀清。二人都是上衣下裤的市井便装。
杨秀清无视她的惊讶,一步跨进店中,四下瞅了瞅,顺手从一个大笸箩里抓了把干藿香,闻了闻,说:“很新鲜,就要这个。”
敏行从店外进来,也是吃惊不小,却待屈膝行礼,被侯谦芳一把拉住,低声道:“殿下来此是为机密事情,不须多礼。”
赵杉指着笸箩对店里新雇的伙计说:“把这藿香装五十包。”
杨秀清道:“听说还有一个学堂,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赵杉只依旧查对名目,淡淡的道:“您有要务在身,何须为这些小事耽搁?”
杨秀清道:“今日晚了,要在镇上歇宿,明早方才起行。”说着,便示意她带路。
因中暑生病者甚多,学堂已停课多日。院门紧闭,门上挂着大铜锁。
杨秀清指着门上的对联,说:“是你的亲笔吗?给我念念。”
赵杉念道:“一轮明月映四方星斗,最是一个月朗星稀好天气。两袖清…”念到“清”字上,声音却就小了,顿了一顿,方才往下念:“两袖清风拂八面细雨,难得一幕雨润风和真美景。”
按礼制,写诗作文,遇诸王名讳,必须避讳,以意形相近的其它字代替。
赵杉写该联时,是来镇上的次日夜晚。当时,天气还没有这般闷热。晚饭后,她在屋檐下乘凉,初时月光如水凉风习习,忽的一声闷雷后,就淅淅沥沥飘起小雨。看着那如烟似雾的雨幕,心头积压的烦闷压抑消散大半,便就随手写下此联。学堂办起来后,就将对联贴在了门上。
一晃月余,倒是还从未有人提醒她过联中含有要避讳的字。当下念到那“清”字时,才恍然察觉,待念罢,便就道:“当日因是信手写来,不曾注意冒犯了四兄的名讳,这就揭下来回去改。”说着伸手去撕。
杨秀清抬手拦住,说:“两袖清风这词自古就有,也算不得冒犯。况且,不过是一副门联,留着吧。”
暮霭沉沉,习习风起,树木森森的溪边,光脚垂髫的孩童三五个一群,正在戏水玩闹。见了赵杉,纷纷上前,围住她问,何时再开课。
“再过几日,等暑热退了些就开课。”赵杉笑着让他们玩去了。
杨秀清道:“近日两营袭扰频繁,这里也安宁不了几时了,你们还是收拾收拾回天京去吧。”
赵杉行个万福之礼,道:“小妹为当日冲撞之举,再行告罪。但实是无心再安卧于锦绣帐榻,流连于假山泉池,甘食于珍馐百味。只愿于此无忧无扰的乡间,做个自在度日田舍翁。”
“不过是因那曾、李二人的事没有遂你的意,就要这般任性使气!”杨秀清拉下脸,见她面色不改,硬冷如旧,又说:“你若是真想开学馆做先生,回去要开几个,都由你。”
赵杉脑中闪现出当日离开天京时,送别她的林五娘等人脸上堆积的忧愁苦闷之色,在心里空叹一声,道:“学堂再多,也难暖家中人口离散的心。”
杨秀清听她又在借机讽谏时政,脸上顿显厌恶,盯了她一眼,越过她,径直走了。
赵杉并不气恼,拐上一条小路,自回药铺去。
侯谦芳领着两个同样做平民打扮的护兵,每人提着两大摞草药药包出来,见赵杉独个回来,也不敢多问,只点点头,便快步走了。
“他们是要往哪去?”赵杉问敏行。
“并未明说,好像是去安庆吧。”敏行回道。
赵杉把药铺的钥匙交给聘雇的坐堂老中医,说:“自现在起,你就是这铺子的掌柜了。要善始善终才好。”
老中医诧愕地看着她:“夫人是要将铺子出租?可我没有银钱啊。”
“白送给你了。”赵杉把钥匙往他身前的方桌上,便就出了药铺,径往后院去。
敏行不明所以地在她身后跟着,探问道:“姐姐是要搬离此处么?”
赵杉叹口气,道:“把行李收拾收拾吧,我们在这里呆不了多久了。”
次日一早,镇外的岔道口上,一队太平军骑兵整装待发。
杨秀清此行带的随从不多,跟他在天京城中,所惯用的百骑开道千人仪从遮街蔽巷的豪奢气派绝然不同。总数不过百人的护从,一式的上衣下裤普通士兵打扮。除了两杆大旗,一件象征性的仪仗也无。
即便如此,这些百里挑一的精干弁卒的魁伟之姿昂扬之势,连同他们坐下的宝马良驹,还是将镇上的居民悉数吸引而来。
一百五十七 救援庐州
赵杉也在人群里头,她目送着杨秀清上马,只期盼着他暂时失忆,将她遗忘。不料,他坐在马上,回头只一瞥,就瞅见了她。
杨秀清对着侯谦芳耳语几句。侯谦芳径直走到赵杉身侧,劝道:“您还是回京去吧,卑职等护送您回去。”
赵杉看着那慢慢向她走来的一队目光如铁的护卫,含笑问:“我若坚持不回,你们准备如何,是捆是绑?”
“这…”侯谦芳为难地看向马上的杨秀清。杨秀清给了他一个不容抗辩的眼色。
赵杉绕开护卫,快步走出人群,从杨秀清的随从手里随便扯了匹马,抬腿跃上马背,提着马缰,拍马头往左转向直去西南方的大路,头前走了。
直至后面的马队赶上,将她包围淹没。她才恍然而觉:这马上得是那么冲动,连一丁点的道理都没有。且不知不觉竟将多年练就的沉稳淡定都抛却了。若非要找个理由,就是她在置气,近乎无理取闹的使气撒性,只为违背某个人的意志。
杨秀清策马从她身前经过,只赶在她前面一个马身的位置,速度便放的慢了。
敏行与两个使女也骑着马,跟了上来。赵杉向敏行投去含着歉意的目光。这许多年来,每逢她心血来潮的突然之举,敏行都始终不问原由不计得失的跟随在她身侧,从未舍她一步,果然是不负她为之取的“敏行”之名。
赵杉随队骑行了整整一天,日落时,到达芜湖,换乘舟船,昼夜兼程沿长江上溯,三日后,驶抵安庆。
船队在城西码头抛锚靠岸。赵杉从湿凉的船舱里走出,被顶头的烈日一晒,顿觉眩晕难当,行走不得,就扶着桅杆坐在甲板上,一面吹风舒气,一面四下里观瞧。
但见一望无尽碧波横流的江面上,桅杆顶头挂着红黄色的三角、方形旗帜灰褐色的舢船舟舻,鳞次栉比排铺成片,横贯江面。
头包红巾身穿号衣的小个水手们像敏捷的猿猴般顺着光滑的桅杆攀上滑下,拉帆挂旗。一艘三扇头的帆船正要起航,健壮的水手将宽大的白帆展开扬起,船长高喊一声“起锚”,船工解开船尾系在江岸大礁石上的缆绳,船夫们挥着木浆,左右两排在舱里坐定,喊着号子开始划水。舵手站在船头,拉着头帆缆绳,聚精会神四面张望,指挥航向。
帆船驶出稍显狭窄的江岸渡口,进入广阔无垠的长江航道,顺风顺水快如离弦之箭,眨眼就消失不见。
江岸两侧,分立着水营与陆营。
东侧为陆营,外有一人多高的粗大木栅环绕,内里是以砖石垒造的营房,内中有五座炮台,安炮百十余尊。炮口的方向一半对着江面,一半斜对着城门方向。西侧水营的构造与天京城下关水营基本相同,只在外围多了一道深有两尺的壕沟,沟中密布竹签,环以荆棘。
营中有三座五丈余高的望楼,楼上的信号兵四个一组,两两背向而站,左手拿着令旗,右手提着牛角。
底下的信炮响过三声,望楼上的牛角声便呼呼作响。号炮鼓角声响过一阵,安庆城中的太平军文官武将鱼贯而出,前来迎接。
为首的罗大纲,脸上彤云密布,后面跟着的诸将也都是面显忧色。
赵杉在太平府时,从讷言等人自天京寄来的信件中,闻知清军大举围攻庐州,湘军袭扰岳州的消息。因而猜测,杨秀清此次出京,多半是赴此两地督军。待船队来到安庆登岸,便已有七八分确认他是要去救援庐州的。
果然,一入府衙,杨秀清就在前厅召诸将开起了军事会议,开口便问起庐州城内外的情形,接着就点兵选将,让罗大纲等将连夜整军,即日开赴庐州。
赵杉则被请到后院一处房中安歇。因知战事在前,哪有心思安睡,只用了些茶饭,与敏行等合衣趴在桌上休憩了一夜。
次日一早,集军出发的号角声起。奉命留守城中,专侍护卫西王娘的侯谦芳等人去到房中,见人去屋空,只留下几身女子的衣褂,急忙去追。却见赵杉高扎发辫盘于脑后,外以红巾包裹,身着士兵的号衣,正策马随在大军后队中,始才松了口气。
赵杉随军晓行夜宿,在马背上颠簸整整三日,在第四日初晓时,进抵舒城。
清军围困庐州已有半年之久,未防备太平军援军来救,抢先占住难舒城南城的外围。要解庐州之围,则必先克舒城之敌。
援军依照原定计划,趁清军烧炊做饭时,发动突然袭击。清军猝不及防,被杀伤者甚众,数座营垒被毁。但倚恃其人多势众,慢慢地便就稳住了阵脚。而太平军因是长途奔袭,也并不占完全优势。
战前杨秀清已先遣细作入城,晓谕守将胡以晃配合,内外夹击。因而庐州城内的太平军守军,亦在当日平明时分倾城而出,与围城的清军展开搏杀。
赵杉在战前就被安置在后方的一处高地上。但近两万的人马彼此冲杀起来,炮子纷飞,箭矢如雨,哪还有前后方之分。
眼前护卫成排连片被击倒,一颗流弹的弹片从她的左臂上擦过。赵杉“哎呦”叫痛喊疼的声音淹没在连天彻底的鼓角争鸣人喧马嘶声中,头一阵晕眩,在马上晃了晃,两脚用力踩住马镫,才没有摔下马背。但也根本无暇多顾臂上的伤口,只牢牢抓紧缰绳,两眼眨也不眨的视着百米之外的战场。
两军交战了四五个时辰,自清晨战到日落,均已是饥肠辘辘,筋疲力竭,各自罢兵。
援军退却至舒城城南据清军营垒十里的三角井、王家店两处扎营。杨秀清呼喝着侯谦芳带人支帐垒灶,生火做饭,自与罗大纲等将计议战策。
赵杉背靠着一棵大楸树,久久才从战场的厮杀声制造的恍惚中完全清醒过来。
敏行拿了水囊递给她,赵杉接了,小啜了两口。剩下的全浇在左手臂的伤处,血水顺着手指淌下。敏行请了随军医官来给她包扎。好在只是被流弹剐了一下,并未伤到筋骨,用布条缠了几圈,就不觉得十分痛了。
一百五十八 险渡洞庭
赵杉刚处理完伤口,饭就送了来,却是两碗夹生白饭。
赵杉用筷子往嘴里拨拉着饭粒。过了一年有余衣食无缺的日子,她的脾胃已然不是在永安时那般好糊弄了。这半生不熟无滋无味的白饭着实难以下咽,她只吃了小半碗,剩下的就让敏行她们“代劳”了。
次后三日,援军与城内守军互相配合,接连与清军交战,双方各有损失,未分胜负。
清军援军秦定三部赶到,太平军援军移驻横岭,居高临下,以重炮轰击敌营。杨秀清将援军分为两队,两队每日轮流进攻。秦定三在岭下林中设伏,太平军中伏受创,清军乘机施放火箭,抛掷火罐,太平军不敌,收兵回营。
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救援庐州受阻,又传来岳州失守的消息。相比于已无多少胜算可言的扫北,长江上游西征战场的局势明显更牵动着太平军上下人等的神经。
杨秀清闻讯,即把援军交给罗大纲统率,带着亲兵护卫们,原路驰回安庆。赵杉又在马上颠簸了三日。
回到安庆的当日,杨秀清便征调城中三千水军,五百艘战船,亲自统带,驰赴上游。同时,又急令武昌镇守武昌的韦俊、石镇仑等将,率军驰援,相助曾天养夺回岳州。
舟船沿着蜿蜒曲折的长江航道,逆流而上,又接连遭遇急风骤雨,这趟不过千里的行程足足走了二十余日。
赵杉先受了数日的马上颠簸,又在局促漆黑的小舱中捂了半月,体虚气短精神萎顿。在临湘登陆出舱时,被那当头的烈日一照,只觉得天旋地转,再无心力随军征伐,只在临湘城中一处庄园内静养。
岳州失守后,曾天养率领部卒退守临湘,奉令自武昌来援的韦俊率千余舟船,不日后赶来。两军会合,与追击而至的湘军前锋水师在道林矶交战。
太平军水师在交战中被湘军从背后偷袭,损失了数百艘战船,退守至城陵矶。杨秀清命在下游埋伏小划二百只,在螺山对岸之夹洲一带,隐蔽千余师船,在水下拉网布设水雷,在矶上构筑炮台,排列战船,严阵以待。
不过三四日后,湘军水师大举来犯,与太平军在城陵矶展开激战。
在前线战事如火如荼之时,在临湘城中静养的赵杉,臂上的伤口慢慢结痂,晕症也好了,悬着的心却未尝有半刻放下。
她遇到了“历史盲区”,此时的处境,根本不在她所掌握的历史知识范围内。她无法再依照所知的“历史事实”趋利避害,而一旦失去了此样安身立命的法宝,她就不复再有心理上的强大,而只如最普通的人一般,在焦虑中等待着结果。
这一日的破晓时分,湘军陆军部队利用太平军城防虚弱之机,对临湘城发动了突然袭击。
杨秀清为保水战获胜,将所有精锐之师都调去城陵矶前线。城中只剩三四百的老弱残兵,以及从岳州随军撤出的三千多妇女幼儿,面对汹汹而至的虎狼之敌,毫无招架还手之力。
湘军士兵攀云梯登上城楼,砍杀完守城兵士,也并不急于入城,而是站在城头,向城内射掷火箭、火罐。一只只借着风势熊熊燃烧的大火球,飞向民居、粮仓、草料场。原本安宁的小城瞬间变成了烈火的海洋。
赵杉惊闻湘军突袭的消息,一时惶然无措。
好在敏行沉着应对,拿了一件厚褂披在她身上,说:“听一个老花匠说,后园假山石下有一处通往城北渡口的隐秘地道,姐姐快随我来。”
呼唤从天京带来的四个侍女左右护从着赵杉跑去后园。几个人在老花匠的帮助下,找到地道入口,沿着地道逃出生天,来到城北渡口。
渡口上排放着十几条舟船,敏行等拖过一只小舢板,推去水中,将赵杉扶上船,解揽划桨而去。
湖面上的风力比城中强过十倍,舢板在浪涛中左摇右摆,极难定向。行过一段,进入一望无际的湖心位置,更难控制航向。赵杉被凉风一吹,已然完全震定下来。她让两个侍女划船,让敏行在船尾掌篙,自己则站在船头守帆定向。
广阔无垠的洞庭湖湖面上无标无识,几个人只能抱着“破釜沉舟”之念,咬牙横心将船向着烟尘漫天的方向划去。
赵杉一手抱定桅杆,一手拉紧扬帆的缆绳,形似“蜘蛛人”,将自己的身体与船牢牢的系在一起。
她的面部似冰雕般僵硬,已看不到因身体原因产生的任何不适,脑中则如同时刻在她脚下翻滚的涛浪一般,白茫茫一片。
事后回忆,彼时的超常镇定绝不是因为她忽然有了某种一往无前的“神力”,而是与生俱来的强烈求生意念将原本的血肉之躯硬生生铸造成了钢筋铁骨。
此时,城陵矶擂鼓台战场上,太平军与湘军激战正酣。湘军船队中的长龙、舢板、拖罟、快蟹等战船相接数十里,顺风扬帆浩荡而来,舰船上枪炮林立。
太平军将从武汉征调的千艘师船隐蔽在螺山对岸之夹州一带,新筑的炮台上,百余门大炮昂首张口,护卫着矶上排列的战船。两军接仗,湖面上,炮子呼啸,喷着烈焰的火弹、火箭齐飞。
赵杉引着舢板小船驶抵时,战事已进入收尾阶段。
湘军中伏大败,数百舟船被太平军的炮火吞噬。湖面上浓烟滚滚,烈焰腾空,蔓延十数里。太平军的欢呼喊杀追击声,与湘军的哀鸣求救哭嚎声,充斥在蓝天碧水间。
眼见苦寻的大部队近在咫尺,赵杉等人终于看到了生机,正在心里暗暗长舒口气之时,一艘浓烟滚滚,遍体疮痍的湘军大拖罟船,忽的横冲过来。
赵杉刚喊了声“快划”,随着一声震耳的爆裂声,小舢板被大拖罟拦腰撞翻。
她像一条被挂在鱼钩上来回甩荡的鱼儿,被巨大的撞击力狂甩出七八十米,抛入烈焰蒸腾的水中。几口含着腥腐尸臭裹着烟焦火燎味的湖水灌下,就人事不省。
同船的两个划船的侍女惊叫着落水,被挤在两船夹缝中,涌出一汪汪的血沫。
船尾执篙的敏行也被撞击到水中,好在她没有受伤,又有一身好水性,全力划水游至赵杉身边,左手攀住一根漂浮在水面上的断裂桅杆,右手将赵杉的上半身托举出水面,如此支撑了大半刻钟,直至太平军救生船到来,将二人救起。
一百五十九 执着之伤(上)
赵杉昏迷落水,幸得敏行用手臂将她托举出水面,才保住性命。
城陵矶一战,太平军大胜,击毙湘军悍将陈辉龙、禇汝航,歼灭湘军水师一营,缴获战船多艘。
赵杉被抬回营房,先吐了几口腥臭的湖水,又将胃内容物吐了个干干净净,由医官扎了半日的针,才苏醒过来。
只觉得脑袋如灌铅般重,身体如羽毛般轻。嗓眼里又酸又辣,喉咙火烧火燎般的疼。她听闻是敏行拼死救她出水,两个同船侍女已全部升天。顿觉五内俱疼,泪如泉涌。
杨秀清欲乘胜反攻岳州,忽接到从天京传来密信。杨秀清览信大惊,传令立即备舟船回京,把军务全权交由韦俊、石凤魁二人,自带百艘舰船回京。
赵杉初时并不知情,直至船队临起行前,才被告知返京。气怒之下,甩脱了扶她登舟的侍女的手,摇摇晃晃跑去杨秀清的座船,也不顾侯谦芳等人在场,大声质问说:“湘军蜂拥而来,城陵矶一战虽灭其锋茫,但其精锐犹在。不日间,必定卷土重来。正应乘胜而进,为何急着回京?”
杨秀清淡淡地说:“你只管安心养伤,其余休问。”说完,便叫侯谦芳传令开船。
赵杉又气又恼,顶着一口心火,大步跃出船舱。看着江面上连成片的扬帆起航东下的舟船,伸着手臂用力摇了几摇,喊了两声“不能走”,身子一歪,栽倒在甲板上。
经过一个长长的似真似幻的迷梦后,再度醒来,侧耳听着汹涌的浪涛声,斜目看着摇曳的烛火,便知已身在行进的舟船上。伏床而起,身上却半丝力气也无,只能颓然躺下。
敏行单手托着个托盘,开了舱门进来。
“天还没亮?”赵杉话刚出口,就接连咳了数声,她的嗓子里像是被灌了盐水一样咸。
“是又快黑了,您已昏睡了一天。”敏行倒了杯茶递给她。
赵杉抬起嗡嗡作响的脑袋,一气喝干了,若有所悟地说:“又是一天了。怪不得觉得在梦里被人灌了好几碗药呢,看来是真的。”
敏行应了声“是”,赵杉见她右手肿得厉害,拉住她问:“肿还没消么?”
“已经好许多了。”敏行支支吾吾的说,却把手往背后缩着。
“我看看。”赵杉将她衣袖撸起,见整条胳膊都是胀紫的,心里发酸,潸然落泪,哽咽道:“都是因我,牵累了你…”
敏行含泪摇头,拿过托盘,盘中放着两只冒着热气的青花瓷碗。一碗是粥,白的,冒着甜丝丝的香味,一碗是药,黑的,喷着扑面的苦涩味。
赵杉看看诱人的粥,还是指了指那碗药。先食苦而后饮甜,这是她多年积累的习惯。
内舱门一开,杨秀清拖着长长的影子走进来,径直床前,接了敏行的碗,示意让她退下。赵杉抬起身子,叮嘱敏行说:“我这里也不用你伺候,记着,什么都别做,就好好养伤。”
杨秀清放下药碗,端起粥碗,说:“你睡了这一天,粒米未进,还是先把粥吃了。”
赵杉置若罔闻,仰面躺下,只看着顶棚上那盏忽明忽暗的琉璃八角灯,不出一言。
“你就这么不愿回天京?”杨秀清说话间,从袖中拿出一张写满字的厚纸片,递到她眼前。
赵杉只略略看了个开头,便觉心惊,伸手把纸片拿过去细看。
纸上写的是天京城内外的紧张形势:清军水师红单船队驶犯下关,炮击江防工事,围堵采石矶一线,扼断江面,阻断瓜州镇江与天京航道。同时,江南大营数犯东南各门,七桥瓮、雨花台等营垒告急。再有,城中内奸活动猖獗,先在神策门制造杀伤巡更士兵,斧断木栅的夺门事件;后又在西水关用银票开道,煽惑部分守关将士在河上施放烟火,给对岸的清军报信。两次事件虽然都被平息,但天京城中此时已经是人心惶惶。
赵杉看完,心中的气消了大半,开口道:“就算是天京告急,也不能只顾头不顾尾。倘或湘军自上游倾巢而来,小小的城陵矶如何守得住?”
杨秀清道:“前月让秦日纲巡阅长江防务,不想他竟赖在九江不动了。我已传谕让他速到武昌督防。他要是再敢借故俄延不到,定要连同上次的援北不利,从重将他治罪。”
有那么可用之人不用,为何单单就要用一个并非统帅之才的秦日纲呢?赵杉心里好不愤懑,嘴上却不便明着发作,又沉默了。
杨秀清递粥过来,赵杉就他手里喝了,想着告急信提到的“红单船”倒是个新鲜名词,就问:“红单船很厉害么?”
“就是体型大一些的战船,无甚特别厉害之处。”杨秀清又把药碗端了来,继续说:“区区几百舟船倒不可虑,最可恨的还是内奸,像是绿头苍蝇,藏在暗处躲在阴处,打不尽捉不完。又似跳蚤蟑螂,到处乱蛰乱咬,使人不得片刻安宁。”
赵杉道:“内奸是可恨,但只要军民上下一心,他们也煽动不起大风大浪。待捉尽外贼,内鬼也就现了原形。”
“说得是。俗语说远贼必有近脚。是该将那些心口不一的奸佞宵小们都揪出来。”杨秀清直勾勾瞅着她的目光里透着叫人胆寒的阴鸷。
赵杉哪里还敢让他喂,抬头伸手要过碗来,一口气把药喝干了。因喝得太猛,胃里消受不住,又涌了上来。她抬身俯在床沿,张口大呕,连带着刚喝下去的粥,残汤药汁溅了一地。
杨秀清在她背上拍打一阵,扶她贴枕躺下,说道:“你但凡听话些,也不用受这苦。”
赵杉呆住了。她感到一股莫名的委屈,在那满腔酸苦之味的推动下,这委屈自她那双天生带有几分幽怨之气的眼眸中投射出来,叫人看了,免不得生出几分怜惜。
杨秀清谛视着她,换了一张温情脉脉的脸出来,侧身坐在床头,抚弄着她额前的头发,问:“你执意跟了来,是不放心我吗?”
赵杉把脸往里侧了侧,说:“我只是不想回天京。有那么多人前推后拥,不回去也只能跟着来了。”
杨秀清叹喔的语气道:“你说怪不怪。我平素最恨不听违命扛令的人,但那天看你上马硬跟了来,心里却一点都不气,反觉得欣喜。”
一百六十 执着之伤(下)
赵杉见杨秀清眼睛一眨不眨,目光凝聚在她脸上,忙把脸往里侧了一侧,说:“我只是不想回天京。有那么多人前推后拥,不回去也只能跟着来了。”
杨秀清叹喔的语气道:“你说怪不怪。我平素最恨不听违命扛令的人,但那天看你上马硬跟了来,心里却一点都不气,反觉得欣喜。”
赵杉垂下眼皮,说:“我又做不了什么,既不能冲锋陷阵,又不懂阵法兵书。”
“在我心里,你比得上百个诸葛孔明,抵得上千军万马。”
杨秀清言语间,身子也跟着俯得更低。
赵杉心头一颤,却把头往里一扭,冰冷的语调道:“小妹虽愚钝,还有些自知之明。似刚才那些话,还是留着给府上那些苦盼着殿下早归的佳人们说吧。”
杨秀清面色一变,语气也冷了下来:“你何必说这样自轻自贱的话,自降身份。她们算是什么,不过是些随取随用的玩件摆设。”
赵杉最听不惯类似“女人如衣服”的论调,尽管彼说的毫不遮掩,“豪气”十足,她依旧是从心底里厌恶,掷地有声道:“就算是摆件,也还存些常人的喜怒哀乐。愿殿下善待之。”
杨秀清愣怔一下,把身子坐正了。两人一时无话。赵杉看着烛台里越积越多的凝固住了的烛泪,说:“明天让船稍停一停,我回自己的船上去。”
杨秀清道:“到武昌再说吧。这一段顺风顺水,正好赶路。”停了一停,又道:“眼下没有合适的船。你这刚好些,不能坐阴冷的小船。”
赵杉应了声“好”,忍不住又提起湘北对整个西征战局的重要来。
杨秀清厌烦地拂袖起身,道:“你还是少过问些不该问的事,顾好你自己吧。我去让人再拿些饭来。”
半刻钟后,两个侍女进来,端来了一样的粥、药。赵杉只把粥吃了,药却是一点没喝。侍女把地打扫了,又弄枕掖被,服侍她睡了。
赵杉睡至半夜,一梦醒来,翻了个身,见伏在桌上打盹的侍女。轻叹口气,仰面看着灰蒙蒙的舱板,静忆着一幅幅火海沧浪中的争战,摸着左臂上的伤,长吁一声,只在心里笑自己这趟随军的愚傻。
舟船一过螺山,便驶入了太平军完全控制的航道。之后的几日,再无烦心的战报传来。
赵杉食欲好了些,渐渐有了力气。下床出舱,透气观景。船队经过三峡,在群山夹着的江流中穿行。
赵杉抬头遥看一晃而过的巨石万仞苍翠青山,低头俯视碧波万顷中的激浪水花,大有“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之感。终于慢慢扫去因战事而积压在心头的惊悸阴霾。
杨秀清每日都会从前舱过来看视她一回,有时还要招呼她一起吃饭饮茶。
赵杉晓得他的心思,却也并不躲之避之。而是每与之相见,开口便要言及时政战局,借以明志而断他的心思。
杨秀清倒像是动了做“持久战”之念,每到了饭点就来。赵杉奈何不得,只能由着他。
船到武昌入港停泊了半日,先期而到的秦日纲率守城将佐在码头迎候,杨秀清将一班人召到座船中议事去了。
赵杉下了船,仰头看着在艳阳照耀下的高阔的青灰色城墙,想起两年前在这座通都大邑中呆了将近一个月,竟从未好好看过城内景致。就进了文昌门,登上谯楼,凭栏四望。
首先映入眼帘的自然是绕城半周的一望无际巨浪翻滚的长江,赵杉低头看着江面上不时翻腾的巨浪,心里竟隐隐觉得有些可怕。就向南侧转身子,举目了望城中景象。
见西南方有一座缭绕盘旋如蛇形的山峰,山顶垒营扎寨,密布着炮楼。山下是一座座斗拱飞檐的高墙大院。往城东看,是树高林深的起伏山岭,山岭下的溪水边,隐约看见一群群正在洗衣淘米的妇女。城北垛楼林立,插着红、绿、白、黄、蓝五色旗帜的营房里传出连番不绝的号角声,城南是居民生活区,连片的青砖瓦房夹杂着草顶茅屋。
赵杉记起初克武昌时,所设的馆营库房就在城南,便知城中现在应该还是如天京城中一样,实行那“男女别行”“财物入圣库”的政令,也就再没有什么心情观景。
下得楼来,在月城边上,看到一小片的桃林,就摘了五个半青不红的毛桃拿着,以充作这趟“故地重游”的纪念。
她重回码头时,见江岸边多了一艘装饰华美的两帆巡座船。船身有七丈长,三丈余宽。除去未立杆扬旗,与诸王所乘坐船无异。
两个侍女扶她入舱,船舱用一道红木隔板隔开,分为前厅后室,前厅正中摆桌椅,桌椅后立一对雕花翘头案,案上摆着四盆沁香兰草。依隔板而摆的书桌上铺陈着纸笔砚墨。
后舱摆设的就更加讲究,一张垂着帐幔的雕花床,床前树一架黑漆描金嵌百宝花鸟纹插屏,其他如花几、盆架、妆台、镜奁等一应盥洗梳妆之物,无一有缺。
赵杉掀了掀花几上的熏鼎盖子,立时被浓重的檀香味熏得有些晕眩,手扶着插屏,看着上面描画的栩栩如生的在翠竹下引吭高歌的白鹤,想起之前坐过的那拥挤狭促的小船,只连叹两个“奢”字,却也不能过分计较。
规矩人已定下,她若独个破了,不但太过不合群,却也显得过于做作,也就只能受之。
在武昌上船,行了半日,就传来了曾天养战死城陵矶,韦俊督军沿江东撤的消息。
赵杉闻讯,眼前浮现出在临湘点将时,曾天养抚着花白长须自比廉颇的形象来,便不由得为这位血洒疆场的花甲老将好一阵。叹罢,又忧虑起武昌的安危。
因为湘军突破城陵矶、螺山了防线,就会顺江东下,兵锋直指武汉三镇。而武昌一旦丢了,就意味着太平军丧失了长江上游的治江权。也就等于截断了天京的粮源,断了城中数十万人赖以维计的的生命线。
想到此,心中不免一阵悚惧。
一百六十一 京中乱局(上)
船队行到芜湖停下,侯谦芳来到赵杉座船上,禀称东王已率大队舟船驰往下关督战去了,遣他护送西王娘回京。
因无法从下关入港,只能将船驶进长江支流夹江,在天京西城外的北河口码头停泊。
侯谦芳遣人去城中送信,着人来接。赵杉因顾虑城内局势不稳,也就不想大张旗鼓引人注目,便道:“也不用叫车马,只叫抬一乘小轿来吧。”
太阳升到头顶上时,西府中来接的轿子到了。除了便服装扮的讷言,随轿的四个舆夫,还有黄雨娇。
敏行臂伤沉重,又在途中了暑,身子虚弱,行不得路。赵杉让她上轿,敏行坚辞不肯。
赵杉唤叫黄雨娇帮忙,把她拥进了轿里,道:“我在船里待得久了,觉得胸闷,正想着步行透气。”
不容敏行再辞,让轿夫抬了就走。自己与黄雨娇、讷言并侯谦芳等人只在后头缓缓而行,边走边说话闲聊。
一行人自旱西门进城,见城门口新加了三层哨卡,盘查的也更加严格。
这几日,入城的人少之又少,站在城楼上当值巡警的旅帅冷不丁见了这么多人同时入城,立刻命城下的士兵站成一道人墙阻挡,而后,蹬蹬跑下楼来。
侯谦芳不慌不忙拿出一块椭圆形黑漆金字的号牌,号牌正面中间写着一个篆书“密”字,背面竖着刻两行阴文小字“尚宣仆引左辅正军师东王杨”,递给那旅帅。
那旅帅只定睛看了一看,便立刻挥手,命士兵们分列两边将路让开。
一行人刚迈步入门,迎面仓皇跑过来两个灰头土脸的女子,扑到赵杉脚下,拉住她的袖子,连声喊着“大人救命”。
赵杉刚要问她们事由,一队腰系麻绳手执长刀、身穿夏官衙号衣的捕役追了过来。
“抓,把他们都抓起来。”为首的捕头用手画了一个圈,捕役们立刻把赵杉他们围在当中。
黄雨娇见捕役们要动武,活动着手腕,冷笑道:“有哪个皮痒了找打的尽管上,姑奶奶奉陪到底。”
“不可鲁莽。”侯谦芳一把将她拉到身后,问那捕头道:“我们是奉命外出办差刚回来,不知犯了何罪,请差官大人明示。”
“助奸帮妖。”捕役头子乜斜着眼,吐出四个字。
黄雨娇怒声喝问:“妖在哪里?谁又是奸?”
捕头指了指那两个正跪在赵杉脚下瑟瑟发抖的女人,道:“她们剪了顶心发,就是变妖做奸的明证。”
“你说剪了头发的就是妖奸,那你现在如何啊?”
黄雨娇说话间,两三步转到他身后,一把抓掉他的帽子,扯开他顶头的发髻,左手攥住辫尾,右手用佩刀在辫子上使劲一拉。
捕头“哎呦呦”捂着后脑勺刚喊了两声,黄雨娇已经把一条粗黑的辫子扔到地上。
捕头被当众羞辱,暴跳如雷,抽出腰刀就向黄雨娇劈过来。黄雨娇有心让他出乖丢丑,并不与他交手,只故意左右躲闪着,引他在后面追。捕头追她不过,又羞又气,对捕役们呼喝道:“给我抓!将这妖女连带她的同党统统抓起来!”
赵杉看那捕头太过猖狂,才没有阻拦黄雨娇去教训他。这会儿,见场面闹得有些大了,便轻轻咳了一声,向侯谦芳丢个眼色。
侯谦芳伸手从怀里把东殿“密”字号牌摸了出来,高声叫道:“住手!”
依太平天国律令,东殿外出公干的尚书、承宣、仆射、引赞等职官可凭“密”字牌任意出入城门,对违律不法者有先斩后奏之权。
众捕役见了那“密”字牌,立即收起兵器,垂首站成一排。
捕头眼睁睁看着赵杉与黄雨娇他们带着两个女子径直而去,跺着脚骂道:“他妈的,真晦气。老子奉命拿人,却被一个小妖精耍弄,这口恶气如何出得去!”
“大人这口气,遇上她,怕是真没地出了。”有个眼尖的捕役,伏在他耳边低声道。
“原来是她。”捕头闻言,不由连连倒抽几口冷气,捡起被剪落的发辫,对众捕役们挥一挥手,悻悻而去。
赵杉在油市街上走着,见街上行人寥寥冷冷清清,店铺闭门住户闭家,唯有一队队威威赫赫的捕役,来来往往,穿街过巷。心生忧戚,问讷言:“城中近来一直如此吗?”
讷言叹气道:“有三四天了。巡查营每日击锣传告,说是奉谕,全城搜捕奸细。”
黄雨娇哼了一声道:“拿奸都拿到营馆里去了。上墙爬屋,翻箱倒柜,连茅厕跟水井都要搜。无论男女老幼,只要形貌稍有可疑,就被反绑双手,当做‘奸细’拖走。还有些恶捕为泄私愤,趁机把跟自己有仇怨的人抓了充数。
夏官衙的牢狱装不下,竟将原贡院改作监房,审案的人手不够,就从抽调各府衙门的指挥、将军等帮忙来审。这些赳赳武夫,见惯了战场上的你死我活,把人命看得一钱不值。各种酷刑大行其道,什么夹指头、扎脚心、拔指甲、烙烙铁、炮烙手、跪火链等,花样层出不穷,让犯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有的犯人为了少受点活罪,认下‘变妖做奸’的死罪;有的人为求自保,违心的指证亲友;还有的抵死不认,就被凌虐而死。牢房中每日都有死尸抬出,又有更多的活人被抓进来。嚎哭惨叫声更是时时不绝。
现在城中人人自危,无辜被抓者的家属有冤无处诉也不敢诉,生怕被当做同伙给抓进去。再这样乱抓乱咬下去,不用外头的强敌来攻,内里就自完了。”
黄雨娇说得咬牙切齿。赵杉听得心悸悚然。
赵杉回至府中,先去看视敏行,遣人去督医馆,请医官来给她看伤。又让人把救回来的那两个女子带下去安置了。再去后殿看萧有和,见他正在午睡,也就没叫他。
回去芝兰厅,换衣梳洗,因想着黄雨娇的话,心里烦闷,吃了几口饭,躺在塌上小寐,困意上来,直睡到掌灯时分方才起来。
“殿下与敏姐姐一去这么久,可把人想坏了。”
梅姝怀抱着一个花布包袱,嘻嘻笑着跑进屋。
一百六十二 京中乱局(下)
“你这又鼓捣出了什么宝贝?”
赵杉笑着唤敏行至身边,将那包袱放到桌上解开,正在件件将里头的物件细看摆弄,门外传来“阿妈”的欢快呼声,萧有和跑进来。
赵杉起身,迎上前,在他额上亲了两亲,又抱着掂了掂,笑道:“好像长高了些,也壮实了。”又问侍奉起居的两个保姆:“可听话?夜里还闹吗?”
保姆回道:“幼王乖得很,每日里按时起卧,十分省心。”
赵杉让她们退下,留萧有和在她身边玩耍。萧有和靠在她的臂弯里,拿起敏行做的核桃风车玩耍,伸手拉扯线绳的时候,正碰到赵杉左臂上的伤处。
赵杉疼的脸色一变,讷言在旁看得真切,将萧有和抱去一边。
萧有和都着嘴问:“是我做错了什么,惹阿妈不高兴了?”
赵杉微笑摇头,说:“不,是我的胳膊受了点伤。不过不要紧,不碰不疼的。”
医官进来,汇报敏行的伤情,说:“臂上的肿胀用针法可消,但因扭扯到了内里的筋骨,想必是不能好全了。”
“难道一点法子治本去根都没有么?”赵杉只觉心被很狠狠地揪了一下,急切的问。
医官道:“若是休养的好,也能动能伸,就是提不得重物,用不上力气了。”
赵杉道:“那就把你全部医术都用上,务必医到最好。”医官连连称是而去。
“都是因为我啊。”赵杉起身拉住眼泪汪汪的讷言,道:“你们姐妹随我多年,数度历艰蹈险,几番被我牵累…”说着,忍不住哽咽了,抽泣过好一阵,又道:“敏行天性活泼好动,如今有了这伤,心里多半不自在,你在左右时时开导才好。”
讷言含泪点头。
黄雨娇当晚就宿在了西府,陪赵杉说了大半夜的话。先是为她西去皖鄂好一阵嗔怪:“你怎么又不吱声,就千里迢迢跑到阵前去了?就凭你那纤弱身子骨,是能冲锋陷阵,越江蹈海的吗?这一去不是白白将身子折损虚耗一回!真是自找罪受!”再谈及久无音讯的扫北军时,却就面露戚色,吁叹不止。
赵杉虽心似明镜,嘴里却只能含混而答,宽慰她道:“要想开些,希望总还是有的。”
黄雨娇冷冷一笑:“别哄我了,要真有希望,你会受伤?会再转道去湖北?我只要个准话,是不是已经将他们视之为弃子了?如果是,我单人独马自去。”
赵杉知她的心性是言出必行,劝道:“眼下内外多事,你且安分等待着吧。只要庐州尚在,援军就还可再发。”
“只怕是无军可发,无将可派!”黄雨娇斩钉截铁的道出此惊人一语,就开始掰着手指点算起,自都天京后,太平军内外战事的军队损耗来。
“扫北两万,援军一万,湘潭两万。其他各处大战小战加起来也折去一万有余。初进天京时,营中男女兵丁总数也不过十一二万,如此算来,已伤亡近半。这两年虽也招了几万新兵,但大都是些临阵倒戈的败将降兵,关键时候必然是靠不住的。指望他们去北边跟满蒙鞑子拼杀搏命不啻痴人说梦。况且而今上游告急,庐州被围,南北两大营虎视眈眈,京中内奸猖獗。正是顾东顾不了西,顾头难顾得了尾。若要援北,除非某些人真有撒豆成兵的本事,或是真能召来天兵天将。”
赵杉听她分析的头头是道,只在心里暗叹:“看她平日大大咧咧,不想竟对时局看得这般透彻。且但一张口,便直指要害,当真是刚正的叫人感佩。相反,自己倒是怯懦的。明明早知症结所在,却只一味的旁敲侧击,而不直言根由。到底是不能放下心中那一层难于为人道的所虑啊。”
展望未来,又不免踌躇神伤:“如果循着当前的历史轨迹走下去,那最终的结果是不言自明的。自己到底是该安于‘史实’,还是该抢前一步,踏出这铜墙铁壁的樊笼,搏他个海阔天空!”
夜深了,赵杉对着孤灯一盏静静而坐,默念着那“单人独马”四字,独个品味着此中滋味,便愈觉无边的孤独将她包围:明明她才是那个世间第一单的‘独人’啊!
就在赵杉深陷“该作为”与“当旁观”的纠结中,迷惘而不知抉选的时候,城中搜拿“妖奸”的行动已是大有斩获。
成批的“奸女”“妖仔”被押往夏官衙严刑拷问,不日间,就招认出十数个“妖奸”大头目。其中,还不乏赵杉的旧相识。
这一日,正在府中后园亭中纳凉看书,听使报说总巡查胡海隆求见。
赵杉猜度他必是为搜拿奸细而来,心中不快,对讷言说:“传齐府中所有执事人等,都到芝兰厅外候着。”回屋换了身正装,站在厅前静待。
胡海隆头前进来,后面还跟着侯谦芳。两人行礼完了,胡海隆将来意说明,果如赵杉所料,是为搜拿奸细而来,且指名是张继庚。
赵杉听到“张继庚”的名字,心头一震,却冷冷地质问侯谦芳:“侯尚书不是与此人打过交道吗?是男是女总还分得出来。如今全府的人都在这里,有那人吗?”
此时的西府上下共有四十余人,除却幼西王萧有和一个男童外,其余皆是女子。赵杉的质问顿时让侯谦芳羞惭得涨红了脸。
“是卑职鲁莽欠虑。殿下莫要生气。”
侯谦芳屈膝告罪,胡海隆尚在犹豫,被侯谦芳扯住衣袖,拽着走了。
胡、侯二人刚走,闻知赵杉回京的林五娘赶了过来。
寒暄的话说不过两句,就为“搜妖拿奸”之事向赵杉诉冤告屈道:“开始时,大家以为只是例行公事,也不甚害怕。前几日,就不知怎的出了那所谓‘变妖通奸’的两大明证,但凡箱笼中被搜出白布和剪了顶心发的,不分长幼一概被当做奸细拿问。现在又画影图形指名道姓专捡各府衙搜捡什么‘奸首’,馆中那些有家人亲友在各府衙当差的姐妹们无不骇得提心吊胆,生怕被当做‘奸首’胁从帮凶给索拿进狱。”
一百六十三 引鱼上钩(上)
赵杉听着林五娘的言语,心中忿忿不已,却一时并无解救的法子,只得用言语宽慰道:“既是指名道姓,又有形影为证。自然是清者自清。回去告诉大家,无需太过忧虑。待‘奸首’们落网伏法,风波便会平息。”
林五娘见她神态凝重,猜她别有心事,便就不再多言,告辞去了。
被赵杉救回的两个女子在府里住了几日,安了心神,前来拜谢告辞。赵杉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叹息道:“救一两个人容易,释那牢狱中的一众无辜却必要费一番周折了。”
想着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张继庚,在心中自忖:他能在城中潜伏两年,必是有一个稳靠的职衔在身。而这个职衔必然是改名换姓获得的。自己常在诸王府中走动,见过的职官不少,却从未见过此人的影子,定是隐藏得极深。要抓他出来,必是不易。倒不如用个法子,引他上钩。
赵杉苦思了半日,终于想出个“投饵引鱼”的计策。但施用此计,前提是必须停止全城的搜捕,她闻知杨秀清将来犯的清军红单船队驱逐出下关,解了采石矶之围,已于昨日返京。就吩咐备轿,即往东府而去。
停在东府外的轿、马不计其数,府内人流川息,远胜往日。
赵杉来到杨秀清办公的偏殿,见殿内外等候传见的文官武将排成了一长溜。殿内头前跪着的是身穿东殿承宣号服的涂镇兴,正在聆听东王吩咐。
“你带人押解新造的木簰驰赴田家镇,让秦日纲依势制作,在江心造木簰水城,安装炮位,坚固营盘…”
杨秀清坐于堆满文书信札的书案后,正言语之时,一员周身尘土盔甲不整的将领冲入殿中,惊得侍立杨秀清身侧的陈承瑢面目失色,大呼门外当值的牌刀手们来拦。
赵杉透过那张满布血污的脸,细看其眉眼,认出来人是协助吴如孝守卫镇江的黄文金。
杨秀清斥退蜂拥入殿的参护,问道:“可是镇江有变?”
黄文金跪在案前,抹一把面颊上的血污,气喘吁吁道:“镇江水陆被围,妖兵数路来犯,开埂扒垄淹没稻田。城中粮米无继,军资匮乏,小卑职受吴大人之命,冲破敌围来请援。”
“你且下去,我自处置。”杨秀清让承宣扶他下去吃饭,对在旁督管着众簿书们记谕书令的卢贤拨说:“你速去圣库调拨粮米六千石来。”
卢贤拔面露难色:“刚刚给各馆派发了粮米,库里现存的怕是没有那么多了。”
杨秀清道:“那就从各王侯府衙征调。让各府各衙只留下可供炊食一礼拜的粮米,其余的全部上交。”卢贤拔应是而去。
杨秀清又命在一旁听差的傅学贤:“你速去船厂,调大号运粮船五只,将粮米装船。再要木簰两座,水划百只,护卫粮船。”傅学贤连声应是,大步奔了出去。
簿书们捧上草拟好的诰谕,杨秀清让陈承瑢念给他听,听罢点头,让加盖了印信,交予涂镇兴带去给秦日纲。涂镇兴捧谕告退。
杨秀清拧眉静默片刻,对陈承瑢说:“你也跟着涂镇兴一块去,告诉秦日纲,若守不住田家镇,就别回来了!”陈承瑢唯唯领命,飞步出殿。
杨秀清拿起一封火漆密封的加急信札,让侯谦芳念给他听。
侯谦芳展开信,只看一眼,嘴里便先咝了一声。
杨秀清立着眉毛问:“又是何处告急?”
侯谦芳嗫喏道:“是和春和妖头围攻庐州甚急,豫王求速发援军。”
“又是求援!”杨秀清眉毛拧成了疙瘩,问:“罗大纲呢?”
侯谦芳回:“信上说往武昌去了。”
“去武昌?谁给他的命令?!”杨秀清恼怒,抓起面前的黄釉茶杯扔出去,那茶杯“哐啷”一声,正落在赵杉脚下,摔个粉碎。
杨秀清好似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般,眼中略略显出些惊讶,从案后起身,走至她近前,颇有些无奈的口气道:“你看现在处处都要兵要将,我又没有撒豆成兵的法术,如何给他们变得出来。”
抱怨完了,见赵杉默然无语,才问:“你刚回来,不在府里安福,又跑来做什么?”
“是特来求四兄,可否将城里的搜奸行动暂缓几日?”赵杉道。
杨秀清闻言,登时面露愠色,反问道:“为何要暂缓?现在这情形缓得了么?”
赵杉听了他这一问,知道是来错了时候,再多言语也是徒劳无用,就识相地自出殿去了。出府上轿,见如狼似虎的捕役在府前的街上横行,自是不甘心放弃,就命舆夫们转道去天王府。
走过三重宫门,看着沐浴在金色日光中的三大殿与氤氲幽深的花园楼阁,不觉在心里吁叹:“这里与外面战火不息烦扰不断的世界相比,倒仿佛真可称得上是人间天堂了。”
两个内廷女使引她穿廊过径,去到草木茵茵的后林苑。
苑中东西两厢以一道爬满藤萝的铁篱笆墙隔开,东面豢养的是虎、狮、豹等猛兽,西面饲喂的是鹤、鹳一类的珍禽。
初入天京时,城中各府衙所缴及各仕宦商贾所献的珍禽异兽,都被按次分配于各王府。赵杉为图清净,只选了两对鹤、鹿,那虎、豹、貂等自然是入了各王的王府。
进入东面的猛兽区,并排放着六个黄铜打造的巨大笼舍。每个笼前都站着四个手执芭蕉扇的侍女,在扇风赶蝇。
笼中的狮、虎、豹个个膘肥体胖,毛色鲜亮,且身上半只蝇蚊也无。两个身穿素黄衣的健壮女官抬着一个方形大木盆,盆中放着切成两寸宽长条状的生肉。
洪秀全拿着一柄后端套着黄色锦缎手套,前端镶着坚利铁尖的长木叉,在叉肉喂虎。
老虎悠闲地趴伏在笼壁上,优雅地小口吃着肉。其姿其态已完全看不出“百兽之王”的霸气,反倒是带着几分安享“嗟来之食”的安然自得。最先享用过美食的狮子则将头伏在爪上,眯着眼打盹。
一百六十四 引鱼上钩(中)
洪秀全含笑看着笼中受他“恩赐”的狮、虎,满脸的舒心畅意,把木叉递给赵杉,说:“阿妹也来试试。”
赵杉叉了一块半肥不瘦的肉,扔到虎笼里,那老虎嗅了嗅,又把头缩了回去。
“陛下乃万国真主,狮、虎百兽体沐圣恩,自然只受陛下的恩赐。”侍立洪秀全身侧的蒙得恩谄笑道。洪秀全闻言,如沐春风,嘴角起了笑纹。一时又有女官捧了水、巾来,侍奉其洗手。
“天妹来了。”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从背后传来,赵杉转身一看,却是红鸾,微笑着点头致意。
红鸾笑嘻嘻上前,拉了她的手,说道:“你难得到这后林苑来,走,我带你好好看看。”
赵杉撒开她的手,含笑推辞:“今日还有些事要禀陈,改日再陪娘娘赏玩。”
“你是日理万机的百忙之身。哪比得了我们这些幽居的闲人。”红鸾冷冷笑着,扭身而去。
赵杉向洪秀全提起诱捕张继庚的计划,并恳求暂时停止全城搜拿奸细的行动。
洪秀全思想片刻,说:“我听闻已查明有数件妖奸谋乱之事都是这个张妖在背后指使,可见此人城府极深且心狠毒辣,你真有这般自信,让他自投罗网?”
红鸾飘飘然又转了出来,笑道:“陛下若不放心,何不就让天妹立个军令状来?”
洪秀全拉下脸,瞪她一眼道:“军国大事,岂是你该过问的,还不快下去。”
“是,妾身告退。”红鸾屈膝一礼,转身走了。
就在赵杉以为所求无望的时候,洪秀全的口气竟就松了下来,说道:“你既真有法子能将那张妖拿获,就去到夏官衙跟黄玉昆说一声,让他们暂停搜拿便是。”
赵杉在心里暗谢红鸾的曲言相助,跪立说道:“天律森森,朝规严明,小妹怎敢逾规越矩发号施令。恳求二兄赐一道谕旨。”
洪秀全谛视着她,叹气道:“若是外臣内妇们行事都像尔这般遵规守矩,朕便当真可静心安福了。”让赵杉起身,随他去到邻近的一处八角凉亭中,让伺候笔墨。又让左右取了一块黄绸绢帕来,执笔在手,问赵杉:“要需几日啊?”
赵杉未加思索道:“三四日也就够了。”
洪秀全挥笔在绢帕写了几句话,也并未加印盖玺就递与她,见赵杉迟疑不接,笑道:“怎么?你还害怕陈承瑢他们看了,怀疑是假的不成?”
赵杉讪然一笑,将绢帕收了,拜辞出宫。
赵杉坐在轿里,将洪秀全赐她的“谕旨”展开来看,心想:他不叫人加盖玉玺,必是不想给人留有话柄。
原来,自永安诏封五王始,太平天国内部便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外臣一律不得向天王言政事。
凡大小军政要事,惟东、北、翼三王乃能面奏。其他群臣具本奏事须禀三王代转,否则天王不阅。所有政令,则是由东、北二王商议拟好,具本上奏天王,而后加盖玉玺,明发诏谕以传示天下。
“身负主君之名而不管军不理政,理政主军者却有权无名,这亘古未闻未见的畸形政治格局,大概才是那惊天政变的祸根吧。”赵杉好一阵吁叹。
赵杉先后去到夏官衙跟巡查营,将天王手书传示给两衙的主官陈承瑢跟胡海隆,两人虽显惊讶,但都立时照办,撤回了在城中四处寻拿的捕役、巡查。
回去西府,即刻让人研墨裁纸。她此番钓鱼的钓饵乃是悬联招对,自然是需要些“真材实料”。思吟半晌,方提笔挥毫。
那联的内容是这样的:驾一叶扁舟,荡两支桨,支三片篷,乘四面风,载五位客,过七里滩,到八里湖,已十里。
赵杉写罢,着人立即悬挂于府门前。并让讷言等加紧写了百十张悬赏求对的告示,在各府衙前的照壁上及各街巷的显眼处张贴。
讷言猜度出了赵杉的意图,建议说:“需不需要在门前的街市上暗设些耳目,将可疑的人盯一盯?”
赵杉道:“白天倒不打紧,夜里才是关键。我猜以他的骄傲的个性,多半会在夜里将联偷偷拿来贴上。未免打草惊蛇,暗伏的人也不需多,三四个机灵些的就好。”
那联悬了两日两夜,却并无鱼儿动静。离在御前所求时限只剩一日,赵杉心里也不免有些焦虑,到第三日晚上,索性决定熬个通宵,让搬张躺椅放在大门的门洞下,自坐了来等。
谯楼上的更鼓声响过二更、三更,门外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讷言拿了床古香缎花鸟薄褥给她盖在身上,低声说:“快四更了,怕是不会来了。殿下还是回屋睡吧。”
“再等等吧。”赵杉抬了抬抵在脚凳上已有些缰麻的脚,但听门外一声唿哨,紧接着传来“拿妖奸”的呼声。心中一惊,将褥子一掀,跃身起来。
西府门前的台阶下,四个孔武有力的高大卫士正将一个人按翻在地,侍女们提着灯笼上前一照,赵杉看的不甚真切,“蹬蹬蹬”跑至阶下,抢过灯笼照在那人的脸上,登时惊叫:“是你?”
来人却正是曾经在北王府见过的那个刀疤脸书手。卫士们就地给他搜身,并无搜到对联纸张之类。
“不想到了栽在一个小丫头手里。”张继庚翘着头,圆睁双目,两只喷火的眼珠瞪着赵杉,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道:“碧儿姑娘不但能言善对,这谋算人心的功夫才更是做得足,我只恨…”
卫士们哪容他多言,拉着就走,将其解往夏官衙去了。
赵杉脑海中一闪而过,当年那个眉目清秀文质彬彬的江南第一才子的身影,想起了春秋末期那个有名的刺客豫让的故事,在心里暗自叹息:“这又是一个漆身吞炭的翻版啊。”
九月上旬,武昌、汉阳相继为清军攻陷。太平军兵退蕲州。
赵杉以为拿获了最大“奸首”,京中的乱局立时可解,就放开心只在府里悠闲度日。
这日午后,赵杉刚洗完澡,正弯腰低头站在一只大木盆前,在由两个侍女帮着洗头时,黄雨娇风风火火跑进来,劈手夺过侍女手里的葫芦水瓢,从水缸里舀了瓢冷水,不由分说一瓢浇在了她的头顶上。
一百六十五 引鱼上钩(下)
此时已是凉意泛起的深秋,这一瓢刚出井的冷水把赵杉浇了个“透心凉”。她气得“咚”的一脚踢在木盆上,扯过毛巾包住头发,指着黄雨娇的鼻子骂道:“你这又发得什么疯?”
“看什么看,都给我滚出去。”
黄雨娇鼓着腮帮子,耍起了“主子”的派头,喝退了两个不知所措的侍女,与赵杉面对面站着,质问她说:“是不是你多管闲事把那个挨千刀的张继庚揪拿出来的?”
赵杉转过身,走去穿衣镜前,看着自己一怒之下的有些变形的脸,深吸了几口气,用手揉着突突发跳的眉宇,平复了下心神,说:“是我设计抓他的,怎么了?”
黄雨娇道:“你不知道他连日来一直在夏官衙拿着官册照册点名吗?”
“他点什么名?”赵杉一时被问愣了。
“当然是点他同党的名字啊。”黄雨娇冷笑道:“据说是每点到一个,夏官衙就派人去抓一个。而今已抓了各府衙的职事官五六十人,而且还全是广西籍的。只怜这些所谓的内奸们,没有死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倒纷纷死在自己人的棍棒下了。”
“黄玉昆久在刑房衙门行走,竟被一个奸细牵着鼻子走?”赵杉疑讶问道。
黄雨娇鄙夷的语气:“怎么不会?求功心切呗。”
“真是抓蛇不成反被咬。”赵杉解开毛巾,一捋捋地擦着头发。
黄雨娇哼了一声道:“再任他胡攀乱咬下去,早晚有一天,你也能被安上奸细同党的帽子。”
赵杉想着这几年的切实经历跟读书观史的心得,发着感慨道:“凡事就如弹簧,不压到最低,压到极限,就不会有直线向上反弹的一日。如果能借这一回的妖奸大案,好好给某些人来个警醒,对这上下人等的前途阖城黎庶们的命运而言,也算是因小祸得大福了。”
黄雨娇听得懵懵懂懂,抓住她的手臂,说:“我听你这是话里有话,什么人?哪些人?你是不是暗自又有什么宏图大计,快告诉我。”
赵杉自知口无遮拦,便就笑道:“什么大计小计。我不过是闲发几句感慨罢了。”、
飞快将半干的头发在脑后挽了几挽,拿两支发簪别住,扯住黄雨娇,拉着便往外走:“你不是要让那张继庚闭嘴吗,跟我来。”
夏官衙门大堂上,卫天侯黄玉昆正手拍惊堂木,呼喝两旁衙役给一个遍身血污的男子上夹棍。衙役们取来刑具,将男子的鞋袜脱去。而后一个按头,一个按腿,将其脚脚趾伸到竖起的夹棍中,猛地扯动系在棍两头的绳索。但听一声凄厉惨叫,刚才还高喊“冤枉”的人就立时没了气息。
赵杉刚进了衙门,便被那声毛骨悚然的叫声惊得后背发冷,止住脚步,让随从唤过一个衙差过来,交代了两句话。少顷,黄玉昆就小跑着迎了出来。
赵杉不待他行礼问安,就直接讲明来意:单独跟张继庚说两句话。
“东王有严谕,不准任何人与这张妖会面。”黄玉昆做为难状。
黄雨娇出言激他:“还怕给你把人放跑了不成?”
黄玉昆被激得无话可答,方才勉强应了,让狱卒们将张继庚从牢中提出,带去后堂。
张继庚昂首挺胸站在赵杉面前,一点也不像个“阶下囚”样子。赵杉见他面色红润,身上衣裤干净整洁,不见一丝污迹,就知他不但并未受丝毫皮肉之苦,还受到了特别关照。笑道:“这江南第一大才子之名果然非虚,在哪里都混得如鱼得水。”
“那也比不过你碧儿姑娘的兵行险着曲线迂回之术,单是白旗攻城那一手,张某就佩服之至。”张继庚冷笑着,两道纵贯脸颊的刀疤凸皱得更深,加上狰狞的五官,整张脸活像是个砸裂的核桃。
赵杉与之对视片刻,只觉阴寒阵阵,将头扭到一侧。
张继庚问:“你是如何想到用这悬联招对的雕虫小技来引诱我?又安知我定会中计呢?”
赵杉叹道:“计所谓计者,十之八九是计算猜度出来的,哪会一开始就有绝对把握。人生在世,容貌可毁,嗓音可哑,字迹也可以改,但志趣总难变。思量这悬联招对的法子引你现身,只因当年的才佳会上实在是胜之不武,想来你心中定也不服。”
张继庚的脸更皱得可怕,跌足长叹道:“只恨我舍弃得不够大不够绝,而终被你以此洞察人心之法识破。”又聚起两道睛光,盯视着赵杉,发出令人脊背发寒的笑声道:“你既对世态人心看得如此透彻,却反倒安然栖身于众寇穴匪巢,与众贼渠们称兄道妹,岂不是比我要可笑可叹百倍!”
赵杉心下抖颤,嘴里却镇定言道:“为贼为寇,岂在一时之名!汝为之效死命的清在关外初起时,又何尝未被呼之为跶为虏。”
张继庚紧接着她的话音问道:“那照你之远见,这发匪是必取天下之人了?”
见赵杉沉默无语,哈哈大笑道:“我自五岁开蒙,渔经猎史,秉烛达旦,苦读三十余载,岂当真会输于一妇人哉?”
笑罢,提笔写下两行工工整整的小楷,写罢,把笔往地上一掷,就再不发一言。
赵杉看那字,写的是:布十面埋伏,排九宫阵,摆八阵图,上七星坛,发六处兵,占五郡城,聚四方众,成一统。
与她所出上联对的是平仄有序,严丝合缝,且在抒情言志上明显更一筹。将纸张对折收在袖里,说:“此联若是放在当日才佳会上,小女子也必主动认输。”说完,再未做片刻停留,抬脚出屋。
黄玉昆见赵杉出来,迎上去,问:“他可再招出甚么?”
“正要劳动翼贵丈的火眼金睛,给辩一辨。”赵杉把袖里的纸取出,展开给黄玉昆看。
黄玉昆看罢,摇摇头,说:“只是两句似联又似诗的话罢了,并未看出有何蹊跷。”
“不会是藏头诗之类的吧?”赵杉故意又问了一句。
黄玉昆复细细地看了几遍,肯定地说:“不是,就是两句不知所谓的话罢了。”
一百六十六 剪除弊政
“既是不知所谓,留着也没用,烧了吧。”赵杉把纸团成团,扔到烧着红烙铁的炭盆中。
“依殿下之高见,看还能不能再从这张妖口中套出些什么来吗?”黄玉昆眨着细长小眼,轻声探问。
赵杉指着四壁悬着挂着的大小刑具,说道:“我看是不能了。一个只求速死的人,翼贵丈还能指望他再开口吗?还是多用心细算算,这些刑杖之下招引出来的那些人中有多少是真奸,有多少是真冤吧。”
黄玉昆面色大变,扑通跪在地下。
赵杉出了府衙大门,回头看到门额上挂着的“明镜高悬”的金字牌匾,心里涌上酸甜苦辣的百般滋味来。张继庚那句掷地有声的问话言犹在耳。世事浮沉,名虽难定,但胜败却已写明。她该做那个倾天下改史册的推手吗?
次日早上,清脆的锣声传遍大街小巷。接着一声接一声的传呼:“东王有令,今日午时在夏官衙亲审妖奸,着各府衙的属官执事人等,临场观审。”
赵杉被黄雨娇撺掇着去听审。但见夏官衙外男女老幼人头攒动,大堂之下大小官员跪了一地。东王居中坐堂,北王侍于其侧。
杨秀清环顾堂下,击案传谕:“将张继庚等众妖奸头目立即绑缚刑场,处以五马分尸之刑。贡院监牢立时废除,里面所囚犯人除被审定确有罪的,其余全部释放。参与刑讯致人伤残的大小职官,俱要受罚。”
两名东殿承宣快步走出大堂,将东王诰谕高声传出。
衙门内外霎时响起一阵夹杂着泣涕的欢呼声,许多人跑去刑场,看张继庚等伏诛受死,祭奠因其乱咬乱供而被冤死的亲人。而大多数人则原地不动,或是等着迎接无辜被抓的亲人出狱,或是看东王要如何处罚一众涉事官员。
杨秀清发令道:“夏官丞相黄玉昆,闭目塞听,刑逼无辜,残害兄弟,罚杖责一百。总巡查胡海隆因循苟且,亦难辞其罪,同罚杖一百。即刻将二人带至堂外行刑。”
东殿牌刀手得令,将两人拖至堂外廊下,按倒于地,挥杖便打。人群中不时传来类似的“打得好”的呼喊声。黄玉昆跟胡海隆受杖完了,又被拉回至堂上跪下。
杨秀清又传令将其他参与刑讯致无辜者重伤冤死的审案官员依次带去堂外受刑,前后共有三十余名大小职官受杖。
杖罢相关涉事失职人等,杨秀清传令将其他从各府各衙临时抽调来审案的一干人等遣回原处,又命黄玉昆与夏官衙相关执事人等从速核查名册,办理无辜犯人的释放善后事宜。而那些戕害无辜草菅人命的罪官们俱被罚去典天马为奴。
杨秀清发落完了,自堂上下来,站于堂外台阶上,对着乌压压的人群,高声谕道:“前月天父临凡,曾密传下三项仁政。因救援湖北,妖奸作乱,并未成行。而今,乱以平息,正是施行新政好时机。即日起,废女馆,许夫妇团聚。解散圣库,发派物资分于贫寒孤幼鳏寡之家。”
站于他身侧的韦昌辉闻言惊骇,口中咝咝着但要说什么,但看到阶下齐刷刷跪立的大呼“天父”盛德的官民,却又用手掩了口。
黄雨娇问赵杉:“这就是你说的因小祸得大福?”
赵杉并未出言回她,却像看一出饶有趣味的戏剧般,将两臂交叉于胸前,定定地瞅着眼前的一切。忽然,隐约看到对面有熟悉的目光向她这边投射过来,便就转身而去。
两日后,天王下诏设婚娶官,专门负责男女婚嫁的提媒及登记事宜。准婚令一开,每日去到婚娶衙求官媒提亲的单身男子成百上千,城中的鞭炮锣鼓日日昼夜不息,一扫城内持续数月的阴霾之象。
十月中旬,田家镇争夺战打响。西征军连战失利,先后丢失南岸要塞富池口、半壁山,悉数退至田家镇。一周后,湘军水师数千战船蔽江而至,将田家镇横江锁链冲断,太平军士气涣散,秦日纲等统兵将官们皆无心恋战,将营寨自行焚毁,率军后撤至九江。
田家镇一役西征军战船四千余号被焚,近万人毙命,太平军经营数年的水营精华丧失殆尽,上游形势愈发岌岌可危。
因湘军在田家镇争夺战中也有重大伤亡,并未立时顺江东下,扩大战果。因而上游战事暂告沉寂。杨秀清重罚了以秦日纲为首的逃官败将,命部分久在前线的西征将士分批回京休养。
赵杉见梅姝每日早出晚回,回来后就出神发呆,询问她有何心事。
梅姝初时不语,被她连问数遍,方含羞带臊道:“阿成说这次回京轮休,只待一个月就走,问我愿不愿意随他出征。我说愿意。他去求佐天侯为我们操办婚事,可佐天侯嫌我出身寒微,坚决不允。”
“这佐天侯是还在做着王亲国戚的大梦吧。长天金许了人家,还有二天金、三天金啊。”敏行在一旁笑道。
梅姝闻言,顿显忧虑,眼睛直直的看着赵杉。
赵杉宽慰她道:“你别瞎想。我这就去替你求一道护身符,保证再没人敢看低你。你只管安心等着做新娘就是。”梅姝红着脸点点头。
赵杉去到宫里,托赖氏去洪秀全那里求请一道赐婚诏书。赖氏之前几番蒙赵杉相助而得遂心愿,正欲还她一个人情,又听说是为陈玉成赐婚,很爽快地应承下来。
两日后,就有天王亲笔御书的赐婚诏书下来。有了这道诏书保驾护航,自是斩断了陈承瑢“攀龙附凤”的念想。陈玉成与梅姝的婚期很快便被定了下来。
梅姝初到赵杉身边时,还是个童稚未脱的半大孩子,故赵杉对她有一份特别的怜爱,对她的宠惯也远胜于敏行讷言姐妹。加上梅姝无有父母兄姊可以为靠,对赵杉的依赖极深。因而,两人之间又有些类似母女的情分在。
如今,梅姝出嫁,赵杉因着那份类似“监护人”的责任,自然是尽心尽力为其操办。丰厚的嫁妆自是不必说,每一件衣饰妆奁都是赵杉亲自过目。其余婚仪必不可少的人和物,如花轿、鼓吹、司仪、傧相等,也全是赵杉精挑细选。
一百六十七 希望与宿命
梅姝出嫁的前一晚,赵杉特邀了与彼相熟的黄雨娇、林五娘等人来府中一聚。几个人围桌而坐,浅酌小饮,说说笑笑,由暮至晨。
次日清早,红毡铺地的芝兰厅里,赵杉亲为梅姝梳妆盘髻。打扮齐整后的梅姝由两个女傧相扶着出厅,行不几步,就又顶着盖头小跑回来,抱着赵杉嘤嘤而泣,千般不舍万般难离。
赵杉也是大大的不舍,掩面而泣,想劝慰,却一时哽咽难言。黄雨娇与敏行等人,或者相劝,或者打趣。说了许久,梅姝方收了泪,拜辞而去。
赵杉站于门前,视那顶艳红的花轿远了,唢呐鼓吹声都听不见了,方才怏怏怅然而回。
过了几日,便有婚娶衙职官带着两个青年男子前来求亲。所求的是两个在后园专管侍弄花草的侍女。
赵杉让讷言去到后园唤人过来与来客相见,两个女孩却都羞羞答答,并不直明心意。赵杉见了,便先打发走提亲的人,再让讷言私下去探问。两个女孩这才表明心意,都说是愿意的。赵杉听说,就为这二人都备办了嫁妆。
未过几日,又有三个年纪稍大些的侍女,主动来向赵杉“坦白”,却都是早已与男方定了婚约,因男女别行的禁律而耽误了良辰佳期的。赵杉一概照前例为她们置办了嫁奁,并对她们说,成亲后,回不回西府执事听任她们自便。
西府门前的吹吹打打持续了一月有余,每隔两三日便有花轿临门,前后共接走了十一位新娘。
赵杉将一干侍女遣嫁之后,出府散心,站在昔日人满为患的女馆前,看着倾塌的院墙,生锈的门锁,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抬眼向对面的街巷里望去,见一座座民居在整修重建,又感觉到无尽的安慰与希望。
正在忆昔抚今之时,忽闻人喧马嘶,一队打着东殿旗号浩荡的依仗迤逦而来。
赵杉不想让正在欢天喜地营造家园的人们因故停工,紧走几步迎了过去。
杨秀清下轿,环顾气象大变的街巷,说:“现在好了,都如了你的愿了。”
赵杉听了这没来由的话,反问道:“什么叫随了小妹的愿?四兄此话何意?”
杨秀清谑弄的口气:“该散的散了,该拆的拆了,该准的准了。连不该退的也退了。你真该去做算师啊。”
赵杉听出了他关于西征战事的话外之音,宽慰道:“只要固守九江,寻机反攻,上游战局还是大有希望逆转的。”
杨秀清随口“嗯”了一声,指点着那一大片闲院空屋说:“这空闲的地方改做学馆最好,你看要建几所,如何布局,想好了呈报上来。”言讫,便登轿而去。
赵杉沿着长街复向北行,走到一年多前亲自带人修建的那处专供妇幼病患们休养的独立院落。刚迈步进院,就见几个熟悉身影在院里徘徊顾看。
但听其中一个人说:“到底是一砖一瓦精挑细选大家尽心尽力盖成的,虽已空置两月,这内内外外都还好好的。”马上有人接茬道:“是啊,想这城中有哪一处衙署里的房子能修建的比我们这个用心呢。”
几个人看到进院的赵杉,亲切的迎了过去。
林五娘率先出言:“我跟阿芹她们商量,要搬来这里住。殿下看好吗?”
赵杉疑讶:“你们在馆里的时候,不是天天抱怨跟家里人分离,心里不好受吗?怎么现在阖家团圆了,又要搬出来?”
谭芹妹道:“初散馆归家时,心里是觉得畅快。可时间一久,就怀念起姐妹们在一起同吃同卧的日子。我阿爸阿妈都没了,只能跟哥嫂住在一块,实在是有诸多不方便处。”
林五娘跟着附和:“说得是。寄人篱下哪里比得了姐妹们在一处过得自在。”
赵杉看着那一张张灿若朝霞的脸,叹口气道:“我本来想着这馆散了,若有不愿归家的,就安排到我那里去执事。你们既然喜欢,就在这里安家也好。”转头对跟随的听使说:“差人回府,拿几床铺盖过来。另外,再让厨房做几道可口饭菜一并带来。”
拉着林五娘与谭芹妹的手,笑道:“就当是贺你们的乔迁之喜了。我也要在这里住一晚,睡一睡我们自己造的房子。”
几个人俱笑着点头,簇拥着她进了屋子。
梅姝出嫁半个月后,就来府中拜别,说陈玉成奉命去湖北协守九江,她也要跟着去。
敏行笑着打趣她说:“这大概就是俗语里说的嫁鸡随鸡了吧。照陈玉成的性子,怕就是上天摘月下海摸鱼,也是做得出的。你这个丞相夫人,可要做好夫唱妇随的榜样啊。”
大团的酸楚从赵杉心中涌起,她可以舍法成全有情人,却无法改变他们的宿命。
在这一段再悲情不过的历史中,是不是注定要夹带如此多灿烂如火的生命,以最为悲壮的方式谢幕呢?!
她悯然自问,同时又丛生惆怅:她这个异世来客,又会如何谢幕。
黄雨娇去营里的日子越来越少,在梅姝出嫁后,便就长居西府,每日里只与女官们打闹玩笑为事。待到与赵杉一处吃饭饮茶时,却就总是忽然没头没脑地发问:“何时能发援军?”
赵杉宽慰不能亦再哄骗不得,只不胜叹息。
天历十月二十四日,两个皮包骨瘦披头散发的“乞丐”自旱西门入城,他们是东殿派出的十数支探知扫北军动向的细作之一,也是唯一活着带回消息的。
因数次求援无果,林、李率军在三月末撤出阜城,占据东西连镇。四月末,李开芳率马队自东连镇突围南下,被僧格林沁蒙古骑兵一路尾追至山东高唐。林凤祥军孤守西连镇。两城都深陷敌军重围,城中缺衣少食,士兵们衣难御寒食不果腹,冻饿死伤者不计其数。
据传,杨秀清闻听消息,只是蹙着眉头叹了几口气。此时真正牵动着阖朝上下神经的是上游战事。
原来,湘军在攻破西征军的田家镇半壁山防线之后,乘胜顺江而下,前队已直逼九江。
一百六十八 荆棘北行路(上)
为抵御沿江而下的湘军,杨秀清以石达开为前线统帅,调集水陆四万将士进扎湖口,严阵以待。此时,太平军历时一年有余,在上游水陆取得的战果已陆陆续续被对手吞食殆尽。
这场近在眼前的九江湖口保卫战便就成为了扭转整个西征战局的关键性战役。
比起已几乎再无希望的扫北军,举朝上下当然更关注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上游战局。于是,曾经所向披靡战果辉煌的扫北军,也就不可避免的成为这风云莫测的棋局上,那颗孤悬一角再无有可用价值的“弃子”。
夹着细雪的冰冷雨水纷纷而下,江南的冬天也如期而至。
这日早间,赵杉正裹着加绒披风,指挥着侍女们将花草搬去暖意融融的花房。
讷言心急火燎的跑来,将一个厚纸包递上,说是女营差人送来的。
赵杉拆开来,见是那把黄家家传的刀鞘上刻着狼图腾的蒙古刀,长吁口气,道:“快去收拾一下,我要出远门了。”
黄雨娇兑现了她“单人独马”援北的豪言壮语,而赵杉也不得不再次踏上一条前途未卜的荆棘之路。
她写了两封短信交给讷言,叮嘱在她走后,再发送出去,一封呈送进宫,一封送去东府。
赵杉将府中之事安排妥当,便脱掉身上的锦衣绣缕,换上普通的民妇装:深蓝色的裹头巾,灰色的棉袄,青色的布裙,千层底的布靴。
臂伤尚在恢复期的敏行提出伴她同去。赵杉怎忍心再让她随自己蹈险赴难,坚决不准。
敏行却就长跪不起,并以绝食绝水明志,誓要护她左右。赵杉苦劝不能,只得允了。
两人各背了一个花布包袱,里头除了几十两散碎银子,就是两件御寒的棉衣棉裤,还有就是防身的蒙古刀和通关的令牌。
出了旱西门,往前走了百十步,赵杉转身回望,雾气迷蒙中,一切都看得不真切了,唯有城楼上那些红绿黄黑白各色旗帜,还十分的醒目。
她嘴巴无声翕动着,在心里暗暗说了一声:“永别了。”便就转过身子,大步与敏行渐渐消失在朦胧雾气中。
赵杉与敏行步行出了天京界,坐船先抵浦口,并未寻到黄雨娇的影子,转走旱路继续北行。
农历十一月份的江淮地区,早晚最低气温已低至零度以下,越往北去寒气愈重。冷风刺骨滴水成冰,两人在深没脚踝的冰天雪地里行不过几日,手和脚就都生了冻疮。
因怕赶不上客栈宿头,她们只走连接繁华市镇的官道大路。出发行到第十五日上,进入安徽与山东的交界地带。
这日雪住天晴,暖日洋洋,赵杉与敏行手挽着手,在积雪融化的泥浆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相携而行。
因为贪恋难得的晴好日头,两人一口气走了大半日,未歇片刻。直至日头西斜,北风又起,身上疲乏饥寒,就在岔路口的一间两层铺面的客店歇了下来。
客店铺面不大,上下两层。下层为餐室,上层为客房。餐室两厢摆着八九张桌子,中间生着个大火炉。
赵杉摸出几钱散碎银子,去到柜台,向掌柜要了间房。掌柜丢给伙计一把钥匙,要他引她们上楼。
伙计右手提了一桶木炭,左手提一把大铜壶,上搂开了间客房,将屋里的炭炉点燃,把茶壶蹲在炉子上,便就退了出去。
赵杉与敏行进了屋,将外面的棉袍脱去,解下围巾,摘了手套,围着炭盆烤火吃茶,计议着明日的路程。忽听楼下传来尖利的喝骂声。
赵杉心中警觉,疾步走出去,站在楼梯口向下瞧看。
但见两个精壮的伙计揪着一个蔽衣褴褛的老者,抡拳要打。一个梳着长辫的女子匍匐在地,哀求告饶。
赵杉看看他们身侧饭桌上那几个翻倒的盘碟,回去对敏行说:“那父女俩多半是没钱付账,你拿些钱下去给他们吧。”
敏行拿了两吊钱出来,走下楼,扔给伙计,说:“他们的饭钱房钱都从这里面扣。”
伙计们见了钱,始才放了手。得了解脱的父女二人,上楼来谢。
赵杉请他们到房中坐下,倒了热茶给他们吃。
老者让女儿跪下给恩人磕头,赵杉赶忙止住说:“不过是一顿饭,何须行此大礼。你们就给我说说北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恩人是要往北边哪里去?”老者问。
敏行照与赵杉计议过的言语,说道:“去京津那边了结一些买卖上的事。”
老者闻言,跟女儿相互看了看,都露出惊愕表情。
老者的女儿压低声音说:“恩人这时候再不要打去京津的主意,我们正是从那边来。”
赵杉问是为何。
老者指了指半掩的房门,敏行会意,将门关严了,站在门口放风。
老汉方才低声道:“听闻皇上下了严旨,令僧王速灭屯聚在连镇与高唐的长毛,并严敕周边各府县衙门自肃境内匪患以相佐助。僧王为防两地的长毛互通消息,于各城城门要卡增派巡查士兵,搜拿长毛奸细。”
赵杉心中吃惊,面上故作不解地问:“像我这般做些小买卖养家糊口的平头百姓,搜拿长毛跟我有何关系?”
“唉,您不知道啊。现在各衙门的府县官老爷们,都在借着抓长毛立功升迁捞油水呢。过了这里再往前便是山东地界,那里的巡抚老爷早就在各府县都出了悬赏告示:普通民人若是拿到长毛,赏银二十两。衙门里的捕役各乡团的团勇,抓够一定数额的长毛就赏赐九品顶戴。有些见利眼开黑了心的差役勇丁抓不着真长毛,就在环城的各个出路口上设岗设卡,专抓过往行路的客商,先搜掠他们身上的财物,再将人捆缚解去衙门领赏。像是恩人这般有些积蓄又人少力单的,恐被抓去。”
敏行推门进屋,将门砰地关上,气恨地叫骂:“这些丧尽天良的狗官,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做这赤裸裸抓良冒功的勾当!”
“恩人心里再怎的憎恨,还是莫要出口的好,小心隔墙有耳啊。”老者看看敏行,又看看赵杉,目光中透出几分疑愕。
一百六十九 荆棘北行路(下)
赵杉怕露了身份,递个眼色给敏行,对老者说:“我们只顾着赶路,对眼下的时事倒是未尝留意,多亏老人家提醒。”又问:“你们是要到哪里去?”
“去乡下渔村投奔亲戚。”老者不住的叹气,“这乱糟糟的世道,也只有海边上还能稍微安宁点,官兵跟长毛都不到那里去。”
赵杉拿出一锭银子送与他们做盘缠,父女两个千恩万谢的去了。
赵杉把老者的话反复想着,忧虑道:“阿雨性子莽撞,也不知道会不会已经被拿了去?”
敏行宽慰她说:“阿雨惯走江湖,懂得随机应变,定然不会有失。”
“可前路凶险,得想个万全的法子才好。”赵杉忧心黄雨娇,躺在冷冷凄凄的木板床上,辗转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起来,听到外面吹吹打打甚是热闹,赵杉下楼一瞧,见是一支送亲的队伍。
前面开道的是一列穿戴整齐的锣鼓手,其后是三乘两人抬的小轿,再后是一乘八个抬的火红花轿,最后面还有一队提着刀枪的勇丁护卫。
赵杉看着坠饰着大红绒球的花轿,心想:“在这等兵荒马乱的年月,能够有这样娶亲排场的人家必定有些来历。”
最前头的那乘小轿落了地,从上面下来一个满面脂粉头插绢花的老年女人。她高声喊着伙计,让准备最好的饭菜来。
伙计似乎与那媒婆是老相识,迎上前道:“哟,是李婆婆啊。看这阵仗,是又保得哪家显贵的的好亲啊?”
李媒婆压低了声音说:“是徐州城里做过两任道台的杜老爷家跟济南府里现任知府的陈老爷家。”
伙计笑道:“原来是杜大老爷嫁送千金,怪不得这么大排场。想必这女送客也一定是貌美如花,怎么不见下轿来?”
李媒婆笑道:“怎么又想媳妇想得痴了?等攒够了钱,我给你说个俊的。”
“这年月上哪儿攒钱娶媳妇啊。能有碗饭吃,饿不死自己个儿就不错了。”伙计涎着脸哀求,“婆婆就可怜可怜我,请这女送客下轿来,让我过过眼瘾吧。”
李媒婆道:“不是不让你瞧,是压根没有人。本来是说好了两个同胞姐妹,但临出发了,那姐妹的父亲跑来说,长毛闹得凶,不放心闺女,硬是把定金都给退了。迎娶的日子定了,又不能变,只能空着轿子上路了。这不正愁着上哪去找两个相貌年龄合适的呢。”
两个人的对话赵杉全都听在耳朵里,当下有了主意,急回屋向敏行说道:“来了个去济南府送亲的队伍,我们不妨就跟随着他们,也好避过沿途的盘查。”
敏行迟疑:“可他们肯让我们随着吗?”
赵杉道:“速速换上女装,我自有主意。”
两人换上女装,飞步下楼。
赵杉走去李媒婆面前,行了个礼,指指自己跟敏行:“婆婆是要找女送客吗?你看我们两个行不行?”
“你?”伙计惊讶,“你们怎么变成女的了?”
赵杉一笑:“小二哥不要惊讶,我门本就是女儿身,穿男装只为行路方便。”
李媒婆打量着赵杉跟敏行,皱眉道:“模样还算不错,就是不知道生日时辰配不配得上?”
赵杉道:“婆婆只管把小姐的生辰说出来,自然就知道合不合得上了。”
李媒婆略一沉思,道:“新娘子是道光十五年三月初九日亥时二刻的生人…”
赵杉都暗暗记在心里,她曾给老家的表姐表妹当过几次所谓的“女送客”。所以,对其中的各种忌讳是了然于胸。当下,听李媒婆说了,马上就为自己跟敏行胡诌了两个对得上的生日时辰。
伙计听了,点头道:“生辰八字我也懂些,看这两个姑娘与小姐的是再合适不过了。”
“合适是合适了,只是半途遇上的,不知根底啊…”李媒婆还有些犹豫。
大红轿子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娇柔声音:“好不容易寻到这般合适又肯随着去的,婆婆就用她们吧。”
“小姐说行就行吧,走,先去把衣服换上。”李媒婆拿了两个红绸大包袱出来,跟赵杉跟敏行回了客房,监督着两人把衣裳换了。
赵杉看着身上的大红撒花棉袄并下身的玫瑰红棉裙,因为长时间没穿过这样艳丽的衣裳了,觉得太过扎眼,忧虑道:“路这么远,又不太平,穿这个会不会不太方便啊?”
李媒婆拍胸道:“让你穿就穿,怕什么?只管坐轿子里,保你安安稳稳到济南府,还能得一大笔赏钱。可有一条,就是你们不能跟新娘子接触说话,这是规矩。”
赵杉点点头,拿了包袱,向伙计结算了房钱饭钱,与敏行分别坐上小轿,随他们走了。
沿途看到的拖儿带口的难民不计其数。而在每一道清廷各府县设的卡口上,士兵们都要过往行人排起长队,逐个检查。
越往北走,检查的越严,她们常常要被从轿子里叫出来。有几次,士兵还要检查新娘的轿子,每次都是李媒婆塞了大包的银子才摆平。那些没有钱或者固执不交钱的单个行人,大多都被盘查的士兵捆住手脚,拖将而去。
每次在酒肆茶舍吃饭用餐时,赵杉都会竖起耳朵,细听着食客们口中“长毛”与朝廷的是与非。
“那些南蛮子真是天生脑后生反骨么,放着安生日子不过,祸害完了南边又来祸害北边。”
“这世道本就乱糟糟的,也不能单赖他们,要是能有饭吃有衣穿,谁提着脑袋造反。”
“说得也是啊,河南那边起了捻子,不也是因为闹了旱灾么?”
“唉,从根上说,还不是被逼的么?最可恨的还是官府里的那些老爷,吃香的喝辣的,哪管咱小老百姓的死活。没见那些关在囚笼里的游街发匪么,都是半个秃瓢,能有几个是真长毛。这官老爷头上的顶子都是咱小老百姓的血染红的…”
“什么捻子长毛,说到底就是想改朝换代,自己过把皇帝瘾么。不过要是成了,也确实能跟着这新天子过几年徭轻赋薄的日子。听说那长毛宣扬什么建大天堂小天堂,想是不能十分亏待了人。但若是不成,那可就好似将人拖入十八层地狱,百八十载也难翻身喽。”
诸如此类的窃窃议论,一路上不绝于耳。
一百七十 只身入虎穴
最终,果如李媒婆所言,这一支送亲队伍竟就无惊无险,平安顺利的到了济南府。这时距赵杉她们从天京出走已经整整一个月了。
赵杉与敏行跟着送亲队伍,来到位于府城西面一所张灯结彩宾客如云的大宅院里。
先被安排到厢房吃了一桌丰盛的酒宴,在中午时分又被安排换上了火红新衣,一左一右扶着新娘进入正厅,与新郎交拜天地。而后在天擦黑时,两人将新娘送去烛火辉煌的洞房。最后,由府里的管家给每人各发了一封二十两纹银的红包,打发她们离开。
两人就近找了间客栈歇宿,向店家打问路径,获知高唐州距这里还有百里之遥。两人不敢耽搁时间,次日一早,匆匆吃了口饭,收拾停当,便起身赶路。
紧走慢赶的行了两日,来至与高唐州仅有二十多里的茌平县。
城中各门紧闭,唯在南北各开一小门。守门的清兵瞪着血红的眼睛,紧盯着每一个入城的人。
赵杉与敏行按照事先议定好的,只说是来城中寻找失散的弟妹。守兵们将她们的包袱搜检过,又三姑六故的将她们的家世盘问个遍,才放她们进去。
赵杉从行旅口中探知,两万清军从东连镇一路追击扫北军至高唐州城下,将州城四面团团围住。猜度凭黄雨娇单枪匹马是万不可能冲开这层层包围圈的,就越发忧心起她的安危。
北风寒溯,棉花朵大的雪花纷扬而下。
赵杉跟敏行顶风冒雪在城中四处徘徊,见歇业的店铺荒废的民居全都改作了兵营,还有成片搭起的帐篷。那密密麻麻乌黑色的棚顶,静置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如同空白纸张上聚集的一堆堆蚂蚁。
街巷的墙壁杆桩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榜文、告示。赵杉在心里做着祷告,却不自觉地走上前逐一瞄看。眼睛却忽的便定住了。
那是张画影图形、加盖着省、府、县三级印鉴的告示,写的是:奉僧王令,告全城百姓悉知,今拿获长毛女匪一名,定于两日后在城北街市口凌迟处死。各民户人家若有敢收留藏匿发匪者,连坐。
赵杉一见告示上所画的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心登时就沉了下去。
她将手在湿漉漉的眼角上抹了一把,哑哑地对敏行说:“我们还是来晚了。”
一队束着盔甲、拖着刀矛的巡逻营兵从天而降,将二人围住。
为首的蓝顶子军官眯着眼珠盯着赵杉的脸看了大半晌,向营兵们笑道:“兄弟们顶风冒雪苦哈哈的守了这些天,总算没有白忙活啊。”
笑罢,板起脸,喝问赵杉:“你跟这告示上的女匪到底是何关系?”
赵杉并未回答,只在众目睽睽下,将告示揭下,说:“贴这个不就是为了抓同党吗?我就是。带我去见该见的人吧。”
蓝顶子军官将赵杉她们押去城北的大营,交给一个名唤查涂的参将。
查参将上下打量着赵杉,问:“你是那谋刺僧王的女匪的同伙?”
赵杉抬眼看着他,点了点头。
“好胆色,主动送上门来了。”查参将走去赵杉身边,伸长脖子到她耳边,说:“在你那个同伙身上可搜到了不少好东西,你这里有什么宝贝啊?”狞笑着伸手向她的胸前伸去。
赵杉将身子一闪,道:“我的宝贝都在脑子里装着。等见了僧王,自会和盘奉上。”
查参将道:“王爷要务缠身,怎能是人说见就见的。你若诚心归顺,须是得先吐些真东西出来吧。”
赵杉要了纸笔,先画了一张天京城的详细布局图。
这图对千里之遥外的清军来说,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但足以证明她是个“有用”的人。
果然,参将一见那图,马上换了一副和善的面孔,让人排摆宴席,亲自给她倒茶斟酒,问她手中可还有其他“大宝贝”。
赵杉故作神秘地说:“还有东王口授带给林、李二将的密谕一道。不过,这可是笔关乎上万人性命的大买卖,我只跟僧王做交易。”
“你有伪王的密谕?”参将眼中放出贪婪的光,低声说:“僧王数度派招降使者去到城中李逆营中劝降,结果都是无功而返。你若是能凭那伪王的密信劝得林逆、李逆诚心归降,僧王自会重重有赏。”
“似我们这般被时事裹挟万事不由己的平头百姓,要那金银黄白之物何用。若果有赏赐,情愿送与大人。只求大人代为向僧王美言,恳求他开恩宽赦我那个莽撞无知的妹妹,让我们寻一僻静地方隐姓埋名了度余生,也就心满意足了。”
赵杉的这番言语是真真切切的有感而发,说罢,眼眶却就红了。
查参将见她说的情真意切,又立功讨赏心切,哪有不应的,当下立即去禀知僧格林沁。
次日一早,就有两个身穿黄铜铠甲、腰配雁翎刀的亲兵来“请”赵杉到帅厅说话。
两个亲兵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引督着赵杉在大营中东拐右绕了好一阵,来在一个守卫森森、四面皆有哨楼的大院落前。
那个参将查涂却在院门前站着,从袖里摸出块黑绸布向赵杉晃了晃,道:“僧王好清静,要见他,须把眼睛捂上。”
赵杉自知是砧板之肉,只能由着他用那黑布把眼睛捂上。后面依旧是两个亲兵引路,又是东拐西绕的走了好一阵。
“到了。”亲兵说着,将赵杉眼上的布扯了下来。
赵杉睁开眼,却发现已身在帅厅之上。
头戴珊瑚红顶暖帽、身披黑狐皮大氅的僧格林沁端坐在高脚椅上,两手半松半握地横摊在遍插令旗的帅案上。
他身量不高,略微有些发福。椭圆形脸上,生着两道墨黑浓眉,下面嵌着一双细长凤眼,眯着的眼缝里放出两道如炬睛光,直直地盯着站在地下的赵杉。
赵杉迎着那叫人不寒而栗的凛凛光束看去,只片刻,便就闭起了眼睛。黑暗中,一个被她遗忘许久的特殊字眼在她耳边划过——父亲。
一百七十一 别样父女(上)
僧格林沁凝视赵杉半晌,操着一口浓郁东北腔的汉话,道:“你画的图我看了,可惜此地距长毛匪巢千里之遥,图虽好没有实际用处。听说你还有匪首的伪谕,我真是纳闷,你是个女流之辈,又生得这般体弱,不像是能千里传信的人啊。”
赵杉道:“王爷岂不知兵不厌诈的道理,若非是小女子这般的弱质之人,如何能混过沿途的层层哨卡的盘查呢。”
僧格林沁的嘴角往上牵了一牵:“这话不假。之前在阜城,本王就是因为林、李二贼那出双簧戏演得像,才被他们平白耍弄了一回。“你既诚心归顺朝廷,那伪东王有何要紧话交代你传达,就一字不落都写来吧。”说完,便示意立在身侧的护兵从案上取了纸笔,拿去给赵杉。
赵杉将纸在地上铺开,屈膝一跪,提笔在手,只半刻钟工夫,就刷刷写了大半张纸。那些言语都是她细想了半夜琢磨好的,从语气措辞到详细内容无不做到“像之又像”。
她写这“投名状”的目的不是为求僧格林沁的信任,而是另有谋划。
她写完了,把纸双手捧过头顶,护卫接过,交到僧格林沁手里。
僧格林沁蹙起双眉低头阅看的功夫,赵杉把两根手指极速伸到了发辫里,将一支细长的银钗抽了出来,用力掷向帅案。她的精准度太差,气力又小,那银钗飞不去多远,便啪的掉在地下。
赵杉露出一丝苦笑,迎面一支利箭直直的射过来,直中她的左腿。
因为有厚厚的棉袍隔着,削弱了箭的力道,所以,箭初射进时并不十分的疼。待她的身子一晃,那钻心的疼痛才瞬间蔓延全身。
赵杉惨叫一声,扑倒于地。僧格林沁则安若磐石般稳坐在帅椅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赵杉被剧痛冲击得眼目发黑,涕泪交流,她拼着气力喊出“朱华村”三个字,便昏了过去。在失去意识的刹那,她脑海中闪过一张与她五官轮廓高度相像的脸,那应当是黄云娇的生母黄芸儿的脸。
这张脸应该在差不多同一时候也出现在了僧格林沁的脑海,再加上“朱华村”三个字在他心里激起的层层涟漪,他终于坐不住了。
僧格林沁起身离座,到近前看着赵杉被汗泪包裹的脸,口中长长吸了口气,眼神怔怔的,陷入对往事的追思。
他唤来军医给赵杉治伤,宣称她是潜伏在太平军中的暗探,是用了一出自伤自残的苦肉计才逃出魔窟。
军医先是拔箭,而后上药止血,最后缝合包扎,弄了一个多时辰才处理好。而后向僧格林沁回禀说,箭刺入骨有两公分深,又伤了神经筋脉,即便是休养得当,也定无法恢复如初。
这话等于变相说明赵杉的左腿残掉了。僧格林沁虽尚不能十分确定赵杉的身份,闻言依旧不胜叹息。把她安置到一间静室,又选了两个心细的婢女来侍奉照料。
赵杉醒来之后,就一直卧在床上,将养了七八日,觉着有了些力气,便唤叫两个照料她衣食的婢女扶她下床行走。见两人不应,便自拖着被包扎的严严实实的伤腿挣扎着起来。
两个婢女见了,不由分说,就又把她按回了床上。
“你们是要叫我死在这床上么!我要起来!我要走路!”她气恼交加地冲她们大嚷大叫。
但那二人都如聋哑人般,任凭她叫骂,始终不出一语,这让赵杉有了不好的预感:她的腿可能残了。
这日,军医来为她的伤口换药,赵杉旁敲侧击,问起她的腿伤轻重。军医终于把实情说了出来。
赵杉木然躺倒,那满腔的愤懑都化作了酸涩的泪珠。她不嚷不叫,只任泪水默默流淌,流入嘴巴,钻进耳朵,直哭到再哭不出一滴泪来。
她的眼睛被激得红肿充血,视物模糊。进了泪水的耳朵也发起炎症,耳蜗里隆隆作响,远的近的都听不清了。
赵杉的心冷了,她想到了死。“行刺”僧格林沁,挨这一箭,都是她谋划已久的。她要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叫僧背负愧疚,唤起彼心中可能还尚存的那一丝对旧爱的温情。
可自她伤后,僧格林沁从未露过面,也没叫人转托一句安慰的话。她的算盘落空了,但最让她难于承受的是自残变成真残的事实。
她将两个婢女支去门外,解开衣领,把手伸去胸口,摸到了那只与贴身所戴扳指系在一块的小绒布包。包里装着她在天京时就悄悄备下的以断肠草配制的剧毒药丸,原是预备着危机突降未免受辱而自我了断之用。
赵杉将那药丸从绒布包中倒出,闭起眼睛,深吸口气,待要往口中送时,眼前竟又闪出那张她中箭昏迷前看到的脸。
她鼻中一酸,药丸从手中滑脱。她只是道游魂,得赖依托这副躯体才得重沐人间烟火,她毁灭这躯体,便不啻于恩将仇报。
活着是她对这躯体的前主人报恩的唯一方式。
叫赵杉丢弃自戕的念头的还有黄雨娇跟敏行。但想到会牵累那两人跟着陪葬,她就更死不得了。
打定主意活着,是为了救人,要救人就要先自强,赵杉的忿恼被自强之念所取代,视力跟听力也跟着慢慢恢复如初。
十天后,她再次“受审”。这次,倒是真真实实的“请”去的,还受到了特别礼遇——僧格林沁赏给了她个座位。
赵杉由两个婢女搀扶进入帅厅,扶去一张搭着绒毯的靠背椅上坐下。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行刺本王?”僧格林沁依旧居高端坐,只是双手不再平摊,而是握成了拳头。深锁的双目也展开了,放出幽深久远的光。
赵杉听他明知而故问,便也只信口乱吣:“有人出钱要取你的人头,我收了人家的钱,当然就得来。”
僧格林沁反问:“是谁这么没眼力,就凭你个小小妇人,来了岂不是白白送死?”
赵杉只觉得一丝冷飕飕的气息穿胸而过,再无心与他扯皮,翘着下巴,嘲谑的目光将彼看着:“僧王号称满蒙第一勇士,论武功,小女子自认几百个也不如。可我若不来,哪还有脸面对天上那些睁着眼睛瞧着你我的冤魂?!”
一百七十二 别样父女(下)
僧格林沁让侍卫退下,站起身在厅里踱着步子,慢悠悠地道:“早就闻那几个贼渠匪首善于蛊惑人心,如今看果是不假,只是可惜了你这般大好年华。你可知道谋反朝廷,刺杀本王,是什么罪?当受何刑?”
“王爷是考小女子识不识得大清律吗?”赵杉冷冷一笑:“既称谋反,当然是以谋逆之罪论处。处罚么,当然是诛九族,本人受千刀万剐之刑啊。”
“受剐诛族,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你将汝阖家全族的性命都视为草芥么?”僧格林沁直视着她,叹起气来:“想是你在那贼穴匪窟里呆得太久,中毒太深了。”
他的“贼”字刚出口,赵杉就禁不住在心里笑了:“当爹的叫女儿是贼,做女儿的称父亲是妖。这真是亘绝古今的‘昵称’啊。”
“贼?”赵杉冷笑着“哼”了一声,反问:“那僧王的祖上铁木真是从谁手里夺得江山?是不是也是生而为匪啊?或者在僧王眼里,只要夺了天下做了皇帝,或是跟对了主子,就能扒去披了半辈子的贼皮,摇身一变称孤道寡受万人的顶礼跪拜。而我们这些贫苦无着又不想给主子做奴才的人就世世代代都是为贼做匪的命了,是不是?那朱华村的一百八十七口人呢,他们可都是大清朝的世代良民,就凭你僧王爷一句话,他们就一夜之间人头落地尸骨无全了。敢问王爷事后上书表功的时候,也写他们是谋反的贼匪吗?”
“你真是朱华村的人?”僧格林沁脸色大变,身子如被利锥所刺,猛地打了个颤。
他一生征战沙场,斩杀的人不计其数,而朱华村的那场火却是他的梦魇。一百八十七,那正是他第一次的“战果”。
“王爷还记得朱华村中那许多的故人么?”赵杉长吁口气,叹道:“只怨我功夫不到,不能报灭族屠村的大仇。”
僧格林沁直挺挺站着,久久没有言语。过了好半天,冲厅外喊了一声:“进来,把人扶回去。”
赵杉被扶回屋子,那两个婢女像伺候月子似的,饭送到口衣递到手,只不许她下床。直到一个礼拜后,军医拆去包布,检视伤口,看到她的脚伤已然结痂,向僧格林沁汇报过。她才被准许下床活动。
这日午后,僧格林沁来看视她,将婢女屏退,把一叠厚厚的银票并一个半旧的碧绿刺绣荷包放到了床头。而后,便一口气说了下面这番言语。
“你走吧,带着你那两个随从。我欠你娘的,这辈子还不了了。这个荷包是她送我的,你拿去她坟上烧了吧。我虽忝居王位,面上看着风光,实际也不过是替人看家护院的鹰犬,不知哪一日就是马革加身。比之昔日为人牧马饮牛时,也并不觉得惬暇。
生此乱世,个人有个人的命数,强争不得,也唯有善加自保而已。你回无灾无乱的太原老家去吧,去过你该过的日子。等你的腿伤再好些,我让几个人送你们走。记住,别再计较过往之事,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好。长毛造反,朝廷平叛,这都不是你该掺和的事。”
赵杉原想,僧格林沁会让她叫他一声阿玛的,但没有,这让她生出些许的感激。
彼起先也不过是一个没落贵族普通台吉家的儿子,幼年贫苦为人放牧,后被过继给科尔沁郡王,承袭爵位,又为朝廷南征北讨,立下殊功,成为清帝最倚重的人物。
“也许正是早年抛妻弃女经历、屠村灭口的手段,才使得彼不能像其他满蒙亲贵子弟安心躺食坐吃祖宗的荫本。背负着终生不能为人道的隐秘往事而发愤建功戎马疆场,也难怪终成鼎鼎枭雄。林、李他们遇到这样一个劲敌,真算是一种不幸。”
赵杉正在心里发着叹,却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声“阿姐”的呼唤。那是敏行的声音,赵杉趿拉着鞋待要下床,她已经走了进来。
两个人相拥而泣的时候,婢女们竟识趣的退了出去。
赵杉见婢女走出去,便将双手按在敏行的肩上,连声问道:“我离开的这些日子你一直在那个查参将那里?他没有为难你吧?”
敏行摇头:“没有没有。他一心想利用姐姐升官讨赏,又怎么会为难我呢。就是把我关在屋子里,不叫出去。”
赵杉将她的脸颊脖颈、胳膊腰背都细细打量检视过,见确实没有伤痕之类,方才舒了口气。
敏行忽低了声道:“僧鞑子叫我给姐姐带句话。”
赵杉惊讶:“僧格林沁见了你?他跟你说了什么?”
敏行点点头:“他只说姐姐的腿伤着了,叫我过来照料。还说已经将阿雨姐姐从死牢里放了出来,另做了安置,说姐姐想看便可以去看。”
赵杉无一刻不忧挂着黄雨娇,听说可以随时去看,马上就呼唤婢女进来,前去向僧格林沁做通报。
赵杉拖着伤腿来到黄雨娇的住所时,彼正倚着床头,向里侧着身子呆坐着,见她进来,转过头斜着眼问:“父女相见,相谈甚欢吗?”又见她被婢女一左一右搀着,目光极速的扫向她缠着绷带的左腿,面上显出惊色,嘴里的狠劲却一点没减。
“你舍身救父,却落得这个下场,感觉如何?”
赵杉强抑住内心的酸楚,让两个婢女扶她在床前的圆凳上坐下,让她们掩门出去,问:“还想着要冲进营去见他吗?”
黄雨娇昂起头,像是一个视死如归的烈士般,咬牙说了个“是”字。
“单凭你一人要如何从这数万兵马的包围圈中冲突出去?”
“大不了是个死,我认了。”黄雨娇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态。
她见赵杉不应,含泪质问道:“为何你能单骑飞奔数百里直去长沙,我就不能?你跟萧铁牛是无实无爱的假夫妻,我们可是实打实的刻骨真爱呢。”言罢,掩面嚎啕痛哭起来。
赵杉听她用她与萧朝贵做比,旧伤触动,心中翻涌起大团大团的酸楚,也湿了眼眶。却不接话,任黄雨娇痛快哭过一阵,才哽咽着说:“我拦你,不是不知你情真意切,只是不想再失去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一百七十三 断情思
黄雨娇听了赵杉的泣诉,却忿恚更甚:“你少在这里猫哭耗子假作慈悲。你真把我当亲人,会用这般招数对我。”
“什么招数?!”赵杉大惊,一把揭去她身上盖的被子。
原来,黄雨娇的手脚都被用麻绳绑缚住了。
“你一直都被这样绑着么?”赵杉伸手去解绳扣。
黄雨娇却一甩胳膊肘将她挡开,冷笑道:“我现在才算是把你看透了,你的脑子里除了如何防着被人害,就是怎么害人,跟死去的阿妈都是一般货色。她养我们,不过就是当她死去孩子的替身,长大后再替她杀人报仇罢了。我真后悔她死之后,还傻傻的哭成那样…”
赵杉并不以她给自己下的那些定论为意,但听她将养母徐氏也连带一起污蔑,恨恼交加之下,抬手在她脸上打了一巴掌。
“随你怎样说我,只别再说阿妈半个不字。她若真像你说的那么不堪,会辛苦养育你我到成年?会在最后把白绢给我们看?会病成那样还一声不吭苦撑着?你当真就丝毫不懂她心里的苦楚么?”
黄雨娇以一副论断家的口吻:“当然懂,不就如你现在这般的伪善做作。”
“我是做作,但绝不是伪善。不然,你跟敏行现在还有命吗?”赵杉的语调也尖利起来。
黄雨娇听她提到敏行,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才问:“她怎么样?僧鞑子没对她动刑吧?”
赵杉缓和了语调:“她很好。僧格林沁已经答应我,再过几日,就送我们离开这里。”
黄雨娇却曲膝弯腰,就床上给她跪下,哀泣求告起来。
“阿姐,我求你,想个法子让我出去,好不好?”
赵杉硬下心肠,断然道:“没有办法。”
“那让我去说去求。我去搬出阿妈,跪下来求他。他看在阿妈的情份上一定会肯的。”黄雨娇边说,边用牙齿撕扯着手上的结扣。
“你不要白费心思,我已经跟他说你死了。”赵杉用手抵着胸口,以舒缓心脏狂跳带来的强烈情感起伏,用更加决绝的口吻道:“我告诉他,母亲跟妹妹都死了,他的女儿只剩我一个了。”
“你凭什么说我死了?为什么?凭什么!”
黄雨娇吼叫着,眼中喷射的怒火像是要把赵杉吞噬一般。
“因为我不想拖着残腿到那万人坑里去刨你的尸首,我刨不动!”
赵杉的泪水如决堤般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
黄雨娇急红了脸,高声叫道:“我自己的命,用不着你在乎!我死了,你自回天京做你的千岁殿下,不是逍遥自在得很啊!”
“我一路追你而来,就没存再回天京的心。你的命你不在乎,那你的两个阿妈呢,你死了到了天上,见了她们也说不在乎?还有李开芳,若是他也不在乎了。那他值得你爱么?还是你觉得,你这一辈子的价值就是为了向他证明你的爱?!”
赵杉说到激动处,已全然忘了“古人”的身份,话语里已全然是现代社会女性的思想主张了,这些思想主张助推着她只会讲理而再不言情。
“自古痴情女子那么多,以身殉情的数不胜数,你若当真要效法她们,我也只能随了你。可我不会到僧格林沁面前去求的,求了也没用。他绝不会为成全你的痴情,而误了他建功立业的良机。还有双方阵营那么多的兵将,他们的妻子若都像你一样要死要活,我想朝廷的贞洁牌坊早就不够发了。”
“你说我为争一块贞洁牌?”黄雨娇对赵杉的话充耳不闻,似乎只在意最后那句。
赵杉道:“你不是。但保不准其他人不会这么想。若你的殉情之举传回天京,依你们二人如今的身份,得一块御赐的贞烈牌坊是意料之中的。而且那牌坊定会做的很高很大。到时全城的人都会颂扬你的贞烈,只有他会恨,他会恨不能一下把它砸烂。因为对他所爱的人,他从来不想让她随自己死,而只愿她好好的活!”
赵杉用超常的理性说教斩断了黄雨娇的痴念,使她最终放弃了殉情。但事有两面,由此生出的嫌隙也不可避免的在她们之间筑起了一道高墙。
这次北行,除却折了条腿,还与唯一的至亲姐妹产生了重大隔阂。赵杉遭遇到了身与心的双重重击,精神颓丧到了极点。
与黄雨娇会面的一周后,僧格林沁终于兑现了诺言。他命四名亲信护兵扮成百姓,用一辆四轮马车送赵杉等三人出了茌平。
那四名亲兵护送三人一路往西而去,走了二十天的路,来到太原境内。在城西北的一处极为偏僻的乡间小村落了脚,住进了僧格林沁预先遣人备好的一处两进两出的宅院。
宅院在村东头的一条普普通通的巷子尽头,丈高的灰砖院墙塌了小半边,两扇脱了漆的大门上贴着两个落了层灰土的红纸“福”字。
前院房屋破败凋敝,撕裂的窗纸随风呼呼而响,廊檐下结满蛛网,显示已久无人居。后院却是别有气象,收拾的齐整干净,正中廊下是五间轩室,左右是低矮侧房。一做储物室,一做厨房。厨下柴米油盐齐备,蔬菜瓜果俱全。院中左侧栽两株虬枝盘曲的石榴树,右侧开着一口辘轳深井。天井中间砌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石台,中间横向卧着一块状若麒麟的假山石。
一明两暗的五间房屋,中间的厅堂窗明几亮,墙壁上悬着字画,书架壁龛里摆着玉器古玩、古籍新书,一派古色古香之气。两旁的卧房,也收拾得清爽洁净,绣床锦帐,铜鼎焚香,形似鸟笼的炭炉上煨着滚滚热茶,熏蒸的里外暖意融融。
四个护兵将她们安置停当,就告辞而去。但赵杉却隐约感觉他们并未走远。因为,每隔两三天,院门外就会放有大筐小篮,里面装着柴米或蔬果。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个把月。
僧格林沁给她们选定的这一处安置地确实是好,一住月余,竟没有任何的不速之客来打扰。
一百七十四 归故乡
赵杉终日昏昏而过,只在风住雪歇天气晴好的日中时,让敏行将门上的棉帘打起,由她扶着下炕,倚在外间屋的胡床上,向屋外看风景。
觅食的麻雀站在满雪的石榴树枝杈上扑棱棱的扇着翅膀,吱吱喳喳的叫;被积雪包裹的粉白“麒麟”,随着雪化成水,开始渐渐露出它的本来面目;屋檐下融化的冰棱扑簌而下,在半动半融的雪地里砸出一个个水花四溅的小冰洞。
赵杉最常盯着看的还是那口辘轳水井,特别是敏行提着木桶,去吊桶下井取水的时,那轮轴井绳交织的“吱嘎吱嘎”的声音,入耳是那么平和亲切。
“如果像这样过完余生的日子就好了。”
在天京,在安乐镇,赵杉曾无数次许过类似的愿望,但都成了泡影。看似超级平常于她却无限奢求,她对敏行谓之为宏愿。
过了冬至,便是元旦。元旦去不过二十余日,就是农历新年。
腊月三十一大早,敏行就忙活起来:烧水,择菜,剁肉,和面,拌馅。早已无心去算日子的赵杉卧在床上,凭着声响,还是猜着是年到了。
敏行高挽起棉衣袖口,把炕桌放到床上,摆上包饺子的“十八般武器”和“三十六种材料”:案板、片刀、擀面杖、盖帘、竹筷、面瓢、面团、肉馅,扶着赵杉坐起来,说:“我擀的皮不好,还是姐姐来吧。”
赵杉把面团先揉后搓,搓成长条,揪成小剂,再揉圆了,才操起擀面杖,下手擀皮。因为闲懒了许多时日,手指都钝了,擀出的皮不是破掉,就是厚薄不均,全是“残次品”。无奈,只能“返工”。
大门吱嘎一声响,接着便是沉重的跺脚声,裹着风霜寒气的黄雨娇挑帘进了屋。自到这里,她每日必做的事就是上山打猎,身上的毛皮行头均是出自历次猎杀所得——脖子上围的白兔皮围脖,上身穿的狐皮短袄,脚上蹬的猞猁皮棉靴,腕上戴的灰鼠皮手套。
黄雨娇将两只冻得硬邦邦的大个野兔,扔到炕桌上,嗡声嗡气地说:“把这个煮了,下酒。”
赵杉心底一颤,手里的擀面杖一个打晃,压扁了一摞饺子皮。两行热泪扑扑簌簌滑向案板,砸在松散的面粉上,激起一个个深陷的小坑。
“阿雨啊。”赵杉抬起满是泪花的脸,直直的看着黄雨娇,已是音噎语哽。
自出僧营,黄雨娇就再未与人主动说过半句话,甚至都没拿正眼瞧人一回。
她每天清早外出的开门声像钩子般将赵杉的心戳起来吊着,整整的吊一天。直到日落听到关门声,那悬在半空的心才能“噗”的落下,回归原位。赵杉因此深刻体会到了何谓“提心吊胆”。
黄雨娇听闻赵杉的呼唤,快速转过身,抬手挡住了发红的眼圈,问:“僧鞑子的那几条狗真的走了?”
“走了,好些日子不见影子了。”敏行接口道,跳下床趿拉着棉鞋,倒了杯热茶给她,黄雨娇一口饮了。
赵杉抬手将炕桌向里挪了挪,嘴角上翘,眼神里露出万分的期待。她第一次如此的谦恭卑膝,只为重新聚拢起那几近粉碎的姐妹情谊。黄雨娇迟疑片刻,将身上的毛皮制品一件件摘下,坐在了床沿上。
因面和得软,馅拌得散,火又烧得欠旺。饺子煮出来,没一个囫囵的,只能连汤带皮带馅,当杂和汤喝。
好在有敏行提早预备下了几道广西过年必备的糕点:煎堆,糖环,年糕,汤圆,萝卜糕。再加上,一大盆清炖野兔肉,这顿年夜饭也算丰盛。
只是三人吃着吃着,都把头垂得更低。
黄雨娇渐渐喝红了脸,还没到起更时分,就倒头睡下了。敏行陪赵杉说话,开始还勉强笑着说些话,后来,也禁不住落下思乡念亲的泪水。
赵杉闷闷的吃饭喝汤,过罢嘴瘾,将肠胃填满塞足了,心里的酸疼开始如潮涌般上来,腿上的伤处也跟着刺痛。伸手去揉,伤筋动骨的哪里能一刻就揉得好,心里的涩苦更甚。
甫一开春,气温逐渐上升,身上开始刺痒的厉害。
赵杉因为腿伤,一冬没有好好洗过澡。这日中午,觉得日光奇暖,就让敏行将浴盆搬至外间屋里,添了大半盆热水,脱去长衫小衣,跨到盆中,畅畅爽爽地洗了半个时辰。不想因一时的爽快,却引出了大麻烦。
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而她离开僧营时,距中箭受伤不过才四十余日,伤处本就好的不全。如今,伤口进了水,发炎肿胀起来。又不敢请郎中来看,只让敏行去药铺抓些消肿化脓的草药煎了来服。
连吃了十几副药,却毫不见效,眼见着一个脓疱自膝盖里侧冒出来,逐渐有鸡蛋般大小。自生此脓包后,整条腿都奇痒无比。但因恐弄破脓包,无法收拾,抓也抓不得,挠也挠不得,只能干挺着,直弄得如猫爪挠心般,终日坐卧难安。
农历正月末的一个深夜,两个敏捷的身影顺着院墙缺口处跳进了院子,闪身进了后院。
敏行闻声起身,点了油灯,壮着胆开了屋门出去看时,皎皎月色站着的两个人,将头上的暖帽一摘,登时把她惊得呆若木鸡。
赵杉也醒了,坐起身,隔着窗子问声:“是谁?”,但听黄雨娇气哼哼骂道:“前脚刚踢出去两只豺狼,后脚就窜进来两只恶虎。你们两个是奉了哪家主子的令,跑这儿来扰老娘们的清净!”
赵杉闻言,心头咯噔了一下,寒意袭身,从头凉到了脚:她希冀的安稳日子过不成了。
两个不速之客被黄雨娇喝斥去了前院,在凉风嗖嗖的屋檐底下蜷缩了一夜。
次日早上吃饭时,赵杉看敏行新熬了一锅玉米面粥,从碗架里多拿出两只白瓷大碗说:“盛两碗给外面的人端去。”
她夜里听黄雨娇称那两个不速之客为“你们”,就猜定然是相熟的人。
“我去打发那两条跟脚狗。”黄雨娇向敏行过碗,盛了粥,又抓了两个面饼,自出去送。
一百七十五 返京途
黄雨娇去不多时,走回来,将喝干的粥碗往桌上一放,对赵杉道:“他们是打着不跑,骂着不走,非要见你,怎么办?”
“既然被他们寻来了,躲是躲不过了。”赵杉快速把嘴里的饭嚼了咽下,擦擦嘴巴,抱床褥子在床头倚着,对敏行说:“去把人请进来吧。”
敏行带人进来,却是李秀成及其族弟李世贤两个。
两人都是青衣小帽打扮,黑粗的辫子垂在胸前。
赵杉未曾料到来人竟是他们,问道:你们是如何寻到这里来的?”
李秀成回道:“自殿下去岁冬离京后未几日,小卑职即受东殿密谕剃发易服,出京往北紧急追寻而来,可还是慢了些。在探知殿下潜入僧营之后,卑职等以投军的名义混入了僧营中。但因是普通士兵的身份,无法接近僧格林沁的帅营,初时并不知道殿下处境。只能冒昧揣测,若僧妖头获知殿下身份,要对您不利,不可能不传出话来。
后来,阿贤受一副将指派入帅营送信,偶然从醉酒的医官口中得知殿下受伤之事,告知于卑职等。卑职等猜测僧妖头可能会将殿下转送他地,便趁僧妖头甄选敢死队去往高唐的沿途伺机脱身,只在茌平城外的南、北两门蹲守等待,并随着载送殿下的马车一路到此。
本意杀掉那四个妖兵,将殿下立时解救。但探知该村村民有大半乃是妖兵所扮,虑之殿下安危,因而没有贸然动手。直到此时才现身来见。”
赵杉听着他的讲述,思度着该如何解释她与黄雨娇敏行从僧营顺利脱身,并被安置到此。听他说到“解救”一词,在心里暗想:他既是受命而来,必意在说她回天京,至于她在僧营中所经所历,凭他的身份是无权过问的。因而也就不再有解释的打算。
黄雨娇道:“又是潜入敌营又是暗伏蹲守的,应该不是只有你们二人吧。”
李秀成点点头:“还有八个兄弟,在村口的土地庙里落脚。”
赵杉问:“确信周围没有碍事的人了吗?”
李秀成点头:“听闻新年刚过,僧妖头就率大部人马折返回了东连镇,原来那一队在村中假做百姓的妖兵也随之而遁。现在只等殿下发令,就可立时启程回京。”
赵杉思想片刻,让敏行拿了御赐的金字令牌交给李秀成,说:“相劳你们将此物带回京,呈交真主,只说我们三人已死于乱军之中。”
“二李”愕然相视,李世贤嗫嚅说:“这…这可是欺君大罪,我等如何敢胡说。”
“要你们怎么说就怎么说,啰嗦什么?”黄雨娇焦躁起来,把两个人推着就往外走。
李秀成出得房门,又一大步转回来,跪地道:“小卑职并不敢妄自揣测殿下心思,但身负王命,不得不问。”
赵杉立起身子,曲下右腿,垂头而拜,道:“京中虽好,可怀乡之情未尝一刻有放。如今这伤残之躯,只望能安度余生于故里。恳请李大人,看在往昔我与令妹们相交一场的份上,就成全我这一点点的念亲恋土之心吧。”
“琼花…桂花…”李秀成低低地唤着两个妹妹的名字,长吁口气,重重地点了下头,唤着李世贤,起身而去。
赵杉对他是否真的会冒着丢官甚至丢命的风险,成全她的自由,仍心存顾虑。但一连数日的风平浪静后,紧着的心也就松了。
这日傍晚,三个人正围坐在炕桌上吃饭,“咚咚咚”的敲门声忽起。黄雨娇撇下饭碗,从屋门后抄起打猎用的钢叉,跳脚骂着去开门。
但她还没施展功夫,就自甘落败了。因为大门外站着的除了李家兄弟,还有三个“大内高手”。
三个月将侍卫口称奉敕命而来,赵杉一见那黄绫圣谕,知道已然任何讨价还价或者“打感情牌”的余地了,只能领诏接旨。
打发走三人,黄雨娇指着李秀成刚要破口大骂,李世贤含羞带愧的扑通一跪,道:“是小卑职瞒着阿哥,传信给天京,说了殿下的下落。”
“混帐东西!“你这是要我担上背信弃义之名啊。”李秀成一头骂着,挥起拳头对着李世贤一顿爆捶。
赵杉腿上刺痒的厉害,哪有心思看这一出老掉牙的“弟护兄兄坦弟”的戏码,好不厌烦,从桌上拿起一个盖碗掷到地上,冷笑着喝道:“你们刚立下大功一件,不日到京定会加官受赏,又何须在我这里争揽罪过!”
“二李”哑然,讪讪地退出去了。
赵杉看看俱显怏怏之色的黄雨娇跟敏行,叹气道:“余下的自由日子不多了,都各自收拾收拾,准备上路吧。”
自床头的箱子里拿了两条厚布裤子出来,对敏行说:“我这腿上的包太大,穿不下棉裤。你帮着把这两件拆了缝做一件肥大的吧。”
敏行忧道:“外面的雪还没化完,正冷着呢。不穿棉裤如何受得了。”
黄雨娇脱下身上的狐皮短袄,扔给她说:“你针线活好,把这个改成皮裙,给她穿吧。”说完,往外屋去了。
赵杉看着那狐皮短袄,不胜嗟讶,把自己自天京带来的还没上过身的那套棉衣裤给敏行,让她给黄雨娇拿去。
次日早上,敏行拿着挑灯夜战赶制出的皮裙、粗腿裤,刚刚给赵杉换上。
三名月将侍卫与“二李”却已赶了一辆轻便马车来催她们上路,言称已先遣了李秀成所带的那八个人昼夜兼程先行回京报讯。
因除了换洗衣物,其他也不需带,故赵杉一早就收拾好了,见他们来催,就让敏行扶着出了门上车。
赵杉见黄雨娇站在门前依依难舍,向敏行耳语几句。敏行过去劝了几句,黄雨娇方才上车。
因人多走大路惹眼,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只专捡乡下的小路走。
不想行了两日的路,赵杉就忽的发起热来。三侍卫就近找了个正在山间采药的土郎中来给她瞧,郎中也没说出个病因病源,从药筐里拿出几味草药,让混在一起煮了,给赵杉喝。
一百七十六 会捻军(上)
赵杉喝了药,不但热没退,胃里却绞着痛起来,就拒绝再喝那药。敏行让“二李”就近去找山泉取水,将毛巾浸湿拧干,搭在她的额头,给她降温。
赵杉心里却有七八分明白,这发热的源头定是因自己腿上那个化脓的包。若是放在现代,吃几片阿莫西林或是头孢拉定之类的消炎药便可好了。但在当时,也只有硬挺着的法子。
她在路上的大半时间都是在昏睡中度过的,敏行一步不离,守护她左右。
黄雨娇却似变了个人,又恢复了往日率朗玩谑之性。先是与李氏兄弟闲扯胡侃。“二李”都是话不多的人,只是“嗯啊”为应。黄雨娇觉着无趣,又将目光盯上了整日绷着脸的三侍卫,向他们打问宫里的秘闻,那三个人如何敢搭言,只将她远远躲着。
出于谨慎,他们从不住店,而是找人家借宿。七个人在人前只以兄弟姐妹相称,而那些证明身份的号牌令信等物都被藏在了赵杉枕着的以糠皮填充的软枕里面。
沿途但遇到清兵盘查,便大把掏银子打点。所以,路途十分顺利,只行了半个月,就到了河南与安徽的交界地带。
这日,一行人照旧清晨起来赶路,到了太阳升到头顶上时,马车正穿行在两山间的一条夹道上,两块乌漆漆的云彩风驰电掣飘忽而来,遮住了太阳。
三道电闪,一声响雷过后,大颗夹着冰雹的雨滴噼里啪啦砸落下来。
在车后步行护随的三侍卫招呼坐在车辕上赶车的“二李”停车看护赵杉,三人分头去寻找可供避雨的岩洞。
三侍卫前脚刚走,山头上突然就传来了“呜呜呜”的牛角声,一支肩扛杂色三角旗帜,手提刀矛枪棒的人马呼啦啦沿着山间小道蜂拥而下,将马车围住。
“二李”惊惶之余还未待反抗,就被十几条刀、枪横颈加项。
一个生着两撇黄胡须,头戴狐皮帽,身披黑缎披风的高个汉子分拨开叽叽喳喳的人群,围着马车转了两圈,咚的一脚踢在车轱辘上,叉着腰骂骂咧咧地说:“他娘的,这就是李四一那小子说的送上门的大买卖。”
黑披风骂完了,挑起车帘,伸脖子往里头瞧,还没看清楚个究竟,眼前寒光一闪,却捂着滴血的下巴,“哎呦呦”大叫起来。
“不长眼的小毛贼,敢劫姑奶奶的车!”黄雨娇手握蒙古刀,从车上跳下来,双目闪着凛冽寒光睥睨着黑披风及其所带的一众喽啰们。
原来,牛角声将赵杉从昏睡中惊醒,她抬起身子,顺着车帘的缝隙往外瞧了瞧,看那群人来者不善,知道硬拼不得,示意敏行拉住拔了刀要往外冲的黄雨娇。正在苦思对策,一个陌生的脑袋伸了进来,正撞在黄雨娇横着的刀口上。
“黑披风”咬牙忍痛,发号施令:“把他们仨,跟车里那两个小娘们都给我拖…拖走。”
十几个头戴瓦楞帽穿着粗衣短袄的喽啰掀了车帘,跳上车就要拖人。
赵杉只恨没将那几只洋造短枪带在身上,给这伙打劫的土匪强人点颜色看看。正在为前途堪忧而心惊肉跳时,但听一阵乱石落山的响击声,匪徒们应声倒了一片。
三个月将侍卫从天而降,各抄着一根手臂粗的树枝,与众匪徒打在一处。被挟制住的“二李”也得了解脱,抽出藏在坐垫下的朴刀,一前一后护住马车。
“黑披风”见手下喽啰一个个倒下,气得干瞪眼,嘴里发出一声声嘶吼:“莫与旁人纠缠,先把车里那两个小娘们拿住!”
几骑快马飞驰而来,头前的黑鬃马上跳下一个白面无须,身着墨蓝色绸袄,袄袋中插着一支明晃晃的水烟袋的矮个子。
“水烟袋”看到受伤的“黑披风”和在地上挣扎难起的兵卒喽啰,抢过随从手里的铜锣,“铛铛铛”敲了起来。
却似鸣金收兵的信号,喽啰们听到锣声,便与月将侍卫们停止打斗,收起了武器。
“水烟袋”径直走到马车前,弯腰抱拳打了个躬,说:“不知车里做的是哪处的高人?可否请下来一见。”
赵杉由敏行扶着,艰难地挪出了车棚。
因为连日病卧在车里,她脸色灰白,面目发肿,加上多日不曾好好梳妆,满身的灰土气,乍看上去就是一个病怏怏的村姑。
“水烟袋”眯缝着两眼看了她片刻,又将“二李”并那三侍卫逐个打量过,对“黑披风”说:“大哥,依小弟看,这几位朋友不像是普通客商,倒像是同道中人,不如请到后山的厅堂慢慢叙话。”
“黑披风”此时的眼光正集中到正在用手绢擦拭刀柄的黄雨娇身上,点点头,说:“看样子是有些来历,就请回去吧。”
赵杉等复被“请”上车,由喽啰们前呼后拥着过了夹道,翻过一座不高的山头,进到了一片群山间的开阔腹地。
地上用高低交错的木栅栏围了一个直径约二里开外的大圈,圈口处一道宽大的红漆辕门下,数百留守的大小喽啰提刀握棒分列左右,欢迎老大归来。
“黑披风”一副舍我其谁的寨主派头,昂首阔步进了辕门。
赵杉自马车上下来,由敏行扶着,跟着入了门,在院内四面环视。
两厢矮顶的茅屋、黑乎乎的帐篷,正中五间青片瓦房。两侧竖立的粗高旗杆上,挑着几面绣着黑字的黄旗,左边三尺长的大旗上绣着个斗大的“捻”字,右边两面稍小些的旗子上,一面绣个“乐”字,一面绣个“龚”字。
“捻,乐。莫非他就是捻军的大头目张乐行?”
赵杉抬目瞧瞧厅里的“黑披风”,心中好不疑讶:捻军不是号称“居则为民,出则为捻”,有“十八分铺,聚数万人之众”。攻城占地,专与官府为敌,怎么竟落魄到蜗居在这僻野山沟,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来?
“水烟袋”看她站在旗杆下发愣,说:“我们捻子讲究的是粘连聚合,凡事必以义字当先。但有客临门,必是盛情相待,且请到厅中慢慢叙话。”
一百七十七 会捻军(下)
赵杉与从人们入得厅中,张乐行已解了披风,坐在了厅堂正中的虎皮交椅上。他指指两旁的座位叫赵杉他们坐,接着,便高声唬喝喽啰小卒们:“今日贵客到寨,把好吃好喝的都摆上来。”
不出半刻钟,便有大盆煮炖的酢肉、鸡鸭、肥鹅以及热滚滚的烧酒摆上桌。
黄雨娇将蒙古刀往腰间的束带上一插,拉了张椅子在桌前,翘脚坐下,扯了条鸡腿便啃。
“还是这个妹子够爽利,刀快牙也快,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张乐行笑着招呼赵杉与“二李”,“都吃起来,吃起来。”
几个人各装心事,哪有心思大吃大喝,一概不动杯筷,都只干巴巴的坐着。
“水烟袋”进了厅,附在张乐行耳边低语几句。
张乐行眼珠转了两转,起身至赵杉座前,从把盏的小卒手里拿过酒壶,亲自给她倒了酒,又自满了一碗,举碗扫视众人道:“俗语说不打不相识,老乐我就以这碗酒为适才的莽撞向远路而来的至契同道们赔个不是。”
赵杉扶着椅背站起来,看看彼,又瞧瞧面带几分诡谲笑意的“水烟袋”,接着,又与“二李”并三侍卫对视几眼,心想:“听这张老乐的口气,莫不是洞悉了他们的身份?”
也不好明问,端起茶杯来,说道:“小女子素不会饮酒,只以此茶相谢。幸得大头领高看,盛情相邀至此。只求众好汉们开恩,放我们早些离去,便是万分感激了。”
言罢,将茶一口喝干。
张乐行哈哈大笑两声,把酒仰脖干了,道:“早闻贵军里头有个胆略出众的奇女子,不期今日遇到,真是让老乐我开了眼界了。”
赵杉听他如此说,更加认定他确实洞悉了她的身份,却并不想便就承认,忍着腿伤灼痛,在脸上硬挤出一丝笑来,道:“大头领为人宽厚,应是海量。怎刚喝一碗,就说起醉话来?适才我那两个兄长不是说了,我们是在外游荡的小本买卖人,只因接到了老家传来的家父病重的书信,因而着急赶路返乡。哪是您口中的贵啊奇啊的什么呀。”
“水烟袋”走上前,慢悠悠地说:“去年五月贵军经过亳州,小可就曾跟林丞相打过照面,今年三月我们大堂主又亲自率弟兄们与贵军的曾立昌将军合围过临清。不过可惜啊,这两位天国悍将如今都不在了。”
他的话音刚落,除却赵杉,黄雨娇、敏行及“二李”、三侍卫无不惊得瞠目结舌。
张乐行叹着气说:“看来你们还不知道啊。上个月,僧鞑子的蒙古兵攻破了东连镇。包括林丞相在内的二十几个壮士被押去燕京,受了极刑。他们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啊,受那寸剐寸割之刑,至死都没说一句求饶求生的话。”
黄雨娇闻言,第一个支撑不住,弯腰垂头,大口呕了起来,将所食酒肉吐个干净。敏行与“二李”他们也俱各垂泪。
“咸丰狗皇帝以五万兵马在连镇围困四千天军,用时十多个月,耗银数十万两,就算最终侥幸赢了,也必沦为千古笑柄。”
张乐行话里话外透着对清廷的不屑,但面上也难掩兔死狐悲之色,见赵杉等不接他的话,转头对“水烟袋”说:“老龚啊,把客人们的宝贝拿出来吧。”
龚得树从袄袖里摸出一块四四方方的红漆金字木牌,放到赵杉面前,道:“小可与贵军接触久了,对天国的制度人事多少也算有所耳闻。似此金字号牌,天国统共能有几块?”,
伸手指指三个月将侍卫,又道:“似这般金刚虎躯,不是军中健卒就是大内侍卫。而他们一个个无不以您马首是瞻。天国中诸王府上尊贵的想也女人有不少,而如眼前这般处事从容应对有度的,怕是只有您一个了,尊贵的西王娘殿下。”
赵杉自知隐无可隐,向张乐行与龚得树拱拱手,说:“既然被张大堂主龚二堂主认出,也就没什么可瞒了。在天京时,也多闻二位豪杰之名,今日得见,也算是不胜之幸。”
说完,将张乐行倒得的那碗酒端起来,咬着牙,仰头喝下。
那酒极烈,赵杉喝完,但觉一股凛冽的酒气直窜脑门,脸上登时汗如雨下,两腿发软,站立不住,趴倒在桌上。
张乐行见她把酒喝干了,也跟着抱起一个酒坛,一仰脖“咚咚”喝下,道:“老乐我敬仰的江湖义士无数,但还从未正眼瞧过一个女人。今日算是领教了,承让承让。”
赵杉抬起如被雨洗的脸,粗喘着气道:“酒也喝了,饭也吃过。大堂主该放我们走了吧。”
张乐行对视龚得树,一时默不做声,似乎不甘心就此放掉送到手上的这件大有可用的“奇货”。
黄雨娇拔出刀,猛地插在桌子上,高喝道:“张老乐,识相的就快放我们走,不然,姑奶奶刺你个满脸开花。”
“二李”与三侍卫都也站起身,怒目逼视着张乐行,各各攥紧了拳头。
赵杉唯恐事情闹大,难以脱身,断断续续地说了几个“别”字,手捂着剧痛的膝盖,身子顺着桌子滑了下去。
昏睡了一个时辰后,方醒了过来,见张乐行正跟黄雨娇等人滔滔不绝的诉说着胸中大志,眉目间流露出迫切拉他们入伙的愿望。
赵杉心中焦急,撑着坚硬如铁的床板坐起来,呼唤黄雨娇:“快扶我下床。”又唤“二李”,“快去把马车备好。我们这就上路。”
敏行上前扶了她,赵杉的左腿刚踩到地上,左膝就如被锥刺般疼痛钻心,嘴里忍不住发出“嘶嘶啊啊”的呻吟声。
龚得树手握水烟袋,正在喷云吐雾,见状说道:“小可也略同些医理,您腿上的伤,必是要开刀放出淤血,静心安卧半月以上才能好全。若再拖延,不但膝伤加剧,身上的热毒也会越积越重。此地距天京尚有七八百里之遥,如您这般病弱之躯,怕是难以支撑啊。”
赵杉知他的意思是要她留在寨中养伤,坚决的摇了摇头。
一百七十八 街市新气象
张乐行见强留赵杉不得,让龚得树写了一封呈送洪秀全、杨秀清的短信,连带两锭大银奉上。
“信我可以捎带,银子还是大堂主自留着与兄弟们使费吧。”赵杉指着院子里挂着那面“乐”字大旗,“听闻大堂主早年家境殷实,为救扶弱贫散尽资财。既是志怀高远,往后还是少做些掳人劫掠的勾当吧。”
“我…”张乐行羞得脸上一片红一片白,讪讪道:“这不是被鞑子们前追后堵,实在逼得没有法子了么。”
龚得树苦着脸,道:“西王娘不知,我等是刚遭了妖鞑子的黑手。”
黄雨娇忿忿问道“又是那天杀的僧鞑子?”
龚得树摇摇头:“不是僧鞑子,是个叫周天爵的老贼头。那老贼又是修书又是遣使,许诺了一大堆的好处。当时正是寒冬,缺衣少食,无奈只能允了他。这老贼叫人抬着酒肉来,说是犒劳兄弟们,竟暗在酒里下了毒药,可怜有一多半的兄弟被毒酒戕害了性命。老贼乘势来攻,兄弟们抵挡不住,被他们打得散了。五六千人的队伍就只剩如今这三四百人,窝在这窝窝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才不得已做那山大王的行径。”
赵杉叹口气:“原来如此,是我的话说得重了。”唤叫敏行:“把我装在枕头里的那沓银票拿出来。”
那银票却正是僧格林沁给她的“补偿费”,赵杉当下全给了张乐行做招兵买马之用。
张乐行自是感激莫名,当即折箭为誓,道:“我张老乐此生若再行劫掠勾当,便与此箭同。”
又向赵杉询问天国战事计划,拍着胸脯道:“日后贵军但有用到张某人处,只叫人带个话,老乐必抛头舍命,以报厚恩。”
赵杉拱拱手道:“前番天军扫北,大堂主出力不少,天王与东王都是知道的。大堂主自云是至契同道,就莫再说抛头舍命的话。”
张老乐翘着拇指,道:“不以大压小,义气啊,义薄云天。”
将一行人送出辕门,安顿上车,又叫龚得树带一小队人将他们送出二十余里,在一处捻军所开的客栈中落脚住宿。
赵杉担心恐再生变故,夜至四更时,便让敏行叫醒其他人,匆匆离店上路。
行不过两日,便进入安徽境内,路途也就走的顺遂多了,既没碰到巡查的兵,也没遇上劫道的匪。于天历乙荣五年(一八五五年)二年三月初二日晌午,抵达天京城旱西门外。
赵杉一见城楼下那几株满树新绿的垂柳,竟觉得这趟实则不过三个多月的出走,漫长久远的恍如一个世纪。
一入城门,便听到一声气韵悠长的吆喝叫卖声,掀帘一瞧,却是两个挑着货郎担的小贩在街上向年轻妇人们兜售胭脂水粉。
赵杉问三个月将侍卫:“城里现在这样的货郎有很多吗?”
三侍卫回道:“年前天王诏命将油市大街设为买卖街,城中的大小商铺都集中在那里。这些自早到晚穿街走巷的货郎都是无有店面的小商贩。”
赵杉也就并未急着回府,强撑起几分精神,让先去油市街转一转。
马车自街首行到街尾,赵杉将两侧一间挨着一间的店面依次瞧过一遍,共有七个茶摊,五处糕点铺,三家成衣行,两家首饰店,外加两家打对门的专营米面油盐的杂货店。
“终于是有些不一样了啊。”她叹息自语,让敏行拿了五十个钱,去买几样点心来。
敏行去过片刻,买了一斤江米糕,半斤桃酥饼和六两五香烧饼回来。
赵杉拿了块烧饼吃着,只吃了小半块,就到了西府门前。
李氏兄弟与三个侍卫圆满完成了任务,伏地告退。
赵杉就将刚刚所买糕点分与他们,算作“酬赏”,又拿出张乐行的书信,交给李秀成,道:“把这个呈送东殿。”想了一想,又叮嘱了一句:“东王治军严苛,素来厌恶掳人劫掠的勾当。只说我们是不经意与张乐行他们遇上的,莫提其他的事情。”
李秀成点头:“卑职自晓得。”
敏行把赵杉搀扶去静妙堂安歇,讷言等阖府女官涌到屋里来问安看视。
赵杉见她们一个个悲戚垂泪的模样,心中自然不舒服,将她们遣退,只把讷言一个人留下说话。
讷言握着赵杉的手,道:“自两位姐姐走后,我就一直悬着心。因久没有消息传来,我跟几个胆大的姐妹就收拾行装,打算去找。可到了聚宝门,就被守门的士兵给拦下了,说是没有天王谕旨或者东殿调令,任何人不得出京。刚好,遇上侯大人与几个东府职事官出城公干,侯大人悄悄告诉我们说,东王已暗遣密使去寻你们了,我们的心才稍安些。可不成想这一等竟又是两个月…”
说着说着,便就泪水涟涟。
赵杉自知身躯病弱,再动不得悲情,便就揉揉眼眶,解着身上的棉衣,说:“这南北的气温相差太大了,我身上闷热得都快生痱子了。先弄点水来,我要洗洗。”
赵杉洗过澡,换过衣裳,就到了午饭时间。饭菜上桌,却不见保姆带萧有和过来。以往每次她出外久了回来,他都会第一时间跑来看她,这次却久不见人影。
赵杉心疑,问之讷言才知,他在腊月三十一早被接去了宫里,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讷言道:“殿下若是想幼王了,我这就遣人去给赖娘娘传信。”
赵杉摇摇手:“等我伤好些再说吧。”
一个人吃饭无聊,就让讷言去叫了几个女官来陪她同吃。顺便向她们问些内外军政大事。
女官们说自去岁十二月,东王命翼王赴江西主持军务后,上游局势便大有改观。西征军先后取得了湖口、九江大捷,又连克了湖北数座城池,如今已进至武昌城下。
赵杉只是微微点头,这些“历史常识”她自然是知道的。
“还有一件便是上个月定胡侯传来了信,说是乘着僧妖头从高唐州押送胜保妖头回燕京之机,率军从高唐突围出来,正在拼力南撤回返…”
讷言正说之间,见黄雨娇晃晃悠悠进了屋,就掩住话头,不再往下说。
一百七十九 切肤之痛(上)
饭吃到一半,赵杉忽的“啊呀”一声,扔掉了筷子,把讷言等人都骇白了脸。
赵杉紧咬着嘴唇,道:“我这腿又疼又痒,实在支撑不住,快去叫李俊良来。”
讷言急忙奔出去,亲自坐了马车去请。
李俊良细细地看过赵杉的腿伤,取了一根银针,扎进脓包。针初刺进时,赵杉并不觉得痛,直到他将针捻进去三四寸,才觉得痛痒难当。
李俊良将滴出的脓血用小碗接了,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说道:“耽隔的时候太长,单是挤出脓血来,已是起不得大用了。必须要切开皮肉,把里头腐坏的肉剔除干净,方才能好全。我这里没有现成的刀具,要赶回去现做一把。我先开些散毒去热的药,殿下煎了服下。等后天把用到的东西都备齐了,卑职再来。”
傍晚时,各王侯府前来探视问安的职官陆陆续续来到。除却隔着帘子与内宫里的一个女使说了几句话,其他人赵杉一概未见,只让讷言告诉他们说,回去复禀与列王诸侯:她因伤在身,不便接待。
第三日午间,赵杉刚吃过饭躺下,李俊良就提着药箱到了。他拿出一包药粉给讷言,让拿去熬了给赵杉喝下。
敏行慌里慌张小跑进屋,道:“赖娘娘来了,舆轿已快至府门前。”
赵杉道:“我下不得床,你自率府中所有执事人等出门迎接吧。”
近千人的仪卫,簇拥着一顶三十六人抬得黄缎大轿迤逦而来。一对对扛旗、执伞、挑灯、张盖、打扇的黄衣锦绣女使,两对一排,八对一组,迈着齐齐整整的步子,隔着不差分毫的等距,在府门前排开。
因人数太多,将西府所在的三山街都塞满了还站不开,后到的那些仪从只能依次向两边的油市街与奇望街铺开延展。
轿子落地,敏行等人同声高呼“恭迎王后娘娘千岁”。
女使打起轿帘,头戴金冠,身穿明黄色绣龙描凤金丝凤袍的赖后抬脚从轿里下来,道一声“平身”,由两名女使左右扶着,缓步进府。
敏行在前引路,将赖氏引至芝兰厅。厅里已收拾的妥妥当当,桌架上所有的文稿书籍都被临时收了起来。
赵杉支撑着从床上坐起,俯首问安道:“些许小恙,怎敢劳动娘娘千金贵体。”
“闻阿妹前日回京,我当时便要请旨来看你。又听说你腿上的伤要切肤而治,故而今天才来。”
赖氏近前看视,但见了她腿上的黑紫色脓包,粉白的额头上便皱起了一道道涟漪,吁叹道:“起了这么大个脓包,难为你怎么撑持了这一路。”
扶赵杉躺下,在厅室正中专为她设的椅上坐下。
讷言将熬煮好的药端给赵杉。赵杉只抿了一小口,就被那浓重的烧碱石灰气味熏呛得咳个不住,将药碗推到一边。
赖氏问李俊良:“这是什么药,是非喝不可吗?”
李俊良道:“这是小臣特配的麻药,能暂时使人昏睡,以减缓痛楚。殿下身体如此虚弱,如果不麻醉的话,小臣怕她会撑不下去。”
赵杉从心里拒绝喝那麻药,她担心一觉睡去,再睁眼醒来,自己的大脑会“短路”或者失忆。而一旦她失去脑子里存储的那些用来保命的文史记忆,她就真正成了“废人”一个。
“纵然活活疼死也比变成傻子强。”如此想着,她便横下一条心来,掷地有声地对李俊良说:“补天侯,你只管动手,我信你,你也要信我。”
“卑职尽力。”李俊良说着,便开始做术前准备工作。
先让敏行找了块洁净的白棉布,塞到赵杉嘴里。又拿出一根长带子,在她伤处的上方缠了几圈,打了个结。而后把带子系到床尾的架子上,将她的伤腿吊了起来。
又让讷言坐在床头,专职看护赵杉。而后让人在床尾摆了张小桌,把他那一套“手术”用具在桌上摆开。最后让敏行拿了只瓷碗来等待备用。
“手术”开始,李俊良拿起那柄新做的既薄且窄的小刀,用刀尖缓缓地在那外皮薄如蝉翼的的脓包上横着划了一道,便招呼敏行上前。
敏行跪在床前,捧着碗,去接那滴出来的脓血。
随着红黑色的的血水滴滴答答落在碗里,赵杉脸颊上开始冒出虚汗。
血流到半碗时,李俊良又用薄片小刀竖着划了一刀,用刀背把皮肉向两边分离开来,拧眉蹙目,自言自语道:“里面的肉果然都腐烂了,还得往深里再来一刀。”
赖氏听说,战战兢兢起身去看,眼睛刚扫到那碗透着腥臭的脓血,就用手掩了口鼻,连连叹着气,又坐了回去。
第三刀深切入肉里时,赵杉只觉得心口窝里像被剜了块肉去般,五脏六腑都跟着疼得抖了起来。
“忍着点吧,这才刚开始呢。”李俊良说着,开始清理起烂掉的腐肉来。
先用镊子夹,后用刀子切。每切下一点,就扔到敏行捧着的瓷碗里。
敏行闭着眼,双腿打颤,捧碗的手抖个不停。赖氏并侍立在其左右的女使们,也都个个骇得以帕掩面。
整间屋子中,除了刀、镊间或碰撞出的清清脆脆的声响,就只有赵杉两手一攥一放间十指拢聚舒展的磨擦声。
她唯一能转移痛感的方法就是去数李俊良下刀的次数,为记得深刻,每刀下去,她都用尖利的牙齿在嘴里的棉布上咬蹭上两圈。
随着频出的汗水,她体内的热量开始慢慢消耗光了,身子越来越冷,牙齿也渐渐失去了咬力。
一名内宫女使快步进屋,在赖氏近前低语两句。
赖氏眉头一蹙,深吸了口气,道:“快请进来吧。”
少顷,做普通士卒打扮的杨秀清进到屋内,看看惶惑不安的赖氏,迟疑片刻,屈右膝下跪行礼。
赖氏脸上显出惶恐之色,连声道:“免礼。赐座。”
女使搬了把椅子放在一侧,杨秀清谢了座,说:“臣弟从安庆回来,自水西门进城,从油市街经过,得知娘娘在此。只因政务繁多,今日恐难按例去宫里向二兄问安,因而烦请娘娘代为回禀二兄一声。待政务料理完了,再登朝向二兄禀奏军务。”
赖后见他言行恭和,心头的不安识才消解,点头应道:“东王为天国辛劳,天王常与我念之。而军中大事,非我等妇人可闻,东王自便处之可也。”
一百八十 切肤之痛(下)
杨秀清与赖氏略说了几句言语,便就起身告退。
专职看护赵杉的讷言忽然失声大叫:“李大人快来看,殿下她不动了。”
赖后闻声,急忙去床前看视,连唤了数声“阿妹”,见赵杉毫无反应,惊得骇然失色,叫道:“人昏过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李俊良正在穿针引线缝合伤口,抽不开身去看。而屋中听使婢女虽多,却无一通医术敢上前者。
“娘娘但请安坐,待臣弟看看。”
自屋外折返回来的杨秀清快步走到床前,伸手探了探赵杉的鼻息,对李俊良说:“气息很弱,撑不了多久了。把你那救急的回神丸拿两粒来。”
李俊良向女使努努嘴:“药在药箱的夹层里。”
女使把药丸拿出来。讷言含着泪,哆哆嗦嗦把赵杉嘴里的棉布拿出来,那布已咬扯的不成样子,且有大半给血浸红。
杨秀清让讷言将赵杉扶起,掰开她的嘴巴,把药丸塞进去,又用手在她的背上拍了几下。然后,让讷言放她躺下。
李俊良缝完最后一针,打了个结,道:“殿下,这临危救急的功夫还是这么熟练。”
“不过是打打下手,跟你这动刀动剪的比不了。”
杨秀清如聊家常般说笑着,接过女使递上的手巾,擦了手,向着闭目沉睡的赵杉瞅了一眼,复向赖氏告退离去。
李俊良用薄纱布将伤口包扎好,又把过脉,向赖后回禀:“伤处的淤血坏肉都已清除干净,脉搏也恢复了正常,已无大碍了。”
赖氏长舒口气,嘱咐敏行等小心侍奉,便起驾回宫去了。
赵杉在术后的深夜方才转醒,是被硬生生疼醒的。她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做自问自答:
“今天是哪一天?”
“三月初四。”
“前天回来买的那几样糕饼都有些什么?”
“江米糕、桃酥饼、五香烧饼。”
“殿下是饿了么?我这就让人去做。”一直守候床前的讷言见她刚醒来就要吃的,由悲转喜道。
赵杉叹息:“不,我是在问自己可还记得之前的事。”
讷言不知她的心思,诧异道:“殿下记忆向来都好,怎会记不得事呢。”
赵杉也不想解释,便就问:“那我刚刚说的可都对?”
见讷言坚定地点点头,方才觉得这一回“舍麻药而死扛”所受的疼痛是受得值的。
自是每日卧床安养,李俊良每两日来给她换一次药。所受之疼虽比不上术时,但也要强撑一个时辰,方才能缓过口气。
这日换药时,因赵杉想亲自看看伤处,就让人扶着坐起。
待纱布拿开,看到那由密密麻麻的针脚构成的呈十字架型的红黑色结痂,竟宛若两条张牙舞爪的蜈蚣。心里猛然生出一种恶感,惯性的将腿往里一拖,但觉得撕皮扯肉般剧痛,痛叫一声,额上滚下豆大汗珠。
“伤口挣开了。”
李俊良一边让敏行等快拿毛巾来捂住汩汩而出的鲜血,一边拿出针线,做二次缝合。
赵杉再次因疼痛而陷入短暂昏迷。迷迷糊糊中依稀看到有个小小的身影在她眼前晃动,脸上觉得有一团十分轻柔的东西在来回拂动,睁开眼就看到萧有和拿着一条丝帕在为她擦汗。
萧有和见她醒了,眨动着泛着泪光的眸子,说道:“阿妈觉着很疼么?”
“不疼。”赵杉看他改了发式,之前垂在耳后的两支小辫,结成了一支束在了脑后,招手让他俯下身,看到辫尾扎着得五彩丝绒,问:“谁给你梳的头发?”
萧有和道:“是赖娘娘,她说过了七岁就不算是小孩了,要我跟幼天王梳一样的头发。”
赵杉让他起来,问:“你在宫里每天都做些什么啊?”
萧有和道:“就跟在家里差不多,只是每天要起得很早,陪天王做晨祷。有一天夜里我做梦,想到了讷言姐姐教我的一首古诗,可就是最后那句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第二天起床,看到宫里的女使,就去问她们。结果她们都摇着头跑开了。幼天王知道了就笑我傻,说我是对牛弹琴。可我不觉得,因为讷言姐姐她们明明就会啊。”
萧有和煞有介事的说完,歪着头撅着嘴巴,像是要让赵杉做一个关于他“傻不傻”的定论。
“你那日想问的是哪首诗,背来让我听听。”赵杉倒并不急于下结论。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萧有和说完个“舟”字,戛然而止。
赵杉并不立时去接,只故做思考的样子,慢吞吞的说:“下面的好像是随意春芳歇吧。”
“王孙自可留。”萧有和兴高采烈地接续完了,拍着手转了两圈,再不计较“傻与不傻”了。
“我还有个好玩意要送给阿妈。”
萧有和刚蹦跳着出去,赵杉就手抓着被褥,长长的“哎呦”了一声,这一声她忍了好久,一时间竟引出两道刷刷而下的泪珠来。
讷言端茶进来,见赵杉正把帕子捂在脸上,来回擦着。
讷言已经很久没有见她如此哭过了,跟着掉起眼泪来。
赵杉放下帕子,定了定情绪,问:“是谁送幼王回府的?”
“今早蒙丞相亲自送回来的。”讷言道。
赵杉闻言,心中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伤痛也好似减去几分,说:“你扶我起来靠一靠吧。”讷言扶着她的肩膀,一个侍女拿了床锦被过来放在了她的背后。
少顷,萧有和回来了,手里拿着个一尺长的镜筒,上前递了给赵杉,道:“这是天王赏的,叫‘千里眼’,用它可以看到十几里外的地方呢。”
赵杉将镜筒放到右眼上,只看到模模糊糊一片,心想:就这还叫‘千里眼’,“古人”给东西取名字果然是够夸张。但见萧有和把它宝贝似的,也就点了点头,说:“是个好物件,拿去好好玩吧。”
“我要到望楼上去看大江大船。”萧有和咧开嘴笑着,颠颠地就往外跑。
赵杉这才发现他的两颗门牙都缺了,刚想喊住他问,腿上的伤口又撕裂着疼起来。
一百八十一 鸿雁传书
讷言见赵杉“哎呦呦”叫痛,走过去,待要扶她重新躺下。
赵杉摆摆手,说:“已经连躺了七八天,再躺下去两条腿都躺直了。这几天有什么新鲜事或者有各府衙送来的新消息吗?”
“新鲜事是有一件,上个月来了几个金发碧眼会说汉话的洋人。东王让他们通事衙做事,教说洋话。”
讷言说话间,将原本收起来的书稿又一摞摞从书橱里搬出来,放到床头一侧的书架上,拿起一本十六开大的线装册子,说:“这是昨天下午东府的侯尚书送来的,卑职翻了一两页,见全是些古文诗话,就放在一边了。殿下要看看么。”
赵杉点头,要过册子,看那深蓝色的封面上空荡荡的,不着一字。一页页翻开来看,大体瞧了一瞧,全是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写就。
有诗有词还有古文中的经典篇目,有些她熟读甚至能默诵的,也有从未读过的,觉得新鲜,就问讷言:“侯谦芳说别的了吗?”
讷言道:“没说什么,就说是拿来给殿下解闷的。”
“哦,这字倒像是他的笔迹。”赵杉从第一篇逐字逐句细看起来。
被罚去锦绣衙做工的黄雨娇回来了。
按律,无诏私自离京是罪该“云中雪”(太平军隐语,意为诛杀)的难赦之罪,而黄雨娇只被罚为役三个月,这显然是因为赵杉也牵涉其中没有依律深究的缘故。
对此,黄雨娇心里自然也是知道的,对赵杉的态度也就不似之前那么冷硬。
黄雨娇回到西府,刚进了门就伸出手让讷言看她指头上被扎的针眼,抱怨起做针线的苦来:“早知道就是去删书衙扫地抹桌子也比干这个强。”
赵杉笑道:“你不是最不喜欢见到那些咿咿呀呀读死书的老学究么?”
“行了,我看你才是天京城中的第一等的学究先生,伤成这样也不闲着。让我看看是什么好书。”
黄雨娇把赵杉手里的册子抢过来一瞧,见她正在看的是庄子的《秋水》,笑道:“这不就是侯谦芳那日写的吗?”
正要往下说,忽看着厅中侍立的女官不出声了,赵杉以为她是有什么机密话要讲,屏退了众侍女。
“那天我去东府领罚,就见卢贤拔拿了本书在读,东王让侯谦芳按他读的一字不拉的写下来。卢贤拔见侯谦芳写完了,就不再念了。东王拍着桌案问:‘念得挺好,怎么不念了?’卢贤拔说:‘已经念完了。’。东王说:‘你不知道我书念得少,十之八九都不明白,把你刚才念的这些都给我用白话再说一遍。’。侯谦芳问:‘那些白话翻译还写不写’,东王说:‘不用写了,她能看懂’。”
黄雨娇边说边笑,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说一个文盲居然还让人念起古文来了,好不好笑。听说还造什么书屋,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能看懂几行…”
“你也别笑人盲不盲,又有哪个生下来便会认字的,知道书的用处也是好的。”
赵杉如是口里说着,却在心里暗暗唏嘘叹气。
洪秀全读了二十几年的书,却因科举不中,心生怨怼,就在登位掌权后强力打击孔孟儒家读书人,以出怨气。杨秀清因自幼未读成书,却因此反而倾慕诗书,就在掌权后厚待孔孟读书人,以补缺憾。而两人竟数度为此翻脸相争,甚至累及百万治下之民。为何已然得到的最终反视之如草芥,而从未得到的,反倒一直视之为宝?这是两个人自身的悲哀,还是一众人的悲哀或者是那草芥或者宝物的悲哀呢。
赵杉养病期间,每日除了看些自东府传来的诗文,就是看些梅姝从江西寄来的信。
梅姝自随夫出征,书信就一直没断过。这年新年过后就来的更多,只是赵杉当时身在北地,没有机会读到。回天京之后,有了充足的闲余时间,这些信就成了她的“精神食粮”。
在临近新年发出的一封信中,梅姝告知了她怀孕的消息。虽已过去三个月,赵杉闻讯仍十分欣喜,即让讷言代笔,写了一封回信。再三叮嘱梅姝要小心身子,同时,劝她回京安胎。
十天后,梅姝的回信传来,信上说前方战事正紧,她放心不下陈玉成的饮食起居,要与他一起抗敌。赵杉看信罢,也只能在心里叹息:“夫唱妇随,也算得上是世间的难得之志吧。”
自此,与梅姝的通信就多起来,有时,会在信之外,多寄两包煮熟晒干的牛羊肉干过去。梅姝的信里则多言战事,因而赵杉虽在病榻,对江西湖南的战局也了若指掌:
田家镇之役后,太平军退出湖北,集中兵力于九江、湖口。天历乙荣五年(一八五五年)正月,西征军数次击败湘军,先后克复汉口、汉阳、兴国诸县。旬月之间,湖北沿江州县皆被收复。
正月末,陈玉成率军占汉川县,进至荆襄门户——沔阳州仙桃镇,大败清军,乘胜进抵天门岳家口,复败清军。二月二十二日攻克天门县。二月二十五日,与韦俊所部在田家镇渡江,由富池口进占兴国州,先后克通山、崇阳,占领通城、蒲圻、咸宁、大冶等县,至此,湖北东南地区重入太平军版图。武昌府清军陷入孤立,太平军乘胜进攻,于天历二月二十七日三克武昌。
清军为重夺武汉,集中水陆兵将一万三千余人,从北、西两面进逼汉阳。西征军采取以攻为守,先发制人的运动战略。
韦俊率主力驻守武昌三镇,陈玉成率万余将士,在鄂北实施机动战,牵制北路清军,使荆襄的清军兵勇不能速集汉口。于三月上旬,攻占汉川,并乘胜追击,将湖广总督杨霈驱逐出境,后又接连攻占德安府、云梦县等重城,使三路清军会攻武汉的计划彻底破产。
在读梅姝那些粘着火药味泥土气的信件时,赵杉脑海中始终闪现着一个穿红衣披红袍,跨马挥鞭英姿飒爽的女将形象,只是因那个形象忽近忽远,不能看清她的脸。
一百八十二 身在其中(上)
“梅姝,真的是你?”
赵杉偶在梦中被那马蹄声所吸引着追随往前,对着马上的人连声高喊,那女将慢慢的转回过头,每到此时,梦就醒了。
每每惊坐而起,以手按在突突跳着的胸口上,看看桌上那燃去大半的火烛,又缓缓躺下。面对着灰蒙蒙的帐顶,竟忽觉得那张模模糊糊的脸像她自己。
一直卧床到初夏,赵杉再也躺不住了。拆线后的第二天,她就迫不及待的穿了鞋袜下床行走。但下地容易,想要如受伤前一样,下了地就健步如飞,却是很难。
双脚刚一着地,竟是丝毫力气也无,只能由两个侍女在腋下扶着,轻拖着她的身子,在地下慢慢挪步。稍走一阵,伤腿就觉酸胀难耐,只能倚着靠垫躺下,着人来捶腿按摩。歇过小半个时辰,起身再走。
就这样做了两天的“康复训练”,始能勉强独自挪步,但右腿膝盖以下依旧是使不上力,须由人扶着才能走的像样一些。
这日正由讷言扶着在厅前的廊下,围着廊柱转圈而走。听使来报,北殿尚书罗苾芬求见。赵杉让带他进来。罗苾芬立在阶下,跪立问安。赵杉只闻到一股扑鼻的浓香,拿手绢掩了口鼻,搭眼一瞧,心中立时生几分厌恶来。
原来,诸王府殿虽设有尚书仆射等许多执事属官,但日常在诸王身边侍奉行走的亲信也不过那几张熟悉的面孔,且多是年轻俊秀男子。
这罗苾芬生得窄肩细腰面白唇红,又效女子涂脂抹粉描眉画眼,走路摇摇摆摆,说话嗲声嗲气,活脱脱一个“伪娘”。
赵杉向来对此类人物最是看不上眼,命他起身,冷冷地问:“尔此来何事?”
罗苾芬自身后随从手中取过一件以黄绸包裹的细长物件,双手捧了奉上,道:“北王知殿下玉体初愈,骤然下床行走,怕是多有不便,特命工匠制作了这支柱杖相送。”
“替我谢你家殿下。”赵杉让听使将东西接了,着人送他出去。
赵杉将裹套在杖上的黄绸解了去看,那杖乃是紫檀木材质,头上镶着一支昂首展翅的金凤凰。
“好好的东西都被那一身邪香给污秽了。”赵杉让把拐杖拿去细细擦过一遍,再拿来拄着,倒觉得还算合手。想到白天晚上都要让人扶着走路,终是不便,就学着以杖代步。慢慢的走得顺了,就到了杖不离手的地步。
因宫中及诸王府隔三差五都遣人来问,赵杉想着如今能正常行走了,须是要亲自到各府中走动致谢一下才好。就选了个晴好的日子,早早起来,梳妆更衣。
自伤了腿,赵杉已经有数个月没有对镜理妆。当下,看到镜中那张枯槁蜡黄的脸时,竟就惊骇得呆住了。好在几个侍女巧手擅饰,描抹涂擦一番后,往日姿容便再得重现。
天王府西花园内,洪秀全与妻赖氏正在草木环抱的夕佳楼上,观看爱子洪天贵福在花园西侧的小校场上练习射箭。
这位天国幼主身材长相都很像他的父亲,时下虽只有八岁,身形却已如十一二岁的少年般高大。不过,他的箭术着实不怎么样,连射几箭都脱了靶。
“阿妹怎么不下场一试身手。”洪秀全对赵杉说。
赵杉笑着辞道:“这箭术该是最考验耐力定性的。小妹一无臂力,二无耐性,就不去出乖露丑,扫二兄兴致了。”
那幼主贵福连发不中,却就不在这上头再用心思,将弓箭扔给随从,唤左右牵了马来与他骑乘。
赖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儿子被平平稳稳扶上马背,才将目光收回来,笑道:“久听人说阿妹骑术了得,只是没有亲眼得见,也是憾事一桩。”
“起初学骑马,原是为了闲暇消遣。终也是学得马马虎虎。不过是能在马背上,颠不下来罢了。能称得上什么了得。”赵杉看着手边放着的柱杖,叹气道:“往后便只做消遣也是不能了。”
赖氏惊讶问道:“阿妹这话何意,难道说你的腿…?”
赵杉点点头,却不禁悲从心来,红着眼眶道:“因为左腿膝下韧带已经不能再用力,怕是再难离柱杖了。路都走不全,如何再能骑得了马呢。”
洪秀全道:“骑不了马就坐轿乘舆。眼下,上游危局已解。一切朝政军务也由东王与北王理得井井有条。朕正可亲自为你监造一顶好轿子。”
“怎敢以此小事劳动王兄?”赵杉跪立拜谢。
洪秀全让左右女官扶她起身,对赖氏说:“你不是有要事跟阿妹商量嘛,自在此叙谈。朕去看看福儿的骑射练得如何。”
洪秀全起身下楼,赵杉与赖氏礼送罢了,各归了座。
赖氏却就提起为幼主选妃的打算,话中也透露着想为幼西王选妃的意思。
赵杉知道他们夫妻的真实用意不单单是择选“童养媳”,而是欲借联姻,拉拢几方可靠的政治势力。细琢磨刚才洪秀全的话,在她北去的这段日子里,他的权力好像越发被削剥殆尽了。
“有哪个帝王甘愿有其名无其实,做一辈子任人操控摆布的提线木偶呢。”赵杉在心里发着叹,但对为七八岁的始龀男童择选妻妾的荒唐之举却是十二分的鄙厌,便以萧有和年龄尚小体弱腼腆为由婉拒了赖氏的提议。
赵杉离了天王府,又往东府去。从当值承宣口中闻知,东王受北王所邀,一早往北府去了。正打算上轿回府,忽想起东府后苑里有座多宝楼,贮藏了许多难得一见的金石玉器、字画古玩。就让承宣引着去看。
那阁楼紧贴着府院东面的围墙,通体木制,高有三丈,内有三层。
赵杉看过一楼的瓷器碑刻,二楼的金石玉器,由侍女所扶上了三楼。刚入门,便觉铺面的纸香墨香。墙壁上悬挂着用玻璃镜框镶嵌的丹青字画,南北墙角各放着两口插满素白卷轴的青花瓷卷缸。
三个穿戴着丞相冠服,正凑在一张画前啧啧而叹的人闻声回头,惊诧地礼拜不跌。
一百八十三 身在其中(下)
赵杉见是卢贤拨、何震川、曾钊扬他们三个,笑着走过去,问:“是怎样的绝妙好画,引得三位交口而赞?”那三人将身闪开,赵杉径自看去,却是一副竖轴的纯墨色山水古画。
赵杉只看那画一眼,就被画上那座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的壁立巨峰所震撼,知道必是名家之作,走上前,贴近细瞧,但见卷轴右上方题着三行楷书: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图董其昌题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溪山行旅图》啊。果是精绝之极。”
赵杉正在观画兴叹之时,身后脚步声响。
杨秀清带着两个怀抱长条锦盒随从进来,指着卢贤拔,叫道:“卢聋子,你不在前面听差理事,怎么躲在这里偷闲耍懒?!”
这卢贤拔幼时曾患耳疾,留下了重听的后遗症,故绰号“卢聋子”。他早些年曾中过秀才,是太平天国上下为数不多的几个考取过功名的读书人,又因是东王的远亲,故被委以重任。成为东殿的头号“机要秘书”,东王日常所传谕令所发文告均由他起草润色。
卢贤拔受了训责,讪讪地跪立解释道:“家母昨夜突发急症,卑职在床前守了大半夜,因而精神不济。却才与簿书们校录完名册,觉着着实困乏,便出来走动提神,不觉上了楼。一时贪看书画,忘了时辰。”
说着,从袖里掏出一本名册递上,又道:“这是殿下要的最新登记的职官名册。”
杨秀清唤他起身,说道:“难得你有孝心。准你休假三日,回去侍奉老母吧。”
将名册随手翻了翻,又递与卢贤拔道:“拿去让人再誊抄两份,一份呈送真主,另一份给北王送去,让他与登记门牌上的信息核对,以查疏漏。”
何、曾二人告退,杨秀清叫住曾钊扬说:“最近怎么没见你把删好的古书送过来?”
“卑职与衙里的兄弟们正在加紧修订《武略书》的最后一卷,估计下个月就可完成。”
曾钊扬说完,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看那副《溪山行旅图》,方才拜辞而去。
杨秀清拿起立在赵杉身边的手杖,拄在手里试了试,说:“用着并不轻快,怎么不让机匠衙再做一根合手的来?”
赵杉道:“初用时是稍微觉得有些沉,拄得久了,也就习惯了。”
让随同的侍女将一大摞册子拿出来,放于案上,说;“劳四兄费心,小妹从中获益不少。”
杨秀清见是他送出的那些经侯谦芳手所写的诗文册,说道:“你看得真快,我这里还没有新写好的呢。不过,今天倒是得了一副好画。”
让随从开了锦盒,拿出一副粗短的略微有些泛黄的卷轴来。
两个随从各拿着卷轴的一头,将画展开。
赵杉的眼睛刚落到画上,便脱口叫道:“《簪花仕女图》。”
她在美术教材上多次见过这画,未尝想到有朝一日能得见真迹,喜不自胜,走近了去瞧。用手一摸,才发现这画是由三幅直绢拼接而成,画上的鹤、犬均是由另外两幅画绢裁剪移而来。
赵杉的目光只在那五个眉目各异的仕女身上稍作停留,就被环绕在她们身侧的白鹤跟宠犬吸引住了。
尤其是画绢最右侧那只在仕女拂尘的逗弄之下那只白黑毛色相间吐着舌头的的宠犬,竟使她蓦然想起了家里饲养的那只名唤“gray”的蝴蝶犬,不觉用手在绢上宠犬的尾上抚了又抚,在心里默默语道:“gray,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现在还保留着晨昏定醒的习惯吗?”
那犬是她在郊外野游时捡的,因其爸妈都不喜欢饲养犬猫,她只能将其先寄养在了朋友家。她每天都会专门花一个小时训导它,终于在两个月后,教会了它立正、作揖。
正是凭借这项绝技,gray最终讨得了赵杉父母的欢心。或许是为报赵杉的“救命之恩”,gray竟跟她玩起了“晨昏定省”——早上立正送她出门,晚上作揖迎她回家。
杨秀清缓步踱至赵杉身后,说:“我在龙蟠里新建了个书屋,新近搜罗到的古籍书画堆满了楼阁。想找个得力的人过去帮忙整理,天妹可有空闲吗?”
赵杉的全副心思都在睹物思家上,随口辞道:“四兄府上,识文知画的行家数不胜数,差他们去就好了。”
杨秀清闻言,脸上的笑倏忽不见,抬起的手也迅捷垂下。
楼阶上响起一阵轻一阵重的脚步声,先是一个三四岁的垂髫男童跑进来,后头紧跟着个气喘吁吁边跑边喊着“世子慢跑”的矮胖个半老男子。
赵杉一听那那男子的声音就知是陈承瑢,转身瞧见他那张堆满笑纹的脸,不由在心中暗笑:堂堂一个朝官之首,竟当起打杂看孩子的“保姆”来了。又想到,在天国众文臣武将中,他是为数不多的“不倒翁”,不禁又感叹起他这常人所难及的溜须拍马的功夫来。
陈承瑢向杨秀清跪地请安完了,就跟在招呼他去追的男童身后屁颠颠的跑着,一老一小玩起了追逐游戏。
男童跑到赵杉身边,抬头看看她,又看看追过来的陈承瑢,却就转到了赵杉身后。
陈承瑢立住脚涎着脸,像是请令般看向杨秀清。
杨秀清眉开眼笑地向着那孩童招手,叫了两声“申儿”,那男童飞跑至他面前,亲昵的喊着“阿爸”。
杨秀清弯腰将男童抱起,用衣袖在他冒着细汗的粉白额头上擦着,男童展开双臂揽住他的脖颈,一发不肯放手。
杨秀清唤过一个年老的女官,把男童交给她抱下去,正色问陈承瑢:“你不在前面专心当值做事,跑来这里作甚么?”
“是世子看卑职面善,要卑职跟他玩追逐游戏。世子跟殿下一样,天生的聪颖过人,龙行虎步。卑职年老力衰,腿短脚慢,追他不上,只能在后头跟着…”
陈承瑢将一套恭维话说的天花乱坠。杨秀清听得喜笑颜开,满面的飘飘然自得之色。
赵杉看着这一对“柔情蜜意”的上级下属,想到在日后那场惊天事变中二人扮演的“角色”,只觉得满腹辛辣,无心再看书画,便就请辞告退。杨秀清让女官好生送她下了楼去。
一百八十四 百花锦衣与独蹬之马(上)
赵杉回府的路上,想着洪、杨二人那平平常常的亲子之举,看着街道上不紧不慢往来穿梭的行人,一种从未有过的怅然失落弥漫心头。
恬然度日之于他们是寻常,为何对于她却这般不易。又想到,此前那一趟差点让她心身俱毁的北行,便对权力、名位甚至对未来的命运都看得淡了。只想着将这些绕于心间的烦忧都丢开,过些舒心畅意的日子。
一旦真正闲下来,日子就过得特别快,转眼便进了“人间芳菲尽”的四月,也就临近了她二十五岁的生日。
四月初三日这天一早,就有天王亲书的诏旨下来:自这一年起,天妹寿辰要照诸王例办,于寿辰之日受百官朝贺。命天京城内所有自侯以下的文官武将诸朝官皆衣朝服,于四月初九日齐往西王府向西王娘行礼。
这份从天而降的“尊崇”,只让赵杉莫名有一种“如踞火盆”的感觉。
想着往年,诸王府赐送寿礼都是在初九日当天,而其他府衙送礼必赶在此前两三天。为图清静,只让敏行等代为收礼致谢。自己则在初六日这日一大早,就换了普通女兵的装束,去了黄雨娇那里,直到傍晚才回。却听讷言说送礼的人摩肩擦踵,一拨拨不断,她跟梅姝登记礼单,把手都累得麻了。
赵杉去到外殿两侧的耳房中,见里面堆满了琳琅满目的贺礼。
讷言把登记的礼单呈给她,赵杉看着那密密麻麻登记了十几页的清单,无半点欣喜,只徒增忧烦。自思道:眼下,上游军事焦灼,清军南北两大营又屡屡挑衅生事。如此危局,恰似手脚被捆,又被人扼颈之状。这些如潮水至的送礼之人,表面上看似是恭祝她“千福千寿”,换个角度看不就是为那“火盆”添薪浇油么。
赵杉思虑着“灭火”,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定要用个果决的法子,遏一遏这歪风邪气,顺便警一警这些“自蒙在鼓”的人才好。
想了一夜,第二日就不再出去“躲”,而是清早起来,就换了正装,坐于外殿专等,并吩咐下去,但有来送贺礼的,都好生请到殿上。
刚吃完早饭,正喝着一杯清茶消食,听使来报说,机匠衙总制黄开元与绣锦衙总制汪明安一同送寿礼来了。赵杉让把二人请进来。
黄、汪二人进殿行礼恭贺完了,抬头见赵杉身穿凤袍头戴凤冠端坐于上,却就不约而同彼此互看了一眼。
因他们久闻这位天妹西王娘千岁与其他诸王行事作派都不同,平常多衣便装常服,如此盛装却不多见,就都提了些小心出来。
赵杉见他们神色局促,却就故作轻松之态,笑道:“两位来得甚早啊,是今日的第一份呢。”
汪明安笑回道:“小卑职为贺殿下千秋,一早就命衙内众匠人加紧赶制,本该昨日一早就来呈送的。只因检看时发现有几根金丝外露,就让匠人修复了一日。今早又细细验看过,无半丝纰漏,方来呈献给殿下。”
赵杉道:“难得汪总制如此用心,那定是难得的精工之作了。快呈上来让我瞧瞧。”
汪明安从随从手里捧过一个油光锃亮盖着绫绸的朱漆托盘,而后躬身低头,双手捧着,举过头顶。
敏行要接,赵杉叫住她,亲自下了阶来接,笑着说:“这样的好宝贝,正应该让大家都开开眼啊。”
叫敏行传唤了府中所有职事女官过来,亲手把绫绸揭开。
在一片灿烂耀目的光辉中,众女官们禁不住同声惊呼。只见一袭明光闪耀,亮丽华美的金丝绣衣整齐的叠铺于盘中。
“这件缂丝锦绣凤袍乃是用金丝银线混其他五彩丝线绣制而成。衣上的百种名花都是先让精于书画的匠人先在事先裁好的一块备料上描画出来,然后照图画采用通经断纬之法,一丝丝的织就。而两袖上的双凤,是匠人们以纯金碾作的金线绣制…”
汪明安见赵杉与众人俱看得眼睛发直,面露得意之色将成衣经过讲了一遍。
赵杉耐心听完了他的“自卖自夸”,问道:“这是专为我做的,还是其他王府的王娘女眷们都有的?”
汪明安笑道:“当然是专为殿下寿诞特制,其他府殿的众女眷都没有的。”
“你有心了。”赵杉含笑点头,让敏行把锦袍收了,又问黄开元:“黄总制是陪汪总制一块来的?”
黄开元回道:“是相约汪总制一起来的。小卑职也备了份薄礼,向殿下贺寿。因物件太大,未经殿下允准,还在府门口放着呢。”
赵杉道:“既是寿礼,就抬进来吧。”
黄开元应声出去,少顷,便带着四个力夫扛抬了一个穿衣镜进来。
那衣镜高有两米,纯金包边镜框,周身镶嵌着莹莹闪光的各色宝石。
赵杉站在镜前,对着镜中的形影,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因为那镜面虽也是玻璃材制,却比她以往在“现代社会”见过的所有镜子的清晰度都要高上数倍,连鼻头上最细弱的汗毛都根根分明。
赵杉转到衣镜背面,看到那栩栩如生的浮雕纹饰,更是不由啧啧称奇。四壁上纹着朵朵祥云图案,中间是一只挥动双翅的凤凰。而那凤凰翅上的羽毛远看堆簇成一团,靠近用手指触摸,竟每一根都可以感受到真羽般的触感。
黄开元见赵杉被衣镜被面的凤凰图案吸引住了,便也效汪明安“自卖自夸”,道:“这凤凰翅上的羽毛是花匠先用小圭笔一根根描出,而后匠人们用最细的绣花金针,一针针照图样刻划出来的。”
赵杉点点头,连说两个“好”字,让敏行将这穿衣镜并那锦袍一同登记在册。
二总制见她欣然收了礼,便就齐齐告退。
赵杉要用他们做警示,如何会让他们轻易便走,说道:“我还有几句话要说,且稍坐片刻。”
吩咐女使捧出茶点招待,却让讷言捧着锦衣随她去到后殿。
一百八十五 百花锦衣与独蹬之马(下)
赵杉去到后殿,把外面的凤袍脱下,将那领百花锦袍穿上,展一展铺满缤纷五色花朵的下摆,又抻一抻绦边镶滚的袖口,问讷言:“你看这锦袍的材质做工比御赐的凤袍如何?”
“只怕是比御赐的还好些。”讷言见她脸上并无半分喜色,又道:“殿下若是不想收,就让小婢拿出去给退了吧。”
“既然已经上身了怎能不收?何况,昨日已经收了那许多。”赵杉正双手掖起垂下的裙角,忽灵光一现,说:“去拿把剪子来。”
赵杉身着锦袍,复回去外殿。女官们无不放亮眼眸,口中啧叹不已。
那黄、汪二人也了离座,跟着称赏赞叹。
赵杉示意他们坐下,走到金镜前,前后上下照着,自言自语道:“衣是好衣,就是下摆太长了些。”跟着就唤了一声:“取剪刀来。”
讷言持剪出来,快步向前递上。
汪明安被惊得尚未来得及出声,赵杉已经“咔嚓咔嚓”两下,将那裙摆剪去了一半。汪明安骇得大睁着眼珠,嘴里发出一长串的“咝咝咝”声。
赵杉站到镜子跟前,扭身前后照看,嘴里哼了一声,后退了几步,含着怒气道:“这镜子又是贴金又是镶宝,怎么如此晃人眼,白白毁了我这一件好衣裳。”说罢,将手里的剪子狠狠地往镜上一掷。
黄开元刚叫出一个“殿”字,那镜上的玻璃已哗啦啦碎了一地,连带着掉下两颗祖母绿宝石。
赵杉顿足连叹了几声“可惜”,叹着气,转头吩咐说:“好歹也是匠人们的心血,丢弃了就太可惜了,还是放在府门口,让过路的人都看看瞧瞧,开开眼界,也算是发挥点余用吧。”
黄、汪二人心疼地直嘬牙花,以手捶胸,却不敢宣之于口,只能悻悻地告退而去。
赵杉待那二人出去了,便叫讷言:“去找四个伶俐些的姐妹在府门前于锦袍跟金镜前站着,但凡再有送寿礼的,什么也不用说,只做个请看的手势就行。”
吩咐完了,把锦袍脱下,摸摸袖子上那明光闪闪的凤翼,心想:这一剪下去就毁了数十人几个月的心血,着实是可惜,可若无这一箭,就不知又有几多心血空被耗费。又想到在诸王侯国宗王戚们身上日渐疯长的腐化奢靡之气,是断不会因为她这“一剪”“一砸”就被消干抹净的。
便就暗暗立誓:既不能“兼济天下”,也就只能尽个人所有之力“独善起身”了。
四月初九日辰时刚过,天王的赐礼就到了。
黄官莫仕葵率六个天王府内宫女使前来,后面还跟着一乘宽大的金顶鹅黄色轿舆,由八个身穿红绸衣的舆夫抬着,直入西府府门,在外殿的阶下站立。
女使中,前四个身穿绣着牡丹的黄绸袍,头戴簪花垂纱凉帽,两两一对,捧着两柄孔雀羽扇。另外两个女使则各捧了一个覆着绣龙黄缎的圆盒。
莫仕葵传天王口谕:“轿舆及羽扇乃朕所赏,锦盒内装的绣龙描凤的黄马褂,是又正月宫亲手缝制,一并赐送于天妹。四个持扇女使天妹也自留下听用。”
赵杉跪领谢恩毕了,莫仕葵笑着道:“真主命卑职特谕殿下,今日不用进宫谢恩。只在午后专等领受诸臣的贺仪就可。”
赵杉复告谢了,即让敏行请莫仕葵入殿吃茶,莫仕葵向她倒身一跪,贺了她的寿辰,只言还要回去复命,就告辞走了。
赵杉细看那乘金轿,见绣着双凤的轿帘上缀饰着一串串指腹大小的珍珠,上前粗粗点算了一下,竟有三百五十多颗。估摸着这乘轿子的价值折合白银定是不下七八千两,不由在心里吁叹:“奢费如此,如何坐得心安?明诏御赐,却又不得不安心的坐。这礼赐的可真是让人两头做难啊。”
吁叹完了,又把锦盒里的黄马褂拿出来瞧看,一见那精巧绝伦的绣工,便知是供职于天王府的典绣锦的御用匠人所绣。让人把轿子并盒子,都好生收放到外殿旁的耳室中。那四个打扇女使也让敏行带下去安置了。
不一时,东、北二王的贺礼也都由各殿的礼部尚书送了来。
东、北二府都送有金玉器数件,东府外送古画两幅,北府外送名贵参茸两盒。只有翼王府的贺礼是当天下午才到,却最是不同,乃是一匹通身赤红色的骅骝骏马。
受命来送礼的是翼王的心腹之将曾锦谦,他虽袍服齐整,礼数恭甚,但难掩满脸倦容。赵杉问他何处来,他回道是自安庆连日赶水路而来。
赵杉颇觉惊异,在心里自思:“差这样一个大将,日行夜赶奔波数百里,就为送这小小的一匹马。这似乎不太像是鄙项尊刘的石达开的处事风格。”
又想因她腿伤已再不存骑马扬鞭之念,怎的他却偏偏这时给她送匹马来。又见那马上只有一个马蹬,更觉得惊奇,问曾锦谦:“你家殿下送的这马甚好,却为何只有一个马蹬,如何骑得?”
曾锦谦回道:“翼王料到殿下会有此问,特交代了回话:此马他人都难驾驭骑乘,惟殿下可也。”
“残腿配独蹬。”
赵杉在心里自讽一回,竟就动了骑马的念头,丢了柱杖,由两个女官扶着,爬上马背,轻轻地拍了拍马腹。
那马却似通人性,抬起前蹄,迈着稳稳的步子,慢慢的一步步向前走。
因左腿没有马蹬可踩,只走出几百米,赵杉就觉得伤口往下挣扯得厉害,遂下马走回来,对曾锦谦说:“确是好马,劳将军替我转谢翼王。”
曾锦谦拜辞去了。
正午时,奉诏来拜寿的百官俱都到了,以佐天侯陈承瑢为首,在前殿阶下排班而立,向在王座上的赵杉跪拜行礼。
自铺陈仪仗到受贺完毕,前后又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完了时,已近申时。
往常,若是其他王府做寿,则必摆宴席待客。赵杉没有心思搞那排场,只让女官们将预先准备的回礼送上:每人一封二两银子的红包,外加两包酥糖点心。
一百八十六 君臣争锋(上)
送走诸官,赵杉正欲吃午饭。听使报说,天官副丞相蒙得恩奉了诏谕,在外求见。赵杉让传他进来。
蒙得恩倒身跪下,先满面堆笑地向赵杉贺了寿,又从袖中摸出一卷黄绫绢书来,拿腔作调道:“卑职奉旨来搜捡妖书。”
赵杉不知道洪秀全动了哪根神经,忽然弄了个搜书令出来,心中不胜烦懑,对敏行道:“带蒙大人去园中的书阁查看。”
赵杉的这间书阁中藏书两万册有余,绝大多数是园中旧藏,还有些是从删书衙借了来看搁置下的。其中一大半都是经史子集类的所谓的违禁“妖书”。敏行素常与府中识字的女官们,常来阁中读书。当下不免心怀忐忑,为藏书的命运担心。不想蒙得恩只在阁里转了一圈,连一本书都没翻看,就出来了。
好好的一个生日,连顿舒心饭都吃不得。赵杉心中好生不痛快,冷脸发问:“我那阁中有藏书两万有余,这么片刻,蒙大人就全验看完了?”
蒙得恩在御前久了,举止言行最懂得看人脸色,陪着小心道:“卑职此来只是例行公事,若有扰到殿下,祈请恕罪。”
赵杉也想不与他过多计较,着人送他出去。她心里明白洪秀全为着自身的权威与颜面,是不会真的让人在她府里大加搜捡的。
次日,赵杉入宫致谢。先在后宫与赖氏闲聊了半刻,又被洪秀全召去金龙殿。日头高升,艳阳灿灿。殿中满目的金光晃得人头晕目眩,赵杉紧眨了两下双目,定了定神,立于九层御阶下,倒身而拜。
“不是早就免你的大礼了,起来坐吧。”洪秀全放下手上的黑皮基督经书,抬眼视着她道。
赵杉谢了恩,视着殿上东西两侧相对而摆的六个座位,忖度着座次时,一个人影疾步穿殿而来,竟不顾朝堂之仪,越阶而上,径至御座前,将一本红皮硬装书册双手捧了献上,欢声道:“新解已经修订好,请陛下御览。”
赵杉正在惊疑这是哪位国亲权贵,竟如此僭仪越礼。抬眼一看,却是癸好三年(一八五三年)的天试文科状元吴容宽。
洪秀全将红皮书册翻了几番,展露笑颜,连声赞道:“修解的好。爱卿果然是饱学之士。”“是陛下见解深厚,珠玉在前,小臣不过是略显皮毛而已。”
吴容宽端正跪立,朗声道:“似此真言灼轿,当与天下人日日诵之。”
洪秀全频频点头,道:“卿言正和朕意,此册就定名为《钦定旧遗诏圣书》,交铅字衙刊印,并对照户籍册发放。官民人手一本,每日诵读,务须潜心钻研,祛邪从正。”
赵杉看那洋洋得意的君臣二人,在心里叹道:“当下之势,北伐失利,西征未成,京城两面重围,西洋强敌环伺,以为靠一本空谈虚幻天国的所谓‘圣书’,就能安稳人心,让虎视眈眈的对手强敌灰飞烟灭,建一方人间天国?真真是不啻痴人说梦!”
正枉叹时,侍臣报东、北、翼三王,协同觐见。“快宣。”洪秀全复正色而坐。
赵杉行个万福礼,退入后殿。见赖氏正督促着侍女摆备茶点、水果。
前殿杨、韦、石三人高声山呼万岁的声音隐隐传进后殿。
赖氏捧过一盘鲜亮饱满的荔枝,面带忧色,央求的语调道:“有劳阿妹,再去看看。”
赵杉知道她是被癸好三年冬的那场“天父训责天王”的事件给吓怕了。试想在动辄血肉政治对决中,有哪一个不是噤若寒蝉呢。但碍于情面,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了盘子,率着众侍女,入殿献茶。
金龙殿上,杨秀清等已按次落座。
赵杉将茶点分放好了,见诸人神色如常,正欲抽身而退,却听洪秀全道:“达胞一去江西数月,吾等兄弟姊妹已许久未像今日这般聚齐,天妹坐下一块说说话吧。”
赵杉应了个“是”,在杨秀清对侧,与韦昌辉一旁的原属萧朝贵的位子上坐了。
韦昌辉打量着她身上的秋香色云锻衣裙,笑问:“听闻天妹新收了件百花锦袍,怎么不穿来瞧瞧?”
“小妹这几日饮食不佳,眼神不济,白费了那一件好衣裳。”赵杉笑着将“剪衣砸镜”的事说了一遍。
“平白丢弃岂不是可惜,怎么不让锦绣衙的匠人修补一下?”韦昌辉问。
赵杉笑道:“小妹愚见,想那衣袍到底是身外之物,缺少一件也无妨。况且穿于身上,也是给人看的,就让放于府门前,供路人任意一观了。”
韦昌辉笑谑道:“早些时,还有人猜想说是天妹学‘羊续悬鱼’,吓得许多人连寿礼都不敢送了。”
石达开也跟着展露笑意。唯洪、杨二人正襟而坐,不发一语。
忽然,御座后“咚”地响了一声。在座的人俱各惊讶,洪秀全咳了一声,说:“新进的荔枝,诸弟们尝尝,看看比家乡的味道如何。”
赵杉剥着荔枝皮,手劲过大,将荔枝捏爆了,汁水飞溅,溅到对面杨秀清的袍褂上,侍立于洪秀全身侧的蒙得恩见了,忙趋步下阶,拿锦帕给他擦拭。
“小弟们登朝是为请旨恩准解散外省圣库,请二兄颁旨准行。”
杨秀清起身,自袖中捧出一份黄绸绢书,交蒙得恩呈递与洪秀全。韦、石二人也跟着起身相和。
洪秀全将绢书放到一边,蹙眉道:“解散圣库,不是等于变相废除《天朝田亩制度》么。那要如何建立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的人间天堂?”
杨秀清道:“只是解散圣库,《天朝田亩制度》内的其他条令暂可维持不变。”
洪秀全犹疑道:“之前朕下旨解散天京城中的圣库,是亦认同清胞所言,施政条令当因地因时而异。念城中民众以手工匠人、商贩行旅为多,允准他们自由生产买卖。而现在若要外省亦行此政,那前线士兵的军粮及京里的朝官薪俸还有各府衙署一应的开销要从何处得来啊?”
一百八十七 君臣争锋(下)
见洪秀全迟疑,杨秀清朗声再道:“可准外省百姓照常交粮纳税,以供军需开支。上月,臣弟去到安庆时,曾微服乡里,见天军灭妖官惩贪酷之举无不称颂,唯独对男女别居、物归圣库两条政令,多有抵触。”
洪秀全却仍未立时便应,扭头看着石达开,问:“达胞久在上游诸省,情况确实如清胞所言吗?”
石达开回道:“去岁,臣弟率军初下桐城时,得蒙二兄恩旨,未强制分馆、设库,是以皖西百姓箪食壶浆相迎,天军方可旬月连破坚城。”
洪秀全沉吟半晌,说:“既是对天国大有裨益,朕岂会不准。”唤蒙得恩:“取印玺来。”
蒙得恩应声而去,少顷,抱了个四四方方的雕着龙凤图案大红漆盒来。
洪秀全从里面取出玉玺,盖在黄绢上。
那玺乃汉白玉刻成,经六寸厚半寸,背面刻云纹和双凤朝阳纹,二寸高的龙形纽。正面刻双凤朝阳龙水纹,中间刻着“太平玉玺、天父上帝、天兄基督、天王洪日、主王舆笃、救世幼主、真王贵福、入位万岁、恩和辑睦、永定乾坤、永赐天禄”四十四字。此玉玺是在驻军永安时所刻,凡天国一应军务政令及人事任免,都需加盖此玺才作数。
洪秀全盖罢玉玺,吩咐蒙得恩将吴容宽呈献的册子传示三王,说道:“朕意将此册立即刊印,对照户籍册发放,让天京城内军民每日诵读。以归正人心,祛邪从真,返朴还淳。”
赵杉侧脸瞥一眼默然垂头的韦昌辉与石达开,又抬眼看了看对面而坐的杨秀清。只觉得殿中一派肃杀之气,却要悄无声的抽身而退。
御座后又是一声响动,杨秀清把手中已然攥湿了的册子往桌上一掷,喝问:“谁?”
一脸惶恐的吴容宽从御座后战栗着走出来,扑地跪倒,哆哆嗦嗦地说:“是,是小臣。”
“这金龙殿是议军国大事的地方,岂是一个末等小官随便进出的。来人,把他拖出去。”
杨秀清厉声发号施令完了,仿佛才注意到端坐于御座上的“天子”。面北而站,缓和了语调,说:“小弟一时粗莽,请二兄示下。”
洪秀全一脸苦相,颇为不舍地看了看那位新得的近臣知己,叹口气道:“杖一百,罚去典天马为奴。”
侍卫们得令,按着吴容宽的臂膀,将他拖出殿去。
这场由政见不一而起的君臣争锋,以君望大损而臣威大张而告结束。但赵杉从在场各人的神情行止明白知道,这损与张都只是暂时的。
那对君臣间的痕隙自有君臣名分定下的时刻起,就已经种下。经年以来,那痕隙随着君的无为、臣的有为而步步的变纵变深。导致彼双方最终分崩离析的,是君不是真的甘心无为,而臣亦真的从不曾看透君的心思。
赵杉看着面露得色的杨秀清,先叹了一声“聪明反被聪明误”,却继而又想:“一个连对手心思都不曾看透的人,又怎能称得上聪明。”看着垂着头、做事不关己状的韦、石二人,又忽然觉得“聪明人”多了,也从不是件好事。
当全新刻印的《钦定旧遗诏圣书》送到西府时,赵杉正抱着一本从删书衙的废旧书摊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淘出来的英文词典在“死啃”。在她手边,还放着一份美国特使的照会。
这照会,赵杉已粗看过,内容跟两年前英国使者文翰带来的那份差不多,要求太平天国承认清政府与美国签订的条约,并承诺永久尊重他们取得的在华种种特权。
当时太平天国所实际控制的领土,与英、美等国的利益相瓜葛的也只有南京一城。可他们不厌其烦的一次又一次的派使者来访,利诱恫吓,足见在西方诸国眼中,太平天国还是有实力与清廷一争高下的。
而从太平军方面考虑,获得这些船坚炮利的“洋兄弟们”的支持,对于争江山得天下也可说是大有裨益的。只不过,要跟这些胃口甚大的洋朋友们“称兄道弟”,必要“割肉刮骨”相待。
“weakcountrywithoutdiplomatic!(弱国无外交)。”
赵杉合上词典,脱口念了一句英文,将那部新送来的《圣经》放到书架最顶端,“束之高阁”了。
五月初三日上午,赵杉正在一览阁中,临风观景。东殿尚书侯谦芳来见,称东王要会洋人使者,让她一同去见。
赵杉问:“通事衙不是新招了四个洋翻译吗?怎么不差他们去?”
侯谦芳回:“东王说洋翻译是要用,但关键的时候还是自己人更放心些。”
赵杉问:“这次来的是哪国的使者?”
侯谦芳回:“是美国驻上海公使麦莲。数日前,洋舰便已到达镇江,将通好文书交与守将吴大人转呈。东王诰谕吴大人亲自将他们送来天京。定于明日巳时三刻在疏附衙,由佐天侯出面接待他们。”
赵杉要从王娘身份变作通事衙的职官,最重要的就是变换装束。
两年前,会英使时,因天国的礼制并不完备,所以,她穿戴得比较随意。而这次,为保不出纰漏,就按相应的品阶穿戴。
按太平天国官制,各衙的首官总制,乃是居于丞相、检点、将军、指挥之下的中层官员。而衙里的执事属官是职同军帅的下层官员,所用冠服居于诸官之第二末等。
当下,敏行捧来袍服,一身大红色圆领窄袖袍,一件前后绣着两团牡丹的红马褂。
赵杉换好衣裳。开始梳妆。因女官也与男官一样,要戴官帽,所以,要梳男子的发髻。
侍女们用为其梳发结辫,以红绿丝绳扎于辫梢,将发辫盘在脑后,用银簪固定。
当敏行把女官所戴的形似草帽的红色绣花纱罗围帽拿来时,赵杉只在头上比了一下,便觉太过土气,将帽子扔在一旁。随手拿起一块红绫纱巾,翻折了几下,而后将纱巾自前额包至脑后,把粗大的发髻也包裹其中。最后用一根细红绸把纱巾在发髻下端系牢。
一百八十八 希腊女神
收拾完了,赵杉拿铜镜前后照着,问敏行:“这样可还看得过去?”
敏行点点头,说:“殿下这种纱巾包头的发式比戴这围帽看着顺眼好看多了,不过,这额前要是加点什么,就更好了。”
说着,把脖子上挂的一串珍珠珠链解了下来,用两根极细的发簪挂住两头,别在了赵杉额前的纱巾两端。
赵杉对镜再照,果然秀丽端庄了许多。心中又有些许不太安稳,说道:“那美国使者入京两日,应该也见过不少女官,这头上的装饰会不会太过扎眼了些?”
敏行把柱杖拿来给她说:“殿下以往那么自信,为何今日这般畏首畏尾起来?况且,是去会那些自高自大的洋人,自然得装扮得别致辉煌些,免得让他们小瞧了,以为天国也如满妖朝廷一样畏惧他们如虎。”
赵杉听了她这一番义正词严的说辞,笑了起来:“不过是去临时做个小小翻译,就让你与这护国卫国的大义联系到了一处。”
却就丢了顾虑,接杖在手,拄着走了几步,忽然觉得那平时一刻难离的柱杖,现在倒像是她的累赘了,便将索性柱杖丢开手,独立行走。
她把身体往右微微倾斜,试着把重心全都放在右腿上,而后迈动右腿,左脚则是轻点着地,走虚步,以右腿拖着左腿往前移动。
如此走了一小段路,回头问敏行说:“看着瘸得更厉害了,是不是?”
敏行微微点了点头。
赵杉便把腰背挺直了,强忍着左腿膝下的剧烈疼痛,左脚同右脚一样迈实步行走。再问敏行:“可还看得出异样?”
敏行看着她额上沁出的汗珠,忙把头摇得拨浪鼓般。
赵杉咬牙忍痛,慢慢地一步步挪出厅外。
好在离会面还有近一个半时辰,她还能挤出半个多时辰练习独立行走。在院中来回走了四五圈,听使来报:奉诰谕同往疏附衙的通事衙翻译肯能已经在府外候着了。
赵杉问声:“几时了?”,敏行说已快到辰时五刻。
赵杉看时候不早,便迈着轻缓的碎步,形如弱柳扶风般,款款而出府门。
金发碧眼的爱尔兰人肯能生得身形高大,大约二十岁出头年纪,身上穿着一套与赵杉相同的太平天国军帅官服。只是他没有戴官帽,卷曲的金发披散在外罩的黄色马褂上,显得有些滑稽。
肯能见赵杉与身后跟随的众侍女穿戴得不同,又见门前当值的参护们口呼“殿下”,跪行大礼。猜想她就是眼前这座王府的女主人了。一双蓝眼睛里放出炯炯光束,将她通身上下打量一遍,那目光却就动也不动地聚到她脸上。
赵杉很不习惯被人这样盯看着,上前走近几步,用英语问:“阁下就是从爱尔兰远道而来的肯能先生?”
肯能回过神来,弯腰鞠了一躬。而后嘴角上扬,微笑着竖起大拇指用还算流利的中文说:“您的英文讲得真好。”“阁下过奖了。你的中文也不错。”
赵杉指指他身上的官服说:“这袍服穿在阁下身上很合适,希望待会儿我们合作愉快。”
肯能嘴角上翘,有些尴尬的笑着,说道:“这衣服还是你们这样黑头发黄皮肤的人穿着才好看,穿在我的身上是…格格不入了。”他稍做停顿,才说出了“格格不入”四个字。
“时间不早了,走吧。”赵杉说着,向那顶新到的绿绸小轿走去。
按礼制,军帅级别的官员,当乘六人抬的绿轿,而轿子早已由典舆衙送了过来。在轿旁侍立的女官见赵杉走来打起轿帘。
赵杉却待上轿,肯能从助手手里牵过一匹系着铜铃威武健壮的白马来,用英语问:“王娘殿下,听闻您的骑术精湛,今日这样的晴朗好天气,何不骑马前去呢?”
“昨日扭伤了脚,骑不得了。阁下自便。”赵杉淡淡语罢,进了轿子。
肯能露出一副失望的表情,上了马,在前面悒悒地走。赵杉的轿子跟在后面。
肯能一路上东张西望,不时地回头看赵杉的轿子,又指着沿途的一些衙门官署、商铺旗号问这问那,但随行的护从女官们皆是默然无语,并不与他搭话。
一行人到了东王府外,奉命专等的傅学贤对着绿轿行了礼,上前禀说参与会见美使的佐天侯等人正在听东王的谕示,请他们进去稍歇等候。
“不必进府了,就在这里等着吧。”
赵杉低头弯腰下轿,额前的珍珠珠链却被轿帘上的线穗扯的乱了,她用手分拨了好一会儿,方才把珠链弄得齐整。
“殿下刚才的身形好美,真是我在中国见过的最美丽的人。可惜我没有带照相机。您知道什么是照相机吗?”肯能说着,用两手向左右划了个四方框。
赵杉心里觉得好笑,却故作不解地摇了摇头。
肯能一脸遗憾地说:“照相机就是能把眼前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能拍下来,并永远保存下去的东西。要是有它在,我就可以把刚才殿下刚才那美丽的一刻定格下来,拿回去给我们那里的人看,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东方美女。”
他的话一出口,在场的东、西两府的男女执事们无不惊得瞠目结舌。
赵杉微笑着指指她身后的几个年纪小的侍女,说:“在我们这里,女子最美的时候当是如她们这般的二八年华。”
“二八?是二十八岁吗?我看殿下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怎么会认为比您大许多的人更美丽呢。”
肯能倒是很会看人眼色,见周围的侍卫女官们都不假以辞色,便很聪明地用起英语来。
赵杉笑着用英语纠正他说:“阁下误会了,这里的二八是做八八相加之意,是指十六岁。”
“哦,我知道了。”肯能点点头,将她重新从头到脚扫视一回,说道:“若是单论青春之美,当然是十六岁的女孩子更美。但我说的东方之美是一种沉淀积久大气沉静的美,这个是太过年轻的女孩子身上看不到的。但在您身上,却时时处处流露的那么自然。特别是您头上的这种装束,让我不由想到希腊女神。”
对于肯能口中的希腊女神,赵杉只在网页上看过几尊半身雕像,回忆起来,好像与她当下的装束确有些相似。心想:既被称之为神,凡人又有何可与之相比相较呢。也就只把肯能的话当做是一种顺口的恭维罢了。
一百八十九 中西等差(上)
赵杉与肯能在闲话之时,正中的两扇朱漆大门洞开,两队护兵迈着齐整的步伐快步走将出来,而后,一前一后出来两个穿红袍的人。
前边一个几乎是倒行着出来,走一步屈膝跪一步,口中告饶不迭。后边的人手里捧着一套侯爵的冠服,追着出来,唤着他的名字,步步紧逼。
“陈承瑢,非得我亲自动手,你才肯穿吗?”
“不敢有劳殿下。”陈承瑢脸色煞白,嗫喏着告饶:“小卑职怎敢越礼居于殿下之上。”
“从现在起,直到从疏附衙回来。我就是你佐天侯的跟班。”杨秀清把冠袍往在旁跟随的吴如孝手里一扔,说:“你给他穿上。”
吴如孝与两个护兵把陈承瑢拉起来,三两下扯去他身上的外袍。
陈承瑢被生拉硬按着穿上了金灿灿的黄龙袍黄马褂,戴上了沉甸甸的七节盘龙角帽,却是丝毫气势也无,只如那霜打的茄子,深深地垂着头。
杨秀清对众护兵们说;“我现在跟你们一样,就是佐天侯身边的一个普通护兵。待会儿在洋人跟前,都别乱说话。”
众人唯唯称是。杨秀清又对赵杉道:“你用洋文告诉他一声。”,用手指指肯能,“别让他说漏了嘴。”
“殿下放心,我不会说…露…嘴的。”肯能的舌头在嘴里打了好几个转,也没说清楚那个“漏”字。
杨秀清看到他的窘状,笑道:“看你们洋人学说我们的话也不是很难,为何我们就没有几个会说你们洋文的?”
肯能道:“其实,英文在全世界的语言中是最容易的。只要肯下功夫,几年就能说的很好。就如西王娘殿下。”
杨秀清因着他的话,好像才注意到赵杉的异样装束,谛视她片刻,说:“那些插花攒珠的女官官帽,倒真不如你这个纱巾扎得别致。”
说完,向护兵要了一把朴刀,悬在腰间,自在前面走了。
护兵们紧紧地后面跟着。陈承瑢坚持不肯上他的红缎大轿,被傅学贤等拉手拽胳膊推入轿中,抬起来就走。
“这位东王殿下言行好有些另类啊。”肯能眨巴着蓝眼珠,用英文发了一句感慨。
疏附衙紧挨着旱西门,与东王府相距不过两三里,是太平天国的特设情报机构,专门负责传递内外消息。由于诸王府都暗设有各自的情报网,该衙的职能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
杨秀清选择这样一处临近城门又无关紧要的衙门与美国使者会面,显然是不太把他们当一回事。
会见地点设在精心布置过的后衙花厅,由吴如孝为双方做了引见。
美方代表共有三人,分别是:细瘦精悍西装革履的美国公使麦莲,高大挺拔头戴军盔一身戎装的舰长布嘉南,还有一位黑帽黑袍慈眉善目的老者,却是前番同英国公使来访的葛必达神父。
赵杉看到葛必达神父,心里吃了大惊,暗想:“他不是明确表态要做“方外之人”吗?怎么这番又随美国使者来了天京?”
葛必达进得屋中,却也立时认出了她,灰蒙蒙的眼珠里闪过一道亮光。
作为太平军一方的“最高代表”,陈承瑢初时还算从容有度,与美使互致问候寒暄时,也表现得自然得体。当公使麦莲及舰长布嘉南撕去斯文的面具,露出贪婪本相,开始提要求讲条件时,陈承瑢登时就无有主张语无伦次了,不时地抬头看看站在他身后的杨秀清。
麦莲见他言语讷讷,气焰立刻嚣张起来,翘着两撇弯钩胡子,恫吓道:“为何英、法两国派使臣来时,你们的北王、翼王都曾亲自接待。现在我美利坚国的使臣来了,你们就只派了个连话都说不好的小小丞相来?是蔑视我国的武力吗?”
肯能把麦莲的话翻译给陈承瑢。陈承瑢听完,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天国待西洋诸国都是一样的…本爵虽是居职丞相,但也是能…”说着,又仰脸去看杨秀清。
杨秀清并不看他,却双目放着寒光,死死盯着麦莲跟布嘉南。
肯能完全弄不清楚陈承瑢这几句说了半截的话是何意思,冲着赵杉摇了摇头,把双手往两边一摊,做出个难以搞定的手势。
麦莲瞪着两只鹰眼,攥起拳头,吼道:“我说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结巴还是故意装出来敷衍我们?”
赵杉见场面可能要失控,用英文大声回击道:“公使先生,到底是来通好和谈的还是来比武寻衅的?!陈丞相的意思是他能做得了主,你们有什么要求就尽管直言。天国定不会厚此薄彼。”
“你是谁?”麦莲拿眼睛上下扫了她一番,然后将两道灼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赵杉稳稳心神,镇静道:“我是这次会晤的备用翻译。这位葛必达神父上次来天京,我曾为他做过向导。”
麦莲将质询的目光投向葛必达神父,葛必达神父点头道:“这位就是我先前向阁下提起过的,英文说的十分流利的叶小姐。前年我初次到天京时,曾受过她很好的接待。”
麦莲嘴角漾起两道笑纹,道:“早就听闻贵军中有一位很厉害很神奇的多面丽人,不想我今日是如此幸运,竟然可以与之一会。真是不虚此行。”
赵杉迎着他那灼灼目光森森阴笑,浅浅一笑,徐徐言道:“我不知道阁下说的这个女子是谁,但我猜她现在应该是在家里给孩子喂饭讲童话呢。”
麦莲听了她这话,似乎对那“多面丽人”再没有了兴趣。收起笑容,与布嘉南耳语几句,又道:“本舰经过镇江时,闻那里的焦山一带地下煤炭存储量极大,愿出高价收购此地,开矿采煤,销往海外,所得利润可分与贵军。”
这次陈承瑢没有迟疑,一口就拒绝了。
麦莲将一本蓝皮文件“啪”的摔到桌上,抬腿就走。布嘉南紧跟在身后,唧唧哝哝跟他小声嘀咕着什么。不一会儿,两人却又走了回来。
布嘉南说:“我们接下来会先去芜湖,希望返回天京时,贵军的态度可以有所转变。这份文书上的质询,也请给予确定的答覆。”
一百九十 中西等差(中)
陈承瑢将美使礼送出衙。葛必达神父与赵杉照旧走在最后,边走边做闲谈。
葛必达神父先讲了一番在天京的新鲜见闻,然后立住手杖,用英语说:“我跟您也算是老朋友了,请叶小姐如实相告,刚才麦莲先生提到的女子可是你吗?”
赵杉并不做是与否的回答,只笑着反问:“莫非神父打算还俗了?”
葛必达神父被她问得一愣,片刻之后,用食指蹭了蹭耳边四角帽下露出的灰白头发,说:“出家人不问方外之事。叶小姐提点得好。只是还是禁不住好奇心想问一问,您若是不想回答,也绝不勉强。”
赵杉道:“您想问什么?”
葛必达神父道:“贵国的陈丞相为何会突然言语迟缓?是不是因为他身后站着的那个人?”
赵杉从容应道:“如果您是因为好奇心发问,那么我只能回答,您是一个富有观察力的人。”
葛必达神父点点头:“谢谢叶小姐把我当真正的朋友相待,期待下次再会。”
“metoo。thankyou。”赵杉伸出右手,葛必达神父用他那双毛茸茸的胖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拄杖走了。
赵杉随同众人回去东府,杨秀清问她:“那个洋神父跟你说了什么?”
赵杉道:“就是说了些他在各地传教的见闻,还有天京城里的变化。”
杨秀清道:“我看他对你又是皱眉又是挤眼,似乎是暗藏心机别有图谋。是不是美国人有什么秘密算计,没当面说出啦,让他说给你,想让你代为传话啊?”
赵杉未曾想到他居然对她跟葛必达神父讲话时的表情都知晓的这么清楚,为释其疑心,回道:“西洋人不像东方人行为矜持有度,他们说话一贯言辞直接,表情夸张。而且前年葛必达神父与英使来京时,小妹就已确认,他确实只是一名热衷传教的普通教士,美国人倘有阴谋,也应该不会让他参与吧。”
“我还是不信,这些洋人几次三番要求觐见,就只是为了求开煤矿。你把这上头写的都念念,看看他们到底有何企图。”
杨秀清让侍从把美使的照会拿给她。赵杉把文件打开,看到上面列了三十一条问询的条款,涉及到太平天国政治、军事、宗教、经济等等诸多方面的机要关节,刚要张口开始念,承宣来报:翼王在殿外求见。
杨秀清说:“来得正好,请他进来,一块听听。”
石达开进殿,行礼毕,杨秀清让他在下首的位子上坐了,示意赵杉开读。
赵杉手捧照会,念道:“兹美利坚合众国驻上海公使斯蒂芬?麦莲,照会中国太平王。久闻贵军自命为仁义忠信之师,现有三十一条不明之问,望请指教。
一问贵军体制,为何是天王为尊,却并不亲自理政。是否如我大英帝国一般,为君主立宪之政体?
二问贵军的礼制,贵军天王自称为天父次子,而东王能使天父下凡。则天父之子当行天父教化之礼,为何贵军行的却是如清国般的跪礼?
三问贵军之经济制度,为何自称天下兄弟姐妹一家,却待遇有差?
四问贵军之信仰…”
“别念了。”杨秀清喝止住她。
他听照会中称太平天国为“军”,而称清廷为“国”,心中就不自在。当听到那些涉及到“天父”“下凡”的尖锐问题就更觉得不入耳,铁青着脸,道:“这些洋人跑来管起我们的政事来了。”
又问赵杉:“你看看像这样问这问那的还有多少条,有哪几条是提条件讨要好处的?”
赵杉逐条细看了下,回道:“除了第五条个跟第十八条,其他好像都是询问天朝政治、经济制度的。”
“他们来求开矿是假,刺探情报才是真。”杨秀清断言道。石达开跟着点头称是。
杨秀清对赵杉说:“你再把那第五条、第十八条念来听听。”
“第五条恳请贵军允许我国往来通商,十八条请贵军慎重考虑与我国订立条约之事,如贵军愿意承认我国与清国所订之约,则我国无偿提供火器襄助贵军,讨伐清国。”杨秀清鼻里哼了一声,道:“又是通商订约,这美夷与那英夷、法夷们一般都是痴心不改啊。”
停了一停,又道:“就再明确告知他们一回,准许他们通商,但不可夹带鸦片违禁之物,不可违背天朝律法。至于承认订约的事,那是白日做梦,直接拒绝就行。就拿这两条去回复,剩下的那些,根本不用理他。”
石达开站起来,谏道:“依小弟愚见,他们既照会来问,我们就不可不答,免得被他们抓到口实,借机生事,让清妖有机可乘。”
杨秀清点头说:“你言之有理,洋人奸狡诡谲,是得防着这一手。”沉吟片刻,又道:“这回覆的事就由你跟赖汉英去办吧。他去年跟美国人打过交道,有点经验。但切记,答覆归答覆,不可过于信实。”
石达开点头道:“哪能真让他们刺探了我朝的机要军情去。小弟也只是想着应付应付,能塞住他们的嘴就行了。”
“嗯。”杨秀清微微颔首,忽就笑道:“所谓礼尚往来,他们既弄了个三十问来,我们就回他个五十问。”
“五十问?”石达开有些不解,“四兄也想问他们的军政制度?”
杨秀清摇头,笑道:“我不指着他们会诚心的来回答我们的问题,只是想借此让他们知道,我天朝不是如满妖朝廷那般软弱可欺,不要再妄图想着占我们的地,做我们的主。所以,你就照着上面的三十问再问回去,剩下的二十问,你看着往上凑就行。只有一条,限你们两天为限,不能让这些狂妄的洋人美夷认为我们被他们的小问题给难住了。”
转头看着立在他身后的陈承瑢,说:“那个布嘉南不是说要去芜湖吗,你就陪他们一块去,好好尽尽地主之谊。”
陈承瑢面现难色,嗫喏道:“可若是中途他们再提及订约的事,卑职该如何回答?”
“你是要请叶小姐跟你同去,再替你接话打圆场吗?”杨秀清看看赵杉,复视着面红耳赤的陈承瑢笑道:“你尽可如在疏附衙时一样,我想他们是不会跟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丞相徒费口舌的。”
陈承瑢红着脸,称是退去。
一百九十一 中西等差(下)
杨秀清留赵杉与石达开在府中吃饭,边吃边说湖北的战局,话题自然就落到了的屡建奇功的将坛新星陈玉成身上。
“我记得当初他跟着陈承瑢来投军时,也就这么高。”杨秀清放下筷子,抬起手臂比了比,“一个十二三岁的毛孩子,竟然自己跑到军帐里,自请为先锋。当时,我就想这小子长大了定是一员虎将。”
石达开点头说道:“陈玉成的确是个可造之材。这次反攻武昌,他率童子军的那班小兄弟们,旬月间,与敌交战大小二十余战,无一败绩,可称得上是少年常胜将军啊。”
杨秀清道:“听说他身边还跟着一员红袍女将,随夫征战,身怀六甲亦不落人后,堪比宋时的梁红玉啊。”
石达开看看赵杉,笑着说:“就是原来一直在天姐身边的那个小侍女梅姝。小弟见她机灵可爱,曾经还想过将她收为义女,只是天姐不肯割爱。”
杨秀清跟着展露笑颜,侧脸顾视赵杉道:“梅姝(没输),那就是全胜了。原来这少年常胜将军,还是借了妻子名字吉利的光。”
赵杉也免不得回敬一个笑脸,口中却就不由叹气道:“他们夫妻两个也算是同病相怜,都是自小没了父母常年寄人篱下的无依孤儿。但结连理,必是互惜互依的。只是他们那个刚出世的孩子,不晓得能否禁得住那陆上的雷鸣炮火与水上的惊涛骇浪。”
杨、石二人听了她的话,竟都一时默然了。
赵杉自东府回来,连衣裳都没换,只摘去头上的纱巾钗簪,便就回了寝室安歇。
因为这一天应付了太多不好应付的事,见了太多寻常见不到的人,说了太多“场面话”,走了太多“冤枉路”。她从头到脚,无有一处不疲乏。
和衣而卧,辗转入梦,睡至半酣,又迷迷瞪瞪自言自语念叨起美使麦莲口里的那个“多面丽人”来,这一想就再也睡不实在了。
翻身起来,从书桌上拿起那一叠梅姝寄来的信,一篇篇来回翻着看,直到眼角下泪,才从心底里明白,她那句脱口而出的“她在家里给孩子喂饭讲童话”的话,不是用来堵那美使麦莲的大嘴巴的,而是内心一种实实在在渴望。
夏日的天气最是阴晴无常。日间艳阳如火,入夜只一阵风起,跟着便是瓢泼雨下。接连几夜的疾风骤雨,触动了赵杉写诗做律的心思。
这日一早起来,也不急着梳洗,先研磨铺纸,将耗费了两万多个脑细胞凑的一首七言打油诗写下来,读了两遍,自嘲一句“不过尔尔”。
还是将诗工工整整写在了记事本上,又随手将本子翻了翻,见写的多是些类似“心灵鸡汤”的人事感悟,诗词却只那寥寥几首,且还都是些生拉硬套名篇警句的“空壳之作”,不免又自笑一回。
上了饭桌,见冰糖银耳雪梨羹煮的香甜,就多吃了半碗。胃里觉得有些撑胀,便带了两个小侍女,徒步出府去秦淮河岸闲走消食。
太平军入城后,将秦淮两岸上的楼院妓馆全部改建成了兵营。
由是,自隋唐始,秦淮河上延积了一千三百余年的红妆脂粉气消融得一干二净。只有河岸上轻柔舒展的垂柳枝条与伸出河面的怯怯摇曳的水草,能依稀可寻那些远逝的纤纤女子的影迹。
亭亭如伞盖的梧桐树下,立着一个双脚交叉而站的高个身影。
赵杉一见那醒目的金发,高筒黑皮靴,马上便认了出来,是洋翻译肯能。
走近了看,见他正支了画板,在画油画。画上描绘的是一副红日西斜余辉铺水的景象。
肯能右手提着蘸了红色颜料的画笔,左手支着下巴,对着澄澄碧水,皱眉凝思,嘴里叨咕着英文,念念有词:“只可惜这一湖好水,不见一个乘舟泛湖的佳人。”
闻得身后声响,回头见是赵杉,吃惊地扔掉画笔,右手横拖胸前,鞠了个躬,说:“早上好,很荣幸再次见到您。”
赵杉跟着道了声“好”,指着他的画,问:“阁下若是画夕阳之景,来得是不是太早些了?”
“是啊。这座城里可看可画的东西太多了,但数这河上的风光最美最好。只是画画最重要的事就是有个安静的环境。而这里临近士兵的营房,实在很难很难静下心来。听通事衙的人说,每逢礼拜日全城放假。所以,我一早就来了。”肯能不解地眨巴着蓝眼珠,“可为何等了许久,那些士兵们还在操练呢?”
赵杉淡淡一笑:“我们这里所说的礼拜日是指每周的第七天,不是你们西方所用的每周第一天。”
肯能“哦”了一声,伸出手指点算着,道:“那是哪一天呢?”
赵杉道:“是后天。”
“多谢指教。”肯能一边收着画板画具,一边说道:“看来要在这里好好的呆下去,我要通晓的事情还有许多。”将画具收拾齐整了,鞠了一躬,又道:“往后遇上为难不解的事情可以去府上请教您吗?”
“如果是礼仪习俗方面的事,尽可来问。”赵杉说完,便信步往回走去。
行不过二三十步,肯能背着画具自她身后追了上来,焦切的表情道:“糟糕,贪恋着画画,却忘了前天接的差事。东王只给了两天时间,今天就是最后一天啊。听说他执法严苛,我怕会被炒鱿鱼。恳请您帮我一个小忙。”
“何事?”赵杉停住脚问。
肯能道:“请您带我去翼王府。只有翼王他们先把回禀写好了,我才能译成英文。”
赵杉道:“你到翼王府门上说明来意,承宣自会为你通传。”
肯能求告的语气道:“还是请您跟我去一趟吧,我怕再弄出差错来。”
赵杉因想着自翼王府从大中桥迁到上江考棚新址后,自己还未曾去过,有心想去走转一回,就应承道:“那你先回衙换衣装去吧,换完就直接去上江考棚那里等着。”
赵杉回府换了身衣裙,乘了轿去。见肯能已换了衣裳,在距翼府门前的照壁下等着了。
一百九十二 满江红(上)
赵杉是第一次亲临这座新翼王府,心中多少有些新奇,不免拿它跟其他王府作比较。
从规模上看,这府邸比东、北二王府要小许多。两扇涂着油亮亮红漆的大门上贴着一副笔力遒劲龙飞凤舞的对联,写的是:“翼载着大猷,合四海之人民,齐归掌握。王威驰骏誉,率万方之黎庶,尽入版图。”
赵杉进至府内,才发觉每处殿宇楼台都颇为独特。如果天王府三大殿可称巍峨宏伟,东王府前后殿可谓轩阔富丽,北王府后花园算得上是别有洞天,那翼王府就该称为别具心裁。
特别是门厅墙壁上所绘的四副壁画,可称涂饰绝华,光彩夺目,穷极工巧:
第一幅题为溯江望远,五色缤纷,雄伟壮阔。但见一座五层方形望楼耸立在江边苍翠的梧桐树林后,楼顶上竖一红色栏杆,角上插绿色三角旗一面;楼下江岸上战船林立,旗帜飘杨。江面中有数条扬帆鼓浪来来往往的运输船;岸上远山重叠,层林尽染。
第二幅题为山亭悬瀑,多着墨色,气象万千。当头一座雄浑厚重的高山,山腰间筑一草亭。亭下有飞瀑双股,千尺直泻。瀑旁楼阁相映,古木杈丫,红叶缤纷。当流一桥,桥上建屋。两旁巨石夹流,喷涌而出。
第三幅题为云带环山,青绿重色,描绘的是盎然春景。自下而上看去,下右角有古松三株,凌云高耸,挺然特立,旁边有两课杂树枝丫穿插。下左角有一急流,自溪口狂奔而出。中壁白云弥漫,云中楼阁参差。上壁当中有一蓊郁苍茫的山峰,被白云遮盖,只露出形似长矛,直刺苍穹的山巅。
第四幅题为江天亭立,构图设色错落多变,最是生动有趣。江岸上高峰挺出,形如飞燕,俯瞰大江。峰顶有一草亭,江心数帆航行,江对面远山如带,隐约白云间。山腰有草屋,屋前树下横一长凳,惟不见有人,只在门前有两鸡相斗。山麓江边有桥,桥下有船,无篙无篷,亦无舟子,引人无限遐思。
当时在天京里面,自天朝宫殿至各王府、各衙、各馆的建筑,都绘有壁画。但大多是描画龙虎狮象、花鸟鱼雁,像这般纯绘自然之景的不多。
因而,赵杉在门厅里足足来回走了三圈,将画中的每一景一物都细细看了个遍才罢。
翼王府里可称独特的还有那座通体全是古铜色的大殿,赵杉站在甬道上抬目看去,竟觉着隐隐有些秦汉时的风格,比其他惯用朱红色的琉璃瓦宫殿少了些威严,却多了几分庄重。
沿着前后殿旁绿草茵茵的的狭长夹道往里面走,踏过一座架在水塘上的石桥,由白玉石栏围成的玲珑楼台,进入一处草木繁茂鸟语蕊香的花园。
园中有一圆月形花圃,自中央分界,左植海棠,又种芭蕉,红绿相映,煞是好看。
承宣引着她与肯能穿过花园,往西一转,过一道角门,进到了一个独门独院的院落。院子正中一座落地门轩厅,门上挂着描刻着梅兰竹菊的竹制拉帘。
左右两厢各放着一个排满刀枪剑戟各色兵刃的兵器架,八个手捧琵琶怀抱月琴的女子站在兵器架前,正弹拨着一支韵调类似《十面埋伏》的激昂古曲。
大厅的廊檐下,一身天蓝色箭绣衣的石达开正舒臂曲身舞着两柄双刃短剑。那两柄剑闪着凛凛寒光,随着他的身形上下纷飞。
剑式变幻,忽而如疾风骤雨,忽而又似游龙穿梭。合着那翻转不绝扣人心弦的琵琶声,时快时慢,时高时低,让赵杉不觉看的呆了。
一曲毕了,石达开随之收势站立,微抬两臂,两手往前一甩,那两柄剑便直直地向前飞去。穿过架子上横放着的一排苹果。但闻“啪啪啪”的几声,劈作两半的苹果掉在桌上的盘子中。
一阵拍手叫好声传来,赖汉英从廊檐东侧走出来,从盘子里拿起被削作两半的苹果晃了晃,冲石达开笑道:“殿下好剑术。”
站在赵杉身后的肯能兴奋地用英语连呼着“welldone”“prominent”。赵杉这才回转过神。
石达开接过侍从递来的面巾,擦了擦脸,挥手让乐女们退下。与赖汉英至阶下见了礼,将她与肯能请进厅中。
赵杉入厅,见精装细裱盖着石达开的印章的书法手迹悬满四壁,皆是方方正正的楷书。唯中间的一首古体五言诗,乃是用游龙走蛇的狂草体写就。
赵杉逐字逐句去看那诗,写的是:“挺身登峻岭,举目照遥空。毁佛崇天帝,移民复古风。临军称将勇,玩洞羡诗雄。剑气冲星斗,文光射日虹。”
看罢,叹道:“这诗的意境真是旷远得很。”
又问石达开:“不知是游览哪处名山大川时写得的?”
石达开道:“哪是什么游览,是去岁在皖北拿下集贤关,在山顶关隘与众将俯山布阵时,一时心血来潮即兴写的。”
赵杉点头道:“比起关起门来用典堆砌的矫揉造作,或是示于人前的应景附和。这即兴而发当是最能抒情言志,所出也必是佳作。”
将壁上的手书诗联仔细逐一过了过眼,心想:书上那些对他诗文的赞誉,虽不乏溢美之词,但其文采也确实是出于诸王之上的。想着他却才舞剑时,脸上的激扬神色,不禁又生出疑问来,遂道:“翼王如此喜好书法,怎么却独独少了一首为将帅者情之所钟的《满江红》呢。”
“原来也写过的,只是挂了一段日子就撤去了。那词是好词,只是每每读来总让人心生几分凉意,古之忠臣良将多半不得善报啊。”
石达开叹息着,往椅子上一坐,脸上的奕奕神采眨眼消褪去了大半。
赵杉听了他的话,竟也今人感怀古人悲起来,不由将自己的读史心得道出:
“人们谈及这南宋开国君臣三人的恩怨,大都只说到岳飞的大忠,秦桧的大奸,以及高宗赵构的忠奸不分,却很少有人看到孝宗朝时,皇帝有心北伐金国,却再难寻良将的憾事。岳飞的忠义自是无可置疑,但从这点上来说,他还是少了些韬光养晦的长远眼光,而终致个人的出师未捷,身为所杀的悲剧。也间接成为了整个南宋帝国的遗憾。”
一百九十三 满江红(下)
肯能听完赵杉的言语,紧眨着眼睛不解发问:“我不明白,听两位的意思,那岳飞定是个好人,而秦桧定是个坏人了。可皇帝为何一定偏信坏人,而杀害有利于国家的大好人呢?”
这番对皇帝信宠奸佞荼毒忠良的质疑,叫赵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石达开也垂着头,陷入沉默。
却听赖汉英“哼”了一声,说:“自然是佞臣权重势大,天子有心保忠良而不得。”
看看石达开,又瞅瞅赵杉,却就掩住了话头,看着一头雾水的肯能道:“眼下还不是能点明说透的时候。你在天京多呆些日子,自会明白的。”肯能面上的迷茫之色更重。
赵杉听了赖汉英的言语,心不由地颤了一下:怎么就忽略了旁边站着这个有“上达天听”之能的国舅爷呢。刚才那话若是由他添油加醋传到天王耳朵里,她怕是要惨变“岳飞第二”了。
石达开自然也听出了赖汉英话中的映射之意,含混接话道:“世间之事,同心合力则成,分则不成。当时时以史为鉴才好。”
肯能听了这话,更觉摸不着头脑,只困惑地看着赵杉。
赵杉自知此刻不是论这“合”与“分”的时候,便就转移话题,直明来意道:“殿下的回文拟好了么?”指指肯能:“他这里还等着交差呢。”
石达开让赖汉英把拟好的回文拿来,肯能看了看,一脸难色道:“这只有对那三十个问题的回覆,可东王不是说还要反问五十条吗?该怎么写呢?”
赖汉英不耐烦道:“东王不是诰谕就按上面所问的三十条回问过去吗?你将那三十问改改称呼再翻译成英文不就行了。”
“卑职不懂大人的意思。”肯能摇晃着脑袋,求救似地看向赵杉,“这上面的称呼要怎么改呢?”
“你先译着懂得那些,待我给你将剩下的二十条写出来。”
石达开说完,便执笔挥毫,刷刷而下,不出半刻,就写了满满的一张。
赵杉看那回问逐条逐句分明,依次写的是:
一问尔各国拜上帝许久,识得上帝生何样须否?二问尔各国拜上帝许久,识得上帝戴何样帽否?三问尔各国拜上帝许久,识得上帝穿何样袍否?四问尔各国拜上帝许久,识得上帝有几多几女否?五问尔……
赵杉看着看着,忍不住在心里发笑:“这哪是国与国之间该有的外交辞令,分明是将对方视做孩童般戏耍。除了逞书面上的口舌之快,又能有什么实际的成效呢。”
赵杉进翼府走转的次日,美使从芜湖回返天京。
杨秀清对美使的照会本不当回事,对石达开等人所做的回覆只略看了一看,便遣人送去美舰。美使麦莲一行人当日即乘舰驶离天京,返回上海。
三日后,肯能来府求见,赵杉让请他进来。
肯能手提一只大号黑皮箱,身上已换了洋装,金色的头发垂在黑色燕尾服上,比之前的红衣黄马褂的装束顺眼了许多。
他弯腰鞠了一躬,说:“我被炒鱿鱼了。明天一早就要被送出城,特来向您告辞。”
赵杉知道照他口无遮拦的性子被开除是迟早的事,但没想到会这么快,用英语说道:“那真是遗憾。”
肯能用英语接口道:“这里的人都不怎么友好,总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但您是个例外。“临行前我想为您画一幅像带回去。”
赵杉微笑摇头:“感谢你的盛情,但我们这里的风俗是只画山水,不准为人画像的。”
“哦,那太可惜了。”肯能张开双臂,耸了耸肩,说:“但贵邦既然如我国国民一样赤诚信奉上帝,为何人们的言行与我们那里又大有不同?实在让人想不通。”
“这俨然又是一个好奇心奇重的‘葛必达神父’了。”赵杉在心里暗想,却就笑问道:“阁下到底是来向朋友告辞的,还是来借机打问事情的?”
“啊?”肯能面上微微一红,露出些尴尬之色,道:“我知道您的立场,有些话是不便说的。那就不说这个了。既是不能作画,那殿下可否把当日会见美使时所穿的那套衣饰送给我?”
赵杉略一犹豫,让敏行去把那身衣袍拿了出来。
肯能用手指摸了下额头,道:“还差一件。就是您戴在这里的那串珠子。”
“那珠子收在库里了,就用这个替代吧。”赵杉将手腕上戴的黄绿水晶珠串摘下,让敏行递了给他。
肯能将珠串在手里把看着,道:“这真是个完美的搭配,我回国后要开个展览,您的这套衣饰,将会吸引全世界名媛的目光。”
将手串装到裤兜里,把衣袍叠好夹在腋下,却把带的黑皮箱皮箱放在桌上,转用中文道:“贵国讲究来而无往非君子。这箱子里的一套画具和两支镜筒就当是回赠您的礼物吧。”
赵杉点头谢过,便让人将他送出府去,却问敏行说:“可知他是因何被辞退的?”
敏行回道:“听闻是在佐天侯处,问了两句有关殿下的话。一早就有东殿诰谕传出,将他革职,遣送出京。”
“他都问些什么?”赵杉不胜疑惑。
敏行摇头道:“这个却是不知。”
赵杉将那皮箱打开,先把那两支装在皮兜里的单筒望远镜拿出来看,见镜筒通体是黄铜制作,外包着黑色皮革。在手里摆弄一阵,发现镜筒竟是可以伸缩的。
拉开来看,有三段二十公分左右长。视野要比中国造得“千里眼”开阔清晰数倍。
又把画板、调色盘、油彩等画具一一拿出来。府中侍女们如见珍宝,纷纷涌来观看,个个都说洋人的东西做得精致。
赵杉旧时也曾学过一小段时间的油画,如今睹物思旧,免不得画性大发。她支起画板,夹好画纸,用水将颜料化开,在画盘里调制好了。
却看花瓶中新插的一束紫色百合开的正好,就以其为创作对象。拿油笔蘸了颜料,左描右勾,一个时辰后,一幅还算入眼的题为《紫色留影》的风景画便脱稿而成。
一百九十四 嫁妹(上)
太平天国乙荣五年五月末,僧格林沁攻陷冯官屯,扫北军全军覆没,李开芳等被俘押送燕京就义的消息传回天京。
天王下旨,全城军民默祷三日,以示对全体阵亡北伐军将士的追悼。
赵杉担心黄雨娇闻讯出现过激行为,让讷言去女营中日夜看顾着她。不想,还是被她走脱不见。
赵杉心焦如焚,也不好直接出面让巡查营帮忙找人,只能差府中女官悉数外出找寻。接连两日,都没有结果。
直到第三日午间,一乘绿呢小轿来在西府门前。门上的听使挑了轿帘一瞧,便飞奔进去报信。
赵杉闻信,急出来看视。轿里坐着的确是黄雨娇,却已是满身伤痕面无人色。赵杉好不心酸,让人将轿抬进府去。
随轿同来的却是东殿尚书侯谦芳,赵杉自然要把黄雨娇因何受伤如何与他相遇这些向他打问,也让他一并进了府。
轿子直到静妙堂前,赵杉让听使们把黄雨娇搀扶下轿,扶去内室安置,向侯谦芳详问情形。
侯谦芳说:“卑职是去巡查营送公文时,看到黄贞人正在受杖刑。施刑的巡官说,黄贞人无令擅至水西门,欲夺门而走,被巡兵拿获,带回巡查营,按律罚杖一百。卑职见她默然受刑,并不做辩解,想其中必有隐情。就拖了个人情,将她救送了回来。”
“我知道了,谢你送她回来。”
赵杉谢过他,遣他回去,去内室看视黄雨娇的伤情。
黄雨娇俯身侧脸躺着,面目发灰,唇无血色,两眼呆滞,不出一声。
赵杉心酸,揭开下身的被子来看,臀上及大腿血糊糊的一片,周围的青紫处肿起两三指高。
赵杉含泪咬唇,拿毛巾蘸些温水,给她轻轻擦去伤**周围的血迹。又让人取了清淤消肿的丸药来,用酒研开,拿棉纱布浸了药水,替她敷上。
见黄雨娇自始至终都不出一声,心中不觉又疼又恨,忍着泪给她处理完了,跑到后园的女贞树下,抱着树干大哭了一场。心里终放心不下,抹了泪,又回了去,却只在外面厅上坐着。
晚上,特意交代厨房烧做了些黄雨娇爱吃的饭菜,让讷言端了送去给她。讷言去了好一会儿,端着未喝一口未动一筷的茶饭从里面走出来,对着赵杉摇了摇头。
赵杉让她下去,自己复端了茶饭进去,在床头默站了半晌,说:“你若恨我,尽可喊骂。只是切莫太苦自己,伤了身子。营中的差事,我已经替你辞了。”
黄雨娇只是将脸窝在软枕里不发一语。赵杉把茶放在床前小圆桌上,怏怏而出。刚走到门口,但听“咚”的一声,紧接着,便是嚎啕哭声。
赵杉再次心如刀剜,掩面再哭一回,自此一连五日未踏进静妙堂一步。
这日早上,赵杉吃过饭,正在芝兰厅中就着一杯淡茶,闲看杂书,忽见黄雨娇披着翠绿长衫,松挽着头发,趿拉着绣鞋,走了进来。赵杉将书放下,皱着眉问:“你这刚好了些,不躺着静养,起来做什么?”
黄雨娇昂着头,道:“把梅姝的房间给我。你的雕花床销金帐绫纱被丝帛枕,我这卑微之人享用不起。”
赵杉素常受惯了她的酸言讥讽,听了这话,只在心里苦笑。但见她面上有了血色,也肯正常说话,也就再不计较其他,忙吩咐侍女把梅姝原来住的房间收拾出来。
黄雨娇自此不再愁眉苦脸,闷不出声。伤好下床后,便在府中前殿后园各处楼阁亭台中恣意玩闹,全然又是多年前那“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野蛮少女模样。只是每日里洋造手枪不离身,遇事稍不如意,就立起眉毛骂人,拔枪恫吓,把萧有和都吓得避之不及。
赵杉再度陷入忧懑之中,每日苦思着如何疗愈她的情伤。
自有了前番救护之举,侯谦芳每到西府中公务,都会问及黄雨娇的境况。而黄雨娇但见了他,也显得异常亲切,一口一个“小侯”叫着,扯着他的袖子问东问西。侯谦芳也不显得厌烦,总是笑眯眯的应答。
时间一久,赵杉就从中看到了疗愈黄雨娇情伤的曙光,这日趁着黄雨娇由两个侍女陪着出府闲逛的时机,传了侯谦芳来,探问他心意。
赵杉先问了些他家里的情况,接着把话题一转,说到了黄雨娇身上。
“我这个阿妹,性情最是刚直,也因此深陷情网,受了许多苦楚。自上次你将她救护回来,这么长一段日子里,能让她有个欢喜模样的也只有你。男女之情,贵乎出自真心。今日叫你来,就是想问你对她可是有那个意思。”
侯谦芳面色绯红,垂下头,吭吭哧哧了一阵,始才说道:“卑职对黄贞人的关护,是因当初同来金陵公务时,曾受过她的多番扶助,并不存任何非分之想。”
“这么说,你是对她只是患难之谊,而非男女之情。是我想多了。”
赵杉的希望转瞬变成失望,挥了挥手,说:“你的心意,我全知道了。我并不会强人所难,你回去吧。”
每周一次的礼拜日又到,在京王、侯及其府中的眷属和在各府衙中理事的男女诸官,齐集到东殿天厅礼拜。
赵杉自膝下受伤,最惧的就是那三四个小时的长跪。敏行为她特做了加绒絮棉的护膝戴着,但即使这样,一次礼拜做完了,左腿依然麻木的如同废掉一般,要揉捏按摩一整天才能恢复知觉。
这日的礼拜因杨秀清当众责罚了酗酒生事的几个王亲国戚,又借机大讲了一通天情道理,前后足足持续了两个半时辰。礼拜结束时,天已放亮。
赵杉由跟随的讷言扶着,勉强站起来,只想快点上轿回府,刚出得天厅,就被东府承宣叫住,称东王请她到内殿议事。
赵杉来至内殿,见杨秀清已摘去金冠,换了常服。厅内却并无他人,只有侯谦芳侍其身侧。
杨秀清让她坐了,开口便说:“我要向你求亲。”
赵杉闻言,好不惊愕,正不知他又要说些什么过分言语,却见他转首对侯谦芳道:“你怎么还在一边躲着,还不快自己出来说。”
一百九十五 嫁妹(中)
侯谦芳走至赵杉座前,道:“卑职倾慕阿雨已久,请殿下成全。”
“怎么不过几天的功夫,态度就如此大变?”赵杉疑讶问道:“你那日不是说对阿雨并无他想,今日怎么又说这样的话?”
杨秀清问:“那他之前是怎么说的?”
赵杉把当日传问侯谦芳,两人间的对话转述一遍。
杨秀清听罢,笑道:“他必是因你主动相问,一时发慌,才没敢直明心迹。”又问侯谦芳:“是这样么?”侯谦芳将头点了一点。
赵杉道:“那日传他问话,可能是言语仓促,说得不太通透。但小妹终究是认为出于感恩的患难之谊与倾心相悦的男女之情终是不同。”
杨秀清道:“常言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既是诚心实意,你又何须计较言语里的细枝末节。再说这世上还有比患难之情更真更重的吗?况且是我们这些刀上走火里去的人。我知道你是疼爱幼妹,怕委屈了她。但把人给他,你尽可放心。你单看他现在扭扭捏捏的样子,将来成了亲,在家里必是妻管严,怎会让阿雨受委屈。”
赵杉再不与他相争,只看着侯谦芳,郑重问道:“你果然是自心里喜欢阿雨,愿意照护她一生一世么?”
侯谦芳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赵杉的脸上便露出欣然之色来。
杨秀清笑道:“还不快去拜见你未来的姨姐。”
侯谦芳整衣敛容,恭恭敬敬地跪地下拜。
“起来,你起来,我只要你对阿雨一片诚心就好。”赵杉欢欣之余,竟忘了膝伤,起身扶他。
左脚刚一用力点地,膝下便如锥刺般强痛,忍痛迈步,失去知觉的右脚难撑负重,身子一歪,扑倒在地。讷言赶紧上前拉扶。
杨秀清急切地到近前去看。见赵杉额上并两颊虚汗频频,嘴里低低呻吟,问道:“是天热,中了暑气么?”
赵杉道:“膝下疼得厉害,可能是礼拜时跪得太久了。”
杨秀清命侯谦芳:“快去把叫权得用过来。”
须臾,侯谦芳领来一个手拿长布包,须发皆白的拄杖老者。
杨秀清对赵杉道:“他是督医衙新招的外医,祖上世代为医,最擅以针灸推拿之术治疗跌打损伤,还有个什么‘金陵第一针’的名头,让他给你看看。”
权得用蹲下身,让敏行给赵杉脱去鞋袜,撸起裤脚,伸手在膝盖左右并膝下韧带处摸了摸,说:“伤到这里,最忌长跪。若再跪的久些,这条腿就全废了。”
打开布包,铺开密密麻麻排列的针具,拿出两根一寸多长的粗柄细尖的银针,用手指在膝下比出等量距离,左右各施了一针。而后,用并拢的食指中指上下揉动赵杉的膝盖及小腿。
大半刻钟后,赵杉便觉腿有了直觉,韧带的疼痛也减了许多。
权得用将银针拔下,又在膝盖周围缓缓地揉动一阵,收起针具,说:“这伤乃是入骨动筋的陈旧硬伤,想彻底医好,非是一两日的工夫。必是要连灸半月以上,且不能久跪久站,方能痊愈。”
杨秀清道:“那你就每日去西府看诊,务要尽心医治。”又对赵杉说:“往后的礼拜你也不用来了,只在你府中的厅里跪一跪就行。只要心诚,也不必过分在意时间长短。”赵杉谢过。
杨秀清又让人即刻去查下聘的日子。赵杉因想着还没问明黄雨娇的意思,就以膝伤不便为名,让过些时日再定日子,且交代暂不让侯谦芳再去府里。杨秀清都应允了。
权得用的针灸跟按摩确有奇效,连灸了三日,赵杉就能行走自若,疼痛感也基本消失。想着要与黄雨娇做个交心长谈,就在这日晚饭后,独自去了她的房里。
门虚掩着,赵杉叫了两声不应,就推门而入,见黄雨娇背着门在桌前静坐。
赵杉再唤一声,见她仍是不应,轻步走过去,刚要开言。
黄雨娇却猛地转过身,抬出洋枪,乌洞洞的枪口直逼赵杉前胸,吓得她打个激灵。
黄雨娇把枪收起,朗朗而笑:“你这屏声蹑足的功夫不到家,若是去做探子细作,早就被立毙枪下了。”
赵杉怕直入话题,惹她厌烦,就顺着她的话笑着说:“有你这样机敏了得的女将,也用不着我去出头当先锋啊。”
黄雨娇问:“小猴子呢,这几天怎么不见他来?”
赵杉嗔怪的语气道:“他好歹是救护过你的,又比你年长几岁,怎能这般编排取笑!”
“我愿意怎么叫就这么叫。”黄雨娇忽闪着一对亮晶晶的眼珠道:“再说,我这不是取笑,是夸他呢。当初在与张炳垣等奸人周旋时,我看他脑子机灵,又有两下越墙走壁的功夫,才这么叫的。他也喜欢我这样叫他。”
赵杉觉得时机到了,试探性地问道:“那你喜欢他吗?”
“是他让你来问的?这个胆小的的家伙,怎么不当面问我。”黄雨娇咂吧了两下嘴,又说:“他生得细皮嫩肉,又斯文有礼,也还不十分招人厌。”
“那把你许给他,择日成亲,你可愿意?”赵杉切入正题。
却见黄雨娇眼眉倒竖,口中冷冷地哼着气,拍桌而起,以为她是在赶人,就不再往下多言,转身离开。
黄雨娇忽的冲着她的背影,大声说道:“他若真有那心思,就该像个男人似的,自己来说。用不着跪在你脚下,求你当说客。”
赵杉扭身回视着她那张在烛影下微微泛着青色的脸,心中涌起万般酸苦:“想她这半疯半癫,时而认真时而玩笑的样子。有哪些是真心所想,哪些是故意作给人看的呢。”
一时竟也无心去判断,只希冀着,侯谦芳真的能疗愈她的情创心伤。
翌日下午,侯谦芳再度被传来西府,与黄雨娇单独说了许久的话。日落时分,出来给赵杉行了礼,说回去就择日子纳采。
从纳采到迎娶,前后不过相距一月。间隔虽短,却是三书(聘书、礼书、迎书)六礼(纳彩、问名、纳吉、那征、请期、亲迎)俱全。
西府中却似年节般张灯结彩,各处厅堂楼阁居室均做了装饰铺陈,单是从锦绣衙采买的上等红绸锦缎就用去十几匹。至于嫁奁,更是不消说,但能采买到的,无一不有无一不备且无一不精。
一百九十六 嫁妹(下)
眨眼便到了吉日这一天,天色刚朦胧见亮,婚娶衙职官便带了吹鼓队伍来西府门前吹吹打打起来。
与梅姝出嫁前不同,赵杉并未给黄雨娇设宴摆酒聚众来会,却是因心怀忐忑,生怕出些什么预料不到的枝枝节节刺激到她。
此一刻,端坐在妆镜前的黄雨娇,神情恬静安适,由一对全福妇女帮着开脸修眉,梳妆挽髻。
赵杉并未动手,只在一旁看着。见黄雨娇在那两双巧手中间,静静绽放出待嫁新娘特有的娇姿美态,内心便就随之被从未有过的一份别样的欣然愉悦填满。
梳妆更衣完毕,熟知赵杉心思的敏行,将龙凤红盖头递上,赵杉接过,踮起脚,轻轻覆盖到黄雨娇所戴那顶插满红绢花高髻的珠冠上。而后,握住黄雨娇的手,含泪微笑嘱道:“往后再不是小孩子了,遇事切莫再由着性子胡来。但想这里了,便就回来看看,这屋子会一直给你留着。”
黄雨娇含混不清地回了句什么,就迈步出屋,两个伴嫁女孩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把她搀了。赵杉拭去眼角的泪珠,便也出了门去。
迎亲的队伍占据了门前一整条的街道,身披红绸的侯谦芳见赵杉出来,迈步上阶,跪在她身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根据太平天国礼制,磕头作揖这些旧礼,都被称为妖礼,官民日常但妄行者,要受杖刑,但婚丧嫁娶时可免予追究。
赵杉受过侯谦芳的礼,叮嘱他道:“莫忘了你那日许下的话,千万要好好待她。”说完,便示意两个伴嫁扶黄雨娇上轿。
三串高挂的喜炮响过,锣鼓开道,花轿起行。敏行与讷言一左一右,随轿而行。
赵杉不便前去出席婚礼,就让她们两个代替,心也始终是悬着的。直到晚饭后,敏行与讷言两个回来,把婚仪过程向她细讲一遍,听说一切顺畅,才安了心。
侯谦芳父母早亡,除了一个在翼府执事的叔父,再旁无近亲。
杨秀清亲自为他在大丰富巷指了一处院落安家落户。婚礼由镇国侯卢贤拔主持,各王侯府均派属官到场祝贺,锣鼓从朝至暮吹吹打打了整整一日,极尽气派热闹。
三日后,按民间习俗,黄雨娇回来省亲。
侯谦芳陪她一起入府,给赵杉行完礼,亲手奉上四大盒以红绸包裹的礼物,却只稍作片刻,就说有要紧公务在身先走了。
黄雨娇身着银红色短褂,水红色罗裙。油亮亮的元宝髻上插两支红珊瑚银簪,右鬓角簪一朵红纱绢花。只是眉宇间没有新妇的娇羞,依旧是婚前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
在府中前看后转,与敏行等人肆意嬉闹。只绝口不提她与侯谦芳日常生活的半个字,这让赵杉平地里又多了几分担忧。
厨房按赵杉的吩咐,提早备办了一桌丰盛的回门酒宴。正午开席,直吃到日落时分,侯谦芳骑马,带着一乘轿子,将黄雨娇接了回去。
黄雨娇临走时,将随身带来的一个眉目清秀的青年女子领到赵杉面前,说:“我看你这里正缺人手。她是顶可靠的老相识,勤快机敏又不多话。就留给你听用吧。”
赵杉细打量那女子,却是曾被黄雨娇搭救过的谢小妹。不由感慨起“女大十八变”的魔力来:乌亮的头发,丰润的双颊,娥眉杏眼粉腮樱唇以及凹凸有致的身形,跟那个当初跪在她脚下悲悲切切的瘦小姑娘却似判若两人。
赵杉问她的年纪,谢小妹答是十八岁。
赵杉念着早年在金田时,与其姐谢晚妹的那一段患难旧情,不想委屈了她,只让她在书房做些轻快活计。时日久了,又见她果如黄雨娇所说,行事勤慎恭谨,又就提拔她做了贴身女使。
这日在书房练字,由她在旁伺候笔墨。
赵杉见谢小妹看她下笔写字时,目光流转,便问:“你可曾读过书?”
谢小妹道:“小婢未曾读过,只是觉得这方方正正的字写得好看。”
赵杉道:“既喜欢,就学着写吧。不过,会写之前总要先会读会念。只让敏行讷言她们教你,若是她们忙着,你有疑惑不懂的,去问敏行她们或者直接来问我都好。”
谢小妹欣喜地连连点头。赵杉素性喜欢好学之人,自此之后,每日督导萧有和写字学文时,也让她在旁跟着学,纸笔砚墨也都拿出些好的给她。
彼的悟性好,学的也刻苦,每日随侍在侧,常把不懂的字词诗文来问。最难得的除了上进好学,手脚也格外勤快,心肠又热,那洗涮缝补洒扫庭院的粗活也常帮着其他侍女做,人缘口碑极好。
赵杉心中着实满意,就让她去给敏行跟讷言做个助手,分管些杂事,却也事事理得井井有条。
这年的夏天来得早去得迟,晴好天少,大雨天也不十分的不多,只是小阴雨不断。
就如同上游的西征战场,虽是战事频繁,但双方胶着而战,各有胜负,并没有过大的损伤。围困天京的清军南北两大营的炮火也似乎稀了许多。赵杉因而度过了一个相对惬意的夏天。
那专职为她治伤的权得用也不负“金陵第一针”之名,接连灸拿了二十余日,便将赵杉的“腿伤后遗症”彻底根除。
赵杉自是不胜感激,以银百两作为诊金相谢。
权得用却是分文诊金不取,只说有一心愿,恳求赵杉帮他达成。
赵杉问他是何心愿。权得用面色凄然道:“小的今年已六十有二,膝下却只有三个小女。眼见得这家传医术无有可传继之人,怎不叫人凄惶难过。”说着,竟就垂下泪来。
赵杉诧异道:“你不是有三个女儿么,怎就说没有人可传继了?”
权得用道:“是因上有祖训,这家传医术只可传男不可传女。”
赵杉道:“那也可在本族近支子弟中收继一人为嗣,将这医术传了与他啊。”
权得用叹息道:“殿下不知,小的乃是三代单传,眼前并无一个可收继的近支子孙。”停了一停,看了赵杉一眼,又低了头道:“早些年,小的曾有过纳一房妾室延续香火的想法,但因老妻是个火爆性子,终未能成事。”
一百九十七 女承父业(上)
赵杉端详着权得用,心里想道:“这老儿面上看着端正持重,不想内里却有这样一副心思。”嘲谑的语气道:“你是想让我出面去说服你那老妻允你收妾纳小么?”
权得用皱巴巴的脸上骚得一片红一片白,道:“小的到了这把年纪,自然是不该再有这般念头。只是若将这家传医术断送了,不知他日黄泉之下不知要如何面对列祖列宗。”说着,竟就以袖遮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将起来。
这一场哭,真个是凄凄凉凉悲悲切切。厅里的人看了,无一不恻然动容。
赵杉瞧着他这苦楚当真是发自内心的,心中也不胜叹息,改容正色道:“不论你这传家继业的私情,单是为那免不得要与病痛打交道的芸芸众生,这医术就不该平白失了传承。但照你而今的年岁,收纳新人诞育子嗣以传继家业,这事又有几分可成呢。想那新人进门总要一二年后才得有孕生产,且未必头胎便是男孩。即便是男孩,又少不得要养到七八岁上,方才能跟你学习医术。这世间诸般技艺,唯这医术若想学习得精参悟得透且学以致用,最需要时日,没有个十几二十年也是不行的。如今即便立时纳一个新人进门,自今时算起,到你将医术倾囊相授,也少不得要二十几年光阴。”
那权得用听了她这番话,也不哭了也不叹了,只怔怔地瞧着她。
赵杉道:“我这里倒是有个法子,不过两三年功夫,便可让你心愿得偿。”
“殿下若能成全小的,小的愿为犬马相报。”
权得用屈膝却待要跪,赵杉让左右将他扶住,道:“你且莫急着说如何报答的话,只先照实回答我的话。你那三个女儿就没有哪个对你这医术有兴趣天分,或者耳濡目染的也学了些皮毛的么?”
权得用道:“若有说天分,便是三小女了。因是快五十岁上才得的她,老妻与小的都素来对她娇养得很。曾专门雇请了先生教她识字念书。这孩子天生一副好记性,家里但凡写了字的书书册册她都背得滚瓜烂熟,祖上留下那几部药典验方并那几卷针灸古籍,如《金匮要略》《针灸甲乙经》之类,她都是背记得滚瓜烂熟。不过,小的原没有要她承继家业的念头,早些年便将她许给了太平府上一户人家,那边已送了聘礼过来,不日就要发嫁她过去。”
“只因着生来是一副女儿身,连带着那与生俱来的志趣天赋也就要草草葬送么?!”赵杉叹息一回,道:“你那另外两个女儿呢,也都外嫁他乡了么?”
权得用道:“大小女与二小女嫁的都是本地人家。只可怜二女婿前些年殁了,二小女带着两个年幼外孙守节在夫家,要受小的接济才得过活。大小女日子过得倒还算平顺,嫁的是邻舍家儿子,与小的家只隔着一堵墙。有时小的出外为人诊病,有问诊抓药的,都是她出面接待。她虽只略微识得几个字,鼻子却灵得很。因着自小在药铺里帮着分拣药草,大些时又帮着做些洗切泡晒的简单活计。这诸般药材,不论是根是茎是叶是花,她只需伸手抓些在鼻下一嗅,就能立时分辨。小的也讲了许多常用的方子给她,以备应急。所以,这头疼脑热的小症候她也能瞧看开方。”
赵杉听了他大女儿的事迹,眼前豁然放出光彩,心里的阴郁也一扫而尽,道:“既有这现成的承继者,又何必哭哭啼啼求告于我。”
“殿下是说让小的大小女承继祖业?那是万万不可。”权得用愕然变色,连连摇手道:“且不说有传男不传女的祖训在,单说这坐堂行医,自古至今,也没有女子抛头露面登堂入室给人把脉针灸的。适才说的大小女接待的那些问诊的都是熟头熟脸的亲友,外间的男子自然是避着不见的。”
赵杉听了他这话,心里又难免生出些不快,道:“原来你顾虑的还是所谓的男女有别。天朝自废除了男女别行的律条后,早已不再严禁男女接触了。况且,你这女儿是为人诊疗医病,正大光明得很,还要别什么男女。”
“话是这么说,但恐惹来闲言碎语。”权得用顾虑未消,但见赵杉的此番言语不似先前时的温和,也就不敢再十分抗拒,嗫喏道:“殿下觉得让小的大小女承继祖业这事当真可行么?”
赵杉已然打定主意,道:“行与不行,还不全在人为。我明日便为你寻一处地方开个医馆,再为你那大女儿在御前求一块匾额。有这御赐匾额在,她便是你名正言顺的传继人。只有一样,你却要将毕生所学所长系数教授于你那大女儿。再不可生其他妄念。”
“但有了承继者,便是对祖宗有了交代,小的自不会再有他想。”权得用跪地谢过。
赵杉有心要亲自测试一回他那大女儿的医术,便让他立时回家去叫他的长女来西府与她一见。权得用应诺着去了。
赵杉与他说了这大半日的话,口中觉着焦渴,唤左右冲茶来吃。
敏行见她唤得急,亲自去冲泡了一壶拿来倒了与她,道:“殿下平常鲜少一口气跟人说这么多的话,怪不得觉着渴了”。
赵杉将滚热的茶小口啜着,道:“你是说我为何要跟那老儿费这许多口舌,而不直接说让他将医术传授给大女儿,还给了他那诸般许诺?”
敏行道:“正是因此有些不明白。”
赵杉叹口气道:“你看那老儿乞乞索索的样子,即便是这会子在我跟前应了。回得家去,也必吃不住亲友邻舍们的言语,又起了纳小生儿的念头。这子承父业养儿传家的思想深入国人骨髓,若想一朝让他转念,也只能是恩威并施双管齐下。”
敏行紧蹙着双眉,道:“殿下计虑深远。但天王早有明诏‘男理外事女理内事’,况且还牵涉到传家继业,这御书匾额怕是不好求吧。”
一百九十八 女承父业(下)
赵杉听出了梅姝的话外之音,知道是因自己一时意气,说了些与当下社会环境格格不入“思想太过前卫的话”,引起了她的惊惧,便就淡淡一笑道:“你提醒的极是。不过这权家的情况到底特殊些,天王当会酌情而断。”
正言语间,谢小妹手里提着只竹篮,兴冲冲进了屋,将篮子放到桌上,道:“这是林姐姐送来的,说全是她们棚里养的鸡鸭新下的,特送来给殿下幼王食用补身。我让她进来坐,她说要赶回去饲喂鸡鸭,改日再来拜会殿下。”
赵杉将那篮子上蒙着的布揭开看了,笑道:“前几日不还说才刚刚开始下蛋,这么快就有了这么些。”敏行道:“定然是舍不得吃,一个个积攒着下的。”
“当日她们建棚起舍的时候,我还在北地,也没帮上什么忙。现在这鸡鸭刚开始产蛋,自己舍不得吃,倒先送来我这里。”
赵杉叹息一回,又提着林五娘的名字嗔怪谢小妹:“她既不肯进来坐,你只留下几个便罢,怎么就全收下了。她们现下可正是手头最紧的时候。”
“刚才一时匆忙没有付钱,我这去送。”
谢小妹却待往外走,赵杉唤住她:“她们送这些来,也不是为了银钱。你去厨房让做些小菜,再带上些易储存的糕点送过去吧。告诉林五娘,等我得了空,还要亲自去她们的鸡舍里转转。”谢小妹答应着去了。
听使来报,有个自称是来代父谢恩的女子在府门外求见。
赵杉猜想定是权得用的大女儿,让请人进来。
少顷,在听使引导下,一个中年妇人来到厅上。赵杉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便问她的名字年岁。
妇女道:“小的乳名招娣,今年四十二岁。”
赵杉道:“听你父亲说你自小便在药铺帮忙做事,想来与医药打交道已有三十余年了,坐堂应诊可应付得来?”
妇女道:“寻常的小症候自然可以,若是疑难杂症还需家父指点。”
赵杉欣然点头道:“我已经嘱他要将你家祖传医术都倾囊传授与你,你只管用心习学。其他选址装潢挂匾开张这些具体事务,我自为你办妥。到时,你只当个现成的掌柜兼坐堂郎中便是。”
权招娣跪地谢道:“小的代家父并祖上先人谢殿下深恩。”
赵杉让她起身,又说了几句劝勉的话,便让她去了。
敏行道:“殿下传她来见,不是要考一考她的医术么,怎么只说了这几句话,就让她走了?”
赵杉微微一笑道:“我本来是想试一试她,但一见了她,便打消了念头。她的言谈举止比她的父亲爽利多了,想来是个再干练不过的人。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况且,还要指着她去破一破那类似‘传男不传女’的祖训规矩呢。”
敏行听到她这最后一句话,便就愕然呆怔起来,片刻过后,却就笑着点头,道:“若那些陈规旧俗真能得破,便是天底下所有姐妹的福气了。”
赵杉受了她这话的激励,刚用过午饭,便就让备了轿,径往天王府去。
洪秀全大概是因常年居于深宫,与外界隔绝的久了的缘故,对房间的人和事格外有兴趣。
当下,听了赵杉对权得用家境遇的讲述,未作表态,倒先叹气起来:“这老儿也是个苦命人,只因家有悍妻,却就断了香火。”
赵杉道:“所幸他的大女儿诚孝,小女儿灵慧,都是可继承他衣钵的。”
洪秀全若有所思“哦”了一声,问:“他这两个女儿你都见过么?”
赵杉道:“他那小女儿不日就要外嫁他乡,也只能由大女儿承继。小妹早些时已传她见过,她自幼时便在药铺帮忙做事,而今又常代父应诊,想来医术不浅,为人也持重干练。”
“长幼有序,原该是她承继。”洪秀全竟就当即应允了赵杉的请求,让左右侍候笔墨,挥笔写下三个大字——体和堂。
赵杉未曾想到事情如此顺利,赶忙跪地谢恩。
洪秀全让她起身,道:“匾额朕可赏赐,但选址开馆的事你还是去找东王处理吧。”
唤蒙得恩到近前道:“你随西王娘同去,带朕的口谕给东王:只因这权得用家家境特殊,特破例准他长女承其衣钵。俟后,若再有类似这等老而无子且族中亦无侄孙可过继为嗣而使术道家业无可传承者,可照此例,由其女承继。但也要以长者先幼者后为序,万不可坏了礼法的根本。”
蒙得恩领命称是。赵杉便就由侍从手中将那御书接了,告退出来。出得朝门,上了轿,取道往东府去。
正在后花园凉亭中纳凉听曲的杨秀清,听了蒙得恩代传的天王口谕,脸色却就由晴转阴,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便将蒙得恩打发了去。
又挥手遣散了唱曲的歌姬们,让赵杉坐了,道:“你要为那权老儿讨赏,怎么不直接来我这里,倒先去了宫里?”
赵杉但闻得亭中那铺面的脂粉香气,心中便不知怎的老大不自在,说道:“因想着四兄日理万机,不敢以些许小事来相扰。今日却又来得唐突,扰了四兄的好雅兴。”
杨秀清直直地瞅着她,道:“你中午吃了多少醋汁子,怎么一张口就满嘴的酸气。”
赵杉被他这句话说得脸上见了红,一时不再接话。
“长幼有序。”杨秀清将这四个字反复念叨几遍,道:“那权老儿有许多女儿么?”
赵杉见他垂了头,若有所思的模样,说道:“也没有许多,只有三个。”
杨秀清双眉一扬,脱口问道:“既然有三个,为何独留这长女传继家业?”
赵杉“啊”了一声,心想:“他怎么倒也关心起来一个市井小民的家事?”如实告道:“他那二女儿如今守寡在夫家,三女儿不日就要外嫁他乡,只有这大女儿住得临近,且她自小耳濡目染,已然学得了…”
赵杉话说到一半,杨秀清却忽的打断她,问道:“难道不全是因为长有之序?”
赵杉因话被打断,原是不快,听他问出这话来,有七八分明白了他的心思,摇摇头道:“若论资质天赋,小女儿倒是更适合。只是早已许定了外乡人家。”
一百九十九 意外连连(上)
杨秀清终于松了口,把头点了一点,说:“你对权家的人事知晓的如此明白,想来是详问细访过的。如今你膝伤痊愈,足见他这‘金陵第一针’的名号非虚,是不该让他家这医术断了传承。”
杨秀清让人拿了张有详尽标注的天京布局图来,对赵杉道:“你自选一处中意的地方吧。”
赵杉想那医馆早些开张,便就选了一处现成的房子,在城北成贤街与洪武街交汇的路口。杨秀清立即差人去打扫装潢,又让人将天王御书的“体和堂”三字送去机匠衙以作匾额。
回府的路上,赵杉脑子里不断回旋着“长幼有序”四字。
这四个字洪秀全看得重要,杨秀清亦分外在意。赵杉却明白得很,他们看重的由此四字生出的那道藩篱。不过,却是一个祈祷着这篱障永世稳固,一个恨不能即刻将之打破。
她的眼前蓦然浮现杨秀清在念这四字时的表情,当是一种用言语表述的无奈吧。在有这种感觉生出的时候,赵杉闭起了眼睛。
每当心窝深处那一片浪花泛起的时候,她都怀着同样一种可称无奈的情感,用理智的潮水将之淹没,只因属于她的那道藩篱太过坚实沉重。
自赵杉从北地归来,与梅姝间的通信便频繁起来。每发出一封信,赵杉都会数算着天数,若是半个月过去,还不见回信,便就跟敏行等念叨“梅姝的信也该来了。”
这样念叨着不过两三日,则必有信使临门。梅姝的信除了开头的一小段寒暄问候,其余文字却都像是日记般,详述她在上游前线的所历所见。
赵杉每次读罢信,都要叹息良久,在心里默默为梅姝及她那个在襁褓中的女儿祷告。在每次的回信里,都要再三叮嘱“小心灵便,早日归京。”
这日月明星稀,微风轻柔。赵杉吃过晚饭,先去到后园,在疏影横斜的假山池塘间转了两圈,而后便坐在静妙堂南厅外月台的竹椅上,拿了梅姝新到的信来读。
按照习惯,从头至尾先粗略一遍。梅姝的信都是一大段一大段的写来,这日的却不同,中间单独分了一段,却只写了寥寥一行字:“六月二十日,妖军进犯汉口,国宗蒋朝富中伏升天。”
赵杉看罢,立时眉头深锁,拿着信纸出起神来。敏行送解暑去湿的荷叶汤来,赵杉将信上的这行字指给她看,叹口气问:“你看这事该让这孩子知道么?”
敏行道:“自幼王殿下四岁上到了您身边,这么多年,从未提过蒋国宗夫妇一个字,想是已然将他们淡忘了。何必再告诉他,徒惹他伤心呢。”
“可到底是生身父亲啊。况且这孩子原本性子内向,心里想嘴上不说也是有的。”
赵杉叹息着回去屋里,拿了做丧事礼拜时所穿的青色长袍换上,说:“你去把他叫起来,穿上身素朴的衣裳,到天厅中去吧。”敏行答应着去了。
萧有和一身灰布衣裤,揉着睡眼来到天厅,见赵杉面跪在青烟袅袅的圣坛下,面目沈肃,就在她身侧跪了。
赵杉也不出言,只端正跪立,口中默默祈祷。过了半个时辰,站起身,将萧有和拉起来,在他肩上拍了一拍,说:“回去睡吧。”让敏行送他回去,自回房中安歇。
萧有和视赵杉走远了,问敏行道:“今天不是礼拜日,阿妈为何要单独做礼拜?”
敏行牵住他的手,说:“是为一个对殿下很重要的人。殿下现在不用去想,日后自然就会知道的。”
七月中旬,捻军十八铺的首领云集安徽亳州,在雉河集聚会。公推张乐行为“大汉盟主”,并遣“特使”到天京,请求与太平军结盟,并恳请洪杨发兵,助其攻打归德,并允诺事成之后,帮太平军回救庐州。
杨秀清对友军的结盟提议并未有多大兴趣,拒绝了对方的出兵要求,只是让使者带去善言抚慰的诰谕一封。
那捻军使者求兵不成,自忖无法回去交差,想起军师龚得树的密嘱,就蛰伏在了天京,混入柴薪衙为役,伺机再做他图。
立秋节气后,暑热消退,天地间万物都开始变得清爽。
这一年的漫漫长夏,除了张罗黄雨娇的婚事及为权家“女承父业”的事情奔走,赵杉再没理过其他什么事。
如今,溽暑已过,便想着出门去四处走走转转。第一处要去的地方便是那“体和堂”。
天高云淡,风和气爽,正是一年中诸般疫症最少发的时候,来看病问诊的人不多。
正在教两个打杂伙计指认穴位的权招娣见赵杉来到,忙迎上前见礼。赵杉见她虽比之前略显清瘦了些,却是目光炯炯精神奕奕,道:“我看你虽瘦了些,气色精神都还很好。想来已觉着得心应手了。”
权招娣捧上茶来,道:“刚开始还觉着有些畏手畏脚的,毕竟,以前在家里时接诊的都是些亲友。不过慢慢的也就适应了。”
赵杉四下里瞧看一番,问:“怎么不见你父亲?”
权招娣道:“刚开张时,他是每日必到。这几日,我见来瞧病的人不多,就让他在家歇着了。”
赵杉伸手指指那立在墙角通身标注着经络穴位的木偶人说:“你家这医术不是不传外人的么?你怎么擅自收起徒弟来了?”
权招娣张开嘴,露出一口白亮亮的牙齿,灿灿笑着说道:“没有行过拜师礼,也还算不得正经徒弟,就是日常闲暇时教他们些入门的基本常识罢了。不过,这个家父初时也是不准的。是我一直坚持着,他后来才不再理会计较了。”
赵杉点头,嘉勉道:“凡事有这肯于坚持的恒心在,也就算成功了一半,他日你定会寻觅到中意弟子的。”
一个妇女抱着个啼哭不止的幼童跑进来,赵杉忙让彼去招呼看视。
权招娣耐心地询问过病况,便去药箱里拿了只细长的银针出来,握住幼童的右手手掌,将针缓缓刺进前臂掌侧的内关穴,又用手在他小腹上轻轻按揉一阵,不消半刻功夫,幼童就停止了哭泣。
赵杉在旁看着,欣慰地点了点头,悄无声地走了出去。
二百 意外连连(下)
赵杉从医馆出来,想着林五娘她们饲养家禽的棚舍一直还不曾去看过,便就往那里去。那棚舍却就在原女馆的库房大院,与这体和堂相距不过两三里路,一眨眼便到了。
林五娘将赵杉领进鸡棚,边往里走边说:“以前在馆里时,虽说生活清苦些,但终究日日不用为衣食发愁。自馆散了,像我们无家可归无亲可依的孤女只能自谋生计。姐妹们一商量,都觉着这么大的院子空着也怪可惜,就决定养些鸡鸭,既能解闷还能赚些零花。”
赵杉看着那一只只木笼里毛色鲜亮精神十足的家禽,笑着说:“我看不出两年,你们定能成为天京第一养殖大户。”
林五娘有些故作神秘的笑着将她引到最里面的一只木笼前,掀起搭在笼子上的盖布。却是十几只嘴巴尖尖眼珠黑亮毛茸茸的雏鸡。
赵杉见了,但觉眼前一亮,喜道:“这是才刚出壳的吧,真是幼稚的可爱。”
林五娘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道:“是昨天下午孵出来的,还有三窝正在孵着呢。往后就不用到鸡贩那里去买了,又能省下一笔开支。”
赵杉拿了一只雏鸡在手里轻轻抚摸着,心里觉得喜欢,正要开口说想带几只回去。
神色仓惶的谢小妹跑进鸡棚,附在她耳边低语两句,赵杉的手一松,那雏鸡扑啦啦摔到地上。
林五娘吃惊,忙问出了何事。赵杉也不与她讲,只快步就往外走。
西府外殿前,数十个手执刀棒的参护正与一名“刺客”对峙着。
被“刺客”用一把短刀架住脖子的萧有和,早已哭干了嗓子,看到赵杉回来,挥着汗涔涔的手,哑哑地喊着“阿妈”。
赵杉强忍泪水责问内外一干执事人等道:“我不过才出去了一个时辰,怎就生出这般祸事!这人是如何进得府中的?”
门上当值的参护跪地告罪道:“殿下离开后,有一个手执柴薪衙号牌的役夫来送柴。卑职们搜捡了他身上,没发现可疑,便放了他进来。实在未曾想到他竟敢行此勾当。”
赵杉又问众侍女:“幼王身在内殿,又是如何被这歹人劫持?”
讷言含泪回道:“小婢正在殿中教幼王识字,忽然一个人影闯将进来,小婢被吓呆了,刚要开口喊人,那人却上前一把抓住了幼王,只口口声声说要见您。”
“是冲着我来的?!”赵杉诧愕不已,再看那“刺客”,却恍惚见他有些眼熟,高声问道:“你急着见我所为何事?”
这“刺客”却就是那个捻军使者,彼借着送柴之机,潜进西王府,是因曾受过军师龚得树的密嘱“如若洪杨见信不同意发兵。可去西王府求西王娘洪宣娇,请她在洪、杨在面前进言。”
这捻军使者并不知西王府的布局,入得府门,便沿着甬道直入内殿。却因正是烧备午饭的时候,婢女们多在后厨帮忙,他的行径竟就没被人发觉。
彼溜进内殿,见萧有和衣着不俗,又听讷言一口一个“殿下”叫着,自以为奇货可居,便就上前扯住了他,本是想问他西王娘在何处,不料参护们蜂拥而至将他做刺客围捕,为求脱身,只得将错就错,劫持了萧有和。
此刻,彼与参护们对峙了已有大半个时辰高度紧张惊恐之下,精神已然有些癫狂。听了赵杉的喝问,心里有话口却难言,只张着嘴连连喊着“发兵——发兵”。
奉诰谕带着火器营一队人马赶来支援的傅学贤却是眼尖得很,只一眼便将这“刺客”认了出来,近前向赵杉禀道:“这人好像是十余日前入东殿送信的那个捻军使者。”
赵杉就此弄清楚了“刺客”的真实来意,见他双目圆睁,话语不清,好似已被惊吓成了个疯癫之人,却也无暇多想,只以救人为先。
谢小妹自告奋勇道:“看他气喘吁吁,想是十分焦渴,不如就让小婢送茶过去,扰他精神,再伺机开枪放箭将其射杀,以救幼王。”
在萧有和的呻唤声中,面上镇定的赵杉此时心里早已慌得不成样子,闻言不住地点头。
谢小妹与傅学贤等低声计议片刻,捧了杯茶,慢慢地向着那“刺客”走过去。
“刺客”嘴里不住地喊着:“别过来!”,眼睛却直勾勾盯着谢小妹手里的茶碗。
谢小妹往前行走间有意遮挡着他的视线,参护们与火器营士兵张弓搭箭手按扳机以待。
谢小妹在离“刺客”大约还有四五米远时,按照约定的信号,右脚点了三下地,而后忽的把身子往右一闪,“啪”“嗖”子弹夹着飞箭,齐齐射向“刺客”。“刺客”前胸被打成了血筛子,仰面扑地倒下。
谢小妹扔掉茶碗,上前抱起惊骇得呆若木鸡的萧有和,送回赵杉身边。
赵杉用手绢捂住萧有和脖子上的划痕,命速找医官来看。
好在“刺客”用的是刀背,萧有和的脖子上只擦破了点皮。却因受的惊吓过重,扑在赵杉怀里,大哭不止。哼哼啼啼了半日,喝了两剂安神的汤药,方才安静下来慢慢睡去。
赵杉换下被汗水湿透的衣裳,歪在榻上缓了缓神,想着这“刺客”的特殊身份,觉得还是亲自要去杨秀清面前说一下的好,就传了轿子去了东府。
不想,杨秀清只是动问几句萧有和的伤情,对射杀了捻军使者却显得毫不在意。
“不过就是个小小使者,死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况且还是搅闹王府,挟持幼西王在先。”
赵杉劝谏道:“两国交战,尚不可随意斩杀来使,况且是带了盟书来的。那捻子内部鱼龙混杂,倘或有居心不良的人借此事生风点火,挑动出什么意料不到的风波来,就有致友为敌的风险。”
“那就遣几个人将那刺客尸首的带上,送还给他们就是。”
杨秀清让人将那捻军使者的尸首装裹起来,派了四个得力参护并六个健壮军士,将棺柩送往亳州。安排完了,却就饶有兴味的向赵杉打问起她在张乐行处的所见所闻。
二百零一 奇货可居
赵杉听杨秀清问起她与张乐行会面的事,心中犯疑:“自北地回来,这半年多来,他从不曾问这事,怎么一晌就来了兴趣?”
面上却做淡淡的,道:“李以文不是来禀过了吗?”
杨秀清道:“他是来禀过,但还要听你亲口说一说,方才放心。”
赵杉“哦”了一声,道:“虽受了些波折,总也算有惊无险,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杨秀清从书案上拿起一个信封在手里翻折着,道:“非是我不放心,是那丢了宝贝的张老乐不甘心啊。”
是时,殿上除了他二人,还有卢贤拔与几个书手在。赵杉听了彼这酸中带辣别有话音的言语,焉能不恼不躁,嚯地站起来,道:“什么宝贝?四兄此话何意啊?”
“奇…奇宝…”杨秀清将手在额上拍着,问指点着书手们抄写文卷的卢贤拔:“那个秦朝的吕…吕不韦的那四个字叫什么来着?”
卢贤拔应声而答:“奇货可居。”
杨秀清把手里的信封往赵杉怀里一掷,道:“你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奇货。”
赵杉把信封展开,看到“老乐”的署名,便倒吸了口冷气,将信纸抽出来,略略看了一遍,便从头顶凉到了脚心。
这信正是张乐行前月遣使传送来的那封请与太平天国结盟的盟书。信的末尾有单独的一段,却是专述前番与赵杉会面的经过,对赵杉赠银之举大书特写,赞之为“古今第一豪举”。
赵杉怔怔瞅着那“豪举”二字,却只觉得肠子都悔青了。
正是怕什么来什么却听杨秀清劈头问道:“张老乐说你赠了八十张面值百两的银票给他。那些银票你从何处得来的?”
“是…是把老家的祖宅卖了。”
赵杉被逼问得急,也只能顺口扯谎。
杨秀清又问:“李以文说是在太原府治下的一处村子里寻得你的,你祖籍是太原?”
“是,是啊。”赵杉一个谎出口,只能编更多的谎言去圆,“祖上世居太原,是祖父那一代才迁徙到广西,辗转了好几处地方,最终在武宣大冲村落户的。”
杨秀清嗤的冷笑:“一套宅子就值八千两,你家这宅子金贵的堪比皇宫王府啊。”
“呃,不单是一套宅子,还有五六百亩田地,两处生药铺子,一个鱼塘。”
赵杉心里发虚,说话的语气也更加飘忽。
杨秀清乜斜着她:“原来家底这般丰厚,怪不得有千本藏书,还会讲洋话。”
赵杉自觉那谎扯得太过荒诞,忙又道:“原不曾想老家还有这些产业,见李以文他们寻了来,自觉着留之无用,便悉数变卖了。”
她这话音刚落,却见侯谦芳走进来,道:“殿下叫找的古画都已尽数找出来,在厅里挂起来了。”
“走,去见识见识真的奇货。”
杨秀清说着,只管头前走了。
赵杉随彼进了殿后的一间小厅,四壁一瞧,都是光光的,哪有什么古画。
正要出言相问,却听杨秀清开腔道:“我当着卢聋子他们的面盘问你,不是不信你,是为了消释上下人等的疑心。”向赵杉身边靠了一靠,又道:“那日收到张老乐的信,叫卢聋子当众念读。你曾与张老乐他们会面的事,朝中军中人尽皆知。”
“原来是这样,多谢四兄的照护。”赵杉屈膝而谢。
“我照护你,是因为信你。”杨秀清说着,又靠得她近了些,“我知道你顾虑什么,如何从手里失掉的便怎样夺回来。你等着吧,那一天不会远了。”
赵杉见他又把言语往私情上引,忙决然作色道:“有些东西一旦失掉了,就再不能抢夺回来。殿下不需要再枉费心思。”
“似那姓吕的将自己的女子拱手奉送与人,结果命丧亲生儿子手里,当然是枉费心思。我何时起过用你争名逐利的心思?是你一直不肯点头么?”
杨秀清去抓她的手,赵杉把身子一侧避开了。
“便是点了头又如何,不是年老色衰被厌被弃,便是丧折于争权斗狠中。”
赵杉首次对未来的朝局直言不讳,杨秀清却好一阵没有言语。
赵杉见彼默然不语,只当那个“权”字将彼的心思全副勾了去,忙“趁热打铁”道:“小妹做奇货早做得倦了,如今,只想做个平常货色。四兄海量,就成全了吧。”
杨秀清似真非真的“嗯”了一声,便转身走出去了。
中秋节至,天京城中各官衙营属照例放假一天。
八月十五一早,赵杉到宫里贺节。来至宫门前,见大照壁前人头攒动,下轿来看。
照壁上新贴着一张加盖了玉玺的皇榜,上面开列着新晋的侯爵名单。继初入京时诏封的五侯和统领北伐军及援军的五侯,此次又有八人被晋封侯爵。
与前两次不同,这次的八人中没有征战沙场的功臣骁将,而全是诸王殿的亲信属官。
赵杉瞥一眼那几个名字,只颇有些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口气,便扭身进了宫门。
洪秀全正在书房做晨祷,并不见人。
赵杉去到赖氏宫中,见她正忙着分配赐予各王侯府的节礼:五彩十色的锦缎绫罗,各式各样的糕饼点心,时令的新鲜蔬果,分割成块的猪牛羊肉,还有两坛贴着黄纸标签的密封御酒。
赖氏请她坐了,说:“今年送来的贡品不及往年多,加上昨日新册封了八侯,比照端午,这节礼只能减半了。”
赵杉笑道:“倘或哪家有短差,尽可从小妹那份里取拿。”
“短了谁的也不能短了你的。谁不知道,你那府里的二三十号人,都等着你回去给她们‘散财’呢。不过,这酒可是不能分的。”
赖氏说着,又招手让侍女捧了个镶玉嵌珠的方形银制妆匣来,说:“这是额外专送你的。有新制的玉簪花粉,新调的红蓝胭脂,还有两瓶秘制的润面膏。这膏是用桃花汁加了珍珠调制的,美肤的效果最好,我这眼角的纹,用了两个礼拜,就消去了。”
赵杉将那只形似鼻烟壶的小圆瓶打开,用小指指腹蘸了一点乳粉色的乳膏,嗅了嗅,果是沁香扑鼻。对着铜镜,在两眼角轻轻点抹了。凉凉爽爽的,很是舒服。
二百零二 得意失意(上)
赵杉收了赖氏送她的润面膏,心里想着当拿点什么做回赠才好,却不曾有什么稀罕之物带在身上,想了一想,从袖里摸出一只香袋,说:“前段日子事情多,恍恍惚惚就到了中秋,也没有特意备下什么。这香袋里的玫瑰花却是亲手采摘晾晒的,送与阿嫂,聊表心意吧。”
赖氏接袋在手,叹了口气,感慨说道:“看到这个,就不由得想起阿素啊。”
赵杉闻言,蓦然忆起那个站在船头吹着竹笛引着成群水鸟环绕身边的翩翩少女来,跟着嗟叹一阵。
正在闲话之时,女使笑着进来通报:“天金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上穿红绸绣凤短褂,下着水绿绫纱百褶裙的高挑女子翩翩而来。见了赵杉,略略一愣,福了一福,就奔到赖后膝前,伏在彼怀中嘤嘤细语起来。
这女子正是去年冬奉旨下嫁天王表侄恩赏丞相钟芳礼之子钟万信的长天金洪天姣。
赵杉盯着她看了半晌,很显然,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傲娇任性的天真少女,而是举止有度的温娴少妇了。
赵杉回去西府,将府中执事女官们聚齐,拆分了御赐的节礼,放了她们半日的假期,回去与父母家人团圆。女官们欢欢喜喜地捧着衣料吃食出了门,各自归家去了。
赵杉看着剩下的两坛御酒,想起已有月余未来府里走动的黄雨娇,心里惦记,就让人去厨下装了些自己与敏行她们亲手制作的月饼点心和预备晚上吃的卤肉饭菜,让两个婢女提着。
正要出门去侯家。恰好林五娘提着两篮子鸡蛋、鸭蛋带贺节,而敏行要看顾生病的讷言,去不得,赵杉就带了林五娘同去。
行至油市街西头,却遇一队黑衣红巾的巡查在设卡抓人,挡住了去路。
自入夏后,街面上的巡查就多了起来,名为搜捕清军奸细,实则拿获的多是些醉汉流民。
赵杉早就看不惯他们的仗势胡为,今日撞上,便想借机敲打教训他们一番。于是,便就悄无声地下了轿走去人前围观。
只见十几个巡查将两个蓬头男子围在中央,其中一个矮瘦的已被绑缚在地,身材高大的那个尚在与巡查们缠斗。彼腿上功夫了得,接连几记扫堂腿,便将三个虎背熊腰的巡查踹倒在地。
为首的巡官,眼冒怒火,撤下肩上的长枪,朝彼背后举枪便射。人群中,有人高喊一声“小心”。巡官手一抖,子弹打偏了。高个子转过头,抢前一步,飞起一脚,将巡官踢翻在地,拔了腰刀便砍。
“原来是他。”赵杉一见那人颌下的浓密长须,不用细看面目,便已将人认了出来——罗大纲。
眼见要出人命,急忙从袖中摸出防身的左轮枪,对天“啪啪”连开两枪。
罗大纲扔了刀,歪着头看着她,嘴里大喊一声“不公”,就栽倒在地。
一众巡查惊愕地看一眼从天而降的西王娘,齐扑扑的跪立在地。
被绑缚在地的瘦子,抬起朦胧醉眼,却是曾钊扬。那巡官赵杉也认得,是在永安时曾为萧朝贵做过护兵,后入营为将,因援北失利被打入东牢,不久前出狱,被分派到巡查营听差的许宗扬。
赵杉扫一眼不明就里围观的民众,大声说:“许宗扬,这两个人我带走了。你也别在这里出丑露乖了,回去告诉胡海隆,要拿奸立功受赏,别总盯着这些醉酒的闲游的。真正的奸细,会在这大街小巷满处悠游闲荡,等着你们来抓吗?!”
许宗扬捂着红肿的腮帮,连连称是,道:“小卑职定将殿下的训示带给胡大人。”
赵杉弃轿,让轿夫将罗、曾两人搀扶去大丰富巷侯谦芳家。
侯家位于巷口左首,是处两进的院落。黑漆木门上贴着一尺长的羊皮纸,上写着家中各人的姓名、年龄、籍贯、供职何处等等信息。
这是甲寅四年(一八五四年),歼灭张炳垣内奸集团后定的所谓“门牌之制”。除却诸王府邸,其他在京各官民住户都需在大门上,张贴写明其家所有人的姓名及身份的白纸,如遇生死等变故,则需重写更换。
赵杉一进院门,便被弥漫的浓烟呛得咳个不住。
侯谦芳头包茶色围巾,腰系着花格围裙,灰面土脸的从灶房出来。
赵杉见了,又好气又好笑,问:“你怎么做起烧饭倒灶的活来了,琉璃跟珍珠两个呢?”
“阿雨给她们放了假,遣她们回家去了。”
侯谦芳也不顾上行礼,帮着将烂醉如泥的罗、曾二人扶进屋。
黄雨娇正坐在靠背椅上,抚摸着旧时从赵杉那里要来的左轮枪。见侯谦芳扶人进来,从椅上跳起来,叫道:“哪儿来的醉鬼,弄到这里来了?”
“都是相熟的人,先借你这里醒醒酒。”
赵杉迈步进屋,四下瞧了瞧,见屋子虽不大,布置得却甚为精雅。
侯谦芳净面洗手,换了干净衣裳,忙不迭的倒水奉茶。又开箱抽屉,剥瓜子洗水果,摆了果碟上来。
赵杉说:“你别忙了,吃的喝的,我都给你们带来了。先给他们洗洗脸解解酒。”
侯谦芳拿出木桶、铜盆,林五娘与两个婢女接过,打水去了。
罗大纲刚被扶到椅上,便歪着头打起鼾来。曾钊扬却是不消停,摇摇晃晃的上前抓着侯谦芳的胳膊,左一个侯兄又一个芳弟的要酒吃。
侯谦芳嘴里连连说好,却是挣脱不得。黄雨娇执着手枪上前,用枪托在曾钊扬头上敲了敲,说:“曾呆子,你的皮痒了,又撒起酒疯来。忘了在那邦村时我的那一顿好打了么?”
曾钊扬“啊呀”一声叫,撒开手,斜着身子往外便跑,却与端水进屋的林五娘撞个满怀。林五娘一惊,兜得把一盆水全泼到他身上。
曾钊扬被浇个透心凉,连打了两个喷嚏,酒立时醒了。看看赵杉等人,红着脸向侯谦芳夫妇并林五娘赔不是。
赵杉让侯谦芳照管曾、罗两人,拉了黄雨娇去到内室,关起门来说话。
二百零三 得意失意(下)
赵杉拉着黄雨娇在吊着销金帐的床上坐下,问:“他对你可好吗?
黄雨娇低头抚着枪,说道:“好不好的,你不都看见了吗?”
赵杉把那枪从她手里拿开,用绢帕包起来系好,又放到她手里,说道:“把这个收起来,跟他好好过日子吧。”
黄雨娇眼眶一红,几滴泪落到紫红色外衫的袖子上,哽咽说:“我总是做梦,梦到陷身在清军的马队里,挥着枪射啊打啊,成片的人啊马啊倒下去,就有更多的人马上来。果然是冲不过去啊。”
赵杉心里也是酸酸的,扶她在自己的肩膀上靠着,说:“别再想着冲啊打的了,那些人跟马早都不在了。”
“是啊,都到天上去了。”黄雨娇声音抖颤,眼泪扑簌簌滚落个不住。
“不公,苍天不公,人世间亦无半点公道啊!”
两声悲悯的大吼,把正在诉说心事的姐妹两个吓了一跳。
赵杉推门出来,见罗大纲正挥着腰刀,扯住一把披散的头发要割,忙唤侯谦芳上前将他拉住。
侯谦芳扯住罗大纲的胳膊劝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随意损伤。况天律森严,削发罪同自残,当处绞刑。你这一刀下去,不单是要断了前程,还有可能赔上性命啊。”
曾钊扬则在一旁低着头,不发一语。他的殿前左史(掌管天王府东西朝房文书的机要职位)之职刚被撤去,与久立战功却始终不得封爵的罗大纲,算得上是同病相怜。
“心已死,留着这残命还有何用!”
罗大纲刀随话落,一缕墨黑的头发掉到地上。
“你要死,先把三娘的遗念给我!”
赵杉冲到他面前,用又怜又恨的目光瞪视着他,质问说:“东西呢?全都被你拿去换酒了?”
罗大纲眨着血红的浑浊醉眼,与她对视许久,将刀一扔,颓然坐回椅上。颤着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系着五色丝线同心结的蓝绸小包,凄然滴泪道:“都在这里,东西都在,可人不在…不在了。”
赵杉听了他这言语,想到葬身荒野的苏三娘,眼泪止不住在目眶里打转。
侯谦芳用毛巾蘸了水给罗大纲净了面,又把头发给他梳扎好了。
赵杉看众人情绪都平复了些,让把糕饼肉菜都摆上桌,又启开两坛御酒倒上。
黄雨娇连饮三碗,罗大纲自干了一坛,两个坛子就见了底。
赵杉看着罗大纲,道:“罗师兄从上游回来定不是来看那皇榜的,可是有重大军情要务吗?”
“有又如何?凭他是玉皇大帝还是天尊如来,老子也不伺候了。”
罗大纲把酒碗一摔,抄起筷子,夹肉夹菜,旁若无人,大口咀嚼一通,打了个饱嗝,用筷子敲着空碗说:“前有扬州,苦守一载,拱手与敌。后有庐州,进援两年,一朝又要割舍。今者,一路凯歌至南昌城下,又临阵撤军。可叹,营中诸兄弟在陆上人不离马,弓不离身。在水里,人不离舟,刀不离手。风里雨里,刀山火海,撇家舍业,万里相随。到头来,竟还不如玩笔杆子耍嘴皮子的那一帮油头粉面的小后生,居阔院豪宅,拥娇妻美妾。真是有福的不用忙,无福的跑断肠。”
敲完了,抬手拍着曾钊扬的肩膀,说:“你我都是那没福的人啊。”
侯谦芳被他这言语中那末尾几句羞臊得面红耳赤,讪讪地说:“罗兄的辛苦诸王殿下们都是知道的。东王常教导小弟们说在前线流血流汗的陆营水营中的兄弟们是天国的砥柱中流。而今下游清妖水陆齐犯,已连破芜湖外围江宁镇三山营、大胜关两道防线。芜湖危在旦夕,正是需要罗兄与营中众兄弟们…”
“我的侯大人。”黄雨娇打断他,哂笑道:“这里不是你当差的王府大院,别替你主子说好话买人心了。”
曾钊扬叹息道:“芜湖乃沿江咽喉要地,上保天京粮源,下联徽浙腹地。若有失,则民心士气大动,那南北两大妖营必乘机来攻,则天京形势危矣啊。”
罗大纲脸上的愤懑之色更重,道:“当日克南京时,就不该留恋这苏南锦绣繁华地。若是全军北上,早已将清妖巢穴扫荡平了。何来今日这东南西北许多的麻烦。”
曾钊扬跟着出言相合:“此言极是。再这样东一拳西一脚被敌妖牵着鼻子走,再大的骆驼也得被耗死。”
侯谦芳起身将房门关上,回了座,压低了声音,道:“东王与北王早就私下计议着抽兵调将集合人马对南北妖营施以重击,只是顾虑上游的曾妖头乘机兴风作浪,才暂时没有动作。”
赵杉极其平静的听着他们对时局战事的看法,并不出一言。她虽对天京城内诸多内政颇有不满,也尽力抵制。但说到用兵方略,却完全是个外行。
尤其是去年进援庐州那次不尴不尬的经历以及前番北去时所受的腿伤心伤,她就在心底里说服了自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既然挡不得拦不住,就都随它去吧。
门外脚步声响,接连几声呼唤:“侯尚书在家么?”
“好像是佐天侯的声音。”
侯谦芳慌忙离席开门,进来的正是陈承瑢。他向侯谦芳点头寒暄了一句,便径走去罗大纲座前,道:“罗将军原来却在这里,让我好找。”也不等罗大纲开言,一把将他扯住,拉起来就走。
黄雨娇把座椅横斜,翘着脚将他拦住,道:“这么急急忙忙的拉着人就走,是到哪里去啊?”
陈承瑢位居朝内官之首,除了诸王,满朝文武素日无不对其毕恭毕敬,如今被一个小妇人挡了驾,如何不气,伸手点着黄雨娇,待要发作。
赵杉站起身,喝黄雨娇道:“不得无礼。佐天侯这么急急忙忙拉着人走,必是有紧急公务。”
陈承瑢进来的急,起初并未注意到她,听了这声喝,只在心里暗骂“晦气”,松开罗大纲,屈膝行礼,笑道:“殿下却也在这里,卑职匆忙,一时没有看见。”
二百零四 将星陨落
赵杉见陈承瑢给她行礼时,眼睛不时往桌上的杯盘碗盏上瞄,想到天律严禁文臣武将私下聚会宴饮,为免他以此为由头,暗里编排流言是非,便就挑明话头,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今日中秋,带了些水酒点心过来与他们夫妇团圆过节。不期在路上遇着这两个故交。”说着指指罗大纲与曾钊扬,“都是多少年来同风雨共患难的老姊妹兄弟,坐在一处,难免要忆些往事拉些家常,却就疏失了礼仪。这都是我的过失,明日自当入朝请罪。”
顿了一顿,又微笑赞道:“佐天侯真堪天朝第一勤勉之臣,这中秋节假也不与家人在一处团圆。只是你来得晚了些,不然,还能同饮一碗御酒。”
陈承瑢在天平天国前期最高领导层的政治争斗中能稳居朝官之首,靠的就是一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超强变通之本领。
当下,见赵杉出言自揽过失,又盛赞他,自知难为不得黄雨娇等人,皱巴巴的核桃脸上堆着笑道:“中秋阖家团圆日,自然是当畅意尽兴。卑职此来是奉诰谕,来寻罗将军入东殿议事的。”
罗大纲倔性上来,如何肯就随他去,把脸一扬,说:“请佐天侯代为向东王禀陈,卑职腰伤发作,欲告休为民,求他恩准。”
“罗将军这是要公开抗命么?”陈承瑢换了副面孔,振振有词道:“东王有军情要务委派,望你以天朝大事为重,莫因个人一时的牢骚而误国害己。”
罗大纲待要再做争辩,侯谦芳忙拉住他,与曾钊扬好一顿苦劝。罗大纲方跟陈承瑢去了。
当日,罗大纲被任命为支援芜湖的统帅,率领从各处调集的五千兵勇驰往芜湖。援军出发未过几日,清军红单船队便再度来犯,驶抵天京的外围门户太平府。
同时,盘踞在七桥瓮与孝陵卫的江南大营的清军伺机而动,昼夜不断向太平军营垒施放火炮。城东南一带刚刚沉寂的战场,再度战火如炽。
京中居民情绪骤然紧张,家家紧闭门户。城中的防卫也空前加强,各王侯府的参护均被征去一半,充作巡兵。各城门的巡守卫士也增加了一倍,架在城垛上的火炮昼夜不停施放。
赵杉虽身在王宫深院,却亦难对那炮声枪声警报声置若罔闻。由暖转凉的深秋时节,本还与个寒字沾不上边,但赵杉却觉眼前实实在在笼罩着一团肃杀之气。
眨眼到了十月初一,民间传统祭祀先人的节日“寒衣节”。
太平天国敬奉耶稣基督,视死如长生,自然没有祭祖之说。但赵杉还是按照“前世”养成的“十月初一拜祭先人”的习惯,命备了清茶、菜蔬、粳米饭三样供品,摆放在供桌上,在圣坛前跪着,虔诚的默祷了半个时辰。
连接几日云霾雾绕的天气,本就使人无精打采,如今这一跪,就更觉精神懒怠。这日吃罢晚饭,撂下碗筷,漱了口洗完脚,就脱衣睡下。
是日夜,一场呼呼作响的凛冽的寒风过后,夹杂着冰雹的细雪纷纷而下。气温却就骤然下降了十几度,赵杉不得不提前将散后园中的花草盆栽集中到花房越冬。看着花圃里被冰雹击打得七零八落的残菊、枯桂,不由在心里表露出对节令变化的不满来:这个冬天也来得忒早了些!
刚刚将花房收拾停当,就有骑快马的东殿承宣紧急来请。
赵杉预感着并不是什么好事,换上身素淡的衣袍,乘轿而去。
杨秀清在内殿外的廊檐下徘徊,眼窝凹陷,眉心拧皱,焦灼忧虑尽写脸上。一见她进了院,便吩咐侯谦芳去取东西。
侯谦芳去过片刻,捧了一个蓝绸小包来。
“罗大纲他…”赵杉接过一看,心头却就陡然一颤,知道那不祥的预感成了现实。
果然,但听杨秀清连连叹息道:“失地尤可再争,良将却再难得。失此智勇双全的大将,不啻断我臂膀。”
赵杉眼中一酸,泪水滚落在包上系着的那枚沾着血迹的同心结上。
韦昌辉一身素黄绸单衣,急急忙忙奔进府门,气喘吁吁跑至阶下,向杨秀清告道:“芜湖前线,妖军趁罗大纲阵亡援军群而无首之际,水陆来攻。暂代指挥的刘承芳中炮升天了。还有…”
说到此,抬眼瞧了瞧面色铁青的杨秀清,不再言语。
杨秀清恼怒:“怎么不说了?”
韦昌辉嗫喏道:“支援庐州的天军在巢县受阻,围困庐州的和春妖军连日攻城,周胜坤求援。”
“除了告急,就是求援。何时能有捷报传来!卧榻之侧,群妖乱舞,哪有片刻得息!”
杨秀清怒声未落,大大小小的男女执事们跪立一片。
赵杉但要开言相劝,抬头看着他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心下悚然,便就垂头沉默了。
韦昌辉双膝一跪,道:“小弟愚见,眼下为争芜湖保江防,固守镇江。也只有忍痛舍弃庐州了。”
杨秀清攥拳砸向廊上的红漆立柱,咬牙道:“给周胜坤传信,命他撤出庐州,速往芜湖增援。”言罢,拂袖转身入殿。
韦昌辉起身,向着赵杉点了点头,苦着脸走了。
赵杉将手伸进衣袖抚摸着一年多前救援庐州时在右臂上留下的疤痕,心中登时五味杂陈,唤过侯谦芳,问:“罗大纲果然是阵亡的吗?”
侯谦芳脸色一变,凄然低声道:“是被妖军的炮子炸断了右腿,送回天京途中自戕而亡。听说是在快到水西门的时候,在船舱里拔刀自刎了。”
“果然还是自己去了。”
赵杉长长吁叹了一声,耳畔却就响起罗大纲割发时喊出的话——“心已死,留着这残命还有何用。”
打开绸包,摸出苏三娘留下的那件月牙形银簪。用衣袖轻轻拂去上面沾着的丝丝血痕,日光一照,仿佛映出苏三娘那双明澈似碧波秋水的眼睛来。
赵杉与记忆中的人对视,在心中默然祝福:“但愿你们能在天上重聚。”
赵杉回去府中,将包里的物件一一取出,摆在圣坛前的供案上。
二百零五 团圆(上)
黄雨娇从侯谦芳那里听闻了罗大纲升天的消息,赶来了西府。却正逢赵杉做礼拜,便随她并肩而跪,共同为罗大纲、苏三娘夫妇做祈祷。
黄雨娇双目垂泪,悲悲切切地说:“他们到底是有福的,往后可以长长久久在一起了。”
赵杉道:“你也是有福的。论相貌、品行如侯谦芳的,合朝中文武中能挑出几个来。”
“除了点头哈腰,就是唯唯诺诺。中看不中用的绣花大枕头。”
黄雨娇嘴里讥诮,双颊却浮起了红晕。
赵杉趁她去后园玩耍的时候,唤了琉璃来问:“你家大人跟夫人近来关系可好些了?”
琉璃笑着点头:“自中秋节过后,夫人却就像换了个人。不再整日拿着枪发愣,也不再赶大人去书房睡,还常让我跟珍珠教她烧汤煮菜,做了给大人吃。我们私下还说,明年兴许就会有小公子可以抱了呢。”
赵杉欣然道:“那就最好了,我真盼着那一天啊。”
十月中旬,被万余清军围困两年的庐州,因太平军的主动撤守而最终陷落。皖北局势急转直下,不久,舒城亦被清军攻陷。至此,太平军在皖北经营的基地基本沦丧殆尽。所幸,被杨秀清等视为“咽喉要地”的芜湖,因为多路援兵的持续增援,使得战局得以扭转,挫败了清军打通江路的图谋,并成功牵制了江南大营的万余水路兵勇,减轻了天京的压力。
但上游局势却不容乐观,湘军罗泽南部由江西进攻湖北,企图重夺武汉三镇。湖北的西征军与敌苦战三个月,最终在被迫弃守了鄂东南多处州县后,终于算是勉勉强强保住了武昌。
寒冷的冬日,赵杉靠在火炉边,手里拿着梅姝寄来的沾着浓重火药味的信笺,常常不由自主的就滚下泪来。
如果不是多次亲临枪林弹雨的战场,亲身感受过那血肉搏杀的场面对感官的冲击,她永永远远都不会晓得那冲击是怎样的刻入骨髓,终生难除。
身在这样的一个注定纷乱的时代,不管是效力军中喂马劈柴的役夫小卒,还是鹑衣百结把锄伏犁的佃户贫民、粮米满仓手把算盘的地主老财、腰缠万贯手执烟枪的富商巨贾、顶翎蟒袍操握权柄的达官显宦,甚至于世居深宫加玺用印的至尊天子,他们的命运从实质上说再也不是天悬地殊,而是同样的一步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了。
赵杉每常看罢信,落完泪后,常悯然自问:生逢此世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如果从不幸上论,一句“宁为治世犬,不为乱世人”的嗟叹就已尽写个中滋味。
可若是不是生逢此等乱世,又怎会短短几年就把数十乃至数百年最难遇的事全都经过;把古今世上人最难得一品的辛与苦悲与乐都尝过;把那些在史书上赫然镌刻的名字于他们本人面前亲口喊过叫过。这大概也能勉强算是一种特别的“幸运”吧。
时光荏苒,转眼便到了元旦,公元一八五六年拉开了序幕。
梅姝又有信到,言称陈玉成奉翼王命撤出鄂北,进军赣西。
赵杉想到日后关乎国运人运的关键——一鼓作气将曾国藩所部湘军奸灭于江西。本欲直言提醒,但又念及现实的身份,觉得终是不能把话说得那么透。
静思了两日,单独铺开张信纸,执笔挥毫写了个大大的“绝”字,夹在给梅姝的回信中。
在一旁的谢小妹见了,不解的问:“殿下此字作何解?为何要单独写来?”
赵杉随口道:“新春在即,就当是送个吉祥字吧。”
谢小妹脸上的疑惑更重,疑讶道:“这是个吉祥字?”
“是啊。再吉祥不过。”赵杉微微一笑,只在心里暗自祈祷:“但愿他们能够明了这字的深意。”
赵杉日思夜盼的梅姝母女,终于在年底回到了天京。
十二月二十日这天,当一身箭绣衣绑腿裤的梅姝,带夫携女来至西府时,赵杉几乎快要认不出她了:不但身上瘦了一圈,面色黑了一倍,连说话的声音都粗狂了几分。
彼怀中的女婴倒是白净得很,大眼睛、双眼皮、长睫毛、高鼻梁、樱桃口。只看一眼,便知是个美人胚子。
梅姝将女儿递给讷言,便像只归巢的鸟儿,一头扎进赵杉怀中,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赵杉的眼睛里也漾着泪花,拍打着她的肩膀,道:“怎么都当了阿妈的人,还这么爱哭鼻子?”
梅姝抽泣着道:“我想你,想府里所有的姐妹们,每天做梦梦到的都是跟你们在一起的日子。”
赵杉一手为她拭着泪,一手却就在她瘦削的脸颊上按了一按,怜爱中又带着几分责备的语气道:“那我多次写信让你回来,你怎么不回呢?”
“还不是因为不放心他。”梅姝侧脸看看陈玉成,凑近赵杉耳边说:“每次与敌对阵,他就像着了魔似的,只管舍命冲拼,什么都不管不顾,。有一回,后背被流弹剐破,血都流到马鞍底下了,还要去追赶败走的妖将,不是我让两个护兵死拉硬拽回来,还不知道会怎样呢。真是操碎了心。”
赵杉看着陈玉成,一副家长般的口吻说:“你都听到了,梅姝是因为放心不下你,才带着孩子随你一路征战,你以后可要对她好,不能委屈了她。”
陈玉成搓着手,笑道:“那是当然,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自己的女人受委屈呢。”
做了大半年独当一面的一军统帅,他脸上的稚气已全然消退干净,且眉梢、颚角处都有了些硬朗的线条。
赵杉为他们一家专备了宴席,拉了梅姝与她同桌而坐,并让敏行等几个彼此相熟的姐妹作陪。陈玉成自独用一席。
肴馔羹汤糕点上桌,都是挑府中所存最精最好的食材所做,极尽丰盛。
赵杉见陈玉成并不怎么动筷子,便拿当年他与洪天姣在府中“相亲”时闹出的那一幕,调侃道:“是不是没有你上次赴宴带的那些好吃的,就食之无味啊?”
二百零六 团圆(下)
陈玉成被翻到“旧账”,红了脸,说道:“是因为看到如此丰盛的菜肴,觉得有肴无酒,太可惜了。”
“你就这么贪那一口酒。”
梅姝嗔他一句,呵呵笑着对赵杉说,“复克武昌时,从一个酒贩那里截获了了三缸老酒,半缸酒糟。有人说是违禁之物,应该立即销毁。阿成知道军中的兄弟们被这禁令那禁令屈憋得久了,都想沾一沾酒气,就想了个变通的法子,说‘饮酒有违天律,但喝水无罪。’让把酒倒进了水井中。我素来是最厌酒的,结果,喝了一个月掺了酒的井水,竟差点也上了酒瘾。”
“前方的将士们的确是受了太多的苦。”赵杉叹了口气,吩咐谢小妹:“将新酿的葡萄酒拿两坛来。”
陈玉成以酒下饭,似风卷残云般,不出半刻钟就将十几个碗碟吃了个干净。
梅姝离席上前,拿帕子给他擦脸抹手,嗔怪说:“到哪里都是这样,又不是在战场上,有人拿刀催着你吃。”
赵杉见了,笑道:“吃,尽管敞开肚皮吃,吃多少,我都管够。”让再添了一席饭菜来与陈玉成。
正在边吃边说着闲话,听使来报:“地官副丞相李以文在府门外求见。”
“是来找我的。”陈玉成抹了抹嘴,对梅姝说:“你跟孩子在这里慢吃,我先回了。”
梅姝耷拉下脸来,问:“他找你做什么?是不是又要拉你去争当先锋?”说着,却就起身骨都着嘴回归原位。
陈玉成舒缓的语气道:“不是为这个,是我们早就约好回京后,要找相熟的老兄弟们相聚吃饭。”
“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何须这么急急忙忙的走。”赵杉吩咐听使:“让他进来。”
李秀成进厅,行礼毕了。赵杉让人搬个座椅过来,放在陈玉成的席前,对他说:“既然来了,就跟他们一块吃点吧。”
“殿下赐饭,原不敢辞。但卑职有要务在身,恕难从命。”李秀成一如往常的恭谨。
一载未见,他的容貌倒是并未有大变,只是在上唇多了两小撇胡须。
“这酒甚好,坐下喝一碗吧。我们晚上再与兄弟们一聚。”
陈玉成捧着酒碗招呼李秀成。李秀成方才告谢入座。
二人各喝了一坛的酒,都有些醉意上来,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起当前的战事来。
李秀成首先开言:“如今情形,自是应当先救镇江为要,镇江是拱卫天京的门户啊。”
“镇江是该救,可也不能把江西的兵都抽回来。只剩韦国宗孤守武昌,能守多久。不是正好给了曾妖头可乘之机?”陈玉成颇不以为然地说。
李秀成露出难得一见的笑脸来,拍着陈玉成的肩膀说:“老弟,你认为东王调这么多湖北、江西的兵将回来,单单是为了救镇江一城?这南北妖营困了我们近三年,又是暗伏奸细图谋夺门,又是挑拨新老兄弟们讧斗,不该跟他们算算总账吗?”
“真的要灭南北妖营?”陈玉成两眼放出光来,一拳捶在桌案上,高声叫道:“是早该灭了这帮似蚊蝇般在耳边哼哼嗡嗡叫个不停的妖头妖仔了。等东王诰谕下来,我第一个自请当先锋!”
正在给女婴喂食米糊的梅姝与赵杉等人俱被他这如洪钟般的叫声惊得一颤,梅姝哄着受惊啼哭的女儿,没好气地对陈玉成说:“你吃饱喝足了,还不快走,在这里瞎咧咧什么。”
李秀成拉起陈玉成说:“走,我们还是回营里找兄弟们说话去。”
陈玉成被他拽着行礼告辞,走到厅门口,又折回身来,径去赵杉桌前,拱了拱手,道:“仓促回京,家里还未曾收拾停当,相劳阿婶暂时代为看顾她们母女,小侄拜谢了。”
却并没有登时就走,伸手在女婴腮颊上抚摸着。
梅姝用筷子在他手上敲了一敲,赶他道:“你要走便走,这满手腥里腥气的乱摸什么。”
陈玉成已有七八分醉意,打个酒嗝,将手在袍襟上擦着,嘴里嘟囔道:“往常在军中,要抱便抱要亲便亲,也没这么多讲究。”
赵杉与敏行等听了这话,只抿着嘴笑。梅姝脸上早羞成了大红布,只赶着他走。
赵杉将手一摆,道:“她们在我这里短不了吃也却不了穿,你只管去吧。”
陈玉成与李秀成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赵杉摸一摸女婴细细的胳膊,说:“看她脸上胖乎乎的,身子却是瘦得很。你给她断奶多久了?”
梅姝叹口气,道:“三天两头移营转战,饥一顿饱一顿的,哪有什么奶水。自打三个大月时,就只吃米糊了。”
敏行道:“该有半岁大了吧。可以添点鸡蛋、豆腐给她吃啊。”
赵杉看着梅姝道:“我记得你在信上说,是阴历六月二十五生的,再过五天,就整半岁了,是不是?”梅姝点点头。
赵杉便让厨房去做了碗清蒸鸡蛋羹来,搅拌在米糊里头喂给女婴,见她每吃一口,都伸着小手去够沾着米糊的银勺,爱怜地擦着她嘴巴上沾的米糊,问梅姝:“可早有名字了?”
梅姝摇头,道:“因为生在德安,就只是安儿安儿的叫着,还没有个正经的名字呢。”
赵杉默想片刻,说:“这孩子模样五官长得像陈玉成,身形像你,就叫个珏影如何。”
敏行拍手笑道:“珏影,美(梅)玉的影子,又好听又别有意思,好名字。”
梅姝也笑着点头,将脸贴在女婴的耳边,连连唤了两声“珏影”。女婴张开嘴笑了,左右下巴上各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赵杉见梅姝与陈玉成都只字未提那个“绝”字,便知他们并没有猜悟到那字暗含的意思。只徒叹一句“史实难改”,也就罢了。
梅姝母女就此便留在了西府,住的还是梅姝出嫁前所居的那间屋子。
年底从上游湖北、江西等省调回了两万余兵将,因而这一年的新年,是天京城中最热闹也最有过节气氛的一次。
久在前线的兵将们与家中的父母妻儿难得团圆一处,自是欢欢笑笑其乐融融。
他们扎堆出游于城中各个可供一观的景点,又蜂拥到油市街的各个商铺前。于是乎,包括茶摊掌柜在内都大赚了一笔,连走街串巷的货郎小贩的吆喝声里都夹杂着别样的喜悦。
二百零七 迎新春
因为预感到这可能是她“此生”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赵杉一改往日谦谨的作风,来了个大搞特过。
不但将宫里御赐的节礼分个精光,甚至“自掏腰包”在腊月二十八这日办了一天的“流水席”。
这筵席就摆在马台街原女馆空置的房屋里,因为临近林五娘等人办的“养禽场”,就让她们出面照应来客。
因为清军南北大营的围困,外面的物资轻易进不得城。所能筹买的米肉菜蔬有限。说是筵席,也就是每桌摆上六个荤素相搭配的小菜外加一盆杂合炖菜罢了。但因是免费供应,闻讯蜂拥而至的人群将两个大院挤得满满当当,到中午饭点时,甚至排起了长龙。
那一日,赵杉带着敏行、谢小妹并西府的两个厨娘,裹了头帕,扎了围裙,在临时搭起的灶房里烧汤做菜,从早上辰时忙到掌灯时分,连喝口热水的功夫都没有。
当赵杉捶着酸麻的腰背,带着满身的油烟味,走出灶房,看到在昏黄的马灯下,围桌而坐吃得香甜欢快的食客们,忽的就生出个想法:“何不就机会,在这里开个饭馆。”
赵杉将开饭馆的想法对林五娘等人一说,她们竟也个个赞成,并纷纷出言献策,讨论起具体的规划来。
事后粗略统计,那日的“流水席”,前后分批逐次共开了六十桌,招待来客不下五百人。待最后一拨来客吃罢离开,已是起更时分。
赵杉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府,已是困乏的哈欠连连,连睡前最基本的盥洗都懒得做,便就解衣睡下。刚朦朦胧胧做了个梦,就觉得身上奇冷得很,起身拿了床尾的一床加了两层棉絮的厚被压上。睡到半夜,身上却又如被火烤般的热得滚烫。四肢无力,头脑发沉,连坐起身子唤人的力气都没了。
等到次日早饭时,敏行进屋来看,已是烧得人事不省。
西府一年一度的除夕团圆宴因为“东道主”的猝然病倒而取消。
赵杉捧着药碗倚在床头,在连番不绝的爆竹声中度过了公元一八五六年的春节。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守岁成功,完全清醒的度过了新年的子夜。
也是因为生病,她没能参加初一早上在金龙殿的大朝会。据说这次朝会,创历次朝会人数之最。许多新晋提拔的年轻将领第一次在这最高级别的公众场合亮相,其中有大部分还是赵杉素未谋面过的,就增长眼界来说,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正月初七,赵杉病愈下床,正哄着珏影在玩。陈玉成入府来辞别妻女。他果然如愿以偿,被任命为前部先锋。
当日下午,由秦日纲统率,集合了芜湖两岸援军、原庐州守军及部分西征军,共计两万三千余人的援镇大军从下关出发。是时,去到仪凤门门外送别亲人的民众不下万人。
援镇大军开拔的次日,因为辞旧迎新而暂息战火的天京城外围营垒再起硝烟。为分散牵制敌军,驻扎在天京城东面龙脖子营垒的太平军守军主动对清营发起了攻击。
当时,赵杉正站在马台街东头一家新开的名为“迎客居”的饭馆前,捂着耳朵,看着那庆贺新店开张的火红爆竹炸响。
因为年夜饭没有吃成,赵杉想在正月十五元宵节补办一回。
不想,这日清早,黄雨娇却就未请自到。赵杉见她沉着脸,猜她是与侯谦芳闹了别扭,笑道:“一大早的就沉着个脸,莫不是昨晚上争汤圆吃争得闹将起来了?”
“影子都不晓得飞哪里去了,吃哪门子汤圆呀。”
黄雨娇解下身上披的棉外套扔给身后跟随的琉璃,翘脚坐在青缎靠背椅上,拿起桌上的暖手炉揣到怀里,骂道:“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活活气死个人!”
赵杉笑道:“前段日子不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怎么这会子就一时半刻都离不了了?”
黄雨娇斜她一眼,道:“什么离不了?任他飞天遁地又如何,只是别在我跟前说谎耍滑。那日睡到夜里三更摸着黑爬起来,说是去东府取份文书,结果一去三天再没露过面。今早去东府托了个熟人一问才知道,前天一早就被派了紧急军务往瓜州去了。哼,怪不得提早一天走了,指不定是跟哪个旧日的相好告别去了…”
赵杉听她的话越说越离谱,喝止了她,道:“你别没凭没据的就瞎猜疑。”
话音未落,梅姝进了来,黄雨娇招手让她在她身侧的椅上坐了,道:“听说陈玉成又自请当先锋打头阵去了。你怎么不拦着,不为你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想。”
梅姝道:“他一听有仗要打,性子就上来了,我怎么拦得住。”
“等他回来,看我说说他。”
黄雨娇喝了口热茶,遍视屋内所有侍从女官,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大讲起心得来:“天下的男人都一副德性,兴头上来时,赌咒发誓对你如何如何,像苍蝇似的围着你转。等到兴味没了,觉得你碍事时,就恨不能一脚踢得你远远的。所以啊,可不能因为他们的几句甜言蜜语就迷了心窍。”
敏行端了两样小点心进来,一盘拔丝山药,一盘金华酥饼。
黄雨娇夹了块山药,刚入口,就吐了出来,道:“怎么油腥味这么重?”又夹了饼来吃,咬了一口,又直喊着油味重。
“油放多了么?”
赵杉吃了山药,觉得脆甜爽口。又吃了饼,也觉得口味甚佳。因见黄雨娇正生着闷气,也不与她计较。
临近中午时,得信来聚的林五娘跟谭芹妹才到。呼呼西北风起,天阴冷得厉害,两人却都只穿着棉坎肩,额上还挂着滴滴汗珠。
黄雨娇笑道:“瞧两个老板娘忙的,饭馆里人都挤不下了吧?”
谭芹妹摇手,喘着粗气说:“不是饭馆。今早天刚放亮时,傅学贤带着一队人,拿着东殿令牌来。开口就要把我们棚里的鸡鸭都买去,这不又是抓又是称,忙忙活活了一晌午。”
二百零八 援镇江
黄雨娇看着赵杉,哂笑道:“都买了?那东府上上下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也不过就四五十个人,要那么多鸡鸭做什么。莫非也是效仿某人要做流水席?”
屋里除了她,没一个人笑,都有意无意地看看赵杉。
若是单拿她独个取笑,赵杉倒是并不在意,但眼见她话里有音,牵上了不该牵的人,就必是不能任着她的性子胡说了。从案上拿了一本册子,扔到黄雨娇怀里,说:“我请大家来,是来正正经经聚来说话的,不是来听你乱发牢骚胡扣帽子的。若是嘴上闲不住,就到后面跪着念这个去。”
黄雨娇一看是铅字衙刻印的诸多书籍中,那本字数最多词句最晦涩难通的《天情道理书》,登时就不言语了。在赵杉这里,她虽自在惯了,但旧时常年在军中,也是深知礼法分寸的。当下,受了赵杉的教训,也自知言语无状。
赵杉让谭、林两个坐下,继续问起买卖鸡鸭的事。
林五娘说:“听一个小校说,买的那些鸡鸭要送去宰夫衙,立即全部宰杀腌制,运去下游,犒赏援军。”
赵杉听罢,心中便渐渐有些惊疑生出来,问黄雨娇:“侯谦芳确实往瓜州去了吗?”
黄雨娇没好气的答了个“是”。
赵杉嘴里咝了口气,在心里暗暗思想:“这两年清军两大营在天京与镇江之间连营扎数十里,所有沿江河汊都被堵厄。要轻而易举解围镇江,谈何容易?除非是联络瓜州守军与镇江守军,同时出击,两面牵制清军注意力,援镇军团方能乘势冲开围堵,奔袭镇江。这样集三面之力,方才有取胜之机吧。”
既是按年夜饭备置,荤素果蔬糕饼酒撰自是无一有缺。出乎意料,平时见酒必豪饮的黄雨娇,这次却是滴酒不碰。
赵杉见了,联想到她早上吃糕点时的反常,心里便有了几分猜想。待宴席完毕,将她叫至里间屋说话。
“我看你酒也不喝,饭也吃的不香,脸上也倦怠怠的。可是身子不爽快?”
黄雨娇说:“没觉得怎么样,就是你这里的菜饭油水太大,不好下咽。”
“你这倒像是有孕的征兆。”赵杉在她耳边轻声问道:“月信可还准么?”
黄雨娇将头摇了一摇,却就皱起眉:“不就是该来的没来,身上有些倦吗?怎么能指定就是那个了呢。”
赵杉像个慈母般柔言叮嘱她:“那也得多注意些,别再走低爬高了。过些日子,我遣几个督医衙的医官好好给你看看。女子初孕,大意不得的。”
“知道了。”黄雨娇随口应着出了屋,没过片刻,又折身回来,往椅上一仰,说:“回去独个守着那几间屋子也没甚么意思。倒不如在你这里,还有梅姝她们闲聊说话。”
赵杉自是乐意她留下,当即让人收拾了间屋子出来与她住。
晚上临睡前,赵杉正对镜拔簪卸妆,一整天都闷不出声的梅姝走进来。未发一语就双膝跪倒。
赵杉打发走屋内侍从,动问她出了何事。
梅姝道:“今早我见殿下问阿雨姐侯大人的下落时,愁眉深锁,就猜这次援镇必是险阻重重。我后悔没同阿成一起去,以致每日心神难安。”
赵杉安慰她道:“艰难险阻是有,但终究是集结了数路重兵,胜算还是很大的。你不要想得太多。”
“可心总是悬着,放不下啊。尤其是睡到夜半的时候,总会不知不觉惊醒。”
梅姝眼中噙满了泪水:“我想恳求殿下,赐我一块令牌,让我出京随军。”
赵杉讶异发问:“那珏影呢,你也要带着去?”
梅姝摇头道:“不,我见您跟敏行姐姐她们都这么喜欢她,就让她留在府里吧。假若,我跟阿成出了意外,她有你们的关爱,总还可以平安长大。”
赵杉心头一酸,却就伸手在她脸颊上拍了一下,道:“不许说这样叫人气恨的话!”
见姝的泪流得更凶,又无奈的叹起气来:“我知道你的性子,若是执意要去,任谁也拦不住。我明早让敏行带你去跟傅学贤说一声,你就乘他们劳军的船去吧。不过,傅学贤不像侯谦芳那样好说话。若是他执意不肯,你就安安稳稳在府里等着,切莫再存他想了。”
梅姝抽泣着点头。赵杉拉她起来,说:“去陪陪珏影吧,若是真去了,要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呢。”
梅姝一去半月有余,无半点音讯。
而关于援镇的战况,也没有一丝消息传到西府。
赵杉每日怀抱珏影,看着她那副愈来愈酷肖其母的眉眼,心中的焦忧一日重似一日。终于安坐不住,亲自去往东府探问。
来到黄泥岗,隔着轿帘,见一队身穿北府号衣的仪卫往东面去了,知道是韦昌辉刚刚离开,猜想可能是有最新的战报。
赵杉在门前下轿,由承宣引至杨秀清日常办公的偏殿。入得厅中,见杨秀清闭目仰靠在椅上。行礼问安,却不见他应。看着书案上堆积如小山的奏本文书信札,最上面的几封是插着白色羽毛的加紧文书。
赵杉心中焦急,也就顾不得别的,轻步走至案前,伸手拿了一份羽檄文书翻开来看。确实都是镇江来的,详细写着援镇军每日的战事进展,只是是一个月前发来的。
赵杉从头至尾略看了一遍,将文书放下,又拿起一份,却是半月前从瓜州发来的,署着侯谦芳的名字,内容就是禀奏已平安到达瓜州,已经将密谕传至守将。
赵杉急于找到提及梅姝或是陈玉成消息的,就将文书一份份都在桌上摊开,一目十行地来看。
赵杉全神贯注翻看文书的时候。杨秀清醒了,默不出声凝视她片刻,却咄地发出一声斥问,道“天妹何时学会了脚底无声的功夫,做起了这登堂入室窃窥机密的勾当!”
赵杉被他这猝然的一声惊得身子一抖,见他盯着她捧文书的手,心里登时发起怯来。一边将文书合起来堆摞起来,一边告罪道:“适才进来看四兄好睡,不敢打扰。又因惦着援镇战事,就自己过来瞧瞧。”
二百零九 大破北营(上)
杨秀清口中打个哈欠,眨巴着眼皮,问:“你这又是不放心哪个?”
“是…梅姝。”赵杉自知再无可隐瞒,只能将请托傅学贤将梅姝送去援镇军中的事说了。
“这个傅癞痢也暗通关节做起好人了。”杨秀清哼了一声,又说:“还有那个梅…姝,岁数不大,心气倒挺高,颇有些你当日在安乐镇抢马追军时的架势啊。”
赵杉听他又拿那件旧事来说,脸上挂不住,转身就走,被杨秀清一把将袖口拽住,发问道:“我刚说了个开头,你就这样急急忙忙要走。等灭了南北两妖营得了空闲,我便每日都传你来说话,你当如何啊。”
赵杉转回头看他,四目对视,只瞬息工夫,眼皮一酸,就败下阵来。将目光移至书案一角的绘着团龙图案的大红色印盒上,似笑非笑地说:“只怕到时候,能得殿下青眼一顾的就只有那盒子里的宝贝了。”
“你说这印?”杨秀清将盒盖掀开,拉赵杉上前,把她的手放在金印的螭钮上,说:“你说得对,唯有它在,始能安心。不过有时握得久了,也觉着累。”
赵杉将那印捧起来掂了掂,比想象中的重,想着这印掌着千万人的命运,又觉得轻了。待放回去时,两手一下子如释重负,连心里也松快很多,又觉这印果然不是好握的。
杨秀清开了桌子下面的暗格,拿出一个尺长的牛皮信筒递给赵杉,说:“这是从秦日纲处新收到的,我还没看,你念来听听。”
说罢,便就复靠于椅背,自用手按揉起额头眼眶来。
赵杉打开信筒,倒出一卷写的密密麻麻的毛边纸信札,展开看时,有一半内容是无关紧要的请安问好的寒暄之词,也就只捡与战事相关的文字来念:
“十七日渡三汊河,与妖军秦如虎部交战,妖军火力甚猛,受阻难行。十八日,转攻龙潭,遣陈玉成督前队直趋下蜀,毙妖军把总一名,千总两名。二十日,天军主力分三路直进下蜀,在三汊河北岸驻垒进扎,与金山守军沟通消息,准备进击仓头。二十二日,遣陈玉成与李以文率精兵五千,由上游绕出仓头,进袭妖营,妖将余万清回救,激战两日,妖军数部来援,战线拉至百里。二十五日,遣陈玉成东进,与石埠桥将士夹攻龙潭,向妖头增兵下蜀沿江地段,一时难于突破妖军防线…”
杨秀清还未听完,就张口数骂起秦日纲的怯战少谋来。赵杉为避代秦受骂,便就闭了口,默默将信看着。
承宣进来,捧上一份红皮帖折,说是北王遣人送来的发给秦日纲的作战指令,请东王裁定。杨秀清将帖折转手便给了赵杉。
“这是绝密军令,职外之人怎能擅看。”赵杉推辞。
杨秀清不耐烦道:“让你看你就看,省得你到时再来翻捡一回。”
赵杉看着帖折上所列的条目分明的进军步骤,又问“要不要读?”见杨秀清颔首,便逐一读之:
“瓜州守军出兵南渡,与镇江守军汇合;镇江守军由金山渡水,扎住黄泥洲,与援军配合,分路进击妖营;援军声东击西,遣军进向东西榭一线,乘虚进取下蜀;天京方面增兵万余人,进取石埠桥、东流一线,与援军合力,打通沿江交通线;命秦日纲遣得力之将率兵冲开清军防线,突入镇江,与吴如孝督镇江守军主力,控制黄泥洲等沿江洲垒;援军据守南岸营垒,适时分路扫灭清军援兵;吴如孝等乘势突出,渡河与援军连在一处,合力猛攻镇江外围清军大营。”
杨秀清听着,不住点头。
待赵杉念完了,拿起搁在书案一角的主笔蘸了墨汁递给她说:“你在这上头再加一条,突入镇江的重任交由陈玉成。”
赵杉提笔写完了,杨秀清即让当值的文案簿书照上所写,誊写一份,装入信筒密封,差人加急传送至三汊河援镇军统帅秦日纲手中。
赵杉看着桌上那份摊开的读到一半的信札,不由出神默想:“原来每次临战,连具体执行任务的将官都是指定好的,怪不得连才智谋略胆识均属平庸之辈的秦日纲也能够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原来是背后有高人操控。”
杨秀清将信札一卷,随手扔到文书堆里,说:“你若真放心不下陈玉成夫妻,就每日过来听听看看。正是用人之际,这府里原来那几个可用之人却都不在。陈承瑢到芜湖送粮去了,卢贤拔患了喉疾请了病假,侯谦芳去了瓜州,何震川被罚去删书衙跟曾呆子作伴去了。剩下那些,除了胸无点墨的赳赳武夫,就是纸上谈兵的酸腐书生,如何指望得他们出谋献策。”
用手指指被赵杉翻乱了的羽檄文书,“你比他们还强些,至少还分得清轻重缓急。”
赵杉并不情愿做这个要时不时代人受责骂的文字秘书,但若要第一时间知道援镇军的消息,也只有来这里,就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自此,便每日一趟,不间断的跑着。直到二十天后,援镇军与镇江守军合力大败吉尔杭阿,解了镇江之围的消息传来。
那日镇江解围的捷报传来时,韦昌辉也在,喜笑颜开地向杨秀清道贺。
杨秀清并未表现出十分的欣喜,在临时绘制的作战图上指指点点,忧虑道:“现在镇江外围金鸡岭、金山寺的妖营被攻破,但九华山妖军巢穴尚在,向妖头必派重兵来救,而我军则有可能两面受困。”
韦昌辉看了图,也面露愁色。
杨秀清思吟半晌,用笔在镇江对岸的瓜州画了个圈,说:“即刻传密令给秦日纲,如果不能迅速歼灭九华山妖军,切勿与他们纠缠,立刻挥师北渡瓜州。前日侯谦芳传来密报,说江北妖营各级营将都在忙着给帮办军务的雷妖头备礼贺寿,我们正好乘机给他送份大礼。”
韦昌辉转愁为喜,笑着应和道:“四兄这份寿礼,必是让那雷妖头连带妖营上下妖将妖兵都受用无穷啊。”
二百一十 大破北营(下)
杨、韦二人的所谓“大礼”送的果然是恰到时机,秦日纲所率的援镇兵团,在进击苏南遭清军援兵阻遏后,依令而行渡江北援瓜州,与瓜州守军联合北进,一路频奏凯歌,只用了短短三天,就连克清军十数处要塞堡垒,进至三汊河清军巢穴。
江北大营统帅托明阿以及帮办军务的陈金绶和雷以针连夜遁逃,万余清军不战自溃。
太平军乘胜追歼残军败将,两日内横扫大小清营一百六十余座,并在内应接应下,轻而易举袭据扬州。
后来,亲历战事的梅姝向赵杉讲述攻袭扬州的经过,感慨说从军多年从未有过一场仗打得那么轻松,自瓜州至扬州,用时五天,溃敌数万,却几乎是弹不出膛刀不出鞘。像是寻常的出游闲逛般,扬鞭打马就进了扬州城。
秦日纲率部进驻扬州,即传信请示下一步行动。杨秀清只回覆他十个字军令:“征粮送镇江撤军返天京”。
当时东殿外派出差或是请休病假的职官,都已陆续回京当值听差,闻得东王弃守扬州的军令,无不惊骇咋舌。
赵杉凭着“历史”常识,兼着想起去岁中秋在侯家聚餐时,侯谦芳说的那句“东王与北王早就私下计议着抽兵调将集合人马对南北妖营施以重击”,对此倒并不觉着奇怪。
援镇军遵从号令,只在扬州城内停留两日,将从清军营垒中缴获的粮草、辎重搬运上船,就悉数撤出扬州,登船南返。
但因清军攻陷了南岸仓头、石埠桥一带的营垒,回京之路被切断了。
秦日纲再度传急信请示天京统帅部,杨秀清令其打通西路,经仪征、六合、浦口返京,并从天京派出精锐之师渡江突袭浦口,接应秦日纲。
浦口轻而易举便被由天京派出的太平军精锐拿下,但因援镇军统帅秦日纲的顿兵不前,丧失了两军会师的时机。不久,浦口又被清将张国梁夺去。秦日纲部不能经西路返京,只能率军进驻瓜州,另谋出路。
沉寂了许久的江南战场因为太平军主动出击浦口而活跃起来。江南大营清军对宁镇交通线发起扫荡,太平军在天京、镇江两地间的据点悉数被摧毁,镇江复陷入重围之中。
杨秀清急令石达开率部自芜湖回京救援,一场关乎敌对双方决定性命运的殊死大战已迫在眉睫。
就在这一时紧似一时的氛围中,赵杉迎来了她二十六岁的生日。自四月初五日始,一如往年,送礼的人便一拨拨而来。
赵杉因想着这可能是她此生的最后一个生日,又加之前线战事日渐焦灼,既无心看那些琳琅满目的贺礼,也无意再去“纠风肃纪”,只任由那莫可名状的哀哀切切在胸中蒸腾发酵。
经医官确诊,已怀孕三个月的黄雨娇,终因忍受不住对丈夫的忆念,搬回了侯家。
少了仅有的这个可以倾吐心事的至亲姐妹,赵杉更觉落寞,勾引出那延绵不绝的伤春悲秋的情思,一连三日坐于书阁中,执笔挥毫,连做了十二首含着“春蚕到死”、“蜡烛成灰”“春泥护花”之意的诗词,才算把心里的郁结舒解了几分。
四月初八日一早,东府承宣过府来请。
自从三月下旬,陈承瑢、卢贤拔等杨秀清口中的“可用之人”回返理事后,赵杉就再没去过东府。当下以为是有重大要务,即刻前去。
杨秀清见了她,像是见个陌生人般,将她通身上下端详一番,说:“看你倦恹恹的样子,定是闷在府里久了,怎么没去城北的饭馆、鸡舍转转?”
赵杉道:“是有些日子没去了,等听完四兄聆训就去走一遭。”
杨秀清道:“难得有些空闲,我跟你一起去。其他的事回来再说。”言罢,也没等赵杉答应,便转去后殿换了身便服出来。
赵杉跟他出府,一队便装护卫并两匹马已候于门前。杨秀清上马,见赵杉站在马前不动,问:“有何不妥?是坐久了轿子,骑不惯了?”
“是见此马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赵杉说话间,那马竟通人语似的眨了眨眼。
“你记性真好,这马就是当年水营生乱一同入宫那回,你所骑的那匹。”杨秀清道。
赵杉吃惊地“哦”了一声,抚马头摸马尾细细观瞧时,杨秀清已打马头前走了。
赵杉便只得叫人扶着上马,跟了上去。
行至马台街,距迎客居饭馆有五六百米的一处路口时,杨秀清下马,把马缰交到护卫手里,说:“你们不要跟着了,就在这里等着。”
赵杉也下马,在头前引着,进了迎客居。
正在柜台里侧埋头打着算盘的林五娘,听闻脚步声,并未抬头,只习惯性的喊了一声“有客到”。
一个系着花格长围裙粉帕包头的女堂倌满脸堆笑走了出来,刚说了个“欢迎”,脸上的笑便戛然凝住,正屈膝要跪,被杨秀清劈头一声喝问:“你们店里的规矩是见客就跪的么?”
从柜台后面急急忙忙出来相迎的林五娘一时被问愣了,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赵杉冲她笑了一笑,轻柔的语气道:“顺路从这里经过进来看看,沏壶茶来吧。”
距中午的饭点还有半个多时辰,店里除了七八个聚在一处下棋闲聊的茶客,并不见一个食客。林五娘将两人请至柜台后的“包间”,奉上茶点,又忙不迭地将账本呈上。
“拿这个干什么,查账收税是支度衙的事。”杨秀清面显厌色。
林五娘识趣地告退,赵杉将她叫住,问:“怎么谭芹妹她们几个都不在?”
林五娘道:“去收鸡雏了。”
赵杉惊讶:“以前不是自孵自养么?怎么又去收了?”
林五娘凄然叹口气道:“原本是孵育了许多。但一场倒春寒下来就夭折了大半。”
杨秀清问:“傅学贤送去劳军的那些鸡鸭都是从你们的鸡舍收的?”林五娘点头称是。
赵杉问:“你们收了多少鸡雏、鸭雏了?”
林五娘怯生生地说:“以前受律条所限,各家只能养鸡鸭五只。因而鸡雏、鸭雏也少,收了一个礼拜,也只收上来三笼雏鸡,一笼雏鸭。”
二百一十一 开馆授业
杨秀清一时也对饲养鸡鸭的事情来了兴趣,问林五娘:“城中除了你们,就再无一家饲养家禽的大户吗?”
林五娘嗫喏道:“好像没有,除了宰夫衙…”
赵杉见杨秀清若有所思,猜度他多半是在反思过去那许多类似限定民家饲养畜禽数目的苛繁政令,便婉转进言道:“原来鸡鸭禽畜都养在宰夫衙,怪不得每到年节便供应不上。那班操刀执斧切肉剁骨的人每日里只以应差为是,哪会有精心饲喂养护。”
杨秀清颔首:“说得是。似这饲养跟屠宰泾渭有别的差事本就不该委与一方。”又看着林五娘道:“告诉与你们一样做这饲喂禽畜行当的,往后鸡雏、鸭雏之类,就到宰夫衙去收,到时养大了,若是卖得不好,就让他们按市价来回收。”
林五娘闻言自是喜之不尽,跪谢不迭。
两个人在店里坐了小半个时辰,也并未往空荡荡的鸡舍去,就又原路走了回来。
上了马又行一段,到了鼓楼附近一条向东延伸的巷口,杨秀清又自顾自地下了马,示意赵杉下马跟他步行进巷一看。
那巷子长不过百米,窄仄得很,待走到巷尾,却是豁然开朗,一条笔直的两旁植满了垂柳的街道出现眼前。
杨秀清并不停步,继续在前走着,边走边道:“听侯谦芳说当年的才佳会上,你就是以用几联诗,堵得那个金陵大才子有口难言。我这里刚好有一联,你来对一对。江山一统,六十七里有半。”
赵杉心里一惊,暗想:“这不正是三年前下榜招贤时,天王府大照壁上贴的那副署名‘金陵野老’的对联的上半联吗?当时,此联被天王钦定为妖联,还下诏全城搜拿过写联的人,只是一无所获。”
赵杉听他提及此联,不晓其意,只按原联对道:“满朝文武,三百六行俱全。”
“对得好,我让人从城北的神策门到城南的双桥门实地做了测量,正正好好就是六十七里半。”杨秀清说着,朗声笑了。
赵杉淡淡的随着笑了一声,说:“古语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要这么来看的话,这对联就不能说是尖酸的讽刺,而倒像体现了我天朝用人不拘一格的气度。”
大朵的柳絮纷扬而下,铺在地上,成了天然的消音垫,脚踩在上头,寂然无声。
那感觉像极了在新落了雪的地上行走。但此时的风是暖的,日头是鲜亮的,万物也都是勃勃生机的,人的心境自然就跟冬日里大不一样了。
在前面走着的杨秀清忽然转头看着赵杉,道:“我记得那年你第一次到平隘时,就是这个时候。不过那里比这里暖得早,此时定然已经是盛夏了。后天就是你的生辰,可想过要如何过的特别些?”
“一年年的还不都是一样,能有什么特别?”
赵杉鼻中发痒,用手绢掩鼻,打了个喷嚏。
“去年的礼筹备半年,终究是空费一番心思。今年我定要送你个扯不烂砸不坏的。”杨秀清语罢,就疾步如风地头前快走了。
“那宝镜跟锦衣都是你…”
赵杉心头一惊,话说到一半,却见他站在街尾处一所白墙青色琉璃瓦的朱门大院的六级台阶上,正推开半掩的院门。
赵杉进了院,见是一处标准的四合院院落:一道石雕照壁,四四方方的天井,正面带出厦轩厅五间,两侧各配厢房三间。正厅原木花格门楹上悬着题曰“笃学”的匾额,云纹棱花嵌玻璃窗下放着蓄满水的铜缸。左边厢房的纱窗下植着一片森绿毛竹,几株含香吐幽的兰草在竹树下静静生长。
杨秀清进了正厅,指着成排的用桐油漆涂一新的桌凳说:“在安乐镇时就许给你的学馆,因你北去,耽搁了半年。”
赵杉稍稍一愣,想了片刻,才恍恍惚惚记起他当时的话来:“你若是真想开学馆做先生,回去要开几个,都由你”,不觉又是一愣:为何当初对他这许诺不曾有任何动心,如今回忆起来,倒隐隐觉着有些别样的心动感怀呢。
杨秀清道:“已招录了三十个学童,都是父母尊长从军为将或者在衙为官,可靠人家的子弟。你可以先教教看,陆续再招。”
赵杉拿起桌上的花名册,一页页翻着,见上面详细登记着各人的姓名、年岁、父母姓名及供职何处。及至看到一个刺眼的名字,心中泛起惊澜,木然地将名册合上了。
“你不要疑心。”杨秀清凑近了,用手指指尖在那个“曾慎铎”的名字上重重地划了一划,“我听说这小子长了副跟他老子一样好用的脑子,不想凭空多一个隐形的仇人,把他交给你教导管束,去邪存良,将来或许还能成为一个可用之才。”
“细水成冰积铢累寸,我哪有朝夕之间冰消气化的本事。”
赵杉低声叹喔了一句,又问:“要教些什么?是识字写文还是单纯的…教背《圣经》?”
为加重语气,她特意在中间略顿了一顿。
“教背《圣经》还需专辟学堂?那《钦定旧遗诏圣书》不是早就人手一本了?”杨秀清干笑一声,继续说:“要教也教点能实用的,典诫训规,经史古文,全凭你所愿吧。”
赵杉问:“那我想教洋文,也可以吗?”
杨秀清道:“那是再好不过。如果人人都精通洋文,那以后跟洋夷打交道,就不会再闹出堂堂朝官之首被噎得哑口无言的笑话了。”
疑虑尽去,赵杉终于能安下心来,做她的教书先生了。
她坐到宽大讲桌后的圈椅里,复又打开名册,对着空荡荡的桌椅,回想着在安乐镇时那些手捧书本摇头晃脑的稚子幼童嘴巴里朗朗不绝的读书声,脸上便露出欣然笑意。
赵杉点数桌凳,有五十余副,比花名册上人数多出近一倍,便计划再招录些学童。
又想也不是要办贵族学堂,未必就要招录王侯官宦家子弟,便就亲自写了十几份招生告示,详细写明“不拘出身”“有教无类”的办学宗旨,让人拿去在街市上张贴。
二百一十二 孺子可教(上)
不想“招生告示”贴出去,应名的寥寥无几,一周时间才招了十人。加上原定的三十人,总共四十人。其中,男童三十一人,女童九人。
赵杉见了,难免失望。想到当下胶着的战事,却也只能做且做且看的打算。
又想到洪秀全,觉着像办学馆这样有可能触犯了他的忌讳,便亲自去宫中禀知,并向其请示授课的内容。
洪秀全倒显得很是大度,并未过分做限制,只提了两条:《四书五经》不能通篇的去教,圣经《新约》《旧约》须为必教科目。
赵杉为免日后再突生枝节变数,便借机央告道:“这是天国所设的第一所学馆,就请二兄御赏个名字吧。”
洪秀全唤侍从伺候笔墨,执笔在手,思索了片晌,写下了三个大字——育才馆。
赵杉求得了御赐金匾,又静心盘算一日,觉着她自己独个教这几十个学生,实是难以胜任。就亲往几个清闲的衙门另聘了三位先生来。其中一个便是被罚在典天马为役做工的前天试文科状元吴容宽。
大半年饮骡喂马挑水劈柴的苦役做下来,彼眉目里已经没有了当日在金殿上为天子献策时的灼灼神采,但听到是请他去学馆给一班黄口小儿做师傅时,还是显出些“屈尊纡贵”之态。当赵杉暗示或可保他再入朝班陪王侍驾时,才应允下来。
为安排课时,又制了一份“课程表”出来:早上到馆的时间为辰时三刻,辰时四刻正式开课。每日四节课,每节课半个时辰,课间休息一刻钟。礼拜一至礼拜六上课,礼拜日休息。
礼拜一、三、五四节课分别是:识字、英文、文史、算数。礼拜二、四、六则反过来:算数、文史、英文、识字。至于《旧约》《新约》,作为午饭后自习科目。
赵杉负责外文,吴容宽主教文史,识字“先生”乃是从删书衙请来的原江宁府举人李吟秋,算数则是从支度衙聘来的有“铁算盘”之称的原上元县县衙的账房师爷赵钱孙。
天历丙辰六年四月十六日礼拜一,学馆正式开课。
赵杉的第一节课什么都没讲,只先点名认人。却大半都是熟面孔。譬如北殿二世子、燕王长世子、天王次兄的长孙等等,还有日日同居一个屋檐下的萧有和。
一开始,赵杉并不打算将萧有和带去学馆,他在讷言等人的教导下,所知所学的已接近小学三四年级的水平,再进到学馆,从“学前班”的课程学起,算是平白多费工夫。但想到,他日后免不了要与这些亲贵子弟直接打交道,就把他带了来。
赵杉点名点到一半,在那个曾大吃一惊的名字上停了停,微咳了一声,叫出“曾慎铎”三个字。
最后排靠窗位置,一个高高瘦瘦黑眉大眼,身着青衣黑裤的半大男孩站了起来。名册上显示他的年龄是九岁,而赵杉根据他的身高身形看,怎么也得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心中诧异,复问他的年岁。见他不假思索的说是九岁,并报出详细的生日时辰,方信了,点头让他坐下。
因他身上显现出的这份超于同龄人的持重谨慎,不由在心里暗叹:那个冤之又冤的曾水源,给了儿子一个多么合乎其性的名字,但关键时候,自己倒把那个字给忘了。
赵杉讲完了自己的课,并没有走,而是特意站在窗外,看吴容宽的文史课。只看了一刻钟,便知自己请的这个先生是肚子里是确有墨水的。
吴容宽的历史课,并没有按传统从远古先秦时代讲起,而是直接讲起了“本朝”故事。其中某些言论自然不乏政治立场的色彩。但他一个世居南京的江南人,能将太平军自广西起事到南京这一路征伐经过如数家珍般的娓娓讲来,背后定是下了苦功的。
最难得的他在讲“本朝”时,还穿插了前朝的诸多人和事,只是,他一堂课就提到了数个历史大事件,十数个历史人物,对初入学堂的稚子学童来说,就难免听得云里雾里。但既不是以应付科考为目的,赵杉也就觉得无可无不可了。
赵杉为规范英文发音,特意制作了一张二十六个字母的发音表,交铅字衙印发,给每个学童人手一张。
因他们大都是自湖广而来,说着祖辈带带久传下来的方言,饶舌音严重,只能让他们逐个来读,挨个纠正。结果,一节课下来,只教会了“abcd”四个字母,赵杉却也觉得小有满足,在心里自笑道:“至少做选择题够用了。”
眨眼,十几堂课过去,字母都教得精通了,接下来就是单词。赵杉没有以字母打头的方式逐个单词教起。而是每堂课都会拿出一句英语的常用句式来,中间添上必要词汇,组成一些日常用语,直接教学童读写。
这日教的句式是“iam…”。
赵杉把提前准备的一张六开大小的厚牛皮纸在手里展开,上面用大号自制的墨水笔写着“iamachinese”,“chinese”后面加了音标。
因教他们的第一句英文就是“iam…”,后面加上个人的名字。所以,当她把纸刚展开时,坐在前排的几个学童马上就将前面的“iama”给念了出来。但都被那个难拼又难读的“chinese”给难住了。
赵杉未直接释其意,而是先指着音标让他们跟自己读了几遍,然后,才在后面用墨水笔在加个括号,写了中国人三字。
赵杉的笔刚落下,坐在最后排的一个瘦高个学童嚯得站起来,朗声道:“iamachinese。我是中国人,为何要学洋文?”
赵杉闻声一瞧,说话的竟是平时咸少主动发言的曾慎铎。而他这句掷地有声的问话瞬间引起了连锁效应。
其他的学童包括坐在前排的萧有和,都转回头半是惊半是疑地看了曾慎铎一眼,接着就不约而同的仰起脸看着赵杉。
赵杉看着站的笔直一副究根诘底模样的曾慎铎,心想:“俗语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么小的孩子,竟然提出了这么大的一个问题,而且还会借助舆情造势。日后定不是泛泛之辈。”
二百一十三 孺子可教(下)
赵杉想到她开设英文课以来,朝中内外质疑声一直未歇,而学童中厌学抵触的也大有人在,有心借此机会去疑解惑。
便就先未指责曾慎铎破坏课堂纪律的行为,走去他身边,和颜悦色道:“你这问题问得好,别有新意。既然你有此问,心里必是有些想法,你先说说吧。”
“是因为他们用枪炮洞开我国门,又是要银子又是要地给逼的么?”
这话本是个疑问句,从曾慎铎口中出来,却是十二分的肯定句语气。
赵杉没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清妖满鞑”的字眼,觉得已属不易,又听他能说出“洞开我国门”这样的字眼,便觉十分欣慰。
赵杉点点头让他坐下,说:“你说的有几分道理。”拿起墨水笔在“chinese”下面写了个“china”出来,有机灵的学童马上猜道:“中国。”
“这个词的确是中国的意思。但之前一直是西方人专门称呼它的。”
赵杉指了指桌上的白瓷笔筒,接着说,“我们学习洋文,并不代表我们弱势,或者说是他们的语言优于我们的。就像这个china,若是把它按瓷器来翻译,在他们眼中,一定是存着很美好的寓意的。但西方人在接受传播外来事物方面确实是优于我国国人。譬如火药,原本是我们的祖先在一千年前就发明了的,但直到前明末年才开始广泛用于火器制造。而西方人将我们的制造方法加以改进,造出了火力更加威猛的洋枪洋炮,来炸开了我国的国门…”
“我明白了,是要学习他们的再去对付他们。”
曾慎铎站了起来,打断了她的话。
赵杉楞了一下,竟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几分杀气,心中陡然生出些许寒意,问:“那你说,要如何对付?”
“这…”曾慎铎迟疑一下,说道:“当然是用枪炮打得他们跪地求饶,把抢我们的土地跟银子都还回来,还要让他们加倍赔偿我们的损失…”
他嘴巴大张,语气激昂,天然凹陷的眼眶里似有两束血色的火光突突跳着。
赵杉看着他那双有些叫人害怕的眼睛,在心里自语道:“果然是一个可造之材,但是稍不注意,就容易剑走偏锋啊。”
于是,在他说到快要忘形时,拿铁戒尺在讲桌上猛的敲了两下。
曾慎铎惊愕的住了口,怔怔地看着赵杉。
赵杉依旧是不改面色,轻轻挥挥右手,示意他坐下。而后把和柔的目光在所有学童脸上略过一遍,说:“似这位曾同学在学一个单词时,竟能想到卫国御辱,这很好。但这里到底是习文知礼的学馆,而不是舞枪弄棒的武馆,举止言行都莫要忘了最起码的纪律。”
她这番“先扬后抑”的话,使曾慎铎面上有了羞惭之色,他两手支在桌上,身子渐渐矮了下去。
赵杉复把纸张整整齐齐地展开,用笔在“chinese”画了个圈,又说:“我们学习洋文是为了便于西洋诸国来往交流,也是为了有一天要让那些称我们为‘chinese’的西洋人知道,我们有的不光是瓷器,还有我们的文字,我们的思想,我们对先祖优秀文明的继承跟发扬。也只有到那一天,才不需要像他们一样,只会用枪炮武力来迫使他国妥协。”
说着,将目光投向曾慎铎,道:“就像刚才发言的曾同学,其实,你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地坐着说话,我跟大家都一样能听得到。”
曾慎铎在她的言语声中,缓缓抬起了头,眼眶里的那两束火光已然不见了。
学童中数个声音齐齐发问:“那哪一天何时会到?”
赵杉满目期许的目光道:“那就要看你们了,还有当今及以后一代代的称作‘chinese’们。”
随着她的话音,厅里立即涌起一阵欢笑声。
对这些平均年龄不过七八岁的毛孩子来说,要让他们从内心里有一种自觉自愿的所谓“发奋强国”的历史使命感,是不太现实的。
但赵杉依旧从他们笼罩稚气朴拙的脸上看到了希望。如果不是他们,以及后来一辈辈的“他们”,她又如何能在她原本的那个世界里,亲眼见证这希望变成现实呢。
她在这个时空里,是他们的老师。而实际上,却是他们首先给她做了引路的师傅。
课上完了,赵杉回到东厦的教员室,刚刚坐下。
吴容宽就不顾礼仪的约束,上前打了一躬,说:“殿下该去教历史才对。”
“只是就事论事发些慨叹罢了。吴师傅在史学上的功夫,我怎么比得了。”
赵杉谦了两句,想起在课堂上锋芒大露的曾慎铎,觉着吴容宽或许是个可托之人,便说:“那个曾慎铎的来历,吴师傅必然是知道的。这孩子虽是聪敏,性子太狂野了些。我不想因其父亲的事白白断送了这样一棵好苗子。偏劳吴师傅多费心关照,别让他因个人的怨怼而误入极端,走歪了路。”
吴容宽听她接连两次称他为“师傅”,感喟道:“当初侍于御驾前,一心只想封侯拜相,献计出策,结果出乖弄丑,被罚为奴,心怀怨怼。直到殿下初调我来此训蒙时,我还不服。总恨生不逢时,胸中空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无用武之地。在这里守着这学馆跟学童们久了,才觉得当初自己是何等的数典忘祖。为一己的荣华,竟把为人的本心都给丢了。”
赵杉听了他这番言语,亦不禁大为感触,叹息道:“吴师傅的这般认知,该让多少古往今来居于庙堂上的蟒袍金带者汗颜啊。”
吴容宽整衣敛容,又深作一揖,道:“前些时还心有犹疑,今日已绝然彻悟。就在此立下誓愿:余生只以教书授业为念。请殿下做个见证。”
赵杉离座还了一礼,道:“我虽不能像吴师傅这般立下如何如何的誓愿,但也可以做出小小承诺:必会竭尽所能守护住学馆,留存住这一片朗朗读书声。”
吴容宽没再言语,只又拱手一礼,往厅里讲课去了。
二百一十四 扫灭肘患(上)
赵杉的学馆一日日步入正轨之时,也是天京城外围战幕揭开之日。
天历丙辰六年四月末,奉令回京解围的石达开率三万多从上游前线抽调的将士进抵天京外围要塞,据小丹阳、陶吴一线。同时,天京城内守军主动出击,攻抢城南秣陵关要塞。
江南大营清军络绎而出,天京与镇江交通线上的清军各部也向天京集结。困守瓜州的援镇太平军抓住战机,渡江南来,在镇江城外搭棚设帐,与城内守军互通消息,集结兵力,袭据黄泥洲清营总部,洲上清营将兵不战自溃。
秦日纲部乘胜追击至烟墩山,帮办江北大营军务的吉尔杭阿自杀,清军失去主帅,各营自乱阵脚,兵将无心恋战,纷纷逃却。
太平军乘胜进取,扩大战果,复在九华山重挫敌军,分兵包围京岘山与破冈子两处地势险要的清军营垒,通过开凿地道爆破,轰毁破冈子敌营,肃清了镇江西路连接天京的交通线。
这日,赵杉又耐不住对梅姝的惦念,去往东府打问消息。却就意外见到了风尘仆仆赶回京传送信件的侯谦芳。
刚想悄悄唤他到一旁,告知他黄雨娇怀孕的消息,正在听尚书们读念各处捷报的杨秀清看着她,开了口:“你来的正是时候,正好有捎给你的东西。”说着,示意侯谦芳。
侯谦芳将一只蓝布包袱递给赵杉,道:“是陈将军让卑职转捎的。”
“是梅姝的东西。”
赵杉将那包袱小心翼翼地解开,生怕里头装着的是钗环镯坠之类的“遗念”。
那个刚刚牙牙学语眉目酷肖其母的小珏影,此刻就在她身后在讷言的怀中,嘴里时不时冒出“ma”音。
及至看到了红色的衣角,赵杉紧紧缩着的心才慢慢舒展。将那件红底白梅花的婴童小褂捧在手里,看到右边袖口上以黑色丝线绣着的那个“珏”字,喉头顿感一哽,以衣袖掩面,在一屋子喜气扬扬面孔的诧愕注视中,跑出殿去。
赵杉倚在廊檐下的立柱上,正在唏嘘落泪。
侯谦芳走了出来,近前,宽慰语道:“殿下无需忧心,东王已传诰谕,命燕王率援镇军即刻返京,陈将军他们不过三五天就该回来了。”
赵杉抹去眼角的泪水,道:“你若暂无有要务在身,回家去看看吧。阿雨怀着身子,正日日夜夜望眼欲穿苦盼着你呢。”
“啊,阿雨她有孕了…”
侯谦芳脸上绽出惊喜之色,一时又有些大喜之下的言语含混:太好了…阿雨…实在是太好了。”喜过之后,看看赵杉,脸上的笑却忽然不见,自言自语般叹息道:“去瓜州走得急,也未跟她说一声。是万分想早些回来看她,可前线战事太紧,只能在心里想想。就是现在…”
“就是现在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杨秀清带着一班大小职官大步从殿里走出来。
“卑职聆听殿下吩咐。”侯谦芳红着脸跪立。
杨秀清自袖里拿出一个乒乓球大小的蜡丸,说:“我这里有要信一封,你即刻出城送去小丹阳,告诉翼王,切记找准时机按信中所写行事。”
侯谦芳接过蜡丸,起身要走,杨秀清喊住他道:“你送完信再速去秦日纲那里一趟,跟他说,‘不要急着进城,就在太平门、神策门外屯扎,围攻紫金山妖营’。”
众职官们闻言无不愕然,站在杨秀清身后的陈承瑢慢慢往前挪了两步,小心翼翼地问:“殿下不是今早刚让人传去诰谕,让燕王即刻率军返京么?这怎么说变就变…”
杨秀清板着脸斥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江南妖营兵力空虚,正是一举端掉它的时候。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久在军中,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得吗?”
陈承瑢噤声不语。与侯谦芳一同回京的傅学贤站了出来,跪禀:“卑职昨日回京时,曾与几个暗伏于向妖头身边的兄弟私下联络,据他们说妖营扎牢的十分坚固,营中壕堑如织,炮垒林立。还有五尊秘密从洋人手中买来的钢筑巨炮,和几十…”
“休得胡言!”杨秀清咄的一声怒喝,气恨恨地道:“战机稍纵即逝,尔等却怯弱畏敌如此!”
从近身护卫腰间的束带上拔下手枪,举枪在手,对着殿门口正上方的那盏花板八角琉璃宫灯,扣动扳机,子弹出膛,直直的射向吊灯的红绳,“咚”“哐”的两声,灯掉到地上,摔个粉身碎骨。
在场将官并参护随从,无不骇得战栗敛声,跪立于地。正沉浸在悲情忧思的赵杉,被骤然响起的枪击声惊得心尖震颤,双腿一抖,身子竟贴着合抱粗的立柱,不自觉地向下滑去。
杨秀清将闪着蓝光的手枪扔到侯谦芳怀里,厉声道:“带上这个。若是秦日纲胆敢抗命怯战,就地正法!”侯谦芳连连称是,起身急去。
杨秀清环视着众官将佐,说道:“自今日起,尔等一律不准擅自离开,就吃住在府里,随时听候差遣。”
众人唯唯应是。
赵杉扶着柱子喘息片刻,定了定心神,道:“小妹身体偶感不适,想先行回去。”
“那你就回去吧。”杨秀清转身,抬脚走了两步,又掉回头,说道:“切记,不要再任性乱跑。我已严令各城门守将,无有军令,擅至十三门者,不论尊卑亲疏,一律云中雪。好自为之。”
赵杉叹了口气,应道:“记下了。”
讷言抱了受惊啼哭不止的珏影出来,赵杉那将红布小褂给她披上。
珏影摸着褂上的蝴蝶形盘扣,止住哭声,只是“mama”的叫着。
赵杉从讷言手里将她抱过来,拢起她额前的绒毛细发,用力亲了一亲,说:“乖,再等几天,阿妈就回来了。”
珏影两手揽住赵杉的脖子,嘴里依旧不停地发着“ma”音。
讷言泪中带笑道:“我看她是在叫殿下呢。”而珏影竟像听懂了她的话似的,微微点着下巴。
“走,我们回家。”赵杉复在她的腮上亲了一亲,出门上轿回府。
二百一十五 扫灭肘患(中)
就在这天夜里,爆豆般枪炮声开始连绵不绝炸响。
翌日天刚放亮,就有手持令牌的东殿指使叫开了府门,传东王口谕:调各王侯府所有车参护牌刀手入营听差。
赵杉闻讯,披衣而起,即让敏行照册传齐在府外值宿的巡更护卫,全部交给指使带去。
安排完了,亦无心再睡,将那只爱尔兰人肯能送的西洋望远镜拿出来,出了府门,登上门前的望楼。
但见城外东南方向烟尘滚滚,成片的红色潮流自东面连绵群山的山巅上蜂拥而下,将山麓中黑压压的营房帐篷团团围住。
虽相隔数十里,赵杉却仿佛有幻觉般,依稀能听到真真切切的人喊马嘶兵器交加之声。
铿锵脚步声传来,赵杉回头,见黄雨娇头包红巾,身着短衫长裤,风风火火的上了楼。
赵杉几步上前,伸手摸着她隆起的腹部,说:“你身子都这么重了,走路行事还这样由着性子没轻没重,也不怕伤着孩子。”
“谁身上的肉随谁,没有那么娇贵,硬实着呢。”
黄雨娇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抢过她手里的镜筒,向着东南方了望。看了一会儿,用手捶着护栏,道:“打得真痛快啊,只怨肚子里的来的不是时候,不然定要披挂上阵,连砍他十个八个,出出心里的闷气。”
“是谁又给侯爷夫人气受了?”讷言端了菊花杏仁茶来。
前番赵杉在洞庭湖遇险时,船沉落水,被腥水呛到了嗓子,因治得不彻底就落下了咽嗓不舒的病根。从天医李俊良那里问了个清热利咽的偏方,每日早饭前喝一杯新沏的杏仁菊花茶。
当下,讷言的话音刚落,黄雨娇便把镜筒一搁,怨声怨气地道:“还不是你嘴里的侯爷么?一去四个多月,连个口信都没有。”
讷言有些不知所措地去看赵杉,赵杉把茶喝了,让她端着茶盘下去,将在东府见到侯谦芳的事说与黄雨娇。
黄雨娇吃了一惊,立时便就由怨转忧,急切地问:“他还是囫囵囵的?没挂彩见红?”
赵杉道:“没有挂彩见红,就是囚首垢面胡子拉碴,再不是你口里的那个绣花枕头了。”
黄雨娇红了眼圈,嘴上却依然硬气得很:“管他如何,我说他是就是。中看不中用,绣花大枕头。”
赵杉想起侯谦芳那日从灶房里出来时那副滑稽的模样,不禁嗬嗬笑道:“我看也可以叫个花格大围裙。”
黄雨娇看着赵杉,忽的冒出一句话来:“你也该有个枕头或者是围裙的。”
赵杉收住笑:“你又在瞎说什么?”
黄雨娇颦眉凝谛,笃定道:“我不信你就愿意被禁在这石冷水寒的牢笼里,孤衾独枕过一世。”
赵杉视着她恳切希冀的眼睛,慢慢垂下眼皮,走去护栏边,双手握紧横栏,长长的吸了口气,说:“既然当初选择走了进来,就不能也不该再有他想。”
“以你的性子,果然就甘心?”黄雨娇冷冷一笑,道:“只怕是你知人而不自知。连我都看出来了,你干嘛要自蒙在鼓呢。”
见赵杉牢牢站定并不接话,接连叹了几口气,轻步下楼去了。
“自蒙在鼓。”赵杉反复在嘴里念了几遍,悠悠而道:“若真是如此,也算是好事,到底是能省去不少煎熬呢。”
许是因为黄雨娇的话,赵杉这一整日都有些蔫蔫艾艾,连未尝旷过的英文课都没去上。只在后园的鹿舍跟鹤笼前徘徊。
两年前出生的幼鹿已然长大,正在与新“招赘”来的“夫君”亲昵地靠在一处,悠闲地看着成群结队来往飞舞的蜂蝶。相比之下,那只在冬天失去配偶落了单白鹤就显得落寞许多,将头蜷在翅膀底下,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
赵杉用手轻抚着它细长的白颈,爱怜道:“你若是觉着在我这里太单了,就送你去找你的伙伴。”
那鹤似通人语,引颈昂头,“嗝嗝嗝”叫着,串成支如泣如诉的鸟语独唱。
皓月当空,赵杉背靠着假山石,仰视灿灿银河。手里擎着的望远镜筒,时而对着玉盘似的满月,时而对着忽明忽暗的北斗七星。
急促的马蹄声穿墙入耳,敏行匆匆来禀:“东王与北王来访,已到府门前。”
“这三更半夜的跑来做什么?”赵杉好不疑讶,忙起身去厅里拿了件外褂穿上,出门迎接。
杨、韦二人俱是身着戎装,腰带上挂着洋造手枪跟镜筒,后面跟着同样是身着短衣长裤的文臣武将及东北两殿的尚书、仆射等随从。
杨秀清将手里的马鞭扔给随从,道:“今夜与妖营决战,特来借你府上的望楼一用。”
赵杉听说是借望楼用,连声应着,忙让人提了灯笼出来,引着拿着松油火把的卫兵去楼中点灯。
不一刻,五层望楼就被照耀的宛若白昼。侍女们又搬了座椅,端了茶水上楼。
杨秀清贴着护栏而站,斜向东南方看了不过一刻钟,就将手里的镜筒放下,掉过头问:“这里还是太远太低了些,可还有更佳的去处?”
韦昌辉道:“城南的报恩寺中的琉璃塔,有九层二十余丈高,且距七桥瓮也更近些。”
“那就快让人去安排。”杨秀清看看赵杉手里的黑皮镜筒,说:“天妹既也关心战况,就一同去吧。”赵杉应了。
太平军一向视僧道为异类,洪秀全入南京后的次日,即下旨强制城中所有僧尼道士还俗。城中大大小小近百处寺庙、道观旬日间就人去屋空。昔日僧众如云香客如织云烟缭绕的大报恩寺也不例外。
因多年无人打扫维护,寺庙之中的殿宇屋舍早已破败不堪,枯枝烂叶堆积蒿蒺杂草丛生,狐兔狸猫等野物穿堂过殿横行。
奉命打扫的兵丁们行动敏捷,将杂草野物清理得干干净净,把殿堂屋舍收拾得整整齐齐,使这座千年古刹在人前又重新焕发出些雄浑气象。
赵杉站在耸入云端的琉璃塔下,借着各层塔楼里新点起的的辉煌烛火,抬头仰望,见塔顶的包金还在,但塔身的琉璃构件跟各层塔檐檐角上悬挂的风铃已缺损许多,还有贴于外壁上的白瓷砖,也都有了深深的裂纹。
二百一十六 扫灭肘患(下)
赵杉随杨秀清等进入底层的方形大殿,立时被那尊面北朝南高及殿顶通身鎏金的大佛给惊住了。
待走到近前,正要摩挲细看一番。却听“咚咚蹬蹬”的脚步声已在头顶盘旋而上,也就只能暂时按耐住心头好奇,迈步上楼。
时已四更,雾气下降,能见度变低,视野自是开阔不了,从镜筒中只能看到东南方上空腾起的团团烟雾。
健步如飞的传讯兵们,将楼板踩得“嗒嗒”作响,送来最新的战报:“张国梁自溧水驱部驰回,在紫荆山东麓青马群一线赶筑营垒。”
杨秀清立着眉毛道:“定是向老妖见势不好,急调他回来救援的。”韦昌辉点头称是。
杨秀清道:“令秦日纲率军分队出击,强势猛攻青马群。”传令兵得命飞步而去。
杨秀清拿着镜筒朝东南方看了一会儿,对身后的陈仕章,道:“翼王率军在仙鹤门激战一天,想必已肃清路障。你速去告知他,立即由灵谷寺后翻山,围攻盘踞在紫金山北麓的妖军马队。”陈仕章飞奔下楼。
赵杉看了一会儿,觉着有些倦意上来,就放下镜筒,倚在宽松的靠背圈椅里眯眼小憩起来。半梦半醒中,但听数声高喊:“孝陵卫妖营被攻破了!”
赵杉被喊声惊醒,睁眼一瞧,天空已现鱼肚白,雾气也已散尽。拿起镜筒一望,十数面的红、黄、蓝边黄绸长旗在东南方乌压压的人潮中飘扬。
在场众人,无不笑逐颜开。唯独杨秀清仍是蹙着眉,口中沉吟道:“孝陵卫妖营虽破,还有七桥瓮这根硬骨头要啃。这是向妖头经营多年的老巢,必定会舍命固守。”
杨秀清转头对身后的以陈承瑢为首的几个丞相道:“去,你们几个都去,督率从各王侯府中招来的参护牌刀手,打开通济门,齐去七桥瓮阵前杀敌。”陈承瑢等齐齐的应声而去。
天光大亮,敏行带人挑担提篮,送了早饭来。
赵杉并不觉得饿,端了碗茶,起身站到贴有狮子、白象、飞羊等图案的五色琉璃转的栏杆边上,向正南方举目眺望,视野所及中,除却滚滚硝烟,就是突突烈火。
不间断的轰鸣炮声冲灌入耳,将脑腔里丝丝条条的神经线震击的嗡嗡作响。
“怎么青马群那里还没有消息传来?”
沙哑的问话声在耳边响起,赵杉侧脸一看,见杨秀清蹙着双目,正向栏杆边踱步而来。见他眼睛瞧着她手里的茶碗,以为是他渴了要水喝,自己手里这杯却还是没沾过的,便就把茶碗递了过去。
杨秀清接过赵杉递上的茶,仰头喝干,转回身急走几步,把茶碗往桌上一掼,对韦昌辉说:“这个秦日纲果是临阵怯战惯了,前几天刚抱怨过妖营坚固难破,今日又在这关键时候掉链子。”
韦昌辉道:“张国梁自知妖营难保,恐因过获罪,负隅顽抗也是有的。”
杨秀清道:“那你亲自去督战,务必要把张国梁部妖军就地截杀,万不能让他们溜走,与七桥瓮的向妖头合兵。”
“四兄计虑的是,小弟这就去。”韦昌辉招手唤过几个将佐,飞跑下楼。
日头升到一丈高时,几颗报捷的信号弹炸响,湛蓝的空中升腾起五色彩花。
赵杉放下镜筒,目光才从烈焰浓尘中收回来,眼睛肿胀酸麻,泪水顺着内外眼角刷刷而下,摸出手绢拭泪擦脸。
杨秀清伸着热汗淋漓的手按握住她的肩膀,喜极而呼道:“胜了!我们赢了!”
他的声音震颤得厉害,将塔岩上挂的风铃都带响了。
“好啊,那最好了。”
赵杉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微笑着连连点头而应,被他将手绢抢过,先在她的眼眶额角抹了两把,又在自己汗涔涔的脸颊上连着打了两个弧圈。
陈承瑢口里气喘吁吁,面上喜气洋洋,领着一班文臣将佐进来跪贺道:“北王与翼王刚刚合力攻破了七桥瓮妖营。顶天侯也在青马群截杀了大部妖军。北王虑殿下心忧,特遣卑职等疾驰回来给殿下道喜。”
杨秀清吩咐承宣们:“快送信去宫中,向真主报喜。”又笑吟吟对陈承瑢等人道:“你们都立了大功。还有在援镇军中立下殊功的陈玉成、李以文等将士,待日后奏明真主,都要越级封赏。”
陈承瑢率将佐们跪谢过,又施展舌灿莲花之技,将“天上的神”“地上的人”逐次恭维着:“天军旬月之间,就接连踏破扫灭南北妖营,皆是仰赖天父天兄的神威庇佑,天王的洪福圣德和殿下的深谋远计指挥若定。”
杨秀清颇为受用的听着,忽然却又屏笑敛容,问:“向荣呢,张国梁呢,是生是死?”
陈承瑢道:“七桥瓮妖营内大火蔓延,清理出若干具或毁面或无头的残尸,只不知哪具是这两个妖头的。”
杨秀清道:“活要拿人,死要见尸。掘地三尺,细细的搜寻。将那些尸骸头面身躯清理干净,待我亲自去辨认。再者,要严查俘虏,此二人甚为狡猾,乔装改扮成兵丁,寻机脱身也未可知。”
陈承瑢唯唯连声,片刻也不敢耽搁,咚咚咚下楼去了。
“现在不是闲坐赏景的时候。”杨秀清拽住赵杉的右臂,拉着就走。
赵杉被拖得趔趔趄趄,在楼梯上连滑了两跤。
杨秀清见她额上冒了汗,始才松开手,道:“你累了,回府安歇去吧。我要去七桥瓮验尸找人。泥塘虽然踏破抽干了,真正的大鱼却还没有捉到呢。你也知道张国梁何其狡悍,若让他跟向荣逃脱残命,必是长久的祸患。”
语罢,快步出了门去,跃上马背,狠抽一鞭,疾驰而去。
赵杉回到西府时,太阳已升到头顶。刚洗了把脸,换了身干爽的衣裳,就接到了天王传召她即刻入宫的口谕。
赵杉猜度着洪秀全叫她去,定是询问她战事情况,打发走了传讯的天使,舒展了几下臂膀,做了几个深呼吸,便就换上厚实的锦袍,戴上沉重的凤冠,出门上轿。
二百一十七 喜上加喜(上)
赵杉坐在轿中,行不过一小段路,如雨的汗水就湿透了前襟。打起轿帘,伸出头去,喝住轿夫,让速回府取“冰罐”来。
所谓“冰罐”就是盛满冰块的瓷坛。自到天京,赵杉每逢在酷暑天坐轿出行,就让将一两个“冰罐”放到轿里降温。但因府中贮藏的冰块有限,也只有在最难熬的三伏天才开启存冰的地窖,将冰块拿出来用。
而今不过是阴历五月中旬,离入伏还有大半个月,自然是没有现成可用的。等了足有两刻钟,侍女们才抱了两只“冰罐”来。
赵杉让在身侧左右各放一只,又摇了还一会儿纸扇,才勉强止了汗,催促轿夫快行。
在专为敬拜“天父”的所营建的真神殿内,天王率着阖宫的后妃、幼主洪天贵福及诸世子、天金,席地跪立,虔诚礼拜。
洪秀全身着绣龙黄袍,头戴金冠,腰背挺直,端正而跪,正色庄容,嘴唇翕动,念念有词:“蒙天父恩佑天兄照拂,今日得破南北妖营,特来向天父告捷…小子定当率众胞弟,同心合力,扫灭妖氛,一统中华,建立人间天堂,使天下人共沐上帝福音…”
赵杉随着跪了半个时辰,礼拜完毕,洪秀全遣散众人,唤赵杉随他到书房,笑吟吟道:“朕听闻这次解围镇江并破两营,你府里可是可是出了不少巾帼英雄啊。有献禽劳军者,有冲锋阵前者,还有一直襄助你理事的那对姐妹。朕想将她们一并好好嘉奖,均赏授恩赏丞相,你回去拟个名单呈上来。”
赵杉听他要给敏行等人封赏,开始亦觉得欢喜,想她们多年来随她左右,栉风沐雨历艰蹈险,理应有所回报。但听到全部授恩赏丞相衔,且让她自报人选,心里就犹惧起来。
一则因为职衔太高,二则因为官员的铨选嘉赏,按照国法朝规,都是先经东、北、翼三王议定,上奏天王,取得旨准后,再颁给印凭授职。今日她若从洪秀全所言,越过三王而自拟名单上呈,不但是要背乱政之名,且还有网络朋党之嫌,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又想若是直言推辞,驳了洪秀全的面子,也是不妥的。略作思度,跪地婉言辞道:“小妹先代她们谢过王兄圣恩。但想数年间,为天国征战建功树勋者逾百过千,而她们虽有寸许微功,怎能越那千百人之先受此厚赏。况赏功擢优,应当深协众情,方能使上下人心激昂,将士奋发争先。小妹岂敢负瓜田李下之嫌,妄加参涉。请二兄察之。”
“行了,行了。你说的这些规规条条足够编册成书了。”
洪秀全唤她起身,说:“那就等东王他们的呈奏上来,再一块定封赏吧。不过具体人选,你还是可以提一提。毕竟是身边最知晓底细的体己人。”赵杉点首应是。
洪秀全又道:“听闻你那学馆里也是人才济济,朕想向你借个人来。”赵杉笑问是何人。
洪秀全道:“就是以前在朕身边伺候笔墨的吴容宽。”见赵杉面上显出些惊讶之色,又道:“学馆自然不能少了先生,你可随意择人来补缺。”手指着侍立身侧的蒙得恩说:“你看他如何?”
赵杉因着对吴容宽的许诺,自然要替他斡旋,但听到洪秀全要让蒙得恩去替代他,觉着是为吴容宽说话的好时机,便就含笑道:“让天子近臣去给一群黄口小儿做师傅,不是太大材小用了。这却都是因小妹之前行事太过唐突,雇聘吴容宽前,当先奏明二兄的。”
洪秀全视一眼诚惶诚恐局促不安模样的蒙得恩,“哦”了一声道:“为人臣子的材高与材低也不十分打紧,最重要的乃是忠诚二字。既然吴容宽在学馆亦能为天国尽诚尽忠,也不算辜负朕往日对他的看重。”
说罢,便就转移了话头,再不提这事。
蒙得恩在旁见了,却是如蒙大赦般,立时眉开愁散,向赵杉投去感恩的一瞥。洪秀全又闲问了几句话,就让赵杉安福了。
赵杉出殿,被当头的烈日一照,身上燥热,走去甬道口吹风纳凉。远远地见一个穿红着绿身姿婀娜的女娘,身后跟着一个抱琴的小侍女,穿柳荫过花丛而来。
赵杉主动上前几步,叉手万福,笑道:“多日未见姐姐,一向可好吗?”
原来女娘正是红鸾,只是她面上不似赵杉有得遇故友的喜悦,反倒是有些生生楞楞的,口呼“千岁”屈膝便跪。
赵杉急伸双手扶她起来,道:“姐姐何须行此大礼?”
红鸾坚持跪了一跪,说:“卑女微贱之躯,怎配与殿下称姊道妹?”
赵杉喉头一梗,泪溢双目,悲声道:“若没有姐姐当日的收容之情,又怎么会生出如今的尊卑之分?”
红鸾亦触动前情,跟着湿了眼眶,叹息道:“你每次入宫,都想跟你好好说会儿话,就是没有个合适的去处啊。”
天王府内宫虽有数百千间,但因嫔妃女官众多,除了正宫赖氏,其他宫眷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单独居所。
两人携着手说了些亲亲热热的话,赵杉看到侍女怀抱的瑶琴正是她送与红鸾的那把,见琴的前后岳山处都已磨损的厉害,说:“我府里形似这样的古琴还有几把,姐姐若喜欢,回去即差人送来。”
红鸾淡淡摇摇头,道:“这琴已经用得惯了,换了新的,怕就弹不出该有的音调了。”
让侍女将琴就怀中放平,伸出纤白若玉笋的手指,中指按弦,其他四指在琴弦上缓缓一勾。接着便是指尖交错而动,袅袅琴音便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琴曲正到妙处时,一个穿黄袍戴黄帽的近侍官跑来,向赵杉行罢礼,对红鸾说:“真主已移驾忘飞阁,召娘娘速去。”
“知道了,我这就去。”红鸾向赵杉恭恭敬敬行个万福礼,道:“殿下好走。”不待赵杉说话,就跟在近侍身后去了。
赵杉看那一抹袅袅婷婷的倩影,穿亭过廊,眨眼消失在红墙黄瓦的殿阁后,只立在当地,怅然而叹:“果然是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弃却旧时魂么。”
二百一十八 喜上加喜(下)
天历五月十四日,石达开与秦日纲率得胜之师还朝。天京城十三门同时开放,来自南北大营的战利品络绎不绝运进城中。
天王亲自下诏,大赏有功将士。在援镇与扫灭江南大营都立下殊功的陈玉成、李秀成等将俱受到破格提升,有百余人被授恩赏丞相衔。敏行、梅姝两个被加授恩赏指挥衔。
在举朝官民的一片欢声中,西府又迎来了双喜临门——讷言与林五娘双双出嫁完婚。
原来,此次为解宁镇之围,从湖南、江西所抽调的兵将都是长年累月舍却父母家人征战前线的。
破南北两营后,杨秀清令众军在城中扎息休整,准他们回家团圆。
军中那些长年累月打单的独身汉,便急于抓住难得的机会娶妻成家。这就忙坏了专门负责男女婚配的婚娶衙众媒官,他们每天脚不沾地,走街串门,说媒求亲。
这日前后脚有两个媒官来到西府,第一个是受林启容所托,来向讷言提亲。第二个是代曾钊扬而来,求娶林五娘。
赵杉一概未作明确答复,先问过讷言与林五娘的意思,她们都是羞羞答答,口称但凭她做主。
赵杉想着她们与那两人都是旧相识,且林、曾二人都是品性良佳,可托终身之人,便代她们应了婚事。林、曾二人亲送过婚书聘礼,请定婚期。
又思虑她们都是没有亲族可依的伶仃孤女,有心要给她们好好办一办,就将二人的婚期定在同一天,且都从府里出嫁。
是日,西府前居后室花团锦簇,门里墙外锣鼓齐鸣,新友故旧毕至,老幼少长咸集,好不热闹。辰时三刻许,两队吹吹打打的接亲队伍齐到,巳时正,两个新娘同时出门登轿,鞭炮声中,花轿同时起行,却是各奔南北。
原来,林启容此时已累功被破格擢升为夏官副丞相,有御赐的府邸,在城南花市街上。而曾钊扬虽在删书衙做闲官,毕竟是在天王府任过要职的,也有一处独门独院的家宅,却在城北的薛家巷。
讷言出嫁后不久,随夫回京的梅姝接了珏影回家团圆。黄雨娇夫妻完聚又兼顾着养胎,日常也咸少到西府走动。
赵杉跟前贴心的“老人”就只剩敏行一个。好在之前补了个伶俐干练的谢小妹进来,又有学馆的差事在,虽偶感“门庭冷落”,但还不至于太过寂寥。闲时或步行到秦淮河上看景,或去删书衙自选些杂书来看,聊以度日。
这天下午,赵杉在学馆教课完了,见太阳还高悬在头顶,就不急着回府,下得轿来闲走,经过明代鼓楼遗址附近时,听到断墙里面隐约传来击鼓报时声,引动了怀旧的兴致。
走去锈迹斑驳虚掩的楼门前,只轻轻伸手一推,那门便“哐啷”一响,从门框上被扯下半边。
“有人来了,快走!”
一声高喊,五六个慌里慌张的半大孩子从门里窜了出来。
赵杉本能的一闪身,再回头看时,他们早一溜烟跑得不见了踪影。
赵杉定定神,将倾斜的门扶了扶正,走去院中,扫一眼四面的断壁残垣,只感觉铺面的荒凉气息。长吸口凉气,从架在楼基的柴堆上捡起那只被遗弃的“皮开肉绽”的铜鼓,用手在鼓面拍了一拍,又将鼓端端正正的放好,就摇着头毫无留恋的走了出去。
方回府坐下,萧有和就拿了新临的大字来给她看。
赵杉一张张看过,点头称好。萧有和却在她身侧一站,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原来,赵杉当初为督导他练字,曾许诺只要他每日肯规规矩矩的临五十个大字,就奖励他故事一个。
赵杉当下却因去了鼓楼这遭,心情低落,无心说文讲古,便道:“待明日吧,明日一次给你讲两个。”
“阿妈,就讲一个吧。”萧有和抓住她的手臂,央求一阵,见她不应,丢开手,说:“阿妈不讲,那就我来讲。很久以前,鲁国有一贤者名唤曾参,有一天,他的夫人要到集市上去…”
赵杉只听一句,便知他这是拿“曾子杀猪”的故事,来借说她该“信守诺言”了。却并不打断他,只和颜悦色听他说完,点头道:“这个故事着实是好,该好好牢记。那么,你想听个什么故事呢?”
萧有和在她身侧坐了,道:“今天吴师傅在课上讲起鼓楼的由来,说是在前明的洪武皇帝时,自辰时到五更,每到一个正时辰,鼓楼里的二十五面大鼓就会同时击响,先快击十八声,再慢击十八声,如此快慢相间击六次,总共要击一百零八声。在黎明跟黄昏时分,随着鼓楼里的钟鼓声响,还会有十三匹快马朝着不同的方向,向十三个城门处飞驰而去,控制城门的启闭。鼓是常见的,那钟又是什么样子呢。跟这西洋钟一样吗?”
将手指了指桌上放的黄铜座钟,“可它声音那样小,怎么能让全城人都听见呢?”
赵杉道:“这西洋钟是放在居室里用的,那钟鼓楼里的大钟啊,有这个数十倍大。”
“这么大?还是更大些?”萧有和张开双臂比比划划地问。
赵杉笑了:“怕是得有门扇那么高,有学馆里的铜缸那么阔。”
“真有那么大的钟?可要如何敲得响呢?”
萧有和抱着脑袋,就地站着,只不停地自言自语,渐渐地就像呆痴了般。直到坐到饭桌上,嘴里仍不住的念叨着。
赵杉他看一副寻根究底的样子,记起在删书衙曾翻看过一本前明时代所绘的题为《金陵十景》的画册,上面有包括大报恩寺琉璃塔、鼓楼等在内的南京城十处最负盛名建筑的彩绘图画,便说:“先别乱想了,好好把饭吃了。等把画拿了来,你自己看看,就全明白了。”
萧有和拍手称好,始才上桌吃饭。
赵杉吃罢饭,正要开口差人去删书衙寻画册,又想衙里书册太多,她们一时不好寻到。就传了乘小轿,让谢小妹随着,亲自往去。
二百一十九 福兮祸兮
删书衙在西府东北方向的街上,是个两进院落。因为是清闲衙门,衙门口也不设守卫。
赵杉进了门,看前院里职官们办公的厅堂里烛火彤彤,但除了两个扫地的老者,并不见一个人,就直接去了后院书库。
东库房亮着灯,摇摇摆摆的人影在花窗上晃动,并有断断续续的歌声传出。
赵杉心中好奇,轻步上了台阶,贴近门边,听到里头有人正引吭高歌,唱的是《离骚》中的名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赵杉听声音却好像是曾钊扬跟何震川两个。抬头看看雾气蒙蒙的天,喟然而叹:大胜之下,举朝欢悦,靡靡之音绕梁环耳,能吟歌这“抚今忆昔忧前路”的也只有这一呆一疯了。
却不觉渐渐地就融到那如泣如慕的吟唱中,在门外站住不动了。
曾、何二人吟唱罢,就各自拿起手边的小锡壶,自斟自饮起来,边喝边说些东南西北扯皮的话。
两杯酒下肚,曾钊扬的脸就成了猪肝色,将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撴,凑脸到何震川跟前,眯着眼道:“老何,依你看,这次破了清妖两营,于你我等是福还是祸啊?”
何震川乜斜着一双醉眼,伸个舌尖出来,用手比划了一下说道:“你这呆子说的什么妖话!当心东府的密探把你逮去割了舌头。”
曾钊扬干笑了两声,道:“我们这位九千岁空有那么多密探耳目,自以为天下人都对他心服口服,却连身边最大的隐患都察觉不到,真是枉费心机啊。”
何震川不急不慢道:“你说是枉费心机,我看是心知肚明又别有盘算。”
“何疯子。”曾钊扬伸出食指,用力点了两下桌子,道:“要是他早认清了北王的画皮面具,为何当初不借水营哗变的事除了他?”
“是为了和平夺权。经过多年的经营,东王早已是天朝的实际控制者。他要废天王自立,只需借天父的一句话而已。可若然废了天王又不生出乱子,就必须先要安抚住北王跟翼王,而不是除掉他们。天王也是一样,若要收回权力,也要借别人的手来除掉政敌。而不管是谁先动手,结果如何,胜者总免不了要背一个屠戮兄弟的恶名,所以,他们就更要假北、翼二王之手来做这事。当今之势,天王无权而居正位,东王权高而位不正,如若相争起来,北王与翼王才是真正能决定他们胜负的大筹码。而东王只会以势压人,早已把北王逼向了对立面。到双方剑拔弩张的那一日,天王就会用北王这支毒箭给东王来个一剑封喉。”
何震川言罢,并起食指与中指,往脖颈上便是一戳。赵杉见了,胸口竟觉猛地一疼。
“何兄啊何兄,受我一拜。”
曾钊扬离座起身,站到何震川座前,拱手弯腰,深作了个揖,道:“人人都道何兄你疯疯癫癫,但闻方才这番高论,才知你是这世上最眼明心亮之人。佩服佩服。”
何震川起身回礼,却被曾钊扬一把抓住手臂,道:“若真到了何兄说的那天,依北王的睚眦必报之性,我等与东府有瓜葛之人将无一幸免,天国上下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而观阖朝王侯,能掌得了内外政务,威服人心的也独东王一人。他要是归天了,天国必定人心散尽分崩离析,难撑长久。何兄既早有如此远见,为何不在诸王中间奔走进言,以求转危为安?”
何震川长长嘘叹一声,摇了摇头,道:“诸王之异心,非生自一日。若南王、西王犹在,一早的从中斡旋牵制,或不至彻底分崩离析。但所谓‘同患难易,共富贵难’。更何况是坐拥天下的帝王之业,谁又愿意拱手让与他人?可叹这朝代的兴衰更迭,帝王的成败命数,最终累及的还是天下的苍生黎庶。而你我身在其中,也终难改被吞湮的命运啊。”
言毕,颓颓丧丧坐回座中,闷闷地喝起酒来。
赵杉将他二人的言语一字不落都听在了耳朵里,脑袋却如灌了生铁般沉重,抬起麻酥酥的脚,正不知往前迈还是往后退时,林五娘右手提着一只双层大食盒,左腋下夹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袱,风风火火进了院。
林五娘边走边在嘴里数落:“三天两头不着家,把人当个老妈子使唤…”看到赵杉,讪讪一笑,道:“殿下怎么来了?有要紧的事么?”
赵杉道:“也不是什么要事,就是偶然想起本书来找找看。”闪开身,让谢小妹给她推开门。
林五娘进了屋,把包袱往曾钊扬一掷,骂道:“每日里横草不动竖草不拿,就知道灌黄汤胡嚷嚷。”
何震川指着曾钊扬的鼻子,咧嘴笑道:“能治你的人来了。比圣旨还厉害呢。”
曾钊扬摇摇晃晃的打了个躬,叫声“夫人”。
林五娘一把将他推开,骂道:“别在这里给我装腔唱猴戏,闪一边去。”将食盒丢在桌上,出了门,见赵杉依旧站着不动,笑着道:“殿下别听他们的醉口胡言,要看哪本书,我去拿。”
“不用去了,身上发倦,不想看了。回去吧。”赵杉自言自语下了台阶。
林五娘诧异片刻,追上去,扶她上轿,并随在轿侧,一直护送回府。
是夜,不免又愁肠百结了一整宿。天明起身,因想着许给萧有和的画册,就差人去删书衙找寻了来给他。
萧有和一见,爱如珍宝,一页页看得津津有味。
临近中午时,东殿承宣来请,说东王邀她过府赏景饮宴。
赵杉猜测杨秀清这时摆宴,必不是单请她一人,便脱去日常穿的短襦长裙,换上长袍,罩上外褂。因暑热当头,又特意拿了一把绣蝶漆柄绢扇使用。
赵杉去到东府一瞧,猜得果是不假,穿戴着齐齐整整冠袍的韦、石二人正与杨秀清眉开眼笑地促膝闲谈呢。
二百二十 醉醒之间(上)
宴席摆在后花园中一处前临荷池后傍假山的轩室中,几人入席坐定。
桌上杯盘罗列,金盘银盆中,盛的是熊掌驼蹄;玉碟瓷碗内,堆的是仙桃异果;水晶盅琥珀杯里,斟的是香茗琼浆。
陈承瑢当起了跑堂的小二,与几个小侍从,在桌案间穿行,添酒倒茶。
赵杉无心饮酒,将酒杯倒扣在桌上,又多要了一只茶碗,让倒了茶。
杨秀清执杯在手,道:“这是开酒禁后,第一次与二位贤弟及天妹宴聚。勿要再拘礼数,只畅快尽欢就好。”
言罢,自干了一杯。韦、石二人对视一眼,脸上都粲然而笑,双手捧杯,起身敬酒。
赵杉也随着站起,以茶代酒,略作应景。
杨秀清示意三人归座,说:“前者因南北两妖营掣肘,扫北与西征均受阻。而今,两营俱破,京城近郊已无所虑。但近患已除,远患尤在。上游湖北、江西,曾国藩与胡林翼两支妖勇其势已然不小,今若不主动出击将其尽数扫灭,他日必为天朝大患。我本意自去江西督师,奈何肩伤犯了。就有劳正弟代为辛苦一趟吧。”
韦昌辉圆脸上浮着笑,起身道:“为四兄分忧解劳,小弟自是义不容辞。只是久不带兵,对江西人文地貌又生疏,需带几个得力之将。”
杨秀清慷慨而应:“那好办,水陆将官里,你看好谁,就带谁去。”
韦昌辉道:“容小弟回去思量一下,再来呈禀四兄。”
“好。”杨秀清点头,又转首对石达开说:“上游地域辽阔,妖兵人多势众,一人坐镇指挥定难以兼顾。正弟在江西,你就去湖北。两面夹击,任凭曾妖头如何奸狡,也定要他全军覆灭。”石达开点首称是。
“既然计议定了,明日便去向二兄请旨。今日这席就算是为二位贤弟送行。”
杨秀清复起身执杯相敬,韦、石二人离席回敬。
陈承瑢在旁,满口恭祝大捷的吉祥话,把三王说的满面喜色,得意洋洋。
酒过三巡,各人的吃喝也就随意了。
赵杉要了茶壶来自吃自倒,一边啜着茶,一边捡些清淡的菜蔬新鲜的瓜果来吃。不多晌,杨秀清又让去传了乐工舞姬来。
赵杉看着那痴痴迷迷盯着舞姬们瞧看的三人,嘴里哼了口气,抽身离席,径自去到荷花池畔,见一群红白锦鲤在荷叶茎下穿梭,便索要些鱼食来,站到贴近水面的末层台阶上,投喂游鱼。
那几人的说话声却倏忽便听不到了。
赵杉抬头,看轩中已空无一人,连往来穿行的侍从们也不见一个。
正在纳闷,侯谦芳不知从哪里走出来,近前禀道:“东王到前殿去了,请您即刻过去。”
赵杉步上池畔,问:“是什么事?”侯谦芳并不言明,只在前面引着她走。
侯谦芳引赵杉来到前面大殿,将朱红隔扇门推开,打个请的手势,就自站于廊下,垂首立着。
赵杉迈步进去,殿上空空荡荡,并不见人。站了片刻,脚下却像踩了冰块,脚趾在鞋里蜷搓着,身上便觉有些凉森森的。却待往外退,一股浓重的酒气随着徐徐的风吹进来,跟着就是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赵杉转过身,见杨秀清踉踉跄跄进来,愕然吃惊,心里暗骂侯谦芳的糊涂。以袖遮面,逃也般地往外就走。
杨秀清却偏偏嬉笑着硬往她身前凑,还频频伸开双手拦挡她。
赵杉与他周旋两圈,走脱不得,觉着这“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实在不雅。就敛容站定,正色问道:“四兄传唤,可有要事?”
“是有件宝贝要送给你。”
杨秀清眨着迷离的醉眼,神神秘秘地道:“是这世间上独一无二的。”说话间,就捉住了赵杉的右手。
赵杉汗湿的手在他黏腻的手掌里打转,挣了两下,反像被胶粘似的被他攥的更劳了。又怕强挣起来,惊动外面的人,两下难堪,就只能随他抓着。
杨秀清却把她一步步从敞亮的外殿一直拉进阴深的后殿。
这殿堂比西府的要阔深几倍,前殿后寝共百十余间,中间由一道两米宽的内穿堂相连,层层推进。越往里进,居室的面积越小,室内的摆设装饰却更加的华美精雅。
外殿只在众朝官集会时才用,虽是面阔五间,除却面南向壁所设的宝座书案,其他摆设一件也无。外殿后的内殿,兼具办公、书房及临时休息的功能,设有衣架、卧榻等起居用具。内殿后的数进铺设着红毯暖帐、架床罗帏的居所,自然就是专做歇卧之用的后寝了。
赵杉以往来东府奏事问安时,多半是在前殿、内殿,也只有那次杨秀清遇刺受伤,受命照料时,才在这寝殿内盘旋过半日。
当下,由杨秀清牵拉着,穿堂过室,直入后寝。
每过一室,杨秀清都停步,问她一句:“可好吗?”
赵杉只是微微点头。若他是清醒的,她定然早已拉下脸来,但此时这般迷醉之态,与他言语计较不得,也只能耐着性子敷衍。
这寝殿里的陈设装饰跟旧时她印象里的差不多,只唯独墙上悬了那幅曾在多宝楼看过的《簪花仕女图》。
赵杉见杨秀清看着那画,因想着脱身,便主动问:“什么宝贝?是这画吗?”
“不是。”杨秀清伸手从头顶上的木格彩绘天花板,指到脚下的釉面回纹地砖,笑道:“是这整个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都给你。你要吗?”
赵杉听了他这言语,已有几分猜测到了他的意图,因想着尽快脱身,便仿着从前断他妄念的惯用方法,反问:“又不中吃又不顶喝,要了有何用?”
杨秀清抬手一指最靠里的床帐,放言道:“有那个,还不算有大用处么?”
赵杉明白了他口中“宝贝”的确切所指,更加打定用言语刺他断他妄念的主意,冷笑道:“凭着府上数不胜数的如花美眷,这宝贝已转手过几遭,殿下大概都记不得了吧。”
“谁?”杨秀清勃然变了脸色,叫道:“谁给她们的胆子,敢进到这里?!”
二百二十一 醉醒之间(中)
赵杉看着杨秀清的脸,心里直打寒噤:即使醉到如此地步,他这斩钉截铁的凌厉之态还是叫人如此骇怕。
杨秀清见她眼目发怯,便越发狂恣,不由分说,生拉硬拖,将她拽去床前。
杨秀清往床头的黄缎靠背枕上侧身一仰,吭哧两声,眯着眼珠瞧着她,说:“这殿里的东西你都不稀罕,那我这个人呢,你要吗?”
赵杉碍于脸面,才一直忍而不发,听了他这赤裸裸的调谑言语,终忍无可忍,再也不顾什么礼仪颜面,瞪圆了眼睛,伸食指指着他,叫道:“殿下岂不闻人必先自重而后人重之。似如今这般行径,当如何垂范百官,威服天下!”
杨秀清打个酒嗝,却不气也不恼,一字一顿的问:“百官,天下,与你何干?”
趁赵杉被问得愣怔的瞬间,竟抓了她的手在嘴边亲吮起来,口中尤且喃喃地念叨:“我虽然因为种种缘故,没能在关键时候留住你,但对你的心是实的诚的。你那么聪明,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赵杉到底不是生来的铁石心肠,尤其是他兑现了为她办学馆的承诺之后,她的心已不自觉的软化了。
倘或他此刻是清醒的,那几句言语免不得会扯动她的心弦,只是这副涎皮涎脸的“二流子”模样,就只让她觉着厌恶了。
赵杉也再不希冀着用言语刺他以求脱身,只沉着脸,伸了左手上去掰他的手,意图强挣右手出来。
杨秀清似乎很享受这“掰腕子”的游戏,也附了两手上去,死死攥着不放,任她挣得额上冒汗,吁吁气喘。
赵杉终因体力不抵,败下阵来。
杨秀清满面得意,腾出一只手,揭去古香缎床单,拍着晶莹剔透的床屉道:“这床是用水晶做的,天下独一无二,你当真就不动心么?”
原来那床是以紫檀木做围做腿,床屉却是以大块黄水晶做成的。
赵杉俯身仔细看,见那水晶床屉却是中空的,里面贮满了水,生着水草,还有十数条一扎长的五彩斑斓的热带鱼在期间游荡穿梭。心下纳罕,不由凝睇。
杨秀清继续“自卖自夸”,道:“睡在这上头,不但可安神静气,还百病不侵,益寿延年…”
“不就是个破养鱼池子,谁稀罕?!”
赵杉尖声打断他,趁他吃惊愣神之际,将手挣脱,奔逃而出。
赵杉出得殿去,见侯谦芳依旧立在廊下,唤他到殿中,厉声骂道:“你怎么当差的,人醉成这样,还不扶去歇着?还让我到这里来,存的什么心!”
“殿下别恼,其实东王殿下是…”侯谦芳话说到一半,却忽掩了口。
赵杉没好气质问:“是什么?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高似一声的呼云喊娇的叫嚷声从殿里传来。
赵杉气恨得直跺脚,本欲径自就走,但想着杨秀清素日威福惯了,这府里定是没有人敢解劝。若任他这般“云啊娇啊”的嚷叫上半天,传扬出去,她哪还有面目见人。只得暂做忍耐,对侯谦芳说:“快去弄碗醒酒汤来。”
殿中的嚷叫一声高过一声,赵杉深吸口气,把心一横,快步又走了回去。
杨秀清歪在床上,见了赵杉,果然不喊叫了,直愣着眼看着她。
不一刻,侯谦芳端了汤进来,被杨秀清挡在一边,却冲着赵杉努了努下巴:“你拿给我喝。”
赵杉拿碗给他,他不接,只看着碗里的勺子。赵杉只能到他身前,用勺舀了,喂给他喝。
杨秀清口里喝着,却就笑嘻嘻地直直盯着她,赵杉脸上挂不住了,说声“张嘴”,把碗伸到他嘴边,将碗斜竖起来。
杨秀清被噎得嘴里吭吭哧哧个不住,赵杉只做没有看见,把汤一气给他灌了下去,将碗丢给侯谦芳,说:“你在这儿看着,我走了。”
赵杉摸出绢帕,一边擦着手,一边往外走。离门口还有两步远时,就听杨秀清又唤她一声,道:“你就不能陪我多待会儿?”
那语调平平常常的,甚至还带些温情,与刚才的醉话根本不像是出自同一个人的口。
“你没醉,弄这一出给谁看?!”
赵杉无端被耍,顿时火冒三丈,却待将胸中积压的怨愤委屈拿出来悉数发作一回。回头瞥见他下巴上尚在下滴的汁渣汤水,猛觉着有块硬生生的东西东西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扎了一下,语调就不由得软了下来,说出口的话也变了味道。
“酒后言语原不应认真计较,是小妹太过较真了。四兄疲乏,改日再来领谕受教。”
赵杉说完,方要抬脚出门,抬头瞧见石达开提着个白瓷酒壶,满身酒气摇摇晃晃进走来。吃了一惊,只能低头退到门一侧。
石达开一脚跨进来,晃着酒壶道:“四兄,怎么席还没散就走了。再陪小弟喝完这一壶吧。”
说话间,拿眼睛向左右扫着,却看到了赵杉,登时双目放光,将她自脚至头细瞄个遍,凑脸到近前,呵呵一笑道:“你是四兄新纳的姬妾?能进这里服侍必是极受宠爱,酒量如何,陪我喝一盏。”
赵杉刚压下的火蹭蹭冒了出来,哪还能再忍住不发作,抬起头,先向里头看了杨秀清一眼,然后抬眼看着惊得发愣的石达开,飏声说道:“两位殿下心中欢喜,要畅快一醉,也该关起门来撒疯耍笑。为何偏要自轻自贱,在人前弄得现在这般形容!”
“你…你是…”
石达开用力眨了两下眼睛,待看清了她的面目,却就惊得半张了嘴巴接连咝了几口气。继而将头垂下,以手抚额,讪讪地在脚下四顾。
赵杉见了,又好气又好笑,看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把身子靠边侧了一侧。石达开冲她点了点头,闪身进去。
赵杉快步走出殿去,站到毒日头底下。被那刺目的阳光一照,心里的怒气就消了个干净。想到那二人平日难得一见的形容,却又只觉着好笑。以袖掩口笑过一阵,才想起将绢扇落在了轩中,便走过去寻找。
二百二十二 醉醒之间(下)
赵杉去到后园轩中,拿了扇子,却要走时,但听荷塘那畔传来一声“天妹慢走”,循声侧脸看去,见韦昌辉站在方形荷池对岸的柳荫下向她挥手。
韦昌辉见她扭头,绕着荷塘向轩室疾步走来。
赵杉不知他这里又要做哪一出,只想赶快逃离是非地,脚下便加了速,“蹬蹬蹬”出了轩室。忽听得“扑通”一声,立住脚转头一瞧。
却是韦昌辉只顾抬着脸追她,脚下并不看路,竟一脚踩空,跌入荷池中。池水虽不过齐腰,池底的淤泥却十分深厚,韦昌辉在池中伸臂蹬腿胡乱扑腾,身子也就陷得越深。
赵杉远远地看了片刻,犹犹豫豫间,还是折身回去,跪伏在池畔,伸了手臂下去,韦昌辉已陷进了大半个身子,哪里够得着。
赵杉抬头见陈承瑢站在园门口,高声呼喊他:“快过来,快来救人!”
陈承瑢急急地撒腿跑来,扯去外袍,顺着台阶一步步走到池里,匍匐着身子,前伸着双臂,半游半划到韦昌辉近前,拖住他的双臂,将其负在背上。
闻声而至的承宣参护们,蜂拥上前帮护,拉的拉拽的拽,将形若“泥猴”的两人救起,打了温水来给他们冲洗。
韦昌辉已然是气息奄奄,医官们又是掐人中,又是扎筋脉,又是灌参汤,折腾了小半个时辰,韦昌辉方苏醒过来。
赵杉一时亲见了三场醉醉醒醒、醒醒醉醉、不知是醒是醉的闹剧,只把个心吊了又落落了又吊,正是惊状莫名莫名惊状。到最后,明明是滴酒未沾,却也“醉”得晕晕炫炫炫炫晕晕。
回至府中,先到浴室洗澡。入浴出来,觉着背上刺痒的难受,拿镜子一照,红红的一片小疙瘩,知道是起了痱子。拿了松花粉来抹,却无甚功效,一手一只痒痒挠,直挠了大半宿。
第二天早上醒来,闻到铺面的艾叶香,去到院里,见谢小妹正站在太阳底下挥汗如雨,在盆里淘洗艾叶。心里好奇,问道:“今天又不是端午,你洗这个做什么?”
谢小妹摸一把脸上的汗珠,露出一对亮晶晶的虎牙,笑道:“今天是旧历夏至,阳光最好。小婢去后园浇花,看到有十几株艾草的叶子还很嫩,就摘了来洗净晒干。干艾叶做成香包驱虫或者烧汤沐浴祛湿止痒,都是极好的。”
“你有心了。”
赵杉看看她晒得红通通的脸,生出几分爱怜来,说:“端午做的香包还有许多,单是煮汤,也用不了这么许多,别洗了,找个笸箩晒上回屋里去吧。”
谢小妹笑着点头拿了笸箩来,将洗净的艾叶一片片摊开。
赵杉在廊下看着她忙进忙出的样子,在心里暗叹:“真是个难得的机巧人儿。”
烈日炎炎,还没到正午,艾叶就干透了。
赵杉在艾叶汤里泡着,身上的刺痒渐渐消退,累积的倦意就一股脑的都冒了出来,仰靠在浴桶壁上,不出半刻,就沉入梦乡。
经这一泡一睡,她终于算是彻底“醒了酒”,点算着距那场朝堂倾覆累及万人的大事变不过四十来天,剩下的每一日每一时每一分都显得分外可贵。也就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之心态去过余下的日子。
这日下午,赵杉去学馆教完课,带着萧有和坐车一起回府。至三山街,远远地见府门前停着一乘红轿,不知是何处来客,让在街口停了车。
等看到府里有人出来上了那红轿走了,才踱步回府。唤来敏行问却才来客是谁,敏行道:“是红粉衙的总制徐谦,说明日是幼王寿辰,来献寿礼。我想殿下没有交代要做寿,就打发他走了。”
“嗯,再有人来也只打发了便是。一个小孩子做什么寿。”
赵杉话音刚落,萧有和就垂着头不声不响的走了。
赵杉想着自他到她身边这许多年,还没有给他过过一次生日,又因思量着那场塌天大祸已然不远,有心要在祸事降临前与众人们再欢聚一回,便对敏行说:“外面的礼不收,可以关起门来我们自己张罗张罗嘛。明日适逢礼拜日,就把梅姝她们都叫来,大家一块聚聚。”
翌日天空湛蓝晴好,又加微风习习,果是个难得的“开轩临风,把酒话桑”的良期佳日。只是邀请的外客一个未到。
梅姝要看护中了暑热的女儿来不了;讷言忙着给即将赴江西的林启容整理行装不得闲;林五娘在忙活着扩建鸡舍不得空;就连最爱凑热闹钻人堆的黄雨娇也以身子不便为由给回绝了。
赵杉苦笑着以手点额,自嘲道:“都各忙各家,各做各事,就只有你这一个闲人了。”
一身红衣红裤的萧有和跑进屋,上前扯住赵杉的衣袖,道:“阿妈觉得闲,就说故事给我听吧。”
“故事晚饭后再讲。”赵杉给他擦着嘴唇上的油花,问:“寿面都吃了么?”
萧有和道:“都吃下了。敏行姐姐还非要让把两只鸡子也吃了。可已经吃得十分饱了,实在是吃不下,就就吃了一口。”
“寿面都还没吃完,殿下怎么就跑了?”敏行手里捧着一只青瓷大碗,从外面进来。
“吃不下,真的吃不下了。”萧有和伸手在肚子上拍了拍,看着赵杉,求饶似的口吻:“再吃就把肚皮撑破了。”
赵杉笑道:“这面原是图个吉利的意头,既是已经吃得饱了,就端下去吧。”
敏行端了碗下去,不大会儿,又进来道:“已经备好了,现在就开始么?”
赵杉点头:“让大家都洗了手过去吧。”
“又是吃饭。”萧有和骨都着嘴,道:“这生日过得与平常也没什么两样。”
赵杉问:“那你想着怎么样?”
“嗯…”萧有和思想片刻,便就一股脑儿将心中的愿望都抛了出来:“爬山看大江大船、去河边戏水捕虾、在湖上坐游船钓鱼,还有到校场上学骑马射箭,还有糊了大风筝来放…”
赵杉听他说着,在心里想:不过是小孩子家最寻常的游戏,却就这般渴望着,这些年倒是真的把他在拘闷坏了。便就笑道:“你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玩耍游戏的去处,也不是今日这一时就都能遂了你的愿。待先遣人选好了地方,抽了空便带你去。”
二百二十三 单双之别
萧有和听赵杉答应带他出去游玩,乐得直蹦高。
母子两个说笑着来到后园。在藤萝架下,用几张长条桌拼成的餐桌上,摆满了热腾腾香喷喷的肴馔菜饭。
赵杉与萧有和在上首坐着,其余西府中的所有执事女官,团团围了桌坐下。赵杉让她们不必拘礼,只管随意吃喝。
宴席开始不多时,外面承宣报说:翼王来访。赵杉让请去前厅待茶,自离了席去见。
石达开一副正装装束:头戴黄风帽,身穿黄绸绣龙袍,脚上黄缎靴。
赵杉刚一入厅,却就离座屈右膝而跪。
赵杉讶异:往日他何曾对自己拜得这么这般“主动”“利落”?急让左右将他扶起,道:“这里又不是朝堂,何须行如此大礼?”
石达开道:“礼制不可违。岂可以公私而论。”
赵杉听他说的振振有词,也就只得受了他的礼,请他归座。
稍作些寒暄,石达开自随从手里拿过一个四四方方的红漆描金匣子,说:“刚去东府辞行,这是四兄让小弟捎来送与王嫂的。”
敏行上前接了匣子,放到赵杉手边。
因他之前一般称呼自己为“殿下”,偶尔也叫过一两回“天姐”,称“嫂”倒是头一次。赵杉略略感觉有些别扭,只点头“哦”了一声。却也没有避他,将匣子启开,揭了覆着的黄绸,一见匣里并头而卧的那对鎏金鸳鸯,心头一跳,脸却就羞红了,忙将匣盖盖上。
石达开却视若无睹般,只啜着茶。过了片晌,搁下茶碗,又将一个长条锦盒拿了出来。
赵杉以为是给萧有和的生辰贺礼,便提着萧有和的名字,道:“他不过是个小孩子,何劳你亲自跑这一趟。”让敏行带萧有和出来行礼拜谢。
石达开拦住,道:“这也算不得什么正经贺礼。就是前年给王嫂贺寿时,一时仓促疏忽漏下的。”
赵杉看着盒里锃亮的马镫,笑着揶揄道:“当时我还纳闷,特意问了曾锦谦一句‘只有一个马蹬,如何骑得’,他说‘翼王言之,似此马者,他人都不可以驾驭骑乘,惟殿下可也’。我就琢磨,你这独镫良驹定是专为我这跛脚的人所定制呢。”
石达开闻言,脸上立显窘态,含混应道:“马是好马,马镫却是一时疏忽落下一只。曾锦谦那人心粗嘴笨,也不看情况,就只顾重复我的话。”
“原来如此。我这里也有样东西要回赠殿下。”
赵杉唤敏行到近前,低声耳语了两句。敏行走出去,不一刻,便捧了一个锦盒来。
赵杉起身离座,将两个盒子一齐拿着来到石达开座前,将两个盒子往他面前一推,说:“假花献佛,权作贺礼。”
见石达开茫然得看着她,笑道:“是贺贵殿的二世子百岁啊。久闻翼殿新添了一位红颜佳人,是书香仕宦家的才女,来日定要去府上一睹芳容。”
石达开“哦”的舒口气,道:“怎敢劳王嫂大驾,小弟回去差她来请安就是。”
赵杉听他张口闭口“王嫂长王嫂短”叫个不停,看着他那张老成持重的脸,心里觉着别扭。就转了话头,问些湖北、江西的民情战事,自免不了说到曾国藩跟湘军身上。
石达开但提曾氏之名,顿时神色冷峻,竖起双眉道:“去年春在湖口,被这只狡猾的老泥鳅从眼皮底下溜走,每每想来便觉恼恨非常。前些时,兵围南昌,本也可以瓮中捉鳖,但为回救瓜镇,不得已撤兵,又使他绝处得生。这次回援武汉兵进湖北,定要取曾剃头性命,灭净其手下的虾兵蟹将。”
赵杉听他将胡林翼、李鸿章等人称为“虾兵蟹将”,知道他与杨秀清并阖朝文武一样,对曾国藩及其网络集结的那班已然开始在军事政治舞台上绽放光彩的精英人物仍颇为轻视,便慢慢的啜着茶,曲言提醒道:“听闻湘军不同于八旗绿营,军中将佐兵勇多出于市井。既然无所仗势,要想出人头地,也只有抛头洒血搏命疆场这一条出路。曾国藩最擅用人之道,兼精读心之术,又得修身之法。从中择良选优悉力培植,使他们为其死心效命,只怕是虾兵蟹将也能搅动一个龙宫啊。”
石达开听罢她的这番言语,看她的眼神便有些与初见时不同了,对她又恢复了以往的惯用称谓,说道:“殿下久居天京,与上游这一干敌患们从无接触,却好似个个知其底细。更对曾妖头有如此精之又精绝之又绝的评价。当真可称‘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了。”
赵杉微微一笑,道:“平素因常与在前线的梅姝他们通信,对上游诸般战事多有关注。加上近来常看些古书,不免有所感触。想战场厮杀如棋局博弈,形势朝夕万变。各方的胜败得失,到底还是在战略谋划与士气人心上头吧。”
石达开闻言,频频点头,张口再要说什么。鼓锣声响,谢小妹匆匆跑来,说宫里有赏赐到了。赵杉匆忙出了门去领赏谢恩。
洪秀全的赏赐指名是给萧有和的。除了一套做工上佳的文房四宝,还有一整套包括《钦定新旧遗诏书》《幼学诗》在内的宣扬基督教义、君道臣道的书。
萧有和欢欢喜喜的将那笔墨纸砚抱在怀里,逐件瞧看,对书却没有半点兴趣,赵杉本也最厌恶这类书,让收去库房了。
按朝规,凡有御赐下来,则受赐之人次日必要入宫拜谢君恩。因而次日上午,赵杉便携了萧有和入宫。
适时,洪秀全正由一班宫娥彩女陪着,在西花园的湖中的石舫上怡然垂钓。
那舫乃用乳白色巨石雕成,约有二十七八米长,四米多高。舫身、梁柱、屋顶为石构,门窗、挂落、装修为木制,船头及梁柱皆有精巧华丽的祥云纹浮雕。前后舱皆耸起,中舱低平,舱顶形似屋顶,呈弧形曲面。舱身四面皆在水中,船首有米宽的小石板桥与岸上相通。
赵杉牵着萧有和由女官们扶着入舫,龙涎香特有的甘甜味扑面而来。
因西府中平时极少用香,萧有和被熏得连打了两个喷嚏。好在这日洪秀全看上去心情不错,没有计较他的御前失仪之过。
二百二十四 棋局纵横(上)
洪秀全将钓竿交到女官手里,活动活动手臂,指着大理石桌上的围棋棋盘,道:“这棋都闲摆了大半天了,坐下,陪朕下一盘吧。”
赵杉却才落座,从棋瓮里拿出一颗柔柔滑滑的棋子,正思量着如何开局。但听舫外人喊犬吠声,一只大个的黄毛狮子狗冲进舫内,好似受了教引般,往那个手拿钓竿的女官身上便扑。
那女官惊骇得“哎呀”尖叫一声,歪倒在地,却因身负皇命,也不敢丢了钓竿用手去遮去挡,只任那恶犬在她身上撕咬。
洪秀全怒喝:“哪来的野畜!快拖出去!”
两个月将侍卫应声进来,提耳拽腿,将狗拖出舫外。受伤女官也被搀扶了出去。
舫外响起叫骂声:“好大的狗胆,连我的犬也敢捉!”
洪秀全气得面皮紫胀,抓起桌上的龙纹五彩瓷杯向舱口掷去。叫骂声戛然而止,幼主洪天贵福低着头进来,后面跟着四个穿着绸衫与其年岁相当的半大小子。在离御座三米开外的地方,屈双膝跪立。
洪秀全指着贵福的鼻子,骂道:“你不在书房好好读书,却跑来这里胡闹,真是该打!”
贵福嗫喏道:“今日师傅闹肚子,请了病假。儿臣见那犬生得可爱,想抱来给父王解闷,结果没抱紧,被它跑了…”
“亏你还知道个孝字。”洪秀全听了儿子的解释,脸上登时云开雾散,声音也柔缓了许多:“去把《幼学诗》规规矩矩地抄五遍,拿来与我看。”
贵福骨都着嘴小声唧哝道:“抄五遍,那可得好几千字呢。”
“还不快去!”洪秀全咄的一声喝,贵福如被电击,起身小跑了出去。
洪秀全抬手指指萧有和,道:“你去看着他写。”萧有和一脸不情愿的看看赵杉,被两个宫女牵着走了。
赵杉对围棋一窍不通,所出套路只围绕着一个“围”字,而毫无策略可言,只知东扩西拓,地盘越来越大,而实则不堪一击。初开局时,还不见得落了下风。下到半局,便是败局已现。往往一两子之间,就被杀得十数子皆落。
正以手托腮,冥思苦想扭转败局时,一个婀娜倩影飘然而至。赵杉转头一瞧,见红鸾手里托着一个装了西瓜薄片的银盘,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赵杉知她棋艺了得,拈起一颗棋子,向她问询的目光。红鸾会意,将银盘轻轻放在桌上,当起了她的“军师”。
红鸾立在赵杉身侧,或附耳授策,或伸出玉指,虚晃着点点。赵杉虚心受教,按她的指点排兵落子。果然,连破了洪秀全的四面包抄围杀,渐渐地竟有了转败为胜之势。
洪秀全忽收住手,盯着棋盘上四散摆开的阵势,说:“王妹看这棋局对弈与战场上的排兵布阵相比,哪个更容易些啊?”
赵杉听洪秀全问她下棋容易还是战场上的排兵布阵容易,知道是别有深意,便道:“棋局对弈怕是比实战排兵还要更费心思些。用于战场厮杀的排兵布阵,因是实战,到底还有那些具体执行的将官士佐,倘或战情有变,还可临时改变策略,以作调整补救。而在这棋盘之上,两厢对弈,谋划摆子全在一人,棋子是死的,一子摆错,无从收回,才真有可能是一着不慎而满盘皆输呢。”
洪秀全道:“王妹这说法倒是新鲜。往常与东王他们议说战事时,朕都只是听他们高谈纵论,而绝少开口。以后逢着机会,是得跟他们好好说道说道了。”
洪秀全用银筷夹起一小片西瓜,却到嘴边,又放下了。待红鸾拿起盘里的银叉,将西瓜籽一颗颗剔除干净了,方才又夹了入口。
外面侍卫来报,北王求见。洪秀全让请人进来。
韦昌辉登舫入舱,行礼毕,献上一封奏本,道:“这是小弟与诸丞相议定的下月东试文科的几个考题,四兄已看过,命小弟带来,恭请二兄圣裁。”
洪秀全将奏本接过,搭眼瞧了一瞧,说道:“朕看这第一个题目‘四海之内有东王’就很好。自永安建国至今,东王辅政事事严整,用兵指挥若定。实乃朝之股肱,国之栋梁。其功其能,理应为天下所扬。就以此为题吧。”
“二兄圣鉴,小弟这就着人去张贴黄榜,宣示内外。”
韦昌辉应声,正要退去,被洪秀全叫住,让他到近前观棋。
韦昌辉看了棋局,笑道:“素传天妹棋艺并不甚佳,可依今日所见,又该是刮目相看了。”
“那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啊。”
洪秀全拿眼扫了下红鸾,起身道:“朕出去透透气,你们继续把这一局下完吧。”又用手指指红鸾说:“切记,观棋不语。”
“臣妾也觉得有些发闷,陪陛下出去走走。”
红鸾笑靥如花,轻轻拍了拍赵杉的肩膀,扶洪秀全出舱去了。
韦昌辉并未入座,直勾勾盯着棋盘看了半晌,道:“天妹这排兵布阵确实与众不同,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一子动而牵全局。怪不得择选妹婿的眼光独到,这前有陈玉成,而今又添了林启容,都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天朝虎将啊。”
赵杉粲然一笑:“良马有日行千里之能,更需伯乐青眼而待。他们都是久在戎行不谙世故的性耿心直之人。往后还需五兄多加提携照管呢。”
韦昌辉也笑了,道:“俗语说‘一面篱笆三根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况且大家都是同殿为臣,理应同舟共济,相互扶撑嘛。我两三日后便要起行,天妹可有书信要捎,或再写一字箴言。”
见赵杉发愣,眼角的笑纹便更深了,说道:“天妹当初挥笔而就的一个绝字,就使那曾妖头成了瓮中之鳖。真可谓是未卜先知,一字千金。这次往去江西,还望天妹不吝指教啊。”
“他是如何知道那个绝字的?”
赵杉心下惊疑,又想陈玉成与梅姝久在韦俊麾下,他从韦俊处间接知晓也是可能的。因就笑道:“说起排兵布阵的战术方略,不怕五兄见笑,小妹连这棋盘上的黑白棋子,看久了都觉得眼花,何况那真刀实枪的厮杀实战。至于那个绝字,却是寒冬腊月里闲来无事,临摹描字时的顺手涂鸦之作。不知怎的就被粗心的仆婢夹在了送给梅姝的信笺中,却被穿凿附会高抬成这般,实在是羞愧汗颜。”
话音刚落,一名黄衣侍臣进来传天王口谕:请西王娘与北王到石望亭中说话。
二百二十五 棋局纵横(下)
赵杉与韦昌辉下了石舫登岸,由侍臣引着,沿着花园中的林荫小路南行,拐上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径,走过三四百米,一座描画着和玺彩绘,黄顶红柱,宽敞高大且华美精巧的八角凉亭便豁然出在眼前。
亭中设了一张摆着时新果品的四方形桌,四面各摆着一张蒙着绣龙靠垫的玫瑰椅,每张椅后都侍立着两个打着孔雀羽扇的绣衣女使。
洪秀全坐在朝南的御座上,含笑让二人入座。
赵杉与韦昌辉谦了一回,方告了谢,一左一右,相对坐了。
洪秀全指着桌上一个黄釉大盘里,尚在散着热气的米糕,说:“朕近日常常梦到在金田团营时,与众兄弟姐妹同食粥饭的日子。那时候,每逢粮食稍短了些时,就蒸了这种杂合米糕来吃。自到天京,已有数年没吃过了。思想得厉害,刚吩咐典天厨做了来,你们吃吃看,还是当年的味道吗?”
赵杉夹起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放到嘴里,嚼了两口,只觉得一股混着草叶的苦涩蔓延口腔。勉勉强强咽下,就将筷子放下了。
韦昌辉倒是吃的津津有味,接连夹了两大块入口,嘴里大发着忆苦思甜之感慨,还频频招呼赵杉快吃。
赵杉着实不愿动筷,只能做着笑脸如实告道:“这两年每常外出,都是坐轿,懒怠惯了。肠胃嫩,嘴巴也跟着挑剔起来,实在是吃不惯了。”
洪秀全道:“天妹此话不假,久居一所,不出去走动走动,对身子终是不好。朕有意在秦淮河岸建一别苑,既可一览这江南的景致,也利于体察民情。”
韦昌辉起身笑道:“二兄此想最好。天京城里的兄弟姐妹,都正渴望着一睹天王圣主的真颜呢。小弟马上去选址备料。”
“你有你的大事要忙,这等小事就让底下的人去办就行了。”
洪秀全让他坐下,吩咐侍从撤去米糕,捧上水果茶水来。又向韦昌辉说起去湖北督战的事,问:“所带兵将选的如何?日子择好了吗?”
韦昌辉回道:“人都已经选齐了,四兄诰谕小弟两日后出发。”
“朕这里有个人,你带去。”洪秀全转头问侍臣:“人来了吗?”
侍臣回道:“来了,在花园门口候着呢。”
少顷,侍臣引着一个二十岁出头,面上尚待稚气的青年进来。
赵杉一看,却是洪天姣的夫婿,天长驸马钟万信。他去年冬奉诏与洪天姣成婚,除了驸马身份,并未身负任何职衔。
钟万信向着御座恭恭敬敬跪行了大礼,垂手立在一边。
洪秀全对韦昌辉道:“眼下正值用人之际,朕有意让你带他出去历练历练,给你做个听差护卫也可。”
韦昌辉笑道:“久闻天长驸马文武皆备,做个护卫,不是太屈才了。小弟府中户部尚书倒是正缺一员。”
洪秀全颔首:“嗯,就让他跟你同去湖北吧。”
钟万信倒不似他那个骄纵的母亲,当即谦恭地跪在韦昌辉脚下,道:“小侄但听王叔吩咐。”
韦昌辉双手相搀,将他扶起,讲了一大通勉励的话。
五月末,由北王韦昌辉与翼王石达开督率共计三万余人的军队先后开赴上游的江西、湖北战场。
赵杉站在望楼上,看着旌旗招展浩浩荡荡出城的大军,知道历史正按照它原定的轨迹在步步推进着。
想到即将上演的那一出“同根相煎”的悲剧,将各方人物的形影在眼前回闪过一遍,心中登时满是悲凉。竟分辨不清他们当中谁是燃烧的豆萁,谁是被煮的豆。却又不禁茫然自问:身在其中的自己,最终的结果是豆萁还是豆呢。
学馆里,为丰富课间活动,赵杉找了些自己幼时常玩的游戏,诸如翻花绳、打元宝、滚铁环、折飞机之类,来与学童们玩耍。
其中的棋类小游戏“二杀一”因不像围棋、象棋繁琐伤脑,最受学童们喜爱。每个课间,邻座或相熟的两两相对而坐,玩上一两局,都颇得趣。赵杉闲时,偶尔也加入其中。
只因有些口快的学童玩到兴起时,满口的“杀”字不绝。赵杉觉着这“杀”字从一帮孩子口中每日轮番不停地叫着,听着实在别扭,就让他们用英文“kill”代替。
这日下午,英文课后的课间,赵杉正在看学童们下棋,走进一个蓝布包头青色裤褂,满面虬髯,鼻梁上架眼镜的男子。
赵杉见那人似有些面熟,正要开口打问。来人将眼镜抬了抬,赵杉一见,心中便愕然吃了一惊。原来却是杨秀清。
赵杉往他身后看看,并没有一个亲随。就只作未看见,由着他自便。
杨秀清静静看完了一局棋,又绕室一圈。正与来接课的吴容宽撞到一块,吴容宽见了陌生的“不速之客”,也吃惊不小。
赵杉让吴容宽自上好课,请杨秀清到后边的教员室去。
室中并无他人,杨秀清往赵杉的椅上一坐,先扯掉假须,又把眼镜摘了,揉着鼻梁,说:“戴了这眼镜,头晕目眩得厉害。也不知何疯子如何受得住。”指着几个空荡荡的书架,又道:“你这里也没有许多的书,怎么不让人搬运些过来?”
赵杉倒了盅茶给他,说:“都是刚刚学着识字,意深的也看不懂。何必白搬来落灰蒙尘呢。”
杨秀清道:“他们刚才玩的叫什么棋,你也做一个来玩玩。”
赵杉用写英文用的自制羽笔蘸了墨汁在纸上画个横平竖直的四方框子,中间两横两竖成井字形。用红、白两色的纸,团了八个小纸团,充做棋子,将规则简述一遍:“每次走一格,只能横进竖走。两子杀一子。”
“确实简单有趣。”杨秀清选了红子,两人开下。
两局下过,杨秀清便已颇得要领,玩得驾轻就熟。第四局时,走了不过四五步,就把赵杉的棋子吃得一个不剩。
赵杉自认是“棋呆”,即便是在与七八岁的孩童交战,也是落败居多。所以当下如此容易败给他,也不羞不恼,只是笑着摇头。
二百二十六 惟四选一
杨秀清赢得盘数多了,下子便越发的随意,问赵杉:“这叫什么棋?”
赵杉随口道:“二杀一。”
“二杀一?”杨秀清盯着棋盘,了然一笑:“两个杀一个,这名字叫的贴切。”
“两个杀一个。”赵杉跟着自言自语,霎时便有些怔怔的。
杨秀清又问:“他们喊得那个阿哎科奥有(ikillyou),是何意思?”
赵杉不禁有些结结巴巴起来:“我…杀…你。”
杨秀清瞪大眼睛,吃惊的看着她:“你这课上也教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
赵杉道:“我杀你一个子,译成英文就是ikillyouonechessman。他们说久了,就简化为ikillyou。”
杨秀清抓了几个棋子在手里晃着,道:“你这个棋倒像是何疯子跟我讲的那个什么古时候的寓言故事‘惟四选一’。说是从前,有个赌坊,凡是往那里的赌徒从没有一个能赢的。因为那里的庄家规定,必须四人一组结伙下注。而且有四种奇特的押注之法:全押大,全押小,押一半大,押一半小。而庄家开局的手段就更奇特,只开大或者是小,且大小的几率是对半。连开十局之后算定结果,猜中多者为胜。可得其他三人的赌资。若是你,你选哪种押注之法?”
赵杉听罢,心想:这哪是什么古时候的寓言故事,不正是当下政治形势的写照吗?又联想起在删书衙听到的何震川与曾钊扬两个的对话,便知这定是那个话到舌尖转个弯的何疯子借此暗给杨秀清提醒进言呢。
但她所教的这句“ikillyou”,原本只想在游戏中将话说的委婉些,与现实中的真刀真枪见血封喉的搏杀,到底是天差地别的。如果因此给任何人带来杀身之祸,都是她最不愿见到的。便就轻描淡写地道:“这故事却是从未听闻过。但硬要选选择,可能会选押一半大或押一半小。图个安稳吧。”
“可只有全押大或者全押小胜算才能更大,若押大小各半,且押的跟庄家的一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既安稳又必有利可图,是个好选择。”
杨秀清盯上了赵杉为写英文自作的羽笔,拿起来,细看了看,好奇地问:“你说的那个科奥(kill)的洋文怎么写?”
赵杉拿羽笔蘸了墨汁,在纸上写下。
“很容易。这么看洋文比汉话倒易学。”杨秀清按她的笔法也写了一个,问:“可是这样?”
赵杉拿笔在缺了一点的“i”加了个墨点。
“你再挑些容易的教与我。”杨秀清来了兴致。
赵杉挑了“你我他她上中下左右前后”等最常用单词,教了给他。
先教他念,因为是跳过单个字母,直接学着读词。杨秀清结结巴巴学了一个时辰,总算勉强将“i”“you”“he”“her”发对了音。
杨秀清以手抚额,叹哦的语气道:“也不知哪个造的那些叽里咕噜的洋文,听多了脑仁都疼,也只有那个科奥(kill)听着不绕口,好念好记。”
赵杉忍俊不禁,正要为他那不中不西的滑稽强调大笑一场,听了他这话,心骤然凉了半截,呆呆看着纸上以黑墨写就的那个“kill”,却仿佛在慢慢变成红色。
六月底,天王第五子降生,下诏与民同贺,全城居民俱分肉,且年六十以上者,赏钱五百文。
因洪秀全广纳妃嫔,且有严旨对外不称名号,不许结交外廷之人。即便是赵杉,除赖氏及其早年所纳的几个妾室外,其余多半亦是不认识的。所以,这位王五殿下的生母为谁,外间都不知晓。
与各王府侯府衙署的大备贺礼不同,赵杉只按民间礼仪,自出金银,交机匠衙承制,打造了富贵如意金项圈一对,吉祥美满银手镯四副并长命百岁银项锁四只。
因为黄雨娇也即将分娩,其中多出来的手镯跟银锁,是为她腹中的孩子预备的。
赵杉闻得喜讯的次日入宫贺喜,由侍臣引领着去了真神殿。
洪秀全正在为新生子抓阄取名做洗礼。据闻,天王其他四子的名字皆由此法而得,洪秀全对外皆称是天父所赐。
洪秀全用清水净过手,接过侍从递过的银筷,在一个装了十几个小红纸团的红釉彩绘的瓷碗里,搅了几搅,夹起一个纸团,双手捧着放到供桌上,跪于圣坛前,默祷片刻,说了句:“谢天父赐名。”而后起身,展开纸团,立时面露笑意。
赵杉看那只纸团上写了两个字:天佑。
在旁的陈承瑢堆起满脸的褶子,笑着贺道:“王五殿下得天父福泽庇佑,必是多福多寿。”
侍女抱过裹在黄绸被里的新生男婴,洪秀全用柳枝蘸清水,洒在男婴头上,念了一段圣经,洗礼便算完成了。
赵杉将长命锁给男婴戴上,说些祝愿安康福寿的吉祥话。
洪秀全让侍女将婴孩抱回内宫,让赵杉跟陈承瑢跟他去了御书房。
陈承瑢将一件红封皮奏本呈上,道:“这是东试所取的三甲及进士名单,请陛下御览。”
洪秀全随手翻了翻,便传召专职草拟诏书的殿前左史即刻拟了旨来,三甲及诸进士名次俱照奏本上名单直接誊录。殿前左史拟旨罢,呈递上去。
洪秀全略看了看,便让加盖了玉玺,下发到各府衙。又让用黄纸誊抄了一份,在朝门外的大照壁上张贴告示。
洪秀全处理完公务,背靠着金椅,看看赵杉,又瞧瞧陈承瑢说:“东王寿诞在即,正该好好庆贺。偏北王跟翼王都不在眼前,东府中又缺主事的人。你们一内一外,早晚多帮忙操持着些。”
洪秀全说着,又将书桌上一副笔墨挥洒淋漓的红纸对联卷起,让侍从递给赵杉,道:“将这副朕亲书的对联带去贴上,添些喜气。”
赵杉携了联来到东府,恰遇杨秀清带着卢贤拔等一干僚属们在前殿廊下闲看匠人描涂壁画,便将那御书对联当众展开。
上联写的是“位冠百僚肇起天朝新日月”,下联为“职司左辅宏开景运大乾坤”。
众人看罢,俱各连声赞好。杨秀清亦欢喜得眉欢眼笑,让人好生贴在府门上。又率众去门前看了一回。
二百二十七 洞若观火
众人看过回来,经过参护厅时,却见当值的百余名参护都围拢在厅前。原来厅门上也新贴了一联:参拜天父永为我父;护卫东王早作人王。
卢贤拔等文官们看了,却都一个个噤然不语。
赵杉近前瞧看,不由也骇了一大跳,侧身瞅着参护们,心想:这所谓的“人王”不就是指皇帝么。到底是谁如此明目张胆公然在人前行这劝进之举?!
却见傅学贤走了出来,跪在杨秀清脚下,道:“此联特为殿下贺寿所作,正合天下民心民意,恭祝殿下万福万寿。”
杨秀清正扬着脸盯着那对联出神,听闻他这话,垂下眼皮谛视着他,不发一语。半晌,忽沉了脸,厉声呵斥道:“你也学那何疯子发癫吗!胡写的什么。快扯下来!”
傅学贤受了训斥,满脸的委屈,起身上前,将那对联小心翼翼一丝不损的揭了下来,双手捧着,复回来跪在杨秀清脚下,将那对联捧着高高举过头顶。
十几个参护头目跟在他身后跪下,个个挺直着腰背,用殷切的目光看着杨秀清。
“他真的这么迫不及待了么?!”
赵杉直僵僵站着,看着杨秀清。卢贤拔等人的目光也齐齐地投射过去。
杨秀清丝毫不理会卢贤拔等人的异样目光,弯腰垂头,直直地盯着傅学贤手里的对联。
赵杉看到他的手伸了出去,嘴里就长长吸起了气。她将那气憋着,等待最终的结果。
杨秀清将对联拿在手里,嘴角抽动两下,高声呼喝着傅学贤及参护头目们,道:“你等摆这架势,是要胁迫我么?!”
傅学贤依旧昂首挺胸,朗硬的口气道:“卑职不敢。”身后的参护头目们跟着齐声口呼“不敢。”
杨秀清气狠狠地瞪着傅学贤,口中咻咻喘气道:“见你做事勤恳,又是在金田团营敬拜上帝的老兄弟才用你在身边听差,平日但有过失也从未深究。不想今日骄狂至此,做出这等公然明犯禁律的勾当,再饶你不得!”转头问卢贤拔:“按律当如何处置?”
卢贤拔瞧瞧腰悬剑刃盛气昂昂的众参护们,嗫喏道:“傅尚书素来办事勤谨,对天国跟殿下都是一片赤诚忠心。前番破江南大营时又立了大功,就宽恕他这一回吧。”
杨秀清冷笑道:“国有国法,朝有朝规。今日若宽恕了他,明日尔等不是要个个效尤么!”
卢贤拔额上冒了汗,跪在地上请罪。其他众官们也跟着跪下。
杨秀清劈手将对联扯碎,将傅学贤等又喝骂了一通,方才传命:“傅学贤私贴妖联在前,聚众哄闹在后。两过并罚,本应严惩。念其往日略有微功,从轻罚杖二百。其余人等,各杖一百。”
牌刀手们应声上前,傅学贤被架着膀子拖将出去受刑,口中犹“祝殿下万福万寿”叫个不停。
赵杉终再憋不住,将那气一口吐了出来,因吐得太急,竟就不自觉的咳了一声。
杨秀清随声向她看过来,在两厢目光恰要相遇时,赵杉敏捷地侧转了身子。
他的戏不是演给她看,她也自然无意让他看到她看完戏后的表情。
不一时,傅学贤等人受杖刑完了,被带了回来。
赵杉只看了一眼,便瞧出他们所受之杖,全是实打实的真打狠打。十几个人跌跌撞撞,路都走的不稳了,袍服的后臀处俱是血洇洇的一片。
傅学贤与同受过杖刑的参护头目们跪在地下,脸上全然没有了受杖前的盛气模样,口气也软了下来,说的全是告罪求饶的话。
杨秀清将手一摆,让他们起身,各自回家养伤。
杨秀清唤众人随他回前殿说话,忽然问侯谦芳说:“何震川呢?怎么还没来?你去他家里瞧瞧。”
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侯谦芳捧着一套丞相冠服,回来复命,说道:“何大人家中空无一人,只在桌上放着这个。”
“这是三更反草之罪啊,卑职即刻带人去搜捕。”专事抓贼捕盗的总巡查胡海隆主动请缨。
杨秀清瞧着那冠服,眼睛出着神,道:“不用找了。他这是学那挂印封金的关云长呢。料想他也不会外投妖廷,就随他去吧。”
杨秀清杖责傅学贤等人,算是间接表达了无有做“人王”之念,卢贤拔等文官们安了心,又见他不究何震川的“三更”之罪,就更个个心舒气畅,争着为军事政务进言献策。
杨秀清自始至终的和颜悦色,让簙书们将所有言策记录在册,又时不时说几句客家俚语,引得众官们纷纷相仿,殿上氛围分外亲切和悦。
赵杉环视殿上言笑晏晏的诸人,何震川的那句“我等与东府有瓜葛之人将无一幸免”忽的在耳边响起,只觉扎心的一疼。再看这些即将化为死灰的面孔,便觉寒噤阵阵。
因有天王特谕,自这日始,赵杉每天早饭后,即乘轿来东府理事,帮忙参看些日常事务,监管着府中男女仆从,洒扫庭廊,铺陈殿阁。
一同受命的陈承瑢则指挥着机匠衙等各衙的属官,每日聚在承宣厅,统管着采买置办物资。大至屏风桌椅,小到针线笔头,一律除旧换新。
两个礼拜下来,整个东王府里里外外悬灯结彩,花团锦簇,焕然一新。较之过往,更添十二分的辉煌富丽。
赵杉在东府操理杂务接连忙了十余日,身上疲乏,在府中闭门歇了三天,身上方觉松快了。
这日早上,吃了饭,打算去黄雨娇处看看。宫内忽有人来传命,言天王在后林苑设宴,召她与萧有和去赴宴。
天王府后林苑中,百株牡丹花正开,连片的桂花盛放,香气溢过宫墙,飘散数里。
萧有和穿着生日时的那身红衣裳,伸手撩起车帘,嗅着沁鼻花香,啧啧而叹,求告赵杉:“明年也在府中的后花园多栽些牡丹,可好?”
“好。”赵杉面上应允的爽快,内里却是满腹忧惶,暗暗在心里叹气道:“那灭顶大灾就在眼前,哪还有明年可言。”
二百二十八 狮虎斗(上)
一处布缀着明黄色的纱幔竹篾凉棚搭设在被茂林修竹环绕的人工湖旁,凉棚前的树荫下,用一米多高手臂粗的原木围了个大栅栏。
赵杉带着萧有和进入凉棚,见除了洪秀全,杨秀清也在。
那二人皆是满面喜气,赵杉一问才知,是往丹阳追击清军残兵败将的秦日纲那里传回了向荣的死讯。
向荣的死,自是在赵杉所通晓的历史常识之中,却也不得不做些惊喜之色出来,说些道贺祝捷的话。
赵杉刚刚带萧有和入了座,却见杨秀清起身离座道:“谢二兄御笔,为小弟寒舍增辉。”
洪秀全以手扶案道:“一副联罢了。清胞多年为国操劳,功勋至高至大。朕意诏谕天下,仿幼主,东殿长世子改称为东嗣君。”
赵杉闻言一惊,暗暗自忖道:“仿幼主,不就是要称呼‘万岁’么?儿子称为‘万岁’,那为父的不也就是‘万岁’了么!”抬头向上望一眼洪秀全,在心里纳罕道:“他今日这话,莫非就是后世那所谓的‘故封万岁’之说的由来。”又转头瞧着杨秀清,见他就地站着,只是静默不语。
杨秀清沉默半刻,竟就破天荒的向洪秀全行起大礼来,双膝跪地道:“臣弟怎敢受二兄如此深恩?”
“自家兄弟,客套什么,快起快起。”
洪秀全从桌上抬起双手,做一个“平身”的动作,侧脸看一眼赵杉,笑道:“今日勿论君臣之分,只叙骨肉之情。这里正好有一出好戏与你们看。”两手合在一起,拍了三下。
十六个黑衣青巾的壮汉,八个一组,抬了那两只装了狮、虎的铁笼来,放到栅栏门前。
萧有和虽每逢年节都入宫向洪氏夫妇拜贺,却只在前殿后宫中走动,狮子跟老虎这般猛兽都是第一次见,惊得脸色煞白,轻声向赵杉道:“阿妈,那笼里的东西怎么生得这般凶猛吓人?”
赵杉也弄不清洪秀全将这狮、虎搬弄出来是何用意,低声道:“莫怕,在笼子里关着呢。”
洪秀全在高座上,笑容可掬地视着萧有和,问道:“和外甥,初见这狮子跟老虎,害怕吗?”
他对萧朝贵父子从不呼名道姓,而照民间的礼仪呼为“妹夫”“外甥”,即使在下发的诏书中也是如此。
萧有和起身,跪立而答:“臣甥不怕,它们都在笼里关着,伤不到人。”
洪秀全点点头,让他坐下,转视赵杉,说:“此子果有贵妹夫遗风。长大了,定是护卫天朝的栋梁之材。”
赵杉听了,又免不得起身,含笑谦辞一番。
杨秀清招手让萧有和至他座前,摸出一把镂刻花纹装饰珠宝的银制短刀给他,指着笼中的狮、虎,说:“拿着这个,便是它们从笼里出来也不怕。用要刺便刺要戳便戳,岂能任禽兽野物胡乱伤人。”
萧有和行礼谢过,却待回座。
杨秀清却让侍从们将赵杉身边的那张为萧有和特备的矮椅搬了过来,放在他的座旁,拉了萧有和坐下,道:“只管放了心赏看,我护着你。”
“开始吧。”
洪秀全一声令下,两个黑衣蒙脸戴着鹿皮手套的驯兽师,各手擎一根细铁棒,挑开笼上的门,驱赶狮子、老虎进入栅栏。
做了三年友好邻居亲密伙伴的狮、虎,一时间成了生死对头,好像都有些不太适应角色的转换,在栅栏里一前一后来回挪着步子,偶尔驻足茫茫然地环视众人,偶尔倚栏悠闲闲地抬抓挠痒,只不见一点要开战的意思。
“打呀,快点,上啊。”
两个驯兽师将铁棒伸进栅栏,一个赶虎,一个驱狮。两厢逗引,足折腾了一顿饭的功夫,那狮、虎骨子里好斗的天性才被勾引出来。
老虎最先发力,将两只利爪在地上按了一按,和身往狮子身上便扑。狮子见老虎张牙舞爪扑来,竟也跳将起来,使出必杀技“撞头功”,将那颗宽大浑圆的脑袋直直的朝老虎撞去。
在笼中养尊处优惯了的老虎终究不比野生的,头脑的灵活性跟身体的敏捷度都退化了。到底是躲闪不及,平白吃了一撞,吼叫一声,腰背着地,仰面倒了。狮子也跟着吼叫一声,不住的晃着脑袋,显然它也并未讨得多少便宜。
在座众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场难得一见的狮虎大战,唯独面东而坐的杨秀清陶醉于“瞻仰御颜”,而洪秀全也颇为“配合”地一直端正而坐。
狮子跟老虎在众人热切的目光中,似乎开始明了了这场争斗的实质——逗趣。因而,经过第一回合的争斗后,都按照规矩做“局间休息”。
小半刻钟后,在驯兽师的逗弄鼓劲下,狮、虎开始了二度较量。
狮子瞪圆两眼,直勾勾地瞧着老虎。按游戏规则,是该它首先发动攻击。但似乎它是“有心无胆”,又或许是因对刚才那一撞的效果极不满意,正绞尽脑汁思谋新的制敌绝招。
老虎的眼睛也瞪得老大,嘴里呜呜声不住。见狮子迟迟不按规则行事,终于按耐不住,狂吼一声,就地转了个圈,将铁棒似的虎尾倒竖起来,向着尚在冥思苦想的狮子猛抽过去。
狮子的背脊上挨了重重一棒,疼得惊叫一声,来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调转头,绕栏飞跑。
看客们“嘘”声一片,眼珠随着飞驰的狮子流转。要借君前献艺平步青云的两个驯兽师,也激情高涨,同声同气地呼喝着老虎乘胜追击。
大受鼓舞的老虎终于展现出了百兽之王该有的霸气,脑袋瓜子也开了窍。不跟在狮子屁股后头死追,而使了一招“守株待狮”。趴伏在地做休憩状,狮子果上当,错以为又到了“局间休息”时,悠闲地停住步子,从容地打个哈欠,就地而卧。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它伏地的刹那,老虎猛地竖起脖子,前爪着力一按,跳起来足有三尺高,径直向狮子扑了过去。
在众人“啊呀呀”的一片尖叫声中,狮子被老虎牢牢按在了爪下。
二百二十九 狮虎斗(下)
当狮子在老虎身子底下做着最后的挣扎时,幼主洪天贵福领着五六个手执箭弩的少年随从自桂树丛中转了出来。
“来,快过来呀。”贵福一眼瞄到了萧有和,扬了扬手里的弓箭,冲着他连连挥手。
萧有和有些不知所措的站起来,看向赵杉。
贵福急的跺脚,搭箭上弓,他身后的随从们也跟着拈弓搭箭。
一支利剑钻过栅栏间的间缝,正射到在奋力撕咬猎物咽喉的老虎背上。
老虎松开狮子,发出霹雳似的狂啸,后爪蹬地而起。但听“砰”的一声,一角的木栅栏被虎的前爪拍得粉碎。
贵福“啊”地大叫一声,扔了弓箭,跳入桂花丛,溜之大吉了。
侍卫统领蒙得恩骇白了脸,连声大呼:“来人!护驾!”
环绕御前打扇拂蝇的女官们却都已吓得四散而逃。只有临近处十几个修剪花木的匠人闻声战战兢兢跑过来,围拢在御座前。
到底是许多时没有受过如此惊吓了,赵杉被那一声震天虎啸骇得丢了三魂散了七魄,身子如被抽筋去骨般,软绵绵地瘫在椅上。
跳出牢笼的老虎见仇家逃匿无踪,竟圆睁着铜铃似的眼珠,径奔已然吓得呆愣的萧有和而去。
“阿妈!”
萧有和发出平生最响亮的一声啼叫,颤着手从桌上抄起短刀。刀光闪过的瞬间,杨秀清展开双臂挡在了他身前。
在园门外当值的侍卫们闻警如潮水至,施枪放箭,不过眨眼功夫,被打成血筛子的老虎轰然而倒,躺伏在萧有和的脚下。
萧有和手里滴着血的刀刃掉在地上,捂着脸,哇哇的大哭起来。
赵杉定定精神,踉跄着跑过去,将他紧紧抱了,细语哄慰。
杨秀清用手按着臂上的伤口道:“别哭,刀子原本就是用来防身的。只是下次看准了再刺。”
话是明确无误对萧有和说的,眼睛却片刻不眨地看着赵杉。
赵杉母爱迸发,全神贯注抚慰着幼子时,但觉全身被一片远胜烈日的炽热光芒笼罩,抬起热辣辣的脸,与杨秀清目光相对的一瞬,就又败下阵来。
每次与他对视,她都会落败。其中缘由,她早已有所了悟,这次是百分百的确定了。
洪秀全命人传了贵福来,先扇了一巴掌,又踹了两脚,从侍卫手里抢过一杆尖头矛,反提着抡起来就打。
贵福痛得在地上打滚,嘴里哭爹喊娘的呼叫。侍从们并无人敢解劝,只屏气敛声伏地而跪。
闻讯仓皇而至的赖氏,拉着几个相好的后宫娘娘跪在洪秀全脚下,嘤嘤而泣哀声求饶。
洪秀全气鼓鼓地将矛掷到地上,喝命侍卫将贵福带下去关进房里等候发落,喝退了赖氏等。又指着两个驯兽师跟负责搭建木栅栏的匠人,大骂道:“尔等口口声声说是万无一失,而今却纵那野畜惊驾伤人,真是罪不容诛!”
两个驯兽师早已骇得汗流浃背,战栗着跪在地下,支支吾吾答道:“那虎本是驯养的极乖顺的,可能是中箭受惊,又见了红色受了刺激。因此才冲破了栅栏。”
洪秀全掉头看着被数个医官包围的杨秀清,意在征求“被害人”的处理意见。
杨秀清表现出难得的宽仁,说出的话却别有意味:“人心尚难测,何况野畜。二兄就念在他们是无心之过,开恩饶恕这一回吧。”
洪秀全又将问询的目光投到赵杉母子身上,赵杉对他们言里话外的“弦外有音”“针锋相对”自是听得心知肚明,只装聋做傻并不出言。
洪秀全宽赦了涉事的一干人等,将他们罚去军中为奴。只可怜那只落了单的狮子,在吃了一顿加了特别作料的餐食后,就一命呜呼了。
赵杉看护了受惊的萧有和两日,见他情绪平复了,便拿出些银两,差人去采买了些上好的参茸燕窝类的滋补之物,亲自送去东府,以作答谢。
杨秀清正在参护厅前的小靶场上练箭,受伤的右臂弯曲运力自如,箭也支支中靶。
赵杉将所带补品捧上,少不得说些问候感激的话。
杨秀清将手一挥,道:“皮肉小伤,并无伤筋动骨,说甚么感不感激的话。再者,前些日子,多亏你在这里内外照应,该我谢你才是。”
拈弓搭箭,一箭正中靶心,脸上露出爽意的笑:“数日前,张乐行又遣使者来,说八月要在亳州正式起事,请求天国出兵助攻归德。现在上游战事正紧,我本无意与他结盟。因探闻英夷前月在广州挑起事端,扬言要进兵广州,妖廷正为此应顾不暇。想着这是二次北伐燕京的好时机,就允准了他的出兵请求。”
“可…”赵杉话到嘴边,稍顿了顿,才缓缓地道:“可朝中能统兵打仗的,都尽数去了鄂、赣,要委谁为统帅呢。”
“自然是你的那位贤妹婿。”杨秀清将弓放下,马上有人捧了铜盆毛巾来,服侍他洗手。
赵杉愣怔一会儿,才弄清杨秀清的所指,想起珏影在她怀里发着“ma”声时的模样,口中叹起气,脸上显出些幽怨之色来。
“怎么,舍不得了?”杨秀清洗完手,请她到凉亭里里坐下,继续道:“这叫好钢用在刀刃上,像陈玉成这样的上好镔铁,要是搁着不用,任他锈了蚀了,岂不可惜。”
赵杉无从驳他,只轻轻“嗯”了一声。
侍女端来茶点水果,杨秀清一眼盯上那盘颜色鲜亮的荔枝,抓了三四颗来开剥。一通乱忙,只弄得满手汁水,却是徒劳无成。
“我来吧。”赵杉挽了挽袖口,拿过盘子。
杨秀清端起茶碗,静看着赵杉剥壳去核,直至一颗颗红彤彤的扎眼刺球变成一粒粒白嫩嫩的晶莹果肉,始才揭盖饮茶。却忽然前倾着身体,右手擎了杯底,将那茶送到赵杉眼前。
她正在以帕擦手,见了那茶,稍一迟疑,低头轻呡了一口。感觉不像是常喝的茶,苦中略带些涩味。
杨秀清笑问:“好喝吗?”
“苦。”赵杉直言不讳。
“喝多了就觉得甜了。”杨秀清将剩茶一饮而尽,开始享用赵杉的“劳动成果”。
二百三十 心动应约
那凉亭正与参户厅斜对,赵杉看厅里除了几个在埋头抄册的书手,别无他人,惊异地问:“今日并非礼拜休息日,怎么一个当值参护都不见?”
杨秀清轻描淡写的语气:“一半跟随援军去了武汉,剩下的都差去城外印子山拉营训练了。”又提着萧有和的名字道:“这孩子虽机敏,但终寡柔一些。一个细路仔,终日绕于妇人膝下,能有多大出息。”
赵杉听他话里的意思与当日在永安,萧朝贵斥她“教子无方”时的如出一辙,虽仍觉得言不顺耳,但已没有了当时的大不以为然。不由感叹:时间果然可以弱化一个人对某些过分言论的强烈抵制。
杨秀清见她并未答言,继续说:“你到底不是他的生身之母,凡事必难以处处顾及周全。就让他到我这里来吧。西王只有这一个嗣子,不能平白耽误了。”
赵杉听了他这话,心里泛起酸涩的味道,长出口气,发叹道:“他自小性子文静内向,加上三岁便离了生身父母,这几年又经历了许多小孩子不该经受的事,有时是显得脆弱了些。可他也是个难得的有心的孩子,在我身边这么些年,从未说过半句惹人伤心的话,如今怎忍心再让他受那舍家离亲之苦。”
杨秀清紧跟着她的话音接口道:“你既舍不得放不下,就一起来。”
赵杉半张着嘴巴,颤着嗓音“啊”了一声,声音既细且轻,像是没听明白的二次反问又像是听得明白却无可奈何的一声叹息。
杨秀清却好像并不存着心思去分辨,嚯的站起身,抓住了她虚放在桌上尚未来得及撤回的手,说:“你真当我那日说的是醉话,我今日告诉你,句句都是实话。只要你点头,这府里内内外外的所有全是你的。”
“我若到你这里来,算是什么人。传出去,你又会被说成什么样的人。”赵杉的语气平和,也没有去挣被他握着的手。
生而为人,避不开一个情字,路走得多了长了,免不得就有那一两处一碰就酸一戳就疼的软肋。对已经扮演起母亲角色的女人来说,这软肋往往是她的孩子。不消说,赵杉也是如此。
杨秀清对萧有和的救护打动了她,这份打动很深切,甚至胜于往昔点点滴滴的总和。
杨秀清抬起手臂,用两只手心心夹住她的脸颊,道:“我就晓得你是顾虑这些,才会一再的拒绝我。总有一天,我会消除这些障碍,让你名正言顺在我身边。”
赵杉再也无法主动认输,她的两只眼皮始终不高不低在同一水平线上,就那样目不转睛的看着。
这次杨秀清“落败”了,他放开手,脸上却是一副意满自得的神色,抬头看着明媚晴空道:“这样好时机里的好天气,怎能辜负。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赵杉知道答应他的邀约,就会在泥沼里陷得更深一层,却因脑袋正晕涨着,回绝得并不利落:“已连着两日没有到学馆去,今天必须要去看看了。”
杨秀清大度的将手一挥道:“那你就先去,我先让人去准备着,准备好了,便差人去接你。”
赵杉虽只旷班两日,再次站到讲台上,听着学童们那一片似吟似唱的“goodmorningteacher”呼声,竟有些久未蒙面的疏离之感。
这日适逢礼拜三,因教文史的吴容宽请了病假,就把下午的第一堂课也改成了外语。时值三伏,午休时间比初春开课时,延长了半个时辰。
赵杉督视着学童们伏桌午睡,在满堂的微细鼾声中,度过了一个别样的午间。
下午的外语课完了,还有一堂识字课。赵杉有心要听课,拿了张凳子在最后排一张闲置的桌子上坐着。下午散学时,又有几个学童拿了自造的英文短句来给她瞧。赵杉一张张看过,指错校误,直到日头西斜才罢。
散了学,走出学馆,见门前的轿子换成了一辆罩着黄绸棚四轮马车。赵杉知道这必是杨秀清差来接她的车了。虽是有几分的犹豫,终还是踩了脚凳上去。
马车出了巷子,沿着城中大街,一路往南而去,来到秦淮河岸畔。
自破了江南大营,河岸两侧的兵营陆续搬离,便有城中各处居民迁了过来,尤以新成婚的青年夫妇居多。
新妇们眷恋闺阁,多不怎么出门,又兼着正是炊米烧饭的时候,偌长的四围河堤上不见一个闲杂过客,十分的静谧。
此时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一大一小两艘画舫船停靠在柳荫下。
数十个身穿蓝衫,头戴方巾书生打扮的人立在岸上,赵杉扫视几眼,都是东殿熟面孔的承宣仆射扪。
杨秀清从那艘大的画舫上走出来,他头戴万字巾,身穿天蓝色直裰,足蹬青履,手里摇着一把画图题联的纸扇,径向赵杉走来。见她抿嘴直笑,将手里的扇子扔到了侍从手里。牵了她的手,沿河堤走了一段,又上了那艘大的画舫。
舫身主体是两个相连的装着糊纱格栅的木制四角亭,亭顶飞檐翘角,亭柱描金雕龙,亭檐下挂着描画着花竹禽鸟的夹纱灯。
夕阳如画,赵杉站在微翘的站尾,扶着雕花栏杆,又看了会儿“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景致,才进了亭中。
亭子的四壁缀着随风皱起的秋香色软纱。两只三足兽形香炉放在左右的花几上,吐着淡淡的檀香气。四壁悬挂着以三国魏晋时的古诗文为题的直幅卷轴,虽是装裱的奇好,但看墨迹都是新写的。除此就是一些琴瑟筝笙等古乐器,摆在两侧的矮桌长案上。
杨秀清问“如何?有一些书里写的古风古貌吧?”
赵杉点头,轻轻一笑道:“有的五六分吧。只是这些东西都是那多宝楼上有的,算不得特别。”
杨秀清用力在她手上握了一握道:“那楼你不过去过一回,就件件记得这么清楚,你这眼里心里能盛下多少东西。”牵她在中间的桌案后的软垫上席地坐了。
二百三十一 自带枷锁(上)
侍女们捧茶进来,头上都梳着高高的簪花发髻,臂上挽着粉色飘带。那茶杯最是特别,是由独节的竹子做成,外面雕着梅花,形似笔筒。片刻,又时新水果捧进来,所用的都是通透的绿玉荷叶形玉盘。
杨秀清向侍女们摆摆手:“让他们开始吧。”
侍女们应声退将出去。片刻过后,随着潺潺划水声,细乐管箫声缓缓而来。是一班嗓音清丽的女乐,开口唱的却是苏轼的《赤壁怀古》。
赵杉听着词曲不甚相配,便道:“这样的苍凉悲壮情怀,岂是女子唱的。还是让她们唱个《水调歌头》吧。”
杨秀清马上让换了来唱,随着“明月几时有”的乐声响起,赵杉站起身,拢起帘子看着天上那轮渐渐明亮起来的弦月,动了意兴,跟着轻声哼唱起来。一曲完了,又是柳永的《雨霖铃》。
几曲唱罢,天就完全黑了,船外的夹纱灯点起来,舱里显得越发昏暗。侍女们依次捧着十二生肖造型的灯盏进来,眼前霎时又明若白昼。
新乐又起,是一曲哀怨愁伤的《一剪梅》,刚唱几句,杨秀清便显得厌烦了,说道:“都是些无病呻吟的陈词滥调。”让止了乐声,对赵杉道:“你当年在篝火围前,唱的那歌子倒比这些个新鲜动听得很。”
因牵涉着前世,赵杉只得编谎道:“不过是由些乡间的小曲小调拼凑出来的。那日被点到头上,临时没有什么可演,胡乱唱来敷衍充数罢了。”
杨秀清道:“我们哪个不是生长在乡间,你只管唱。”
赵杉在心里暗暗忆想,那首《俩俩相忘》原词是记着的,但她那日在篝火围上哼唱时现改的那几句却记不太清了,摇摇头,笑道:“唱不得了,连词都记不全了。”
“给你这个。”杨秀清从袖里摸出块桃粉色绢帕来,说道:“当时在场的那些人,我挨个遣人去问,词全写在这上头了,你看看可有错处。”
赵杉不无惊诧地接过帕子,将上面所写词句看过一遍,又闭眼将那记不太清的几句默想了好半天,确信正是帕子上所写的,便就向他点点头,报之欣然一笑。
杨秀清笑吟吟看着她,示意她唱。
赵杉不存献艺讨好的的心思,只哼唱了两句,就又摇着手笑起来:“调也记不得了。”
“既是拼凑来的,必都是些常听过的曲调。你再唱一遍,我给你接。”
杨秀清挪动坐垫,向她身边靠了靠,摆出一副认真的模样。
赵杉便又重唱了两句,停住,让他接。他竟立时把所知的山歌小曲像是串烧般,轻声在她耳边哼起来。那些饶舌变调的客家俚语经他的口一出,就变得谐趣横生,赵杉被逗得忍俊不禁。再后来,实在忍耐不住,伏案大笑起来。
杨秀清谛视着她的灿灿笑脸,轻声叹道:“你有好多年没这么笑过了。”
赵杉正大笑着,听他这般说,急忙用手掩口。那笑声止得急了,引致呼吸不畅,就咳起来,胸口跟着突突跳的厉害。
“怎么不笑了?我想看你笑。”
温热的气息喷吐在赵杉的面颊上,她的整张脸便如火炭般燃烧起来,不由缓缓的垂下头去。
杨秀清伸手端起她的下巴,用食指在她的唇上抹了抹,把指上的胭脂放到嘴里吮了吮,说:“你往日都不大涂这个,怎么今日涂得这么浓?”
“很浓吗?”
赵杉已然忘记早上出门时是否涂过唇脂,用舌头呡了呡,还未尝出点别样滋味。
杨秀清却已快手先动,拿起那块带字的绢帕,端着她的下巴,将她嘴唇上的胭脂擦揩干净。
赵杉惯性的将干涩的嘴唇抿起来舔吮时,杨秀清的双手已牢牢的擎在她的肩上,身体往前一探,整张脸紧紧贴在了她的脸上。
两人唇舌相碰相含的瞬间,一股混合着苦辣酸甜的暖热气流进入赵杉的气管,直入心肺。
随着那气流源源不断涌来,她心中某个特定的荒芜已久的区域变暖了。暖融融的像四季如春的“花房”,舌尖似嗅到了似桂如兰的芬芳,让她有了强烈的吸尽这暖流的欲望。
她附于彼背上的手开始向四面延伸,最终在他的颈后聚合,纤长的手指继续延伸向上,在那盘硕大的黑漆柔滑的发辫上任性的穿插抚摸着。杨秀清的手伸到她的外褂中,穿过单薄的夹衫,在她光洁的背上抚摸片晌,又转到前胸。
至坚与最柔间的两厢碰触间,擦出了麻楞楞的火花。赵杉被灼闪得身体猛然一抖,残忍的关闭了通向“花房”的门。
她心痛而悲哀地意识到:自己抱紧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具行将就死的尸体。所有的柔情蜜意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放开掌心流汗的手,抽动了一下酸酸的鼻子,说:“夜深天凉了,回去吧。”
杨秀清将手从她身上依依不舍的拿开,交叉揉搓着,不无失望地说:“我的手太粗,把你弄疼了。”
赵杉和缓了神情,用肯定的语气否认说:“没有,是天太晚了。”
“好,回去。”杨秀清牵起她的手,透露出满满的心花怒放。
马车穿街过巷极速平稳的行着,皎洁的月色照着,拂面的晚风吹着,还有一副结实的肩膀靠着,赵杉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舒心惬意。
“今日的游船好吗?”
赵杉挑帘看着月影斑驳的树影,听着嘶嘶虫鸣,爽心地说了声“好”。
杨秀清握着她的手又紧了一紧:“跟我回去吧。缀锦阁新换了透亮的水晶珠帘,我们可以通宵赏月,快到十五了,每晚都会有一轮大月亮。”
赵杉听到“十五”二字,身体抖了一下,打帘的手垂了下来,眼前瞬时一片黑暗。
“你冷?”杨秀清问。
赵杉摇摇头,轻声道:“是怕。”
杨秀清拍着她的背,笑道:“喝过洞庭湖水的人,也有怕的时候?”
赵杉郑重的点点头:“嗯,很久没觉着这么怕了。”
二百三十二 自带枷锁(下)
杨秀清听赵杉说怕,便拥搂得她更紧,贴着她的耳边道:“我调一千人过去西府,给你站岗保镖,如何?”
赵杉反问:“那你呢?你一个都不需要?”
杨秀清大笑:“我有什么好怕的?”
赵杉微翘着下巴,直视着他的眼睛,问:“你不怕,为何还弄个训练营出来?”
“是傅学贤,说府里的参护丁勇们久不经战都懒怠惯了,得拉出去集体训练一回。”杨秀清说着,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道:“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那你想当…?”赵杉的话还没来得急问出口,马车已到西府门前。
赵杉起身下车,杨秀清把一块卷着的帕子塞到了她的袖里,才将她那只攥了一路的左手松开。
这晚,赵杉未按日常的习惯,更衣洗漱,就让侍女们全部打发了下去。
她从袖中掏出帕子展开,提起里面包着的红丝绒绳,见一只碧玉扳指系在上头。
“他怎么会送这个?”赵杉心头一颤,解下颈上挂的那只,放在一起比较。
除却大小跟玉质,两者毫无相似之处。杨秀清送她的那只,外面雕着浮云祥纹,而在里头刻了个“云”字。
赵杉将扳指摩挲之间,又疑惑起来:“这家传的扳指她一直是贴身而系,从未示于人前。他是如何知晓她戴这个的呢。是在平隘谷底的那天夜里,是在长沙城下还她发癔症之时还是在洞庭湖上她淹了水昏迷的时候,他…?”
想着想着便不觉以手掩胸,心房一阵狂跳。可想到那日他假做醉酒时说的那些话,还有刚才与她亲近时的种种表现,又不觉暗暗自语:“如果他真的借着这其中某个时候对自己做了什么,那么照他目空一切的高傲性子,是定然不会再做那些无用功的。”
一时,又想到在车上,他说“品月赏景”那话时的无限期待,无法言喻的心痛便就蔓延了全身。
她手握着新旧两只扳指,走去床边,开了枕箱,将旧扳指放进去,把新的这只系在了颈上,而后便木然倒在床上。
何、曾二人的对话,像魔咒在她脑中轮回闪现。那扳指则宛若是一颗鲜活的心脏,在她脖颈上跳动。
多年来,她恪守着“安身立命高于一切”的信条,将自己打磨成了一块再圆润不过的石头,经受过一道又一道激流的冲击。但如今,只半天功夫,她对这竟动摇了,迷惘了,只是因为脖颈上的这枚小小扳指。
赵杉静静地躺着,乱纷纷的思绪也缓缓复于平静。红鸾的那话就在这时冒了出来——“当初我救你,现在看是在救自己呢。”
“救自己。”这三个字在她脑海中乍一闪现的时候,她竟抖了一下。顷刻间,却又有那无数的叹号问号云集而来。她深吸着气,在心里自问自答。
问:“她是从何时与她脖子上所戴扳指的原主人的命运结为一个整体的?”
答:“当是始于‘天父’初次临凡时,她的那一跪。可要远溯起来,该是与杨水娇的相遇吧。”
问:“明知道身在泥潭多行一步就再脱身不得,今日为何还要去?”
答:“是因特殊的心理作怪,自觉前途渺茫而故意放纵吧。”
问:“知道脖子上这扳指于己于他是甚么吗?”
答:“于他也许不过是取悦人的物件。于己则必是一道枷锁。”
问:“既知道是枷锁,为何要亲手戴上?”
答:“因为如果不是想到那场近在眼前的杀戮,在画舫上,她必不是首先首先松开手的那个。”
问:“……”
赵杉因心中有事悬着,一宿不得安稳。次日也就起得迟了。当下正在镜前搽些香粉在发黑的眼圈上,敏行咚咚跑进屋。
赵杉支去侍女,问她何事惊慌。
敏行附耳低声道:“天王在晨祷时,忽然昏晕过去,赖娘娘急请殿下入宫。”
赵杉听说洪秀全忽然昏晕,心下吃惊,一边换衣一边问:“是谁来传的信?怎么不将人留住,待我亲自详细问她?”
敏行道:“是赖娘娘身边的掌事女官岑四妹,她在府门前,遣门上的人点名把我喊出去,只贴耳对我简短的几句话,就回宫去了。听她话里的意思赖娘娘可能有意封锁消息,并未将消息通传其他王府。”
赵杉“哦”了一声,眉头皱得更紧。
敏行开柜取出金冠来她她戴。
“压得人脖子疼,不戴那个了。”赵杉拿出两支凤钗插在髻上,对敏行道:“你不要跟着去了,就留在府里看家。如果有人来传事或者求见,就说我去宫里拜会赖娘娘,陪她参看拣选秋衣的图案式料。”
赵杉急匆匆出了厅,心里弥漫着不便明说的忧虑,却又想起一事,问敏行:“那日阿雨回来吃了厨娘们做的那个糖渍梅子,说酸甜爽口,让做些送去给她。可又做下了吗?”
敏行道:“又做了两罐,我待会儿就给她送去。”
赵杉点点头道:“若是遇上侯谦芳在家问到我,除了照我说的回他,再多加一句:今年雨多,必冷得早。”
“就这一句?”敏行为这无头无尾莫名其妙的八个字感到疑惑。
“就这一句,其他的无需多言。”
赵杉抬脚上轿,才长长的嘘出一口气,心中却愈加惴惴不安:莫不是那场惊天的大变故提前了吗?
赵杉入得天王府,经过三大殿,远远地便瞧见了在内宫宫门门处等候的岑四妹。
岑四妹向她行了礼,只说了一句“娘娘等候殿下多时了”,便转身头前带路,引她去了天王寝宫。
偌大的前厅中,除却赖氏和几个掩面低泣的嫔妃,不见任何王侯国亲的影子。
赖氏满脸忧色,目中含泪,见了赵杉,只紧攥住她的手不放。
赵杉刚开言安慰两句,一个黄衣女官轻步自内室出来,说天王已经醒来。
赖氏急牵了赵杉入内看视。里面并不见一个医官,只有国舅赖汉英侍奉床侧。
赖汉英粗通些医术,以往洪氏夫妇患病,他也常随其他医官入宫诊病。但这次,只他一人在侧,就不能不让赵杉生疑,在心里暗想:“病势既急且重,却不招医官前来诊视,这里头必有些缘故。”
二百三十三 难言之名
洪秀全看到赖氏跟赵杉,抬起右手,指了指床尾,断断续续连说了几个“你”字。
赖氏吃惊,掉头问赖汉英:“怎么人一醒,就言语不得了?”
赖汉英跪立回道:“臣为陛下搭了脉,又用这西洋的听诊器听了听,是嗓子里堵了痰。刚才已吸了痰,但喉咙肿着,因而言语不便。”
赵杉这才发现,他脖子上挂着一只筷子稍粗些的黄色橡皮管,下端坠着一个鸡蛋大小的圆锥形扁状木球。心想:这莫非就是他所谓的西洋听诊器?又想赖汉英粗通几句洋文,数次与洋人接洽,有那玩意也是不奇怪的。
赖氏拿起床尾放着的黑皮封面的手抄本《圣经》,至洪秀全身前问:“陛下是想让人读经听吗?”洪秀全微微点了点下巴。
赖氏带了几分央求的口气对赵杉道:“天王近来每日都叫人来读经,如今这情形,不方便传召外臣,有劳阿妹来读吧。”
赵杉接过书翻开,见中间部分有一页的右下方折了角,便猜是看到了那页,又在该页的某一行的文字上看到了个小墨点,就从画了墨点的这句读起。
刚读过三句,洪秀全忽然咳嗽起来,赖氏赶紧让侍女端了痰盂。
洪秀全咳出两口浓痰,喝了口茶,由人服侍着躺好。抬起手挥了挥,说了个“走”字。
赖氏会意,向赵杉点点头,率殿中一干人等退了出去,只留两个女官听差。
赵杉捧书而念,洪秀全听着,间或咳嗽一声,间或打个停的手势。赵杉就停住不念,直到他再示意往下念为止。如此过了一个上午。
洪秀全由女官们服侍用过午膳,便就午睡了。
赵杉得了空闲,去到赖氏宫中。却见赖汉英正跪在地上,满脸的慷慨激昂,向赖后诉求恳请着什么,而赖氏双眉深锁,眼目中有惊骇之色流露。
赖汉英回头看到赵杉,立时收住话茬,告退出殿。
赖氏屏退左右,让赵杉在她身侧坐下,问:“经念到哪儿了?”
赵杉道:“总共不过念了三页,还是那卷《路得记》。”
赖氏叹口气道:“早上匆忙,不曾对你说,天王昏厥就是在读经时,听在旁侍奉的人说,是先叹了两声‘扫了’‘打围’,才昏厥的。我忧心定是那两个词,所以,你留心些,再到那两个词时,就跳过别念了。”
“扫了(扫罗),打围(大卫),听着像是两个人名。”赵杉在心里猜想道:“两个经书上的名字也能引致昏厥,其中必是有些蹊跷。”
洪秀全睡过午觉,遣人再传赵杉去时,已将近申时。
洪秀全的语言功能似乎恢复了些,能一次说清两三个词汇了。赵杉念完了《路得记》,翻开新的一卷《撒母耳记》。正念到“撒母耳被献”一节,蒙得恩蹑足进来。
“何事?”洪秀全问。
蒙得恩回:“东王在凤门外求见。”
洪秀全不耐烦地抬了抬手:“朕身体…不爽,让他…回去。有事…他自…裁断…就好。”蒙得恩答应一声,小心地退出去了。
赵杉继续念,念到该卷的第八章,那个‘扫了(扫罗)’——以色列王国第一位国王,终于出现了。
赵杉遵赖氏所嘱,将此人名略去而读。一节读完了,翻页的功夫,洪秀全忽连喊了三个“停”字,说:“你慢慢的…从头…再念…这节。”
赵杉复念一遍,又省去了“扫罗”之名。
洪秀全猛地一拍床板,质问道:“扫罗…你怎么…不念出来?”
“这…”赵杉望一眼他铁青的脸,垂着头讷讷不知如何作答。
洪秀全咻咻粗喘了几口气,道:“上头怎么…写的…就怎么…念。那个都不要省。”
赵杉应诺着往下念。这一念,直念到起更时分,赖氏带人送来晚餐时才罢。
赵杉合上书之前,将下面的内容扫了一遍,终于明白了洪秀全为何会忽然昏厥。
这卷《撒母耳记》所讲的故事是这样的:旧君主扫罗无道堕落,政治新星大卫诞生,驱魔杀敌,受人爱戴。令扫罗心生忌惮,对其打压迫害。大卫被迫逃亡,接受了诸般严酷考验,被拥立上位,却在如何处置旧君主扫罗上左右为难。最后扫罗阵亡,大卫南征北讨,成为开创盛世的一代明君。
显然,洪秀全是从故事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依照当下的政治形势,虽然很难预判哪个是“扫罗”,哪个是“大卫”。但有一点确定无疑:没有哪个是甘心做那个丢了性命又背了恶名的“扫罗”的。
七月初,以陈玉成为统帅,张遂谋、李世贤等将相佐的援捻军团开拔离京,北进皖省,协同捻军作战。
过了民间的中元节,赵杉自念那灭顶之灾就在眼前,虽有心为自身为心念的人,做一回逆转未来的“救世英雄”,但苦苦思谋了几日,却并没有觅得“全己全人”的法子。
她回想这段短暂却尝遍了前世未有之滋味的生命旅程,心潮昼夜难平。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写一封遗信。
信是写给黄雨娇的,里头除了大篇幅回忆录似的对往昔的追忆,还明明白白交代了她的“来历”。
赵杉知道这信能不能得见天日也还是个未知数,作为她的至亲,黄雨娇多半难逃被株连的命运。将信写完后,便暂时藏放到了书架最顶层的那本《圣经》中。
时间不快不慢的走着,眨眼到了天平天国丙辰六年七月二十六日(1856年9月1日,农历八月初三),即天京事变的前一天。
赵杉站在澄碧的天空底下,挺着胸脯,平伸着双臂,大口吸着清澈的空气,默念着“活着真好。”
她在心里暗发宏愿:要把这生命的最后一日,用数分计秒的方式,一点点过到最好。
于是,吃罢早饭,就跑到后园,抢过了侍女手里的水壶。浇完了花草,又拿了锄头,将梧桐、女贞树下的土都翻了一遍,觉得身上的力气尤未用尽,又咚咚跑到一览阁里,将成摞的将古书旧籍抱出来,在日头底下一本本摆开晒着。
二百三十四 山雨欲来
敏行等见赵杉这般不知疲倦的模样,虽是不明就里,因知她素日行事自有主张,也并未深问,只管在一旁帮忙。
赵杉边卖力干活,边想:“上次这么忙是什么时候?”又在腹里自言自语地回答:“当是在北去的时候,那真是个再寒冷不过的冬天啊。”
她竭力想耗尽身上的力气,骨子里还是因为对明日那场大变故的怯。也因为这怯是实实在在的,所以,午间一屁股坐到椅子里后,就再没有了一丝半点想站起来的斗志了。因而她这顿最后的午餐也就吃得格外的慢,足足用了一个时辰。
太阳刚开始往西斜时,意料之中的便就来了。
蒙得恩来到西府,口称“又正月宫”有疾,奉诏接西王娘去宫里视疾。
后宫有恙,却是前朝的职官来请,这个局的确做得不太高明。连一向遇事三缄其口的讷言都来进言提醒:这个蒙总管此番来的有些蹊跷。
赵杉自然是最明白不过,那条走过无数回通往红墙黄瓦锦绣宫城的路而今连接的却可能是地狱了。
她迈着蹒跚学步时都不曾有的沉重步调回房更衣,在心里一条条归结着可以让她坦然接受命运安排的理由,却在那恍若幻灯片的往事回首中,喟然发叹:“原来错过了那许多的机会呢。”
她双手解着衣扣,口中发癔症似的“一颗两颗三颗…”的数着。将扣解完,把外褂脱下,那块一角染了艳红唇脂的绢帕掉了出来,落到脚下。
赵杉将帕捡起,走到镜前,用红的那一角在嘴唇擦了擦,一滴大颗的浑浊泪珠落到手背上。
这滴浊泪她忍了许久,却在这时毫无征兆的滚了出来。心底有个疑问跟着这泪窜了出来:“缀锦阁,很好听的名字,那里的月亮与别处看到的不同吗?”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又是熟悉的声音做着回答。
赵杉被那声音指引着去到书桌前,拿出一张粉笺纸,用镇纸压着撕下十公分长拇指宽的一段,拿起羽毛笔蘸了自配的墨汁,在纸条上写了一句英文:“iloveyou”。写罢,看看纸上那长长的留白,又握笔添了三句:“imissyouilikeyouineedyou”。
写完了,轻声在口里念了一遍,竟有些脸红心跳。
赵杉将纸条小心的叠起,开了首饰匣子,拿出那只寓意预备送给黄雨娇腹中孩子的银锁,又从匣里捡了一只细扁的金簪在锁腹底下撬开一条缝,将纸条小心翼翼地塞进去,最后拿铁钳慢慢用力夹紧,使锁恢复原貌。
做罢这一切,她长出口气,往外走两步,呼一声“小妹进来”。
谢小妹应声入内,见赵杉正在换衣裳,忙上前帮着理襟系扣。
赵杉换好衣袍,将银锁拿在手里,不急不缓的出了门。
在外候着的蒙得恩,见她出来,脸上的焦虑之色一扫而光,笑着迎上前,把来意讲了一遍。
赵杉点点头,将银锁递给谢小妹,说:“把这个给阿雨送去。”
又掉头向送她出来的敏行等人,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交代道:“差人去学馆说一声,明天上午的英文课,我若是赶不及,就让给吴师傅上吧。”语罢,便下阶上轿。
赵杉进了天王府,便径去赖氏寝宫。到病床前看视时,见她的情形的确像是十分不适,左手一直捂在额头上,嘴里不住地轻声呻吟。
赵杉正在问询赖氏的病况,洪秀全由红鸾相陪着来了。
洪秀全也没显出任何异样之处,还关切地向赵杉问起了因被虎攻击而受惊的萧有和,问他可已经好了。
让赵杉大感意外的却是红鸾,竟当着正宫娘娘赖氏跟她的面,牵住洪秀全的衣袖,嗲声嗲气的撒娇做媚起来。
赵杉忆起她一身素衣跪于西府门前,恳求她帮忙免了其被征召为女官的旧事,难免有物是人非的感慨。却想起她数度传递出的宫内秘闻,又兼联想到当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便觉她这娇撒得有些不寻常,也就更加了些小心。
陪赖氏用过晚膳,已是华灯初上,天朝门内左右吹鼓亭内的乐声徐徐而起,赵杉起身告辞。
刚有了些精神的赖氏忽的双手捂头,大喊起头疼来。
她的拙劣演技赵杉一眼就看穿了,但却无法拆穿,只能照着旧时在金田韦家为洪父侍疾时的样子,看着一波波端碗捧药的女侍进进出出,脸上做出些焦虑的表情来,配合着她把“戏”演下去。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早过了关宫门的时间,赵杉也就推就不得,只能留宿。
这时,她就已经有七八分的把握,自己离那扇地狱之门不远了。唯一记挂的就是那张暗藏在银锁里的字条,此刻在哪个“有心人”的手里。
杨秀清吃过晚饭,听傅学贤说些城南训练营的事,就屏退了所有侍从,独个往寝殿去了。
他平时都是宿在后园的紫霞邬,一众姬妾也随同住在那里。
这装饰得华美考究,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寝殿眼见得成了摆设,他有时也觉着可惜。在收纳了几房可心的江南佳丽后,也曾多次动过扶立正室的念头,却又都打消了。只因着难在人前言说的心结。
这结在那日他与赵杉乘舫游湖后有了明显的松动。于是在出游的第二天,就让人重新将殿堂作了布置。其后,彼便每日都在暗暗期盼。
这日,当侯谦芳把那字条交给彼,并将字条上的洋文译给彼听的时候,彼初时还有些将信将疑,待把纸上的洋文字细细看过,确定是赵杉手笔,心里便登时爆出一股喜悦。
这喜与破两营时的与众同乐不同,是纯私密的,激昂程度却就更强一些。
杨秀清一整日都在这种喜悦中度过,此刻,他躺在床上,把手里紧握的字条展开,又是一阵的心旌摇荡。
男人较之女人,从来多情者众而专情者寡。但在与生俱来的强大征服欲下,“大功告成”的那一刻,“他情”比“她情”要浓烈的多。
二百三十五 巨变前夜(上)
情信虽至,佳人却尚未入怀,杨秀清自认还算不上成功,但他已十分自信不日便可功成。
他忆着初见她时的模样,却只有个模糊的轮廓。再往后寻,便陆陆续续有十几个影子浮现,哭的笑的惊的喜的嗔的怒的…
这些摇摇曳曳的影子慢慢聚合重叠,就汇集成了一个清晰的她。那是他们同在谷底过夜蹈险之后,他让她念书给他听时的情景。
她手捧一卷书,朗声念着,眼睛里两行柔和的光束随着书上的文字缓缓跳动。他凝视着她,眼珠动也不动,看似听得专心致志,胸中却腾起一股又一股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你真的在想着我盼着我吗?”他猛的上前,去抓她的手。“她”却倏忽消失不见。
“难道只是梦吗?”他感到一阵怅然,抬起手看那纸上的字,又欣然自语道:“我为何要怀疑呢?这样的话你何曾对别人说过。”
杨秀清掀起帐子,视着墙上那副《簪花仕女图》,想着赵杉在多宝楼看那画时,情动神迷的样子。当下豁然开朗,便在心里打定主意:明早就让人照图选条相似的犬来,给她送去。
他复又躺下,眯起眼,向着她的那些忽聚忽散的影子们说:“你既如此想念着我,为何那天执意不肯跟我回来呢。”
夜交三更,天京城早已陷入一片黑暗。但在国舅赖汉英府邸后花园的地下密室中,却是灯烛辉煌。
赖汉英在天刚擦黑的时便让家人关了府门,自己却连晚饭也曾吃,只在后花园角门处静候贵客。
他要等的是佐天侯陈承瑢。半个月前的那日深夜,那两份他从宫里带出的密诏便是经陈承瑢的手秘密传递去了上游。
赖汉英曾十分忧虑陈承瑢是否可靠。毕竟,他是人尽皆知的“东党二号人物”。当陈承瑢解开外袍,撩起裤管,指着臀腿上的累累伤痕,对天发誓,必舍命为朝诛奸护主保驾时,赖汉英方不再对他有所怀疑了。
“朝中恨其入骨者何其多哉,愿替陛下分忧解难者,大有人在。”
之前,赖汉英便是用这句言语劝得洪秀全先发制人。其实,他说这话时是发着怯的。怀揣着那天王手书的“诛杨”密诏出了宫门,心里就更怯得厉害。
他照着洪秀全的叮嘱,遣亲信请了陈承瑢过府,将密诏给他看。待见了陈承瑢的表现,就止不住在心里暗叹起他那位身在病榻却异常心明眼亮的姐夫这操弄朝事驾驭人心的高超手段来。
等到天黑透了,陈承瑢才了露面,还带了两个赖汉英切切苦盼的人来。
赖汉英见了那二人只说了一句“辛苦辛苦”,便一左一右攀着他们的胳膊,拉进了后园的密室中。
赖汉英依次向三人跪行大礼,那二人都安然受礼,唯独陈承瑢拒不领受,说道:“此一役,有天王御驾坐镇,北王做大将,顶天燕打头阵,国舅赞襄军机,卑职不过是个跑腿打杂的小卒罢了。”
“你也别太谦了。能避开杨贼眼目,接应我等安然入城,只此就该给你记头功。”
韦昌辉撕去下巴上贴的假胡须,脱去外面罩的马褂,又解开内袍的衣襟,摸出贴身藏带的黄绫诏书放在桌上,翘脚坐在椅上,道:“虽说兵贵神速,但也不能太过仓促用事,还是要详做计议才可保万无一失。”
“是得合计好了再行事,若是打蛇不成,怕是要祸连满门啊。”
秦日纲话刚出口,见韦昌辉用阴冷的眼神盯着他,自知说错了话,忙转了话头对赖汉英道:“在舱里窝了一个礼拜,上得岸来,为避东党耳目,又要装聋作哑,真是把人憋闷坏了。你这里有甚么解闷的玩意,快快都拿出来吧。”
赖汉英笑道:“早已备下了酒馔,为殿下们接风洗尘。这就去拿来。”
他见韦、秦二人都去了伪装,现了本相,也不敢让仆婢们来伺候,自去厨房将饭菜装在食盒里提了来。因知秦日纲与陈承瑢都嗜饮,又提来了两坛美酒陈酿。
四个人边吃边饮,随口计议着具体的行动计划,自然就谈到了对东殿一干属官的处理上。
已经喝得嘴麻舌僵的秦日纲说:“东孽势大,朋党遍于朝堂内外,若想高枕无忧,就得把他那帮虾兵蟹将全给灭了。”
赖汉英接口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话不假。只是天王心慈,不忍对其部众族人下手。”
陈承瑢指指放在韦昌辉手边的“诛杨”密诏,嘿嘿笑道:“有它在,到时候留谁的脑袋,割谁的头,还不是咱们做主。”
赖汉英闻言,咂了咂嘴,眼睛里掠过一丝惊悸,看看闷头吃喝不怎么言语的韦昌辉,又瞧瞧推杯换盏的秦、陈两个,暗想:上了“花头鸭”掌舵的这条贼船,上头还有两个一个阴、一个狠的艄公,他这个渡客还真是得提起百倍的小心才好。
转念又想既然韦昌辉与秦日纲得了那密诏便立时奔回天京,足见他们对天王还是畏服的。如此,心中的忧虑便轻减了几分,站起身举杯道:“为复兴天朝的大业干杯!”
秦日纲与陈承瑢都起身举杯附和,韦昌辉却干坐着不动,蹙着眉问陈承瑢:“那个写着我什么什么你的字条,真的是那个意思吗?”
陈承瑢笑道:“有何不真?那几个洋词已找了数个通洋文的人来看过,就是个爱啊想的意思。殿下勿忧,刚才心腹人来报,东孽现在正卧在销金帐里,做他与美人双宿双飞的黄粱美梦呢。”
“就她那股子心劲,真会写那些话?”
韦昌辉想起王家高墙外初见赵杉时,她提出去换同牢狱友时的刚毅果决,双眼眯成了一条线。
“女人嘛,寡居久了,哪有不思情的?只是这位御妹口味独特,竟会迷上那个目不识丁其貌不扬的烧炭佬。”
陈承瑢笑着把那日破江南大营,他去报恩寺琉璃塔上报捷看到的杨秀清抢了帕子为赵杉擦脸的情形添油加醋讲述一番,又提着赖汉英早年追求赵杉遭拒的往事,揶揄道:“只是可惜了赖国舅这般文武双全的堂堂仪表的人物啊。”
二百三十六 巨变前夜(下)
赖汉英听了陈承瑢的言语,倒是一点儿也不气恼,仰脖灌了一杯酒,笑着道:“那女人就是遍身生着毒刺的玫瑰花,远远看看过个眼福还行,要是贴近了难保不被扎个毒发身亡。常言说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却说不是那金刚身就不碰那玫瑰刺啊。”
说罢,与秦日纲、陈承瑢笑的前仰后合。
韦昌辉却默不作声,只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陈承瑢揣猜到了他的心思,递了个眼色与赖、秦两个,止了笑,道:“她既然已自明心迹,明日事成后,该怎样处置?”
“等诛了东孽再做计较,到底是御妹,还得问天王的意思。”韦昌辉语罢起身,扫视三人道:“你们提前乐一乐也无妨。但别喝多了,误了大事。等大患一除,往后乐的时间有的是。”
韦昌辉走去后面的睡房,口中自言自语道:“女人啊女人。难以捉摸的女人。”
走至水盆旁,看着映在水面上的脸,心中又猛的生出憋了许久的大大不忿来:“那女人明明是自己下了血本从地牢里救出来的,要摘花也轮不到旁人,怎就被那烧炭佬占了先?!这些年,自己像条狗似的围着那贼佬打转,从权到位,都笑着拱手让了去。如今,竟要眼睁睁看着女人也被他占了去!”
又想着陈承瑢讲的报恩寺见闻,那似烈油煎心般的妒恨之火便烧得更旺,脸上也觉烧灼得厉害。
他憋起一口气,将头扎到水里,那火便噗得灭了,只余下即将洗雪前耻的快意和对未来的畅想:“待明日事成,大权在握,恩威并用之下,还愁她不乖乖就范吗?”
午夜,天王府内的千百余间宫殿楼阁院台亭榭都已陷入无尽的昏暗沉寂。
洪秀全走出寝殿,在廊下来回走着,走了一圈,便向后面的晏然堂走去。
这晏然堂是又正月宫赖氏的专属居所。日间闲暇时,他也常去那里走动,但已经很久没有留宿过。他虽未生过“以新代旧”之心,但那些源源不断纳选入宫的妙龄新人,早就让他对黄脸老妻再无一丝半分的兴味了。
洪秀全进了院,向赖氏所居的正房看了一眼,便走去了东边的耳房。
赵杉每次在天王府留宿,都是宿于这东耳房中。对于她今天来问安侍疾,洪秀全是颇感意外的。
这出赖氏装病引她入网的戏码,原不在他的设计中。他猜必是赖汉英在赖氏面前吹风鼓动。他从未怀疑过赖汉英的忠心,对他此举的用心却感到莫名的心悸:“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能对他们的计划有甚么妨碍呢,需要花费心思引她入局。难道不是为了讨好韦昌辉,博一个锦绣前程吗?”
最出乎他意料的是,据可靠线报,一向只对他唯命是从的蒙得恩竟也瞒着他与韦氏早有勾连。
离那个他在密诏上知会韦昌辉等人举事的日子越近,萦绕在彼心头的忧惧便愈加深重:“俗语说拒狼进虎,他除却一个芒刺在背的大患,会不会引出另一个更大的祸患呢?”
这日夜里,这忧惧终于压得他安枕不能,他迫切的想向人倾诉。可深宫之内知音难觅,他只能来找赵杉。
之前那许多次,都是她的寥寥数语在关键时刻点醒了他悟化了他。
他视她为知音知己,却因她是女儿身,不能委以重任,以之为左右手而深感可惜。但他又时时庆幸她是个女子,任凭着如何的反应机敏料事长远,也只能乖乖依附在他的羽翼下过活。
他想要向赵杉问询她对“诛杨”利弊的见解及未来时局的看法。当他伸了手在门扇上,正要拍打时,一个袅娜身影飘然而至,将一件黄锦披风在他身上披了,娇嗔道:“陛下,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洪秀全看着来人影影绰绰的脸,口中惊讶地“咦”了一声,手指着屋子,待要说“你怎么也出来了?”,一阵风袭来,将廊檐下垂吊着的宫灯吹得摇了几摇,那灯光明晃晃照在来人的脸颊上,却是红鸾。
洪秀全看到她右嘴角的红痣,怔了一怔,蓦然在心里叹道:“孤品就是孤品,这赝品怎么相像,不同终是不同啊。”
忆起当年不听冯云山劝谏,执意把赵杉许配给萧朝贵,心下猛然生出无限的懊悔,竟把这连日积压在心里的忧惧一时都盖过了。由红鸾拉着下了台阶,回寝殿去了。
这耳房里面却有一道牢牢关紧的格栅门,赵杉睡在门里,自是没有听到屋外那接连而至的脚步声。
她仰面躺在床上,闭着眼皮,忆着杨秀清问她阿哎科奥有(ikillyou)的意思,她回答是“我杀你”时,他瞪大眼睛的吃惊模样。
她后悔自己后来又做了委婉的解释,还教了他那许多不相干的英文词,到最后,那个本该叫人后背发冷的“kill”却被他说成是“最好念好记”的“温情”词汇。
她今日写给他的“love”“like”“miss”“need”四词与那“kill”的意思相差太大。而一旦他错会其意,那么,她定然会在明日的那场血腥屠杀中身首异处。
在用晚餐时,给她斟茶的红鸾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语带双关的话:“今晚可要多吃些,明早的饭定不似这般丰盛可口了。”连事变的具体时间都点出来了。
赵杉满腹心事,无意安眠,却因着连日的消神耗力,终是再没有足够的精气去苦熬这漫漫长夜。
她恍恍入梦,依稀竟仿佛回到了当日在平隘落崖的时候。凄冷的月夜,空旷的山谷,她怀抱双腿,倚坐在树下。忽的一只黑熊咆哮着跳了出来,她闻声抬头,看到熊左眼上的伤疤,在心里打个激灵,道:“这必是阿娇口中那只从他们手里逃脱的熊了。”
被那熊追着逃脱无路,只能跑去杨秀清跟前,拼命摇他。他却如睡死过去般一动不动。眼见那熊扑过来,身子却骇得僵住了,只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眼睛。
千钧一发之时,杨秀清猛得起身,挡在了她身前……
再睁开眼时,那熊不见了,人也不见了。
赵杉惊坐而起,胸前湿凉凉的,一片冷汗。她解开衣襟,伸手进去,将刻有她名字的扳指紧紧握住。一种强烈的“miss”迫切的“want”的情感需求,在她心窝里疯狂的生长着。
二百三十七 爱与杀
太阳初升,照耀着开始一天崭新生活的人们。
杨秀清起了个大早,却也不先梳洗更衣,便急急让人传来了侯谦芳等亲信尚书,让他们即刻带人去寻与那《簪花仕女图》上所绘的生得形貌相似的犬。
杨秀清吩咐完了,又盯着那图出了好一会儿神,才出来前厅吃饭。
两个侍女在旁收拾着书桌上堆叠的奏疏文件。其中一个人的袖子扫到了桌角放着的棋盘,棋子“哗啦啦”落了一地。
杨秀清口中吃着饭,心思却全在赵杉写的字条上,被这响声把思绪搅乱,好不气恼,将筷子啪的重重一放,厉声质问:“弄坏了什么?”
“是…是…”
两个侍女都是新进府的,年纪又小,被他这一声喝吓得连话说不出来。
侯谦芳抱了一只黑白毛色的幼犬进来,见状忙打圆场道:“没甚么,是撒了几个棋子。”
他把犬放在地上,过去收拾。那犬就地转了个圈,扭着头,抬起乌亮亮的眼睛四处打量。
杨秀清招手唤道:“过来过来。”那犬眨眨眼,径直跑去他的身前。
杨秀清把犬抱到膝上,摸着它前额上那缕油亮亮的黑毛,问侯谦芳:“从哪里寻来的?”
侯谦芳道:“在油市街上的一家兽医铺里寻得的,两个月大了。殿下不是交代要性子温顺的么,与画上毛色相近的几只里头,就属这只最听话柔顺。”
“嗯,找个会训犬的好好教养着。”
杨秀清将犬放到地上,让左右把碗筷撤下,对侯谦芳说:“你把那副‘二杀一’棋拿来,陪我下一局。”
棋局开始,杨秀清走了三子,就皱着眉,举棋不动了,若有所思的问:“你常在外面走动,类似这样的棋见人玩过吗?”
侯谦芳道:“弈棋本为消遣,在寻常的围棋、象棋之外,各地方都有许多自创自造的棋种,却万变不离其宗,都是横竖交错方方框框的棋盘,外加一套如何下子如何走子如何吃子的繁复规则。似这般简单到通盘只有四子,两子并排吃一子,不过须臾之间,便可决出胜负的却是从未见过。”
“阿哎科奥有(ikillyou)。”杨秀清吃掉了一颗棋子,顺口抛出一句音调滑稽的蹩脚洋文,却皱着眉自言自语起来:“好好的,为何要单停洋文课。她怎么知道就一定赶不上那课呢?”
侯谦芳听了他的言语,打了个愣怔,却想到了十余日前,敏行去他那里给黄雨娇送东西,黄雨娇正在床上午睡,他出去将东西接了,敏行说的那句奇奇怪怪的话,便把经过向杨秀清讲述一遍,道:“当时并未觉得这话有何不寻常,才没有及时禀知殿下。”
“‘今年雨多,必冷得早。’那日在舫中,她也说冷。可三伏天气,又怎会觉着冷呢…”杨秀清自言自语,忽的咝了口气,霍然起身,叫道:“你速回家看看,可还有东西送来。再差个妥帖人去西府外瞧瞧,有何异样没有。”
他已经对那几个“柔情百倍”的洋文词有所怀疑,只是还存一点幻想,因而只让人在府外看,而不让人进去问。半个时辰后,两处都传来消息:没有。
“她果然是话里有话。”
杨秀清背着手绕殿徘徊,他的幻想完全破灭了,但似乎还不愿往那个“kill”上想。
府门前信炮响起,承宣连声高呼“谕旨到”。杨秀清出殿迎旨,面北而立,掌朝仪张朝爵展开黄绫圣旨,朗朗而读。
洪秀全在诏旨上并无提其他,只言身体康复,召杨秀清入宫叙话。
杨秀清接旨在手,展开看,是天王御笔,笑道:“天王要见我,遣人来通传一声不就行了,何须劳动笔墨。”
张朝爵笑着回道:“陛下常说,与殿下间为骨肉兄弟,所以事无大小,总要亲书谕旨。”
“那你先回去覆旨,我换了冠服,即刻入宫。”
杨秀清将张朝爵等一干人打发走了,快步入厅,对侯谦芳说:“你速差人出城去印子山告诉傅学贤将营里的人都调回城来护卫王府。再把府中当值的承宣、听使、舆夫们集合起来,带上刀矛器械,随我入宫。”
不知内情的侯谦芳闻令惊骇得瞠目结舌,劝谏道:“殿下说有人在谋划变乱,可刚刚卑职们出去寻犬时,在街面上并未发现异常。再者,要谋乱必少不了征调人马,卑职昨日与佐天侯将内城十三门依次巡查过,近日确无可疑人等入城啊。”
他开始还是言辞振振,见杨秀清神色冷峻,却就嗫喏起来:“殿下不先知会天王,就带人闯宫,万一猜度有差…”
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傅学贤咚咚咚跑进厅来,从怀里摸出一条沾着灰土的白布袜带呈上。杨秀清接过,看到上面歪歪扭扭用血写着的那个“杀”字,眉头拧成了一条线。
傅学贤小声道:“卑职黎明时点名出操,在名册里翻到的,也不知是谁放进去的。”
杨秀清抬手止住他的话,双目放着可怖的凶光,咬牙道:“是谁放的,日后自会查明。眼下的事是我本无意动兵戈,对方却已磨刀霍霍了。”
“卑职无一时不劝殿下早正名位,以防被奸邪宵小们联手陷害,奈何殿下硬不起心肠啊。”傅学贤将脚一跺:“卑职这就去调北营的兄弟们回来。”拔步要走,被杨秀清叫住,叮嘱道:“不要跟他们明讲,只说是入城缉拿残妖余奸。”傅学贤口中应是,如飞去了。
侯谦芳见了傅学贤送来的袜带,意识到果然将有大事变发生,跪地再谏道:“承宣、听使们大都是文弱之躯,恐难以护得殿下安全。殿下还是等阿贤他们回来再做计较。”
杨秀清却似充耳不闻,从袖里摸出那洋文字条,叹息道:“写了这么多,不过还是个杀字啊。”
从墙上摘下在武宣东乡获封中军主将时亲手赐予他的那柄可挟制诸将群臣的“尚方宝剑”悬在腰间,对侯谦芳道:“去功臣衙寻几个会使洋枪的平隘老兄弟换上护兵们的衣裳,再将从吉尔杭阿处所获的那二十几支洋枪分给他们带上,随我进宫。”
侯谦芳见劝他不住,索性挑明话头道:“宫里必是早有埋伏,殿下万不可只身犯险啊。”
杨秀清冷笑道:“既是有明诏来宣我去见,我若不去,岂不要授柄于人。”又指着那袜带道:“此人送这东西来,必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关键时候定会佐助于我。”
侯谦芳盯着袜带上的字,恍然悟道:“这字迹隐隐约约倒像是…”后面的话还未出口,见杨秀清将手一摆,便掩了口,去挑选人手分发枪支了。
二百三十八 血溅金殿(上)
红鸾的示警果然不错。这日早上,赵杉刚起床,头发还不曾梳完,便遭到了突然袭击。
四个手拿绑绳的粗健使女冲进屋,字也不说一个,便反剪了她的双手。
随后,赖氏在七八名端盘捧盏的内宫女使簇拥下而来,让女使们把盘盏摆于桌上。
赵杉看时,见是四种时新水果、六样精致小点,还有一壶沁香扑鼻的玫瑰香露,向赖氏淡淡一笑,道:“幸然有阿嫂在,睡了一夜的安稳觉,还有这丰盛的餐食。”
赖氏见她不吵不嚷,自觉着对她不住,红着脸,道:“为顾大局,也只能先委屈阿妹了。你放心,有天王跟我在必会保你无恙。”
说着,上前拿起妆台上的发梳,道:“你这头发还有一半散着呢,我再给你好好梳梳。”又命女使们服侍赵杉吃喝。
赵杉由女使们递喂着,喝了两杯香露,吃了一小串葡萄,两块绿豆凉糕和三块南瓜饼。
赖氏为她梳完了头,从袖筒里拿出一块白布团,送到她嘴边,再柔和不过的语气道:“事情很快就会完了,先忍耐一阵吧。”
赵杉自知反抗无益,只得乖乖地张口,任由她把嘴巴塞住。
赖氏又拿过女使递上的一条长纱帕,在赵杉的口鼻上缠了两圈,在脑后系牢了。而后,让她的两个贴身女官把赵杉搀扶起来,对众女使们道:“好生护送西王娘过去。”
赵杉由两个女官左右挽着胳膊,还有一班女使们“相护”,出了内宫门,沿甬道过了真神殿跟基督殿,往金龙殿而来,远远地就见一胖一瘦两个身穿红袍黄马甲宫中侍卫服饰的人,站在金龙殿殿外的台阶下。
圆脸胖子那个正叉手胸前,横眉立目向瘦子吩咐着,猪肝色长脸的瘦子时而摇头时而点头。两人身侧站着两排手执火枪的侍卫,个个都是满脸杀气。
圆脸胖子看着赵杉走过来,脸上露出了惯常的笑容。
赵杉对这两人是再熟识不过,胖子正是韦昌辉,瘦子不消说就是秦日纲了。
赵杉被押入金龙殿,由女使们按坐到地上,背贴着通向内宫的雕花槅门,绑在粗重的衣架上。
穿黄袍戴金冠的洪秀全由陈承瑢跟赖汉英一左一右陪护着,往外殿来,自她身边经过,却立住脚,用怜悯的目光将她打量着,嘴唇动了一动,却什么也没说。
赵杉凭脚步声判断出了来者身份,却也自始至终没有抬头。被忧惧折磨了一整夜,在被绑缚起来,再无从反抗之后,她反倒可以无怨无畏的坦然赴死了。
杨秀清乘轿在浩浩荡荡的仪卫护从下来至天王府。按朝规,诸王侯将相登朝觐见,都须在东西牌坊外下马下轿,步行进入天朝门,由侍臣们引着上殿见驾。
杨秀清盛气之下,本是做闯宫打算,在来的路上,心里却生出层层顾虑:一是所带人手太少,二是不知天王府内具体情形如何,三是不确定洪秀全是否确对他动了杀心。
如此思虑再三,便改了主意。在大照壁前,便让落了轿。
乘马随行护卫的侯谦芳见杨秀清下了轿,吃了一惊,忙向身后怀里暗揣着洋枪的护兵们递了个警戒的眼色,而后跳下马近前谏道:“里面情况不明,殿下不可独身犯险。请让卑职随护。”
杨秀清将手一摆:“龙潭虎穴,我自去探个究竟。你有你的事做。”将腰间所悬佩剑解下交给他,低声吩咐了几句,便独自进了宫门。
侯谦芳对众护兵们做了个撤返的手势,众人虽各个满腹疑惑,因他有那御赐尚方剑在手,也只得依从他的吩咐。
侯谦芳在前引着护兵们右拐进了西华门,用手中的尚方剑命令守门卫兵拿了号衣与他们换上,便就登上城楼,紧紧盯着天王府门前的动静。
天朝牌坊下,奉诏前来迎候的蒙得恩远远看见杨秀清走来,趋步迎上前去,跪立行礼罢,便伸出手去要扶他过前面的五龙桥。
杨秀清把手指着他的腰间,道:“要你来扶,我能走得稳当么?”
蒙得恩奉旨来迎他,心里本就忐忑万分,听了他这语带双关的话,疑心他是看出了什么,忙定了定心神,将手在隆起的将军肚上一拍,笑道:“久不运动,生了一身的肥肉,比不得殿下英姿矫捷。”
杨秀清站在桥头,目光顺着大开的天朝门向里眺望,并未觉察出任何异样,紧提着的心便有些松了,随口问道:“天王前些时抱恙,是染了什么症候?”
蒙得恩回道:“是因晚上在后林苑散步,受了风侵,犯了咳疾。仰赖天父天兄庇佑,如今金体已大好了。”
过了三道宫门,便至金龙殿前。朱红的殿门紧闭,侍立两侧的黄衣女官如雕塑般立着。
杨秀清上了台阶,在回廊上走了一圈,摸着立柱上活灵活现的浮雕金龙,脑子里不由就转出萧朝贵在世时私下里常对他发的牢骚:“悔不当初没拥立四兄为主,终生都要为人做嫁。”
蒙得恩见他呆立不动,心里有些发慌,轻呼了一声“殿下”,杨秀清愣怔了一下,走到殿门口,女官启开殿门,他迈步走进去。洪秀全正心不在焉地翻着《钦定圣经新解》,那些经他思虑良久才编写出的教义,此刻却好像完全背离了他的思想,令他生厌。
杨秀清立于阶下,请安道:“二兄连日抱恙,小弟心甚挂念。今见金体康健如初,总算是合朝心安。”
“些许小恙,无关大碍。”
洪秀全赐他坐下,拿起杯子,喝了口茶,以稳定心神。
御座屏风后,那数支子弹上膛的洋枪何时打响,就在他手中的这只黄釉青花五彩御杯上。
杨秀清自进了殿,身上便觉莫名的寒凉。洪秀全跟他说话的语气明显不如往常自然,眼神也有些不对,始终没正视过他。
杨秀清刚刚舒缓的神经又紧了起来,入了座,却不时扭动头颈拿眼睛向四下里窥着。
这出“鸿门宴”,洪秀全是“东道”,自然要把握主动权。他用鼻子闷闷的吸了口气,亲热地唤了一声“清胞”。
杨秀清目光正扫向那两扇掩起来的槅门,听得他这声唤,将目光撤回来,极亲热地回声“四兄”。
两人对视间,脸面上都带着和煦可亲的笑容。这当然都是做戏装出来的。
二百三十九 血溅金殿(中)
杨秀清为“侦查敌情”而来,既已嗅出危险气息,便只想尽快脱身,与洪秀全略略闲话几句,站起身道:“小弟还有些事务处理,改日再来拜望二兄。”说罢,转身要走。
“等等。”洪秀全心里发起慌来,站起身,惯性的招手唤他,手里的杯子掉到地上。
随着杯子落地的声响,御座屏风后一阵响动,转出四个人来。
杨秀清诧愕回头,见韦昌辉、秦日纲、赖汉英、陈承瑢四人环立御座两旁,手中各端一支火枪,用一副从未有过的居高临下之态,怒目瞪视着他。
杨秀清看到要取他性命的韦、秦、赖三人,倒不觉得十分惊讶,但见了陈承瑢,却气恨得心肝抖颤,将眼目中那两簇如火似电叫人后脊发寒的光束射在他脸上,用“天父”口吻冷笑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尔陈承瑢算是让吾领教了。”
陈承瑢闻声,如遭雷轰,身子剧烈的抖了一下,头便垂了下去。秦日纲与赖汉英也面有骇色。
韦昌辉眼见杨秀清的话有动摇人心之象,快步走下阶来,上前用枪抵住他的太阳穴,高声喝道:“今日死期将至,还妄想再耍弄那些愚弄妇孺的把戏!”又转头对秦日纲说:“把你我等奉诏讨逆的圣旨拿出来念念,让这老贼死个明白。”
秦日纲自怀中掏出密诏,朗声念道:“今逆贼杨氏,弄权乱政,僭窃神器。朕之性命危在旦夕,恐将为之所害。特亲书此密诏,命北王、顶天燕见诏速回京勤王,诛杨氏逆党,以正朝纲,以安社稷。”
杨秀清听罢,昂起脸看着手扶御座面色凝重的洪秀全,阴厉的声音道:“二兄,最想杀我的果然还是你。”洪秀全背身转头,默然不语。洪秀全嘴里不出一语,只似哦似叹的哼出了口气,便背转了身子。
韦昌辉脸上露出得意嘲谑的笑,撇着嘴道:“东王九千岁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么,可想料到有今日?”
杨秀清忿忿咬牙道:“只恨我识人不清,不纳忠言,以致牵累家国,害己害人。”
“你是害人,还是这天下第一害人精!”韦昌辉狞笑着,对殿外高喝一声:“许十八何在?”
一个全副铠甲的高个军将应声进殿,正是曾因援北失利被打入过东牢的许宗扬。
韦昌辉望望一言不发的洪秀全,抬枪在杨秀清的头顶敲了一下,对许宗扬大声发令道:“逆贼已然束手,你马上率人包围贼宅,男女老幼休得放过一个。”
许宗扬高声答了个是,飞奔出殿。
殿内如死寂般沉静,韦昌辉得意的看看一干盟友,笑着凑脸到杨秀清耳边,问:“你说许十八他们现在在干嘛呢?”
杨秀清如泥塑蜡像般立着,脸面五官也封冻住似的,不见一丝丝的变动。
外面忽然传来两声枪响,接着是阵阵喊杀声,又是连串的枪击声。
韦昌辉脸上显出狐疑之色,刚要张口让秦日纲出去一看究竟,却见许宗扬遍身血污,提着一把滴血的长刀飞奔进来,扑通跪立在地。
韦昌辉拧眉问:“贼子贼婆们都送上西天了?”
许宗扬颤抖的声音道:“是…是奉命冲击东府的弟兄们在黄泥岗中了埋伏,伤亡惨重。”
陈承瑢、秦日纲、赖汉英三人闻言,瞪圆了眼珠,连着声问:“埋伏?哪来的埋伏?”
许宗扬道:“是傅学贤统带的人马。”
“癞痢头?他不是在城外印子山吗?怎么眨眼工夫就飞了回来?”韦昌辉打了一个激灵,瞪着血红的眼睛反问:“那刚才外面的枪声?”
许宗扬结结巴巴地说:“是侯谦芳趁卑职带人去冲击贼宅,带着二十几个手执洋枪的逆兵冲…冲进了天朝门,用御赐的尚…尚方剑挟逼着侍卫总领,将所有侍卫们都缴…缴了械。”
陈承瑢等人闻言,都吓白了脸,个个嘴里抽着冷气。
洪秀全听说那仅有的一支可由他直接掌控的人马缴械就擒,双腿打了个晃,身子一歪,瘫坐在御座上,双颊上的肌肉倏地倒垂下来,脸仿佛长了一倍。
韦昌辉也是惊惧非常,但尚存侥幸,问许宗扬:“你带的人呢?”
许宗扬道:“因中了傅学贤的埋伏,弟兄们伤亡大半,随卑职冲杀出来的仅剩三百余人。不想回来又遭了侯谦芳的毒手。卑职们拼死相搏,怎奈他们手中的洋枪实在厉害,怕…怕是挡不住了啊。”
“谁?是谁漏了风?”
韦昌辉腮上的肉突突跳着,看向陈、秦、赖三人,发疯般连声喊着,无人回答他。
啪啪砰砰的枪声渐渐近了,韦昌辉狂笑一声,将手中的枪抵在杨秀清胸脯上,叫道:“好啊,这一招反客为主厉害啊。不过今日有四兄你陪着升天向天父天妈问安,费新劳力忙这一回也值了。”
接连开了两枪,却是一弹未出。正在诧愕之时,御座旁的秦日纲扣动了扳机,一颗子弹射进韦昌辉左腿,他痛叫一声,跪倒在地。
“速将内外殿宇的所有出口围住,休得放一人出来!”
外面传来接连的高声呼喝,侯谦芳率着十几个手执洋枪的护兵跃入殿中,抬手一枪击毙了许宗扬,环护在杨秀清四周。
早已吓得体如筛糠的陈承瑢与赖汉英相视一眼,将枪扔到阶下,跪倒在地,连呼“饶命”。
秦日纲却显得分外淡定从容,扯下缠在右手中指上的布条,指着指肚上的新鲜划痕,以表忠心。
显然,他便是杨秀清口中的那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了。
赵杉原本已不存生念,但在杨秀清入殿的瞬间,她那黯然如死灰的心灵就噗得燃起一簇火苗。
因为不知杨秀清是被诱骗入网还是将计就计有备而来,她不敢贸然给他提醒,只能强压着突突的心跳,屏气敛声,暂作“壁上观”。
她所在的位置正好能斜着清清楚楚的看到御座周围的情况,此刻眼见陈承瑢等惶惶下拜的模样,在心里长舒口气之余,却就发叹道:“这胜败之间的须臾转换是多么惊人啊。”
二百四十 血溅金殿(下)
就在赵杉以为乾坤扭转的时候,却忽然瞥见了惊人一幕:跪着的赖汉英正把手伸去背后,他的腰带上别着一支闪着蓝光的左轮洋枪。
好在此时,她的求生欲念再度复活,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有人去毁灭那簇希望之火。
赵杉的嘴巴被绸带系着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双脚狠狠地踹着身侧那座半人多高的西洋大钟,钟体撞到墙上发出沉闷闷的声响。
那本来对准杨秀清的枪口,忽然转向了她,一声脆响,闪着耀目黑光的子弹向着槅门后飞去。
绑缚赵杉的绳子自她的颈项到胸腹连箍了几圈,使她的上半身丝毫活动不得。
“果然是死劫难逃啊。”她的眼中滚落下两颗晶亮的泪珠,不是畏惧死神的降临,而是因为有丝丝的追悔。
这个月的月圆夜,那轮生平最后可见的圆月,她竟然不曾好好看上一看。
赵杉不知道,有个女子也发着如斯的追悔在与这个世界告别。
那女子就隐身在那架西洋大钟之后,静静看着殿上发生的一切。在那子弹出膛的时候,她的眼眶中也迸发出闪亮的晶光。
她从钟后奔将出来,展开双臂,像是迎接久别重逢的亲友故人般迎将上去。子弹从她颈上穿过,射进红漆窗棂上。
赵杉看着倒下的红色背影,嘴里发出呜呜的悲鸣,在心里呼着她的名字,发着连叠的惊叹:“红鸾啊红鸾,为何啊为何?!”
红鸾似与她有心灵感应般,拼着一口气,拖着身子爬到她身前,伸出了手去。
赵杉以为她是要为自己解绳除缚,看着她脖子上汩汩冒出的鲜血,怎忍心再让她损耗精气,只留着泪把头摇着。
红鸾却定睛瞅着她,将手撤回去,在自己脸颊上抚着,凄然的声音道:“下辈子,我宁愿毁容破相,也不想生一张跟你相像的脸。”
赵杉的心往下一沉,红鸾却已将细长的指甲嵌进了额头上的皮肉里,狠命地向下一划。
几道殷红的血珠顺着红鸾的下巴与她脖子上弹孔里冒出的血混合到一处淌在地下,浸渗到赵杉的衣袍上。
那血刚离了人体,该是温热的,赵杉却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凉。
她怔怔凝视着别人口里的那张跟她有七八分相像的脸,在心里一番番做着否定:“不像,哪里有甚么相像?明明一点都不像……”
这场突生的变故犹若是一根直插碗底的筷子,将刚刚冷固成型的一碗浓汤冻又搅动的稀烂。
早有机变的护兵一枪撂倒了赖汉英。杨秀清看向槅门,向侯谦芳丢个眼色。
侯谦芳奔到槅门后,看到被缚住手脚的赵杉,失惊的叫声“殿下”,从靴筒里抽出匕首,割断她身上的绳子,解开她颈后的绸结,又拿去她嘴里塞的白布。
赵杉被强撑着变为“o”形的嘴巴刚一合拢,便将那积在胸口痛失挚交的悲声号啕大放。
她的嗓子哑掉了,诉说不出任何的哀言悼语,只抱抚着红鸾的渐渐凉去的身子,发出一声又一声“啊呜啊呜”的号哭。
杨秀清的脚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迈出去。
侯谦芳为赵杉解了缚,却就走回去,对杨秀清谏言道:“有宫眷窥伺,内宫必也早受了惊动。是否要到女营调些老姐妹过来?”
杨秀清点了点头:“去吧。”
半个时辰后,三百戎装女兵进了天朝门,分赴内宫各宫室阁苑站岗值哨。
四个面目和善行动利落的女兵来到殿上,径自走过去,将赵杉从红鸾的尸身旁拉起,扶着她缓缓走出来。
那一刻,殿上的人,不管是惊险获胜的一方,还是失意落败的一方,都把复杂而深邃的目光聚焦在赵杉脸上,仿佛她的压轴出场才正式标志着这出政变戏剧的落幕。
或许在他们眼中,赵杉与他们印象里的表现一般无二,在一番彻透淋漓的发泄之后,不过须臾工夫,就重新恢复了平和从容之态。
而赵杉只当自己是场下的“观众”而非舞台上的“戏子”。她低着头,呆看着血迹斑斑的手,由女兵们扶着走出去,来到金龙殿西侧的石麓亭中。
早有几个捧着脸盆、巾帕、镜梳、脂粉等物的婢女在等候,见她来到,忙捧了东西过去,服侍她盥洗梳妆。
赵杉把沾血的手伸到盆中,任由她们用水冲着搓着,在心里痴痴的自语自念:“为何红鸾会与自己生得如此像呢。是不是她们之间有某种不为人知的亲缘关系?”
一时便做出许多种臆想。如此费了心去想,就有些神思恍惚起来。
梳洗毕了,两个女兵走将出去,不大会儿,捧了套洁净的衣裳鞋袜来。
赵杉刚刚换完衣裳,便又有四个健壮女使抬了一乘小轿来,请她上去坐了,送她出宫去。
事变双方的搏杀区域主要集中在五龙桥至天朝门的广场一带,赵杉透过纱帘看着地上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残肢断体,但觉得胸闷脑胀,一股甜丝丝的腥气上涌,干呕了几口,便觉晕眩恍惚得更甚。
轿子在左旁门落地,赵杉下轿,迎面便瞧见了站在天台四周挥着手臂呐喊宣誓的那一大队身披甲胄肩背军械的牌刀手。
为首的正是在黄泥岗设伏重创许宗扬部的傅学贤。他头上的癣斑已扩散到面部,一道粉白色的瘢痕从额鬓延伸到嘴角,像个倒写的连笔“i”。
赵杉的目光在那个“i”上停留了不过片晌,便被女兵们招呼拥促着上了门前停着的马车,那车是上次接送她去秦淮河上的那辆。
赵杉上了车去,忆起那夜里的温馨情形,心情刚舒畅些,四个女兵却也跟着上了车,两左两右簇拥她坐着,便又只觉浑身的不自在。
马车由西华门大街径向西行,在土街口转向西南,在东府侧门停下。
赵杉下了车,门上一早出来迎候的女官们扶搀着她进了门,穿过一条蜿蜒小径,又拐过一道曲折游廊,便至一座油漆彩绘翘角飞檐的三层楼阁前。
赵杉看檐下悬挂的匾额,写的是“缀锦阁”,在心里暗暗叹口气:“这大概便是他说的那可以通宵赏月的去处了。”
二百四十一 平退余悸(上)
女官们拥赵杉进了阁楼,扶她在里面的贵妃榻上坐了,又有两个捧案端盘的女使进来,将茶点水果进来放于榻前的花梨条案上,与女官们道声“殿下好歇”,就齐齐告退而出。
赵杉倒了碗茶,因嘴唇肿得厉害,只能将头仰着,将茶水倒进嘴里。
一宿不眠,又受了半日的惊吓,但在这静而无人的去处坐下来,那倦怠困乏便齐涌出来。
赵杉眯着眼,歪靠在榻上看着四壁上黄绿水晶交织而穿的珠帘。阵风徐来,水晶珠串打着旋,经光的照射,交织出一片片如真似幻的炫目。
睡意朦胧时,却忽然闻得孩童的嬉戏欢笑声。她揉一揉眼,打个哈欠,起身上了楼去.
赵杉手扶围栏,循着那嬉笑声望去,见两个红衣女子追着一个手拿纸风车的孩童在后园中的花丛树荫间穿梭。
赵杉眼瞅着那风车,眼珠竟也随着打起转。她诧异地以为是眼睛突发了某种病症,直到“吧嗒吧嗒”两颗泪珠落到手背上,才知道打转的不是眼珠,是泪珠。心头便有一种可以描述为自豪自得的感情涌溢出来:这孩童与女子们的嬉戏足以证明她是真的挽救了这座宅院里的人。
但紧接着又有深切的忧虑生出来,代替了先前的自得:那烟锁雾绕的禁宫内苑和别有洞天的北府是不是也还如这般安乐。
她深吸口气,屏住呼吸,把头伸到阁外,探寻着答案。
“咚咚咚”踩踏楼板的声响,紧随着几声呼唤——“阿云”。
自成为“御妹”后,能这么唤她会这么唤她敢这么唤她的只有杨秀清一个。
而此时任他唤的声声真切,赵杉却不敢回头看,她怕看到一个遍身血污满手血腥的人。
他却当真是以为她没有听到,怀着要给她惊喜的想法,悄声至她身后,猛一把抱住她的腰肢,把她挟在胸前,转了三圈,像是报捷般,欢声笑道:“我们赢了!”及至触到她冰凉的手,那欢悦便消退去大半,将她放下,双手抚搭在她的肩头,问:“你不为我,为我们高兴吗?”
赵杉缓缓抬起低垂的堆满幽幽哀怨之色的眸子,问:“你是换了衣裳来的?”其实,她在心里想问的是“你亲手杀人了?”
她的声音极柔极细,杨秀清听了,只把这话当做是寻常的问候,漫应道:“外面的这件是今早穿上的,里头的穿了两天。”
赵杉拉起他的衣袖来嗅,只嗅到了一股汗味,并没有一丝血腥味,眼底里的幽怨颜色才淡了。
杨秀清牵她下楼,在榻上坐了,把她从头至脚身前身后都看过一遍,发叹道:“刚才真的是好险,我竟没想到他们竟会把你挟藏在那里。没有伤着吧?”
见赵杉摇了摇头,就去拿了个橘子剥开,自己先吃了几瓣,又掰了一橘瓣递到她嘴边,
赵杉不张口,只用手接了。
“这个不甜,我再挑个好的给你。”杨秀清把那橘瓣又拿回去塞进嘴里,却伸手去盘里捡了个最大颜色最深的剥去皮囫囵囵的整个放到她手里,问道:“你既然已预料到不祥,怎么还去以身犯险?”
赵杉叹气道:“明诏来宣,如何能脱得了身?”
杨秀清跟着叹气:“躲着明枪,还要放着暗箭。若非有你的示警,今日保不齐就要折在这班贼子们手里!”说着,眼睛便发起了直,盯视着赵杉手里的橘子。
赵杉也低头看着那橘子,很快就被他的目光感染,眼神里也有了戾气。
但她到底是一早便对这事件中各人的作为有所知晓的,自然愤恨也就少得多。而明知着不合时机,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要怎么处置他们?”
杨秀清问:“谁?”
赵杉直言:“那些想杀你的人啊。”
杨秀清只看着那橘子不动,口中沉闷而清晰的吐出个字:“杀。”
其实,他说的是“科奥(kill)”,但赵杉听在耳朵里,就是个“杀”字。
她猜他没有直接讲那个字,是因那字太过直白刺耳,就像她在学馆里,让学童们用“ikillyouonechessman”代替“我杀你一子”一样。现在因为他的刻意避讳,倒觉着那纯粹是多此一举。
不论是中文洋文,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任凭喊破喉咙也惊不得他一丝半毫。
如此想着,她眼里的戾气不见了,面色也显得分外和顺,嘴角上甚至有了笑容,道:“那我呢?我大小也算个帮凶吧。”
杨秀清先是诧异地“嗯”了一声,待将目光一转,面对着赵杉诚切的眼睛,却就咧嘴大笑起来:“帮凶,哈哈,你是帮凶,哈哈。”说着,便是一阵大笑,笑罢,用沾染着橘皮涩涩香气的手在她腮颊上揉捏一把,庄正的语气道:“身在何处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我的心意你知道,你的心意我更老早就知道了。”
“老早就知道,只怕到今天,你也未必全都知道。”赵杉的心里泛起哀伤,但没有影响到她探寻答案的坚定与执拗。
她把拿橘子的手伸到他面前,道:“若今天倒下的是你,那我就是他们勤王功臣簿上的头号功臣。”
杨秀清冷冷哼了口气,嘲谑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沮丧,道:“你是说你会踩着我的尸首领功?”
赵杉似笑非笑的反问道:“难道让我自明心迹,领死?”
杨秀清紧抿起嘴唇,沉默许久,咄地一声喝道:“你是要为那撮殁肠烂肚(客家话,说人没有良心)的猪狗说情?!”
接着,便是一通数骂,逐个提着韦昌辉等人的“事迹”,用最粗鄙污秽的方言俚语骂得唾星四溅酣畅淋漓。
赵杉将身子侧向一边,一方面是因他的这些话着实不堪入耳,一方面却是因为心有戚戚:洪氏、韦氏以及赖氏诸族中人而今也定是这般恨得她咬牙切齿。
杨秀清骂完了,见她侧身坐着,缄默不语,微微软了些声调道:“你只管安心修养,其他的事我自料理。”
“你是想明杀还是暗杀?”
赵杉心里打定捅问到底的主意,将脸紧紧绷着,两个“杀”字都说得铿锵有力。
二百四十二 平退余悸(下)
杨秀清听了赵杉“明杀还是暗杀”的问话,脸上竟有了些畏色。
但他到底自傲惯了也是足够机敏的,那别样的颜色只眨眼一瞬就不见了,短的赵杉丝毫没有差距。
“你是怕我明着给他们定罪时,会牵连上许多人?”
听他一语道破了她的心思,赵杉绷着的面皮松了,语气也和缓许多,但因着是规劝,声调仍是刚劲的。
“这样的变故,往大了牵连,就是把全城的人都牵进来,也容易得很。但你今日所行所为,就只是为了除这几个眼中钉?又焉知除了他们,就再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果然能都除得干净吗?”
杨秀清阴冷冷的说:“那就先把明面上这些除了,再把那些暗里藏着的一个个揪出来。不愁拔不尽钉剜不尽刺,绝不了祸根!”
“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真要落得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赵杉冷冷一笑,便就僵坐着不动了。
她后悔了,悔自己的这番说教讽喻是多么的不合时机:让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人立时表态宽宥谋害他的“凶犯”。她这哪是在救人,倒像是在向伤口上撒盐巴往热油里泼冷水呢。
但杨秀清没有疼得喊娘也没有气得跳脚,也许是因为听过有关“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戏文,或许是因为已有许久没有人犯颜直谏自觉着当借此显一显气度以开言路,又可能仅仅是因为证明刚刚出口的那句“你的心意我懂”。
他伸手揉着她手上的淤青勒痕,说道:“这变故发生的突然,有许多是要善后,惩凶除恶待局势稳定后再定吧。”
赵杉静静看着他的脸,心中忽的悚然一动,身子一颤,手里的橘子滚落到地上。
杨秀清看出她是余惊未消,拍着她的后背,抚慰道:“别怕,都过去了。”
“是啊,都已经过去了,该有个新的开始了。”
赵杉放下心头缠绕的纠结,正要依着发于原始本能的情思靠近他时,阁外却传来脚步声。
侯谦芳立在阁门口,轻轻咳了一声。
赵杉待要起身,被杨秀清按住道:“他是最体己不过的人。你羞怕什么。”唤侯谦芳:“进来说话。”
侯谦芳进了阁子,禀道:“卢大人他们都已平安接来了。”
杨秀清问:“他们各人面色如何?可有发什么议论?”
侯谦芳回道:“事发突然,难免都觉着吃惊,又都顾虑着家小安危。随许宗扬谋乱的逆从有许多尚未捕获,卑职愚见,为防他们铤而走险,当派些人手在各署衙及卢大人他们各宅邸门上巡护。”
杨秀清将头一点:“让胡海隆去安排吧。”用力在赵杉手上握了一握,道:“我要去跟卢贤拔他们议事,晚些时再来看你。”
杨秀清起身对侯谦芳说:“着人去把寝殿收拾收拾,扶王娘去休息。”
侯谦芳应声待去,赵杉拦住道:“不用了,我要去学馆看看。”
“你是当教书先生当上瘾了?”杨秀清朗声一笑,折回身来问她说:“出了今早这事,你莫不是还认为有人能安坐着听你说洋语写洋文?”
赵杉坚定的语气:“有,总会有一些吧。”
“那你去吧,我多差些人送你过去。”杨秀清说罢,便径往前厅去了。
赵杉问侯谦芳:“阿雨的产期快到了吧?”
侯谦芳点点头,道:“上个礼拜请医生看过,说应该就在这几天了。”
赵杉出了阁楼,仰头看看日头,约摸还不到午时,就出府上轿,命轿夫转东去往大丰富巷。
赵杉来到侯家,进了院门,便径直去到后院卧房。
黄雨娇背靠着被卷卧在床上,高隆的腹部比一般临产孕妇的大了要近一倍。
早在两个月前,医官就已从脉象上诊知她怀的可能是双生子。
赵杉闻讯惊喜之余,又无一时不担着心,隔两日便差敏行去侯家看视,叮嘱两个婢女琉璃跟翡翠小心服侍。
当下赵杉进门时,那二人却正站在床头为黄雨娇扇扇赶蝇,因之前都是在她跟前做过事的,知她忽然来访,必是与黄雨娇有要事说,捧上茶,就识趣的掩了房门退了出去。
赵杉坐在床前的藤椅上,拿了扇子给黄雨娇扇着,也先没提政变之事,只问了她些身子可还稳便的话。
黄雨娇看到她手腕上的勒痕,又见她眼眶发黑,嘴唇紫肿,一把夺去她手里的扇子扔到地上,紧紧攥住她的手,往前探着脖子,问她出了何事。
“变天了。”赵杉低着声把事变经过简略的说了一遍。
黄雨娇惊得嘴巴大张着,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叹了几句红鸾的命运,又言及侯谦芳的反常举动,道:“他自打从镇江回来知道我有了身子,每次外出公干,不论事情有多急都要亲自回来知会一声才走。今早却是一个生面孔的城门小校过来说,他被派了紧急的差事要几天才回。我待要问是去哪里做甚么,那人却转身就走了。我猜想定是有大事发生,不想是出了这等惊天变故。”
赵杉看着她虚白的脸,心中不免生出些自责,道:“这事我早已看出些苗头,是该提前对你知会一声。只是我担心事情太大,若是跟你说了,你一时沉不住气怕是会惹出无端的祸事。”
黄雨娇听了她这话,眼圈却一下就红了,叹口气道:“你不说才是最好的。你要早说了,一个是你,一个是他,蹈这么大的险,我怎么还能安心得躺在这。”
伸手从床里的枕头下摸出那副赵杉送的长命锁来,不解问道:“既是预料到有大变故发生,你怎么还会有心思专门差谢小妹来给送我这个?”
赵杉接过那锁来,从发髻里拔下根金簪,在中间用力一撬,那锁便分作两瓣。黄雨娇见了又是一惊。
赵杉叹息道:“昨日亏了有它,不然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葬身屠刀之下。”
黄雨娇恍然道:“我说为何侯谦芳昨天早上回来一张口便问可有从你那里送来的东西,我就把这个给他了。他默不出声拿出房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拿回来。里头可是藏了什么机密的东西,是不是送传于东殿的?”
二百四十三 逆转玄机
赵杉点头,道:“里头原是藏着张字条的。”便又把昨日午后忽有诏谕宣她入宫侍疾,她预感有事发生,将写有暗示的字条塞到长命锁中,让谢小妹送到黄雨娇这里的经过详述一遍。
“她还挺机灵的。见了我,把这锁放下就走了,什么话都没露。”黄雨娇称赞过谢小妹,又问:“她怎么没随你来,以往你来我这里,可都是带着她的。”
“她再也来不了了。”
赵杉长吁口气,把谢小妹是韦昌辉安插在她身边眼线的猜想说了出来。
“她是‘花头鸭’的人!这么说,连她在街上被洪珑元追打,也可能是故意做给我看的!”
黄雨娇红涨着脸,气咻咻喘着粗气,握紧拳头捶打着床板,恨恨地道:“为了报仇,竟连一个女儿家最基本的廉耻都不要了。可恨我当时被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给蒙住了眼睛,还拿言语刺你讽你,原来我才是天下头号傻瓜!”
赵杉见她动了真气,忙劝慰道:“才刚说了傻,这怎么又犯起傻动起气来。她说的遭遇任谁了都会心生恻隐。洪珑元恶名在外,自然谁也不会怀疑事情真假。起先我也没察觉她有什么不对。直到有一回,我写对联,让她伺候笔墨。写完了,就随口问她写得如何。她竟马上就把那联的意思讲出来了。我便猜她之前所说的自己并不曾读书识字等等那些都是谎话。后来我为试她,就让她在身边做事,来你这里也都让她跟着。每次我们说些私密话时,她都暗暗伏在窗下偷听。这还是琉璃先察觉到的,她没有告诉你,却说给了敏行,就是敏行来送给你梅子那回。”
黄雨娇讶异问道:“那你还让她送东西过来?不怕她掉包做手脚?”
赵杉缓缓言道:“未免身份暴露,她自然不敢动手脚。但我猜凡是我交代她传送的东西,她必是先拿去北府给人看过,再送去我指定的地方。之所以没早拆穿她,是因为我想他们将她安插在我身边必定是存了某种长远的谋算。昨日情势危急,为避开层层的落网耳目,也只能借她的手传递消息。”
黄雨娇再度好奇发问:“你的纸上到底写了什么?为何‘花头鸭’他们看了没有半分怀疑呢?”
“这个…是…”
赵杉脸面潮红,讷讷了好一阵,却又完玩起了写字游戏,握住黄雨娇的手,在她手心里写着:我like你,我miss你,我love你,我need你。
黄雨娇对英文一窍不通,只顾着连声称叹:“原来是中洋文结合。怪不得他们没看出来。”
“不是没看出来,是一看便知。”
赵杉红着脸笑了一笑,将四个英文的意思在她手心里又写了一遍。
黄雨娇拍着手笑起来:“我喜欢你,我想你,我爱你,我需要你。我若是个男人,看到你这爱的告白,还不得乐到天上去。”
“哪会乐啊,全是怕吧。”
赵杉把杨秀清去学馆看学童下棋,向她问询学说“ikillyou”这前前后后的事讲说一遍,道:“我昨日入宫前,曾特意交代敏行,让她去学馆告诉师傅们今早的洋文课可能赶不上了。目的就是提醒他。那些我我你你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中间那个kill——杀。”
黄雨娇依旧困惑不解:“就算他晓得你那字条上暗藏的意思,可怎么就理解成警示而不是你随手写的玩笑话呢。莫非你老早还给过他别的暗示,又或者叫什么心有灵犀。”
“哪是心有灵犀?不过是因为他也早存了动手的心,只是对对方还存些幻想,不想担个不义之名,或者还没有想好动手之后将如何善后罢了。”
赵杉淡淡的语气将杨秀清的心思和盘托出,眼眸中的幽怨愁思却越堆越重了。
“原来你早就把他们这些人的盘算跟面目看得这么清楚。”
黄雨娇呆愣愣看着她,静默了许久,叹讶道:“你这信写得传得也真是绝了。不过,要是领会错了里头的意思,也是真绝了。”
她面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声音颤抖起来:“今日如果是那一派成了,以‘花头鸭’睚眦必报斩尽诛绝的手段,侯谦芳他们那些与东殿稍有瓜葛的人必是一个都漏不掉,全要化做刀下之鬼!”
赵杉没有接话,只怔怔看着黄雨娇隆着的肚腹。
军民被杀两万有余,头颅挂满各处城门街巷,尸身漂浮江上堵塞内河航道,江水因之变色……
那些有关天京事变的文字描述化成了一帧帧的影像在她脑海中铺展,悲愤畏恸,集合了所有负面情绪的泪水涌溢而出。
黄雨娇不明所以,惊问道:“我不过是觉着有些后怕随口说说,你怎么就哭起来?莫非是又突起了什么变故?还是侯谦芳出了事?你可不能再瞒我!”
赵杉用力眨巴了两下眼皮,将记忆闸门关上,抹着泪珠,道:“侯谦芳好端端的,事情也都顺利,你别瞎猜疑。我也是听了你的话觉着后怕。之前一直在人前忍着,到了你这里,也就不想再强忍了。流了这一汪子泪,身上心里都觉着松快多了。”
长长吐出口气,伸手在黄雨娇腹上轻轻抚着说:“我想侯谦芳多半也没有时间陪你生产了。可请好了产婆没有?到时孩子出世,琉璃跟翡翠两人要同时照顾你们母子三个,怕是忙不过来,要不我留下来陪你?”
提起孩子的话题,黄雨娇脸上的哀哀愁色便一扫而光:“产婆早已请好了,就住在街对面。琉璃她们也勤谨得很,不需你费心。”
眼见到了正午,琉璃她们端了饭来。
黄雨娇把身子向床里挪动着,唤琉璃去拿炕桌。琉璃抱了张四四方方的红漆小桌放在床上,与珍珠一起把饭菜摆上。两个热炒,一个凉拌,还有烙饼跟稀粥。
赵杉早上吃进肚里的点心水果早已消化干净,之前没觉着饿,是因为心里有气堵着憋着,经过刚刚这一哭,气出光了,饥饿感便蹿升出来。
她端起饭碗,“咕嘟”喝了一大口粥,举了筷子却待夹菜,耳畔却传来黄雨娇的笑声。
二百四十四 课子恪职(上)
赵杉以为是自己的吃相不雅惹得黄雨娇笑,便索性端了碗又“咕嘟”了一口,道:“心里惴惴了大半日,这一晌安下来,只是觉着饿得厉害。”将碗递给珍珠:“这粥煮得软烂合口,再盛一碗来吧。”
珍珠端着碗往外去,黄雨娇却又轰然发出一声笑:“iloveyou。”
珍珠闻声诧愕地转身回头时,黄雨娇将手一摆,又道了一句:“ineedyou。”
珍珠懵怔在当地,将求教解惑的目光看向赵杉。
赵杉脸上发着烫出着火,黄雨娇的戏谑让她本能的觉着羞臊,但紧贴在心口窝的扳指又提醒她要坦然。最终粲然一笑,道:“你家夫人说她喜欢你离不开你。”
珍珠的眼睛发着亮,声音一颤一颤的:“我也愿意一辈子跟着夫人。”说完,便就捧了碗,风一阵似的跑了出去。
黄雨娇啧啧而叹:“这洋人真是会造词说话。自打前月里她阿妈殁了,就整日垂吊着脸跟丢了魂似的。我每日里不知说多少话来劝她哄她都不济事。如今随口两句玩笑话竟就好了。”
“不是洋人会造词说话,而是在这个崇尚‘存理灭欲’的古老国度,人们说话行事都习惯了拐弯抹角,而羞怯于将内心的情感做最直接的表达。”
赵杉在心里发着叹,嘴上却是一副提点告诫的口吻道:“这两句洋话有时是能让人欢慰暖心,可也不能随口乱说,被人错会了意思就不好了。”
黄雨娇爽利的回怼道:“不过两句话有什么打紧,难不成还都会往会杀啊死的上想。”说完,眼见得赵杉脸上再起阴霾,却也就讪讪地低了头。
两个人再不出声,只闷闷的吃饭。吃罢,赵杉嘱了几句当心灵便之类的话,便就走了。
赵杉乘轿往学馆去,经过洪武街,远远就见两队全副甲胄的持械士兵将赖汉英的宅邸团团围住。
门前的街面上还摆了木栅栏设着障卡,盘查过路的居民,已捕了十余个人用绳索绑缚着拘押在一旁。
赵杉让停了轿,下来径直向那柄有数个精壮卫兵环绕的红罗伞盖走去。
正在伞盖底下的竹椅上闭眼打盹的总巡查胡海隆,闻得骚动声,将手在椅上一拍,吼骂道:“是哪个吃了狗胆的敢阻挠老爷办差!”睁眼见是赵杉,却吓白了脸,慌忙起身整衣,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跪立在赵杉脚下,口中连连告罪讨饶。
赵杉冷笑道:“胡大人不辞辛苦,亲自上阵封路拿人,何罪之有啊。”
胡海隆听她不究他的冲撞冒犯之过,倒诘责起他封路拿人的事来,便全没有了卑怯之态,理直气壮的昂头争辩道:“卑职奉诰谕围守罪逆巢穴搜拿余逆,请殿下不要无理刁难。”
“围守罪逆巢穴搜拿余逆?!”
赵杉指指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赖汉英宅邸,又指指被驱赶到一处接受搜身盘问满面惊惶茫然之色的路人们,厉声斥问道:“照胡大人这阵势,怕是那巢穴里的蜂蝶蚊蝇也飞不出来了。为何还要为难过路的行人?!莫不是在你眼中,但凡从这路上经过的就都是阻挠你胡大人办差的余逆么?!”
胡海隆被斥问的哑口无言,命人撤去路障。那些被抓的所谓“漏网余逆”,在赵杉的强压之下,也重获自由,跪在地上告谢不迭。
赵杉的脸上却堆满愁云,只挥了挥手,便就上了轿。她隔着衣襟,握住那枚被自己体温暖热着的扳指,喃喃语道:“有许多事是该善后,可不能是这么个善后法啊。”
赵杉来到学馆,刚下轿,就听到一连串急切的呼唤。
“阿妈…”萧有和挥着两臂,向她飞跑过来。敏行双目含泪,在他后面追着。
赵杉干涩的眼窝中又滚下泪来。她直觉里感到经过这一场事变,自己在外罩着的那层铠甲愈发的经不起戳刺了。
她起先一直不曾注意自己何时就铸下了这甲,在刚刚训斥胡海隆的时候才有了知觉。这甲厚重却无形,她要用时便自动上身,不用时便自动脱离。这甲在身的时候,她的脸面跟心肝斗硬如钢铁,这甲离身的时候,她的脸是软的,心也是软的,因为几句稍有感伤的言语就要眼泪汪汪。
这些年来,她几乎是时时的甲不离身。但这甲并不是坚不可破,有东西可刺穿扎透,那便是箭。发箭的是人,还都是与她同过生死共过患难不是沾亲就是带故的人。她不知这甲的使用期还能持续多久,因为那些“箭”越来越锋利,而她的甲已然满是创痕锈蚀钝化了。
赵杉如爱惜她的眼睛一样爱惜她的甲,她不想无端再给它添上几道洞透的伤痕,于是,她把它卸下了。
她向着敏行她们小跑过去。到近前停了脚步,张开手蹲下,萧有和一头扎进她的怀里,手揽着她的脖子,呜呜呜哭将起来。敏行也全然不顾礼节,抓住她的手蹲在地上啜泣。
赵杉一手牵了萧有和,另一只手被敏行攥着,三人去了教员室,却不见一个先生。
萧有和靠在赵杉膝前,看着她手腕上的勒痕,问道:“是不是那些坏人绑的?”
赵杉之前本不想这么早就让他接触到朝堂上那些肮脏的政治纷争,但经过这次的生死之劫,她改变了想法,于是试探性地问:“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是…”萧有和眨动着黑漆漆的眼珠,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但不能说出口。阿妈不是常说,人长大了,就要学会忍耐,不能什么都宣之于口吗?我只要在心里知道就好。”
他天真稚气的脸上露出些许与实际年纪不相符的持重表情来。
赵杉把心一横,问“那如果我一去就回不来了,你会…”
“殿下…”敏行一声仓促而沉重的呼唤打断了赵杉的话。
赵杉知道她是不忍看他小小年纪就被问到这些本该只有成年人才去思虑的事。在心里暗暗叹道:若他生在一个普通人家,或者没有被萧朝贵过继为嗣,那么这些定不用他去虑去想。他只需读书科考或者学习为农为商,务一门能养家糊口的技能也就是了。
二百四十五 课子恪职(下)
“既然命运难逃,不如就提早让他尝尝个中滋味吧。”
赵杉心里如是想着,脸上便做出一副沉重端肃的颜色瞅着萧有和,道:“若我真的一去不回了,你还是不是只会像刚才那样哭鼻子?”
“我…我…”萧有和显然被她的神态跟问话给惊到了,转头瞧瞧敏行,嘴巴嘟着,脸涨得绯红。
“你自己都未必守得住扛得起的事,为何要拿来为难一个孩子。”
赵杉心软的刹那,萧有和却开口了。
“我不信阿妈真的回不来了。如果真的…真的那样,我会…”,他在抽搭个不住的鼻子上抹了一把,把两手垂下,将腰背挺直,又接着道:“我会白天黑夜都守在门前,不让他们来抢我们的屋子,来害敏行姐姐她们。”
赵杉听他掷地有声得说出个“守”字,心里顿升起满满的欣慰,接着发问:“那如果他们是拿刀拿枪来抓人放火,你两手空空,要怎么保家救人?要跟他们硬打硬拼吗?”
她的声调亢奋激昂,像是穷根究底的诘问,更像是满含着无限期盼的引导。
萧有和受了启发也吃了惊吓,抖颤着身子,带着哭腔道:“我知道我打不过他们,那我就问,问他们凭什么抓人?问他们把阿妈带去了哪里,问他们…”
赵杉没等他说完,就俯低了身子,把他紧紧搂在了怀里。
“你心里的弯弯绕绕太多了,有时候真就不如个孩子。”
赵杉腹内的自言自语不知怎的就感染到了萧有和,他不再抖也不再哭,将两只手从赵杉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攥成两只拳头,道:“阿妈不要担心,坏人来了,我可以用拳头当武器打他。一拳不管用,就两拳三拳,直到打到他们讨饶为止。”
赵杉心头潮涌,热泪长流,频频点头道:“说得好,你只要记得刚刚说的话,往后,不管我去了哪里,都可以放下心来了。”
敏行早已哭成了泪人,见状,赶紧擦了泪,道:“殿下这不是回来了吗?好好的只说这些没影的事做什么?”
赵杉把萧有和放开,用帕子把他脸上的泪痕手心里的汗珠都擦干了,柔声说:“去吧,去学堂里温书去吧。记着,这是在学馆…”
“不是在家里,要像其他人一样尊师守礼。”萧有和说完,向赵杉躬行一礼,拿着他的书,去了。
赵杉拉着敏行到身前坐下,诚挚道谢:“多亏了有你,还有讷言梅姝她们。要不是有你们,这孩子怎会跟我这样亲,又怎会懂得这许多呢。”
敏行道:“还是殿下自身垂范的好,有哪个王府的世子像幼王这般,对我们这些服侍的人一口一个姐姐叫着呢。”顿了顿,又道:“昨夜里,他见您没回来,不肯去睡,让我讲了一夜的故事呢。”
赵杉问:“都让你讲些什么?”
敏行回:“都是些古之先贤忍辱负重的故事。”
“自从到了我身边,这孩子不知牵带着受了多少惊吓,也真是难为他了。”赵杉叹了口气,又道:“让你们担忧了一夜,只因日时间仓促,我不能把事情都交代妥当。今早从宫里出来,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到府里去报平安。”
敏行道:“信早就有东殿的人来报了,报信人还说殿下会直接到学馆来。所以,幼王连午饭都没吃,就让我陪他来了。”
赵杉道:“我刚才去阿雨家了,她就要生产了,就陪她多坐了会儿,吃了午饭才过来。”
敏行道:“讷言今早还到府里来了一趟,意思是她要去陪产,又问起您。我只对她说您一早就到学馆来了。”
赵杉点点头,两人接下来便就只说黄雨娇的胎,一句没提朝中的剧变以及传送情报的那些事。说完了,赵杉又问起学堂里的情形。
敏行道:“大概是因为听说了朝里的变故,一早人就都散了,只有吴师傅还在,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将学馆各处的钥匙交给我,便推说家里有事走了。”
“这么大的变故任谁能不怕呢。”赵杉叹着气,便起身往前面学堂里来。来到门前,听见一声熟悉的“ikillyou”,心里打了个颤。
学堂里空荡荡的,除了在前排默书的萧有和,就只有两个坐在后排对弈的学童。一个是曾慎铎,一个是顶天燕长世子秦广进。
秦广进抬头看到赵杉,起身毕恭毕敬叫一声“helloteacher”。曾慎铎也跟着站起来,只是没有问好。
赵杉点点头示意他们坐下,走过去问:“谁赢了?”
秦广进得意笑道:“刚才几局都是他赢,这局我赢了。”
方方正正的棋盘上,得胜方的四颗棋子成两两“杀敌完成式”,而那颗落败方硕果仅存的棋子孤零零的缩在一角。
赵杉心里立时解开了一个困扰她半天的谜团,看看秦广进,又瞧瞧曾慎铎,说:“今日师傅们都有事来不了,就先回家去吧。”
秦广进两三下收拾起书包,说声“goodbyeteacher”一步三蹦的走了。
赵杉向门口踱去,见曾慎铎依旧坐着不动,问:“你怎么不走?”
曾慎铎道“刚刚曾师傅在的时候,学生向他提了个问题,他没有回答。您可以解答吗?”
赵杉问是何问题。
曾慎铎道:“学生想问有何要紧事能重得过恪尽本职?”
“呃…”赵杉吁了口气,她又一次被这个难缠学生的刁钻问题难住了。她无话可答,却缓缓步回到讲台,清了清嗓音,道:“现在开始上课。”照惯例先点名:“曾慎铎。”
曾慎铎应声而起,挺直腰杆朗声答个“到”字。
赵杉在学馆督课到酉时,终于困乏难当,宣布提前散学。
回到府中,正靠在竹椅上喝茶休憩,讷言却来了,将一只白瓷小瓶从袖里取出,道:“这是阿容让人捎回来的,说是专门消肿散瘀的。连着涂擦五六天肿就会消了。”
讷言从瓶里倒了药膏出来,在赵杉手腕上涂擦着,抽泣道:“听阿雨说是赖娘娘让人绑的,殿下往日与她那般亲厚,她怎么这么狠心!”说话间,眼泪扑簌簌落到赵杉手背上。
二百四十六 姐妹释结(上)
在赵杉交结过的女性中,讷言是最不太起眼的一个。在赵杉眼中,却是与她最相像的。
最是平常再普通不过,这是赵杉前世生命的最贴切形容。因为怜己故而怜人,与对梅姝的宠溺对黄雨娇的宽纵不同,她对讷言有一份别样的关切。虽绝少带彼抛头露面,也鲜少让彼参与机要,却是发自肺腑想让彼活成前世的自己。
此刻,听她为自己抱不平而就直讳赖氏长短,赵杉也就明白,此“讷言”终不会成为彼“讷言”,这让她失望也不失欣慰。
她希冀彼平安和顺,因而望彼不争得安,但安安分分是否就能换得和顺,她也是有所疑的。特别在这个乱字当头的时代,尤其是福祸旦夕之间的关头,她往往是因为这种疑而选择了不太安分。
但当下那要紧关头已暂时度过,自然是要防着因言招祸。
赵杉便就用一副嗔怪不失慈柔的语气道:“药膏我这里不缺,天一晌就黑了,你这又匆匆忙忙哭哭啼啼跑来干什么?丢下珏影,谁给照看呢。”
讷言抽抽搭搭地说:“梅姝走前曾密嘱我,称朝中有人对殿下心怀私怨,让我时时留心着。可殿下今番遭险受难,我竟到现在才知,真是既有负她的所托,又枉了殿下对我们姐妹的多年关照。”
赵杉听她如此说,瞬时红了眼眶。她想到了为她以身挡弹的红鸾。救人而为救己,这原算不上什么自私。可当彼此调换个个,成为活下来的那一个,赵杉明确地知道那份无从排解的沉重必要随她一生一世。
前路漫长且迷茫,她不想再背负类似的沉重上路。
她用诚挚肯切的目光注视着讷言,半是坦明心迹半是谆谆叮嘱道:“我将你们发嫁出去,除了是为你们终身有靠,便是希望你们可以避开无妄的纷争。若是有一日那无以化解的塌天灾祸真的降临,你只需记着,总要先保全自身,才算真不枉我们这些年的情谊。”
见彼点头收泪,便转移话题,只和彼说些家里的事。晚饭也留了彼吃,让敏行来陪。
讷言说起下午去见黄雨娇时,正逢着产婆去看视,说可能就在这天夜里生产。
赵杉便说要亲自去陪产。讷言道:“阿雨再三叮嘱,不让您过去。说是只有您安居府中,她才觉着安稳。”
又有敏行在旁劝着,赵杉便就打消了念头,让敏行带几个稳妥的人过去。
赵杉躺在床上,如何能安睡得安稳。一会儿想着杨秀清大骂政敌时的可怖凶相,一会儿又浮现出黄雨娇大汗淋漓的模样,终是两头放不下心,只把两只耳朵竖着,听着外头的动静,连一丝风吹花木之声都不放过。
夜交四更时,随同敏行去侯家的人回来报信,说黄雨娇顺利生下一对女儿,母女三个都好。
赵杉听说,喜得披衣而起,即唤女使快快点灯端水,服侍她盥洗梳头。
接任谢小妹来做赵杉贴身女使的许恩娘,便是当年在蓑衣渡遇袭蒙难的许氏三姐妹中幸存的幼娘。
她原在天王府当差。两个月前因幼子天佑突发暴病夭亡,洪秀全伤恸之下,竟下令将宫中名字中带佑字或者与佑字同音的所有官婢仆从搜拿出来,责杖八十,罚去土营木营做苦役。幼娘因身子单薄,受杖后便病卧不起。又因无有亲人照料,水米也不得一口,却就奄奄在床苦捱日子。赵杉闻讯,差人将她接回西府照料。待她病好了,又自去宫中向天王讨情求告,免了她的役罚。
幼娘感恩,遂将名字改做恩娘。赵杉见她无有所依,便留她在西府做事。
这恩娘因在宫里执事多年,却练就出了处事待人与临机应变特有的通达敏慧。当下见赵杉即刻便要往黄雨娇处去,劝谏道:“小婢昨日傍晚送讷言姐姐归家,回来时曾特地到中正街看了一看,北府门前增加了好几队巡查,想是尚有许多奸逆在逃。自昨日正午,内城十三门便都暂时关闭了,这些人出不得城,必是潜伏在城内某些隐秘地方。到大丰富巷,要经过好几条偏僻街巷,殿下为人瞩目,实在不宜走夜路,不如天亮了再去。”
赵杉听她说的在理,又想着有敏行在,定然事事安排的妥当,便就耐着性子重新躺下。暗暗忆思着杨秀清日间的话,默默自语:“他到底会怎样处置韦、赖两家的眷属呢?不会还是想着要合族连坐吧。”
想到此,心里的喜瞬间被忧冲走大半,惴惴不安地闭上眼,辗转翻了十几个身,才熬到天光微亮。
再遣人出府查看,许恩娘请缨自去,回来报说,北府外的巡查都已撤了,只有一队火器营士兵守把大门。
赵杉方才长出口气,梳洗完了,简单的用些粥饭,便传轿往大丰富巷而去。刚进院,就听到阵阵欢笑声从黄雨娇的卧房中传来。
赵杉三两步走至房中,见七八个青年妇人围拢在床前,争相在抱那两个包在红绸薄锦被中的新生婴儿。见她来到,都慌慌地下拜不迭,赵杉连声道“免”,接了两个新生儿过来。
那小姐妹两个不仅生就了一副毫无二致的相貌,就连嘴角米粒大小的朱砂痣也都生在了同一位置。
赵杉将她们抱了又亲,亲了又抱。那两个女婴在她怀里竟不哭不闹,只安然享受着她的亲抚。
头上扎着红巾仰卧在床的黄雨娇示意琉璃把来道贺的妇人们请到前面的客厅坐着,又让珍珠从赵杉手里接了孩子,放到她的身侧,就让她也去前厅陪客了。
赵杉在床前的椅上坐下,一手握了黄雨娇的手,一手抚摸着女婴头上柔嫩的胎发,未及开言,泪先淌了出来,啜泣着道:“阿雨,自与你从北边回京后,我盼得就是这一天啊。看你今天为母之喜,比我做成任何事都骄傲,真的。”
黄雨娇也滴下泪来,道:“阿姐,我也高兴,只是更想阿妈了。她在世时,我总怨她太严苛,没好好侍奉在她身侧一天。现在自己有了孩子,才体会到了她心里的苦处。”
二百四十七 姐妹释结(下)
赵杉听黄雨娇提起养母徐氏,眼中的泪如断线的珠子,刷刷流成了条线,禁不住俯下身揽抱黄雨娇的肩膀。
姐妹两个相拥而泣,足足有半顿饭的工夫,才各自止了泪。
赵杉问她侯谦芳可曾回来,黄雨娇说只在天刚蒙蒙亮时,回来看了一眼,抱了抱孩子就走了。说着,却就凑在赵杉耳边,低声道:“他还让我告诉你一声,说是东王与卢贤拔等一干东殿属官说了一夜的话。早上时,就让撤了北、赖两府的围,连特派去天王府的卫队也撤了大半。”
赵杉簇着眉头,在心里自思道:“他真的已经百分之百控制局面了吗?”
黄雨娇忽问道:“谢小妹呢,会被处死吗?”
赵杉点了点头,道:“如果她针对的只是我,哪怕是投毒下药,我都会替她隐着瞒着。可这事关系到成千上万人的性命,我是断不能为一己心安而徇情的。”停了一停,又叹息道:“如果我当初竭力保住她姐姐的性命,她定然不会走上歧途。可我当时担心的是因一子而误全局。若是去宫里或是东府跪求,非但难以成事,还可能会加重他们的固执,使废馆的事化为泡影。”
黄雨娇低声问:“那当年坊间传闻的陈宗扬跟谢晚妹夫妻两个设计引诱宫里某位娘娘的事可是真的?”
赵杉点点头:“连服侍在这娘娘身边的女官们连带着他们的家人都被驱赶出天京,这事多半是事实吧。”
“两口子合起伙来干着龌龊的勾当,没脸没皮的东西!”
黄雨娇朝地上啐了一口,接着又问:“那后来曾水源跟李寿春两个横遭祸事,也是那个陈三妹蓄意借刀杀人以泄私愤了?”
赵杉吁叹道:“她一个无势可附无利可图完全游离在政治权力圈之外的弱女子,攀咬那二人,除了为这个,还能为什么呢。”
“为泄私愤,就拿自己的清白做筹码,还要害那么多无辜的人陪葬,也真是死有余辜。”
黄雨娇一改往日专为幼弱者鸣不平的侠行义态,安慰起赵杉来:“人若单纯只为个人的私情小义活着,顶破天也不过是只在井底打转的蛤蟆。有的甚的被怨啊仇的迷了心窍,咬起人来比‘过山风’还毒。当日在僧营,我就是迷了心窍啊。如今回过头去想想,当时若真的殉了情,到了那边见到他,怕是他也未必有半点的感动,而我也必就没有丝毫的悔愧吧。”
说着,把赵杉的手牢牢攥住,道:“阿姐,我要谢谢你啊。为我们两个在天上的阿妈,更是为我新生的孩子。只是悔不当初,平白害你伤了腿又遭了那么多罪。”
赵杉是第一次听她为阻她殉情的事而谢她,禁不住又一次潸然泪下:“能换来你这句话,还有什么枉不枉的。我就是怕你因这事跟我结下心结。所以,当初,侯谦芳向我提出他对你有意,希望我从中撮合时,我并没有立即答应他。我想着如果在你心里真的放不下那段情,又怎能硬逼着你把它从心里拿掉。后来,见侯谦芳确是心诚情切,而你并不坚拒,我才开口。你今天这话,不但我听了心里觉着暖和,便是他在天上也一定会为你高兴,真的。”
“高兴,人活着不就图个高兴么。”黄雨娇侧身将脸凑在女婴们脸上各亲了一口,“亲啊宝的”哄逗了一通,又看着赵杉,道:“我如今好了,那许多姐妹也都有了归宿。你呢,守着个空头名分这么些年还不觉着厌吗?我以前爱他那么深,本以为他殁了,这颗心也定会跟着死了。可跟了他之后,才知道没有什么情是放不下的。”
赵杉没有说话,只把头摇了一摇。
“就算你不想再动那份心思,可也要为以后的日子做个长远吧。如今这场变故,朝里朝外有多少人恨你恨得入骨呢。至少要找个依靠庇护吧。再说,你又是冒死传信又是舍命示警,总不可能他得了胜利成了赢家连丝毫表示都没有吧。”
黄雨娇与人说话,喜欢用“他”来指代某人,她已经连续说了三四个带有不同感情色彩的“他”了。当然,这些“他”们具体指代的是谁,赵杉都是心知肚明的。
赵杉想到刚才他抱着她转圈时,那种急于想跟她分享成功时的兴奋之态,心头身上便觉着燥热起来。但她没有回应黄雨娇的话。
她站起身,在屋里踱着步,以消散那燥热。却见窗下放着一架摇篮,便道:“这摇篮倒是做得精巧,昨日来怎么没瞧见。”
“昨日下午燕府送来的。”黄雨娇随口说着,忽又皱起眉,道:“你说那个秦日纲平时楞里楞气的一根筋,昨日在殿上怎么突然就转了向了?”
赵杉道:“具体他是为何反正,我也不甚知道。可能是与他在学馆读书的儿子有关吧。”把昨日在学馆看到秦广进与曾慎铎对弈的事说过,又道:“我是奇怪,那个孩子平日是最顽皮淘气的,怎么昨日会有那份耐性一直在学馆呆着不走,偏那个‘kill’又喊得那么响。”
黄雨娇道:“这么说可能还是因为参透了你往东殿传的那个字条的含义,所以才临时倒戈的。”
“可能是吧,这个也不需深做计较。”赵杉低头看着那两个鼻翼颌动睡得正香的女婴,嘴角上漾起笑意。
在政变一个礼拜后,赵杉奉诏入宫见驾。
正是天高云淡的初秋时节,白亮亮的日光落在天王府三大殿的琉璃瓦上,回返出一圈圈层峦叠嶂的黄晕。
赵杉由侍从引着进殿的时候,洪秀全正站在书案前执笔挥毫。
那书案是专为他题书大字所打制,极其长阔。
赵杉屈膝行礼,洪秀全说了个“免”字,用力地划完最后一笔,把笔掷到玉雕笔筒里,招手让她到案前,道:“我写的这字,本是打算找匠人精装裱糊好了,让人给你送去。你既来了,就自己带回去吧。”
二百四十八 翻手为云
赵杉走近去看,见那铺占了大半张书案的宣纸上横写了四个一尺见方的大字:翻手为云。
这字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赵杉只看一眼,便低了头。
洪秀全见了,却就哼了一声,笑道:“你不是最喜欢把名字引在诗句词话里吗?这词可真算得上是为你所创。天下女子的闺名小字中有此云字者数百千万,能与这这词形容贴切的也只有你吧。”
赵杉一时无话可接,只把头低着。静默了一会儿,问道:“阿嫂呢?她的头疼病可好些?”
洪秀全略显诧愕地看着她,道:“你还肯这么叫她?”
赵杉道:“叫习惯了,改不了了。”
大概是因为觉得赵杉的话太过坦诚,洪秀全默了片晌,接了句再实在不过的话:“诱你来的那日,她本无大碍,这几日倒是真的病得重了。”
赵杉自觉与他已并无多少话可讲,便告退说要往晏然堂看视。
“别去了。”洪秀全的声音高了一倍,说:“你让她怎么见你?是强装笑脸还是大放悲声?”停了停,又问:“你今日肯来是为人做说客的吧?”
“说客?”赵杉抬起头,看着他那双灰蒙蒙的深窝下去的眼睛,平平静静地道:“说客岂能是人人都做得了的?我这张嘴要是那么容易就能把人说动了,那日怎么还会被绑缚手脚,空害一个无辜女子赔上姓命呢。”
洪秀全的头终于垂了下去,唤了她一声“阿云”,然后却就背过身去,叹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们都对我说,你是命大心硬刀枪不入。我也是这样看。所以,红鸾才说,她宁愿容貌尽毁,也不愿跟你生得一样。别看她面上挺刚烈的,在内里的韧劲上,可是差你百倍呢。”
说着,长舒口气,又转回身,走到槅门前,指指外殿御案上的金、玉双玺,又指指雕龙御座,道:“要握住那两件东西,就得时时刻刻对盯着这个位子的人千加提心万加防备。却从不曾想到最该防的人是你。你多厉害啊,红鸾为你舍弃性命,你阿嫂纵然因着姐弟之情对你下了手,最终也悔愧得卧床难起。还有北王,他千方百计拉你入局,也定是存了事成之后,要与你修好的意思。翼王就不用说了,单是一番别有深意的《满江红》之解,就视你为知己知音了吧。只有我识人不明,把你硬配给一个最不懂得怜香惜才的莽夫。不然,也断不会落得今日这般孤孑一身。”说完,又紧跟着一声长叹:“孤孑一身啊。”
赵杉默默的听罢,也自吐心声道:“小妹本是一介卑微女流,今日能侥幸站在这里聆听圣训,皆因早些年追随众位兄长多经历那许多事故壮健了体魄刚强了心智。入京这几年,又皆仰赖陛下的宽宏仁爱,才能在瞻园那方可避风雨的小天地里安居过活。每忆起早些年蒙难受创的时候便感觉能有那一方小天地守着以度余生就全然满足了。”
洪秀全踱步回来,带着几分艳羡的口气道:“你那方小天地好啊。比我这闭锁的深宫有人情味多了。”
环视殿内,又开始自说自话:“之前还能见到些可亲面孔,听到些新鲜事情,往后再不能了。可这又能怪得了谁呢?南王在世时,曾拐着弯的劝过我,效法英国制度,行君主立宪。具体怎么个行法他也没给我说明白,大致意思可能就是君主永居深宫,丞相全权主政吧。我当时没应他,是想着诸王们有哪个不比一个小小的丞相位高权重呢。现在想想,真是一件憾事。”
赵杉听他提起冯云山,却就不由紧握起右手。她感到掌心里似有什么东西划来划去。
洪秀全很明显捕捉到了她的小动作,忽的就冒出一句:“南王临去时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赵杉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猝然一击,头脑有些懵懵怔怔,但还是灵便稳当的将话说了出来:“此路不通…”
她的“走”字还没出口,就被洪秀全打断,“若真的是那七个字,你当日何以会那般悲戚!”将案上那张“翻手为云”的大字随手卷到到一边,铺开一张新纸,诚恳的语气道:“告诉我吧,到今天已经没有藏着的必要了。”
赵杉颤颤的拿起笔,出了好一会子神,才下笔。说也奇怪,自从换戴了新的扳指那夜里的那场梦过后,有关冯云山遗言的记忆就像是从她的脑海里抠挖去了。而今她能一字不差的将那遗言重新记起,竟来自右手掌心那奇异感觉的引导。
赵杉写的是正楷,每个字只下几笔便能猜出个大概,那最后的的“们”字写完左边的“亻”,整句话的意思便全然显见。
但洪秀全还是在她搁笔后,一顿顿的又逐自念过:“留下来看着他们。”在念到“他”字时,他的嘴角抽动起来,后面的“们”字就完全变了调,成了重重的一声“mèn”。
洪秀全的目光久久在那七个墨字上流连着,最后悠悠叹道:“我们这些人里头,果然只有他从未把名位看在眼中。可惜,天意不公,让他第一个去了。”
“不公”,这是赵杉从他口中第一次听到他对“天”的大不敬之语。在情理之中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因为她相信他以往对“天”的崇敬都是发自肺腑,而非杨秀清等人的人前作秀。在希冀着以虚妄换得现实与假借着虚妄以搏得现实中间,她好不犹豫会做后者的拥趸。
这不妨碍她对前者也有情感。这情感很难用某个具体的词形容,硬要翻找一个出来,只能是“同情”二字最贴切。人的哀怜之心大概是身处任何境遇之下都不会轻易消弭的最朴素珍贵的情感。
此刻,赵杉的这份情感涌起的时候,她准确地寻到了它难枯难竭的源头——怜己而悯人。
洪秀全把那幅大字重新铺展开,小心地卷了,递给她说:“拿去好好装裱了,挂在你的卧房里头。哦,是你们的。我料定不出几日,他定会主动向你示好的。现在这位子马上就是他的了,美人自然也一样。但你不是一个徒有外表的花瓶美人啊。送你这幅字挂着,也是提醒他。当初在金田,我借花献佛赠宅送院给你做嫁妆,终究没能那婚事合你的心。今日,以这幅字贺你,你总不会再怨了吧。”
二百四十九 尘埃落定
洪秀全见赵杉垂手不接,又问:“你是怀疑我料得不准,还是尚在迟疑到时该怎样应对?”
不知为何,听了他此问,赵杉竟真的犹疑起来。她望着他,那表情像是渴求指点迷津一般。
“看来这多年的雨打风摧,也使你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本心了。”洪秀全叹息一句,提醒的口吻道:“那日你传给他的那四句话虽别有深意,但也必有些真情实意在里头吧。你当时时记着,你是翻云覆雨的云而不是朵挂在天上被风一吹就散了的云啊。”
赵杉伸手接了那幅字,屈膝谢恩的时候,洪秀全却就去摘头上戴的金冠,口中说道:“这些年,我们这些人,谁误了谁,谁欠了谁,谁又成全了谁。你比我们自己都看得明白。有你这样一个事事明白的人在他身侧,我对此位还有何惧何恋啊。”说罢,将金冠放到案上,一步步踱回幽深的内宫去了。
金龙殿政变两周以后,翼王石达开受诏只身回朝。
又过了三日,洪秀全正式发布了通告天下的诏旨,称身染沉珂,需长期卧床静养,故不再问政事不再见外臣。自此后,天国一应军政事务全权交由东王裁定,凡拟政令皆无需再上奏请旨,东殿自出诰谕便可。又特命翼王等尽心辅佐。
同日,陈承瑢、赖汉英等“谋乱罪魁”被钦赐“云中雪”。这场在立国之初便已萌芽自定都之始就已悄然展开的核心权力层的政治角逐终于尘埃落定。
自那诏旨发布后,东府的礼就一日未断的送来。或是孤本典籍,或是名人字画,或是珍稀古玩。赵杉一概不拒,照数全收。
这日送的却是活物——一只纤细玲珑头小耳大白黑毛色相间的小犬。来送礼的承宣手里还捧着一副画,说是东王请西王娘照图验看,所送的这犬跟图上的是否相似相配,若是觉得相似就收下,觉得不像,就让他再带回去。
赵杉一见那犬,就猜那画定是《簪花仕女图》了。将画展开一瞧,果不其然。把犬抱起来,说一句“极像极好”,让人将承宣礼送出去。
赵杉睹物思物,就将那幼犬起名为“gray”。
这犬极通人性又异常乖顺。但闻她呼唤,便寸步不离跟在她脚后,要它坐便坐,要它站便站,引得阖府上下的人都上前逗弄它。这犬也并不羞不燥,反倒频频做些“作揖”“拜年”讨人欢心的动作,成了人见人爱的“开心果”。
赵杉喜得萌宠后的次日,便有东府的承宣们带了轿子来请,说是东王请她去府中叙话。敏行捧出锦袍罩褂来与她换,被赵杉摇手而拒,只穿着家常的衣裳登轿而去。
轿子穿街过巷一路北行数里又折向西行,却并未在黄泥岗的东府前停住,而是又连穿了三条街巷,进了一条树影婆娑的林荫小巷,在一所被森森绿竹所包围的院落外停下。
赵杉下轿,看那洞开的院门上悬着金字牌匾,题曰“别业惜阴”,知道这里就是杨秀清的私人书院了。
院中三座阁楼式建筑,中间是前带出廊后带出厦的两层主楼,四角翘檐,红褐色雕花隔扇门,灯笼锦格心支摘窗。东西两旁的配楼与主楼结构相似,也有廊有厦,但要矮一大截。各楼的门额上均题着两字匾额,中曰浩典,东曰韶音,西曰重器。承宣们引赵杉进了主楼。
赵杉刚迈步进去,就被一架架闪着耀目光辉的黄铜色的高大书柜所吸引,那雕花镂空的柜格里,数不尽的线装雕版古籍塞得满满当当。
杨秀清自右侧一个书架后走出来,他着一件石青色圆领袍,头上既没有束冠也没有戴帽,只以黄绸巾裹头。一见了她,便指着那连排的书架,炫耀道:“当日初到京时,从各衙府堂馆抄没的书画堆满了整个贡院。竟有好事拍马的人说要一把火烧掉,以去妖氛。我说偌大的天京,难道连区区几卷书都盛不下吗?在这里建了这宅院,把书都收了进来。怎样,就这样放着摆着,不比那些假山金玉古玩逊色吧。”
赵杉点头称是,屈膝行礼,被他以手扶住,乘势挽住她的右臂,说:“这些要看三年两载也看不完,先随我上楼去看些器皿字画吧。”
赵杉在他的半拉半牵间,走到楼梯口,闻得从东面楼里传过来的拨弦唱曲声,问道:“有戏班在吗?排的是什么戏?”
“你想看戏?”杨秀清用他有些糙硬的手指在赵杉光滑的手心里抚摸一把,深邃的眼眶中露出几分喜色。
他将挽着她手臂的手抽出来伸向她的脸颊,在将要碰到的时候又滑下去,却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说:“是个安徽来的班子,有几本拿手好戏,你想听什么点出来让他们唱便是。”
两人进了东面的阁楼,戏台上正排演着一出《西厢记》。在那一班戏子伶人面前,杨秀清的手依然她的肩头搭着。现在他已经是名正言顺地统治着脚下这个国度,自是不须在人前掩饰他的喜好了。
“想看什么?”杨秀清问。
“就现在演的这个吧”赵杉说。
杨秀清吩咐班主道:“王娘第一次来,都打起精神用着心演。”
班主唯诺连声,请二人在台下的软椅上坐。杨秀清看看环立身侧的承宣参护们,凑在赵杉耳边说:“每日被他们像流蝇般跟着,哪有片刻的自在。”转头对立在身后的傅学贤道:“不用你们跟着了,就在这里站岗听差。”
说着起身,复挽住赵杉赵杉的手臂,说:“到楼上去,这戏站在高处看,更有意思。”
两人上了楼,这是典型的楼中楼,在楼上顺着椭圆形的楼道,可看到楼下厅中全貌。楼道宽阔,却无甚陈设。只在中间正对戏台的地方,设了一张覆着织锦黄缎的可坐可卧的软塌。杨秀清牵她榻上坐了。
台下一声锣响,两个彩衣斑斓的女旦登场。那扮演女主角崔莺莺的本就生得窈窕婀娜,再配上华美典雅的衣饰,越发显得倾城国色。嗓音也是极柔极甜,念白唱功更是一流。
二百五十 前情今爱(上)
杨秀清的目光却只盯在那个饰演红娘的相貌唱功均属平平的小旦身上,一折戏完了后,对赵杉发叹道:“阿娇也爱看这出戏,尤其喜欢红娘一角。说起来,她也实实在在做过一回红娘的,便是为你和我。”
赵杉听到他提起杨水娇,便也把目光转移到那“红娘”身上,渐渐的眼睛便发起了直,跟着耳朵却也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词一句一字也进去不得。
她混混沌沌沉入梦乡。醒来时,发现头枕着杨秀清的腿膝躺在榻上,见整座楼里的光线都暗了下来,台上的戏子也不见了,猜度这一睡时间定是不短。拿起杨秀清盖在她身上的外袍,打个哈欠,说:“我睡了很久,都唱完了?”
杨秀清将她拉起来,道:“见你睡熟了,就让他们都下去了。”
赵杉拿了袍给他穿,又帮着抻袖系扣。杨秀清笔挺挺的站在地上,活像个衣裳架子。
赵杉为他系好领襟处的最后一颗盘扣,却就走去围栏前,扶栏而站,对着逐渐没入黑暗的戏台,叹道:“这里确实是个很好的所在,接连的新戏开场,又是连番的曲终人散,往复循环看不尽也听不完。”
杨秀清走过去,站在她的身侧问:“将来戏台上会不会也演说我们的故事?”
“会吧。”赵杉不由在脑中构建起故事的框架来,更鼓报时声打断了她的构想。两队挑灯执烛的承宣参护鱼贯而入。
为首的傅学贤当前一跪,道:“车驾已在门外,请殿下回府。”
“多少回的良辰好景都被这些甩不掉的苍蝇给搅了局。”杨秀清对赵杉低低的叹息一声,将脸一沉,呵斥傅学贤道:“回不回我自有打算,要你做主?!”
傅学贤垂下头,讪讪地带着众人退了出去。
赵杉看着被灯烛照耀着的戏台,淡淡的道:“天晚了,是该送我回去了。”
“你喜欢这里留下来吧。”杨秀清又贴近了她些,他深怕得而复失,用近乎是祈求的语调说道:“哪怕是说说话也好。”
赵杉的心软化了,但仍在犹豫:“在这里过夜,我成了个什么人呢。”见杨秀清用骇怪的目光看着她,又自觉着有些矫情太过。她若当真那么在意外间的言语,又干嘛主动提出来看戏呢,却就低了声道:“除非你娶我。”
杨秀清有些惊诧:“你说现在?”
赵杉笃定地语气:“就现在。”走回榻去,端正坐定,道:“我就在这里等着。”
杨秀清将手在围栏上拍了一拍,说了句“那你等着”,就飞步下楼去了。不消片刻就回了来,一手将她拉起,一手变戏法似的拿出块红盖。
赵杉正在纳罕,那红盖已落到她头顶上,眼前便成了一片火红。杨秀清一手扶其肩,一手携其手,拥着她下楼,走将出去。
赵杉的手发着烫,这搀送新娘出门从来都是不同时代各有特定的人专职,而今搀着她的却是那所有人身份的总和。于是,她的心里同时涌动起多种类别不同的情感,有不舍有期冀有羞涩有忐忑,无一例外都是她前次出嫁时所没有的。
杨秀清搀她进了主楼,踩楼梯上了二楼,将红盖揭下。映入赵杉眼帘的是一片红烛摇曳的世界,她走进房中,全身上下便被涌动的红潮覆盖,正恍恍然如梦似幻间,一双手从背后擎在她的肩上,同时,一个声音在她耳边道:“你真是世上最美的新娘。”
赵杉被那声音由梦幻拉回现实,她扫视着屋中陈设:燃灼的红蜡、吊着红纱幔帐的架床、红漆的橱、桌椅、镜台、红釉的杯盘、茶具、墙壁上大大小小的红纸喜字…
她心里那诸般情感都消退了,唯剩期冀。她向杨秀清投去极短的一瞥,紧跟着垂下头以表示她的期冀。
杨秀清拥着她,到蒙了红绸桌布的圆桌前坐下,指着桌上摆着的干果糕点,说:“这是我们客家的婚俗,洞房之夜,新人要共吃整桌的果品糕饼,我们也按老规矩吧。”
做为经历过一回的人,这规矩赵杉自然不陌生,只是而今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她心头免不得有些发酸。她不想让这不该有的情绪坏了那份期冀,便借着问话以做遣解:“这些你何时备下的?”
“你说娶你的心思,那自然是一早对你生情时就有了。这屋子是今日遣人去接你时才布置下的,寒伧了些,你看缺了什么,我即刻去寻来补上。”
赵杉见他没有丝毫觉察她的不良情绪,心里的酸也就渐渐消去,指着桌上的果饼,做难状道:“这些要全都吃下么?如何消化得下?”
“且不说吃,先喝个交盏。”杨秀清倒了两杯茶,拿起一杯送到她的唇边,说:“你沾不得酒,不如我们就开个先例,喝个交杯茶吧。”
赵杉虽觉着他这交杯之势不伦不类,也再无心究根问底,低头在杯中泯了一口,拿起另一杯递到他嘴边。
杨秀清伸手捧住赵杉执杯的手,将茶喝了个干净。又把两人用的杯子互换了,说这样喝的越多恩爱的越久,赵杉也只随着他。接着吃的那些,也都是他拿了,先咬一口,再送去她的嘴里。
赵杉实在接受不来这种粗蛮的示爱方式,只在他手里吃了两口,就用手接了,放到她面前的空盘里。到后来,见盘中带着他齿印的果肉糕饼堆成了小山,便把主动权抢了过来,自己去拿去剥,且故意多咬一些,剩下的小半再递给他。
杨秀清也就不再动手,只等着她送食入口。两个人的这一餐就在这半认真半嬉闹中,吃了足有半个时辰。赵杉吃得很多,茶叶喝了不少,全身上下都觉着暖融融的,自知已再无力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了。
杨秀清去到书桌前,拿了本唐宋诗集过来,说:“再给我念一篇吧。在平隘时,我每天最期盼的就是你在我身侧,给我念你写的文章。”
赵杉听了,却只觉得伤感,发叹道:“哪是我写的,都是照搬古人再通俗不过的,在文人士子眼中,根本不值一看;商人富贾们,更不屑一顾。也只有你会视如珍宝。”
二百五十一 前情今爱(下)
“我一落地就是草莽绿林命,念书写字都只是在梦里。你写的那些诗文大半不知其意。只是听你读讲时,从心里觉得亲切喜欢,就好像昔日的梦都成了现实。”
杨秀清凝视着她,眼神中竟显出崇慕之色。赵杉绝少在异性身上看到这样的眼神,心头噗噗直跳。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她是个女人,更渴望做士。但她自认总是缺少该有的果决刚勇。他的眼神为她填补了这份缺漏,她想要即刻做一回“侠士”。
她从椅上腾地站起来,上前扯住他拉到书桌前按到座位上,拿笔蘸了墨,亢昂的语气问:“你想学写什么?”
“我连笔都不会拿。”面对着气势昂然的“先生”,杨秀清的口气活像个初入学堂的稚子孩童,身上惯有的狂傲半点都看不到了。
“我教你。”赵杉大包大揽的慷慨语调,把笔递给他,教他以正确的手姿握着,而后把着他的手,问:“想写什么?”
“那就写你的名字吧。”
两人的手在纸上左右上下婆娑一番,合力写出了个歪歪斜斜却刚劲有力的“云”字。
杨秀清松脱手,道:“你再单独写一个出来。”
赵杉笔若游龙,一个飘逸文秀的“清”字出现在纸上。
这字杨秀清自是认得的,他看看“清”字,又看看“云”字,摇着头说:“你写的这个好看是好看,太软柔了些。该反过来,你写你的,我写我的。”反复瞧着那两个字,却就突然笑起来,拿起写了“清”的纸覆盖在写了“云”字的纸上,道:“这样就好了。”
赵杉看着两个粘连交融到一起的墨字,心脏骤然狂跳之际,杨秀清弯腰将她抱起。
赵杉仰视着他的眼睛,仿佛与时间赛跑似的急速发问:“你之所以恋我只是因为我像你的梦那样求而难得?”
“开始算是。后来西王升天,见你哀恸生魇,就只想多疼惜你些。再到入京之后,你于朝事军务紧要关头的相助相携,又让我生出了男人间才有的惺惺之情来。世上的女子,可亲可爱可慕的都有,能将这些集在一身的也只有你。”
杨秀清的语速也很快,但每字每句赵杉都听得明明白白。她喜欢这样的夸赞,并用实际行动来显示她的喜欢,她用手揽住了他的脖颈。
杨秀清搂她坐在床头,以手抚起背,慰道:“你定是又想起了早些年担惊受怕的日子.那些我偶然想起也常是心绪难平。如今好了,你再想起什么,只管随时说与我,我也可即时诉于你。我们心贴着心哪。”
“心贴心。”赵杉羞涩一笑,伸手去他脑后把裹头的绸巾解下,将那长辫子放下来,拿在手里把看摩挲。
杨秀清为其解衣,脱去外褙,褪去内衬,就看到了在她胸前挂着的扳指。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着,道:“这是我送你的那个?你一直都戴着?”
赵杉点点头,问:“你怎么知道我戴这个的?”
“是阿娇跟我说的。这东西都是男子戴在拇指上的。你倒是别出心裁,挂在脖子上。”杨秀清顿了一顿,又道:“她虽是我们的媒人却不愿我恋你,大概是因为想着我有了你,就不再那般疼爱她了吧。”说着,将扳指解下,放到枕边。
躺下的刹那,杨水娇的音容在脑海中忽然闪了出来。赵杉的心一颤,喃喃道:“有些人有些事,终究是避将不开啊。”
杨秀清将手在她的鬓发略了一略,道:“又在发胡思乱想,就只有我们两个,哪还有别的什么人。”贴近她的耳边,意满自得的语调道:“自打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终究是我的。”
彼的意满自得,却只教赵杉觉着莫名的委屈。为求生脱困,她做过多少惊掉人下巴的疯狂之举啊。唯独在与他的事情上,她一直被动的。自戴上他送的扳指开始,她便为过往的种种“逆来顺受”而感到隐隐的忿恼,如今,那忿恼因彼的沾沾自得而膨胀到顶,一触迸发了。
她发出一声嗤笑,眼目中放出挑衅意味的目光:“一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件东西,你这结论下得也太早了些。”
“早不早的,试试不就知道了。”杨秀清捧住了她的脸。
赵杉的眼眶中盈盈有泪光闪现,晶亮晶亮……
柔和的晨光透过红帐,赵杉摸着彼左肩上那枚中弹后留下的伤疤,问:“还疼吗?”
杨秀清摇摇头,转了转身子,指着右肩上的透着丝丝血色的细密齿印,笑道:“不如这里疼。”
赵杉心头一跳,将脸贴了上去,细声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娶我回去?”问完了,又自觉着可笑:她期冀着成为“士”,但动了情思,还是个俗不可耐的寻常妇人。
杨秀清定睛看着她:“昨天那个不算?”
赵杉摇摇头,又点点头,“于你我两个人之间自然是,可我想要三媒六证告示天下的那种。”
杨秀清道:“如果你现在随我回去,我即刻让全府上下人等出门迎候,侍你以王娘之礼。不过,若是告示天下就要费些麻烦。先得先让人把你从洪氏族谱中抹掉,恢复你原来的姓氏。再让卢贤拔他们出个主意,变着法去掉天妹这层身份,最重要的还得从宫里弄道诏谕出来…”
他说的步骤分明,像是在心中早有筹划,说完了又惋惜叹道:“如果在长沙时你就应了我,哪会有这些麻烦事。”
“又提过去的事做什么?”赵杉把他搭在她腰际一夜的手拿开,起身穿衣。杨秀清把枕边的扳指拿在手里,掠起她的头发,系在她的脖子上,说:“你原来的那个呢,给我戴着吧。”
赵杉心里一惊,面上却竭力显得平静如水:“那是我家传的,况且,玉质造工都很粗糙。你若喜欢,让机匠衙去再做一个好了。”
“那你不送我点你贴身的东西?”杨秀清伸着手做出讨要的姿态。
赵杉把耳上的珠环摘下来,莞尔一笑:“这个我也戴了很多年,要不我给你钻个耳孔戴上?”
“那我就不要了,只要你。”杨秀清说着,张开了双臂。赵杉闪身躲过他的熊抱,跳下了床,走去镜前坐下梳妆。
二百五十二 寻常儿女
那妆台前的圆凳稍有些低,赵杉披散的头发垂到了地上。
杨秀清将那一大抱黑亮如缎带的发丝托在手里,放到鼻子下面嗅着,叹道:“你说家里有万册藏书果然不是虚言,你定是在书堆里泡着大的,连这头发丝里都透着书香墨香。”
赵杉忆起昨夜情酣意热时,曾对他说起过幼时父亲教导她读书写字的事,心头掠过一丝恐慌。她本应该对家世守口如瓶,但当他搂抱着她,诉说他九岁丧父十岁失母,与尚在襁褓中的妹妹寄居篱下的辛酸经历,就忍不住讲些自己幼年的事情以作抚慰。
赵杉迅速的将夜里与他说过的话回想一遍,确信没有牵涉到什么避忌要害,便也就放了心。伸手把插在耳鬓处的一把小密齿梳拿下来给他,说:“给我梳头。”
杨秀清憨憨一笑:“不,我不会。”
“那我给你梳。”赵杉起身,把他按到圆凳上坐下,用梳子把他的头发一缕缕梳顺了,从头顶上的短发开始,编了数个辫子,又把几股辫子编成一股,然后,把粗黑的大辫转圈盘在后脑处,用五色丝绦缠牢系好,再扎上头巾。
杨秀清把身子向后一仰,将头靠在她的胸脯上,说:“从昨天你来到现在,真像是在做梦,真希望这梦天长地久。”
赵杉笑道:“你若是整日在梦里,岂不是要失了大权丢了江山?”
“不会,你不是那种祸水女人。况且我们走到今日,你为我做了多少,我全都知道。那日游船回来的路上,你问我为何将府中参护调去城外拉营训练,我本听出了你话里的意思。却故作不懂,还假作玩笑说什么‘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结果害你羊入虎口。但凡我把真实的意图跟你说明,你就不会受那场惊吓。只因当时相较于对你的爱恋,我对名位看得更重些。本来这事我永远都不打算告诉你。可你对我如此诚挚,我怎能再骗你。”
杨秀清说话时,紧攥着她的手,生怕她怒气上来甩开他,掉头而去。
赵杉听完,没有丝毫的怨怒,唯有大颗的泪水滚落在他肩上:“不是谁存心欺骗谁,每个人都有些各自的难处。我也一样。如果你知道,我是…”
情到深处,她已不愿再带着“与生俱来”的枷锁,关键的话正要说出口,杨秀清却伸了手掩住她的嘴巴,说:“既然我们都知道做不得只顾谈情说爱的小儿女,那就尽力珍惜后面的日子吧。现在朝局已基本安定,我准备…”
他又开始滔滔说起胸的宏图大计来。这反而让赵杉感觉到安心。她万分渴望这个男人对她绝对坦诚,时时刻刻放她在心上。却并不奢望他会因她而改变本性抛家舍业,因为反过来,她也不能独独为一个“情”字而活。
在赵杉的坚持下,杨秀清没去叫人来送早餐,两人把桌上剩余的那些糕饼干果又以同分同食的方式吃着。
吃罢,赵杉便提就要回西府去。杨秀清自是不准,先发一通在天比翼的海誓之盟,又讲一番在地连理的不渝之志。
赵杉道:“我只是回去一趟,又不会长翅膀飞了。”见杨秀清死拽着只是不肯,便又笑着道:“我是想着如果我留在这儿,你怎会舍下我去找人想对策呢。”
杨秀清听她如此说,方松了手,道:“你放心,我回去便即刻招人思计。不出一月,定把你迎娶回府。到时我们就一起乘马坐轿出游。也可坐船镇江去玩玩。”
他把她送出门去,在一众参护承宣们面前,毫无避讳地唤她做“阿云”,亲自用手扶她上了轿子,又命傅学贤带两队参护随轿护卫,叮嘱“好生把王娘送回去”。
他特意省去了那个如鲠在喉的“西”字。
一连数日,风雨交加。
赵杉成日待在屋里,觉着太闷,便撑了油纸伞到后园闲走。先到水榭边看了会儿喷涌的鹿泉。又去瞧了瞧那两棵这年早春时移植来的瘦瘦弱弱不怎么见长的木棉,最后在一簇簇花苞累累的桂花树间徜徉。
gray顶风冒雨,片晌不离她左右。赵杉赶它回屋,未出一刻,再回头看时,见它又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在她脚后黏着。
赵杉俯身摸一摸它前额上的那缕打了卷的灰毛,连说两声“回屋去”,这小家伙却只瞪着一对亮晶晶的黑眼珠看着她动也不动。待赵杉沉下脸,喊喝着再赶它时,竟就张开嘴巴咬住了她的裤脚。
赵杉把头摇着,无奈的叹着气:她的“铠甲”果然是不中用了,连小小的犬齿都可以轻易刺穿咬破。却就被那小东西咬着拽着给拖回了房。
这一日,雨住天晴,艳阳普照。
饱受风雨摧残的花木重沐光辉,一时间都舒枝展叶生机昂昂。那幸存下来的桂花花苞则做着追逐游戏似的争相竞放。
赵杉早就打算择个日子延请那班出嫁了的故交姐妹过府一聚,这日起来,见天晴花开,喜之不胜,遂立即派人到各处去下请帖。
她把聚会地点选在了前傍水塘后依假山的新修葺出的一处名曰秋爽斋的厅堂内。
侍女们依照吩咐把室内所有窗门都打开,后院的桂花香气马上涌进室中。
赵杉起床时,本是穿了身最朴素不过的衣裤。吃早饭时想着她们前来赴会,必是盛装巧饰,自己穿的太随意反倒不好。便去换了秋香色云锦绦边镶滚凤袍,酱色缎绣牡丹人字襟坎肩,又在发髻上左右各插一支累丝嵌宝石凤簪。
讷言最先到了,还带了珏影过来。
一个多月前,梅姝随夫北征时,带着刚满周岁的女儿过府来辞,赵杉将那孩子在膝头抱着,想起旧时情分,就又自包自揽担起了“养母”之责,将珏影留在府中照管。
后来讷言回府探亲,说林启荣离京往去江西带兵自己独居家中寂寞,想把珏影接去作伴,赵杉忍痛割爱,却一晃已有月余不曾相见。
赵杉当下看到那个正在蹒跚学步的可爱小人儿被讷言牵着进厅,便就喜得合不拢嘴,一声“珏儿”一声“影儿”唤着,搂在怀里,亲了又亲,抱在膝上坐着,让人拿些小玩意来给她玩,一边跟讷言说话。
二百五十三 桂花宴(上)
赵杉问讷言:“林启荣可常寄书信给你吗?”
讷言脸上显出独居少妇特有的凄怨之色:“开始还常有书信来,这一段就来得少了。想是战事紧了,他怎还会有心思顾念我呢。”
“你自己守着一个空宅子该有多闷啊,回来住一段吧,跟我说说话。这府里的老姐妹少了,敏行少了你这个形影不离的妹妹,也不似之前活泛了呢。”赵杉道。
讷言双颊上浮起红晕,伸手在肚腹上摩挲着,道:“之前独自一人住着是觉得闷,有了珏影在身边就好了些。现在就更好了。”
赵杉惊喜道:“你有喜了?”
讷言点点头:“昨日请医生把了脉才知道的。连着几日觉着头昏脑沉还以为是生了什么病。”
“林启荣这个闷嘴葫芦在那事上头还挺有能耐,只在家待了十几天就让你怀上了。”
林五娘说笑着走进来。她生性大大咧咧,在嫁为人妻褪去女孩家的羞涩后,言语行事便更加爽利无忌。每每到西府,常是不经通禀排闼直入。赵杉也不加计较,只是有时稍嫌她说话太过直接些。
指挥着婢女们端茶倒水的敏行,见讷言羞得红涨了脸,帮腔回讽道:“怎么你家尚书大人就没那个本事呢,是不是被夫人的狮吼功吓破了胆,成了避猫鼠了?”说着,与婢女们哈哈的一通大笑。
林五娘不理会她们的讽笑,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气:“管他避到东来避到西,是老鼠就总逃不过猫爪。”
“哦,原来是鼠大人娶了位猫夫人。只是不知道这洞房之夜是鼠大人先挠了猫夫人还是猫夫人先咬了鼠大人?”敏行说着,却就笑弯了腰。
“是先挠还是先咬,我说是该先撕烂你的嘴巴。”
林五娘羞恼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抢上前便要去撕扯她。敏行闪身躲过,笑着跑将出去,林五娘在后面追着。
两人在院里玩起了你跑我追的游戏,眼见要被撵上抓着,敏行只得又跑将回来,央求赵杉做和事佬。
赵杉瞧着大口喘着粗气尤且怒色未消的林五娘,笑道:“我看她这鼠大人猫夫人的比喻挺好。你家那位曾大人一肚子学问,却未必是居家过日子的料,正需要你这样善于操持家事的内助。你诸般都好,就是性子急言语冲,多听他念叨些之乎者也,性子也就缓了。你们这也算是难得的佳偶良配啊。”
林五娘听了赵杉的这番言语,不再与敏行计较,却就嘟嘟哝哝数落起“鼠大人”来:“老鼠还会打洞,有时候还真不如个老鼠呢。成日里横草不拿竖草不动,就知道捧着书呜哩哇啦的念…”
嘟哝完了,便去讷言身侧的座上坐了,问她些孕中情况,有无恶心不适等。敏行见了,也凑上去,彼此说些女儿间的贴心话。
等了好一会儿,见黄雨娇还没到,赵杉便差人沿路去接接看看。不多时,人却就到了。黄雨娇手里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孩童,随在其后的翡翠珍珠各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进了屋。
讷言等争抢着上前亲抱那两个婴儿,赵杉倒不显得十分惊喜,嗔责黄雨娇道:“这刚过满月就带她们出门,倘或受风着凉如何是好。”
黄雨娇不以为然道:“早些尝尝刮风下雨的滋味才好,不然如何健壮成人?我可不想她们把养成药罐子娇小姐。”
“你啊,这是在培养接班人啊。”敏行笑着打趣她。
赵杉跟着一笑,将两个睡态酣然的外甥女挨个抱了一抱,亲抚一番,就让人抱去里屋的床上睡着。拉了黄雨娇与自己同桌而坐,见她体态又丰满了不少,问她孩子可还好带。
黄雨娇还未张口,却听林五娘面带羡色道:“我们这些姐妹里头,就数你最有福气,省力又省心,一胎抱俩。”
赵杉跟讷言等被她的话逗得哄然发笑,黄雨娇却大吐起苦水:“省什么心,每天夜里都闹腾个不休,我白天没事再补个觉就行了。他就惨了,白天还要当差。”
赵杉见她提到侯谦芳时眼目中的别样颜色,便知他们夫妻的感情因为这两个孩子越来越融洽亲厚了,心中欢喜。又问起她带来的两个孩子的来历。
黄雨娇叹口气道:“都是幼孤署里的。头几天侯谦芳在路上遇见带回去的。都淋成了‘落汤鸡’,身上烧得火烫,请医生看,吃了三四日的药,昨日才退了烧。本想着今天送他们回去,一早接到你的请帖,想着就便带他们来你这里见见世面,就带着来了。”
那个小女孩自进厅后,就一直盯着赵杉看,赵杉问她看什么。
女孩道:“看娘娘的这身衣裳真好看。还有娘娘头上那两只凤凰跟真的一样。”
林五娘纠正女孩说:“应该叫殿下。”
黄雨娇瞥了一眼赵杉,笑道:“过不几天就是娘娘了。”
敏行自是知晓其意,讷言与林五娘等却是一脸的诧愕之色。
赵杉面上却是淡淡的,对女孩道:“你就在我身边坐吧。”让搬了个绣墩过来,拉女孩坐下,问她的姓名、年岁及家中的境况。女孩说名叫阿媛,打记事起,就在幼孤署跟一群上无父母尊长下无兄弟姐妹的同龄孩子为伴,也不知自己的生日年岁,父母为何人。赵杉又唤了那个男孩近前询问。男孩自称名唤阿灿,所述身世与阿媛如出一辙。
赵杉想起学馆里还空着的那一排座位,便问:“你们也都到了上学的年纪,愿意跟我到学馆里去读书识字吗?”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都怯怯地低下了头。阿媛小声地说:“能读书认字当然好,可听说能进得了学馆的都是大人家的公子小姐。”
黄雨娇笑了:“你们怕受公子哥们的欺负,这好办。当着他们的面,叫她一声阿妈。”指指赵杉,见众人一片噤声,又改口道:“哪天我送你们过去,叫我一声也好使。”
“阿妈,梅姝姐姐来信了。”萧有和兴高采烈地小跑进来,摇着手里的信封。
在座的人,除赵杉与两个孩子外,全都站起来行礼。
“都快起来吧。他是你们几个看着长大的,也都是叫过你们姐姐的,不必拘礼。”
赵杉唤萧有和到近前,拿起自己桌上的那一大盘瓜子递到他手里,道:“你拿去给姐姐们分一分。”
萧有和点点头,捧了盘子走至各人面前,抓了送到她们手里,并各叫了声“姐姐”。
讷言等几个人都连说“不敢有劳”,脸上却都透着喜色。一是因为她们都曾带照料他,有情分在,自然亲切。二是因为听他一口一个“姐姐”叫着,觉得受到了特别的礼遇,当然欣喜。
二百五十四 桂花宴(下)
赵杉将梅姝的信拆开看,见除了几句简短的寒暄问候和对珏影的关切探问外,其余写的都是如何与敌交战攻坚克险,就将信收了起来,预备宴席散了之后细细再看。又见跟在萧有和身后的恩娘手里还捧着个包袱,问:“可是随信一块送来的?”
恩娘点头,将包袱递上。赵杉解开一瞧,除了一个锦盒竟还有一把左轮手枪。
敏行等人看到枪都愣住了,赵杉却不以为意地笑笑,举枪在手,食指伸向扳机处。
黄雨娇惊得大张着嘴巴,喊道:“当心走火!”
但听“砰”一声,一个火球喷出来,又是“啪”的一声响,那火球绽开来,分裂成无数小小的光点,在厅中闪出一片光亮。
黄雨娇“哎呀”两声,拍着胸口道:“原来是把玩具枪。这个梅姝,总是弄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是捎回来给珏影的。”赵杉笑道:“她在信上提到做了件特别的玩意送给珏影玩耍。我初见了这枪时,也吃了一惊,拿在手里才发现不对劲,子弹的弹头底是略微往外凸的,猜到那可能就是所谓的好玩意了。”
几人听了,又叹了一回梅姝的“别出心裁”。
赵杉又将包袱里的锦盒拿出来,看到盒背后贴了个“贤”字,便递于敏行,让她自收了。
眼尖的黄雨娇在一旁也瞥见了那个字,向着敏行笑道:“贤,定是李世贤吧。你不是喊着要做自梳女吗?这回怕是做不成了。”
“原来你也早有了心上人?”林五娘上前抢了敏行手中的盒子打开,拿出一对用红绸包着的碧玉手镯晃着给众人看:“这个小李子还挺细心的,在军中还能弄到这玩意。”
黄雨娇打趣她道:“你家曾大人呢,不是最喜欢吟诗作对,不得一天给你写好几首情诗出来?”
但听林五娘不屑地数落道:“就他?连一句哪知冷知热的话都不会说,还情诗?除了念那几本破书,就是讲文说古,什么秦汉三国隋唐宋元,那些死了千八百年早烂成灰的人和事…”
“你就知足吧。我们这想听还听不到呢。”敏行抢过镯子,小心翼翼地放回盒中,将盒子抱在怀里,凑在赵杉耳边嘀咕了几句什么。
赵杉笑着点点头,敏行便就抱了盒子喜滋滋回了她自己的房里去了。
赵杉看着她们说说笑笑,心中油然生出满满的欣慰。她做了许多自认改写了历史的大事,却唯独这一件——让她身边这些小小女子们找到各自合适的归宿是最让她引以为豪的。因为她们太过卑微,史书上不会留下关于她们的只言片语,才更让赵杉觉得更有一种赋予她们安乐幸福的深切愿望。而当下真心为她们高兴的同时,又隐隐失望。
自从那日回来后,就再没有一点音讯问候从她期待的那人处送来。她的心头被一层寒凉笼罩着:难道他耗那许多工夫,费那许多心思,就只是让她心甘情愿交出自己的身体?!
正在郁怏纠结时,听使来报:东府承宣在外求见,有东西要面呈。
赵杉眉梢一动,让请人进来。那承宣率着四个捧盒的女官进来,行礼毕,指着女官手里的八个圆形红漆大食盒道:“这盒里的点心请殿下收下自食,这两件乃是东王殿下亲自封存,命卑职亲手交予殿下。”说罢,弯下腰,将手中两个四四方方的黄绫锦盒捧过年头顶。
赵杉起身,亲自上前接了盒子,让他们自回去复命了。
赵杉并不避众人,就在桌上把锦盒启开,一个装的是两只红釉瓷杯,便是那晚她与杨秀清用过的那一对。另一个里装了个穗上穿着两个拇指指腹大小南珠的同心结。赵杉执结在手,摸着那两颗光彩夺目的珠子,暗笑:也就只有他能“设计”出这种不伦不类的东西。同时,心里的寒凉也被突如而至的暖意驱散了。
讷言跟林五娘看到盒里的东西,脸上先是一惊,继而便都展露出笑颜。她们虽不详知他们两个之间的情事,但也都从心底里为这感情做着祝福。
赵杉又让将那些食盒逐个打开来看,却是四样精致糕点并花生、板栗、桂圆、红枣四色干果。与他们那夜所食的一般无二。赵杉让人把杏仁酥跟红枣拿了去给在座的人分食。讷言等哪里肯吃,都摇手推辞。
“就当是为我高兴吧。”赵杉拿起一块杏仁酥,递给身边的阿媛,又自拿了一块小口吃着,讷言等人始才跟着吃了。
少顷,酒菜上齐,赵杉让取了自酿桂花酒斟上,又让在讷言座旁加了把椅子,添了副碗筷杯盏,着人去叫了敏行来,道:“你也一起坐下吃吧。”
敏行却推三推四不肯坐,黄雨娇上去一把按到座上,笑道:“这回送了信物,下回就该送聘礼了。你还谦什么,就当提前吃了回回门酒。”
敏行臊红了脸:“什么信物,又哪来的什么聘礼,满口胡吣。”侧脸看着赵杉,红着眼睛,像是受了委屈的模样:“纯粹的剃头挑子,我并没有应他什么。”
赵杉一时弄不清她说这话是因羞激愤还是确有其他缘故,便就道:“我叫你来也没别的意思,就想着大家团圆一处坐坐。”
“团圆”这个再温情不过的字眼从赵杉口中出来的刹那,敏行唰得变了脸色,讷言等也一样。前些日子那场变故的惊悸显然还未完全在个人心里消除。
赵杉为那不经意间出口的言词感到懊悔,为了和缓气氛,便就举起酒杯,微微一笑道:“我素来是不沾烈酒的,往常酿些甜酒也是偶尔在与你们同坐时小酌。去年酿这酒时酒禁还没开,白酒不好弄,就放的少了些,酒味也就淡些,而桂花的香气也是最浓厚的。祝愿我们彼此间的姐妹情谊都像这酒香一样纯郁弥久。”
包括以茶代酒的讷言,在座的人都随着举杯一饮而尽。饮罢,脸上却都是一副释然开朗得表情。彼此相互对视过一回,便就随意的吃喝谈笑。
那惊悸不可能因为一杯水酒而消散,但憧憬可以。赵杉觉得这一场团圆宴摆得甚是时候。
二百五十五 点情解语
黄雨娇匆匆吃了几口,就去看顾双生女儿去了。
那两个她带来的孩童,见大人们举止随意起来,如何肯老实坐着,在厅中颠颠跑跑,赵杉让婢女带他们去外面玩耍。不一时,两个孩子就每人用上衣的前襟各兜了一大包桂花花瓣来,倒在赵杉面前的案上,机灵的阿媛眨着眼说,是摘了送给她做桂花糕的。
提到桂花糕,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讷言却就张口笑道:“今日桂花开得这般好,姐妹们又难得凑得齐,何不就我们一起动手做了来吃。”
敏行等人纷纷应和,赵杉也觉有趣,就让人去厨下准备糯米粉、面粉、油、糖等材料。
在赵杉膝上坐着的珏影,眼睛直勾勾瞅着那堆花瓣,却就伸手抓了一把塞进嘴里。
赵杉正在敏行她们说话,初时并未瞧见,待发觉了时,却已被呛咽得憋红了脸。
赵杉一时慌乱的不知如何处置,只呼喝着听使们去请医生。敏行与林五娘慌慌地过去看视,却也都没有主意。
“不妨不妨,就是呛着了,吐出来就好了。”讷言倒显得颇有经验,上前将孩子面朝下横在怀里抱了,一边在背上捶着,一边柔声说着:“张大嘴,吐,吐。”
珏影吐了两口,气息便就平顺下来,却也不哭不闹,只伸手要那花。赵杉拿了两朵给她,却又拿着要往嘴里送,讷言忙抢了过去,只撕下一小瓣给她,笑道:“这孩子性子太像梅姝,在我那里也是,但凡看到点新奇的东西,抓在手里就往嘴里塞。”
“你该多带她出来逛逛。”赵杉想着园里水池中的鹿首喷泉因初下了雨涌得正高,便道:“泉复喷了,带她去看看吧。”
讷言抱珏影去了,林五娘也在后头跟了去。
赵杉看着空了的座位,对敏行道:“你也去吧。”
自己独坐了会儿,便拿了那个装了同心结的锦盒走了出去。
黄雨娇看视女儿回来,见席已散了,便也去到园中。见敏行她们几个都围在水池旁看那喷泉,赵杉独个坐在凉亭中的藤椅上,手里捧着个盒子出神发呆,走过去,笑问:“怎么犯起相思病来了?”
赵杉看她一眼,目光又转到手里的盒子上,抑抑的道:“他说要三媒六证把我娶回去,你信吗?”
黄雨娇招手唤了个小婢女去屋里取了个绣墩来,放在赵杉身侧坐了,又摆手打发走婢女,将身子贴近了赵杉,道:“我看他对你的心思大半是真的。这些年,他明里暗里罚过整过的人有多少,哪个敢对其说个不字。就连侯谦芳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到现在在他跟前连大气都不敢出。唯独对你是护着捧着。侯谦芳跟我说,他已经把府里那些歌姬舞女全给打发了,还数次召卢贤拔等人为给你改回姓氏的事出谋划策呢。”
赵杉心口被某样沉甸甸的东西压着,黄雨娇的话并没有减轻那东西的分量,她喔了一声,:“那我该嫁他吗?”
黄雨娇反问:“为何不该?你不是一直钟情于他吗?”
“钟情?”赵杉的心一颤,她从未料想有一天这个字眼会落到她头上,而且对象是具体的某个人,侧起脸诧愕的看着黄雨娇发问:“我钟情于他,你怎会有此看法?”
黄雨娇梨涡一笑:“我虽不是火眼金睛能全然看透你的心思。但到底是一母所生,怎么也能瞧得出几分。想当初把你那箱笔墨宝贝从山上捎带去金田给你时,你的表情就跟现在差不多,像丢了魂似的,能是为了谁?后来萧朝贵升天,你对他是能避就避,即使偶然见了,哪回不是故作冷脸,这又是为何?还有阿娇当日算计你不成自食恶果,你为何执意要替她隐瞒,除了为保那两个男人的脸面,也必是顾虑着他对你的心思暴露人前将难以自处吧。其实,照你的行事为人,若果是对他无情,必是会借此事断了他的心思。可你却将那事藏瞒得人皆莫知,不就是舍不得放不下么。”
赵杉没想到连自己到如今都尚未完全自明的情,竟被她这个素日最不将儿女之情挂在心上的妹妹给看明点透了,就像身陷情感旋涡的迷途女子找到了情感顾问,将心中最大的隐忧说了出来:“我要是真嫁了他,成了他后院里的女人。过一段,他若是腻了厌了,我岂不要做深宅怨妇?”
“原来你忧的是这个。”黄雨娇笑了一笑,笃定的语气道:“这就是你多虑了。物以稀为贵,人也一样。你可是他花了这么多年才追到手的,怎会轻易弃之脑后?再说,凭你的智谋我的武勇,再加上那班与你我以性命相交的娘子军,他要是敢有负于你,姑奶奶们就是豁出这身剐,也定把那贼子拉下马。”
黄雨娇说到兴处,却就瞪着眼珠捋臂揎拳,昂昂然一副豪侠模样。
“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就又在这里满口胡吣。”赵杉嘴上嗔怪着,脸上的愁云却因她的开解消散大半。
她起身在亭中踱了几步,又问黄雨娇:“侯谦芳常跟你说东府里的事吗?”
黄雨娇把嘴一撇:“他的那张嘴严实着呢,当着琉璃他们的面,公事或东府里的事一个字都不出口的。就是在夜里,被我旁敲侧问,偶尔能抠出一些来吧。”
赵杉重又坐下,沉入情思中,忆起那晚两人一同握笔写字时的情形。却就不由张动嘴唇,将那几句“i…you”默默念着。那一刻,她从心里确定,她真的想把这几句话当面说给他听。
这边讷言她们看了喷泉回来,那边厨房里来人说,做糕点的糯米粉等都已磨好备齐了。
赵杉让把案板炊具都搬到后园游廊下,又让阖府的听使女官们都洗了手,来做糕点,并交代敏行给各人分派活计。
一时间,二十多个姑娘少妇齐上阵,择花去籽的、淘洗花瓣的、筛粉和面的,三个一伙,五个成群,于半工半玩间,忙得不亦乐乎。再加上几个孩童穿梭在她们的红衣绿衫间,嬉笑逐闹,却俨然成了一场“妇幼联欢会”。
二百五十六 镜花水月
礼送到了,来接赵杉的车驾隔日也就来了。因着赵杉不行婚仪必不入府的坚持,地点自然还是书屋。
“这屋里有几件好东西,先带你瞧瞧。”
杨秀清挽了赵杉走去西配楼,楼内摆了许多花花草草,东西两侧都悬着帷帐,正中贴墙的方桌上,摆一架半米高的西洋座钟。
那钟做的极其精致,赵杉俯身,细细瞧看。钟体通身金色,高中低三层,底层为乐箱,乐箱正面三个铜镀金框内镶珐琅片,中间的银胎珐琅片,绘西洋大厅图案,两侧珐琅片上各绘三位西洋女子。箱顶平台上立两根珐琅柱,柱间一金发女子执杖牧羊,三只羊羔环绕在她身旁。平台正中树桩上站立一只竖着长尾的孔雀。两根珐琅柱架起圆月形白壁钟盘,钟盘上有时、分、秒三针。钟上还有有小亭,亭中立着手拿小铜捶的敲钟人。
杨秀清伸手在钟后的旋钮上按了一下,平台上的人和动物便都动了起来:敲钟人敲击钟碗报时,乐声响起,牧羊女摇起手杖,唱起一支英文歌,羊羔们低头吃草,孔雀绽开尾屏。
西府中虽也有几座西洋铜钟,却都不如这个精巧,赵杉心下自然喜欢,但扫视左右挂着的帷帐,猜测必有比这钟更奇特稀有之物,便故意做出一副不以为意的姿态,笑道:“这就是门额上所意指的重器?也不过尔尔。”
“知道小小洋玩意难入你的眼,这个总该当得起重器之名了。”杨秀清说着,拉开左侧的帷帐,一架青铜编钟惊现眼前。
赵杉纳罕叹道:“这确实是件稀罕物。”见杨秀清一脸自得之色看着她笑,有心逗他,便就蹙着眉道:“这东西体量如此庞大,不知是作何用途?”
杨秀清的自得之色又添了几分,用行家师傅般的口吻讲解道:“是远古商周时期,王室贵族诸侯,征战、祭祀时演奏乐曲用的。”
赵杉摸着凉冰冰的钟身,贴近了嗅着那辛涩的铜锈味,隐隐觉着有穿越时空之感,问道:“这是从何处得来的?”
“听说原是前明朱洪武在位时收进了宫里的,明亡后,被一满人妖将搜掠了去。那天,我去将军署的库房偶然看到的,觉着是个稀有的好物件,就让人搬运了来。”
“演奏乐曲用的。”赵杉继续故作茫然的表情,道:“大大小小这么多个,怎么摆弄啊?”
“你要想听,就只能让曾呆子来操弄。这些古旧的物件,也只有他可能懂得内里的玄妙。”
“这样一件好宝贝,就只可在一个人手里出声鸣响,岂不是太可惜了!”
赵杉拿起钟架底层放的小木槌,将三层二十六只铜磬,自上而下自左至右逐个敲了一遍。声调从高到低一路下来,悠远清脆之声在屋中回荡。
“原来这么容易。我也试试。”杨秀清要过木槌,刚敲了几下。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却是西府女官许恩娘。她抬头看看赵杉,却又低了下头。
赵杉走去她身边问有何要事,恩娘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赵杉蹙眉“哦”了一声,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杨秀清的心思似乎全在那钟身上,一边敲着,一边随口言道:“你有事就先去处理吧。”
赵杉就地站着,稍稍犹豫了一下,道:“我过会儿再来。”便就随恩娘去了。
与天王府一街之隔的巷道深处,有一处戒备森林的独门小院。里面关押的便是被天王亲书手诏贬为“北孽”的谋乱逆首韦昌辉。自陈承瑢与赖汉英被诛,彼就在等那顿“断头饭”,这日终于等到了。
韦昌辉并不急着上路,桌上放着的那四盘堆得冒顶的荤素菜蔬一筷未动,只闷头喝酒。待听到院门吱吱开启,便扭了头向门口看着,待看到赵杉,却眯缝着眼笑了,说道:“今日我把能想到的老友故交都叫了一遍,结果只有你来了。”
请赵杉在对面坐下,拿起桌上倒扣的那只亮闪闪的银制小酒杯倒了杯酒,放到她面前,道:“看在当日助你逃脱王家地牢的份上,可愿喝这杯送行酒吗?”
赵杉拿起杯来,慢慢的分三次把酒饮了。
韦昌辉静静地看她把酒喝完,嘴角一撇,冷笑道:“都说你行事谨慎,今日一看,还是太过心慈面软。若是这酒里有毒,不是要陪我上天宫游地府了。”
赵杉拿起酒壶,摇了摇,道:“已喝了大半壶,只剩下点酒底子,又怎么会有毒呢。况且,把我叫来喝这口酒,只为拉个人作伴陪死而要舍上阖家性命,也没人会做这样的赔本买卖。”
“这话说得好。透亮。”韦昌辉眯着眼,直直地瞅着她道:“把你请来只想问你一句话。如果当日是我早一步说出那个代天父传言的话来,你是否也会始终与我站在一处?”
赵杉想到历史上杨秀清的结果,在心里暗暗唏嘘:“他竟还以为说出那个话来的人会有什么好下场。”却就冷冷笑了一声,道:“早些年年纪小的时候,我也喜欢时时把如果挂在嘴边。现在看,这如果二字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思之言之都是空费心思。”
“镜中花水中月。”韦昌辉将这话反复念叨着,终于有所顿悟似的点点头。却不再看赵杉,只挥动筷字将各盘菜蔬接连夹着,塞到嘴里,大嚼一阵,说:“这几盘菜做的有味道,酸甜苦辣咸全齐了。比永安油盐不继时的清汤寡水强太多了。”
“五味俱全,是个什么味?”赵杉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烧茄子,正要往嘴里送。
韦昌辉劈手将她手里的筷子夺下,道:“你如今是饱食不知饿滋味。我自到这里,清汤寡水了一个月,才难得有这一餐的荤腥。就别抢了,给我留着吧。”
那凄凉凉的声调让赵杉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挑帘欲走,但听韦昌辉咳了一声道:“有件事得说给你,当日诱你绑你全是我的主张。不过啊,也因此功亏一篑。就坏在那该死的‘你’‘我’两个字上。”
说着,仰头看着灰洞洞的粱顶,徐徐又道:“恨只恨啊,我之前没想透,你我之间,是不可能存在中间那个字的。”说完,夹了一块煸炒得有些发黑的红辣椒,一口吞了下去。
二百五十七 西峰神树
赵杉挑帘出门,刚向前走了不过三五步,就听到屋中人倒凳翻的声响,却就止不住一声叹息:“都说他是两面三刀虚伪至极,这临了倒是没有一句虚言。”
抬头却见杨秀清站在院门口,正定睛看着她。两人四目而对,赵杉迎着彼的目光走了过去。
杨秀清待她走近,问:“你的事都办完了?”
赵杉眨了下眼,淡淡一笑:“完了。”
“那好,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杨秀清牵住她的手,出门上了马车。刚刚坐定,就把她紧紧箍在怀里。
赵杉被压得连喘气都有些费劲了,扬起脸道:“干嘛这么用力?我又没长翅膀,能飞了?”
杨秀清看着她道:“老鸨的利嘴,水鬼的快刀,扬子江上的浪头,庐州城下的炮子,才子的对子,鞑子的马蹄。都挡不住你,我有何能?”
往事如烟齐上心头,赵杉将头抵在他的胸脯上,肯定的说:“你有。”
杨秀清口中的好地方却是太平门外西峰山下的溪滩河畔。三个月前,这里还是炮火纷飞的前沿阵地,河滩上遍布炮子轰炸的痕迹,空气中依稀还能嗅到丝丝的硝烟火药味。
正是“秋老虎”逞凶发威的时候,从阴凉的车棚里出来站到大太阳底下,额面上须臾便就冒出汗珠。
杨秀清捡了块有树荫的河滩地儿,让人把渔具尽数拿来摆开,就自顾自的忙起来,挂鱼食扯鱼线抛鱼钩。
赵杉仰望西峰山,山顶上有一棵盛名远播的“神树”吸引着她。
那是棵生命力异常的楸树,传闻在元代时便已落地生根。这树的神奇之处在于能预测天下大势朝代更迭。每逢王朝末世,改朝换代之际,此树便会经历一个生而忽死死而骤生的过程。元帝国风雨飘摇行将就木之时,这树却就一夜之间枯死。其后,朱氏得天下,枯树却又旦夕复活。两百余年后,在明亡清兴之际,亦有这般一个先死后生的循环。
此时,赵杉举目而望,只能看到那树的依稀轮廓,却想上山细看个究竟,便对杨秀清道:“干等着鱼上钩有什么意思,不如去山上转转。”
两人牵手在前走着,后面的护从隔着十来米的距离跟着。
这座西峰山毗邻钟山,曾是太平军对抗清军江南大营的重要堡垒,双方在山上各筑营垒据险以守,进行了数年的对峙并大小百余次的激战搏杀。战火虽已停息百余日,痕迹犹比比皆是。譬若山间草木的枝茎叶杈上挂着的丝丝缕缕的布条和残破的旗角,山径上被雨水冲淡的血迹。
因着去看“神树”,赵杉脚下步子奇快,行至一个较抖的拐坡处,猛得左腿膝下韧带如锥刺般疼,心下一慌,身子打个趔趄,幸被杨秀清伸手拉住。
赵杉摇摇手:“没事,就是膝盖下头有点疼。”
“天色还早,坐一坐再走吧。”杨秀清扶她在道边的石头上坐了,指着脚下的蜿蜒山路,道:“这比起你在平隘谷底追我去时的那个山崖平缓多了。你当时的那股心劲,连男子见了也是自叹不如。”
赵杉用手在膝下揉着,道:“置之死地当然是会奋力求生。今日纯粹的出游散心,自然娇气。”
歇了片晌,继续沿路而上。待上得山巅,便直奔那树。那树极高极粗,根底处却有五个分支。树干自中间裂开,裂纹处黑漆漆的有灼烧痕迹,像是被雷所霹。除去伸到崖边的那一支枝叶繁茂,结着带一簇簇下垂的线形蒴果,其余枝干均已是叶落枝枯。
赵杉绕树一周,攀住树干,伸长手臂摘了一簇蒴果,放到了裂开的树干里,喃喃自语道:“这算是生还算是死呢?”
“主枝颓死,一棵侧枝居然生得如此繁茂,是够奇怪。”
杨秀清说着,走至崖边,俯下身,伸手把碗口粗的斜枝用力压了一压,道:“强韧得很,必能撑活个十几二十载。”转头问随同上山的傅学贤:“那坊间传闻的所谓能预测天下大势的神树就是指这树吗?”
“哪来的什么神树,都是居心叵测的妖人编出来惑乱众心的,留此树必为祸害,当连根刨去以绝后患才是。”
傅学贤脸上现出激愤的颜色,抽了腰刀在手,等待发令似的看着杨秀清。
杨秀清的眼睛盯在那斜枝上,神色骤然变得凝重。
赵杉看出是傅学贤那所谓“斩草除根”话勾动了他的心思。而照当下形势,不管是对这树还是对整个朝局,这样的心思都是万万动不得的。
但她又觉着不好把话挑明了来劝,摘了一株蒴果,剥了种子出来,边在树下撒着,便道:“既是谣言,何不让它自生自息。不过是棵出不得声挪不动地的树罢了。”
“说的是。”杨秀清的脸色又活泛起来,对傅学贤道:“不但不能砍,还要好好差人守护着,只认它自生自长。且看看这独臂残枝能撑活多久。”说完,却又看着赵杉,问:“你主张着上山,不是为看这树来的么?”
赵杉不答,迈步跃上了树后的大土包,向他招了招手,却就定定的迎风而立。
随着那无限开阔的视野极目远眺,莽莽群山,重重隘口,一处处的营盘遗迹星星点点,顿觉心舒气畅。而近视脚下,看到那刀刻斧凿的陡峭崖壁上残存着的雨水冲刷后的斑斑血迹时,却有种不可描述的沉重压在心口。
杨秀清站在赵杉身侧,发出一声悠长叹息:“单是在这一座山隘,就不知有多少兄弟殒命升天。”
“都是常年累月的拉锯战,耗损的人力物力如何少得了。”
赵杉感由心生,话也不加掩饰,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杨秀清侧脸看着他,满目狐疑。
“啊…”赵杉自觉失言,也知道徒叹过往再于事无补,便就将话题引到上游局势道:“听闻上游的曾、胡二将趁我军攻伐两营之际,招兵扩军,实力倍增。而我军自湘潭、田家镇两役受创后,船只水手都没有大的增补,要克胜湘军,还得重整扩建水营才好。”
二百五十八 世无如果
杨秀清听赵杉忽然说起上游战事,用别样的目光瞅着她,道:“早就听说你对湖广战事十分关切,尤其是对那个曾妖头,你评他是最擅用人之道,兼精读心之术,又得修身之法。你将他捧吹得如此之高,是颇知其底细了。可你与他素未蒙面,怎会如此知其根底?”
赵杉面对诘问,不慌不忙莞尔一笑:“我说是梦里知道的,你信不信?”
“梦?”杨秀清若有所思,静默片刻,笑问:“如此说,你做的那许多奇绝之事,譬如做白旗写绝字,都是因梦起意了?”
赵杉一时找不到其他说辞,只能点头称是。
“几面白旗就换得数万人性命,你的梦当是天下最值钱的了。那些满妇满仔们若知,该按鞑子皇帝信的那一套,尊你为活佛菩萨。”
赵杉不屑地就地啐了一口:“与泥胎木偶为伍,谁稀罕!”却在心里暗暗苦笑:“若你我皆为菩萨,人人皆为圣人,那人间岂不真成了天堂?!”
两人在山上吹了大半个时辰的风,始才下了山去,却正赶着有鱼咬钩。杨秀清将杆一提,上来的是一条半个手掌大的小银鱼,笑着说:“明天用它钓大鱼上钩。”
不知为何,赵杉但一眼看到那鱼便起了怜悯之心,说道:“只听说以鱼为食的,没听说以鱼为饵的。还是把它放了吧。”
杨秀清把鱼从钩上拿下,说:“你是慈悲心肠。可这鱼贪食咬钩自戕性命,即便放回去,也多半活不成了。”
将鱼用力一抛,一道银色的光,打着弧圈落到河中央,翻出一抹四溅的水花。
两人依旧回了书屋,赵杉一直不肯跟他回东府,除了名分之碍,却是觉得在这里要自由随性许多。譬如那些碍眼的人,只要不想见,他们就会顷刻间消失无踪。而有需要时,又会飞一般出现,把事做完了,然后隐形。
今日亦同往时,院内外楼上楼下灯火辉煌,照旧是不见人影,不闻人声。
西配楼内,随着杨秀清拉开右侧垂着的帷帐,一片温热中透着沁人花香的水汽扑面而来。
一只盛着沐汤的粗大浴桶,汤面上浮着一层黄色的菊花花瓣。浴缸尾侧放着一个衣柜。杨秀清拉开柜门,上层叠放着裙衫、袍褂等内外衣物。下层放着数条大小不一的毛巾。他拿了一条给赵杉,说:“比不得浴池洗得舒畅,泡泡解解乏吧。”
赵杉接了毛巾,他便走出去将帷帐拉了。
赵杉脱衣时,目光无意扫到了浴缸一侧的穿衣镜,脸上一热,急用手捂住身子,迈入筒中。她在西府也有泡澡的习惯,只是都是不让人近前服侍的。但现在他就在帐外,不免忐忑难当。
赵杉静静的倚着筒壁,不发出一丝声息。直到听杨秀清出去的脚步声,才伸手捧了些水在颈上臂上冲洗着。
菊花的香气渐渐平复了她起伏的心潮,困意萌生,昏昏欲睡间,听到开门声,却就猛得清醒,拿起筒沿上的毛巾,裹了身体,跃出筒来。
赵杉擦干身子,把贴身的亵衣穿上。拿起脱下的衣裤却待穿,看到裤角的土渍泥点。犹豫片刻,开了柜子,拿出一套宽松的长袍穿了。又拿条小毛巾,去擦被蒸汽沾湿的鬓角跟后发,掀帐而出。
杨秀清正在低头翻着一本册子,随口道:“洗好了?”
“嗯。水有些凉了,要不让人再添些?”
“不用了。”他将册子放下,抬起头,立时皱起了眉毛,语调出奇的软。
赵杉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把衣扣系错了的小错误,迅速把把全身上下扫了一遍,并无错处。他走上前,拉起她的衣袖,放到鼻下嗅了嗅,说:“真好闻。”就掀帐进去了。
“这衣裳熏香了?”赵杉奇怪,也抬了手臂闻着,却只闻到一股淡淡的菊花香气。这才明白,他说的好闻不是指衣香,而是指她的体香了。
听到帐内窸窸窣窣的声音,脸上不觉又发起烫来,拿起彼放下的册子,快步走将出去。
那是本用黄色锦缎装棱而成的画册,乃是二十四幅工笔花卉,每一幅上都提着诗。
赵杉翻开首页的牡丹图,默念着上面题的诗:“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觉着别有意蕴,却一时想不起来此诗是出自哪位名家笔下,正在埋头苦思,却有条手臂落在了她的肩上,吓得“啊呀”惊叫一声。
杨秀清乘机将她拥到怀里,说:“为你今日陪我登山垂钓,我要赏你。”
赵杉竖起双眉,道:“赏我什么?吃的玩的用的,金的银的玉的,奇花异草珍禽鸟兽。要是这些的话,就请免开尊口了。”
他微笑摇头,一手托了她的后背,一手托了她的双膝,说:“是赏你不用自己走路。”把她抱起,快步往中间的藏书楼而去。
这一夜,杨秀清如中魔咒般,照“如果…可能…”句式组了若干的话问个没完,远到金田团营,近至覆灭两营。大到西征北伐之策,小到吃饭穿衣之项。
赵杉听着应着,却将过往旧事如幻灯片般在脑海里来了个整合串烧。但终被问得词穷语尽,疲于应对,到最后,只能以“世间本无如果”之类的话来回他。不想,他搬出韦昌辉问过的话换了个人称来说,并掷地有声地发问:“若非对我动情,是否还会一次次舍身助我?”
赵杉早不胜其烦,也不拿言语回他,却下了床,拿了把剪刀来。
她将一件袍衫撕做两半,又用剪刀在上下不同部位各扎了个洞,让他去扯。
杨秀清只稍一用力,两块布片就都撕破了。
赵杉问:“如果反过来,扎的地方换一换,结果会不同吗?”
杨秀清凝思片刻,方笑着安枕而卧,再不絮言如果。
赵杉却像误将黄连汤当做蜂蜜水饮下般,期待的甜一瞬变成了实在的苦,失落难当,低沉着声音说:“你有什么话,想问就直接问,总提那些不相干的做什么?”说话间,便向里侧起身子。
杨秀清闷闷地吁叹两声,也侧起身体,伸手搭在她的肩上,说:“不提了,再不提了,睡吧。”
赵杉闭上眼,展开衾被,拉起被角,送到肩上那只半开半合的手里。
二百五十九 酒后真言(上)
此后接连数日,杨秀清遣去接赵杉回书屋过夜的轿子都会在下午日落时分出现在学馆门口。而来馆上课的萧有和则每天都牵着她的衣角,问她为何连日都不回西府了。
这让赵杉旁生忧愁:如果杨秀清真的把她娶回去。那萧有和管谁叫阿妈呢。
一头是亲,一头是爱,两厢而较,她着实难于取舍。
经不住萧有和的絮缠,这日散学后赵杉与他一起回了西府。
未免杨秀清干等,她对来接的舆夫说她晚饭后再过去。吃过饭,又辅导他些课业,却已到了初更时分。
赵杉瞧着那轮悬在半空中灿如玉盘的满月,心头涌起一阵悸动,让敏行带萧有和去睡,便吩咐备车。
杨秀清大概等了许久,身上已换了睡衣。但见了她,就把手攥了,拉上楼去。屋内窗扇全开,灯烛尽灭,一张摆了酒水果品的的小桌临窗而设。
杨秀清拥她到桌前坐下,道:“那日许你十五共看满月,中秋时诸事缠身错过了,今日与你补上。”
赵杉拿起酒壶,给他倒了一杯白酒,又自倒了一杯葡萄甜酒。举杯在手,来了个先干为敬。杨秀清并未跟着喝,定睛看着她被皎洁月光映着的粉白脸庞,道:“当年在谷底时,我夜里醒来,就是这么看着你。见你背靠着树将头趴在膝上睡着,心里不知怎的就有一团火烧起来。若不是病得起不了身,定会上去抱了你。若真那般,你会拒绝我吗?”
赵杉听他又发疑心病,白了他一眼,道:“连皮带瓤都是你的了,还若什么若?”
她嘴上如此说,心里的回答却是肯定的。
“你一定会奋力推开我已守清白,是不是?”他像是读懂了她的心里话,一动不动的看着她,道:“你安静时像水一样柔和,但发怒使气时又冷硬如铁。怪不得他们都说你是命大心硬,刀枪不入。你却有一样谁都没有的好处,就是能看穿人的心思。所以,他们一个个才都视你如知音知己。”
赵杉自然知道“他们”指的是谁,接口反问道:“我真有那么厉害?”
“当然有。”杨秀清极为肯定认真的口气:“不然为何同一个意思,从卢聋子何疯子那里,和跟从你嘴里说出来,听着怎么就不是一个味呢?他们说的那些明知有理,却总觉着别别扭扭。而你一开口往往是欲拒还难,也就只能多半听之从之了。”
赵杉双眉一挑,倒了一杯甜酒小口啜着,道:“听之从之?可我怎么记得吃闭门羹遭狮子吼的时候也不少。”
她的话中所指,杨秀清显然心知肚明,一晌沉默不语。见她将酒喝完了,又拿了壶去倒,按住她的手,说道:“给我讲讲你去桂林寻人那一路的事吧。当时在会中传了好久。听阿祥说,你对翼王讲时,他听罢是又惊又叹,想必是颇为有趣。”
赵杉从他的话中嗅到了一股酸味,却不点明说破,只先把事情和盘讲出。说完了,问道:“与你听到的一样吗?”
杨秀清颔首笑道:“那句俗语翻手为云当真是与你绝佳相配。你不只会翻手覆手,还知道何时翻何时覆,这个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赵杉觉得那酸意更浓了,便冷冷一笑,道:“是吗?可我怎么觉着比起你们可差得远呢?”
“我们?”他反问了一句,便就唏嘘叹道:“你这说话的直接也是一般人没有的。韦正的不甘心确有些道理。如果你助的是他,今天坐在这里的还真说不好是谁呢。”
赵杉听了他这言语,心里竟一时辨不清是喜是悲,眼中却涌溢出悲喜交加的泪水。侧了身子将泪抹干,转过脸,复冷笑着发问:“如你所言,你不是这世上最傻的,敢跟我坐在一处?”
“持刀的人不一定会杀人,还可以救人。若你是个男子,又是铁了心与我为敌的,自然是可怕。但你是个女子,还是个美丽的恋着我的女子,那就没有可怕只剩可爱了。”
“是吗?”赵杉睁大眼珠,唯恐他改口似的盯着他,伸手去摸酒杯。一口热辣的白酒下肚,才知拿错了杯子。嗓管被呛得火辣辣的疼,忍不住咳将起来。
杨秀清一手给她捶着,一手拿起那杯残酒饮了,说道:“我幼失双亲,未尝半点天伦之爱。后来交了那些割头换命的兄弟,总算尝到了惺惺相惜的滋味。可到今时,他们一个个都去了。也只有你还离我这样近。”
彼声音低沉,脸上却好似蒙上了层灰白色的霜尘。赵杉伸了手在彼面颊上揩抹着,抹了几把,眼见得那霜尘更厚更深,口中“嘶嘶”的吸着气,胸腹跟着膨胀,便感觉有千言要说万语要讲,那千言万语冲到喉头,却悉数都被卡住了,只剩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娶我?”
杨秀清似呼早准备了答语在等她,立时脱口应道:“把写有你名字的那个粘在洪家族谱上的小纸条撕掉容易,让我背一个兄娶弟妻的名声,我也不在乎。最难的还是你这天妹的身份,毕竟那是我跟洪…天王在众老兄弟姐妹面前面前亲口说过的。现在唯一的法子只能是偷梁换柱,把你的这层高贵身份塞给另一个女子,你只用你原来的名字。那样,就连西王娘层身份都不用再顾虑了。”
他一口气讲话吐出,却俯低了头,看着她的眼睛,又极认真的问了一句:“让你从第一等尊贵的帝女御妹变成普通的民女,你不在意吧?”
赵杉听闻就要跟对她命运影响最重的那层身份告别,心气平和的对这身份给出了公允的评价。
“不会,我本就没想过做什么御妹天妹,只是在当时情势下,不得不从。不过,也是这层身份,让我多少还能有些自主自由可言,比起那许许多多的姐妹,已是好很多了。”
“那你还是很感激他啊。”杨秀清大概觉得任何称呼都不如用一个“他”字更符合当下的情境,便以之代指彼此心照不宣的某人了。
赵杉毫不隐讳地说:“他以其父之名认我为妹,虽心存利用,但这数年间也确实多有关照,感激自是有的。”
二百六十 酒后真言(下)
“怎知他一开始不是想金屋…藏娇?”杨秀清忽又冒了句酸话出来,见赵杉脸色一变,正色道:“你别多心,我知道他对你有过那心思也属正常。毕竟,你的出众很难不让人动心。他既如约而行,我也会按约守信。他在世一日,我会尊他一日。吃穿用度照旧供给他和他的妻妾儿女。你也可以任意入宫去看视。我跟他虽在很多事上互掣肘相制,也起过要杀对方的心。但到底,这天国基业是由他跟南王初创的。西王在时,总跟林凤祥他们鼓动我为何不弃了他自立门庭别举义旗。据实而论,凭旧有的那班兄弟也未必无有所成。但若没有他那些收聚人心的书册,也定难成今日之业。因此,只要他安然居于宫中,我也不在意他会长命百岁。”
赵杉的心头震颤,是因他如此直白心迹,又是因他果真是比萧朝贵等人看得长远。更是为这许多年,包括她在内,那些夹在他与洪秀全二人中间排行站队的武将文臣,还有那生来便身不由己的市井小民。
但听杨秀清继续说道:“至于韦家,就看在‘花头鸭’当年献出大半个家业的份上,保他个世世锦衣玉食。”
赵杉咽喉被上窜的气流所梗,话说的有些结结巴巴:“你怎么把…心…心里所隐所想都…说给我了?”
“以你的聪明,也定能看出个十之八九,我还藏什么,不如说出来,安你的心。”
“安心,我安心。”赵杉心热眼潮,倒了一杯白酒,又要饮,被他抢过,一口喝了个干净,把杯子倒扣在桌上,道:“你当日离京避去安乐镇是因为我那些气话?”
赵杉与他那双灼灼闪亮的眼睛对视着,缓缓吐出四个字:“明知故问。”
“若是那次你肯多跟我说些温柔的话,说不准我真的会心软一回。可你要真那么说了,也就不是你了。”杨秀清说着,又倒了一杯酒喝下。
“是么?你会果然心软,那就是我当时太愚傻了。”
赵杉脸上绽出笑来,极柔极媚的那一种,声调也从未有过的绵甜:“用柔言媚语去交换活生生的人命,想一想多么合算啊。”
甜酒虽不像白酒会一时上头,后劲却大。两人问问答答叹叹哦哦说了一个多时辰,赵杉目光迷离双颊泛红,开始显出醉态。
她将头摇了一摇,伸手指着升到中天的圆月,说:“你看那月亮光闪闪的,实际上是借了太阳的光。上头那些发暗的条条斑斑,其实是山脉跟陆地。你现在远远地看着,觉得它美丽好看,到近处就会发现,全是灰突突的一片大洼小坑,就像是疱疹癣斑,叫人头皮发麻…”
见杨秀清只看着她笑,并不搭话,又加重语气道:“别以为我醉了,我说的可都是实话。什么登天啊揽月啊,现在看是痴人说梦,等若干年后,就都实现了。那时,只要坐上飞船,嗖的一下,就到那上头去了。”
说得口渴了,拿起酒壶就往嘴里灌。杨秀清夺过酒壶,“咚”的扔到地上,倒了茶给她喝。
赵杉手指着月亮,又要开口,腹中却针扎般疼起来,趴伏在桌上,“哎呦呦”呻唤起来。
杨秀清一手将她托在怀里,一手在她腹上揉着,说:“还说别人生受不起,轮到自己又如何?”
“我就是想喝,喝酒说真话。”上涌的酒气麻痹着赵杉的视觉触觉神经,但思维倒还敏捷如旧。
杨秀清大方的应诺着:“你想听什么实话,尽管问来。”
赵杉嘻嘻一笑:“我想知道,你那个原配亡妻是什么样的?为何从来没听人提起过?”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凝视着她的脸说。
“跟我长得一样?”赵杉心里生出丝丝凄凉,“我是替身?”
他笑了:“如果早就遇上如你一般的女子,如今我们还会在一处吗?”
“那就是说她不存在?”赵杉惊讶的睁大眼睛,眼珠红红的,与她的脸颊一样泛着红光:“那你在永安时为何以此为由说不再娶妻?”
“为了给你留着这个位置啊。”
赵杉露出嘲弄的笑:“给我?已经拱手让人的东西还指望着能收回去,痴人说梦。”
“是不太可能,就当留一点念想。况且,我又没实际损失什么。”杨秀清直白依旧。
“是啊,左拥右抱,儿女绕膝。风流无限,天伦尽享嘛。”赵杉口中嘟嘟哝哝说着,却如同被注射了即时起效的催眠针,思维骤然混沌,身体也跟着发僵。
“又在拈酸吃醋了。”杨秀清将她搂抱着,惯常的慨然豪爽口气:“明天我就把人都叫来供你使唤。”
“我不…不…不稀罕。”赵杉拼着最后一丝清醒,说出了数个“不”字,组成了一句超长的否定句。
赵杉的这一睡却长得很,次日日上三竿方醒,头依旧觉得晕胀。摸摸身边,已是空荡荡的,扶床坐起,寻摸了衣裙来穿时,却见与那墨黑色男式睡袍胡乱揉作了一团。
“前番还为他口中的物件摆设鸣不平,今日轮到头上,看有哪个为你叫屈?!”
这一股子的恼羞抑忿来势凶猛迅疾,赵杉情不自禁下,竟扬起手,啪的在脸上抽了一下。愣怔了许久,嘴里闷闷吁了口气,将衣裙从那睡袍下扯出,一件件穿了,又穿了鞋袜,下了床,掀帐出去。
“恭请娘娘万福金安。”随着多重唱般的问安声,一队捧着盆、盂、钵、巾的女子进了屋。
为首的两个正是杨秀清新纳的宠姬,都是金莲小脚水蛇细腰,颤巍巍走上前,在赵杉脚下跪了,将手里的铜盆举过头顶。
赵杉把手伸进盆里洗了一把,却就再忍将不住,说一声“把东西放下”,便将人都赶了出去。自草草的洗漱一番,即出了门去,随便指了顶轿子乘了便行。回到西府,水米不进一口,便径直去浴室沐浴。
敏行等见她脸色阴郁,因知她是从东府那边回来,也不好多问。
赵杉的这澡便直泡到日中,待残存的酒意蒸腾的水雾消散尽了才出浴。
二百六十一 女敌
赵杉泡罢澡,换了衣裳,吃过午饭,在书阁、花房、鹤舍、鹿苑等各处走转了一遭,看到各司其职的听使婢佣,心中的怏抑之感却就更重,越发想找个可以说话的人。
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黄雨娇。自那日宴席后,已有多日未见,又兼着想到那两个着实招人喜欢的外甥女,就出门乘轿往大丰富巷侯家而去。
赵杉在门前下了轿,见门上贴的羊皮纸上新加了两个名字“如霓”“如裳”,知道这定是指那两个新生儿了。
进了门,前院寂静无人,只有两只灰雀在梧桐树杈上打架。转去后院,见晾衣绳上挂着一溜的灰色长条棉布片,不用说是婴儿的尿布。
琉璃与珍珠两个却站在卧房的墙根底下,正怯生言语着什么。听得脚步声,回头见是赵杉,也不开门请她进去,只把手向门里指着。
赵杉不禁大为疑惑,走上前去,站在门口往里瞧看。却见一身黄袍红马褂齐整官衣的侯谦芳在拍打着紧闭的里屋屋门,低声下气千夫人万娘子的求告。
黄雨娇的嘲骂高一声低一声的从里间屋传出来:“我呸!这回子知道求爷爷告奶奶了,早先学猫狗胡骚情的时候怎么不记得还有夫人娘子呢。”
赵杉讶异问道:“这是闹什么?”
珍珠道:“是大人刚回来换衣裳时,袖筒里掉了一块丝帕出来。夫人问他来由,他说不清,就被夫人赶出房来。”
正说着,侯谦芳苦着脸从屋里出来,看到赵杉,红着脸吭吭哧哧了一阵,却又去叫门。
黄雨娇开了门,大步走将出来,看一眼赵杉,却不与她说话,将手里攥着的黄绫锦帕扔到侯谦芳脚下,冷笑道:“要去会相好,可别忘了带这定情信物啊。”
侯谦芳登时被臊得红脸涨腮,垂下了头。赵杉一见那帕子,心里却明白了了七八分,问道:“今早可是你接了人去书屋?”侯谦芳应了个“是”。赵杉道:“你有事就去忙吧,我跟阿雨说。”侯谦芳感激地看她一眼走了。
赵杉捡起帕子,拉黄雨娇进屋坐下,道:“你这样在琉璃她们面前,给他难堪。往后要如何相处呢。”
黄雨娇气鼓鼓地哼了一声:“他自做下那般龌龊事,还要什么脸!”
“就为这个,那你可真冤枉了人。”赵杉将那惹事的帕子丢在桌上,把上东府里那一干女人去书屋服侍她的事说了。
“你说这是那些女人的?”黄雨娇将那帕子拿在手里正面反面细细的瞧看着,哦叹了一声,道:“真是气糊涂了。除了各王府女眷,一般人家的女子哪能用这个呢。”叹罢,却仍旧蹙着眉,“若是那些女人的,他就该立时还回去,装在身上带回来作甚么?还不是做贼心虚。”
赵杉道:“怎么又在瞎猜疑?且不说这勾扯王府女眷是个什么下场。只凭他素日的小心谨慎,若真与她们中的某个有私,还会把这个随身带着。必是有些别的什么缘故。”
琉璃端茶进来,将茶放下,却就地站着,欲言又止的模样。
赵杉问她何事。琉璃道:“是大人一早刚回来时悄悄嘱咐了我一件事。说这事时候到了才能说,不然就只可烂在肚子里。”
“真被你猜着了,果然是别有缘故。”黄雨娇看看赵杉,又对琉璃道:“你肯说就是时候到了,说吧。”
琉璃抬手指指桌上的锦帕:“大人说那帕子是东王让他带在身上的。说东王还交代,若是夫人发现问起,绝不可以实相告。除非西王娘来,亲眼见了,方才可以说出来。”
黄雨娇冷笑道:“原来是受了主子的密嘱,怪不得呢,我那般骂他羞他,除了赔不是,一个字的辩解都没有。可真是条难得的忠犬好狗。”
赵杉问:“你家大人还说过旁的么?”
琉璃道:“没了,就这些。我是不知那亲眼见是指见了帕子还是指看见夫人将大人挡在门外,因此刚刚才没有说。”
赵杉摆摆手让她下去,却就苦笑着对黄雨娇道:“你都听见了,他这是变着法借你们夫妻两个传声递话呢,叫我不要拈酸吃醋。”
“是啊,让侯谦芳故意出乖露丑,让我稀里糊涂做一回泼妇,只为博你一乐。”
“我有什么可乐的?为他毫不吝啬将他那些女人遣来供我使唤么?”赵杉说着,竟忍不住伏了头趴在桌上,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她觉着委屈。她受过各种各样的委屈,今日这般的却是头一遭经受。
黄雨娇口中叹着气,却就充当起了如母似姊的角色,上前在她背上拍打着,道:“自古至今,我们女人在这样的事情上总是吃亏的。眼看着男人三妻四妾,只有忍气吞声的份。但你也不要太烦太愁。任那府里的女人再多,也总有个嫡庶尊卑。他不是允诺要娶你么,到时,你就只管拿出主母的身份,给她们来个下马威,也就没有哪个敢动歪心邪念了。”
“可我压根就不想跟她们去争去抢,更不消说什么使计斗狠了。”赵杉话说到一半,将后面的又咽了回去。
那句话是:“为一个男人值得搭上尊严泯灭本性么?”要在男权社会,标榜女性的个人价值观,显然,她是一时因情蒙昧了心智。
“这是为何?”黄雨娇果然就疑惑起来,“你与那些威威赫赫的男人们打交道,从来是不卑不怯,应付得游刃有余。怎么在那一群嘤嘤啼啼的小女子面前,却反倒畏首畏尾起来。”
“可能就是因为同是女人而生出的惺惺怜惜吧。”赵杉停了片刻,才说出那句极为现实又极为刺心的话:“况且,于情于理而论,她们才是旧人,我倒像是新欢。”
她本以为说出这久憋在心里无人可诉无处可伸的委屈,必能换得黄雨娇的慰抚,却不想黄雨娇的回应就如一盆冷水兜的泼将出来。
“我劝你你的慈悲心肠,女人的嫉妒燃炽起来,胜似烹了油的烈火。她们现在表面上尊你敬你,是看有人对你千好万好。日后,若你受了冷待,她们必会连成一线,千方百计对付你。到时,你人单势孤,再想反击,可就难了,就只有被挟制受欺凌的份了。”
二百六十二 把戏(上)
赵杉被黄雨娇的这番洞看世情人性的高论说的一时哑然。
床上两个并头而睡的女婴啼哭起来,黄雨娇抱了一个出来让她哄着。自抱了另一个,解衣喂奶。嘴里一会儿心肝宝贝的哄着,一会儿又大吐着养儿难的苦水。
珍珠送尿布进来,笑道:“夫人嘴上说苦,心里可是乐滋滋的呢。”
黄雨娇笑道:“是乐得很呢。明日给你寻个门子嫁了,一胎生他三个四个的,保你乐个够。”
赵杉想起听梅姝说过陈玉成有个尚未娶亲的堂兄,便道:“眼前确有一门好亲事。让你去跟梅姝做个妯娌,如何?”
珍珠羞红了脸,道:“殿下怎么还拿小婢取笑,小婢上次不是说了么,要一辈子侍奉夫人。”
赵杉虽促成了好几门亲事,却并不想强人所难,笑道:“你慌什么,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却又想起敏行那日在酒宴上的怪异言行,便对黄雨娇道:“我听她那日说的话,像是有些蹊跷,却不好直接相问,你得了空替我探探她的心思。”
黄雨娇噗嗤笑道:“还探什么探,不就是如你一般的心口不一。”
赵杉见她态度散漫,又语带讥诮,正色道:“不是与你说笑,是正经要你去问。若真的像她说的‘剃头挑子一头热’我自会传信给梅姝,要李世贤收了心思。”
黄雨娇笑道:“信是要传,不过是要交代李世贤早备聘礼。”
赵杉仍觉着不甚放心,道:“你是亲口问过敏行的意思?”
黄雨娇道:“我是听讷言说的。她们一母同胞,还能不知对方的心思。你忘了敏行看到那玉石镯子时的高兴劲了。她说什么‘一头热’的话,就是我先说了聘不聘礼的话,觉着羞了。毕竟是从前赌咒发誓要随在你身边一辈子的,这一晌又在人前说要嫁人,面子上挂不住。”
赵杉听她如此说,方才觉着放心,道:“那就好。我是怕她心里别是藏着什么隐衷委屈。”
傍晚时,侯谦芳回了来,黄雨娇不计前嫌迎出门去。赵杉本有意留宿一晚,见他们夫妻两个脸上都有些羞羞讪讪的,也不好再做“电灯泡”,便就回去了。
次日刚吃过早饭,正在后园修剪桂树,黄雨娇却就来了。赵杉看她满面春色,眉目含笑,笑问:“和好了?”
“好了。”黄雨娇上前,握住她拿剪刀的手,笑着央告道:“你也快好了吧。不然,有人的差就更难当了。”
赵杉心知其意,嘴上却不答言,转嗔她道:“你不在家呆着,倘或两个孩子醒了哭闹起来,琉璃她们如何应付得来。”
黄雨娇道:“刚吃饱睡下,一时半刻醒不了。今日正逢开市,我陪你去走走转转。”
赵杉已有些日子没有出门走逛了,欣然而应。当即,换了衣裳,也不盛舆坐轿,只让许恩娘提个小竹篮跟着听使,步行往油市大街而去。
自去年春,天王诏谕废了圣库,准许城中百姓经商买卖起,城中沿街叫卖的小商贩就如雨后春笋冒出来。破清军南北大营后,十三门大开,江浙的商旅客贩云集而来。
城东头条巷,城北马台街,城南油市街,自发形成了三处市场。逢二、七,三、八,五、十日交错开市。
碧空如洗,阳光和煦,市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织。
三人先逛了逛衣料摊、首饰铺,便穿过人济潮涌的菜肉市,在杂耍市上流连看热闹。耍枪棒的、卖膏药的、耍猴架鹰的、打把势顶碗的,一路看下来,无非都是些寻常的糊口技艺。独有一个搭着高台扎着彩棚的大杂耍摊,却吸引人。
七八个着蓝、红色紧身衣的青年男女,将叠罗汉、走钢绳、鼻中喷火、口插利剑几个高难度杂技演下来,顷刻间,便聚了乌泱泱一场子的观者。赵杉与黄雨娇挤在人堆里看着,也是不由啧啧称赞。
紧挨着杂耍摊,一个貌似“夫妻档”的小摊前,也是观者如堵。女摊主头包红帕,蹲在地上,面前铺一块油布,手里摆弄着两只倒扣在油布上的青花瓷小碗。
只见她将一颗杏核大的石子放在一只瓷碗下,便开始施展快手绝技。那两只瓷碗如陀螺般在她手里交叉旋转。
健壮的男摊主在旁敲着铜锣,高喊:“各位阿伯阿婶兄弟姐妹,有那哪位火眼金睛的,快快来下注啦,押一得二,押一得二啊。”
头前已经押了注的是个白发老妪,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女摊主手里的瓷碗。围在她身边的男女看客则像被吸魂了般,两眼直直的盯着两只磁碗,嘴里叨咕着“左右…左右”。
“你看是在哪边?”黄雨娇问。赵杉摇摇头,心中却如明镜般,侧身对恩娘低声交代几句,恩娘挤出人群径往奇望街去了。
在赵杉家乡的那座北方小城里,类似这般押注猜左右的游戏曾经盛行数年。设摊的人用猜对赢得双倍注资的高利诱惑,引人下注,通常是十元或者二十元猜一局。当时上中学的她,被几个室友拉着下注,结果连赔三局,输掉了一周的伙食费。她的一干室友并所有下注的人也无一有赢,眼睁睁看着摊主将各人所押的钞票像划拉树叶般装进鼓囊囊的大提包里。
赵杉素来对自己的好眼力深信不疑,曾为此困惑许久。直到多年后在一档电视打假的节目上,才终于洞晓了内里的伎俩。
女摊主将那只瓷碗转了小半刻钟,忽的将手停住,抬头看着老妪,问:“看好了吗?是哪边啊?”
老妪将左右两只碗看了又看,探询的目光看向身边的众人。有人说定是在左边,有的说是右边错不了。
老妪终犹豫片刻,终于下了决断,指指左边。女摊主狡黠一笑,将左边的碗揭开,里面空无一物。老妪苦着脸看着男摊主把钱收进口袋,唉声叹气退到一边。
男摊主大着嗓门喊道:“还有谁来?一百文起押,上不封顶啊。”
两个形貌相似的男子挤到前面,问:“能一起吗?我们各选一边。对错自负。”
男摊主摇摇头:“那不成,两边都选,那还算考验眼力吗?你们可以看定了,商量好同押一边。”
二百六十三 把戏(下)
两个男子各掏出一串铜钱放到油布上。又是一番女摊主的快手绝技后,两人同声喊右,不消说又是错的。人群中,又有自命眼力好财运旺的人上前押注。
黄雨娇拧着眉头,诧愕道:“你说怪不怪?我明明看着也是在右边的,怎么就变没有了呢。”
“因为啊…”赵杉附在她耳边低声将那伎俩道出。
“啊,原来如此。怎能便宜了这对招摇撞骗的贼男女!”
黄雨娇气性上来,咬牙攥拳,便要上前揪拿二人。
“别急,我们也来跟他们玩一局。”
赵杉摸出一锭十两银子,站到前面,道:“我来试试。”
男摊主见有“大鱼”上钩,脸上乐开了花。
女摊主正要开动,赵杉蹲下身,按住她的手,笑道:“且先等等。”抬头看着男摊主,“我想玩局大的。猜错了我赔十倍的银子,若是侥幸对了,我分文不拿,只要这两只可以日进斗金的碗。”说罢,从袖里摸出一张百两银票,压在银锭底下。
“这?”男摊主有些犹豫的去瞅女摊主。
黄雨娇却起哄道:“快点快点,我还要猜呢。不就是普普通通的两只碗么?比白花花的银子还金贵?”
“那行吧。”男摊主向女摊主丢了个眼色。女摊主使尽手上功夫,将两只碗旋转如风,直把众人看的眼都酸麻了。
赵杉但觑着眼瞧着,待女子收手停下,伸手指指左侧。女子面露得意之色,将碗揭开。不用说,是空的。
“哎,眼力还是差了点,承让承让。”男子急不可耐地伸手去拿银子。
“有贼,有贼啊。”黄雨娇却就高声喊将起来,围观的人群立时骚动起来。摊主夫妻也惊讶地看过去。
赵杉乘机一把抓起右边的碗,大声叫道:“各位请看这里。”
看客们低了头看去,皆惊骇叫道:“怎么右边也是空的?那石子却去了哪里?”
“在这里呢。”赵杉将碗拿起,碗口朝外,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但见“石子”牢牢在碗底贴着。她取出“石子”,在人们的诧异目光中,将碗掷在地上,碗摔个粉碎,掉出暗藏在碗底夹层中的吸铁石。
赵杉将吸铁石捡起,拿“石子”往上一贴,晃了几晃,对着众人们高声叫道:“大家看,这就是他们骗人的伎俩。将黑铁沾了石粉,冒充石子。在碗底做夹层藏磁铁,用磁铁吸起黑铁,粘在碗底。如此一来,不管选左还是选右,揭了碗,必定都是空的。”
“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来砸老爷们的场子!”
那玩杂耍的一班男女原来与这摊主夫妻却是一伙的,眼见着赵杉揭穿了他们的把戏,挥刀弄剑,喊叫着冲过来,摊前围观的人潮一哄而散。
黄雨娇捋袖揎拳却要与他们一斗,被赵杉一把扯住,用力拖拽着就走。两人左转右拐,跑进一条绿树森森的巷子,累得气喘如牛,靠树而歇。
黄雨娇甩开赵杉的手,道:“正待好好教训这伙奸人一顿,你拉我做什么?”
赵杉道:“你我两个赤手空拳,如何缠斗得过他们。我已经早先让恩娘去夏官衙呈报了。又因想着唯有将他们的伎俩暴露于人前才能免于让更多的人受骗,才让他们多显摆会儿。”
黄雨娇一边掸土提鞋,一边在口里抱怨:“就知道你早有谋算。可弄成这般狼狈样,倒好似我们是人人喊打的贼了。哪回跟你出来不是这样,就大闹大黄江巡检司那回…”
“假洋鬼子?”赵杉脑海中猛然蹦出两个假洋人出乖露丑的模样,忍不住嗬嗬大笑。黄雨娇也跟着笑个不住,两人各抱着一棵香樟树,笑了个够。
“可惜三娘不在了。”姐妹两个忆起与苏三娘在桂林寻人时,抱树而笑的场景,却又不免悲叹一回。
黄雨娇因记挂女儿,出了巷子便径自回家去了。
赵杉又沿着秦淮河岸走了一遭,方才回府,却已是正午时分。
兰厅前的水榭旁,萧有和正逗弄着gray做些翻身打滚的滑稽动作,使女们也都围着看热闹。
敏行却那热闹视若无睹,她正聚精会神的绣着一个鸳鸯戏水枕套的敏行。穿针引线间,眼睛时不时就在腕上那对碧玉手镯停一停,那镯子闪着澄碧的光,引动着她眼眸里点点的秋波。
原来,陈玉成所统援捻军一路所向披靡,沿早年林凤祥、李开芳率众扫北时所经路线,出浦口,过滁州,经临淮关,克凤阳,进蒙城。于八月初至亳州,与捻军合兵一处,进发归德。只用了两日,便轻松破城。
杨秀清闻讯,命其继续北进。数日前,梅姝来信称李世贤军已与其汇合,大军即将逼近河南与山西交界的重城怀庆府。
李世贤在军中,一两月间回不来,敏行有意效仿梅姝,随夫出征,便日夜为自己赶制嫁妆。
赵杉把萧有和叫到厅里问:“今日怎么没去学馆?”
萧有和道:“早上是去了的。李师傅正在上课时,吴师傅却就站到门口把他叫出去说话。李师傅回来就说放假一天。”
赵杉把脸一脸,问道:“不年不节的,怎会无故放假?是不是为了逃课玩耍,又在随口扯谎啊?”
原来,自养了鹤、鹿,后来又添了那条长毛狮子狗,萧有和日日与它们玩耍,却就有了瘾症。后来入学馆念书,仍是玩心不收,却正逢着扫灭南北大营战役的打响,便趁着赵杉全副心思关注战事军情无暇多顾的空当,向监送他上学的敏行等慌称身子不适,请假旷课,溜进后园逗鹤走狗。经赵杉严厉训诫过几次,才不敢了。
“没有说谎,是真的放假。”萧有和噘着嘴,一副受冤蒙屈的模样,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红漆锦盒给她,说:“这是吴师傅让我给您的。”
赵杉打开盒子,看到里面加盖着天王玉玺的黄绫绢书,便就愕然倒吸口凉气,对萧有和说了一句:“回屋温书去吧。”却就拿了锦盒,疾步往静妙堂而去。
二百六十四 灭迹(上)
赵杉打发走两个正在擦桌抹椅的婢女,将房门关起,取出绢书从头逐字来看。
这绢书是洪秀全的亲笔,上写:奸逆韦俊,妄论朝纲,挟兵作乱,罪不容诛。恩赏丞相钟芳礼天长驸马钟万信附逆不道,罪亦当诛。特谕将钟芳礼钟万信父子就地正法。钦此。
“韦俊挟兵作乱!”赵杉目光如炬,直直盯在这六个字上。想起杨秀清那晚酒后说给她的那些“安心话”,恍然在心里叹道:“原来他是借机在给自己吃‘定心丸’呢。而自己竟也真如聋人瞽者般,丝毫未察其意。”
转念又想:“这绢书上虽加盖了玉玺,但是没有明发,也就算不得诏谕。”再细看上面的用词,“妄论朝纲,挟兵作乱,附逆不道”,条条皆是指向明确。因又叹道:“看来洪秀全那封告示天下‘自愿隐退’的谕旨,到底是不能一朝便使因那场惊天变故而起伏涌荡的政潮骤然归于平静。”
再想到这绢书自洪秀全手写到传递给她,中间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却又不禁感慨:“洪秀全如今被幽禁深宫,好似是与外界隔绝,但因有帝君名号在身,在朝堂上下宫里宫外还是有相当广阔的势力人脉关系网的。”
进而便又思索他将此绢书暗暗传递给她的用意,觉得大概是要她来决断韦俊等人的命运。而联想到当下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政局,洪秀全此举却不啻于丢给她一个炸弹,只要引线一点,不管哪个炸伤哪个炸死,她都少不得要受池鱼之殃。
因着这一番番的逐层悟解推想,赵杉更加踌躇难断。正在兀自蹙着眉绕室徘徊时,却听敏行外面敲门。
赵杉将绢书收起,方才走去开了门。
敏行却引着着一个头戴面纱的女子进来,低声道:“宫里的女使来了。”
所谓女使,是外间对各王府执事女官的俗称。而实际上,女官们亦如男官们,是有明确品阶的。如职同检点的天王府女官之首内掌门,职同指挥的东、西殿的女官之首内贵使等等。
那女使摘去面纱,赵杉瞧见是又正月宫赖氏的贴身听使岑四妹,对其来意便猜着了八九分,问道:“你家娘娘可好么?”
岑四妹将头摇了一摇,红着眼朱,道:“娘娘时时垂泪,病得下不来床。长金白昼啼哭,声言要尽节殉夫。求殿下,念与娘娘多年情分,慈悲相救。”
言罢,从怀中捧出一方明黄锦帕,高举过头顶。却是一份血书,上写十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若祸夫与子,情愿代身死。
赵杉看罢,不由连连叹气,问:“出了这等事,宫中各门警戒必然加强,你是如何出来的?”
岑四妹道:“火器营已于昨日早上入宫巡守,分驻在天朝三门,不许任何人出入。小婢是从后林苑角门偷偷出来的。”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告诉你家娘娘,万事多想开些。”
赵杉让敏行将人送出去,便就坐在椅上陷入沉思。思量忖度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打定主意,命传轿入宫。
天王府外的标志性建筑天台左右,曾在破江南大营中立下殊功的陈仕章,率着百余名身披甲胄,手执火枪,腰挂手雷的火器营营兵巡逻警戒。远远地见了赵杉的轿子,便让营兵们一字排开贴肩站立,以做拦挡。
赵杉下轿,环顾空旷寂寥的广场,又扫一眼空空如也的大照壁,便径自走向荷枪实弹的“人墙”。
“请殿下不要为难小的们。”陈仕章笔挺挺站着,口气冷硬,一副绝不会毫不退让的模样。
赵杉却只不急不缓向前迈着步子,口里说道:“这有何为难?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看着,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你只管如实回禀就是了。”
“这…”陈仕章紧锁眉头,踟躇片刻,却就让营兵们散开,闪出一条路。
赵杉独身入内,从雕刻着双凤的朱漆天朝朝门到描着龙凤和玺彩绘的忠义门,每处宫门前都有一队全副武装的火器营营兵守卫巡警,见了赵杉,也都是“先兵后礼”。
及至绕过三大殿,进入内宫,却也是一派素常未有的紧张气氛。宫女婢仆们俱是不妆不饰,身着箭绣衣绑腿裤,做女兵打扮。但见了赵杉,匆匆一礼,便就抿嘴敛声,垂首疾走。
赵杉穿廊过闱,来到晏然堂。也不用人通报,便直去内寝。
赖氏见了她,枯黄的眼珠里立时闪出亮光,由两个侍女自枕上扶起,伸着双臂,连声唤着“阿妹”。
赵杉在床侧的绣墩上坐了,任由她干枯的手在她臂上抓扯攥握。
“你还肯来,足见你还念着我们素日的情谊。想起那日绑你缚你,险些害你性命,真是万分对不住你啊。”赖氏言语间,两行浊泪滚到赵杉手上。
“不要再提那些了,我又不是为兴师问罪而来。”赵杉看到她右手食指上缠着的红布条,心里便觉抑闷得厉害。
赖氏啜泣着道:“阿妹大度,不与我计较。可我心里总是不安。事到如今,只求一件,不要牵连姣儿。她的亲事,是我所定。她出嫁那天,我看她的形容,跟你当日一样。同样的人前荣光人后饮泪,你应该最晓得她的苦处。”
赵杉默然垂头,酸涩的泪在眼中打着转。
“长金投缳了!”一连串的惊呼声响起。赖氏“啊呀”惊叫一声,昏厥过去。
赵杉泪眼朦胧,看着进进出出的侍女、医官,茫茫然走了出去,在廊下的石凳上呆坐。一个身形颀长且略佝偻的人影踱至她身侧,赵杉抬头见了,忙起身跪下。
来人正是洪秀全,在她对面坐下,道:“不是早就说免了这大礼,怎又跪起来了。况且,你现在跪多了,日后,我与你阿嫂指不定又要还回去多少。”
赵杉起身,问:“姣儿不打紧吧?”
“救回来了。”洪秀全说着,脸色忽的阴沉下来,切齿骂道:“这些庸奴蠢婢就喜欢大呼小叫,真是该打!”话音未落,身后跟随的那一长溜仆从们无不惊骇得瑟瑟跪地。
二百六十五 灭迹(下)
洪秀全挥手斥退仆从们,长叹口气道:“那诏书可已看过?要何时发才好?”
赵杉料到他必有此问,便将预备好的话来回他:“妄论朝纲,挟兵作乱,附逆不道。这么重的字眼,若发出去,想收回来可就难了。望二兄慎思。”
洪秀全仰头看着空中成队飞过的雁群,嘴角抽动了两下,道:“如今还有回旋的余地么?”
“一个手无寸兵的文弱驸马,与一个手据重兵的孔武国宗。哪个轻哪个重,尽人皆知。陛下圣明,焉会不明。”
赵杉的语调极为沉重,她终究亲口参与了对韦俊等人命运的决断,而这决断与她素日秉持的“去虚务实”的做人处事原则背道而驰。其中原由,在她对洪秀全的言语中已经讲明,而无奈且悲哀的是那原由却是“保虚”而“去实”的。
“舍去旁支一隅,果能保住全局吗?”
洪秀全收回目光,转而盯着她,语气中透着期待。
“小妹是为阿嫂的病而来,其他的怎敢妄下断语。”赵杉弯腰福了一福,复走回堂中。
赖氏已醒转过来,只是干睁着两眼,目光呆滞。环绕床侧的岑四妹等近侍女官们见赵杉回来,纷纷围拢上前,向她问计。
赵杉道:“你们去把长金请来,与娘娘说话就好了。”
岑四妹疑讶道:“可长金刚刚才…怎会过来?”
“你就说匣子里的东西不在了,她定会来的。”
赵杉让点了火盆来,自袖中摸出锦匣,取出那绢书,扔到盆中。红色的火苗熊熊而起。赖氏看到火光,竟就挣扎着坐了起来,却是满眼泪花。
赵杉呆呆看那火苗,思绪却转回到多年前,她披着头发独坐闺房,等待那所谓的“全福”妇女来为她开脸修鬓的那个早晨。
此次“韦奸谋逆案”的最终处理结果是:天王破例明发上谕,以钟万信疏于礼数,不宜尚主,削其驸马头衔。钟芳礼被赐狱中自裁。而“挟兵作乱”的首犯韦俊,被钦判处以极刑,枭首示众。
除却首恶,其余涉案人等,大部分都未于深究。韦氏与钟氏族人亦未有受到牵连。因而,门前有座醒目红更楼的北王府依然矗立在中正街上。
这样的结果让赵杉在慨叹那不得已的“去实保虚”之余,多少觉得欣慰。尽管她知道,此等不寻常的“宽宏大度”背后必是另有一番不为人知的利益交换,但眼见得政局趋于安稳,便就无心再做无谓的探究。
没有了准点应时接她去赴会的车轿,内内外外又暂没有了那些避脱不开的糟心事来纠缠,赵杉的生活再次回到了许久未有的闲逸状态。
这日下午散了学回来,吃了盏茶,想着天气晴好,正适合登高望远,便拿了爱尔兰人肯能送她的那只西洋镜筒,出了门,登上望楼,手举镜筒遥向西望,周身裹着的黄晕红日正贴着山巅一点点沉将下去。
街面上响起铜锣声,接着便是一声高过一声的传呼:“东王有令,明日子时晨祷,各王、各侯、各国宗以及各府衙的属官执事人等务须准时齐聚东王府天厅,听军师宣讲天道,颂赞天父恩德。”
“齐聚晨祷。他果然还是视这个为头等要事。”赵杉闻得那传呼声,叹了口气,便将镜筒放下,眼睛向楼下看去。
却见那队举着十字礼拜旗的传令兵行到府门前,向门上当值的听使道:“东王特谕,明日晨祷,西王娘务须准时到场。”说完,便敲锣走了。
赵杉在楼上将那话听得真切,却再没有了看景的兴致,提了镜筒走将下去。正迎着敏行,敏行将那令兵说的话复述给她听。
赵杉听了,只淡淡说一句“知道了”,便回了房。
东府天厅是一座五楹重檐殿宇,内里陈设与天王府的基督殿一般无二。这日参加礼拜的人来得特别齐整,甚至连深居各王府鲜少露面的国伯(按礼制,诸王的叔伯长辈称国伯)们都到了。
赵杉本以为杨秀清如此兴师动众,必是要借机弄出一番干戈。不想,在完成了吟诵赞美诗、诵读敬天黄表奏章、长跪祷告、分食贡品这几项礼拜的故有程序后就让散了。
四更时分,正是夜最深的时候。赵杉困乏,懒得摸黑赶那十里夜路,便就近去黄雨娇处歇宿。
黄雨娇还不曾睡,正在灯下缝制婴儿戴的小肚兜。
赵杉见已有一只缝好的,拿在手里看着,笑道:“想当初,你可是嚷着宁愿去扛炸药包,也不拿针捻线。怎么这会子挑灯夜战了?”
“此一时彼一时啊。”黄雨娇将针线放下,活动着肩膀,道:“自从有了那对小活祖宗,我这上天摘星星下水捞月亮的本事都给逼出来了。”
赵杉见她眼眶浮肿发青,知她必是常常熬夜,劝道:“既是自己忙不过来,怎么不让琉璃她们帮着做?”
黄雨娇叹口气道:“你不知道,两个小祖宗鼻子生得精怪,连这手上的味都嗅得出来。除了我做的衣裳,别人做的一概不沾。”
“那你就好好做你的裁缝吧。”赵杉笑着走去摇篮边,见那小姐妹两个嘴巴微微颌动,闭眼睡得正香,却一时分不清哪个是大哪个是小,扯了黄雨娇过去问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
黄雨娇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却摇着头道:“大的那个肩上有块红色胎记,小的那个没有。这都裹在被里,哪分得出来啊?”
赵杉笑着打趣道:“世上哪有像你这样糊涂的阿妈,连自己生养的孩子都分不出个大小来。”
“别看现在笑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我如今是被这两个丫头片子弄得昏头昏脑,只盼着哪天你也生个倒海夜叉镇山太岁来,到时看你这风凉话还如何说得出口?”
黄雨娇话出口,见赵杉脸上的笑刷的没了,知道这玩笑话说得冒失,便丢开话茬,让琉璃去收拾客房,铺床放被服侍赵杉睡下。
赵杉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太阳已有屋脊高。洗罢脸梳过头,去到黄雨娇房中。却是一个人影也无,连摇篮里的女婴都不见了。正在奇怪,琉璃捧茶端饭进来,说是黄雨娇将孩子抱去后园玩耍了。
二百六十六 喜与忧(上)
赵杉吃罢饭,也走去后园。园子不大,却是满目葱翠,尤其各式瓜果棚架扎了很多。
靠墙的葡萄架下,铺了张竹席,席上再铺一块毡毯。两个女婴仰面躺在毯上,在珍珠的哄逗下咯咯笑着。
赵杉坐在毯上,要过珍珠手里的拨浪鼓晃着,两个小家伙滴溜溜的眼珠便转到她身上。
赵杉做了一上午的“保姆看护”,用过午饭,待黄雨娇给两婴孩喂过奶哄着睡下,便关起门,拉她在里屋的床上坐着,说些姐妹间的私密话。刚说不过几句,却就听到哐啷啷开动院门的声响,接着便是啪啪啪的拍门声。
“谁啊?”黄雨娇下了床,走出去开门,但将门开了,却就骂起来:“你吃了炮药了你!我当是捕人的差兵打劫的贼呢!”
“不是捕人也不是打劫,但比这些都紧急得很呢。”
赵杉听是侯谦芳的声音,走出去问:“这么匆匆忙忙的是有何事?”
侯谦芳道:“东王要殿下即时过府,卑职到府上寻不到人,不想却在这里。”
“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么?”赵杉说到“紧急”二字,心也跟着猛得紧缩了一下。
侯谦芳道:“是湖北黄州郡守官呈送了一份表章,东王说上面写了些新奇的事,要殿下过去一听。”
赵杉“哦”了一声,紧着的心刚松了一松,却听黄雨娇嘻嘻笑道:“什么表章不表章,我看是犯了相思病。定是昨夜不曾留你,今日一觉睡醒,又悔得不行,按捺不住了。”
赵杉见她口无遮拦的毛病愈甚,又不好当着侯谦芳的面说她,只狠狠瞪了她一眼便去了。
轩阔的东府外殿上,杨秀清居高而坐,一色的黄衣黄帽分列两班。除了秦日纲,其他都是原隶东殿各衙署的文官。
赵杉进殿时,卢贤拔正捧着一份蓝皮奏本在念。
赵杉走近阶下,屈膝而拜。杨秀清摇手免了,指指阶下的座让她坐了。众官要给她行礼,也被他给免了,示意卢贤拔继续念下去。
那奏本便是来自湖北黄州郡的,大意是说因“天父”的特别加恩,在当地推行了不强迫民众入教的新政,城里原来对太平军怀有敌意的顽固商人士绅少了,而乡下各村寨里主动来投军的农人渔民就更络绎不绝。
众官听罢,齐扑扑的跪地赞谢天父圣德。唯独曾钊扬挺胸昂头,口中发出阵阵冷笑。
杨秀清挥手让众官起来,问他笑甚么。
曾钊扬道:“卑职是想起民间的一句俗语‘百斤加一——有你唔多,唔你冇少’(粤语,有你不多,无你不少)。”见杨秀清并众官都困惑地看着他,扑地一跪,又道:“天下之大,独施恩于一个小小的黄州有何用。应该自天京城内而至天国治下的所有城乡,推而行之。”
此话一出,殿上众官无不惊骇咋舌。
杨秀清皱起眉头,扫视众官,最后将探询的目光落到赵杉身上。
赵杉老早就对强迫入教逼拜上帝的政令心怀抵触,曾钊扬的话正说到她心里,便起身跟着谏道:“所谓因地制宜因时而异。只要一早团营入会的老兄弟姐妹们是从心里尊服天父上帝,则就可保天国根基牢固。至于,新入天朝版图的居民,入不入教还是听凭他们自愿更好些。人心之所向,并不流于表面。只要让天下人看到我朝的政令是切实有利于他们,让他们知道天军胜利是对他们有切身好处的。那么人心便自然会更导向天国这边。所以,不妨因地制宜,城里就放的宽松些,乡间可多做些动员。定会两厢收益。”
赵杉的话说的极其直白,但因其中某些词太过“露骨”,也就不太容易让人坦然接受。
杨秀清听罢,也未置可否,只摆手让她坐下,却又问起英使来访的事。
卢贤拔拿出英使照会来念,刚念到一半,就被他止住,道:“絮絮叨叨的不还是变着说法的让我们承认满妖跟他们签的约吗?”
“是啊。”卢贤拔小心地答道。
秦日纲陪笑道:“这是看北征军一路凯歌,直逼妖都,来向我们示好呢。”
杨秀清睨了他一眼:“这是示好?我怎么听着句句都是威胁。信誓旦旦说只要咱们答应他们的条件就马上出兵帮忙去打满妖。话外的意思,不就是若不答应就帮满妖吗?如此挑衅威胁还用得着谈吗?!”
“卑职愚见,谈还要谈的。若直接回绝,他们必会以此为由多生事端。”专职刺探外洋情报的李寿辉出班奏道:“前月探闻英夷在广州挑起事端,胁逼妖廷修改条约,是因背后有法兰西国和美利坚国两个盟友的怂恿。近日又得探报三国公使不日会齐聚上海,可能会筹划更大的阴谋。不妨借使者之口,探探其中内幕。”
杨秀清沉吟片晌,点点头道:“那就谈谈吧。”
卢贤拔嗫喏道:“可他们指名要见北…北王跟赖…赖国舅。”
杨秀清但听到那两个叫他心里别扭的人,脸登时阴沉下来,斥问秦日纲:“你与那英夷们也打过交道的,怎么就没让他们记住呢。”
秦日纲面露羞惭,讪讪道:“是卑职无能。”
杨秀清尤且怒气未消,又手指众文官们,数落道:“你们这些人平日里说文讲史滔滔不绝,怎么一提到洋人,这会儿全都哑巴了!”
曾钊扬等人面面相觑,却就心有灵犀般的你一言我一语用历朝历代与外邦藩国的交往事例,论证起“天朝上国礼仪之邦对外当时时以和为贵”的道理来。
杨秀清听着听着,却就“咄”的一声喝住,道:“又在滚车轱辘扯裹脚布,都是些啲用也冇(粤语,一点用都没有)的蠢话呆话!”又把目光投向赵杉,叹气道:“自立都天京,洋夷们又是递照会又是来谒见的不下十数回,也就那个美使麦…麦莲来的那回,将他们教训的哑口无言,想想真是痛快。”
赵杉实在听不惯他话里话外对英、美等西洋强国的藐视,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什么,就起身说乏了,想早些告退。
杨秀清准了,让侯谦芳好好送她出去。
二百六十七 喜与忧(中)
侯谦芳送赵杉出殿,请她在廊下稍待片刻,疾步去内殿捧出一个小圆盒来奉上,道:“东王特意嘱咐,请殿下先看了这个再走。”
赵杉打开盒子,用手指夹起那两张相向对折胶合在一起的纸片,举起来迎着太阳看着。黄晕的日光在纸上晃动着,将那两个横撇竖捺笔笔划划彼此粘连纠缠的字变得更加模糊难辨。
赵杉定定瞧着那字,便觉着心窝里有东西在招唤着她。将纸片收在盒里,放于袖筒中,出府上轿,吩咐去书屋。
可能是提前得了吩咐,除了门上的护兵,院内外再无一人。
赵杉进到主楼,先把书架里的古籍书画大致扫了一遍,便捡着喜欢的抽拿出来,坐在东南角的书桌前细看,不大会儿就看得入了迷。直到光线暗起来,还没察觉怎么回事,屋里的灯盏忽的就全被点着了,惊诧地抬头,只看到了数个衣带飘飘眨眼便消失不见的背影。
她放下书本,走出楼去一瞧,院子的边边角角连同东西两配楼已经俱是一片灯火辉煌。不由纳罕道:“他安排的这些人莫非都是学了那凌波微步么?!”
信步走去西面配楼,掀起右首的帷帐,含着淡淡花香的温热水汽扑面而来。
赵杉畅快地洗了个澡,换了衣裳回去主楼卧房,本以为早已摆下热汤热饭,却是除了一壶热茶,再没有其他。将盒里的纸片拿出来看,苦笑着摇头自嘲:“似你这般软心肠,还妄想要去做侠士!”
拿了一本《笑林广记》,走去床前,倚坐在床头,将书翻看着,月上中天,仍不见人来,失落感便更甚。待听到熟耳的脚步声,一颗飘来摇无着无落的心才算安下。
杨秀清一身便装,提了个攒盒进来,见桌上空荡荡的,问:“怎么没让他们摆饭?”
赵杉道:“那些来无形去无踪的影子人,我如何使唤得了?”
“你既不喜欢上回的那些人,就让你府里的人来。”
赵杉冷冷一笑:“年纪轻轻,有手有脚,哪能离得了服侍的人就过不下去。”
“你这是意有所指啊。不过,你既喜欢静,就随你吧。”
杨秀清将攒盒放在桌上,去床前将她拉起来,说:“我也没吃呢。那曾呆子大概是因为有你那几句话做仗势,人散了之后,又扯东扯西说了一个多时辰。真是把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指指攒盒,又说:“这是阿雨让侯谦芳捎给你的。”
“刚刚在你府里时,他怎么不直接拿给我呢?”赵杉心种犯疑,以为盒里必是别有文章,急急走上前揭开来看,却是齐齐整整满格的糕饼果脯,笑道:“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说罢,便直接用手拿了塞到嘴里。
杨秀清见她吃得香甜,也大动食性。两人风卷残云般,不消半刻就将盒中食物吃了个干干净净。
杨秀清翘脚往圈椅里一仰,问:“下午在殿上,我提到那次见美使的事,你怎么好像不大高兴,起身就说要走。是为何啊?”
赵杉听他提起曾钊扬,原以为他要说关于新占领区民众入不入教的话题,当下见他一本正经说起美使的话茬,便就知道在他心里是决然不愿现在就主动褪去“天父代言人”的光环的。心想:既一时劝不了那个,借此改观一下他对英美等国的轻视态度也好,便道:“是因想起当初美使来访时,那个麦莲太狂妄些,一时情急,才说了些狠话,不想却被你错会其意。其实,对他们的口气也不必次次都那么强硬,现在北方战事正紧,实在不宜把他们倒向清廷那边。况且,英美等西洋…”
话说不过几句,还未到紧要处,就被彼厉声打断:“什么清廷?是满妖!”
赵杉倒是毫无为意,随口道:“他们还说我们是发匪逆贼呢。一个称呼能有什么。”
“你现在说话怎么越来越不顾身份了!”杨秀清拉长了脸。
赵杉倒了一杯茶喝下,也不再与他相争,上床躺下蒙了被子自睡。
杨秀清闷坐了片晌,解开外褂,从内袋里拿出一本硬皮线装厚册子,起身走去床前,揭开她蒙在头上的衾被,将册子放到她眼前。
“是什么?”赵杉伸了手去拿,却被他攥住手,道:“你且不需看,只摸摸就知道了。”
他劈手翻到书的末页,拉着她的手去摸。赵杉的手指在平滑的书页上自上而下划过,忽然就触到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干浆糊,心里立时就全明白了,诧愕道:“你把纸条撕去了?”
“这可是皇家玉蝶,哪是随便动得了的?”他轻蔑地笑了一声,低声说了几句话。赵杉始才知道,原来他对那谋叛案各方涉案人未加深究穷治,是因彼方交出了贴着写有她名字(洪宣娇)纸条的洪家族谱。
见她怔怔的,杨秀清眉毛一扬,道:“一个小小纸条便可换取上百口子人的性命,你这自由的代价可真是够大呀!”
赵杉满眼殷切的目光,柔声问:“你当真不会再计较此事?”
“跟个无兵无权的竖子计较什么。况且,不还有你嘛。”他双手捧住她的脸,道:“没了这层障碍,很快我就可以正式娶你过门了。高兴吗?”
赵杉脸上绽出笑来,内心却有些莫名的惶恐不安:“失去这层倚仗多年‘天妹’身份的庇护,那茫茫不可预知的前途命运将会如何呢。”
心里虽有这层忧虑,面上仍是笑盈盈的。杨秀清迎着那笑,俯下身去,贴着她的耳朵道:“还有件高兴的事要告诉你。陈玉成兵围怀庆,用里应外合之计,乘夜劫了僧妖头的大营,斩杀妖兵妖将数千。”拉起她裸着的手臂亲了亲,说:“我先去洗洗,回来再详说。”
“僧格林沁”!赵杉的心猛地抽动了两下,顷刻间呆住了。
如果不是追黄雨娇北去与之照面,他这个“生父”对她而言就只是一个符号而已。可有了那番面对面的接触相处,那颗天性中骨肉父女血脉亲情的种子就在她心底悄然扎了根,并且不需要任何的阳光雨露,就会在某些特定时候,难以遏制的疯长。
二百六十八 喜与忧(下)
约莫过了一刻钟,杨秀清回来了,解衣上床。赵杉碰到他凉冰冰的肩膀,那疯长的情感方才止住,拿开他的手,起身从床尾拿条被子给他盖了,道:“水凉了,怎么不让人添些热的?”
在他身侧躺下,强压着内心的忧虑焦灼,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闲聊之态,道:“你刚才说陈玉成他们大破僧营?僧格林沁呢,他死了么?”
杨秀清就枕上摇摇头,不胜可惜地道:“那老妖头精怪得很,与护兵换了衣裳,乘乱骑马逃了。”
赵杉在心里长舒口气,嘴里“哦”了一声。
他却也只当她是认为可惜的,又以安慰的口气道:“僧老妖虽逃了,手下的亲信将佐却无一漏网。陈玉成密报说,其中有两个知道那老妖头一个大秘密,其中还可能牵扯到天朝里头某个身居高位的人。我已经命他选个得力之将把人押回天京来审…”
“是该好好审审。”赵杉听到那所谓陈玉成的密报,刚刚卸去一块大石的胸口骤然便被忧惧填满了,勉强撑着精神,又问了一句:“是谁押解啊?”
杨秀清道:“陈玉成说指派的李世贤,外加一千精兵,准保万无一失。”
赵杉连应了两个“好”字,大脑却就像被抽干了,只剩一个空壳。
杨秀清拥她入被,缠绵缱绻间,内心的忧惧暂时被欢愉盖过,将她带入深沉梦乡。
赵杉的这个梦很长,分为两段,前半段是养母徐氏临终时抓扯住她,交代她为母报仇的情形再现,后半段则是生父僧格林沁手将珍藏半生的荷包拿给她看,要她去过安生日子的谆谆叮嘱。
梦醒时分,身上犹且汗津津的,嘴里默默吁叹:“不管是报亲仇还是过安生日子,那选择权何尝在自己手中过?!”叹罢,却又怔怔的僵卧着不动。
她屏气凝神,为那近在眼前的麻烦思索应对之策。可脑子乱糟糟的,无论如何也安定不下来。她将两手按在额颅上,脑子里却始终有东西在扑腾腾跳着窜着,手上稍加些力道,心却也跟着躁起来,前胸后背都冒了汗。
“你的处变不惊呢?你的钢筋铁骨呢?你的翻云覆雨呢?”
她在心里一遍遍做着自我质问,失望的怨恨的无助的泪水跟着倾泻而下,流进了她的嘴巴,钻进了她的耳朵。她的五脏六腑无不在痛苦的呻吟,为她多年日日夜夜攒蓄熬炼出的那赖以解危化险保命安身的禀赋技能的一去不返而唱着挽歌。
吟毕歌罢,赵杉就要追本溯源,揪出剽她精气掠她灵魂化她筋骨的“元凶”了。
她坐起身,看着身旁刚刚从她这里汲获了畅快满足的男人,彼分明酣然睡得正香。这让她觉着怨忿而又嫉妒,她举起了右手。
不可思议的,那挥起的拳头,击向目标的刹那,竟舒拳为掌,最终软塌塌的无声“落地”。她无可奈何地再次认输,将沉重的头颅贴在他的胸膛上,发出一声嘤嘤泣语:“别离开我。”
彼沉沉地哼了一声,含混应着:“别哭…我不走…陪你。”
杨秀清没有食言,次日起来,就说了成堆二人一起的消遣计划。包括游园、看戏、听曲、骑马、乘船等,任她选择。赵杉想了想,说:“那就到画舫上去坐坐吧。”
在船上坐了大半日,那管弦丝乐之声,赵杉几乎是充耳不闻。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日头高升,又缓缓而落。直到烟波浩渺的河上笼起了暮色,仍留恋着不愿回去。
她在等天黑下来,只想着再重温一次那日偎他坐在车上乘月而归的惬意。所以,每每他坐不住了,提出要回去时,她不得不恳求似的挽紧他的手臂,而他只把这当做是她对他的依恋,压根没有注视到她眼睛里藏着的丝丝哀愁。
只是这日天公不作美,阴云堆积雾霾又起,一星星月光也无。
在那一段漆黑的返程路上,赵杉想到了在与所爱缱绻之外,其他牵动她神经的人和事。于是第二日,杨秀清还要留下陪她时,却就冷下脸来把他往外赶。
杨秀清对她的变化感到诧异,言语却是异常潇洒慷慨:“便是每日都离不得的侯谦芳傅学贤两个,每月里也总要选个稍清闲些的日子,赏他们一天假。如今与你在这里消遣,就当是把这几年未休过的假一次性补上。”
赵杉为这份曾经视为奢求眼见得触手可得却不得不推而却之的慷慨感到可惜,摇摇头道:“可我不能放假,除了去学馆,再去看看阿雨。还要回去看看。”又提着萧有和的名字道:“这孩子前两天被我无端训斥,也不知心里存了什么芥蒂没有,也该跟他好好谈谈心说说话。”
赵杉来到学馆,一进教员室,就见黄雨娇一身戎装,手里提着两把洋枪在屋里踱步。
她产后腰腹四肢都丰腴不少,那套原本合体的箭衣戎服穿在身上,显得紧巴得厉害。叫人看了,免不得就在心里生出一种压迫感来。
赵杉指指她手里的双枪道:“这里是学馆,又不是演武场,你拿这个做什么?”
“还不是为这个。”黄雨娇气咻咻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封火漆封印的信,扔给了她。
赵杉接信一瞧,是梅姝的笔迹,心下就明白了七八分,口里却是平平常常的语调:“梅姝这么快又有信来了。”
拆信来看,除了开头几句问候的话,通篇没有一个多余的字,详细讲了如何设计夜袭清营,大加斩获,却被僧格林沁乔庄改扮侥幸逃脱。剩下的自然就是关于捕获僧的两个亲随及他们知晓僧的大秘密的事。但细细看下来,梅姝的口吻不像是示警而更像是报喜。
赵杉看完,轻轻吐出口气,把信装好,放到袖筒里。
黄雨娇焦躁道:“你怎么一点都不急啊?那两个家伙要真是咬出在僧营的事,我们还有命吗?”
赵杉淡淡道:“我早就知道了。”
黄雨娇诧异道:“你看了我放在攒盒里的字条?那怎么不去找我商议?”
二百六十九 牡丹花下
赵杉听黄雨娇说在攒盒里放了纸条,诧异道:“不就是一盒子果脯糕饼么?我亲自看过的,哪有什么字条?”
“你没看见?那准是侯谦芳把字条收起来了!”黄雨娇将手在桌上一拍,咬牙骂道:“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他对他主子倒比媳妇、老子娘还亲!”红涨着脸,粗喘了几口气,又冷笑着嘲弄赵杉:“男人但被女人勾了魂,常舔着脸说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看这话用在你身上也正合适。”
赵杉静静听着她的话,面上竟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羞臊,将门掩上,道:“那两个人要说的秘密也不一定是指那个吧。”
黄雨娇看着乌洞洞的枪口,眼眶里放出森森寒光:“除了那件事,还有什么值得他们千里押人回来呢?而今沿途道路畅通无阻,恐怕不过两个礼拜,人就会到。也只有在路上将人拦截,灭了口,才能保你我的万全。”
赵杉叹口气道:“凭你单枪匹马,能截住李世贤跟那一千精兵吗?”
“啊?为那两人就动这么大的阵仗?”黄雨娇惊愕地呆住了,沉默半晌,又道:“那就让敏行跟我一起去吧,半威胁半温情间,说服李世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那二人除去也该不难。”
“不要妄想着借敏行施什么美人计了。”赵杉叹哦着摇摇头:“男人们是喜欢为爱夸口自比情圣,可一旦事关他们的前程,便是天下最娇艳最贵重的花也难动他们的心了。”
“那我就一个人去,豁出命来,把那两个狗东西结果了。到时,你便安安稳稳做你的王娘。只托你看顾好霓儿跟裳儿。”
黄雨娇红着眼眶,重重丢下这几句话,把双枪往腰带上一挂,开了门便要走。
赵杉却待拉她,门外传来欢快的脚步声,萧有和叫着“阿妈”跑了进来。
赵杉丢个眼色黄雨娇,低声道:“在孩子跟前别乱说话。”
黄雨娇抹抹眼角的泪,嘴里轻声哼道:“死到临头了,还充什么慈母!”
萧有和先抓着赵杉的手,说了几句“想她念她”的话,又凑到黄雨娇跟前,摸摸她腰上悬着的枪,说:“姨姨,你拿着这个,两个小妹妹见了不怕吗?”
“不怕,不怕。你以为她们都像你似的,那么胆小吗?”黄雨娇伸手在他后脑勺轻轻拍了一拍,眼睛却觑着赵杉。
“我现在胆子大了,再不怕这怕那的了,不信你问敏姐姐。”萧有和笑着看向身后的敏行。
黄雨娇复盯了赵杉一眼,招呼着敏行,将她拉到了门外。
赵杉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她去央告敏行随她北去做说客。忙跟着走出去,找个借口支走敏行,道:“前些时,讷言说身子不适。现在府里也没有要紧的事,你去林家看看她吧。”
黄雨娇看着敏行离去,两排银牙咬得嘎嘎作响,用手指着赵杉,待要发作,萧有和却又颠颠地跑出来,上前拉住她的袖子,道:“吴师傅常说披文握武,方能安邦定国。可学馆里从没开过教习武艺的课,姨姨难得来,就教我们练一回剑吧。”
黄雨娇以与赵杉有话要说为借口,再三再四的不肯。
“去教教他们吧,我今天的英文课让给你了。至于你提的那事,待我想个更稳妥的处置法子,再与你说。”赵杉淡淡一笑,丢给黄雨娇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好,教就教。只到时候别抱怨我把你这些乖学生都带野了。”黄雨娇也回了一句别有意味的话,跟着萧有和去了。
黄雨娇但于人前,耍弄起刀剑,便兴致难收。
在学童们的连连喝彩叫好声中,她连着耍了三套刀法、剑术,又表演了回实弹射击,连英文课后的识字课都占去了。表演完了,将两支空膛枪,往赵杉怀里一扔,说声“物归原主”,便好似将“舍身救亲弃命保家”的豪言壮志抛到了九霄云外,踱着方步,哼着小曲优哉游哉地走了。
黄昏时,赵杉从学馆出来,东府“专车”又准时等在了那里。
其实,根本不需去接,赵杉这日也打定主意要回书屋去的。因着黄雨娇的言语,她已无法坦然坐以待毙。
“但凡只为那对襁褓中的呀呀女婴,你也得拼力挣扎出条生路。”她在心里暗暗发着誓,便感觉身上那些短暂消失了的禀赋技能又悉数回来了。
杨秀清已头先到了,正埋头于两大摞高高堆起的奏本文书中,见她回来,将正在看着的本章给她,让她批阅。
“我又不是你殿上的丞相簿书,怎可越俎代庖?”赵杉去书架上随手拿起一本书,往椅上一靠,自读去了。
杨秀清赶上去,劈手把书抢夺了去,将那本章强塞给她,道:“又不劳你动脑费神,只把我的意思写上去就行。”
赵杉见他是正经要她批阅,为难道:“我那笔烂字写在这上头,不会招致外间谤议吗?”
“字的好坏无关紧要,反正还要让簿书衙誊写发出。”杨秀清将笔递上,赵杉没有接笔,却将他拿笔的手握住了,意在让他自己动手,说道:“只要通了字意,写是容易的。横竖撇捺点勾提,只要认认真真每日练上一两个时辰,不出三个月,就可写得有模样有样了。”
杨秀清哪有学写大字的耐心,将笔搁下,说:“写字的事可以慢慢来,这些军机要务可是一刻迟不得的。你若执意不肯代笔,那我就拿回去了。”说着,将那奏本文书抱在手里,便要走。
赵杉心中有事牵滤,怎会让他走,起身上前拦住,道:“那押解僧格林沁亲信的队伍出发了吧?什么时候能到天京?”
“就知道你的脑子一刻也闲不住。自己找自己看。”杨秀清将本章文书“哗啦”往桌上一摊,悠闲地仰靠在椅背上。
赵杉逐件翻看了个遍,也没有找到相关的只言片语,却由此便充当起了捉刀代笔的“文字秘书”。
二百七十 不打自招
有时,一份奏本会有十几页五六千言,赵杉念的口干舌燥。有时,杨秀清动了张本继末之兴,便滔滔不竭说个没完。
赵杉紧写快写,手腕累的酸麻,实在跟不上他的语速,只能停笔“罢工”,道:“说得这么快,如何跟得上?”
他便拿起她的手揉着,道:“以往在府里,我也是这么说,看他们那些人写,也没觉着很费力。”
赵杉再次提笔上阵,为了赶速度,便不再一笔一划的写楷书,只发挥她学生时期记笔记时练就的连笔字特长。
这晚批阅完本章,杨秀清却再次提起往去镇江的打算。
赵杉上次听他说时,原以为他不过是偶然兴起,并未在意。当下见他重又提起,知他是确实动了心思,想到眼前的内外局势,实在不是游山逛景的时候,因就劝道:“现在朝局刚稳了些,你走了,朝中的事谁来管?”
“原以为听说出去游逛,你该是十分欢喜,不想却是一刻也丢不开忧国忧民之心啊。”杨秀清笑言罢,见她正色如故,却就交了底:“可以召翼王回来暂时操持一阵。”
赵杉着实没有料到他会有让当下对其权位最有威胁力的“政敌”代行职权的打算,加之想探探他对石达开的真实看法,便道:“你不怕他有异心?”
凭着此前彼对洪、韦二人尚算公允的评价,她猜他对石达开也定会有些惊人之语。果然,就见彼习惯性的眉毛一扬道:“他不会,也不敢。若说带兵打仗,冲锋阵前,我自知多半比不得他。但若是论起在背后谋划全局,还有统管朝内朝外这些事,他也必有些自知之明。”说着,若叹若吟地“哼”了一声,又道:“菜不用嘴尝不知道是咸是淡,路不用脚走也不知道是平颠。把朝中这一摊子事交给他管一管,让他尝尝个中滋味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正可绝了他不该有的心思。”
赵杉在一旁听着,只在心里发笑:“听他这言语,哪还像是朝堂上威服百官综理万机的‘摄政王’,倒像是宅院里围着太太小姐们打转,平酸息醋的‘管家婆’了。”却就走上前,挽了他的手臂,将头他肩上贴着。显而易见,她是喜欢“管家婆”多于“摄政王”的。
自从做了“文字秘书”,赵杉除了去学馆上课,便只窝在书屋待命听差。
每每公事完了,少不得又是高台并坐观戏月下临窗共饮。销金帐中度巫山赴洛浦,悱恻缠绵自不消说。她紧绷的心弦却就在这再恬逸不过的日子里慢慢松了。
约摸过了半月光景,杨秀清忽接连两日没有露面,赵杉心下便隐隐不安起来,猜测该来的当还是来了。果不其然,第三日早饭方罢,召她“观审要犯”的诰谕便到了。
东府外殿上,数十名怀抱刑杖夹棍的行刑牌刀手分列两厢。杨秀清手握令箭,面色沉肃。
赵杉强压着心里的紧张慌乱,问道:“是何等要犯?要在这里开审?”
杨秀清道:“自然是从北边押来的那两个。你且坐着,看我如何把这两人的硬嘴撬开,拿住朝中潜藏的大奸细。为国除患,为扫北遇难的兄弟们报仇。”
赵杉的心突突跳着,在一旁的圆墩上坐了。杨秀清向身侧站着的傅学贤努努嘴。傅学贤向门外高喝一声:“带上来。”
两个披头散发身缚锁链的囚徒被押解上殿,在众牌刀手“威武”的吟呼声中跪在地上。
赵杉但一眼瞧见那二人,心头便剧烈抖了一抖,接着,全身上下的每一处器官每一个细胞都跟着狂跳起来。
这二人却都是与她正面打过交道的。一个是引她去帅帐见僧格林沁的参将查涂,一个是护送她与黄雨娇敏行去太原的僧格林沁的贴身亲兵。
赵杉确认了那两犯的身份,便怯怯地低下了头。因着极度的紧张,喉咙也火烧火燎般发起烫来。
她伸了手去抓桌上的茶杯,手指像是僵了般,怎么也抓不起。茶杯被掀翻落地,砸到她的脚上,她用手扶着滚烫的前额,嘴里喃喃地说着头痛。
杨秀清正聚精会神盘审犯人,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让侍女扶她下去了。
赵杉甫一回去内殿坐下,便摆手让侍女们退下。她苦苦思想着脱困之计,脑袋却塞了一篷乱麻般,乱糟糟的理不出任何头绪。
过了小半个时辰,杨秀清入内,摆手屏退侍女,在她身侧默默站了好一会儿,方开口道:“你北去时,可曾在僧格林沁的营里呆了一个月?”
“是。”赵杉的心随着脱出而口的这个“是”字沉到了海底。
“听说是黄雨娇入营行刺在先,那他怎么可能将你等毫发无伤的放了?莫不是你跟他谈了什么条件?”杨秀清俨然问讯的口吻,声调尖锐如刀冷硬如铁。
“毫发无伤?”赵杉在心里凄然一笑,右腿膝下忽的便就如遭电击般麻疼。她认为已经没有再纠正他错误的必要,坦然道:“是谈了。我给他讲了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的故事。”
“只一个故事就把人说动了,那杀人不眨眼的蒙古鞑子会有这般软心肠?”
杨秀清声调软了许多,在赵杉听来却是步步紧逼。
倘或是她还呼他为兄的过去,她多半还能再凭借一腔玲珑心思一副铁齿钢牙硬撑强辩几个来回,但现下的情形是她已从洪家族谱上除了名,且连皮带瓤的都给了她,她已经完全没有了逞口舌之能的“本钱”。
“如果料到迟早都会被你知道,真该早就亲口告诉你啊。”赵杉细声呢喃一句,深吸了口气,道:“不是他不够狠,是因为着实下不得手。多年前,曾有一整个村子的人因他与那女子的事被杀了灭口。后来,那个女子也病死了。只是她的孩子命大,活了下来。二十年后又出现了他面前。”
她一口气说完,犹觉得坦白得不够真切,便伸手指着自己,“我,是我,我便是他与那个女子所生的孩子。”
二百七十一 步步杀机(上)
惊讶激愤充斥着杨秀清瞪圆的眼睛,他扬起右手自她的眼前划过,重重地拍在桌上,而后转身像一阵风似的走了。在留下他汗渍手印的桌角上,躺着两张被拍皱的纸片。
赵杉拖着麻木的双腿,走两步过去,拿起来看。那是边边角角沾着点点血迹的供状,上面详细写明她在僧营中滞留月余,僧格林沁三次找她问话,并遣医官给她治伤,而后,又遣心腹送其出营的事。
不过,供状里头并没有一字半句明确点出她与僧格林沁关系的话。
“刚才是不打自招了!”赵杉懵懵怔怔的,只是觉着做了一件有生以来最蠢不过的事。
她扶着桌子坐下,足有大半个时辰才慢慢缓过神来,心里唯一迫切想做的事就是走。
落日余晖,疏影横斜,赵杉赤脚挽着裤腿,站在清清潺潺的河水里,与四个声若银铃,面似桃花的豆蔻少女并一个垂髫龆龀小儿捉蟹摸虾。
自东府回来,她一连在床上躺了三日。每日除了睡还是睡,自华灯初上睡到平明时分,自日上三竿睡到暮色初临。直睡到四肢僵木,眼目盲花。
“真的要挺尸到死?”此问一出,不争气的眼泪便刷刷流了下来。
“还是舍不得死啊。”她咬一咬牙,扶着床沿起来,双脚刚一着地,胃就开始发难。紧接着,脑壳里又是一阵轰鸣。
她双手抱着千斤重的生铁脑袋,蹲在地上,伸着脖子干呕了足有一顿饭工夫,方才觉着轻快了些,止不住叹气:原来行尸走肉也是不好做的。
走出房去,沐浴在久违的阳光下,吸一口气,抬头看着碧蓝苍穹,却就有一种焕然新生之感,于是便就有了后面的携子郊游。
红皮的虾与青皮的蟹装满了虾篓,赵杉将鱼钩甩进河心,捡了一块平滑的石头在河滩上坐着。
萧有和由侍女们帮着穿好鞋袜,在赵杉身侧坐下,学她的样子,以手托腮,静静看着河面。
“阿妈。”萧有和叫了一声,侧脸看着赵杉,“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您呢。”
“什么事?”赵杉问。
“阿爸曾跟我说了许多话。”
赵杉怔怔地“哦”了一声,足怔了两三分钟才弄明白他口中的“阿爸”所指是谁,脸上却就显出几分深沉颜色。萧朝贵的名字时常在她耳边响起,但她确实已有许久没有忆想过他了。
“虽然是螟蛉之子,彼此相处的时间也极短,倒难得他还记着这个阿爸。”赵杉在心里发了声叹,却问萧有和:“你阿爸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萧有和放下了托腮的手,在脚下捡了几块石子在手里晃着,道:“是很久以前了,就是阿爸要带兵去长沙那天。他去屋里看过阿妈离开,我去送他,追他到门口,问他什么时候回来。阿爸说打下了长沙就亲自回去接我。我问需要等多久,阿爸说用不了太久,让我乖乖等着,又问我我喜欢阿妈吗?我说喜欢。然后,我又问他喜欢吗?他没回答,只是朝着阿妈的卧房看了一眼,便交代我说要听话,还许诺说回来后带我去玩水钓鱼。我又问阿妈会一起去吗,阿爸说若是他说阿妈未必肯,但若是我向阿妈说一定会肯的。后来,阿爸还让我跟他拉钩立誓,说只要我好好陪着阿妈,他一定会亲自来接我们进长沙城。”
两滴泪珠自赵杉眼角缓缓垂落,萧朝贵留给她最后的那几句话清晰地闪现于脑海:“遇事别太逞能,管好你自己的身子,看好孩子。”
这大概是他平生对她说过的最动听的话了。
赵杉忆思着那话,不由在心里做着种种假设:若是当时,她把梗在喉里的那句“你不能去”说出来。那是不是就可以改变他的命运?以他倔拗自傲的性子,凭一句话就劝得他回转怕是不易。除非她把自己的穿越者身份讲出,言明分兵进击长沙无有半分胜算。
而假若他听了她的劝,避开那死劫,并履行对萧有和的承诺。一家三口同出游共玩乐。那他们的关系还会一直冷下去么?
她曾断言,他们之间是绝不可能产生分毫男女之情的。可照这番假设推想下来,她分明是一开始就有了先入为主之见,那断言也只是毫无根据的武断。而她的缄口最终让一切都无从验证。
逐渐加深的自责怨艾让她的泪纷纷而下,流成了一条线。
萧有和看着她哭,眼泪也啪嗒啪嗒落下来,抽泣着道:“以前在宫里做礼拜,常听天王说只要诚心敬拜上帝死后便可升入大天堂。”说着,仰头看着天空,问:“上面那个大天堂,真的像书里写的人人丰衣足食无忧无虑么?”
赵杉也抬起头,天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由晴转阴,除了大片灰蒙蒙的云彩,什么都看不到,哪有一星半点天堂的影子呢。但她嘴里还是说:“应该是吧。”
“既然阿爸在天上过得好,阿妈为何还要哭呢?”
萧有和的问话像是徐徐暖风,扫去了赵杉心口堆积的尘埃阴霾。
她拭着泪道:“你说得是,我不该哭。”将头埋在臂弯里,闭起眼睛,在脑海里拼出一张面貌依然有些生疏的脸,在心里默默说了声:“谢谢”。
不仅谢他给她一个可做庇荫的嗣子,还谢他让她在一番寻不到结果的假设之后,不得不回到现实中继续寻觅之旅。
赵杉正兀自收拾心情为以后的人生路规划鼓劲时,数个潜伏在林中的黑影慢慢向她们靠了过来。他们个个手执硬弓劲弩,搭箭在弦。
赵杉的警觉比素常减了大半,直到几支箭嗖嗖扎进她脚下的乱石中,四名侍女,两个被射倒,两个挡在她与萧有和前面,以身相护时,她才意识到逼近的危险,颤巍巍站起身,脸都惊得白了。
眼见五个蒙面青衣人执弓弩紧紧逼将过来,萧有和的表现倒还真与当初向赵杉说过的一般无二,蹲下身捡起石头一块又一块扔砸过去。
那五个青衣人却不急不恼,只慢慢稳步逼上前来。
二百七十二 步步杀机(下)
赵杉见青衣人腰里都悬着乌亮亮的洋枪,却不拔枪来射,想他们不是只为取人性命的寻常刺客,把萧有和拉至身后,壮着胆气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那五人却不答话,只相互对视一眼,便齐齐地拉动了弓绳。
“啪啪啪”接连数声枪响,从他们身后传来,五人应声倒地。十几个手擎火枪的健壮卫兵,纵马飞驰而来。
为首的却是已升任秋官正丞相负责城南四门守卫的后营主将李秀成。驰至河滩前,与众卫士下马跪立问安。
赵杉牵着萧有和,在两个侍女搀扶下,自乱石泥沼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来,打量李秀成等人道:“你们来的可真是及时,出手又这样准,竟是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李秀成回道:“卑职奉诰谕前来,起先并不知殿下在这里。从学馆一路追踪而来,不期来得迟了些,让殿下受惊,恳请恕罪。”
赵杉让众人都起来,抖了抖裤脚上的泥水,对李秀成道:“你们现在可以回去复命了。有这五人的尸首在这儿,没有哪个不要命的会再来找死。”
李秀成却又屈膝而跪,道:“东王亲自面谕卑职,须即刻护卫殿下回府,请殿下即刻上马。”
两名侍女也进言相劝,赵杉问萧有和:“可还要再玩一会儿吗?”
萧有和看一眼倒在血泊里的五名青衣人,怯怯地摇摇头。
赵杉让把受伤的两个侍女先扶上马,着四个卫兵先行送回西府医治。然后,将萧有和抱上马背,自己在他身后上马。另外两个侍女跟着上马护在她左右身侧。
李秀成自在前面开路,八个卫兵在后护从,迤逦而行。
那垂钓处依邻秦淮河,距西府不过五六里路程,由通济门入城,绕拐过几条街巷,不过一刻多钟便就到了。
赵杉骑在马上,远远地就见街面四周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巡查营营兵,将整个府院前前后后围了个严严实实。
从先行护送受伤婢女回来的卫兵口中闻知河滩上惊险一幕的敏行与讷言焦急地在府门前张望,见赵杉与萧有和回来,全不顾人前的礼仪,上前拉住赵杉的衣袖上看下瞧,哽咽着问这问那。
赵杉想起方才的惊魂一刻,心里也有许多的言语要说要诉,挥手打发李秀成等人回去。
李秀成跪禀道:“卑职奉命护卫殿下安全,请殿下即刻入府。”
赵杉恼了,指着周遭环伺的营兵,厉声质问:“是护卫还是囚禁?!”
李秀成羞惭惭地垂下头,口中却不停催她快快入府。正在僵持之时,几匹打着东殿旗号的快马飞驰而至,头前的却是东殿参护统领傅学贤,跳下马,从袖中捧出一份黄绸诰谕,举在手里,高声道:“有东王诰谕在此,众人听令。”
除赵杉以外,在场其他一干人等齐扑扑跪在地上,傅学贤展谕读道:“巡查营新近捕获妖奸两名,供称尚有同伙若干潜伏城中,伺机生事。着谕后军主将李以文督统二百巡查营营兵护卫西王府。府中所有人等无有谕令,一概不得外出。”
读罢,让众人起身,走去赵杉身前,将那诰谕双手呈递给她道:“请殿下接谕。”
赵杉将那卷黄绸一扯,扔给敏行,便牵了萧有和迈步上阶,刚入得门去,那两扇黄漆大门便吱吱嘎嘎关上了。
赵杉牵着萧有和来到芝兰厅,敏行忙唤了侍女端了水来服侍她洗面净手,又自去煮了热滚滚的茶捧了来。
赵杉喝过茶,心神略略平稳了些,便遣退一干服侍左右的听使,只留下敏行讷言两个说话。
讷言面对一系列突如而至的变故,尚且惊悸未消,颤抖的声音道:“适才在家里与阿姐正说话,恩娘急急忙忙跑来,说是殿下所乘的舆轿在油市街遇袭,一干随从全都遇难升天。我与阿姐匆匆回府,待要前去事发地探看,巡查营的人却就来了,将王府包围。我们不知出了何事,心正揪着的时候,几个骑马的卫兵把受伤的莲香碧荷送了回来。从他们口中问了才知,殿下却是去了城外,还受了刺客惊扰…”
萧有和听着听着,被赵杉握着的手心里已全是汗珠,眼角噙着泪道:“都是因为我缠着阿妈去城外游玩,才让那些坏人有机可乘。”
“不干你的事。”赵杉让敏行拿了条浸了水的毛巾来,给萧有和擦着手脸,道:“我还要谢谢你,不是你在回来的路上说去垂钓玩水,我们如何能躲过油市街上的那一劫呢。”
是夜,赵杉辗转入睡。但觉身陷一处空寂的山谷中,正在四顾寻路,忽听一声震天高呼:“拿妖女,报亲仇”,逾千越万目眦尽裂的男女老少跟着齐声怒吼,从四面山岭上蜂拥而下,高举着刀矛斧叉向她逼来。
赵杉实实在在尝到了“全民公敌”的滋味,但要开口做自我辩护,却如同饮了哑药般,出声不得。只能倒身而跪,昂首对着天,张大嘴巴,无声高喊:“朝可改,代可换。而天下民众之翘首期盼之愿亘古未变!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本是同种同根,生南生北,岂是橘与枳所能选。况人与橘枳不同,有皮有肉更有心,为何要因皮削肉因肉剜心啊?!”
言未已,那诸般利器如雨似雹般向她砸将过来。她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前胸后背被扎透刺穿,鲜红的血柱喷红了天溅满了地……
赵杉梦醒,惊坐而起,摸一把汗淋淋的胸口,撩开床帐。桌上蜡台里的烛火跳得正凶,一旁的自鸣钟却是不急不促滴滴哒哒地走着。
“梦,都只是梦吗?”她自言自语着,披衣而起。推门而出,但见皓月当空,繁星灿灿,水塘波光粼粼,窗边竹影摇摇。
“果然都是梦啊。”她刚舒口气,冷不丁就瞥到了在廊柱底下蜷缩着的一团白色物体。
“gray。”赵杉轻唤一声,走过去将它抱起。
那犬嘴里发着“呜——呜——”的悲鸣,眼珠瞪得溜圆,爪子在她手臂上挠着,像是在做着控诉。
一支箭扎在它的腹部,将雪白的皮毛染成了红色。
二百七十三 血仇死敌
赵杉席地而坐,静静将gray抱着,直到它在她的怀里断了气,方才起身,将柱子上插着一柄短刀拔了出来。
刀尖上扎着一张纸条。赵杉将纸条展开,去到灯烛底下照看,但见上面写着两行血字:祸国妖女,人人得而诛之。识相者,自裁以谢冤魂。不然,定叫尔身首异处!
赵杉怔怔看着那血字,一股透肌刺骨的寒气从五脏肺腑彻达全身。毫无疑问,梦变成了现实。
自是之后,恐怖袭扰便每天都伴随她左右,譬如她在后园的花圃间闲走时,会有带血的砖石“从天而降”;在一览阁里拨弄乐器时,有扎在刀尖上的打满红叉的恐吓信穿窗而入,还有两枚土制手榴弹在她投鱼食时,落到了芝兰厅前的水塘里,将一塘的红鲤鱼炸得粉身碎骨。
庆幸的是,恐袭不断,但终究还没有明火执仗喊着“抓妖女”口号的公然入侵者。
赵杉心知肚明,这皆是那封她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看过的诰谕变相护保的缘故。
“软禁”的日子里,赵杉除了在前殿后园徘徊,在原有的脚印上再踏上一层,就是将府中执事女官们召集到一块,听她们讲些见闻趣事。
期间,李俊良每日都会定时来府为她请脉,详细登记在案,且亲自去把汤药煎了看她服下,方才离去。而所谓汤药,自然无非是些补养气血的普通羹汤。
如此过了一个礼拜,这日早饭后,李俊良又准时来到,先把脉后煎药。
赵杉再不屑玩这哑谜游戏,笑问:“补天侯,每日都要亲自烧锅煎药,还要看我喝了之后才走,是怕我嫌药苦不喝吗?”
李俊良面色庄然,凛凛正气道:“救危济困是医者天职,更何况卑职乃医官之首,怎能不尽职尽责以为表率。”
赵杉点头道:“补天侯所言极是也,愿天朝上下都如补天侯一般尽忠职守就好。”说完,端起药来一饮而尽。
饮罢,伸手指着脉案上关于她“病况”的记录:头脑发沉——身上发热——病势渐重——虚脱难起——陷入昏厥……,复向李俊良笑道:“等写到一命归天时,你这神医的招牌可就倒了。”
“个人声名于国之礼法前何值一提,请殿下慎言。卑职明日再来。”李俊良面不更色,不慌不忙收拾起药箱,徐徐而退。
赵杉嘴里咂吧着舌齿间残存的“汤药”滋味,忽的就生出十二分的厌恶烦躁来,将“药碗”掷到地上。
敏行闻声出来劝道:“其实对外称病也算是个好法子,既可保您的安全,还能堵住那些居心不良者的嘴。您只放宽心忍耐些,等到再过些时日,流言消退就好了。”
赵杉默然点了点头,心中却再清楚不过:这些年来她能做到旁人眼中的游刃有余,多数时候倚仗的就是个“忍”字。可生来存于血肉骨髓里的种族隔阂,还有因扫北军那两万鲜活性命消亡所积下的怨怼,岂是她能用“忍”就能消除掉的。
她无法预料变相圈禁的日子要过多久,也许就是一辈子了。
夜色深沉,赵杉再度入梦,这次她恍若回到了现代,置身于一条铁路隧道中。一列火车呼啸着从她身侧而过,她呆呆地看着火车去远,直到望不见了,才拔步去追。隧道那头走来一个黑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是谁?”赵杉惊叫一声,梦却就醒了,睁开眼,床头竟果真立着一个人,定睛看,却是杨秀清。
赵杉梦境回闪,下意识的用手拉紧了被角。
杨秀清拖了把椅子过来坐下,说:“你慌什么。我就是来问你一些事。这些天,我想了许多,发现我的心思该知的不该知的,你全知道了。而对你,我是连个边都没摸到呢。”
赵杉松开满是汗水的手,说:“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你何时知道自己身世的?”
“在入了洪家族谱以后,我阿妈去世前告诉我的。”
“为什么不走不逃?你应该早就知道,会中人人都视满蒙鞑子为血仇死敌。”
赵杉吁了口气,道:“因为不知该逃去哪里。”
杨秀清笑了:“照你们姐妹的老到手段,到哪里不能安身立命?或者北上进京认父,凭你的七窍玲珑心三寸不烂舌,去到王府弄个格格郡主来当也不是难事。”
“我没有随便认人为父的习惯。而且,在南方生活的久了,也不想去北地。”
赵杉说完,脸上便觉火辣辣一疼。她先拜过一个“天父”,后又认了一个“义父”,如今说什么“没有随便认人为父的习惯”,不是自己打脸吗?
原以为杨秀清会抓住她的话把,乘机刺讽一回,却听他叹哦的语气道:“照你素日揣摩人心的习性,不是该说对古人亲旧有所眷恋么?”
“你想让我说是因为恋着你而不走?”赵杉在心里回了一句,嘴里却反问道:“六亲俱亡,寄居篱下,看人脸色度日,有何可恋?”
杨秀清默然,过了好半天,又问:“说说去桂林那回,就只是为了去寻人?”
“是啊,就是从陈承瑢口中偶然听说了琼花的下落,去寻找解救。”
“那南王升天前,交代你的话。果是那句你在人前说的‘此路不通走他路’吗?”
这回轮到赵杉犹豫了,本来那话已对洪秀全说过,就没有任何秘密性可言。但如果有可能,她还是会守口如瓶,尤其是对杨秀清,因为那话太过直白戳心。她用牙咬着嘴唇,迟疑许久,才下了决断,摇了摇头,道:“不是,他说的是留…”
刚吐出冯云山七字遗言的第一个字,杨秀清却伸了左手上前给她,道:“听秦日纲说,南王当时已口不能言,是在你掌心里写下的。你也写吧。”
赵杉用中指在他掌心里把“留下来看着他们”七个字逐个写了出来。
她每写一个,杨秀清就念一个,念完之后,叹息道:“他看人倒是最明白,对你的信任也超过了我们所有这些人。”
“当时你们都不在…”赵杉只说了一句,就闭了口。她不知自己为何要多做解释。
二百七十四 爱的告白
杨秀清问完了冯云山的临终遗言,便翘起了脚,悠然而坐。
赵杉知道是讯问结束,到她主动坦白的时候了,便就起身,把枕箱拖了出来,揭去外面的枕套。又去壁阁里把那部《全唐诗》翻出来,翻到中间。伸手往头上摸时,才发觉钗簪都已卸尽,便就伸了右手小指,用指甲把粘连的夹层戳开,因用力猛了些,葱管般的长指甲却就折裂了。
赵杉定睛看了一看,把心一横,用牙将那指甲齐根咬了下来,吐到地上。
她硬憋着股气,做副全然不在意的模样,把书提起来,将钥匙倒出插进枕箱上的金锁扭开。而后抽去箱板,把里头的东西哗啦啦倾倒在床上。
赵杉把一切做完,后背上已汗湿一片,口中却是副再淡然不过的口气:“都在这里了,想看就看,想问就问吧。”
杨秀清将东西逐一翻拆着,在看到那块沾了她唇脂的帕子和那对由他亲手串珠坠饰的同心结时,稍稍愣了一愣后,将两样东西随手撇到了一边。接着就看到了那枚碧玉扳指,拿在手里细细把看,冷冷道:“这就是你那件日日不离身的家传宝贝?”
赵杉应个“是”字。
他哼了一声,把扳指扔到一边,眼睛就盯上了那只鼓囊囊的黄绸包,伸手解开,是一个信封和一个精致的黄梨木匣子。
杨秀清拿起信封,顺手要撕,赵杉心头一颤,一把将信夺去,叫道:“别拆,里头有机关。”
他也没多问,又开了那匣子,里头空无一物。将盒子转过来,便发现了盒底上贴着的那张拼接的字条,条上的字迹虽已有些模糊,细看之下,却也不难辨识:“若杀妖女,封侯拜相”。
自永安受封,多年来参决军机处理政务,日常身边又有一班洗好讲古说文的秀才学究,杨秀清耳濡目染得久了,已颇识得了些文字,当下对着字条出了会儿神,便就冷笑着问赵杉:“这上头写的‘妖女’指的是你?”
赵杉默然。
杨秀清将匣子扔到一边,瞧着她手里捏着的信封,又问:“那信封看着倒与你当日在金殿上呈现的的所谓密信很相似,那个是比照着你手里这个仿造的?”
赵杉再度默然。
“这么说,那日在吉祥街他们要刺杀的人原本是你?”
赵杉心头一颤,从牙缝里蹦出个“是”字。
“那曾钊扬、李寿春二人被处决前你去求情,支吾半天,要说的就是这事?”
赵杉肯定地点点头:“是啊。”
“你做那么多,就是为了替洪家守住这些?”
杨秀清的问话一句胜似一句的快准狠,语调也愈来愈冷洌尖刻,问到这里,已是满腔凛厉了。
赵杉紧握着信封,答道:“就算是吧。”她看着他攥紧的拳头,做好了被捶打的准备。
他没有挥拳也没有甩掌,只发出一声让她感觉比挨耳光遭拳打羞辱甚于十倍的冷笑:“南王那话是留对人了。有你这样一位会勾魂摄魄又忠贞无二的好阿妹以身护保,你那阿哥焉能不安居帝位坐享天福!”
说毕,拂袖而起,接着就是震耳的摔门声。
赵杉隐忍许久的泪珠扑簌而下,落到信封上。
“响呀炸啊,炸死我吧!”她暗暗做着如此祈愿,将信封扯开,没响没炸也没冒火,只有一块风干了的蛇皮掉了出来。
她惊得“啊呀”大叫一声,对于“刀枪不入”的她来说,这蛇皮的威吓程度竟比轰然的爆炸要大得多。
她用左手遮着脸,伸右手用信封垫着将蛇皮夹起,下床扔到墙角的废纸篓中。向窗外瞥了一眼,看到站在廊下的人影,因受惊而暂止的泪水又唰唰而下。
走将回去,把东西都收进枕匣锁好。再次将头颈贴到上面时,竟觉从未有过的舒适。她已无需为苦守里头的秘密而费心劳神,也就能很快入睡。
这一觉虽睡得深沉,却短暂得很,杨秀清将她推醒了。
他坐在床头,瞧着床尾,命令般不容置驳的口气道:“你走吧。天亮了就走。”
赵杉直楞楞躺着,像一截干木桩,脑中浮现着僧格林沁拿巨额银票给她,交代她去过所谓安生日子的情景,喃喃道:“又是走,走到哪里去?”
“眼下关于你身世的流言四起,你走了流言才会止息。去镇江重新过活吧。”
“你早就谋划好了。我除了领命还能如何?只有一事相求,别牵上阿雨。就连僧格林沁都不知道她还活着。”
“没人会理会她,他们只是针对你。”
赵杉坐了起来,道:“你是早有计划了,说说吧,让我怎么走?”
杨秀清大概是为她的爽利感到吃惊了,“哦”了一声,道:“这也是卢贤拔他们临时出的主意。你的身世本该没有没有几个人知道。僧鞑子的两个亲信在被押解回来的当日,我就让傅学贤亲自去牢里灭了口。可不知怎的,还是弄得朝堂内外人尽皆知。”
说着,便向里侧了身子,与她面对面而坐,口中不胜可惜的叹着:“刀子磨得太锋利,反倒容易卷折,人也一样。你为何不是单纯的你?”
他的这寻常一叹成了压垮赵杉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生在这世道,遇上你们这些人,他妈的,我还能单纯的了吗?!”赵杉嘶吼一声,接着便是连珠炮似的狂轰滥炸:“什么天妹,王娘,郡主,格格!有哪个不是强压强按到老娘头上的?!当老娘稀罕,我呸!都是狗屁不值的糊弄鬼的玩意!”
她一口气喊叫完了,粗喘了几口气,便就放声大哭。
杨秀清像是看戏子排演般默不出声的瞧着,直到赵杉的泪水由涓涓细流汇成汪洋巨海,将她胸前的衣服湿透,显露出他熟悉的轮廓。
他的眼珠却就突突挑起亮闪闪的火苗,像捕食的兽类飞扑上去,将她按倒,撕扯开衣襟就亲。
赵杉止住哭泣,挺身而起,伸出两根铁棒般的手臂,拼了死力将他往外一推,瞪着眼珠厉声喝叫:“我现在可是千人恨万人唾的妖女,你就不怕污玷了你的身子?!还是一直就视我跟你府里那些女人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二百七十五 假死东渡(上)
杨秀清蓦然受了赵杉那一推,惊骇之下,语无伦次:“不,我只是想…我不在意你是僧格林沁的…不论你是谁…我只当你是我喜欢的女人…我也舍不得你走…”
他手里攥着半截被赵杉推搡之间拽下的帷帐,头时垂时抬,显然是手足无措了。
赵杉抹一把被泪涕糊满的脸颊,像猫一样跳下床,冲上前将他抱住。将四句爱的告白——我喜欢你、我想你、我爱你、我需要你,连着明明白白说了三遍。
说完,又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便断断续续道:“你知道么…我认识了你们这许多的人经历那许多的事,本是立誓不永远都不会动情动心的…可到头来,我不仅出卖了我的身体,还背叛了我的本心…我知道这就是飞硪扑火自我毁灭…可能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办…又该怎么办…”
她一迭声连说了七八个怎么办,那口吻像极了欧美爱情小说中身陷情网不能自拔的女主角。
对杨秀清而言,这口吻太过前卫懵懂。但他对那四个“我…你”听得真真切切,也急于做一番爱之表白。
他拍着赵杉湿淋淋的后背,连连地道:“你说的我都知道…我也爱你…我也舍不得你…”
两人站着抱了许久,又坐到床上抱着,却再没说话。
直到待到天空露白,帐里也有了三四分亮色时,杨秀清方又开口道:“你那几样关于洪氏兄弟的秘密,我早就知道。正因为我手里握着他们做下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他才下了那对外称病的诏书。”
他的这番坦白倒是实实在在出乎赵杉的意料,但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杨秀清把她前额上的乱发向后拢了拢,说:“再怎么舍不得,也必须让你走。具体的安排就让侯谦芳夫妇两个来跟你说吧。少则二十天,多则一个月。我定会亲自去接你回来,风风光光娶你进府。”
杨秀清给赵杉安排的“假死重生”的计划不可谓不周详,因前有李俊良连续数日入西府为她诊病及那逐日加重的脉案记录做铺垫,这出步步推进“因病升天”的戏码就衔接的异常顺畅了。
杨秀清这边前脚刚走,早受密嘱有所准备的黄雨娇等人便赶了过来。
在赵杉掏心掏肺倾诉衷肠的这个漫漫长夜里,西府上下人等也纷纷接知了配合演戏的任务。
于是在“执行导演”黄雨娇来了不久,这场西王娘重病升天的大戏便开始了。
赵杉静静听着黄雨娇给她“说戏”,没有丝毫的异议,只嗯嗯啊啊的应着。
天光大亮,先期的“大配角”李俊良再度临场。
他打开药箱,拿出一个鼻烟壶大的小药瓶,倒了两红两绿四颗黄豆粒大小的药丸在手里,说道:“这红丸便是暂时休克的药,服下后不出半刻,就会昏睡不醒,药效可维持六个时辰。未防有差池,卑职还特配了解药。若是到时不醒,便须立即服下这绿丸。”
赵杉将红丸服下,俄顷,便沉入梦乡。
敏行等送李俊良离开,便开始为赵杉梳头束冠穿戴袍服,并按礼俗将其身体用黄绸层层包裹,停放在前殿。接着,便差人往宫中及各王、侯府衙送信报丧。
赵杉虽睡得沉,却仿佛还有意识,混混沌沌听到了声声唤着“阿妈”的悲泣,想着必是黄雨娇她们没有告诉萧有和真相,便在心里后悔:“怎么忘了事先亲自跟他交代一声了呢。”就想睁开眼睛瞧瞧,可两只眼皮却如同被胶粘住了般,如何也睁不开。又觉得身上好似被捆缚着,便扭动四肢去挣,手和脚却如同被魔法定住了般,丝毫动弹不得。
“唉,不成想还要实实在在体验一回活死人。”她脑子里初时还有这般那般的念头,后来意识便渐渐的淡无了。
入夜,城西清凉山下,几个身穿暗色衣裳,面罩黑纱的矫捷人影奔至一处新埋的墓地旁。
说是墓地,其实没有任何地面建筑,甚至连个小小的坟头都没有。
按照太平天国的固有丧葬制度,上至王侯下至平民死后,一律不用棺椁不起冢不立碑,只以绸布裹尸挖坑穴深埋。这简陋的葬式本是屈从客观战争环境而不得不采用的权宜之法,但定都天京后,天王曾专门下诏加以申明,故就成了明确的定制。
几个暗衣人蹲在地上,小声嘀咕片刻,便点燃火把,开始挖掘。
他们所用的挖掘方式与寻常的挖坟掘墓颇有些不同,每人只用一把半尺长的木制小铲,挖起来也是轻之又轻,不像是见不得光急功近利的盗墓贼,而更像光明正大细心备至的“考古工作者”。
再看看四周,那以精壮卫士排拢而成的坚固人墙,就明白他们为何如此沉得住气了。
挖到半米深时,领头的蓝衣女便丢下铲子,其他人也跟着放下,开始徒手挖掘。
月上中天,坐北朝南的长方形大坑已深到没过挖墓人的头顶。
蓝衣人打个手势,其他人都爬上坑去,只留她一人在坑里。但见她将两只脚贴着南侧坑壁摆成一字型站立,弯下腰将松散的土一把把捧出来。捧着捧着,土缝里便有黄澄澄的金属光芒映着月光隐隐反射出来。蓝衣女叹口气,加快了速度。
那光芒却是来自罩在“尸体”面部的黄金面罩,待将黄金面罩上的细土完全清理干净,蓝衣女便俯下身去,轻轻把那面罩揭开一条缝,将手指伸进去探了一探,口里念一声“天父保佑”,便就欣喜地向同伴们喊一声“快来”。
暗衣人们便飞快下坑,如蓝衣女一样,将脚贴着坑壁摆成一字型站立,弯腰往坑外捧土。
待将墓坑清理干净,众人轻手轻脚把“尸体”小心地抬出坑外,放到棉毡上。
蓝衣女解去缠在“尸身”上的层层黄绸,方才将那黄金面罩摘去。
“女尸”灰白色的脸,经月光照耀,片刻之间便有了血色。
蓝衣女发出一声“动手”的呼喝,那人墙便轰然散开,一拥上前,填土埋坑,平整地面。不消片刻,墓地便恢复如初。
二百七十六 假死东渡(下)
一辆双驾马车吱吱嘎嘎穿过林中小径,车辕上立着的绿衣女子远远地喊了一声,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即飞身跳车,径直跑到蓝衣女跟前,跪在“尸身”旁,将那颗束着金冠的头颅抱在怀里,含泪唤着“阿姐”,哭唤几声后,便让众人帮忙,将“尸体”抬到马车上。
这唤“阿姐”的绿衣女子便是这幕大戏的“执行导演”兼第一女配角的黄雨娇,那挖墓的蓝衣女是二号女配敏行。马车上还坐着两个戏份不太吃重的小配角——讷言与许恩娘。不用说,这被抬上车的就是服了假死药的女主了。
马车缓缓地向城北下关码头驶去,怀抱着赵杉的黄雨娇两眼紧紧地盯着讷言手里捧着的西洋钟。
当分针与时针在十二刻度上交汇之时,黄雨娇又紧贴在赵杉耳畔,接连呼喊了三声“阿姐”,见赵杉双目紧闭,气息微微,没有半点反应,便急急取出绿色药丸,掰开赵杉的嘴巴,将药丸塞进去。敏行拧开水囊,又喂了水下去。
“阿姐。”
“云姐姐。”
赵杉封冻的意识在这呼喊声中慢慢复苏觉醒,喉咙里响了两声,嘴唇无力地张了张,气若游丝吐出个“水”字。敏行又将水囊递到她嘴边。
丝丝凉凉的清甜进入胃里,犹如一剂强心针,直抵肺腑,赵杉缓缓睁开眼皮,便看到几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你…你们都来了。”
她尚有些迷迷糊糊,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便伸出手去抓她们,立时就有几双温暖的手将她的手攥牢了。
赵杉真正清醒时,已经身在驶往镇江的舟船上。她的身侧,黄雨娇跟讷言都已不见,唯有敏行依旧牢牢攥着她的手。
敏行见赵杉气息稳了,眼目也变得明亮起来,喜道:“那假死药的药劲终于下去了。”倒了碗水服侍赵杉喝下,道:“未免惹人关注,阿雨跟讷言她们把我们送上船就都各自回去了。”
“好,回去好。只要她们好好的就好了。”赵杉连说了数个好字,伸手解开领口,将脖颈上戴的扳指摘下。
她的目光久久定在内壁刻着的云字上,在心里暗暗思想:这个字随着她在金田村认父的一跪化成了灰。这次“重生”,真的能让她重拾此字吗?
船队顺风顺水行了两日,于平明时分在一处临近集镇的码头暂停。
敏行下船,到镇子上去买吃食。赵杉独自在舱里觉着闷,也下船登岸,坐在横跨河面的木桥上看风景。
旭日初升,蓝白黄三色炊烟从高的矮的房顶上徐徐向东汇合,与绮绚的云霞交织,却就好似出一副意态缥缈幽远的水墨画。
赵杉痴痴呆呆看得出神,却听一声“阿姐”的呼唤,扭头看时,见敏行左手拎一只大纸包,右手提一竹篮,从连接镇子的桥那头向她跑来。
“点心水果都买好了,该上船了。”敏行笑着把竹篮递给她瞧:“都是我一个个亲手挑的。”
赵杉接了篮子在手里,见红的山楂,黄的柑橘,粉的苹果,装得满满当当,苦笑道:“买得这般齐全,哪像是充军发配?”
敏行道:“从这里到镇江还得两三天呢。李大人说中途不再停船,不多准备些哪行。”
赵杉诧异道:“怎么?李以文跟着来了?”
“那不就是。”敏行伸手一指。
赵杉看过去,那个头戴斗笠正站在甲板上向她们张望的“船工”可不就是李秀成吗。
赵杉心知这定又是杨秀清的刻意安排。但想到李秀成如今已是军中独当一面的大将,杨秀清遣他送她去镇江,这背后必定是另有一番别的什么盘算。
两日后,船抵镇江,停泊靠岸。
李秀成安排赵杉在城南锦绣街上一座静雅的两层小楼住下,自往城北金山的驻军大营去了。
赵杉身乏体倦,吃了壶茶,便铺床安歇,直睡到日影西斜。起来,打开临街的窗子透风,几个挑担的货郎小贩来来往往吆喝叫卖。
赵杉听到叫卖甘蔗声,就让敏行去买了两根来。正在剥着甘蔗皮,两骑快马驰至楼下。
李秀成背着包袱在前,后面跟着一个面色黝黑生着黄须的男子。二人上楼进屋,倒身便跪。
赵杉慌忙离座,道:“两位将军行这般大礼,是断不给小女子一条活路了吗?”
李秀成与黄胡子对视一眼,站起身。
赵杉让敏行沏了茶来,请他们坐下,对黄胡子说:“吴大人坐镇中军,有何吩咐,但需遣人来告,何须亲自跑这一趟。”
原来这黄胡子不是别人,正是镇江守将吴如孝。
“殿下,不,姑娘,不…”吴如孝一时不知如何称呼,结巴起来。
赵杉淡淡一笑:“我姓黄。”
“噢,黄姑娘。我来此是有要事告知。”吴如孝说着,侧脸示意李秀成。
李秀成解开随身带的包袱,取出一卷写着工整楷书盖着红泥大印的黄绸。
在太平天国,只有天王诏书或东王诰谕可用黄绸书写。
赵杉起身要跪,李秀成拦了道:“这是东王密谕,您自己看吧。”
赵杉展谕来看,眉头登时皱起。她终于知道杨秀清遣李秀成送她来镇江的真正意图:攻取丹阳,兵进苏南。
“离京前,东王曾吩咐,到镇江次日,即整军东进。不知您是打算…”李秀成话到嘴边,又打住了,只看着赵杉。
赵杉道:“我现在不过一介平民,二位有话要说便说,若是不便说,就罢了。”
吴如孝道:“刚刚探报向老妖重病身亡,我与李将军计议,明日一早即整军奔袭丹阳…”
赵杉不胜唏嘘:“又要弃这苦守了三年多的镇江城吗?”
李秀成道:“黄文金所统援军三五日后就到,只恐扬州所驻妖营会乘机袭扰,为保平安,黄姑娘还是随军的好。”
赵杉如何再愿受那鞍马颠沛之苦,便半认真半玩笑道:“尚有瓜洲相阻,那清妖也不是肋生双翅的天兵天将,怎就会来得那么快!莫不是二位还怕我私逃,连累你们担责受罚不成?”
“黄姑娘也是天国的老资历的人了,应当是晓事的。”吴如孝却是个只认军令而不讲人情的,见她不从,竟瞪起一对圆彪彪的眼珠拿言语威吓起来。
二百七十七 寻常巷陌
李秀成到底是旧相识,深知赵杉的性子,忙打圆场道:“此处幽僻,正是个安养的绝佳所在。吴大人若再不放心,就遣几百壮士专职留守护卫就是。”
吴如孝听了他这言语,始才松了口:“罢罢,时间紧急,也不多费口舌了。”
李、吴二人离去不过一个多时辰,就有两三百盔明甲亮的精干护卫将赵杉所住楼房及前后街道团团围住。
晚上临睡前,赵杉让敏行去寻两把防身的刀具来。敏行诧异地指指楼下往来巡查的护兵,道:“有他们在,阿姐多虑了吧。”
“凡事有备无患。”赵杉轻叹一声,道:“还是去寻两把吧。”。
“这儿就有把现成的,阿雨让带的。”敏行解开包袱,拿出那把家传的蒙古宝刀给她。
赵杉将刀放在枕侧,只脱去外褂,和衣而寝,不大会儿便听到窗外萧飒风起夹杂着淅沥雨声。翻身睡去,那声忽的由缓转急,如波涛澎湃,奔腾铿锵。
赵杉心下悚然,急握刀在手,屏息而听。鏦鏦铮铮,金铁皆鸣,竟又好似急行军的人马声。心中惊疑道:“此处距城北大营有二三十里之遥,开拔行军之声,又岂能传到这里呢。”
待要起身来看,那铮铮之声却倏忽不闻,只余沙沙风声啾啾虫鸣声。
“还是心理作用啊。”她长舒口气,松开了握刀的手。
四天后,黄文金所率援军开进镇江城中。楼下的护卫们仍是各司其职,片晌不离。
午后,黄文金只身来拜。他倒没有效仿吴如孝李秀成的先礼后兵,大咧咧地入座,连喝了两碗热茶,将走马上任的印信文书往桌上一撩,说:“在芜湖闲呆了两三个月,正闷得发慌。不想调来这里,还是担这守城安民之责。倒是便宜了那李小个子和吴胡子打先锋得头功。”
敏行笑语道:“黄将军也要去冲锋陷阵,那这镇江城谁守?”
黄文金脱口言道:“让你们家姑娘收嘛。有她在这坐镇,哪路不要命的妖魔敢找上门来送死。”
赵杉正站在窗边看街景,闻听此言,将窗一关,冷下脸对敏行道:“太阳都要落山了,还不送客。”说完,便挑帘进了里屋。
黄文进不明所以,诧异问敏行:“我说错话了?”
敏行伸右手竖起食指向上一指,道:“您说的那位能坐镇的大人物现在可在上边呢。”
黄文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搁下茶碗,下楼走了。
“这个所谓的黄老虎啊,哪有半点虎的机敏。”赵杉从里屋出来,对敏行道:“看来,我们得搬家了。不然,这一波波的不速之客如何应付得来。”
敏行心有顾虑:“可外面那些人?”
“不是还没有人给我们画地为牢吗?想他们不敢太放肆。”赵杉拿了件素朴的外褂穿上,说:“跟我出去走走转转,选个地方去。”
二人下楼,沿着街道闲转。
赵杉回头瞅瞅身后跟脚的那四个便衣护卫,只专捡僻街陋巷钻来晃去,足足串了十几条巷子,终于甩掉了“尾巴”,却不知不觉进了一条周遭全是土墙灰瓦院落的幽仄僻巷。
巷子里,各家的院门都关得严严实实,间或有婴啼犬吠、劈柴汲水之声传出。
“这才是合适我们住的。”赵杉与敏行说着,继续往巷子深处走,站到巷尾最里侧的小院前。木门上所涂的黑漆已斑驳不堪,不过人高的院墙上有几处豁口。
赵杉凑近借了豁口往院里瞧,有两株梧桐,一株桑树,一处辘轳水井,三间土坯为墙青瓦盖顶的房屋。
敏行看出赵杉的心思,问她是否有意要选此处安家。
赵杉伸手指指两个收工回家的挑担小贩,淡淡一笑:“与他们做邻居,不强过做牢笼中人么。”
敏行道:“这里应该是城中货郎们的集聚地了。可有那数百守门人在,要如何避过他们呢?”
赵杉道:“黄文金不同于教条唯上的吴如孝李以文,还是有办法能说动他的。我回去即写张便条,你跟着守门人拿去给他就是。你先去找户人家问问,这处院子是谁家的产业,可愿出售。”
敏行敲开了对面住户的门,出来个白头老翁,听说赵杉她们是来买房,一脸惊讶。
赵杉想两个陌生的年轻女子买房,是有些不太寻常,便随口编个说辞,只说她们是寡母之家,代替母亲来选房子,买下给家中的幼弟娶亲用。
老翁始才不疑,言称此巷名唤鹧鸪巷,自己就是对面小院的主人,将二人请至家中详谈,并拿出房屋地契给她们看。
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说定六十两银子成交。老翁拿钥匙开了院门,吩咐家中子侄帮忙将院里院外修整一番。
赵杉去到屋里,见床帐桌椅等一应家居物品也算齐全。洒扫揩抹略一规整,就有了个居家过日子的样子。当下,就向老翁讨了纸笔,写了便条,让敏行带去转交给黄文金,顺便回锦绣街住处取随身衣物并买房的银两来。
自入住鹧鸪巷,赵杉颇过了几天“两耳不闻窗外事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悠闲日子。
有众多营生蔬果针线的商贩为邻,连日常的吃用也不需跑远路到集市上去买。
小贩们见来了一家有钱的大主顾,但得了什么新奇的玩意便就纷纷上门推销。
这日,巷里两户以出外采摘野果售卖为生的小贩送了一篮个大皮红的芦柑来,赵杉吃过觉得芳香甘美,问他们从何处得来,小贩们言称是从城郊招隐山上摘得的。
“招隐,招纳隐士。”赵杉想着自身处境,也算半个“隐士”,便动了往去山中一看的心思。
遂与小贩们相约,选了一个和风习习阳光灿灿之日,与敏行换身简素轻便的衣裳,从邻家借了两根黎杖带着,出城往南郊去。
赵杉因久不行路,刚刚走到山脚便累得脚疼腿麻,坐在路旁大石上歇息。
小贩们急着去山上采摘果子,也无耐心等她,攀着蜿蜒小径,进山去了。
二百七十八 招隐招隐
赵杉稍歇片刻,复与敏行上路,一边走着一边抬头往山上看。这招隐山不高,山势也不甚陡峭,却是漫山的参天古树苍松翠柏。
赵杉她们行不多时,便看见一座三洞石牌坊。赵杉盯着正中桁架上刻“招隐”二字,对敏行道:“这字还是篆书呢,必有好些年头了。”
敏行指着左右石柱,道:“这上头刻的联句也好像别有所指。‘读书人去留萧寺,招隐山空忆戴公’。
赵杉走去牌坊后头,见一块磨盘大巨石,刻着“招隐山”三个遒劲大字。大字左边有两行小字,前为“壬寅人日题拟”,后为“玉房贤弟”,落款为“大错和尚”。
赵杉虽不知这“玉房贤弟”“大错和尚”指的是哪朝哪代的先贤,但看那刻字山石上的斑驳之色,想那刻书多半已有数百乃至千年历史,心中陡生崇慕之感。抬头见二三十米处有一石崖,崖上亦有多处石刻,便紧走几步,过去观瞧。
“啸月”、“酌彼兜觥”、“苍壁”、“洛穴所”,赵杉凝眸聚神一处处看下来,正在感慨堪羡古人的清静淡泊之时,突闻犬吠声四起,急呼敏行寻地躲避。
一群龇牙咧嘴的灰背恶犬呼啸而出,将她们团团围住。赵杉背上冷汗直冒,双手攥定黎杖,盯着吐着血红舌头像她们步步逼近的来犯之敌。
一队扛火枪拿钩叉肩背兔狐狍獐等野物的猎户,兴冲冲下山。
为首的黑脸大汉看到赵杉,惊叫道:“哎呀呀,怎么是你们。”端起火枪,朝天鸣放。恶犬们尖叫着一哄而逃。
赵杉受惊不小,手拄黎杖,呼呼喘着粗气。
黑脸等人至她近前,放下武器卸下野物,屈膝见礼。
赵杉让他们起身,对黑脸说:“你为何不在大营里守着官印,处理军事政务,跑这里来野游?”原来这黑脸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黄文金。
黄文金呵呵一笑:“兄弟们许多时不曾上阵杀敌,手都痒了。带他们进山来打打野物,练练枪法。”
赵杉既以“隐士”自居,也就不好再苛责他什么,只问他山上有何可看的去处。
黄文金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般,道:“原先是有几座亭台,都在今春与妖军北大营的决战中毁坏掉了。如今只剩下些残垣断瓦,没什么可看了。”
赵杉闻言,叹息道:“这山下有诸般精雕石刻,山上必也有许多古迹,真是可惜了。”
“猎户”中有人手指山路左侧的一片桑树林,道:“听说那林子里有眼山泉,四季水流不断。”
赵杉进到林中,顺着泉水的叮咚声响寻去,看到一个长方形水池,池旁石壁上嵌有“虎跑泉”三字碑刻,俯身掬了捧水来尝,清冽香甜,便向“猎户”们要了几只水囊来装水。
赵杉回到鹧鸪巷住处,将水倒进一只青花大海碗中,为乘兴而往败兴而归的“归隐”之旅正在望水兴叹。忽就听得敏行的惊叫声,急走出去瞧,见她手中抱着一颗方形大印,拿起来看,竟是镇江最高守将的官印,愕然问:“这是哪来的?”
敏行指指桌上的两张灰色獐子皮,说:“刚刚黄将军遣人送来的,说是快入冬了,给您做皮袍用,我就收下了。这一展开,才知道里头藏着这个。”
“这个黄文金竟玩起金蝉脱壳了。”赵杉好不气恼,数骂一阵,对敏行说:“眼下也没别的法子,你就抱了这印,去营中坐镇吧。”
“我…我如何应付得来?”敏行面露难色。
赵杉道:“黄文金虽粗莽,也未必就敢如此恣纵甩印而去。我猜他多半是接了天京的指令,心急去前线杀敌搏功,又在招隐山巧遇你我,才行此暗厢付印之事。新的守将应该很很快就会到的。”
敏行方接过印去,请教具体应对之策。
赵杉道:“民政自有总制及下面的各级土官处理。军务嘛,想也不会太繁琐。营中将官多是信守天条铁律的老兄弟,黄文金走前必也已经有所交代,只要没有外敌来犯,但让各级营官照日常规律操训便是。你就临时当个护印官罢了。”
敏行领命,即换了戎装,携印在身,驰往城北驻军大营。
其实,赵杉嘴上说的成竹自若,心里实际却是忐忑难安:太平军东征苏南,这本该是发生在一八六零年的事,竟间接因她的缘故硬生生给提前了四年。再有让一个小女子去军中掌印,真可称滑天下之大稽的古今第一奇闻。
她闭目遐思,这所有的奇思幻想最终却都归结到杨秀清遣送她来镇江的目的上。到底是让她以新面目重新过活,还是让她的旧身份重得用武之地呢?
“既然我们都知道,做不得只顾谈情说爱的小儿女,那就尽力珍惜后面的日子吧。”杨秀清的这句昔日话语在耳畔响起,催她猛醒。
她这个后来人该比当世的任何人都明白,在这注定战火如荼角逐难休的大变局时代里,是不会有纯纯粹粹的小儿女的。
五天后,敏行如释重负的回来。
“新的守将到了?”赵杉问:“是谁?”
“是…”敏行面泛红霞。
赵杉猜道:“莫不是李世贤?”敏行点头。
赵杉笑道:“既是他,你还急急忙忙跑回来干嘛?新官上任,诸事繁杂,里里外外不正需要你相助么?”
敏行含羞一笑:“他明后天也要走的。李以文、吴如孝所督前军,进抵丹阳的次日,就攻下城池,击毙了妖头张国梁。大军现在正往常州进发。黄文金离镇,乃是率军北进江阴,控扼沿江各渡口。他受命南攻宜兴,扫灭苏南太湖沿岸州县清军。”
赵杉听她对李秀成等人再不称呼“大人”“将军”,而直呼其名,且战事战况并行军路线俱说得分明,笑道:“你在营中这几日,倒成了谋略专家了。”
敏行脸上再次一红,道:“我哪懂什么,还不是都照阿姐吩咐。军情战况是李世贤口述给我让我转告阿姐的。他还让我把这个给你,说是侯大人托他捎的。”将一个红绸小包袱递给赵杉。
二百七十九 怅怅入姑苏
“定是阿雨给我的。”赵杉接过包袱,在桌上解开。
里面却是个黄绸小包,再解开,又是一层包袱皮。就这样,一层又一层,足解了五层,里面的宝贝才显出庐山面目,是一枚手掌大小的同心结。
赵杉握着那结,心里涌动起一股酸酸涩涩的情感,喃喃自语道:“既曰同心,为何却只这独独的一枚呢。”
太平军在苏南的战事堪称迅捷,自克丹阳后,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武装抵抗,在短短数天内连下常州、无锡、苏州等府城重镇及金坛、江阴、宜兴等州县小城。
频传的捷报让素日沉寂的鹧鸪小巷热闹起来。祖祖辈辈混迹于社会底层的小商小贩们,都好像同时无师自引般找到了改写命运的那扇天窗——从军。
等到巷子里再难见青壮年男丁的踪影,赵杉在镇江的悠哉日子也宣告结束了。
光荣完成前锋任务的吴如孝回镇续职,到赵杉的居所拜会,还带来了李氏兄弟等将官的诚挚邀请,请她到苏州去游玩。
一向自认遇事还算果决的赵杉犹豫起来,一方面她极想去见识苏州城的繁华,另一方面,又有因“史实”的牵绊而生出的对未来不确定性的种种忧虑。
她游移不定,就问敏行的意思。敏行并不直说去与不去,只把张继的那首《枫桥夜泊》叨叨咕咕念着。
“亭台逾千,楼园过百,引动文人墨客逸兴遐思的可不只这一处寒山寺啊。你再说些来听听。”
赵杉做起了考官,心里却是别样的一番酸酸辣辣:这“处处楼前飘管吹,家家门外泊舟航。云埋虎寺山藏色,月耀娃宫水放光”的人间天堂虽好,可离能回望得了她的前生路装载得下她的今世情的那座家园故城——南京却是远之又远了。
尽管,邀她入苏的那些老熟人,多半是抱着讨好乃至献功的心态,但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发配流放呢。
赵杉最终还是往苏州去了。搭乘专供传送情报密令的信使乘坐的网梭船沿江而下,于浩浩江流里航行了三天三夜后,在枕山负水襟带三吴的江阴登岸。
因数日秋雨连绵,气温连降,铺面的北风中已能明显感受到寒意。大批风尘仆仆面裹沧桑的太平军士弁聚在渡口堤岸上,顶风冒雨构筑防御工事。
赵杉在城中歇了一日,待次日天明雨歇,便让敏行持了从吴如孝处借来的令牌,去军营中要了两匹良马,走陆路南下。
秋末的江南,天气说变就变。加上局势初定,清军主力虽已绝迹,但小股残兵败匪犹在苏南各府州县间流窜穿梭,制造骚乱不断。赵杉也只能随天时顺时事,停停走走时住时歇。
夹在前途无着的流民行商队伍里,躲兵避匪低头赶路,慢慢就对人间天堂的山山水水亭台楼阁的向往淡了。但此番终究是与在天京时的那两次西去北奔的负气出走不同,她还有许她终身的那人的明确承诺以做期待。
赵杉便是将这于情于人的期待填补了那对景对物向往的空缺,继续行路。这一日中午,却就来到了目的地。
赵杉与敏行来至苏州城西的要塞浒墅关前下马,以手搭额,举目看那高大的城楼。巨大的青石灰砖垒就的城墙上炮轰过的累累弹痕十分醒目。
城楼上一名戎装将官向下张望,盯着赵杉瞧了片晌,便就飞奔下楼,近前见礼,道:“小卑职第四十八军军帅郜永宽奉将令,特来迎接贵宾进城。”
赵杉打量着他,问:“是李以文让你来的?”
郜永宽应个“是”,道:“自三天前得了李大人吩咐,小卑职便日日来此迎候。”赵杉点点头,说声“有劳”,便让他自在前面引路。
郜永宽引她们自阊门入城。赵杉见街面上除了少数行旅,来往穿梭的都是头包红巾的太平军圣兵。
店铺及民房的大门上俱贴着红纸写就的标语:“同心杀尽张徐两帅之兵”、“杀脱张徐两强盗,兄弟姐妹把头抬”等等。
赵杉问郜永宽:“这上面写的张徐两强盗是指哪个?”
郜永宽道:“前者天军进至浒墅关,清妖残兵败将蚁聚阊门,妖将张玉良与妖抚徐有壬纵兵烧杀抢掠,焚毁民居,百姓怨恨,心向天军,故家家书此字帖张于门上。”
位于虎丘下的太平军大营里,率主力直下常州、无锡、苏州的李秀成,督军进据江阴控扼沿江渡口的黄文金并从得宜兴得胜归来的李世贤都在座。
黄文金撸袖揎拳发着牢骚:“当前正宜乘胜南下攻取嘉兴,兵进浙江或者东进松江,直取上海。东王用兵何等果决,如今却要我等顿兵在这磨人心志的安乐窝里,真是想不通啊想不通。”
李世贤跟着连吐不快:“嘉兴确实是块肥肉,拿下它,便能完全控制苏浙间的水路通道,进可攻退可守,不给妖军任何可乘之机。”
李秀成听着二人的言语,却自闷头不语。
赵杉听黄文金与李世贤说的用兵方略很是在理,见李秀成不说话,自己也实在不便开口。正在低头吃着茶点,先前去浒墅关接她们入城的郜永宽进来,禀道:“殿下的住处已经备好,就在距虎丘大营不远的狮子林山庄。”
赵杉错愕地抬起头,见“二李”及黄文金都在看她,始才会意郜永宽的那个“殿下”指代的是她。
因有了在镇江被困居楼阁的教训在前,赵杉纵然对那盛名在外的狮子林再怎么向往,也不会自进“鸟笼”了,便对李秀成道:“既是来游玩,单闷在一处园子里有什么意思。趁着天色还早,我想先四处转转。”
“城里街多巷深,极易迷路。稍等片刻,我让人引着你去。”李秀成大概是见她听到郜永宽呼她为“殿下”时神色有变,却就以再随意不过的“你”来称呼她。
李秀成说着,伸了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便立刻有两个合中身材眉目清秀的年轻女子进厅,径至赵杉座前,屈膝万福。
二百八十 砧板之肉(上)
太平天国军律森严,不但严禁将官们带眷属入营,更明令禁止用女子在军中为仆为婢。因而赵杉看到那两个女子,难免吃惊,问李秀成:“军中禁用女仆女婢,此二人何处来?”
李秀成道:“是临时募选来的,原要送去狮子林以供听使。姑娘既要出门,就让她们陪着吧。”
吩咐那二人好好相随服侍,又对赵杉说:“此两人世居姑苏,对城里的街道去处习俗风情无一不知无一不晓,要到哪里只问她们便是。”
几个人出了军营,在街上闲逛了些时,进了一家茶馆歇坐。
赵杉问那两个女子姓名,一人自称揽月,一人自称芳琼,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妹。
敏行问:“你们的名字取得这般文雅,定是书香世家吧?”
揽月笑着摇摇头道:“哪算得上什么书香世家,自祖父那辈往上都是以种田为生。到父亲这代,开了两间铺房生意有了些积蓄才举家搬入城里,我们自小随着家兄在学堂念过几年书,算是识得几个字。”
彼此正在说着话,芳琼忽然“哎呦”一声,身子一歪,趴伏在桌上。
赵杉见她面色苍白,大张着嘴巴,气喘如牛,惊讶问:“这是犯了哮喘吗?”
揽月一边给芳琼捶背揉胸,一边说:“是自小就有的症候,深秋时节犯得最勤。”
赵杉道:“这附近有医馆吗?要不就回大营,请军医诊治。”
琼芳抬起汗水淋漓苍白如纸的脸,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家…家里有…药。”
揽月接口道:“家兄曾专请名医,配过一种丸药,发病时服下就可暂缓症状。只是药没带在身上,要请姑娘肯个假回家取药。”
赵杉道:“人都这样了,还说什么假,快走。”说着,与敏行扶起芳琼,让揽月前面带路。
几个人左转右拐,进了一条被森森绿竹环绕的巷子,来在一座大门楼前。
门上的家丁见了揽月,口呼着“大小姐”,将她们接了进去。
转过一块画着福字的影壁墙,见院中许多个穿红着绿的年轻女子捧水端茶往来穿梭,赵杉心中疑惑:这揽月琼芳姐妹家境如此殷实,怎会到军中为婢呢。
“姑娘累了,请跟我来到后院歇歇脚。”揽月笑着挽住赵杉,又拉住敏行,沿着蜿蜒回廊,往后院去。
敏行低声问:“水喝多了,厕屋在哪里?”
“小玉,你带姑娘去。”揽月招手唤过个丫鬟,引敏行去了。
赵杉被请去布置优雅的客厅,刚迈进门槛,便觉异香铺面,问道:“这熏的什么香?味道如此特别。细闻起来,倒还有泥土的甘润之气。”
“是家兄托人从狮子国带来的。”揽月掀起香炉的盖子。
赵杉俯身吸了一口,立时被那浓烈的香气冲得脑袋发晕四肢发软。
“姐姐,小心。”外面传来敏行的喊声,赵杉愕然吃了一惊,转身往门口去看时,见敏行被两个壮汉架着胳膊,正在上绑。惊惶间,刚喊了一声“住手”,后颈上就重重的挨了一拳,眼前一黑,身体向后一仰,便失去知觉。
赵杉睡了不知多久,醒过来时,却在床上躺着,床前围着一群面孔陌生的男女,中间站着一个手柱拐杖的秃头男人,向前伸着脑袋,用一副滴溜溜乱转的眼珠看着她,阴森森笑问:“黄姑娘,这一觉可睡得好吗?”
赵杉用手支起软绵绵的身子,坐将起来问:“我妹妹呢?”
“别急,她好着呢。”秃头向身旁的人努努嘴,道:“笔墨伺候。”
赵杉被揽月芳琼两个硬拽下床,按到桌前的长凳上坐下。
揽月铺开纸张,芳琼将笔硬塞到赵杉手里。
赵杉的脑袋尚眩晕的厉害,又搞不清他们的底细,问道:“写什么?”
秃头诡谲的一笑:“自然是报平安的信啊。”
“报平安?我现在犹如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哪来的平安?!”
赵杉竭力压住心头的恐慌,做出一副凶相,以试他们的反应。
“别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说话细声细气的揽月忽的就变了腔调,河东狮般吼起来:“快写,不然老娘现在就送你上西天,见你的天爹天妈去。”说罢,将一柄寒光闪闪的尖刀扎到桌子上。
赵杉心里咯噔一下:听她话里的意思,莫非是洞悉了她的身份。可除了李氏兄弟等那几个与她素旧相识营中的高级将官,这苏州城里怎么会有人晓得她的真实身份呢。
秃头见她拿着笔不动,冲着手下挥挥手:“把那个丫头带过来。”
俄顷,双手反剪的敏行被推搡着进了屋。
她看到赵杉,红着眼珠叫声“阿姐”,便冲到芳琼面前,张口唾骂:“好个蛇蝎心肠的歹毒女妖精!阿姐跟我好心送你回来,竟反倒恩将仇报,必遭天谴下地狱!”
话刚出口,脸上便重重地挨了一巴掌。芳琼外表柔弱,动手打起人来却是凶狠异常。敏行左脸颊上显出五个清晰的指印,嘴角滴下血来。
芳琼打完了,便与秃头等一起看着赵杉。显然,他们自以为找到了逼她就范的软肋。
赵杉似乎除了乖乖顺从已别无选择,但就在低头下笔的刹那,她飞快地拔出了桌上的尖刀,横在脖子上,喝道:“把我妹妹放开,不然我立时就死,你们一个字也别想得到!”
秃头却不惊不慌的嗬嗬笑道:“一个做小姐的口口声声称丫鬟为妹妹,还要以性命相护。常听人说长毛内部宣扬什么同为天父天妈所生,男子皆为兄弟,女子皆为姐妹。今日真是大开眼界。”那一班男女也跟着大笑。
赵杉不理他们的嘲谑,将刀尖指向咽喉,叫道:“放是不放?!”
秃头见她是要真下手,戛然止了笑,让人给敏行松了绑。
赵杉又要来棉棒药酒,才把刀放下,一边给敏行涂擦嘴上的伤,一边说:“我们饿了,先去弄些饭菜来。”
秃头打个手势,须臾之间,就摆下一桌荤素搭配可称丰盛的饭菜。
赵杉拉敏行坐下,两人只拣喜欢吃的,吃了个饱。
二百八十一 砧板之肉(下)
光头命撤去残席,重新摆上笔墨,催赵杉快写。
赵杉为搞清这伙男女的来历,又借故拖延时间道:“我要跟我妹妹单独说会儿话。”
待光头等人走了,握了敏行的手,问道:“他们没有太为难你吧。”
敏行含泪摇头道:“没有,就威胁说等阿姐醒了,一定要劝你照他们的意思做。”
赵杉听到窗外隐约有脚步声,知道必有人在偷听,便拿出惯用手法,在敏行的手里写字道:“真的没有?”
敏行看着她,复摇了摇头。
“那就好。”赵杉长出口气,又写道:“我还不知道这伙人诱我们来这里到底意欲何为。待会儿实在推不过,就只能照他们的意思写。”
敏行瞪大眼睛,在赵杉手上连写了两个“不”字,又写道:“我刚才假装昏睡,偷听到光头问揽月说‘那几个长毛贼首也对那妞恭敬客气吗?’揽月说‘那几个人都一口一个黄姑娘叫着,看着是挺恭敬。那个伪丞相还一再交代我们好好的服侍。’”
写到此,叫声“姐姐”,贴着赵杉的耳旁,极细的声音道:“他们会不会是溃败的清妖散兵?”
赵杉心中悚然,还未来得及再写什么,秃头便叼着个烟斗大步跨进门来,叫道:“这饭也吃了,话也说了。该动手了吧。”
赵杉松开敏行汗湿的手问:“让我写给谁?怎么写?”
光头道:“当然是肯花高价赎你的人。具体怎么写,凭你在那些人心里的分量,还用我教吗?”
赵杉的心突突跳着,额上冒起了汗珠。
光头吐着烟雾,哈哈笑道:“我不管你是官是商是兵是匪,是满妖蒙跶还是粤寇长毛。但凡到了老爷这里,要想消灾保命,都得上点贡出点血。”
赵杉道:“我可以写,但有个条件,必须放我妹妹回去送信。”
揽月用刀在桌上划着十字,冷笑道:“我劝你罩子放亮点,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休要再耍花招。”
赵杉道:“长毛的钱也不是多的没处花,你们随随便便派个人回去要钱,他们会信吗?”
光头歪着嘴巴想了片刻,说:“行,就让你妹妹回去,快写。”
赵杉略一思索,挥笔写下张字条,上面无有称呼无有落款,只写着“身陷险境,速取三千两银交与来人。”
光头看过,满意地点点头:“还算识相。”挥手换过两个腿长身健的喽啰,指指敏行,“你们跟她回去取银子。”
“若是你们收了银子,不放我阿姐怎么办?”敏行望着赵杉,眼睛里满含不舍。
光头从袖管里抽出把洋造短枪,吹了吹乌洞洞的枪口说:“老爷祖祖辈辈吃这碗饭,甭管是满妖鞑子坐江山,还是长毛发匪当皇帝,老爷眼里只认金银。”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快回去送信。”
赵杉给了敏行一个拥抱,同时,在她背上极速的划写了三个字——李以文。
赵杉已然确信秃头等这班男女是专一掳人勒索连官府也奈何不得的亡命匪徒,与之只能用智较量而不可恃勇强斗。而黄文金脾性暴躁,见信定会引兵来打,故暗暗交代敏行要把信交予李秀成。
秃头让两个喽啰赶了辆马车送敏行回去,并交代只要现银。
赵杉提着心吊着胆,苦等了两个时辰,人始才回来,却带回两口沉甸甸的大木箱。秃头让把木箱搬到厅上,开箱验看,却都装满了足色的大个银锭。
秃头双目放光,喜滋滋地摸着那一锭锭大银,笑道:“他奶奶的,要三千给五千,还真是个值钱货啊。”
揽月问:“那几个长毛贼首怎么说?见信就直接给钱了吗?”
喽啰回道:“那个小妞带我们去见了姓李的伪丞相,他看了信,一个字都没问,就让备了银子来。”
赵杉不见敏行,焦急问:“我妹妹呢?”
喽啰道:“她领我们见了伪丞相,眨眼就钻没影了。”
揽月用嘲谑的目光看着赵杉,冷笑道:“听见了么,你那个好妹妹单离了虎口,溜得比兔子还快,哪还管你的死活。”
赵杉嘴里咝着气,心里却为敏行的“无情背义”而感到欣慰:她因为自己的牵带受过太多苦楚,早就该是自顾自保的时候了。
秃头把一众男女喽啰唤到厅里,一边散发着银子,一边说:“往日有徐抚台做靠山,你我兄弟姐妹们吃遍士农工商黑白两道。如今长毛得势,这花红柳绿的苏州城是呆不住了。好在老天爷今儿给我们送来了这尊财神。”斜了一眼赵杉,继续道:“如今得了这五千两银子,也够我们吃香喝辣逍遥几年了,便先离了此处,另觅个地方安家。大家速去收拾收拾,即刻变装出城。”
“她怎么办?”揽月指指赵杉,做出个“抹脖子”的手势。
秃头诡谲一笑:“要想安全出城,可少不了这副人肉盾牌。给她好好打扮打扮。”
赵杉被胁迫着换上一身灰布衣裳,揽月又拿了块红布给她包在头上,拉扯她出了厅。
外面秃头等众男女也全部改换了太平军的装束,且分作男女两队,“女兵”在前,“男兵”在后。
揽月将一把匕首抵在赵杉后腰上,走在最前面。
赵杉被推着出了巷子,来到酒楼茶肆店铺林立的街上。街道两旁铺面虽多,却都是关门歇业,少见人影,唯有几个挑担小贩穿梭来往吆喝叫卖。
赵杉思谋脱身之法,忽灵光一闪,立住脚高喊一声:“喂,前面卖甘蔗的,多少钱一斤?”
“十五文一斤。”前面挑着甘蔗担的妇女循声小跑着过来。
“他妈的,这时候还发馋病!”揽月啐了一口,摸出一串铜钱,扔给妇女,道:“别称了,拿两根来。”
妇女拿了两根甘蔗递上,却又从筐里摸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来,道:“昨天刚收的,水分大,不好剥皮,我削一削吧。”
见妇女拿出刀,揽月警觉起来,挥挥手,道:“不用了,我们还有公差在身。”
妇女挑起担子走了。
二百八十二 何处为家
赵杉望着妇女远去的背影,好不疑惑,在心里寻思道:“莫非她不是李秀成派来的暗探?还是因为揽月他们伪装得太好,骗过了她?”
被押着又往前走了一段,见有一队太平军巡查迎面而来,把心一横,喊道:“假长毛掳人劫财了!”
“闭嘴!再瞎喊胡叫宰了你!”揽月攥起拳头,朝着她的后颈便砸。
随着“啪嗒”一声枪响,那举起的拳头贴着赵杉后背软绵绵地滑下去了。接着便是爆豆般的枪声,街道两旁的楼铺馆肆轰然洞开,潜伏在其中的太平军士兵各执火器蜂拥而出。
赵杉身侧身后被箭刺弹穿的死伤者栽倒一片,她捂着嗡嗡作响的耳朵,战栗着闪身进了一条小巷。
巷子里蜷缩着一个以手掩面浑身颤抖的中年妇女,正是刚才卖甘蔗的“暗探”。
赵杉走到她近前,问:“你果是李丞相派来的?”
妇女抬起头,满面惶惑:“谁…谁是李丞相?”
“孩他妈,街上又打起来了,保命要紧,快走吧。”巷子那头奔进来一个挑担男子,拽起妇女就走。
赵杉在后面追着,叫道:“嗳,你…你们到底是不是李以文派来的?”
“姑娘,这兵荒马乱的,你也快回家去吧。”男子回头丢下句话,便继续携妻奔逃。
赵杉的心沉沉往下一坠:“回家?家在哪儿呢?”
她定住声息,枪声好像停了,又隐约有熟悉的呼唤声传来。她本能的应了一声,又捂住了嘴,心想:出了这事故,李秀成等必不会再由着她自由走动。
“不,不能再回去做什么‘值钱货’了。”她斩钉截铁地摇头,扯掉头上的红布,飞奔出巷。
那对夫妻走得并不算快,很快就被追上。
妇女见她紧跟不放,诧异问:“你不回家,跟着我们干什么?”
赵杉道:“我跟家里人跑散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想去大嫂家借宿一晚。”
男人问:“你这么大了,连家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是来投亲的,真的不知道。”赵杉心头被那个“家”字狠戳着,泪珠刷刷而下。
妇女见状,动了恻隐之心,道:“别哭了,看你这样也怪可怜的,跟我们走吧。”
赵杉随这夫妻俩出城,沿官道转向延伸到大片稻田的田垄小道。左转右拐,走了两三里,却就进了一片有溪流穿插而过的山楂林。红扑扑的山楂果成簇的挂满枝头。
赵杉觉着腹中饥饿,便随手摘了一把,就溪水中洗了洗,包在手帕里边走边吃。
出了林子,便有大片望不到边的甘蔗地横在眼前。地里的甘蔗株株生得拔地参天,一眼望去,却就好似一道密不透风的围墙。
赵杉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大片的甘蔗林,心里不免愕讶。
男人将扁担往地边上一撂,对妇女道:“天色还早,你先带客人回家歇着,我再砍些。”弯了腰,一手抓起地上的弯刀,一手握住甘蔗秸秆,一刀砍去,汁液四溅。
一处农家小院隐藏在甘蔗林后,参差的树枝树杈围成的篱笆墙,正中三间土坯瓦屋,东西各一间茅草盖顶的低矮披厦,十几只散养的鸡鸭在院里就地啄食。
赵杉随妇女进了屋,搭眼四下瞧看,见除了一张贴墙的大炕,一张破旧方桌,两条长凳别无他物。
两个年纪相仿扎着羊角辫的男女孩孩在炕上玩着游戏,见母亲回来,跳下炕争相往上哄凑,一个要糖果,一个要糕饼。
妇女不耐烦地挥手驱赶:“去,都一边去。连米都快吃不上了,哪还有余钱买这买那!”
两个孩子被母亲推开,便眨着黑豆般的小眼珠,齐齐盯着陌生的来客。
赵杉刚摸出手帕就被男孩劈手夺了去,将山楂一股脑塞进嘴里,圆圆的山楂将他的腮帮撑得鼓鼓的。女孩没有抢到吃的,便去抢夺手帕,跑到屋外的太阳底下,昂起头将帕子放在眼皮上,着迷地看着。男孩也凑上去瞧。
赵杉问:“我看他们的面貌有七八分像,是双生子吗?”
“是啊。”妇女点点头,却又不住地叹气:“都说得龙凤双生子必有福报。可我怎么丁点没觉察到啊。自从他们落地,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先是来了黄毛蓝眼睛得洋鬼子,后来又闹起了匪,但见了能入眼得东西便抢便夺。官府招募丁勇剿匪,可这些天杀的比那匪心更黑手更毒,逐家挨户征讨钱粮,若是不给或是给得少了,就拉屋里的当家人去做苦差。我家孩子他爹为躲差,连着在深山里藏了大半年。刚刚回来,一家人团圆了没几天,长毛又来了。虽说他们不夺不抢,也不强征钱粮。可他们一来,城里有钱的老爷们便都携家带口跑光了。这也就等于断了我们这些小本买卖人的活路了啊。”
“正是‘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啊。”赵杉在心里叹着气,口中婉言安慰:“大哥大嫂都是本分良善之人,定会等来好日子的。”
晚上,吃过一碗久违的糙米饭,赵杉被安排到东边的披厦里歇宿。
这里原是杂物间,犁、锄、锨、镰、杈、筐等农具占去大半的空间,唯在靠窗的一侧有张小土炕。
赵杉将油灯放在窗台上,用笤帚扫净炕上的尘土,拎起卷着的旧褥薄被铺床的时候,近来常在她眼前晃的几段影像却又窜了出来。在那段与“二娇”同游同玩同吃同宿日子的回忆中,她合衣躺下,眼睛像被施了法术般慢慢的定住了,定到发酸发胀。
直至灯油燃尽,黑暗里仅有的一簇光扑的消失。闭眼的刹那,两大滴泪花滑落双腮:彼时平隘,今时蔗林,这中间经了多少沟沟汊汊的弯弯绕啊。但所幸,她站在蔗林的这一头还能看到平隘山上的自己。她用左手握住右手,那两个原本相隔积年万里的影像便唰的融合成一个。
她嘴巴轻轻翕动,喃喃自语:“你还清晰记得当年的自己。那就一直牢靠记着吧,记一辈子。”
因为找到了多年前的“自己”,赵杉便想在这里长住。
二百八十三 珍珠翡翠白玉汤
事先已言明是借宿一晚,赵杉不好直接开口,也就只得用个死赖的法子,照搬当年杨水娇赖住在黄家的做法,对这张龙夫妻两个殷勤备至,呼哥唤嫂,争着做活。
但她操持家务的手艺实在堪忧:切菜长短不一,煮饭夹生不熟,洗衣半干不净,针线歪歪扭扭。至于砍收捆扎甘蔗这些,更不用提。但张龙夫妻并未赶她,两人每隔一天就要到城里叫卖甘蔗,正缺一个做饭看孩子喂鸡饲鸭的帮佣,赵杉得以安身。
敏行寻来是在赵杉落脚张家一周后。
赵杉猜想着李秀成之所以将她请来苏州,必是咋杨秀清那里立下了类似“命在人在,人丢自裁”意思的军令状,因而,一见敏行,劈头就问:“李以文没有一块来?”
敏行摇摇头:“但他再三交代,定要劝阿姐回去。”
赵杉道:“不回了,这儿挺好。”
“阿姐是心里有怨气?是不是怪我那天没有回去?”敏行涨红了脸:“其实,我是要回去的。是李世贤拉住我,说他们会有办法,不让我回去添乱。事后,我听说那伙歹人挟你出城,悔得不行,真恨不能打他耳光…”
赵杉宽慰道:“别尽说气话,我这不是好好的。”
敏行却置若罔闻,依旧满口的懊恼自责:“我真是傻,那班奸狡贪恶的贼徒怎会言而有信…”
“好了,别再恼这些过去的事了。”赵杉扶住她颤抖的肩膀,道:“这家的夫妇两个待人和善,我在这里真的很好。”
“真的?”敏行水汪汪的眼睛里跳动起一束火花。
赵杉嘴角含笑点点头:“你应该知道,我是在等人呢。”
“我知道阿姐的心思。”敏行收起悲伤,挽住了赵杉的胳膊,道:“我在这里陪你一块等。”
赵杉指指身后张家的院屋,笑道:“你看这小户小院的,哪养得起两个长工?”又抬手指着苏州城的方向,道:“回去吧,那里也有人在等你呢。”
敏行点点头:“那我就先回了,过些时再来看阿姐。”一步三回头,在赵杉的目送下,消失在甘蔗林后。
同一天晚些时候,一个头戴毡帽的挑担货郎悄无声地穿过蔗林来到张家门前,站在门口向里张望。
赵杉正在院里收拾晾晒的衣服,冷不丁回头时看到那人,吃了一惊。
那人屈右膝跪了一跪,叫了声“黄姑娘。”
赵杉认出是李秀成的心腹郜永宽,因怕正在屋里说话的张龙夫妻听见,急忙走将出去,将他叫去院后僻静处说话。
郜永宽道:“李大人说若姑娘执意不愿回城,千万要收下这些。”将担上两只鼓囊囊的大包袱取下。
赵杉解开来瞧,一包是多件加了棉的御寒衣裳,一包是两床厚棉被,在心里叹道:“到底是不枉相逢未名时啊。”对郜永宽道:“替我回复李大人,谢他雪中送炭。”
赵杉在张家的生活可谓悠游自在,却也有一重麻烦。
隔三差五,总有几个打着催粮征税等等名目的官兵来打秋风,每回都要奉送若干钱物方能打发走。
太平军自金田团营始,便订了所谓的“十天条”以严明军纪。对擅闯民居向百姓索要钱物者,历来无不重处。而这些屡屡上门的不速之客敢于明犯禁律,自然是上峰宽纵太过的缘故。
相交许久,赵杉深知李秀成的柔仁之性。但碍于自己当前不清不楚的尴尬身份,她又实在干预插手不得,只希冀着这样的个体劣迹不会演变为群体性做为。
冉冉又是月余,却就入了冬。
清早,赵杉提着竹篮,踏着草叶上结的莹莹白霜,去给在地里忙活了半宿的张龙夫妻送饭。甘蔗的销路不好,断断续续的割一茬卖一茬,到这时,还有小半片长在地里。
昨日,进城卖货的张龙挑着空担哼着小曲回来,说有个开塘坊的大财主,要出大价钱包买下他家地里所有的甘蔗,说定三天后差人赶车来拉,还付了他二两银子的定钱。
张龙妻听了,也是喜不自胜,一双成日晦暗的眸子见了亮色。拉住赵杉的手,去了西边披厦的灶房。揭开装米的大肚子瓦瓮,将两手伸到糙米堆里扒着,提出一个布口袋,解开袋口,哗啦啦就往瓮里倒。
晶莹剔透的珍珠米在昏黄的灯光下,更加白得诱人。自到天京住进王府大院的这几年间,在赵杉眼里还没有哪样什锦珍馐够得上“诱人”二字,但此时这米却实实在在将她引动得唾水满口,肠胃作响。
不待赵杉自叹,张龙妻便一语道出玄机:“自打你来,每顿都是糙米饭瓜菜粥,看你端着碗一筷一筷扒拉饭粒的模样,就知道是吃不惯。今天,咱们吃顿好的吃顿饱的。”
赵杉点头:“我去淘米。”
张龙妻大把地往盆里捧着米,说道:“连明早的饭一块煮出来,今夜里趁着月亮明快,正好干活。”
“把这个也放上。”张龙用竹竿戳下房梁上吊着的已经风干的腊肉,道:“就当过年了。”
赵杉淘米回来,见两个孩子围在锅灶边。女孩牵住她的衣角,欢欢快快地叫道:“姆妈说今天要煮世上最好吃的腊肉饭给我们吃。”
男孩则一改顽童稚态,做成人状的穷思苦想,捧着腮发问:“最好吃是多好?比蜜糖还香还甜吗?”
“呃…”这个肉有多香,米有多甜的问题着实难住了赵杉,含混道:“这个也说不上,等熟了尝过不就知道了。”
腊肉饭熟,锅盖掀开,肉香米香弥漫了整个小院。肉煮的几乎稀化成泥,用筷子一搅,就成了一锅肉泥拌饭。
两个孩子吃得嘴唇油亮。男孩吃了两碗饭,还要再盛,被他母亲夺了碗去,骂道:“你再吃是要把肚皮撑破呀”。
赵杉看他盯着饭盆可怜兮兮的模样,将自己碗里仅有的一块拇指大的肉夹了给他,男孩吧嗒着嘴巴细品慢嚼,笑道:“是好吃,比蜜糖还香还甜。”
赵杉却就立住了筷子,默默在心里许愿道:“但愿自己在有生之年都能牢牢记住此刻这一段小小的心潮起伏。
倘或侥幸重回那个高楼拔地灯红酒绿的现代社会,她一定要在餐桌上向认识的陌生的所有人们大声复述男孩的话,倘或不屑嘲讽的笑浪迭起,她会大声的回击——‘我曾经吃过最原汁原味的珍珠翡翠白玉汤。’”
二百八十四 裱糊匠的归宿(上)
次日一早,赵杉送饭回来,见前些日子来给她送衣物被褥的郜永宽又来了。
他见了赵杉,躬行一礼,道:“李大人请您即刻回城。”
赵杉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是又攻城占地建立新功了吗?”
郜永宽递上一封加盖了东殿印信的委任文书,道:“李大人新近被任命为苏州、无锡、常州三郡的守土总制,正忙于坐堂理政。他遣小卑职来告知您,您等的人三四日后就该到了。”
“他真的来了?”赵杉愣怔了一下,便有一股暖流从心窝涌到全身。
郜永宽解下肩上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个宽大的牛皮信封。
赵杉撕开封口,看到那红得耀眼的龙凤合挥。鼻子里长吸口气,唤过女孩说:“告诉你姆妈,我等的人来了,回家去了。”
女孩手摇着纸风车玩得正高兴,随口“嗯嗯”地应着,不见一丝分离的悲伤。
郜永宽却是带了轿子从人来接赵杉的,见她与女孩道别,说道:“卑职因怕惊扰姑娘,轿子跟护从们都等在不远处的山楂林中。卑职这就去唤人抬轿过来,姑娘自去收拾行囊吧。”
赵杉道:“我原也没带什么东西过来,也不需收拾,就同你走过去吧。”
赵杉因着不想惊动在地里忙碌的张龙夫妻,便从张家院后的小径兜个大圈绕开蔗林而去。来到山楂林中,上了轿。那轿子进了苏州城,便一径去往城东的狮子林。
李秀成并未露面,只差了一个姓秦的老嬷嬷来供赵杉使唤。这秦嬷嬷生着一副再和善不过的面目且并不多话。而敏行已于数日前随李世贤往嘉兴去了。
赵杉早早吃过晚饭,便就上床睡下。眼前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她反倒可以心平气和地入睡。睡到正酣处,身子忽抖颤一下,灵醒过来,睁眼一瞧,屋里还是黑洞洞一片。蒙头又睡,却再也睡不实在。
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到了天亮,起来时,头沉疼得厉害。洗漱完了,坐到饭桌上,却又犯起困来。
秦嬷嬷捧了碗热茶来,道:“这是明前碧螺春,姑娘喝一杯,再去园子里的几处楼馆里转转,精神头就好了。”
赵杉喝了一口,确是别有滋味,甘醇鲜爽,清幽花果香气沁入心脾。喝罢茶,便由秦嬷嬷在前做引导,入园闲逛。
园门立着两株高有一丈有余的灰白色石笋,行若冠盖的玉兰树分植甬道两旁。经过一片牡丹花圃,便是一方极开阔的荷塘,只是早已过了碧叶亭亭莲花竞放的时节,空留一池的枯萎凋敝。
秦嬷嬷指着池畔竹林里,由嶙峋突兀千孔百洞的太湖石堆成的一座座高低错落的假山,道:“姑娘看,那便是这山庄名字狮子林的由来了。都说这假山的形状如狮子,可这狮子到底长什么样,也没几个人见过呀。”
赵杉去到竹林里细细打量,那或坐卧安眠或玩耍嬉戏或仰天长啸的“狮子”竟多达数十百头。在奇石罗列迂回旋绕的狮林里穿梭一周,至一座梅树掩映高不过两丈的的土山前,山上有一重檐翘角的两层阁楼,黑漆白字的匾额,工笔楷书三个大字——问梅阁。
赵杉但一进阁,便如同进了梅花的海洋:桌椅都是以梅花造型,盛放文玩珍宝的架格俱雕有精美的梅花刻饰,窗棂的纹路连带所铺地砖也都是梅花图案。
最引人注目的是立在书案后的那扇苏绣梅花屏风,远远看去,一株枝虬花俏的红梅栩栩如生。
赵杉原想这屏风背后必有些玲珑精巧,转过去一瞧,却是愕然:蛛网缠结污渍斑斑的书籍字画杂乱的堆放在两口残破的青花大缸里。
秦嬷嬷见赵杉脸色由晴转阴,陪笑解释道:“这些妖书妖画,原是要就地焚毁的,只因这园中存书太多,尚未来得及处理干净。”
经见得多了,赵杉对此焚书之径早已见怪不怪,说道:“不消你们动手了,将园中所有的字画都搬运来这里我自处理吧。”
秦嬷嬷领了吩咐出去,不出半个时辰,一摞摞的古书新籍,一箱箱的丹青卷轴,便由一波波健壮的妇女抱抬进阁内。
赵杉指着格架上的古玩珍宝对众妇人说:“这些金玉之物都不要了。你们以后但凡见了古书画册什么的,都完完整整送来这里。”说着,将架上的宝贝随手抓了来扔给她们。
如此散财求书之举果然收效非常,未过半日,献送进来的书画便堆积如山。
赵杉先将完好的挑拣出来,让人分放在园内的楼阁馆室中。剩下那些污损的,一件件细细清理粘补。
赵杉自知做不得“建瓴人”,就只能做个“裱糊匠”。左手边抹灰的丝帕毛刷,右手边补残的纸片浆糊,自晨起忙到日中,自午后收拾到掌灯。
接连忙了三日,重见了些原始面目的书画也不过十之一二,因就不觉发叹道:“打夯人好做,裱糊匠难当”。但叹终归是叹,手里的活计却一丝丝未有懈慢。
这日午饭后,正在修补一本十六开本厚有三寸的大部头线装古书,秦嬷嬷捧了一套新衣来,道:“姑娘来这几日连身衣裳都不曾换过哩,后面已预备下沐汤,去洗洗换身衣裳吧。”
赵杉正在穿线缝书,随口应道:“现在忙,放着吧。”缝罢,又打了浆糊,将残**用极薄的毛边纸条粘贴。
直忙到薄暮时分,方才大功告成。正在聚精会神细细欣赏自己的成果,阁外忽就起了喧闹人声。
赵杉心头一动,落在书上的目光跟着跳了一跳,就变得松松散散起来。
秦嬷嬷快步进来,道:“东王已到庄外,姑娘去迎一迎吧。”
“我知道了。”
赵杉说话时,仍旧是目不离书,书上的字却是模糊一片。她放下书,扶着与肩膀相齐的书堆,向门口处看了一看,转身上了二楼。
她落脚在张家的时候,几乎每日都会梦到他来接她的情景。有许多回,她早上醒来,都还清楚记得在梦里他对她说的话。那些梦太过真实,以致当夜里再次梦到相同情境时,她的潜意识里会有疑问:明明他昨日已经来过,怎么又来了?
二百八十五 裱糊匠的归宿(下)
赵杉的思与念是透心彻骨的,但莫名奇怪的,当他真真正正在现实中就要出现的时候,她竟因那说不清来由的畏惧而避之躲之了。
随着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她开始怨恼自己的懦弱,泪水跟着溢满眼眶。
杨秀清却对此浑然不知,照老习惯给她来了个突然袭击。
两大滴泪花落到他的手背上,他才察觉出了她的异样,也就没有再去抱她转圈,扶住她的双肩,含笑问:“这些年枪林弹雨的,也没见你哭过几回。怎么今日一见面就哭了。是不是以为我让人送你到这里就弃之不理了?”
赵杉实在不想去回忆倾诉这两月间的由失望到绝望再到希望的过程,便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相偎坐下,杨秀清自上而下端详着她:蓝衣灰裙,青鞋白袜,通身一点亮色不见;光髻素鬓,腕颈耳垂处,一件首饰钗环也无。双手捧起她素面无妆寡淡的不能再寡淡的脸,问:“知道我要来,怎么也不打扮一下?”
赵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开口问:“怎么?见我这般,后悔来了?”
他笑着在她额上点了一点,说:“又在吃醋,我已经把那些你看着碍眼的人都打发了。”
赵杉当然知道那些碍她眼的人是指谁,但她终究没有心安理得鸠占鹊巢的铁硬心肠,说道:“你把她们赶出门,她们往后要靠什么生活?她们既在你那里服侍过,又有哪个敢再收留?”
杨秀清道:“那就让她们端茶倒水伺候你。”
赵杉原不在意他这些心血来潮的许诺,但听他老调重弹,便就冷笑道:“我有自知之明,你也不用总拿这话来臊我。让一群二八芳华的妙龄佳人每日里围着伺候,我这副徐娘半老之身可受用不起。”
“不准说老字。”杨秀清伸了手指从她的额头把面上的五官一一指点着,说:“都跟以前一样嘛。”却又盯住了她腮上挂的泪痕,补充一句道:“除了泪珠掉得多些。”
“是吗?这都能被你一眼就看出来。”
赵杉自是乐于做一个“青春不老”的人,慌忙起身拿了铜镜来照,在两腮处略略扑上些了香粉,笑问:“可跟以前一样了?”
杨秀清点头道:“一样,若是换上身鲜艳些的衣裳,就跟你初上平隘时更别无二致了。”
“别无二致?”赵杉故意拖长了“二”字,诘问他:“你知道什么叫别无二致?我又不会分身术,哪来的别无二致。”
杨秀清被问得一时词穷,片刻后才皱着眉伸出食指道:“那就是一致。就是不管如何说,你在我眼里是跟以前一样的。”
赵杉却就如同捕捉到了千载难逢的良期佳机,一把将他的食指握住,用力竖直,道:“这是你说的,过上十年八年也不能改口。不,是永远不能反口。”
“不改不改。”杨秀清在她手背再握一把就势“加固”,便站起身,牵了她下楼,道:“不单是我来了,还有你的好妹妹们。”
赵杉下楼,但远远看到黄雨娇,刚刚收起的泪便又扑簌而下。又见梅姝抱着珏影走过来,却就急忙把泪擦干,张手将那小可人儿抱在怀里。
这小珏影尚在襁褓中时,便常被赵杉带在身边照料,又加之对她有一种先天骨子里的亲近,当下也不用大人交引,便亲昵地揽着她的脖子,“姨姨”叫个不停。
姐妹三个相拥着上楼说话,杨秀清目视着赵杉上楼,眼中流露出被冷落的失望。
赵杉回头见了,将珏影交给梅姝抱了,下楼对他低声说了句“先去前面燕誉堂歇歇吧,我一会儿就过去。”,却被杨秀清扯住衣袖,道:“我自江阴下船,就没换过衣裳,你这衣裳也定穿了有些日子了。我已让人备了浴汤,正好一处洗洗换换。”
赵杉在他的热切目光中辞推不得,刚与其偕行几步,但听闻梅阁内传来哐哐咚咚器物轰倒之声,放开他的手,说:“里面还乱着,我得先去收拾收拾,晚上陪你。”
赵杉快步走回问梅阁,见黄雨娇席地而坐,用手揉着脚。
那一大堆她刚整理分拣出的线装书册都倾倒在地,有些年头久远订线松动的古籍,经这一倾一倒,却就彻底散了架。
赵杉一见,心中好不气恼,用手指着黄雨娇,抱怨道:“怎么老大个人,走路都不看道?你知道我这可是分拣了几日,才整理好的。”
黄雨娇竟也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昂着头,尖着嗓子叫嚷:“不就是弄倒了你几本破书吗?难不成那百十口子的家破人散,还抵不上你这些早就该进火坑的破书!”
赵杉一头雾水,问梅姝:“什么家破人散?谁家要家破人散?”
梅姝不搭言,只先急急忙忙抱了珏影出去,交给秦嬷嬷照看,将门掩实了,方才说道:“姐姐离开后不久,便有流言传出,说不日便会有诰谕颁下,要将旧时在西王府执事的林五娘等人合家逐出天京。虽然一直只是传言,但如今东王亲自来接姐姐回去,这传言怕是要成真了。”
赵杉惊讶非常,她不曾料想因自己的抽身而遁祸连最深的竟是那一干早已被她视做骨肉同胞的非亲姐妹们,焦躁道:“有这样的传言,怎么不早叫人带信告诉我?”
梅姝道:“是讷言从敏行那里得了信,说姐姐你刚刚遭劫受惊,心灰难过,离群索居。因而也就决定瞒着,不想再让姐姐心里多添烦忧。”
“是我不该只图自己安生,就把你们都弃之不顾了。”赵杉上前,伸手去拉黄雨娇:“起来吧,但凡我还有口气在,就定保林五娘她们无虞。”
黄雨娇将左手伸给她,右手却小心的护住了肚子。“
怎么?真摔伤了?还是…”赵杉诧异地向梅姝投去探询的目光。
梅姝面上一红,也小心地将手放在微微隆起的肚腹上,道:“我们也是同病相怜呢。”
“嗨,都是过来人了。说什么病不病的。”黄雨娇噌地站起来,左脚立地,右脚升后,伸开双臂做个“大鹏展翅”的动作,笑道:“等熬过这阵,瓜熟蒂落,不照样是身轻如燕,天上地下任我遨游。”
二百八十六 夜诉衷肠
赵杉拉梅姝在她近前坐了,细细打量着她的鬓颊,从袖筒里摸出篦头用的密齿小梳子,为她梳篦着鬓角的乱发,笑着嗔道:“都为母当妈这么久了,怎么连个头都梳不好呢。”
梅姝靠在她肩上,一双水水汪汪的大眼珠里漾动着怀故忆旧的情思,说道:“记得那年初见阿姐时,你就是这样给我梳头的。当时,你还不让我叫你阿婶,只让叫姐姐。后来,我跟阿成每说起这事就要笑上一回。”
三人说话到深夜,赵杉安顿好黄雨娇及敏行母女,回去前面暖阁歇宿时,夜已交三更。
杨秀清早已就寝,睡得深沉。赵杉不想吵到他,悄无声地上床,解衣躺下。睡得却不十分实,恍恍惚惚中,闻得自鸣钟响,连响了十二下,之后,便又是一片寂静,唯有时高时低的鼾声在耳侧响着。
赵杉醒了,却刻意屏息住自己的气息,静静听着那鼾声,她伸手到杨秀清口鼻边,暖暖的气息均匀的一进一出,不大会儿,手心里便湿漉漉一片。
“你总算是真的来了啊。”赵杉将积在心里大半日,尚未来得及说的话喃喃道出,愣了片刻,便在黑暗中,循着那久违亲切的喘息声俯下身去。
杨秀清仿佛睡得很沉,过了好半晌,才睁开眼皮。
赵杉脸上发烫,拢起散垂的长发,羞羞答答地说:“你醒了。”
“我没睡着,一直在等你,这段日子苦了你了。”
杨秀清脸上绽出灿灿的笑,一手擎了她的肩,一手携住她的腰,往里滚了两滚,待抽手出来,才发觉已被柔软的丝被紧紧缠绕,抽手不得了。
赵杉看着他脸涨气喘的样子,嗤嗤笑道:“再转回去吧。”彼却偏反其道行之,抱她续往床里一滚,结果,却缠得更紧,好似捆住的粽子般,手脚更加抽动不得。
两人耳鬓相贴,笑个不住。赵杉率先用抽脱出的手解去了绕缠在身上的束缚……
墙上的自鸣钟响起来,接连四下。两人肩挨着肩,仰面躺着。
杨秀清道:“这些日子四处辗转,把你累苦,也等苦了。”
赵杉叹口气,将头在枕上摇了一摇:“虽是辗转了许多地方,比起以往那些真正的苦日子又算得了什么。只是夜里躺着的时候,不由会想起再也见不到面的旧交故人。”
杨秀清哼了一声,道:“如果我再不来,是不是也要变成那些你口里的故人了?”
赵杉想到那一个个情境相似的梦,心中一酸,背过头去,手握着被角,泪珠纷纷而下。
“怎么又像个孩子似的,说哭就哭了?我怎会背弃跟你的约定呢。”杨秀清用手拍着她的背,断断续续道:“自从你喝下那假死药,我无一时不担心会永远失去你…就在来这庄子的路上,还怕着呢。”
赵杉再也忍将不住,说道:“不用你哄,就让我大哭一回,把所有该哭的泪都哭出来吧。”
说完,泪水便如泄洪般涌将而出。直到哭到两目干涩,胸中的委屈都散尽了,方止住泪。因哭得太凶,情绪却一时难以平复,又抽抽搭搭了好半天,才完全平复下来,问:“你怎么没把和儿带来。他若是认为我真升天了,该会多么伤心难过啊。”
杨秀清听她昵称萧有和为“和儿”,酸里酸气地道:“不过是才跟在你身边三四年的光景,就叫你如此心心念念一刻不忘,若是日后有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更将如何?”
赵杉听了他这弦外有音的话,登时便就老大不自在,反唇相讥道:“没带就没带吧,又扯到什么日后的亲生骨肉上。我便说我早就视之为亲生,你又要怎的说?”
杨秀清变了口气:“一句玩笑话也值得当真。我没带他来,是太想太过显眼。你放心,这孩子现在好得很,每天都照常去学馆上课。”
赵杉听说萧有和一切安好且知学上进,便就笑了:“那我跟你回了天京,还能再去西府看他吗?”
“你的心头肉当然随你自便。不过,未免有人搬弄口舌,在人前,他是再不能喊你做阿妈了。”
“那我呢,他们见你带回去一个一模一样的人,不会怀疑吗?”
杨秀清用惯常的傲然口气道:“怀不怀疑能怎么样。只要诰谕一发,再从宫里弄道册立你为东王娘的诏书来,哪个敢胡言乱语!”
赵杉握住他的手,柔声细气的央告:“既然如此,就不要驱逐从前在我跟前做过事的那些人了吧。”
“是卢贤拔跟傅学贤的主意,说只有将原在你身边服侍的人都驱逐出天京,关于你假死的流言才会止息。但我一直也没准。就你这张脸,天京城中,怕是每十个人中就有一个人识得,难不成都驱逐干净。笑话。”
杨秀清抚摩着她的胳臂,道:“比细瓷还光滑顺手,这吴越的山水真是别样的滋润人啊。”伸手要搂揽她时,赵杉却将身闪去一侧,道:“你来除了游山看水,就不为别的?”
“自然是为了来接你。”
“除了这个呢?”
“你不单单是容貌没变,就连这爱度人心思的习性也是丝毫没改。”杨秀清将双手枕于头下,眼珠定定地发着亮光,“等过几日,带你去个地方就知道了。”
翌日早上,正在吃饭时,傅学贤引着一个身着总制官服的人进屋。
来人向杨秀清行了大礼,道:“冬官正丞相李大人特遣小卑职来向殿下问安,并奉上苏州本地特产。”说着,招呼门外的随从进屋。
片刻之间,便有十几担鱼虾蟹、丝绸锦缎、笔墨纸砚、蔬果茶点等被络绎抬进屋里。
杨秀清让左右听使将东西拿下去收用,问来人道:“李以文在干什么?怎么不亲自来?”
来人回道;“李大人在会客,一时脱不开身,明日再来拜见殿下。”
杨秀清问是何样的客人。来人支吾起来:“小卑职也不十分知道。好像是远处来的…李大人每每与他说话,都是屏退从人。”
杨秀清摆摆手打发了他趣,却吩咐取戎服来,边解着衣扣,边对赵杉说道:“你夜间不还问我为何来此,这就带你去晓得明白。”
二百八十七 钱袋子与火洋轮(一)
因要去营中,赵杉也效仿杨秀清,换上了久不上身的戎服。因是冬装,内里不单加了棉,还是多层多件。这里三层外三件的勒裹在身上,只觉得双腿如打了石膏,前胸后背像夹了硬纸板。
出了园门,杨秀清又让牵了马来骑。赵杉伸着僵直的腿去够马镫,嘴里发着牢骚:“既是要我知晓明白,直接说与我便是。何必刚搁下碗筷就这么急急忙忙硬拽了人去。还又是换装又是骑马,费这么多事。”
“百闻不如一见,况且如今又多了个不见首尾的贵客,自然要去当面会一会。”杨秀清抬腿上马,又道:“你不愿去,就回园里歇着。不然,我在前面先走,你慢慢跟着来就是。”一抖缰绳纵马而去。
刚经过一宿小别胜新婚的痴缠,正是片晌难离的时候,赵杉自然是要跟着去的。踩着左右递上的马凳爬上马背,便有一个壮健的护兵执了马缰,在侧随行,只循着杨秀清前迹牵马而去。
虎丘东麓,与太平军大营相毗邻的环翠山庄,依林傍水而建。
赵杉在山庄门前下马,由听使导引着经过几处亭台楼榭,至一方遍植桂树的院落,走进古色古香的厅堂。
杨秀清在暖阁内居中而坐,环绕在其座椅两侧雁翅而立的除了李秀成及其麾下佐将,还有一个西装革履梳着锃亮背头戴着宽边眼镜陌生面孔的青年。
杨秀清唤那青年到近前,上下端详,问李秀成:“你闭门不出,会的贵客就是他吗?”
“正是。”李秀成亲自捧上茗茶,道:“卑职心中有一盘划,本待筹谋个大概,再写成条文奏禀。不期殿下大驾降临。”
“早知这般,就先与你在园中休憩两日再来。”杨秀清笑着看看赵杉,问那青年:“看你这打扮,是久在洋人堆里行走吧。”
青年深作一揖,道:“小可陈阿林,原籍常州。六年前随同乡到上海谋生。得幸结识沪上义士刘丽川先生,加入小刀会。前年起义失败后,受通缉,在国内立足不得,便辗转去了南洋。”
杨秀清赞许地点点头:“我看你年岁也不大,竟走转了这许多地方。胆魄跟见识非常人可及。”
陈阿林鞠一躬道:“论胆魄见识,当世几人可比殿下。小可在南洋马来亚做橡胶生意,虽是积攒了些资财,心中却无一时不思怀故土。两个月前,搭商船潜回上海,虽不过短短两载,那黄埔两岸,却已有了天翻地覆之巨变。”
杨秀清但听到“天翻地覆”一词,脸上顿显不悦之色,冷冷地道:“你且说说是何样的巨变啊。”
“这个…”陈阿林转头瞧瞧李秀成,道:“就是街面上多了些西洋风格的教堂楼房还有四轮的洋马车。”见杨秀清面色趋缓,又辞色严正地补充两句:“洋人们搞这些面上光彩的玩意,所用的民脂民力也是皆从我疆土上抢夺略侵所得,他日终是要他们偿还的。”
“嗯,是没有将自家的东西白送与外夷挥霍糟蹋的道理。”杨秀清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复将陈阿林端详着,对李秀成道:“你这个客人有些见识,就让他随我回天京听差理事吧。”
“这…”李秀成尚在犹疑,陈阿林打躬道:“殿下抬举,小可岂敢推辞。但小可久在异乡,连天朝礼仪法度都不甚知晓,怕是能承重任。他日,如若天军兵进上海,或可尽微薄绵力。”
“兵进上海?”杨秀清稍一愣怔,看着李秀成,道:“这就是你刚才说的盘划?”
李秀成面露惊惶之色,出班跪立,道:“军政要略自由殿下谋划定夺,小卑职怎敢妄加参议。只是小卑职自镇江领兵南下以来,每与投顺的士绅商贾交谈,商绅们皆言沪上繁华,建言天军进而图之。卑职愚见,如今苏南各府县为天朝所据,上海便如漂浮在汪洋中的孤城。英美西夷们忧惧天国兵势,必也在筹谋备战伺机寻衅。为防他们猝然发难,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杨秀清好像压根不存进兵上海的念头,漫应道:“而今天京外围肘腋已除,苏浙广大腹地尽为我所有,不怕他们寻衅。”说着,侧脸看赵杉时,却见她的座位早已空了。
原来,赵杉但听杨秀清与李秀成等议起军情,便悄无声息的抽身离座,转到隔壁的房间去了。
那屋子像是书房,却摆放着偌多金石彝器玲珑摆件,又像是藏宝阁。
赵杉到这里本是躲清静,见了阁架上那些玲珑器物,便忍不住上前观赏摩挲。冷不丁瞥见了搁架上层放着一件轮船模型,觉着好奇,就踮着脚取下来,拿在手里细细把看。
却是一艘西洋火轮船的模型,舱弦桅帆并其他的繁细部件都做得甚为逼真精巧,心里觉着喜欢,便决意向李秀成讨了带回去。
她与李秀成一早相熟,杨秀清是知晓的,故而,也就不做避忌,将那轮船模型捧在手里,回去厅中。
杨秀清见她回来,问:“这一眨眼便不见了人影,到哪里去了?”
赵杉道:“去隔壁房里转了转。”扭头看看李秀成,指指手里的模型,说:“这个我看了喜欢,想带回去,未知将军可愿割爱?”
李秀成道:“姑娘喜欢,自是乐意奉送。”
杨秀清来了兴趣,道“是什么宝贝,给我看看。”
赵杉将模型捧递给他,杨秀清端详片刻,又递还给她,道:“是个好物件。”说完,站起身,对李秀成道:“连日赶路,身上乏累,我先回去了。”
李秀成与众将跪立礼送,陈阿林却立在当地冷笑:“可惜,真是可惜,放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袋子不取,倒把一块不值几文的朽木当宝贝。”
杨秀清已携赵杉走到门口,听到他这声笑,转回头诧异问:“什么样的钱袋子竟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陈阿林微微一笑道:“小可钱袋一说乃是比喻,形容的是上海的富庶繁华。”
二百八十八 钱袋子与火洋轮(二)
杨秀清听陈阿林又提上海,不悦的将手一摆道:“眼下以西征与扫北为重,进兵上海之事,尔等勿要再谏了。”
陈阿林却是一副不说转不罢休的架势,紧走几步,拦在门前,道:“小可听闻殿下在岳州创建水营时,便已有了立都南京的筹划,想必是因久慕金陵的经济繁荣交通通达,如今沪上之繁华通达胜于南京十倍,殿下当真就毫不动心么?”
“区区一处临海港埠当真如此昌荣?”杨秀清似乎被陈阿林的这几句话触动了,看看升到半空的太阳,对赵杉道:“时候还早,不如回去听他讲讲怎样个昌荣?”
赵杉点点头,随他回去坐了。
杨秀清让搬了条小凳来,请陈阿林坐下,道:“当年,天军初克江宁时,便有人谏言,东征苏南,并一鼓作气拿下上海。我因虑着上游群妖追击得紧,无暇东顾。后来,为覆灭妖穴,又遣重兵扫北,这东征之计就搁下了。直到今春,踏破南北妖营,为追击向妖头残部,才兵发苏南。你且细细说说上海到底是何样的昌荣。”
陈阿林听了杨秀清的话却就好似受了莫大鼓舞,只滔滔讲起所谓钱袋子的取用之不竭来。
“单是关税一项,洋人在上海每年就侵得白银五六百万两,其他如输送鸦片及倾销洋油、洋布等各类洋货之所得,不可计数。诸项收益总和,必当在千万两以上。若天国取而得之,除可供应上游及扫北之军需,余者用于募兵造船接济民生,强军事而揽民心,则大业必将庶几可成。”
“倘或果真有如此大收益,是不该白白送与洋人。”杨秀清显然有些动心了,思想片晌,又道:“自天国立都天京,英美诸西夷们数番遣使照会,求取利益讨要好处,可见都是些贪得无厌之徒,吃到嘴里的肉如何肯轻易吐出来呢。”
陈阿林道:“不瞒殿下,小民此次回返沪上,生意是假,窥探洋情是真。英吉利国前番借亚罗号事件炮轰广州,十数日前,法兰西国又借神甫被杀,派兵与英军在珠江口集结,扬言登陆攻城。其意都是威逼清廷再订新约,当暂时无暇与天国为难。况且,上海守城的洋兵不过一千余名,其他都是招募的华人。小可在上海防军中已暗暗募集三千潮勇为内应。待天军兵临城下,小可便在城中举事响应,到时里应外合,事必可成。”
“这英夷挑动事端胁逼满妖修约的事我早有耳闻。”杨秀清点点头,又问:“我听说刘丽川当日举义失败,就是因为中了妖鞑的反间之计。你此番说的内应当真靠得住吗?”
陈阿林闻听刘丽川的名字脸色一变,悲戚道:“当日起义失败,确是为叛徒出卖。小可侥幸脱身,去往南洋经商募资,便是续丽川先生的未竟之志,驱洋鬼灭跶虏复中华。这三千潮勇都是小可一个个亲自游说动员,详知根底的,绝对可靠。”
“可靠就好。”杨秀清点点头,却又蹙眉问李秀成:“听吴如孝说,苏南各处虽表面繁花锦绣,民风却不甚纯良。有欺行霸市的盐枭青痞,还多掳人劫掠的亡命强人。这苏州城里如何,也多流民贼盗吗?”
李秀成看了一眼赵杉,小心地答道:“流民贼盗初时是有一些,自从蒙殿下隆恩体恤,免役免赋,又免了土地税,都已主动缴械从良归家。卑职坐堂,已有十几日没有接到讼告了。”
“民生安定就好。”杨秀清看看李秀成,又瞧瞧他身后站立的一班将佐,道:“我意将苏南各府州县另划为省。待过些时日,回去天京,议定出省名就告示天下。苏州到时便是一省之会,你等务须勤勉,守卫好天国的这一方东南门户。”
李秀成与众将齐齐跪地称是。
杨秀清又向李秀城等问些苏南各地的风物民情,正在说着,却听门外一阵骚动,听使进来禀道:“冬官又副丞相,殿左十五检点李世贤在外求见。”
杨秀清让带人进来。赵杉听说李世贤来了,想到敏行,伸长脖颈向门外张望。
身穿戎服满面霜尘的李世贤入厅,屈膝行礼罢,从袖里抽出一个牛皮信封,道:“这是卑职截获的满妖的加急文书。”
承宣上前接了,拿进暖阁,呈给杨秀清。
杨秀清视若无睹,只盯着李世贤,冷声质问:“你从嘉兴跑来,就是为了送这个?!”
李世贤受了质问,惊惶之间,额上冒出汗珠,嗫喏道:“这文书是卑职在路上截获的。卑职此来,是专为恭听殿下聆训。”
“你阿哥刚刚对我说了他的盘划,你来的正是时候。”杨秀清说着睨一眼李秀成,转首对赵杉说:“你猜人的心思果然很准啊。”
赵杉听他说李世贤来的是时候,又说出这句语带双关别有意味的话,立时想到他是疑心李秀成背着他在暗打进兵上海的主意。
她瞧瞧跪在地下汗流频频的李世贤,又瞥一眼面皮红胀默然垂首的李秀成,却一时想不出化解僵局的说辞,只讷讷不搭言。
正在这当口,一个捧着茶盘的女子掀帘进屋。因着那不许用女子为仆婢的禁令,在场众人见了这女子无不惊骇咋舌。唯赵杉喜出望外,脱口唤声:“敏行”,便离座,从暖阁中走将出来。
敏行却垂了头,扑地朝上一跪,口中连连告罪。
杨秀清对旧时在赵杉身边当差的一干女使们都是识得的,尤其知道她待敏行最为亲厚,摆摆手,对赵杉道:“我这里有事要说,你带人去隔壁屋子说话吧。”
赵杉见敏行已盘发成髻,笑问:“你们成婚了?”
敏行羞红着脸,细声道:“就在随他去嘉兴的前一天。原是想亲自去告诉阿姐的,因时间伧俗,实在抽不开身。”
赵杉听她如此说,却就灵光一闪,转头向杨秀清笑了一笑,握住敏行的手道:“如今,你嫁得如意郎君,我也等到了要等的人。这便是皆大欢喜了。”说完,转头看着跪在地下的李世贤,道:“你既是特来营中参谒,怎么还带着家眷?”
二百八十九 钱袋子与火洋轮(三)
李世贤听出赵杉这话里为他借口开脱的意思,忙接口道:“是卑职粗疏。”转朝杨秀清道:“天律严禁带携无职衔军籍者出入营防衙署要地,卑职知罪。”
杨秀清因着赵杉那一笑,便知她要为李世贤夫妻两个讨情,又见李世贤言行乖觉,脸色便由阴转晴,对李世贤道:“念尔初犯,且饶恕一回,起来说话。”
李秀成闻言,长舒口气,向赵杉投去感恩目光。在一旁坐着久不出言的陈阿林也觉察出了赵杉言语的分量,眼睛时不时在她身上打转。赵杉一心要与敏行叙旧说话,只做浑然不觉,牵了她步出厅去。
赵杉拉敏行到隔壁房间坐下,姐妹两个促膝而谈。
敏行听闻黄雨娇与林五娘都来了,便眉开眼笑,流露出恨不能即刻相见的意思。说到刚刚在隔壁的一幕,又双眉颦蹙,一副余悸未消的模样,道:“我在外头听着屋里的情形不对,心里慌怕得不行。隐约听见阿姐的声音,千央万求向军卒讨了茶盘,壮着胆子送到厅里。幸然有阿姐在旁进言,才免罪脱责。阿贤就是对他这个堂兄太实心了,不过是一封家信,就急汹汹赶夜路来问。”
“家信?”赵杉惊讶之余,心里也起了疑:莫非李秀成真的如此大胆,竟敢匿瞒天京,私自集将聚兵,打进兵上海的主意?
但听敏行继续言道:“那信我也是看过的。大抵都是叙些琐碎家事。只是有几句言语写得突兀不通。我指了问阿贤,他却不加解释,只让我速速收拾行装,随他来苏州。在山庄门外,看到那若干红黄马褂的东殿承宣仆射,才恍然知道他急急忙忙赶来是来谒见东王的。想到禁带眷属入营的禁令,本以为免不了要受许多为难。门上的卫兵竟未加盘问就让我随阿贤进了来。后来在廊下,隐约听到阿贤提什么‘满妖的加急文书’,就更觉着怪,我们是昨日傍晚从嘉兴启程来苏,路上并未见到妖兵妖将的踪影。”
赵杉听着敏行的讲述,却就想起夜间向杨秀清问起来苏州的目的,他回答她时,眼睛中放出的那深邃而贪婪的目光。
“莫不是也是为了‘钱袋子’而来?!”
赵杉眉头颦蹙,正在心里做着猜想。房门哐的一声被推开,赵杉一惊,抬头看时,却是一个军卒领着两个小校端盘捧碗送了午饭进来。
敏行见她受惊,斥那军卒道:“怎么门都不敲,就劈头闯进来,真是无礼!”上前将盘碗接了,一一摆放在桌上。
赵杉要她坐下同吃,却只连说不敢,被赵杉连拽带拉方才坐了。
刚吃罢饭,那刚刚来送饭的军卒又来禀事,却再不敢直接进屋,只垂首站在门口。
赵杉见了,便让敏行过去问话。敏行问过,回来向赵杉道:“东王殿下说午后要在校场上练操,请姐姐去看。”
赵杉听了,便让她随那军卒去打了洗脸水并取了镜梳来。将面上的脂粉洗去干净,摘去钗环,又让敏行向军卒讨要了红布,包在头上,对镜细细照过,觉着周身上下都收拾妥当,方才随那军卒去了。
校场与环翠山庄一墙之隔,却是十分开阔。坐北面南搭着以黄绸做帷幔的看台。
杨秀清坐在台上正中的太师椅上,若有所思的看着围拢在看台周遭的承宣参护们,对赵杉的到来浑然不觉,直到她走上台,在椅后站定,才诧愕地侧转过头,惊奇地打量着她,道:“片晌不见,你这又起了甚么鬼心思,做如此打扮?”
赵杉淡淡一笑,屈右膝跪地,道:“小兵黄云尔,听候殿下差遣。”
“黄云尔。”杨秀清脸上展露出微笑,将手一抬,道:“听名字倒像是乖觉聪敏的,就收你做个近身听使,起来吧。”
赵杉应声起身,正要与他诉说改装更名的因由,却见排成纵列队形盔明甲亮意气飞扬的军士,各扛兵器走进场中,便将到了舌尖的话又咽了回去。
李秀成一身亮银甲胄,在队列前做引领,先操演了几套五行八卦阵法,又将军士们划为两组,利用各自手中兵器进行两两相对的格斗表演。
赵杉在台上看着,整场操演竟无一人有些微差错,果是令行禁止,军容齐整。
操演完毕,李秀成将手中的红色令旗当胸往高空一擎,数百军士便在眨眼功夫间自动归于原位复成纵列队形。李秀成将令旗向右一摆,高喊一声“退”,军士们便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鱼贯退场。
李秀成将令旗插在背上,在高台下端正跪立,朗声禀道:“营中尚有新造火炮数尊,请殿下移步观瞧。”
杨秀清含笑点首,欣欣然道了声“好”,便起身走下台去。
五尊体型不一的火炮摆放在校场东侧的空地上。两尊体型大的用净铁铸造,都有四尺余长,炮身上都加有铁箍,都配有三轮炮车一辆。两尊体型小的用精铜熔铸,炮后装有引信,炮尾有旋转轴,炮身却是横装在四方形木架上。另有一尊体型中等的,炮身上蒙着红绸,显得有些神秘。
李秀成将那四尊炮一一指与杨秀清看过,方揭去那炮身上的红绸。杨秀清一眼看去,口中便发出啧啧叹声,弯腰垂头,将炮的前筒后膛并装配的炮车都细细看过,问李秀成:“此炮看着是像比军中寻常使用的诸般铳炮都打造得精细巧妙,不知实际的火力如何?”
李秀成指指体型大的两尊炮,又指指小的那两尊,道:“此炮集合了神威炮的刚固威猛与连珠炮敏捷有速的双重优势。内膛宽大坚固,可装铅弹三十枚。炮尾加装了旋转轴,可三面旋转,又可连做连发。”
杨秀清听罢,连道了几个“好”字,转头问跟在身侧的陈阿林:“你久与洋人接触,当颇知他们的枪炮装备,此炮与那洋炮相比,威力如何啊?”
陈阿林道:“据闻英国人军中配备的都是后膛装填线膛炮。因为这炮都是装配在他们的舰船上,小可未曾亲眼见过。”
杨秀清不无失望的“哦”了一声,却就撇了众人,向着独自立在看台下的人影走去。
二百九十钱袋子与火洋轮(四)
赵杉对枪炮军械素无兴趣,见杨秀清由承宣参护们随李秀成去了,便只在台下站着等候。
站了半晌,正觉着耐烦不得,忽就想起了遗忘在屋里的轮船模型,待要抽身回去取,扭头瞅见那引她来的校场的军卒在不远处立着,便招手唤他过去,道:“我有件东西落在了屋子里,你去帮我取来。”
军卒问是何东西,赵杉道:“你去问与我同桌吃饭的那位夫人,她自晓得。”
军卒去不多时,捧了那模型回来给她。
赵杉接了去,正在低头把看,杨秀清走了过来,道:“你不是最喜欢看些新奇玩意么,怎么不去瞧瞧那炮?”
赵杉不以为然地将头一摆,抿嘴一笑道:“再怎么新奇,也不过是铁打铜铸的粗苯之物。”
杨秀清道:“虽是粗苯,总也比你手里这个中看不中使的宝贝实用些。”
赵杉抬头看着他,争辩道:“谁说这个不实用。若是照这模型做出实物来,抵得上以人力划动的千舟万船!”
杨秀清冷笑:“不用人划,难道要用牛拉马拖?!”
赵杉只以为是他故意激她恼她,烦恼地回怼道:“你何时见过船是用牛拉马拖的?当然是用蒸汽。”
说完,见他看着她手里的模型,满面惶惑之色,却不由在心里叹气:他说“牛拉马拖”并非故意激她恼她,而是确实没有见过不以人力航驶的舟船。又想到“蒸汽”这个名词对没有半分科学知识的他来说也不免太过陌生深奥,柔缓的语气解释道:“蒸汽就是水加热后产生的雾状气体。烧水或煮饭时,揭开锅盖,向上腾起便是最常见的水蒸气了。”
杨秀清似懂非懂的“噢”着,将信将疑的问:“你是说就是那些锅里冒出来的蒸…蒸汽能替代人力,让这船在湖海上行走?”
“是啊。不过具体的标配操作过程可比烧水煮饭要繁复多了。要有相配成套的机械部件,还要经过蓄水、加热、收集、输送、驱动等等步骤。”
赵杉说着说着,语调便飘忽起来。显然,她那点少得可怜的工科知识不足以支持她的自信。
杨秀清辴然而笑:“如此麻烦,倒不如用人划省心省力。”
赵杉听出了他言语里含着的对西洋科技的不屑,忍不得再次做着激昂的争辩:“当然是用蒸汽结时省力!英国人跨洋渡海万里来犯我国,靠的不就是这以蒸汽驱动的火轮舰船么!”
“你这么喜欢做先生,我明日便让人寻处学馆与你做!”杨秀清将那模型往她怀里一扔,掉了头,拽开步子就走。
赵杉知道定是她那连番说教似的言语惹恼了他,却因着类似“恨铁不成钢”“苦口良药”的隐秘情感而不愿伏小做低,只站在当地不动。
杨秀清走出几十步远,回头见她站在原地不动,却又折身回去。
眼见得他走回来,心里的怨恼之气便顷刻消散,只碍着面子不肯主动言好。
杨秀清看她不做声,丢出一句软话:“你若非要究个根底,我给你找个明白人问问便是。”对随在身后的傅学贤道:“去把李以文和那个从上海来的陈阿林叫过来。”傅学贤应声小跑着去了。
杨秀清此来苏州所带护从,除了傅学贤,其余都是赵杉不熟悉的陌生面孔。而这傅学贤,虽是再熟识不过,却实实在在是她厌恶的。
这种厌恶始自在平隘山时,她与傅学贤初次见面的时候。当时,傅学贤因她的建言而被杨秀清差遣下山去王家侦探情报。傅学贤领命离去时,层瞟过她一眼。
那眼神每每想来,总叫赵杉觉着不寒而栗。她有一种预断:他一定会成为她此生的障碍,尤其是在她与杨秀清之间。因此,杨秀清对傅学贤的宠信总让她不安,却也让她无可奈何。
杨秀清指着洋轮模型问李秀成:“你这件东西做得精巧,可能照此做出实物来么?”
李秀成回道:“这个不是卑职做的,乃是一位洋人兄弟所赠。”
“洋兄弟?”杨秀清皱起眉。
陈阿林接话道:“是个爱尔兰水手。小可在上海结识的,不但人长得精神,还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为了随小可来苏州,还特意辞了在船厂的工作。”
“爱尔兰水手?”赵杉心头一动,脱口问道:“他可是叫肯能?”
“约翰?肯能。他自言曾在一年多前游历过天京,还在通事衙做过翻译。因为好奇心重,说了些不当的言语,被炒了鱿鱼。”陈阿林说着,睃了赵杉一眼。
赵杉自被发遣到苏州,怀旧思故之心愈发的重。而这肯能又是她那一班相识故交中最为殊异的。当下,便就想与之相见,问李秀成:“肯能现在就在你这营中吗?”
李秀成摇摇头:“前几日随军到常州去了,卑职这就差人去寻他回来。”
赵杉道了声“有劳”做谢。
陈阿林问杨秀清:“不知殿下可已定下归期,每日行程可已早有安排。小可或还有些言语要当面禀知讨教。”
“归期尚未定,但也总要盘桓数日。你若有事,只先提前一日遣人去狮子林报知。我自腾出时间见你。”杨秀清说完,便吩咐傅学贤备马并集合从人。
李秀成与一干将官都送到营门外,赵杉却把眼只望着远远跟着人群后向她挥手的敏行。
她本意就要向杨秀清进言,让敏行同她一并回狮子林。但想着却才在众将面前为他们夫妇进言说情,已然是逾矩越得很了礼,若再当众乞请,难免会招惹出风言讹语,便只得打消念头。
赵杉已许久未在矩行规言的公共场合往来应酬,一天下来,站得脚疼腿麻,拘得胸闷脑胀。出了兵营,上马缓缓行了不过一小段路,便觉困意上头。
杨秀清头前走着,口中时不时抛出些话来问她。
赵杉困倦得思想不得,只“嗯嗯啊啊”的胡乱应着。杨秀清回头见了她哈欠连连的模样,说道:“困成这样,如何独个乘得了马。”拢僵下马,径自走去赵杉马前,抬腿上马,坐于赵杉背后。
二百九十一 谋新思变
“你怎么…”赵杉诧愕之际,杨秀清已做出纵马飞驰的架势。向牵马的护兵要过缰绳握在手里,另一手将她搂定。而后两腿马肚上一夹,那马便撒开四蹄,一径狂奔而去。一气跑了五六里,速度才稍稍降下来,却已把猝不及应的护从们都远远甩在了后头。
赵杉惊诧之间,受了这颠簸,困意虽消了大半,胸口却突突乱跳得紧,口中深吸着气嗔怪道:“怎么不言语一声,就做这一路疯跑,把人的魂都惊掉了。”
“你的胆子何时这样小了。”杨秀清拢了拢马缰,待马走得缓了,又道:“那次武试,要不是林启容生出事来。我本还想着让你跟翼王上场。让你跟我比骑术,让他跟我比刀剑。你说这样比下来,我的胜率有几成?”
赵杉撇撇嘴,道:“一成没有。”
杨秀清哈哈大笑:“要是我问翼王,他最少也得说有八成。”笑罢,拿眼睛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番,道:“除了陈阿林,李以文他们哪个不识你的面目不知你的身份,何需还般乔张做致?”说着,便伸了手去扯她包在头上的红布,被赵杉将手一把按住,道:“你忘了李世贤告罪时说的话?”
“赔罪讨饶的言语计较什么。”
“严禁带携无职衔军籍者出入营防要地。这可是军中铁律。我可不想叫人背后议论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可你如今这副打扮,叫人见了,就不会出惹出风言风语么?”将嘴巴凑到赵杉耳边,道:“我可不想被坊间讹传有什么‘龙阳好’‘短袖癖’。”
赵杉听了他这言语,登时臊得胀红了脸,一把扯去头上的红布。因扯得急了,发髻也被带得松散开来,如缎青丝披散在肩头。
杨秀清一手握住马缰,一手拢着她的头发,道:“回京之前,就别梳鬓盘髻了。要梳就在颈后松松的扎个辫子,就像早些年在平隘的时候。”
迎面一骑快马飞驰而来,赵杉从来人衣饰并系在胸前的包囊上辨出是专职传递机要讯息的信兵,忙轻声对杨秀清道:“让我下去。”
杨秀清勒住马缰,拥在她身前的手却动也不动,问信兵:“可是翼王差你来的?”
信兵朗声答个“是”字,翻身下马,解下包囊,双手捧了递上。恰逢护从们追了上来,杨秀清让傅学贤将匣包囊接了,问那令兵说:“京中如何?”
信兵跪立,回道:“一切都好。翼王请示殿下何时回京?”
杨秀清道:“告诉他,我要在此盘桓几日。等归期定下,自会遣人先行报知。”
信兵应声起身,飞身上马,挥鞭打马,一道烟似的走了。
杨秀清让傅学贤解开背囊,指着里面塞得满满的疏本信札,问赵杉:“疑心可消了?”
赵杉自是知他所指,淡淡一笑道:“一切在你,我原没有这心那心的。”
“你的心便是我的心。”杨秀清说话间,伸手在她手上握了一握。
那力气不大,赵杉却觉心头一颤。尽管,她心里早已认定与他的灵与肉体与魂融为一体,但听了他这句表露相似意愿的言语,仍使她心潮澎湃感动莫名。
她心里陡然生出一个念头:“是不是该为这感动改变些什么?”这念头让她纠结百转困扰不已,因为,她着实不知从何处变起。
之后的两三日,便是闷在屋里翻阅石达开差那信兵送来的疏本信札。
杨秀清来苏,并未带协助批复本章的丞相簿书,赵杉不得不再次充当起了文秘。
杨秀清的工作热情大不如旧时,可以用懈怠形容。逢着那些内容多篇幅长的本章,但听到赵杉念到一半,就不耐烦地摆手,连说“知道了知道了”。类似“知道了”“是”“甚好”这种纯敷衍式的批复,让赵杉在为对呈递章本者觉着可惜之余,自身的热情也在一点点的消耗。
她很怕那热情眨眼便耗之殆尽了,因为消耗她热情的除了周遭人物的同化作用,还有暗伏在她心里的那个念头。
自从有了那念头,她便觉着身心都被一道无形的铁环箍住了。她必须要寻得一柄利剑将那铁环斩断或是觅得一把重锤将之击打变形,把身子连带着魂灵挣脱出来。
要寻觅到这般的利器少不了启发与指引。终于,一位故交旧识的到访为她开启了那扇启迪之窗。
来的是在癸好三年春与乙荣五年夏分别随英、美使者两度到访天京的葛必达神父。
“他如何会来苏州?”赵杉正在心里纳罕,却听杨秀清问前来报讯的李秀成:“这老儿又是同哪个夷邦的人来的?”
“是独个来的,并无他人陪同。”李秀成说着,看一眼赵杉:“他说是特来拜访一位在天京结识的会说洋话的叶小姐。”
“会说洋话的叶小姐?”杨秀清扭头看着赵杉,问:“是来见你的?”
赵杉点点头,心里的纳罕更甚,问李秀成:“他可说见我为何?”
李秀成道:“说是有些要紧的话要与叶小姐当面相谈,并有礼物相赠。”
赵杉看着杨秀清,问询的口气:“要他来见么?”
杨秀清颔首道:“既然是上门送礼的,当然要见。”转而吩咐李秀成:“让他下午到山庄来。”
赵杉将会面地点选在了山庄东面的晓翠堂,杨秀清见了,马上差人洒扫地面揩抹桌椅,又吩咐备下精致茶点时令水果以待。
赵杉对他的热情好客却不以为然。她听他称葛必达为“老儿”,知他对其大有疑忌,加上不知那老神父系为何来,免不得在心里思忖:“见了面时,若他又像上回随美使麦莲访问天京,借闲谈之际,做起政治说客,自己身边没个镇场主心的人,当如何应付呢。”
如此想着,便就挽住杨秀清胳膊,央告他同她一起与葛必达见面。不想杨秀清态度冷淡:“他指明见的是你。再说,我也听不懂洋话。”
赵杉见他拿腔作势,便索性将话直白说开:“若不去,那就别事后疑这疑那。”
杨秀清松了口:“你若觉着应付不来,我陪你去见。”
“谢殿下体恤。”赵杉叉手向前,笑吟吟道个万福:“还要委屈殿下换身衣裳。”指指门口站着的承宣。
二百九十二 将错就错(上)
杨秀清听赵杉要他易服改装,欣然而应,唤傅学贤取了身护兵的衣裳给他。
待他穿戴好了,赵杉却想起葛必达神父二次到访天京时曾与杨秀清面对面见过,会谈结束后,还曾向她朦胧打问过杨秀清的身份,遂改了主意道:“待我先去见他,听听他说些什么,再做计较。若需你出面,再遣人过来告知。”
与葛必达神父相见,首先让赵杉感觉骇讶的是衰老这个字眼的沉重意味。虽不过才一年半的工夫,他身形面容上的变化已几乎让她认不出了:挺耸的腰背弯了,丰隆的肚腹瘪了,连颌下那部茂密的长须也落得稀稀疏疏不剩几根。
赵杉看着来客,久久未出一语。对方见了她,却也是眼皮眨也不眨的将她打量着。最后,到底还是赵杉抑压着心头的骇讶,首先开了口:“神父,别来无恙。”
葛必达神父听了她的问候,浑浊的灰蓝眼珠里放出亮光,翕动着嘴唇,用蹩脚的中文回了一句:“叶小姐,久违。”
一声“久违”,让赵杉的怜老惜弱之心再度膨胀,她把之前的猜忖防备一时都抛去了九天云外,像是招待寻常的邻家老人般嘘寒问暖言笑晏晏。
葛必达神父开始的表现也确像是一位久违的老友般亲切,待吃过些茶点水果,却就把话题由私交而引向公事国事。
赵杉脸上的笑渐渐少了淡了,直到对方说出下面的这番言语,却连寻常待客的和柔颜色都不见了。
“劝贵军勿要逞一时意气而做出悔之不及的举动。飞蛾扑火,这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事。”
赵杉胸中的那团火被那“飞蛾扑火”一词点燃了,禁不住横眉立目做着还击:“世间事有因才有果。就拿神父口中的‘意气’来说,追根溯源,若不是贵国当日以坚船利炮犯我国境,陈兵城下强逼签约,索土地勒巨款霸口岸,那因家国意气而生的星星之火如何会势成燎原?!贵国在我国国土上燃狼烟挑战火,神父竟还口口声声讽咒我国人同胞为自取灭亡的飞蛾,岂是一个愚字可以形容?!”
葛必达灰白色的面孔羞胀得绯红,用手握着胸前的十字架,喏喏的道:“站在个人立场,我也极其感佩贵军的无畏品质和斗争精神的。飞蛾之说只是随口的比喻罢了。”
赵杉心里的火逐渐消退,想到未来国内外局势的风云变幻,深吸口气道:“抛开所谓自取灭亡的唯心定论,神父的比喻也未必算不得恰当。只是家恨国难当前,旷古未有的大变局在即,即便我辈不做那飞蛾,我辈之子孙必也会舍身赴火。”
“叶小姐很早就已经预见到大变局将至么?”葛必达用一种骇怪的眼光看着她。
“呃…”赵杉自知言语失度,含混支应道:“或许是杞人忧天了,但未雨绸缪总是好的。”微微咳了一声,向门口立着的护兵道:“茶水凉了,着人换新沏的来。”
守门的卫兵听了这事先定下的暗语,立时便往暖阁里传讯去了。不大会儿,便有一个身着红绸长袍外罩黄绸棉坎肩的承宣捧着一副红漆托盘进了屋。这承宣却也不出一声,将茶放在桌上,就走去赵杉的座椅后站着。
葛必达神父起初没怎么在意来人,端了茶碗在手,余光扫过去时,脸上便显出了疑讶之色。他将茶碗放下,眯起眼睛将那承宣上下打量着。对方却也睁大两颗明亮亮的眼珠,定睛瞅着他。
赵杉将双方的形容都瞧在眼里,向着葛必达微微一笑,道:“神父这两年一直在上海传教布道么?”
葛必达神父“哦”了一声,将盯在承宣身上的目光收了回去,道:“去年秋天回国处理了些教会中事务,今年春天又去南洋诸国走转了一遭,三个月前才回的上海。”
赵杉的话原本也是为提醒扮作承宣来送茶的杨秀清的。不知是他错会其意还是有意为之,在她出言后,竟径直走去赵杉右手边空着的座椅上坐了。
葛必达神父见了,又是骇然一惊,口中连连咝着气,眨巴着眼珠向赵杉投去困惑的目光。
赵杉因着心里忽然而起的一层计较,也并不加解释,只和颜悦色与他继续闲聊。
葛必达却似乎再也沉不住气耐不得性,接了她的几句闲话,便又将话题引向了政治军事方面,问话也更直截了当,只是因遭了赵杉的一番斥问,用语不再似先前的强横。
“贵军大举用兵占领苏南,当真便是要进兵上海吗?”
“他果然是来询探有关上海兵事的。只是这事还未做定夺,又牵涉重大,该如何回他呢?”赵杉在心里暗暗思忖,睃一眼杨秀清。
除了刚见面时的寒暄问候,双方这大半晌的交谈用的全是英文,杨秀清自然是听不懂丝毫。这也是赵杉放心让他在场的原因。
一中一西一内一外,她要发挥的便是沟通串联的媒介作用。而一如旧时,她的通联必须是和婉的变通的。她自觉不能直接向杨秀清动问进兵上海的打算,当曲言使之会意,想了片晌,用中文道:“钱袋子就便要取么?”
杨秀清在椅上坐着,一直是副平素少有的沉肃端重模样,听了她的问话,两片闭着的嘴唇张了张,干巴巴的吐出五个字:“取不取在你。”
赵杉闻言,便在心里暗自吁气:“他前些时在营中,受李秀成、陈阿林等人的鼓劝,对兵发沪上分明已动了心思,现在又说这玩笑似的话,显然是对对面的来客充满轻视。而葛必达问话如此直接,又分明必是受了上海英美外邦方面重量级人物的指派来做探询的。”
“必是要作出明确表态,而万不可随意拿话支吾搪塞啊。”赵杉有了这般认识,就不得不在脑子里深度思索起出兵上海的利与害。忖度良久,终于定下决断。她向葛必达神父明确表示,当下绝无对上海用兵之意。
二百九十三 将错就错(下)
葛必达自向赵杉发问后,两道灰白的粗眉毛便蹙成一团。听了她的表态,眉目间的紧张颜色一扫而光,伸手指在胸前画着十字,道:“我以天主的名义起誓,这是贵军再英明不过的决定。”
赵杉说的是英文,但杨秀清从葛必达神父的动作神态已分明悟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却就把脸沉将下去,大睁着一双放着凛凛寒光的眼珠,死死盯着葛必达神父。而葛必达因着有了赵杉的明确表态,似乎已是志得意满,再无心计较其他,对杨秀清的怪异神态只做视若不见。
赵杉心里却忐忑得紧,杨秀清的神态变化让她意识到,他那句“取不取在你”确实是戏言玩笑。而许诺既已出口,她也只能将错就错。
却见葛必达神父喝了口茶,舒缓的语气道:“我在贵军营中看到士兵们所用的都是棍棒刀矛之类的原始冷兵器,也没有统一的军服,想是军械物资十分缺乏。”说着,前伸着脖子,用殷切的目光看着赵杉,又道:“贵军真的对先前麦莲先生所发照会中提到的提供火器襄助贵军讨伐清国的援助协议毫不动心么?”
“胸前挂着十字架的神父都做起了政治说客,世上哪有真正的‘方外之人’啊。”赵杉在心里暗自发叹,微微一笑道:“贵国所允援助之于我军犹若雨露甘霖,如何会毫不动心。只是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而中国又有句古话,曰‘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国民自来看重名节,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个人名节尤如此之重,况国家民族之气节。自然就只能舍鱼而取熊掌了。”
葛必达神父道:“叶小姐将我国援助与国家气节比作不可兼得的鱼与熊掌,但在我看来,这两者并不是相互矛盾的。就像刚才叶小姐说我国以武力侵扰贵国,也实在是有失偏颇。我国是诚心与中国修好谋求互利互惠的,只是因清朝皇帝太过保守愚顽,才不得不以兵锋相迫。”
赵杉微笑着摇头:“贵国之前的所为所行,已没有相争的必要。也许在若干年后,真如神父所言,鱼与熊掌可以兼得。但我想那必是建立在两国实实在在的平等基础之上。”
“哦,也许时间会证明叶小姐的见解与贵国的坚持是正确的。”葛必达神父不无失望的点点头,从宽大的袍袖里摸出一只闪着灿灿光芒的小金盒放到桌上,“这件小小礼物是单纯的私人礼赠,请务必收下。”
此时屋中并无递送东西的听使人等,赵杉便起身过去,将那盒打开,见是一只小巧精致的八音盒,欣喜道:“这东西倒是稀罕。”
葛必达道:“是在回国时托朋友从瑞士购买的,一早就想送与叶小姐,只是无缘再会。”
赵杉刚回了句“神父有心”,杨秀清却就嚯地拍桌而起,指着葛必达的鼻子吼道:“用一件小小玩器就想护住从他国别家硬抢到嘴里的肉,做梦!”
他这一声吼非但赵杉受惊非小,不解话意的葛必达神父更是骇得面皮煞白,口中“what”“why”嘘叹个不停。
“神父勿惊,这礼物我很喜欢,还有一件回礼要送。”赵杉给杨秀清递个眼色,道:“把那件火洋轮模型取来。”见杨秀清站着不动,站起身上前将他往外推了一把,回头对葛必达道:“神父稍待。”推着杨秀清走将出去。
刚出得堂去,杨秀清便板起脸孔诘问赵杉:“你告诉他不对上海用兵了?”
赵杉点头:“不是你说的取不取在我么?”
“我就是随口一说,你还当了真?”杨秀清气咻咻喘着粗气,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堂里拽,“回去跟他说。”
“说什么?”赵杉尖声反问:“说你要即刻发兵上海,让英国人美国人做好战斗准备么?”
杨秀清默然松开了手。
赵杉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珠,心中顿起爱怜之意,柔声道:“对上海用兵的事,你先前不是还没下决断么。再说隆冬将至,不论是上游西征军还是扫北的陈玉成他们,受天气所限,攻伐进度必然迟缓,所需的粮草补给也必会日趋增多。再去与洋人交火开战,这三方用兵,军需物资如何同时支应得起。”看着杨秀清脸色缓和,又细声耳语道:“君无戏言啊。”
也许是这最后的这句“君无戏言”打动了杨秀清,他没有再强逼赵杉去行出尔反尔之举。
葛必达神父却是惊悸难消。待赵杉捧了那个洋轮模型回来给他,疑猜更甚,结结巴巴问:“叶小姐刚才所说贵军没有进兵…进兵上海的打算,不是…戏言吧?”
赵杉正色答道:“当然不是戏言,确实没有进兵打算。”
葛必达神父指指杨秀清做过的座椅:“那这个人呢,他刚才…”
赵杉笑了:“他说一切都由我做主,神父该放心了。”
“军国大事,岂同儿戏。”葛必达摇摇头,蹙眉想了一会儿,说:“不是我疑心重,只是事关重大,需要有个凭据。”
赵杉心一紧,暗暗自忖:“他该不是要什么书面承诺吧。倘或那般,自己莫不是要间接成为‘卖国贼’了?!”按耐住忐忑,问:“神父要何证见?”
葛必达道:“是要叶小姐拿出诚意。”
“诚意?”赵杉更加讶异。
葛必达道:“请提一个条件,由我国来满足。”
赵杉在心里暗暗冷笑:“让我提条件,不就是那‘拿人手软吃人嘴短’的一套么,想不到西方人的交际圈子里也流行这般的规则。”又想既然已说服了杨秀清,也只有接受这贿赂似的馈赠。便有思忖起索要点什么。
她看着那洋轮模型,心头忽的一动,微微一笑道:“就请贵国拨送几个可以照它做出实物来的机械工人吧。”
“机械工人?”葛必达似乎怕会错了意,又加问一句,“造船的人吗?”
赵杉点点头:“是用蒸汽驱动的火轮船。”
葛必达颔首而应:“就这样定了,我回去便告诉公使先生。”
二百九十四 一出闹剧
赵杉将葛必达神父一直送出山庄大门,目送他上了马车,方才回去。
杨秀清正在摆弄那八音盒,见她回来,道:“这东西跟你送出去的那件比起来差得远了。你该不是看那老儿装出副可怜相,就善心大发,做起了赔本买卖。”
“哪有赔什么,人家还别有所赠呢。”赵杉在他对面坐下,把葛必达神父许诺拨造船机械工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笑道:“他行这变相贿赂讨好之举,还是因为你那一声的吼吓呢。”
杨秀清皱眉道:“你是说我被那个洋神父认出来了?”
赵杉道:“虽不十分确定,但必有七八分吧。他早在随美使麦莲访问天京那回就向我打问过你的真实身份呢。”
杨秀清好不懊恼:“你早知他识得我,如何还让我出来会他?”
赵杉徐徐解释道:“英国人跟美国人明明都迫切想知道天国对上海的有无攻略之意。但两国公使却没有直接出面,而遣葛必达神父来做探询,这足以表明他们当下确实是无意与天国正面冲突。你那一声吼,虽然叫他受了惊,也必让他确切洞悟了你的身份。本是从我这里探口风,却明明白白看到了你这个实际决策人的态度,这态度又那么真切,这对翘首待讯的两国公使来说可是意料之外的收获。就让他们明确知道这和平来之不易,再不会轻易正面寻衅与天国不是很好么。”
杨秀清拊掌道:“你呀你呀,连洋人们的算盘都窥测的如此明白,你这脑袋里装了多少锦绣花样。”
赵杉摇晃着胳膊,道:“什么锦绣不锦绣的,说得动听。别转回头来又是拖又是拽,强赶鸭子上架。”
“我听不懂你跟那洋神父的话,不知道你的用意。往后再不会了。”杨秀清慷慨的把手一挥,“你此番立了大功,想要什么尽管说吧。”
赵杉便提出想让敏行来山庄一聚,杨秀清一口应允,即遣人去营中传话接人。
因进兵上海的意图完全打消,杨秀清即刻便把齐集来苏的黄文金、李世贤等将各遣回原驻地。敏行只在狮子林待了两日,便不得不与赵杉她们依依而别,随李世贤回嘉兴。
想到不知何日再可相见,姐妹几个免不得又垂下泪来。
赵杉将葛必达神父所赠的八音盒送与敏行以做留念,嘱她频寄书信回来。
敏行含泪答应,又把一只塞得满满的红绸包袱拿给赵杉,托她带回天京送与讷言。
赵杉送走敏行,回去暖阁,将包袱解开来看,见是几件绣着精美图案的小兜肚并两大摞棉褯,便伸了手指数算起讷言的产期来。
杨秀清从外面进来,瞧见包袱里的东西,问是哪里来的。赵杉说是敏行做给讷言腹中即将出世的孩子的。
杨秀清凑身过去,笑道:“你那一班妹妹连成婚最晚的眼见着都要做阿妈了,你怎么就没有动静?”
赵杉红了脸:“该有时自然会有的,如何急得来?”
杨秀清笑道:“这些日子,我可是夜夜不空,你也该有信了。”
赵杉红着脸,伸手做出个“六”的手势,细声道:“什么空不空的,你这来了几天。”
杨秀清将嘴巴贴近她的腮边:“时日是短了些,总的回数也不少了。昨夜里不就有…”话未完,嘴巴便被赵杉拿手捂住。
“别闹了,有人来了。”赵杉听得外间屋里有脚步声,忙将他推开,整整衣襟,走将出去,却见傅学贤在门口立着。
赵杉问是何事。傅学贤道:“因守门的卫兵在换岗时粗疏大意,误放了几个来历不明疑似奸细的妖仔进来。卑职担心殿下受惊,特来禀知。”
赵杉听闻庄园中进了来历不明的人,好不惊骇。
杨秀清阔步从里屋出来,吩咐道:“我知道了,你速带人去园中各处细细搜寻,待抓到了,务要严加拷问出他们的来历根底。”傅学贤答应着去了。
赵杉定了定神,却就由惊转疑,道:“守门的卫兵都是从军中挑拔出来的最最精细之人,如何会这般疏忽,随意放人进来。”
“你没听傅学贤说是换岗时出的疏漏么。”杨秀清拧起眉头,“也许是外鬼勾连内贼。待抓到人,我要亲自拷问。”
赵杉看着他如罩秋霜的阴冷面孔,在心里暗暗叹气:“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永安周锡能串联反草到张继庚网络细作祸乱天京,那些内外勾连波涉深广而层出不穷的大案重案,竟使得上下官民无一不闻奸细而色变啊。”
傅学贤去了小片刻,园中却就响起了“拿妖奸”“抓刺客”的传呼声。
赵杉在屋里听着觉得刺耳,对杨秀清道:“这个傅学贤行事也太张狂了,都还没弄明白进来的是何样的人,就呼嚷着拿什么‘妖奸’。”
杨秀清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赵杉被那一叠声的的刺耳传呼搅得心烦,想去找黄雨娇她们说话,便道:“今早送敏行出门时,阿雨好像着了凉,我去看看。”杨秀清“嗯”了一声。
赵杉拿了外氅披上,方伸手挑起门上的棉帘。一个高大身影却就在她挑帘的刹那,与她擦身而过跃入屋中。
赵杉骇得“呀”叫一声,背上惊出冷汗。在椅上坐着的杨秀清倒是警觉镇定,随着她那声惊叫,顺手便抄起了桌上的洋枪。
赵杉愕然回头间,看到那闯入者的脸,失惊叫道:“肯能!”杨秀清却已举枪在手。
“别开枪!他不是坏人!”赵杉的呼声未落,“啪”的子弹出膛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好在肯能反应机敏,将身子就势往下一俯,子弹擦着他的背过去了。
赵杉口中喘着粗气,向杨秀清连连摇着手:“别打别打,他是来见我的。”
“来见你的?这傅癞痢搞得什么名堂!”杨秀清将枪扔到桌上,气咻咻冲着屋外喊让叫傅学贤来回话。
连喊几声,才有两个承宣小跑进屋。又过了半晌,傅学贤方满头是汗气喘吁吁进了屋。
二百九十五 同道中人(上)
杨秀清将手一指肯能,沉着脸问:“你说的妖奸就是他么?”
傅学贤应了个“是”,屈膝跪立道:“他还带了几个同伙,都已经被拿住了。是卑职粗疏,以为他们进了门会直去燕誉堂,不料想会闯来这里惊扰殿下。”
赵杉见傅学贤言辞灼灼,心头火起,厉声质问:“你是没有想到还是故意设局?我前几日从营中回来便告知门上守卫不日后会有一个西洋人来访,还将他的姓名体貌详细做了交代。你当时也在场,字字听得明白,今日竟污指他为妖仔奸细,做这出闹剧,是何居心?!”
“这…卑职…”傅学贤的癣斑脸上显出慌乱,偷眼瞧一瞧杨秀清,却就一改怯声喏气,振振有声回赵杉道:“姑娘问卑职的居心,卑职自追随殿下那日起就立誓,项上的头腹中的心并满腔子的血都随时任需殿下取用。如今怎会怎敢妄生他念他想。”
膝行几步,至杨秀清座前,道:“卑职愚钝粗莽,但有过错,总赖殿下海量宽赦。今日所行虽是实心念挂殿下安危,结果却累殿下受惊,实是大罪难恕,愿受重处。”
杨秀清垂着眼皮看了他半晌,对赵杉道:“他也是无心之过,况且并无致人损伤,就不要再深究了。”又冲傅学贤摆摆手,“就罚你四十杖以作警戒,自去领刑吧。”
傅学贤唯诺连声,起身退去。
在一旁将他们的对话听得半懂半疑的肯能摊开两手,问赵杉:“您说那位傅大人是故意害我。我跟他素不相识,他为什么要害我?”
赵杉叹口气:“他要害的不是你。”
“啊?那他要害谁?”肯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杨秀清。
他说的是中文,杨秀清听了,立显不悦之色,问赵杉:“你不是常说西洋人想事情不似我们复杂么,怎么他疑心病这么重?”
肯能摊着手,转而困惑地看着赵杉:“疑心病也是病么?我只是奇怪。”
赵杉吁了口气,缓缓吐出句英文:“however,ithasnothingtodowithyou。”说完,伸手指指他脸颊脖颈的灰土,沾染着斑斑青绿色汁渍的双手并满是泥水的衣裤,转用中文道:“也许你该先去洗洗换身衣裳。”
“哦。实在是太狼狈了。”肯能自我上下打量一番,将头摇着,“那位傅大人他们追得紧,我实在无路可逃,就只能爬树翻墙,不想脚下没踩稳,整个人仰面摔到了地下刚浇过水的树丛里。”
他边说边用手脚比划着,显得很兴奋。
赵杉微微一笑:“这园里花木丛生,很容易迷路。”叫在旁的两个承宣引他去洗沐。
肯能向她道了谢,却又皱起眉道:“我还带了几个朋友过来,他们可能都被那个傅大人抓去了。”
杨秀清向两承宣摆摆手:“去叫把人放了。”
赵杉又叮嘱两承宣道:“让人多备些汤水以供他们洗沐,完了都请去燕誉堂用茶。”
两承宣受命引了肯能出去,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时,赵杉再次数说起傅学贤的不轨居心:“照刚才肯能的话,他被傅学贤带人追着的时候曾跌摔到树丛中,傅学贤若果真认定他为奸细,为何不趁他摔倒时将他捉拿,而是纵他来这里,分明就是想借你的手取他的性命。”
她的这番言语对杨秀清的触动显然不及傅学贤刚刚那番绘声绘色的誓表忠心,他擦拭着火枪,不咸不淡的说:“他有几个胆子,敢借我的手兴风起浪。”
赵杉意有不甘,走上前,按住他的手道:“门上听差的人往常都是叫一声便进来,怎么今日反应如此迟钝。那么大的枪声都好像没听见,还要你喊过好几遍才进来。这些你都不觉着怪么?”
“是我让他们去远远地去阶下站着。隔得远自然听不到。你夜里不是说想跟在书屋的时候一样,里里外外就你我两个人么。”杨秀清说话间,将手抽出来反按在她手上。
赵杉脸上的庄正颜色因他这一按唰的消失不见。他为偏护傅学贤,竟拿夜里的私密话来说,她由不得不暂且妥协了。
燕誉堂内,肯能将三个同伴介绍给赵杉:“他叫詹姆斯,来自苏格兰岛,在货轮上做维修工。这是汤姆,詹姆斯的同乡,跟我一样是水手。他叫皮埃尔,是法国人,会讲法语英语德语多种语言,是我在上海新认识的朋友,在船厂做杂工。”
赵杉微笑着一一向他们问好。
三个人听她讲一口流利的英语都大显讶罕之色。名叫皮埃尔的法国人像是见了天外来客般,两只放着晶亮光束的蓝眼睛片刻不离的黏在她脸上身上,且连连低声向两个同伴嘀咕着:“我来中国三年多,也去过日本朝鲜和南洋许多东方国家,她是唯一一个不需要翻译便可进行言语交流的女子。”詹姆斯与汤姆口中啧啧声不断,两双眼睛也紧盯着赵杉不放。
肯能讲起在天京的经历,说到那次与赵杉同去翼王府的见闻,叹过翼王石达开的精湛武艺,又说起赵杉因着看书法而与石达开间的那番关于南宋高宗、岳飞与秦桧三君臣的叹论。
赵杉在旁听着,心想:“他倒是与自己兴趣相投,记忆力也真是超常。”
肯能将见闻与同伴们讲完,问赵杉:“那日还有一位姓赖的大人说了些让人听不太明白的话。具体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您能告诉我吗?”
赵杉听他问起赖汉英并他那番含沙射影的话,眉头不由向上一挑:“这个实在不知如何解释,也许如那赖大人说的,多呆些日子自会明白。”
那皮埃尔等三个不似肯能对政史有特别兴趣,心思却都在眼前的东方奇女子身上。听得赵杉通擅书法,异口同声请她当场即兴挥毫。
赵杉被他们交口鼓催着,推却不得,便去书桌前研磨铺纸。执笔在手,想了一想,挥笔写下高山流水四个大字。
那三人看了那字,又是齐声赞好,目光中更添了几分倾慕颜色。
二百九十六 同道中人(下)
赵杉虽对自己那一笔字有自知之明,耳畔闻得那一声声夸赞,仍不觉有些飘飘然之感。
“是在说什么?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杨秀清阔步从门外进来。
赵杉搁下笔,迎上前,笑道:“是他们想看写字,我便随手写了几个给他们瞧。”
杨秀清听了,也并不去书桌前观瞧,却似笑非笑看着肯能,问:“你离开天京后去了何处?如今在哪里高就啊?”
肯能不解问:“高就是什么意思?”
赵杉解释:“是问你的职业。”
肯能道:“我去了上海,又做回了老本行。”说着,舒臂弯腰做了个跳水的动作。做罢,对三个同伴道:“这就是我常跟你们说起的东王杨先生。”
那三个洋青年脸上又大显纳罕之色,逐一与杨秀清鞠躬为礼。肯能在旁讲着各人的姓名来历。
杨秀清听完,皱皱眉问:“你等做的都是收入微末的差事是如何筹得盘资的?又是为何要万里迢迢漂泊异土?”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做了回答,由肯能做了翻译。
说到如何筹得盘资,三人所答都是在搭乘的轮渡货船上做工赚钱。关于为何离乡漂泊,则各有各的说辞。汤姆说是为了“淘金”,皮埃尔说是为实现幼时周游世界的梦想,詹姆斯的理由比较特别,自言是为了继承家族事业而接受的来自其父亲的考验。
杨秀清听罢,嘴角漾起笑容,对赵杉道:“难怪你与他们说得投契,连我竟也觉着一见如故。都是同道中人啊。”
“同道中人?”肯能皱了皱眉,却就笑着摇手:“殿下是在说笑么,你们从天京来,我们从上海来,怎么会走得是同一条路呢。”
赵杉笑着提醒:“此道非彼道。”
杨秀清的目光在几个人脸上来回扫着,笑道:“以前走的路不一样,以后可以走相同的路嘛。只要你们肯加入天国的军队。”
肯能将杨秀清的话传译给同伴们,但听到“加入天国的军队”一句,却就把头像拨浪鼓似的摇着:“不不,我们来中国不是为了参与贵国内部的战争。”
杨秀清的脸色变了一变,指着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的皮埃尔等三人,对赵杉道:“你把我的话说给他们。只要他们愿意加入天军,他们想要的那些我都可以满足。”
赵杉见他突然一改往昔对西洋人的冷厌态度,待这几人如此亲和,觉得大感意外。但还是把他的话原原本本传译给那三个人听。
皮埃尔他们听了,也显得讶异非常,扯着肯能到一边,窃窃耳语起来。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几个人走将回来,由肯能出面表态:“殿下诚心相待,我们也愿意效劳。只是战争太残酷了,我们不想参与面对面的流血打杀中。”
“你们不愿从军打仗,是不是担心我会差你们去打和你们一样生着蓝眼珠卷头发的英国人美国人?”杨秀清说着,看看赵杉,笑道:“他们大概还不知道你早已收了洋神父的重礼,做了许诺。”
“殿下要放弃上海?”肯能吃惊地瞪大眼睛。
“不是放弃,是暂缓用兵。”杨秀清正色道:“待到天国伐灭满鞑后自然是要收归回来。”
肯能摇头叹气,连呼可惜:“眼前明明就是最好的机会,却白白丢掉。”
杨秀清听了他的言语,脸色瞬间为之一变,从椅上起身,对赵杉道:“他们既然不愿意入营从军,就留在衙署中听差做事吧,你看着安排便是。”说完,便走了出去。
赵杉问询了那四人的各自意愿,却并没有立时便做安排,只让他们回去等候消息。
赵杉送走肯能等人,心中却就莫名的抑闷起来。
这一晚,杨秀清口中的“夜夜不空”空了。两人在各自的被筒里动也不动的静静卧着,他们都在竭力压制一种可以近似形容为追悔的情绪。而赵杉做为事情的决议人,在压制之外,还势必要做出明确态度。
她用缄口不提视而不见的方式做着无言且再坚定不过的表态。尽管那一整夜,她一刻也没有停止自问:她对葛必达神父的许诺,于未来的军政外交大局究竟是利是弊?而这些利弊又会怎样深远影响支配她命运的国与家?
木已成舟后的无谓纠结最是虚耗精气,赵杉一宿不眠,次日起来时,只觉着从头到脚由肌到骨无一处不沉重。
因为还未能从那纠结中抽脱,她仍然用夜里的旧有方式做着所谓的表态。在与杨秀清同桌吃早饭时,自始至终把脸紧紧绷着,一句话也不主动去说。大概是心照不宣的缘故,杨秀清也是一语不出。
赵杉闷闷地吃了小半碗饭,便搁下碗筷,只说去问梅阁看书。杨秀清也不多问,由她去了。
赵杉在问梅阁又做起了“裱糊匠”,黄雨娇在旁边给她打下手,见她面色晦暗眼皮青肿,笑着揶揄:“瞧这样子定是忙了大半夜,该如胶似漆粘腻的很啊,怎么大早上的就做劳燕分飞了?”
“干就好好干,不愿干就一边呆着,少在这里扯皮碍事。”赵杉绷着脸,冷冷丢出一句话,便背转了身去,自忙手里的活计。
“我有正事问你,别一张口就赶人啊。”黄雨娇把粘了浆糊的手在围裙上擦了两把,凑近上去,道:“昨天你在燕誉堂招待的那几个洋人到底什么来历?”
赵杉只顾低头做活计,随口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黄雨娇道:“就是觉着奇怪啊。我跟梅姝正带钰影在池边看鱼,他们忽然就从树丛里头跳了出来,紧接着,又见傅学贤带了十几个人奔进园子,说是搜拿妖奸,不由分说就给他们上了绑。后来又听说你把他们都请去了燕誉堂亲自招待。这从阶下囚忽然就成了座上宾,不是很奇怪么?”
赵杉没有心思与她详说内情,只说那三人是肯能带来的同伴,因迷了路误走去园子里,被傅学贤误当做奸细拿了。
黄雨娇听完,却嗬嗬笑将起来:“原来是那个洋水手来了,怪不得呢,连日的你侬我侬,一朝就如冰似铁了。”
二百九十七 醋海起波
赵杉将手里缝订了一半的册子放下,道:“你阴阳怪气地又在胡吣什么?”
“我是说那个洋水手一来,有人就掉进了醋缸。”黄雨娇调侃的口气笑道,见赵杉眉梢倒竖,气冲冲瞪着她,由谐转正,道:“听说西洋人言行举止从来都是不做避讳的,那个叫肯能的当初在天京不就是因为私下向人打听你的事而被辞退驱赶的么。”
“你是说他起了疑心…”赵杉说着,却就把头摇着,“不会。他见了他们,分明也是很欢喜的样子啊。”
黄雨娇断然道:“那是装的,是做给你看的啊。”
赵杉仍旧摇头:“可他还主动请他们留下,让我给他们在衙署里安排差事来做。”
黄雨娇道:“那是在故意试探你呢。”
赵杉没有搭话,却听黄雨娇又说道:“男人也是有嫉妒心的,尤其在女人的事情上,一旦发作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赵杉原不把她的话当回事,但回想杨秀清昨日的言行,又觉着确实颇有异样。比如他问肯能在哪里高就,细想来分明就是变相的嘲弄。
“因为我独个与肯能他们在一处谈笑,他就起了疑心?还有在荷香阁突然变了脸色离开,也与其他没什么干系,而仅仅是因为由这疑心生出的嫉妒吗?”
赵杉的心都乱糟糟的,终于耐将不住,决意去当面问个明白。
下楼走将回去,暖阁中却不见杨秀清的人影,找来照奉起居饮食的秦嬷嬷询问。
秦嬷嬷道:“是李大人来禀事,殿下随他一块走了,可能是去营中了吧。”
赵杉感到莫名的不安,又问:“李以文都禀了些什么?”
秦嬷嬷摇摇头:“具体的也不甚知道。我进来送茶,隐约听到李大人好像说处置洋人什么的。”
“处置洋人!他留下肯能他们,果真像阿雨说的是别有用心么?!”赵杉想到黄雨娇那句“男人的嫉妒心一旦发作,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心头不由一紧,挥手对秦嬷嬷道:“快去让人备马,我要出门。”
赵杉去里屋换装更衣,摘下耳环随手放在妆台的时候,却冷不丁从镜子里瞥见了床边春凳上放着的那支杨秀清昨日摆弄过的洋造来福枪,只觉寒噤阵阵。
“他会偏护傅学贤,是因为所有事情都是他刻意安排的。他早在那日在营中,自己向李秀成问起肯能的时候就动了杀心…”
赵杉不敢也不愿再往下想,匆匆换上衣裳,疾步走将出去,在门前上了马,连打两鞭,径往虎丘大营而去。
北风骤起,雾蒙蒙的天空下起雨来,噼里啪啦的雨滴砸在赵杉身上,她被那彻骨的寒意击得毫无招架之力,迎风昂着的头慢慢垂了下去。
她忽然就想到了什么,将手伸进厚实的大毛氅衣,在后腰腰间的丝带上摸了一把,手指却正触到那只来福枪的枪膛。她垂下的头随着这一触又迎风昂了起来。她出门上马后,便对带枪的荒唐决定感到后悔了。
她从未动过以死明志的念头,也压根不觉着她要自证清白。但像个独行侠似的孤零零骑行在寒风冷雨中,她便又觉得那枪带的很对。
赵杉在营中没有寻到杀戮实施者与被害者的任何影踪,便又急急忙忙奔去环翠山庄。
山庄门前人头攒动。除了手按腰刀来回穿巡的参护,还有百十个操着苏州本地口音的青年士兵。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几张四四方方的纸片,在折叠着什么东西。
立在门框边上的傅学贤看到见赵杉,快步下阶,到她近前行了一礼,道:“园子里有两班舆夫并四名车夫轮班听差,姑娘要出门,怎么不传他们伺候,如何独个来了?”
赵杉但远远看到他那张癣斑脸,心里便老大不自在,见他阔步下来,像是故意拦阻她,把脸一沉,反问道:“我如何出门,还要提前向你报备吗?!”
傅学贤道:“卑职不敢。只是这外头又是风又是雨的,姑娘由着性子乱跑,倘或受了寒着了凉。殿下责问起来,卑职赔上项上的脑袋也承担不起啊。”
赵杉听他语含讥诮,胸中火起,却待发作,却听门洞里传来一声呼喊:“右八检点快来,东王有要事吩咐。”
赵杉听像是李秀成的声音,仰起脸向上瞧时,见果然是他,也就顾不上与傅学贤计较,快步走上阶去。
李秀成见了她,一脸的惊讶,躬行一礼,道:“殿下急着要见姑娘,让卑职出来告诉右八减点傅大人,即刻整备车驾去狮子林。”
“右八检点!他竟然给那可恶的家伙连升两级!”赵杉在气恼之外,心头划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莫不是肯能他们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小跑着奔进门去。
李秀成在后面急急追将上去,道:“殿下在西院的迎春堂,卑职引姑娘过去。”
赵杉走在七拐八绕的游廊曲径上,脑海里翻腾起一个又一个的问号惊叹号。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要把这些问号叹号一骨脑的砸出去。但迈步进了暖融融的厅堂,看到那含笑向她走来的身影,那些问号感叹号便登时化作一只只振翅的飞鸟,眨眼消失在九霄云外。
“你骑马来的?看这湿淋淋的一身。”杨秀清在她湿漉漉的发鬓上摸了一把,转头对李秀成道:“去找两件合适的衣裳来。”
赵杉一时又觉得那只随身带的洋枪格外多余了,忙说道:“不用另找衣裳,拿块毛巾来擦擦就好。”
李秀成走将出去,不大会儿,捧了只托盘回来,盘上放着两条洁白如雪的毛巾。
赵杉擦去额面鬓角上的雨水,一时又有热茶送进来,赵杉喝了两碗,身上方觉得暖了些。
“殿下快来嚼(瞧),你的纸攒(船)成(沉)下去了。”门外随声走进一个身穿黑呢制服头戴黑檐帽的人。
他径走到杨秀清身边,操着一口蹩脚的中文道:“我们已经赢了两次,请殿下不要忘了光光(刚刚)的约定。”言语间,嘴角的两撇红胡子却就翘了起来,一副再神气不过的模样。
二百九十八 筹建船务局(一)
“才不过两局就这般得意,我这里可是有好些还没下水呢。”杨秀清轻蔑的一笑,将手往身后一指。那十几个围拢在一处的承宣听使将身一闪。
赵杉抬眼看过去,只觉吃惊。却见那并成一排的长条桌上慢慢堆放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纸船。
杨秀清指着堆成山的纸船,对赵杉道:“我让人将纸片分发到营中,片晌工夫,就收集了这么些回来。你也去折一只出来。”
赵杉觉得奇怪,问道:“折这些船做什么用?”
杨秀清又将手指着那红胡子道:“是与他做个游戏,比一比是他们的船耐用还是我们的结实。”
赵杉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将红胡子打量着,问:“你是从上海来的?”
红胡子点点头,用英文道:“想必您就是葛必达神父说的叶小姐了。麦莲先生让我转呈他对您的诚挚问候。”说着,摘下帽子,深鞠一躬。
赵杉微微将腰弯了一弯,以作回礼。完了,问道:“阁下是独自来的?”
红胡子却先看了杨秀清一眼,用中文报出姓名——威廉?史密斯,又转用英文道:“麦莲先生对叶小姐为维护我国与贵军之间的友好关系所做的努力十分感谢,派遣我与两名在船厂做机械师的伙伴一同过来。”
赵杉笑问:“船厂的机械师,会制造用蒸汽驱动火轮船吗?”
“那是自然。”史密斯肯定的回答,说完,又瞧一眼杨秀清,摊着双手,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道:“不过现在没有时间讨论这个话题,要先完成与东王杨先生的竞赛比试。”
“既然是竞赛,总要紧张刺激些。似那纸船游戏,你一只我一只的,一时半刻也见不得分晓输赢。我看,倒不如比试这个。”
赵杉看看史密斯,又看看杨秀清,便伸手去氅衣里将那只来福枪摸出来,笑着给他们瞧。
“比射击?”史密斯讶异不已。
赵杉笑道:“我们中国有句古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又有句俗语‘店大欺客’。用贵国产的枪械来做比赛,不是正合了前句话的意思,又反证了后句的悖谬么?”
史密斯脸上显出惶惑的表情,却不懂装懂的连连把头点着。
赵杉笑着将枪递给杨秀清:“就比枪法吧。”
杨秀清伸手接了枪,却转身一抬手将枪扔到堆放纸船的桌上,而后,看着史密斯说:“不用比了,算你等赢了。”
史密斯被他的话惊到了,像是怕听错了般反问:“殿下说我们赢了?”见赵杉点头示意,又喏喏的口气问:“那殿下所答应的事情?”
杨秀清吩咐承宣:“去拿一块号牌给他。”又对李秀成道:“你从军中选几个熟悉道路的人陪他们去。”
史密斯由惊转喜,脱帽弯腰一躬,道:“感谢殿下的慷慨。”
杨秀清挥一挥手:“带上你的伙伴去吧。”
史密斯看着赵杉道:“可叶小姐说的造船的事,那个真(蒸)汽…”
杨秀清不耐烦地连连挥手:“蒸汽不蒸汽的,回头再说。去吧去吧。”
刚打发走史密斯,杨秀清便遣退屋里的一干人等,指着那只来福枪问赵杉的来意。
赵杉也不想再加隐讳,笑道:“是预备来劫法场的。”把她与黄雨娇在问梅阁的对话讲述一遍。
杨秀清听了,先是好一阵的笑,笑罢,却又定睛看着她,道;“阿雨的嫉妒一说也不尽是信口胡吣。我留下肯能她们,自是没有半分疑心。不然,早已将他手刃寸割。”
赵杉自认行端影正,听了他这几句言语,却仍是惊悸莫名。她不想余生都被这种惊悸缠裹,便迫切地想要将其彻底终结。
她静默许久,蓦地上前,将头抵在他胸前道:“还不是没有让人告示明白,他们才姑娘小姐的混叫。
“叫娘娘,我这就着人传话。”杨秀清一手将她搂抱着,一手在她腮颊上摩挲着。
显然,这副寻常在赵杉身上少见的女儿家的嗔痴姿态有种叫人欣而释疑乐而忘忧的超常魔力。
赵杉向杨秀清问起与史密斯做竞赛游戏的起始因由,杨秀清并不答言,走去书案边,拿了一封信札给她。
信上的字写的甚是潦草,所讲的事情却是叫人吃惊:在杨秀清离京一个礼拜后,巡查营在下关的运粮船上搜出一名暗藏在货舱隔板中间的洋教士。这人讲一口流利的中文,自称是受了英美两国驻上海公使的遣派,肯求面见天王洪秀全。巡查营的人并未在他身上搜翻出任何可以证明其身份的物品,在禀知翼王石达开后,将其驱逐出天京了事。
除了所述之事,这信的格式也很奇怪,抬头并无对收信人的称呼,信的末尾也并未署名。
赵杉手里捏着信纸,抬头看着杨秀清,问:“这信是何时收到的?”
杨秀清回:“昨天你去招呼肯能他们的时候。”
“哦,原来都是因为这信你才会…”赵杉却就忽的如释重负,她急切地想要与对方分享那重石落地的释然感,见他面色沉重眉头深锁,便戛然将话止住,将信纸小心的装进信皮。
“既然人已经来了,总要做个妥当安置。”赵杉的声音很轻,“不如就把史密斯他们同肯能他们几个都凑到一处,专一造船好么?”
杨秀清的目光却直盯在那信札上,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用人用其长。他们之前所从事的都与船舰相关,用之修造船舰再合适不过。”赵杉加大了声调,语气也由轻柔和婉变得硬朗铿锵。
杨秀清仍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徐徐吐出一句全然不相干的话:“你说英国人跟美国人趁我离京时派那个洋教士去天京,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他果然还是最在意这个啊。”赵杉暗暗叹了口气,却莞尔笑问:“后悔了?”
也许是这“悔”字里牵涉的人和事太多,杨秀清怔住了,又是默了良久才开口,说的却又是完全不搭界的话:“肯能他们能用,姓史的不行。”
二百九十九 筹建船务局(二)
“不行也得行啊。没有他与那两个机械师,还怎么造蒸汽船!”
赵杉的口气变得异常强硬。她知道杨秀清不肯用史密斯他们是因为那封信所起的疑心作祟。
她与彼在一处,有一多半时间都是在为其消疑去祸。她极不情愿在诤臣与红颜双重形象间游走,却每每不得不屈从于现实。
“等回了天京,诸事有他殿上那班丞相仆射相佐相谏,就再不过问这些事了。”赵杉在心里暗暗思想,却听杨秀清说道:“那姓史的连个zheng、zhen都说不清楚,会造什么蒸汽船。即便是会造,能实心实意为天国做事么?”说着,走去里间暖阁,在靠窗的围榻上坐下,拿起茶壶倒水吃。
“好一会儿没添热水了,当心吃了胃疼。”赵杉快步跟进去,上前夺下他送到嘴边的茶盅,“我去让人送热水来。”
赵杉走将出去,看见李秀成立在廊下,心中灵光一现,先招手唤个听使提壶开水送进去,再径自走去李秀成近前,将想要留用史密斯等人的事直言以告,恳请他在杨秀清面前进言。
李秀成听了,却面露难色,口中咝着气,道:“殿下处断果决,卑职人微言轻,怕是相助不得。”
赵杉要激他一激,便就冷笑道:“是人微言轻还是因为怕留用史密斯等人会让你失去建功扬名封侯拜相的机会?”见李秀成变了脸色,又改容和言道:“也不用你说什么其他言语,只我问你答,做聊天闲话,这个不算为难吧。”
李秀成想了一想,点头应道:“卑职尽力一试吧。”
赵杉道了声谢,又走将回去。
杨秀清口中吃着茶,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赵杉道:“是见李秀成在外头,便问了问他,嘉兴那边可有信送来。敏行走前,我曾叮嘱她,但到了,就立刻寄报平安的信回来。”
话音刚落,李秀成便如约而至。
“外头风寒雨冷,进来吃口热茶吧。”赵杉口中招呼着,自斟了一大杯热气腾腾的茶水,端去放在塌前地下摆着插瓶的花几上。
李秀成却立着不动,口中连称不敢。
杨秀清不无诧异地看了赵杉一眼,把茶盅重重往桌上一搁,冲着李秀成叫:“进来。”
李秀成应声走进去,却垂着头,也不看人,也不瞧几上的茶。
赵杉心里已想好了一整套连环相扣的说辞言语,走去围榻一侧的椅子上坐下,对杨秀清道:“还记得在藤县大黎里的时候,那惊煞人的一回么?那回要不是他,不定会怎么样呢。”
杨秀清点点头:“嗯,那次是亏了他机灵。”投向李秀成的目光分外柔和了许多,指指花机上的茶,道:“趁热喝吧。”
李秀成垂着头,只喏喏地说不敢。
赵杉淡淡一笑:“大恩不言谢,就以此茶略表心意吧。”
待李秀成喝了茶,赵杉便照心里思谋好的开始发问。
问:“你何时加入的天军?”
答:“辛亥年秋九月。”
问:“在加入天军前,都在哪里做事?”
答:“早年在乡下务农,后离乡出外谋生,曾在府衙做过捕役。”
李秀成说到“捕役”二字时,声音里透出明显的怯意。
赵杉却正要用他这怯做文章,继而问道:“捕役若是用心做做得好时,也可受官家重用,后来因何不做了?”
李秀成神情极不自然地“呃”了一声,怯怯的看了榻上的杨秀清一眼,道:“是因为进山搜剿时,放脱了匪…匪首,被除名驱逐。”
赵杉继续发问:“那后来又是为何加入天军?”
李秀成道:“是因崇敬天父并兼仰佩天军律条森森而与民无犯,投军只为己身为家人寻一条有前程可奔的光明大路。”
赵杉再问:如你所言,自投军入营始,便是绝对的赤诚一片了,何以为证啊?”
李秀成掷地有声道:“卑职嘴拙,不懂得如何言表,惟可以作为为证…”
话到此,却就被杨秀清打断。
杨秀清道:“去把人都叫来。”
赵杉却只佯做不解,抿着嘴笑问:“是叫哪些人啊?”
“刚刚导演了一出双簧戏,又在这里充傻。”杨秀清睨她一眼,挥手对李秀成道:“快去叫,先去姓史的那里。”
两拨人一前一后来到。史密斯与肯能却好像是早就相熟似的,彼此呼着对方名字的昵称,伸臂张肩拥抱贴面,好不亲热。
杨秀清见了,先是一阵的惊诧,接着却就扭了脸,以手掩口对赵杉轻声笑道:“前些时与你戏言的龙阳断袖,倒在他们两个身上表现真切了。”
“这拥抱贴面在西洋人那里是寻常举动,却就被做这般意会,也难怪这东西方间的文化差异隔阂要数十百年后才逐渐消融。”赵杉在心里暗自发叹,嘴上却未作言语。
肯能将三个同伴介绍给史密斯,又听史密斯介绍了两个同行的机械师,向杨秀清鞠了一躬,道:“殿下叫我们来,可是我们的工作安排好了?”
杨秀清点首,将手一指史密斯:“你等四个就与他们一处在营中修造舟船吧。”
肯能将他的话传译给三个同伴,三人均点头为应。史密斯与两个机械师却连连摇头。
史密斯看着赵杉,用英文道:“贵军的营房我们去看过,条件实在太简陋了。”
杨秀清问赵杉:“他说什么?”
赵杉委婉译道:“他们是觉着不太适应军中的住宿饮食。”
杨秀清听了,却刷的变了脸色,冷笑道:“嫌吃住得不好,那就给你等造行宫别苑,再添四个会做满汉全席的御厨,选十个能歌善舞的美人服侍伴宿,如何?”
赵杉闻听他这刺耳的言语,诧愕地正在思忖如何译说给史密斯等人,嘴快的肯能却已经丝毫不加避隐的把那些话用英语照述了一遍。
“殿下认为我们来是为了吃喝跟女人?!”
史密斯双目圆睁,幽蓝的眼珠蒙上了一层血丝,两撇红胡子翘得几乎贴到了耳根,在一声气汹汹的反问后,却就一把扯去头上戴的黑檐帽,用手指着右眼眼眶上方那一道狭长的凹陷疤痕,直盯盯瞅着杨秀清。
三百 筹建船务局(三)
肯能解释着史密斯眼眶上伤痕的来历,语调异常低沉:“那是许多年前在随军穿越阿富汗冰封的山口时受的伤。那场战争十分残酷。他所在的旅团只有他与我的父亲活了下来。”
“原来你也是闯过鬼门关的。”杨秀清敛容正色,起身离榻,徐步走过去,贴近看了看那疤痕,却又握住史密斯的双手。
杨秀清展开史密斯的两只手掌,回头对赵杉道:“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同道中人。”
赵杉诧愕地站了起来,她在那双手的每一根手指关节处都看到了清晰分明的粗茧。
杨秀清吩咐摆酒宴招待史密斯一行并肯能等人,并破天荒的自降身阶与他们同桌而坐,同食共饮。
几杯酒下肚,史密斯便开始三五句英语夹着一两句中文大发特发起了壮志难酬的抑郁牢骚。其形其态,让赵杉不由就想到了昔日因封赏不公而抑愤割发的罗大纲,继而便又跟着追忆起苏三娘。
“如果当初自己能放下颜面身段,丢掉心理包袱,适时进上几句言语,也许他们就不会是那般命运了。”
她低了头,正在腹内自言自语,却听杨秀清唤她:“快过来看。”
赵杉起身过去,见酒桌的一角摊着张细笔勾绘带有详细中英文标示的蒸汽轮船构造图。名叫富兰克林的机械师指着各处标示,逐一作了简单的说明。
赵杉见杨秀清正色凝神,听得认真,待富兰克林讲完了,便就笑问:“这回不再存疑了吧?”
杨秀清道:“听着像有些意思,只别是纸上谈兵。”又问史密斯,“将这图上的船打造出来,需要多少时日?”
史密斯道:“这个要看是在哪里了。在我国大概两三个月,在上海要半年左右,在贵军这里,是预算不出时间的。”
“预算不出?”杨秀清皱起眉,“给你们一年时间总够了吧。”
史密斯把头摇着:“不,这个确实难以保证。”
杨秀清有些不耐烦了:“那两年?三年?”
“不不,照贵军现在的条件,实在不可预算。”史密斯依然口气坚定不予允诺。或许是感觉受到了特别礼遇,讲完前面的言语后,顿了一顿,又道:“如果能得到殿下的特别支持,我们也会尽全力缩短时间。”
“好!”杨秀清将手在桌上一拍,慨然道:“只要你等尽心做事,造船所需的一应物资人力我必悉数满足。你们在营中食宿不惯,再拨合适房屋另叫专人烹调饮食便是。至于资俸方面,较于你们之前所做的差事也必充裕优厚。”
史密斯与肯能等对薪酬似乎都不甚在意,谁也没有再去言说与之相关的话题,却不约而同的向杨秀清讨起了休假。
杨秀清免了他们每周日的齐集礼拜,允准他们在礼拜日自由活动,又让人取了一块与给史密斯相同的可在任意去处畅行的号牌给肯能。接着,又吩咐李秀成择选地址采办物料,以备盖建船厂。
两日后,又有大包的本章信札从天京传送而来。其中一封是石达开亲笔所写,却是份草拟的封赏名单。名单中所列人物,有许多在其职衔前特别加注了恩赏字样。
恩赏制度始于建都天京之初,原是在封赏第一批功臣勋将之后而做填漏补缺之用。后来战区扩大战事频灼,军中因战功而受擢拔嘉赏官至丞相检点者愈来愈多,这本就有些虚而不实的名号,就彻底变为了荣誉性的虚衔。
当下,赵杉看到那封赏名单,却勾起了旧时心结,怔怔地出起了神。
杨秀清的全副心思却都在太平府呈报的一件复杂棘手的人命案件上。他口里续续不断地念叨着案件中的疑窦之处,背着手绕室徘徊。许久,见赵杉不搭一语,走上前唤她。
赵杉的思绪从往昔的追忆中抽将回来,却就离座,叉手向前,深深一个万福,道:“小女有一事乞望殿下应准。”
杨秀清诧异看着她:“你这没头没脑的做哪一出?”
“有一事乞请殿下应准。”赵杉将乞望改做乞请,已再示郑重。说完,又深深一个万福。
“自与你见面,允准你的事没有一百件,也有五十件了。又要乞请,真是贪心不足。”杨秀清说着,伸手指冲着她的前额虚空点了一点。
赵杉对他言行里的警戒告示之意心如明镜,却眉毛一挑,冷笑着反问:“殿下说小女贪心,敢问殿下,小女之前所请诸事中,可有一件是为自己而求的?”
“是何事?说来听听。”杨秀清语调软了下来。
“是请求为肯能等加赠职衔。”
“你说为他们封官赏爵?”杨秀清睨着她,“为了只蒸汽船把心窍都迷了,官爵是能随便给人的?”
赵杉道:“官爵当然不能随便给人。不过,他们都是确有才干的可用之人,立功建勋,得封受赏也是理所应当吧。”
“那就等他们把船造出来再说。”杨秀清去桌上拿了那封人命案呈报给她,“你再把中间那段念一遍。”
赵杉接过又放回桌上,道:“待会儿再念这个。我想先说个人。”
也不待杨秀清应与不应,便滔滔把罗大纲抑愤断发并自戕而死的事讲述一遍,见杨秀清显出悲戚之色,舒柔了语气道:“你不是也想他们实心实意做事么,何不我们先表明诚意。也暂不需给他们实职,就恩赏丞相、检点一类的荣誉性名号足够了。”
“恩赏名号也不能随便说给就给。”杨秀清长吁了口气,“若是罗大纲还在,自然是没有当不得的。”静默片刻,问赵杉:“那蒸汽船真那么厉害?”
“嗯。”赵杉本想将英国工业革命并称霸海上的种种事情说给他,话到嘴边又觉得甚是多余,只重重地点点头。
史密斯与肯能的姓名最终都上了隔日飞马传送回天京的封赏名单,二人俱被授恩赏指挥衔。
赵杉招贤留才的意愿达成,心中却陷入另一种忧虑:平白赏授无官无功者,且还是西洋外邦之人,难免会招来合朝谤议。似此近乎任性的封赏方式一开,不但坏了制度失了人心,甚至还可能会埋下亡国的祸根。
她既自命为“裱糊匠”,当然断不容许自身的行迹锈蚀支撑大厦屋脊的栋梁。她很快就想到了补漏弥过的法子,只等待时机再做一回“谏臣”。
三百零一 筹建船务局(四)
又过了两日,李秀成亲自带了勘察设计草图前来报禀船厂的选址并物料筹备情况。
杨秀清看过图纸,又听了他的陈述,当即便把厂址定下,着他回营即刻差人迫于动工加紧建设。
李秀成领命,待要告退,一直没有出言的赵杉却就开了口,道:“莫忘了在临近的地方再辟个院落,盖一排房屋。”
“先在营里选拨布置房屋给他们住,其他的待船厂建好后再做计较。”杨秀清道。
赵杉一笑:“新建的这处屋院不是给他们住宿,是做会议办公之用。”
“恩赏虚衔又不置属官,要什么办公之所?”杨秀清说着,却就恍然明白了赵杉的言外之意,冷笑着道:“还说不贪心?刚要了虚衔又要起实职来了!”笑罢,又问李秀成:“营中将官士卒对赏授他们这事都有什么言语?”
李秀成道:“没有听到什么言语,倒是新来投军的人不少。”
杨秀清问:“哦,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
“以船工水手为多,都自言是看了盖建船厂的搞事来的。”李秀成说着,扫了赵杉一眼,道:“关于造船,卑职倒有个浅薄之见。”
杨秀清将手一摆:“你说。”
“卑职久在陆营,原不知水战情形。直到此番受命兵征苏南,经了几役,才略有体悟。原来水战与陆战相似,取胜关键除了军心士气,更在于装备器械之利。自殿下在岳州创水营建水军,征伐所用船只除了战场缴获外,大抵都是由天京抽派支援。而具体的造船事务却一直没有独立的衙署管理调度。”
杨秀清淡淡应道:“修造舟船不过是琐碎事情,何须再别设衙署。等船厂完工,就由你具体管理吧。”
李秀成道:“卑职对船务一向生疏,实在难当此责,却知有一人可当大任。”
杨秀清问是谁,李秀成爽利答道:“恩赏殿前二十指挥史密斯。”
“绕来绕去又是一出双簧戏。”杨秀清看着赵杉,问:“演双簧不是要一搭一唱么?你怎么不言语了?”
“刚一张口,就被说贪心,还敢再说什么呀!”赵杉冷冷一笑,却瞅着李秀成,立目横眉,尖声叫道:“还不快走!等着被人手刃寸割么!”
“殿下…娘娘…卑职…”李秀成满脸的诧愕惶惑,声音抖颤,语无伦次。
杨秀清对“手刃寸割”四个字的所指自是心知肚明,见了李秀成的反应,心里的疑忌却消了大半,问李秀成:“你举荐史,可有什么证见说法?”
“有,有。”李秀成声音依旧有些发颤,“这几幅图都是他亲笔所绘。”说着,上前将手里攥着的已经汗湿的草图轻轻放到书案上。
杨秀清但看到图上的汗渍,仅存的那丝疑忌也烟消云散。他看看垂着头神色黯然的赵杉,有转目看着李秀成,朗声道:“就依你的建言,让史专司船务。只是就无需仿天京制度称衙了,就叫…”话到此,却拧眉做思索状,“叫局,就称船务局吧。”
因着夜长梦多之虑,赵杉便做趁热打铁之行,跟着杨秀清话音,问道:“那史密斯的具体官衔呢?”
杨秀清道:“一衙的掌印正官是总制,这局就降一级,授监军衔。称法上,就仿水营,称典船务。”
在官阶上,监军比指挥低三级,虽仍有品不对位之嫌,但也勉强算是矫枉以正。赵杉的忧虑始自消解。
自前番驰奔虎丘受了雨淋,赵杉便觉身子不爽。只因满腹心思都要在船务事情上,也就一直忍而不言。待事情成了,紧绷的心弦一松,流涕咳喘头痛发热诸种症候却就接踵发作。
连吃了十几剂发汗的汤药,热退了,也不再流涕,却独咳喘总不见好。不分白夜,每间隔个半刻工夫就要发作一回。咳得厉害时,五脏四肢也跟着打颤,只觉着把心眼子都要咳将出来。
杨秀清遍召营中军医来看诊,见毫无起色,便打算出榜招医,说与赵杉时,她只把头摇着。
自生病后,每日每时药不离口,几乎到了以药代茶代饭的地步。咳症未消,胃口却倒了。她对药生了厌恶,对开方施药的医生的也心生抵制。
杨秀清见她不肯服药,却不知是自己起意还是受了他人意见,竟就用起了萧朝贵当初迫她进食井盐的法子——将药下到汤饭中。
那饭赵杉只吃了一口,便觉出不对,将饭吐回碗里,喉咙一紧,却又是好一阵的咳,直咳到眼泪都迸流出来。
在旁看着的杨秀清一边呼喝人重端了干净的茶饭来,一边却用既怜且厉的嗔斥着赵杉道:“药不肯喝,饭也不吃一口,要我去天上摘星星月亮捣碎了喂你吗?!”
“药…药是再想吃了。”赵杉喝了口新送来的茶,将咳强压住,道:“甘蔗,给我寻根甘蔗来吧。”
这是她病后第一次主动开口要吃的,杨秀清急唤人去买。不多时,却就买回来一捆。
其实,赵杉也不是心里想吃,只是见他气急,随口说了哄他的。
杨秀清却只以为她是实心要吃,亲自拿刀削皮,不大会儿,就削了满满两大盘。
赵杉见他一双手都被染得变了色,也只得“假戏真做”,拿一块咬了在嘴里嚼着,清甜干爽的汁液顺着喉咙流下去,肺腑之内竟有了久违的安适感。
“爱吃就让傅学贤他们再多买些来。”杨秀清凑近了看着她。
赵杉将手里的甘蔗放回盘里,道:“在嘴里嚼着,渣子进到嗓眼里会觉着痒,倒不如”放在臼里捣出汁过滤了来喝。”
“你倒是吃得机巧。”杨秀清即唤了秦嬷嬷来拿了去捣。
说也神奇,这甘蔗汁的功效竟大大胜过千方百药。赵杉饮了几日,不但化愈了咳疾,胃口也变好了。
杨秀清的欢喜自不必说,却拉了她去天厅礼拜,以谢天父天兄的庇佑。
赵杉与他并肩跪在圣坛前,脑海中想到的不是周身散放着灿烂神圣光芒的上帝耶稣,却是那处她曾赖以栖身的至简至陋的农家小院。
“眼见得药石无灵,却偏几根甘蔗就给化愈了,难道不是一种变相的提醒吗?”赵杉在心里如是暗想着,便生出了去城外张龙夫妇那里走转一遭的打算。
三百零二 故地觅初心(上)
赵杉想让杨秀清陪她同去郊外张家,少不得就要讲述些相关的事情。在张家居住的事,她在杨秀清初来苏州的那天夜里就对他讲过,但也只是略略讲了一讲。如今要他陪她去,自然就要多说多讲一些。
为着不牵动其他,赵杉略去了遭秃头他们劫持的一节,而着意叙述张家周遭的山水景致并日常的生活。
杨秀清答应陪她前去,唤人去准备车驾。
赵杉摇手止住,道:“本就为图个轻松安适,兴师动众浩浩荡荡的还有什么意思。”说着,便去衣柜里拣选出一套素朴的衣袍出来,让他更换。
杨秀清换了衣裳,在镜前照看着,道:“你这是要玩微服私访啊。”
“是啊。”赵杉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笑道:“想玩的尽兴,必是要两条,一是不带随从,二是不露身份。殿下肯依得么?”
“还叫殿下。”杨秀清将手指着外罩的半旧灰布小褂,“有这般衣着寒酸的殿下么?”
赵杉却又抿嘴一笑,踮起脚凑到他耳侧,将手绢掩在嘴角,轻轻唤了声“夫君”。
两人离了山庄,径直东行出了城门。沿官道走出几里,拐上一条田垄小道。又行了一段,却就来到赵杉先前摘果充饥的山楂林。却已是一副叶凋果落的颓败之象。
赵杉在地上捡拾了一小捧干瘪的山楂果,走去溪边洗了,拿与杨秀清吃。
杨秀清推开她的手,道:“想吃多少新鲜的没有,要捡这落了的。”
“这果子与别处产的不同,有股奇特的味道,吃了叫人觉着意暖心安。”
杨秀清将信将疑地拿了一颗放在嘴里,吃完,将核吐在地下,道:“哪有你说的奇特,与往常吃的没什么分别。”
“我说有便有,你现在感觉不出罢了。”赵杉说完,将剩下的都丢进了嘴里。
两人在溪边坐着,歇了半晌,便由赵杉引导着继续赶路。
张家的甘蔗最近似乎销卖得不错,偌大的林地里,只剩下偏角的一隅还没有收割。赵杉但远远看见冒着炊烟的小院,心中便油然生出一种亲切感。将手一指,道:“就是这儿了。”牵着杨秀清在地里轻步缓行,小心地避开蔗柤。来到院门前,边以手扣门,边叫着“大嫂。”
“谁啊?”张龙妻应着,开门出来,见了赵杉,却是茫然不识。
“大嫂不认识我了么?”赵杉灿灿一笑。
“阿云!”张龙妻眼中放出亮光,闪身将他们往院里让,口里啧啧叹道:“那日你不声不响的走了,我还跟孩子他阿爸说是不是哪里怠慢了你呢。”
“大嫂切莫说怠不怠慢的话。倒是我笨手笨脚的添了不少麻烦呢。”赵杉随她进了院子,四下瞧看一番,一时又觉着有些陌生。
“屋里乱糟糟的,又阴又冷,先在外头太阳底下坐坐吧。”张龙妻去屋里拿了两条小板凳放在向阳的墙根底下,请他们坐了,又倒了两碗水出来,放在一边的磨台上。却就上下打量着杨秀清,问赵杉:“这就是你先前说的等的那个他吗?”
赵杉看了杨秀清一眼,略显羞涩地点点头。
张龙妻看着杨秀清,一副语重心长的叮咛口吻说:“她苦等你这么久,你往后可要实心待她好啊。”杨秀清没应声,只微微颔首。
不一时,却见张旺挑水回来。赵杉忙起身问候见礼,便就顺便讲了借宿的事。张龙嗯嗯啊啊支支吾吾,却把眼睛不时瞅着杨秀清。倒亏了张龙妻答应得痛快,还许诺说任他们愿意住多久便是多久。
彼此正在说着话。在田野里玩耍的那对双胞姐弟你追我赶的跑将进院。他们对赵杉倒是丝毫不显得陌生,跑将过去,围拢在她身边。
赵杉将衣袋里装的瓜子炒糖掏出来给他们,两姐弟欢喜得接了去吃,甜甜的喊她做“嬢嬢”。
张龙妻与赵杉闲聊一阵,去屋里收拾一番,请他们进去坐,便到厨下淘米做饭。不多时,却就整治好了,端将上桌。
赵杉看时,却是一大盆南瓜稀饭,两碗素炒青菜,一碟酱腌萝卜丝。
赵杉帮忙给各人碗里盛了饭,见杨秀清干坐着不动,就夹了一筷萝卜丝,放到他碗里,说:“这个还是我上次来的时候跟大嫂一块腌的,你尝尝。”
杨秀清听说是她做的,始才端碗动筷。
饭后,赵杉帮忙收拾碗筷去灶房洗刷,张龙妻悄声问她:“你男人怎么话这么少?眼神也看着有点吓人。到底是做什么营生的?”
赵杉淡淡一笑:“他自来就不多话,又在行伍多年,面上看着是有点怪,心地其实是很好的。”
张龙妻“哦”了一声,道:“是当兵的啊,那怪不得了。”
赵杉见她神色有变,便觉着说错了话,在心中暗自语道:“兵荒马乱的,她对军队中人必是又畏又厌,该编个其他行当来说的。”
却又听她说道:“俗语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要叫我说,我们女人也是有手有脚的,哪能离了男人就会冻死饿死。出阁嫁人也不图什么大富大贵,不过是想有个知冷知热疼惜自己的人。你说是这般不是?”
赵杉没想到她一个农家妇人会说出如此言语,不觉频频点头赞道:“大嫂见解极明,说得很是。”
洗刷完了,张龙妻去屋里抱了床厚棉被给赵杉,道:“你们就睡在你之前住的屋子吧。”说着,又去拿了盏油灯给她照明。
赵杉正在才铺床放被,杨秀清走进来,瞧瞧地上堆放的杂物农具,又伸手在粗糙的被面上摸了一把,嘴里咝着气问她:“你真在这里住了一个月?”
“是啊。这窗户上的纸还是我糊的呢。”赵杉边说边就解脱了衣裳。
两人紧挨着躺下,赵杉闭起眼睛,嗅着熟悉的气息,忽就笑问:“这里比你送我的金殿如何?”
“你将这屋子与金殿做比,是讽我奢靡太过?”杨秀清鼻子里哼出口气,道:“怪不得要做甚么微服私访,是早就编了网套引着我往里钻呢。”
二百零三 故地觅初心(中)
赵杉静静听着杨秀清的揶揄,却不嗔也不恼。
她觉着他所说的“网套”是真实存在的。她将她初次睡在这屋子那天夜里的奇觉异感讲说给他。
杨秀清听了,竟好一阵没有说话。黑暗中唯闻叹息之声。
待月亮升到当空,月光驱走了屋里的黑暗时,他却忽的爬将起身,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她,道:“若是我赶在你去金田前强留下你。那我们的孩子就该像这家的两个那般大了。只是那样的话,或许就是一辈子如此这般食粗粝睡土屋的寒怆日子。你可愿意?”
赵杉将胳膊横在额头,道:“你又来,我早就说过,不信什么如果假设的话。”但话出了口,她便笑了,笑出了声。
杨秀清先是诧异,继而也跟着笑。而这心照不宣的笑声里包含的那难与人道的坎坷沧桑注定要永世刻印在赵杉的脑海心房。这便是她觉着那真实存在的“网套”了。
次日一早,赵杉正在厨下帮忙煮饭,一队提着军械的士兵闯将进来。为首的旅帅以手叉腰,站在院子里高喊:“有什么好吃好用的都快快给老爷捧将出来。”
“前天刚打发走一拨,今天就又来一拨。”张龙妻苦着脸小声嘀咕一句,慌慌张张走出去,一口一个“兵爷”叫着,又是万福又是作揖的哀告。
那旅帅见她不肯拿钱交物,对着身后的士兵一挥手,喝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搜!”士兵们闻声,便如狼似虎奔去各间屋子中。
赵杉先前在张家时,虽也偶有上门打秋风的官兵,但似此明火执仗做劫掠之行的却是见所未见。当下看这班人如此嚣张,不免气愤填胸,从灶房大步走将出去,指着那旅帅的鼻子喝道:“天律明禁私闯民居,你等竟敢公然劫掠民家!”
“哪里冒出来的泼妇,敢阻挠老爷办差!找打!”旅帅瞪着一对狼眼,挥着拳头向她冲过去。
此时,杨秀清与张龙都不在,两个弱女子面对一群豺狼虎豹,赵杉如何能不惧不怕,将身子连连后退着。就在那拳头要砸在她脸上的时候,门外响起一声虎吼:“如来面前撒野,你有几个脑袋!”
“你回来了。”赵杉松了口气,趁着旅帅呆怔之时,闪身向来人跑去。
来人正是杨秀清,后面跟着张龙。
杨秀清夜里听赵杉说起在平隘山时与“二娇”探洞的往事,又兼着从张龙夫妻口中听说他家屋后的山上也有个溶洞,起了兴致,特意起个大早,让张龙带他去看。
那十几个在屋里翻捡东西的士兵闻得动静,都冲了出来,将杨秀清与赵杉围在中间。
杨秀清看着他们各人手里提拿着的米面粮油,气得面目铁青,厉声质问:“李以文一直就是这么纵你等抢掠的?!”
彼时,李秀成是苏州的最高军政长官,那旅帅听他对其直呼其名,气焰却就减了五分,满目狐疑地看着他,道:“你是何人?敢直呼李大人名讳。”
杨秀清盛怒之下,竟就好似忘记了无护无从“光杆司令”般的现实处境,连声呼喝:“来人,云中雪!统统云中雪!”
赵杉见他要大开杀戒,忙连连摇头以做示意,却对旅帅并众士兵道:“想活命还不快走,回去告诉李以文,让他好好算算手下养了多少损我军威军容的猪狗豺狼,计算明白了到狮子林回话。”
“狮子林?你?他?”旅帅大概是猜想到了什么,却就以手捂嘴,扑通跪立在地。众士兵虽多惶惑不解,也都上行下效,撇下手里的东西,跟着跪立。
“还不快滚!”杨秀清一声断喝,“要是再敢来,别说你们,就是李以文,我也旦夕要了他的脑袋!”
“他们常来祸害人吗?”杨秀清阴着脸问张龙夫妻。
那夫妻两个却早惊骇地呆怔住了,听了他这问话,却都瞅着赵杉。赵杉拉着张龙妻的手,说:“别怕,你们就照实说吧。”
张龙妻嗫喏道:“不,不常来,就是有时来打打秋风。”
杨秀清切齿痛骂:“这个李以文,对下纵惯如此,真是可恶头顶!无能至极!”
张龙道:“其实,李大人对百姓乡民都是很好的。不但免去了许多的税赋,还亲自到各乡分粮派米。只是有时对下面的兵宽纵了些。”
张龙妻插嘴道:“听说前些时隔壁村子的一户人家被抢拿了东西,李大人亲自上门送了银钱,还赔了情。”
杨秀清看着赵杉,冷笑道:“治下不严,弄出事来,自己上门赔情。他这是把带兵理政当成小孩子过家家了。”
赵杉淡淡一笑:“坊间传闻,能有几分当真。”
她知道这里不是与他议事论人的去处,便就向张龙夫妻告辞。那二人从旅帅对他们态度的殊异变化中大概猜想了什么,也不加挽留。
自出了张家院门,杨秀清便一路不停声地数骂李秀成。经过山楂林时,赵杉只道要洗手,去溪边将手浸了水,却走上前,用湿手在他紧皱的面额上轻轻一碰,笑道:“在这里,你便是骂他一万句他也听不到。要是想出气,就回去痛打他三五百杖。”
杨秀清冷冷地哼出口气道:“你想替他说情,便直接开口,不用拐弯抹角用言语刺激我。”
“一个接连几回差点害自己性命断送的人,我替他讲情做什么。不过是听那夫妻两个说他对乡民百姓好,觉着此人还有些可用之处,就想小惩大诫让他长点记性。当然,要杀要打还是如来自己做主。西天取经也未必就非得用他猴子不是。”
赵杉用他呼喝旅帅时说的“如来”代称,又用“西天取经”之说,本是寓庄于谐,见他板着脸孔,不发一语,自觉着没趣,便走去棵树下坐了。
杨秀清站了半晌,也走去她身边坐下,却掰着手指数起数来。数完了,嘿嘿笑道:“瞧瞧,你的那些亲的干的姐妹,几乎把朝中近半的文臣武将都配了去。再任由你穿针引线,用不了几年,你就该真的人如其名了。”说着,抓了她的左手展开,在掌心里依次写下“翻手为云”四个字。
三百零四 故地觅初心(下)
杨秀清的字写得很慢,尤其是“翻”字与“为”字,停停顿顿了几次,却都还是差了笔划。
这应当是他有生以来首次独立完成的“墨宝”,赵杉却毫不珍惜,只把手掌在衣襟上擦了又擦。擦完,还做展示似的,伸了去让他看。
整个掌面连带五根手指都擦得通红,赵杉自觉用力太急太猛,她感到一阵阵的刺痒。杨秀清却仿佛感同身受般的,眼角眉梢一动动的皱皱展展。
“我事事由纵着你,外间人都以为是被情色所迷为枕风所惑。如今我实实在在说与你,都是为你当日的那一跪。”
赵杉由他写下的那四个字,便想他接下来定会有别样的言行,但绝未想到他会出此直白言语。
“原来那自恋始自于自己。”她的心口被这油然而出的感悟猛得撞击一下,对面那轮初升的红日却也跟着迅疾地跳动起来,体量好似瞬间膨大了数倍。
杨秀清直白心迹后,又直白发问:“由纵了你这么久,够报偿你的那一跪了吧?”
“不,我压根就没想过要什么报偿。”赵杉也决意将话说个透亮,可迎面跳跃着的日光刺得她眼睛酸麻难受。
她垂下了眼皮,意识却就仿佛跃进了幽深的时空隧道,她又看到了往昔的自己。
“我跪的不是神,也不是某个人。”那个跪地的背影让她莫名觉着感伤。
她习惯性的用小动作遏制不良情绪,把头摇了一摇,却又觉得有必要作出解释,便又缓缓地道:“只是为了救危解困,那种情形下,人心一旦离散,会产生怎样可怕的后果啊。”
“我的做为却不像你想的这般单纯。”杨秀清话出了口,竟也有意避着什么似的,把目光迅速地移开了。大概是觉着终将避之不开,又问:“不知后人会怎么看?”
给他的做为做评价,便就是给她自己做评价。赵杉被这世上头号的难题难倒了。
“这个如何猜得到呢。”她叹了口气,却就用左手握住右手,笃定道:“凡事都有个起始开头,若能始终不忘初心而行,不管到何时何地,必能得一份公正。”
“初心…初心…”杨秀清连声念着唤着,像是在找寻一件丢失许久的东西般。
赵杉在这唤声中扬起了脸,却就直直地盯着太阳,说也怪异,那日光竟忽然不那么刺眼了。
连绵的雨雪让启程回京的日子一延再延,眨眼却就快到了冬至。
自那日“微服私访”回来,赵杉与杨秀清便再未出过山庄。每日不是窝在暖阁里向炉烤火,便是趁雪停雨歇的间隙披了大毛氅衣走去园中游逛。其中,去的最多的是问梅阁斜对面的望春台。
那台子建在鱼池之上,构造却比寻常的水榭复杂许多。有上下两层,且底层四面都有出厦。天气晴好时,凭栏观鱼赏景,雨雪来时,只几步便可转进暖融融的内堂。极尽自由舒适。
这日午后,雪霁雨停,云开雾散,久未露面的太阳也冒了出来。人的心情往往为天气左右,物也一样。太阳但一露头,那一池的锦鲤便就分外欢快起来,争相跃出水面。
杨秀清动了垂钓之兴,亲自支杆挂饵,又让人搬了一只大号的鱼缸来,以备盛装。
赵杉见了,忍不住笑道:“锦鲤不同于寻常的游鱼,最是娇贵,哪经得起这般折腾。”
杨秀清却道:“经不经得起,总要完了才知道。汰去娇的弱的,留下壮的强的,也没什么不好。”
赵杉也不与他争辩,自去拿了本书出来,坐在靠栏的长椅上,将书放在膝上展开来看。看不过几行,杨秀清那厢却已有所斩获,将一尾红锦握在手里晃着给她瞧。
赵杉正看到精彩处,随口道:“还是小心些好,当真经不起折腾的。”
杨秀清却将钓竿交与承宣,走去挨她坐下,道:“写的什么,念给我听。”
赵杉便捡了几处精彩段落念了,杨秀清听了,只道写得好。
赵杉把书合上,道:“比原定的日子已多盘旋了十几天,但过了冬至,必是更加苦寒难行,还是尽早启程吧。”
杨秀清道:“你此刻着急回去,若真回去了,就该嚷着后悔了。在天京,可没有眼下这般闲适了。”
赵杉吁了口气:“我倒想一辈子都呆在这里,可那不是痴人说梦么?”
杨秀清伸了双手将她的手攥在中间紧紧握着,做盟誓状,道:“你若真想,我便留在这里陪你做这‘痴人’。”
“我自然是一千个愿一万个想,只怕你…”赵杉神色黯然。
“你怕什么?是疑我心口不一?”杨秀清用力将她的手攥着,“是要我诰谕天下弃爵辞位,方肯信么?”
“又在乱发呓语,我哪有疑你什么。我是想说,便是天下人人都做得这‘痴人’,你我此生也做不得了。若是做了,便是与内外阖朝人物为敌。首先便是那班依傍着你一心要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的人,你抽身走了,他们哪一个是会安分的。再有便是你那些花花绿绿的袍带衣裳,又如何能不怨不恨。还有北面燕京、上游湘鄂、英美外邦,那一双双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的眼睛。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如此种种,你我能避世而居安生度日么?”
赵杉说着说着,泪水便忍不住溢出了眼眶。理智告诉她,梦终究是梦,而从情感上,她又怎么会不希冀美梦成真呢。
“鱼,我要鱼。”台下隐约传来幼儿的嘤嘤语声,赵杉站起身向下望去,见珏影独自一个摇摇晃晃在池岸边乱走。
“这个梅姝也太粗心了,丁点大的孩子就任由着她乱跑。”赵杉生怕出意外,对杨秀清道:“那孩子嚷着要看鱼,让她上来看吧。”
杨秀清点头应了。赵杉让秦嬷嬷去把人抱了来。
那小珏影但见了赵杉,便再不要旁人,只喊着让她抱。
赵杉便抱了她在膝上,又让人拿了些软糯的吃食来喂给她。
这孩子却精灵鬼道得很,一双小手只在她脸上摩挲。忽然,就将眼珠瞪大了,直直瞅着赵杉的眼角。
“这眼也太尖了。”赵杉忙伸手将眼角的泪渍擦了一把。
三百零五 痴人惊梦(上)
小珏影见赵杉抹眼角,撅起了嘴巴,奶奶的说了声:“姨姨哭。”却侧着脑袋将台上的人挨个看了一遍,竟就伸手指着杨秀清,脆生生吐出四个字,“是你,你坏。”
“我坏,你说我坏?”杨秀清朗朗地笑了,“这里里外外的人对我心怀怨恨的不少,敢当面把话说出来的你是第一个。就为你说的这话,我收你做干女儿如何?”说着,伸了手在她柔软的额发上摸了一下。
“不不,怕怕。”珏影摇着头,扭转过脸去。
“不怕不怕,说玩笑话哄着你玩呢。”赵杉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杨秀清却道:“这孩子不但生了个好样貌,性子又活泼机灵,我是真心喜欢。她又和你这样亲近,就同陈玉成他们讨了来,养在我们身边,以乐天伦,不是美事一桩。”
赵杉听他当真是想收养梅姝,便就笑道:“怎么忽然就起了认养女儿的念头,莫不是也想学翼王,养女招婿么?”
自前些时收到那封有关洋教士潜入天京事件的密信,杨秀清便对石达开的隐瞒不报而心怀耿耿,当下听了赵杉的话,却就冷笑道:“他的精细算盘哪是人人都能学得的。既博了虚名又得了实利,单是一出坐山观虎,便赚尽了便宜。”
这“坐山观虎”自然指的是前番事变,赵杉听他拿了这事来说,觉着刚才的言语说得唐突,便不再接他的话,抱了珏影走去鱼缸前,将缸里五彩斑斓的游鱼指给她看:“这是红锦,这是黄鲤,这是锦鲫……”
傅学贤两手各提着一只大食盒从外头走进来。杨秀清指着他腰间的围裙,臂上的袖筒,诧异问:“你不正经当值听差,怎么做起厨子来了?”
傅学贤咧嘴一笑:“殿下昨日说起想吃河豚,卑职怕厨下人处理得不干净,便自去料理了。”
杨秀清又道:“现在这鱼不是正当市的时候,你从哪里弄来的?”
傅学贤道:“卑职一早出去,转遍了无数的街市,却是毫无所获,只得在心里暗暗祈祷。说来也是奇了,刚刚祈祷完了,迎面便走来一个挑篓的鱼贩,卑职叫住打问,却就正好是有的。卑职猜想,定是因天父与殿下心气相通,特赐了这鱼酬慰殿下。”
赵杉听到这阿言谄语,直觉得头皮发麻,杨秀清却颇为受用,点头微笑道:“这鱼得来不易,我要好好品品。”
承宣们听了,忙去搬了桌椅出来。杨秀清又唤赵杉:“你也来尝尝,他可是在浔阳府醉仙楼做过鱼灶灶头的,是做河豚的行家。”
赵杉本无食性,见食盒里装的除了两尾清蒸河豚,还有什锦粥并几样素炒凉拌的清淡小菜,加上腹中确实有些饿了,便抱了珏影过去坐了。
那粥还是热气腾腾的,赵杉拿匙搅了几搅,舀了一勺,喂给珏影。小姑娘摇着头,只盯着缸里的游鱼。
赵杉就自己喝,粥到嘴边,正要入口,“扑通”一声,眼前一团银白色的东西从天而降,噗的落入池水中,珏影吓得哇的一声,扎到赵杉怀里大哭。
赵杉失惊之下,捧碗的手一抖,碗掉到水里,引来一大群游鱼来抢食。
正在惊诧间,参护们押上一人,声言是抓到了刺客。
赵杉看时,见是李秀成,纳罕不已。
杨秀清又惊又愤,叱问他意欲何为。
李秀成却不慌不忙,跪在地下回道:“卑职有事面禀殿下,远远的见楼台屋脊上蜷着一条白蛇,恐它伤人,故放了一支暗镖。”
话音刚落,参护们却从池水中捞起一条银色小蛇,那蛇脖子上插着一支三寸长的铜镖。
“到底是护兵出身,眼明心细。”杨秀清吁了口气,唤李秀成起身说话。
李秀成却只跪着不动,道:“殿下海量宽宏,恕了卑职的惊扰之罪。但卑职自知还有另一重难恕罪过。”
杨秀清问是何罪,李秀成只道是那旅帅闯闹张龙家的事。
杨秀清听了,刚刚和柔些的面孔却又瞬时阴沉下去,质问道:“你来请罪,是思量着你手下兵将冲撞了我。前番去乡民家,也是代下赔情。做官长的都像你这般软懦,军法律条还有何用!”
李秀成涨红了脸,懦懦解辩道:“涉事人中,有些是两广籍的老兄弟,都是饱经风霜劳苦的,卑职不忍加刑。还有些是初来投军的吴越地新兄弟,却又大多是身单体弱,怕是承受不住军法,卑职不便重责。”
“你不便不忍,我差一个人代你去施令。”扭头对傅学贤说:“你带一百牌刀手即刻去营中,将凡是参与过劫掠乡农骚扰民户的一律捆了押去校场,无论他们是新是老籍贯何处,参与过一回的,杖一百,两回的,就杖他二百。有官阶的,当场罢去。再出榜告示城乡民众,但之前有我军兵将无故登门骚扰滋事的,皆可来营中呈报。”顿了一顿,拧着眉头,又着重加了一句,“在那榜上要加盖本殿印信。”
傅学贤领命去集点人马,李秀成却就摘了盔帽,双手捧了,举在头顶上,道:“卑职自请绑缚,同去校场受刑。”
“我没有罢你的官,你摘帽做什么。”杨秀清拿了盔帽,端端正正又给他戴在头上,道:“念在你确有些爱民之心理政之才,加上刚又击杀了那蛇,这顿打权且给你寄下。”让他起身,又说了些警戒劝勉的话,让他回营去了。
杨秀清处断完政事,重又回桌上用餐。那鱼羹粥菜却都冷了,让都撤下去重新热了送来。
赵杉素来怕蛇,刚刚那一幕受惊非小,再没有一点食欲,只说倦了,抱了珏影送去梅姝那里,却就怏怏地回了暖阁。
晚饭也只略略进了半碗,早早地便就躺下,却翻来覆去总也睡不安稳。捱到夜半时分,恍恍惚惚间,觉着脖颈上有东西缠勒着,伸手去摸,却冰凉凉麻酥酥的。
“蛇!”她骇然一声尖叫,腾得坐将起来。
脖子上缠着的东西落在被子上,正是白日里见的承宣们自水池里捞起的那条银白色小蛇,蛇脖子上插着的铜镖闪闪发亮。
三百零六 痴人惊梦(下)
赵杉蜷缩着身子,正要伸手推身边睡着的杨秀清,却忽然感到一阵恶寒,连牙齿都冷得打颤。那尺余长的小蛇倏忽间却就长大了十数倍,化身为凛凛巨蟒。
那蟒翘着斗大的三角形脑袋,鼓着绿森森的眼珠死死瞪着她,猛得张开了血盆大口。
“别…别过来…”赵杉用手捂住脸,发了疯般的踢蹬着双腿。正在闹着,却又感觉有东西一左一右重重压在了两腿上。
“难道这蛇还有分身术?!”赵杉又是一大惊,将遮在脸上的手移开一条缝,壮着胆子待要去看时,那压在腿上的重物却就忽的感觉不到了。
“走了?是走了么?”赵杉迅捷地伸了手去杨秀清身上推了一把,却犹如触电般惊叫起来:“啊!你——”一时又似癫症发作,将身子向里翻滚着。前额却不偏不倚撞在了床里的壁柜上。随着钻心彻骨的一疼,紧闭着的眼皮嚯地张开了。
杨秀清手秉烛台立在床头,见她干睁着眼一动不动,将烛台放下,伸手去摸她汗涔涔的脸颊,道:“梦见了什么,吓成这样?”
“蛇,有蛇,会分身术能变大小的蛇。”赵杉把他的手往外一挡,泪珠却在眼眶里打转。
杨秀清道:“日有所见夜有所梦。你是白天太留心那蛇了,夜里才会梦见。”
赵杉摇摇头,定定地看着他:“不是梦,是真的有,就在我身旁。”
“你说我是蛇?那你是许仙?还有一个法海呢,在哪里?”杨秀清嗬嗬笑将起来。
“我摸到了,就在这里。”赵杉伸手指指他睡过的被筒,又动了动渐渐有了些知觉的腿,“那蛇刚刚压在了我的腿上,还是两条。”
杨秀清止住笑:“你的腿是我压的,你那一阵跟中了魔障似的,若不压着,这床也给蹬散架了。”
“真的是梦?”赵杉尤且心疑,坐起身,把枕头被褥掀抖开搜捡着。
杨秀清解去外袍,露出贴身穿的墨绿色绸衣。
赵杉见了,不觉又是骇然一惊,颤颤的声音问:“你这衣裳是新做的?怎么一直没见你穿过?”
“洗浴的时候顺手拿了穿上的。”杨秀清以为她是不喜欢那衣裳,三五下解脱了,扔去床尾,道:“到底是贴着肉睡自在些。”
赵杉再次枕到那温暖的臂膀上,始才完全放了心。
启程的日子最终定了下来,赵杉收拾好行装包裹,披了件夹棉披风,出去屋外溜达。这一处世外桃源般的悠然所在,她自是无限留恋的。
赵杉信步之间就来到了望春台前,见秦嬷嬷与几个专职打扫庭院的粗使婢围拢在鱼池前,神色怪异叽叽喳喳在议论着什么。
赵杉觉着奇怪,遂走上前问出了何事。
秦嬷嬷与众婢女将身一闪,用手指着鱼池道:“不知怎么,池中的鱼忽然就死了一大片。”
赵杉看将过去,见水面上红黄锦鲤浮着一片,惊诧道:“昨天不还很精神的么?怎么忽然就死了?”
让人拿网捞了几尾上来,细细检看。那些锦鲤却都已是肚皮鼓胀眼目圆睁嘴巴大张,死得透了。正在皱眉叹气时,却听黄雨娇在身背后叫她,也就丢开手,交给秦嬷嬷她们去处理。
黄雨娇腰上系一条褡裢小包,几步上前,拉住赵杉的手,道:“明日就要走了,这城里还有好些有意思的去处没去过呢,今日就尽兴逛逛,顺便采买些东西带回去。”
赵杉道:“自破了两营,又开了市禁,天京城中什么样的东西没有,要从这里买。”
“那里有时那里的,这里的是这里的。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嘛。”黄雨娇说着,就叹起气来:“那两个小祖宗现在是最淘最闹的时候,不知琉璃她们可哄得住。还有那个不叫人省心的,但忙起公事,不是饭忘了吃,就是觉不安稳睡。有我在旁边提醒着多少还好些,如今不知成什么样呢。”
赵杉笑了:“有这些那些不放心的,怎么还跟了来?”
黄雨娇把嘴一撇:“你以为我乐意抛家舍女,还不是有人三诰四谕催逼着来当和事佬做说客的。”
赵杉自是知道这人指的是谁,叹口气,道:“如此说,是因为我害你们夫妻母女分离了。”一时觉着心中怅怅的,便忍不住把夜里的梦同她说了。
黄雨娇听罢,止不住的笑:“也难怪你怕成这样,想那许仙一个大男人,见到现了原形的白娘子都被吓没了魂呢。”
两人边走边聊,黄雨娇说这话的时候,却正出了大门。
赵杉看着被蒙蒙雾气笼罩的长街,深吸了下鼻子,道:“怎么你也往那白蛇许仙身上想,是也忘了最后的那一出雷峰塔了么?”
“啊,呸呸呸!”黄雨娇收住笑,却照地连啐了几口,“不过是个梦,也值当得胡猜乱想。”
门上的听使见二人要外出,忙去预备轿子。黄雨娇却只道要骑马。
赵杉因着她有孕,恐路上颠簸动了胎气,便道:“要采买东西去十泉里再好不过。那里距此不过三四里路程,走着去便是。”
黄雨娇却说行装尚未打点,还要赶着回来收拾,执意要骑马。赵杉拗不过她,只得依了。
黄雨娇上了马,一抖缰绳,便驰奔而去。
赵杉夜里睡得不好,没有丝毫争驰逐奔的兴致,只拢辔提缰,慢慢的行走。
那十全里依傍着平江河,除陆路外,又有河道与外相通,是苏州城中一大热闹繁华的所在。河道两侧的商铺楼馆多依河而建,彼此间以舟船交通联络,又有几孔石桥横架于河面之上,供住户客旅、轿舆车马行走。
赵杉与黄雨娇将马寄在河东岸的一家牲口铺里,去隔壁的评弹馆吃着热茶听了一段评弹,顺便向馆中伙计打问时下有哪些可采买的吴中特产。
那伙计掰着指头,像说快板书般,从吃穿日用到品鉴收藏,一口气连说了五六十样。
赵杉听罢,不由在心里叹讶:“单论物产丰饶,这苏州也当真称得上是人间天堂了。”
与黄雨娇粗略地合计了一份采购清单,便出了评弹馆,走石桥到河西岸。
三百零七 人间烟火(上)
这平江西岸大多是经营针织刺绣、玉石雕刻、笔墨文房等精巧物什的店铺,又有许多幽深的古街古巷,很值得一逛。
赵杉与黄雨娇计议着先去游逛一番,顺便就店铺中寻觅些合意之物,再回东岸采买其他的东西。
两人走去西岸,迎面便是一家绣坊。赵杉与黄雨娇进到坊中,却登时看花了眼。
货架上满目琳琅,服饰、戏衣、巾帕、香包、帐幔、被面、围屏、卷轴等等,凡是以布为料者,无一不有。上面所针绣的人物花鸟、纹饰字符、云霞山水又无一不姿态逼真瑰丽绚烂。
“每一件摸着都叫人舍不得撒手,若非时间赶得紧,定要全部买将下来。”
黄雨娇如是发叹。赵杉也大有同感。却因着现实境况着实不允,最终每人只各买了两对香包、两柄团扇并几条罗帕。
除了绣坊,又进到对面的一家雕刻店。这店铺是纯自产自销的经营模式,前院经营买卖,后院制作加工。
赵杉有意到制作现场去看看,便央告店主到后院作坊一观。那店主大概是见她与黄雨娇乃是妇人,不怕技艺被她们窥学了去,爽快地应了,让伙计引了她们去。
到底是多年在各处藏珍囊宝的宫苑庄园走转经见得多了,那玉石竹木雕刻都未十分引得赵杉的兴趣。在折身回去的不经意向隅一瞥间,却就忽的眼前一亮——在贴墙的一间小木屋的窗台上摆着几颗油光光的核桃。
吸引赵杉的注意的,自然不是寻常的核桃,却是外皮上镂刻雕凿着的字符图案。
引路的伙计见她对用料名贵的玉雕木刻毫不动心,却对这核桃格外关注,撇撇嘴道:“这都是那自吹为再世鲁班的赵老头留下的。您要是喜欢,库房里还有大半箱呢,都折价给了您吧。”
“这核雕可是最费眼力工夫的,你说是个老头做的,他现在就在做着吗?”赵杉说着,便向木屋里头看去,却不见一人。
“死了。上个月疟疾发作,一命呜呼了。”伙计咳了一声,就地吐了口唾沫,“临死的前一天,卧在床上,手里还拿把小刀刻着呢。哼,来店里胡吹海谝噌吃蹭喝了两年,临了请郎中抓药又花了三四吊钱。也亏我们掌柜的念旧重情,不然早把他那箱子不值一文的烂玩意扔炉灶里了…”
“把那箱子搬来。”赵杉打断他的话,“我全要了。”
“您真要买?”伙计瞪大了眼珠。
赵杉沉沉地“嗯”了一声:“告诉你们掌柜的,随他开价。”
那店主见她实心要买,便显出了商人的善变圆滑本色,把伙计口中的“赵老头”亲切地喊做“赵老哥”,将那口蒙了厚厚灰尘装核雕的箱子像宝贝似的在怀里抱着,称做是“故友遗念”舍不得出卖。待听到赵杉说由他开价,却登时变了副嘴脸,将箱子放下,伸出右手,叉开五指,道:“五十两,一文都不能少的。”
黄雨娇忿忿道:“好一个狮子大开口!刚刚还说是不值一文的破烂呢。”
店主瞪一眼伙计,见赵杉不吱声,苦着脸叹气道:“我这赵老哥也实在是没福的人,生前总叹难逢知己,如今终于有了这慧眼识珠之人,他却不在了。”
“五十两就五十两吧。”赵杉不想再与他讨价纠缠,但她身上带的两吊钱在绣坊都花完了,只得向黄雨娇讨借。黄雨娇颇有些不情愿的把银子给了她。
赵杉却又多要了二百文,一并给了店主,道:“听说这位赵老先生临殁的时候还在做活,必是十分珍视这些雕件,现在被我买走了,当告知他一声。这多出来的二百文就有劳掌柜的买些牲醴,去他坟上祭一祭吧。”
“一定一定。”店主收了钱,自是应得爽快。
待从雕刻店出来,太阳已升到头顶,眼见得午饭时间到了。
这江岸上店铺林立,街面上的小食摊也多,几乎是三五步间便有一处。
二人往来摊位间瞧了又瞧,最终要了半斤桂花糕、一对鲜肉月饼、一份蟹黄豆腐、一碟酱蹄膀并一盘酒酿丸子,拿去临近的茶社,就着热茶饱餐一顿。
吃罢,黄雨娇解下褡裢包,点算余钱,却就尖声叫起来:“才买了这丁点东西,就花去了一大半。还有预备给琉璃她们买的粉盒胭脂,给那俩小祖宗做衣裳的素绉缎子,给讷言的檀香扇子,还有林五娘、谭芹妹她们托捎的杂七杂八的零碎东西,都还没买呢。还有你指名要的那些,只剩这三四十两了,如何够用。”
赵杉想到却才因着一时意气,任由那店主做态耍腔讹要银钱,不免觉着有些自惭,便道:“只照着你计划的那些采买,我的就不要了。”
吃过饭,携了箱子出来,却见如潮的人流蜂拥向街东头跑去。
赵杉与黄雨娇好奇,向人打问,原来是吴中最有名的昆曲班子要在街东头的一家春戏院演出。
黄雨娇是最爱凑热闹的,返身回去茶社,将箱子并在绣坊买的东西寄下,拉了赵杉随人群小跑了去。
戏院门前早已是人山人海,黄雨娇拉着赵杉东钻西挤,好不容易蹭到头前时,却双双傻了眼。两个壮健英武的一左一右立在洞开的黑漆大门前,每人面前放着一只盛着散碎银子成吊铜钱的笸箩,手里头还拿着一沓花花绿绿的纸笺。
赵杉盯着那纸笺,在心里暗自疑讶:“原来最早的戏票是这么个卖法”
黄雨娇却一眼瞅见了大门的门环上挂着的红字木牌,将手往牌上一指,道:“连看个戏都份三六九等呢。”说完,便将牌上所写文字念将出来,“今有昆曲名班锦玉班降临蔽院,演出名剧荆钗记,欢迎父老高朋捧场。票价如下:三楼单间,供果品茶点,银八两。二楼雅座,供瓜子茶水,银二两。一楼花厅,有座者,银半两或钱一吊,无座者,钱半吊。院中听声者,钱一百。”
念罢,砸吧着舌头,问赵杉:“我们是单间雅座还是院里听声啊?”
“想不到最早的‘站票’发自这里。”赵杉在心里暗笑,说道:“还有那么多东西要买,省点银子,就要个最末等的‘站票’吧。”
三百零八 人间烟火(中)
戏迷如云,囊中充裕者终是少数。赵杉与黄雨娇买了戏票进院,不大会儿,便被乌泱泱的“站票”大军吞没。
虽是只闻其声而不得见其人,争奈戏迷们被那女小旦的嘤嘤婉转之声如磁铁般招引着,有哪个不争相近前,以便听得真切再真切。难免得就这个踩了那个的脚,这个又用肩膀顶了那个。
赵杉被涌动的人流忽的推着向前,忽的又被反推回去,真就好似在浪涛里逐来荡去。
她心里开始是恼的烦的,逐来荡去了几个来回,背上额上都冒了汗,那恼烦竟就随之蒸发得一干二净,反倒觉着别有趣味了。
幕间休息的时候,人潮始才松散了些。赵杉正在用手绢擦汗,被人流冲散了的黄雨娇寻了她来。却是脸憋得通红,一副再愤愤不过的模样。
“早知道连‘站票’都省了。人影没见着半个,词也没听见几句,倒被挤出了一身臭汗。”
“出汗好啊,既排了毒还减了肉。”赵杉笑着挽了她的胳膊便往外走着,边道:“听说还有好些专做本地特色小食的店铺都隐在深巷中,便是不买,去过一过眼福也算没枉来一遭。”
“刚刚不还蔫蔫的无精打采么,怎么这一晌就精神飞长,玩性比我还大?”黄雨娇好不疑惑的看着她。
赵杉粲然一笑:“因为出了汗,精神就长了啊。”
两人从街东头又走将回来,头先因为是随人群跑着去的,对街道周遭景物一晃而过,如今缓步而行,却就尽收眼中。
依河而建的房屋楼阁,一色的粉墙黛瓦,素朴清雅;行走在石桥上的红男绿女,顾盼回眸间,道不尽的情丝绵绵;房前屋后的花木、攀墙而生的藤萝随风摇曳,明快灵动。一幕幕却都投影在河面盈盈水波之上,彼此交织辉映,绘成一幅天然而成的瑰丽卷轴。
赵杉往来踱着步,尽可能多的留下她的印迹。到了此时,她对这“人间天堂”认知已再不限于物产丰饶了。
俗语说“酒香不怕巷子深”,赵杉在那一条条弥漫着米香饭香菜香肉香的曲街幽巷中穿梭,觉着这形容分外贴切。而世上最叫人叹息的事,莫过于可见而不可得。在大饱眼福的同时,又不得不强压那口腹之欲。
赵杉的寻觅美食之旅,由此变相成为了一种心理考验。这考验不比她以往历经过的容易,但她依然在与黄雨娇的相互“勉励”下,最终通过了。
她们的“勉励”方式很特别,每每哪个人对某个摊铺的某种吃食表现出特别关注,另一个便就笑着向老板打问价钱。那一个却就讪讪地收回关注的目光,快步走开。
赵杉很诧异手握钱袋子的黄雨娇何以会甘愿与她受这考验。但她没有明言去问,与在河岸边踱步时一样,她只想尽可能多的长的留下印迹,不止脚下的,还有心间的。
过罢眼福,复走去茶舍,取了东西,再走回东岸时,两人脸上都已有了深深的倦色。
好在余下的要采买的东西早已有明确计划,去到相应店铺中挑选了便是。
在一家专营吴中特色工艺品的铺子中,二人选定了带给讷言的檀香扇,正与老板讨价还价的时候,却有供货的上门来送新货。老板急着去验收货物,一时便松了口。
“说得舌头都僵了,终于省了五十个钱。”黄雨娇冲着赵杉嘻嘻一笑,解了褡裢,数钱付账。
赵杉看着伙计们抱着一摞摞红绿封面的大开本画册进来,上前要过几本,拿在手里翻看。却都是描画苏浙地区山水园林景致的。
其中一册名曰《江南十二名园》的最为精美,画的乃是苏州、南京、无锡等地方久负盛名且风格独具的十二处庄园。不但用细腻的笔法将各庄园中假山、池湖、楼阁、轩榭等一一勾勒描画,对那些留有古人先贤遗迹的还附有详细的解说。
赵杉把那画册翻到瞻园的那一页,不由就想到了萧有和。她本打算选一套精致的笔墨文具带回天京给他,但见了这画册,就改了主意。向老板询问价钱,那店主也是极会观察客人心思的,一口咬死十两银子。无奈,只得再去向黄雨娇讨要。
黄雨娇却忿忿地背转了身去,道:“脑瓜子一热,就又要主动着去挨宰受讹。千省万省,都不够填窟窿的。”
赵杉便说是买给萧有和的,又哀告道:“就算我借的,回头十倍还你。”
“还什么还!拿去!”黄雨娇将褡裢包扔给她。
因为平白多了一项计划外的大额开支,原本的采买计划不得不做了调整。也亏了黄雨娇的一副伶牙利嘴,与掌柜伙计们争争讨讨,又抠省了四五百个钱出来,总算把一应的东西都买齐了,只除了预备给如霓如裳小姐妹两个做衣裳的素绉缎子。
其实,这日采买的东西,狮子林里都有现成的,便是杨秀清到苏州的次日,李秀成遣人呈送的那十几担吴中特产。
杨秀清也早对赵杉有所允诺,这些东西任凭她自食自用或是赏人。
但赵杉不想她与黄雨娇、讷言等人之间形成一种恩赏与受赏的叫人心里别扭的关系,这也是她将她们悉数遣嫁的初衷之一。
东西买得齐了,运带又成了问题。于是,那两匹寄存在牲口铺的马派上了用场。两人将东西都用布口袋盛了,搭拴在马背上,驼将了回去。
冬日天黑得奇快,收拾好往回走时,太阳才刚落山,回去狮子林时,却都点起了灯。
杨秀清在榻上坐着,见赵杉回来,脸愈加阴沉得厉害。赵杉少不得说些温言柔语,又将箱子里的核雕雕件拿给他看。
“出去了大半日,就弄回来些这个。”杨秀清拿起一个雕核桃,攥在手心里用力一捏,却就捏得碎了,将那核仁扔进嘴里,嚼着道:“一股子霉味,吃个什么劲。”
被他捏碎的核桃却正是摆在木屋窗台上那些里头的一颗,赵杉见了如何不气不急,叫道:“就知道吃!若是只图个吃用得着下往死里下功夫,把命都搭上吗?!”
三百零九 人间烟火(下)
“一个核桃竟然还闹出了人命?”杨秀清有些诧异,听赵杉说了那个姓赵的核雕老艺人的故事,嗟讶道:“这老儿技艺是有的,也足够用心,只是时运不济。”
赵杉听他如此说,火气却就消了。见秦嬷嬷捧了饭进来,便去脸盆里拧了湿毛巾给他擦手。
饭桌上,赵杉又把这日的所历所见细细都讲述一遍,说到买‘站票’看戏被推挤得大汗淋漓一节,忍不住嗬嗬的笑。
杨秀清那厢却又把脸沉了,道:“要看戏听曲,只说与我知道,把戏子们叫来园子里唱,混在人堆里瞎跑胡闹甚么。”
“也不全是为看戏,就是图个热闹有趣。”赵杉以手托腮,回味着平江河两岸的景致,道:“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今日在十泉里游逛一遭,这‘人间天堂’之名果是不虚。除了物产丰饶,市井之中还别有一番烟火滋味。”
“什么样的烟火滋味叫你迷痴成这样?”杨秀清言语里透着一股酸气,反问道:“这滋味天京没有?桂平没有?独就这里有?”
“所谓人间烟火嘛,当然是哪个地方都有。只是不用心体味未必看得分明,而这里的,我是今天才体味到的。”
赵杉盈盈一笑,心里忽就冒出了个想法,却就放下碗筷,走去床上躺了,将头枕在胳膊上,定定地出起了神。
这天夜里,赵杉向杨秀清吐露了两个本打算隐匿一生的秘密。一个是近来发生的,一个是尘封多年的。前者便是她初到苏州时,被那伙亡命强人劫持勒索一节。
杨秀清听了,却就气得从床上跃起,骂道:“出了这等事,李以文这厮竟然隐瞒不报,那日还敢在人前夸口!”登时便要传李秀成来问话。
赵杉却紧接着讲出了那多年前的秘密,便是杨水娇之死的内幕。她对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讲述了个明白,其间的感情纠葛也没做丝毫隐讳。
杨秀清听完,许久不出声,只用一种绝未有过的怪异目光看着她。
赵杉感觉到了畏怕,心突突跳着,手心脚心都冒了汗。
“我该早告诉你。可总担心一开了口,就不知道会如何收尾。因为我,你失去了唯一的妹妹。换做是阿雨,因为你而出了什么事故,我想我多半也会……”赵杉说着说着,喉头一哽,禁不住热泪横流。
失去至亲的悲恸,果然即便是信口一说的假设,也会抑制不住从骨子里迸发出来。
杨秀清将手用力按在她都馋的肩膀上,断然的语气道:“阿娇是我们的媒人,如何会因为我喜欢你便恨你。至于她喜欢阿贵,兴许有可能。但因为这个就去谋害你的性命,绝无可能。我晓得她的性子,她定然不会。”
“那就是我多心了,是我多心了。”赵杉擦抹干净泪珠,便将头贴在他的脖颈上。
她向他吐露这秘密本就不是要去论定杨水娇的是非,而今卸去背负多年的了心理包袱,再没有什么可避忌畏惧,自是由身到心无一处不轻畅。
启程的这日,因杨秀清临时起意要到船厂走转一遭,四更天时就起了床。
赵杉猜着他多半会顺路去营中公事,便推说要帮黄雨娇收拾行囊,只在园中等他回来。
这一等却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赵杉等得久了,心中难免焦躁,几次去门前张望。最后实在耐将不住,让门上听使牵了马出来,待要自驰将了去看时,人却回来了。
赵杉见杨秀清由护从们簇拥着安然骑坐在马上,神色如常,紧着的方就松了。又见营中诸将在后相随,头前的李秀成仪表如旧,又长舒口气。
简单吃了些饭,杨秀清吩咐傅学贤去整备车马。赵杉让秦嬷嬷把行装箱囊都提将出去,又向杨秀清略略问了问船厂里的情景,方才同他走出来。
黄雨娇与梅姝都已穿了大毛的衣裳等在外头,三辆双驾马车一字挨着停在门前,杨秀清指指中间罩着黄缎篷盖的,让赵杉上去,却自走去与李秀成等人说话。
赵杉在车上等了小半个时辰,杨秀清方挑帘上车,将一块黄绒毛毡盖到她腿上,说:“路上寒气重,小心着凉。”将手伸去车窗外向在府门前跪在道路一侧的诸将挥了挥手,喝命起行。
车子穿街越巷,不大会儿便出了城,直奔渡口登船。船舱中生着炭炉,点着沉香,进去只小片刻工夫,身上便热燥燥的,脱去外面的棉毛衣裳,只穿着夹衫衬裤才觉着正合适。
杨秀清在前舱交代事情,赵杉独自在后舱呆着,闷得无聊,便抱了那只装核雕的箱子出来,哗啦啦倾倒在床上,摊开看时,却就吃了一惊。
原来雕的除了核桃,还有杏核、桃核、橄榄核,却还有成组成串的。
赵杉拿起一串,数了数有整整十八颗,却都是佛教中人物形象,想着可能是所谓的十八罗汉,便就坐在床沿上,一颗颗细细的摩挲观赏。正看得起兴,杨秀清拉舱门进来,径走去床前,从背后搂了她,伸手进夹衫里头解腰里的汗巾。
赵杉按住他的手,红着脸低声道:“大白天人进人出的,不嫌羞臊得慌。”
杨秀清道:“男欢女爱,人之常情。跟自己的女人亲热,羞臊什么。”伸了手去摸她的脸。
赵杉将身子一转,冷冷地道:“什么自己的女人?有何凭据?便是件东西,也不能哪个说是他的就是他的。何况是个大活人。”
杨秀清道:“都老夫老妻了,还要甚么凭据。那日叫相公不是角度很亲热么?”又伸手去拉扯她。
赵杉却只背着身不动,冷笑道:“哪里又出来个老夫老妻?何时宴的宾朋办的婚仪?有经过三媒六聘么?”
“就知道你心心念念的是这个。”杨秀清从袖筒里摸出把一封厚厚的红封套礼簿放在她的膝上,道:“我送的你聘礼。”
赵杉一见那礼簿,想着却才酸里酸气的言语,脸上却就热辣辣的,转过身,将礼簿丢还给他,道:“你让我看这个,就直接拿出来啊,做姿做势的赚我说那些话,分明成心拿人耍笑。”
却被杨秀清趁机搂抱住道:“你这号聪明人物,要赚也是赚别人的便宜,我这不就主动送上让你赚么。”
“我赚你什么。”赵杉被逗笑了。初时还将他往外推着,因着他这言语,手却就松了。
三百一十 百色礼
两个人正沉醉在一厢的蜜意柔情中,却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
“平常看挺乖觉的,怎么一晌这么不晓事。”杨秀清松手起身,理一理袍襟,冲舱门外道:“进来。”
赵杉前番在狮子林受寒染疾时,正是秦嬷嬷昼夜在侧照料,又一日三五次的捣滤甘蔗汁与她喝,始才康复。赵杉对她心里怀激,又怜她年轻守寡,膝下无有儿女,便向杨秀清说带她回天京去,名为用她继续照顾起居,实则却是存为其恩养终身之意。
赵杉当下以为是她送茶进来,只把衣裳整了一整,仍在床上坐着。
门开处,进来的却是傅学贤并两个红袍红褂的男听使。
赵杉冷不丁见三个粗汉走进来,忙拎起一件外褂披在身上,下了床,问:“秦嬷嬷呢?”
傅学贤回道:“病了,可能是受了风寒,一直在咳嗽,已经安排去后面的船上歇着了。娘娘但有事情,只吩咐他们便是。”也不等赵杉说话,却就训诫的语气对那二人道:“在娘娘跟前做事务要勤慎规矩。”
赵杉素来不喜欢受人围跟,况且还是男子,又见那二人对傅学贤唯唯诺诺,便视之如傅的分身般,只觉得厌恶,把脸一沉,道:“我这里不用人伺候,往后茶饭好了,就敲舱门知会一声,我自己去端去拿。”
杨秀清却道:“到天京便是顺风也要一个礼拜,身边没两个送饭送水的人怎么行。”吩咐傅学贤:“即刻差人划小艇就近登岸,到市镇上招雇两个女使,要本分可靠的。”
“年纪轻轻有手有脚的,什么做不了,为何非要用人伺候。”
赵杉说着,便上前接了听使手中的托盘,自拿去桌前,一一铺摆好了。又向脸盆里倒了热水,唤杨秀清洗手。见傅学贤他们站着不走,喝道:“我这里不用人听使伺候,还不快走!”
傅学贤受了呵斥,方与两听使悻悻而去。
吃过晚饭,赵杉就灯底下将那礼簿展开来细看,足有二十余折,百十余种,计数五千六百余件之多,也并不逐个再看,叹道:“这该是世上最丰厚的聘礼了。该有多少的嫁妆才配得上呢。”
杨秀清道:“嫁不嫁妆的便是照桂平一带的旧俗也没什么说道。你想要,再加配一份品类数量相当的也不难。簿子上写的这些也都还在加工着,你仔细想想,还短缺些什么,让他们一并赶制出来。”
赵杉撇撇嘴,哼了一声,道:“哪有还未制备完成,却先递送礼簿的。简直就是画饼充饥。”
“什么画饼充饥?”杨秀清惶惑不已,将手往桌上一指,道:“有这现成的粥饭羹汤不吃,就非要饼么?”
赵杉正喝着茶,听了他这言语,却就一口喷在地下,以手揉胸,边咳边笑道:“要饼?我什么时候说要饼的?”
见杨秀清闷闷地板着脸,深吸口气,止住笑道:“我是要饼,不过不是金饼银饼,而是在嘴里咬得动在胃里克化得动的面饼。”将礼簿往他面前一推,款款道:“上头列的这些于日常生活上也没什么实际用处,都免了吧。我只要一对大些的可以烧到天明的红烛,跟一对红纸囍字,最好是曾钊扬写的,他的字饱满圆润,叫人看着舒服。”
杨秀清双眉一扬,一副再慨然不过的语气:“这个容易,就裁出千八百张纸来给他写,到时你自选合意的贴在婚房里,余下的也都各处贴了,往后你在府里无论走到哪间屋子都看得着。蜡烛也诸般样式大小都让匠人做上几对,任凭你选了插点,将屋里耀得比白天还亮堂。”
赵杉微笑着把头摇了一摇,道:“字贴多了晃眼,蜡烛点多了晃神,每样只一对便好了。我想眼前清清爽爽,心里明明白白的。”
“为迎你进府,还让各衙营预备造办了许多东西,你连这簿子上的聘礼都不收,别的做了也是白费,就都撤了免了吧。”
杨秀清不无扫兴地唤来傅学贤,让他即刻差人回天京传谕,让各衙营将所领的相关差事都停了。
船队在河道内航驶一段,隔日便进入水宽流缓的太湖。却正逢是个艳阳天,赵杉立在甲板上,看着波澜潋滟的湖面,在心里默默忆着多年来搭船做舟的种种经历,嘴角浮起淡淡微笑。
孰料,临近黄昏时,天气突变,北风骤起,跟着,竟飘起了鹅毛大雪。风刮了一夜,雪下了半宿,气温降到了冰点,原本暖融融的内舱也感觉清冷了许多。
赵杉披了氅衣出舱去拿木炭,见船工水手们一个个冻得流涕咳嗽,便去灶上说,让烧煮些姜汤给他们喝。
到日中时,两个来敲门送饭的男听使,口中鼻中竟也吭吭哧哧个不住。
赵杉便觉着不是寻常的伤寒,可能是传染性极强的流感,向杨秀清说,速叫医生来看看诊配药。杨秀清却不怎么当回事,加上随船的只有两名医生,所带药物也有限,根本无力阻止病菌蔓延。到傍晚时,波及的人数却就过半。
赵杉因着不久前刚刚病过一回,倒像是有了免疫力似的,再未有任何不适。因记挂着秦嬷嬷,要去看视,杨秀清只是不允。
又过了一日,杨秀清自己却也发起热来,脸面赤红,烧得滚烫,吃了两剂汤药,却是丝毫不济事。
赵杉焦忧不已,几番思忖,认为只有离船登岸寻医觅药一途。急差几个身体壮健的水手护划小船去探觅临近的可供停靠的渡口码头。
所谓独木难支,因着傅学贤是护从之首,却就不得不知会于他。傅学贤显然也是焦急异常,船但一靠岸,便背起杨秀清跳出舱门,越下跳板,如飞般跑将而去。
此地方却是常州府荆溪县治下的一个叫做斑鸠集的小市镇,镇子上有八九百住户五六千人口,只有一家药铺,坐堂的乃是个年逾古稀的鳏居老郎中。
傅学贤背着人在前头跑,却有几十个护兵在身后相随。那老郎中冷不丁见了一群彪形大汉进门,直惊得呆了。赵杉在后面匆匆赶来时,傅学贤已把人安置在了后院的卧房里。
三百一十一 蹊跷病(上)
赵杉去房里看视一回,便又急匆匆转回前面铺中,向那尚在愕然发呆的老郎中温言赔情,傅学贤等也跟着拱手为礼。
赵杉不想大做惊动,下船前让一干人等都换了平民衣裳,又交代各人务要言语谨慎,只说是贩货的商队。
老郎中见他们客气有礼,始才放下戒心,到后面为杨秀清看诊。先把过脉,又掰开嘴巴看过喉舌,却就口中咝着气,道:“怪哉怪哉,凡因伤寒引致的发热必兼有其他体表症候,而他咽喉口舌并未有异样,且脉象平和,着实是蹊跷得很啊。”
傅学贤等在旁听了,无不诧异。赵杉虽凭着医学常识可以判断出必是体内有炎症的缘故,但想到照当下的医疗条件是难以确切诊断出到底是哪处脏器出了状况,便也止不住的叹气,向老郎中讨问救治之法。
老郎中却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只道是病势沉重束手乏术,让他们带了人往县城去别寻名医。
赵杉早已让人访问得明白,这斑鸠集距荆溪县城有七八十里路程,即便是快马而行,也要大半日工夫。看看人事不省的杨秀清,心想:这个时候让他们去县上,分明就是怕人死在他这铺子中。
如此想着,焉能不悲不愤,而眼见得是“人在屋檐下”,却也不得不低头,抹抹湿润的眼角,深作一揖,道:“人病成这样,老师傅心有顾虑是难免的。只是此去县上路途遥远,若是路上出了意外,必会抱憾终生。”伸手摸了两块散碎银子放在桌子上,又道:“我等远来,人地两生,看老师傅是再面善心慈不过,万望容留帮衬则个。”
那老郎中一则见了银子,二则见傅学贤等都拿眼睛瞪着他,也不敢强赶他们走,将银子收了,道:“罢罢,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我只尽我的力吧。”走去前面配药去了。
傅学贤却不放心,让随船的两个医生跟着前去验看药材,待药煎好了,又亲自尝过,方端来给赵杉。
杨秀清仿佛还有一丝意识,赵杉附耳唤了几声,眼睛微微睁开了条缝,嘴巴里含混问着身在何处。赵杉强忍泪水,也不言其他,只让他张开嘴巴,把汤药一匙匙喂下。
杨秀清服了药,片晌之后,便又沉沉睡去。因着登岸匆忙,衣物日用品都还在船上,赵杉待他睡了,便去前面拿了纸笔,将所用所需一一开列出来,让人照单去取。又想着船上还有若干急等着药吃的病患,免不得亲自去向老郎中讨要,包配好了,交给傅学贤送将过去。
将诸般事情料理完了,天已擦黑,坐下吃饭的功夫,脑子里仍不得清闲。此次随同返京的有七八百人,分乘在大大小小十五艘舟船上。而看杨秀清当下的情形,三五天内必是走不得的。他们的安置管理并病患们的医药供应,都是摆在眼前的棘手难题。
正当赵杉闷坐着思谋对策的时候,送药的傅学贤回来了,同来的还有黄雨娇。
赵杉向傅学贤询问船上病患的情况,人数可有增多。傅学贤回还是与前两日差不多少。
赵杉心下稍稍安稳了些,又问船上的粮食柴炭可够支应几天。傅学贤想了一想,说尚能支应五六日。赵杉点点头,让他自去了。
黄雨娇见她脸面灰暗,眼珠通红,桌上饭菜也几乎没动,少不得说些宽心的话解劝安慰。
赵杉问了秦嬷嬷的病况,又问梅姝母女可还安好。听黄雨娇说秦嬷嬷病已大好,梅姝母女并未染疾沾病,心下觉着松快不少,频频把头点着。
黄雨娇便趁机又劝她多进饮食。赵杉拿起碗筷,刚要吃时,却闻得床前的帐子里杨秀清的朦胧呼叫:“水…拿水来…”急丢了碗筷,进去瞧看。
见杨秀清额面脖颈都是一片汗涔涔的,一面摸出巾帕擦抹,一面唤黄雨娇倒水。
黄雨娇送水进去,看到杨秀清枯瘦虚白的脸,失惊叫道:“往常在人前哪一回不是精精壮壮威威赫赫的,怎么一晌就病成这般模样!”
“谁说不是…”赵杉心口一酸,泪珠便如断线的珠子扑簌簌滚落出来,杨秀清刚被擦抹干爽的额面却又湿漉漉一片。
“阿云…”他嘴巴翕动,发出微微唤声。
“在,我在。”赵杉以为他是有事要交代,忙擦擦眼泪,俯下身,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边。他却只是唤她的名字,声音一顿一颤的。
赵杉听着,只觉得那般可亲可爱,心头凝聚着的悲伤霎时转化为一种别样滋味的意满自得,久违的笑容浮现在她的嘴角。
黄雨娇见了,却鼻子一抽,默默地掀帐走了出去。看到窗下小书桌上放着的红封套礼簿,却就走过去,拿在手里翻看。
赵杉给杨秀清喂过水,看他睡得熟了,又用手掖一掖被角,端了碗走出去时,却已夜交三更。
黄雨娇指着那礼簿,道:“常说什么腰缠万贯,也不知怎么个缠法。不过这簿子上的东西若是折换成钱,像你我这样的小细腰总够缠好几个吧。”
“够缠十个二十个,又顶什么用!”
赵杉因那唤声生出的点点欣慰满足究竟太过稀薄脆弱,只稍稍的言语刺激就现了本貌原形。劈手抢过那簿子,一甩手扔去炭炉上。
“不过是句玩笑,怎么就动了火气。这聘礼礼簿可是有说法讲究的,再怎么样,也不能拿这个出气。”
黄雨娇赶上前,一把抓将回来,在手里拍打着。好在炭火不旺,只烤坏了个一角。
赵杉听到“聘礼”二字,心里却追悔得不行,低了头,闷闷地坐了。
“人但有了病,头一样是要求医问药。可有些病怕是还得配合着用些别的法子。”黄雨娇看着赵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赵杉吁了口气:“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黄雨娇上前几步,站到她跟前,低着声道:“照我们客家的习俗,妇人丧夫再嫁,可是有诸多避忌讲究的。萧铁牛又是横死,要不要找些和尚道士超度超度?”
三百一十二 蹊跷病(中)
赵杉听黄雨娇说“超度”,打了个愣怔,道:“没根没据的,胡吣混说什么。”
黄雨娇拽一拽她的衣角,贴着她耳根,道:“就当我混说,可眼见得药石无灵,总不眼睁睁的就看着人…死马当活马医么。”
赵杉深深叹了口气:“我自有主意。你只顾好自己的身子吧。”说着,便带她去隔壁屋子安置。
赵杉面上言辞振振,心里却有些发虚。安置了黄雨娇回来,在床前的矮凳上坐下,握着杨秀清烫如炭火的手,喃喃语道:“前番因为我的怯懦,眼见着他枉丢了性命。难道今番又是因为我的缘故。可我扪心自问,再没有什么隐你瞒你之处了啊。”
说着,闭起眼睛,脑海中慢慢拼聚出一副面孔,是萧朝贵。她接下来的这些话便全是说给他听的。
“在没有阻止你带兵去长沙的事情上,是我对不住你。你有任何的怨忿尽可出在我身上。”
她说到这里停顿住了,垂下头去,将脸贴到杨秀清的手上,又徐徐道:“你与他都是再刚直恣意不过,当然是不会懂我的怯懦。我对自己的前途、终身乃至生死也都曾是认命的。可与他在一处后,却就无一刻不想竭力活得好好好活,倒并不是仅仅因为顾恋他,而是觉着箍在脖子上多年的绳套解去了。我们不是能为彼此解套的人,但也该庆幸,彼此没有在绳套中纠缠,我还是我,你终是你。也算是各得其所。”
“各得其所”四个字出了口,她再次顿住了。对于英年而逝的人,这样的字眼实在太过残酷,可她一时间又想不出任何更合适的词汇。于是,话便就此打住。
她觉着很乏很累,说完上面这些话的时候,连站起来都觉着费力了,便趴伏在床沿上睡去。
世上总不乏异乎寻常的事,亲身经历的多了,本应见怪不怪。但赵杉醒来,看到退了烧的杨秀清,那吃惊诧异足足胜过她平生所历的总和。
“你果真好了?”她的话里透着虚怯。待将他的面额、手掌、胸口都摸过一遍,万分确信了时,那怯方全数化成了喜。一面倒了水给他吃,一面呼喊傅学贤等人烧汤做饭。
杨秀清背靠褥毯坐着,吃着赵杉送喂到嘴边的汤饭,两只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她的脸。
赵杉因着太过欢喜,初时并未在意,碗里的饭吃完了,去添过回来时,见他还盯得那么紧,便感觉有些莫名其妙,问道:“又不是多久没见,这样盯着人看?”
“呃。”杨秀清将身子向后挪了一挪,叹喔道:“我梦见阿贵了,彼此说了好多话,他还问起了你。”
“不过是个梦,扯上我做什么?”赵杉心头泛起恐慌,虽是极力遮饰,但难掩脸面上的细微表情变化。
杨秀清看在眼里,只不过会错了意。
“我一提他,怎么就慌了,是怕我吃醋?我不是早对你说了,他一早就知道我对你的心思,我又怎么会吃他的醋?”
赵杉听他这般说,想他那梦必与自己夜里的话无甚相干,淡淡笑道:“我倒想让你吃他的醋,总比猜东猜西疑这疑那的好。”
杨秀清烧虽退了,精神却还懒怠怠的,吃罢饭,与她闲话几句,便又躺下睡了。
傅学贤等见杨秀清烧退,无一不赞老郎中是“扁鹊重生”“华佗转世”。
赵杉本也不愿不想杨秀清的病与自己的作为有所勾连,索性全了他的“神医”之名,拿出两锭大银给他以作犒谢。
杨秀清这一睡从平明到黄昏足足一整日,赵杉见睡得这样沉,不免有些悬心,只怕复发烧起,每隔半个时辰便去近前摸一摸面额试一试鼻息。却又放心不下船上的病患,眼见得铺子里的药材将要吃用完了,忙让傅学贤带人快马去县上采购。又让黄雨娇把杨秀清烧退的消息带回船上,以安重心。
杨秀清黄昏醒来,张口便说身上躁头上痒,只嚷着要洗浴。
赵杉自离苏登程,也有好几日没有正经洗沐了。在船上时,用水有限,只早上洗脸净面,晚上洗脚漱口就罢了。到了这药铺里,一来忧着杨秀清的病,二来傅学贤与医生郎中进进出出,也不好挽袖解领脱鞋脱袜。除了吃饭如厕洗手外,连脸都没洗过一回。
当下见杨秀清要洗,便想一同洗了,也省些人事工夫。让人去烧沐汤,又向老郎中去要沐具。
老郎中走去盛杂物的厦屋,抱了只有豁口的瓦盆出来,道:“你说的浴桶澡盆全镇上也找不到一个,要用就用这个吧。”
赵杉看着盆底积的黑色泥垢,因就在心里叹气:“人也真是不禁惯啊。在张家的时候,一个多月连脚也没洗过几回,也没觉着怎样。在狮子林住了十几二十天,那一身在天京养成的习气就全出来了。”
却让老郎中把盆收了,自用脸盆盛了温水端回去,将毛巾浸了给杨秀清擦脸擦手,道:“要洗浴只等回了天京吧。”把向老郎中讨借沐具的事讲说给他。
“那要耐到那时?”杨秀清把手一摆:“不就一只桶吗?叫傅学贤即刻去县上买来便是。”
赵杉劝道:“这里到县上来回要一百多里呢,为了只浴桶折腾什么,便是几日不洗又怎样。也就是到天京这几年,每日里穿得洗得净净爽爽的,之前在山上,还有随军征战那两年,哪有这条件啊。”
杨秀清听了,却就冷笑起来:“以前的条件是差,连肚子都填不饱,也难怪我几次表明心意,你都不理睬。一个土里土气的乡野汉子是难配能写会画的富家小姐。”
“我推拒你是嫌你土你穷你一字不识?!”赵杉听了他这没来由的阴阳怪气的言语,却也登时恼将起来,把毛巾扔在地上,道:“那土那穷是洗就能洗净的么!让人做上几幅字画摆上几件古董就显得才高八斗学问广博了么!我就是这世上的头号傻子,竟还说什么让他把怨愤都出在我身上的话。”说完,忿忿地下地便走。
三百一十三 蹊跷病(下)
赵杉因着心里有气,垂着头只顾走,屋外刚好有人进来,却差点与之撞个满怀。心下一惊,抬头看时,却是李俊良。
李俊良口里说了句“冲撞冲撞恕罪恕罪”,便急慌慌问起杨秀清病况。
“好,好些了。”赵杉舒了口气,俯身捡起地上的毛巾,拿着走将回去,对杨秀清道:“补天侯来了。”径走去床头站着。
李俊良匆匆向杨秀清行了一礼,解下背的药囊,便上前把脉看诊,带着几丝埋怨的口吻道:“殿下有恙,怎么不早些遣人回京报知。卑职也是昨日午后才接到傅检点的飞鸽传书,胡乱收拾了一下,便搭船来了,翼王那里却都没有禀辞。”
杨秀清笑道:“那现在天京一定在传,你补天侯是学何疯子挂印三更了呢。”
李俊良沉肃的脸上也泛起淡淡笑容,道:“不瞒殿下,卑职确早有退隐之心,久未成行,非是贪恋官爵,只因朝中军中还有些着实舍不下的至交契友。”
杨秀清听了他这言语,却就收起笑容,叹气道:“我昨日发热昏沉时梦见了西王,今日又恍惚梦到与你、阿祥、阿元他们在平隘老屋围坐吃酒的情景。才不过短短几年,那一班老兄弟就凋零的没几个了。”
“做梦梦到的是兄弟,醒了念叨的还是兄弟。女人算个什么。”
赵杉心里生出醋意,又兼记念着他刚才刺谑她的话,便道:“秦嬷嬷跟梅姝她们也不知怎么样了,我要回船上看看。”迈腿要走,被杨秀清唤住:“你累了便去隔壁歇着,船上我自遣人去照看。”
赵杉冷冷地道:“他们进进出出的,我在也不方便,还是回去船上的好。夜里要汤要水就让傅学贤他们服侍吧。”
杨秀清见她坚持要走,苦笑着对李俊良道:“瞧瞧你那好主意,把人都给气跑了。”
赵杉听到“主意”二字,便抖起疑惑,看看李俊良,又看着杨秀清。
“说是我们客家的旧俗,婚前,男子向女子说些刺激性的言语试女子的反应,女子的反应越烈,对男子的恋心就越诚越重。”杨秀清笑吟吟看着她,满脸得意之色。
“原来补天侯不但精于医道,对闺阁中事还大有研究。”赵杉冷笑着问李俊良:“那男子的诚心该如何检验啊?”
李俊良面露赧色,讪讪回道:“习俗嘛,都是以口相传,闺阁中事原不怎样,也难免道听途说。”
“拿毛巾过来,我脖子后头躁痒得厉害。”杨秀清唤赵杉。赵杉将毛巾在水里重又浸拧过,拿去给他擦。却被他乘机戏谑,说她是“心口不一”。
赵杉冷着脸回怼:“心口一致还不容易,反正腿长在我自己身上。”说完,掉身便走。却被他扯住手臂不放,彼此便你推我扯,闹将起来。
李俊良在旁看了,脸霎时拉得老长,猛咳了一声,道:“卑职看殿下此番患病皆因素日劳动太过而不知休养,而休身养心当以节欲为先。”
赵杉听到那个“欲”字,脸瞬间羞得绯红。
杨秀清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讪讪道:“不过是区区小病,乱扯什么,现在不是好全了。”说着,便掀了被子下床。赵杉忙拿了件皮袍给他披上。
杨秀清在椅上坐了,见李俊良盯着他不放,却看着赵杉笑道:“当初在山上,是他医好了你的胃疾才把你留住,也算是我们的半个媒人,要好好请他吃顿谢媒酒。”
话是对赵杉说的,却也有缓解尴尬,变相的“讨好”的意思。李俊良却是并不买账,言辞振振道:“卑职所说的欲不单指口腹声色之欲,还有……”
话说到此,却被杨秀清咄地喝住。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害疾生病的,休得再胡言聒噪!”杨秀清说完,却大概是觉得“良药苦口”,停了一停,舒缓了语气,又道:“你赶路辛苦,吃了饭就早些歇着,明早去船上看看。”
“观脉象殿下已无大碍,卑职先去船上了。”李俊良提了药囊在手,往外走了几步,却立住脚,转身跪地,道:“京中臣僚百姓无不翘首期盼殿下早归主持大局,望殿下以国事为重……”后面明显是还有言语要讲,却只别有意味地瞥了赵杉一眼,便起身大步而去。
杨秀清在烧退的第二天,便要登船启程。赵杉苦劝不住,便着人叫了李俊良回来,问询船上情形。
昨日里还跪着谏言早归的李俊良却也改了态度,说船上的害病的人数太多,且所患的都是会传染的伤寒邪热之症,需待病患们康复了才可入水启程。
杨秀清这才收了心,在老郎中的药铺中又休养了三日。到第四日上,众多的不速之客便络绎而来。都是快骑飞马风尘仆仆的青壮男子,到得药铺门前,滚鞍下马,从衣怀或袖筒中摸出红色或蓝色封皮的书簿,递给门上值守的人,便退在一旁静待召唤。一举一行,规矩刻板得叫人吃惊。那老郎中便是受惊最大的一个。
自傅学贤由一班壮汉左右簇拥着背杨秀清来药铺的时候,他便起了疑,对他们的言行格外留心。
赵杉虽有谨言慎行的交代,傅学贤私下却让一干人等仍照素常的规矩行事:门上日夜有人轮流值守,面生者概不许进。灶房中,烧汤做饭煮菜熬药亦各有专人执事,凡是给杨秀清的,炊事熬煮好了,要先尝过再送将过去。
老郎中见了这种种怪形异举,疑心少不得又添几分。只是见赵杉说话斯文客气,给的酬银又多,也就装瞎做哑。这日,见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在柜上包着药,却把耳朵竖着,专一听着门外的动静。
前几拨来的人说话声调都不大,老郎中耳朵背,都听得不甚明白。快晌午时,来了个黑脸壮汉,却是声如洪钟的大嗓门。
老郎中停下手中的活计,向外探着脑袋凝神谛听。只听那人向守门的人道:“劳烦兄弟进去通秉一声,殿左九检点黄文金请劝慰师神圣风禾乃赎病主左辅正军师东王九千岁安。”
三百一十四 人靠衣装
那一长串晦涩绕口的称呼直把老郎中听得头脑发蒙,而安前面的五个字却如雷击顶,一下就把他炸醒了。
“东王九千岁。”他又自喃喃念了一遍,却如被蜂蛰了般,口中咝呀个不停。
这斑鸠集小镇虽归入太平天国统辖下不过才两个月,一应的钱粮赋税制度连带着崇拜信仰却都已发生了巨变。而那些新近张贴的告示榜文上无一不特别加注“东王九千岁”名号。镇上的住户居民看得久了多了,自然无不将那名号所指之人视为掌控他们命运的“新天子”。
后院卧房中,赵杉右手拈着棋子,左手拖着腮帮,正在为如何下子而踌躇不决。自棋局开始,类似的踌躇已经是第七回了。与她的谨慎小心迥异的是,对面坐着的杨秀清每次下子丢干脆爽利,且子子要害步步为营。
从军棋到象棋到围棋,莫不如是。做师傅的赵杉每每把规则一讲,双方对弈三五局,杨秀清那里便显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苗头,再多不过三四局,赵杉这里却就“只有招架之力而无还手之功”了。
当下,赵杉正在拈棋苦思,听得脚步声,转头看时,却是老郎中手里提着个鼓囊囊的布包走进来。
赵杉见他神色仓惶,也就顾不得去琢磨棋局,将棋子随手一放,站起身迎将上去。老郎中见她来迎,却更显得慌了,双腿一弯,竟就跪在了地下。
“好端端的,这是做甚么?”赵杉惊住了,伸了手去搀他。
老郎中却并膝一转,向着杨秀清纳头而拜,道:“小老儿有眼无珠,请大王赎罪。”连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又向赵杉深深作了个揖,将布包给她,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赵杉将布包解开,见是两锭大银和些散碎银子,知道是她前几日给付的酬金,叹了口气,对杨秀清道:“该走了。”
杨秀清兴致正高,道:“急慌什么,待这局下完了再走。”
赵杉在屋里扫视一圈,只将些贴身穿的衣裳卷了一卷,塞进包袱里,说:“到船上再下吧,不快些走,来瞻仰九千岁风采的人把门都得给挤破了。”
杨秀清对来探视问安的将官们一概未见,只让傅学贤代为传话,尽皆打发了回去。自然也就无心受这所谓的“瞻仰”,将手里的棋子一扔,向门外喊一声“回船”,便起身,与赵杉一径出了门,大步往渡口而去。
船进入长江水道,又遇着顺风,须臾两日后,便至天京城下。
临近下关时,赵杉向杨秀清提出要黄雨娇、梅姝来座船上为她梳妆。
“你不是心心念念我做姑娘时候的样子么?一会儿就能看到了。”她手把铜镜,冲他俏皮一笑。
杨秀清欣然而应,即刻让把船停了,叫人去后面小船上唤了那二人过来。
说是要做姑娘家装扮,妆饰完了时,却与寻常的闺中女子很是不同:一头长及过膝的乌发在脑后平梳而下,发尾系一根红绸发带,额前的刘海与鬓角的碎发合在一处,扎成小辫,用钗簪固定在耳后,鬓边各簪一朵红底珠花。衣裳也里里外外俱更换了,却是宋明时期流行的襦裙旋袄。
这衣裳是黄雨娇她们从天京带来的,据梅姝说是讷言照着古画上的仕女图设计裁剪缝制的。
赵杉正在对镜自照,杨秀清走将进来,黄雨娇与梅姝识趣地掩了舱门出去了。“和你记忆里的一样么?”赵杉问杨秀清,语气中透着分明的不自信。
“不太一样,不过看着很鲜亮。”杨秀清将手指指她外穿的红绫旋袄,又指指她系的绸带,道:“红色看了叫人舒畅,你往常穿戴得都太灰暗老气了。”
赵杉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你是说只要我穿戴得鲜亮,比八九年前也不十分逊色,是不是?”
杨秀清肯定地说:“不逊不逊,人靠衣裳马靠鞍嘛。”
“嗯。”赵杉含着笑点点头。
她从不敢奢望青春不老,只是忐忑于并肩走过那一段悠长岁月的人彻底变了模样。她喜欢动听的言语,却唯有的不经乔装掩饰的实话真话能让她坦然受之。而说实话真话往往比动听的话难,也便就成了她心中最珍视的可爱与可贵了。
下关码头,人头攒动,旌旗招展,迤逦的车马轿舆看不到头望不到边。翼王石达开率同来迎候的在京文武官员燕翅而列。
座船靠岸,十二尊红衣火炮齐齐鸣放,接着,便是鼓声大作。众官应声而跪。
杨秀清看看石达开,又扫一眼众官,挥挥手,道一声“起身”,大步跃下跳板,径向石达开走去。石达开见了,忙疾走着迎将上前,却不防脚下一个趔趄。迎面走来的杨秀清伸了手去扶,许是因为石达开比他高壮许多的缘故,竟跟着被带倒了。好在两人身后的承宣参护们反应敏捷,抢上前拉扶,才没有闹得十分尴尬。
赵杉站在甲板上,却把这一幕看在眼里。
“如果一直这般想扶相助,那问鼎中原一统江山还是大有希望的。”她在心里如是想着,缓缓走下跳板。本想径去杨秀清身边,看到众将官时不时向她投来的异样光束,却就犹豫了。
几骑快马驰将而来,马上的却是一色的红袍外罩五彩绣黄马褂天王府黄官服饰。几个人下马,跪在杨秀清身前说了几句话,杨秀清点点头,挥手让他们去了。接着便朗声对众官说道:“宫中有事传召。你等暂且各自回府吧。”
石达开与众人按品阶依次跪辞而去。杨秀清差了承宣叫赵杉过去,道:“有人急着要见你呢。”说话时,眼睛直直把她瞅着。
赵杉每每被他这样聚精会神的瞧着,心里便觉着别扭,故意把嘴一努,反问道:“凭他是谁,要见我便要去吗?”
“你不愿,谁又能硬强得了。”杨秀清显然很喜欢她对那个“他”流露出的不屑,目光中平添了几分得色,“不过这次一定要去。”低了头,在她耳侧道:“我许你的赐婚诏封,成了。”
“哦。”赵杉深深地叹了口气,轻轻道了声“好”。
三百一十五 钦封
天王府内,殿宇楼阁亭台轩榭俱是壮丽如昔辉煌如旧,只是一片空寂寂的,叫人看了觉着莫名的凄寒。
内宫女官引赵杉来到又正月宫赖氏所居的晏然堂。赵杉跪立行礼罢,抬头看时,见赖氏衣冠整肃,坐在榻上,却是双鬓灰白皱纹横生,苍老得不成样子。
赵杉细细端详之下,竟觉着彼依稀有些养母徐氏的影子。
赖氏让左右扶她起身,自离了座,颤巍巍走至她身前,伸手抚摸着她脑后的漆黑乌亮长发,徐徐言道:“那年在金田韦家初见你时,并没有觉着你相貌出挑。现在想想,定是因为赶路久了,被霜尘蒙了脸面的缘故。女人生得再怎样娇艳,不好好妆饰,也有叫人看厌看腻的时候。这个道理你现在应当是懂得了。瞧这身上头上搭配收拾得多么耀眼鲜亮,俨然又是个正当妙龄的姑娘了。”
那声调平平淡淡柔柔和和的,赵杉耳朵里听着,心中冷淡许久的情感被触发了。抿了抿嘴唇,道:“一别许久,娘娘身子还康健吗?”
赖氏嘴角抽搐一下,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对左右女官道:“将东西取来。”
女官们去不多时,鱼贯捧了三只红漆盘出来。那盘子一只放的是累金攒珠冠,一只是红绸彩绣衣,一只是双囍流苏盖。
赖氏将红绸衣展开,指着上面的龙凤图案道:“我眼神不好,是让锦绣衙的匠师针绣的,原本想做个双面绣,又想着照你的性子,太奢华讲究了倒未必喜欢。”让女官们去里间暖阁服侍她换装更衣。
赵杉换了衣裳出来,见赖氏还在当地站着,心里的情感起伏潮涌,脱口唤了声“阿嫂”。
“嗯。”赖氏应着,身子却就晃了一晃,女官们急上前扶,被她将手推开,连说了几声“不妨事”。却定定看着赵杉,道:“当初,为你做那嫁衣,误了你这许多年…这回,这回总该不怨我了吧。”
赵杉没有说话,只把头摇了一摇。刚刚的一声“阿嫂”,已经把她想说的能说的全包含在内了。
赖氏捧起珠冠待要给她戴,瞧着她下垂的长发,道:“回去了必还要受你们殿中的人参贺,还是将头发挽起来吧。”
“你们”二字像根刺在赵杉心里窝里戳了一下,但她仍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于是,便由女官们拥去妆台前,梳鬓理鬓。收拾完了,赖氏将盖头拿起,却待给她罩,迟疑片刻,递去她手里,道:“现在盖上多有不便,拿着,回去再盖吧。”
赵杉接过盖头,定定得看着赖氏,赖氏也动也不动地谛视着她。不大会工夫,两人的眼中便都闪现着亮晶晶的泪珠。
曾经那因身份之差别立场之迥异,所筑起的一道道高墙,将赵杉与那许许多多本可以相交为友的人隔开。她虽不免感怀发叹,却从未常有过这一刻的满心酸怅。
她决定要给对方一个拥抱,走上前恰待伸开双臂的刹那,却屈膝叉手改做万福。使她改变主意的是赖氏倏忽变得异样的目光。那目光如一记棒喝,叫赵杉明白,她换了嫁衣戴了冠之后,她们之间便再做不得惺惺相惜了。
赵杉通其意而顺其心,以这半公半私之礼,为两人间的患难谊姑嫂情画上了句号。
赵杉这厢刚刚妆饰完了,那厢册封她为东王娘的诏谕便就到了。这诏谕所用辞藻再绮丽华美不过,对她的家世人品相貌无不极尽宣耀溢赞。她自此便有了新的身份姓字——苏州府原府学训导黄墵玺的长女黄氏云尔。
赵杉听了那“黄墵玺”之名,禁不住暗暗发笑:“从来是女从父,如今倒成了父从女了。”便就接谕谢恩。
赵杉由两个女官搀往去面谢天恩。空阔的金龙殿上,唯有洪秀全与杨秀清两人,出奇的寂静。
赵杉站在丹墀下,整衣理裙,却待屈膝行礼时,坐在东侧头把座椅上的杨秀清嚯地站了起来,大步上前扯住了她的胳膊。
杨秀清向着坐在金椅上的洪秀全弯腰一躬,道:“小弟仓促回京,还有许多事情要回去处理,改日再来拜会二兄。”
赵杉在旁见了,在心里暗想道:“自永安建制始,便有条令明文:朝堂军中,下对上一律行跪礼。而打躬作揖等俱被称为‘妖礼’,严禁行用。他的这一躬,不可不谓是变相的羞辱。”抬头觑一眼洪秀全,又想,“照他当前的处境,怕是也只能装瞎做傻了。”
她的料想果然应验,洪秀全脸面平静如水,并未有丝毫怨怼显现,只微微点首道:“而今,天国千钧重担皆在汝肩上。汝处理政务之暇,也当适时休闲放松,善加保养身体为是。”说着,转首瞧了瞧赵杉,又看着杨秀清,道:“为贺汝觅得良人佳偶,朕特命锦绣衙备制了帘帐茵褥等物,昨日已差人送去汝邸中。望汝夫妇和睦相持同心白首。”
往常亲热的“胞”变成了再平淡不过的“汝”,杨秀清遭了冷遇,大概也觉出了与赵杉在赖氏那里相同的疏离感,却就没再“躬”,笔挺挺站着道:“小弟深谢二兄美意。二兄但只安心静养,但有捷报捷音,小弟定第一时间自会遣人告知。”
说完,便紧紧握住赵杉掩在层层滚边衣袖下的手,转身大步走出殿去。
杨秀清性急得很,拉着赵杉的手,大步流星的只顾往外走。赵杉因想到可能是最后一次进这天王府,左顾右盼,颇显留恋之意。
杨秀清看出她的心思,却只把步子迈得更大更快。出了天朝门,才把她的手放开。
“男人的嫉妒猜忌心与虚荣好胜心大概都是成正比的吧,尤其是涉及到女人。”赵杉如是想着,脸上的明媚颜色便就瞬时黯然。
杨秀清却只陶醉做他的救美英雄,昂着头,振振有声,道:““好了好了,以后再没人能硬强得了你了。”
赵杉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模样,一时竟有些迷惘了:“抛开悦己者容与英雄救美,她对他的喜欢和爱到底还有几分纯粹?”
三百一十六 受礼
杨秀清见赵杉怔怔发呆,将手在她面额上摸了一模,问她可是身体不适。赵杉只说觉着困乏想早些回去睡。
杨秀清指指升到半空的太阳,笑道:“都还没到晌午,你就急着要入洞房了?”声音朗朗,立在旁边的亲随护从们当是都听在耳里,却都乖觉地抿嘴背转过身去。
赵杉羞臊得脸红心跳之时,一个声音蓦然在耳侧响起——“世上诸般情愫,唯独男女之情是最难追根溯源的,不要执着去纠结它起于何时何处,只要认定眼前还是爱恋着的便足够了。”
或许是自醒吧,随着这声音,心头的怅怅抑抑霎时都消失不见,却也正是那言语的反证。
左旁门外,大照壁前,除了仪卫车驾,还有一队提灯打扇的红衣女官,是先前自码头来时没有的。赵杉猜想必是杨秀清暗暗吩咐刚叫了来的。上得车去,穿街越巷,不一时便来到黄泥岗。东殿名下属官、府中男仆女婢并王府内眷却早黑压压跪了一地。
杨秀清下车,唤叫“起身”,对侍立身侧的傅学贤道:“我跟王娘累了,要先去憩一憩,让他们午后分拨去殿上见礼。”
赵杉在旁小声说道:“既然人都聚齐了,就趁这会子见了吧。完了散了,也变各理各的事。”
“这样也好。”杨秀清点首,让傅学贤即刻安排。
赵杉虽有言只要一副囍字一对喜烛,杨秀清到底不愿寒酸讲究而过。正是“上有所好下必投之”。贴联挂对,张灯结彩,自不必说。各处门窗、游廊、壁画,都重新油漆涂饰,帘幔、窗纱也都换了新的。更有那熟知新来女主人根底来历且擅钻营投机之辈,挖空了心思讨好巴结。
赵杉随杨秀清进了大门,一眼便瞧见了左边参护厅廊檐底下放着的大玻璃镜框,框中嵌着一副水墨牡丹图,还题这两行诗——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再往右边承宣厅瞧时,廊下也有一嵌画的镜框,画上却是位丰神绰约彩衣华服的美艳妇人,也配着两句诗——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扶槛露华浓。
赵杉看了那牡丹图,倒未觉着怎样,但见了右边的美人图,分明有将她比作杨妃的意思,心里陡然便腾起一股火,却对杨秀清说道:“怎么一边画的是花,一边画的是人,两厢不对称啊。”
杨秀清眉毛一扬,道:“你想换成花还是人,让人叫画师来现画了换上便是。”
此时,傅学贤受吩咐安排见礼的事情去了,随侍在身旁的是侯谦芳。
赵杉因为黄雨娇的关系,本不想叫他难堪,但想到傅学贤随杨秀清去苏州,这东府里闲杂事务均是由他负责,这镜框的相关事情他必是知道甚至直接参与的,如何按耐住火气,冷笑着问他:“若我要将花换人时,当画哪一个啊?”
侯谦芳面露赧色,嗫喏道:“这个…卑职愚钝不知。”
赵杉冷笑:“所谓环肥燕瘦,不应该是那以祸水之名闻于古今的赵飞燕吗?”
杨秀清虽不晓得“赵飞燕”具体指的是谁,“祸水”一词是多有听过的,板起脸斥问侯谦芳:“你素日谨慎小心呢?怎么将这等妖邪的东西摆了出来!”
侯谦芳仓惶跪立,回道:“是卑职疏失。近来因两犬女染病,卑职心中忧愁,因而思虑不周。”
赵杉听说是如霓如裳小姐妹两个病了,心中也焦虑起来,却不便细问,只淡淡说了一句:“家中有事,告假回去就是了。”
杨秀清自然明白她的心思,摆摆手让侯谦芳去了。
杨秀清让人将镜框都扛抬出去毁了,赵杉只是不满有人将她比杨妃,觉着都毁了可惜,便道:“那牡丹图并没有邪念恶意,就留下吧。”杨秀清便只让把那美人镜框毁弃。
穿过仪门,来到大殿上,却就如进了花的海洋。除了铺着毡毯以供参贺礼见的中间地方,东西两厢横成行竖成排,一簇簇一盆盆,全是金茶、鹅掌、金桂、绿梅之类的珍稀名贵花卉。
赵杉见了,不好讶异,向杨秀清道:“这里可是你办公理政的地方,又不是花房,放这么多花像什么样子?”
杨秀清倒并不觉着不妥,道:“必是知道你爱花的人,特意寻来孝敬你的。今天是我迎你进府的日子,摆上些花草装点着也好。你不是在西府建了花房吗,我也让人建一个。等他们见了礼,就把这些都搬去里头。”
赵杉道:“我在西府建花房,里头储放的花可都是园子里现成的。哪里像太般靡费。”
“淘弄都淘弄来了,你再计较花费,它们也变不成银子。”杨秀清大步跃上丹墀,让人拿了只红漆小椅来,招手示意她过去坐。
赵杉过去坐了,殿外两廊下的乐师们便开始操琴鼓瑟吹管拨弦,一番细乐过后,八个面目俊秀头戴水纹黄绒绣风帽、身着红袍外罩绣牡丹马褂的青年职官两两一对入殿,跪在丹墀下见礼请安,完了,起身,两对自去门口站着,两对便在丹墀下左右而立。这八人官名唤作引赞,顾名思义,就是在重大集会时做引导宣赞的礼官。
引赞们按次站定后,参贺仪式正式开始。
头一波便是东殿属官,按品阶,依次是六部尚书、承宣、仆射、指使、掌门、大旗手、参护、各典官。那六部尚书,每部是十二员,分了两起来见。承宣二十四员,仆射三十二员,都是各做一起。指使左右两员,掌门左右两员,大旗手一员,合做一起。再后便是参护,总数有一千六百人之多,除却在营中兼职的随军征伐的,实际应差当值的有四百六十余名,共做了六起来见。排在最末的是专司仪卫的各典官,名目众多且人数最为庞大,在职者有一千八百余名,只要小部分蒙恩入殿参贺,却也有六起,计三百八十八名。
第二波是照管王府眷属饮食起居的男女听使并在府中做杂工的婢仆,计三百二十余人,前后做了五起来见。最后便是杨秀清的姬妾并杨氏族中女眷,总数一百有余,分做了两起。
三百一十七 合卺
三波总计二十余起,每起用时都在一刻钟左右,加上每一起退去换另一起进来,中间间隔的工夫,整个下来足足用了三个多时辰。仪式完了时,却已近黄昏。
赵杉在椅上坐着,却早已是看得眼睛发花,累得腰颈发酸,最后一起女眷们刚刚退将出去,便就忍不住打起哈欠。杨秀清因着病疾初愈,精神正短,也是满脸倦色,将身子在椅背上仰着,呼叫人摆饭。
这是他们回府后用的第一次正餐,其丰盛自不必说。赵杉自早饭后,正在日中时,趁着人出人进的间隙,吃了几块小点心,早已饿得不行,当下,饭菜上桌,只管夹了舀了大口往嘴里送,那狼吞虎咽之态把一旁盛饭倒茶的两个婢女看直了眼。
饭吃完,天已黑得实了,便有秦嬷嬷与八个红袄红裤的年轻女孩子过来,扶赵杉去房里坐床。
赵杉头上蒙着红盖,看不得路,凭直觉是往后殿去。这原在她的意料之中。当日杨秀清恃酒装醉,戏弄纠缠不成,反遭她一顿数落,如今将合卺洞房之所选在那里也算是变相叫她服软。
赵杉由秦嬷嬷她们扶去婚床上坐定,便伸手去被褥下摸索,只觉平滑滑凉冰冰的,在心里暗想:“这床必还是那水晶床了。”回想那日杨秀清拖拽她到这里,夸耀这水晶床的好处,被她啐骂的情形,不禁嘻嘻笑将起来。
立在一边的秦嬷嬷见她无故发笑,好不疑惑,问将与她。
“是偶然想起了件事情。”赵杉将笑止住,问她接下来还要做些什么。
秦嬷嬷回道:“侯大人一早便交代了,说东王殿下让人写了单子,让照单子上来。小婢们不识字,侯大人一条条都解说了,小婢们也都记下了,定不会有差的。”
赵杉听她自称“小婢”,讶异道:“来京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在这里跟在苏州时一样,怎么一晌就外道拿捏起来?”
秦嬷嬷怯生生道:“傅大人说在尊者面前称卑称小是礼制规矩,若再跟娘娘你你我我的说话便是僭越,要受重罚。”
赵杉听说是傅学贤言语威吓,在心里暗骂:“真是狗拿耗子。”却对秦嬷嬷道:“规矩还不是人定的,你不用怕,往后该怎样说话还是怎样说,但有人再唬吓你,只管让他来找我。”
秦嬷嬷“嗯嗯”应着,道:“有娘娘做主,便安心了。”
赵杉在床上坐了半个时辰,杨秀清方来了,大步走到床前,伸手便要揭盖头。
秦嬷嬷慌忙喊住:“要先撒帐,才能揭。”杨秀清“哦”了一声,在赵杉身侧坐下。
秦嬷嬷道:“新人要背向着坐。娘娘向左,殿下向右。”两个人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侧转了身子。两个女孩子捧了盛同心金钱、五色彩果的篮子上前。
秦嬷嬷抓一手金钱,再抓一手彩果,撒了床头又撒了床尾,边撒边用浓郁的吴中口音吟唱着吉祥话编成的顺口溜。
自听到杨秀清进门的脚步声,赵杉的心便提了起来,待他伸手要揭盖头时,忍不得又是一阵悸动,当下,听着那金钱彩果噗噗咚咚落在被褥上的声音,胸中只乱扑扑跳个不停,自然也听辩不得秦嬷嬷具体吟唱的是何样言词,事后闲暇再去问时,秦嬷嬷却说都记不得了,也就罢了。
秦嬷嬷撒完最后一把彩果,笑嘻嘻道声:“撒帐礼成。”
赵杉听了,刚舒了口气时,头上的红盖却被杨秀清一把揭下。她着实猝不及防,红着脸小声道:“又不是打仗,搞什么偷袭?”
“不是打仗胜似打仗,可还有好几道关等着我跟你去闯呢。”杨秀清说着,便去解身上系着的红绸。
赵杉定睛一看,他已换了全副衣裳:头戴簪花纱帽,身着青衫红褂,胸前披十字绸红花。
秦嬷嬷自上前解赵杉腰间箍着的红带,将红带与杨秀清解下的绸带系在一起,挽了个同心结。赵杉晓得这叫做“牵巾”,完了便要起身出去,就没等秦嬷嬷言语,自己站了起来。
秦嬷嬷只以为她是心急,抿嘴一笑道:“牵巾过后,便是吃交盏了。”指引着杨秀清在前,与赵杉面对着面,倒着走将出去。
赵杉向放着香炉烛台的供案上看去,见那对燃着的龙凤喜烛足有两尺多高,在心里笑道:“就是点三个通宵也够了。”又抬头看墙壁上贴着的红纸墨书囍字,也确是曾钊扬手笔,便向杨秀清投去欣然一笑。
两人去摆着糕饼果品的桌旁坐下,两个捧着酒杯酒壶的女孩子走过来,秦嬷嬷先将那对用五彩丝线系在一起的小金杯放在桌上,又拿了那鎏金小酒壶将酒杯逐一斟满了,道:“请殿下娘娘交盏互饮。”那系杯的丝绳极短,两人拿了杯子挽手交引时,头却差点撞到一起,
那两个女孩子见了,都捂着嘴笑。吃罢酒,秦嬷嬷却让赵杉把头上的花冠解下,连那对小金杯一起拿了,走去帐里。只听着咚咚两声,那两个女孩子便拍着手出来道喜,只道是“大吉大吉。”
赵杉好奇之下,进帐去看,却见酒杯和花冠都被扔去了床下,两只杯子却是一仰一合,不解的问:“为何这便叫做大吉?”
秦嬷嬷又是抿嘴一笑,道:“娘娘见多识广,怎么连这个都不晓得。”说着,便伸手做了个男女亲好的手势。赵杉见了,只羞得面红耳赤。
最后便是吃那一桌子的果品糕点,一者是晚饭时都吃得饱了,二者都困乏了,二人却再没有前次时分食互喂的柔情逸致,只稍稍吃了些便罢了。
杨秀清向赵杉丢个眼色,赵杉会意,对秦嬷嬷与女孩子们道:“时候不早了,都下去吧。”
秦嬷嬷她们刚掩了门出去,杨秀清便就解着衣扣向帐里走去。
“等等。”赵杉起身,唤住他,伸手将髻上的钗簪拔了,一手拿起削果皮的小刀,一手拈起耳边的一小捋头发。
杨秀清愕然看着她,问:“你…这是做什么?”
赵杉也不答话,只将刀在头发用力一拉,齐刷刷割断了。又拿起搁在漆盘里的红盖,用刀划破撕下五六寸宽的一条,将头发缠裹进去。
三百一十八 初尝落寞
赵杉将裹了头发的布条塞进杨秀清手里,道:“你不是一直想要我贴身的东西,这个给你。”
杨秀清紧紧握在手里,做誓状道:“你放心,便是刀斧加身,我也定不负你的心意。”一句“刀斧加身”直让赵杉觉得心惊肉跳,忙用手掩住他的嘴巴,道:“心诚便好,何须发誓。”
两人携手向红帐走去,杨秀清挺胸昂首,矩步方行,像个受过专业军仪训练的卫兵,神态却又像个饱经战火沧桑的将军。他看着那近在咫尺的领地,叹道:“这真是场耗时耗力的硬仗啊。”
赵杉的双眼也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即将收入囊中的“战利品”,口吻却异常的轻松。她说:“你赢了。”这三个字像是生了翅膀的蝴蝶,从她的心灵深处那片曾密不透风的密林里忽闪着翅膀从她口中飞了出来。
“蝴蝶”飞远的时候,赵杉回头看了看桌上那对燃得正旺的红烛,那烛火像是晓得她的心思,不约而同的跳动了一下,这让她感到踏实,整颗心平得像一面镜子。过去,她常用这镜子照人,往后她可以心平气和踏踏实实的照她自己。
“真好。”她一不小心就叫出了声。
翌日晨起,吃罢饭,杨秀清去外殿召集百官僚属理政议事的时候,那两个他最早纳的妾室像是约好般,带着各自所出的儿子来与赵杉相见。
那两个男孩虽是异母所生,也长得有七八分像。见了赵杉,却都是怯生生的拉着各自母亲的衣角,往她们身后躲,被那二姬又是哄是又是推的,才一前一后走去赵杉身旁,行礼问安。赵杉拿点心水果给他们时,也先要扭头用目光向他们的母亲探询过,方才接过吃下。
赵杉见二姬主动携子来见,初时也觉着欢喜,但见了两个孩子对她如此畏怯疑惧,却想必是大人背后教引叮嘱的缘故,与之修好的心便就冷了。与二姬稍稍叙些闲话家常,便道身上乏了。二姬倒也乖觉,各带了孩子告辞退去。
赵杉却支散了左右婢女听使,独自陷入沉思:自她与杨秀清在书屋看戏时初次议婚论娶,她就非止一次展望过在这府里的生活,也为融入新环境积聚了许多热情。但刚刚,仅仅是因为两个小孩子的些许殊异举动,就把这热情浇灭了。
“说到底还是不甘心将那一份情爱与人分享啊。”她找到了根由所在,于是,便隐隐有些悔意生将出来,在心里暗暗惋叹道:“当初就该趁他发愿立誓与她共做‘痴人’时,向他索要一纸文书为凭,或者便就借他说那句‘诰谕天下,弃爵辞位’的言语时,再拿话激他一激,让他变言语为行动,就此长留吴中,避世而居。”
赵杉心里惋叹不已懊悔不迭,偏杨秀清一整日没有露面,中饭跟晚饭时,都只遣个承宣过来说,事务繁忙,抽不开身。
赵杉闷闷地吃过晚饭,寻思找些打发时间的事情来做,抬头看见墙上的墨书囍字,嘴里却就吁了口气道:“那些有用的没用的三天两头操弄着,怎么就偏把这个搁下了。”唤婢女去寻几本楷书字帖来,自走去书案前铺纸研磨。
这屋里原没有专供书写绘画的桌案,是赵杉日间在前后两进居室走动时,看见一对摆放香炉插瓶的红酸枝卷草纹架几,觉着喜欢,让人搬移了过来,越看越是喜欢得很,觉着摆放香炉插瓶实在是大材小用,遍视屋中陈设,独缺一副书案,便让人移动窗子下面,与妆台并排,做书案使用。
赵杉研好浓浓的一砚墨汁,婢女也把字帖寻来了,却抱了一大摞,欧颜柳赵的都有。
赵杉选了一本颜体大仿,就灯下照着一笔一划书写练习。隔窗听着谯楼上敲报二更的鼓声,砚里的墨汁却已用得干了,搁下笔,粗粗数了数,足写了八九十张。
秦嬷嬷在旁道:“殿下大概已在别处睡下了,娘娘也歇了吧。”
赵杉没有说话,只拿了个火折子去把那对烧了小半截的喜烛点着了。
“蜡烛都还有大半没烧玩呢,却就要空闺独守了么。”她在心里暗暗用最不想见到的结果来做祈望,这种类似“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心理活动,往往能换来立竿见影的神奇效果。
那蜡烛刚点起来片刻,就传来门上听使的问安传呼声。赵杉在椅上坐着,听到呼声,将身子抬了一抬,却又坐将了回去,只就果盘里拿了几颗鲜龙眼在手里剥着。
杨秀清进了屋,把外披的绒袍解下递给婢女,去右首的椅上坐了。赵杉把剥好的龙眼肉放在小碟里,放到他跟前。
杨秀清见她未去迎他,自不甚欢喜,进了屋,见喜烛燃着,又见她剥果子给他,倒有些自短起来,道:“原是想着晚饭后,遣人跟你说,要晚些才能过来。又不想叫你坐着久等,就没叫人来。”
赵杉轻轻哼了声,道:“我等不等的有什么打紧,反正也等得习惯了。只别因为我,耽误了你含饴弄子,坐享天伦啊。”她本是要说个“妻围子绕”的,因着着实丢放不下的自尊,却换成了个不伦不类的“含饴弄子”。
杨秀清被她忽冷忽热的言态弄得木木怔怔的,招手唤秦嬷嬷到近前询问,秦嬷嬷晓得赵杉的的郁结所在,便把早上二姬携子过来的事情说了一遍。
杨秀清听了,问赵杉:“是为那两个孩子?他们怎么惹你不欢喜了?是不是没按我的吩咐叫你阿妈?”
赵杉诧异道:“你让他们管我叫阿妈?”
杨秀清道:“昨日参贺完了,我叫人去告诉了的,让她们今早带孩子来拜你认你。”
赵杉嗤的一声冷笑:“我说怎么一早便来献殷勤,原来是受命而来。”笑罢,停了一停,又道:“你怎么忽然就动了要他们喊我做阿妈的念头?这到底关涉人情,与刻板的军令不同,怎能说行就行得的。先不说他们自己愿不愿意,他们的母亲也未必情愿。”
三百一十九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杨秀清一副不容置驳的口气,道:“她们有何不愿?你现在是孩子的嫡母,照纲常规矩,他们自然要喊你做阿妈。”顿了一顿,将手指着那一大沓大仿,又道:“让他们跟着你,也可早早学习识字文章。”
“原来是要把人做保姆兼先生使用。”赵杉又是冷冷一笑,“只是小女子才学疏浅,脾性又不甚柔和,倘或教导不善,误了世子们的前程,实在担当不起啊。”
杨秀清将脸一板,道:“他们的饮食起居自有人照理,只是叫你闲暇时教习些文字功课,用你担当什么!不过是忙着军务,没陪你吃饭,就阴一阵阳一阵耍摆起来了。”
“我是耍摆,跟猴似的,做戏给人看,讨人欢心!”赵杉胸中积聚了一整日的忧悒懊悔恰如泄洪之水,由心窝喷灌全身。
她伸了胳膊一把将碟子里的龙眼肉抓了,塞进嘴里,嚼了两口,又呸的一口吐在地上,直勾勾瞅着杨秀清,道:“便是再会耍摆,只要看的人觉着不新鲜了,也终究是这下场不是?”
杨秀清阴沉着脸,吁了口气,道:“夜里寒气重,你困了就自去睡,也未必非要等我。”说完,站起身,抬脚便走。
眼见得那“空闺独守”的谶言成真,赵杉心里的忧悔却反登时消减了大半,只像入定般,呆怔怔坐着。
一旁立着的秦嬷嬷到底是过来人,晓得各人的心思。见她坐着不动,却就嚯地上前,拦住杨秀清,道:“殿下要走时,也请照习俗,吃了暖房酒再走。”
杨秀清回头看看赵杉,问:“暖房酒?有这习俗?”
秦嬷嬷笑吟吟道:“是吴中流传了好些年的老习俗呢,婚后第二天,小夫妻两个要回女方家吃回门宴,若是女子远嫁,不方便回门的,便由送嫁的亲友整治酒席送去婚房里给小两口,就叫暖房了。小的见娘娘一整日都是闷闷的,必是思念家人,就自作主张备治了些酒菜,也并非是敢攀亲充大,只想为娘娘添趣解闷,也恳望殿下赏个薄面。”
赵杉在椅上坐着,听着秦嬷嬷的言语,心中酸涩交织:她在自己身边一整日,只字未提吃暖房酒的话,现在忽然挺身作色向杨秀清去说,全是为了帮她留住他。
她自己又比哪个不想让他留下呢。便借着秦嬷嬷的话头,站起身,轻声道:“既然是治备下了,就吃些吧。”
杨秀清听了秦嬷嬷的讲说,并未立即表态,显然也是等赵杉的言语,见她开口留他,将手一摆,对秦嬷嬷道:“便吃几杯,去都端了来吧。”
除了四个果碟六个凉菜,其他菜撰都是间隔些工夫,才陆续端了来的,不消说,都是厨工们赶着现做的。酒倒像是早预备下的,除了两小壶精酿白酒,还有黄酒女儿红并杨梅、葡萄两味果酒。
杨秀清也不用人把盏,自持壶斟饮。赵杉吃了一杯女儿红,觉着有些上头,便只喝果酒。
杨秀清边吃着酒菜,便问秦嬷嬷问些吴中的风物民情,秦嬷嬷俱是娓娓而道。
杨秀清听得耳顺,对赵杉道:“俗语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偏我与你跟前从前都没有这样的人,如今得了,便要好好使用。”敛容正色看着秦嬷嬷,道:“我今便封你做本殿的内贵使。”
秦嬷嬷在赵杉身边已有月余,对天国的人事官制都已大体明了,知道这“东殿内贵使”是职同检点的最高阶女官,听了杨秀清封她,惊惧跪地道:“小的今年已经六十有三,又是新来乍到的,实在是不敢当…当不得。”
杨秀清倒了盅酒,一口喝干,道:“我用人从不在意出身年岁,只看他骨子里是块什么材料。若是块金子,就绝不会当木头塞炉填灶。要你做这内贵使,也不只是为让你在王娘跟前说话解闷,还要你照管看护两个世子…”
赵杉听他说用人,本甚觉如新合意,但听他话锋一转,又说到那两个小孩子身上,像是铁了心要她收认养育他们,却就烦将起来,把筷子啪的往桌上一搁,对秦嬷嬷与左右女使们道:“殿下和我都困了,都下去吧。”
杨秀清跟着挥手:“走走走。”语调沉重,显然是有几分醉了。
赵杉如何看不出来,上前要下他手里酒壶,道:“吃得不少了,早些歇了吧。”伸手拉他起来,进帐就寝。
赵杉未免着一觉醒来木已成舟,便计议在睡前将态度摆明把话说透,边解脱着衣裳边道:
“便是一定要让他们认我叫我,总也要等彼此相处得久了,有了些感情,他们自心里愿意了才好。”
“随你随你。”杨秀清应得很是爽快。他眯着眼睛直直瞅着她颈上系的绿玉扳指,那扳指贴在胸衣上,翠碧与朱红相映,散发出魔性的光。那光与杨秀清的目光聚合混融到一处,如火一般炽烈。
赵杉赶在那火她引燃前,道出了心声:“我其实想做痴人。”
杨秀清听了,只是笑,笑罢,便郎朗地道:“昨晚连带前几日空了的,今夜都与你补上。”
这话与赵杉头前说的分明毫不搭边,她却竟笑着点头。
“‘树欲静而风不止’,便是天下人人都做得这‘痴人’,你我此生也做不得。”
在离苏返京的人事经历中,她先前的见解已充分验证过了,而她在遇挫丧气时,竟再度垂望起那镜中花水中月,也实在是再痴傻不过。
又过了两日,那二姬又相约来拜,且各献上了一副凤穿牡丹的彩绣。
赵杉晓得她们的用意,含笑收了。在二人走后,却也拿起针线,绣了两幅稚子嬉戏图,以作回赠。
久不做这刺绣功夫,构图针法都生疏得很了,但她每一针一线都是亲力亲为,全神贯注诚意拳拳,只为表情达意。因她在杨秀清面前的多番请辞,二姬才得将孩子留在身边,做那牡丹彩绣给她,在表达对她尊崇之意之外,也含着感激。
而她绣这稚子嬉戏图,在表示希冀两个小孩子康健成长外,也有更深一层的用意:她期盼以此绣来安这两对母子的心。
三百二十 殷殷拳拳(上)
赵杉此一番刺绣苦功,结果也算是求仁得仁,那两个孩子再过来她这边时,举止便就自然放松了许多。
赵杉大感欣然,外面有了新鲜水果送来或是厨房做了可口的吃食,总要分拨出些,让秦嬷嬷给他们送去。秦嬷嬷有时回去好些时才回来,往往都不是空手而归。那两个孩子也将自己做的小玩意会送给赵杉,或是纸折的青蛙或是泥捏的小人。
赵杉专门找了只雕花木匣收盛,放在书案的一角,早晚梳头理妆时,都要拿在手里把看一回。秦嬷嬷见了,只以为她是迫不及待想要那两个小孩子唤她认她,便往二姬那里去得更勤。
赵杉实则却是睹物思人。只是这心思无人知也无人晓。在她身边服侍听使的一干侍女,年纪皆在十四五岁间,与秦嬷嬷一样都是新招募来的,全然不知她的过往。当然对此,包括二姬在内,这府中资历深些的人都是心知肚明的,只因惧着铁谕严警,也没有哪个敢窃议私论。
更名改姓后,赵杉斩断了与过去人与事的所有牵涉,唯独对在她感情天平上独占一席的有和是无一刻不思惦。这种思惦在秦嬷嬷每次从二姬处回来,说起那两个孩子如何如何时,便愈加的深重。
赵杉终于忍将不住,向杨秀清提出要去西府看看。杨秀清听说她要去看萧有和,先是以名分有碍为由坚决不允,见她红着眼眶背转了身去,许久再不说话,才松口说可以让她去,只是不可在西府相见。
赵杉想了想,便说去学馆。杨秀清却又说人多眼杂易招生留言,要择日先着人安排妥当了再去。赵杉的思惦却到了恨不能立时就见的程度,如何愿再等,便说可以改装易容,却唤秦嬷嬷给她寻了合身的男装来穿了,又拔去钗簪,盘辫扎巾,直忙得气喘吁吁脸面涨红。
杨秀清见她这般心切,才说第二天便让人去学馆安排。赵杉因忧着见了这一次,下次不知会在何时,就想有个固定的日子,便说最好每个礼拜都能见上一回。杨秀清自然不准,她却也不顾屋里有十几个婢女听使在,上前拉衣扯袖,撒娇撒吃的央告。
杨秀清由着她闹了好一阵,才答应说就许她每个礼拜去看一次。
杨秀清既允了一礼拜一见,赵杉自然也就无需改装易容,只穿了家常衣裳,带了两个听使,乘一顶四人小轿前去。
时值礼拜五,又非节非假,本是该正常开课,赵杉在学馆门前下轿,却丝毫不闻说话读书声,诧异地走将进门。却见正厅廊檐下,站着一个身材高瘦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和一个身着黄缎坎肩,头戴红缨暖帽的男童。
那男子远远见赵杉走进来,快步下了台阶,跪在地下,道:“小民吴容宽有礼。”
按礼制条规,下对上行礼问安时,总要言明身份称呼,彼显然是明知而故不言了。
“吴师傅,起来。”赵杉走上前,伸手虚扶了一扶,便就快步上阶,到那男童近前,蹲下身,一把将之搂在怀里。
“遵从东王吩咐,今日歇课半天,外面寒凉,娘娘请到屋里去吧。”吴容宽说着,急慌慌走去开门。
赵杉握着萧有和的手进了厅,里头摆设都还是一如先前,只是讲台上的桌椅换成了一张靠背暖榻,榻前摆着两张小几,几上放着茶点。吴容宽见赵杉在榻上坐下,便轻步走了出去,将门掩了。
“来,让阿妈好好看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七八十天没见,该长高长壮好些了。”赵杉见吴容宽出去掩了门,便再没有避忌,笑着伸手去摸萧有和的额头肩膀。
萧有和却将身子向后一退,大睁着一对黑漆漆的眼珠看着她问:“你…你真是阿妈吗?”
赵杉笑了:“是,当然是啊。这么大的人了,不会两三个月不见就把阿妈的样子忘了吧。”
萧有和仍然目不转睛看着她,声音有些发怯:“可是吴师傅管您叫娘娘。你是东王新娶回来的王娘。那天,有诏谕传下来的,说娘娘您姓黄,是苏州人。”
赵杉听他叫她“娘娘”,心想:“这孩子倒还真是实心眼,这么容易就被蒙骗过了。”却就笑着解释:“阿妈之前确实是姓过黄啊,离开天京的这段日子也确是呆在苏州。”
“可府里的人都说阿妈升天了。”萧有和嘟着嘴,低下了头,声音变得低低的,“阿妈升天那日,讷言姐姐她们还给我换了素衣…我远远地看着阿妈躺着,眼睛紧闭着,一动也不动……”“你当真以为我升天了啊。”
赵杉鼻孔一酸,泪珠滚落腮颊,叹口气道:“我是吃了假死的药,不过那感觉真就如从死里走了一遭呢。”说完,又觉着不该对个小孩子说这些,赶忙把眼泪擦了一擦,从盘子里拿了块桂花糕给他,道:“吃一块吧,你平常最爱吃的。”
萧有和抬起头,却不伸手接,只呆呆看着她。
赵杉便又拿了一块,自咬了一口,嚼着道:“看着做得挺精致,味道倒不如那回咱们自己做的。那回那桂花是你跟阿媛阿灿他们一起摘的,比这里头的新鲜多了。”
萧有和眼睛中放出晶莹亮光:“阿妈还记得做桂花糕的事?”
赵杉听了他这一声“阿妈”,登时又喜又恼,将手在他肩上用力一拍,道:“我说怎么就不认得我了,原来是装的,故意装给我看,是不是?”
萧有和却不叫疼也不辩解,只把头摇着,道:“那日做桂花糕有好些人在场,娘娘知道也不稀奇,这也不能证明你就是我阿妈啊。”
赵杉见他仍不信她,还要她证明,有些泄气,耐着性子道:“那你说让我怎么证明?”
萧有和道:“您要说一件其他人都不晓得,只有阿妈跟我知道的事。”
赵杉想了想,道:“那我就说句你对我说过的话吧。虽然这话是别人说给你,你再讲给我的,除了对你说的那人,旁人也定是不知道的。”
三百二十一 殷殷拳拳(下)
萧有和扬了扬脑袋,一副再认真不过的模样,道:“是什么话,您说。”
赵杉一字一顿,道:“男人要有男人样。”
“是阿爸对我说过的话。”萧有和咧开嘴笑了,伸手搂住赵杉的脖颈,“你真是阿妈。”“这回相信了。还要我证明,天底下还有冒认阿妈的?”
赵杉用手捧住他的脸,用掌心托住腮颊往中间一挤,萧有和的嘴巴被挤成了“o”形,笑得更欢快了。
嬉闹过一阵,赵杉便拿出从苏州带回来的画册,一页页指给他看。
萧有和看着看着,冷不丁就冒出了句:“我梦见阿爸了。”
“嗯?”赵杉心头一紧,问:“什么时候梦到的?”
萧有和道:“就是上上个礼拜三,那天是旧历冬至节。讷言姐姐去了府里,包了饺子给我吃。我想起往年的时候,阿妈在这天也会包饺子,就更想阿妈了,也想阿爸。夜里就梦到了阿爸。我跟他说想他跟阿妈,想你们回来看我。阿爸说他是再回不来了,不过阿妈很快就会回来。”
赵杉暗暗舒了口气,道:“既然你阿爸都说了我要回来,你还疑我?”
萧有和道:“我不是怀疑阿妈,是怕东王阿伯不高兴。其实,姨姨跟梅姝姐姐她们去苏州前,曾去府里问我说愿不愿一起去,说我愿意,到了日子便来带着我去。我听说是去接阿妈,自然高兴着要去,可后来她们竟悄悄地去了。再后来,我听说阿妈回来,想去东府见又不敢,便去找姨姨问。却听姨姨说阿妈现在是东王娘,不能再叫阿妈,只能叫娘娘或者伯母。姨姨还说…”
萧有和说着说着,鼻子一抽,便就眼泪汪汪,“姨姨还说,阿妈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孩子,到时候就更不能再想…再想阿妈了。”说完,抽抽搭搭哭个不住。
“休听她胡说!我莫非再有了孩子就会不认你了么?!”赵杉照地唾了一口,一边拿手绢给他擦脸,一边又道:“你别管旁人说什么,只记着我说的话。便是我再有十个八个孩子,也断不会弃了你的。”
“嗯嗯。”萧有和抽泣了好一阵,才不哭了。
赵杉便说了杨秀清允她每礼拜都可来学馆见他的话,又应诺说倘或他身子不舒服或者别有其他事情,就遣人去跟梅姝说,再由梅姝去东府告诉她,她也可去西府看他。
让萧有和舍近求远找梅姝,是嫌黄雨娇满嘴跑火车,实在不牢靠。许诺说会去西府看他,则是“先斩后奏”了。但赵杉有信心奏得成,萧有和在她心里的分量之重,这话她老早便对杨秀清说过多次,再重申一回,要他个明确表态,便就是了。
母子两个谈谈说说,眨眼便到了日中。
赵杉思量着吃了饭再走,去厅外看时,见吴容宽还在廊下站着,便让随从的婢女拿了几吊钱出来,亲自拿了给吴容宽,道:“眼看着中午饭点到了,劳动吴师傅去买些吃食来。”
吴容宽拿了钱,去了小半个时辰,买了两荤四素六个小菜并两笼包子、一屉烧饼回来。
赵杉选了一荤二素三个菜,又拿了两个包子,两个烧饼,其余的让他拿了与婢女轿夫们去吃。
吃罢饭,已近未时。赵杉见马上到了下午开课时间,也只得就辞别了去。萧有和牵着她的衣袖送她到门口,问她何时再来看她。
“怕是要到下个礼拜日了。”赵杉将手在他肩头拍着,嘱咐他些好吃好睡专心用功的话,又对吴容宽道:“不能因为我,就平白耽误大家半日的课。我回去便对东王说,将见面的日子改在礼拜日。也不用吴师傅再来照应,只把各门上的钥匙借我一串便是。”
吴容宽连连点头,就把腰上系的钥匙串解下给她。
赵杉上了轿,用手挑着轿帘,向后顾看,直到走出去远了,再看不见人,方垂了手下去。想到萧有和口中黄雨娇说给他的那些话,却只嗟叹个不住。
赵杉回去东府,本打算立时便与杨秀清说更改在学馆会萧有和会面的日子并准她去西府谈探视的事。不想听承宣们说杨秀清午时理完了政事,却往翼王府去了。
赵杉交代门上但人回来,便即刻报知于她,又吩咐厨房烧煮了些合杨秀清口味的菜肴汤饭以待。
杨秀清直到掌灯时分才回,赵杉闻报,走去仪门相迎。杨秀清见她来迎,分外欢喜,挽臂携肩走去她房里。
秦嬷嬷与左右女使们搬桌摆椅捧饭上菜,不消片刻,便麻利地收拾得齐了。
两人洗了手漱了口,刚坐下举箸时,侯谦芳却咚咚咚跑将进屋,杨秀清看着他手里握着的封口插着羽毛的信札,急切问道:“可是翼王着人送来的?”
侯谦芳回道:“是翼王亲自送来的,说请殿下拆阅。”
“快拿过来。”杨秀清说着,便将手在袖子上擦抹两把。侯谦芳忙上前将信扎递了过去。
杨秀清将信札撕扯开,把信纸展开瞧了一瞧,却扭脸看着赵杉道:“你要看看么?”
赵杉把嘴一撇道:“吃饭呢,看它做什么。”
杨秀清摆手一笑:“那你就吃你的饭。”又对侯谦芳道:“快去传卢贤拔、李寿辉、李俊毅他们几个来。”说完,端起饭碗连扒了个干净,又拿起盛汤的黄釉小碗,咕嘟嘟一气喝了,起身对赵杉道:“是件棘手的军务,一两个时辰也未必议得明白,你自先睡。”
赵杉因有事要说,饭后便就一直等着。杨秀清回来得并不甚晚,刚过二更。
赵杉拿了睡衣给他换,便就说了更改去学馆日子的事。
“礼拜日就礼拜日吧。”杨秀清应得很干脆。赵杉揭被,侍他躺下,又说了去西府探视的事。他也同样应得爽快:“又没说不让你去,你想去便去。”
赵杉见他有诉必应,便索性将“争取自由”进行到底,道:“回来十几天了,还没有正经出去走走看看过呢,偏你事情又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阿雨她们自苏州回来也没有再露过面,不知道都在家忙什么,真想去看看呢。”
“去吧,去吧。”杨秀清随口应了一应,便就呼呼睡去。
“乏累成这样,到底是议的什么事。”赵杉好不疑惑,却就吹灭了灯,解衣上床,挨着他睡下。
三百二十二 变心再起
石达开在杨秀清回天京后,并未立即回返襄、鄂前线督战。
赵杉对天京事变后上游西线战事本知之不多,有模糊记忆的不过是书本上笼统交代的那几句“湘军趁太平军内讧无暇西顾之机,攻占了等大片领地”。
赵杉因想着既然事变的结果不似史上的那般惨烈,而杨秀清在京赴苏时,又召石达开回来代为理事,便猜测上游战事多半是十分顺遂。
但随着时间推移,她渐渐便自我推翻了这猜测。
从她去学馆见萧有和这日始,石达开几乎日日都会来东府,杨秀清也频频往翼府去,且每与石达开见过,都会召集一班僚属谋臣来府议事。
赵杉猜度所议必是上游军师,虽生奇疑,却因抱定安居帷幄之念,也从不开口过问。
杨秀清每来她这里吃饭歇宿,也绝少提朝事军务,对她有关日常生活琐事的所诉所请却是分外爽快大度,几乎是无一不从无一不允。赵杉着实度过了一段再安适不过的日子。
转眼又到礼拜日,三更时分,各府院衙署的王侯宗亲大小职官陆续来到黄泥岗,在照壁前排队以待。临近子时,大门仪门依次开启,众官按品级雁行而入,趋至天厅。
子时的钟声敲响时,赵杉却睡得正酣。
自前年因她的膝伤,杨秀清特准她礼拜自便,赵杉就再没参加过在东府天厅每周一次的礼拜仪式,除了“韦奸谋逆案”后,他命传令兵到西府特谕她参加的那一回。还有便是从苏州回来的第一个礼拜日,杨秀清事先说知与她,要借机向众人宣明她的身份,那一次她是参加了的。其后,杨秀清便再没勉强她到场。
这日赵杉睡下的很早,正做梦间,忽觉得嗓中干渴,咳了几声,翻了个身,却就醒了。
外面守夜的两个婢女瑾儿与莹儿闻声立刻进来,点灯倒茶与她吃。
赵杉吃了茶,随口问:“几时了?”却听瑾儿回:“临近丑时二刻了。”
赵杉听着她的声调不对,灯烛之下,又恍惚见她与莹儿脸颊上皆有泪痕,问她们有何为难伤心事。
两人初时只是叹气摇头,待她再三相问,却双双跪在床前,同声哀泣求告:“求娘娘垂怜救命。”
她们二人在赵杉身边伺候饮食起居已有些时日,行事都是极其伶俐小心,未尝有过半点的懈怠差错。
赵杉猜想她们所求多半不是为了己身,恻隐之心愈重,便让她们起身说话,详细讲明原委。
莹儿先道:“小婢的父亲原在锦绣衙做印染师傅,因上个月做礼拜时,一时犯困,打了个哈欠,却被以对天父不敬之罪,罚去做苦役。他年纪大了,腿脚又不好,实在是做不来那担土背石的繁重活计,最近又犯了喘疾,病卧难起,却不能收赎归家疗养。”
莹儿的话音刚落,瑾儿也已泪水涟涟,抽泣道:“小婢的兄长原是在东殿供职,一向规规矩矩。只因上个礼拜,为照顾生病的家母,迟到了半刻钟,被收入东牢关押。家母忧虑病重,日日念着家兄名字。小婢向傅丞相讲明情由,愿交罚金以求得宽赦,准家兄回家侍奉母亲。傅丞相说家兄所犯是欺天大罪,不准以金代罚。”
赵杉听着她们的哭诉,许久不发一语。她沉浸在往事的思忆中。当日她那拜迎“天父”的一跪,虽说是化危解困的权宜之举,却到底让她成为了造铸起这道精神枷锁的“始作俑者”。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她不惧无后,却很畏怕听到由“敬天”所引发的狱案。因为引起这畏怕的是于国于民的深深忧愧,她便有了一种难以消却的负罪感。
“是时候了。”她在心里默默发着誓愿:“即便不能立时除去这枷锁,也要竭力消减其分量。”
可想着容易,做起来就难了。最大的阻力便是来自杨秀清。该怎样说服他摘去头上那顶所谓天赐神授的光环,扔掉手中握着的由那光环凝炼而成的法力无边的权杖呢。
赵杉腹中装着心事,也就再难安睡,定睛凝神,深思细谋。眼见得天光大亮,方才在脑子里筹谋好了一套说辞。起床梳洗罢,便趁着心热志炽,急急地往前殿去。
杨秀清不在,当值承宣说,礼拜结束后,他便与石达开到书院韶音阁看戏去了。”
“大半夜的,跑去看什么戏。”
赵杉不胜怏怏,却忽觉脖颈僵硬脑袋昏沉,下意识地用手摸摸头髻两鬓,口中咝着气,自语道:“明明没有插金带银,怎么头上就忽然觉着这般沉重。”
回去房中,但见一班红袄绿裙的美人艳姬如迎驾般分列两厢,款款而拜。
她们是赵杉再嫁后所获得的除这府院殿阁之外的“附加资产”,也是横于她与杨秀清的情感累赘。她因为自始至终知道这累赘的存在,见证了其分量的逐年累加。又因为抱定了风骚独领的绝对自信,故而一直以女主人之姿安然受着她们每礼拜一次的齐集敬拜。
“女人之于男人如衣似裳时,必以颜色鲜丽者为最最上等。”
赵杉在心中暗暗自语,将各人的体貌逐个打量一番,心头猛地一动,却不是忽然觅出了什么倾城之姿超凡之姿,而是因为一份泯然众人的隐忧。而这隐忧唯有一途可以化解——走出深闺,直面风雨。
她表现的有些迫不及待,挥退众姬,匆匆吃过饭,便传了轿,往书院去。至院门口,也不用承宣们通禀,下得轿来,进了大门,便径往东面的韶音阁去。
一楼的戏台上,一个青衣葛巾的白面书生,正哼哼啊啊的吟唱着戏文。
赵杉抬头向楼上张望一眼,便揽衣提裙上了楼。
杨秀清与石达开分桌而坐,除了侯谦芳在旁伺候,再不见其他随从。
石达开见了赵杉,起身离座,却待屈膝为礼。
杨秀清挥手唤他:“没有外人,不用计较这些虚礼了。”又伸手指指身侧的座椅,对赵杉道:“你来的不早不迟正是时候,这戏中的尔虞我诈正要到精彩处。”
三百二十三 反间谋(上)
赵杉笑着点点头入座,向下看去,见那青衣书生还在唱着“独角戏”,困惑地问:“看着分明像是场单人独角戏,哪来的虞啊诈的?”
杨秀清道:“现在是独角,过会儿那谋虞行诈的便接连登场了。”
赵杉点点头:“那必是出热闹的好戏了。”顿了一顿,又问:不知是何名头?”
杨秀清问侯谦芳:“这戏叫什么名?”
侯谦芳道:“听班主说叫做群英会。”
赵杉“哦”了一声,道:“听这名字想必人物众多情节复杂吧。”
石达开笑道:“这原版的群英会,前面铺垫很多后面延展情节也不少。今日唱的这个掐头去尾,核心就是下面这一出蒋干盗书。”
随着石达开的话音,帷幕徐徐落下。须臾,幕布再启开时,布景人物便与之前的全然不同。
“独角戏”变成了实打实的“群英会”,唱主角的也不再是“独行侠”蒋干,而是被一众江东才俊所拱绕、羽扇纶巾的周郎。
赵杉看着出神观戏的杨秀清,揣猜着他星夜废寝来看这出群英会的根由。
毫无疑问,是戏里的情节深深吸引了他,尤其蒋干盗书此节。自那唱主角的周瑜一亮相,他的双眼便眨也不眨的盯在了其身上。周瑜的一举一行一言一笑均能引起他的呼应互动。
周瑜闻报蒋干到访一语道破干之来意,并授意属下将佐按计行事时,他面含敬赞点了点头;周瑜与蒋干相见,戳穿其意图时,他眉头拧起,他这紧张当是因瑜也是为干,倘那蒋干因心思被说中抱羞含臊掩面而走,周瑜之计划自然要泡汤。其后,周瑜引蒋干观军士操演视粮草储备,洋洋得意自擂自夸时,他眉目中也见自得之色。再后,周瑜盛排宴席,引蒋干与群英们相见,舞剑做歌,吟唱胸中之志时,他站了起来,直到周瑜歌罢收剑才归座。再后,周瑜留蒋干共寝,蒋干趁周瑜熟睡,偷看文书,发现张允、蔡瑁暗结东吴的书信,周瑜假做梦语惊他,及后蒋干倒信后,做假睡,周瑜起与帐外人一问一答。他面上神色也跟着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挺直的身子在椅上缓缓弯了下去。直到蒋干离了吴营,帷幕落下来时,弓曲的腰背才又舒展平直。
幕布再次升起,便是这戏的最后一场。蒋干回归曹营,向曹操讲述窥探吴营经过,将盗来的密信奉上,曹操看信,怒喝将张允、蔡瑁二人斩首,全剧结束。帷幕落下,所有参演戏子一起走出来谢幕。
杨秀清拊掌大笑道:“好戏也,妙计哉。”
编排精妙,人物传神。倘或不是根据《三国演义》对这一出戏的大体情节早有所知,赵杉怕也早就按捺不住击案喝彩拍手叫好。
杨秀清赞罢,让楼下听使去了银钱分赏给众戏子,却侧脸看着赵杉,笑问:“此戏中计谋也堪比当年对付黄鼠狼的一石三鸟了吧?”
赵杉眉额一蹙,疑讶反问:“当年对付黄鼠狼一伙确算得上一石三鸟,但这戏中情节,何来三鸟之说?”
杨秀清正色道:“三鸟之说自然是借指,但若那精擅识人用人的曾妖头不除,湘营中毒如张国梁悍如江忠源者,必被其拖带提挈,若那雨后之笋纷纷而起。到时,天国之大患,莫说是三个,便是三十三百之数也非夸诞。”
赵杉心中既喜且惊,喜的是他终于不再是以往的高己卑人之态,正视并承认对手的强大。而惊的是他要在曾国藩身上施用这反间之计。想那曾剃头是何等谨慎洞察之人,怎会轻易中计呢。
久不发声的石达开仿佛瞧出了她的心思,开口道:“前番曾妖头趁天军攻袭南北两营时,收整舟械军马,得了喘息,不消个把月的工夫,便旧势复震。还有那乘机韦俊谋叛袭占了鄂西鄂北诸多市镇,被曾妖头保举为湖北巡抚的胡林翼,其人智谋武略不在曾氏之下。曾妖头有了这样一条臂膀,不啻多了个分身,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一个东进一个西出,彼此相应相照,若再想要将其一蹴而灭,怕是不易。小弟偶然间,想起前明时,满跶摄政多尔衮设反间计借明帝崇祯之手斩杀守辽统帅袁崇焕的故事,觉着此计或可在曾妖头与清帝身上套用,禀知与四兄裁度,不期四兄也有此意。只是这曾老妖对其主子素来恭谨,从未行过什么恃权擅专之举,寻不出使清帝起疑心的由头。也可惜没有那主动送上门的‘蒋干’。”
杨秀清道:“没有送上门的,我们便自己炮制一个出来。只是曾剃头的把柄确实难寻。这只老狐狸,比江里的泥鳅还滑,对上对下里里外外的工夫都做得无隙无缝。”
赵杉虽对湘军与太平军战事纠葛关心不多,但对曾国藩个人的底细却是了若指掌。之前,一直隐而不提,是因对己身对他人以及所处环境都存着几分由怯懦而生出的犹疑,在妥协与力争之间徘徊不定。而一旦有了明确抉择,胆怯也就全都化作了力争。于是,她开口了。
“说到把柄,认真翻捡起来,如何会没有呢。那曾国藩出身普通庄户人家,祖上也没有出过什么显赫人物。其初时的发迹全因有功名傍身。二十一岁考取秀才,二十七岁会试登第,得同赐进士出身,后授翰林院庶吉士。若不是投在位高权重的首席军机穆彰阿门下,又受宗室权贵肃顺的赏识保举,如何能为最看重血统出身的道光、丰两代清帝所倚重信任,任由他一个汉民募兵练勇,在旗绿营之外,自成一军……”
赵杉在杨秀清与石达开惊愕的目光中,丝毫不加停顿地将曾国藩的前半生轨迹讲述完毕,又将曾国藩时下在朝中的最大靠山——肃顺的家世为人讲说一番,甚至连并不太确定年月时间的由肃顺所导所行的几件震动朝野的大案要案,譬如“顺天科场案”、“户部宝钞案”等等都讲了出来,以证肃顺的专横跋扈及咸丰彼他的格外宠信。
三百二十四 反间谋(下)
杨秀清与石达开听罢赵杉的讲述,都惊诧地半晌无话,两双眼睛四只瞳仁里聚起的光束一动不动地凝固在她身上。
杨秀清的惊异很快便消散,赵杉与他独处时,情迷之下顺嘴而出的骇言癫语不胜枚数,又曾旁敲侧击地评点过曾国藩的厉害,想也见怪不怪了。
石达开则是始终一副惊罕的表情,困惑地连发数问:“那肃顺既如此得咸丰妖头信宠倚重,其根系必然庞巨坚若磐石,怎么一朝倾覆?曾妖头有如此得力之背靠为他进言说话,这反间之计又如何行得通?”
石达开言语一出,杨秀清面上也跟着笼起犹疑之色。
“看样子必要一戳到底了。”赵杉在心里暗暗发了一狠,但她接下来说话的声调不似方才的畅快,对诸多叱咤近代史的风云人物如此不加隐晦的的揭底穷底,甚至有好些于当下而言还属于“未来式”的,也要被她一语道破,她到底是有些忐忑的。
赵杉为消杨、石二人疑虑,搬出了那两个即将登上政治舞台操控清廷政局的关键人物——在争储中失败却不甘心游走于权力中心之外的恭亲王奕?、深蒙帝宠母凭子贵而又野心勃勃的懿贵妃那拉氏,将那二人身世背景简略叙述一番,道:“这二人在前朝后宫中都有各自的根系,且与肃顺有直接的权力冲突,只要适时在此三股势力之间引柴点薪,火势一起,各方必是你嘶我咬,不弄个火烧连营鱼死网破是不会罢手的。那曾国藩纵是再怎样谨慎圆滑,身陷这汹汹火圈,必也是在劫难逃。”
杨秀清听着赵杉的讲述,双目睛光大亮,也似有两团火熊熊燃起,在她话音落下的一霎,便决然拍案定策道:“就行这反间计!纵然一时起不到火烧连营覆巢倾穴之效,且就按之前筹谋的,先借咸丰狗鞑之手除去这又臭又硬的曾剃头。”
石达开起身道:“小弟这就着人去安排。只是这深入敌营行事的人选,还请四兄慧眼挑拔。”“这人早就选好了。”
杨秀清说着,向立在座侧的侯谦芳丢个眼色,侯谦芳走出来,跪在石达开近前,道:“卑职但听殿下吩咐。”
“起来说话。”石达开将他扶起,打量着他白净秀气的脸,道:“那曾妖头是精细的人,若是毫无由头,便径自去投他,怕是会引起怀疑。”
“你是说要做一出实打实的苦肉计?”杨秀清看着侯谦芳,道:“要委屈你了。”
侯谦芳慨然道:“小卑职自追随殿下,早就抱定赴汤蹈火之心,又何在乎区区皮肉之伤。”
赵杉想到孕中的黄雨娇又要受那夫妻分离之苦,提心吊胆的度日,心头便酸涩难抑,向杨秀清委婉的劝求道:“这投敌营假扮说客不比单纯的刺探民情军机,不知要应付多少盘审。”指指侯谦芳,“似他这般多番出入敌营熟面孔的人,几道盘审下来怕就会露了底。保全自身都难,何谈再诱曾氏上套入彀。倒不如另外择选一个无甚特别资历的人去吧。”
杨秀清一语点破她的心思,道:“你爱妹心切,我莫非就舍得让身边头等的体己心腹之人去闯刀山火海赴虎窟狼窝。可常言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不下点血肉狠本,如何能引吊起豺狼虎豹的胃口,诱那条奸猾的老泥鳅上钩。如今,上游战事相持不下,那曾剃头必也在琢磨着什么兵不血刃的制胜之法,痴盼着有这样一个详熟天国朝务军情的洪承畴似的人物归降投顺呢。”
赵杉听他把洪承畴提将出来,便不再言语。虽然是个反例,但洪的叛降对清廷的助力是不容置辩的,她还能说什么呢。
杨秀清以一种对属下僚属少有的舒柔口气对侯谦芳说道:“有我跟王娘在,你的妻女不回受半点委屈。罪名就按之前议定好的贪赃索贿,罚杖二百,发遣太平镇做苦役。另外,你的宅院家产也要抄没。”说着,脸上显出怜悯之色,叹气道:“从此,你就不再是东王驾前一等一的红人,而是一个披枷带镣受人白眼的囚徒了。你明白吗?”
侯谦芳跪地,双目含泪道:“卑职明白。”
杨秀清背转过身去,摆手道:“好,去吧。等到了太平镇,不消几日,就会给你远走高飞的时机的。”
“殿下万安,卑职告退。”侯谦芳红着眼睛起身,向赵杉投去别有深意的谆谆一瞥,赵杉目视着他,点了点头。
侯谦芳刚迈步走到楼梯口,杨秀清便刷得变了脸色,抄起桌上的黄釉瓷杯,哐地摔到地上,吼骂道:“将这个贪赃索贿目无法度的恶徒拿下!”
楼下一干待命的参护们不明就里,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来探问。
见杨秀清面沉如铁,赵杉与石达开都离了座垂头站立,也就不敢再出声相问,揪起跪在地下,口中告饶不迭的侯谦芳,拖下楼去。
石达开道:“小弟先行回去安排事宜。”
杨秀清点点头道:“回去好好歇歇吧。”
石达开刚刚走下楼,杨秀清便就长出口气道:“久决不下的事终于定下了。虽说收到实效,尚需一段时日,但接下来,只要按部就班的放线下饵就行了。”
“嗯。”赵杉点头应着。
“他日事成,你当算头功。”杨秀清牵握住她的手,在手背上拍着,向楼下的戏台努努嘴,道:“这个戏班生旦净末诸角俱全,文戏武戏都唱得来,想看什么,尽可随意让他们来唱。”
赵杉着实很想好好享受眼下这稍纵即逝的惬意韶光,却又实实在在想为长远的国计舆情发声,短暂的两厢斗争后,她道出了来此的初衷:“我不是来看戏的,是想想说说礼拜的事。既然可以允准黄州、苏浙等处民众自由敬拜上帝,那为何不能……”
话说到此,却听“咚咚嗒嗒”脚踩楼板的声响,却见傅学贤捧着一本厚厚的名册上了楼。
三百二十五 因谏生隙(上)
赵杉因傅学贤的到来被打断了言语,好不着恼,在心里暗骂:“话正说到节骨眼上,偏这个瘌痢头又出来搅事。”却碍着杨秀清在侧,只暂隐忍不发。
一如大多数起自社会底层的草根人物,杨秀清从一介山野草民在短短数年间成为新生王朝的实际操控者。在特殊的大背景环境及其自身超于常人的胆略之外,最重要的便是有一群能文善武的得力帮手。文者有陈承瑢、卢贤拔、何震川等人,理文书参机要献谋策进谏言,武者如罗大纲、林凤祥、李开芳之辈,打先锋做后卫攻城池略疆土。虽不个个都是大智大勇天赋异禀的旷世逸才,也均算得上同朝同代中的出类拔萃者。
相较之下,文不出采武不出众的傅学贤本应显得很不起眼。但他是杨秀清同乡近邻,追随其最早,是他最死忠的心腹。故而杨秀清对他的宠惯信赖也最深厚。不但将主出入侍从的参护统领一衔及掌管刑狱的典东牢之职都授任于他,并特准他在府中各处任意出入行走。在陈承瑢被诛,一大批陈氏党羽被逐出东殿后,所空出的职位也大多经他向杨秀清推荐做了填充,其权势也就更大。
赵杉对傅学贤的厌恶由来已久,只是念着杨秀清回京途中染疾生病时,他忙前跑后着实出了些力,才对他之前的种种无礼行径没有再做计较。而杨秀清在回京后的第三天,便又为其加官一级,超拔他为主管钱粮财务的东殿户部一尚书。由此,傅学贤便成为外主防卫内理财务兼典刑罚的东殿品阶最高权势最重的职官。傅的骄横之态也更胜于前,除了杨秀清,再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傅学贤向杨秀清行了礼,将名册捧递上,道:“这是本月各衙署因礼拜迟误被拿入狱待决的囚犯,请殿下裁决。”
杨秀清接过,随手翻着,问:“以往每月里也不过十几二十个,本月怎么这么多?”
傅学贤道:“是因卑职遣暗探在各处秘密访查所得。前段日子,因殿下离京,各营衙典署的主官们对下多失于管束,连这等对天父不诚不敬欺天瞒天的大逆之行都敢虚卖人情帮忙遮掩,实际怕还有许多漏网之鱼呢。殿下当明谕各处,严加申饬才好。”
“眼下以上游战事为要,申斥的事以后再说吧。”杨秀清把名册递还给他,道:“人数太多,我就不一一过问了,按律处罚便是。”
傅学贤领命待退。赵杉叫声“傅丞相”唤住他,起身至杨秀清座前,柔语求道:“在我跟前服侍的那两个使女,她们的父兄却也在那册子上呢。但都是别有缘故的无心之疏,又兼着都是来自广西赤胆忠心的老兄弟,就宽恕他们这一回吧。”
又将瑾儿与莹儿所言转述一遍,按着思量好的主意,由浅而深地来劝谏。
杨秀清心情正畅快,乐于施人情给她,说道:“那二人姓甚名谁,你说出来。”指指傅学贤,“让他一笔勾去便是。”
赵杉娇媚一笑道:“这傅尚书是出了名的铁面人,只怕这一时应允了,过后回去还是按律查办。还是眼见为实心里才踏实。”说着,便拿起桌上杨秀清批复本折的朱笔。
“好,这就让你放心。”杨秀清接过笔,向傅学贤道:“拿来。”
傅学贤苦着脸,有些不情愿将名册递上。
“你来找。”杨秀清将名册随手给了赵杉。
赵杉心里存着斩断千家枷锁万人镣铐的大计,哪会真的查找那二人名字。故意地左翻翻右找找,一连指了几处,待杨秀清要下笔时,都又否了。
杨秀清困意上来,没有了等她的耐性,将笔搁下,闭起眼仰靠在椅背上,道:“等你找到了,自己勾吧。”
“找到了。”赵杉做欣喜状,拿起笔在那名册上专捡着标示为“礼拜不诚不谨”罪名的姓名上勾划,勾划去一行又一行。
傅学贤在一旁渐渐看出了不对,骇然叫道:“此朱笔千钧之重,所书所写犹若殿下的金口诰谕,怎可任意涂鸦!”
“你都涂画了些什么?”杨秀清也吃一惊,挺起身,将书簿抢过来瞧,脸色登时阴沉下来。见赵杉既不告罪赔礼也不做解释,又添了一层怒色,将书簿往桌上一摊,指着那一行行被勾去的姓名,斥问道:“这几日许准了你偌多求请,就以为事事都该都能由着你,是不是?!跑来这里出谋献计,也是为了借机愚弄算计我,是不是?!”
赵杉昂着头直挺挺站着,连最基本的象征着认错赔情的低眉垂头的表示都没有。
她仪貌从容,娇声媚态全然不见,而代之以沉静慷慨颜色,语调也由柔转硬,透着一股子刚劲,说道:“殿下若认为被算计愚弄,要惩要罚悉从无怨。只是殿下明知当以战局为要,为何还要大费心思在这无关大局的细琐事情上头?”
“这无关大局?什么才是有关大局?!”杨秀清发出轰雷般的质问。
楼下的参护听使连同众戏子们无不骇得面如土色,觳觫跪立。
早有所料的赵杉,却只吁了口气,沉稳答道:“自然是人心所向。”
杨秀清站起身,面对面看着她,低沉的声音问:“那你说怎样算人心所向?”
赵杉定定答道:“当然是心口一致。”
“那你是说有人心口不一了?”杨秀清复问。
赵杉掷地有声答个“是”字,深吸了口气,道:“凡事强逼硬迫自然难免心口不一。”
杨秀清接着追问:“强逼硬迫?我强逼硬迫了谁?”
赵杉淡淡一笑道:“这个具体说来也太多了,我便随意捡几个说吧。克定天京时,天王诏谕阖城民众敬拜上帝,结果,三日之内,就有二十万人受了洗礼。”话说到此,却语调陡转,反问道:“殿下当真以为是天父德威深厚感召了这二十万人,让他们摒弃对天国天军的诸多成见而俯首皈依吗?”
三百二十六 因谏生隙(下)
赵杉抱定了一谏到底之心,丝毫不顾杨秀清面色的变化,只管滔滔言道:“还有那不敢迟误片刻不敢稍有疏失的礼拜晨祷,纵使他们阖家齐集男女老幼端端正正跪在圣坛供案前,嘴里念唱着圣经赞美诗,又焉知他们心里想的不是儒释道?难道殿下自认有那透看人心之术?或者心知肚明却故做耳聋目瞽,非要等到再出一个‘张继庚第二’,才肯剪苛除弊?!”
她一连串的盘诘反问句句直击敏感要害,杨秀清盛怒而外,又添了一层难于在人前发作的忿恼。
他或许也打算如法还击,圆睁着一对虎彪彪的眼珠瞪视着她,最终吐出的却是一句很突兀的与赵杉所问毫不搭界的话:“让这世上所有的事都趁你的心如你的意,这才是你窝在那草屋土炕上日思夜盼的!”
明明是语调绝硬的肯定句,赵杉却觉得是对她的质问。她的头垂了下去,她感觉委屈,除了自身的,还有对方身上的。
她为刚刚扮娇作媚的行径而大感羞惭,虽然是纯情感上的,却是实实在在的一种悔愧。但她终究没有将此悔愧用言语明示,也就间接逼着杨秀清发作。他的声调远不如刚才那一声轰雷猛烈,却再不是似碰将碰的蜻蜓点水,而是发出砰啪抽打声的记记铁拳。
“你有那么多闲暇心思琢磨大局小局,怎么就把自己是个什么身份都忘了?!”
杨秀清说完此话,即刻转身下楼,像一阵风呼啸而去。只余下一栋仿若悬在半空中的楼阁和一个瑟瑟而抖的人影。
但赵杉到底是早有预料的,她只在那“拳头”打在脸上的时候,抖了一抖。不大会儿,便复站定了。
她扶着楼梯缓缓而下,刚刚送罢杨秀清起身的戏子们又齐齐跪下。她在他们写满骇讶的目光中徐徐走至门口,回头很是安然优雅地道了一声“都起来吧”,算是对杨秀清质斥她所谓“忘了身份”的回应。
赵杉站在书院院门处,对着门额上那块书着“别业惜阴”四个金字的匾额出了小片刻神,便上了轿,往学馆去。
萧有和却早到了,立在街口张望,远远看到赵杉坐的那顶黄缎轿子,便跑将过去。
赵杉看见,忙让停了轿,走将下来,攥了他的手在掌心里揉搓着,道:“一大早出门,恩娘她们怎么都没拿副抄手给你戴。”
萧有和道:“原本戴了的,觉得热就摘了,斯师傅给拿着呢。”
“史师傅?他也来了?”
赵杉不胜诧异,便牵了萧有和往街尾走去,又见舆夫们抬了轿子在后面跟着,便说让他们不要跟了,在街口等着。
这位史师傅名曰史蒂文,是赵杉在学馆的继任。彼穿西装、梳背头,却是个黄肤墨发黑眼珠、操一口浓郁吴音的金陵本土人,因曾在英、法两国合办的洋行里做了十余年事,又通晓英文、法文。
史蒂文见了赵杉,先效西方礼仪弯腰鞠了一躬,方才开口道:“昨日散学时,将要带回去批阅的大家写的短文簿忘下了,到吴师傅家里去讨要钥匙,人又不在。本想着爬树翻墙进去,来了看到萧同学,听他说夫人有钥匙,以此相候。”
赵杉点点头,从袖子里摸出钥匙,开了大门,又走进院,开了教员室的门。
史蒂文走进去,抱了一大摞四四方方的小册子出来,却将册子往门阶上一放,走到赵杉跟前,扑通跪下了。
赵杉吃了一大惊,心想:“听他刚才的言语,叫萧有和为同学,呼她做夫人,称学童们为大家,这人思想上应该是很西化开明的,怎么一晌就跪起来了?”因就说道:“不过举手之劳,何须行此大礼。”
“此跪是为谢夫人的救命重生之恩。”斯蒂文说着,竟就磕下头去。
赵杉更加诧异了,问道:“你我是初次见面,何来救命之说?”
史蒂文站起身,拍拍膝上的尘土,道:“若不是夫人,鄙人怕是要牢底坐穿了。”将吴伟堂如何进天牢看视他,说服他来学馆讲授英文的经过叙述一遍。
赵杉微微一笑道:“是慧眼识珠的吴师傅救你出来,你当谢他才是。”
史蒂文道:“吴师傅的大恩,鄙人亦不敢忘。只是照那位主典刑狱的傅大人的钢脸铁面,若不是吴师傅打出夫人的名号相迫,他如何肯放鄙人出来。”说着,却眯起细长的眼睛,嘿嘿一笑,道:“鄙人被放出来那日,那班狱友牢朋无不羡慕得连呼阿弥陀佛,祈求天父慈悲早日宥赦他们出牢笼呢。”
赵杉听了他出格的言语,便猜知他是因何被捕入狱,皱眉问道:“似你般境遇的牢中还有许多么?”
“怎么夫人也要救他们出牢笼吗?”史蒂文定睛瞅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把头摇着,道:“家祖家父都是以替人看相为生,鄙人也对相术也粗通一二。看夫人脸面神色,应该是刚刚因某事在某处某人那里碰了壁。恕鄙人直言,这世上有许多事单靠一副慈悲心肠是做不成的。”
赵杉被说中心事,探口气道:“史师傅见教的是,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史蒂文抱起册子,走出几步,却转回头望着赵杉道:“鄙人本不愿与一班无知孩童打交道,是听吴师傅说了些夫人的义行义举,才改了主意。俗语说积水成渊聚沙成塔,夫人一时受挫,也不必过于丧气。”
不过是些再寻常不过的提气鼓劲的话,赵杉听着,却感觉有一股暖流从心口涌到眼眶。
赵杉牵着萧有和进了屋,在椅上坐下,问:“这史师傅除了在课上教你们说写英文,还常做些什么?”
萧有和道:“史师傅常讲些西洋造的新奇玩意,常常一说就是大半节课,有时还会在黑板上画出来。”
赵杉哦叹道:“他在洋行里做过事,对洋玩意自然见识得多。”
萧有和眨动着眼睛,一双眸子晶莹发亮:“大家都喜欢听史师傅的课,也都对他说的那些洋玩意感兴趣。像地球仪、煤气灯,还有能照人影存物像的camera,照相机。”
三百二十七 漫漫修远
赵杉看着萧有和的欢快模样,脑海中却就盘旋出回京那日,座船靠岸,杨秀清指着街市坊舍,问她与先前有无不同。
赵杉当时刚从闷暗的舱里出来,感到有些晕眩,只敷衍应了一句:“好像是有了些变化。”杨秀清却只叫她多在城里走走转转。
赵杉虽早讨得了出行活动之自由,为避开熟头熟脸的人物免去不必要的猜疑,一直也没有四处走转过。当下,却就动了心思。
萧有和听说出去游逛,高兴得又蹦又跳,拍着手道:“去看大江,看大船!”
赵杉便先带了他去下关。将码头周遭地方一一走转看过,太阳却已升到头顶。
赵杉早已想好用餐的去处——迎客居。
林五娘初孕害喜,在家安胎,店中一切事宜均由谭芹妹做主打理,生意看起来十分红火。正到午饭饭点,食客络绎,桌位将近坐满。
谭芹妹与赵杉的交情原不似林五娘那般深厚,对她假死东渡那一段也了解的朦朦胧胧不甚明白,将她与萧有和请到包间见礼时,连个称呼也叫得晦涩绕口。
赵杉看她拘拘怯怯的样子,只说是赶巧路过,肚子饿了。谭芹妹识才释去疑心,只把她做食客招待,吩咐堂倌把店中的特色招牌菜尽数上了来。
萧有和到底年级幼精神短,吃罢饭,便犯起了困。赵杉因所乘黄轿与那八个身着东府号服的舆夫在街市上引来了太多围观,想着弃轿独行,便让谭芹妹告诉舆夫们将萧有和送回西府。她自己则从饭馆后门悄悄离开。
赵杉只拣僻静的街巷穿梭行走,走着走着,竟就失了方向迷了路,不得不敲开住户的门打问。这样走走问问问问走走之间,她便几乎将居户稠密的北城转了个遍。
长街短巷里奔来跑去的孩童,让她一次又一次地禁不住停下脚步。她看着那一张张稚嫩嫩的脸庞,在心里默默自问:到底是她参与改写了他们的命运,还是他们掀起的风云浪涌深刻影响了后世的她?
杨秀清口中的变化,在赵杉走到腿酸脚软的时候,终于出现在眼前——城南水西门内的油市街。
赵杉在一家茶肆里挑了个临窗的雅座,叫了盏苦中带甘的金针白莲,看着街上络绎而过的商旅车马,口中只喃喃念着一句话:“世间事当真是破之易,而立之不易。”
念着念着,泪水却就不自觉的跟着盈满目眶。
她有幸或不幸的转世到这样一个三千年未有的大变局时代里,且是处在这个时代的最开端,也就注定她要做旧时代的掘墓人和新时代的探索者。而这种探索由理想到实践再到实现的过程,也注定是曲折漫长的。一想到那个尚有千万种变化的崭新时代,她便又不由感叹个人力量的渺小。她只是这世间的一粒小小尘埃,从前是,现在是,在那个崭新的时代也是。
但在这一刻,她为这渺小感到欣然,也是因为这种欣然,在夕阳西下时,她回去了东府。
其后整整一个月间,杨秀清从未踏足过赵杉的居处。众姬们倒是每个礼拜日都齐齐地来拜她。她依然是这座府邸的女主人,但已分明失了宠。
她第一次真切体会到“深宫怨妇”的滋味,那一个个寒冬里的漫漫长夜却都在在追忆中捱过。好在过了凄暗的夜,便是有光有热的白天,她可以用那颗一成不变的自由心去主导一副自由身。
她最常去的是黄雨娇那里。侯家被抄后,珍珠、琉璃两个都被另遣去他处做事。黄雨娇带着两个女儿搬去了城北斛斗巷一处偏窄的老屋居住。
那斛斗巷里住的大多是对太平天国政权面服而心不服的满人,赵杉因而十分的不放心,委托吴伟堂,让他出面在临近学馆的成贤街买下一处院落,让她们母女安身。但黄雨娇始终不肯搬了去住。
原来侯谦芳这事,除了最高层谋划者及具体参与实施的人知晓内中隐情,其他人都是被蒙在鼓里的。
侯谦芳被揪拿下狱那日,傅学贤带几十个东殿去到侯家封门抄家,黄雨娇还曾跑去东府求见赵杉。但赵杉为着大局考虑并未见她。直到一个礼拜后,侯谦芳被押赴太平镇,赵杉才亲自去到斛斗巷,告知她内情。
待黄雨娇拖着孕身,急急忙忙赶去水西门码头时,那两只押解囚徒的快蟹船已扬帆起锚。
赵杉远远地看着孤零零跪伏在江岸边上的身影,心酸不已。她事后向黄雨娇致歉,本以为免不了要受一通山呼海啸的指责谩骂。
黄雨娇却既没责骂也没叫嚎,只冷笑着嘲问:“你现在尝到了独守空房床凉被冷的滋味了吧?”
“尝到了,不好受。”赵杉以“不好受”三字做概述,简洁明了,也实实在在。
这三个字出口,姐妹两个好一阵沉默。
那对在摇篮里午睡的孪生小姐妹醒了过来,虽才不过七八个月大,先天骨子里的倔拗性情却就已显现,但使性哭闹起来,便是两个成人一时也难以招架。
赵杉帮着黄雨娇哄了好一阵,方才渐渐的安稳。
黄雨娇的额上冒出了细汗,用手做扇扇着,道:“别看从早到晚被这两个小活祖宗缠磨得不得安宁,可我就是做着梦,也盼着她们闹腾呢。有时,大半天一上午的不哭不闹,反倒觉着别扭,整个人无精打采,跟丢了魂似的。尤其是抄家的那伙豺狼们上门那日,若是没有她们,再加上肚子里这个牵绊着,便一头扎了井或是抹了脖子,一天寻上几十回死都是有的。”
她语气和缓,全然一副絮絮叨叨闲说家常的模样。
“这大概便是女人相较于男人的可贵之处,以外在的柔弱活出了内里的刚强。”
赵杉在心里发出如是慨叹,眼前却就浮现出一个个红装倩影,每一个都闪着光。
仗剑行侠策马冲锋,勇武不输须眉的苏三娘;堕污浊而一心向洁,以死明志的红鸾,为情狂癫因爱丧命、却始终天真纯质的杨水娇;身承父业孜孜精研,将祖传医术不吝授人的权招娣;凶狠狡黠艺高大胆,令水匪水怪都惧怕三分的扈二姐……
三百二十八 入骨思念
不似往年的雨雪交迭湿冷阴潮,除了旦暮晨昏交接时,偶尔起的带着萧萧寒意的北风,这年的深冬腊月天一直是晴暖暖的。这为赵杉的登高望远提供了便利。
东府门前的望楼虽不及城北的狮子山可鸟瞰雄关水道浩渺江帆,也不及城南的报恩寺琉璃塔可俯对秦淮两岸朦胧烟雨,却因在内城中心,可一览市井民众天然质朴的生活之态。
起初,赵杉每每是在吃过早饭,出门登上去四面瞧瞧,聊作散步消食之谴。后来,午饭后也去。再后来,却是着魔了般的搁下碗筷便往。
她循着某条街巷间小贩的叫喊或是某处林地里鸟禽的鸣啼或是某个近些处的宅院里妇人们扎堆聊天的模糊影象,谛听凝望,倏忽间便是大半个时辰。
这日按旧历算当是小年,早已习惯用天历计日的赵杉初时并不晓得。直到她站在望楼上,嗅吸到迷散在空气中煎炸烹炖的气息,又伸着手指数算了一番,方才察觉,却就摇头苦笑:“活在天为盖地为席无遮无拦中的凡夫俗妇,在这油盐柴米过日子的事情上,到底比圈在深院高墙里的娇花贵草明白些。”
苦笑完了,她的心里猛然就生出了强烈的思念。思乡念亲,思念“前世”中每一张熟悉的面孔,每一寸踏足过的土地,甚至吃过的每一餐饭喝过的每一杯水,还有维持最基本的生存机能分分秒秒都离不了的空气。
这思念如此奇怪,在困居永安油盐匮乏食难下咽的日子里没有过;在长沙城外妙高峰下梦魇失魂的时候没有;在拖着伤腿病体自北地南归的路上也没有;在西援安庆北去庐州的五千里征途,被体伤情伤颠簸着去又颠簸着回来的马背舟船上也没有;甚至在背负“妖女”恶名怀着满腹悲戚假死遁逃的时候都没有过。却偏偏在她翻云覆雨挽危局改头换面重立足,于公于私都讲得上功显名就之时,似山洪巨浪迅猛凌厉的爆发出来。
汹狂的冲击力使她头目眩晕神志迷离,那日在韶音阁所受之打击,比之当下,真真是小巫见大巫。
她依稀感觉到耳边有一个声音在发出提示召唤:如果要行动,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如果从这楼上跳下去,马上就能回去,跑着跳着与每一个亲人拥抱,吸气喝水吃饭……
她侧起身子,走进两片护栏之间的空当,向前移动着脚,左脚右脚左脚右脚…,终于两只脚尖距边檐都只有两根手指的宽度了。她挺胸昂首目视前方,就要纵身一跃。
“呜呜。”
她的背后传来两声低鸣,像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她前倾的身体连同展开的双臂骤然回吸过来。
“gray!”
赵杉抱起地上那只将她的魂魄呼唤回来的小犬,两颗晶亮的泪珠落在犬的额头上那撮亮白色的细密茸毛里。
“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鬼?”杨秀清话到人到,身后跟着傅学贤与两个捧着西洋望远镜筒的听使。
赵杉抚摸着犬背上黑白相间的毛,道:“犬的名字叫gray,英文灰的意思。”
杨秀清微笑着点点头道:“黑的白的掺在一块,可不就是灰的么?”说完,又皱起眉:“怎么直接叫灰?叫什么鬼,听着瘆人。”
“以前你送我的那只就叫gray。它们长得实在太像了。”
赵杉仰起脸看着他,说话间,便有几股酸的甜的涩的哭的多种滋味的水注进软绵绵的心窝里。
她漾着被这不同滋味的汁水浸润的眼珠凝视着他,在心里默默诉道:“如果没有gray的声唤,我就跳下去了。”觉着不够表情达意,又加了一句:“要是你不来,我当真就已经跳下去了。”
“老早就遣人四处寻找。本想与之前那只配成一对,只是毛色大小脾性都匹配的着实不好找。”杨秀清没有读出她的默诉,只迷醉在她眼眸中那片涟漪摇曳又似笼烟罩雾的脉脉莹波中。
他一手搂揽着她的腰肢,一手挽握住她抱犬的手臂,与她一起逗弄那犬,问:“你每日都到这来,当真有许多好风景可看?”
“是啊,日日都有新鲜。”赵杉伸手随意向远处虚指着。
“我瞧瞧。”杨秀清示意随从递上镜筒,手握着四下里转望了一圈,突然笑将起来。
赵杉问他因何发笑,杨秀清把镜筒贴到她的眼睛上,斜转至东北方向。天王府的红墙黄瓦殿阁楼台尽入眼底。
赵杉实在看不出有何引人发笑之处,杨秀清又把镜筒稍往下移,视线便转移到天台。却见淡蓝色的袅袅烟雾在台前的祭坛里缭绕升腾,十几个黄衣女官神情肃穆跪在坛前,口中念念有词。
她们在焚烧的是天王洪秀全御用的衣袍鞋袜。洪秀全对外将其所穿衣物称为“受之于天”,每星期一替换,换下来的于安息日这天交由女官们拿去天台的祭坛中焚烧,称为“还之于天”。
“看到了吗?这就是某人所谓的取之于天还之于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杨秀清仍在笑着,神态语调却是不加掩饰的极尽轻蔑。
洪秀全自在花县老家初创拜上帝会时,便自诩天父上帝所封的“大道君王”,受拥戴登基后,就更笃信自己是下界的真神,日常似此“烧衣还天”的癫乖之行数不胜数。
赵杉不解杨秀清怎么忽的就嘲讽起他来。脑子里却飞闪出一个念头:这不正是再度规劝他废除那诸多苛政痼令的好时机吗?
于是紧跟着他的话音,接口道:“世上哪有什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东西,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痴梦空想罢了。好比那礼拜祈祷,若真有效,战场上哪还需要以血肉性命相搏呢?”
“你又在说什么胡话?!”杨秀清陡然沉下脸,两只搂揽她的手也刷的松开了。
在旁侍立的傅学贤看了,眼目中露出得意之色,哂笑着添油加醋道:“娘娘是站在风口太久了,当心吹坏了脑子。”
三百二十九 崭新纪元
赵杉不理傅学贤的嘲谑,撒手将犬放开,双膝跪地,道:“当日为情势所迫,始有那一跪。当今情势虽比不得那时的凶险,却也是处在当断不断而必遗患无穷的紧要当口。”“为聚拢人心得成大业,是时候弃虚从实有所取舍了。”
“你当真是被风吹坏了脑子,满口胡话!”杨秀清背转过身,向梯台走去。
赵杉却不再似上一番的因情误事,膝行几步,尖声质问道:“殿下若有并吞天下之志,当知必先有包容四海之心。为何连一个糊涂人说的几句糊涂话都听不得?!”
杨秀清站住不动了,回头看着她。
“汉高祖得天下非因他个人的卓异才能。实乃文得张良、萧何相佐,武有韩信、英布力助,更兼得曹参、陈平等相为辅佐,用宽惠德政与民休养生息,而立两汉四百年基业。朱洪武起于草莽,灭暴元扫群雄建一统江山,更不是因为天佑神助,胜在顺时势而得民心。而纵观我天国兴起壮大之历程,在每每陷入被前狼后虎逼困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绝境时,若不是众志同心齐力共搏,各挺血肉之躯各尽毕身之力冲关夺隘,又怎能一次次扭危局觅生机,一步步辗转从千万里之外的穷山恶水,来至这繁花锦绣地!”
赵杉说到动情动心处,不觉汗泪齐下。她的语调变了,变得凄凄涩涩。她仰视着杨秀清,问:“殿下可还记得困守永安时,是如何解得那盐荒之急?”
杨秀清面色凝重,语调低沉:“当然记得,是挖出了井盐。”
赵杉蕞尔一笑:“殿下不知,起初我是坚决不吃那井盐的,还闹过绝食。但最终为了活命,还是吃了。后来经的事多了回想起来,当时又是抗议又是绝食的是真傻。别人吃得我为何就吃不得,其实,也不是多难下咽,吃得久了也就觉得惯了。”
杨秀清垂下了头,目光注视着地面。许久,对傅学贤道:“把犬抱去王娘的屋里,让人好生看护。”
傅学贤将狗抱起,与两个听使下去了。
杨秀清走去赵杉身边,拉她起身,道:“我晓得良药苦口随机应变的道理,但操之过急,可能会适得其反,就从罢安息日齐集礼拜这项慢慢来吧。”
“嗯。”赵杉点点头,将身子贴近他的一霎,脑颅内却突得狠狠一疼。
这疼来得蹊跷,让她心生讶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干涉的时政太多,故而受到这示警?!”
杨秀清看出她的不适,说道:“定是被风吹得头疼了,回房去我给你揉揉。”赵杉红着脸颊应了声好,便与之下楼去了。
一八五七年飘忽而至,赵杉伸展着双臂,将连接府内各处殿堂厅室的甬路回廊都走过一遍。
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她出门,登上望楼,将东西南北四面八方都望看一遍,长长地吸了口气,又将气缓缓吐出。这一吸一吐之间,便仿佛将那悠悠而逝的十载岁月都揉碎了,顺着那口气重又抛回了天地之间。
春天到了,她与之同声共气的人们都迎来了一个崭新的可供他们自由支配的开始。那满满的对未来的美好冀望在她胸腔里积了一整日,到了入夜,便满溢而出。她将那美好都化作了女性特有的千般柔情百般娇媚,一丝一缕毫无保留地传递奉献给了枕边人。
赵杉因着那日的“示警”,自是之后,就鲜少过问政事军情。便是杨秀清主动言之与她,她也只做充耳不闻。若他遇上难于决断的政情,询问她的意见,她则每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回之。
杨秀清把她的这种反常理解为内宅妇人们常用的“以退为进”的机巧心思,并把原因归结为头次劝谏受到的那个把月的冷待。
后来时日久了,见她果于政事再无半分提念,方就明她心志,与她同食共寝时,再不与她言及与朝务相关的事情。
赵杉因而过上了“男主外事女理内事”当时社会背景下最普通普遍的家庭生活。这府里的大小事情自由典官们料理安排,并不需她劳心费神。她重又做起了“富贵闲人”,比在西府时更加的名副其实。
这自是因为她有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依靠。而缺憾是,她不得不与同样以之为靠的人分享这个依靠。
杨秀清每隔一段时日,总会有几晚宿于他处,再至她房中时,开口总要先好一阵的嘘寒问暖。这种兜圈迂回式的赔情讨好,赵杉却觉着大可不必。
她每见他来了,常是一边坐在妆台前摘着钗环首饰,一边吩咐莹儿与瑾儿准备沐汤铺床放被。她用这实际行动示之于他:她每日都期许他能来,而若他不来,她也一样的平和度日。这副淡然之态反倒让见惯了吃醋争风的男人觉着新奇,灼燃着拥抱这从容之身的欲望,终化为一宵的恩爱缱绻。
黄雨娇闭门不出,敏行随夫从军,讷言在家待产,日常进东府走动的便只有梅姝一人。未免招人话柄,她本也不常登门。因赵杉记挂着萧有和,委托她看顾,故每隔两三日就来将萧有和的饮食起居学业功课的情况说与赵杉知晓。
萧有和虚岁已整十岁,正是开始起争强求好之心的年纪,知道赵杉在意他的功课,每每临写大字觉着写的好的或者受到师傅们夸奖完成的好的课业,都托梅姝拿去给赵杉瞧看。
赵杉见了,心中自是欢喜,除了写上几句鼓励嘉勉的话,还会象征性的奖励些玩器吃食,一起托梅姝转交。时间一久,梅姝便俨然成了专职信使。而这大信使身后每每还都跟着一个小信使——珏影。
那小珏影每次来,但远远的看到赵杉,便就绽开两个浅浅的梨涡,甜甜糯糯地喊着“姨姨”。
赵杉听着这呼唤,直感觉心都要被酥化了,抱她在膝上玩耍,常常到暮色降临梅姝告辞,才恋恋不舍的撒手。梅姝见她这般恋爱,有时就把孩子留下,自己独个回去。
三百三十 言说兵事
小珏影晚上随赵杉同睡,偎在她怀里,叽叽咯咯说笑个不住。倘或遇上杨秀清恰巧过去,却就吓得往赵杉背后躲着,再不敢出声抬头。
赵杉也只得“舍鱼而取熊掌”,笑着把杨秀清请将出去。但纵然再喜爱这孩子,未免梅姝挂牵,也不好留她多住,隔天就差莹儿或是瑾儿将她送回陈家。
年后,天气转暖。赵杉收整冬装棉服,在一件从苏州带回天京许多时不曾上身的夹袄袄袋里,发现了杨秀清送她的那条写着她在篝火围上所唱曲子歌词的绢帕。自此,她便每日里都多了一样活计——绣字。
原来,赵杉假死东渡时,将那帕子放在了内衣口袋中。辗转去到苏州,经历被绑勒赎的事故在农户张龙家安下脚,心中每觉怏怏苦闷时,便就拿出这帕子摊在手心里来瞧看,见上面的字迹经多次洗濯已淡然模糊,就有了绣字为念的想法。于是,就向张龙妻讨要了与墨迹相配的黑色丝线并绣针、手绷等用具使用。
因是为消愁解闷寄表情思,故也不贪多贪快,只每日专心钩绣一字。在离开张家时,正好绣完“愿盼今夕的容颜似同昨晚”一句最后的那个“晚”字。其后,她返回苏州城,见到亲故之人,解了那思念之苦,就把这字绣给搁下了。
当下睹物思旧,重又穿针捻线,仍是用心求精每日一字。此时的心态与在张家时已大不相同,所钩绘出的字形线条都要圆润柔和的多。
无牵无忧无虑无挂的日子总是过得奇快,加上春暖日煦,人容易发困,午间再睡上一睡,那时光便更是眨眼而逝。
字绣在二月初二民间所谓“龙抬头”这日完工。赵杉却在抚摸着绢帕,露出灿灿笑容时,莹儿急急地跑来,禀道:“前面听使来说殿下要娘娘快些换了衣冠,同往宫里奏贺呢。”
赵杉放下帕子问道:“是有什么大喜事要贺?”心中却好不疑惑:自去年“金龙殿事变”洪秀全发布再不参与定夺政事的诏旨后,杨秀清便鲜少入宫面见,更不用说奏事了。今日怎么倒要拉着她去做甚么奏贺呢?
莹儿回道:“这个听使没说,也不敢问。”说着,便与瑾儿开了箱柜,取了袍服头冠来与她穿戴。
赵杉想要亲自过去问个究竟,便道:“先放着,我去前面瞧瞧。”
杨秀清却已穿戴整齐,见了她来,道:“不是叫人传话过去了,怎么没换衣裳?”
赵杉道:“是传过去了,就是不知奏贺何事,还要我同去?”
杨秀清挥退左右,道:“要你同去,因你是促成这事的第一功臣啊。”说着,走去书案前,拿起一封信札,递给她。
赵杉摇头摆手道:“若是有关军务,你自传翼王他们来议便是,我是再无心参与了。”
杨秀清将信札放下,道:“那日说得口沫飞溅,我就不信你当真不想知道个情形结果。”
“是有关那反间计?”赵杉心头一震,惊诧问道:“曾国藩入套中计了?!”见杨秀清瞧着她笑,声音低缓下来,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侯谦芳怎么样了,好安阿雨的心。”
杨秀清道:“放心,侯谦芳自然是平平安安。这信上说,他在年前就顺利混进到湘营内部核心,与一帮子妖兵妖将都混的熟了,还贴上了曾妖头的胞弟曾国荃,这曾老九与其兄不同,好酒贪色视财如命,又自高自傲性如烈火。用他做引火的信捻,足以将那曾剃头连带湘营的妖将妖仔炸个粉骨碎身。”
赵杉“哦”了一声,点点头道:“顺利就好。”看着杨秀清头上身上的金灿灿冠服,又不解问道:“此事尚在运作,成与不成还在两可,现下进宫要奏贺不是为这事吧?”
杨秀清轻蔑一笑:“无有心肝的泥塑陶俑自然犯不上动唇舌与他说什么宏图大计。”
在案上铺开一张以《皇舆图》为蓝本所绘的地图,招手唤赵杉过去,张开手掌罩在山东、河南、直隶三省交界的区域上,笑道:“天国不久便可再添一省了。”
他见赵杉显出惊疑之色,解释道:“前番要施那反间计时,翼王建言说为将来收一石多鸟之效,可先造些虚实难辨的假象迷晃满跶的眼目,不妨让陈玉成他们暂停北进。我觉着这主意甚好,便差人往去暗谕陈玉成:暂勿北进,只就地占住一处物资丰饶的城池安身养兵。这小子倒是胃口挺大,一连拿下了几处重城要塞,请示驻军哪处。我本打算就选这地盘最大的顺德府,但又想起当初为合众力拿下金陵,不得已将许多吃到嘴里的果实都吐了出来。而今天京外围肘腋之患已除,是再不能将辛苦所摘得果子拱手让人,便就谕陈玉成分兵于各城驻扎,并在城内选推守官设置衙署办公。”
赵杉早在当年弃守武昌时,就对那贪大舍小急功近利形似流寇游勇的战略行径感到失望厌鄙,而今听他已有所悟并主动改变战略,自然不胜欢欣,频频点头道:“占据牢靠的地盘为依盾,进可攻退可守,又兼有物资保障与民众基础,是比一味横冲直进而后路难顾的好。”
她想到与太平军协同作战的捻军,却又皱起眉道:“我听梅姝说,捻军兴头很盛,宣嚷着什么‘不入燕京不拿咸丰绝不回转’的口号,如何肯收兴驻足呢?”
杨秀清道:“你是只知其表不知其里。那捻子起势之初不过是为了恫吓地主老财讨要得好食好饭,活脱脱丐帮行径,怎会真有倾覆满廷的宏远大志。后来又是建旗又是设盟,号称有十万之众,形的还是烧香磕头拜把子的路数。内部山头林立,互不统属,不过是一盘散沙。张乐行屡次修书与我,嘴上说是助我北征讨满,实则是想借天国之势天军之威震慑下面的大小旗主,为他自己立威树名。”
赵杉道:“陈玉成他们势如破竹,那他的目的该达到了。”
三百三十一 医痘(上)
“目的达到,胃口也就大了。”
杨秀清鄙薄的神情中忽然就添了三分的警觉,再度将手在那三省交界处罩着,说道:“据陈玉成密报,天军每次攻克大的县州府城,捻子的大小旗头们必先私带部从往去衙署仓库抢掠,所得钱粮悉数瓜干分净,从未按天律上交一分一毫。那张老乐如今倚借天国威势坐稳了盟主交椅,日后怕贪的就不是金银钱粮,而是地盘城池了。”长吁口气,又道:“但到底是可相倚互助的同道中人,将来或有用到他处,不好在明面上撕破面皮。我思量着以此片区域再设一省,就以顺德为省会,使之正式归入天国版图,以断了众捻们的得陇望蜀之心。”
赵杉听罢,点点头,说了声“好”。
“你真是惜字如金。”杨秀清显然不满意她这轻描寡淡的赞贺。
“很好。”赵杉笑着又添一字,俄而,又道一句:“非常好。”被杨秀清抓着手腕,定要她顺序说出个“四好五好”“百好千好”来。
“小小一省之于那泱泱华夏疆土还差得远呢,也值得千夸万夸。”赵杉在心里如是而叹,但眼见杨秀清正在意气风发的兴头上,不好泼凉水冷了他的心,却也不想助长其骄矜之气,便就做抽身之计,笑道:“殿下爱听车轱辘吉祥话,只找那伶牙快嘴的说书人去。”
趁杨秀清愣的当口,挣脱了手,飘然如一阵风的去了。
赵杉出得殿阁,抬头瞧着天上那一团团快速游走变化着形态的云朵,想到那近代史上一幕幕应接不暇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戏,便更觉前路遥遥漫漫。
赵杉没有随杨秀清进宫,只在多宝阁看了大半日的闲书。晚上,杨秀清来她屋里歇宿,睡到刚过了四更,却说想起一件要紧的公务,起来穿了衣裳,便就去了。
他刚走了小片刻工夫,赵杉那奇怪的头疼却再度发作,且那深入骨髓的痛感足持续了大半刻钟才渐渐消退。赵杉曲背弓腿蜷缩在被中,双手抱着脑袋,遍身汗如雨下。
“示警,一定是示警。是时候该收住管天管地的心,封住嘴巴了。”她把这话一遍又一遍念着,直到痛感消失,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天早上起床,头脑尚觉晕晕眩眩的,正在犹豫要不要找医官来看诊,听使报说西府女官许恩娘在外求见。
“她这么早过来,莫非是有什么紧急事故?”赵杉心中疑讶,忙让将人请进来。
许恩娘刚进屋,赵杉便急切发问:“可是幼西王有恙?”
“是。”许恩娘刚吐出一个字,就红了眼圈,“幼王前日偶感不适,去督医衙叫了内医来瞧,吃了几剂汤药,本已无大碍。不想昨夜又发起热来。”
赵杉一边挽着头发,一边急急问道:“李俊良呢,怎么没召李俊良去看?”
许恩娘道:“一早就派人请过。太平府闹时疫,李大人率人治疫去了。”
赵杉也顾不得亲自去杨秀清说知,只让莹儿、瑾儿两个代为传禀。急匆匆出了门,登轿而去。来至西府下轿,全然不理门上当值的见了她愕然吃惊的参护听使们,飞步进门,径往内殿而去。
殿内昏暗的厉害,所有窗户都罩着双层暗色窗布,帷帐也都放垂于地。
梅姝与几个老资历女官聚在殿内唯一一盏火苗如豆的煤油灯前低声耳语,见赵杉来到,围拢上前行礼。
赵杉摆摆手,却待揭帐至床前看视,被恩娘一把拉住,道:“掌医们再三叮嘱,幼王所患痘疮极易传染,除了看护们,严禁他人入内。”
“不是说伤寒吗?怎么又变成了痘疮?!”赵杉晓得她口中的“痘疮”便是天花的俗称,骇然大吃一惊,不由得血气上涌,厉声诘责梅姝道:“你前天往东府去时,还说一切都好,是存心欺瞒我?!”
梅姝扑通跪倒,恩娘跟着跪下。两个俱各垂泪,呜咽道:“幼王开始只说头痛身冷,后来出了额头面上疹子,叫了专治外科的掌医来看,才确诊是患了痘疮。是怕娘娘知道,心内焦灼,才一直瞒着。”
赵杉看看两人虚白的面颊深凹的眼窝,也不忍再责难她们,只一声接一声的无奈叹气。依照当下的医疗条件,染上天花无异于得了绝症。
“痒——痒——痒,热——热——热”,帐内传来萧有和断断续续的呻唤。
赵杉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一腔拳拳的舐犊之情,揭起帷帐闪身而入。
“别动,惊了风要成瘸子瘫子。”
“不能挠,挠破了会变疤瘌脸。”
两个面罩黑纱头裹青巾的粗健女看护,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嘴里发着恫吓的字眼,手脚并用,强按着萧有和晃摆的头颈四肢。
“出去!”赵杉一声断喝,上前拖拽起惊骇的二人,伸手在萧有和滚烫的脸上摸了一把,心里不由打个冷战,抖颤着声音叫道:“卷帐点灯。”
外面的梅姝与两个迟疑了片晌,方才将帷帐卷挂,点起灯烛。
赵杉但一眼看见萧有和面额并手背上那密密麻麻连成片的红疹,便觉头皮发紧,心慌慌的乱跳个不住,连连向后倒退着身子。
梅姝将一方长条锦帕围系在她的口鼻上,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劝道:“已经遣人去督医衙传叫了,人马上就到,还是到外头坐一坐吧。”
赵杉默默的把头摇了一摇,推开她的手,摘下围在口鼻上的锦帕,缓缓走去床前,壮起胆子,再次伸出手,用指尖试探性地去触碰那瘆人的疱疹。如此这般几番下来,才慢慢消克了心里的恐惧。
萧有和睁开红肿的眼皮,朦胧瞧见赵杉的刹那,灰蒙蒙的瞳仁里便显出了亮色。
“阿妈…痒——痒——痒”,他半张着的嘴巴里发出一叠声求救似的呻唤。
赵杉按住他交叉抓挠的手,吸了吸鼻子,竭力做出一副轻松的表情,柔声道:“再忍忍,过些时就好了。”
“痘疮最忌惊风见光,是谁卷了帘帐!”
“不是交代过禁绝接触,哪个不想活了!”
两个掌医刚迈步进殿,便发出一连串惊呼。待许恩娘上前,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又都登时噤了声。
三百三十二 医痘(下)
“过来吧。”赵杉松开萧有和的手,撤身到一旁。
那二人近前,一个把脉,一个检视疮疹,完了,口中却都连连咝着气。赵杉猜测怕是情形不好,示意他们到帐外回话。
两掌医行礼毕,自报了姓名,年长些的名唤邢伯初,年轻些的叫邢叔初,却是同胞兄弟。
赵杉也不言其他,直接发问道:“幼西王病况如何?”
邢伯初道:“疮疹颜色大小均无变化,体热之状也未减轻,想是种痘未成。”
赵杉焦切的问:“那当如何?”
邢叔初道:“旱苗法不成,只得再行水苗法。”
“痘症有许多种,何以断定是痘疮?即便是确诊为痘疮,已经感染毒发,行那种痘之法还有何用!”门外走进风尘仆仆手提药箱的李俊良,也不理瞠目看他的众人,径奔帐内。
赵杉闻听他的话,却好似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觅到了一丝丝亮光,忙不迭跟了进去。
李俊良并不急着把脉,而是逐一检视萧有和的眼耳口鼻,完了便就皱起眉连连摇头。开了药箱,取出银针,扎刺在萧有和左手手背上一颗黄豆大小鼓鼓胀胀的痘疹上,却有黑紫色脓液流了出来。
李俊良将那脓液用手指蘸了放在鼻子底下鼻下嗅了一嗅,叫道:“把水痘误诊为痘疮,还行什么旱苗水苗之法种痘,真是荒唐!”
邢氏兄弟闻言,惊骇的面面相觑,趋步来至床前,也效李俊良,将那脓液蘸了去嗅,却都登时又羞又惧,跪立在地告罪连连。
赵杉却也没有与他们计较,只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谢天谢地”。
这水痘她在幼年尚不十分记事时是生过的,模模糊糊记得只吊了两瓶水,吃了一周的药也就好了。据此想来此病与那动辄夺人性命的痘疮(天花)相比,不过是寻常的小症候。
李俊良面上的肃峻之色并未丝毫有减,尤其把过脉后,两道粗黑的眉毛拧成了墨疙瘩。
赵杉见状,刚刚稍安的心又悬了起来,问道:“很打紧吗?”
李俊良点点头,道:“耽误了这几日,毒已侵入肺腑,要见速效,需要用些以毒攻毒的虎狼猛药。”
赵杉看着呻唤声越来越低,渐就陷入昏迷的萧有和,将心一横,决然道:“只要有把握医得好,你只管开方用药便是。”
李俊良一改平素的果决作风,口里咝着气,懦懦言道:“可幼王体虚身弱,如若承受不得,怕是会…”
赵杉知道他是怕出了意外担责不起,让恩娘召集西府内所有执事人等前来,当众宣告道:“今日幼西王所食之方所用之药,都是我一人做主,与他人无干。若生不测,金殿之上,御驾列王百官面前,你等照实说便是。”恩娘等同声称是。
李俊良要来笔墨纸张,挥笔立就,开出一张共有十二味药的处方,交给赵杉验看。
赵杉自是十分信得他过,只略略看了一看,便遣人火速去药房照方抓配。
李俊良又在人中、牢宫等几处穴位上施起针来。待到药取来煎好,萧有和也醒转过来,赵杉亲自哄喂他喝下。
天色擦黑,眼见得萧有和气息渐渐平稳,李俊良与邢氏兄弟两个方告退而去。
赵杉当晚便就留宿西府,让人把外间做午睡用的如意榻搬进里间,和衣卧在榻上守夜看护。
次日拂晓,府门却才开启,李俊良便背药箱来到,先亲至厨房煎了一碗羹汤让与萧有和服食,方才问诊。把脉验视过萧有和舌喉,又解衣查看臂肘胸背各处痘疹,长出口气,对赵杉道:“各处痘疹的颜色都开始变浅变淡,足见昨日那方是对症的。但有两味药,用多了会引致胃火上升口舌生疮。因而每早都须空腹服这祛火排湿的冬瓜赤豆羹。”
赵杉闻得药方对症,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频频点头应是,就留他用早饭。
刚刚饭罢,傅学贤带着东殿仪从浩浩而来,先向李俊良通传了杨秀清着他悉心尽力诊视的示谕,而后便请赵杉出门登轿。
赵杉看看对她满目留恋的萧有和,说道:“幼西王身虚体弱,你回去告诉东王,我要在此照护几日。”
傅学贤竟也就不再请,自引从人回去复命。
快晌午时,莹儿与瑾儿两个携着几大箱衣物乘马车来到,言称是奉东王诰谕,来做陪侍。
赵杉知晓杨秀清用意,除了关心她的起居,也是在提醒她克敛一下不宜过分显溢的舐犊之情。便让两侍女将东西拿去旧时所居的静妙堂,也不再昼夜陪守在萧有和身边,另择选了几名持重心细的婢女做专职看护。
萧有和的烧热症状在服了李俊良所配的四副“虎狼汤药”后便就消退,但额颈臂背上的痘疹消褪得就缓慢得多。
他烧退之后,神志完全清醒,却更耐不住刺痒,只嚷着让人抓挠。
那几个做看护的婢女都受过叮嘱,哪里敢依他,便只温言解劝。这孩子焦躁起来,竟学着成人的做派,口中恫吓之语频出杀罚之令不绝。
他虽年幼,身边还没有配置那一班对其唯命而从的孔武参护,但排摆起千岁殿下的主子架势唬喝发威,也不免让周遭侍奉的人心惊胆寒。
看护们撑耐不过两日,就纷纷到赵杉面前告苦求赦。
赵杉只得亲去解劝,在殿门口听到萧有和的斥骂声,不由打一愣怔:这声调与萧朝贵的何其相像。
萧有和见了她,口中立时没有了那些咒骂恫吓的字眼,但言语间仍是一副恨怨填胸的腔调,手指着颤抖而跪的看护们,好一通连珠炮似的牢骚数落。
当日在藤县大黎里,赵杉以针尖对麦芒的强硬之姿治住了萧朝贵,今日完全可以如法而行。但她听萧有和喊她“阿妈”时,心却就软了。
她与萧有和的母子名分在她假死遁走后便已尽了,萧有和仍顾念旧情,呼她为母,她如何能狠下心肠将成人世界里的那一套污浊伎俩施用在他身上。而这几日,重寝旧居,思忆与这个相处了五载有余的嗣子种种之过往,她竟有些觉着,很多时候因她的存在,俄延了这个孩子该有的成长轨迹。
三百三十三 期璋盼瓦
“一直在将自己向着她所期待的方向做着引导,却忽略了其内在的质素个性。这是每个望子成龙的母亲不经意间最常犯的疏误,对于她这个来自现代文明社会自恃有着超然远见高知卓识的‘阿妈误就犯得更加不由自主。”
赵杉心里如是想着,自觉救这疏误的时候了,并在心里祈祷这补救还不太迟。
她看护们起身,侧身在床沿上坐下,问萧有和:“觉着很痒吗?”
萧有和道:“好像有蚁虫在身上爬,难受得厉害。”
“嗯。”赵杉感同身受的点点头,道:“痒有时是疼还叫人难受。我腿受伤那回,也是尝过滋味的,太难捱了。”
“与阿妈说着话倒不觉着很痒了。很久没听阿妈讲故事了,讲一个吧。”萧有和侧起脸看着她,一副恳切的模样。
“那就讲一件有关你阿爸的事吧。就是他腿上受伤那回。”赵杉讲述的正是当年下药迷倒萧朝贵将其绑缚医伤的往事。
萧有和静静听完,咕嘟着嘴说:“阿妈是要我忍耐。可有时就是忍不得嘛。”
赵杉却只摇头叹气:“现在想想,当时是太为难你阿爸了,他那个性子如何躺得住。”
“阿妈的意思是我实在忍不得时可以挠?”萧有和向赵杉投去探询的目光,见她没有表示反对,伸手在面额上抓了一把,疼得咝了一声,却触电似的将手缩了回去,道:“她们说抓了会留疤,我还是忍着吧。”
“才多大年纪就知道爱美了。”赵杉笑着看着他,“男孩子大了,到底不能只凭一副面皮吃饭,有个疤啊坑的也没什么。”
萧有和睁大眼睛,连连摇着头道:“疤与疤可不一样。若是在战场上受伤留疤,也不觉着怎样。可若是这样抓出来的,那不管是日后想起或是人前提起来,心里得多么别扭啊。”
恩娘与两个女官捧饭进来,正听到萧有和的上述言语,惊喜道:“天父庇佑,幼王疾愈又悟出这番道理。”
“从今日起,勿需你们再守夜,饭也不消喂,我自己吃。”萧有和说着,也不用人拉扶,便自扶撑着床沿坐起身来。
恩娘等见了,便更喜得合不拢嘴,搬了炕桌,放到床上,将菜饭粥汤并碗勺筷子放下。
恩娘又笑吟吟对赵杉道“娘娘这回也该安心了。不如早些吃饭,回房好好歇歇吧。”
赵杉看着大口吃饭的萧有和,欣欣然笑着道:“把饭拿来这里吧。”
萧有和一连昏睡了四五日,当下却有了精神,一晌吃罢饭,便又赵杉给他讲故事。
赵杉随口讲了一个,他只说还想再听一个,赵杉便又讲了一个。他听完了,却还拉着她不放,只让她再讲。
赵杉困乏得很,着实再受不得他的缠磨,趁恩娘送汤药进来,抽身而走。
赵杉回去静妙堂,连头上簪钗也没摘,只解脱了衣裳,便吹熄了灯烛,走去睡觉。刚刚躺下,床尾却立起一个人影。
她惊得“啊呀”叫了一声,待要下床呼叫,肩膀却被一双坚硬有力的手给箍住了,接着,便有一张热烘烘的贴了上来。
赵杉但触碰到那双手,心里的惊骇便一闪不见,却就嗔怪的语气道:“你来了怎么不叫人过去告诉我?偏要这会儿闪出来吓人。”
那人却嘿嘿笑着,将头移到她的耳边,嘴巴贴着她的耳根,道:“脖子上横刀,脑囟门顶枪,炮子擦过耳根梢。只舟操舵浪里摇,独骑纵骋闯魔巢。生来一副豹子胆,一晌喊怕为哪般。”
“殿下的才思不用在治国理政上,总来编排一个小女子做什么。”赵杉嘴里嗔怼着,却把彼抱拥得更紧。
杨秀清问赵杉何时回东府,赵杉想着萧有和病还未痊,便道:“那孩子身上的痘疹虽已开始结痂,身子还很虚弱,卧在床上。再过个几天,等他能下床走动了,就回去。”
杨秀清失望地叹气道:“北面拒满抚捻,上游对付曾、胡两妖头,都是最关键要紧的时候,你却被个小孩子绊在这里。有话想说也说不得,有事也议不得。”
“府里能说话议事的人多不胜数,也不少我一个。”
赵杉说话间,忽觉得胸口发闷,胃里酸气上涌,禁不住呕将起来,大张着嘴巴干呕了几口,又缓缓吸了两口气,才觉着舒坦了些。
杨秀清欣喜叫道:“你有孕了?”
“可能是这几日饭没怎么吃好,胃里不舒坦。”赵杉嘴里如是说着,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她这个月的的月信较之上月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个多礼拜,还没有来。
“我来给你把把脉,就知道了。”杨秀清伸出右手食指跟中指按在她的腕上。
“你还会把脉?”赵杉笑了,忐忑问道:“是真的有了吗?”
杨秀清号了大半刻钟,也未号出个明确结果,兴奋劲头却是丝毫未减,将手在她背上拍着,道:“若是北面跟上游两处战事皆顺利,等到年下,西灭曾妖,北破燕京。你再给我添个嗣子,那可就是三喜临门啊。”
听他将她生子与覆清廷、灭湘军摆在一起衡量,赵杉感觉却就好似一副千钧之担压在了她的肩上。照当下的内外形势,在短短大半年时间内,覆湘军、灭清廷,无异于痴梦呓语,而让她一胎得男,却也未必比那两件事容易。
她不想向他应承无有把握的事,且因为她骨子里从没有把生孩子这件事当做她对他的责无旁贷之义务。而想到自己腹中确可能有一条合了两人精血基因的生命在孕育,便就曲言说道:“你不是早就立了长世子为嗣君,何必着急我这一个?”
杨秀清道:“你未入府时,自然只论长幼年齿。你既来了,我便只认你生的那个为继嗣。”
赵杉叹口气道:“若不是儿子,是女儿呢?”
杨秀清道:“女孩也有女孩的好处,若是像陈玉成家那个伶俐可爱的,养在身边,说笑凑趣,也是美事一桩。”
“嗯,真就如那个小可爱人儿般,是再合心不过。”赵杉这话刚出口,颅腔里却又是猛地一疼。
三百三十四 根与蒂(上)
“又犯忌了。不该听他言说军政的。”赵杉在心里暗自吁了口气,好在那疼没有像上次似的长久持续,一眨眼就消退了。
“你又头疼了?”杨秀清将手搭在她的面额上,道:“怎么李俊良天天来看诊,都不说让给你他瞧看瞧看。他可是有好些止疼祛痛的独门秘方。”
赵杉因那痛感消退得很快,只当是一回点到即止的示警,便就随口应道:“这几天只顾让他给那孩子看诊,倒忘了让他顺带瞧瞧了。不知他医头疼有无类似那治胃痛立竿见影的药丸。在平隘时,有一回胃痛得厉害,只吃了一包便好了。”
赵杉将手贴覆在他的手上,在额头轻轻揉按着,不大会儿,便沉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起来,杨秀清即遣人传了李俊良来。
李俊良先详询过赵杉身上的不适之处,又给她把过脉,手捻着须髯,道:“表面上瞧着像是有孕,但实际上乃是肝肾阴虚引起的气滞血淤脏腑失调。”
“哦。”杨秀清不无失望的嘘了一声,“那就开些上好的调养之方来。”
赵杉在夜里听杨秀清说她有孕时,并不觉十分惊喜,当下,听了李俊良的否定,心中却是觉得被抽去了什么似的,竟是深深的失落。
杨秀清交代过李俊良,却就吩咐随从听使整备车驾,将赵杉的手握了道:“近来事情很多,无暇陪你。这里居所宽敞,景致又好,你先在此养着,等过几日闲下来些,就着人来接你。”
赵杉将他送出府门,目视着车驾远了,心头却生出一种异样的似久诀难聚的惶惶不安与眷眷不舍来。愣愣地就地站了许久,眼见着浓云积北风起,淅淅沥沥的雨滴刷刷落下,才如梦方醒般的收神,走了回去。
赵杉向李俊良提起头晕胀疼症状,问他可有似那治胃痛的妙药灵丹。
李俊良道:“娘娘这头疼究根结底还是五脏不调所致,待体内瘀滞消解气血流通顺畅,也就不疼了。”指着方子末尾写的川穹、赤芍两味药,又道:“照方煎服,早晚各饮一碗,待月信复至,便将此两味药从方中剔除即可。”说罢,便提了药箱,看视萧有和去了。
药抓配了来煎好,赵杉喝了一口,却有一股怪怪的甜辛气,不觉心生疑诧。
自在平隘与李俊良结识,她每每生病,都是让他来医,用他的方子配的汤药吃了总数有百副之上,独这次喝着怪道道的。
赵杉疑诧之下,让莹儿去内殿叫李俊良来说话。
莹儿回来说人已经走了。她见赵杉皱着眉,便道:“看护姐姐们说,李大人才刚走了不久。娘娘若是觉着有不妥帖,遣人追他回来问一问便是。”
赵杉摇摇头:“不用了,也许是我有段没吃他开的方子了,所以吃着不怎么顺口。”说着,便端起药碗,深吸口气,一气喝下。
那汤药的味道吃着有些怪,医头疼却是显而有效的。自服药始,四五日过去,赵杉的头再没有疼过。
“莫非只是普通的头疼,那所谓的示警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她心里又有了新的疑猜。为了加以验证,便就故意去想时政军情,头脑清清亮亮,没有丝毫的疼痛不适。
“果然是臆想出来的,真要示警也该是在给他传信那回啊。”赵杉如此想着,在心里压了许久的石头便放下了。却又把许多记不太确的事情来想,竟一时都忆得确切明白了。
譬如之前在杨、石二人面前谈说肃顺时的“顺天科场案”、“户部宝钞案”,原都只是模糊记得个大概,当下再去想时,却就将事件情节尽皆了然。因就叹道:“想不到这药不但能医头疼,还有健脑增忆之效。”
“恩娘姐姐叫人来说,幼王已经睡下了,娘娘也早些睡了吧。”莹儿端了药来放在桌上,走去床边,一边铺床放被,一边笑着与赵杉说话,道:“这两日夜里很少听见娘娘转侧翻身了,想是吃了李大人的方子,睡得安稳了。李大人医术了得,娘娘再不过几日定大好了,心中日祈夜求的愿望不久必也成了。”
赵杉听她说得真切,便就笑了,道:“怎么你说的这日祈夜求的心愿我自己倒不觉得,你且说说,是什么?”
莹儿笑道:“娘娘的心愿当然是生养一位小世子啊。不说殿下爱重娘娘,单看娘娘对那小珏影的喜欢对幼王的疼爱便可知了。”
“似娘娘的慈悲心肠,将来生养的世子必是最聪明伶俐的。”
瑾儿手提着装热水的大铜壶走进来,莹儿见了,忙拿了暖脚用的锡壶去接水。
瑾儿一边往锡壶里倒着水,一边向赵杉说道:“自家兄蒙娘娘搭救出狱,一家团圆,家母欢喜,病一天天好了,只是感念娘娘恩德,不知如何报答,每次回去都千叮万嘱说要尽心侍奉,还说但娘娘有了喜,一定要早告诉她,她要亲手给小世子做百家衣呢。”
莹儿接话道:“这百家衣还是由好婆(外婆)做的最好,我阿姐家的两个孩子的小衣裳都是我姆妈做的,如今是越长越机灵壮实。”
赵杉在旁听着两个人的话,心里却觉针刺般痛,叹口气道:“今天就不用你们在外面打地铺值夜了,去叫恩娘给你们另找间屋子睡吧。”见她二人都惊诧的怔在当地,缓了缓语气,又道:“我有些事情要静静地想一想,你们别处睡去吧。”
“娘娘好睡,我们明早再过来。”莹儿将锡壶放进被筒里,拉着瑾儿走了。
赵杉又动了思乡念亲之情。自从金殿之变后,每隔一段日子,她的“相思病”就会无端的大加发做一回。
她曾以为这相思就是单纯情感上的惦念,但刚刚听莹儿跟瑾儿两个谈说“百家衣”话题的时候,心里的那一阵刺痛,叫她第一次真切觉察到了,难以弥补的情感缺憾已经引得她心理也跟着失衡了。
传送暗讯,促成金殿上的惊天逆转,她为杨秀清他们搏取到了改写命运的机会,为这个在内外困迫下濒临夭折的稚嫩政权赢得了生机。
没有人不乐于享受他人的赞赏与感恩,那逆转曾经那般叫她引以为豪啊。
如果不是“妖女”身份的暴露,没有假死东渡一节,或许,她能永生安享那赞赏与感恩,终身沉醉于那自豪之中。
而从洪宣娇一朝更名改姓成为黄云尔,她又一次彻彻底底的成为了无根之人。
三百三十五 根与蒂(下)
“那一回回没来由的头疼,并不是什么示警,而是这无法与人言说的积懑啊。”
对头疼因由的猜度变成肯定的刹那,有股热流从赵杉的心窝里涌了出来,她感觉连脚掌心都是汗涔涔的。
因无根而起的积懑,这大概是要成为困扰她终生的心理隐疾了。
想到此,她的胸中又是一阵灼烧般刺痛。
“生而无根,就只能以蒂为根。”她在嘴里默默自语,“也许真的应该尽快生个孩子。”
“不管男孩女孩,只要是身体康健、心智健全的就好…可以把所知所学都教给他(她),也可以把从未与人说过的话都说给他(她)…不说相貌性情,至少,见识是同辈人中最多的…其实,高不高的,也没太大关系,有那么些人护持着,根总是会扎下的…”
赵杉如是念叨着,辗转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恩娘捧着洗脸水,笑嘻嘻走了来,道:“娘娘梳洗完了,就快过去前厅吃饭吧。阿雨来了,还做了一桌子菜呢。”
“她来了?还做了菜?”赵杉有些惊讶。
自侯谦芳出了事,黄雨娇便再未登过门。赵杉去看她们母女时,虽没有吃闭门羹,黄雨娇对她的态度言语却都是再冷淡不过。眼见得姐妹间芥蒂再生,赵杉怅怏之外,也只能祈祷那反间之计早日得成。
赵杉匆匆挽了头发,洗了手脸,往前厅去。
黄雨娇于家务事上从不上心,烧煮烹调更是生手。赵杉以为必不过是煎个荷包蛋,杂烩个菜汤之类,到厅里一瞧,凉拌热炒蒸煮炸煎,竟满满摆了一桌子。
“这些都是她做的?”赵杉有些不大相信,指指那一盘粉蒸排骨藕,又指指那一碟桂花蛋,问恩娘:“这两个也是?”
恩娘一笑:“那两个是厨娘做的。”
赵杉笑了:“我就说嘛,这烧菜的手艺也不是一两天便速成的。”
“汆丸子到。”黄雨娇学着饭馆里跑堂伙计的吆喝声,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青瓷海碗走进来,将碗往桌上一放,把汤勺递给赵杉,做个请的手势,道:“这丸子可是绝对的亲力亲为,从剁馅调味到揉团下锅,一丝未假手于人。”
赵杉嗤的一笑:“还假手于人?想咬文拽词也不能瞎用胡比啊。”舀了一勺送进嘴里,嚼了一嚼,却就连连点头:“丸肉细腻,汤也爽口。”招呼恩娘,“你也尝尝。”
恩娘舀了吃着,也赞不绝口:“好味道,好味道。”
黄雨娇道:“知道下了多大功夫么,光是剁馅,就用了小半个时辰,手都累的麻了。”
“辛苦辛苦,坐,快坐。”赵杉拉了她,相挨着坐下,道:“来便来吧,又去厨房里忙活什么?”
黄雨娇道:“这眼见着你寿辰快到了,按旧俗,不是要吃桌十全宴么。我先练练手。”
赵杉听她说十全宴,不由想起了养母徐氏,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将盘碟里的菜一筷又一筷夹去她碗里,道:“到时候,我们一块做了一块吃。”
黄雨娇只陪着吃了小片晌,便丢下碗筷,道:“我去看看那两个小祖宗,今早喂得早些,兴许饿了。”
赵杉向恩娘摆摆手:“你也跟着过去看看,那小姐妹两个醒便一块醒,闹便一块闹,她一个人应付不来。”恩娘应着去了。
赵杉觉着那碟子桂花蛋吃着极好,唤莹儿:“把这蛋给幼王送过去。
一晌吃完了饭,见窗下那盆海棠有些萎蔫蔫的,叫瑾儿去拿了个小铲子来翻土,又拿吃剩的残茶灌浇了一遍。
赵杉翻浇完了,正在洗手,恩娘急急慌慌的跑来,叫道:“阿雨不见了!”
赵杉一惊:“她不是去喂孩子了么?”
恩娘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说要做蛋羹给她们吃。我等了许久不见她回来,去厨房问,厨娘们都说没见她去,叫人去各处都找了个遍,也不见人。”
“自我从苏州回来,她从未主动登过门。怎么今日就一大早跑了来,还做了这一桌子菜。”赵杉心下隐隐生出几丝预感,问:“那霓儿跟裳儿她们两个呢?”
恩娘回:“在芝兰厅里睡着呢。”
“连孩子都不顾了么。”赵杉吁了口气,径往芝兰厅奔去。
那小姐妹两个在床上睡着,身上都裹着银红纱包被。赵杉径上前,将包被一一解开。
恩娘不解:“娘娘,这是做什么?”
赵杉也不说话,将包被随手一抖,一张纸条掉了出来。
赵杉只粗略看了一眼,便觉脑袋胀疼,将手在腿上捶着,叹气道:“她今日偌多反常言行,我早该想到的。”
恩娘把纸条拿在手里,轻声读道:“千料得万料得,只未料到要再做一回孟姜女。霓儿、裳儿她们托付给你照顾。若得归来,必结草衔环以报,若不归,便以这一桌菜羹聊表寸心。”读罢,满脸惶惑,皱眉道:“阿雨去寻侯大人了?可侯大人是东王亲下诰谕罚去军中为役的。军律森严,她便是去了,也见不着人啊。”
赵杉又不能把侯谦芳被发遣的内情讲给她,只能闷头叹气,闷坐了一会儿,站起身,道:“我要出趟远门了,霓儿她们小姐妹两个并幼王都托付给你了。”
“阿妈要到哪里去?”萧有和从外头走进来。
赵杉迎上去:“这才刚好些,怎么就下地出屋了?”
萧有和把怀里抱着的画册往她手里一递,道:“这画册上的虎丘山,阿妈不是亲自去游逛过么,讲给我听听吧。”
赵杉把画册又塞给他:“我有件要紧的事要去办,等回来再给你讲。”
“阿妈才回来几个月,就又要走?”萧有和脸上的朝气一下子黯淡了。
“处理完事情便会回来,不会很久的。”赵杉在他额上拍了一怕,“疹子虽然开始退了,身子还虚着呢,先不要往学馆去。”
“嗯。”萧有和点点头,满目的不舍。
“好了,该走了。”赵杉将厅里快速扫了一遍,又微笑着凝视了萧有和片晌,便带了莹儿、瑾儿出门,上了轿,吩咐轿夫:“速回东府。”
三百三十六 离京上溯
秦嬷嬷见赵杉回来,一边唤人去厨房烧汤煮饭,一边又叫听使去禀传于杨秀清知道。
赵杉唤住去报讯的听使吗,道:“告诉殿下,我有事情要出京。”
秦嬷嬷骇讶:“娘娘要往哪里去?”
赵杉随口道:“去太平府,把家常衣裳找几件出来。”
秦嬷嬷开箱去找衣裳,赵杉却坐在床头出神。
那日夜里,与杨秀清谈论生儿生女的情形在脑海里闪现,一时又叫她陷入不知如何抉选的矛盾之郑
去报讯的听使回来,道:“殿下正在殿上与诸大人们议商军务,娘娘耐心等一等吧。”
赵杉在心里暗暗自思:“孩子早晚总会有的。若出了事,便后悔莫及了。”,打定主意,起身走去书案前,铺开张纸,写了几句话,对听使,道:“事情紧急,等不得了,把这个代我转交吧。”
秦嬷嬷将赵杉的衣物打栓了两只包袱,又自收拾了一个包袱,提了来,道:“娘娘出远门,身边不能没有个人照应,我跟着去吧。”七八中文首发 7*8zw. m.7*8zw.
赵杉叹气道:“我是去寻人,具体去到哪里还是未知呢。”
“娘娘是怕我受不得劳顿辛苦?”秦嬷嬷连连摇头:“乡下人没有吃不聊苦。我虽年纪大了,身子骨还是结实的,就准我随着去吧。”
莹儿跟瑾儿也同声要跟着去。
赵杉应了,叫她们速去收拾了行装。
赵杉再次踏上了寻妹之程,在她的意识中,她的“根”未降世之前,黄雨娇便是最牵动她的“蒂”。
自攻破清军南北两大营后,京城内的诸般管限都宽松许多。民众出入城门也再不需要受诘问盘查。赵杉与秦嬷嬷她们自水西门出城。
正午时分,码头上人头攒动,战船、粮船、商船横蔽江面。
赵杉将手搭在额上,眺望江面道:“我不想惊动人,还是坐商船吧。去问问,有哪些是即刻起锚去上游的。能直到九江的最好,不然,到安庆或池州的也校”
莹儿与瑾儿应声去了,不大会儿,回来遥指着一艘正在升帆的舳舻船,道:“那船是到安庆的。船主做的是土产生意,也捎带拉客。”
赵杉点头:“就搭这船吧。”
赵杉与秦嬷嬷她们上了船,由船工引去后舱,船主见是四个妇人,面上显出惊疑。
赵杉忙丢眼色给秦嬷嬷,秦嬷嬷会意,道:“家夫得急症亡故,膝下又无男丁,只得变卖家私,领她们姐妹三个去安庆投奔她舅舅,寻个依靠。”
赵杉摸了一块银子出来,递上前,道:“舅灸信上只给了大概的地址,让我们在安庆下船,他自会到码头上去接。家母与我等姊妹们都不怎么常出门,也不晓得路径。有劳船家费心关照了。”
船主听了她二饶言语,疑心全消,接了银子,爽快应道:“我这船直达安庆,管保你们与亲人团聚。”
赵杉谢过,之后的几日,为免引起怀疑,在人前,只呼秦嬷嬷为母,称莹儿、瑾儿两个为妹。
沿江上溯,虽非顺水,却幸正遇着西风,第五日上,便到安庆城下。赵杉与秦嬷嬷她们下了船,随着商旅们由南门入城。
赵杉本打算是要在码头换船直去九江的,只因受了秦嬷嬷的提醒而改了主意。
但想到秦嬷嬷不问其他,只凭着一腔热忱便跟了她来,赵杉心里总觉过意不去,便在夜间,彼此相挨而睡时,贴耳低声,将自己的过往经历,包括与萧朝贵的婚姻在内,无一隐讳的都讲给了她。
秦嬷嬷听了,骇讶的咝气连声,道:“娘娘的这些事情,比戏台上演的、快板书中的都险都奇哩。”
“这些事还从来没有一总的向人过呢,这一总的出来,自己都有些觉着似真非真了。”赵杉舒了口气,又道:“也奇怪,有相依多年的儿子,有同床共眠的夫婿,最牵动心肠的还是阿雨。”
秦嬷嬷慰道:“一母同胞,亲姊热妹,自然到什么时候心都是最近的。”顿了一顿,又道:“人心都是相通的,娘娘牵挂着阿雨姑娘,她必也无一时不记挂着娘娘。”
“你是,她可能也心有顾念而未必走得坚决。我这般急急的出京寻她是太冒失了?”赵杉思想片晌,追悔道:“是走得太急了些,登船前,该在码头上先好好寻她一番的。”
又想侯谦芳在湘军中做细作,黄雨娇为他的安危,也不会冒冒失失地便直闯敌营,总要在军中找人打问了才能行动。而知晓侯谦芳在湘军中干事的人屈指有限,兼之,军规森严,黄雨娇但向人打问,必会有所惊动。与其直奔九江,倒不如先在安庆登岸,便是截不住她,也可找相熟的将官向九江方面传信问询她的消息。
安庆的守将是石祥帧与杨福清,都是再知赵杉根底不过的熟人。赵杉在留给杨秀清的便条上,对寻妹的计划行程并未有丝毫隐瞒,自然也无需向石祥帧他们避隐。见了面,稍作寒暄,便把来意明。
杨辅清是杨秀清的族弟,加之,昔日在平隘山时,与赵杉、黄雨娇长时日的接触相处,本就有几分情分在,爽快的拍胸应道:“这个好办,让画师画几张像来,叫人拿了去各城门候着指认。只要人从城下过,定将之拦下。”
赵杉道:“不需如此大动干戈。她一个独身女子,显眼得很,只告知守门兵士们稍作留意便是。”
杨辅清即刻叫兵弁去各城门知会。
赵杉担心门兵们行事粗鲁,将黄雨娇做犯人绑拿,向去传信的兵弁特别叮嘱道:“将人扣下后,千万莫要对她用强动粗,只我在营中等她,有几句要紧言语对她。”
眼见得到了正午,石祥帧吩咐摆饭。饭菜都是大碗大盘的盛装,还有一大盆杂烩羊汤。
石祥帧与杨辅清也不讲什么虚仪客套,挥动筷勺,大口的夹舀吞吃。七八中文天才 莹儿她们久在王府执事,哪见过如此粗莽的军汉做派,都厌嫌的别转了头。
三百三十七 七麻子与铁公鸡
赵杉看着那满桌子的菜汁汤水,也着实觉得厌,说道:“我还是与莹儿她们另一桌吃吧。”
石祥帧冲立在门口的军卒摆手:“再速去摆一桌来。”
秦嬷嬷忙道:“用小些的盘碗,我们吃不了那么多。”
吃罢饭,石、杨两个你一眼我一语向赵杉问起在苏州的行历见闻。
石祥帧毫不避讳,直揭赵杉的根底:“幸好娘娘是复姓了黄,不然,真就成了戏文里说的‘三姓家奴’了。”
杨辅清睨了石祥帧一眼,说出的话更叫人炸耳朵:“不就个姓么?随哪个不是随啊。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每一个里头百千万号人呢,不把宗谱拿出来,谁晓得哪个是哪个的祖宗,哪个是哪个的儿子孙子。混着认呗。”
赵杉听了,如何不气,暗骂:“真是一对肠子直着长的二杆子楞货!”咳了一声,道:“如今九江还是林启容主守么?”
石祥帧应道:“是他。”却双目放光,问赵杉:“听说他离京前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那小媳妇肚子也争气,才半拉月就怀上了。”
杨辅清也来了兴趣,问:“是儿子还是闺女?”
赵杉一笑:“我哪知道,还没落生呢。”
石祥帧啧啧叹道:“不管儿子闺女,总也算有条根了。”侧目看着杨辅清,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福的不用忙,没福的跑断肠。这三棍子也打不出个屁来的闷瓜,眼见着就老婆孩子热炕头了。你我还赤条条的打着独棍呢。”
杨辅清咧着嘴笑:“命好,这就是命好。”
石祥帧又转头看着赵杉:“娘娘那里,可还有合适的,给我也牵个线吧。”说着,眼睛瞄上了立在赵杉身后的莹儿,眯着眼,笑道:“小阿妹,今年青春几何啊?”
话音刚落,却见杨辅清忽的黑了脸,将手在桌上一拍,叫道:“好个铁公鸡(石祥帧绰号),这火烧眉毛的当口,竟发起骚来了!”
莹儿被石祥帧出言戏耍,羞愤得眼目通红,听了杨辅清的言语,便又瞬时转怒为笑了。
赵杉却满腹疑讶,道:“什么火烧眉毛?”
“呃…”杨辅清挠挠头,欲言又止的模样。
石祥帧道:“是林启容前几日传信来说,曾剃头与围困武昌胡妖头联手,趁着鄱阳湖西岸诸城镇调防之际,袭占了德安、都昌,可能会再打九江、湖口的主意,让我们打起精神来,以备协助应战。”
赵杉好不诧异,脱口道:“不是说侯谦芳那头很顺利么?怎么曾氏的气焰倒愈来愈嚣张了?”
石祥帧虽言行不羁,耳朵脑瓜却极灵敏,皱眉问:“娘娘说侯谦芳行事顺利,他行的何事啊?”
“啊…”赵杉不知何言以对,支吾了片晌,道:“我也是偶然听东王提了一句,具体是什么,也不甚知道。”
她见石祥帧与杨辅清仍满目狐疑,只得再搬出杨秀清,做出几分幽怨之色,道:“但稍言及军政方面的事情,便拿男理外事女理内事的话堵我的嘴。我又何尝掺和外头的事,不过是忧挂着阿雨跟梅姝她们。”
杨辅清听她满口的抱怨,立时出言为其兄回辩:“阿哥掌军政,向来遵规守律公私分明,阿嫂随侧多年,经多见广,怎么还这般妇人见识。”
“妇人怎么了?哪个不是妇人生妇人养的?”赵杉嚯地站了起来,怒冲冲指着他斥问:“莫不成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杨辅清气青了脸,梗着脖子,刚要回嘴,石祥帧站了起来,笑着打圆场:“都是一家人,犯不着为几句言语置气。”拉一拉杨辅清的衣袖,频递着眼色,道:“你不是说要去观操么,去吧,快去吧。”
“孔老二那一套都是狗屁,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却是形容的精到!”杨辅清剜了赵杉一眼,气哼哼的拂袖而去。
石祥帧又劝赵杉:“赶路辛苦,先去歇歇吧。”唤门上的军卒:“把后头那几间朝阳的屋子收拾出来。”
“慢着!”赵杉喝住军卒,昂头瞪着石祥帧,斥问:“七麻子(杨辅清外号)拿言语羞我臊我,你也给我下套!这军营中能容留女眷住宿吗?!”
“我…”石祥帧面目涨得通红,双膝一跪,道:“我的姑奶奶,你有事说事,有气撒气,可不能给人乱扣帽子啊!”说着,又立着巴掌发誓,“我若是存什么非念歹心,必遭雷打刀劈。”
“才几句言语,就唬成这样,还叫什么铁公鸡。”赵杉在心里暗暗发笑,缓了缓语气道:“我自找客栈去住,有阿雨的消息,叫人来告诉我。”
赵杉与秦嬷嬷她们出了大营,就近寻了家客栈,让掌柜开了两间房。
秦嬷嬷一面扫床铺被,一面与赵杉闲话,道:“杨国宗话说虽说的不太中听,可也不是成心冒犯,娘娘怎么动那么大气?”
“我动气不是因为觉着受了冒犯。我一时言语不谨,让他们两个对侯谦芳的行踪起了疑,也只能拿腔作势把话头遮掩过去。这两个都是嘴上没把门的直肠子,若把侯谦芳的事四处一嚷嚷,必会坏了大局。”赵杉吃了口茶,却又叹起气来,“只是分寸拿捏不到,言语过激了些,就怕叫他们当真生了嫌隙之心啊。”
莹儿接话道:“依小婢说,就该骂,尤其那流里流气的铁公鸡,就是欠骂。”
赵杉冲她一笑:“还真生气了?他就是说话不着调,人品是好的。”见秦嬷嬷把床铺好了,便道:“你们也去歇歇吧。”
也真得益于秦嬷嬷的提醒,赵杉在客栈住到第三天上,便有营兵来报说,在南门拦下了黄雨娇。
赵杉闻讯,急唤秦嬷嬷她们匆匆往营中去。
杨辅清见了她,如避瘟神般,抬腿便走。石祥帧也忙往外躲,道:“我与阿七有军务要议,你们说话。”
黄雨娇好不诧异,问赵杉:“这铁公鸡跟七麻子都是知根知底的老相识,怎么你一来,都溜得比兔子还快?”
三百三十八 蜜饯
赵杉无意让黄雨娇掺和他事,白她一眼:“再快能快得过你的金蝉脱壳?”说着,向秦嬷嬷她们挥挥手。
待三个人出去,把门关了,走上前,挨着黄雨娇坐了,方晓以厉害道:“我把侯谦芳的事都说给你了,还要学什么孟姜女!你若真去闯那虎穴狼窝,叫他露了身份,一辈子也不够你悔的。”
赵杉的话很重,黄雨娇听罢,面上立时羞羞惭惭的,长吁短叹了好一阵,才道:“我也知道个中厉害,可就是耐不住啊。最近这两个月,也不知道怎么了,每睡到半夜,就梦到他在唤我,醒了时,湿淋淋的一身的汗。”
赵杉道:“这有什么奇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黄雨娇道:“你不晓得,不是一般的思想。上来一阵只觉蚂蚁爬虫子咬似的,自早到晚,无一时不是没抓没落的。”
“倒还真害起相思病来了?”赵杉噗嗤一笑道:“可也真是奇了。又不是初开情窦的二八少女,蜜月期也早过了,害得哪门子相思病?”
黄雨娇恼了:“早晚你有了身子,将他放去千里之外,三五个月也没个音信,看你还笑得出来。”
赵杉收了笑,道:“说你又扯上我做什么。我只是奇怪,你怀霓儿、裳儿她们的时候,侯谦芳不也在军中干事,也没见你思想成这样。”
“谁说不是,我也弄不明白啊。”黄雨娇吁了口气,将手放在肚腹上,“我只盼着下辈子,跟他掉个个,让他也真真切切尝尝身为女子的辛苦。”
赵杉又笑了:“他为女子,辛苦是少尝不了的。你为男子,怕是难找痴情如己的孟姜女。”
黄雨娇将手一摆:“什么男男女女的,都偏扯到哪里去了?”说着,一把抓住赵杉的手,道:“你给我句实话准话,侯谦芳如今到底情形如何?”
赵杉把前些时从杨秀清那里听来的侯谦芳顺利打入湘军内部,并贴靠上了曾国荃的话讲给她。
黄雨娇眼睛一亮:“他能传信出来,当还是自由之身了。”说着,腾地站起来,提了包袱便往外走。
赵杉喊住问道:“你要往哪里去?”
黄雨娇道:“当然是去九江。不是说曾妖头的老巢在南昌么?与九江只隔着个鄱阳湖。有讷言的面子,林启容也会帮忙传信联络。”
赵杉想到石祥帧所说的湘军可能会犯九江的言语,如何能放她去,上前拉住她,道:“侯谦芳入湘军为细作,是第一等的机密事,林启容也未必知晓内情。不如,先传封信给他,探探他的口风,再做计议。”
黄雨娇想了一想,点点头:“也好。”解开包袱,伸手进去,摸出只塞着木塞的釉罐,笑道:“把这个一并传送过去,林启容必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杉好奇,问:“这罐子是什么?”
黄雨娇道:“蜜饯,讷言亲手腌渍的。”
赵杉听她去找了讷言,忍不住责道:“她眼见着就快分娩了,你又跑去扰她做什么?”
黄雨娇道:“她巴不得我去找她呢。她叫我给林启容带这罐子,是暗里藏着悄悄话呢。”
赵杉疑惑道:“什么话?”
黄雨娇道:“林启容离京的时候,不是不知道她有了身孕么,也没给孩子预先取下名字。这大半年,两人在信里没少议取名的事,只是一直没有定下。这眼见着孩子就要落生了,林启容又回不去,讷言只想尽快把名字定下。”
赵杉仍是惶惑:“给孩子取名跟这个罐子蜜饯有什么关系?”
黄雨娇笑了:“素常你不是最喜欢给这个取名给那个赠字的么,连这最浅显的意思都看不出来。蜜饯,蜜跟建。讷言的意思若是男孩便叫建,若是女孩便叫蜜。她一开始给我这罐子我的时候没说取名这一层,后来,又追出去,说怕林启容不懂,叫我明说给他。”
赵杉听了,心里便生出几分艳羡来,啧啧叹道:“人人都说他们两个是没嘴的葫芦,可这表情达意的细腻心思又有几个有的。”
黄雨娇颇为认同的把头点着,道:“所以说,闷葫芦也有闷葫芦的好处。”说完,却就催促赵杉去写信。
赵杉写了信,连同那釉罐一起束在包袱里,当日便叫石祥帧着人驾乘舢板小船传送去九江。黄雨娇跟赵杉回了客栈去等。
眨眼一个礼拜过去,却仍没有等到回信。黄雨娇耐将不住,收拾行囊,要去码头搭船,赵杉正在拉劝的时候,秦嬷嬷匆匆走进屋,道:“石大人叫人传话来说,翼王到了。”
赵杉听闻,便松了手,道:“你不是想知道侯谦芳的准信吗?自去问吧。”
黄雨娇流星一般奔了出去。
秦嬷嬷道:“娘娘不去么?或许有东王叫代捎的东西或言语呢。”
赵杉眉头紧锁,轻声叹气道:“必是怪我走得唐突生着气呢,能有什么好言语。”
秦嬷嬷道:“娘娘与阿雨姑娘姊妹连心,东王能体谅的。”
“可到底不是从前无名分所碍无礼规所束的时候了。”
赵杉看着那块绣了字的绢帕发呆,这是除了颈上戴的扳指外,唯一一件她带在身上的杨秀清予赠之物。
忧虑到底敌不过惦记,呆坐了小半个时辰后,还是起身,往营中去了。
石达开的护从除了翼殿一干职官,还有曾锦谦、张遂谋、汪海洋等一班悍将。
赵杉去到营中时,石达开正在与众将在正厅集论军事。承宣们待要往里通禀,赵杉摆摆手道:“不必了,我也没什么急事。”
承宣引她去厅后一间坐北面南的小轩中等待,又冲了壶茶来与她。
赵杉正在吃茶,黄雨娇走进来,却已换了箭衣绑腿的戎装打扮。
赵杉疑惑道:“眼前又没有战事,怎么换上了戎服?”
黄雨娇轻描淡写的口气:“眼前是没有,去到武昌就有了啊。”
赵杉由疑转惊:“你不是嚷着要去九江么?怎么又要去武昌?”
“当然是为了立功讨赏啊。”黄雨娇走去桌前,倒了杯茶,一仰脖喝下,道:“人微位轻,一句‘事涉军机,不得与问’就给打发了。不拼搏些功劳出来,怎么再厚着脸皮去问。”
三百三十九 投桃报李
赵杉听黄雨娇的言语,是叫她出面帮忙打问侯谦芳的音讯,却因心里暗想别事,并不应声。
黄雨娇见她迟迟不应,哼了一声,抬脚便走。
赵杉唤住她:“没有什么东西或言语带给我么?”
黄雨娇回身看着她:“谁啊?”
“明知故问。”赵杉将手向右一指。
黄雨娇把头一摇:“没有。”
赵杉看一眼秦嬷嬷,嘴角漾起苦笑,又问黄雨娇:“你便是往武昌去,也不用这么急改换戎装啊,不还要先渡去九江么?”
黄雨娇道:“翼王传下谕令,自安庆起航,一路再不停歇,要直趋武昌。”
赵杉又问:“曾锦谦、汪海洋他们也都跟着往武昌去么?”
黄雨娇点头:“听说还要从营中抽调了许多舟船人马,一并带去呢。”
赵杉心头一颤:“搞这么大阵势,必是有一场恶战了。”
“不怕恶战,只怕苦熬。”随着话音,石达开走了进来。
他在赵杉对面站定,整整衣冠,刚要行礼,赵杉却抢先叉手万福,道:“朝有朝仪,军有军规。殿下身为主帅,只有受礼而没有与人为礼的道理。”
石达开微笑颔首:“娘娘见教的是。”
赵杉见他只是客套,而不提杨秀清一字半句,不免怅怏,挽住黄雨娇的胳膊,道:“你不是要去武昌吗?我陪你去。”
石达开听说她要去武昌,脸色猝的紧张起来:“胡妖头江上横舟陆上连营,将三镇围得如铁桶一般,此番救援之难之险必倍与往常。”
赵杉一笑:“殿下刚才不是说‘只怕苦战只怕苦熬’么,久未临战,倒真想重温一下滋味。”
石达开以为将武昌的危急情势合盘讲出,赵杉必会打消念头,不想她愈加坚持,额上冒出汗珠,看着黄雨娇道:“我休书一封给林启容,叫他联通侯谦芳。”
黄雨娇听他答允联络侯谦芳,喜不自胜,连忙跪谢,又忙扯赵杉的衣袖:“我改主意了,你若不想回天京,还是跟我去九江吧。”
要随军去救援武昌,本是赵杉怅怏之下的随口一说,见石达开当了真,为着在人前的颜面,嘴上也只得倔硬到底。却未想石达开应允了侯谦芳的事,看着眉开眼笑的黄雨娇,在心里苦笑:“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她又想起前几日刁难石祥帧、杨辅清的事,觉着该向石达开把话说开,便道:“因我在他二人面前脱口提了侯谦芳,为释他们的疑心,才故意拉下脸出言刁难。枕戈待旦为国劳苦,却无故受责难,只怕他们心里有冤芥,有劳殿下代为致歉。”
石达开将手一摆:“血火里滚打出来的汉子,哪会因为几句言语便生什么怨芥,早抛去九霄云外了。”说完,唤叫承宣们取了纸笔来,点点划划,写了几行字,将纸一折,递了与赵杉,道:“曾妖头袭占了德安、都昌,气焰正盛,可能会再打九江的主意。娘娘得了侯谦芳得信息,还是尽快回天京去吧。”
赵杉点点头,却起了投桃报李的心思,道:“胡林翼刚毅狡悍,他的顶头上司官文却是个最愔弱庸碌的,必要时候,用他做做文章,或许能收些效用。”
“官文?”石达开眉头一皱,“这名字倒是耳生得很。”
赵杉道:“此人顶着执掌鄂、赣两省军政的总督头衔,却不怎么管事,又最贪生怕死,一直躲在后方,殿下自然不甚知道。”
石达开满面惶惑:“据驻守武昌的钟廷生探报的消息说,咸丰妖头指派的新钦差不是叫王佳么,怎么又成了官文了?”
赵杉听了,又好气又好笑,道:“官文是满洲旗人,王佳是他的姓氏。”
石达开讪讪“哦”了一声,道:“这个钟廷生也太粗疏了,连个姓名都探不准。”又问赵杉:“拿他做文章,是不是说效仿侯谦芳在曾氏兄弟处的勾当,也叫个灵便之人去官妖头处做一处反间之计?”
赵杉摇摇头:“官文将一切军务都委予胡林翼处置,在他身上施用反间计是白费功夫。”看着茫然视着她的石达开,淡淡一笑,“反间无用,可以使个离间之计。”
石达开更加困惑:“离间他与哪个?”
赵杉道:“自然是在前线操掌实际兵柄的胡林翼。”
石达开未搭言,黄雨娇先开了口:“你刚刚不是说,官妖头将一切军务都委予胡妖头,明显是拿他做臂膀心腹,怎么会轻易上当中计?”
“要消疑去虑,还是得一杆子捅到底啊。”赵杉在心里暗暗叹气,便爽声言道:“官文庸碌无能却出身满洲世家,胡林翼有大才干不过一介汉民子弟。咸丰用这二人一个为督一个为抚,无非是因对操握兵柄的汉大臣心怀忌惮。满清自立国始,各省督抚惯以满汉搭配,以防汉官在地方坐大。这些满蒙旗官为讨他们主子的欢心,个个都练出了‘火眼金睛’。胡林翼再怎样刚悍,只要他的上司小小一封密折,轻则叫他丢官罢职,重则性命难保。”
石达开听罢,啧啧连声,叹哦道:“一时只注意在台前张牙舞爪的烈犬,倒没注意烈犬背后立着的鹰鹫。”
赵杉道:“鹰鹫也好,烈犬也好,都还只是纸上谈兵,行不不行,殿下自斟酌吧。”
石达开道声:“多谢指点。”便紧蹙着眉头,陷入了沉思之中。
赵杉回一声“预祝殿下凯捷。”便叫莹儿与瑾儿回客栈结算了房钱,顺便将包裹行李取来。
江岸上,大小舟船鳞次而列。赵杉看看载着商贾顺江下驶的平船,又看看满载军卒溯江而上的艨艟舰,大步向后者走去。
赵杉立在船尾,手扶围栏,看着船下翻腾着的滚滚白浪,脑海中却又闪现出与杨秀清言说生儿生女的情景,禁不住自言自语:“你要的三喜临门,终是要少缺了。”
黄雨娇从舱里出来,听得半真不真,讶异道:“什么少了?缺了什么?”
赵杉“哦”了一声,道:“是忽然想起了些事,随口一叹。”
三百四十 牛皮灯笼
“是想事还是想人啊?”黄雨娇走上前,在她身侧扶栏站定,道:“皆因我的不是,害你们新婚燕尔的小夫妻生生分离。”
赵杉听着她那阴阳怪气的腔调,心中恼火,沉下脸,道:“你这是赔不是?是成心拿言语臊我吧。”
黄雨娇面笼秋霜,终于服了软,道:“是我错了。不过你仓促离京出来,也实在太冲动了些。知道你我底细的还罢,那些不知道的不定会怎样乱嚼舌根呢。”
赵杉听着她的言语,却觉着莫名好笑,道:“乱嚼什么?莫非说我与人私奔了不成?”
黄雨娇但闻那“私奔”一词,脸色竟紧张得白了,道:“成日里说我口无遮拦,你这又说的什么癫话疯话!”
赵杉哼了一声:“疯也好,癫也好,除了些市井里的谈资流言,又有哪个打心里在乎?”
黄雨娇嘻嘻而笑:“我说呢,怎么没人招没人惹的,忽然就自嘲自黑起来,原来是见枕边人没有颠颠的追了来,心里觉着懊丧了。”
“懊丧,她这词倒用得贴切。”赵杉在心里暗暗自叹,面上却做出一副气定闲神的模样,道:“少了跟脚的,正好得些轻松自在,懊丧什么?”
黄雨娇一口便将她的“假面”戳破:“果然觉得轻松自在么,只别是心口不一。”顿了一顿,转用抚慰的口吻道:“男人都好面子。你这才走了不过七八天,他能舍下脸,便颠颠的追了来。不过俗语说,远香近臭,越隔得远越思得慌。你放心,等再见了时,必是亲也亲不够爱也爱不够,如胶似漆蜜里调油。”
赵杉脸上一红,却伸了手去抓挠她的脸:“到底是哪个嘴欠,我说了不过两三句,你张嘴便是一箩筐。”
黄雨娇用手捂着脸叫起来:“哎呦呦,你还真下的去手。”
“破了?我看看。”赵杉听她喊痛,也悔下手重了,忙拿开她的手看。看着两道往外渗着血的划痕,惭悔之余,又忍不住念叨她:“扯皮的兴头这么高,可有想过霓儿、裳儿她们,自见了面,可问过她们一句?”
黄雨娇但听到两个女儿的名字,再没有了眉飞色舞之态,却对着赵杉一通责怪:“我在字条上写明了将她们托付给你,你把孩子照护好了,我跟侯谦芳,我们便是脑袋掉了,也不觉得有憾…你知道她们是我的眼睛珠心头肉,还巴巴地来追我干什么…”说着说着,泪珠霹雳啪啪落在赵杉手背上。
“自己把孩子弃下,还埋怨别人。”赵杉数落两句,耐不住内里的感同身受,细声安慰道:“我叮嘱过恩娘了,她再精细不过,定会照顾的周到。”
“再精细,还能比我这个当阿妈的周到?”黄雨娇抹着泪,道:“那两个小祖宗嘴巴刁着呢,稍觉不合口的,一喂下去便吐便呕,我要写信详详细细的都交代给她。”说完,便急慌慌的往舱里去。
赵杉却蓦然心头一动,道:“叫莹儿多磨些墨,我也有信要写呢。”
三日后,船抵九江。赵杉刚从舱里走出来,抬头便瞧见了立在江岸边上的林启容。
他身量不高,站在人堆里本不怎么显眼,却是所着的那一身齐齐整整的冠服实在醒目。他年前刚刚被擢升为秋官又正丞相兼殿右三十检点,名位虽与王、侯们还差一大截,却也实实在在跻身了高级将领的行列。
从被罚在杀猪屠狗的宰夫衙为奴到独当一面的大将,这般经历,便是在草根云集的天国内部,也实属罕见。一是彼参加武试时,赵杉的数番关照,二是讷言的关系,彼对赵杉的感激可想而知。当下,见她从舱里走出来,便扑通跪在了地下。
“来迎就来迎吧,跪什么。”赵杉踩着踏板下船,向林启容连连摇着手,示意他起身。
林启容却视若无睹,直挺挺跪着。
经年以来,赵杉受过无数人的跪礼,也向好些人屈过膝,却始终对这传自远古的礼仪心怀厌鄙。快步走过去,伸手虚搀了一搀,道:“人来人往的,你这个一军主将跪在这里成什么样子,快起来。”
林启容见她伸手来搀,却把头猛地垂下,道:“翼王信中有交代,一切都照军规。卑职这一跪非朝礼而是私礼。”说完,竟弯腰磕下头去。
这个头把秦嬷嬷与莹儿、瑾儿两个都吓白了脸。秦嬷嬷骇讶道:“在王府时,傅大人几次三番交代说,磕头是妖礼。天国的大礼是只跪不拜,林大人这怎么…”
话音未落,却听黄雨娇冷冷哼气道:“这会子知道感恩了,怎么不回我们的信呢?”
林启容听了她的质问,却嚯地站了起来,朗声道:“公是公,私是私。卑职身受王命,如何能因私恩而废公务!”
黄雨娇气白了脸,照地啐道:“牛皮灯笼!脑壳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
林启容铁青着脸,再不发一语。
赵杉见了,忙拽黄雨娇的衣袖,道:“怎么老毛病又犯了?有话回营再说。”
林启容唤过身后随着的一个面目老成的相尉,对赵杉道:“营中禁女眷歇住,卑职另备下处房舍,娘娘先请去稍歇。卑职还有些杂务要理,翼王交代的事情,待晚些时候,自去禀知。”叫相尉在前面引了她们去。
九江城域只有安庆的三分之二,因战略位置险要,驻防的人马却远多于安庆。城内大半的民居、商铺都被改做了营房。街市上少见行人冷冷清清。
赵杉问那引路的相尉:“这民居、商铺改做了营房,居民们都搬去哪里了?”
相尉回道:“林大人将人都集中到城北的五道街跟七尾巷居住了。”
赵杉讶异:“城中居民最少不下十万,单单一条街一条巷子如何安置得开?”
相尉一笑:“娘娘不知,五道街与七尾巷都是个总称。”说着,便掰着指头,点数起来,“先说这五道街,第一道叫芙蓉街,第二道是彩云街,第三道叫如意街,第四道是…”
三百四十一 发信
赵杉听相尉起了“快板书”,不耐烦地将手一摆,道:“不用点数了,直接带我去瞧瞧吧。”
相尉显出为难神色,道:“这城北距城南有二十里路,要走好一会儿呢。”
黄雨娇道:“叫辆马车或者两乘轿子来不就是了。”
相尉讪讪地摇摇头:“营里没有载饶马车,更没有轿子。”见赵杉与黄雨娇都诧愕地看着他,解释道:“原本是有的。总制、监军、军帅、师帅、旅帅都照国的仪制,配备有各自的舆马仪卫。去年,林大冉任后不久,便下令将九江郡下属诸官的一切仪卫都减汰了,是节省民力。轿子都叫收没入库,车驾又都叫收了。车夫轿夫都遣散归家。拉车的马择选精壮的做了战马,其余的都编送入粮库、船厂做拉运物资之用。”
赵杉听了相尉言的林启容所行的种种减汰仪卫之举,却笑着看着黄雨娇,道:“此番的去虚务实的作风,还是牛皮灯笼么。”
黄雨娇嗤了一声道:“做事活,人情死。”
赵杉身上疲乏,见秦嬷嬷她们脸上也都有倦色,便对相尉道:“我们都累了,改日再去看,先回林大人安排的房舍吧。”
相尉应是,引着她们穿过一条巷子,来到一处翠竹环绕的院落前,道:“庭院、居室都叫人打扫收拾得干净齐整了,饮水、米面、粮油、菜蔬也都是现成的。卑职只在门上听差,娘娘有事,叫人出来吩咐便是。”
赵杉让莹儿她们自提了包裹进去,对相尉道:“我可能要在这里住上一阵子,自报个姓名吧,话方便些。”
相尉道:“卑职姓林名升。”
黄雨娇道:“你也姓林,莫不是林启容的本家?”
林升连连摇手:“卑职祖上世居九江,与林大人并无任何瓜葛。”
赵杉进了院子,只四下里扫了一眼,却就叹道:“好个清雅的去处。”
但见四四方方的井,鹅卵石铺就的甬道。坐北面南五间红门绿窗的房舍,东西贴墙各有间厦屋,檐下都垂着斑竹竹帘。辘轳井旁,一株人高的梨树,吐着嫩白的花蕊。
推门进屋,一色透亮的清油黄杨木家具。不待赵杉开口,黄雨娇先啧啧叹了起来:“是死脑壳,倒还有些冤枉他了。”
桌上摆着一屉蒸包,一盆稀粥,两碟腌菜,赵杉上前,用手探了探,对秦嬷嬷她们道:“这粥跟包子都还是热的,不用去烧锅倒灶了,凑合吃一顿吧。”
吃罢饭,又到厦屋去转了转。一间搭着炉灶,劈柴堆得山般高。另一间放着米面、菜蔬,贴墙还有一张大炕。
秦嬷嬷见了别的都没甚反应,看到那炕,却拍着手笑起来:“还以为要打地铺呢,有了这炕就好了,便再多几个人也睡得开。”
那正房里只有一张架子床,赵杉也正为如何安排住宿而发愁,见了这炕,也觉着解了大麻烦,只是觉着叫秦嬷嬷她们睡在这里,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自回去房里,抱了两床厚实的被褥来与她们做铺盖。
收拾完了,赵杉困意上来,便叫秦嬷嬷与莹儿、瑾儿两个自歇睡了。黄雨娇不用,是跟了她回去睡那架子床。
赵杉觉着困,真躺下时,却辗转反侧,如何也睡不熟了。黄雨娇倒是睡得酣畅,不消片刻,就起了鼾声。
赵杉迷瞪了半个时辰,忽然想起件事,便无心再睡。下了床,去窗下的书桌前坐下,以手托腮,思想了一会儿,铺开张纸,提笔蘸墨,写将起来。
这是离开京后,她给杨秀清写的第二封信。前面那封是在来九江的船上写的,还在包袱里放着。她忽然想起的便是写信这事。写完了,解开包袱,把早先写的那封并黄雨娇写给许珍娘的那封都拿出来,连这封一并拿出去,交给林升,让他去驿所传发。
林升为难的砸吧着嘴,道:“发信这事,卑职做不得主,娘娘还是跟林大人吧。”
赵杉道:“他竟事事都管得这么宽?难道军中上下寄送家书都要报请他批准么?”
林升听了,竟连连点头:“是啊。但有要往家里写信的,都要逐级上报,去掌书房将内容口述,由书手们代写。”
赵杉一声冷笑:“如此,我这信也要拿去掌书房,叫书手们誊抄了,再发出去?”
林升讪讪道:“总要知会林大人一声吧。”
赵杉将信塞去袖筒里,道:“他有杂务要处理,是做什么?带我去看看。”
林升道:“林大人事情忙完了,自会过来,娘娘还是耐心等着吧。”
赵杉不容置驳的口气:“带我去。”
林升有些不情愿的转身,头前走了。他引着赵杉却复出了城。
“这是要引我往哪里去?”赵杉正在疑讶,林升将手向城墙下的壕沟里一指,道:“那不是林大人么。”
一个头裹红巾,穿着灰布褂的青年汉子应声从沟里跳了出来,正是林启容。
他跺了跺脚上的污泥,又抖了抖裤管上的泥浆,大步走去赵杉身前,道:“娘娘怎么到这里来了?”
赵杉见他两手泥垢,也就先没提寄信的事,却问:“你的杂务就是开壕挖沟的活计?”
林启容“嗯”了一声,唤军卒端了水来洗手。
赵杉又问:“讷言给孩子取名字的事,想好了?”
林启容听她提讷言,孤冷的眼眸里闪漾出层层暖色,道:“想好了,就照她的意思。已经给她传信回去了。”
赵杉听了,乘机戏谑道:“那信也是叫书手们代写的?”
林启容把头一摇:“没有写信,就是原封不动把那罐子蜜饯又传送回去了,她一看便就明白了。”
赵杉忍不住笑了:“都惜字如金,你们这是惜字如钻啊。”伸手将那三封信摸出来,道:“我也有几封信要传送京。你先检看检看,若是还不放心,就叫书手们誊写了再发。”
林启容道:“军中兄弟们的书信叫书手们代写,是为防范他们在信中言语不慎,泄露军机。娘娘再知根底不过,不消那么麻烦。”唤林升:“将信拿去发送吧。”
!
三百四十二 祸水之名与无着心思
林升接了信,却追问道:“是发普通、加急还是紧要?”
林启容用探询的目光看着赵杉,赵杉道:“不是很着急要紧的,就发普通吧。”林升应着去了。
赵杉问林启容:“这发信不都是走水路船驿,怎么还分了好几等啊?”
林启容道:“加急跟紧要发的皆为文书军报,都用佩带火器的军校乘快蟹船押送。普通发的是寻常的家书友信,所用都是民船。”
赵杉疑惑:“文书军报都是公务件,怎么还分了两类?”
林启容回道:“是为防有人托门路走关系,将私人信件混与文书军报中夹带传送。”
赵杉一笑:“你这忧虑也太多余了些,天律森严,哪个敢胡乱夹带?查将出来,可是要受重罚的。”
“律条森严,也禁不住人的贪欲私心。”林启容语调中忽添了几分嘲谑意味,“况且,东王自从姑苏带回了新人,听多了柔言软语,于法度上的心思早就淡了。上行下效,也难怪那明犯禁律的一茬茬的如雨后的笋绳之不尽。”
赵杉听了他后面这几句言语,却早羞得脖子都红了,讪讪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是讽谑我么?”
林启容脖子一梗,振振有声的反问:“卑职并未提名道姓,娘娘怎么倒自认了?”
赵杉脸上火炭一般烫,心里暗叹:“哪是什么闷葫芦?这嘴分明比刀子还快。”口中却道:“生而为人,哪能没有半点的情思欲念,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个中滋味当早有体会。”
话音刚落,黄雨娇却走了来,口中不住的向赵杉发着抱怨:“怎么不吱一声就走了?害得我这一通好找。”
赵杉道:“我来把信发了,看你睡得熟,就没有叫你。”
黄雨娇听说“发信”,触动了心思,蹙着眉问林启容:“翼王的信不是早几天就到了么?怎么你还没叫人去联络侯谦芳?”
林启容道:“收到翼王惇谕那日,便遣人递消息过去了,还一直没有回音。”
黄雨娇满目忧虑,道:“已经三四天了,还有回音,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林启容摇摇手道:“消息能送过去,人定是无碍。可能是不方便回信。我明日再叫人去探问探问。”
“说话算话。”黄雨娇胁逼的口气,“再等两日,若还没有回音,我便自去寻人。至于什么大局小局的,也都不管了。”
林启容点点头,却对赵杉道:“这里不是娘娘该来的地方,请回吧。”刚好,林升发信回来,便叫他送她们回去。
赵杉走得很慢,不大会儿,就被走在前面的黄雨娇跟林升落下一大截。黄雨娇回身看着她,道:“快些走啊,秦嬷嬷她们找不见人,不定急成什么样呢。”
赵杉不理她的话,却对林升道:“你自先快些回去,我有些累了,走不得急路。”见林升大步走了,却紧走几步,劈头问黄雨娇:“你也觉着我是祸水不是?”
黄雨娇有些发懵:“祸水?祸什么水?”
“连祸水是什么都不知道,书白念了。”赵杉燥闷之余,只得直白解释,“就是赵飞燕、杨玉环那类的人物。”
黄雨娇听了她的解释,竟频频点头:“是,你是。”
“连你也这么说。”赵杉不由打个冷战,“你都这么想,可知七麻子、林启容他们心里的怨都多深愤有多厚了。”
黄雨娇却嘻嘻的笑:“他们怨愤什么?是怨你生的好看,还是因爱慕而不得生愤?”
赵杉听她出言哂笑,恼火不已:“你倒是高见,走走,去问林启容,问他爱慕哪个?”说着,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力扯着往回便拖。
黄雨娇被她死死拽住,抽身不能,只得告饶:“千岁,殿下,娘娘,娘娘。是我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行了吧。”
赵杉将手松开的刹那,气恼全化成了委屈,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这骂完了人,怎么自己倒哭上了?”黄雨娇摸出帕子给她,道:“依我说,这祸水也着实有叫人羡慕的地方。能把男人哄得团团转,这也是每个女人求之不得的本事啊。”
“本事?这也他娘的叫本事?!”赵杉照地啐了一口,“被逼着上吊抹脖子,死了还要背上千载的骂名,这泼天的恼恨能诉于哪个?!”
黄雨娇听到“泼天”二字,登时骇得白了脸,忙用手捂她的嘴,道:“你疯了,天律严禁指天说天,这要叫人听了去,哪个也保不得你。”见赵杉气咻咻粗喘个不住,又捶背揉胸,劝道:“他们不是也没明叫直嚷么,干什么自找气受。”
“自找气受,我为什么要自找气受?”赵杉叹哦了好一阵,才慢慢平复了起伏的情绪。
“又是无根无着的心思在做怪。”她很快便找到了“恼恨”的根源,却对黄雨娇道:“等过两日得了侯谦芳的回音,我便回天京去。”
黄雨娇如释重负的连连点头:“回吧回吧,也没哪个要拘着你。”
赵杉动了作速回天京之念,对侯谦芳音讯的期盼一时比黄雨娇更甚,但回去住处,便将林升打发回去林启容处,以等候侯谦芳的讯息。
两日后的中午,正在盛饭端汤,预备开饭的时候,大门吱呦一声,林升风风火火本进来,晃着手里的牛皮信封,叫道:“来信了。”
“给我给我。”黄雨娇上前,一把抢在手里,摸出信瓤,展开瞄了一眼,兴奋的劲头便不见了,叫赵杉:“给你的。”
“不是侯谦芳来的?”赵杉就围裙上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
林升道:“是从武昌传来的加急。林大人叫骑快马送过来的。”
黄雨娇瞪他一眼:“不是小猴子来的,你叫的那么起劲?”
“小卑职这就再回去等着。”林升拔腿要走,赵杉唤住他:“等等。待我写封回信,你就便拿回去发了。”
黄雨娇问:“这信谁写的?”
赵杉没有说是哪个,只叹口气,道:“我一时半刻走不得了。”
三百四十三 苦战与熬苦
信是石达开写的,除了开头的两句寒暄,其余满满的三页都是武昌三镇及鄂东南战局危急情势的描述。最末几段关于与胡林翼部接仗的记述尤为惊心动魄。
“胡妖绕城四周广筑寨卡,连片如织,首尾相接。垒若铁壁,壕深如涧…”
“三日黎明,选拔精壮老兄弟两千人架云梯,越壕进墙以攻。岂知墙内复有垒墙,密排枪炮。一时间,弹丸如雨,倾泻而下。撤之不及,折损有半。”
“越一日,与钟廷生约定午时放火为号,内外联动,对胡部施以两面夹击…胡妖支撑不住,收军撤返洪山,本欲乘胜追击,却突降大雨,又接报打着湘军旗号的千余只舟船来犯我青山港营垒,青山港乃连接三镇的水路要冲,只得弃残妖回救。”
“胡妖见有湘军舟船来援,气势复震,纵队奔而袭我。幸得早有防备,预留三千弓兵埋伏四野。胡妖见有埋伏,不再与我纠缠,却遣精锐骑兵,驰袭团凤。可恨,近万石的粮秣被妖洗劫一空。”
“不惧苦战,只怕熬苦。据钟廷生密报,城内存粮不足五千石。军中兵弁,战者日给米一升,守者减半,如此减省,也仅能支撑月余。几番接仗,眼见胡妖之狡悍更胜旧时,又得湘军水师相助,愈发凶恶难治。而难中之难急中之急者,如何作速送粮济食以与坐城困守嗷嗷待哺之兵将百姓…”
赵杉将信一气看完,略略思想了片刻,便提笔回复:“攻坚不得,不妨先舍强而取弱。官文为钦差,身负皇命,纵怎般怯弱,也不可能躲在后方纹丝不动。况殿下声势浩浩,亲往救援,他必有动静。待侦知彼确切位置,不妨做一出围魏救赵。纵不能立时肃敌解围,也可趁胡部移营往救官文之机,将所筹粮米送抵城中,以解燃眉…”
写完了,从看了一遍,想了一想,又提笔,另起一行,加了几句话。
“世间事,不身临自经,难知其中滋味。殿下所谓的惧与怕,昔年的桂林、长沙城下,无一不身自体会。而久未历戎行,其感其思与现实中之情形免不得有出入虚幻。幸然,有天京为依,有九江、安庆为援,此时的武昌非是昔时的桂林、长沙。然纸上言兵终比不得临阵实战,所云建议,堪用与不堪用,尽在殿下裁度。惟祈,诸事捷顺,早日凯还。”
赵杉写罢,便用那牛皮信封,将信装了,走出去,递与林升,道:“这信,你拿回去,先交给林启容看一看再发。”
林升应着去了。
赵杉复走回屋,又将石达开的信略看了一遍,自语道:“这信上的口吻,不太像是特别写给自己的,当是一早便给天京方面发过。”又想杨秀清素来看重武昌的战略地位,收到石达开的信报,必不会无动于衷,多半会再遣派将官往去增援。
正在想着,却听秦嬷嬷在门口唤她吃饭。将信收进书桌抽屉,却看见了从天京带来的那把防身用的洋造左轮手枪,喃喃语道:“这个怎么忘了叫林升一起带去,给他发过去了呢?”
饭桌上,黄雨娇再次问起了信的事:“到底是哪个来的?神神秘秘的?”
赵杉道:“是翼王。写的尽是些前线战事。”
“是向你讨策问计的吧。”黄雨娇说着,却眉毛一挑,道:“我有件事老早就想问你,偏这两天忘了,这会子想起来了。”
赵杉问是何事。
黄雨娇道:“便是关于那个狗钦差官…官文的底细。翼王与钟廷生他们都是与妖头、妖将们打过照面的,都不怎么晓得官妖头的底细。怎么你一张口,就扯说得那般详细?”
“啊…”赵杉未料她拿这事来问,思想片刻,照搬先前对杨秀清用过的“梦中得知”的说辞,道:“我先前也不怎么知道啊。昨日夜里做梦,梦见个白头老翁在一间大厅里给人讲道。那些听讲的人手里捧着本厚厚的古书。老翁也给我一本,翻开看时,却写的是胡氏、曾氏并与之相关的清廷将官们的底细。看了几页,略略记住了些。不曾想,还真派上些用场。”
黄雨娇:“讲道的老翁?妖头妖将们底细的古书?这梦真是奇了。我怎么从来就没有做过类似的怪梦呢?”
赵杉笑了:“做这样的梦有什么好,看这记那的,累得脑仁疼。”
赵杉匆匆把饭吃完,对秦嬷嬷道:“我要出去走转走转。林升不在,要多留心门上的动静。”
黄雨娇站起身,道:“我也去,闷了几天,头都闷得大了。”
赵杉一笑:“侯谦芳那里也该有消息了,你还是安安稳稳的在家等信吧。”
回屋,开抽屉,将那把左轮短枪取出来,用布条缠裹了,塞进袖筒里,便开了大门走出去。
她计划去找林启容,探问些天京方面的消息。走出来时,才想起该去哪里找人都不知道呢。站在路口,一会儿朝东,一会儿面西,踌躇难决。
一小队头包红巾、腰挎朴刀的巡兵迎面走来,为首的小头目却盯住了她,走过去,喝问:“你是什么人?站在这里东瞧西看的做什么?”
赵杉道:“我想问个路,林启容林大人日常都是在哪里办公?”
巡兵头目听她找林启容,更起了疑,眯着眼珠将她周身打量着,道:“你找林大人,为何事啊?”
“我是…”赵杉正思想着如何回答,却望见了街那头骑马而过的林升,忙叫道:“林相尉,过来这里。”
林升扭转马头,行将过来。他任职相尉,是林启容的心腹体己人,巡兵头目自是礼敬,也不再盘问赵杉,带人退去了。
这一队人刚走,却又有一队穿街而来。赵杉好不诧异,问林升:“前两天出门时,没见街市上有巡兵来来往往,怎么今日络绎不绝?”
林升回道:“今天不正逢着礼拜日么,林大人一早定下的礼拜日寻街的制度。”从腰后的背带里摸出块四四方方的绿漆小木牌递给她,又道:“娘娘拿着这个,早晚行走方便些。”
三百四十四 曾氏逸闻(上)
赵杉把木牌收了,道:“林启容现在在哪里?我要事要问他。”
林升道:“在码头,送杨国宗呢。”
“杨国宗来了?”赵杉略略一惊,问道:“是往武昌送粮的吧?”
林升“啊”了一声,目眶中尽是惊异。
“我用用你的马。”赵杉要过马鞭,抬腿跃上马背,加力抽了一鞭,那马撒开四蹄,如道闪电般蹿了出去。
林升愣怔在当地,嘴里咝叹个不住:“怪道怪道,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安静时是那般模样。这脾性上来,比烈火还急。”
赵杉骑马驰至码头,勒僵下马的刹那,肚腹猛地一抽抽的疼起来。
她心中好不奇怪,自语道:“也没吃什么凉的辣的,怎么就疼起来了?”抬头望了望,立在江沿边上说话的林启容与杨辅清,也顾不得多想,大步走了过去。
“娘娘这么急急慌慌而来,有何吩咐啊?”杨辅清好像已不再她的言语之仇,一副大咧咧的语调。
赵杉将手往江面上一艘艘满载着麻布口袋、精壮兵士的拖罟大船,道:“你们有粮的支粮,有兵的援兵。我总不能眼巴巴在一旁干看着。这个可贴身携带,关键时候,能起些效用。”说着,从袖里摸出那把左轮洋枪。
杨辅清一见,却咧开嘴哈哈大笑:“这洋玩意中看不中用,使着还不如土枪、鸟铳顺手呢。阿嫂还是自留着玩吧。”
赵杉听了他这声“阿嫂”,触动了内里心思,也不顾林启容在侧,脱口便道:“你阿哥那里,没有什么话交代么?”
“有啊,叫我顺道捎了只箱子过来。”杨辅清将手指了指脚下的大木箱,“从天京直送到九江的,阿哥信上说是给阿嫂补身子的药。”
“给你了,就当是运费。”赵杉将枪往他怀里一扔,弯腰,打开木箱。一个个的白纸包,扎了两大提,用油布裹着。
目送着船只如星星点点消失在茫茫江面上,赵杉又开了口,问林启容:“侯谦芳果然一直没有回音么?”
“呃…”林启容显出纠结的表情,两道粗黑的眉毛拧成一团。
赵杉的心往下一坠,深吸口气,说道:“阿雨不在,有什么话尽可对我实说。”
林启容很果决的过头一摇:“娘娘也别尽往坏处想。具体如何,都还说不准呢。”
赵杉疑惑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一早就收到了回信,都在这里。”
林启容伸手去袖筒里,却摸出四个大号的毛边信封,每一个都鼓鼓的。
赵杉接过,见封口都黏得严严实实,更觉诧异道:“你不是要向天京做回报的么?怎么都没有拆过?”
林启容脆生生道:“发讯报用的都是竹节竹筒,这些都是写给黄贞人的。”
赵杉叹口气,道:“你一直暗暗收着,是不是怕侯谦芳在信上说了不该说的事,泄了军机?”
林启容没有立时答话,默了一阵,才道:“娘娘还是逐一看过,再交给黄贞人吧。”
赵杉点点头:“我知道了。”把信塞进木箱,将箱子捆束在马背上,又道:“日常出门,步行太费力耗时,这马我先骑回去用着了。”
林启容略一颔首:“娘娘自便。”却走上前,扶鞍坠蹬,侍她上马,道:“鄱阳湖两岸的几处大城重镇都被曾妖头袭占,娘娘还是尽快回天京吧。”
赵杉道一声“谢你提醒。”,把缰绳一抖,纵驰而去。
行不多时,肚子却又疼起来,勒一勒马缰,慢慢的骑将回去。
黄雨娇见了信,乐得手舞足蹈,将信抱在怀里,一头扎进了卧房。赵杉自去那大炕上歪着,唤瑾儿去熬煮红糖姜汤来喝。
秦嬷嬷将药一包包取出来,吸着鼻子,道:“闻着甜丝丝的,是医什么症候的?”
“是补益气血的。”莹儿说着,却就凑在秦嬷嬷耳边,低语了几句。
秦嬷嬷听了,笑着频频点头,从碗柜里抱了砂锅出来洗刷干净了,将药泡上。
“猜谜了,猜谜了!”黄雨娇兴冲冲,一步三摇地走进来。
赵杉喝了姜汤,腹痛渐渐好了些,正眯着眼打盹,被她这一喊惊得醒了,忍不住拿扫炕笤帚丢她,道:“身上才舒坦了些,又来嚷嚷什么!”
黄雨娇却并不气恼,笑着招呼秦嬷嬷并莹儿她们:“过来,都过来。这笑话听了,保管从年头笑到年尾。”
秦嬷嬷笑道:“不是猜谜吗,怎么又说上笑话了?”
“先说再猜。”黄雨娇盘腿往炕上一坐,清了清嗓子道:“说的是有个洁身自好大半辈子的老儿,在五十岁这年,突然破了俗开了戒。你们猜这老东西做了件什么事?”
秦嬷嬷与莹儿、瑾儿都困惑的把头摇着。
黄雨娇笑道:“是纳了个年方二八的小妾。”
秦嬷嬷道:“这有什么。大户人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有些苏浙的大盐商,家里头姬妾盈室,多的能有二三十房呢。”
黄雨娇道:“这老东西可不是寻常人物,手底下的徒子徒孙累千余万呢,个个都将之视为‘圣贤’。”说着,用眼睛扫着众人,笑道:“你们猜,这老东西用这小妾做什么?”
瑾儿红着脸,道:“还能做什么,不外是传宗接待。”
黄雨娇把头一摇:“不对。”
“那定是作践凌虐了。”莹儿啐了一口道:“有些人面兽心的老畜生,专以折磨人为乐。我有个本家的妹妹,因家里欠了租子还不上,被拉去抵债,才几个月就上吊死了。听说,那老畜生每天晚上用鞭子抽她,拿锥子扎她,把人往死里作践。”
黄雨娇又摇头:“你说的这也太下作了,不对不对。”
秦嬷嬷道:“再不就是当牛马使唤,做工扛活呗。”
“你这说的还勉强沾点边。”黄雨娇转头瞧着赵杉,“你怎么不猜一猜呀?”
赵杉打个哈欠,道:“猜什么?不是都叫她们说了么。”
她已经有八九分明悉了黄雨娇口中的“老东西”的具体所指,只是眼下实在无心显耀她的“博知广识”。
三百四十五 曾氏逸闻(下)
黄雨娇见没人猜得出,得意的嗬嗬大笑,将手在腿上拍着,道:“是挠痒痒。那老东西生了一身的鱼鳞似的癣,纳这小妾,是叫她给他抓肩刮背,挠痒痒。”
莹儿与瑾儿听了,脸面唬的煞白,骇讶道:“生一身鱼鳞似的癣,听着头皮瘆得慌,不是说那老头是什么‘圣贤’么,怎么生这般肮脏症候?”
黄雨娇却倏忽变了脸色,眼珠圆睁,眉毛倒竖,怒叫道:“狗屁圣贤,还不是他娘的自封的!千刀万剐的曾剃头,生吞活剥了也不解恨!”
“原来说的是曾妖头。”莹儿与瑾儿面面相觑,嘴里都咝咝的吸着冷气。
曾氏的恶狠之名在天国早已是妇孺皆知。对于久在事外之地的秦嬷嬷,却陌生得很。
秦嬷嬷困惑的望着赵杉:“这姓曾的事什么人啊?”
“是湘军头目,一直与天国磨缠争战不休。”赵杉淡淡的做了一句解释,却对黄雨娇道:“你要讲笑话便讲吧,又弄什么猜谜,这一惊一乍的。”
黄雨娇却就笑了:“我这不是看你们闷着,做些花样玩笑解闷嘛。”
赵杉忽然觉着身上发燥,坐起来,要秦嬷嬷递了蒲扇过去,在手里摇着,道:“从前你编排这个编排那个,都是拣身边的人,这回倒放眼得远。”
她远不过是话赶话的随口一说,黄雨娇却较起了真,将手里的信纸往她手里一扔,道:“你以为曾妖头纳妾这事是我编排的?是侯谦芳在信里写的。”
赵杉将信纸拿在手里,略了一眼,却在心里暗暗一惊:“传说曾国藩纳妾不是在咸丰死后,国丧期间么?这怎么提前了?”
黄雨娇见她脸上露出纳罕表情,将身子往上一凑,道:“这下信了吧,谁有那闲心编排这老妖头。”说着,眼珠忽的一转,拍着手笑将起来:“有了有了。这不是现成的整倒这老妖头的好计么。”
赵杉眉毛一皱:“什么好计?”
黄雨娇笑道:“就是把他纳妾这事添油加醋的散播出去啊。这老东西不是最看重名声么?这事在天下传扬开,叫吐沫星子他羞死淹死。”
赵杉不说话,只把手里的信纸晃了晃,黄雨娇会意,叹了口气,向秦嬷嬷她们挥挥手:“你们都各忙各的事去吧。”
黄雨娇与赵杉挨近坐了,紧皱着眉,轻声道:“你说,侯谦芳在信里怎么说的都是那老妖头跟手下那班狗腿的花花事,怎么一句问我好不好,问霓儿裳儿她们安不安生的话都没有?”
照林启容的交代,侯谦芳的信要赵杉先看了,再交给黄雨娇。赵杉却原封不动给了她,只因认为侯谦芳不会在信中言说军机。当下,听了黄雨娇的言语,她便更加确认,不由得在心里暗叹侯谦芳的忠公与杨秀清的识人之明。但瞧着神色黯然的黄雨娇,又不由对那“忠公”起了些别样看法。
但虑及牵一发而动全身,也只能用言语宽慰道:“他现在身在‘曹营’,自然要万分小心。若是在信中单单只讲些曾氏日常生活中事情,倘或被发现,还可以用言语解释搪塞。若是明目昭彰的问候你跟孩子们,被他人读了去,他的身份不就再也捂不住了么。”
黄雨娇听了,恍然而悟般的频频点头:“是这个道理。”眼目含着泪,叹气道:“问不问候的也不打紧,只要他无碍便就好了。”
“嗯,想开些最好。”赵杉吸了口气,道:“他在信上还说了什么奇闻趣事,再拣些有趣的说给我听听。”
“除了曾剃头,说的最多的便是曾老九。这家伙好酒贪色,爱财如命,性如烈火,跟曾剃头简直不像是一个娘养的。”黄雨娇从怀里把那几封信都摸了出来,翻翻捡捡了好一阵,抽出一页,道:“这一段十分有趣,我念给你听。”
“沅甫好酒色,又好淘觅名贵参茸,尤喜高丽参。每购得,便收在竹箱子中,叫贴身亲兵背带。这日,如九遭中流矢,沅甫往去探视,见如九创口血流不止,叫人将参嚼成渣,敷在如九伤口上,谓之止血疗创的仙方。未几日,伤口却积脓溃烂,如九怒,将参掷地踩踏。沅甫闻,怒之非常,要如九赔银三千。如九不肯,二人争执不下,闹到涤生那里。涤生善言慰抚如九而斥沅甫。沅甫气恼,反讽涤生曰:‘弟花巨价觅购高丽参,乃特为兄配药耳。兄拥妙人在怀,常感心有余而力不足乎?以参为引补肾壮阳,滋补精气,五十老翁亦硬挺如二十少年’。涤生又羞又忿,当日连午饭都不曾吃。”
黄雨娇念罢,又做解释:“涤生是曾妖头的字,沅甫指的是曾老九,如九说的是曾的狗腿李续宾。侯谦芳在信里都有注解的。”
“被亲兄弟用言语羞讽,那老东西鼻子大概都给气歪了。”黄雨娇拍着手,一阵的恣意大笑。
赵杉也笑个不住,笑完了,却道:“既然确信人是平安的,还是快些回天京去吧。霓儿裳儿她们哪一刻能离得开你。”
黄雨娇却显得不甚急切,淡淡应道:“随你,回就回吧。”
赵杉便唤秦嬷嬷收拾行装。夜里,大风突起。呼呼风声夹杂着啌啌咣咣东西被吹滚掀翻的声音,片时不息。
早上起来,风依旧刮得强劲。赵杉看着拴束好的包裹,还是决意照计划去码头登船。匆匆把饭吃了,将包裹绑缚在马背上,便与黄雨娇她们出了门。
走在街上,顶头的狂风刮得眼皮都睁不开。几个人你挽着我我拽着你,艰难向前走着。街那头,林升带着两个小校背风走来。
林升叫小校帮忙牵住马,张开手为赵杉挡着风,大声道:“风这么大,又是逆风,怕是不好行船。林大人不放心,叫过来说,娘娘且先回去,待风住了,再走吧。”
赵杉打定了主意,坚持道:“到码头看看再说。”
那风却有一阵的发狂大作,走在最末的瑾儿“哎呦”一声,歪在了地上。秦嬷嬷与莹儿忙上前去拉。
黄雨娇扯住赵杉的衣袖道:“就先回去吧。站都站不稳,到了码头,一个不小心,还不得被刮到江里去。”
赵杉无可奈何,只得与几个人复走将回去。
三百四十六 渡江救人
须臾三日过去,这风的威力却是丝毫不减。赵杉把窗户微微启开条缝,瞧着梨树上被摧残怠尽的蕊朵,叹气道:“这风早不起晚不起,偏赶这时候,可惜了这一树的嫩蕊,还没来得及放绽就凋萎了。”
黄雨娇上前拉扯她,道:“别看了别看了,你看就不刮了。走不了就耐心等一等,又不是赶回去救火,也不差这几天。”
话音刚落,却听哐啷啷的砸门声。莹儿走去开门,见是林启容,讶异道:“林大人怎么亲自来了?”
林启容拍拍袍襟上的灰土,道:“去告诉娘娘,快收拾收拾,这就去码头搭船。”
莹儿用手扶着墙,匆匆走回屋报讯。赵杉听了,皱眉道:“他怎么亲自来了?还这么急?”
林启容大步走进屋,道:“船备好了,马上就升帆起锚。”说完,提起桌上的包袱,头前便走。
赵杉快步走去卧房,拿了块绸巾包在头上,又唤正在收装药包的秦嬷嬷:“船上烧火熬煮也不方便,不带了。”
出了大门,却见一辆双驾马车停在巷口。
林启容将包袱扔到车里,催赶道:“都快上车,上车。”
黄雨娇将手在额上一拍,道:“忘了,给侯谦芳剪的鞋样子忘拿了。”转身走了回去。
“快些!”林启容叫道:“不快些走,就走不得了。”
赵杉一惊,问:“不走就走不得了,什么意思?”
林启容愣了一愣,道:“大风过后,多半有暴雨。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赵杉将手搭在额上,仰脸看了看雾尘迷蒙的天空,抬脚上了车。林启容又回去接黄玉娇来,扶去车上。
随着“驾驾”的两声吼喝,马车如离弦之箭般扬尘而去。
码头上一个商旅也无,空寂得很。岸滩上泊着的大小船只也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一艘快蟹船与两只小舢板。
林升远远地见马车驰奔而来,呼令军校们推船入水。
林启容扶赵杉下车,唤林升到近前,道:“务要把人平安送去安庆。”
赵杉听到“平安”一语,心下感觉异样,待要详问究竟,胳膊却被林升拽住了。
“娘娘快走。”林升拉扶着她上了船,又去扶拉黄雨娇她们。
林启容扬起手挥了两挥,便跳上马车,弛回城去了。
除林升外,还有二十名军校护从。十二个随乘在快蟹船上,另外八个分坐在舢板上,前导后护。
但驶出水流和缓的内湖,进入浪流汹涌的汪洋,风的威虐倾时便显现出来。赵杉蜷在舱中,感觉好似坐上了云霄飞车,被颠撞的目眩头晕。
赵杉一手攀住支梁,一手捂住突突乱跳的胸口,问林升:“林启容说的‘不快走就走不得了’什么意思?”
“是湘…”林升刚吐出两个字,却听隆隆炮声。
赵杉焦切问道:“是不是湘军来犯九江?”
林升讷讷了一阵,才道:“是…是曾国荃曾妖头围了小池口。”
黄雨娇眼目晶亮,道:“曾老九来了?那侯谦芳多半也来了?”拉开舱门,抬脚就往甲板上奔。
“慢些,风大着呢。”赵杉追了出去,刚出得舱,一阵顶头风打来。她叫声“小心”,伸手去拉黄雨娇,却就隐隐望见了横蔽江面鱼贯而来的舟船。
眼尖的军校指着舟船上挂着的旗帜呼喊:“是湘妖的旗号!”
林升骇讶道:“不是说曾妖头率陆军来犯么?怎么水军也来了?!”高声唤军校:“快降旗,降旗。”
林升吩咐完了,又把赵杉跟黄雨娇往舱里推:“一般的零散船只,妖军不会在意的,娘娘无需忧心,回舱里去吧。”
赵杉回去舱中,心头更觉乱纷纷的。一方面是担忧船途,一方面是忧虑九江的安危。
小池口虽是个小镇,却是与九江、湖口互为犄角的水陆要冲。湘军倾兵水陆合攻,意图再明显不过。
赵杉问林升:“林启容早已收到了湘军来犯的讯报,为何不在江上排兵布防?”
林升爽声应道:“林大人妖头们会来犯小池口,年前就让人在城垣外围加砌垒墙,开壕挖堑。旧城加一层新城,固若金汤,妖头妖仔们便是铜头铁臂,也莫能奈何。”
“他们的目标是九江,先围攻小池口,无非是为切断九江与上游武昌的联系。若受挫,必会浩浩荡荡直奔九江。”赵杉叹口气,又问林升:“林启容将小池口的防卫做得如此坚固,怎么九江倒不再怎么上心。我看江岸上空落落的,难道是他别有什么对敌的计划?”
林升却直摇头:“这军略上的事,小卑职也不甚知道。”将舱门开了条缝,贴着耳朵听了一听,又道:“风好像小了些,我出去看看。”
开了舱门走出去,不过片晌,却匆匆走回来,道:“湘妖的舟船都不见踪影了。迎面却来了艘小艇,不知是敌是友,小卑职自去处理。娘娘且安稳坐着。”
赵杉也感觉颠簸的明显轻了,便跟着出舱,登上甲板。黄雨娇与瑾儿也跟了出去。
风果然小了许多,江面上也确实不见了湘军水师的踪影。
赵杉走到船头,见那小艇已离船两三米远。艇上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都是蓬头垢面、行销骨瘦。
赵杉见三个人猛挥着手,一声接一声呼着“救命”,对林升道:“看他们的样子,多半是遭了劫匪,扔条绳子下去,拉他们上船吧。”
林升拧眉道:“非常时期,不可不防。弄不清身份来历,怎能让他们上船。”将手张做喇叭状,对三个人高喊:“你们到底是何人?因何呼救命?”
“上船,让我们上船!”小艇上的女子边挥手边就跳了起来,情绪十分激动。
“定是饿慌了,拿些吃的给他们吧。”
赵杉唤瑾儿同她回舱取了干粮来时,艇上的三人却都已跳入水中,扒着快蟹船的船舷往上攀爬。
赵杉看着在浪涛中伸着纤细手臂挣扎哀告的妇人,命令的口气对林升道:“拉他们上来。便真是心怀不轨的人,我们二十几人,他们才三个,能怎么样。”
三百四十七 谋议协作(上)
林升唤军校们抛了麻绳下去,将人逐一拉了上来。
三人跪在甲板上,叩谢时,赵杉听那女子声音耳熟,将其拉起,握住手,细细打量一阵,惊呼:“你是邱二娘?”
邱二娘却惶惑地眨巴着眼睛,问:“恩人认识我?”
“别再叫什么恩人。”赵杉朗朗一笑,指指黄雨娇,“说到恩,也是我们姊妹欠你的多些。”
邱二娘更显诧愕:“恩人这话怎么说?”
赵杉道:“二娘忘了,九年前,在贵县李家大院,与天地会中一干人救我们姐妹出牢笼…”
“你跟她白费那么多口舌作甚。”黄雨娇从军校手里要过把朴刀,在邱二娘眼前晃着,道:“多年不见,老板娘剥皮剁馅的手艺可精进了?”
“你…你们是…”邱二娘看看她,又瞧瞧赵杉,把手一拍叫道:“是阿雨跟阿云啊。”说着,却了个响亮的喷嚏。
“外头风凉,到舱里说话。”赵杉挽住邱二娘的手,又对愣怔在地的林升并军校们,道:“是相识多年的故友,再可靠不过。”
林升听她如此说,方才把警戒之心收起,叫军校们拿了干衣裳与拿两个男子换穿。
赵杉拉邱二娘进了舱,先叫秦嬷嬷取了毛巾来与她擦了手脸、头发,又拿了自己的一身厚实的衣裤给她换上,又叫莹儿拿烙饼与她吃。
邱二娘狼吞虎咽,不消片刻,就吃了两张,又只喊渴。
赵杉拿了水囊给她,道:“刚刚风大,烧不得热水,将就喝两口吧。”
邱二娘接过,一仰脖,咕嘟嘟喝了个干净。
黄雨娇问:“几天没吃了,饥渴成这样?”
邱二娘伸出四个指头,却又问赵杉:“饼还有么,再拿几张来。”
赵杉笑道:“待会儿再吃吧。连饿了几天,一晌吃得多了,胃里受不了。”又唤莹儿,“去告诉林升,方才拿出去的那些,都叫那两个人吃了吧。”
赵杉向邱二娘问起这几年的经历,邱二娘只不停地摇头叹气:“东游西荡的,总没有个安稳去处。不过是浮萍蒲英罢了。”
黄雨娇笑着戏谑道:“天地会嘛,自然是以地为席以天为盖。我倒后悔,当日没随你们一道浪迹天涯呢。”
邱二娘讪讪一笑:“说到眼界,自然是比不得你们姊妹。”又满目疑惑的问赵杉,“去年九深秋时候,不是盛传天妹升天了么?阿妹怎么…”
“我…”赵杉正不知如何解释,却听黄雨娇笑道:“天王御妹西王娘洪宣娇是升天了。站在你面前的是新近钦封的东王娘黄娘娘。”
“哦。”邱二年愕怔片晌,看着赵杉,笑道:“自初见时,我就看出阿妹不是寻常人物,果然果然。”
赵杉叹口气,道“寻常不寻常的,还不是为时事所迫。”又问:“那两个与二姐同船的人面生得很。邱二哥跟邱三、邱四他们呢?”
“死了,都叫胡林翼那个狗贼给害了!”邱二娘哇的一声,以手掩面,嚎哭起来。
赵杉与黄雨娇听了,都好一阵的叹息。
邱二娘哭罢,将眼泪擦了一擦,昂着头,做誓般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有一口气在,定要手刃狗贼,开膛剖腹,以祭亡亲。”
黄雨娇道:“胡妖头有数万舟船军马,又与曾剃头一丘沆瀣,取他狗命,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要斩杀狗贼是非易事。”邱二娘将目光转向赵杉,求告的语气道:“阿妹再结良缘,正是春风得意。可能看往日情面上,借调些人马与我?”
赵杉听她说要借兵,作难道:“如今,上游鄂赣、东南苏浙、北面鲁豫三面都在用兵,实在抽不出…”
她的话语未完,舱门被猛地推开,一个魁梧大汉走进来,正是与邱二娘同乘小艇的三个人中的一个。
邱二娘介绍道:“这是天地会湖北分舵的首领萧元伟萧舵主。”
萧元伟面色凄然,长吁口气,叹道:“眼睁睁看着众兄弟遭受极刑,还配叫什么首领。”叹罢,向赵杉拱手一揖,道:“萧某说话从不会拐弯抹角,只问娘娘一句话:若要请天国助我杀贼复仇,是个什么价码?”
“军务上的事,我着实做不得主。不过…”赵杉言语间,在脑海中快速拼凑出当前湖北、江西两省的战略局势图,暗想道:“天地会内部组织松散,并无实际掌控全局的人物,但在各省府州县都有会众,反清的立场也向来坚定,与之合作,或许当真能有助解化武昌、九江的困局。”,思索一阵道:“去年秋冬之交,曾、胡湘军乘天国内部生变,袭占了赣南、鄂北诸多城镇要塞,如今,又打起了九江湖口的主意,而武昌战事也正焦灼。为化被动,倒要先请萧舵主帮个小忙。”
萧元伟爽朗应承道:“娘娘有何要求,但请明言。”
赵杉道:“听闻贵会在各地都有分舵。若此时相机在武昌、九江周边府县起事,分散湘军注意,以做牵制。待天军解化了武昌、九江的危困,集结精兵猛将,便可对曾、胡一蹴而击。,”
萧元伟听了,频频点头:“娘娘此谋划很是可行。我有个姓王的结义兄弟,在斋教做堂主,他在鄂南吉安府一带集结了许多人马,总数不下万余。他早有心与天国相交合作,只是没个引见。娘娘既有筹划,我便即刻去他处做联络。”
赵杉含笑点头,想了一想,道:“还是先跟我回九江,跟林启容当面计议一下。我也好传信给东王。”
萧元伟听她提说给杨秀清传信,对合作便更加的放心,满口应承。
林升在一旁却直咂嘴巴:“林大人吩咐把娘娘送去安庆,怎敢抗命回返啊?”
赵杉道:“你怕什么,我自跟他说。”
林升摇一摇头,道:“小卑职非是只忧个人的前程,只是不明白娘娘已经预见九江的危机情势,为何还要执意回去蹈险呢?”
赵杉打定了主意,道:“险不险的,既然没发生,不还是未知嘛。叫船工们掉头,回驶九江去吧。”
三百四十八 谋议协作(下)
林启容见赵杉她们又返了回去,指着林升一顿的训吼。待赵杉将萧元伟与邱二娘引见给他,又连声叹息:“常听讷言说,在娘娘身边时,意外收获频多。今日倒真是开了眼界。”
赵杉将与天地会合作的谋划略讲了一讲,道:“我不过是个大概的设想,具体如何施行,你们再详做细议吧。”让林启容自招待萧元伟,唤黄雨娇与邱二娘自去隔壁房间说话。
赵杉问起邱二娘日后的打算,邱二娘凄凄幽叹道:“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我又无子女依靠牵绊,待报了大仇,便再了无牵挂,只寻个清静古刹,青灯古佛,了却残生罢了。”
赵杉听了,只不胜叹息,道:“二姐对邱二哥情深义重。只是大好年华,就斩断尘缘,也着实可惜了。”
邱二娘眸子里闪出星星点点的泪光,道:“飘零半生,风吹雨打的着实觉着累了。只期望过些安稳日子。”
黄雨娇接口道:“要过安稳日子,也不用非要出家呀。要都学你,那尼庵、道观不遍地连成片了。”说完,却捂着胸口,哇哇干呕起来。
邱二娘睁大了眼睛,诧异问:“这是害喜吗?”
黄雨娇用帕子擦着嘴,道:“凭你问这个,可见心就还没死,出什么家呀。”
邱二娘脸上一红,讷讷道:“我只是…只是好奇。”
黄雨娇笑道:“好奇就自己怀一个,尝尝滋味不就是了。”
“你这张嘴,就会拿人取笑。”邱二娘羞臊得更甚,像个少女般的捏着衣角,垂低了头。
赵杉看了,也觉着她心里对尘缘还尚有留恋,便道:“将来要如何安排,当然由二姐自己做主。只是依我说,来日方长,还是先别急着做决定。”
黄雨娇附和道:“就是就是。凭什么男人可以朝三暮四,我们女人就要守贞守节。这世理也该变换变换了。”
正在说着,林升走进来,道:“林大人与萧舵主已经计议好了,请娘娘过去说话。”
赵杉带着黄雨娇、邱二娘走过去,林启容正把一只鼓囊囊的牛皮信封递给萧元伟。
萧元伟接了信,向赵杉深作一揖,道:“有东王娘的许诺加上林丞相的亲笔文书。这事便十成稳当了。”
赵杉微笑颔首:“有劳萧舵主奔走了。”
“客气客气。”萧元伟将信收到衣袋里,面上却微微起了几分凝重。
赵杉问:“萧舵主还有什么顾虑?”
萧元伟叹口气道:“斋教中成员多是拖家带口衣食无着的饥民饿殍,又无甚军械兵器,战斗力有限。指着他们牵制官军,实在撑持不了多久。只望天军速速了结兵事,兑现许诺。”
赵杉郑重的点点头:“我这就写信,叫人飞传天京,请萧舵主格外放心。”
“娘娘爽快,萧某告辞。”萧元伟说完,冲林启容抱了抱拳,便大步去了。林启容唤了十几个健壮军校随同护从了他去。
赵杉向林启容问起与萧元伟商议的合作细节。林启容道:“战局瞬息万变,具体细节并未过多言说。只约定他在那厢起事,我便出倾城之兵去攻湘妖。”
黄雨娇皱眉道:“连个具体日子都没约下,若他爽约,迟迟不动,难道就等着曾老九他们打上门来吗?”
林启容断然道:“我信他的为人。他甘冒风险,只艇渡江,足见是个讲信义的忠直汉子,定然不会负约。”
邱二娘插言道:“萧舵主的为人,我也可以担保。当日,二哥、阿三、阿四他们被胡贼用计拿了去,萧舵主夜半闻讯,披衣提刀便要冲去劫狱。二哥他们被害后,又披麻戴孝,绝食三日,歃血为誓复仇。我便是受了他的劝励,才没有追随二哥去。”
赵杉想起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惑,问林启容:“你既预知湘军会倾巢来犯九江,为何在北门码头江岸上不做任何的布防?”顿了一顿,道:“是不是暗里与侯谦芳定下了什么谋划?”
林启容紧绷着脸,道:“娘娘不要问了,还是作速回天京吧。”
赵杉但要再耐着性子探问,黄雨娇却焦躁起来,叫道:“赶我们走,也得先把话说明白。你知道刚才有多险?上天条湘军舟船横在江上,若不是林升机警,不是做了刀下之鬼便葬身鱼腹了。”
“竟出了这等危情。”林启容愕怔片晌,扑的跪在赵杉身前,道:“是卑职思顾不周,叫娘娘受惊。”
赵杉见他推推搪搪,不肯实说,也有些恼了,冷冷道:“讷言给你吹了那么多枕风,怎么就没说当年在永安,她跟敏行被当做投毒的妖奸下在牢里那一回的事呢?”
林启容有些讪讪的:“有,她有说过。”
赵杉加重了语气,斥问道:“那还这里给我遮遮掩掩藏着掖着,是拿我当曾剃头派来的刺探军机的奸细?!”
“卑职怎敢起那样的心思。”林启容站了起来,走去堆满文卷的书案前,去抽屉里摸出一只拃长的竹节,低沉的声音,道:“娘娘想知道的都在这里,拿去吧。”
“给我。”黄雨娇抢上前,把竹节抓在手里。
林启容拿了盔帽戴上,又用手正了一正,望着赵杉,道:“那日,娘娘问卑职说‘生而为人,哪能没有半点的情思欲念’。卑职是太高估自己了。”说完,接过护兵递上的腰刀,大步走了出去。
黄雨娇往外拔着竹节封口的木塞,道:“‘太高估自己了’,他这话什么意思?”
赵杉叹口气,道:“他不肯对我实言,非是怕我被困在这里遭受不测而受责惩,而是顾及我们与讷言的情谊。”将竹节一把抢过,又放回了书案上。
黄雨娇有些愣怔:“他给我们了,又放回去做什么?”
赵杉没有回答她,却对林升道:“回头告诉林丞相。他不愿因私废公,我也不想。”
林升却把脚一跺,道:“林大人跟娘娘都是一片公心。罢罢,这自私的恶人就由小卑职来当吧。”说着,上前将门掩了,低了声又道:“林大人确是跟侯大人暗有约定。便是侯大人诱引曾妖头倾兵来攻九江。”
三百四十九 背水一战(上)
赵杉听林升说林启容与侯谦芳暗约的是侯谦芳引湘军扑攻九江,大吃一惊,道:“眼下,三路用兵,军力分散,并不是对敌决战的良机。林启容也是旧历战事的老将了,怎么行事如此莽撞!”
却听林升道:“林大人已计划多时,人事也都已安排妥了。先是把城中妇孺老幼分批遣送去湖口,又将三个军八千余名兵将并千余艘战船舟艇一分做三,三分其二拨去湖口,三分其一拨去小池口。如今,城中能战的仅余五千人。”
黄雨娇叫道:“这么说,就几乎成了个空壳了。区区五千人能撑耐几时?林启容疯了!”
若上下齐心,不惧不退,还能是能撑耐很长时日的。除了城北临江,不便设防。林大人在东西南三面都做了周密的部属防卫。尤其西面龙开河,南面甘棠湖,周遭都垒筑长城深壕,环架炮台。河滩上与湖沿边遍插竹签、铁蒺藜。湘妖们若要渡河过湖,除非生了翅膀。另外,人马虽撤了大半,粮草是充裕的,支用半年不在话下。”
黄雨娇再发疑惑:“既与侯谦芳暗下有约,为何曾老九他们都去攻小池口了?”
林升道:“曾妖头老奸巨猾,可能是先遣妖仔们去小池口,试探林大人的反应吧。林大人刚刚出去,便是安排人马出城假做增援去了。”
赵杉叹口气道:“林启容这是在学项羽破釜沉舟、效韩信背水一战啊。”
林升把头点了一点,道:“是背水一战。那日,林大人召集军帅、师帅们会议,说过这词。林大人说,湖口跟小池口虽是小城,位置却紧要的很,上系着武昌,下连着安庆,都是万万丢不得的。而用九江把湘妖们拖住,那两处地方得了便宜,可集合先前拨去的兵马舟船择以时机攻袭妖军的背后。若是能请得天京、安庆的增援,便可将妖军团围而灭。”
赵杉用歉疚的目光看着邱二娘,道:“二姐要过安稳日子,不想倒先要背水一战了。”
邱二娘却毫无惧色,铿锵陈词道:“为报夫仇,别说背水,便是下火海油锅,也无悔无怨。”
“她说的背水不是你想的这个‘背水’。”黄雨娇笑了,道:“这背水一战是个形容词,说的是古时候…”向邱二娘娓娓讲起韩信的故事。
赵杉定了定神,走去书案后坐了,提笔给杨秀清写信。
信中没有一句个人情思的言语,只详述九江形势与萧元伟谋议合作并林启容“背水一战”的对敌方略。信的末尾也不书落款,只写了四个蝇头小字:思深念甚。
赵杉写完信,叫林升拿了即刻去发送,与黄雨娇她们复回了永兴街的屋院居住。
信发出七天后,也不见回,却等来了萧元伟的书函。萧元伟在信中说,已与他的结拜兄弟斋教首领曲宏一计议定了,不日便在吉安府起事。
信函是林启容亲自送去给的。赵杉见他脸上并无半丝紧张神态,禁不住提着石达开先前的话头,揶揄道:“翼王曾说‘不怕苦战,就怕熬苦’,林丞相大概也是同样心境,对在即的恶战满怀期待啊。”
林启容目光炯炯,紧握拳头道:“苦战也好恶战也好,我受十分。妖头妖仔们不是铜头铁身,也必要他受八分九分!”
赵杉见他立誓发狠,大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架势,不觉又怜又恨,冷沉的语调道:“我不管是铁身木身,只提醒你一句,冲杀搏命时,总别忘了翘首倚门的讷言和她腹中的孩子。”
林启容却嗬嗬笑了起来,道:“卑职替他们母子谢娘娘的记挂。”
“他们母子?”赵杉惊喜道:“讷言生了?生了个儿子?”
林启容点头道:“前日收到信,说是三月十五日中分娩的。讷言起名做建中。”
邱二娘道:“建中?这名字倒是新奇得很。我这些年走南游北,还没听过哪个的名号里带着两个字呢。”
黄雨娇笑道:“建中就觉着新奇了?那他阿妈讷言,他姨姨敏行,你听过吗?”
邱二娘摇头:“没有,都是头一回听说。怎么这么怪道?”
“是怪道,有人就好标新立异嘛。”黄雨娇说着,指指赵杉。
赵杉走去卧房,提了一只鼓囊囊的包袱出来,递与林启容道:“这几日闲着,与阿雨她们做了几件婴孩穿的小衣裳,拿去驿所,给讷言寄过去吧。”
林启容并不伸手接,叹口气道:“还是等他日,娘娘自交给她吧。”说完,抬脚便走了。
赵杉问了林升才知,所有传送信件包裹的驿船,林启容都叫改装成了战船,只留存了几条坚实的快蟹船用作传送紧急军报。
林升的解释让众人都陷入了忐忑。两日后的黎明时分,随着几声隆隆炮响,那忐忑便化为了忧惧。以姓名为誓誓报复仇的邱二娘也不例外。
湘军水军陆师先后开到。督率水军的事湘水师的二号统领杨载福,指挥陆师的却不是前些时所传的曾国荃,而是以暴狠名传的湘军右营营长李续宾。
林启容照计划,将大部分兵力集中到了城北。湘军水军极其轻松的泊入内湖,兴冲冲奔至城下。城上枪炮、箭矢齐发。统领杨载福素来行事谨慎,见城头上旌旗招展人头攒动,以为是中了埋伏,即令收队,撤回舟上。
城北局势稍缓,城东的炮火却如爆豆般响将起来。城东却有两处门关,东北向的称做小东门,临水傍湖,渡湖而上便是连通湖口的要塞梅家洲。东南向的叫大东门,连通南康、德安、南昌等大城重镇。
李续宾先前参与过湖口、城陵矶之战,对九江城的布局城防自认了若指掌,甫一率军开到,便直扑大小东门。
林启容在两道关门只部署了千余兵力,倚恃着城高墙厚,任凭湘军如何发威挑衅,只令兵将们闭门不出。
自开战那日始,林升每日日中、傍晚都会骑快马过来,将各面战事讲说给赵杉她们听。
三百五十 偷营烧粮
赵杉听说城东只有千余兵力,而李续宾所率湘营有八千多人,跌足叹道:“林启容的这背水一战也实在太险了。”
林升却不慌不忙道:“娘娘不需太过忧虑,难道没听过‘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么?林大人早已向驻守湖口的黄大人做过知会,待湘妖们精疲力衰神经松怠之时,便以烟火为号,两城同时发兵出队,给李妖头来个里外夹击。”
赵杉点点头,却上下打量着他,道:“听你素常的言语,应该是进过学堂,正经念过些书的。”
林升一笑:“家父是私塾先生,小卑职五岁上便开了蒙。只是对四书五经八股制义都无甚兴趣,惟好看些杂书。”
黄雨娇道:“杂书里头有大学问。什么四书五经八股制义那些,才真正是误人子弟。念啊念的,把人都念成了满口之乎者也脑筋不会转弯的榆木呆子!”
林升一笑道:“之乎者也学得精了,考个举人秀才,也能光耀门楣。小的只怨自己不是念书应试的材料。”
“怎么你日思夜想盼着中举啊?”黄雨娇一声冷笑,目光也变得森冷,斥道:“你盼着中举,是想学曾剃头,给满洲鞑子做狗卖命,屠杀同胞兄弟么?!”
“不,不,不。”林升唬得把头像拨浪鼓似的摇着,扑通一跪,道:“小的家里人丁单薄,常遭四邻冷眼,小的渴望功名,只是想叫爹妈脸上添些光彩,再无别的念头啊。”
“她不过句玩笑话,你怕什么。”赵杉唤他起身,却问:“你刚才说驻守湖口的黄大人,是哪个黄大人?”
林升擦擦额上的汗珠,道:“新晋被封做冬官正丞相的黄文金大人啊。”
赵杉骇讶:“黄文金?他不是在镇江驻守么?何时又来湖口了?”
林升道:“可能是湘妖来犯前,刚刚到任的。以前守湖口的是与林大人东试同科的武状元刘元合刘大人。”
赵杉点点头:“刘元合虽武勇,说到统兵作战,当然还是黄文金更有经验。”心里却暗思道:“杨秀清将黄文金从镇江调派来湖口,必是在她发信之前。是林启容早就将与侯谦芳的密约禀知了他还是这‘背水一战’的方略本就是他谋划的?”
“娘娘趁热把药喝了吧。”秦嬷嬷捧着只热气腾腾的红釉小碗进来。
浓呛的辛甜气息在屋子里弥漫,黄雨娇与邱二娘都用手直捂鼻子。
赵杉端了碗在手,低了头要喝时,被熏呛得直打喷嚏,道:“怎么味这么重?与之前的不一样了吗?”
秦嬷嬷道:“是不是同样的药材,需找个郎中来瞧。熬出的药汤倒确是比先前的浓稠了些。”
“也不是医十分要紧的病,就先停两天吧。”赵杉将药碗放下,叮嘱林升:“哪日林启容决定开城门出队杀敌,一定要来告知我。”
林升连声应诺。
林启容将与敌鏖战的日子选在了一个大雾弥漫的清晨。林升匆匆来报讯时,城东八里坡上,九江守军会和湖口援军与湘军已搏杀了一个多时辰。
“小的还有紧急公差,顺路来说一声。”林升报了讯,抬脚便走。
赵杉唤住他,问:“什么公差?”
林升道:“是奉林大人命,回营拣选几个精细兄弟,去偷妖军的大营。”
黄雨娇疑惑道:“几个人能偷袭得了妖巢?”
林升道:“是放火烧粮。妖军扎营在孙家泷,距八里坡不过五六里,若是天气晴好,火一烧起来,李妖头他们定然瞧得见,派兵去救。林大人原没有这念头,是见雾气越来越重,才传令下来。”
黄雨娇拿了两根带子,往裤脚上一扎,道:“好久没有惊险刺激一把了,我去。”
赵杉指指她微隆的肚腹,道:“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吧。”转头看着邱二娘,“二姐愿同去走一遭么?”
邱二娘坚定的点点头:“只要能杀妖报仇,又何管是背水还是背火!”
林升见赵杉要去,拦挡道:“林大人再三叮嘱,不让娘娘出门。”
“他在阵前搏命,叫我在这里养尊处优,是成心打我的脸吗?!”赵杉见他站着不动,喝道:“还不快在前面带路!”
出了门,却见门前还有四个骑马的军卒并一辆马车。马车上装着油罐、火绳等物。
赵杉对林升道:“兵贵神速,我们七个人也差不多够了,不要再回营耽误工夫了。”
林升道:“娘娘还是坐马车吧,到底舒服些。”
赵杉与邱二娘上了马车,车、马如飞般消失在漫天迷雾中。
雾气浓厚,极容易隐身。林升叫军卒们从背后袭杀了巡营的哨兵,割断了环绕营栅的绳网,引着赵杉与邱二娘从缺口钻了进去。
七个人排成行,轻步穿行了一段,便隐隐约约望见了七八只足有两层楼高的大垛。
赵杉悄声对邱二娘道:“看来曾国藩大概也预料到攻围九江是要打持久战的,为李续宾拨送了丰厚的辎重粮草。”
却听嘻嘻一声笑:“人算不如天算。李如九那龟孙就等着吃灰吞土吧。”
赵杉听声,辩出是黄雨娇,迎上去,道:“你怎么跟来了?”
“你重情重义,也不能叫我背骂名啊。”黄雨娇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火绳,飞快的奔向了大垛。
“多个人多份力,快,我们也去。”邱二娘拉着赵杉跟过去。
熊熊火光腾起,很快便惊动了护营的守兵。
一声接一声的呼喊响起:“长毛来劫营烧粮了,快救火!”
林升边投扔着点燃的油罐,边冲赵杉喊:“妖兵们冲过来了!快走!”
“便是没有烧完,也烧个七八分了。一起走吧。”赵杉一把扯住黄雨娇,又去拉林升。
林升反推了她一把,对黄雨娇道:“黄贞人护娘娘先走,我们几个垫后。”
林升拔出腰刀,对军卒们道:“护着娘娘,且战且走!”
赵杉被黄雨娇跟邱二娘一前一后拉推着,飞快奔逃,耳畔嗖嗖箭声、啪啪枪击声响个不住。所幸雾气厚重,十发而九不准。但到底寡众悬殊,奔至绳网缺口处时,两个走在最末的军卒支撑不住,伤重倒地。
林升扶赵杉她们上车,亲自驾车,唤两个军卒骑马在车后护卫。
三百五十一 失根(上)
驰奔至一个岔路口时,却听邱二娘“哎呦”一声,坠落车下。
赵杉忙呼林升:“二姐摔下去了,快停车!”
林升勒住马,跳下去救护,后面追击的湘勇纵马追了上来。
邱二娘扶着右膝,踉踉跄跄站起来,推赵杉道:“快上车,快走,不要管我!”
赵杉念着往昔的救命之恩,如何肯丢下她,拉住她的胳膊往车上拽时,却听嗖嗖箭响,两个后护的军卒跌落马下。
“不要放箭,抓几个活的回去!”
随着一声呼喝,耳畔只余踏踏马蹄声。
林升拉赵杉:“再不走就走不了了,快上车!”
赵杉影影绰绰见湘勇们围了上来,自忖几个人想要全部脱身已是不可能,把心一横,跺着脚对林升道:“你快驾车带阿雨走!”
林升与赵杉相处久了,知道她性情刚烈,硬强迫她不得,跳上车,含着泪,高喊一声:“火是老子放的,粮是老子烧的,狗娘养的来追老子啊!”边喊边挥鞭在马背上狠抽了两下,马车箭一般沿着向南的道路奔驰下去。
湘勇们将赵杉与邱二娘围住,为首的哨弁下马,凑近打量她们,失望骂道:“他奶奶的,追了一路,却是两个小娘们。”招手唤个小卒过去,道:“你留下看着她们,我跟弟兄们去追那个戳舌的长毛。”
小卒解下腰上的绑绳,喝道:“把手伸出来。”
赵杉伸了手出去,邱二娘却一动不动。
小卒恫吓道:“乖乖听话,不然爷爷有叫你好瞧的!”
邱二娘缓缓伸出手去,趁拿绳子绑她手腕的时候,抬腿当胸便是一脚。那小卒很是壮健,吃了一脚,也不叫疼喊痛,抽出腰里悬着的朴刀向邱二娘砍来。邱二娘将身一闪,伸手去怀里一摸,接着把手向外一挥,一支飞镖打了出去,正中小卒的咽喉。
“快,快上马!”邱二娘催唤惊怔在当地的赵杉。
“好。”赵杉解下手上的绑绳,稳稳心神,抬腿上马,指指向北的那条路,道:“只能走这条路了。”
两匹马都是脚快力足的上好战马,驮着二人一口气足足奔出了十余里。北风呼呼刮起,雾霾慢慢散去。
赵杉举目四看,却来到了一片临溪的稀稀疏疏的小竹林中。
赵杉用力提勒马缰,对邱二娘道:“应该不会追到这里,下马歇歇吧。”
邱二娘点点头,跟着勒住马。
赵杉片腿下马,身子却好似泡在水里的破棉絮,沉得拖不动。她就近捡了块石头坐下。
邱二娘下马,站了一站,便走去溪边洗手脸了。
赵杉喉咙干渴的冒火,却只能眼巴巴看着那潺潺的溪水。她头上的血管突突跳着,仿佛要涨破一般,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邱二娘唤她:“奔了这么久,不渴么?这溪水洁净的很,过来喝两口吧。”
“歇歇,歇歇再过去。”
赵杉擦一把额上的冰凉的湿汗,却觉腹中一抽一抽的疼起来。一股腥冷的液体从她的腹腔里汹涌而出,顺着她的裤管流下来。
“你流血了?”邱二娘诧愕叫道:“哪里受伤了?”
赵杉有些茫然的摇摇头:“不知道,只觉着肚子疼。”
她伸手去湿漉漉的脚踝上摸了一把,那鲜红黏腥的血沾在她手上的刹那,森凉森凉的。她将手掌抬起来,定睛看了一看,哇的张大了嘴巴。
一个悲凉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根,原来早就有了根,只是你不知道。现在,你亲手将它斩断了。”
“啊,不!不是我!”她如发失心疯般嘶叫着,肚腹中如锥剜刀绞般剧痛起来。她再也没有了气力争辩,将沾满鲜血的手放在胸前紧紧握住,身子咚的栽倒了下去。
“这…这到底是怎么了?”邱二娘摇她不醒,站起来,冲着溪对岸,跺脚摇手,声嘶力竭,放声大呼。
赵杉在昏睡了三四个时辰后便醒了过来。一个团脸秃眉的半老妇人坐在床头,见她睁开了眼皮,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伸了肉乎乎的手掌在她额上摸了一摸,对满面焦愁的秦嬷嬷,道:“人醒了,烧了退了,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
秦嬷嬷忙不迭的连声道谢:“刚刚太险了,全赖老姐姐救护啊。”
稳婆将手一摆:“干这行二十几年了,经见得多了。说到险,怀到六七个月上流掉的,那才真是九死一生呢。”
秦嬷嬷唤莹儿:“快去把诊费取来。”
莹儿开了装钱的匣子,抓了两大把铜钱,用块绸布包了,拿将过来。
稳婆接了钱,往袖筒里一塞,扭头看着怔怔不语的赵杉,道:“我要交代你几句话。下次再有了孕时,可不许再由着性子攀高走低的了。虽说未成形,流得干净,并未十分的损伤胞宫。但滑过了这一回,底盘也就松了。有了一回,便难保没有第二回…”
赵杉木呆呆听着,没有一丝分毫的反应。她从未意识到他(她)的存在,如今悄无声息的匆匆走了,也没有过多的不适应,只感觉肚子里略略有些发空。
秦嬷嬷见稳婆叨叨唠唠说个没完,生怕引得赵杉伤心,忙将其拉扯着往外推送。
赵杉对莹儿道:“我饿了,想吃碗粥。”
“早就煨下了,这就去端来。”莹儿小跑了出去。不大会儿,捧着碗热气腾腾腾的青瓷汤碗回来。
是碗熬得极浓稠的红枣桂圆羹。赵杉一见,心里只觉针扎般刺痛,却就腾得坐了起来,尖声叫道:“当年,周文王身囚牢笼而被逼食子肉。你们做这个给我,安的什么心?也要逼我吃自己孩子的血肉!”
“娘娘说哪里话,我们怎么敢。”莹儿流着泪解释:“这碗是红枣桂圆羹,哪有什么血肉。是加了红糖,才显得红。”
“什么红枣、桂圆,不要不要。白粥,我只吃白粥!”
赵杉唯恐她听不懂,边说边伸手在床板上咚咚拍打着。
“知道了知道了,这就去做。”莹儿啜泣着,端了碗,跑了出去。
三百五十二 失根(下)
“娘娘怎么坐起来了?”秦嬷嬷送了稳婆回来,见赵杉坐着,忙上前扶她,“快躺下躺下,小心着了凉。”
赵杉像个遭了灾祸受了委屈的孩子,趴在她肩上,呢喃道:“不知怎么了,觉着肚子里空空荡荡的。”
“不怕不怕,大半日没进水米,必是饿了,吃些东西就好了。”秦嬷嬷轻轻拍打着她,早禁不住泪水涟涟。赵杉感到后背上凉凉的,湿了一片。
赵杉接受了“失根”的事实,立时便想到了她的“蒂”,问:“阿雨呢?她还好吧?”
秦嬷嬷道:“好。林相尉驾车把她平安送了回来,现在在炕上睡着呢。”
“她好便好。”赵杉躺了回去,复干睁着眼睛发呆。
莹儿用托盘托了三小碗无有任何添加的水煮白粥来,将托盘放在桌上,对秦嬷嬷,道:“嬷嬷先慢慢喂娘娘吃着。我跟瑾儿再去炒两个小菜。”
秦嬷嬷摇摇头:“不用了。头前这几天,身子最虚,肠胃也虚,油盐都要少碰,就先吃粥吧。”
赵杉由秦嬷嬷用勺子喂着,刚吃了小半碗,听莹儿在外头道:“林相尉来了。”
秦嬷嬷忙将里间门上布帘放了下来。林升也是晓事的,并不逾越半步,隔着帘子,屈膝问候。
赵杉唤他起来,道:“多谢你送阿雨回来。”
林升却扑通又跪下了,带着隐隐哭腔道:“卑职不知道娘娘有孕,罪该万死…”
莹儿听他提孩子,忙上前小声提醒道:“别再提孩子,刺激她了。”
林升吸了吸鼻子,道:“林大人叫带了个内医过来,给娘娘把把脉。”
赵杉冷冷道:“都流得干干净净了,还把的什么脉。”
林升道:“那娘娘好生歇养着,卑职过几日再来。”
“等等。”赵杉唤住他,问:“八里坡战况如何?”
林升道:“李妖头听说营内起火粮草被烧,自收兵回营去了。林大人跟黄大人正要带兵追击了去,却接到湖口传来的急报,说妖头杨载福趁黄大人统兵来八里坡支援会战,驾率舟船突入鄱阳湖,围攻姑塘镇。林大人担心湖口有失,叫黄大人带兵回湖口迎敌去了。”
赵杉问:“那姑塘镇现在情形如何?”
林升道:“黄大人尚未传信回来,相必还在激战。”
“不怕苦战就怕苦熬,这回是有的熬了。”赵杉长吁口气,“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林升去不多时,黄雨娇与邱二娘一齐来看视,都是又羞又惭的边哭边道歉赔情。
赵杉显得分外宽容,淡淡语道:“不干你们的事,是我执意要去的。”
她的过分安宁与平和,让那二人更觉羞愧。尤其是还未有过怀孕生子体验的邱二娘,跪在地下,捶打着缠着绷带的右腿,泣道:“这么些年打打杀杀,我自认从未害过无辜性命。却叫一个未出世的小孩子断送在自救手里…若是当日便随二哥去了,哪会拖累你受这般苦楚啊…”
赵杉叹口气,摇摇头:“我说了不干你们的事。况且,我的心思你们也体会不到。”
黄雨娇哭道:“那两个小祖宗便是咳一声,我心里都会打颤,如何会不知失去骨肉的痛。那滋味真赛过挖了眼睛珠,剜了心头肉。你要骂便骂,要打便打。只别憋着。”说着,抓住赵杉的手,在自己脸上抡抽起来。
秦嬷嬷怕再引得赵杉大动悲情,忙上前拉劝:“娘娘既然不予计较,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都各自回去歇着吧。”
湖口防守严密,与梅家洲之间的水面上,还驻泊着两座木簰。黄文金率军驰返后,便迅速组织战船人马迎敌。没有陆军相助,杨载福自知孤掌难鸣,与黄文金交战了大半日,即下令船队挂帆上驶,退去八里江扎营。而李续宾部那日在八里坡并未讨得便宜,加之粮草被焚,嚣张气焰锐减。
湘军水陆两军在九江、湖口、小池口三城之间来回奔转。林启容、黄文金依托牢固城防,以守为攻,双方虽多次接仗,都是小规模的,再未有那日在八里坡那般的倾兵鏖战,战局一时陷入僵持。
赵杉连着吃了几日清水熬煮的白粥、米糊,却就生了“选择性厌食症”,除了粥糊,再进食不得其他。尤其是肉类,只远远看上一眼,便如犯了晕船病般,头脑眩晕昏沉,胃里翻倒倒海。
黄雨娇与秦嬷嬷见她面容憔悴眼窝凹陷,轮番的去劝:“再硬撑着,人就垮了,还是请个军医来瞧瞧吧。”
赵杉终于松了口,却趁屋里没人的时候,扶床下地,翻找了那个从天京传送的木箱出来,伸手摸了个药包,又踉踉跄跄走回去,将药包藏在枕下。
太平军每军都配有十几名军医,并仿照天京督医衙,详分科目。医内科的称内医,治外伤的称掌医,医治危重病患的称为拯危急。
来为赵杉看诊的内医面容清癯,身形干瘦,却是步履矫捷。他姓何名朝元,却是韦昌辉的远房表亲。金田团营时,携家带口投了天军。因精通医术,又有韦昌辉关照,不几年,便从普通军医升职为督医衙的内医总管。去年秋,金殿政变后,受“韦逆”牵连,被削官罢职,重又回军中做起了内医。
何朝元与赵杉面对面打过几回交道,自然知道她的根底。当下,见了她,屈膝为礼,问候完了,便就直接发问:“娘娘哪里不适?”
秦嬷嬷一脸愁容代赵杉诉说病况:“前几日身子受了点伤,没有胃口,只好吃无盐无油的白粥米糊,别的却再入不得口,一见了便犯恶心。大人给瞧瞧,到底是怎么了?”
何朝元给赵杉号了脉,又叫她张嘴伸舌,看了咽喉,又翻了眼皮看了眼珠,道:“表面瞧着是脾胃不舒,实则是因内里心思太过沉重,情志忧郁所致。”
秦嬷嬷听了,频频点头:“何内医说的是,我们也常劝要想开些。”
赵杉道:“你们都先出去吧,我有几句话想跟何内医说。”
三百五十三 思人人到
待秦嬷嬷她们走出去,赵杉伸手从枕下把药包摸出来,扔给何朝元,道:“你给仔细看看,这里头都有些什么药材。”
何朝元打开药包,一味味的把药材挑拣着,眉头紧皱,嘴里咝着气道:“怪哉,如何会将这几种药材搭配在一处?”
赵杉心头一颤,道:“怪在哪里?”
何朝元边将药材一样样拈在手里给她看,边道:“党参、黄芪、阿胶这几味都是滋补气血的,而这红花跟川穹却是散淤活血的。”抬头望着面目虚白的赵杉,压低些声音道:“刚刚怕引动娘娘伤心,才没有问。现在娘娘拿了这药出来让小的看,应该是早有些知觉了。恕小的无礼,请问娘娘早些天滑胎前,可是煎服过这药?”
赵杉没有回答,眼眶里翻滚出热辣辣的泪珠。
何朝元见了,直气得胡须倒竖,将药包往地下一掼,用脚跺踩着,咻咻骂道:“学医通药,不为扶济苍生,竟用以谋害人性命,所伤的还是在母胎里的婴孩。如此龌龊行径,简直禽兽不如!”
赵杉听见他骂,那满腹的苦楚委屈一齐涌将上来,禁不住嚎啕而哭。
秦嬷嬷与黄雨娇在外头听见她哭,慌忙奔进来。
“狗东西,你拿什么言语刺激了她?”黄雨娇上前揪住何朝元的衣领,挥拳便要打。
何朝元用手遮着脸,道:“哪有乱说什么言语,我只是提醒…”
“何朝元!”赵杉将手在床沿上一拍,喝住他,道:“为了我,更是为了你的前程。刚刚你我说的话,最好全烂在肚子里。”
何朝元深叹口气:“罢罢。小卑职与娘娘非亲非故,自然对娘娘的私事干涉不得,告退告退。”说完,提了药囊便走。
秦嬷嬷追出去道:“方子还没开呢。”
何朝元道:“眼下状况,汤药是喝不下的,只先吃些药丸。待我回去配搓好了,叫人送来。”
黄雨娇走去床前给赵杉拭泪,道:“姓何的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叫你哭成这样?”
赵杉不搭言,眼睛怔怔看着地下。
秦嬷嬷拿笤帚扫着散落一地的药渣,道:“这药眼见着也无用了,都扔了吧。”
赵杉被“无用”二字戳中痛处,胸中燃起熊熊怒火,叫道:“烧了!都扔去灶膛里烧了!”
黄雨娇给她揉着胸口,道:“这刚刚哭完,怎么又发起火来了?”
赵杉咻咻喘着粗气,断断续续抽泣着道:“他…他们…他们断了我的根啊。”
黄雨娇只把这个“他们”意会做了敌对的湘军中人,道:“你别急,有跟他们算总账的时候。这些豺狼们,欠下的一笔笔血债,军中上下哪个不是明明白白记着呢。等抓了李如九,擒了曾剃头,定教他血债血偿!”
秦嬷嬷劝道:“娘娘心里有火,发出来也无妨,可不能真生气啊。女人月子里头最忌气恼,会落下一辈子的病根的。”
赵杉依旧不搭腔,只自说自话:“是我太傻太笨,早该想到,早该料到啊。”
黄雨娇在她背上轻轻拍打着:“你就是太爱操心逞强了。留在天京安安稳稳做你的娘娘,哪有这事啊。”
平明时分,几声震耳的隆隆炮响,打破了天地间的静谧。
杉被惊醒,一骨碌坐将起来,将耳朵贴在窗户上,辩出炮声是从东北方传来的,惊讶道:“李续宾又带兵来攻小东门了?”
“都说‘说曹操曹操到’,我说是‘思人人到’。”黄雨娇嘻嘻笑着,挑帘进来。
赵杉有些惶惑:“你说谁来了?”
黄雨娇笑道:“自然是你日思夜盼的人啊。”
赵杉只当她是信口开河,道:“又在哄我,天京那一摊子事,他怎么抽得开身。”
黄雨娇道:“是真的来了。林升刚刚骑马来送的信,说东王亲自带援军来了。见你睡着,才没有来吵你。”
赵杉还是有些将信将疑,道:“怎么事先连个消息都没发,说来就来了?”
黄雨娇道:“知道你惦记的紧,我吃过饭,就去营中给你打听。”
赵杉着急听消息,唤叫莹儿她们速速做饭。
黄雨娇去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回来,赵杉急慌问道:“打听确实了?”
“确实确实。听林启容亲口说的。”黄雨娇咕嘟嘟喝了一碗酸梅汤,在床沿上坐定,道:“亏你催着,不然,去得晚些,林启容带兵往去了梅家洲,就找不着详知内情的人了。”
赵杉惊讶:“他被困在了梅家洲?”
黄雨娇点点头,见她披了衣裳要下床,伸手抓住她的胳膊道:“你别急啊,听我从头细说。”
“你说。”赵杉叹口气,又坐了回去。
黄雨娇道:“林启容说,早几日收到了侯谦芳传的密信,信上说狗咸丰给他的狗腿子们下了严令,叫限期攻取九江。曾剃头不敢违拗他的主子,派了彭玉麟来支援。林启容将侯谦芳的信加急传发天京。这不就亲自带人来了。”
赵杉的心一沉,道:“彭玉麟可是最早追随曾氏的,是湘水师中文武兼备的头号人物。他所统带的内湖水军前年在湖口遭创后,经过这两年的休养,船炮更新换代,兵勇精足气壮,战斗力远超杨载福部。曾国藩遣他来九江,必是做了殊死一战之念啊。”拧着眉,叹哦一阵,又问黄雨娇:“随同来的可有几个耳熟的将佐么?”
黄雨娇道:“没听林启容说带了哪个来啊。”
赵杉深叹了口气,道:“问也是白问。如今,三分之二的兵将都在湘、鄂,其余一半随陈玉成扫北,一半与李以文在苏浙镇守,哪还有什么可抽派的精兵猛将。”
黄雨娇却噗嗤一笑:“你呀,就安心养身子吧。有天父天兄看顾,风霜雷电护体,哪个能奈何得了他?”见赵杉斜眼瞪着她,知道玩笑话说得太过,正色改言道:“他此番也算是‘御驾亲征’。林启容、黄文金他们能不舍命保驾?下游守安庆的‘铁公鸡’,北面救援武昌的翼王并众将能坐视他受困?”
赵杉没有言语,把身子往床里一侧,自想起事情来。
三百五十四 牵肠挂肚(上)
赵杉虽把“失根”的主要责任归结在自己身上,却也不能全然不怨天不尤人。杨秀清的到来,又助长了她的怨尤。
她将手放在小腹上,做誓一般,在心里默默语道:“至少也要把下药的元凶揪出来。”
黄雨娇只当她睡着了,走将出去与秦嬷嬷说话。
秦嬷嬷正在端着个小簸箕剥莲子。赵杉吃了何朝元搓配的丸药,渐渐有了些胃口,能进些清淡的滋补汤膳。每晚临睡前,都要喝碗健脾安神的莲子百合粥。
秦嬷嬷见黄雨娇从屋里出来,问:“又睡下了?”
黄雨娇点点头,背靠着廊柱站定,发着困惑道:“怎么过了十几天,她眼神说话都还是怪怪的?”
秦嬷嬷道:“必是心里还自责着呢。到底是初次有孕,一时半会放不下的。除非是再怀个孩子。”
黄雨娇道:“这个容易,人已经来了。”
秦嬷嬷道:“男女和合,本是最平常事,只是有的容易,有的就难些。”说着,把声音压低了一些,又道:“自从苏州跟了她,倒不见她在这事上十分上心。”
黄雨娇道:“她的心思大半都在国事军务上呢,又说常做奇奇怪怪的梦。多少年了,都是这般‘咸吃萝卜淡操心’。”
秦嬷嬷道:“东王殿下倒是十分期盼得个世子的,若是知道她没了孩子,不定气恼成什么样呢。”说着,剥莲子的手却停下了,疑惑道:“听那日来帮忙收拾的周稳婆说,她这胎怀了有将近两个月了,怎么先前补天侯李大人给她看诊时就没发觉呢?”
黄雨娇骇讶道:“李俊良不久前给她看过诊?”
秦嬷嬷点头:“就是她去照顾幼西王的时候。听莹儿说,东王殿下当时叫李大人把了脉,还问是不是有孕。李大人说不是,说是肝肾阴虚引起的什么…”
赵杉在屋里把她们二人的对话都明明白白听在了耳朵里,听秦嬷嬷说到李俊良为她看诊,胸口只觉若火灼油煎般痛,更打定了“揪兄”的主意,坐起身,向窗外喊道:“阿雨进来!”
黄雨娇见她倚在床头坐着,心疑自己与秦嬷嬷的话是不是都叫她听了去,道:“怎么你没睡啊?”
赵杉道:“你不是总说叫我放开心些么,我心有纠结,只因一件事总不能释怀。”黄雨娇问是何事。
赵杉未言说事情,却攥了她的手,道:“等过些日子,你去为我张罗件事,就自然明白了。”
黄雨娇焦躁道:“你有事就只管说,还等什么?”
赵杉摇摇头:“眼下城外战事正紧,该来的人都还没到,不是办这事的时候。”
“阿妹忧挂战事,我去阵前探看。”邱二娘自外面走进来。
赵杉将她上下端详着,道:“二姐腿伤愈全了?”
“皮肉小伤,早不碍事了。”邱二娘说着,扭腰抬腿,做了个凌空飞踢的动作。
“好身手。”黄雨娇拍手笑道:“有这身降得了魔镇得住妖的好功夫,还说要遁入空门,不是太自屈了。”
赵杉招呼邱二娘到床上坐了,道:“前番对二姐大谈什么背水一战。这几日想来,倒真是像阿雨说的‘咸吃萝卜淡操心’。二姐想过安稳日子,但两耳不闻窗外事,这眼前不就是现成的么。”
邱二娘道:“遮住耳朵容易,心里的事放不下么。当日与萧舵主他们一起在二哥灵牌前发誓,同进共退。眼见他们在吉安那边抛头洒血,我怎能独个食言。”
赵杉见她义气深重,不好再拦,只得把头点了一点,道:“二姐千万小心。”说着,攥了她的手用力握了一握,道:“只别做三娘第二。”
邱二娘回屋换了戎装,即刻便走,黄雨娇送出大门。邱二娘忽的想起了什么,问:“阿云刚刚说的三娘是指哪个?”
黄雨娇眼圈一红,道:“姓苏名三娘,我们早年的一个至交,桂林攻坚的时候,阵亡升天了。”
邱二娘点点头:“原来说的是她。”
黄雨娇讶异:“你认识她?”
邱二娘微微一笑:“岂止认识,还稔熟的很哪。当日,我与二哥,她与罗大纲同在梅州颜大堂主处干事。颜堂主说我俩一个叫二娘,一个叫三娘,是生来的缘分,叫我们拜了姐妹呢。”
黄雨娇有些吃惊:“你跟三娘拜过姐妹,怎么没听她说过?”
“她没说,我现在不是告诉你了么。”邱二娘伸手在她肩上一拍,“告诉阿云,不管是安稳日子还是背水背火,只要天老爷不收我,这下半辈子就跟你们姐妹缠磨上了。”
黄雨娇灿灿笑了:“任你缠你磨,只别偷下蒙汗药。”
邱二娘回了个笑脸,道:“蒙汗药再没有了,只盼着喝个庆功酒。”说罢,抬腿上马,驰将而去。
黄雨娇走回去,把邱二娘所言的与苏三娘结拜的话说给赵杉。赵杉叹道:“三娘生前从未说去过梅州,她编这所谓二人结拜的言语是为了慰我的心啊。”
赵杉虽自嘲“咸吃萝卜淡操心”,因着那两个叫她牵肠挂肚的人,心弦紧绷,更胜于前。而邱二娘自去阵前,就再没有了音讯,分明是去挺身搏命,而非是所谓的给她探看消息。
林升将杨秀清亲临九江的消息传到赵杉处的时候,却已是杨秀清被困梅家洲的第三天。
原来,杨秀清是微服秘密离京,除了几个殿属心腹,阖朝上下官员并各处守将都不晓得他来赴九江。
杨秀清生出亲赴九江督战的念头,是在收到赵杉的信之后。彼生于乡野长于乡野,养成无拘无束的恣肆之性,用兵理政也惯好灵光乍现突发奇想。这些灵光奇想往往带给彼意外收获,正是由此,他对赵杉的种种超常见识与反常表现才从骇怪变为欣赏甚至依赖。
“自古成大事者,少不得奇人异士相助,她大概也是上天遣派下凡来相助自己的。”他心中老早就暗暗有了这种认定,在读到赵杉信中讲述与邱、萧二人偶遇,并与萧元伟议定与协作一节时,这认定便更加强烈,也就动了来赴上游的念头。而真正叫他将念头转化为行动的事林启容飞传来的侯谦芳的密信。
三百五十五 牵肠挂肚(下)
如赵杉猜测,“背水一战”的对敌方略正是杨秀清亲自谋划。
自去年金殿政变后,他自认内部之患已除得干净,一心只思谋着如何荡灭阻碍他成为朱洪武第二的外部障碍。他厌恶了磨缠拉锯,期盼来一场淋漓决战,而收到侯谦芳密报的曾国藩倾兵来扑的讯息,他感觉对方好像比他更急不可耐了。
杨秀清暗暗谋定了亲赴九江督战的计划,并把这计划合盘写信述说给了赵杉。信放在装药包的箱子里头,是由他口述,卢贤拔代笔。卢贤拔由是成为了阖朝上下的唯一知情人。杨秀清对他这知情人身份也也充分利用,让卢贤拔配合演戏。他对外称病,下谕说暂去书屋休养,谕令朝官们有军情政务一律转由卢贤拔代传代禀。
杨秀清秘密离京,自然轻装简从,只带了亲信殿属二十余人护从。
他原想,照赵杉的性子,但收到他的信,必是马上就回的。但十几日过去,在梅家洲被困了五六日之后,仍没有收到她的只字片语。他等得烦躁,更有些不便与人言的懊恼。
白天坐镇中军帅厅,指千军挥万马。夜里歇卧销金暖帐,拥娇娥诉相思。这是他想象中事,现实却是被困在了这巴掌大小、守兵不过五六百的孤洲上。
“殿下,该用膳了。”傅学贤与一个小校走进来。那所谓的膳,不过是两碗白饭,一碟素炒芥菜。
杨秀清走去门口,侧耳向外听了一听,道:“炮声好像稀了,李续宾那条疯狗不咬了?”
傅学贤道:“再能咬的狗,叫得乏了饿了,也得歇下吃食么。”说完,明显的自悔失言,用手拍打着嘴巴,讪讪道:“待卑职去查看一遭。”
“等等。”杨秀清唤住他:“林启容没有叫送信件或东西过来么?”傅学贤摇摇头。
“这么久没有回音,那箱子的信她一定没看见。”杨秀清一脸失望的表情,把桌上的碗、碟移去一角,将手在桌上拍了拍,对傅学贤道:“过来替我写封信。”
傅学贤走过去,蹲在地下,提起笔,看着杨秀清。杨秀清皱着眉,想了一阵,摆摆手,道:“你也不识得几个字,还是我自己写吧。”
杨秀清这信足足写了一个多时辰,写完了,对傅学贤道:“有夜色掩护正可避开眼目。务必亲手把信交给王娘。”
傅学贤一脸的不情愿:“独留殿下卑职在这里犯险,卑职怎么放心?”
杨秀清板着脸:“不放心什么。一班人里头就你的水性最好,又是她熟识的人。你不去谁去?”
傅学贤待要再推脱,杨秀清不耐烦的一挥手,“快去!”
傅学贤将信拿了,用油纸缠裹了两层,装在衣兜里,奔出帐去。他游水来到小东门下,由城上士兵用绳子缒上城,再寻到永兴街时,天已微微见亮。
傅学贤见赵杉卧在床上,问:“娘娘身子不适?”
赵杉咳了一声,道:“嗓子有些不适。东王还在梅家洲吗?”
傅学贤点头:“在洲上。”
赵杉急切再问:“身子可还康健?衣食可有缺处?”
“娘娘不用担心,一切都好。”傅学贤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个用油布包着的小油纸包,递与秦嬷嬷。秦嬷嬷拿去给赵杉。
赵杉小心地把油纸剥开,又是层油纸,再剥了去,却是几张折做细条的毛边纸。
赵杉边将纸一层层展开,边问傅学贤:“是东王写的?”
傅学贤点头道:“昨晚写到三更,叫卑职乘夜避开湘妖耳目送了来。”
“辛劳你了。”赵杉让莹儿打了水来与他洗手脸,又叫瑾儿速速做饭给他吃。
她原是对其厌恶得很,眼见他泅水趟火的来送这信,不觉心生感动,甚至暗暗为昔时的刁难而觉着懊悔。
赵杉小心的把纸一一展开,却都是画的画。第一张画的是个大箱子,箱盖开着,里头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小格子,又斜画了一个点着无数墨点的长方格子。
赵杉略略一想,便知指的是那装药包的箱子,问傅学贤:“怎么先前从天京送来的那箱子里除了药还有别的?”
傅学贤道:“听东王自语,好像有信。”
“有信?”赵杉讶异:“我怎么没看到啊?那信是东王亲自放进箱子里的?”
傅学贤道:“这个卑职不晓得。那日轮休,并未在殿下身前伺候。”垂下眼皮想了一想,又道:“不过,照仪规,东殿对外所发箱笼,外头都是贴黄纸以做封记的。”
赵杉听了他后面的言语,那感动懊悔倾时都没有了——那箱子外面干干净净,哪有什么黄纸封记。
傅学贤注意到了她眼神的变化,匆忙又补话道:“必定是驿所或驿船上的驿夫们开箱盗了信去,待卑职禀知殿下,定把这大胆贼徒揪拿出来。”
赵杉在心里冷笑:“这是赤裸裸的贼喊捉贼了。”因早有盘算,也不拆穿他,淡淡语道:“你送了这信来,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以前的就不须再计较了。”
傅学贤脸上的紧张神色消失不见,道:“娘娘宽宏。”
赵杉又看第二张,画的是艘大船航驶在蜿蜒河面之上,河一头写个天字,另一头写个九字。纸的右下角还标着日期:三二十五
“原来他已经离京半个月了。”赵杉惊讶,问傅学贤:“东王是先去了安庆么?”
傅学贤摇头:“从天京直达九江,中途并未登陆。四月初二就到梅家洲了。”
“这么说,是林启容故意晚叫我知道了。”赵杉叹口气,又看第三张。
这张画的最为简洁明了,是两个抱在一起的小人。
黄雨娇在旁偷眼看着,嘻嘻笑道:“这也太直白肉麻了吧。”赵杉脸羞得绯红,把信放到枕下,唤秦嬷嬷:“把笔墨拿来。”
傅学贤吃了两大碗饭,抹了抹嘴巴,眼睛向门外四面扫着,道:“借便方便一下。”
赵杉唤莹儿:“你出去给指一指。”
傅学贤方便回来,见赵杉炕桌上,道:“娘娘不好写诗写文么,怎么也画上画了?”
赵杉道:“诗文枯燥,到底还是画画更有情趣些。”说着,又飞快的涂添了几笔,便将墨迹吹干,把纸折了几折,叫秦嬷嬷用油纸细细包了两层,拿给傅学贤。
三百五十六 网开一面(上)
有了彭玉麟、杨载福两部水军的相助,又有逆渠的吸引,李续宾气焰再起,亲为先锋,猛攻梅家洲。杨秀清倚恃四围牢固的防御工事,令洲上将兵们施放枪炮,只坚守不出。
李续宾一心只望擒拿逆渠立不世之殊功,见杨秀清避而不出,每日叫勇丁们扯着嗓子轮番叫骂。那些牵爹带娘问候祖宗十八代的肮脏歹毒之咒骂,但有一句进了耳朵,也要气得跳脚。好在勇丁们所操皆操一口浓重的湘音,杨秀清与一干从人皆听得不懂。不然,赵杉便是做百十张图画,也无济于事了。
四四方方一扇门,门里坐着一个人。门外人头攒动,吼天嚷地,门内之人只静坐不动。赵杉唯恐表意不透,又在指的右上角写了个大大的等字。
须臾又过了两日,日中时分,杨秀清正瞅着那图画上的等字出神时,帐外承宣来报:“江上木簰火药箱被湘妖炮子击中,木簰被炸塌半壁。”
“等,再等就被掐断脖子了!”杨秀清将手在那等字上重重一拍,拔腿便往外奔。
“殿下万万不可轻动。”傅学贤抢上前,一把拖住,道:“妖头们攻洲不下,才去打木簰的主意,就想是激殿下露面啊。”
杨秀清忿忿地坐了回去,郁闷道:“本是张网捉鳖,不想倒自做了藏头缩龟了。”
傅学贤道:“殿下不是早有交代,若木簰有失,便用大船装载砂石沉江以拦阻敌船么,卑职这就去带人装沙沉船。”
林启容闻得江上木簰被炸倾倒,也大受震动,忙组织舟船人马,驰去接应。二十几艘满载砂石的拖罟大船沉入江心,却好似在江中筑起了一道道隘墙,梅家洲东南北三面皆被围遮起来,只在西岸留一处尽可供舢板小舟出行的窄小隘口。
沉船塞江阻滞了湘勇水军的围攻,杨秀清众人却也更加牢牢的被困在了洲上。
为取擒拿逆渠的首功,彭玉麟与杨载福两部水军先后弃了九江、湖口,蜂拥而至,并舟连船,将这方圆不过六七里的水上孤洲围得如铁桶一般。彭、杨二人早两年在湘潭之中结下了梁子,属下将兵也跟着生了嫌隙。如今为争这大功,无不瞪红了眼。
赵杉在闻得江上木簰被毁,再不能安卧在床上坐月子,不顾秦嬷嬷与黄雨娇的阻拦,下地出门,往营中去见林启容,商讨对策。
赵杉去到营中,却见黄文金也在,惊诧问他:“你不在湖口驻守,跑来这里,叫李续宾他们侦知,趁机偷袭,如何是好?”
黄文金说话向来直来直去,又是焦躁做热锅蚂蚁的特殊时期,言语便更加无有顾忌,以手捶桌道:“我倒盼着跟李如九那龟孙痛痛快快干一场呢,可那龟孙眼巴巴只盯着梅家洲上的大佛,湖口便是有金山银山也引不得他去啊。”
赵杉转问口唇紧闭默不作声的林启容:“一座小小的水上孤洲,死防硬守能撑耐几时,总要想法子尽快把人救出来啊。”
林启容叹气道:“前年湘潭之战,水营遭大创,所毁舟船一直未有补缺,便是集合了湖口、小池口的,总数也不过三千余号。东王身在洲上,如果强拼硬打,李续宾他们被激得发狂,做出集炮轰洲之类的极端事情,东王处境可就更危险了。”
“外面硬打不得,里头人马粮米有限,又长守不得,该怎么办?怎么办啊?”赵杉唉声连连,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焦虑之中。
黄文金搔着头皮,道:“天父也该开开眼了,派个哪吒雷震子下凡,把人从洲上偷背将出来,兄弟们便是提着脑袋与龟孙们搏命,也没顾虑了。”
赵杉听得那个“偷”字,心头一亮,道:“或许真的可以用一出偷梁换柱的法子将人接出来。”
林启容听了,连连摇头:“据探报,彭妖与杨妖在隘口上各布置了两营的舟船兵将,在千余双眼睛下头,将人平平安安接出来,不是痴人说梦。”
黄文金道:“不试怎么知道不行,活人能让尿憋死?”
林启容把桌子一拍,道:“东王天国柱梁,若是有失,哪个能担待得起?”
赵杉低头沉默一阵,在心中谋划出了个大概,道:“若是能得到某个人的配合,将人平安接出来也未必不成。”
林启容与黄文金侧脸看着她,同声问:“是谁?”
“自然是彭玉麟、杨载福、李续宾,他们三个中的一个了。”赵杉看着一脸茫然的林启容,问:“你跟这三人都打过许多回交道了,对各人的心性当颇有几分洞晓吧。”
林启容道:“三人中,论勇悍自然是李续宾。杨载福并无十分本事,对曾氏倒是最为忠心。彭玉麟性情刚毅,用兵谋略也在那二人之上。”
赵杉赞同的点了点头:“见解得很是明白。”
黄文金焦躁道:“到底是用哪个呀?”
赵杉想起有书上说彭玉麟与胡林翼还甚有交情,觉得此番若选了他,日后或许还大有文章可做,便道:“李续宾勇悍,杨载福忠心,都不好言说,只能是彭玉麟了。”
林启容依旧眉头紧锁,道:“不共戴天的生死对头,如何能被说动?”
赵杉道:“世上没有白吃的餐食,当然要许下重报厚诺。而且,这报酬还要能打动在南昌遥控指挥的曾国藩。”
黄文金直嘬牙花,道:“那老妖头心肠比铁石还硬,又不好金钱美色,何样的报酬能打动他?”
“人活在世上,便是无欲无求,也难免又惧又怕。”赵杉不想对他二人言说的太深太多,只略略提了一提,便打住话头,道:“具体如何与彭玉麟接触游说,我已经盘算好了,只是这是不能瞒着东王运作。我要立时去洲上,当面说知与他。”
林启容与黄文金听说她要往梅家洲去,一时又都犯了难。
在旁做会议记录的林升道:“两位大人担忧的必是如何避开湘妖们眼目通过隘口,卑职倒有个主意,只是要委屈娘娘一下。”
三百五十七 网开一面(中)
赵杉一心谋划救人,哪还在意什么委屈,对林升道:“你有什么主意,尽管直言。”
林升道:“林大人忧虑洲上米面菜蔬有缺,自前日始,每日都要遣一队小艇装载菜蔬米粮送去洲上。娘娘藏在装菜的缸瓮中,不就可避开湘妖们的眼目?”
“不行,太险了。”林启容连连把头摇着,“每次遣十几条船过去,也就只有一两条能过隘上岸。还是另想个稳妥的法子。”
“说与了东王,还有好些事要安排,再耽搁不得时间了。”赵杉嚯地站起身,命令般的口气,“速去安排!”
林启容跟着站起来,却是对林升发令:“速速集合水营诸将前来听令。”
赵杉不解,问:“又不是出阵迎敌,集合众将做什么?”
林启容道:“娘娘执意要去,卑职只能从命。但妖军把洲围困得太紧,为保周全,还需做一出调虎离山。”
黄文金眼珠瞪得老大,道:“是要偷袭?”
林启容点点头,道:“我计划去攻袭杨载福先前在八里江扎下的营巢。”
黄文金道:“单凭你这里的千余舟船能引出他多少人马?我这就回湖口集船点兵,与你同去。”
林启容点齐兵将,叫去北门码头等候,却自为赵杉做安排。叫人抬来一口大瓦缸,先在缸底铺了一条绒毯,叫赵杉进去坐了,拿了条毯子盖在她头上,又叫盖了两层菜叶,最后又倒了几筐萝卜进去,叫军卒们用油布将缸口蒙了扎紧。连同其他十几口瓮缸,抬上马车,运往小东门码头。
二十余条舢板小船横排在河滩上,每船有四名兵卒值护,两人划船,两人在船头船尾护卫。
林启容让兵卒将赵杉坐的那口瓦缸抬到中间的小船上,又把兵卒们唤到近前,细细交代叮嘱了一番,方上了马,驰往北门。
夜幕降临,林升与兵卒们推船入水。船只在江面上一字排开,乘夜色缓缓往梅家洲而去。
缸内的氧气慢慢耗尽,赵杉呼吸困难,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打起精神,不能睡。”她用力在胳膊大腿上轮番掐捏着,以保持清醒。
按照林启容的交代,隐隐能望见隘口上的火把光亮时,林升敲击铜锣为号,船队由一字型变为?型,将赵杉所乘之船围拢在中间,以做护卫。
杨载福率本部水军回救八里江老营,彭玉麟部仍牢牢围守在隘口。相持了十几日,出发时所带粮草物资已基本消耗殆尽,湘军兵将们每日除了祈冀着擒拿逆渠,便是眼巴巴盼着太平军往洲上济送物资的船队到来。当下,见船队开到,一个个如见了食的饿狼般,跳上舟艇,划了,如飞般围迎上去。
这日的任务是护送赵杉过隘上洲,船上的缸瓮都是空的。而林启容未免叫敌军识破意图,专门叮嘱护船的兵卒们,如遭遇抢夺,也要做反抗。随护赵杉这船的除了林升,还有三个林启容身边的精壮护兵。
林升趁着湘勇们忙于抢夺瓮缸之机,喝令划船的护兵:“快划!快冲!”
在即将冲到隘口的时候,湘营一艘长龙快船从一侧驶来,拦住去路。船上的营官搭箭在弦,一箭飞来,正中挥桨划水的护兵的肩膀,护兵军卒哎呦一声,栽入水中。营官哈哈大笑,与丁勇们跳上舢板,来夺瓦缸。林升与两个护兵抽刀与战。
双方打斗之间,船失去平衡,侧歪到一边,瓦缸倾入水中。
“救人!快救人!”林升大喊,扑通跃入江中。
在他船抢夺的湘军兵勇们听得那声喊,知道缸里必藏着要紧东西,争相跳入水中,游将过去抢夺。混乱之中,蒙缸的油布被划开了个口子。
因氧气耗尽而陷入昏迷的赵杉被水一呛,却猛地醒了。她将耳朵贴在缸壁上,那哄叫喊杀声震颤着她的心房,恐惧如蛇虫般咬噬着她的神经。
几艘快艇驰驶而来,中间艇上立着个头系白巾周身缟素的女将,却是邱二娘。她手挺钢枪,向着林升高喊一声:“休与纠缠!快走!”喊罢,挥起钢枪,对着水中的湘勇们,如扎窟窿眼般,捅刺起来。艇上的十几名健壮力士也各挥刀枪砍刺。
湘勇们哇哇痛叫,哭爹喊娘。林升与两个两个护兵乘机将瓦缸扛回船上,几个人挥桨奋力划水,小船从隘口飞穿而过。
船到洲岸,林升与护兵已然虚脱。巡逻的军帅从油布破口处往里瞧了瞧,只以为缸里装的是萝卜白菜,向军卒挥挥手:“抬去厨房吧。”
“有人!有人!”赵杉边喊,边攥拳用力捶着缸壁。
军卒听到声响,叫道:“怎么还有声啊?”
军帅将耳朵贴在缸上听了听,唤军卒把油布揭开。
赵杉大口喘着粗气,道:“林启容让我来的…有紧急军报…快带我去见…见东王。”
军帅不敢怠慢,叫军卒搀着她,往营帐去。
赵杉看到帐门口站着的那几个常随在杨秀清身边的承宣,拼着力气喊了一声:“是我,我来了!”
杨秀清听到叫喊,从床上一跃而起,赤着脚奔了出去。
赵杉看着奔来的人影,说了句“我来救你,便觉眼前一黑。
醒来时,却靠在杨秀清怀中,躺在床上。
赵杉扭了扭僵木的脖颈,问:“几时了?”
杨秀清摩挲着她的脸,道:“快擦亮了。”
“我睡了这么久?”赵杉话一出口,嗓子里冒火般干疼,吭吭咳将起来。
杨秀清伸手从床头的小桌上端了碗水给她。赵杉就他手里喝了两口,道:“给我弄些吃的来,有许多事情要说呢。”
杨秀清向帐外喊:“盛两碗饭来。”
赵杉道:“有饼么?吃饼不耽误说话。”
傅学贤用只白瓷大碗端了两张又冷又硬的单饼来,道:“昨日烙的,娘娘将就吃些吧。”
赵杉坐起身,将饼一块块撕着,边吃边道:“我跟林启容、黄文金已经想了个脱身的法子,只怕你不肯,我过来跟你当面说说。只要你肯,便放炮三声为号,九江那边便立时给侯谦芳递信过去。”
三百五十八 网开一面(下)
赵杉说了好一阵,见杨秀清卧着不动,用脚踢他一下,道:“你在听着吗?怎么不说话?”
“我现在不想听什么法子。”杨秀清腾地坐起来,伸手去解她襟领上的盘扣。
赵杉按住他的手:“以后多少时间没有,先说正事。”
杨秀清松了手,又躺了回去,问:“你说的什么法子?”
赵杉在他身边躺了,道:“网开一面,偷梁换柱。”把心里的谋划讲述一遍。
杨秀清听罢,想了一会儿,道“这怎么听着像是戏台上常演的华容道,关羽释曹操。”
赵杉原想说是想自汉高祖刘邦的白登之围,又觉着说了,必要多费口舌与他解释,便道:“差不多吧。”
杨秀清道:“你这不是发痴?曹操对关羽有恩,所以,关羽放他。姓彭的与我从未谋面,怎会愿意开网放我?”
赵杉道:“你亲自与他一会,当面说些话给他,他自然就肯了。”贴近他耳畔,低语几句。
杨秀清听了,却勃然变色:“这样的点子亏你想得出来。传将出去,我的脸面往哪放?”
赵杉却嗤的一笑:“你丢了脸面,他姓彭的、姓曾的就有脸了?”
杨秀清吁了口气,道:“便是不计较声名,曾剃头那里,你怎就肯定他能被说动?”
赵杉叹口气,道:“我自敢说有十分把握,到底要看侯谦芳的口舌功夫。”
杨秀清哼了声,道:“说你发痴还不服,让他去求告曾老妖开网放我,不是叫他自断生路。”
“谁说让他说放你?自然是要叫他反着说,也可使曾国藩对他更增些信任。”赵杉伸手在他额上摸了一摸,“连最浅显的事都计较不开,莫不是急出病来了?”
“是你计较得明白,我糊涂了。”杨秀清握住她的手,用力在他脸颊上拍了一拍,连连叹气道:“藏头缩脑了这些年,心里乱蓬蓬长了草似的,脑子也被浆糊糊住了。”
赵杉听着,却不觉有些恼火,嗔道:“明知前脚来了虎后脚又来了狼,还风风火火跑了来,不是自投罗网?”
“曾剃头把压箱底的棺材本都拼凑打发来了,我不来,林启容他们如何撑得住?”杨秀清说着,将手伸去她的袄褂里摩挲着,又道:“你信上不是说思想的厉害么?怎么见了面,倒好像厌着我了?”
“谁说觉着厌了?”赵杉张口回辩,却感觉腹中一疼,苦辣酸涩交织在一处,瞬时就把她压得垮了。
“振作些,现在不是计较那事的时候。”她在心里默默自我打气,用牙咬一咬嘴唇,在他腮上亲了一下,把他的手抽出来,道:“与彭玉麟会面这事刻不容缓,你要是觉得可行,便叫人去发炮三声与林启容他们为号。下头,还有好些事要安排呢。”
杨秀清坐起身,向外面喊道:“阿贤,进来。”
给林启容发过讯号,下一步便是密约彭玉麟。
杨秀清微服而来,只带了两箱衣物。赵杉将两只箱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一件可做凭信的贵重之物,只能叫他手书信件为凭。
杨秀清最不耐烦写字,握着笔,歪歪扭扭划了他的名号,将笔往赵杉手里一塞,道:“我自写了名号,也算十分诚意了,其余的言语,你来写吧。”
赵杉写完信,封装好了,交给傅学贤,吩咐夜深时,潜水出去,秘密投到彭玉麟的座船上。
投了信,等候回音的空当,赵杉编排好的把与彭会面时要说的言语,一字一句交代给杨秀清。
杨秀清发号施令惯了,如何愿受他人指挥,只听了几句,便不耐烦,道:“任他铁齿钢牙,我自有来言去语,用不着你一字一句教我。”
赵杉耐心解释道:“又不是要你与他争是非搞辩论,比什么牙尖嘴利。我是把能戳中彼的痛切处的时局人事说给你。姓彭的在追随曾国藩以前,便镇压过义军,屠戮过义民的,怎么会因为你的几句言语就心软。唯有以诸方面人情世事的利害关系做说辞,才能动他的心。”
杨秀清终于耐下心,听她讲说。他的记性奇好,只听了她说了一遍,便说都记下了。赵杉不放心,又叫他从头说给她听,果然是分毫不差。
赵杉不无感慨道:“这灵敏的头脑,过耳不忘的记性,不去考个举人进士回来,真是可惜了。”
杨秀清却不屑笑道:“考了举人中了进士还不是给人做犬马使唤。能做使唤得了犬马的人,偏做了被人使唤的犬马,才是悔恨终身的第一憾事。”
不知怎的,听了他这“人与犬马”之论,赵杉却登时就想到了曹操的那句“宁我负人,勿人负我”,心头不觉一阵耸悸。
杨秀清浑然不觉她神色的变化,仍是肆肆咧咧的语调,“我怎么觉着你的行事跟以前不一样了?”
赵杉自嘲般一笑:“是更下作阴损,不择手段了,是不是?”
杨秀清听了,却欣然在她肩上拍了一拍,道:“能放开心怀最好。遇事能管用好使,又何必计较是上作下作还是阴损阳损。不是有句俗语么,白猫黑猫,抓着耗子的就是好猫。”
赵杉嗬嗬笑起来:“原来这黑猫白猫之说的出处在你这里。”笑罢,却伸出右手,弯了小指,道:“我要你约誓。”
杨秀清好不茫然:“誓什么?”
赵杉道:“永远不要忘了那黑猫白猫之说。”
“我记着。”杨秀清伸手出去,拉住她的小指,扯了一扯,却趁势将她一搂,道:“你当真一点兴头都没有?”
赵杉打个哈欠,道:“累了,只想足足的睡个觉。”
“又不需你做什么,完了,还能睡得更香更甜。”杨秀清只一味扯她。
“现在不行,等事成了,全由着你。”赵杉边说边伸手推他。
两人正在你扯我推的时候,傅学贤一头闯了进来,见状,讪讪的转头便走。
赵杉却如见了救星般,喊道:“回来回来,是哪里来了消息么?”
傅学贤走回来,把一条湿淋淋的白底蓝花褡裢包放在桌上,道:“刚刚绕岸巡逻的时候,在水里捡的。”
三百五十九 密会彭雪琴(上)
赵杉片腿下床,趿拉着鞋走过去。她原以为褡裢里有密信文书之类,伸手掏摸了好一阵,却什么都没有。
杨秀清在床上道:“你当是姓彭的丢的?不可能,他用也得用个特别的。这白底子的最寻常不过…”
“白底,白涤。”赵杉豁然开朗,拍手叫道:“他应了。”
杨秀清问:“谁应了?”
赵杉道:“彭玉麟啊。白涤,白与涤生。他说要请示曾国藩,可不是应了么。”
“是了是了。”杨秀清也恍然而悟,却又对傅学贤道:“你今夜再遣去九江一趟,告诉林启容,叫他传讯给黄文金、石祥帧,都把人和马吃饱喂足了,将舟船军械整备齐整,马上就到出大力建大功的时候了。”
赵杉皱眉道:“都还没会面呢,怎么先整兵备战了?”
杨秀清伸出两手,一手攥紧,一手平摊了,道:“与狐狸打交道当然要做两手应付。姓彭的要是敢耍诈,我前脚升天,也管教他后脚陪葬。”
赵杉见他竟生了同归于尽的念头,忍不住滚下泪来,道:“我是来救人的。不是来陪葬的。”
杨秀清道:“我用姓彭的陪葬,又非说你,哭什么。”
赵杉抽了抽鼻子,道:“主意是我出的,刀山油锅,都随你一块去。”
两日后的三更时分,朦胧月色下,一只乌色篷船缓缓渡进隘口,在洲岸上泊定。
赵杉与杨秀清上了船,进了篷,不见一人。正在疑诧时,却听噗噗划水声,那船又开动了。
立在洲岸上的傅学贤见了,急得跺脚,忿忿骂道:“他奶奶的,左盘算右布置,折腾到最后竟是送羊入虎口!”心里焦恨,因着杨秀清不得妄动的军令,也只能眼巴巴看着船划走了。
眼见着离隘口越来越近,赵杉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她握住了杨秀清的手。杨秀清必也是怕的,手心里湿凉湿凉的。但两个人都没有出声。
戴着斗笠的船夫却很是安闲,一桨一桨的的不疾不徐。在离着隘口还有半个船身的时候,船忽的向右侧转,贴着沉江沙船露出水面的桅樯停住了。
船夫放下桨,起身将手在衣袖上抹了一抹,步入舱篷中。舱里只有两碗煤油灯,又有斗笠遮着,看不清面目,只能影影绰绰辩出身形。
“高瘦的个子,走路还有略微些内八字…”赵杉定睛打量来人,在心里做着判断。
对方却开门见山,直明身份,道:“彭某有些事情处理,比约下的晚了一刻,叫杨先生候等了。”
杨秀清哈哈一笑,道:“除了自己的名号,大字再不识得一个,叫什么先生?”说完,便盘腿坐了。
彭玉麟立在当地,犹豫片晌,也坐下了,却是伸着腿箕坐。
杨秀清对这赤裸裸的回击满不在乎,指着洒在船头月光,说:“曾剃头不是能掐会算么,怎么不选个月黑风高的日子?”
彭玉麟不搭言,将手又在袖子里抹了一抹,抬眼看着立在他身后的赵杉,道:“彭某虽晚了一刻,却是守约独身而来。杨先生也是有声名的人物,怎么拖带了一个?”
“非是我不守约,是她不放心,非要跟了来。”杨秀清拉了一下赵杉的胳膊,道:“在彭将军这样的爽快人面前,还拘哪门子礼,坐下吧。”
杨秀清见彭玉麟始终盯着赵杉不放,一把扯下她包头的红巾,道:“她是我新娶的王娘。”
彭玉麟“哦”了一声,将目光移开了。
赵杉在杨秀清身旁坐下,却悄悄伸手在他背上捅了一下。这是两个人约下的暗号。这一捅,照约定,杨秀清就该按她交代的,开始与彭玉麟剖说时局人事的厉害了。
杨秀清如约开口,说出的话却一句句针刺似的,俨然把她的不究是非不搞辩论的叮嘱都抛了去九霄云外。
“听说你在入湘营之前,就帮满妖镇压过义军。曾剃头也真会使人用人,专用些身上背着人命手上沾着人血的。湘潭、田家镇、九江、湖口,这两三年,天军丧在你手上的万人有余了。我从未跟你正面打过交道,梦里头可没少梦见。真是剥了皮吃肉,剁断脖子喝血,也难解心头的恨…”
彭玉麟默不出声的听着,听罢,不紧不慢的回了一句:“杨先生声名在外,彭某也早想会上一会。”
杨秀清挑衅的口气更甚,道:“在妖营里,我的声名跟你的主子在天国也差不许多。不过,要说一面做婊子一面立牌坊,这样的本事手段,我可比不了他曾大圣人。”
赵杉见他一味的逞口舌之利,又忍不住戳了他一下。
杨秀清看了她一眼,收起了咄咄之势,柔和语道:“本不是一个壕里的人,也可说是各为其主,再计较这往日的是非也没甚么意思。听闻曾国藩坐困南昌时,手下的喽啰都忙着拜山头觅新主,就你彭雪琴从未生过二心。我虽没正经念过书,关云长岳鹏举的故事还是知道的。义士忠臣,由不得叫人打心里敬重啊。”
他的话音刚落,却听彭玉麟一声冷笑:“杨先生说崇慕忠义,不觉着与所为所行太南辕北辙些了吧。”
赵杉听他的语气也似动了辩事论非的心思,忙抢在杨秀清前头接话道:“听说彭将军公务之余,喜好绘画,尤其爱画梅花。梅性雅洁温厚,爱梅的人必是最心思细密通达情理的。小女子早年患疟疾落下一病根,未知彭将军可做一二指点?”
彭玉麟只当她是扯闲话,随口应道:“彭某不通医学,夫人有疾,自去找郎中来治。”
赵杉深深叹了口气,道:“屡番问医用药,总不见效用啊。日间独坐时,心里总觉慌慌的,安不下神。夜半三更,一梦醒来,却又淋淋漓漓一身的冷汗…”
彭玉麟有些不耐烦了,打断她的话,道:“夫人这病是肾气亏虚,吃些补气滋阴的汤药调养就好了。”
赵杉做惊讶状,道:“往时看过的郎中没有一个能确切说出症结所在,彭将军竟这般肯定,莫非也曾染过相似的症候?”
三百六十 密会彭雪琴(下)
彭玉麟见赵杉一味言语纠缠,毫不隐晦的表露不耐烦,说道:“行伍中人,风霜经得多了,不比夫人娇养在闺阁。”
赵杉淡淡一笑,道:“将军不屑与论脂粉。不过小女子倒真觉着,与将军有些同病相怜呢。”说着,用幽怨的目光瞥了瞥杨秀清,叹气道:“有道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但想到韶华匆匆容颜易老,心里就会不自觉的生出畏怕。将军久临战阵,难道从未觉着怕吗?”
彭玉麟沉默一刻,猝的一笑,道:“畏战忝为将,怕死不当兵。为民伐贼,为国除患。上不负天地君父,下无愧黎庶父老。何惧之有?”
赵杉道:“将军刚毅,可俗话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小女子身在闺阁,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本经得不多,只是偶尔看杂书,积了些体会,说来与将军,权当是做闲谈吧。九流百行,最叫人叹的,莫过那做将为帅的,尤其是身在乱纷纷王朝末世。要想有个好前程,不在打仗打得好不好赢不赢,主要是选对路子跟对主子。不然,做了‘吴三桂第二’或者成了‘再世的袁崇焕’,就只能叫人扼腕了。”
“都是些早化化土为泥的人物,夫人说得远了吧。”彭玉麟依旧稳坐如钟,只是声调略略有些亢奋。
赵杉微微一笑:“是远了,那就说些近的。就说将军追随了多年的曾湘帅吧。文安邦,武定国,有其一异禀而能得机施展者,见诸史册的不可胜数。而如曾湘帅这般文武齐备之外,又通相术又精理学的,却是凤毛麟角了。”
彭玉麟听她忽然转了话头,盛赞曾国藩,一时有些混沌,想了一想,道:“彭某追随曾大人,是为报他的知遇之恩兼着实现胸中的微末抱负。夫人所说的功名官位,在彭某眼中,不过是碍手绊脚的荆藜。”
赵杉听他声调又亢奋了许多,猜想他心中必已起了斑斓,便不再曲线兜圈,明说人事,直言厉害,道:“目下,与曾湘帅齐名的,还有一位后起之秀执掌鄂省的胡抚台,将军好像也与他有些交情。听说,这胡抚台的心胸气量更甚于曾湘帅。为了交好上司,竟屈膝去为上司官制台的小妾贺寿。儒门士子,把气节看得比性命还重。他这一跪,承受了多少难与人说的心酸委屈啊。可惜,官制台后面还有许多要陪着小心的人物。军机肃中堂,宗室恭亲王,内宫懿贵妃。这丝捻线线结网,真是瞻前又要顾后,望东少不得瞅西,一步也差池不得。”
彭玉麟的目光重又集中到了她身上。一个身在内院闺阁、周遭尽是泥腿白丁的妇人,竟会对紫禁城中的人事洞察的如此明白,他由不得不吃惊,也免不得好奇。他暗自寻思,要从她那里赚更多的言语出来,便故作波澜不惊,道:“彭某微末小官,夫人所说的这些中枢人物,与我何干?”
赵杉但要再言,被杨秀清喝住,道:“跟他白费口舌作甚?账有头债有主,将来自向曾剃头去讨。”
彭玉麟冷冷一笑,道:“杨先生真会信口开河。曾大人与你从未谋面,哪来的账债?”
杨秀清森厉的的口气,道:“我跟他讨的不是银钱账,是救命账。前番他被困南昌,若不是我谕令收兵撤军,他能活到今日?!”
彭玉麟再绷忍不住,嚯地站起身,叫道:“流谤!十足的流谤!”
杨秀清也站了起来,回怼道:“我说是便是。再要狡赖,一纸文书传去他满妖主子那里,看他的狗头还保不保得住!”
彭玉麟气咻咻粗声喘息,与杨秀清对峙般,面对面站了好半晌,走出篷去。噗噗的划水声又响了起起。
赵杉见彭玉麟肯应约而来,便自认有了七八分开网的希望。与之言说些古今人事,只是为把那其余的二三分填补实在,以保个万全。却不想杨秀清突然对彼发难,生怕彼来个杀人灭口,直到见彼走出去,执桨划水,绷着的心弦放松了下赖,却忍不住责问杨秀清:“他又未曾无礼冒犯,为何拿话激他?”
杨秀清道:“我是叫你不要枉费心思,他铁了心给满妖当鹰做犬,能因你几句言语,就改邪归正。”
赵杉听了,却又好气又好笑,低声道:“你说我要说劝他归降?我哪有那念头。”往外瞧时,见船已出了隘口,又忍不住发叹:“这般遵信守义的坦坦君子,可惜不是一个壕里的。”
与杨秀清走出舱篷,向四面一望,那连片的战船上,不见一个人影。彭玉麟放下桨,跳到一艘小舢板上,冲杨秀清拱拱手,道声:“好走。”
随着他的话音,一个身影从水下飞快游了过来。那人游到乌篷船边,用手扒着船舷,爬上船,用手抹了把脸,跪立为礼,却是林启容。
林启容一边挥桨划水,一边警惕地向两面张望,道:“彭妖头如约赴会,又亲自送了殿下出来,可卑职总觉着心里不踏实。只是有约在先,他独身来送人,卑职独身来接人,只能叫兄弟们在官洲等着。”
杨秀清听了,把脸一沉,责道:“既觉着有诈,还守什么约?姓彭的若是先戕害了我,再趁你等出来迎我,举兵去袭九江、湖口,该是如何?”
他这言语一出,赵杉的心又提悬了起来。不由转身回望,却骇得张大了嘴巴,惊叫道:“刚刚那舟船上还都空荡荡的,怎么一下子涌出这么多人马?”
杨秀清也诧愕的回身张望,林启容却把眼瞧向水下,把桨一扔,一手拖住杨秀清,一手拽住赵杉,叫道:“船下有水雷,快跳!”
赵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拖拽下水。好在,他与杨秀清水性都是好的,被拖下船,本能的挥臂划游。向前游出不过八九米远,却听轰的一声,回头看时,那乌篷船烟火腾起,已炸得沉了。
杨秀清嘲谑道:“这就是你说的坦坦君子?”赵杉不搭腔,只奋力划游。
三百六十一 再陷重围
赵杉与杨、林二人披浪斩波,体力渐觉不支时,迎面一艘小艇箭一般的驶将而来,立在船头的大汉将手里的灯笼往下照着,急切唤道:“是东王殿下吗?”
杨秀清回了声:“是我。”
大汉双膝跪立,念了两句:“谢天父开眼,谢天父护佑。”呼喝划船的军卒:“快划!快划!”
杨秀清伸手拉拽着赵杉,道:“铁公鸡划船来了,再撑持会儿。”
石祥帧与军卒们伸手下去,将三人逐一拉上船。
赵杉体力耗尽,濒临虚脱,嘴里咝着气,瑟瑟而抖。
杨秀清旁若无人,将她搂抱在怀里,却对着石祥帧一通斥问:“林启容瞻三顾四,你也不识个利害轻重,像越冬的蛤蟆缩在窝里,干等着豺狼上门,抓你撸毛下锅?!”
石祥帧红着脸回辩:“非是胆小怯懦,不见殿下出来,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啊。”
杨秀清急了,叫道:“我这不是活生生出来了,你的人呢?”
石祥帧打个唿哨。片晌过后,便见横蔽江面的战船舟舰鼓浪而来。船上的灯笼火把耀得江面一片火红。
石祥帧遥指着被众舟舰环卫中央的那艘桅杆上扬着黄绸龙旗、涂饰油彩的阔舱舫船,道:“特选了一只船给殿下当座船。”
杨秀清却厌嫌的摇头:“我又不是来游山玩水的,弄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货。”
石祥帧道:“上月新造的几只大蜈蚣船也带来了,都是用上好的柏木造作,殿下图稳当就坐那船吧。”
杨秀清点点头,转对赵杉,道:“你坐那舫船自先回城去。我先把曾剃头这班虾兵蟹将收拾了,再去看你。”
赵杉听他说要立时带军马去与湘军交火,想到这十几日为救他出牢笼的辛苦周折,不觉气恼交加,也不顾石祥帧等人在侧,一把推开他的手,踉踉跄跄站起来,道:“这刚出来,就再去搏命,这一番没日没夜的煎心熬神都不费了!”
杨秀清大咧咧笑道:“你急什么?还怕我再做了瓮中鳖?”
“你有神兵天将护着,我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赵杉白他一眼,见舫船驶靠得近了,也不用人扶,抬脚踩着踏板走了上去。
杨秀清跟了上去,道:“被一群小鱼小虾困在洲上这么久,如何能不亲自出这口恶气?”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又道:“姓彭的已经摆开阵势,我若不先出招,等他杀来,可就真又做了瓮中鳖了。”
两个小卒各捧着一套一套袍褂来与杨秀清换穿。赵杉把那套深蓝色的便服往他怀里一塞,道:“你要去便快去,省得叫人说我绊住了你的腿。”说完,便弯腰下舱去了。
秦嬷嬷听说赵杉下江游水,骇讶道:“月子里头最忌碰冷水,落下病根,一辈子夏怕热冬怕冷,有的罪遭了。”又唤莹儿:“快去找和内医来。兴许他有好法子。”
赵杉摆手道:“先别忙着去叫,先少些热水来,我要好好洗洗。”
因着何朝元的叮诫,秦嬷嬷的督看,赵杉不得不暂时收起其他心思,卧床休养。
杨秀清渴盼给对手致命一击以出气雪耻,林启容、黄文金、石祥帧等将熬苦的久了,也期冀着来一场淋漓酣战以泄胸中久积的闷气。而湘军那头,彭玉麟为去掩耳目,杨载福与李续宾为夺擒灭逆首之功,也都报了非是你死便是我亡之念。
由是,一场将对将兵对兵的正面搏击战开始了。
杨秀清从安庆调来了石祥帧,又集合了九江、湖口两处的兵马,在总兵力上,已然反超了湘军。但彭、杨两部船坚炮利,水上作战的实力远在舟少将寡的太平军水营之上。
杨秀清盛气之下,早将这显而易见的差距抛之脑后,只令林启容他们集中舟船,猛打猛冲。彭玉麟与杨载福督军迎击。第一阶段的炮击战,双方的实力差距便尽显无疑。
石祥帧从安庆带来的蜈蚣舰有两艘先后中炮遭毁。杨秀清忿忿之余,为保实力,下令三将且战且退。彭、杨水军紧紧追击不放。双方在张家洲附近江面再度激烈交火。交战正酣,杨秀清却叫黄文金带所部人马驰回湖口。原来是收到紧急讯报,李续宾突袭姑塘镇。
黄文金部乘舟船而来,自然只能乘舟船而返。三去其一,因此与湘水军实力相差更加悬殊。
眼见局势愈发不利,杨秀清不得不暂按下雪耻之念,叫林启容在前石祥帧殿后,乘着暮色,撤返九江。彭、杨二将追击而至,采取围困梅家洲的战术,在九江北岸与小池口之间,连舟为陆,对城垣纵深长围。
再度将九江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赵杉是从来报讯的傅学贤口中闻得上述经过的,听罢,不由倒吸冷气,道:“这么说,是又陷入四面重围了?”
傅学贤回道:“李妖头被黄丞相绊在了湖口。彭、杨二妖头所带的都是水军,前两日来犯西门南门,都被打回去了。”
赵杉稍稍松了口气,又问:“怎么防守梅家洲的人马也都车回来了?”
傅学贤道:“殿下只叫卑职与从天京带来的兄弟们来九江听差,其余人马在洲上坚守如故。”
“来得正好,把这个顺便捎回驿所发了。”黄雨娇提着只竹篾箱笼走进来。
傅学贤却把头一昂,道:“受谕令来传话,不是来做杂役的。”
黄雨娇道:“什么杂役?叫你把这箱子捎回去发送了,又不是泥墙抹灰。”
赵杉见傅学贤不应,只得亲自开口:“是给小孩子做的几件衣裳。你拿回去,跟东王说,有往天京去的船时,就便捎带回去。”
傅学贤转头乜斜着眼看着她,道:“娘娘念书的人,怎么连个出嫁从夫的道理都不晓得。还是少勾扯不相干的人,省得惹出言语,叫殿下为难。”
赵杉听了,还未说话,黄雨娇却先气得叫起来:“好你个瘌痢头,夹枪带棒的,说谁呢?”
傅学贤轻蔑地哼了一声,道:“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非要纠缠,不是自讨没脸。”
“你说谁没脸?”黄雨娇跳起脚来,将手指着他,一通连珠炮似的质问:“姑奶奶行得端走得正,不贪公家一针一线,未占私人一厘一毫,轮得着你来指三道四?侯谦芳与你同殿共事,未说过你只字谗言说过片语不是,又有哪里对不起你处?”
三百六十二 揪凶(上)
傅学贤被问得理屈词穷,讪讪的无言以对。
赵杉却在黄雨娇的声声质问中,忽的就触动了心底那一桩不为人知的情思。
“是时候了。”她暗暗叹了口气,对傅学贤,道:“你给捎句话给东王,说我有几句要紧的言语要当面说给他,叫他抽空来一趟。”
傅学贤道:“殿下忙与与众将计议军事,抽不开身,娘娘有什么话,还是写在纸上吧。”
赵杉沉下脸,不容反驳的语调,道:“事涉机密,只能当面说。”
傅学贤犹豫片晌,点头道:“卑职记下了。”
傅学贤走了小片晌,瑾儿端着托盘进来,道:“刚刚看到傅大人从厨屋里走出来,我问他做什么。他说口渴,我去拿碗倒水,人却不吱一声就走了。”
赵杉指指托盘上的米粥:“这粥吃了几天,觉着腻了,拿去倒了吧。”
黄雨娇拦着,道:“妖军来围,眼见得粮食一天天紧缺了,说倒就倒,多浪费啊。你不吃我吃。”
赵杉把脸一沉,道:“我不吃,哪个也不许吃。把碗里的倒了,锅里的也倒了。”
黄雨娇嘟着嘴道:“眼见过晌午了,不让人吃饭,这又抽得什么风?”
赵杉冷冷道:“我有话对你说,说完了再吃。”又对秦嬷嬷道:“把锅里的都倒了,再去另做了来吃吧。”
秦嬷嬷与瑾儿她们走出去,赵杉唤黄雨娇:“你不是一直做什么吗,过来坐,我现在便说给你。”
两日的晌午,十几骑快马奔驰了来。
“我来了,到底是什么要紧事?”杨秀清边说,边迈大步进屋,见黄雨娇垂着头,问:“阿云呢?她不是有话要跟我说么?怎么不出来见我?”
黄雨娇擦着哭肿的眼珠,抽泣道:“她…她升天了。”
“她…升天了?!”杨秀清如遭电击雷轰,惊愣片晌,扭头看看跟随身后的傅学贤,斥问道:“你前日来看,回去不是说人好好的?”
傅学贤连连点头:“是好好的,还跟卑职说了好一阵的话呢。”
“前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杨秀清深吸口气,斥问黄雨娇:“她出事,怎么不叫人去告知我?”
“是突然发作。正在说着话,忽然就…就呕起血来。还没等军医过来,人就没了气息。”黄雨娇用力擤了擤鼻子,“事发突然,都慌了手脚…想收拾停当了,再叫人去送信…”
杨秀清犹且不十分的相信,用手扶着额头,哀吟道:“她那日游水好像着了凉,可也不至于就…”说话间,身子一个打晃。
傅学贤忙上前扶住,道:“殿下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动不得悲情啊。”
“闪开!”杨秀清一把将他推开,踉踉跄跄走去里屋。
莹儿与瑾儿一头一尾在床前跪着,都哭成了泪人。杨秀清看着仰面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赵杉,动也不动的呆怔了好半晌,方走过去。
“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怎么不等我就…”杨秀清颤颤的伸了手过去,指尖刚要触到赵杉脸颊的刹那,黄雨娇奔了进来,叫道:“她从洲上回来,一直到前天都是好好的。前天下午忽然说觉着头疼头晕,分明是叫人下毒害了!”
杨秀清心头一颤,失惊道:“她被人下了毒?”
黄雨娇伸手从床尾拎起一床血迹斑斑的被子,凄厉叫道:“血!这血就是她发病时呕出来的!”
杨秀清看着被面上那一大片的殷红之中密密麻麻的乌紫色血块,身子剧烈的抖了一抖,扶着床沿,踉踉跄跄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出去,向立在门口傅学贤等一干亲随大叫:“把这里有手有脚能走动的都拿来!”
是时,除了里屋跪着的莹儿、瑾儿,这屋院里也只有黄雨娇与在厦屋缝制殓衣的秦嬷嬷。杨秀清显然不满意只有四个嫌疑人,问秦嬷嬷:“自她那日从洲上回来,有哪些人来过?”
秦嬷嬷战战兢兢跪在地下,道:“何内医来诊过脉。几个自称是受林大人所差的库官来送过米粮,还有就是傅大人那日来报讯,其他再没有了。”
杨秀清阴着脸问:“何内医是何朝元吗?”
秦嬷嬷点头:“是他。”
杨秀清听了,瞪着眼珠斥问黄雨娇:“你不晓得他与韦逆又亲?怎么偏偏叫他来?”
黄雨娇回:“并不是指名叫的他。那日,她犯了胃疾,吃不下东西,差人报去营里,不大会儿,何朝元就来了。”
“是林启容差他来的?”杨秀清眉毛拧成了疙瘩,唤傅学贤:“你去营里,把何朝元跟林启容一块索来。”
傅学贤诧愕道:“林丞相人品忠正,殿下怎么连他也怀疑?”
杨秀清眼目放出冷森森的光,道:“人心隔肚皮,有哪个会把奸字写在脸上。”顿了一顿,又问秦嬷嬷,“从天京发给她的药,她一直吃着吗?”
秦嬷嬷点点头又摇摇头:“开始是每日吃着。后来,出了…”瞧瞧向她摇头示意的黄雨娇,又改口道:“后来因为犯了胃疼,就再没吃了。”
杨秀清“哦”了一声,将手在额上拍着,自言自语道:“她老早就说头疼了,也未必就是在这几日中的毒。有些毒物要好一段日子才会发作。”叨咕完了,向傅学贤挥手,“你速骑马回营,暗暗找个书手,写份诰谕加急发回天京。叫胡海隆把东、西两府,自她从苏州回来,与她有过接触的,全部拘押。尤其是那几个常在她身边伺候的听使还有李俊良,若是敢狡赖,只管上刑。”
傅学贤一改平素的唯诺之态,振振反问道:“殿下要把九江、天京所有相关的人都索拿拷问?若是查不出来,是不是要到苏州再去揪索?若还查不出,是不是要把武昌、镇江、安庆等等地方都筛查一遍才肯罢休?殿下难道为了区区一人,就要大兴冤狱?”
“冤狱?我冤了哪个?”杨秀清眼珠瞪得铜铃大,呼喝秦嬷嬷:“把那被子拿来!”秦嬷嬷小跑着抱了被子来给他。
三百六十三 揪凶(下)
杨秀清将手指着被子上的两大摊血迹,厉声诘问傅学贤:“这是她吐的血,我冤了哪个屈了哪个?!”粗喘了几口气,又道:“在给胡海隆的诰谕上再加上一条:如果哪个觉得冤枉,就让他把自己的血放出来给我看!”
傅学贤咧开嘴,嘿嘿一笑,道:“殿下要看放血,就先看卑职的吧。”抽出腰刀,撸起左臂衣袖,在臂肘处刷刷划了两刀。
黄雨娇在旁边看着,暗暗自语:“这个瘌痢头神经兮兮的,要做哪一出?”
傅学贤将刀丢在地上,伸手在刀口上抹了一把,将血糊糊的手张开给杨秀清看,一副得意的表情,嘿嘿笑着道;“殿下计谋深远。不过这回这放血验凶的法子实在没用。便是把天下男男女女的血都放干净,也抓不着人。”
杨秀清不耐烦的喝斥道:“你不快照我的话去营中干事,发什么癫?”
傅学贤屈膝跪在地下,朗声道:“殿下不用查了,一切与他人无干。箱子里的信卑职偷拿了,那日在锅里投毒的也是卑职,还有用殿下跟天国的前途去说逼补天侯,叫他在药包里动手脚的也是卑职。”
“你听到了,是瘌痢头干的!”黄雨娇向里屋喊了一声,便倒竖了眉毛,指着傅学贤的鼻子叫骂起来:“天杀的瘌痢头!她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他娘的婊子操的!王八喂的!祖宗十八代都是畜驴变的狗娘养的……”
杨秀清的反应却比她要慢了好半晌。他对傅学贤的自招本是将信将疑的。这些年,傅学贤寸步不离他左右,知道她在他心里的分量,怎么会下手害她呢?他想不通,见傅一声不吭的受着黄雨娇的辱骂,才不再有疑。而一旦由疑惑变为确信,那愤怒的火焰便倾时熊熊燃烧起来。
“你胁逼李俊良在她的药里动手脚,还说是为了我跟天国?你害她是救我?你是夺我的魂!丧我的命!”杨秀清发疯般的狂吼着,抄起地下的刀,高高举将起来。
秦嬷嬷与莹儿、瑾儿看着悬在半空、寒光凛凛的刀都骇得扭头遮脸。那十几个承宣、护兵也都得体如筛糠。他们随在杨秀清身边数年,对他发威施令诛官斩将早见多不怪,但见他亲手举刀砍人还是头一回。而且,砍杀的还是彼平素最信任的心腹之人。一种兔死狐悲的别样惊惧在他们心中升腾滋长。
杨秀清举起的刀却悬在半空不动了。
黄雨娇在旁边看着,只觉无限愤懑,向里屋瞧了一眼,在心里暗叹道:“果然与你料想得一般无二。”
杨秀清举着刀,动也不动的盯着傅学贤,足有半顿饭的功夫,把刀往地下一扔,道:“你随我多年,数次助我解围脱困,为公为国也做了不少事。我自问也一直待你不薄对得你住。如今你犯下这等谋害人性命的勾当,即便受害的是个市井民人,照天律,也合该云中雪。我依律定你死罪,你不觉得委屈吧。”
他声音低沉,面上显出凄楚颜色,明显是不忍的。
傅学贤看着悬在头顶上的刀,摇了摇头,道:“卑职这条命自追随殿下那日始便许给了殿下,随时等着殿下取用,哪会觉得委屈。卑职与那女人无冤无仇,对其并无私愤,而只有公恨。事到如今,也无需再隐瞒殿下。卑职早就谋划结果那女人。只可惜在苏州时,被李以文那厮搅了局。”
黄雨娇咬牙叫道:“没有私仇只有公恨,你倒真他娘的会往脸上抹粉!怕死就求饶,再要往她身上泼脏水,我割了你的舌头喂狗!”
傅学贤对她的恫吓却充耳不闻,仰头看着杨秀清,道“兄弟们拖家带口随殿下举义揭竿,无非是想拼着一身血肉助殿下成就大业兼着为自己谋个前程。若非那妖女一次次从中作梗,殿下早已推倒那尊深宫里的木偶取而代之,成了名副其实的开国天子。没有那些碍手碍脚的,用兵征伐也必顺畅得多,说不定早已打下燕京覆灭妖廷。殿下往昔行事是何等果决英武,自从与那妖女在一处,英气都被消磨尽了。兄弟们眼见殿下沉迷温柔乡而不醒,心早都冷了。那妖女身世暴露,想起那两万多葬送在僧鞑子手里的扫北兄弟,军中上下哪个不想杀了妖女解恨,只因怕殿下伤心,才由着她假死遁走。不想,殿下竟又执意去苏州亲自接了她回来。更可恨的,那妖女竟越发明目张胆干预起军机朝政,所乞所请无一不是折天国之气损殿下之威,而使西夷洋鬼并那一班围在那木偶四周的余孽宵小们得益。而殿下竟仿若被妖女施了符咒般,对其言语无有无一不准无一不从。卑职怎能眼睁睁看着殿下被情色所迷而袖手不理。唯一能使殿下醒悟的法子,便是结果了她。”说罢,弯腰连连咚咚磕头,道:“要杀要剐任凭处置,只望殿下以大业为重,就此斩断孽情,重振英气威名,卑职死千次万次也值了。”
“果然是因为记着僧鞑子的账不放!”黄雨娇向里屋喊了一声,又质问傅学贤:“便是她无眼投错了胎。这些年,她为国为公为他,”将手指指杨秀清,“出的力做的事,也够抵僧鞑子的债了吧?你口口声声叫她做妖女,可有想过,若不是她,你跟你口中的兄弟们早就做了‘花头鸭’刀下的鬼?”
傅学贤被问得愣怔了,呆了片晌,高声反驳道:“她是别有所图。不然,为何总是在天国遭危殿下遭困的时候跳出来。她是想学吕雉武媚,借机招势揽权。这样心机的女人留着就是天下第一等的祸害。”聚睛看着杨秀清,“唐高宗被武媚迷得神魂颠倒成那般,后来也后悔了,只是没忍心下手,才最终叫那女人窃了李唐的江山。”
“吕雉武媚?”杨秀清听得一愣愣的,道:“你从哪听来的?”
傅学贤道:“是听曾簿书曾钊扬说的。这吕雉是汉高祖刘邦的皇后,为人最是歹毒,害宗室杀功臣,连亲生儿子都叫她活活吓死了。那武媚本是唐太宗的女人,不甘寂寞,又魅惑了太宗的儿子高宗,揽权弄政,最后废掉儿子,自己当了皇帝,还把李唐的国号都改了。”
三百六十四 直白心迹
杨秀清听罢,惊诧之余,更添了一层怒火,质问道:“曾钊扬也参与了?”
傅学贤摇摇头:“曾簿书只是忧虑殿下被妖女魅惑,并没有参与。”
黄雨娇却嗤的一笑:“你们一个个都是大忠大义,偏她是头号的奸佞。”
杨秀清向里屋望了一望,做誓般道:“我定不会让她无端背恶名的。”
黄雨娇冷笑道:“殿下少再信誓旦旦吧,叫她背上恶名的不正是殿下您么。”
杨秀清丢开了傅学贤,狰狞着面孔,逼向黄雨娇:“你也打心里见不得她跟我好,是不是?”
黄雨娇却不惧不退,朗声答道:“是,我是见不得,一直都是。因为这好她消受不起!”
杨秀清怔了一怔,喃喃道:“可她每与我在一处时,向来都是很欢喜的。”
“她面上是欢喜,可心里的苦有谁知道?”黄雨娇抽了抽鼻子,面朝着里屋,道:“自她随阿娇进山,认识了你,又兼并识得了洪萧冯韦一干人,这许多年来她当真有过欢喜么?天妹王娘的衔、翻手为云的权,这便是你,你们给她的她拼着性命挣来的报偿。可她有了这报偿又如何,还不是孤枕寒衾、提心吊胆的过日子!”说着,照地啐了一口,昂着头质问:“叫人枉丢了性命还不算,还要叫人背上永世的骂名,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么?!”
杨秀清怔在当地,又是好一阵的默然,过了半晌,道:“我不会让她枉死的。”回头看着傅学贤,道:“念在你于公为国还有些许功劳,也未免连累你的妻儿,我就不对外明谕你做下的事了,你自己了断。还有李俊良,我也会让人传话给他。”
“卑职谢殿下体恤。”傅学贤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捡起了地上的刀横在颈上,正要抹时,却听黄雨娇大喊一声:“不能死!哪个都不许死!”
傅学贤呆住了,杨秀清也惊讶非常,问:“不让他们死?你不恨了吗?”
“我恨,恨不能将他们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喂狗!可不能,她不让。”黄雨娇抹一把眼角的泪珠,深吸了口气,道:“她没有升天。”
杨秀清并傅学贤及一干东殿殿属无不愕然。
杨秀清大步走进里屋,见赵杉歪坐在床头,喜道:“你真的没事。”走上前,在她脸上摩挲一阵,喜就变成了怒:“你好好的,为何串通她们乔张做致的戏弄我?!”
黄雨娇走进来,道:“她是没事,可她肚子里的孩子没了!”
“早就没了。李俊良明有孕,说成。傅学贤在药里捣鬼。还有我,拖累她。”
杨秀清又是骇讶非常:“你有孩子了?什么时候?李俊良给你医头痛的时候,不还没有么?”
黄雨娇忿忿咬牙道:“那个老东西受了瘌痢头挑唆存了心要害他,能照实说么?”
杨秀清再度怒不可遏,叫道:“不看往日情分,我非要把他扒皮抽筋!”握住赵杉的手,道:“告诉我,孩子怎么没的?”
黄雨娇见赵杉默不出声,代她解释,道:“上个月初十,去李妖头营中放火烧粮,回来的路上,骑马受了颠簸…”说着说着,却就哽咽了。
杨秀清阴着脸,虎彪彪的瞪着她:“你跟着去,怎么不照管好她?”
黄雨娇羞惭的抹起泪来:“是怨我,她是为了让我脱险,才出的事。”
杨秀清跺脚吼道:“无有心肝的狗东西,都该死!该死!”
赵杉一声不吭,只默默地哭。
黄雨娇见了,忙擦擦眼睛,劝慰道:“别再哭了,会落下病的。”说完,就走了出去。
杨秀清深深叹哦道:“是我的疏忽,你老早就提醒傅学贤邪诈,我却没当回事。”
赵杉却只反反复复念叨着:“根断了,我的根断了。我成了无根的人了。”
杨秀清叹气道:“又在说胡话,先有母后有儿,怎么儿子倒成了阿妈的根了。”
赵杉内里的执念又发作了,将手在身上捶打着,道:“我说是便是,他(她)是我的根。”
“别哭别恼。是你的,也是我的。”杨秀清伸手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人没事就好,孩子会再有的。”
赵杉仰起脸,纠正他:“是我的,我自己的根。”
“是是,都由着你的心意。”杨秀清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敷衍。
赵杉本要再重复强调,看见他目眶中闪着莹莹泪光,便没有再去计较纠正。
她抽抽涕涕好一阵,终于再忍将不住,蹦出了那句憋在心里大半日的话:“把曾妖头灭了。”
杨秀清点头:“这事就不用了你劳神了,我自收拾他。”伸手扶她躺下。
赵杉却攀住他的胳膊,道:“灭了他,一定要灭了他。灭了他,根才能扎得牢。”
“嗯嗯。”杨秀清应着,却听秦嬷嬷在门帘外,道:“林大人来了,说有紧急军务要面禀殿下。”
杨秀清不耐烦道:“我现在没工夫,叫他明日再来。”
赵杉松开手,道:“快去吧。省得再让人嚼舌根,说是被女人绊住了脚。”
杨秀清眼睛一瞪,道:“哪个敢说这样的话?”
赵杉冷冷道:“嘴上不说,心里未必不想。”
“没人敢再动歪心思了。”杨秀清看着她的眼珠,立誓一般,道:“谁敢再出言谤你辱你,我亲手拔了他的舌头!”
赵杉却只摇头。
杨秀清将手放在她的肚腹上,悲怆语道:“你为军为国,把孩子都弄没了,没有哪个会再说没有心肝的话。”
杨秀清去到屋外,跟林启容说了几句,走回来向赵杉道:“有翼王发的军报,我去营中看看便回来。”
赵杉点点头,摆手道:“你去你的,我只盼着曾妖头被灭的消息。”
杨秀清这一去,直到二更天才回来,见赵杉坐在案前描画图画,道:“你不在床上躺着,怎么起来画起画来了?”
赵杉道:“不是画画,是在描绘战局图呢。”
杨秀清走上前,借着明晃晃的烛光,看了一看,道:“这样的图,营中有好些,还用你画?”
赵杉道:“有好些,也未必有一张比我这个还细致精确。不信,等我明天画好了,你拿去比比看。”
三百六十五 摆席宴客(上)
两人正在说画图的事,秦嬷嬷走进来,道:“该喝药了。”
杨秀清瞅着碗里的汤药,问秦嬷嬷:“这药是何朝元配的?”
秦嬷嬷点头应是。
杨秀清把脸一沉,道:“拿出去倒了!”
赵杉道:“我吃了觉着很受用,倒什么?”
杨秀清皱眉道:“何朝元是韦逆的表亲,你就不怕?”
赵杉冷笑:“我怕什么?怕他下毒还是怕再有那居心不良的暗做手脚?”
杨秀清叹了口气,道:“你没觉着不适,吃就吃吧,只别再提那两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
两人挨着躺下,却许久再没有说话。
谯楼三更钟声敲过之后,赵杉先开了口:“去年曾国藩被困南昌的时候,我就该直言告诉你,一鼓作气灭了他,也就没有这些事了。”
杨秀清叹气道:“过去的事莫想了,哪个能未卜先知。”
“有些人和事早有先兆,也不需卜算。”赵杉侧起身子,才发觉他睁着眼皮。
“武昌局势也很紧吧?”她细声问道。
杨秀清沉沉的“嗯”了一声,道:“本是设了网套引豺狼来钻,不想反被诱进了网。”
赵杉以为他又在感慨前番被困梅家洲的事,解慰道:“侯谦芳不是说是因为咸丰催逼得紧,曾氏才遣彭玉麟倾营来援么?他也从未料到你会来啊。”
杨秀清就枕上摇了摇头,道:“我说的不是梅家洲受困的事,是翼王对我生了嫌隙。”
“翼王生了嫌隙?”赵杉好不吃惊,“是哪个说的?”
杨秀清悻悻道:“是阿七(指杨辅清)来信说的。我想,是因为我叫阿七去武昌支援,而叫石祥帧收安庆这事。他大概是因此起了疑心,以为我叫阿七去是为监视他。阿七在信上说,他自在前线与曾锦谦、张遂谋等一干心腹们攻塞克坚,而只叫阿七在后方守营看护粮草。”
自定都天京后,诸王之中,常来赴上游各大城重镇督战的只有石达开。彼与驻守城镇的各级将官面对面接触,直接指挥领导,自然而然身边就聚集了一批唯其马首是瞻的铁杆心腹。而如史家所言,彼在天京事变后带兵出走,除去因受洪氏猜忌而生的怨愤,曾锦谦、张遂谋等将的怂恿撺掇也是不可忽略的一大原因。
想到上面这一层,赵杉便就笑道:“阿七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前些时在安庆,我为遮掩侯谦芳在曾氏处勾当的事,故意拉下脸责他。不想几句话,他就恼成那般,一副天真孩子气。翼王当是熟知他的脾性,又知道你素来爱护他,才不叫他去陷阵冲锋。单凭他几句牢骚话,就说嫌隙不嫌隙,也未免太敏感了些。便是翼王心里对你秘而不告来赴九江这事真有些疙疙瘩瘩,也多半是因听了曾、张两个吹的邪风。那二人久随翼王征伐,加官进位皆由他提点,难免起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心思,遇到些事情,自然就‘皇帝不急太监急’。”
她之所以笑言而非正色,是因从杨秀清方才说话的语气判断,他虽对石达开的“嫌隙”有不满,但内里还是有心与彼去嫌修好。韦昌辉伏诛,洪秀全再不过问军政。金田首义六王中,在世且操握权柄的就只有他们两个。两人一个在京掌朝,一个在外统兵,各有各的一班人马一方势力,难免各有各的小算盘。
“这仅存的两根支撑国朝的柱梁,倘也互生了嫌隙,那就真是回天无力了。”这是赵杉常不自觉萦绕心头的虑患。她一直想找几乎将这虑患消弭于萌芽,。当下眼见得两人间起了微澜,而杨秀清又表现出去嫌修好的意愿,她觉得机不可失。
“‘皇帝不急太监急’?”杨秀清哼了一声道:“你怎么确定他就全然没有二心?”
赵杉笑道:“因为你还在,他不敢啊。”
杨秀清侧脸看了看她:“你这是赞我还是损我?”
赵杉笑道:“殿下这般自信人物,还计较一句不值一文的言语?”
杨秀清却对她的玩笑话置之不理,只闷闷叹息:“今不是昔,时期非常啊。”
赵杉道:“正是时期非常,才更容易交心增谊。”
杨秀清眼眸中放出亮光,问:“你又打起了什么算盘?”
赵杉道:“打什么算盘?是以诚换诚,以心交心。”顿了一顿,又道:“还记得破南、北两营后,你摆的那场庆功宴兼送行席么,那次你与他可吃得畅怀极了。”
“你说叫我摆宴请他。”杨秀清挑眉,想了一想,微笑颔首道:“好主意。一来可以试他,二来有助修好,三来还能警一警曾、张之流,叫他们再不敢吹邪风进歪言。”
赵杉见他应了,再出言提醒道:“既然有心修好,就不要再计较那些没影的事。”
杨秀清道:“这个还用你说,我自不会提阿七的只言片语。我让石祥帧留守而叫阿七去武昌支援,本也没存什么弯弯绕。”
赵杉又想起件要紧的事,提着邱二娘的名字道:“前番去偷营烧粮,是她助我脱险。还有听林升说,那日去洲上见你,关键时刻,也是她带人冲来拦挡了湘兵,林升他们才才有机会划船突入隘口。这十几日过去了,再没有她的音讯,实在叫人挂牵,你叫人去各军中打问打问。”
杨秀清颔首:“这个容易,明早便叫林启容去着人访查。”
杨秀清行事速决,次日天明,便唤了傅学贤来,如此如此交代了一番,让其骑快马去武昌送信。傅学贤再得获重任,感激的涕泪横流。赵杉虽心有不快,也只能由之任之。毕竟杨秀清并未将他的所为告示军中,去沟通联络石达开,那一干东殿殿属没有比他更合适的。
傅学贤离开一周后就带了石达开的亲笔信返了回来。石达开在信上极道对杨秀清的思挂,并明确表示不日后便来拜望。
赵杉看了信,便催杨秀清作速整备。杨秀清却冷冷道:“整备什么?叫我亲自赶车抬轿去迎他?”
赵杉笑道:“殿下肯屈驾相迎最好,不愿去时也没甚么。但做宴席的食材酒水总得选备些吧。”
杨秀清深叹口气,道:“湘妖围得紧,只能从南门渡湖叫农户们帮忙采买些米、盐,菜蔬、肉蛋只能用库存,便是都拿来使用,也未必能凑个六碟八碗的囫囵席。”
赵杉道:“做不得大席面,就做几道小家常。我打算亲手做个猪脚粉和虾丸鸡皮汤,这猪脚跟鸡腿是一定不能少的。”
“你倒真会挑精捡瘦。”杨秀清放下喝了半碗的素烧酸笋汤,招手唤个承宣进来,叫去营中传话宰猪杀鸡。
三百六十六 摆席宴客(中)
五日后,石达开如约而至,轻装简从,只带了二十个健壮的兵勇随护。杨秀清一早便去营中等候,相见寒暄完了,又叫与石祥帧、林启容等将见了,便引他来了永兴街住处。
赵杉正在由秦嬷嬷指导着做粉,只伸出头去打了个招呼。
杨秀清引着石达开在前院后园各处依次走转了一遭,道:“这里比不得天京的府院宽阔,但幽静清爽,是个排解忧烦的好所在。”
石达开点头笑道:“古人说‘大道至简,衍化至繁’,去繁就简以返璞归真,真可说是精妙精妙。”
杨秀清听得懵懵懂懂,道:“等回了天京,叫人选一处依山傍水的静幽地方,盖两所屋院,比邻而居,走动说话也方便。”抬头看看升到半空的日头,唤莹儿:“快晌午了,翼王必已饿了,跟王娘说,有那做得了的先端来。”
莹儿去厨屋向赵杉说了,赵杉叫她先端了几个预先拌好的凉菜过去,自去下米粉。粉煮好了,盛在两只青瓷大碗里,浇上卤汤,又往碗里各夹了两只炖得稀烂的猪脚,自用托盘端去屋里。
石达开见她捧案进屋,忙站起身接过她手里的托盘,道:“还劳动四嫂亲自下厨。”
赵杉叹口气道:“兄弟们为天国滴血流汗,偏我这身子不争气,连日来这里病那里的痛的,帮不上忙不说,还拖三累四的,实在是惭愧。”将托盘上热腾腾的大碗小心地放到桌上,对杨秀清,道:“空腹喝酒胃疼,先吃碗米粉垫垫。”招呼石达开坐下,道:“围城时日久了,可用的食材有限,做不得大席面,只能烧些乡味家常。”
石达开看着热腾腾的汤碗,眼眶中流露出丝丝感动,道:“八桂二十四名吃,还是这猪脚粉最有乡情乡味。四哥四嫂盛情,小弟就不客气了。”先喝了口汤,又剥了块蹄肉嚼着,冲赵杉挑竖拇指:“这汤调的地道,猪脚也卤的够味。”
赵杉笑道:“我平常也不大摆弄锅铲,合不合口的,多担待吧。”
石达开连道两声“合口”,抓起筷子,大口扒将起来。
杨秀清见了,向赵杉投去赞许一笑,道:“阿达不是外人,你也坐下吧。剩下的让秦嬷嬷她们去做。”
赵杉笑道:“我非官非将,在这里,不是碍了你们商讨军机。”说完,便转身去了。
石达开放下筷子,伸手去怀里摸出个红绸封套,从套里抽出个鼓囊囊的大信封,道:“这是途中从几个湘妖信兵手里截下的,是曾剃头写给胡林翼的。”
“好个搂草打兔子啊。”杨秀清郎朗笑着,执壶斟酒,双手捧了递给他,道:“原本打算午后去城外迎你,不想你来得快,就以这酒略表心意吧。”
“四兄抬爱,小弟愧领了。”石达开站起身,捧杯一饮而尽。喝完,用衣袖抹抹嘴巴,急切道:“四兄一定想知道写的什么,小弟这就来念。”拿起信封,将信瓤往外抽时,被杨秀清将手按住。
杨秀清笑道:“不急不急,先把饭吃了。”拿起筷子,去汤碗里搅了一搅,叹气道:“当年与你在浔江上误搭黑船,被囚在舱里三天三夜,就是靠一碗汤粉,你一口我半口的,硬撑了下来。每每想起,心里便觉热辣辣的。”
石达开红着眼眶道:“小弟当时初入江湖,对世道险恶全无一点认识,若非兄长指点救护,命早休了。”并膝跪在地下,道:“兄长此情此恩,小弟永世不忘。”
“我不过是见了这粉,随口一叹,你跪什么?快起快起。”杨秀清起身,双手将他扶起,又按回椅上坐了。
杨秀清又提壶倒酒,将两人的杯子都倒满了,笑眯眯道:“自离了天京,已经个把月未沾过一星半滴,你也必许久没有纵意吃过了,其余事情都先搁在一边,且畅怀吃个痛快。”
石达开笑着应道:“四兄盛情,小弟自乐得相陪一醉。”
赵杉觉着自己在场,那二人言语不便,菜烧好了,盛在盘里,只叫莹儿去送。
莹儿送了回来,却抿着嘴直笑。
赵杉道:“什么事乐成这样?”
莹儿笑道:“是两位殿下划拳行起酒令来了。平常那般寡言少笑威威肃肃的,竟也…竟也这般滑稽。”
黄雨娇从外头走进来,道:“少见多怪,不就是划个拳么?我若去了,不出半个时辰,管保把两个都喝到桌子底下。”
赵杉端了那盘刚出锅的煎酿豆腐给她,道:“去吧去吧。挺大个人了,别只会耍口,我在这里给你掐着时。”
黄雨娇斜她一眼:“真把人灌趴下了,你的算盘不白打了?”从衣袋里摸出一大把莲子,丢在泡糯米的瓦盆里。
正在洗粽叶的秦嬷嬷见了,骇讶道:“去营里寻了几回都没有寻到,你这从哪里淘换的?”
黄雨娇嘻嘻一笑:“王母娘娘的园子里摘的,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摸的。”扭头看着赵杉,道:“别忘了你许下的话。”
“忘不了,一会儿就去给你问。”赵杉把盘子递给莹儿,嘱道:“跟东王说,慢慢喝款款吃。”
赵杉直到太阳偏西,将粽子煮熟了,才又去到屋里。
桌上一片杯盘狼藉,杨、石两人都已吃得醉了,靠在椅背上,你一语我半句的扯着闲话。
赵杉把桌上的杯盘摞了一摞,将盛粽子的笼屉往中间一放,轻轻敲着桌沿,道:“喝了大半日的酒,也该吃些饱腹的饭食了。刚煮得的粽子,趁热快吃。”
石达开摇摇手:“饱了,十足饱了。”
赵杉拿了只粽子剥去皮,放在他碗里,道:“别的也不勉强,这粽子好歹吃上一口。眼见得就到端午了,图个彩头嘛。”
石达开眯着眼,点点头道:“四嫂如此说,小弟便是撑破肚皮,也要为天国、为四兄把这彩挣回来。”用筷子夹了,两三口便下了肚。
杨秀清嗬嗬笑起来:“吃的这般香甜,肚子里还有的是空呢。来,我给你剥,再吃一个。”
石达开伸碗过去接了,只吃了一口,便摇起头来:“吃不下,再吃不下了。”
杨秀清又提壶倒酒:“那就再喝一盅。”
石达开拿起酒盅正要喝,却觉肚子里咕噜噜响起来,红涨着脸,道:“肚里闹腾得厉害,等回来再与四兄说话。”
杨秀清唤傅学贤:“你扶翼王去。”
三百六十七 摆席宴客(下)
傅学贤扶着石达开走出去,杨秀清又倒了一杯酒,抬手递给赵杉,嘻嘻笑道:“今日,你这碗猪脚粉和这几道小家常可立了大功了。吃一盅,庆贺庆贺。”
赵杉白他一眼,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庆什么功?”
杨秀清伸手指比划着,道:“没有十分,也有五六分了。”
赵杉一边收拾着杯盘,一边唤莹儿去拿毛巾端水。
石达开方便回来,洗了手脸,面上的醉色消了几分,去书案上拿了那截来的信封,递了与赵杉,道:“四嫂智谋,帮着参详参详。”
赵杉不接,却侧脸看着杨秀清,道:“不是我小性,这日头都偏西了,酒喝足了饭也吃得饱了,该散了吧。”
石达开拱拱手,道:“着实叨扰了,小弟这便告辞。”
杨秀清站起身,道:“我送你。”携了他的手走出去,
赵杉长出口气,将手在背上捶打了几下,与莹儿她们收拾杯盘拿出去洗刷时,却见杨秀清又走了回来,皱眉道:“不是说好,你陪他回营中再好好聊一聊么,怎么回来了?”
杨秀清抬脚上阶,径走去屋里,道:“又不是头回见面,多年的相识,谁还不知谁的底细,还聊什么?”
赵杉跟进去,道:“那刘关张三个的深情厚谊,也是食同桌寝同床,一天天处出来的。你与他同回营中,今晚就睡在一处,做个尽夜之谈。”
杨秀清眯着醉眼瞧着她:“亏你想得出,叫两个大男人睡一张床。”
赵杉被他怪道道的眼光瞅着,脸不觉飞红了,讪讪道:“又不是叫你日日与他睡在一处,只这一宿,说些知己话,胡寻思什么?”
杨秀清目光却更热辣了,道:“你不是早许下言语说,从洲上脱了身,就由着我么。这都多少日子了,我可再忍不得了…”说着说着,却张口哇的呕将起来。
赵杉,忙将身一闪,嗔道:“说是以诚换诚以心交心,也没叫你硬喝死灌啊。”唤瑾儿端水与他漱口洗脸,又叫秦嬷嬷去烧醒酒汤。
杨秀清喝了汤,听赵杉又催他,不耐烦道:“我累了,改天再与他做什么尽夜。”踉踉跄跄走去里屋,揭了帐子,倒头一卧,便打起了呼噜。
傅学贤见人好久没出去,进院来探问。赵杉道:“东王醉了,睡下了。你自送翼王回营去吧。”又唤莹儿把两只卤猪脚、几个凉菜和些粽子都装在食盒里,交给他,道:“这些带回营里,给林启容、石祥帧他们做个宵夜吧。”
赵杉与莹儿她们将杯盘碗盏洗刷收拾完了,身上疲乏得紧,吃了碗稀饭,便回屋去睡。却见杨秀清酒气醺醺四仰八叉在床上睡得沉,闷闷的叹口气,将壶开水在床头的小几上放着,掩了门出去,到厦屋与秦嬷嬷她们在那大炕上挤了一夜。
天明起来,走去看时,见杨秀清仍在睡着,看那壶里的水一点没动,不由担心起来,走出去问秦嬷嬷:“已经睡了七八个时辰,夜里连口水都没喝,不会有什么事吧。”
秦嬷嬷极肯定的摇头道:“不会不会。便是酒喝得多了,昨日已经吐过,又喝了和胃的姜汤,定无碍了。殿下连日操忙军务,想来是真的乏累了,才睡得沉。”
赵杉听她如此说,心才放下。
正在吃着早饭,承宣进来报说,营里有人来送东西,赵杉让请人进来。却是林升,挑着一副扁担。
赵杉问:“是林启容叫你来的?”
林升点点头,道:“林大人叫送些菜蔬来,还有一片猪肉和几对猪脚,都是今早现屠现割的。”
赵杉正想着如何处理那大半罐腌泡猪脚的料汤,听他说拿来了鲜肉,对秦嬷嬷道:“那罐子料汤倒了也可惜,就把这肉跟猪脚就便都腌起来吧。”
秦嬷嬷应着,自把拿去厨房清洗收拾。
赵杉问林升:“翼王可起来了?”
林升道:“一大早就起来了,林大人正陪着吃饭呢。”
赵杉点点头,让他去了。
赵杉正在端着只小竹簸箕擦磨着姜皮,承宣进来通报:“翼王来了。”赵杉道:“快请进来。”
石达开走进院,四下里望了一望,道:“四兄在屋里吗?”
赵杉道:“在,还在睡着呢。”
石达开走上前,伸手去簸箕里,拿了一块,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道:“这姜的味道倒不很刺鼻。”
赵杉道:“腌肉自然不能用那辛辣味重的,沙姜是最好,可惜,寻摸不到。”
石达开笑道:“四嫂倒做菜做上瘾了?”
赵杉一笑道:“闲闷无聊,找些事情做。刚好今早营里又送来了一片猪肉、几对猪脚,我想武昌那边众人必许久没见荤腥了,腌在罐子里叫你带上,让他们也略尝一尝。”
石达开朗朗笑道:“万把人呢,如此丁点如何够分的?四嫂要腌就多腌些。”
赵杉道:“送来的有限,要再腌,只能叫人去宰夫衙问还有多的没有,就怕你等不及。”
“他哪有那闲功夫?”杨秀清散着头发,从屋里走出来,看到仪容洁净、冠服齐整的石达开,将手在额上拍着,打着哈欠道:“你倒来得早,还收拾得这么齐整。”
石达开笑道:“昨晚刚回去时也是晕晕怔怔的,睡了一宿,才觉着醒亮了。”
“到底是年轻好啊。”杨秀清下阶,挽住他的手臂,扭头催赵杉,道:“别忙那些不相干的,先去收拾些饭菜来,吃完了,还要赶回武昌去呢。”
石达开却摆手道:“四嫂不用忙,小弟并不急着走,等过些日子,破了妖军解了城围,再做计较。”
“胡闹!”杨秀清把脸一沉,道:“你留在这里,武昌那边交由哪个?”
石达开道:“四兄莫急,小弟来前,已向守城的古隆贤与曾锦谦、张遂谋等将交代,谨守城隘营盘。他们都是久经战阵,懂得随机应变。”
杨秀清叹气道:“胡妖奸狡,众将无首,终不叫人放心。”
石达开道:“小弟今早起来,又把曾妖头写给胡妖头的信看了一遍,总觉得着有些蹊跷处。”
杨秀清惊讶:“有何蹊跷处?”
石达开反拉住他的手,道:“也不是几句话能道明白的,还是去屋里详说。”
三百六十八 思用外援
二人的这餐饭却又吃到了日头偏西。赵杉几次去端菜添饭,那二人只对她视而不见,只顾言谈。赵杉间断听了几句,也没领会出一二分。因着昨日的拿腔作势,纵再疑惑,也不好出言打问。
赵杉吃过午饭,与秦嬷嬷将肉腌到罐子里,去厦屋的炕上歪着,与黄雨娇说话。成日呆在一处,也没甚么新鲜话题,闲话了不大会儿,便犯起困来。正在闭目憩睡得时候,莹儿挑帘进来叫她:“殿下叫娘娘过去说话呢。”
赵杉走过去,问是何事。杨秀清道:“你有许久没跟陈玉成他们夫妻联络了吧,写封信过去吧。”
赵杉听他忽然提起陈玉成跟梅姝,更觉摸不着头脑,道:“梅姝不是早回京了,还写什么信?”
杨秀清道:“那就写给陈玉成,告诉他,我不几日后会过去,叫他看紧张老乐。”
赵杉好不惊诧:“你要去归德?”
石达开也吃了一惊,道:“不是说定小弟去么?怎么四兄要亲往?”
杨秀清道:“张老乐与捻子那一帮大小旗目旗头都是喂不饱的饿狼饥犬,若不用绳套将其拴牢便调将过来,用他们啃食湘妖不成再反被咬,就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石达开道:“四兄虑得很是,但也不消四兄亲去犯险。小弟带诰谕过去,再明提暗点些警戒的言语,料那张老乐也不敢打歪算盘。”
杨秀清道:“张老乐数番传书给我,我亲走一遭既可表诚意也叫他在旗头面前扬威立信,他的心若诚了,下面的众捻们才不会再生歪心邪念。非常时期,还是要保个万全。”说完,又催赵杉:“快去收拾些衣裳出来,待天擦黑,我就起身。”
赵杉见他当真动了北去的念头,劝道:“你已离京许久,再往归德去,又不知要多少时日,朝事军务纷杂,没有主事之人,如何能行?”
杨秀清眼珠一瞪:“用你多话?我自有安排。”
赵杉忿忿地去里屋,将他的衣裳卷了一卷,又收拾了自己的一包随身衣物,分装在两只柳条箱子里,提将出去,脆生生道:“你到哪儿我到哪儿。”
杨秀清闷闷的哼了一声,对傅学贤道:“你去营里跟林启容说,派辆轻便马车来。”
傅学贤去不多时,林升与一队骑马的精壮军卒簇拥着着辆马车相跟了来。
杨秀清出门看了,道:“用不着这么些人。”将手指指林升,“你赶车,其余再有六七个人随着就够了。”
傅学贤听没叫他随着,跪地道:“带上卑职吧,关键时候,总得有个夺刀挡箭的。”
杨秀清冷冷道:“我不需要哪个夺刀挡箭。叫你留下,阵前诛妖杀敌,立功受赏,很对得住你了。”
赵杉看看追出来送她的黄雨娇与秦嬷嬷她们,心中不舍,却道:“从这里到南门有十几里路呢,走过去天也就擦黑了,这就走吧。”
杨秀清点点头,对石达开道:“一切就由你撑持了,少则二十天,多则一个月,必得吉讯。”
石达开道:“四兄万加小心。”
赵杉抬脚上车,黄雨娇喊声“等等”,上前攀住她的胳膊,道:“我昨夜也梦到你说的那个白胡子老头了,他也给了我一本书。那上头写的东西比你看的那本细多了。等你回来,我们当面锣对面鼓的比上一比。”
赵杉笑着点头:“那你最好书上看到的都写来,记熟背牢了。我那本可都刻在脑子里了。”
“我一定赢你。”黄雨娇送开她,却扭身扑的跪在杨秀清脚下,道:“前番那事,主意是小女出的。殿下雅量,宽恕则个。”
杨秀清道声“起来,恕你无罪。”,便拥赵杉上了车。
马车穿街过巷,快到南城门的时候,杨秀清提着黄雨娇道:“我又没说治她的罪,你叫她在人前跪什么?”
赵杉叹口气道:“我何时叫过她跪?她是想知道侯谦芳的消息。”
听她提起侯谦芳,杨秀清脸色霎时变了,道:“他是出了些事故。”
赵杉一惊:“他出了事?不是说曾氏兄弟对他很信任吗?”
杨秀清低沉的声音道:“早就想对你说了,为了取得曾剃头信任,他自折了条胳膊。”
“他折了条胳膊?”赵杉惊诧之下,眼前浮现出影视剧中甩着空荡荡衣袖的独臂侠客的形象,心头一扎一扎的疼。
来到城门下,却早有守门卫兵围拥上前拦住。林升从怀中摸出块巴掌大令牌,在手里晃了晃,叫道:“奉林大人军令,出城干事。”
卫兵们闻听,匆匆启开城门,待林升与军卒们赶护马车奔出,又忙不跌关上。
出城,行不多远,便是甘棠湖。湖堤建有一座高阔的水坝,不仅做蓄水防洪之用,还是重要的防守要塞。坝口上加砌砖石,支架火炮。两边支有几十顶大大小小的帐篷,有七八百军士驻守。
统兵师帅闻报有车马驰来,出帐来看。林升跳下马,上前在他耳边嘀咕几句,师帅“哦哦”应着,吩咐士兵去备船抬舟。
赵杉随杨秀清下车,立在坝口,向四下眺望。暮霭沉沉,薄雾微笼,氤氲的湖面上一派幽密的气息。
士兵们抬来了一只大号乌篷船并几只小舢板。师帅虽不识得杨秀清,从林升与军卒们对其的恭敬态度,猜着是个大人物,陪着小心道:“实在没有阔舟大船,大人的车马渡不过去啊。”
杨秀清伸手朝着随护的军卒意点了一点,道:“你们三个跟着,其余的都回去,把车跟马也都带回去。”
林升道:“没有车马,如何行路?”
杨秀清道:“等渡过湖去,去乡民家里买几头骡马骑着。”扭头看看赵杉,又道:“没有车子坐,你要耐不住乏累,也回去吧。”
赵杉一声苦笑:“回去了,身上不累,心里累。”说着,便示意林升将盛了她衣物的箱子搬去那乌篷船上。
军帅又叫了十几个健壮士兵,点了火把,提了灯笼,随船送护。
三百六十九 残灰余烬
杨秀清上了船,便立在船头,边四面瞧看,边向随船的士兵问这问那。直到船行到湖心,天完全黑下来,才走去舱中。
杨秀清进了舱,见赵杉正在灯笼底下整理那两箱衣裳,叹着气道:“你的那几道家常菜,没网住人,倒叫我入了套了。”
赵杉听他语气忿忿,大有职责的意思,也觉着不痛快,道:“是你执意要去,怎么还赖别人?”
“怪了,真是怪了。昨日那酒明明喝的不多,却醉成那般。醒来大半日,还觉着昏昏沉沉的。”杨秀清将手在额上拍着,打了两个转,却忽的眼珠大睁,一把扯住赵杉的胳膊。
“做什么?”赵杉吓了一跳。
“你在酒里做了手脚?”他瞪着眼珠盯视着她。
赵杉笑道:“是做了手脚,下了两把蒙汗药。”见他铁青着脸,鼓着腮,更笑得前仰后合。
杨秀清送开她,像看陌生人般将她打量着,叹哦道:“不是你在酒里下了药,是你的人变了,带动着我也变了。”
“变什么?哪里变了?”赵杉伸展双臂,点着脚,打了个弧圈,再与他面对面站定的时候,肚腹如中箭矢般一疼。
“你是奇怪,我为何平复得这么快?”她垂下头,沮丧的自言自语,“一个女人,孩子流掉了,不哭不叫,只想着谋算人谋划事,是很奇怪。”
她又一次对自己的意念有了刻骨的认识:她饶了那下毒害她的罪魁,不是心软仁慈,也非是为图宽仁的虚名。她将“复仇之箭”直指曾、胡,把失子失根的怨愤与对生命生活的热情都投入到改历更史中,她确实变了。
一股热流从她的心窝涌到眼眶,顺着腮颊流到唇边时却是凉冰冰的。
“灭曾灭胡,把一切该除的都除了,才能有新的开始,才会有新的开始。”她抬起头,用饱含期冀的目光看着杨秀清。
他的反应却很冷淡,明显的信心不足:“急不得,一个个慢慢来吧。”
赵杉听了,也觉着他变了。她默默的在心里打着问号:“他往日的自负与傲气都哪里去了呢?”
船行到岸,已是三更天。岸上的民户早已关门闭户,只能将船拖上岸,在舱中卧了一夜。天明起来,那十几个士兵自驾了船回去复命。
林升敲开一家民户的门,买了些干粮,又打问哪家有骡马出卖。自湘军来攻,近郊湖岸居住的乡民走得走逃得逃,只剩些老幼孤弱,哪里寻得到骡马。
赵杉听说,知道要步行赶路,开了箱子,拿出双厚底麻鞋子换去脚上的软底绣鞋。又拿了市井民人的衣裳叫杨秀清换。林升与军卒们也去附近的小树林里把衣裳换了。
林升与军卒们的脚力自不必说,杨秀清虽养尊处优了几年,早年翻山越岭练下的体力腿脚仍在,行起路来也是飞快如风。
赵杉咬着牙强赶硬追,累得一身一头的汗,呼呼直喘。杨秀清看不下去,也耐不得等,借吃午饭歇晌的时候,对林升道:“先不走了,去淘弄几头骡马来。”
林升留两个军卒守护,自与另一个军卒去寻。太阳落山时,一人牵着一头毛驴回来。
林升道:“骡马都寻不到,只在一个小磨坊里,千求万告的买了两头驴,将就骑吧。”
杨秀清大概是觉着骑驴太掉身价,对赵杉道:“你骑一头,另一头驼箱子。”
就这样,五人两驴,穿延乡野,行了五日,才走出烽火正炽的赣北。为避烽火,折往东去,来至安徽省境内。
杨秀清再耐不得做“小跟班”,在一家路边小摊吃过中饭,向摊主问明了路径,留下林升照护,自与军卒们去市镇上买马。
赵杉与摊主闲聊天,顺便旁敲侧击的问些如“长毛可曾来境征粮”“官府可曾抓壮丁”之类的敏感事情。
摊主爽朗回道:“长毛在河南归德府扎营,距这里一千多里呢,要征粮,也不会舍近求远。官府抓壮丁就更是没影的事儿了。前两年,长毛初次犯北的时候,衙门里的老爷们为保头上的乌纱还又是张榜有事招兵的虚做样子。去年秋,长毛联合捻子过境的时候,连样子都懒得做了,不是卷了金银携家而逃就是挑竖白旗开门迎降。”说着,将手指指灶膛,压低了声音道:“叫我说,这朝廷就像这灶里的残火余烬,撑熬不得几时了。”
“好个胆大包天口无遮拦。”赵杉在心里暗叹,嘴上却道:“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长毛再怎样凶悍,偏据江南那一小片地方,能成什么气候?”
摊主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珠,一声冷笑道:“骆驼再大,也架不住东啃西咬。当今想绝了大清国的可不止长毛一家啊。什么捻子、天地会、白莲教,遍地丛生,多如牛毛。那帮脑满肠肥的官家老爷们,又有几个是死心塌地为他们的皇帝主子卖命的。自古而今,不论哪家哪姓的当朝坐殿,一旦失了人心,那就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
赵杉听了,微微一笑道:“先生对时局的见解很是通透,只是这胆子也忒大了些。什么长不了短不了的,这要叫人告到官府,被扣上顶帽子,可要吃大官司的。”
“您说的是,我这嘴啊。”摊主将手在嘴巴上拍了几下,提了茶壶来给她倒茶。
赵杉叫林升接了壶去,解开包袱,摸出一串钱,道:“这包子吃着甚好,先生再去蒸几笼来吧。”
摊主将钱收了,讪讪笑道:“泥坑草窝里滚大的,连学堂都没去过,可别再叫先生了,羞死了。”走回去,一边和着面,嘴里又自言自语念叨起来:“这长毛也真是奇了怪了,在怀德扎营了几个月,再不往前攻了。打仗最讲个趁热打铁,等朝廷整齐了军马,再想一鼓作气,可就不容易了…”
赵杉见他如发癔症的样子,既觉可叹又觉可笑。却听急促马蹄声,杨秀清与一个军卒各骑着匹长鬃灰马在前,另两个军卒赶着辆罩着布棚的马车在后,纵驰而来。
三百七十 肚里蛔虫
赵杉起身迎上去,将手指指摊主对杨秀清笑道:“你不是成日里念叨同道中人么,这眼前就有一个。”附在他耳边,把摊主却才的言语复述一番。
杨秀清打量着摊主,笑道:“你既有心,便来我身边做个亲随如何?”
摊主满目狐疑,反问道:“我有心?什么心?客官此言何意?”
杨秀清看看赵杉,意识到话说的太过直白,“哦”了一声,道:“我是说,凭你这一肚子的见识,随便寻个去处,当个出谋划策的师爷,搏个锦绣前程,不强似守着这小摊么?”
摊主却把拨浪鼓似的摇着头,道:“乱世之中,能把命保住就谢天谢地了,还敢求什么锦绣前程。没有金刚钻,不…不揽瓷器活。”
杨秀清一心只想作速去归德,也再无心收拢“同道中人”,叫林升把箱笼提到车上,唤赵杉上车。
赵杉指指那两头毛驴道:“它们也用不上了,不如就做个顺水人情吧。”
杨秀清慷慨的冲摊主摆摆手:“送给你了。”
摊主诧愕地立在当地发怔时,马在前车在后,拐上官道,一道烟似的去了。
摊主回过神,冲着车马的背影大喊:“包子,包子还没拿上呢。”喊了几声,却猛地想到了什么,将手在额上一拍,叫声“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将摆摊的家伙并那两头驴都弃了,只把装钱的匣子抱在怀里,一头扎进了路边的树丛中。
有了车马,便再不轻易耽辰费时,一日三餐都是边行边吃。有时,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便就地和衣睡在车里。
从九江起身,到第十六天上,终于来到归德城下。
途经四省七府九州十四县,竟没有遭遇任何官军的哨卡盘查。赵杉庆幸之余,想到那小吃摊摊主“残灰余烬”的说法,也觉着叫陈玉成在归德顿兵是太过失策,只是想到目下最紧要的还是上游战事,也就没向杨秀清讲说出来。
杨秀清并没有交代传信给陈玉成,一行人又是乡民打扮,向守门的校尉指名要见主将时,自然免不得受到猜忌盘问。
赵杉却早想了说辞,道:“我是你们陈大人的姨姐,姓黄,从天京赶过来的。”
校尉听她说从天京来,不敢再怠慢,一面叫人头前飞马去报信,一面亲自在前面导引,领他们往大营中去。
陈玉成听说来人自称是梅姝的姐姐,且姓黄,便猜到是赵杉。惊讶之下,匆匆到门口迎接。及至见了杨秀清,直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杨秀清瞧着一排排青瓦灰砖的营房,阴着脸道:“叫你歇脚休整,倒真歇住不动了,盖下这些房屋,留着给儿孙娶媳妇做洞房么?”
陈玉成一副委屈的表情:“卑职哪里想歇啊,不是殿下叫养兵休整设衙选官么?”说着,唤相尉:“把统录的官名册拿来。”
杨秀清听他说统录了官名册,脸上的阴云登时便散了,含笑道:“你小子做事很麻利嘛。才不过几个月,就把人都选好了?”
“已经选录了八九成,还有几处人烟稀少的偏僻乡镇,要亲自去走一遭,才能把人定下来。”陈玉成边说,边在头前走着,将人往里请。
杨秀清道:“越是偏僻的地方越不可粗疏大意。有那满妖残兵败卒偷藏了去,伺机兴风作浪,可就前功尽废了。还有,监军以下,尽量用本土本乡的人。”
陈玉成连连点头应是,目光却时不时投向赵杉。
赵杉知道他是惦记梅姝母女,笑道:“你这里无围无碍,传送书信比九江可顺畅得多,我倒向你问她们母女安不安好呢?”
“九江?不是说从天京来么?”陈玉成眼珠睁得溜圆,诧愕地望着杨秀清,“殿下也从九江来么?”
“是啊,借你这里会个客人。”杨秀清也不用他引领,大步沿着甬路,直入帅厅。
陈玉成唤军卒捧了脸盆毛巾来侍奉洗脸,吩咐整备酒宴,又叫相尉:“去请张盟主跟龚堂主过来。”
杨秀清笑着顾视赵杉:“这小子倒成了肚子里的蛔虫了。”
陈玉成却将手指指书案上堆成小山高的册簿,挠着头道:“随殿下取笑。只是这治民理政的差事实在担当不来。尤其是坐堂审案、收税征赋这些,简直是一窍不通。殿下还是快些委与他人吧。”
“你担当不来,军中又有几个能担当的?”杨秀清叹了口气,“你要是讨要敢死先锋,我立时便能抓出一大把。可这能坐堂理得了民政的实在是紧缺得很哪。”吁叹一阵,往案后的椅子上一坐,道:“僧鞑子呢?一直没有动响么?”
陈玉成摇摇头,道:“听探报说,那老妖头年前去燕京拜他主子的时候,坠马受了伤,一直卧在床上养伤呢。”
杨秀清看一眼赵杉,道:“都三四个月了,便是摔断了筋骨也该好了,怎么会一点动响都没有?”
陈玉成回道:“那老妖头奸滑得很。照卑职看,他也未必真就伤到了哪里。不过是因为舍不得祖传的家底,以养伤为由头搪塞催他挂帅出征的咸丰妖头。”
赵杉听他们谈说僧格林沁,脸上挂不住,心里更觉着别扭,咳了一声,道:“我累了。”
杨秀清摆手:“你去你去。”
陈玉成道:“也没预备下屋子。后院有两间梅姝住过的小厅,一直空着,阿婶就先去那里歇一歇吧。”唤一个军卒,引着她去。
赵杉出了厅,刚走下台阶,抬头却见一高一矮两个男子迎面走进来。
高个的络腮胡眯着一对细眼,定睛瞧了她一瞧,叫道:“呀,这不是西王娘么?你多晌来的?”
赵杉听得那一声“西王娘”,只觉得头皮发炸,却不得不忍气微笑着点头打招呼。来的这两人正是捻军头领张乐行与军师龚得树。
杨秀清闻声从屋里走出来,见张乐行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赵杉不放,大步下阶,往赵杉身前一站,唤陈玉成:“这二位是不是我要会的客人?还不来做引见。”
陈玉成一一做了引见,张乐行听他把赵杉呼做“东王娘”,满目狐疑问道:“她是东王娘?那前年在亳州见的那位被唤作‘西王娘’的是哪个?”
赵杉脆生生答道:“是我。”
龚得树向张乐行递个眼色,抱拳作揖道:“东王有礼,东王娘有礼。”张乐行也跟着抱拳施礼。杨秀清拱手回礼。
三百七十一 划拳行令(上)
赵杉转身要走,杨秀清唤住她,道:“张盟主、龚堂主又不是生人。到饭点了,吃了饭,再去歇着吧。”
饭桌上,杨秀清并不向张、龚两个提借兵的事,只说些早年的经历。
张乐行性子粗犷,几杯酒下肚,言行便更加无忌,逡着一对小黑眼珠瞅着赵杉,道:“听说满蒙鞑子都有什么弟收嫂兄纳弟媳的讲究,不曾想,天国也是同样风俗,东王倒与西王遗孀凑成一家了。”
龚得树却是极会察言观色,见赵杉黑了脸,忙站起身,举杯打圆场道:“正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尤胜闻名。东王殿下名播天下,只憾未能早逢,今日得幸观睹风采,总算了一大憾。”
杨秀清也起身,举杯笑道:“张盟主、龚堂主的大名也是如雷贯耳啊。”
“东王客气,客气了。”张乐行拿起杯子,一仰脖喝干了,眼睛却仍瞅着赵杉不放,说出的话更加刺耳:“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是因为那草不合口。要是合口的,还用的着舍近求远的去找食。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赵杉在旁听着,直气得腮上的肉都突突跳了起来。
杨秀清却不见丝毫的忿恼,说道:“男女姻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都在其次,最重要紧的还是两厢的情投意合。我与她本是相互倾心,只是因着一些人和事的阻碍,才没有走到一起。如今,这些阻碍都不在了,续前缘结连理也是顺理成章。至于外间的闲言碎语,由他传由他说。”
张乐行眨巴着眼珠,嗬嗬笑道:“原来是一出破镜重圆,有意思有意思。”
龚得树也来了兴头,笑道:“想不到,东王不但是铁血汉还是痴情郎。如此风流佳话,又得当事之人亲口讲说,真是难得难得。”
“两位爱听,我便细讲一讲。”杨秀清用胳膊碰碰赵杉,道:“还不快敬张盟主一杯。当日,若没有他的关照,哪有我们的重逢再聚?他也算我们的半个媒人。”
张乐行站了起来,伸了杯子过去,嘻嘻笑道:“倒满些倒满些。这是谢媒酒啊,要敞开肚皮喝。”
赵杉黑着脸,鼓着腮帮,拿起酒壶,却咚的往桌上一掼,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由军卒引着,去到后院的小厅,也没有心思去瞧看屋里的陈设,便一头扎到床上,抹起泪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杨秀清推门进来,上前撩起床上垂着的帐子,道:“你使了性子,倒是爽快了,叫我陪了多少好话。”
赵杉啐了一口:“又没哪个逼你迫你,自找不痛快!活该!”
“你…”杨秀清阴沉下脸,却要发作,见她哭得眼目通红,悻悻地拖了把椅子坐下,道:不就是叫你敬杯酒么?等把人收拢了,跪在你脚底下,给你磕头,便是天大的委屈,也全还回来了。”
赵杉啐道:“用自己的脸面去换他的响头,我不做这屁都不值一个的买卖!”见他不出声,从床上爬起来,直勾勾瞅着他,道:“我说了不去,你还要绑了我去吗?”
“都还是没说正题,你先甩脸子走了,这事还怎么谈?”杨秀清沉着脸,看也不看她。
“来是你自己要来,谈是你自己要谈,非要拉我去做陪酒,安的什么心?!”赵杉火气上撞,抬脚猛踢在床前的脚凳上。用力太猛,那凳子竟被踢飞起来。
陈玉成却推门进来,见凳子迎面飞来,将身一闪,笑呵呵道:“阿婶好脚力啊。”
赵杉眼珠一瞪,喝道:“谁是你阿婶?再胡嚷乱叫,把你的嘴片子缝上!”
陈玉成讪讪道:“早先叫得习惯了。”
杨秀清却道:“叫得习惯就只管接着叫,我倒正想收个侄子呢。”笑眯眯端详着陈玉成,“论年岁,让你叫我阿叔,也不亏你,可愿意么?”见陈玉成默不应声,冷笑着问:“是不是还念着陈承瑢呢?”
陈玉成听他提说陈承瑢,脸色猝然一变,道:“殿下醉了,卑职过些时再来说话。”
“等等。”赵杉唤住他,问:“是不是姓张的又起幺蛾子了?”
陈玉成挠挠头,道:“说是要行酒令。卑职又不会划拳,实在应付不得。”
“不就是划拳行令吗?这个我在行。你先去招呼着,我马上就来。”赵杉走去妆台前,开了镜匣,拿了粉盒出来,将香粉在脸上搽着。
杨秀清忿忿地站起来,道:“你去做什么?我去招呼他。”
“这会儿知道要颜面了。”赵杉白他一眼,又挑了些胭脂涂在唇上,起身边往外走。
杨秀清拽住她的胳膊,瞪圆了眼珠,道:“我有一口气在,也不用个女人去出头。”
赵杉反手将他的手攥住,道:“不是要表诚意么?我划你喝。”拉着他,往前面厅上去。
张乐行见赵杉又走了回来,还上了妆,笑嘻嘻道:“我说往日那般豪爽,怎么今日小性起来了?原来是梳妆去了。”
赵杉看看杨秀清,道:“都说宾随主便。可我们东王说了,今日初会贵客,要行个主随客便。两位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说,管保吃得舒心玩得尽兴。”
张乐行嗬嗬笑着点头:“承蒙盛情,老乐也就不做虚礼客套了。”搓了搓手,道:“这干喝酒,也没什么意思。”
赵杉笑道:“张盟主想行什么酒令?”
张乐行叉开五指,道:“划拳。”
赵杉道了声“好”,往他对面一坐,笑眯眯伸出右手。
张乐行是酒场老手,见她要跟他对划,心里便有几分轻视。
赵杉对酒令划拳原不在行,黄雨娇却是精于此道,每每饭前,总要拉了这个扯了那个,玩上几把。赵杉在旁看着,也慢慢学了些要领。当下,见张乐行满脸得色,知道他心怀轻视,便先故作示弱,连着叫他赢了七八局。
她每输一局,杨秀清便喝一杯,不多时,脸便喝得红了。
赵杉做出几分难为情的模样,道:“我手太笨,还是你来划我来喝吧。”
龚得树在旁笑道:“王娘要下场,按酒桌上的规矩,可就是主动认输了,主动认输可要加罚的。”
“原想耍着玩的,倒还认上真了。”赵杉皱皱眉,活动着手指,道:“我可没说认输,接着玩。”
三百七十二 划拳行令(下)
再度开划,赵杉再不敷衍,凝神聚精,只管把所知所会的要诀都使了出来。
张乐行连输了几局,也瞧出了她先前是故意输他,笑道:“先输后赢先赔后赚,王娘好个手段啊。”
赵杉不答言,只淡淡微笑。
张乐行撸起衣袖,道:“这小打小闹的也太没有意思了。不如行个痛快的七星赶月令。”
赵杉道:“这令我知道,要人多了玩着才有趣。这里总共才五个人,如何玩得?”
张乐行道:“人多有人多的玩法,人少有人少的玩法。头七把,你我只划拳。我输了,老龚喝。你输了,小陈将军喝。那最后的一大碗你我自包,如何?”
赵杉做难道:“张盟主海量,几十碗也撑的,我却连半碗都未必喝得下,这也忒大欺小吧。”
张乐行嘿嘿笑道:“王娘酒量不行,可有深藏不露的好手段啊。哪个喝倒哪个,还指不定呢。”
杨秀清见他一双眼睛如同长在了赵杉身上,心中早十分不快,只是为借兵之事,才忍着没有发作。听他说要与她大碗拼酒,生怕他得寸进尺,在她身上暗打什么歪主意,将手在桌子上敲了敲,对赵杉道:“不过一场游戏,不消意气逞能。”
“都还没开始呢,说什么逞能?”赵杉斜他一眼,“你也别太门缝里看人。输了又不用你喝。”唤门口侍立的军卒:“拿一套杯子跟两只大碗来。”
须臾,两个军卒将杯子跟碗捧了来。七只杯子排成行,都斟满了酒。那两只大碗,赵杉跟张乐行面前各一只,也倒得满满的。
张乐行出拳极快,嗓门又大,稍一不留神,便被他搅得发起愣怔。赵杉却自有应对之策:前七把都不怎么十分上心,只在最末那把上屏气凝神,稳拿稳赢。
陈玉成不会行令,酒量却是极好。一杯杯的酒下肚,只如喝水一般,照旧生龙活虎。龚得树文弱书生,几杯酒入口,便醉倒在桌上。张乐行只得输了自饮。
那碗是用来盛汤的大号海碗,一碗的量有一升还多。赵杉舍小抓大,只嬴最后一把。
在连行了七个七星逐月令之后,张乐行终于熬撑不住,打着酒嗝,向赵杉摇手道:“我认输,认输了。”
陈玉成向赵杉投去钦服的目光,笑道:“张盟主以往与人拼酒,哪回不是醉倒一桌子的人,这怎么就自认输了?”
张乐行连连摇手:“这回是真的认了,肚皮撑不住了啊。”看看杨秀清,又看着赵杉,道:“你们夫妇两个齐上阵斗我这孤家寡人,不觉着胜之不武么?”
赵杉搓着僵麻的手指,淡淡一笑:“我倒真想会会盟主夫人,一定是位巾帼丈夫。”
“无知无趣的黄脸婆,带出来丢丑啊。”张乐行指着面前的喝空了的几只大酒坛,扭头对杨秀清道:“愿赌服输。舍下这般豪局,本下的太大了。输了这么些,便是半条命也不见得都抵的。”
杨秀清微微一笑:“助酒兴的玩闹游戏,不必当真。”招手唤几个军卒进来,道:“扶张盟主跟龚堂主去房里歇息。”
张、龚两个刚由人扶出去,赵杉便再也支撑不能,双手抱头,干呕起来。
杨秀清焦奇道:“你滴酒没沾,怎么也醉了?”
“累,我累。”赵杉站起身,刚往前走了两三步,脚下一软,身子打个趔趄。
“走,我陪你去歇着。”杨秀清抢上前,在陈玉成与军卒们的骇讶目光下,将她横抱起来便走。
张乐行酒桌上言行轻狂,却是信守承诺。第二日一早,便带了军师龚得树与红、蓝、黑三旗的旗主来“结账”。
杨秀清叫杀猪宰羊,大排宴席款待。酒宴从上午吃到太阳落山,杨秀清依旧绝口不提借兵之事。
张乐行却忍不住了,道:“老乐从来不是那赖账的人,东王要钱还是要人,给句痛快话。”
杨秀清方才直言正题,道:“确实有件事情要劳烦相助,上游鄂赣战事吃紧,想讨借些兵马,以解困局。”
张乐行拍胸道:“这提得上什么劳烦。兄弟们歇了几个月,身上也都躁了,正想大干他一场。东王随便指个地方,我亲自带人打将过去。”
杨秀清刚要脱口说九江,见那三旗旗主大碗喝酒大口啖肉,毫无半点谦让,不由犹疑起来,推说去净手,起身离厅,却悄悄往后院去了。
赵杉正坐在窗下,给黄雨娇写信,听见哐的开门声,吓了一跳,转头见是杨秀清,稍愣了一愣,继续提笔写信。
杨秀清走去她背后,在她脖颈上摩挲着,道:“张乐行答应出兵了,还说要亲自挂帅。”
赵杉随口应道:“那太好了,没想到他应得这么痛快。”
杨秀清却叹起气来:“九江跟武昌都遭重围,应该让他去解救哪处?”
“自然是九江,不然,还用你亲自来走这遭。”赵杉正写到昨日与张乐行划拳的情形,搁下笔,笑道,“那日你与翼王划拳行令,被莹儿瞧见了,拿去当稀罕景去说。阿雨听了,说她若出马,不出半个时辰,就把你们两个都灌倒在桌子底下。我把昨日与张乐行划拳拼酒的事告诉她,她回头说不准还要向你讨赏呢。”
杨秀清随口应道:“她也算立了一大功,赏自然少不了。”
赵杉见他紧抿嘴唇,眉头拧锁,按住他的手,道:“你是想让张乐行去救援武昌?”
杨秀清点了点头。
赵杉道:“武昌的紧要事不亚于九江。只是早你许了翼王。若叫张乐行他们往武昌去,就怕当真让他生了嫌隙。”
“你是没有看到捻子那几个旗头的吃相,这等的讥狼恶犬,若用他们解了九江之围,一个个仗恃功劳,不越发的蹬鼻子上脸。武昌到底离天京偏远些,他们若当真起了不良之念,陈玉成也可以做牵制。”
赵杉道:“原来你是顾虑他们对天京起贪念。这个倒真多虑了。他们结伙闹起来也有六七年了,却只在淮河一带打转,就是因为上上下下都眷恋乡土。你便是请他们渡江到天京安营,他们顾恋着家乡妻儿,也未必肯去。”
三百七十三 黑猫白猫
杨秀清静静听罢赵杉的话,却突兀的冒出句话来:“你昨夜没有梦到那个白胡子老头?也没有看他给你的那本书?”
赵杉摇摇头:“一觉睡到天亮,什么也没有梦到。”
杨秀清失望的叹气:“这如此紧要的当口,怎么就什么都没梦到?”
赵杉笑道:“梦里的不过是镜花水月,不值得当真。”
“可以往那么些回,你说的确实很准呀。”杨秀清松开手,凝思片晌,决绝的口气,道与狼犬共事,稳妥是第一。翼王那里,我自修书给他。”
赵杉嗯了一声,又转了身去写信。
张乐行听说杨秀清请他去解围武昌,一口便应了,并当即在席上做了安排。让龚得树与黑旗旗主苏天福留守,叫红、蓝两旗旗主回营整备粮草、集兵点将,与他一道出征。
两日后,总计一万五千余人的捻军队伍浩浩荡荡开拔南下。当日下午,赵杉随杨秀清也起身回返九江,依旧是林升与那三个军卒微服护从。
行到安徽省境,杨秀清却忽然叫去寻渡口搭船。赵杉诧异道:“彭玉麟跟杨载福必还在拦江设围,还是走旱路更安全些。”
杨秀清却道:“谁说要去九江?我要回天京。”
赵杉一早便劝说他回天京,也无从争辩,只是放心不下黄雨娇,叹气道:“阿雨她们还困在城里呢。”
杨秀清道:“你放心,等捻子们在武昌从背后捅袭了胡林翼,九江之围立时可解。”
“你是说围魏救赵?”赵杉连连把头摇着,“曾国藩与胡林翼原没有什么深厚交情,况且还有咸丰催迫他克复九江的严旨在,如何能这般容易便引得他撤围?”
“放心放心,我有十足把握。”杨秀清脸上露出明灿灿的笑容。
赵杉见他陡然一改这些时的颓丧之态,更加惶惑,道:“你这十足把握从哪里来?”
“翼王不是截获了曾剃头给胡妖头的信么,我叫人仿胡林翼的口吻、笔迹给曾剃头回了一封信。”杨秀清嘴上挂着狡黠笑容,贴在她耳边小声把信的内容讲给她。
赵杉听罢,脸色一变,嗔道:“你早成竹在胸,却一个字也不对我吐露。还每日里故意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可怜相,叫我受了多少担心。”
“你说我可怜?”杨秀清哈哈大笑,“我又不是只会耍笔杆子说痒道疼的酸腐书生,能叫泡尿憋死?”
“我没说你,我说我自己。”赵杉喝住赶车的军卒,跳下了车。
一行人在渡口包了条船,顺风顺水,次日午间,便到了安庆。杨秀清说要安排事情,叫林升与船主结算了船钱,带了赵杉入城。
是时,两员守城的主将杨辅清与石祥帧先后受命往武昌、九江增援,军中已许久没有主事之人。杨秀清入城,便是安排相关人事。
杨秀清去到营中,升坐帅厅,叫传了师帅以上的将官来见。须臾,二十几名身着红袍黄褂的高阶将官鱼贯而入,行过大礼,分立在两边。
杨秀清的目光在众将脸上逐一掠过,又照着官名册点了几个出列问话,却没有看中一个合意的。踌躇几番,最终将目光定在了前排靠边的一个白脸黄须的中年军官身上。
此人姓林名绍璋,金田举义前,便带家人亲属加入拜上帝会受了洗礼,是军中资历最深的“老兄弟”。他为人敦厚勤谨,却是才智平平。三年前使水营遭受毁灭性重创的湘潭之战,便是他在前线指挥。因贻误战机被革职。这几年,又从一个普通军卒被步步擢升为总制。
安庆是天京的屏障,在上游诸座大城中战略位置最重。杨秀清将守城大任交付给一个败将,也是无奈的选择。
他甫一回后堂,便忿忿抱怨:“刚夺下天京的时候,报功的请赏的,一连登了五六本官册都记不下。才不过三四年,竟就十成去了八成。刚才在厅上,除了林绍璋,竟没有一个熟头熟脸的。”
赵杉笑道:“少一个便添一个,没一个便补一个。那官册什么时候有过空缺啊?”
杨秀清忿忿道:“是没一个便添一个,可都是添的什么阿猫阿狗。连着叫几个出来,都是问东说西,至于怎样练兵如何攻防,更是没有一个说出个子卯寅丑的。真到了阵前对敌的时候,有哪个能指望得上?”
赵杉冲了杯茶给他,道:“有哪个是生来会练兵打仗的?总要慢慢磨练,这也急不得。”
“兵来便要将挡,天下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急?”杨秀清绕室踱了两圈,跺脚道:“曾剃头会相面看人,莫非我的眼睛就是白长的?等回了天京,便开科。”
赵杉想起癸好三年开课时,闹出的那些叫人啼笑皆非的事故,忍不住戏谑道:“这次的题目是‘一统山河乐天平’还是‘天父天兄真皇帝’?”
杨秀清眼珠一瞪,道:“我是选将,要那些只会溜须拍马的草包书生作甚?”
赵杉不慌不忙道:“你也别太小瞧了书生,曾国藩、胡林翼,彭玉麟他们哪个不是书生出身?”伸出右手小指晃了一晃,莞尔一笑:“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这话我可替你记着呢。”
杨秀清默忖半晌,将手在桌上一拍,道:“那就文科武科同开。”让林升星夜搭快船往去天京传谕,叫卢贤拔着手布置开科事宜。
在武昌停歇了两日,便登船驶返天京。进入完全掌控的地界,再没有遮掩身份的必要。以画舫改造的座船居中,一队快蟹在头前做先导,两只长龙大船再后护拥,好不安稳。又是接连的晴朗艳阳天,赵杉得以观了好些妙景丽致。
船到水西门外,远远的便望见江岸上那一片红袍黄褂的人流。原来是得了信讯的卢贤拔一早便与东殿殿属前来迎候。
坐了轿车回东府,已是正午。赵杉吃了碗饭,便上床歇了。杨秀清自去前殿与殿属们议商政务。
赵杉睡罢午觉,想先去西府转转,叫个女使去前面报说与杨秀清知道。女使回来说杨秀清还在殿上与卢贤拔等殿属们议事,赵杉便叫备轿自去。
三百七十四 虎儿虎女
赵杉乘轿来到西王府,门上人匆匆进门报信。恩娘闻讯,率一干执事人等迎将出来。
恩娘行了礼,站起身,一把拉住赵杉的手,道:“刚得了信说娘娘回来,正要过去问,娘娘这就来了。”
赵杉道:“幼王跟府中的姐妹都还好么?”
恩娘点头:“好,都好。幼王在学馆上课呢,知道娘娘回来,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呢,这就叫人去接回来。”
“我又不是立时便走,别去分他的心。”赵杉边说边就进了门,径到芝兰厅上。
她见厅中陈设与往日一般无二,心里便油然生出一种如归家的感觉,伸手挑起里间屋的帘子,见床帐放着,道:“霓儿裳儿她们还在睡着呢?”
恩娘道:“前几日叫讷言接家里去了。”
赵杉皱眉,道:“讷言才刚出月子,三个奶娃娃如何照管得来?”
恩娘叹口气道:“虽然阿雨在信上写的详细,可小婢们到底都是没有经验的,多亏得梅姝隔三差五的看视照料,才…”
赵杉心头一紧,急切问道:“是生了病么还是?”
恩娘连连摇摇头:“没有没有。只是每日只吃些米浆、蛋糊,身上瘦瘦巴巴的。讷言生产后,叫人带话来说,她的奶水足,可以每日里喂她们些。小婢就叫珍珠、琉璃她们两个抱了孩子过去,顺便伺候讷言的月子。”
赵杉点头道:“既照护了大人又兼顾了孩子,你安排得很周到。”
一个小女使端着盘黄灿灿的杏子进来,恩娘接了,放到桌上,道:“是园子里树上结的,娘娘尝尝。”
赵杉吃了一颗,用手捂着腮帮,道:“摘得太早了,还酸着呢。”
“娘娘当真回来了?”门外传来梅姝的声音,赵杉起身迎出去。
梅姝跪地行礼,赵杉伸手扶住,笑道:“别再叫娘娘了,陈玉成可呼我做阿婶呢。”
梅姝眨动着亮晶晶的眸子,道:“娘娘不是讨厌被叫阿婶吗?怎么?”
赵杉笑道:“我不愿不行啊。”把杨秀清提出要收认陈玉成为侄的话头讲说一番。
梅姝惊怔住了,恩娘却屈膝叉手,深深一个万福,道:“嗣国宗夫人有礼。”
梅姝一脸不安的看着赵杉,道:“阿成答应了?”
恩娘笑道:“怎么当真这么急着做嗣国宗夫人?”
梅姝急切地摇头:“哪有那心思?”握住赵杉的手,求道:“那年翼王说要收我做干女儿,便是娘娘出言给回绝了。这回也请出面说话叫东王打消心思。阿成在他阿叔出事后曾消沉好一阵子,后来见东王没有牵罪他反委以重任,发誓要尽心竭力以报,只是不想再卷入朝堂纷争之中。”
赵杉在她肩上拍了一拍,道:“你不要慌。东王确实当面问过陈玉成,陈玉成一口回绝了。”
梅姝听她如此说,忧虑一消而散,揉了揉眼睛,道:“我就知道他不会应的。”
赵杉问她怎么没带珏影来,梅姝叹口气道:“眼见着能跑能跳了,性子也一天比一天野了,整日说要骑马去找阿爸…”说着,却弯了腰,用手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赵杉道:“先前没见你还害喜成这样?怎么到四五个月上发作起来了?”
恩娘笑道:“多半是因为怀的是男孩。”
赵杉道:“你个妹出阁的姑娘,晓得甚么?”
恩娘脸上一红,道:“小婢有个姨母是做稳婆的,她跟阿妈说话,来来回回说的都是些怀孕生产的事,不知不觉就记下了好些。”
赵杉将那盘杏子端了给梅姝,道:“酸儿辣女,这个必合你的口。”
坐着说了会儿话,赵杉惦记着那小姐妹两个,对恩娘道:“我先去讷言那里看看。”
恩娘挽留道:“幼王过会儿就散学了,再坐坐吧。”
赵杉道:“你跟他说,我明日再过来。”
出门上轿,拐过两条街巷,便来到了林家门前。这宅子是林启容娶亲时置的,院子促狭,只有三间小房。
讷言头上包着帕,坐在廊下做针线,听到大门响,抬起头,见是赵杉,惊得站起来,道:“娘娘几时回来的?”将针线放在凳子上,下阶来迎。
“中午刚到。”赵杉挽住她的胳膊,上下打量一番,道:“别人坐月子都是胖上一圈,你倒好,瘦成干猴儿了。”
讷言羞涩一笑:“鱼啊肉的也是日日不离口,就是吃了不长肉嘛。”
梅姝笑道:“我倒羡慕你这能吃能喝的瘦猴儿。我现在三顿也不顶原来的一顿,这腰却一日日的赶上水桶粗了。”
讷言捏了她一把,道:“又在浑说。你就是吃半顿,你肚子里这个天天长着呢。”
赵杉却心有隐忧,道:“吃多了却瘦,少吃了却胖,多半是内里有些症候,该找个内医好好看看。”
讷言与梅姝却不约而同把头摇着,说怕吃了药会伤到孩子。
赵杉便也先不再坚持,对讷言道:“小建中在哪儿呢,带我去瞧瞧。”
讷言将她引去堂屋,那小建中卧在摇篮里,吮着拇指,睡得正香。
赵杉看了,直赞好个相貌,道:“脸型额鬓酷似林启容,眉目口鼻如同与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是把你们夫妻身上的好处都占尽了。”
梅姝也跟着赞叹:“这般的好仪表,再加上伶俐的头脑健壮的体格,将来大了,那倒提媒的还不把门槛都踏破了。”
讷言却连连摇头:“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我只希望他平安长大,多读些书,别走歪路,安安稳稳的过好一生就知足了。”
珍珠进屋送茶,向赵杉行了礼,又问黄雨娇可好,赵杉说一切都好。
讷言问:“霓儿她们可都睡下了?”
珍珠道:“可能是刚刚学走路时带起了行头,我跟琉璃千哄万哄的,好不容易才哄睡下。”
赵杉好不惊诧,道:“恩娘不是说她们身子一直虚弱么,才来你这几天,就会走路了?”
讷言道:“才教了没几日。那日逗着她们玩,霓儿扎煞着双手,我以为是叫我抱,伸手过去。没成想,她抓着我的手,挣挣歪歪的就站起来了。我又去试裳儿,试了几回,她也站起来了。我也觉着奇,一般孩子要学好一段日子才能站稳呢,她们被我这一拉,就站起来了。”
梅姝道:“这叫狗生的随狗猫生的随猫。只看阿雨姐姐平日里的那副气概,便可知了。”
讷言道:“你家那个也不逊你。”
赵杉道:“这是眼瞅着又多了三个巾帼女将啊。”说完,三个人都笑了。
三百七十五 别样试题
杨秀清将开科的全部事宜都委予卢贤拔,卢贤拔亦不负重托,一个礼拜就把场地、人事都安排布置妥当,又来向杨秀清请示考题。
杨秀清道:“提前泄了题,不是叫那些有门路的钻了空子。先写布告张贴出去,等把名字都报上来了,再议试题。”
卢贤拔应诺,忙回衙叫书手们书写布告,在城中街巷张贴。最终,文试有五百余人应名,武试有六百余人投考,较之癸好三年那次,都有了翻倍增加。
杨秀清早思想好了考题:文科从初试到终试,分别是核统账目,制作表册,推解疑案。武科则是通写三十六计,默书《行军纪要》,绘画时下战局图。
卢贤拔听了,嘴里咝着气道:“这比癸好三年那次改动的也忒大了些。”
赵杉也忍不住揶揄道:“又是做账又是解案,倒像是在招账房先生跟捕头捕快呢。”
杨秀清却自有一番说辞:“我要招取的是有实际之长的能官干吏,不是只会做诗词文章的老夫子。通世情会管账懂解案,就不用再雇请各种名目的师爷,也能省下几份薪俸。武科也是一样的道理。”
卢贤拔听了,拜服道:“殿下计虑深远。”
赵杉想到眼下的非常时局,也觉得当事事讲些实用,便不再多言。
杨秀清原意是只开武科,文科是受了赵杉的言语相激才加开的,所以开考的顺序自然是先武后文。
武科考场设在城北的原鼓楼遗址上。号房都是临时用砖石粗砌竹席盖顶的小隔间。
应试士子三天考期内,吃喝拉撒都在号房里解决。夏日炎炎,着实是艰苦难熬的身心考验。加上,考题又偏得太远,许多一心要在擂台上大展骑射拳脚功夫的孔武力士兴高而来丧气而归。
初试完了,就有一百五六十人被淘汰出局,在复试折戟的更多,勉强通过的仅有三十余人。授命担任临场主考的卢贤拔向杨秀清进言,婉言提醒说报名的大都是不识得许多字的赳赳武夫,单靠他们背记默书,太苛刻了些,建议加一场比试拳脚功夫的加试。杨秀清应了。
加试比过,又拔选出三十人,与先前复试晋级的三十余人一同参加末场的终试。
终试考绘画战局图,没人发空白考纸三张,以供草稿涂改。
考卷收上去,由专职的阅卷官先阅看评分取前五十名,再将这五十人的考卷呈予杨秀清做最终裁定,以定三甲。
阅卷官是照刷书衙所描绘的地图做裁判依据。到了杨秀清这里,他却自有一套评判规则。最终定的三甲不是山川河流省郡州县绘画最完整的,也非敌我攻守态势描述、要塞营垒标注最精确的。
赵杉在旁看着,心生诧异,向其问询因由。
杨秀清道:“这三人画的与刷书衙绘的有差异,却更贴近实际。”将手在三张考卷上一一指了,详细讲说给她。
赵杉听得一头雾水,默默地凝神思想了好半晌,叹道:“这三张卷子上画的确实比刷书衙所出的更精确些。”却不免更加惊讶,问他:“这些差错处,你是如何得知?”
杨秀清道:“这些地方我都去过,都是亲眼见的,自然晓得。”
赵杉笑着调侃:“去过就能把图记绘出来,你这脑子真是堪比gps…”见杨秀清狐疑的看着她,又赶忙敛容改口,“我是说,你不照原定依据裁判,怕不好服众。”
杨秀清大咧咧道:“此科是我开,当然由我做主取定名次,哪个不服?”招手唤立在门口的林升进殿,把那一摞考卷递给他,道:“拿去给卢贤拔,告诉他照我排定的顺序统记名次,招贴布告。”
林升时下的职衔东殿右二承宣,在回京的次日,杨秀便为其加官三级,半是因为往赴归德时的得力护从,半是因为看中了他的勤谨。
文科在武科结束后两日后开试,地点与癸好三年的相同,还是设在原江宁府贡院。与武科的折戟沉沙不同,经过初试、复试,有二百人进入了终试。
杨秀清给出了推解疑案的题目,具体是哪些案子却未讲明。卢贤拔倒也会省事,从各郡县所呈报上来的已经查实的案卷中选了三件疑难曲折的,叫书手们将案件详情抄录为题。按照杨秀清叮嘱,又在卷子上特别注明两点:一详述推解过程,二为犯罪之人依律拟刑。
太平天国定都天京后,崇尚除旧布新,对所控制的郡县乡镇方方面面的管理都与清廷迥异,唯独处理案件纠纷惩戒罪犯,仍基本沿用《大清律》的相关条款。这所谓的推解疑案因而变相的成为了比试对《大清律》的熟记程度。
终试结束,照例先由卢贤拔等人阅看,取前五十名呈予杨秀清。杨秀清见都是大段大段的文字论述,也有心思细加看阅,只照卢贤拔他们预裁的名次,圈定了三甲。
癸好三年,初次开科时,洪秀全曾下诏说“进士是妖称,改称秀士。”
杨秀清却对“秀士”之称深觉厌恶,将文科三甲圈定后,即下诰谕,恢复进士称谓。
放榜这日中午,市民百姓倾家而出,蜂拥到街道两旁。原来,还有跨马游街的活动。一百名新科进士都穿着簇新红绸袍,骑在高头大马上,排做两队,在城中大街阔巷游行一遭。锣鼓开道,笙箫齐鸣,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了一个下午,如同过年一般热闹。
次日上午,文、武三甲齐集东府拜谒谢恩。杨秀清叫在偏殿备下丰盛宴席,以做款待。
赵杉因去西府看视萧有和,没有去看那游街活动,深以为憾,听闻三甲齐集来谢恩,自然要借便瞧上一瞧。
她从后侧门经过穿堂悄悄走了去,立在槅门门口,伸手将帷帐揭开条缝,往殿上瞧看。
文左武右,分列两厢。六人都是衣红袍,外罩绣牡丹黄绸马褂。文科三甲头戴红缎翅帽,武科三人戴凤翅兜鍪,帽翅上都缀着金叶,十分耀眼。
三百七十六 状元甘仁
杨秀清手里翻着本线装册子,正在与立在左侧头前的文状元甘仁说话。
赵杉将六人略一打量,也将目光定在了甘仁身上。彼的端重仪表翩然气度,一时叫她看得眼睛发直,口中啧啧叹道:“温润如玉形容的就是他这般人物了。”
杨秀清却好像掐算出了她躲在帷帐后面偷窥,目光时不时的瞥将过去。赵杉的全副心思都被那文状元的风姿吸引,只浑然不觉。
杨秀清见甘仁对他的问话对答如流,侃侃而谈在南洋的见闻,且昂首挺胸,没有半分卑怯之态,隐隐便觉不爽。又见赵杉的如痴如醉之态,更添了几分不快。
他又向帷帐后投去一瞥,猛咳了一声,道:“你说的这些云里雾里的事,果然都是亲身的所经所见么?”
甘仁正说到兴头上,被猛然打断,怔了一怔,打躬道:“确实都是亲眼所见。小的为避仇家,离乡谋生,流落到香港,在洋教堂里做了三年牧师,后又辗转到了南洋,在马来国打了四年的杂工。七八年间,结识了数百洋人朋友。从他们口中听些欧美各国的风土民情社会制度,闲时看阅外文图书,着实长了许多见识。”
杨秀清一声冷笑:“只别长了见识,便忘了根本。”
甘仁慷慨言道:“小的在海外无一日不思恋故土,闻得殿下兴义师创大业,早就归心似箭,只是路途遥遥,辗转大半载,才来到天京。上天怜见,正逢殿下大开恩科。得遇明主,只望能将胸中所知所识为故国做些微末贡献,这异邦漂泊的沧桑辛苦总也算没有白经白受。”说着说着,眼圈竟就红了。
赵杉在帷帐后头听着,心潮起伏。她想到这些年刀尖上跳舞般的所经所历,便如觉着遇到了知音一般。
杨秀清也受了感动,将手里的册子放在案上,道:“这个留下,我慢慢看。”提了提嗓音,对三甲们道:“偏殿备有宴席,你们吃过再回去吧。”又吩咐卢贤拔:“你代我去陪宴。”
甘仁等人拜谢,随着卢贤拔退了出去。
赵杉见人都去了,掀了帷帐,走进去,道:“原定不是你过去与他们饮宴么?怎么叫卢贤拔去?”
杨秀清用手捏了捏额头,道:“我头疼,喝不得酒。”
赵杉道:“不饮酒,过去陪着吃一餐饭也叫他们脸上觉着光彩。毕竟是早就诰谕过的,临时失信可不好。”
杨秀清慵懒的仰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瞧着她,道:“我是怕身上沾了酒气,你晚上不叫我进房。”
赵杉脸上一热:“好没个正行。在这举典行仪言商国政的地方,说这样没羞没臊的话。”
她走到案前,把那册子拿在手里,翻开了看,见除了写有各地的见闻,还辑录有西洋各国的政治经济制度、文化宗教信息,不由叹道:“这样的旅行考察日记还是头一回见。最难得的关注表象之外,还主动探根究底。”
杨秀清不屑的哼了一声道:“什么旅行考察?就是个四处乞食的流丐。”
赵杉心中不忿,抢白道:“流丐又怎样?放眼朝中军中有几个比他有见识有才学的?”
杨秀清却嗬嗬笑了,道:“你把它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就让他去学馆做事吧。”
赵杉道:“他一个状元,你让他去学馆教书,也太大才小用了。”
“不叫他去教书,难道叫他坐堂当老爷?他就不是当官为吏的材料!”杨秀清脸一沉,决绝的口气道:“先前,我不听阿贵他们的劝,硬推那个只会发癔症的为君,险些毁身亡国。再不能叫这般无有实才只会夸口簸舌的草包饭袋坏了大局。”
赵杉听他提说洪秀全,也再不好为甘仁进言,将那册子塞进袖筒里,道:“这上头有好些新鲜事,我拿回去,闲时看看解闷。”
此后两日,杨秀清又分批召见了那九十四名进士,逐一亲授了职衔。
武进士有一多半被分遣去上游城镇要塞随军驻防,剩余的十几人留在天京,在水营、土营中做事。文进士们都授监军衔,或被派去安庆,或被遣去归德,或被派去苏州,协助各地守城主将处理民政。而状元甘仁却被一纸诰谕点去学馆教书。
赵杉想着他那日在殿上慷慨述志的模样,以为他便是不来敲东府门前的登闻鼓,也必要请卢贤拔代递章表以鸣不平。不想,彼竟安然受命,在诰谕下发的当日下午,便去学馆报到了。
赵杉一则是想看看他是真安然还是面服而心不平,二者自回京以来,还从未往学馆去过,过了几日,也亲去馆中走了一遭。
未免引起惊扰,她叫了乘小轿,行到街口便叫停下,自步行了过去。
赵杉站在教室窗根底下,听见噼里啪啦拨弄算盘的声响,又听一个操着浓郁吴音的老夫子在说话,知道是老账房先生赵钱孙在上算数课。隔着窗子听了一会儿,被顶头的毒日晒得冒了汗,拿帕子擦了一擦,转身往教员室去。
依旧先去窗子底下,听到甘仁的说话声,知道人在屋里。她是来做暗访,自然只能“偷窥”。见后门开着,便悄悄走过去,贴着墙根往屋里瞧。却见甘仁、吴容宽、史蒂文每人一条小方凳,围拢着促膝而坐。
三人像是在搞辩论般,你出两言我对三语,一个个口沫飞涎。甘仁尤其显得入迷陶醉,言语间,时而拊掌欢叫,时而拍膝嗟叹。那恣肆之态与当日在殿上的谦雅风姿判若两人。
赵杉窥望在眼里,暗道:“做这里做一个小小教书匠,前程虽黯淡渺茫,有良朋知己相伴,也算得了另一番的快慰。”
她不想扰断三人的兴致,略站了一站,便就悄悄去了。
杨秀清的围魏救赵很快便大见效用。张乐行与捻子红、蓝两旗旗主率军驰至武昌的第三天,处在内外夹击之下的胡林翼便撑将不住,一面上表给皇帝告危,一面修书给曾国藩求援。
三百七十七 君臣心思
太平军在武昌原有守军万余人,加上先前分拔而至七八千的援军,再有张乐行的一万五千人马,总兵力是胡林翼部的两倍。捻军在归德休养了四五个月,个个生龙活虎。而胡林翼军围城已一年有余,早已是将乏兵疲。
咸丰闻奏,骇惊不已。先前,频收奏报,说捻匪与长毛勾结,攻城略地,他还只当是相关官将为推卸丢城失地之责而编造的讹言。但见了胡林翼的这份加急军报,只觉得心惊肉颤。先前,他对长毛在归德顿兵还心存侥幸,以为是洪、杨他们内斗未休而耽于用兵。后来,听说长毛在归德及周围市镇开府设衙任官用吏,大有长期盘踞之势,便着实担心起来。
“流寇不可怕,会守城的贼才可惧。”这是在剿灭林、李发逆后,他召见僧格林沁,僧当面讲给他的话。如今,这话又在他耳边响起。其实,武昌也好,九江也罢,他最忧虑的还是京畿的安危。若叫长毛牢牢占住武昌,在赣北扎牢根基,进而上出河南,与常年在淮河一带游荡的捻匪勾连成一片,千里之患变咫尺之危,他就再没有安稳觉可睡。
怀着这满腹的忡虑,咸丰当即便亲书手诏,叫人飞传南昌。
曾国藩接诏,不敢怠慢,紧急传令叫李续宾与杨载福统带本部人马驰赴武昌救援。其实,便是没有咸丰的诏旨,他也不会对胡林翼坐视不理。他与胡林翼早有私约,互助互保。前番,侦知杨秀清来赴九江,彼一心要擒贼擒王,叫胡林翼拖住石达开,而倾兵来攻九江。杨秀清被困梅家洲时,彼心更切,甚至暗递消息给胡林翼,叫他暂弃武昌来助擒匪首。
当下,听闻攻袭胡林翼部后背的是捻军,他只感觉后脊一阵发凉。他真切尝到了“纵虎归山遗患无穷”的滋味。那封由彭玉麟代转的署名做“东王杨”的信,他只瞟了一眼就扔了进了火盆。但他还是叫彭玉麟“网开一面”,只因近来不知怎的,那个所谓他祖父“梦龙得孙”的传说在京中在官场传开了。
自古只发于帝王身上的贵征异象出现在他身上,只叫他落得个主子猜忌同僚妒恨。甚至一向对他信重有加的肃顺也来信“提醒”他,要低调做人。同僚的为难掣肘,他经得多了,早不放在心上。主子的猜忌却由不得他不怕。满清立国二百年,因皇帝猜忌而身败名裂甚至抄家祸族的官将不可胜数,皇亲国戚勋贵世家,哪个都比他根深底厚。
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况是根小手指头。曾国藩精相人之术,更有自知之明。他要留退路,以免重蹈前人“狡兔死走狗烹”的覆辙。可那“狡兔”太狡,刚脱逃没几日,就给来了个“机带双敲”。那封胡林翼笔迹,直白问他可有“网开一面放虎出笼”一事的信,他一看便知是长毛伪造。可他也只能隐而不发。
他接到咸丰手诏,急出援兵,不全然是为主分忧心切,也是用实际行动来给“狡兔”做回击:他不怕要挟。但这正中了对手的下怀。
“早就对你说有十成把握。那老妖头是个好脸面的,经不得一激。”杨秀清将林启容发来的李续宾、杨载福部撤军的讯报拿给赵杉看,满面得色。
赵杉看了,却仍将信将疑,暗想:“果然因为几句言语,就把兵撤了?”等过了四五日,再度收到彭玉麟水军也挂帆驶撤的军报,才信了。
杨秀清虽自得,却并未有收起警惕之心。传谕给林启容,叫他抓紧时机整固营垒修补战船调治伤员,以备再战。
赵杉记挂黄雨娇,即便写了封信,叫去九江传谕的令兵一同带了去。信兵离京的第二天,黄雨娇带着秦嬷嬷、莹儿、瑾儿她们却就回来了,还带回了许久没有音讯的邱二娘。
邱二娘头上戴着白花,腰间扎着孝布。赵杉见了,惊讶道:“邱二哥的孝期不是早过了,这是给哪个戴的?”
邱二娘泣道:“是萧舵主。贼知府李蒙群明斗萧舵主他们不过,暗施毒计,用重金收买了萧舵主的马童,将他们引去暗藏了伏兵的山坳。小萧舵主中伏,被害升天了。”
赵杉更加惊诧:“萧舵主遇害,怎么护他去吉安的人没有传消息回来?”
黄雨娇咬牙道:“他们也都遭了毒手。”
赵杉的心往下一沉:“这么说,斋教那一班教众也都遭了不测?”
邱二娘抽泣着点点头:“李贼不但布了伏兵,还在地下埋了土雷。随萧舵主一起去的两千三百多人包括王堂主都被害了。听说李贼用人头报功,还被狗皇帝赏了二品巡抚的顶戴。”
赵杉伤感嗟叹了一阵,拉邱二娘坐下,关切询问道:“我听林升说那日是你带人冲出来护船突进隘口,可之后怎么就没有了音讯?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
邱二娘道:“湘贼势众,我见林升他们划船突入隘口后,便叫撤了。后来,听说,东王从洲上平安脱身,想着你这里的困局得解,该去帮一帮萧舵主他们,便乘夜独个悄悄离营,往吉安府去了。路上都是要饭逃荒的,说是闹蝗灾,地里的庄稼都叫蝗虫吃净了。刚到州境,就听说了萧舵主他们遇害的消息。辗转寻到王堂主的遗孀梦姑,她带我去到埋葬萧舵主他们的武功山,那漫山遍野密密麻麻都是新砌的坟头。听梦姑说有一多半都是刚入教的新兄弟,只为挣口米粮,养活妻儿老小。可怜那些孤儿寡妇,庄稼绝收,又失去了顶梁柱当家人,只能乞讨度日。”
赵杉听得心一抽抽的疼,不假思索便慨然道:“萧舵主王堂主他们举兵起事,是为助九江解困。他们的遗属理应由天国抚恤照料。我去跟东王说,叫筹集米粮,送将过去,分给他们救急度荒。”
“若得如此,自然是感激不尽。我代梦姑他们拜谢了。”邱二娘倒身要拜,赵杉赶忙扶住,道:“二嫂赶路累了,先吃饭歇息,我这就去跟东王说。”
三百七十八 收粮
杨秀清听说萧元伟与一干斋教教众被害,也好一阵的叹息,道:“萧元伟跟他的堂主兄弟都立了大功。我会叫卢贤拔拟定合适的谥号,告示天下。”
赵杉道:“谥号不过是个虚名。眼下最要紧的是救护他们的父母妻儿。吉安一带今年先遭旱灾又遭蝗灾,他们孤儿寡母为活命只能流浪乞讨,作速筹集米粮给他们送去,以解燃眉之急,才是正经。”
杨秀清听说筹粮,脸上显出难色,道:“今春九江、安庆也遭了灾,征来的米粮还不及往年的一半,吃嚼了几个月,早耗得见底了。”
赵杉道:“能凑多少便尽力凑些吧。我曾向萧元伟许诺,但解了九江之围便助他去向胡林翼讨债复仇。可他却先蒙了难,已是对他不住,总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家人讥饿而死吧。”
杨秀清不耐烦摆手道:“等收了夏粮再说。”
“等收夏粮,总要一两个月,那边已近乎到了人相食的地步,如何等得?”赵杉抓住他的衣袖,恳切求道:“就想法凑些吧。可以效前两年减扣口粮的法子,先从我的饮食里扣。”
杨秀清冷冷道:“你便是一日半餐,能省出多少?”
赵杉道:“我省不出,可以叫身边的人也省。秦嬷嬷跟莹儿、瑾儿她们必定都愿意。还有府里男女听使杂役有二三百人,每餐稍加减扣,也能省出许多。”
杨秀清嗤的冷笑:“干脆一杆子都打发出去,不是省得更多。”
赵杉脆生生道:“该打发就打发。年纪轻轻有手有脚的,难道离了人伺候就活不下去?”说着,便喊林升:“东王要裁人,去账房把名册拿来!”
杨秀清先前说要打发人的话,本是随口戏言,见她认了真,只得转移话头,道:“便是筹到了粮,且不说如何避过路上的层层盘查,便是顺利送到吉安,也被那群饿狼般的妖官妖将抢夺干净,有几粒能落到他们妻儿手里?”
赵杉见他推三扯四,总不肯应,再无心多费口舌,冷冷道:“不用你操心,我自筹去送。”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邱二娘见她回来,忙起身迎上去,道:“东王答应派粮了?”
赵杉不想叫她失望,先讲了杨秀清说给萧元伟他们追上谥号的事,又道:“库里存粮不多了,东王说叫去乡下收购些来。我不放心把这事交给底下人,想亲自去。”
邱二娘听说去收粮,爽声应道:“我陪你去。”
黄雨娇也嚷着要去,赵杉道:“你身子重了,少不得颠簸劳累。还是去讷言那里看护孩子是正经。”
要去农户家里收购粮食,自然要用散银铜板交易。赵杉把橱柜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一个铜板,只得开了首饰匣子,拿了两只金钗叫莹儿拿了去典当。又想到要用车用人,叫她就便去车店脚行雇两辆拉货的平板马车并两个力夫来。
典当来的两包散银和二十串铜钱装在一只柳条箱子里,叫人提出去,与邱二娘坐上那雇来的马车,便一道烟的从聚宝门出了城。
为省得讨价还价,赵杉在路上特意向力夫打问了市场上的粮价。
农户们听她出的价格比市价每斤高两文,自是欢喜,只是见他们都是生面孔,又都各存着一层担心。
赵杉晓得他们疑虑处,高声道:“不瞒众位乡亲,我等确是生平头一遭做这收粮的生意。这粮收了去,也并不是为了贩卖赚差价,是救济遭了灾的饥民。诸位的疑虑处我知道。我们原也没有带称量的工具,正要借你们的一用。”
农户们最担心的正是在称量上做手脚,听她说要用他们的工具,疑心顿消,纷纷归家把存储的粮食挑背了来。
赵杉为安众心,又叫请来了里正,在旁监督称量,核算粮钱。
乡野薄田,收成有限,除去一家老小的日常口粮,也剩不下许多可卖余粮。每家不过收个一二百斤,连续走了三个村子,才把两辆车都装得满了。
眼见着太阳西沉,赵杉想先把粮食送回城去,想起林五娘、谭芹妹她们开的迎客居饭馆后面有一座宽敞的棚院,适合存储,便叫车夫与力夫自赶车回城,把粮食拉去迎客居交给谭芹妹,明早再来与她汇合。
打发走了人,赵杉与邱二娘自去寻找人家借宿。村口上有个篱笆小院,是个独居的老太太。赵杉叫开门,把借宿的事情一讲,老太太是个热心肠,当即便应了,将她们安排去堂屋睡了一夜。
次后几日,走转了十几个村庄,又收了五车粮,钱却花完了。
邱二娘见赵杉连日顶日奔波,脸都晒得黑了,心里过意不去,道:“你而今是金尊玉贵的人物,还亲自抛头露面做这又脏又苦的活。倘或累着热着了,东王那里如何交代?”
赵杉抹一把汗湿的鬓发,道:“什么金尊玉贵?我是何样的出身,二嫂还不知道么?”又掰着手指,数算道:“一共收了七车,每车十二袋,每袋按一百斤算,有八千多斤了。回去拿些钱,再收个十几车,凑个两万斤,给梦姑他们送去,也够他们支撑一段日子了。”
邱二娘点头:“都是些食量有限的老幼妇女,煮菜粥稀饭来吃,足够撑持个把月了。”
赵杉听说煮菜粥稀饭,不由叹气:“到季末了,库里存粮不多,农户那里能收上来的也有限,一次送不得许多。等收了夏粮,一慈宁宫送五六万斤过去。也就不用掺菜吃稀了。”
因要取钱,便坐了车回去。远远的却见黄雨娇立在迎客居饭馆门前张望。
赵杉跳下车,道:“去讷言那里看过霓儿、裳儿她们了?”
“看过了看过了。”黄雨娇迎上去,将手指指车上堆做小山高的粮袋,笑道:“照你们这速度,再过个三五日,近郊农户们的粮食指定都能收了来。那些粮食贩子一个个都要砸饭碗喽。”
赵杉颇有些自得的笑道:“我出的价比市价每斤高出两文,他们一定恨得牙根都痒了。”
三百七十九 有其父斯有此子
赵杉正站在迎客居门前与黄雨娇说话,冷不丁却看见甘仁腋下夹着个蓝布小包从学馆所在的街口走出来,不觉一愣神。黄雨娇的目光也随着看过了过去。
甘仁的脚步很快,不大会儿,就去得没影了。
黄雨娇“咦”了一声,道:“刚刚街口走过去的那个腋下夹着蓝布包的男人看着好眼熟啊。”
赵杉问:“怎么你认识他?”
黄雨娇笃定的点头:“见过。”又问赵杉:“我是看你看才跟着看过去的,你一定认识了。他叫什么?在哪里做事?”
赵杉道:“他是新科文状元甘仁,在学馆里教书。”
黄雨娇道:“他姓甘啊,那是我看错了。”
谭芹妹几个人请进雅间,拧了毛巾来给赵杉擦脸,道:“娘娘也太拼了些,这几天日毒如火,当心中了暑呀。”
赵杉摆摆手:“乡间树多,阴凉地里风吹着,倒不觉着很热。”嘴里如此说,见了那盆晶澈清凉的洗脸水,还是忍不住一头扎了进去,又把外褂脱了,将手脸、脖颈、胳膊都洗了个爽净。
谭芹妹亲自去烧煮了几道菜,又提了壶酸梅汤来。赵杉与黄雨娇她们边吃边聊,身上的疲乏很快便消尽了。
吃罢饭,又去棚子里分装收来的粮食。原来,收的不止稻米,还有荞麦、黄豆、高粱米等等许多的杂粮。收的时候,图省时间,并未进行仔细的分装。当下得了空,自然要好好归拢。稻米、高粱米、荞麦都装在轻便透气的布口袋里,耐储存的黄豆装在麻袋里。分装完了,已是三更时分。
黄雨娇自回了讷言那里,邱二娘由谭芹妹安排,睡在了柜台里面的那张小床上。赵杉因要取钱,只得回东府去。谭芹妹不放心她独自走夜路,打了灯笼去送。
赵杉想着大门必已关了,便绕去后角门。守门的老更夫听见叫门,连问“是哪个?”
“是我。”赵杉报出姓名。
老更夫开了门,揉了揉眼珠,见果真是女主人回来了,骇讶道:“王娘金贵人物,怎么能走这下人走的地方。小的这就叫人去开前门。”
赵杉道:“不必惊动人,我累了,想早点回房歇息。”向谭芹妹道了谢,叫她回去。
老更夫提了灯笼在前照路,引着她穿过草木葱郁的后园,方回去了。赵杉自打了灯笼,延着蜿蜒游廊往寝殿去。
殿廊下的琉璃灯却还亮着,赵杉远远地看见有个人坐在台阶上,隐隐有些不安,立住脚,叫声:“是谁?”却听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我。”
赵杉定了定神,快步走过去,道:“你不睡,坐在这里做什么?”
杨秀清打了个哈欠,道:“等你。”
赵杉心头一热,嘴上却淡淡语道:“天晚了,有话明天再说。”
杨秀清仰脸看了看灰蒙蒙的天,道:“今天是阿娇的生日呢。”
“阿娇的生日?”赵杉一怔。在她的记忆里,杨水娇从未提说过自己的生日。
杨秀清深吸口气,幽幽说道:“是她的生日,也是我阿爸的忌日。”
赵杉“哦”了一声,又怔住了。他的阿爸也就是她的公爹了,可是她对他的生平却一无所知。在平隘山上时,林启容、萧朝贵并杨氏宗族中人从未提说过他的名字,杨水娇更是从未说过有关她父亲的只言片语。
杨秀清好像瞧出了她的心理活动,说道:“我阿爸因聚众搅闹县衙被处了极刑,所以大家都刻意不去提他。”
赵杉“哦”了一声,道:“怎么忽然想起说这个?”
“是我做梦,梦见我阿妈带我去给我阿爸收敛…收敛尸首…”杨秀清声音有些发颤,舔了舔嘴唇,道:“这深更半夜的,不该跟你说这个。”
赵杉知道有关他的家世,她可能是这世上唯一的听众,心便就软了。她将把灯笼放到地上,在他身侧坐下,道:“你说,说吧。”
杨秀清吞吞吐吐好一会儿,才又开了口:“我阿爸被押去浔州府受刑,我阿妈两个月后才得了信。她用背篓背着阿娇,又牵了我,连夜下山赶去浔州。我阿爸的尸首在城门上用绳挂着,脸上跟身上的肉都叫乌鸦啄干净了。一同挂着的还有七八具只剩了白骨的尸首。不知我阿妈是怎样把我阿爸认下的,她也不用看守尸首的兵丁们指点,跑到第三具尸首下头,跪下就哭,又叫我跪下磕头…我阿爸在浔州有几个江湖上的朋友。他们凑了些钱,雇了辆车,帮着把我阿爸的尸首拉回山上。安葬了我阿爸,我阿妈就病倒了,没撑几日就殁了。我跟阿娇从此就跟我阿叔生活。阿娇吃不惯米糊,饿得皮包骨,我就背着她,去找那些刚生产的阿婶阿嫂们讨奶吃…”
杨秀清语调低沉悲凉,目光却出奇的亮,细看之下,那圆睁的瞳仁中竟好像跳动着火光。
赵杉听着他的言语,不由出起神来,心想:“传说努尔哈赤起兵反明是为报父祖之仇。天道轮回,倾覆爱新觉罗家王朝基业的竟也是为报杀父之仇。”
杨秀清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又深吸口气,道:“这么些年,从未梦见过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就梦见了。”
“到底是至亲骨肉,做梦梦见很正常。赵杉站起身,向他伸出手去,道:“你若不安心,便抽空为他们做场礼拜吧。”
杨秀清握住她的手,站起来,道:“是早该把与你成亲的事告诉他们,还有阿娇。他们都会欢喜的。”
赵杉听着,胸口像被猛戳了一刀。她垂下头,道:“有件事早该告诉你。阿娇是因为我…我才出的事。”
杨秀清一脸迷惘:“你说的什么事?”
赵杉道:“我是说当日在阿娇蓑衣渡遭劫升天,背后大有隐情。”她将杨水娇因对萧朝贵爱而不得转而对她心生妒恨,借与她乘船做探哨之机谋算她,害她不成反遭劫难等等事情的前后经过讲述了一遍。
杨秀清听了,只哦喔哦喔的喘着粗气。
“我早发现她对西王暗有情愫,只是碍着脸面,才佯作不知。我若早与她明说,我跟西王是有名无实。她就不会生出那邪恶心思,遭劫受害…”
许多年来,但听有人提起或想到杨水娇,赵杉的眼前便会浮现出彼临终前眼睛大睁、嘴角漾溢笑容的模样。“你的命真大。”杨水娇的这句遗言像是贴了符咒一般,常常冷不丁的在她耳边炸响。
三百八十 与逝者对话
“她恨我,恨到骨子里…”赵杉打了个冷战,她真切的感觉到了怕。
杨秀清却摇了摇头:“她要是恨你十分,必定恨我百分。”
他紧攥了赵杉的手,步上台阶,便往殿里走着边道:“她喜欢阿贵,我也早知道,还试探的问过阿贵,他对她并没有那心思。我想一个女人嫁给不会疼惜她的人,不会有美满日子,就打消了念头。只是没有直说给她,叫她伤心,也不想叫阿贵脸上挂不住。”
他好像压根就没有听见赵杉讲说的杨水娇遭劫的内情似的,话就止在了“挂不住”三个字上。
但赵杉还是决意做一场与逝者对话的礼拜,并且就在第二日付诸行动。在礼拜快结束的时候,杨秀清从前殿抽身过来,在赵杉身侧跪了,看着炉鼎里缓缓升冒出的香雾,道:“阿爸阿妈,眼见着阴阳两隔快三十年了,儿子再不是那个只会牵着大人衣角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了。你们早早的去了,没得享丁点的富贵。天国废去了封祖追先的旧俗,也不能为你们重修墓立新碑。儿子的孝思之心也只能用嘴说一说了。”停了片晌,又道:“你们最在意的必还是儿子的亲事。亲老早就成了,是邻近的武宣县上的人。模样生得标致,人品也好,儿子第一次见她就中意了。”说着,站起身,向赵杉递个眼色。
赵杉站起身,接过秦嬷嬷递上的茶盏放在供桌上,复又跪下,叫了声“阿爸阿妈”,又唤了声“阿娇”。
杨秀清咝了口气,皱紧了眉头。
奉茶叫人都是他们一早商量好的,但并没有说要提杨水娇。
赵杉却无视他的反应,又唤了声“阿娇”,道:“你阿哥常说,你是他跟我的媒人。虽然我初上山的时候,对他并没有动意生情,最终兜兜转转,还是与他在一处了。你也确实算是我们的牵线之人。你在蓑衣渡遭劫,含恨而终,我抱憾而生心结,其中有命数安排,但到底是因我为着脸面没有与你把话说开的缘故。每当夜里静下的时候,不自觉便会想起那段与你与阿雨玩玩闹闹无所拘束的日子。每当听人提到的你名字,记起的却总是你临终的时候。你说我命大倒真成了谶语。这些年,命悬一线死中求生的事经得太多太多了。不知你是不是还在怨我恨我,倘或有,就来梦里当面说给我吧。”
赵杉说完,抽了抽鼻子,起身接过秦嬷嬷递上的手帕擦了擦眼角,对杨秀清道:“我去收粮了,邱二嫂还在等我呢。”
杨秀清去铜盆里洗了手,拿起供桌上盛米饭的盘子,用勺子往一个小碟里分拨了些,递给她道:“苏州前日送了几船籼米来,分些给你使用吧。”
赵杉听他主动说拨粮,自然不会退却,接过碟子,边吃边道:“我对邱二嫂许诺说要凑两万斤呢。”
杨秀清爽朗应道:“我便拨给你两万斤。”
赵杉想了一想,又道:“你那日所说的如何避过路上的盘查和清将满官的夺掠很在理,也该好好计虑一番。”
杨秀清道:“叫邱二娘引路,着一队军卒扮作力夫随同押送,拿银子开路,用钱糊住贪官妖将的嘴,定保万无一失。”
邱二娘听说杨秀清一张口便拨下两万斤粮,还说会派军卒押送,又惊又喜。合着双掌,念一声“佛祖慈悲”,又道一声“天父洪恩”,感激涕零。
赵杉却明白得很,杨秀清慈悲心大发,是因为梦到了横死早亡而未得享半点富贵的双亲。
两万斤籼米再加上那八千斤收来的稻米、杂粮,共装了二十车。三十个精壮士卒扮做力夫驾赶车马,护随着邱二娘由聚宝门出城,奔赴吉安。
眨眼又到了赵杉的生日。因提前向杨秀清有过交代,对外不收礼也不宴客,免于应酬,自然分外安闲。
这日一早,邹氏与方氏一同带了各自所出的儿子来贺寿。
赵杉正在吃着秦嬷嬷亲手擀的五色寿面,见那两个孩子好奇的巴着眼珠,叫盛了两小碗与他们吃。
方氏闲话了会子家常,皱着眉头,叹起气来。
赵杉见邹氏也是一副愁苦模样,探问道:“你们一起过来,是有什么事吧?”
方氏道:“殿下说过了端午,要送他们小兄弟两个去学馆读书呢。”
赵杉淡淡应道:“五周岁了,是到了开蒙的年纪。”
方氏道:“早些开蒙多念些书是好。可日常在府里都是有女使们跟着照料。这去了学馆,与几十个童子同在一间屋里,照料起来就不方便了。除非是单独给他们安排间屋子。不然,
请个先生来府里教他们,是最好不过。”
邹氏跟着附和:“说得是,到底年纪还小,身边一时半刻离不得人看护。”
赵杉听她们这是婉转请她在杨秀清面前进言,却道:“我把学馆中事交托给了吴容宽,就不好再插手。至于请先生来府里授课的事,你们还是自与殿下去说。”
话音刚落,杨秀清大步走进来,将头上的风帽摘了,随手往桌上一丢,道:“已经定下的事,还说什么!”
方氏跟邹氏都唬得噤了声,再不敢言语。
赵杉想着,那两个孩子在学馆若不适应,她们必还要求告,便道:“还是请个先生来府里授课吧,能省去许多麻烦。”
杨秀清白她一眼,道:“你是怕他们去了,不从师教不服管束,坏了你定的规矩。”
赵杉听他如此说,也就不再隐讳,直言道:“开馆一年多来,从未再招过一个新童子。他们这一去,必要从头学起,总不能跟曾慎铎他们在一间教舍里头吧。”
杨秀清道:“你嫌单独教他们两个占地方,就再多招些新童子啊。这学馆办了一年多,在外也有些声名了,告示贴出去,应名的肯定少不了。”
赵杉老早就想扩大办学规模,听他主动提出出来,自然不会错失良机,道:“教舍就那现成的两间,要再招新童子,就要先量地备料建盖房屋,还要再聘几个师傅,要很大一笔花费呢。”
三百八十一 样样俱通
杨秀清爽朗应承:“我自吩咐人去量地备料建盖房屋,你只管选师傅,一切花费我给你出。”伸手在两个男孩的头上各拍了两下,笑吟吟问:“你们愿意去学馆上学吗?”
两个孩子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乳牙,齐声笑道:“愿意。”
“你们赶上了好时候,我当初做梦想上都还上不了呢。”杨秀清将他们一边一个抱在膝上坐着。两个孩子又是抓他的肩膀又是揽他的脖子,好不亲热。方氏与邹氏也凑上前攀附。
赵杉在旁看着,心里像打碎了五味瓶般,只觉着自己成了个碍眼碍事的多余之人。站了一会儿,再忍将不住,道:“阿雨昨日说要把孩子接回家去,必有好些东西要收拾,我过去她那里看看。”
杨秀清扭头看着她:“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也没有事情,正好出去游逛,改天再去阿雨那里吧”
赵杉怏怏道:“不早说不搞这那的了,还逛什么?”
“也不单单是为你的生日,还有件大喜事呢。”杨秀清将两个孩子抱下地,起身走去她身前,兴冲冲道:“曾剃头的老子死了,回乡奔丧去了。拉锯似的磨缠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喘口气,不该好好庆贺么。”
“曾国藩丁忧回乡了?”赵杉略略有些吃惊,“武昌那边战事正在焦灼处,咸丰怎么肯能准他回乡呢?别是讹传吧?”
杨秀清道:“不是讹传,是确讯。侯谦芳在信上说,人都已经从南昌动身了。”
两个孩子摇着杨秀清手臂,问他去哪里玩。
杨秀清道:“今日天气好,坐船去河上玩玩。”
两个孩子听说坐船游玩,都拍着手叫道:“我也要去。”
“去,都去。”杨秀清将他们一手一个牵了,往外走。
赵杉见邹氏跟方氏有说有笑的在后面跟着,心里又是一阵的酸涩交织。
杨秀清回头见她站着不动,对邹氏二人道:“你们就别跟着了。”
出门上车,不多时,便来到秦淮河畔。
早有二三十个身着红袍黄褂的参护、承宣在岸上候着。
河边系一只舫船,正是去年二人初次约会出游时所乘的那只。船体舫身都作了改造。两个四角亭合做了一个,糊纱的格栅都换成了玻璃窗。红杆绿栏也都是刚油漆过,亮得耀眼。船头还用芦席搭着个遮阳凉棚。
那两个孩子日常不大出门,被承宣们从车上抱下,便一溜烟向画舫跑了过去。
杨秀清在后面呼叫:“慢些慢些,当心跌了跤。”
赵杉将手搭在额上向河岸两边眺望,冷不丁却见河沿边一棵大梧桐树的树冠上坐着个人,将手一指,问杨秀清:“那树上怎么还坐着个人?是你特意安排的?”
杨秀清顺着她指的看过去,脸色立时变了,唤林升过来,喝问:“不早叫把闲杂人等都驱离了,那树上怎么还有个人?”
林升望了一望,战战兢兢回道:“刚刚绕河岸巡视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可能实在某个隐蔽地方躲藏,才出来的。”唤叫参护们过去拿人。
那人被参护们扭着胳膊押了来,赵杉一见,惊诧道:“怎么是你?”
原来那人却是前日在船厂见过的唐正才。自水营在湘潭田家镇战役中遭受毁灭性创击,唐正才的典水匠之职便有名无实了。杨秀清将他并那一群与他同在岳州投军的船工水手调去船厂作舟造船。
前天上午,赵杉刚送走了去吉安送粮的邱二娘他们,杨秀清走来说带她去船厂看新造的霸龙船。
赵杉听那霸龙船名字,想是大有可观。去到一见,却大失所望。那船船体庞然,构造却与笨重的拖罟船没甚么两样。赵杉心觉失望,随口说道:“是够阔够大,只是不实用。”
正口沫飞涎大讲那船种种好处的唐正才听了她这话,立时就恼了,叫道:“娘娘说不实用,卑职这就叫人把船抬去江中,划驶来看。”
赵杉见他眼目圆睁,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心头也禁不住冒起火来,道:“两军交战,耍的不是花架子,先划驶看了也好,省得临战对敌时多生变故。”
唐正才听了,脸面涨得绯红,唤叫船工们扛抬了船便往水西门去,被杨秀清喝住。
杨秀清在岳州亲自筹建水营,对营中诸将素来偏护,将赵杉叫去一边,提着唐正才的名字道:“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跟他争执什么?”
赵杉忿忿道:“我哪里要跟他争执,是他任性使气,活脱脱一个二杠头。”忍气走回去,扫一眼船工们,道:“诸位劳苦为国,是我言语粗忽。唐大人就看当年水营的事情上,消一消火吧。”
唐正才见她提着旧事赔情,方才不闹了。
当下,杨秀清见是他,颇有些不耐烦,道:“昨日在人前给足了你脸面,又来搅缠什么?”
唐正才道:“是来向殿下请令,去长沙劫杀曾妖头。”
杨秀清听了,却哈哈大笑:“这天还没黑,就说起梦话来了。”说完,将他晾在当地,大步向画舫走去。
唐正才起身,紧走几步,追上去,道:“杀了那老妖头,湘营群妖无首,定会不攻自散。”
杨秀清叹口气:“你想得太简单了。除去姓曾的,还有姓胡的。除去恶虎,还有群狼,群狼下头,还有鹰犬,想除灭干净哪那么容易。”说话间,伸手拉着赵善踩着踏板,走上画舫。
唐正才一大步跳上船去,跪地道:“擒贼擒王,总能见些效用。殿下就准卑职去吧。”
杨秀清脸一沉道:“今天是王娘的生日,出来游玩只图个畅快,休得再胡搅蛮缠!”
唐正才眼珠转了一转,道:“原来是王娘的生日。卑职不知,没带寿礼,就唱个民谣小调做贺吧。”
杨秀清没言语,赵杉倒忍不住扑哧笑了。
唐正才不理会,清了清嗓子,唱道:“正月是新年哪咿哟喂,妹娃子去拜年哪喂,金哪银儿梭银哪银儿梭!阳雀叫哇咿呀喂子哟,那个咿呀喂子哟。”扭腰翘指,改做娇滴女声,“妹娃要过河哇,哪个来推我嘛?”双手叉腰,又改做男声,“我就来推你嘛!艄公你把舵扳哪!妹娃儿请上啊船…”
杨秀清拍着手笑道:“想不到这粗声粗嗓的还能做女子的声调,改日叫你戏楼扮小旦来唱。”
三百八十二 再下姑苏(上)
波光如镜的河面上忽然起了龙卷风。凉棚顶上的芦席被整个掀了起来,船被带得东摇西晃,两个孩子吓得呜呜大哭。
唐正才几步蹿到船头,将摇桨的两个船工推开,道:“起开,我来划。”
到底是多年的老船工,他摇桨不大会儿,便将船稳住了。风也慢慢的止了,两个孩子又追逐玩闹起来。
杨秀清手指着唐正才,对赵杉悄声说:“水性好,会练兵,又能造船,还会唱曲,军中有几个这样样样俱通的人物,我如何舍得他犯险去做刺客?”
唐正才却听了个半真不真,回头问道:“殿下说的什么真不真的?”
赵杉笑道:“是夸你呢。”
画舫缓缓驶到了河心,赵杉起身,手扶栏杆,向四面河岸上眺望。
一只小艇箭一般驶来,林升立在艇上,手里扬着封信札,叫道:“加急信报。”
杨秀清叫拢船过来。林升登上画舫,将信呈上。赵杉粗看了一遍,喜道:“是苏州李以文来的,说是史密斯他们研造的双缸蒸汽机成了。”
杨秀清也欣喜非常,点头笑道:“好啊,今日是三喜临门。”笑罢,却又将信将疑的问赵杉:“船上装上这个,果然就不需要人力便可在江河中行驶了?”
赵杉点头:“那是当然,不过要另造相配套新船,现有这些老式船只怕是装着不合适。”
唐正才丢开桨,一大步奔将过来,叫道道:“不用人力就可以叫船在水里行走,那些洋鬼子莫不是会魔法?”
赵杉笑道:“他们不会魔法,但会造蒸汽机。”
唐正才大睁着满是迷惘的眼珠,道:“俗语说不蒸面馍争口气,这气还真能用来蒸?”
赵杉耐着性子解释:“不是那个气,是三点水的汽。确切说蒸水产生水蒸气,利用这水蒸气做推动力。”
唐正才迷惘更甚,有是抓耳又是挠腮,道:“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又是蒸汽,又是蒸水,又是水蒸气,到底哪个蒸哪个?”
赵杉不再对牛弹琴,向杨秀清道:“不但要扩建学馆,还要办成人的扫盲班。”
唐正才又冒出一句让人啼笑皆非的话来:“扫盲?用扫帚扫芒子么?”
赵杉忍住笑,将手指着他,道:“等扫盲班办起来了,便由你做班长。”
唐正才发懵道:“班长管多少人,比军帅大么?”
赵杉再忍不住,只笑得前仰后合:“比伍长大些,比军帅差得远了。”
唐正才却往杨秀清身前一跪,道:“卑职非是来故意搅缠,只是想水营快些复建,叫弟兄们有些正经事情做。”
杨秀清唤他起身,道:“莫心急,再过两个月,等火洋轮造出来了,这典水匠还是叫你来做。”
唐正才道:“卑职不在乎官职大小,只要个眼见为实。请殿下准卑职去苏州。卑职要亲眼瞧瞧那火轮船是个什么样子,若果真像传说的不需人力也能在水中行驶,卑职便做一个小学徒也心甘。”
杨秀清漫应道:“没听王娘说么,还要造与那蒸汽机相配套的新船。你还是在船厂安心监督造船吧。”见唐正才站着不动,摆手道:“去吧去吧,等装配好了,会叫你去看的。”
唐正才颇有些不情愿的告了退,下船,上了小艇去了。
暮霭沉沉,画舫掉头,驶向河岸。下船登岸,天已擦黑了。
两个孩子都困了,上车不大会儿,就一边一个歪在杨秀清肩上,打起了盹。
赵杉提着唐正才说要去苏州的话头,道:“我看他言语恳切,你怎么不应了他?”
杨秀清哼了一声道:“就他这火烈性子,会安安稳稳做学徒?。”
赵杉道:“他性子虽火爆,骨子里是重诺守信的。叫他亲眼见了,必会心服口服。”
杨秀清道:“洋人造作的玩意,哪个会当真心服口服?便说你在学馆开教洋文这事,军中朝中哪个不是忿忿的,如果不是我压着,他们早就跑了去,把屋顶给你掀了。”
“我知道一直是你明里暗里照应着,那个代替我教英文的史蒂文也是你放他自由的。”赵杉挨着那小申儿,偎在他肩上,道:“自前明禁海,与海外邦国隔断联系已几百年了,国人对西洋的人和事自然心怀抵触。唐正才说眼见为实,心胸眼界总比那些一味鄙夷排斥的高出许多。你若不放心,我便跟他同去。对外只说,是他护我回乡省亲。”
杨秀清抚摸着她的发鬓道:“李以文可是个理政治民的好手,听说苏州如今繁华更胜从前,只怕你看花了眼,去了便不舍得回来了。”
赵杉挽住他的胳臂,道:“操忙了半辈子的家业跟惦记的人都在这里,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经过梅家洲脱困并北去归德搬请救兵两桩事,再加上前几日的那场与逝者对话的礼拜,两人的感情更深切了几分。正是因为这骨子里的眷恋,催迫着赵杉却眼前而计长远。
杨秀清道:“不是不放心你,是不放心对你别有盘算的人。”
赵杉嗤的笑道:“凭你的金睛火眼,哪个敢动歪心思。就是不惧极刑,也得掂量掂量一家老小的前程。”
杨秀清再没言语,伸双臂将她与两个孩子紧紧箍在一处。
赵杉思量着带瑾儿或莹儿随同照料饮食起居。秦嬷嬷听说,却坚持跟着要去。赵杉担心她才从九江回来,再跟着奔劳,身子吃不消,说道:“这趟去不会带许多时日。不过十天半月,便要赶回来的。嬷嬷年纪大了,还是少受些劳顿吧。”
秦嬷嬷叹口气,哀伤的语调道:“黄土埋了大半截的人,有今天没明日的,去辞一辞那些老姐妹,也就了无遗憾了。”
赵杉听了,也就不好再劝。
除了唐正才,杨秀清又叫四个参护随护。在下关登船,顺江而下,两日后,便到镇江。
唐正才请示,是转驶运河还是上岸走陆路。
赵杉道:“天太热,走陆路,中午好药找地方歇晌,太费时了,还是走水路吧。”
驶入运河,经常州过无锡,便至苏州城下。
三百八十三 再下姑苏(下)
船在苏州城西胥门外的渡口泊岸。赵杉在向岸上眺望时,远远的便望见了那一片红得耀目的旗牌伞盖。又隐隐望见那红罗伞盖底下,立着的人向她挥着手打招呼,脱口便道:“这行事也太张扬了,摆这么大排场,唯恐叫人不知道。”
秦嬷嬷在旁道:“随在娘娘身边,见了许多的将军大人,还是李大人礼数最周到。”
唐正才酸溜溜的道:“想礼数周到,除了有心,还得有银子。这小李子前两年在天京守门的时候,夏天一身泥冬天一身霜,受多了苦楚,就开窍了。真应了那句老话‘会干的不如会拍的’,这找对了门路,便要权得权要钱得钱。像咱这不会溜须也不懂拍马的,就是跑断肠的劳碌命。”
赵杉见他眼红李秀成,还连带着她一块讽谑,一声冷笑道:“信誓旦旦说甘当学徒,这还没闻到醋味呢,肚子里就先冒起酸水来了,原来是心口不一啊。”
唐正才受了羞臊,红着脸,吭吭哧哧了好半晌,道:“大丈夫说话,吐口唾沫是个钉。待亲眼见了,与传说中的一般,学徒杂役随便指派,绝无二话。”
赵杉笑了一笑,踩着踏板下了船。李秀成快步迎上去,见了礼,道“为保住得舒适,还是将下处安排在了狮子林。娘娘赶路疲乏,先去歇歇吧。”
赵杉摇摇手,向莹儿要过水囊,喝了一口,道:“这大热天的,一歇下,就再懒得动了,还是先去机械局转转吧。”
“也好。”李秀成向排摆仪仗的男夫女使们招招手,一众人立时齐整归位。两个头戴簪花纱帽的小女使走出来,齐口道声“娘娘万安”,走去赵杉左右,要搀她上那顶八人抬的黄呢大轿。
赵杉摆摆手,却问李秀成:“上次来的时候,也没见弄这排场。怎么还真摆起当官爷的谱来了?”
李秀成“呃”了一声,道:“一直在营里办公,这些平常也不大使用。”
赵杉笑道:“你不用的却叫我来使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李秀成微一颔首,对男夫女使们,道:“你们把东西扛抬回去,放回库里,各回各处做事吧。”
赵杉见那抬轿的轿夫仍站着不动,道:“太热了,轿子坐不住,机械局也不远,还是走着过去吧。”
唐正才却早等不及了,上前一把扯住李秀成的胳膊,道:“那能蒸水的蒸汽机在哪呢?快带我去瞧。”
李秀成微微一笑,道:“好个性急的人。”
机械局中所有执事人等,都迎了出来。
赵杉远远的就看见了站在头前的詹姆斯、汤姆、汉斯并高大的美国机械师富兰克林,将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却不见肯能和史密斯,诧异问:“肯能跟史密斯怎么不在?”
“是啊,这两人去哪了?”李秀成也觉奇怪,问监事:“不是早传过话来,叫今日都在厂里候着吗?这两个人去哪了?”
监事回道:“他们一早出去了,说是去郊外转转,中午就回来的。大人交代,对这些洋技师管束得不用那么严,卑职就没拦着。”
李秀成把脸一沉:“这都后半晌了,还不见人回来,也不叫人出去找找。”
监事道:“他们没说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啊。”
赵杉问詹姆斯:“你跟肯能不是最熟么?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詹姆斯一摊手:“哦,他没说。”想了一阵,道:“前几天,他好像提过说想去一个叫淀…淀山湖的地方。”
李秀成眉头皱成一团,跺脚道:“他们往淀山湖去了?这不是送羊入虎口么?”唤郜永宽:“快去侦缉营叫两个机灵兄弟去湖上探一探。”
赵杉早听说过淀山湖,前次来时,还想去游逛的,只是因生了病,未能成行,见李秀成神色严峻,问道:“这淀山湖山明水秀,是个游玩的好去处,怎就成了送羊入虎口了?”
李秀成叹口气道:“以前是游玩的好去处。自从开春,被一个叫费秀元的地主占了去,就成了虎穴狼窝了。”
唐正才道:“一个土老财有何可惧?遣一队人马过去把巢穴给捣了就是了。”
李秀成道:“费秀元家资丰厚,在淀山湖西岸的周庄镇和太湖北岸的东山乡都有据点,豢养的流氓地痞有一两千人,大小舟艇有二三百条,势力极大。这淀山湖的位置也实在特殊。东联着黄浦江,沿江而下不过几十里,便是松江府。一直没有派兵去缴,是担心逼得急了,费氏一伙狗急跳墙,顺着黄浦江逃去松江,躲进上海的洋租界,遗患无穷。”
唐正才忿忿道:“东王就是太心软了,当初拿下苏州,就该一鼓作气攻占松江,打进上海,把那一撮西洋鬼子统统赶将出去。那姓费的老财背后必是有洋鬼撑腰,不然哪来的狗胆兴风作浪?”
众人听他指摘杨秀清,一时都噤了声。
李秀成看看紧绷着脸的赵杉,舒缓的语气慰道:“肯能他们也不一定就是去淀山湖了,兴许过一会儿就回来了。先去看看蒸汽机吧。”
赵杉听他如此说,也就暂时把担忧放在一边,道:“果真造成了!快引我去看。”
富兰克林与赵杉并肩而行,边说边用手比划着:“大体部分两个月前便造作好了,只是这里可用的材料太少。有几个精密部件是悄悄托了上海的朋友才搞到的。”
李秀成引着赵杉跟唐正才来到一间宽大的以木板搭造的工棚中,但听哐哐哧哧的震耳声响。此时距工业用蒸汽机的发明才不过六七十年,富兰克林他们所造的这个还是最原始的双缸多胀式,体积庞然。
唐正才小心地摸一摸气缸,又定睛看着旋转不停地飞轮,嘴里连呼“神奇”。
郜永宽进来禀报:“阿光,阿荃他们回来了。”
李秀成晓得赵杉关注肯能他们的下落,道:“让他们进来说话。”
少倾,两个头戴箬笠,身穿棋子布背心,做渔夫打扮的两个青年人走进来。
三百八十四 议闯虎穴
李秀成指着白净面皮身材魁梧的高个子,道:“他叫谭绍光,在侦缉营做事,监军衔。”又指指那个脸上生着麻子的矮个子,介绍说:“他叫熊万荃,也在侦缉营做事,军帅衔。”
谭绍光道:“卑职与阿荃扮做渔民去淀山湖探看。湖面上平静地很,不见一个人。湖心却飘着只无人摆渡的小船。在船上发现了这个。”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面写着墨字的三角小旗。
李秀成接过旗,只看了一眼,便跌足道:“肯能他们果然被费秀元给抓了!”
“写的什么?我看看。”赵杉向李秀成要过旗子,却见上面写着四行打油诗:两个洋鬼在我手,想要赎人自上门。三日为期过不候,一刀结果见阎王。
唐正才在旁瞥见,气得青筋暴跳,捋袖揎拳,对谭绍光他们道:“你们给我带路,我把这姓费的脑袋拧下来。”
李秀成道:“唐大人莫要急躁。费秀元有人质在手,不可莽撞行事。为保肯能他们周全,还是忍耐些,从长计议。”
唐正才乜斜着眼瞧着他,冷笑道:“你李大人的柔善之名早在军中传开了。我只不信,一个阵前搏命的将军当真说话做事怎会跟个娘们一般?今日算是亲眼见识了。”
李秀成微微一笑:“行军打仗当然是讲究个快狠。处理日常这些琐事嘛,自然不能用战场上那套法子了。”冲赵杉抱拳道:“是卑职对下约束不严。”
“不怪你。”赵杉摆摆手,“还是好好计议如何营救肯能他们出来吧。”
计议的结果是李秀成应费秀元要求去赴约。赵杉听郜永宽讲述费秀元一伙霸据淀山湖,攻袭乡镇治所、劫掠商旅民户的种种猖狂恶行,不免担忧李秀成的安危。等到日落,李秀成毫发无伤的回来了,却不见肯能与史密斯。
赵杉见李秀成苦着脸,问道:“是不是费秀元又提了别的条件?”
李秀成将手里攥着的一卷白绸布递给她,道:“在湖上等了大半日也不见人来,只在芦花荡里找到了这个。”
赵杉展开看时,又是一首打油诗:只身一人来赴约,胆色着实有几分。却问又来大人物,愿得一见化干戈。
赵杉看罢,皱眉道:“这是要我一块去了?”
李秀成道:“卑职此来非是要娘娘一块去犯险,是特来叮嘱一声,外出千万要加倍小心。”
赵杉想了一想,道:“对方消息如此灵通,必然知道史密斯跟肯能对天国的重要用处。我若不去与之相见,他们的性命定然难保。不能叫富兰克林他们也跟着寒了心啊。”
李秀成还未搭言,谭绍光却嚷了起来:“娘娘是说小卑职们之中有奸细了?”说着,从腰后拔出一把短刀,握在手里,高声叫道:“小卑职当初投天军是沥血为誓过的。娘娘怀疑,只能切肤割肉以证清白了。”把袖子一撸,横刀在胳膊上便要切。
“不许无礼!”李秀成一把把刀抢过,扔到门外,呵斥道:“休得逞一时意气!是忠是奸,时候到了,自见分晓。”
前日与谭绍光一同去淀山湖做探哨的熊万荃在旁说道:“那日大人去渡口迎候娘娘,确实是带了许多人,难保其中没有反草为奸的。还是查一查稳当。”
李秀成瞪了他一眼,道:“都是同在阵前流过血的兄弟,无凭无据,岂能胡猜疑。就先自乱了阵脚。”
赵杉看着眼珠血红的谭绍光,觉着他言行虽粗莽,却难得得耿直,便道:“我并没有怀疑哪个的意思。当前救人为要,切莫相互猜疑,自乱了阵脚。”将手指着打油诗最末的那句,对李秀成道:“费秀元这次的口气明显比上次的软了,可能是确实想谈判。我便去与他见一见,倘或真能侥幸不战而屈人之兵,除了能救人,与于军于民也都大大有利。”
李秀成见她心意坚定,也就不再强劝,对谭绍光说:“你熟识路径,可做导引。”
郜永宽忧虑道:“费老贼奸狡,就怕摆的是鸿门宴,还是多带些兄弟随护稳当。”
赵杉如何全无忧惧,但想到李秀成说的淀山湖的特殊地理位置,未防狗急跳墙,引出更大的麻烦,便就说道:“费秀元既明说想化干戈,足见他对天国是有畏忌的。他既然晓得我的身份,量他有贼心也必无贼胆。”
计议已定,李秀成让郜永宽送赵杉与秦嬷嬷去狮子林歇住,自带了唐正才回营准备。
那狮子林各处厅堂依样如旧,赵杉略略转了一转,便吃了晚饭睡下,养精蓄锐。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李秀成便带着谭绍光来了。赵杉一问,却都还没吃早饭,便邀他们同坐,叫秦嬷嬷又拿了两副碗筷来。那二人连说不敢,赵杉便叫秦嬷嬷把饭菜另摆去一张桌上,二人才坐了。
吃罢饭,出了园子,却见唐正才跟郜永宽带着数百手执火器的精壮兵士立在门前。
赵杉惊疑道:“不是说好就我们三人去么?集合这么些人来做什么?”
李秀成道:“若是卑职独身前去,刀山油锅也不惧分毫。娘娘跟着,着实叫人担着心。”又对郜永宽说:“把东西拿出来。”
郜永宽从怀中摸出一支烟花筒和一只短枪。李秀成把烟花筒拿给谭绍光,叮嘱道:“等到了费秀元的老巢,你只需在意两桩事。一桩是护好娘娘,一桩便是把这个拿好了。若有情况,莫要管我,只护娘娘先走,点这个报讯。”
谭绍光接过,拍胸道:“只要小卑职有口气在,管不叫娘娘跟大人有失。”
李秀成又把枪拿了给赵杉,道:“这是我上个月生日,史密斯送的。虽说使用着不是很灵便。危机的时候,亮将出来,还是很能唬人的。”说着,将手指伸去扳机里,演示给她看。
赵杉见他绷着脸,沉着声,一副师长般谆谆叮咛的模样,忍不住笑道:“这样的枪,我几年前一次得过六把呢,知道如何使用。”
李秀成讪讪一笑:“是卑职絮叨了。”
赵杉把枪接过,往袖筒里一塞,抬脚翻身上马,道:“等见了那姓费的,你们可别一味的捧我护我。叫他以为从我身上有算盘可打,讨价还价起来,我拙嘴笨腮的,可应付不来。”
三百八十五 鸿门宴(上)
三人骑马从阊门出城,谭绍光在前引路,行了二三十里路程,进了一片稀疏的柏树林,林子尽头,一个望无边际的大湖横在眼前。
谭绍光拢住马,道:“这就是淀山湖了。”
赵杉与李秀成下马,李秀成将手搭在额上,四面了望一番,指着岸边上的一个三角小亭,道:“湖上不见舟船,时间还早,先去亭子里歇一歇吧。”
三人去到亭子里,等了大半个时晨,仍不见船影人踪,谭绍光焦躁起来,道:“定是姓费的又在耍滑头,我潜水去芦荡里探探。”
李秀成看看升到半中天的日头道:“又未约下具体时辰,还是再等等看吧。”
话音刚落,却听噗噗划水声,一只单橹小艇从芦花荡里钻了出来,艇上除了摇橹的船夫,只有一个身着麻布长衫的精瘦男子。
男子拱手作揖道:“亭子里的是天京来的杨夫人跟李以文李大人吧?”
“正是。”李秀成抱拳还礼。
“不过一条走狗,大人与他客气作甚?”谭绍光手指着男子质问:“那日叫我们大人白等了一天,今日又叫人鬼鬼祟祟躲在暗处偷窥。费老贼好大的狗胆!”
男子拱手赔情道:“小的哪敢偷窥,是船被河里的水草绊住,陷在了芦荡里了。我家庄主早就想与李大人一会,不巧这几日犯了腿疼,无法亲自来迎。”
小艇飞一般荡到岸边,男子上岸,走到亭子近前,冲着赵杉深作一揖,道:“小的费同,奉我家庄主之命,问候夫人。”
“听他的言语,费秀元好像认识自己。”赵杉在心里暗暗疑讶,嘴里却一声冷笑:“先劫了我的人,再强逼我上门,这样的问候,我倒是生平第一次收到。”
费同嘿嘿一笑:“我家庄主也想主动登门拜会,可夫人金贵之躯,身在守卫森森的深宅大院里头,实在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啊。”
三人走出亭子,李秀成先抬脚上艇,而后伸手扶赵杉上去。谭少光待要上时,费同却把手一拦,道:“我家庄主跟夫人、大人有许多机密话要讲,这位小将军就在此等候吧。”
谭绍光瞪着虎彪彪的眼珠,道:“当日项羽摆鸿门宴,陪刘邦赴约的除了张良,还有个保驾的樊哙呢。我若不随着去,席间再冒出个舞剑的项庄,惹得夫人受惊,叫东王殿下发了怒。别说我人头不保,费老贼跟你等贼仔贼孙的脑袋也必摘干拔净!”
费同唬得一哆嗦,伸开的手垂下了,讪讪向赵杉笑道:“怪不得我们庄主说相识的人里头,夫人最有眼力。这保驾的少将军不单人生得彪悍,这嘴巴也厉害着呢。”
赵杉道:“絮言少说,我只想知道肯能他们好不好?”
费同道:“好,好着呢。我家主人将两位洋先生待若上宾。怕他们吃不惯庄里人的饭食,还特意请了位会做西洋餐食的厨子来伺候呢。”
赵杉道:“他们二人一直不太习惯军中的饮食,倘或你家庄主请的这人做的饭食果然合他们的胃口,我还要向你们庄主讨了这人去军中使用呢。”
谭绍光跃上小艇,费同示意船夫摇橹起行。直行了五、六里,调头向西,拐过两道港汊,便隐隐望见岸上景致。
苍枫翠柏,郁郁葱葱。繁花茂蕊,绚若彩霞。掩在花木树荫中的房屋都是一式的白墙灰瓦。赵杉远远看着,不由想起前番与黄雨娇在平江河上游逛的情景。
天上降下薄雾,街岸上的房屋经了雾色的笼映,更添一层朦胧。一直神经紧绷的李秀成也被如仙如画的美景陶醉,慢慢放松了心弦。赵杉更不用说,全副心思都被吸引了去。唯有谭绍光瞪着一双警惕的的大眼睛,不敢有片时的松怠。
费同笑道:“听我家庄主说,夫人极爱探幽寻奇。这周庄可是苏州第一处幽奇的所在。”
赵杉淡淡“嗯”了一声,心中却更加疑惑:“那费秀元一定与自己打过交道,可怎么就记不起来他是哪个呢?”
却又听费同道:“周庄有两多,一是湖多水多,二是桥多楼多。我家庄主为款会贵客,特意从全福寺搬来沈厅暂寓。这沈厅是前明的大财主沈万三的家宅,气派不逊于皇苑王府呢。”
说话间,小艇已濒岸。费同叫船夫拐进一条向东的水汊,道:“镇子四面环水,依河成街,河街相连,坐船比在街上走省时。”
穿过一座四侧建有飞檐楼阁的圆拱石桥,迎面一道立在水中的高墙。墙下水面上停靠着几十只单橹小艇,每只艇上都或站或蹲着三四个头包青巾的精壮男子,背上都背着三四尺长的火枪。
费同远远地挥手,叫道:“快去禀告庄主,贵客到了。”
小艇在墙门前的河埠泊住,赵杉方走下去,却听咚咚重物杵地的声音,抬头看时,心头不觉一颤,暗暗纳罕:“他怎么在这里?”
李秀成见她神色有异,低声问是何故。
赵杉忿忿道:“那个拄拐从门里出来的正是去年诓劫了我去的绑匪头目。”
李秀成骇然变色,转头向谭绍光丢个眼色,谭绍光将手伸去腰间的板带里,握住了暗藏的烟花筒。
费同抢前几步,指着走出来的人笑吟吟做介绍:“这就是我家庄主。”
赵杉跟李秀成对视一眼,都惊得呆怔住了。
费秀元摇摇晃晃走过来,将木拐丢给费同,拱手作揖:“能请得两位大驾,我这小庄真是蓬荜生辉啊。”笑眯眯看着赵杉,道:“多时不见,夫人姿仪更胜从前。”
赵杉定了定神,冷冷一笑:“将性命差点赔送,竟到今日才识得真面目,费庄主好个画皮手段。”
“非常时期总要有非常手段嘛。”费秀元嘿嘿笑着,弯下腰,撸起裤腿,指着腿上的一块块弹疤,叹哦道:“俗语说吃一堑长一智,这便是有眼无珠的教训啊。”
赵杉想到先前与敏行被诓劫后受的刁难屈辱,心中怒火腾起,照他脸上唾了一口,道:“人长记性,畜生不会,早该下地狱见阎王!”
三百八十六 鸿门宴(下)
谭绍光当日也曾随队围剿“秃头”一伙的匪穴,还受了肩伤,早对其恨之入骨,当下听赵杉说“下地狱见阎王”,如何忍得住,抬腿照着费秀元后背便是一脚,将其踹翻在地。
“他奶奶的不长记性的狗杂种,上回叫你侥幸捡了条狗命,还敢兴风作浪,找死!”谭绍光一边骂,一边从靴筒里抽出匕首,揪住费秀元的脖领,举刀便要捅。
“阿光,住手!”李秀成一声断喝,上前扯住他的胳膊,附耳低声道:“人还未救,休要莽行。”
“先留你条狗命!”谭绍光将刀一扔,松开了费秀元。
费同与几个庄丁上前把费秀元搀将起来,费秀元抹一把汗涔涔猪肝似的脸,推一把费同,道:“还不快去把两位洋先生请出来。”
不大会儿,肯能跟史密斯从门里走出来。肯能冲赵杉跟李秀成挥了挥手臂,却满脸得色的用英文对史密斯道:“瞧他们一块来了。现在该信了吧,对待朋友最真情诚意的还是中国人。”
史密斯连说“yes”,笑着向赵杉跟李秀成挑竖拇指。
李秀成听不懂英文,一脸惶惑。赵杉自是听得明白,心中却丝毫没有受到赞誉的喜悦。那二人都是衣装笔挺、神态悠然,显然没有受到苛待责难,她由不得不去揣测费秀元的居心。
肯能张着双臂向李秀成奔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到赵杉这里,一开始手臂也是张着的,在李秀成与谭绍光的锐愕目光下,最终由扬转抑,弯腰一躬,道:“娘娘安好?”
赵杉点点头,对李秀成道:“我身上乏了,回去吧。”
肯能向将手往身后的门里一指,道:“娘娘不要急着走,先去里面逛一逛,这里头有座大厅堂,雕画得比天京的王府还气派呢。”
李秀成帮腔道:“这宅子果是很有些看头的,已到门下,便进去走转一遭,就当是游玩吧。”
赵杉看一眼拿着帕子擦汗的费秀元,想着李秀成已预作了安排,便是他暗存了什么歹念,也没甚可惧,也就把头点了一点。
费秀元见她应了,脸上立时堆下笑来,弓着腰把众人往里请,又唤费同与庄丁们排摆宴席。
这沈厅的建筑布局与普通民居的前厅后堂式无异,各厅堂的装饰布局却绝非寻常民家中可见。尤其是正厅敬业堂,高阔的檩棚廊厦,轩宏的砖雕门楼,锦簇的雕镂刻绘,肯能所谓比王府还气派的形容恰如其分。只是赵杉一门心思尽在猜推费秀元的算盘,只四下略看了看便罢了。
费秀元却是殷勤备至,不但亲自为李秀成斟茶布菜,那筛酒的酒壶更是片晌不离手。又大展唇舌功夫,把天国诸王并知名将帅逐个的嘘吹夸赞,大表仰慕之情。
李秀成也是个爱听奉承话的,被其劝敬了几杯酒,脸就软了,连连捧了杯做回敬。连嚷着必要杀之后快的谭绍光也没能抵住那一颗颗用美食美酒美言做成的糖衣炮弹,在费同的拉劝下,吃了个面红脖胀。一连在“糖罐”中泡了几日的肯能与史密斯更不用说,一口一声把费秀元做“先生”叫着,亲热异常。
赵杉在旁看着听着,只觉着身上鸡皮疙瘩乱蹦。眼见几个人皆已迷醉沦陷,也只能独木强撑。任凭费秀元如何的口灿莲花怎样的殷勤大献,只把脸紧紧绷着,不出一语。
酒宴将终的时候,费秀元亮出了专为她炮制的压轴一“弹”——奶油泡芙。
自到了天京,这几年吃的海味山珍,早就凑几十桌满汉全席了。但赵杉最馋最惦的一口还是前世日日不离嘴的面包蛋糕。既不加蛋也不加奶的传统中式点心,她吃在嘴里总觉着少了些味道。当下,一大盘黄橙橙飘发着奶香蛋香的泡芙上桌,被那失缺了十余年的味道如磁铁般吸引,她忍不住动了筷子。
费秀元在旁一见,眯缝的眼珠里立时泛出得意的光,冲门口的庄丁摆手:“快去叫蒋阿四再做一盘来。”
赵杉意识到自己“沦陷”的也太容易些,把筷子一丢,端起茶来喝了漱口。
肯能却为“卖瓜的王婆”做起了代言:“费先生请的这位姓蒋的厨师不但会做各式的甜点,炸薯条煎牛排的手艺也是一流。”
史密斯更是直截了当挑指而赞:“good,verygood。”
赵杉见他们悠哉哉悠哉的模样,转头对李秀成无奈苦笑:“看来是你我太傻了些,把座上宾认做了阶下囚。”
“你们认为我跟史密斯被费庄主关起来了?”肯能哈哈大笑,“嗬嗬,这其实是我们玩的一出游戏。我跟史密斯说,中国人对朋友最讲情义,他不相信,我便请费庄主帮忙写了恐吓信给你们,合演了这出戏。”
赵杉原已猜着了七八分,听他说过破了,却仍忍不住因被作弄而心生不忿,嚯地起身道:“我从天京来不是来游山玩水,也不是来陪你们耍猴戏的。军中日子苦闷,若是受不得,要走要留自便。”说完,无视满屋子人的诧愕,抬脚便走。
“我们什么时候说过要走?娘娘误会了。”肯能一大步上前拦住,道:“您听我解释啊。”
费秀元拄着拐,跟上去,道:“两位是交深意厚的老朋友,休要为区区在下伤了和气。”
赵杉压住怒火,问肯能:“什么事?你说。”
肯能道:“是费庄主想加入天军,请我们向娘娘与李大人做个引荐。”
听说费秀元想归降,喝得半醉的谭绍光腾得酒就醒了,也不顾在座的李秀成,伸手一把将桌子掀翻,又抬腿把筛酒的银酒壶连踹了两脚,啐道:“姓费的,你这算盘打得也太便宜了。凭这一桌子酸酒烂菜就想把你欠的血债一笔勾了,做你的鬼梦!”
费秀元纵是再怎样心机深沉,连番受一个小跟班羞辱,也再隐忍不得,阴沉着脸把手向庄丁一挥:“送客!”
肯能与史密斯却还热心不减,只一味求告说和。肯能见赵杉态度冷硬,又去向李秀成讨情,道:“中国有句古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知道大人与费庄主有些过节,但都是以前的事了,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大人就宽谅他一回吧。”
三百八十七 招降纳顺(上)
赵杉见肯能一而再的为费秀元讨情,打量着费秀元,冷冷发笑:“一个连路都不稳的残废人,还能招揽这一班的鹰犬狗腿,原来是有这给人洗脑的本事。”
费秀元双手紧握拐棍,冷笑回道:“娘娘真会说笑,人的脑子要是像淘米涤衣似的能做水洗,那天国诸王们还会为争江山打破了头?”
赵杉被怼得无言以对,只能在心里生闷气。
许久不曾出声的李秀成站起身,向费秀元拱了拱手,道:“两位洋兄弟在贵处叨扰多日,李某代为致谢。”顿了一顿,换了一副冷硬的声调,又道:“天国自有规条法度,与江湖中行事不同。若确有心改邪归正,就拿出诚意来。”说完,望着肯能跟史密斯,微笑道:“乔尼他们都挂记着你们呢,别让他们等急了,快些随我回去吧。”
几个人方要出厅,却听费秀元叫道:“李大人要见诚意,这便是诚意!”
赵杉闻得叫声,回头看时,一道凛冽寒光在眼前闪过。原来是费秀元挥刀自断了左手小指。
赵杉被那飞溅的血惊得身子一颤,李秀成等人也都惊而变色。
费秀元抬起冷汗淋漓的脸,颤声道:“费某罪孽深重,自知赔上性命也抵消不得万一…只望为兄弟们谋一条出路…”
费同一面唤庄丁请郎中,一面忿忿地为主人鸣不平:“此前便是有天大的过节,如此低三下四,好话说尽礼赔尽,也够了。非要把人往死路上逼么?”
李秀成看看默不作声的赵杉,解下外袍上的束带,在费秀元左手手腕上缠绑了两圈,用力一系,道:“先安心养伤,其他事非以后再论。”
“大人仁厚。”费秀元眼眶中了滚下泪珠,唤费同:“带李大人他们去全福寺收船看枪。”
费同引着众人出门,复登了艇。
小艇直向北行,过两道河汊,隐隐便望见一座山门耸峙殿宇巍峨的大庙。小艇在庙前的埠头上泊住。
赵杉随李秀成等登岸,抬头往山门匾额上瞧,见是三个金边大字——全福寺。
费同一边将众人往里请,一边道:“我家庄主原来一直与家眷们住在这里,为招待众位才暂搬去了沈厅。”
入得山门,过一座四孔石桥,来在一处名曰指归阁的厅上坐定。
两个小丫鬟来送茶,赵杉见其中一个眉目与揽月、琼芳姐妹有些相像,不觉勾起了往事,将那小丫鬟唤住,道:“你认识揽月、琼芳姐妹么?”
小丫鬟连连摇头:“不识得。”
赵杉见她拘谨,柔声道:“我是见你与她们生得面目有些相似才问一问。”
小丫鬟道:“小的祖父跟父亲两代都是单传,并无一个近亲姐妹。”
赵杉叹口气道:“世道艰险,你小小年纪就出来做工,可要当心。不要听人几句花言巧语或受小利小惠诱惑,便被迷了本心啊。”
小丫鬟有些惶惑地冲她点点头:“小的记下了。”说完,屈膝一礼,便退了出去。
几个长衫小帽的管事走来拜见。费同将李秀成跟赵杉做了介绍,道:“庄主有话,把舟船枪械尽数都集合了来,与李大人验收。你等速去安排。”
管事们应着出去,小半个时辰后,门外庄丁来报:“所有舟船枪械都已集齐。”
费同向李秀成拱手,道:“请大人移步去庙后望楼上瞧看。”
赵杉与众人从厅后的侧门走出去,登上高耸的望楼。
费同往湖面上一指,道:“我家庄主老早就把东山的舟船都集合了过来,连同这里的一并献给天军。”
赵杉伸长脖颈,向湖上眺望。
大船小艇方舟长楫,一条条鳞次而排首尾相接,横蔽江面。每条舟船上都满载枪械,火枪、刀矛、钩叉、箭矢都堆做小山般高。
赵杉见了,不由在心里暗叹:“姓费的竟然有这么厚的家底。”
李秀成手扶围栏,眉头深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费同却忽然倒身一跪,磕头道:“大人自到苏州,免赋减税、救讥赈贫、抚老恤幼,便是铁石一般心肠的人也感化了。我家庄主早有投顺之意,只是有前番过节在,才顾虑重重。如今自断了手指,又献了这舟船枪械,大人还不肯收纳么?”
李秀成扶他起身,道:“你家庄主的诚意我领了,具体事情还是等他伤好了,再慢慢计议吧。”
费同道:“大人这么说,是答应了?”
李秀成看一眼冷冷紧绷着脸的赵杉,淡淡“嗯”了一声。
费同大喜,向楼下呼叫:“李大人答应收纳兄弟们了。”
那几个管事并一众庄丁们跪在地下,齐声道:“谢大人重生再造之恩,愿为大人肝脑涂地。”
李秀成笑着唤他们起身,道:“天国军规条律繁多,我会叫人细细晓告你等,务要牢记严遵。”
管事与庄丁们又是齐齐的同声应是。
赵杉却早已是怒火中烧,将手指着李秀成,质问道:“你倒应得痛快,哪个准你应的?”
费同乖滑得很,见她发作起来,找个托辞,躲下楼去了。
赵杉见李秀成半晌不答话,更觉气不打一处来,一通连珠炮似的质问:“那费老贼客客气气敬了你几杯酒,柔声细语叫了你几声大人,就找不着北了?凭他跟我说话时阴阳怪气的腔调,能有几分真心?姓费的上回赚我便是用一出苦肉计,已经着了他的道一回,怎么还不长记性?”
谭绍光见她连番在人前斥责李秀成,护主情切,叫道:“娘娘要耍威风,也先瞧清楚了站在眼前的是谁。我们大人做的天朝的官,带的是天国的兵,不是唯您东王娘令是从的听使役夫!”
赵杉气得身子打颤,从袖筒里扯出枪来,抵在谭绍光的额头,叫道:“我就要耍威风又怎样?你的脑袋是铁打的?”
肯能与史密斯都被她这突发的虎威吓得呆了,摇手劝道:“娘娘有话好好说,不要激动。”
“好好说?我说得舌头都干了,你们用心了么?”赵杉照地啐了一口,用眼睛瞪着李秀成,骂道:“不长记性的不单是畜生,人也一样,蠢!”说完,把枪扔在地下,蹬蹬蹬奔下楼去。
三百八十八 招降纳顺(下)
李秀成看着赵杉风一阵而去的背影,叹口气,捡起地上的枪,用衣袖擦着,对谭绍光道:“去告诉费同,速速备船送我们回去,我改日再叫人来收船收枪。”
谭绍光道:“趁热打铁。万一反悔了,白费这一番的功夫。便是有诈,无有舟船枪械,一群虾米泥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休要多言,听令!”李秀成将枪往他怀里一扔,追赵杉去了。
赵杉心中愤懑,只觉得又一次成了“全民公敌”。见李秀成来追,不耐烦转了身,道:“我是来看造船的。其他的事情原也不该过问,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李秀成向四下瞧了一瞧,道:“有些话,刚才在庄子里不便说。”
赵杉猜他有机密事情要说转头瞧见望楼后面有间僻静无人的小木屋,道:“有什么话,到那屋里说吧。”
二人走去屋中,李秀成机警的在屋前屋后都查看过一番,才开言道:“前番破丹阳时,虽缴获了江南妖营钦差大臣的关防印信,却并未拿住张国梁。其后,破常州、无锡、苏州,也都先觅他的踪迹,始终无有所获,好似人间蒸发一般。
赵杉道:“听说清廷有制度,丢失关防印信与临阵脱逃一般同样是杀头的死罪,他弃印而走,必不敢在公开地方抛头露面,多半是藏匿在荒山野岭之中。”
李秀成点头道:“破无锡时,曾拿住一个原在张国梁处当差的裨将,听他说,张国梁带着几个亲兵躲进了常州西南的锅底山,叫人进山去搜了几次,并无什么发现,想是又逃到了别处山林中。眼下,苏南各城的大部妖兵皆已肃清,那小股的残兵游勇隐形山野埋名市井一时难以搜捕干净。张国梁随向荣征戎多年,在妖兵妖将中很有些名望,躲在暗处遥控指挥,这些漏网的小虾小蟹和聚起来,少不得兴风掀浪。费秀元在江湖上眼线广,或许晓得张国梁的下落。这也是卑职肯收纳他的一层缘故。”
赵杉恍然道:“我说怎么前日见了姓费的叫你去赎人的布幅,你想都不想就应了,原来是早就有招降他的打算。”
李秀成道:“卑职也不敢贸然便动招降之念,曾几番着人探查他的底细,只是未曾查到他竟是当日诓劫娘娘的匪首。”说着,却就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下。
赵杉一见,又好气又好笑,道:“你的腿就这么软?真如唐正才说的像个娘们一般?”
李秀成眼睛静静的瞅着地面,道:“白骨堆里爬进爬出,这腿早就软塌了,好在胸中还有口气顶着,不然,这一跪就当真站不起来了。”
赵杉听他含沙射影,一时不觉又气又恨,道:“你这胁逼人的手段可比那用刀架脖子拿枪抵胸口的厉害多了。我若不应,跟你同在白骨堆里爬进爬出的那一杆子人,效谭绍光,拔刀的拔刀,挥拳的挥拳,我还有个安生么?”
李秀成舔了舔嘴唇,道:“卑职不是胁逼,是恳求。当日害娘娘担惊受屈固然是费老贼,卑职处理的也有不当处。当日若不是卑职叫人强攻硬打,娘娘也不会心寒意冷避居乡野。娘娘心中怨忿难消,要发就全发在卑职身上吧。”
不知怎的,他的这迟来的道歉竟如顶头风一般,扫得赵杉心颤。
“你起来。”她背转过身,抹了抹湿润的眼角,道:“招降纳顺是你职分中事。我只有一句话说给你,你多思量思量。一朝被蛇咬,尤可追悔。再朝被蛇咬,可就追悔莫及了。”
李秀成静默片晌,回了一句:“毒蛇害命,用之得当,也能以毒攻毒。”说完,便起身去了。
一周后,减缚双手、背负藤荆的费秀元带着费同等一干庄上的管事,入营拜见,在众将面前,演了一出负荆请罪。李秀成亲自为其松绑解荆,好言慰抚一番,盛排宴席招待。席散,又着谭绍光与熊万荃将一干众人送回庄上,并随船送去新赶制的号衣两千套,分发给庄丁们。
又过了两日,费同与两个管事押送舟船枪械来献。李秀成亲自验看点收完了,口授费秀元为昆山县周庄镇前一军军帅,并赏红袍一领、绣牡丹红马褂一件,叫费同给费秀元带将回去。
太平天国立都天京后,对所统占地区一直推行乡官制度,即自军帅以下都选举本地人担任。每一州县分三军、五军不等,每一军管辖两三个乡镇。李秀成仍叫费秀元管理周庄镇上事务,而不叫其入营任职,显然是加了一份小心。
李秀成统管整个苏南地区的军政事务,任命个小小军帅是权份内事,无需上达天京。而赵杉虽对费秀元大有戒心,因顾虑着那日李秀成在木屋中的所言所行,未免旁生枝节,在给杨秀清的信中也未对招降费秀元之事言提一字。费秀元很是勤谨,每隔两日,便亲自来营中请示汇报。
用一出游戏试出了真情实意的肯能与史密斯投桃报李,乔尼等人也深受感染,工作热情大增。
就在众志一心的研造新船的时候,分歧出现了,便是与蒸汽机配套的是用木制船还是用铁甲船。李秀成急着见识蒸汽机的驱动效用,只望快些造出船来航驶验看。史密斯与乔尼等人则想着来个毕其功于一役,将西洋技艺技能来个尽数展现。
深知铁甲舰在未来军事战争中占主导地位的赵杉自然倾向于后者,只是之前因为招降之事与刚与营中众将起过争执,她不好直接为史密斯他们说话。却是秦嬷嬷出了个主意,说端午节将至,不妨摆桌宴席,把他们几人都请了来,当面慢慢的把话说开。
赵杉觉着主意甚好,便叫预备宴席。端午当日一早,便派人去营中并机械局中请人史密斯、乔尼跟肯能三个不多时便到了。赵杉叫秦嬷嬷先端了几样水果点心出来给他们打牙祭。李秀成与唐正才将近中午才过来,赵杉见人齐了,便叫上菜开席。
三百八十九 铁甲船
吃过两巡酒,赵杉见几个人说说笑笑,心情都放得开了,方才言说正题,道:“东王关切造船进度,又再三叮嘱务要实用。蒸汽船对我国人到底是新鲜事物,还是要做的精良些,才能叫人信服。”
她的话音刚落,史密斯嚯地站了起来,将手撑着桌子,操着蹩脚的中文叫道:“娘娘说的幸(信)服什么意思?难道现在还对我们的来意有苏(所)怀疑?”
乔尼不懂中文,见史密斯突然发飙,困惑地摊着双手,道:“what'swrong?whatdoyoumean?”待听肯能用英文给他做了解释,将手指着自己的胸口,用英语对赵杉道:“我以我的心跟人格发誓,到这里来是帮你们造船,绝没有其他企图。”
赵杉见两人都激动起来,忙做了个安抚情绪的手势,微笑点头道:“两位的诚意我如何不晓得,东王不也赞两位是同道至契么。”说着,向秦嬷嬷丢个眼色。
秦嬷嬷急忙走去厨房,与两个小女使去端了粽子跟两屉蒸螃蟹过来。
史密斯是个吃货,两只板栗肉粽下了肚,刚才的言语不快就烟消云散了,将缠粽子的五彩丝线在手指上绕着,道:“前年去日本时,在那里吃过一种叫寿司卷的饭团,和这个很相似,只是不用线绳缠。”
赵杉微笑着应了一声,却问李秀成:“还没把那个姓胡的厨子雇来吗?是不是你出的薪资太低,没谈拢啊?”
李秀成原不像军中其他将官那般对西洋人事一味盲目排斥,与肯能、史密斯他们接触久了,对洋务兴趣愈发浓厚,只是近来听多了营中将佐们的耳边风,才执意配造木船以速见真章。却才见史密斯跟乔尼都动怒着恼,心也悬了起来。当下听赵杉问起雇请会做西餐的厨子的事,晓得她是安抚他们的意思,笑着回道:“早谈拢了,明日便叫把人接来。”
肯能拍着手欢叫:“太好了!终于每餐都能有奶酪、肉排吃了。”
史密斯夹了只螃蟹,用勺子挖着蟹膏,边吃边道:“贵国的人待人都很诚恳热情,就是有时思想太固执了。”说话间,时不时用眼睛睃着唐正才。
唐正才见了蒸汽机,虽嘴上叹服,心中对西洋人和事的成见却犹在。当下,见史密斯拿眼睛睃他,冷笑道:“你们说你们的洋话,我们有我们的习俗,都是祖宗传下来的,也不见得哪个当真比哪个高明。怎么就偏说我们固执,而不是你们霸道呢?”说着,却冲秦嬷嬷摆手:“去端盘干辣椒来,最辣的那种。”
秦嬷嬷去不多时,端了盘红得发亮的辣椒来。唐正才用挑衅的目光瞧着史密斯,冷笑问:“这个吃得么?”
史密斯点头:“辣椒,烤肉的时候会放。”
“你们是做调料吃,我们这里可是当饭吃的。”唐正才伸手去盘里抓了一把,扔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冲史密斯嘿嘿的笑。
“你这样吃,肯定是不辣的。”史密斯怯怯地用筷子夹了一个小的,只咬了个尖,就咝咝啊啊叫起来,边叫边用手拍着嘴巴。
肯能笑道:“吃这个你比不过他,他们吃这个像我们吃饼干一样。”
史密斯漱了口,对唐正才道:“中国有句古话叫‘来而无往非君子’。我请你吃这个。”从怀里摸出个小纸包,将纸包打开,把里面的粉末倒进盛汤的大碗里,用勺子搅动几下,捧递给唐正才道:“我能一口喝下,我便服你。”
唐正才盛气道:“管叫你心服口服。”
赵杉嗅到是咖喱粉的味道,正要出言提醒,唐正才已接了碗,仰脖喝了起来。却被熏呛得岔了气,将碗一丢,吭吭哧哧喘咳个不住。
唐正才接碗在手,仰脖,咳将起来,边咳边喘:“这下…下的什么药?呛得嗓子冒烟…”
史密斯哈哈大笑:“你也输了。”
唐正才红涨着脸,边咳边道:“你先别得意,有种的跟我去湖上驾着船,真刀真枪的比一场。”
史密斯听唐正才说要跟他比武,立时就发怯了,摇手道:“我不会耍弄刀枪。”
李秀成见赵杉频递眼色给他,站起身,拿起酒壶,为史密斯跟唐正才各斟了杯酒,笑道:“古话说朋友不打不相识,两位经了这番文斗,交深意厚,朋友变知己啊。”
史密斯也是重自尊好颜面的,在中国呆的久了,也颇通些人情世故,听了他这言语,忙就坡下驴,道:“我输你一回,你输我一回,算打平了,握手言和吧。”
唐正才却不依不饶,道:“急着讲什么和?怎么也要比上三局,实实在在决个胜负。”
赵杉听了,提着那日初到苏州他在船上的言语,道:“早说下的眼见为实,学徒杂役随便指派,这到最后,可别自食其言呀。”
肯能笑道:“唐将军当真要做学徒?我们那里倒正缺一个帮手呢。”
唐正才讪讪道:“这蒸汽机造成了,算是八字见了一撇,还缺一捺呢。”
李秀成笑道:“那一捺也快了,不过是早几日晚几日的事。”
由是,话题重又回到了造船上。有了唐正才跟史密斯刚才这番叫人啼笑皆非的“文斗”,几个人也不再逞用意气,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讨论。
史密斯与乔尼却早画好了草图,拿出来在桌上铺开,给众人看。
史密斯从口袋里摸出支羽笔,道:“这图才昨天才刚画完,许多细节地方还需要再完善。大家看看,有哪里需要改进的,都说出来,我画上。”
唐正才将手在椅垫上擦了一擦,指着描画船舷的实线跟虚线,道:“这怎么画了里外两层,像正在蜕皮的知了?”
史密斯中文水平有限,尤其专业事情上,只能先用英语说给肯能,让他转译成中文给众人听。
但听肯能译道:“当前世界上还没有纯用钢铁制造的舰船,所谓铁甲船都是船体用木制,外面用一层铁皮包裹而成。”
李秀成皱眉道:“这船体积庞大,外面再包上铁皮,必是十分沉重,在水里能浮得起来么?”
史密斯将笔指着船舱,道:“这舱是密封的,当然能浮得起来。”
“当真能?”李秀成向赵杉投去探询的目光。
赵杉不好在人前卖弄前世所知的物理学常识,默默地冲他点了点头。
李秀成一疑消解,却再起一惑,道:“这般体积的船至少要挂六面帆,才能在江河中航驶。船身覆裹铁甲,甲板上可用地方少了,能立起六根桅杆么?”
“这个…”史密斯紧抿着嘴唇,陷入沉思。
“thateasy。”乔尼要过羽笔,在船头船尾各画了个圆轮。
史密斯豁然开朗,拍手道:“水轮,可以装水轮。前后各一组,产生的驱动力远超风帆。”
唐正才将手拍着脑门,叹哦道:“给船装轮子,不就跟给车安轱辘一般么。我怎么就没想到?”
李秀成将手顶着下巴,自语般道:“也许还可以再加件东西。”
史密斯问是什么。
李秀成比着手势,道:“能不能在船头前方加个有尖角的铁疙瘩,可以做撞击用。”
史密斯点头:“大人好主意,我们原也有做触角的打算。”说着,拿笔在船头前方画了个尖角图案。
三百九十 公学派米(上)
营中原有专一铸造兵器的厂房、人手,锻焊包裹舰船的铁皮却比造刀矛钩叉难得多。李秀成为保稳妥,依从史密斯的建议,叫人新搭了两座焊棚,特招了四十名精通焊接的工人,又采制焊接工具大小百余件。而钻头、铆钉等精细小零件则一应由赵杉写信给在上海的葛必达神父,委托他从英国人的工厂里采购而来。
彼时,英国人正在广州兴事,自然不希望视之为“后院”的上海起火,对赵杉的采购请托无有不应。赵杉深刻知道,若要造出蒸汽船,少不得外援帮持,为就便与葛必达神父通信联络,不得不将回天京的归期一延再延。
自焊棚搭起,每日相关的开销都在千两以上,李秀成向赵杉委婉诉说财力吃紧。赵杉写信求援,杨秀清拨发了两万两现银,并从船厂调了五十名船工来苏。
赵杉每隔两日,便去机械局中走一遭。一是看进度,二是查阅账目。李秀成将天京拨下的银两单独收在一处,每一笔支用的款项,不论巨细,都叫人统计在册。
这日一早,吃过饭,赵杉又往船厂去。却正逢从上海采购的水轮送将了过来。那两对水轮直径都在两米开外,做工精致考究,李秀成与船工、焊工们看了,都啧叹不已。
肯能变魔术般从背后摸出只黄橙橙的玻璃酒瓶,笑着对李秀成道:“水轮采买到了,大人要的一捺很快就会完成。该喝一杯庆祝一下。”
李秀成脸色一变,道:“军中严禁饮酒。”
“这是香槟酒,酒精度低,不醉人。”肯恩将瓶子晃了一晃,笑着对赵杉道:“这酒果香浓郁,最适合女士饮用,娘娘也一起来喝一杯。”
李秀成见他要拉赵杉同饮,一大步上前,挡在她身前,道:“我便破个例,陪你们饮一杯。”拉住肯能,又招呼着史密斯跟乔尼同去。
赵杉自去账房中看账。李秀成不大会儿就回来了,脸上却红扑扑的,走路也有些摇摇晃晃。
赵杉见了,将账本一合,道:“那酒气泡多,喝得快了容易醉。”
李秀成摇摇手:“无妨无妨。坐一坐就好了。”
赵杉忽然想起件事情要与他谈说,担心他迷醉之下,谈说不拢,对门口立着的军卒道:“去沏壶浓茶来。”
李秀成喝了茶,酒气慢慢消了,赵杉正要开言,郜永宽走进来,却是头裹布巾、脚蹬草履的一副农人打扮。
“什么事?”李秀成抬起头,看着他的衣装,恍然道:“又到了去乡里公学派米的日子了吧?”
郜永宽点点头:“大人抽不开身,还是让卑职去吧。”
李秀成道:“已经三四个礼拜没有去了,我也该亲自去走一遭,不然,乡民们该失望了。”起身对赵杉拱拱手,道:“卑职要去乡下走一遭。账册娘娘带回去或者就在这里看,悉从自便。”说完,匆匆往隔壁屋子换衣裳去了。
赵杉一早便听说李秀成在苏南各州县的乡镇上办起了公学,只是忙着造船的事,一直也无暇过多关注,当下听说要去派米,好奇心起,问郜永宽:“这派米的法子是谁想出来的?”
郜永宽道:“是李大人想的。办这公学,原是叫那家境差的也有书念。不想即便不收钱,报名的也是寥寥。李大人听说,又叫重贴了告示出去,承诺只要去上公学就有粮米领。这法子还真灵,不过个把月,那二十几所公学就都招满了人。”
赵杉又问:“这米怎么分派?多长时间派发一回?”
郜永宽道:“每人每日一升米。每两个礼拜派发一回。”
赵杉叹哦道:“先生们的聘资加上补贴的粮米,一个月下来总要千八百两吧。”
郜永宽道:“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有些教舍是租来的,要付租金。还要请专人看护洒扫,也要一笔开支。库里的银子都先紧着造船使用。那教舍的租金和买米的钱都事李大人自己出的。”
李秀成换了衣裳出来,却是与郜永宽一般无二的农人打扮。
赵杉从髻上摘下一支攒珠发簪,道:“天京拨发的银子是专供造船的,我不好挪用。这个拿去当了,也能支用一段日子。”
李秀成有些莫名其妙:“这是做什么?”
赵杉微微一笑:“当然是捐资助学啊。”见李秀成面显赧色,自觉言词失当,缓了缓语气道:“我也想学你们在天京办几所公学,随你走一遭,去实地取取经。”
李秀成听了,把头点了一点,吩咐郜永宽:“去叫顶轿子。”
赵杉道:“轿子太慢,叫辆马车吧。”
李秀成点点头,问郜永宽:“你前次去派米回来,说查出几个买领的,是哪个县哪个镇上的?”
郜永宽道:“都是吴江县平望镇上的。其中有个叫张立本的最刁滑。先用自己两个儿子的名字报了名,领了几回,被发现了,又报了两个侄子的名字上去都是只领米而不叫人去学里。卑职警告他,若再敢冒领,便抓他进监,想来是再不敢了。”
赵杉听了,只觉着不可思议,道:“明明他家的孩子没去公学念书,怎么还把米派给了他?难道学里的先生每日上课都不记名的么?”
郜永宽嘟哝道:“不是不记名,是我们大人太仁善…”
正说着,却被李秀成摆手止住,道:“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哪个会做这人前丢丑的事,领就领了吧。”
郜永宽抢白道:“大人办学又不是开粥场,由着人充数冒领,便是万石的粮米也不够填啊。”
李秀成听了,只淡淡笑了一笑,对赵杉道:“那其余的公学我都去过,独这平望镇上的还未去过,想先去那里转转。”
赵杉点头道:“我在天京的公学办起来,也少不得要应付这样那样的烦心琐碎事,先提前见识见识也好。”
李秀成与郜永宽等十几个亲随头前骑马,赵杉坐的马车居中,后面跟着八辆拉粮食的大车,出了城,径往平望镇上去。
三百九十一 公学派米(下)
平望镇依山傍水,连陌的稻田、茂密的桑林、大片的鱼塘,是个很是富庶的地方。
公学紧挨着官道,三进院落,教舍都是亮亮堂堂的砖瓦房。
院子前乌压压挤满了人,肩上都搭着布口袋,见了人来,都一哄围了上去。
郜永宽跳下马,喊道:“都别乱别抢,今天李大人亲自来给大家派米。”
乡民们听说,都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李秀成。
李秀成下马,微笑着向众人拱拱手,道:“近来公事多,一直抽不开身。今日忙中偷闲,只是出发的晚了些,叫你们久等了。”
头前站着的一个白头老汉眨巴着眼珠,上上下下打量着李秀成,道:“小老儿活了这么些年,头一回见官老爷跟人说话这么客气。遇得大人这样的父母,是小的们的福气啊。”
李秀成道:“什么老爷、父母,那是妖廷的叫法,我跟你们一样,都是天父的子女…”
除了天京,太平天国在其他所控制地区都废止了强行民众敬拜上帝的条令。对蓄发不过拃长的苏南地区的百姓,“天父”就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词汇。
李秀成见乡民们满目惶惑,也不再絮语多言,爽利的将手一挥,道:“大家排好队,过来领米吧。”
有乡民问:“告示上说,只要来公学念书,就有粮米领。是不是念十年的书,就有十年的米领啊?”
李秀成含笑称是。
又有乡民提了个更刁钻的问题:“这米是按人头发的,那将来父生子、子生孙,一家十几二十口都来念书,也都给定时发米么?”
李秀成爽声道:“只要我在任一日,这米便一粒也少不了你们的。”
又有乡民起哄:“那大人他日高升去了别处,新来的官爷不给派米了,小的们拿什么供养念书的儿孙?”
李秀成爽朗笑道:“我离任前会把地址留下,你们尽管携家带口去找我。”
乡民们拍着手,一片欢叫:“大人实诚爽快!”
赵杉看着整整齐齐排起的两大溜长队,笑道:“我办学馆的时候,也好一段日子招不满人,怎么就没想到你这个派米的法子呢?”
李秀成笑着摇一摇头:“这法子在天京不好使。皇城根下,都是王亲国戚家子弟,些许的粮米,他们也不放在眼里。”
话音刚落,却见郜永宽指着排在队末一个身材干瘦的中年汉子高喊:“张立本,你好大的狗胆!”
那汉子打个激灵,转身要走。郜永宽大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吼道:“谁给你的狗胆,连管家的粮米也敢诓骗?!”
张立本觳觫跪地,磕头道:“大人恕罪,是小的一时糊涂。我就回去把米挑回来。不过,家里人口多,吃得只剩小半斗了。”
“好你个狗东西,还敢贫嘴饶舌。”郜永宽挥拳要打,赵杉从背后一声喝住,道:“等我来问他。”
赵杉上前,问道:“听说你家里有四个孩子报了名,眼下正是农闲时候,又没有事做,怎么不让他们来上念书呢?”
张立本道:“庄户人家不敢奢望大富大贵,念不念书的也不打紧。下地做工攒钱,尽早讨房媳妇,生娃过日子是正经。”
“你是想念了书,又不能考功名,怕白念了是吧?”赵杉淡淡笑了一笑,提了提嗓音,道:“前些日子,船厂招会看设计图的焊工,每人的月资是六两银子,等船造成了,还要大大派他们一份赏金呢。”
“每月六两银子,还有赏金,那待遇不是赶上县老爷了?”张立本瞪圆了眼珠,乡民们也一个个瞠目结舌。
赵杉笑着点头:“等将来天下安定了,还要一大堆的厂子要办呢。”
有乡民高声发问:“也是每月六两银子,外带有赏金么?”
赵杉不假思索道:“只多不少。若到时少给了,你们只管到天京找我,我自掏腰包把钱给你们补齐。可有一条,招工都只收能写会算的。那大字不识的就不要做白日梦了。”
张立本跟乡民们听她说话语气坚定铿锵,又说可到天京找她,无不信服。
“我这就去把他们哥几个叫来。”张立本撒腿跑了,不大会儿,领着四个半大男孩来。
“都一门心思的把书给我念好了,哪个敢不用功,我抽死他!”张立本虎着脸把四个孩子训诫一番,向李秀成打躬道:“以前是小的糊涂,现在知道错了,大人就收下他们吧。”
李秀成点点头,看着四个男孩,温言道:“你们虽入学晚,只要刻苦用功还是能赶上的。”
男孩们打躬应是,李秀成叫先生领了他们进去。
李秀成亲自给张立本量了米,张立本千恩万谢的去了。
郜永宽冲赵杉竖拇指道:“那张立本可是个最难缠的滚刀肉,娘娘几句话就把人说转了。小卑职服了。”
赵杉冲李秀成一笑,道:“我把话说的太满了些。建这厂那厂的都还是没影的事儿呢。只怕他们当了真,见一时无法兑现,去找你讨要说法。”
“无妨无妨,大不了再多派一倍的米,叫他们学的安心。”李秀成也灿烂而笑,与赵杉目光相触的时候,笑容又收了回去。
派完了米,又去邻近的盛泽镇和桃源乡的公学走转了一遭,八大车的米都分发尽了。
赵杉道:“天色还早,我想就便去探望个朋友。他们就在隔壁的元和县木渎镇下面的一个村子里住。”
李秀成叫亲随们赶了大车回去,自带了郜永宽并六个护兵驾车送她去。
赵杉要去探望的朋友便是张龙夫妻。来至门前,却见阿喜、阿欢小姐弟两个正在与几个孩童玩着丢沙包游戏。
阿喜眼尖,还未等赵杉说话,便奔过去,抓住她的手,喊“姨姨”。
赵杉一面把从镇上买的云片糕分散给众孩童,一面问:“你爹爹跟姆妈呢?”
阿喜伸手向身后笼罩在淡淡薄雾中的山峰一指,道:“进山抓野人去了。”
“野人?”赵杉骇讶。
“是啊,个头长得比甘蔗还高,胡子有三尺长,后脑勺还拖着根毛绒绒的黑尾巴。”一个男孩边说边用手比划。
三百九十二 搜捉黄鼠狼
赵杉听了那男孩的描述,道:“你说得这么详细,是亲眼见过?”
男孩笃定的点点头:“上个月,跟我爹爹去山里打柴见的。当时那东西趴在泥坑边喝水,我跟我爹爹远远的一叫,他撒腿就跑,跑的比山猫还快,一溜烟就没影了。”
赵杉听男孩说的笃定,却仍将信将疑:“世上真有野人?”
却听一个梳着丫髻的女孩肯定说道:“有,我姆妈跟阿婆进山挖药材的时候也见过。”
李秀成指指护兵肩上背的火枪,笑眯眯对男孩道:“那野人那么吓人,你爹爹他们赤着手去抓野人多危险啊,我这里有枪,可以相助他们,你能带个路么?”
男孩迟疑片晌,点了点头。李秀成吩咐郜永宽:“随他进山看看。”
阿喜搬了条小凳放在门前的绒花树下,叫赵杉坐,依旧与伙伴们游戏去了。
赵杉见李秀成眉头深锁,若有所思,问:“你是不是想到了张国梁?”
李秀成紧抿着嘴唇,把头点了一点,却伸手往她额鬓上去。赵杉略略一惊,道:“你做什么?”
李秀成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指指她的发鬓:“头发上落了朵绒花。”
赵杉低了头,正用手在鬓上摸索着时,郜永宽气喘吁吁跑了来,叫道:“山后发现了一个地洞,洞前的棘树底下找到了这个。”从袖子里摸出颗樟脑球大小的橘红色珠子。
李秀成接过,在太阳底下照了一照,兴奋叫道:“是妖廷二品大员冠顶上佩戴的红珊瑚珠。”转头看着赵杉,“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送到嘴边的猎物再不能叫他溜了。”唤郜永宽:“那洞在哪里?快带我去。”
赵杉随李秀成他们沿着张龙屋后的小径迤逦来到后山,正迎面遇到张龙夫妻等一众村民。李秀成既已认定所谓“野人”是张国梁,也再不与村民们费口舌,催促郜永宽头前带路。赵杉与张龙妻略寒暄了几句,便追他们去了。
草木森森的半山腰上,几个护兵挥着柴刀将洞前虬枝盘曲的棘树砍割干净,一个黑漆漆的幽深洞穴现在眼前。
郜永宽点燃火把,头前照着,道:“刚才进来探看,只四下略略照了一照,不想里头这么深。”
李秀成对随在身后的赵杉,道:“‘黄鼠狼’诡诈,藏在洞里深处搞偷袭也说不定,娘娘还是在洞外等着稳当。”
赵杉依言在洞外等候,等了好半晌,才见人走出来。李秀成手里提着只亮银枪头,对赵杉道:“张国梁惯用亮银枪,有这枪头为证,更能确定是‘黄鼠狼’无疑了。”
赵杉叹口气道:“他必是在天军克据苏州前就躲藏在了这里。我先前在村里住了几十日,竟丝毫不觉,真是‘灯下黑’了。”
李秀成也一声长叹:“我只以为他是狡兔三窟,未曾料一直卧在眼皮子底下。”对护兵们挥手道:“洞里的炭火架上还烤着肉,人定是刚逃了不多久,你等分头去仔细搜寻。”
几个人搜到薄暮时分,也没有发现可疑的影踪。天上淅淅沥沥飘起小雨,赵杉将手交抱在胸前,冷得瑟瑟发抖。
李秀成把人都唤了回来,道:“天晚了,先回村里去。”却暗暗吩咐郜永宽:“你带两个人寻个隐蔽去处悄悄守着。‘黄鼠狼’跑得急,寻不得合适地方安身,必会回来老巢探动静。”
下了山,却见张龙夫妻打着火把在村口等候。
张龙妻将身上的雨披解下来赵杉她罩上,道:“家里早就煮好汤饭了,快跟我回去吃些暖暖身子。”
张龙看看衣衫单薄的李秀成,道:“李大人也跟着一块去吃些吧。”
李秀成将手指指身后四个魁梧的护兵,道:“我们人多,不便叨扰,还是去找里正安排食宿吧。”
赵杉打了个个响亮的喷嚏,道:“乡间不比城里,还是以稳当为先,就去他们家吧。”
李秀成听了,方不再辞。
奔走了大半日,都疲乏了,吃罢饭,便各自安歇。赵杉与张龙妻并阿喜、阿欢小姐弟两个睡在大屋炕上,张龙带李秀成去小储物室睡。四个护兵就在大门门洞底下熬坐了一宿。
睡到五更天,却听咚咚咚敲门声,跟着李秀成的喊声:“人抓到了?”
赵杉一骨碌坐起来,匆匆穿起衣裳,张龙妻也跟着起来。
赵杉穿鞋下床,开了门出去的时候,院子里却只剩了张龙。
张龙对赵杉道:“李大人他们进山去了,叫夫人吃了饭在家等着。”
赵杉吃了碗粥,见人还没回来,心里焦躁,便要进山去寻。张龙妻道:“刚下了雨,一踩一脚泥,还是再等等看吧。”
赵杉执意要去,张龙妻去厨屋摸了两根烧火棍,递了一根给她,道:“山里沟沟汊汊的,你独个去叫人如何放心?我陪你去吧。”
走到半山腰时,天光已大亮,洞里洞外却不见一个人影。
张龙妻手指着对面的一座山岗,道:“听阿凤她姆妈说,在那岗上的林子里见过那野东西。李大人他们多半去了那里。”
赵杉抹了抹湿漉漉的发鬓,道:“那就去看看吧。”
雨后,山间的溪流水位大涨,两个人挽起裤腿,挽着手趟过河去。攀着窄狭的坡道刚往上走了十几步,却见李秀成迎面走来。郜永宽与士兵们抬着两只竹篼跟在身后。赵杉与张龙妻忙退将回去。
李秀成叫郜永宽他们停下,在溪边暂歇。赵杉近前去看,一只竹篼上用麻绳捆着个披头散发、胡须过腹的瘦高个大汉。另一只上却躺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
赵杉却一眼便瞧见了女人眉心的红痣,骇然叫道:“芳琼?”
李秀成惊讶道:“你认得她?”
赵杉叹口气:“她便是当日诓诱我去费老贼巢穴的那两姐妹之一的芳琼。”
李秀成叹哦:“原来是她。”
赵杉指着那大汉问:“确定他是张国梁吗?”
李秀成道:“看身材很像。只是须发乱糟糟的,又瘦脱了相,实在辩不出来。听那女人叫他祥哥。”
赵杉道:“那定是他了。他原名是叫张家祥,降清后,才改名做张国梁的。”
三百九十三 劝降
李秀成向郜永宽要了水囊,俯身贴在张国梁耳边,道:“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受皮肉之苦。先喝些水吧。”
张国梁张开嘴巴,李秀成慢慢倾侧着水壶,小心地给他喂水。
张国梁喝了水,却发出狼嗥般的嚎叫:“想叫老子服软,做你奶奶的白日梦!老子这身肉随你剜割!”
李秀成却不气不恼,和颜道:“两国交战,各为其主。我不会为难你。”
李秀成果然信守承诺,回城后,即为二人安排了一处单独的屋院居住,并派专人看护照料。张国梁却不领情,还闹起了绝食。
赵杉将拿获张的事写信告知杨秀清,杨秀清在回信中明确表示对张既往不咎,并流露出招揽之意。张国梁追随向荣,从广西缠斗到天京,直接丧于其手的太平军兵将不下万余。杨秀清不止一次说过要亲手杀之刃之的话,当下态度突变,无非是因上游胶着的战事。而在赵杉眼中,张国梁比费秀元实用也堪用得多。闻知张闹绝食,即时便去解劝。
赵杉先去看了芳琼,见她脸色红润,知道她是正常进了饮食的,便去她对面坐了,道:“揽月呢?她还好吗?”
芳琼柳眉一挑,一声冷笑:“别惺惺作态了。你巴不得我们死绝呢。”
赵杉直白言语道:“于私,我是恨你们入骨。于公,又不得不来走这一遭。”
芳琼乜斜着眼看着她,拍着手,痴痴笑起来:“听人说,长毛里头,有个奇女子。智赛诸葛,谋比张良,一肚子的鬼精心肠。上次打交道时,不识庐山面目,而今再见,更不知是该唤东还是呼西了。”
赵杉不理她的嘲谑,道:“生在这乱世,为安身立命,哪个没有写难于人言的心酸委屈。我是看张国梁确是个难得的将才,才想叫你劝劝他。”
芳琼嗬嗬冷冷,眼目里尽是轻蔑:“我倒劝东王娘别再白费口舌了。我跟祥哥可不是那三姓家奴。”
“妖女还敢猖狂!”郜永宽走进来,指着她的鼻子,喝道:“再要乱喷污言浪语,当心大刑伺候!”
芳琼瞪着他,反怼道:“要动大刑小刑,随你娘的便。姑奶奶若是皱下眉头,便是畜驴养的。”
郜永宽气白了脸,向外头喊道:“来人,拖出去掌嘴。”
赵杉摆摆手:“她心里不服,打嘴有什么用。”吁口气,走了出去。
对面房间的门半开着,李秀成一手端碗,一手拿匙,正在给张国梁喂饭。
赵杉见了,不由叹息:“这般耐心细心在众官将中也是独一份了。”
郜永宽唧哝道:“对乡民们好也就罢了。对戕害了无数兄弟性命的狼妖狗鞑们也这般亲热,真是叫人想不通。难道他们欠下的血债就一笔勾销了?也太便宜这些狗东西了。”
赵杉叹口气:“为长远计,有些账债是不该再计较了。”推门进去,问:“如何?肯进食了么?”
李秀成苦笑摇头:“劝了大半个时辰,还是牙关紧闭。”
赵杉走上前,看着卧在床上的张国梁,道:“芳琼很好,将养了这几天,都白胖了。”
张国梁没有吱声,眼皮却动了一下。赵杉立时看出,他对芳琼是确有些感情的,因就对李秀成道:“把饭放着吧,我有件事要同你说。”
李秀成随她走出去,问是何事。
赵杉向芳琼住的屋子看了一眼,道:“东王在信上说不但既往不咎,还可委他官职,加以重用。只是看他态度坚决,实在不好劝啊。”
李秀成道:“多半是因为念着向荣的知遇之恩。他一个无根无基的降顺之人,若非向荣提拔举荐,如何能官至二品。向荣死前,还将关防大印交给了他,他自是更死心塌地。”
“他是日日念着向荣的恩,可也未必打心眼里愿为满人当犬做马。”芳琼从屋子里走出来,径至赵杉身边,道:“我若说得动他,果然能保我们一世平安无虞么?”
赵杉郑重的点了点头。
“我去劝他。”芳琼转身进了屋子。
赵杉料想芳琼突然改变了主意,必是有些缘故,便去她的房间等她。
芳琼去了好半晌方回,见赵杉在房里等她,冷笑道:“娘娘想人立时便屈膝来拜,也太心急了些。”
赵杉道:“我是想你可能有话对我说。”
芳琼怔了一怔,走去床头,拿起枕上的帕子在手指上缠绕着,眸子里闪出泪光。
她吸了吸鼻子,道:“揽月死了,胸口上中了两枪。”
赵杉叹口气道:“我去费秀元的庄子上,看到一个面目与你们姐妹长得很像的小丫鬟问她可认识你们。小丫鬟连连摇头,想来你是你们那伙人里头为数不多逃出生天的。”
芳琼又是一声冷笑:“书里戏里常把杀人形容做‘砍瓜切菜’。那上百杆子火枪,一气乱扫,弹子如雹子似的劈头盖脸落下来,比‘砍瓜切菜’利落多了,可不都奔了阎王殿。”
赵杉心头被那“砍瓜切菜”一词撞击得一颤,岔开话题,问她如何与张国梁在了一处。
芳琼道:“枪扫了一通后,停了下来,我装死,被抬上了装尸首的大车。经过条偏僻小巷子的时候,我悄悄从车上溜下来,在口废井里躲了一夜。想起有个远房姑姑在木渎镇上住,第二天趁中午人多的时候,混出了城。拖着身子赶路,又累又饿,昏倒在山脚下,醒来的时候,便在那地洞里了。”
赵杉道:“张国梁那日闹绝食,听我说起你,脸色立时就变了,可见对你是真心的。”
芳琼苦笑:“什么真心假心,还不是贪欢图欲。我几次逃走,都被他抓了回去,时间一久也就想开了,任由他摆布。”
赵杉深深吁了口气,道:“费秀元降顺时,李以文曾下令,将他之前所犯一干罪行尽皆免了,你如今是清清白白的自由身了。若想走,也随你自便。”
芳琼苦笑着摇了摇头:“世上一个至亲都没有了,还能往哪里去?随狗随鸡的,稀里糊涂就这么过着吧。”
赵杉道:“我叫李以文去查揽月葬在了哪里,等查到了,叫人来告诉你。”
芳琼木然的摇摇头:“不,她不愿见到我的。当初,我为逃婚从家里跑出来,被拐去费秀元那里做工,吃不住老贼的花言巧语,委身从了他。揽月去投奔我,也被老贼奸占…是我害了她呀…”将手捂着脸,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三百九十四 果脯与荷包
赵杉听着芳琼讲述遭遇,蓦然想起了琼花、桂花姐妹,禁不住走上前,在她身侧坐了,道:“她虽恨你,也必比哪个都希望你余生过得好。”
芳琼把头伏在她怀里,抽泣了好久。
赵杉那日进山淋了雨,身上一直不爽快,这日听芳琼诉说遭遇,忆起琼花、桂花姐妹两个,又引动悲情,翻来覆去大半宿不曾睡。第二天起来,嗓子里又干又疼,吭吭咳咳个不停。
秦嬷嬷要请郎中,赵杉摆手道:“上次是喝甘蔗汁好的,还是去弄些甘蔗来吧。我看龙嫂地里又种了好些,叫人带几盒肉脯过去,顺便向她要些。”
秦嬷嬷吩咐人去,却是张龙亲自挑着担子送了来,说是逐棵精挑细选的,只是不到成熟时节,吃着可能生涩。
赵杉倒不在乎,让秦嬷嬷削皮捣汁来喝。涩得难以下口,又叫用小火熬了,添些蜂蜜进去,每日只做汤药一般饮用。
这日午后,李秀成来访。赵杉却正躺着歇晌,秦嬷嬷在廊下捣着甘蔗汁。
李秀成见秦嬷嬷将切了块的甘蔗丢在臼里舂捣,笑道:“这好好的甘蔗捣了做什么?”
秦嬷嬷道:“娘娘犯了咳疾,喝这汁水止咳的。”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擦,请他进厅,匆匆去后头卧房给赵杉报讯。
赵杉穿戴整齐了出来,见李秀成拿着臼在捣,讶异道:“这哪是你做的活计?”
“我来我来。”秦嬷嬷忙把臼接过去。
李秀成兴冲冲道:“芳琼那一劝,还真起了效用,张国梁肯进食了。”
赵杉点点头:“有芳琼在旁劝导,你先不要再与他接触。降顺这事,还是由他自己开口提出来最好…”说着,忍不住咳起来。
李秀成眉毛一皱,关切道:“只喝汁水见效慢,还是该请个医生瞧看瞧看,吃些正经的汤药。”
赵杉连连摇手:“我素来厌恶喝药。大热天的,又苦又腥更喝不下口。”
李秀成再劝道:“觉着苦,喝完药,吃些果脯蜜饯润润也就好了。”
赵杉不耐烦,淡淡嗯了一声。
李秀成从袖里摸出一个信皮,递了给她,道:“葛必达神父寄来的。”
赵杉说声“搁着吧”,接过秦嬷嬷递上的盛甘蔗汁的碗,小口啜了起来。
李秀成见了,便就告辞了出去。
赵杉喝罢甘蔗汁,把信拆开来看,却是一张便条和两张面值为五千英镑的汇票。
赵杉把两张汇票拿在手里,直觉手心里发着烫,自语道:“托他采买水轮并那大大小小的零部件,统共花费银子七八千两,折合成英镑至多不过三四千,他给返还这一万英镑过来,打的是什么鬼算盘?”
她把那便条又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只是几句客气的场面话,心中不免更加起疑。想了半晌,走去书桌前,提笔写了封短信,唤秦嬷嬷:“叫人拿这信去驿所,作速传送天京。”
秦嬷嬷拿了信,自去安排。傍晚时候,送信的听使回来复命,却一手提着捆白纸药包,一手拎着个红漆盒子。
赵杉问信可发了,听使说已经派快船去送了,又把药包跟盒子递了给秦嬷嬷,道:“这是李大人叫军医给配的治咳疾的药,叮嘱说一日两次,每包用水三碗,煎至一碗。”
赵杉摆摆手叫小校退下,对秦嬷嬷道:“这还跟我较上劲了,把这药悄悄拿出去丢了吧。”
秦嬷嬷指指红漆盒子,问:“那这个?”
赵杉道:“盛的什么?打开看看。”
秦嬷嬷把盒子打开,却是什锦果脯。
赵杉一见,又好气又好笑:“他这是玩哄小孩子把戏呢。怕我不肯吃那药,又弄了盒子这个来。”
秦嬷嬷道:“娘娘常说嘴里寡淡,闲时吃些,开开口味也是好的,就留下吧。”
赵杉拿了一颗吃了,道:“倒还适口,放着吧。那药拿去扔了,装在个布袋子里头,悄悄从后门丢去垃圾车里。”
夏日夜长,那装果脯的盒子放在书桌上,赵杉在灯下看书,随手拿着吃,不过三四日,竟就吃完了。
这日,郜永宽带着几个花匠来修剪园子里的花木,忙到日中才完。赵杉让秦嬷嬷安排他们吃饭,问郜永宽:“你们李大人那日叫人送来的果脯听着很合口,是从哪家店里买的?”
郜永宽却嗬嗬笑起来:“娘娘要吃还是去问李大人吧。”
赵杉不悦道:“不过一盒果脯,你说哪里买的,我叫人买来就是,还用跟他说什么?”
郜永宽收住笑道:“娘娘吃的可与寻常卖的不同,是李大人叫人从十几家店里买来,亲自一味味尝了拣选出来,凑成拿一盒的的。李大人尝得多了,把嗓子都甜齁坏了。”
秦嬷嬷送了郜永宽他们出去,回来向赵杉道:“李大人多细心暖心的人啊,娘娘还怪他多事。”
赵杉却嗤的一笑:“郜永宽惯来往他上司脸上抹粉贴金,李以文公务如麻,我就不信他真有那耐心闲心。改日他来时,我用个法子,试他一试就知道了。”
秦嬷嬷问是何法子,赵杉笑着与她低语几句,秦嬷嬷道:“娘娘这法子好使,只是有点损作。”
“你怕他起嫌隙?”赵杉笑着摇手:“不会不会,多年的老相识了,开个小小玩笑能有什么。”
过了两日,李秀成来见。
赵杉请他厅上坐了,却向秦嬷嬷丢个眼色,秦嬷嬷捧了早先冲好的茶出来。
李秀成接过,一仰脖便喝干了。
赵杉忍住笑,问:“这是我从天京带来的去年自蒸自炒的茶,吃着味道有些厚重吧?”
李秀成摸出布巾擦了擦嘴,道:“还好还好。”
赵杉终忍不住,笑道:“我叫人在茶里加了点盐。郜永宽说你尝吃果脯,甜齁坏了嗓子,我还不信,竟是真的。”
李秀成讪讪的抿了抿嘴唇,咳了声,道:“前两天吃蜇皮吃得多了,嗓子里是觉着有些不适。”
赵杉自觉有些不好意思,脸上一红,唤秦嬷嬷,“快再去另沏杯茶来。”
李秀成喝了新茶,道:“那果脯一味味的都记下了,若想吃,叫人选配好了送来。”
赵杉摇手笑道:“不吃,再不吃了。我用你一个大将当跟班使唤,若是叫东王知道了,那还了得。”
李秀成听到杨秀清名字,脸色变了一变,掩嘴咳了一声,道:“昨日,张国梁去到营中,直言降顺之意,并且切腕沥血为誓,态度很是诚恳,卑职想奏请给他封个实职。”
赵杉点头道:“东王早有心用他,你自去奏请吧。”
李秀成离开后,秦嬷嬷收拾茶具,发现椅子底下有个红布蓝线穗的荷包,失惊道:“噫,这荷包是李大人掉的?”
赵杉随口道:“又没其他人来过,不是他的是哪个的?叫人拿了送去营里吧。”
秦嬷嬷应声,捧了荷包出去,赵杉却猛然瞥见包面上绣着的一簇簇米黄色桂花,心头蓦地一怔,改口道:“不是寻常的东西,免得引人口舌,还是改日我当面给他吧。”
四五日后,杨秀清诰谕给张国梁授官的诰谕连带着给赵杉的回信一起从天京传送了来。
三百九十五 以其道还其身
杨秀清给授张国梁的官职是后二十五军军帅,比张先前在清廷的提督之职低了四五等,但比之那些或阵前亡命或被俘处以极刑的同僚已是莫大的幸运。
太平军中将领,除了金田团营前便已入会的教中骨干,其余大都从最低层的兵弁做起。而杨秀清一个身负血债无尺寸之功的“降妖”免罪受职,军中诸将的不满非议可想而知。杨秀清在给赵杉的回信中,将之形容做“洪潮猛流”。而赵杉最在意的还是葛必达神父所寄的那一万英镑汇票的背后用意。对此,杨秀清在信中亦做了详细说明。
原来,赵杉收到汇票的前天,英国联合法国、美国两国向天京发了一份照会,称三国不日会组合联军北上天津,胁逼清廷签订新条约,希望必要时能得到陈玉成部的协助,并承诺计划达成后,不但会无偿赠予枪炮军火,还可随时出兵协助对清作战。
赵杉的临变一击改变了天国诸王众将的命运和对清的战局,但对外局势却依样如旧。
英、法两国为攫取更大利益,在广州挑造事端,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一切都按照历史的原班进程发展。只是太平天国未因内讧而遭受重创,在对清作战中渐显优势,西洋各国对两方的态度再不似历史上的一味对清倾斜。
赵杉料想,类似大抛橄榄枝的照会,英、法之前必也给咸丰君臣发了类似的照会,只是提了许多苛刻条件。
“真的要为洋人效命卖力?”一个声音在赵杉心头响起,这话音刚落,便又有一个声音高昂否决:“不做汉奸,绝不能做汉奸!”
她深深吸了口气,提起笔,唰唰写了一页纸,写完,拧眉看了一看,却撕得粉碎,丢在纸篓里。
杨秀清只说了英、法递交照会的事,并未言明他的态度,字里行间有想她征询意见的意思。
自经历了困蹙梅家洲一劫,彼行事再不像之前果决爽利。在赵杉看来,有些事情“优柔处之”绝胜于脑袋一热。杨秀清对待洋人不再是一味的铁硬姿态,她日常的枕风耳语起了很大效用,她本该感到欣然快慰。但彼拿如何答复英法照会这事来问,却好似将一个滚烫火球抛给了她。
答应容易,拒绝也不难,难中之难的是应或者拒之后,如何从沉溺于沦陷中跳脱出来。不管是答应的一方或拒绝的一方,历史早已经给出了结果。她要改变结果,就不能将之做成一个绝对排他的选择题。可英国人、法国人端着枪立着炮,赤裸直白,就是要一个肯定。
为守底线,她甘愿吃枪子遭炮轰。可眼见十余年的经营可能因之崩毁,她亦大不甘心。
秦嬷嬷看她连日愁眉不展,关切询问。赵杉只不住叹气:“是有件应拒两难的政事,不知如何处置。”
秦嬷嬷道:“老婆子不懂国家大事,只知道许多事不能两全。就好像拿着十个铜板去赶集,买了面吃就再没钱买混沌汤,买了混沌汤,就吃不上面。”
赵杉听她这比喻倒也有几分意思,笑道:“怎么就不能买半碗面加半碗混沌汤呢?”
秦嬷嬷笑道:“又不是能用称量的东西,哪能一半一半的要?别说摊主不愿意,自己也抹不开脸张不开嘴呀。”
赵杉觉得那句“抹不开脸张不开嘴”正说到心坎里,长叹一声,道:“世上许多难解的事,若能抹开脸,放下心里这般的计较那般的纠结,也就不难解了。”谈了好一阵气,却道:“叫人去营里请李以文过来一趟。”
赵杉见了李秀成也没有过多言语,直接把杨秀清的信拿了给他,道:“这事我实在不知如何抉选,你看看吧。”
李秀成看罢,默了好一会儿,才开言道:“卑职浅见。应也好拒也罢,都先不要表态,待将来局势明朗了,掌握了主动权,再做回应。”
赵杉听了,冷笑反问:“你是说作壁上观,收渔翁之利?”
李秀成重重点了点头:“此等天赐良机,利用好了,胜过百万雄兵。”
“古来王朝更迭,借外邦人之手助己成业上位的,也仅有一个后晋的石敬塘吧?”赵杉语调平柔,两只眼睛却冒着火。
李秀成听到“石敬塘”名字,眼睛霎时也红了,嚯地站起,道:“娘娘好面子,卑职看重的是里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娘娘还是另问他人吧。”
赵杉被激得脸面绯红,也腾的站了起来,道:“你倒说得轻巧,这是面子跟里子的事么?!”
李秀成低头看着地面,默然不语。
赵杉被火气顶着,大声道:“英国人联合法国人挑造事端,还不是食髓知味。此番要与清廷订立的新约必定比《南京条约》贪婪苛刻十倍百倍。又不知有几个香港岛要沦丧,有多少赔款要摊派在百姓头上。这约签了,咸丰照做他的金銮殿,衙门里的官依样升官发财,苦的只是平头百姓,哪有什么鱼蚌之利?我是婆妈心肠,可眼睁睁瞧着洋鬼子四处撒野,一味装聋作哑,又与狗汉奸卖国贼何异?!”
李秀成默默听着,目光从地上移到她的脸上,却依旧不发一语。
赵杉被他怪异的目光盯着,竟不觉有些心里发虚,说道:“面子里子,你说是便是吧。我是不想被人戳脊梁骨,可也不想让洋人倒向清廷一边,叫我们两面受敌。”
李秀成眉毛一横,高声道:“而今不是从前,天国根基已经扎牢。洋人想凭几句言语就来捞便宜,那是打错了算盘。陈阿林频频传书邀约,若非有东王严谕在,早发兵过去,捣了他们的老巢。”
赵杉见他须发虬张的模样,心想:“叫他来是问计的,怎么说着说着,就成了诉苦了?”忙缓了缓语气道:“远的没影的事且搁放一边,先计较眼前。若对那照会置之不理,日后再采购东西或者造船遇到技术问题,就不好葛必达神父他们求助了。”
李秀成道:“不叫洋人得口实,这也容易。就回复说,上游战事焦灼,天国暂无攻伐燕京计划。”
赵杉黯然叹气:“说来说去,还是作壁上观啊。”
李秀成道:“英国人既发照会求助,可见并无十分把握。陈玉成他们在归德府扎牢了营盘,是与战还是观望,主动权尽在我手。若有顾虑,在回复文书中所用措辞可强硬些。若还不放心,可给陈玉成发一道密令,叫他虚造些备战的声势。洋人也不会盲目北上,定会遣细作探查。如此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叫他们胡猜乱疑,再精的算盘也叫他泡汤。”
赵杉想了一想,道:“西洋人向来看重外交,如此安排,终究太儿戏了。若教他们从陈玉成那里探得了实底,再以此为由头,说长道短,要如何解释应付?。”
李秀成微微一笑:“彼真诚与我相交,我必以礼待之。像这等嘴上抹蜜怀里藏刀的,就该‘以其道还其身’。到时,若真来以此纠缠,只回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就堵住他们的嘴了。”
三百九十六 衣锦还乡
李秀成接连的两句妙语却好似去愁丹忘忧散,赵杉听了,心中的愁虑倾时一扫而光,拍手笑道:“与洋人打交道,世人都首推李中堂。你这番言语手段也不逊于你这本家呀。”
李秀成诧愕道:“这李中堂是哪个?”
赵杉笑道:“说了你也不识得。你这本家此时还不起眼,等将来一朝成名天下知,那名字日日都要往你耳朵眼里钻呢。”
“此时,将来。”李秀成困惑更甚,道:“这将来的事,怎么现在就这般笃定?”
赵杉自知又犯了口无遮拦的禁忌,忙一笑岔开话题,道:“我有样东西要给你呢。”开了书桌的抽屉,把那只绣着桂花图案的荷包拿了给他,道:“这是前几日你来时掉下的吧?”
“是是。”李秀成连声应着:“那日发现丢了,连找了几日都没找见,还以为必再寻不到了,不想却落在了这里。”
赵杉道:“这当年桂花托我转交给你的那个吧?都这么些年了,还一直带在身上?”
“是那个。”李秀成感伤地叹着气,将荷包掖在腰间的板带里,“见不着人,也只能将这旧物带在身上,聊做安慰。”
赵杉亦不觉伤感,边说着宽慰的话边亲自送了他出去,回来却对秦嬷嬷道:“你不早说要回乡去看老姐妹们么?明日去昭文县上的公学派米,你就一同随着去吧。”
秦嬷嬷笑着频频点头:“好好,只是三四十年没见,这一晌见了,还不知彼此认不认得出呢?”
赵杉笑道:“‘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小孩子见了眼生,那些一块长大发小的姐妹们怎么会不识得?”挽住她的胳膊,拉去衣镜前,道:“你这也算衣锦还乡。可要好打扮打扮。”
“老黄瓜刷绿漆,只有惹人厌的份儿了,还捯饬个什么劲。”秦嬷嬷说着,却就红了眼珠,凄凄言道:“庄户人家,原也没想着大富大贵,只盼个夫妻白头儿女绕膝,可命里没有也难求啊。”
赵杉晓得她的心事,伏在她的肩头,甜甜的唤了声“嬢嬢”。
秦嬷嬷如触电般,惊惶的“啊”了一声,摇手道:“可不敢乱叫。这如何使得?”
赵杉笑道:“什么使得使不得,前番去九江的时候便叫过了呀。”将脸贴在她的耳畔,又唤了一声,道:“我那两个阿妈都是再苦命不过的人,子欲养而亲不在,您就让我了了这桩遗憾吧。”
秦嬷嬷听她如此说,方不才坚辞强拒,由着她服侍更衣梳头。
赵杉为叫她脸上觉着光彩,又让人去采买了点心、酒水、衣料、被面等若干,都精心封包了,用作礼赠。
第二天一早,吃过饭,收拾齐整,正要起行时,李秀成却来了。
原定是由顺路去昭文县上公学派米的郜永宽等做护从。故赵杉见了李秀成,很是吃惊,道:“是不是机械局或船厂出了什么意外?”
李秀成摇摇头:“各处都安好。”
“那就好。”赵杉松了口气,注意到他身上是与前番去公学派米时一样装束,便道:“有郜永宽顺路护送,你只管安心去筹划集训的事。”
李秀成道:“眼见就入伏了,天气酷热,将人都集合了来,饮食供应上很难保质。还是延期到秋后更加稳当。”顿了一顿,又道:“听肯能他们说,西洋兵营中,有早晚会操的习惯。卑职觉着堪用,也想在营中试行一下。”
赵杉点头道:“久不经战事,精神上难免松怠,这会操确是个提振士气的好法子。”又问他几时开始试行。
李秀成道:“还在叫人讨论研究具体的回节动作呢,要过几日才能定下。”
赵杉道:“等定下了,叫人将回节动作详细抄录几份,让各处驻军也都效仿来试。有了统一的军操,各人的心便更齐了。”
来到昭文县上,李秀成自带人去公学派米,赵杉她们乘马车,由两个便装的军卒随着,往秦嬷嬷的故乡辛庄镇上去。
这镇子是个地狭人稀的小镇,赵杉她们一到秦嬷嬷旧居的老屋前,左邻右舍你传我我传他的一叫一嚷,片晌功夫,院子里就挤满了人。
一个白发如银的老太太,唤着秦嬷嬷的乳名:“嫩丫打小就生得俊,是咱镇上最俏的一枝花呀。我老早就说是做夫人太太的命,瞧这穿戴,一准是嫁进了高门贵府啊。”又把赵杉上下打量着,道:“你这闺女将来也是有大福的。”
秦嬷嬷亲热的搀住老太太,道:“七婶将近百岁的人了,身子还这么硬朗,才是真正有大福的。”
赵杉微笑着礼节性的唤了声“七奶奶安”,便唤叫军卒把带来的礼品搬拿下来,一份份分派与邻舍众人。
“今日来的是至亲远客,要热热闹闹的吃个团圆席。各人都家去把园子里种的菜蔬、棚子里养的鸡鸭捡好的肥的摘来拿来,就在这院子里烧做了,一同吃个痛快。”
七奶奶做亭长的儿子一声呼叫,院子里的男男女女便一哄而散,不大会儿,又两手满满的蜂拥了来。
男人们支锅搭灶、屠鸡宰鸭,妇女们生火烧水、择洗菜蔬,小孩子们抬桌搬凳,只个把时辰,热腾腾的农家宴便摆了十几席。
七奶奶的儿子请秦嬷嬷和赵杉在中间的桌上坐了,把手一挥,唤叫开席。
这邻舍众人都是再豪爽随行性不过,也无任何的避忌,男女混桌而坐,随意推杯自在碰碗。
七奶奶的儿子抱个黑釉小瓷坛,开了封,道:“这是自己家里酿的梅子酒,可要尽了兴吃。”拿了盛米饭用的白瓷大碗便倒。
这秦家的媳妇姑娘一个个都是海量,连那年过九旬的七奶奶也是端起碗来一仰脖见底。入乡随俗客从主便,赵杉也只得勉力奉陪。
秦嬷嬷拉拉她的衣袖,悄声道:“这酒后劲大,可要悠着点吃。”
赵杉点点头,刚夹了箸子菜入口,便又有两媳妇相跟着端着碗来劝酒,其中一个与她拉起了家常:“你如今是在金陵住?路上要坐船吧?你女婿是做什么的?怎么没陪你来?”
赵杉随口应道:“是打金陵坐船到的苏州,家里开了两间铺子,他抽不开身。”
七奶奶用一副老辣的目光直勾勾瞅着她,笑道:“那当朝坐殿的大人物,能到这偏乡僻壤来。”
赵杉被那火辣辣的目光盯着,心里竟有些发毛,暗想:“自己与秦嬷嬷他们都守口谨言,并未错露一个字,这老太太就这般能掐会算?”将手捂着胸口,推说胸闷,走出去透气。
三百九十七 变乱(上)
赵杉在院外的土坡上站了会儿,待要回去时,远远望见李秀成与两个便装护兵骑马而来,欣喜的扬起胳膊,向他们挥手。
李秀成在坡下的石桥上下马,几大步迈上坡,道:“见过了约定的时辰,怕有什么变故,特意过来看看。”
赵杉道:“没什么,就是这镇子上的人待客太热情了些,一个个排着队似的来劝酒,把人磨缠的没法。”仰头看看西斜的日影,道:“天不早了,我就不再进去了,省得他们再磨缠。你去接秦嬷嬷出来吧。”
七奶奶率着儿孙、媳妇们随在车后,足足送出了两三里地才住。秦嬷嬷贴窗弯蜷着腰,向亲邻们挥着手,直到看不到人影,才坐将回去。
赵杉因被劝酒生出的种种不耐烦,到此时早消得尽了,见了秦嬷嬷与亲友间的恋恋不舍,又不觉触动了思想念亲之情,道:“当初我在金田安下身,把我阿妈从老家接去团圆的时候,她一直念叨说‘此去无归期’,不知道她是真会未卜先知还是怎样,竟就一语成谶。”
秦嬷嬷道:“人到了一定岁数,看人料事确实有些准头的。我那个七婶就最会卜卦相面,镇子上各家操办红事白事或者打地基上梁,都找她算日子。”
赵杉拉住她的手,笑道:“嬢嬢在她跟前长大,必也学了她几成的本事,给我算一算吧。”
秦嬷嬷却一把推开她,道:“你这才多大岁数,后面的日子长着呢。怎么不一步一印的往前走,倒畏畏缩缩的求起卦来?虽说人这一辈子要享的福要遭的罪天老爷早都安排下了,可这脚下的路还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才有滋味。”
“一个漂泊半生目不识丁的老妇人竟有这般胸怀见识。”赵杉正在暗暗叹服的时候,秦嬷嬷却忽的抿着嘴笑起来:“亏着你没再回去,不然,听了她们那些胡猜乱扯的言语,脸上如何挂得住。”
赵杉觉着头有些发沉,用手揉着额头,道:“她们说什么了?”
秦嬷嬷道:“她们把李大人认做了你女婿呢。”
赵杉听了,忍不住直笑,将手指着在前头骑马的李秀成,道:“我倒不打紧,只不知他恼成了什么样?”
秦嬷嬷道:“倒也没怎么见恼,脸上却有些发红,大概是觉着不好意思了。”
“他一个统兵的大将,还会在一群不相识的乡里人面前不好意思?”赵杉呵呵笑了两声,却觉得头脑一阵阵发晕,靠在秦嬷嬷肩上,道:“那梅子酒还真是后劲大,这发作起来,感觉比吃醉了白酒还厉害。”
秦嬷嬷将头伸出车窗外,唤李秀成:“娘娘吃多了酒,就近找个地方停下歇歇吧。”
李秀成勒住马,回头道:“醉了酒,一晌也歇不过来,还是回了城再歇吧。”说完,喝叫车夫加鞭快行。
从阊门刚进了城,赵杉便撑耐不住,呕吐起来。
此时距狮子林还有二十几里的路程,李秀成怕她再受不得颠簸,道:“先就近去虎丘的庄子上歇一歇吧。”
李秀成叫人在与大营一墙之隔的环翠山庄收拾了一间屋子,让秦嬷嬷扶了赵杉去暂歇。
赵杉喝了两碗酽茶,胃里舒适了些,只觉头脑沉重,困乏难耐。蜷了腿,侧歪在榻上,不大会儿,便睡了过去。
李秀成在旁见了,对秦嬷嬷道:“今晚就在这里歇住一宿吧。我增派一队护兵在庄外巡狩。”
夜半时分,寂静的庄园忽然人声喧嚷。
赵杉睡得并不十分实在,闻声心头一震,腾的坐起身,唤秦嬷嬷:“外头什么动静?”
秦嬷嬷端着个烛台从外屋走进来,道:“是李大人传令叫去营中集合会操。”
“会操?不是说还在议定回节动作么?”赵杉捏了捏额头,正在穿鞋,外屋的门哐的一声被踹开了。
赵杉惊得一个激灵,挑了帘子出去看,却见费秀元在几个彪形军汉的簇拥下进了屋。
赵杉隐约猜知是发生了兵变,稳了稳心神,厉声斥问:“无有传唤,谁让你们进来的?”
费秀元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阴森森笑道:“娘娘睡昏头了吧,这里不是王府深宫,哪来的那些排场规矩?”说着,向军汉们挥挥手。
两个军汉上前,拽住秦嬷嬷,拖了便往外走。
秦嬷嬷一边推搡挣扎,一边叫道:“你…你们敢对娘娘无礼,按天律可是要点天灯的。”
费秀元嘿嘿笑起来:“狗屁天律,现在这里,爷爷我说了算。”
赵杉知道与他强争不得,对秦嬷嬷道:“你只放心出去,我自会当心。”
军汉们拽了秦嬷嬷出去,顺手把门哐的又给带上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赵杉边说边飞快的在屋里四面扫视,寻找可做防身的物件。她的目光盯上了窗台上放着的一盆绣球花。一边警惕的望着费秀元,一边倒退着身子,向窗边靠去。
费秀元把拐棍立在桌边,在椅子上坐下,道:“是想请娘娘帮个小忙。”
“什么事?”赵杉一怔,伸向花盆的手又缩了回去。
费秀元不紧不慢道:“是有件事情与李大人谈拢,想叫娘娘去说和说和。”
“李秀成也被他控制住了?”赵杉骇然一惊,嘴里却斩钉截铁突出四个字:“白日做梦!”
费秀元嘿嘿冷笑:“话别说得太满,这乱纷纷的世道,谁尊谁卑,哪个在上哪个在下,转换起来还不是眨眼皮的工夫。人还是识时务的好,等到天明大亮,就不定是哪个求哪个了。”
“我不聋不瞎的,骨头还不如李以文那个无眼的硬?!”赵杉说着,伸手抱起花盆,举过头顶,哐的摔在地下,哈哈冷笑:“前番说的‘人长记性,畜生不会’,真是把畜生都辱没了。畜生的利爪獠牙是抓吞东西吃了续命的,畜生不如的长了牙和爪子就只会茅坑里的苍蝇嗡嗡乱咬!”
费秀元气青了脸,伸手指着她,气咻咻吼道:“给脸不要脸的臭娘们,死到临头还敢耍横!惹恼了老爷,衣裳一扒,丢出去,叫庄子上的男人排着队开荤!”
三百九十八 变乱(下)
赵杉服软了。从费秀元的言语腔调,她猜测整个大营必已都被他控制。她再次成了砧板上的肉,眼前唯一能做的便是保住清白。
费秀元见她不再吭声,面露得色,道:“不过是叫你去动一动嘴皮,举手之劳嘛…”
话说到此,却听啪啪拍门声。
费秀元不耐烦道:“敲你奶奶个头!火上房了?!”
门外却传来张国梁的声音:“比着火还紧急。”
费秀元道:“进来说话。”
张国梁推门进屋,看一眼愣怔的赵杉,走上前,附在费秀元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费秀元骂了一句“他奶奶的”,站起身,拄了拐出去,走到门口,立住脚回头看着赵杉,一副语重心长的腔调,道:“女人的性子不能太野,整日在男人堆里搅合来掺和去的,能落个什么好。”
费秀元去后再没回来,赵杉的心却慌慌乱跳个不住。一会儿担忧李秀成的安危,一会儿又忧虑费秀元会不会对营中诸将大开杀戒,一会儿又思谋脱身之法。直从夜半苦思到天明,又从天明闷愁到日中。
那两个守门的军汉倒还规矩,送早饭跟中饭时,把盘碗放在桌上,就转头出去了。
赵杉拿筷子在碗里搅动着,又一次陷入愁闷中的时候,门外响起轻快的脚步声。
“我有话要问那女人,前院切了西瓜,你们去吃些解解渴吧。”
听话音,来的却是芳琼。
两个看守应声走了。芳琼开了门进去,赵杉见了她,想到那日晚上,她向自己诉说遭遇时涕泪交流可怜的模样,只恨得恶心可恨,照地啐了一口,刚要骂,芳琼却一大步上前,用手捂住她的嘴巴,道:“别嚷,听我说。”贴在她耳边,低声语道:“祥哥叫我告诉你,李大人身边出了奸细。”
赵杉早想到有内奸,听说张国梁叫她来,又不禁起疑,但听她继续说道:“那日是我骗了你。我是被费老贼送去祥哥身边的,费老贼叫我监视他。我开始完全照着老贼的话做,后来见祥哥真心待我,心就变了。祥哥投顺天国,也是费老贼的主意。祥哥并不甘心被老贼利用,只是因为与东王跟诸将们的宿怨,心里一直不安。后来被受封实职,决意彻底与老贼断了联系。不想老贼早有图谋,重金收买了李大人身边的人,趁李大人外出的时候,在营中谋乱。现下老贼挟持了李大人在手,祥哥也只能虚与委蛇,娘娘先暂且忍耐些吧。”
赵杉深深叹口气,点了点头。方琼见了,方把手拿开。
赵杉把最关切的事情来问:“李以文怎么样?费老贼搞兵变究竟有何图谋?”
芳琼道:“听祥哥说,老贼是想用李大人的印信伪造文书,把苏南各重城要塞的守将都诓骗到苏州加害,来向妖廷邀功。苏南有天军数万,老贼必然有顾忌,在奸计得手前,应该不会对李大人怎么样。”
赵杉听了,不觉后脊发凉,暗道:“不想这老贼的算盘如此阴毒。”思忖了片晌,道:“帮我给敏行带个信。”
芳琼疑讶:“局势凶险,她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用?”
赵杉道:“你不知道,她的丈夫便是李以文的堂弟李世贤。他们夫妻两个如今带兵在嘉兴驻守。费老贼不是要给各处守将传信么,正是联络她的好机会。我先前给敏行写过信,告诉她我来了苏州,令兵去传信的时候,敏行一定会问起我。”
芳琼皱眉道:“能联络上她是最好。可去各处传信的令兵,费老贼定会亲自安排,祥哥也插不上手,如何带这信呢?”
赵杉却成竹在胸,道:“我已想到了法子,你回去悄悄说给张国梁,叫他把我与敏行他们夫妻的交情透露给费秀元。费老贼狡诈,定会对去金华传信的令兵千叮万嘱。那去传信的令兵受了老贼的叮嘱,必然在敏行问起我的时候编排一套说辞。敏行深知我的习惯性情,便是有一星半点的差处,也能叫她挑出来。”
芳琼听罢,点点头道:“我这就回去跟祥哥说。”
赵杉与芳琼正在密议如何给敏行传信,却听门外说话声。两人知道是那两个做看守的军汉回来了,心照不宣的彼此点了点头。
芳琼故意抬高了声调,道:“你早些应了多好,也省得我费那许多口舌。”
门外两各军汉听了,欣喜道:“应了?”
芳琼道:“应了应了,我这就带她过去。”抓住赵杉的手臂,假做拖拉,走将出去。
两个军汉一前一后跟着,走去御山庄一墙相隔的虎丘大营。
营中一切如常,只是往来走动的亲兵护卫都是些陌生面孔,郜永宽、谭绍光等李秀成的心腹将佐一个也不见。
费秀元听说赵杉答应去劝李秀成,喜不自胜,亲自引了她去。
李秀成被禁在赵杉前番来苏时,拿取火洋轮模型的那间摆着诸多稀罕物件的书房中。
费秀元将手在门框上敲了一敲,道:“我磨破了嘴皮,也说不动你,只能请真佛出山了。”
李秀成本来是闷头坐着,听这言语,抬头见了随在他身后的赵杉,眉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冲着费秀元喝道:“我心如磐石,你休从旁人身上打主意。”
费秀元嘿嘿的笑:“果然是多年的老相识,这交情深如海啊。”扭头对赵杉道:“我千求万告,李大人总拧着不肯,眼睁睁的就成了一盘死棋。现在这棋是死是活,可都在娘娘手中攥着呢。若是这棋活了,便是你好我好她也好,连带着这营里的兵城里的民,大家都好。不然,我一急一狠,你落不得好,他跟着遭殃,大家便同归于尽。”说完,掉头去了。
赵杉见桌上盘碗里的饭菜都堆得冒尖,知道李秀成效仿张国梁闹起了绝食,叹口气道:“就应了他吧。”
李秀成乌青的眼圈里闪着火光,诘问的口气道:“你可知道他要我做什么?”
赵杉眨了眨眼皮,摇了摇头。
李秀成默了片晌,道:“是我识人不明,甘愿一己承担。”
“现下情形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独个担得下么?”赵杉故意把语气加重了。
“刀横项上,一死而已。既不畏死,何必再言其他!”李秀成的声音也尖厉起来。
“蠢材蠢材!”赵杉气得咚咚跺脚,“被一个臭虫不如的东西挟制了,就想效文天祥,可笑!”
李秀成臊得面红耳赤,讪讪道:“随娘娘怎么骂,叫卑职受贼子差遣是万不可能。”
三百九十九 破局(上)
赵杉见李秀成与她强怼硬顶,又气又恼,心中暗道:“平常那么善于变通的一个人,怎么这会子如此犟倔。”命令般口吻喝道:“我叫你从便从,休再啰嗦!”
李秀成见她发了怒,口气方有些软了,道:“非是卑职固执,实在是因为他提的要求过分。”
赵杉咄的一声喝道:“你眼瞎,耳朵也聋了?!我不管姓费的打的什么算盘,你只管给我应了。”说完,又紧眨了几下眼皮。
李秀成终于好像明悟了什么,站起身,向门外喊道:“拿纸笔来!”
“想通了就好。”费秀元笑吟吟走进来,向赵杉弯腰做了个揖,道:“今日得娘娘鼎力相助,费某没齿难忘。”
赵杉冷冷哼了一声,走到门口,看着立在廊下的芳琼,道:“先前指天指地的说什么绝不做‘三姓家奴’,如今怎样!”
芳琼爽利怼道:“娘娘要图口舌之快,也请先把罩子放亮些。”
“不得无礼!”费秀元一声断喝,唤军汉:“还不快去把那秦老嬷嬷请出来,与娘娘完聚。”
赵杉却置若罔闻般,径回了山庄的屋子。
秦嬷嬷被从柴房放出来,小跑着回去,见赵杉垂首而坐,脸面胀红,额鬓上汗流涔涔,忙去拧了块湿毛巾给她。赵杉接了,胡乱擦了一擦,道:“叫嬢嬢跟着受苦了。”
秦嬷嬷道:“没事没事,那帮狗东西就是嘴上横,不敢怎么样的。”回身将门轻轻掩上,走到赵杉近前,附耳说道;“娘娘听说李大人叫会操不是觉着怪么?我昨夜里听到马嘶人喊的也觉着怪,却是郜大人走来说李大人传令叫集合会操。”
“郜永宽?竟然是他。”赵杉一怔。
她猛地想起在某本有关太平天国的笔记中看过,在清军联合洋枪队来攻苏州,战局僵持不下的时候,便是郜永宽受敌利诱,将一干袍泽弟兄暗算,将苏州城拱手于人。联系当下时局,不由又恨又恼,懊悔没有早把这粒坏了大局的老鼠屎捡出来碾碎。
木已成舟,懊悔也于事无补,只能掰着指头熬日子,到第四日上,快晌午的时候,却来了个不速之客,正是赵杉咒骂了几日的郜永宽。
郜永宽面对赵杉寒凛如刀般的目光倒丝毫不显得慌惧,笑着作了个揖,道:“诸位守将大人都到了,李大人不便出席,就有劳娘娘出面主持大局吧。”
“生来的软骨头,便是在炼铁的炉子里滚过几遭,也难改反骨的本性。”赵杉冷冷丢下句话,便唤秦嬷嬷随着出了门。也不坐那乘来接她的八人抬大轿,步行了往营中去。
面阔五间布置静雅的花厅上,十几个戎装的青年将官,无一不是风尘仆仆英气勃勃。
赵杉逐个略一打量,守无锡的黄文金,守嘉兴的李世贤,守湖州的谷光辉等等,十之八九都是熟面孔。众将向赵杉行罢礼,迟迟不见李秀成出来,都觉诧异。郜永宽苦着脸,道:“李大人害了疟疾,这两日发作得正重,连床都下不来了。”
李世贤焦急道:“人在哪里?快带我去看。”
郜永宽道:“听军医说,得了这病不能住在湿气重的地方,前几天搬去城北建在岗子上的金谷园休养了。”说罢,转身跪在赵杉座椅前面,道:“李大人去休养前,对卑职有过交代,营中一切事情尽要禀请娘娘裁处示下。”
赵杉“嗯”了一声,却在心里暗骂:“好个生刁滑的狗东西,真会演戏。”
郜永宽一面唤叫军卒们摆饭上菜,一面请众将入席。
赵杉问李世贤:“敏行现在何处?你怎么没带她来?”
李世贤回道:“军律森严,驻守他城的将官去到别城,非遇战事,不许多带兵弁,又严禁带女眷入营。卑职叫她随护从们在城外驿所歇住了。”
赵杉问话是探问他们夫妻是否从去嘉兴传信的令兵口中察觉到了异样,听了他的回话,猜知他们多半是有所察觉,并已作了防范,便就笑道:“是我太惦念她了,竟就把条规一时都疏忘了。”
“她也日日思惦着娘娘呢…”李世贤谦辞几句,归座入席,指着桌上每人面前一把的小银酒壶,沉下脸问郜永宽:“军中严禁聚众饮酒。这不年不节的,李大人又生着病,怎么把酒摆上了?”
郜永宽对敏行的生平也知道些,听说她带人马在城外,本就有了几分忐忑,又见李世贤责他,更加慌惧,忙唤军卒:“还不快把酒撤下。”
赵杉连日来无一刻不在猜想费秀元加害众将的法子,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下毒。当下见郜永宽叫军卒撤酒时那副魂不守舍的表情,猜测毒药多半是下在了酒里。
她为求个保险,迅速将桌上的菜肴、汤羹吃尝了个遍,边尝便用余光去瞟郜永宽,见彼没有特别的反应,断定饭菜都是干净的,始才放心,笑对众将道:“我本来不该露面,偏李丞相身子不适。你等一路奔劳,想来都饥渴得很了,都随性自便吧。”
黄文金等都是生长在乡间市井的粗野汉子一听说叫他们自便,哪还顾什么仪态斯文,只管捉勺抄筷,捡那合口的鱼肉嚼吃吞啖。李世贤却紧锁着眉,坐着动也不动。
“李大人最常念叨的就是阿贤哥。阿贤哥公务之余,还常练习棍法么…”郜永宽一边亲热的与李世贤叙着家常,一边为众将斟茶。
“难道毒下在了茶里?”赵杉心头一颤,端起茶杯,假装抿了一抿,道:“这茶怎么喝着有股子腐味,是隔年的陈茶吧。”唤立在身后的秦嬷嬷:“去把东王叫人送来的明前龙井拿一盒来,重新沏上。”
她忽然提杨秀清的名字,是想假虎威以震恶人。郜永宽听了,果然如雷击顶,战战兢兢退到一旁。
秦嬷嬷取了茶叶,倒掉壶里的沉茶,又把壶拿出去冲洗了几遍,才重新把新茶沏上。
饭刚吃完,熊万荃来了。不消说,他便是助费秀元谋乱的二号内奸。赵杉想到那笔记上对熊的描述,不觉又一阵懊悔。
熊万荃先向赵杉屈膝行了大礼,又向众将拱手道:“李大人早上吃了退热的药,已经能坐起来了,请诸位大人即刻过去呢。”
赵杉担忧费秀元暗设了埋伏,便说同去,费秀元也不阻拦。
四百 破局(下)
众将骑马,赵杉做轿。来至园门前,待要往里进时,李世贤却忽然捂着肚子,哎呦呦呻吟起来。
赵杉瞧出来他是装的,唤郜永宽:“你们李丞相身边不是有好几个郎中值守么?快去叫两个出来。”
郜永宽眨巴着眼珠,道:“阿贤哥肚子里难受,必是肠胃出了毛病,还是去园子里头坐了,叫郎中慢慢诊治吧。”
李世贤摇摇手:“多年的老胃病了,不用看郎中。有从嘉兴带来的现成的丸药,叫人去驿所取来便是。”
赵杉接口唤郜永宽:“你亲自去走一遭吧,顺便把敏行接进城来,送去狮子林,我待会回去,有好些话要跟她说呢。”
郜永宽知道她是借故把他支开,争辩道:“娘娘吩咐,卑职不敢违拗,可李大人身边也少不得当差听令的人啊。”
赵杉不容置驳的语气道:“有这么多人在这里,也不少你一个。”又转头向黄文金,说:“他大概是觉着独个去见敏行不便,你跟着同去走一遭,把你们各人所带的随从们也一块叫进来。前几日听李以文提了一句,说要集训会操,叫你们来,大概有好些事情要商议,叫他们来候着,倘或有紧急事情,传达也方便。”
谷光辉等将听说,便从袖里、腰间把标示名衔的牌碟拿出来,叫黄文金一并拿着,就便告令各自所带的护兵卫队进城。
各将所用护兵人数都照官爵匹配,少则三四十,多则百余人,均是从军中精心挑选的勇悍之士,合在一处,便是攻城略地也不在话下。
郜永宽听说,如何不怕,用袖子里擦着汗,道:“李大人必早等得急了,还是先进去见过,再安排旁的事情吧。”
赵杉把脸一沉,斥道:“我要如何安排,用你操心?多嘴!”缓了缓语气,望着黄文金,说:“叫你做这些跑腿的活计,不觉着委屈吧?”
黄文金几番受过她的关照,乐于还人情给她,嗬嗬笑道:“吃得饱了,正想骑马出去转转,又能消食,又可顺便瞧瞧风景,有什么委屈,求之不得呢。”说着,抬腿跃上马背,唤郜永宽:“磨蹭什么?快走啊。”
郜永宽向熊万荃丢个眼色,不情愿的上了马。
李秀成面色蜡黄,闭着眼皮躺在床上,身边只有两个小卒伺候。
李世贤屈膝跪在床前,握住李秀成的手,含泪呼唤。
李秀成睁开眼,看看众将,又望一望站在众将身后的赵杉,手扶着床栏坐起来,叫李世贤起身,又叫小卒搬了椅、凳来与众人坐。
赵杉看他脸面灰暗、憔悴不堪的模样,不像是装病,怀疑是不是费秀元给他吃了什么药,便就曲言问道:“那日去公学派米不还好好的,怎么几日不见就病成这样?”
李秀成抿了抿嘴唇,正要说话,熊万荃却抢言道:“听郎中说是因为劳累过度导致精气耗损,又正逢梅期雨多,就发了病。大人日常操心的事情太多,小卑职们也常劝叫保重身子,偏只不听。”
“人食五谷,哪有不患疾染病的。”李秀成挺了挺腰,把众将逐个扫视一遍,伸手从枕下摸出一卷皱巴巴的墨字白纸,道:“叫你们来是议一议会操的事。而今苏南各处的战事都已完了,东王诰谕叫固城养兵。妖廷未灭,天下未定,以后还有许多硬仗要打,一刻也松懈不得。我想效仿西洋人的法子,早晚集合会操。这上面是具体的回节动作,你们看一看,可有需要改动处。”
众将将纸轮流传看,李世贤道:“只看文字描述意会得不真切,还是叫人做了来看,才真切明白。”
谷光辉等也跟着道:“总要看得明白了,才好回去布置。”
李秀成向熊万荃努努嘴:“那日肯能他们做演示时,你就在旁边,必已学得会了,做来给大家瞧瞧。”
“有几十个动作呢,卑职愚笨,怕做得不像。”熊万荃边说,边往门外瞅,显得很是不安。
李世贤道:“像不像的,有这纸上写的对照着也能领会八九分,你只管做来。”
熊万荃被赶鸭子上架,只得硬着头皮,摇摇摆摆做将起来。一来是本就半通不通,二来是心中有鬼,连伸臂抬腿的动作都是草草应付。磕磕绊绊做了两节,却听门上听使来报:“军帅张国梁有事来禀。”
“黄鼠狼?!”众将无不惊诧。
赵杉心头也是一紧,暗想:“这园子面积不大,却假山林立树高草深。费秀元将李秀成囚在这里,必是这些隐蔽处暗藏下许多人马。这会子叫张国梁来,多半是叫把李世贤他们引诱了去,秘密加害。只是不知道张国梁有什么应付的法子。”
李秀成冲听使摆摆手:“叫他进来。”
张国梁刚迈了条腿进屋,李世贤便发狂般,抽出腰刀,劈头向他砍去。张国梁闪身躲过,抄起条板凳做武器抵抗。
两人斗了二十几个回合,见李世贤拿张不下,谷光辉又拔剑过去相助。
张国梁受二人合击,渐渐招架不住,一边打,一边大声叫道:“两个欺负一个,赢了脸上也不光彩。是汉子的,就单对单个对个的尽兴打一场,”
李世贤额上青筋暴跳,骂道:“泼贼!死到临头还敢颠唇簸舌。满妖的走狗人人得而杀之!”
张国梁手里的板凳被砍作两截,只能赤手招架,愈发落了下风。
赵杉在旁观战,心早揪成了一团,却听张国梁喊道:“在天国,东王号称重比泰山么?怎么宽赦我的诰谕就成了一张废纸了?是故意耍我还是徒有其名?”
李世贤咄的一声喝道:“妖贼住口!再敢胡吣,叫你碎尸万段!”
其余观战众将都早红了眼珠,齐声呼叫:“这狗贼该千刀万剐!”
赵杉看一眼默然不语的李秀成,心想:“张国梁为不叫费秀元起疑,必然是故意在他面前做过或说过什么刺激性的事情言语。”见众人一门心思要置张于死地,又不能直言,只得叫道:“东王果然下谕宽赦了他的罪过的。”
李世贤与谷光辉却充耳不闻般,斗张如故。
四百零一 除恶(上)
李世贤趁张国梁俯身躲避谷光辉刀锋的时候,飞起一脚踹在张的后腰上。张国梁哎呦痛叫一声,摔倒在地。
熊万荃见了,撒腿就往外跑,被李世贤从背后扳住肩膀,喝道:“你跑什么?”
熊万荃唬得白了脸,摇手道:“一切事情都是费秀元那老东西谋划的,卑职也是顾虑大人的安危,才被迫从了费老贼的。”
众将都愕然的看着李秀成,李秀成踉踉跄跄下了床,叫李世贤松开熊万荃,对熊道:“我有几句话问你,你照实说,我不为难你。”
熊万荃跪在地下,磕头道:“我说,我全说。大人被下的药是软筋散,费老贼叫每日下在茶里头的。费老贼一早就在园子里的假山后头埋伏了人,说等将军们来了,便叫小的扯谎,引他们过去…”
众将更加一头雾水,争问道:“这费秀元老贼是哪个?大人如何被他挟制了?”
“是我新近招降的一个专做打劫掳人勾当的贼匪头目。”李秀成看看赵杉,深深叹了口气,“被他用苦肉计蒙混了,趁我外出的时候作乱…引狼入室啊。”
李世贤将刀横在张国梁颈上,喝问:“你也与费老贼和穿一条裤子,是不是?”
张国梁冷笑:“要杀就给个痛快的,啰嗦什么!”
李世贤举刀要砍,赵杉慌忙喝住,道:“他不是主谋元凶,且留他性命。”又对熊万荃,道:“你去告诉那些埋伏的人,说我们都喝了下了软筋散的茶动弹不得,叫他们过来这里动手。”
熊万荃爬起身,跌跌撞撞跑出去了。小片刻工夫,又慌慌张张的独个跑了回来,道:“人都不见了。”
李秀成道:“定是听到这里的动静,溜走了。”由李世贤扶着,在椅上坐下,问熊万荃:“费秀元将阿光囚在了哪里?”
熊万荃想了想,道:“好像是带去了船厂,跟那几个洋技师关在了一处。”
“费秀元占住了船厂?”李秀成惊而变色。
熊万荃点头:“费老贼知道大人最在意造船的事,作乱后,第一处就占住了那里。”
赵杉的心往下一沉,道:“那些埋伏的人回去报信给费秀元,肯能他们必定凶多吉少了。”
蹲坐在地上被麻绳捆了手脚的张国梁嘿嘿笑起来:“我那义兄的狠绝,娘娘该早领教了。到时候轰的一声,连屋带人都飞上了天,连根毛都剩不下。”
赵杉听了他的言语,心中一动,道:“费秀元虽亡命之徒,但有条活路,他也不会不走。要保厂救人,只能智取不可用强。”将手指着张国梁,“费老贼兴许现在就在船厂,用他做筹码,我亲自去跟他谈判。”
“事由我起,我去。”李秀成嚯的站起身,却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李世贤一边伸手去扶,一边急唤熊万荃:“解药,快拿解药来。”
熊万荃挠头道:“费老贼只给了软筋散,没有给解药啊。”
“卑职早年是开药铺的,略通些医理,让卑职看看。”谷光辉蹲在地上,翻开李秀成的眼皮,看了一看,道:“眼白发灰,瞳仁发黄,那软筋散的毒已透渗到脏腑,便是服了解药,一时也不得好。想提振精神,可嚼食些火麻仁。”
李秀成抬起汗涔涔虚白的脸,推一把李世贤道:“快去寻些来。”
火麻仁在当时多用于配药,不是什么稀缺的东西。李世贤与谷光辉在库房里翻找一阵,便寻了一大罐来。
李秀成伸手从罐子里抓了一把,便往嘴里塞。
赵杉知道这火麻仁便是俗称的大麻,忙劝道:“是药三分毒,不可多吃。”
李秀成却置若罔闻,又抓了一把,塞进嘴里。
赵杉决定铤而走险去与贼谈判,是因受张国梁刚才疯话的启发。她几次想把彼“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实底对众将讲出,但都忍住了。
“叫戏中人也蒙在鼓里,戏才做的真。”她在心里暗想,禁不住又去瞥了张国梁一眼。
张国梁却幸灾乐祸般的只盯着大口吞吃火麻仁的李秀成看。
眼见得黄文金他们去了两个时辰还没有回来,谷光辉与两个将佐向李秀成请令去探消息。
李秀成连说不可,道:“费秀元手下原有匪徒千余,又有我的印信在手里,可随意调动各衙署的人马,定在城内许多街巷道口暗布了埋伏。我们不过十余人,再分散了,就更敌他不得,必要合在一处行动。”目视着赵杉,又道:“现下狮子林回去不得,这里也不能再待,只能叫娘娘同去犯险了。”
“放着万把人马不用,非要自送上门当炮灰,傻是不傻?”
随着话音,门外奔进一个手提朴刀的虬须大汉,却是唐正才。
李秀成眼前一亮,喜道:“将军安好?我还一直忧虑着你遭了匪徒的暗算呢。”
唐正才照地啐了一口:“那狗日的费老贼几番连哄带逼的拉我下水,若不是顾虑你在他手里,我早一刀把他的狗头给砍了。”抬腿踹了张国梁一脚,“听说你诨名叫‘黄鼠狼’,等把费老贼给拿了,把你这狼头跟他的狗头拴在一处,挂在城门楼子上,叫那些黑心的贼子们都长长记性…”
赵杉听的不耐烦,喝道:“哪个叫你来耍嘴添乱的?”
唐正才讪讪道:“自然是来救驾的,统共点了五千步兵,八百骑兵,都在营里齐整候着,只等发令呢。”
赵杉决绝道:“候着就就叫他们安稳候着吧,我一个不用。”
唐正才急得跺脚:“这是中邪了还是魔怔了?有恁多兵马不用,非要亲自去搏命?”
“被这畜生咬了两回才醒悟,就够愚够蠢了。再眼睁睁看着他张牙舞爪去伤别人,不是连畜生都不如了?”
赵杉说完,伸手拽起张国梁便走。
唐正才好不纳闷:“被畜生咬了两回,这什么意思啊?”
李秀成叹口气,踉跄踱出门,道:“一两句话也说不明白,等事情完了,再详做解释。将军即刻回营等消息吧,千万不要妄动。”
赵杉与李秀成并手脚被绑缚了的张国梁坐马车,李世贤驾辕,谷光辉等将前后骑马护从,奔驰而去。
路上风平浪静,没有遭遇袭击也没见一个唐正才式的嘴炮添乱。
四百零二 除恶(下)
船厂依河而建,隔一条巷道便是机械局。
为保安妥,一行人并未直接奔去船厂,而悄悄遣进河对岸一栋废弃的民居中。那院子里头有座阁楼,李秀成交谷光辉带两个人守在楼下,自与赵杉、李世贤押了张国梁登上楼去。
船厂门上的值守都头包青巾、肩背火枪,与在周庄见过的庄丁装扮一般无二。
一个头戴瓜皮帽、手摇芭蕉扇的精瘦男子从船厂大门走出来,赵杉将手指着他,对李秀成道:“那不是费同么?费秀元也一定在里头。”
费同摇着扇子,走到门口,对守门的庄丁交代了几句,猛一抬头,眼珠登时瞪得老大。
“说曹操曹操到,来的真他妈得快。”费同嘴里叨咕着,奔回去送信。
费秀元在一彪精壮大汉的簇拥下走出来,立在河岸边,将手搭在额上,仰头扫视阁楼上的众人,最终将目光落在赵杉身上,伸了右手,挑竖拇指,道:“有胆有识,能屈能伸,费某打心眼里佩服啊。”
赵杉紧绷着脸,把张国梁往窗口一推,高声道:“我是来换人的,用他做交换。”
费秀元把手向庄丁们一挥:“把人带出来。”
肯能、史密斯、谭绍光,依次在庄丁的牵拽下走出来。三个人身上都着伤挂彩。谭绍光伤得最重,头上裹缠着白布,贴近额角有一大片干涸的血迹,右胳膊用布条在胸前吊着。
费秀元将手在三人脸上轮流指着,道:“要哪一个,尽管挑吧。”
赵杉震声道:“三个我都要。”
费秀元道:“一个换他们三个,不觉着太便宜了?”
赵杉把声调抬高了一倍,道:“我说全要便全要。”
费秀元嘿嘿冷笑:“那就再拿两个来换啊。”伸手接过费同递上的烟管,吸了两口,冲着赵杉呲牙淫笑:“若是娘娘肯亲自过来换,不但这三人,连这厂子也拱手奉送。”
张国梁笑道:“大哥是想讨压寨夫人。兄弟劝你别妄打主意。这女人八字太硬,咱们这肉骨凡胎的可沾不得。”
费秀元嘿嘿的笑:“老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话合我的心啊。这辈子山珍海味玉液琼浆,吃腻了也造够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唯一憾事就是没弄个绝色的女人畅快玩上一玩。”用烟管遥指着赵杉,“虽不是个绝色,到底是几个草头王用过的,也别有一番滋味啊…”
赵杉被臊得脸面红胀,气恨得垂了头咬牙跺脚时,却忽听李秀成大叫“小心”。
赵杉抬头看时,那杆烟管打着弧旋向着她飞来,惊得怔住了。眼前忽的一黑,却是李秀成挡在了她身前。那烟管擦着李秀成的右胳膊臂肘而过,咚的掉在地上。李世贤拾起来一瞧,骂道:“真个刁狠的老贼,这烟袋锅里插着针呢。”拉住李秀成的手臂,要给他看伤。李秀成摆手:“不用看了,没觉着怎样。”
李世贤将头伸出窗外,大骂:“老杂种死在眼前还敢使诈伤人,定把你挖心掏肺…”
赵杉把心头的火强压了一压,道:“不要骂了,有跟他算总账的时候。”伸手一推张国梁,“把带他下去,换史密斯过来。”
李世贤拖拽着张国梁下楼,站在岸边,指着史密斯,道:“用‘黄鼠狼’唤他。”
费秀元把头点了一点。两个庄丁抬了条小艇下水,推了史密斯上艇,划了过来。李世贤拉了史密斯上岸,两个庄丁为张国梁解了绑绳,扶他上艇,复划将回去。
“祥哥回来了,他们没为难你吧?”芳琼从门里跑出来,按住张国梁的肩膀,关切的上下打量。
“没事没事。”张国梁大咧咧摆摆手,对费秀元道:“一时不慎着了那女人的道,坏了大哥的计划,都是小弟的不是。”
费秀元诡谲一笑:“一计不成,还有二计三计么。”招手唤费同到近前,低语两句。
费同小跑了去,回来时,手里举着只火把。
李秀成跺脚道:“老贼是要烧厂子啊。”
赵杉的心悬到了嗓子眼,目光在张国梁跟芳琼身上来回打转,暗道:“都到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他们怎么还坐视不动?”
“给我给我。”张国梁向费同要过火把,一甩手扔到了泊在岸边的懿旨快蟹船上。
费秀元见了,用拐杵着地,气咻咻道:“谁叫你扔的?我要用这个跟他们谈事呢。”
张国梁不住的拱手作揖:“是小弟太鲁莽了。受了那婆娘的的鸟气,忍耐不住啊。”边说边往费秀元身边凑。
费秀元别转头吩咐费同:“再去点一根来。”
就在他转头的刹那,张国梁变了脸色,将手伸向了腰后。
“你要干什么?”费秀元察觉到异样,正要嚷喊。张国梁手中的牛耳尖刀如一道闪电刺进了他的肋下。
赵杉惊得张大了嘴巴。暗道:“他被李世贤他们全身搜了个遍,这刀是哪里得来的?”
费同见费秀元倒地咽了气,骇得掉头要跑,芳琼抢前拦住,抬腿当胸便是一脚。
芳琼将脚踩在费同脖子上,冲举着火枪将张国梁围在中间的庄丁们大喝:“都别乱动,不然,我踩扁他的脑袋!”
赵杉恐他二人有失,忙将头伸到窗外,大声叫道:“我不叫人领兵来攻,而与李丞相亲自过来是为保厂救人。你们也必是为费秀元胁迫。如今首恶已除,你们也得了自由身,可以回家与亲人们团聚了。”
庄丁中绝大多数都是地痞流氓,本无十分的斗志,听了她这半恩半威的言语,争相丢了火枪扔了武器,跪在地下求饶。
赵杉与李秀成下了阁楼,坐了小艇,过河登岸。
张国梁扯开费秀元的衣襟,从内衣口袋里摸出李秀成的官印,双手捧了,跪在李秀成脚下,道:“那日出言不逊,叫大人受屈,是卑职的罪过。”
李秀成犹且茫然,道:“你几时变做身在曹营的关云长了?”
李世贤伸手扶张国梁,笑道:“快起来,你可是除灭奸贼的第一功臣。”
赵杉道:“怎么那刀是你给他的?”
李世贤点头:“卑职与他交过手,知道他的拳脚功夫厉害。方才与他打斗时,他不过二三十回合就落了下风,明显是故意。卑职踹他一脚也是故意试探,确信了他是故意卖破绽。又见娘娘出言保他,也就把一切都明白了。”
四百零三 善后
“狗娘养的,脊梁骨比蛐蟮还软,大人有哪里对不起你处!”谭绍光唾了熊万荃一口,挥拳照着脸上便打。
熊万荃跪地求饶,李秀成拦住谭绍光,道:“他做下这等事,自有天条军律处置,不消你动手。”说着,却背转过身去,捂着右臂,咝咝啊啊的低声呻吟起来。
赵杉关切询问:“是不是被那烟管伤到了?”
李世贤撸了衣袖去看,跺脚道:“胳膊肘被刺破了,伤口化了脓,肿得有两寸高。那烟管插的是毒针!”
“大人受伤了?”肯能与史密斯近前去瞧,脸上都显出羞惭表情。
肯能道:“那天,费秀元带人押了谭将军过来,说谭将军醉酒,击伤了大人,大人去郊外养伤,把船厂委托给他管理,我们竟然还相信了。现在想想,真是太幼稚愚蠢了。”
李秀成艰难地挤出一丝笑,道:“我不也一样被他蒙骗了,事情都过去了,休要再放在心上。”
费同为保性命,主动拿出了软筋散的解药。李秀成服了药,便要升帐理事。
赵杉劝道:“你臂上的伤耽搁不得,速回营中诊治,这里的事我来处理。”叫李世贤送他回营。
赵杉又吩咐谷光辉道:“黄文金他们还没有回来,怕是出了意外,你去营中点些兵将,叫唐正才也带一支人马,一路去寻黄文金他们,一路去周庄抄检费的老巢。”谷光辉应诺去了。
赵杉让费同跟肯能作指引,到船厂各处查看。被胡造海做了几日,内内外外都糟蹋得不成样子,遭了损毁的大小船只更是不计其数。唯一可幸的是存放水轮并精密零部件的储藏室的门上落着巨锁,因匪徒们没有找到钥匙而躲过一劫。
费同又引着去把囚禁在地下室的焊工、船工们放了出来,大多身上都有伤。赵杉忙叫人去临近的医馆里请了郎中来医治。
那一众庄丁为求宽赦,纷纷自觉做起了清理工。赵杉叫人将他们身份信息逐一登记在册,以备查点。
赵杉把诸般善后事宜都安排妥乐,坐在厅上歇息,闭着眼正打盹时,忽听门外传来一叠声“阿姐”的呼唤,登时就醒了,起身奔出门,一把将那戎装女将抱住,委屈与欣喜交织的泪水,倾时夺眶而出。
敏行手拍着肩膀,细语安慰。
李世贤道:“这里的事我来善后,你送娘娘回狮子林去吧。”
敏行点头:“嗯,你理完了事,也早些回营去歇着。”
赵杉出了门,却见河面上一只只满载着粮食、枪械的梭船鼓浪驶来,又惊又喜,问立在头前快艇上的黄文金:“这船上的东西从哪里得来的?”
黄文金得意笑道:“顺手牵羊。”将手指指蹲在脚下的郜永宽,“这小子回来的路上,在经过一片林子的时候,一头扎进去跑了。我带人追过去,竟发现了费老贼藏东西的暗洞。粗略点了点,有火枪七八百只,朴刀、钩叉千余,还有若干米面粮油,足够装备两个军了。”
赵杉赞许的点点头,道:“我向费氏手下的一干人做了许诺,不究他们的罪过。愿意归家的给些盘缠打发回去,愿意留下的就继续听用。具体你与李世贤商量安排吧。”
赵杉与敏行已有半年没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赵杉在这期间经历跌宕,本积了一肚子里的酸甜苦辣,但只星星寥寥说了几句,就安安静静做起了听众。敏行从与讷言的通信中对她西援、北上的所经所历都了若指掌,见她不提,也就佯作不知,只讲说在金华的日常。
赵杉听着听着,又犯起困。敏行道:“姐姐倦了,早些歇了吧。”
赵杉打个哈欠,舒展了下肩膀,道:“才刚擦黑,还早呢,你说你说。”
敏行就着前言又说了一段,却忽的冒出句全不相干的话来:“姐姐还是该多花些时间心思在东王身上。”
“你是怕我失宠?”赵杉嗬嗬笑起来,“早就经过了。因为说了几句他忌讳的话,整整一个月没去我屋里,没跟我说一句话呢。”
敏行惊讶困惑的目光:“姐姐说的这般轻松,心里当真一点不觉着怎么样么?”
赵杉笑着反问:“怎样是哪样啊?是说被扫地出门?”
敏行一脸紧张,道:“姐姐怎么越说越离谱了?”
“随口一句玩笑话把你吓成这样。”赵杉嗬嗬笑个不住,笑罢了,挽住她的手,道:“你跟讷言、梅姝她们都不在身边,我独自在那高墙深院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倘或连他也厌了我,我还待个什么劲儿。衣裳一卷,包袱一系,利利索索上路就是了。”
敏行点了点头:“方才说那话,是见姐姐兜揽的事情太多,不忍姐姐受恁多的奔劳委屈。看姐姐这般洒脱,也就没什么可担心了。”
赵杉笑着在她额上轻轻戳了下,道:“李世贤也不是那缩手畏脚的人呐,你这性子怎么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敏行有些茫然地眨眨眼:“姐姐说我性子变了,我怎么就没觉着?”
秦嬷嬷送绿豆汤进来,正听着两人的对话,笑道:“是大变样儿了。”
敏行疑惑更甚:“嬷嬷是说我么?”
秦嬷嬷道:“听娘娘说起早些年你们一起东闯西走的那些事儿,总觉着是个再泼野不过的女子,今日见了,竟是这般稳重,可不是大变样儿了么?”
“泼野。”敏行痴痴的笑了,“摸摸这形容我倒喜欢。”
秦嬷嬷一边盛着汤,一边用过来人的口吻,道:“做姑娘时,泼野些也无妨。嫁了人,还是稳重些好。有了可依靠的人,再刚强好胜生拼硬闯的也犯不上啊。”
赵杉听着秦嬷嬷的言语,蓦地想起费秀元那日的奚落:女人的性子不能太野,整日在男人堆里搅合来掺和去的,能落个什么好。心头猛一阵的五味杂陈,叹气道“不觉出来都四五十天了,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秦嬷嬷道:“娘娘要回天京?”
赵杉点头:“做完了饭,把东西收拾收拾。我明天早上去看看李以文,再到船厂转转,咱们下午便起身。”
敏行道:“嬷嬷只管收拾吧,饭我去烧。”
赵杉道:“你烧饭,我铺床,咱们吃了,躺下说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絮絮叨叨说到了三更,都是回忆些在西王府的旧时光。赵杉想让她一道回天京,几次话到嘴边,都没有说出口。
四百零四 归京
早上起来,吃了饭,先往营中去看视李秀成。
李秀成尤卧床未起,赵杉把来请脉的郎中叫到屋外,问李秀成臂肘的伤情。郎中回道:“针上涂的是蛇毒,所幸,扎得不深,不然,整条胳膊就废了。”
赵杉听了,心头一颤,暗道:“如果不是他将身一挡,自己必死定了。”走将回去,隔着门帘,向里说道:“你身子虚弱,要好生静养。营中事务就暂时交由李世贤代理吧。”
里屋传来李秀成的声音:“嗯,各处守将都叫回去了,只留了阿贤一个。肯能跟史密斯他们受惊,造船的进度怕是要耽搁了。”
赵杉叹口气道:“这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等他们身体跟精神都恢复得好了,再加紧赶工,质量上也更有保证。”顿了一顿,又道:“我想下午搭船回天京。”
“娘娘这就回去了?”李秀成声音里透着急切。
赵杉听到了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忙道:“你安稳躺着吧,我说几句话就走。”
李秀成“哦”了一声,道:“娘娘有事就交代吧。”
赵杉道:“费秀元谋乱这事牵涉的人太多,先不要禀知东王了。若东王问起,召集李世贤、黄文金他们是来做什么,你只回是商量会操的事。黄文金他们要是把事情说了,东王问时,我自解释。”
李秀成嗯啊应着,又道:“下午有一班往天京专递讯报的快船,娘娘正可乘坐。”
“我知道了,你安稳休养。”赵杉叮嘱了郎中几句,便走了。又往船厂并机械局走转了一遭。见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净齐整,几个洋技师的情绪也都稳定了下来,便更安心回京。
敏行送到码头,见船起锚,消失在江面上望不见了,方才回城。
赵杉却犯了晕船病。原来船在运河中行走时,尚还平稳。进入水流浩荡的长江,又正遇着顺风,船速飙升,真个如风一般。若是春秋季节,晕了船时,还可在甲板上吹风透气。暑气蒸腾的伏里天,甲板晒得如火般烫,只能闷窝在舱里。
赵杉未免胃里翻江倒海,每日只吃一餐。苦熬了三日,脸盘都瘦了一圈。
这日下午,终于驶抵了下关。赵杉如被人追打着一般,从舱里奔出来,登上岸去,往个石头墩子上一坐,将头埋在臂弯里,张着嘴巴干呕。
秦嬷嬷精神倒还好,一边为她捶着背,一边扫看来往的行人商旅,忽然惊讶的叫起来:“咦,那不是吴师傅么?今天不是礼拜日,他怎么没去学馆呢?”
“你说吴容宽?在哪里?”赵杉抬起头。
秦嬷嬷指了给她看:“跟那个穿着灰蓝长衫一块走的那个。”
赵杉望将过去,却有些惊讶,那与吴容宽携手同行的却是甘仁。
“才一块共事了不过两个月,竟就亲密成这般。”赵杉正发着叹,一个人影径直走到她面前。
赵杉一见是林升,道:“你倒来得快。”
林升弯腰做了个揖,道:“东王殿下忙着议军务,抽不开身,特意吩咐卑职来接。码头上人多,仪卫们排摆不开,卑职叫他们在街角候着呢。”
“那过去吧。”赵杉见吴容宽跟甘仁进了一条专卖本地小吃的巷子,也就没多在意。
赵杉甫一回府,便叫烧备沐汤。洗完了澡,头上脸上汗津津的,便又把头洗了。正在擦着头发,杨秀清走了来,打量了她一眼,也不说话,便径走去床上躺了。
赵杉道:“不是说在议军务么?这么快就完了?”
杨秀清道:“你这里不是等得急么?叫他们散了。”
莹儿跟瑾儿听了,都抿着嘴笑着出去了。
赵杉走过去,见他四仰八叉躺着,嘴一撇,道:“晕了船,正想清清静静躺一躺,偏这个时候来搅缠。”
杨秀清半睁半眯着眼看着她,笑道:“不就是晕船么,我给你按一按,就全好了。”也不管她愿是不愿,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只便拽扯。
赵杉被拽的脚下一个趔趄,头咚的磕在床架上。
“哎呦,疼死了。”她一面揉着额头,一面忿忿的没好气道:“又不是比掰腕子,使那么大劲干什么,都磕出脑震荡了。”
“管它世脑子振荡还是身子震荡,我都能给你医得好。”杨秀清将手在身侧拍了一拍。
赵杉做警告一般道:“身上乏着呢,没有心思磨缠,不许动手动脚。”见杨秀清颔首应了,方才躺下。
路途疲倦,又与杨秀清偎着说了半夜的话,赵杉起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莹儿回说杨秀清一早便往疏附衙去了,赵杉也未十分在意,洗漱了吃饭。
正在吃着,邹氏跟方氏相跟了来请安。赵杉还未完全从晕船中缓过劲来,也没什么胃口,见她们来了,便叫把饭菜撤下。
莹儿却道:“有今早新煮酸梅汤,娘娘吃着必合口。”
赵杉点头:“盛一壶来吧。”
那邹氏两个日日窝在高门深院中,也没有什么新鲜事情可说,只嗯嗯啊啊的听赵杉讲说在苏州的经历见闻。
先前,赵杉能与她们和平而处是因为晓得要长期共存。而相处的久了,她对她们的敌对感已实实在在消淡得近乎不存。
赵杉正与那二人正说到“搜抓野人”的那一节事情,门上听使来报:“东王来了。”
杨秀清之前来她屋里从未叫人通报过,赵杉隐隐感觉必出了什么事情,与邹氏她们一同迎到门口,见杨秀清脸色阴沉,便更加确信。
邹氏与方氏倒也乖觉,行过礼后,便告退抽身去了。
赵杉亲自把盏道:“有刚熬得的酸梅汤,爽口润喉,吃一杯吧。”
杨秀清却看都不看,冷冷道:“里里外外都是吐着信子的毒蛇大蟒,你就丁点味道都没嗅到么?”
赵杉听他话里别有余音,又一时猜度不出具体指的什么,便就笑道:“我向来最怕蛇虫,躲之唯恐不及,哪会嗅什么味道?”
杨秀清瞟了她一眼,道:“你确实见得不多,那家伙太会伪装,隐藏得深哪。”
赵杉听他说“那家伙”,断定是确有所指,忙向莹儿丢个眼色,莹儿带女使们退下去了。
第406章 把酒试心迹(上)
赵杉搬了条小凳在杨秀清身边坐下,道:“你去疏附衙就是为这事?可搜拿探子奸细一向不是归巡查营管么?”
杨秀清冷笑:“实打实的王亲国宗,胡海隆巴结还来不及,怎敢去管,又如何管得?”
天国礼制,诸王的兄弟称国宗。而听他的语气,显然不是指的杨家、石家的人。
“莫非是洪仁发、洪仁发兄弟又弄出了什么幺蛾子?”赵杉暗自疑讶,却听杨秀清又道:“听吴容宽说,甘仁不仅古文教得好,有时候帮那个教洋文的史蒂代课。”
赵杉随口应道:“他不是自言在南洋结识了许多西洋朋友么?自然通晓英文。”心中却蓦得灵光一现,默念道:“甘仁…洪甘仁…洪仁…”
“洪仁玕。”她一不小心叫出了声。
杨秀清腾地站了起来,忿忿质问:“你也早就知道了?!”
赵杉被他骇怪的目光盯得老大不自在,说道:“在你点他为状元召他款宴之前,我又与他从未谋过面,如何识得他?那日收粮回来,在迎客居门前,阿雨远远的见了他,说是眼熟。听我说他叫甘仁,又说认错了人,我也没怎么当回事。昨日在下关见他与吴容宽在一处,也只当他们是志趣相投,哪曾想到这一层?至于阿雨,大概是当年跟西王、阿娇他们去广东接人的时候,在洪家见过他,多少有些印象。”
杨秀清听了她的解释,脸色舒展了几分,口气却依样冷硬,道:“当年随阿贵去的除了她,在世的还有好几个呢。洪仁玕被点做状元,又是黄榜告示又是跨马游街,风头出尽,他们竟都不闻不见?还有洪家那老少几十口子,就也全聋了瞎了?分明是成心欺瞒我!”
“便是见了,怕也不敢彼此相认。”赵杉把凳子挪了一挪,又挨近了些,说道:“那三重宫门守得如铁桶般,还担心什么?”
杨秀清被说中心思,闷闷的低下了头。
赵杉不想叫他过分不痛快,也就没再往深里说,柔言劝道:“他隐姓易名,必有他的顾虑。你既然已经知晓了,何妨光明正大,把人召来,直言问他就是。”
杨秀清默了半晌,端起那盏酸梅汤,一仰脖干了,道:“跟你说是心里憋闷不痛快。具体怎样,我自有计议。”
他口中的计议却是一出把酒试心迹,为试的真实,还特意招了洪仁发、洪仁达兄弟来做陪宴。
洪仁发自谋划刺杀赵杉而误伤杨秀清遭了训责后,就再不大在人前露面。洪仁达愚懦更胜其兄。这兄弟两个在洪秀全对外宣告永不过问政事后,这兄弟两个便如怕见光的老鼠一般,闭门龟缩。闻得杨秀清召唤,无不骇得心惊肉跳,却也不敢违命,坐了轿子,哆哆嗦嗦的来赴宴。
兄弟二人由承宣引着,来到设宴的厅上,望一眼坐在高椅上的杨秀清,也没交流眼神,就扑的双双跪在了地下。
杨秀清淡淡笑道:“王长兄、次兄年岁都大了,这大礼就免了吧。”叫林升扶二人起来。
兄弟两个起身,看到左厢坐着的洪仁玕,都砸吧着嘴,面面相觑。
洪仁发向杨秀清搭讪:“这是殿下新提拔的将军吧。”
“是…是看着有些面生。”洪仁达跟着附和。
“哈哈。”杨秀清大笑,“你们这忘性也太大了,连小时候一块和尿泥过家家的本家兄弟都不认得了?”
“这…他…”洪仁发油光光的胖脸一下子失了血色,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洪仁达却不显得惊慌,憨笑道:“人老子,脑子再怎么不中用,还能连自家兄弟都不认得了。”转头打量着洪仁玕,问:“你是从花县来的吧?是哪一房中的兄弟啊?”
洪仁玕眼中闪着泪光,应道:“小弟是四房镜宣家的仁玕。”
“阿玕?是你?”洪仁发与洪仁达同声惊呼。
杨秀清在上面看着,嘴里长长吁了口气
这厅原是五间,杨秀清嫌太空阔,叫人在中间加了道木隔扇。赵杉就坐在隔扇后的套间里,将外头厅上各人的言语听得明明白白,连杨秀清的吁气声也听在耳里。
杨秀清眼见洪氏兄弟两个的惊诧都是由心而发,疑心去了一半,叫二人入座,唤听使摆酒上菜。
酒过三巡,杨秀清开始了第二轮的试探。
“你这一路走来,千难万险的,早就该直白的报了姓名。费精劳神做这一出颠前倒后的文字游戏,连我都被蒙过了。”
杨秀清脸上笑吟吟的,语气也分外的舒缓。洪仁玕听了,脸上却一阵红一阵白,讪讪道:“在南洋谋生的华人多使用化名,小弟也只能入乡随俗,用得久了,就习惯了。”
杨秀清依样的和颜悦色,道:“人在外邦身不由己,归了国便是自由身了。天京有偌多的亲人都在苦盼着你,就是心里有些计较顾虑,也该走去各家走动走动。天王也常念叨你呢。”
洪仁玕也不再出言解释,只频频应是。杨秀清的疑心便又消了三分,笑对洪仁发、洪仁达两个道:“他这些年在外可经见了许多的新奇稀罕事,叫你们来一块听他说说,也开开眼界。”
那兄弟两个向来畏他如虎,只以为他会以洪仁玕易姓更名欺瞒他为由头张势做威,要他们好看。见他心平气和柔声细语,内里的恐惧却转化为疑惑,心更乱跳乱蹦个不停。
洪仁玕听杨秀清叫他讲说海外见闻,心里那种种忧虑顾忌便倾时抛开了。眉飞色舞,口沫飞涎,先讲了从广东渡海到香港、由香港流落南洋的跌宕历程,喝了杯茶润了润喉,又细说起在南洋各国各地的见闻并从西洋友人口中听说的稀奇人事。
洪仁发兄弟两个如听神话故事一般,时而瞠目时而咋舌。赵杉在套间里听着,也不觉暗赞洪仁玕的记忆跟口才。
洪仁玕滔滔言说侃侃而道,直说到日落黄昏。听使们进来点蜡烛,杨秀清叫把插的白蜡都换成耐烧亮度高的牛油红蜡。
第407章 把酒试心迹(下)
蜡烛点起,厅里霎时明若白昼。
洪仁发笑眯眯望着杨秀清,道:“人老了眼花,屋里的灯稍微暗一些,饭都吃的费劲。”
杨秀清慷慨的冲承宣们挥手:“把这牛油蜡捡好的装一箱送去王长兄府上。”
洪仁达看着眼红,又不好意思讨要,向洪仁玕搭讪道:“你说的那个什么电灯早点造出来就好了。这蜡烛怎样亮,点完了就要换,还是太麻烦了。”
洪仁玕笑道:“这搞发明跟侍弄庄稼似的,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顿了一顿,又道:“眼下时局虽纷乱,但有西洋各邦国诸多可借鉴学效之处,比之茫然寻路的古人,我辈已是幸运得多了。”
杨秀清独揽了军政大权,却无一时为内战外交感到头疼,听他言辞慷慨,似有实际堪用的应对方略,半是客套半是垂询的语气,道:“上游战事焦紧,偏夷人又来横插一脚,真如是摁倒葫芦起了瓢,你见多识广,对军务外务有什么见解,尽管说来。”
洪仁玕站起身,道:“小弟千里跋涉来京投奔,非是图爵禄荣华,实是想把几年在外长的见识和些自认于天国有助益的方策述说。殿下问起,必当巨细而陈。小弟早已想好了梗概节略,预备一一条陈款列写做好了,再呈奏殿下。”
“呈奏”一词说的杨秀清心情大悦,至此对彼的疑心全消,唤叫林升:“叫寻一处宽敞的屋院给王弟做府邸。”
洪仁玕离座,跪地辞道:“古人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小弟尺寸之功未建的闲散之人,怎敢厚脸领受?”
杨秀清看看闷头吃虾仁的洪仁发,又瞧瞧歪着脖子打盹的洪仁达,笑道:“说什么厚脸薄脸,照你的学识见识,建功还不是早晚的事。”向林升挥手:“速速去办。”
这宴吃到二更方散,杨秀清叫承宣们送了三人出门,转身走进套间,见赵杉大口打着哈欠,道:“从日中听到现在,你倒真有耐心。”
赵杉揉了揉酸麻的眼睛,道:“你不让叫散,我就是想出去也不能啊。”
杨秀清道:“不是想到你常劝我的什么刚柔并用恩威同施,直接把人下到牢里,不消片刻,便叫他合盘说了。”
赵杉淡淡道:“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用你做什么威啊。”
杨秀清道:“他捉只笔杆子是成不了气候。可他身背后还立着宫里那尊神。好歹是做了几年正牌主子的,只要位号还在,就会有苍蝇蛾子围着打转。那日我问吴容宽,跟他熟是不熟。这家伙说什么不过一处共事,无甚特别交情。回去就把我的话原原本本跟他说了,如此明里暗里两副心思的,军中朝中不知道有多少呢。”
赵杉却就一声冷笑道:“整日疑心这个不放心那个的,取而代之好了。”
杨秀清的心砰地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反问:“你说取代哪个?”
赵杉白他一眼:“明知故问。”
杨秀清没有接话,伸手在她腮颊上轻捏了一把,讶异道:“这怎么脸盘都瘦了一圈?”
赵杉想起在费秀元变乱一节事中受的委屈,眼眶一红,道:“在船上每日只吃一餐,能不瘦么?”
杨秀清搂住她的腰肢,往怀里一揽,道“等擒拿住了胡林翼,我陪你去书屋住些日子。”
赵杉“嘁”了一声,道:“没影的事,又在耍嘴。胡林翼便是在武昌支撑不住,也有大把的退路,哪那么被擒住?”
杨秀清道:“擒不住他,拿住官文那个草包也可出一出这些时的闷气,警一警咸丰那小仔,封十个钦差建百个大营也是竹篮打水。”
赵杉惊讶道:“咸丰又派钦差过江来建大营了?现在天国朝局平稳,李秀成他们又牢牢控制了苏南。咸丰君臣竟还用相同的战略?”
杨秀清狐疑的看着她:“怎么叫还用相同的战略?他们几时用过?”
赵杉自知失言,忙改口道道:“我是说,而今天京有了苏南各城做屏障,再想像先前把城四面牢牢围困是再不可能了。”
杨秀清眉毛一拧,道:“你这口气怎么听着像站在咸丰小仔那边说话?”
赵杉并不解释,却揶揄道:“那些江湖郎中成日走街串巷卖售妙药灵丹,怎么就没听过有能治疑心病的?”见杨秀清黑着脸瞪她,拿手往他眼上一遮,道:“我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劝什么不好,非说什么恩威并施。结果,恩尽给了别人,威全自己受着。”
杨秀清却就朗朗笑起来:“你要的恩,我哪回不是管给满足。昨夜里是偏你不要么。”
“我改主意了。”赵杉红着脸推开他,头前走了。
洪仁玕的方策两日后便呈递了来,是个十二开的大册子,扉页上工工整整四个楷书大字——资政新篇。
杨秀清随手翻了一翻,就将册子丢给了赵杉,道:“文绉绉的,我看着费劲,你来念吧。”
赵杉接过,也先翻了一翻,见册子里夹了了十几张图画,有地理图、乐符图,还有一张涂着颜色的人体解剖图。
杨秀清催道:“快些念,听完了,我还要出城去七桥瓮查看布防。”
赵杉见他催,只能暂时那些图画撂在一边,清了清嗓子,从头念道:“小弟自粤来京,不避艰险,非图爵禄之荣,实欲备陈方策。夫事有常变,理有穷通,故事有今不可行而可豫定者,为後之福;有今可行而不可永定者,为後之祸。其理在于审时度势,与本末强弱耳…
“昔周武有弟名且,作周礼以肇八百之畿,高宗梦帝赉弼,致殷商有中叶之盛,惟在乎设法用人之得其当耳。盖用人不当,适足以坏法,设法不当,适足以害人,可不慎哉!然于斯二者,并行不悖,必于立法之中,得乎权济。试推其要,约有三焉:一以风风之,一以法法之,一以刑刑之。三者之外,又在奉行者亲身以倡之,真心以践之,则上风下草,上行下效矣。否则法立弊生,人将效尤,不致作乱而不已,岂法不善欤?实奉行者毁之尔。”
“风风类。夫所谓‘以风风之‘者,谓革之而民不愿,兴之而民不从,其事多属人心朦昧,习俗所蔽,难以急移者,不得巳以风风之,自上化之也…”
“法法类。所谓‘以法法之‘者,其事大关世道人心,如纲常伦纪、教养大典,则宜立法以为准焉。是下有所趋,庶不陷于僻矣。然其不陷于僻而登于道者,必又教法兼行…”
第408章 详说资政(上)
赵杉念了还不到一半,杨秀清不耐烦起来,道:“说来讲去,都是些空话,有哪一条与军务、外务相干?”
赵杉往后翻了一页,道:“关于西洋各国国情的介绍后面有详写呢。”待要念,杨秀清却站起身,道:“我先去七桥瓮,回来再看。”
杨秀清走了不多时,门上来报:洪仁玕求见。
赵杉正在看那些夹在册子里的图画,想问一问这些画的由来,便道:“请人到厅上坐吧。”
洪仁玕虽从未与赵杉见过,却也从吴容宽那里听说了她许多的事情。听了听使的介绍,深深一躬,道:“娘娘有礼。”
赵杉叫他免礼坐了,道:“东王出城视察布防去了,走前跟我说,回来再细细看你的方策。”
洪仁玕道:“卑职呈送得急,遗了些不相干的东西在册子里头。”
赵杉道:“是说那些夹在册子里的图画吧?我方才正看呢。”
洪仁玕眼珠一亮:“娘娘对那些图画有兴趣?”
赵杉微笑点头道:“可真是难得一见,尤其那张人体解剖图,红的心肝、粉的胃肠,乍一看,还挺吓人的。”
洪仁玕道:“那图是在香港一间医院里做义工的时候,从一个在英国研读法医学的朋友那里得来的。”
赵杉诧异道:“怎么香港那边现在就有义工了?”
洪仁玕也显出惊色:“娘娘老早就知道义工?”
赵杉道:“苏州不是新办了机械局么,里头顾聘了几个洋技师,从他们那里听说过。”停了一停,又道:“听东王说,你在香港居留了一年多,当是把各处繁华地方都走遍了,觉着与天京相比如何?”
洪仁玕不假思索,脱口便道:“繁华胜天京十倍,社会民生方面则更天悬地殊。”
赵杉一笑道:“你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如果叫那些满口西夷洋鬼的老顽固们听了去,当心参你个谄番媚洋之罪。”
洪仁玕目光里平添了几分感激,点头道:“娘娘提点的是,在海外久了,言行是太直白无忌了。”
“直白比藏着掖着好,尤其心口不一的最是可恨。”杨秀清由个承宣扶着一瘸一拐的进来,林升在后跟着,手里捧着盔帽。
赵杉起身迎上去,关切道:“这怎么叫人扶着走?是伤了腿还是扭了腰?”
林升道:“殿下从堡楼上下来的时候,不当心闪了腿。”
“厉害么?我瞧瞧。”赵杉扶杨秀清坐下,脱靴解带卷了裤腿来看,见小腿上肿得一片青紫,忧心道:“肿成这样,难道是伤了筋骨?”
杨秀清摆摆手道:“不碍事,去弄贴膏药来贴上就是。”
赵杉却不放心,对林升道:“你骑快马去体和堂召权招娣过来看看。”
权招娣来了看过,道:“没有伤到筋骨,涂些消肿的药粉,用布裹缠住,两三日后肿消了,就好了。”
一边说一边从药箱里摸了个小白瓷瓶出来,倒了些淡黄色药粉在手心,用指肚蘸了涂在伤处,又剪了一段白纱布缠绕了两圈,用条带子缠住系了个活扣。
赵杉让林升送了权招娣出去,顺便告知厨房这几日不要烧做蘑菇、烧鹅之类会加重肿毒的发物。
杨秀清在榻上侧歪了,抬头看着洪仁玕,道:“你写的那些也太繁絮了,我看着费劲,你就捡有实用的详细说说吧。”叫人搬了把椅子放在旁侧,让洪仁玕坐了说。
洪仁玕谢了座道:“小弟拙见,治国必是立政,立政关键在立法用人。而用人察失又是关键。察失首要便是禁朋党…”
赵杉在旁听了,眉头不由一皱,心中暗道:“他在那册子上条条款款的列了二三十条,怎么先说起了这个?”
“禁朋党”三个字却触到了杨秀清的敏感处,他把身子正了一正,叹口气道:“这朋党的危害我如何不知,只是那拉帮结盟都在暗处,如何能揪抓禁绝得干净?”
洪仁玕见赵杉皱眉,也意识到是触了忌讳,却未料想杨秀清追问,咬了咬嘴唇道:“小弟是因有感两宋、前明都深受党争之祸而思未雨绸缪。时下军中带兵的三分之一是王宗国戚,虽说用人不避亲,从防患于未然上看,还是当…”说到此,话就打住了。
杨秀清冷笑反问:“你是叫我把他们的官都给罢了,权都给收了,所享受的优待都给免了?”
洪仁玕垂下了头,默了好半晌,道:“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尾大不掉。西汉吴楚之乱、前明的靖难之变都是警示啊。”
杨秀清一声冷笑:“还有句古话叫‘兔子尾巴长不了’。”笑罢,敛容正色,道:“自韦奸伏诛,朝中军中一片清明,哪有什么帮啊派的,休要呼做猜疑。”
赵杉见洪仁玕一味只说与眼前毫不相干的前代事情,也觉着厌了,微笑插言道:“东王看你那册子的时候,看到一半,还问说‘怎么没有看到与外务有关的’,你就先说说西洋各国的国情民风吧。”
洪仁玕道:“西洋有大小邦国三十有余,国富军强的共是四邦。英吉利即俗称的红毛邦,开邦一千年来未易他姓,赖因法制完备工业发达,乃当今最强之邦。其人多有智力,骄傲成性,不居人下。花旗邦即美利坚,礼义富足且地广物博,邦长五年一任,限以俸禄,任满则养尊虚优,各省再举。有事各省总目公议,呈明决断。这美利坚原出于英吉利,后来日以日盛,通过战争战胜英邦,另立邦法,脱英而自成一国。日耳曼邦即德意志,内分十余邦,不相统属,亦无侵夺,信奉天父上帝、耶苏某督尤甚。法兰西邦教尚奇异,与英为婚姻之邦,相助相善,邦势亦强。俄罗斯邦,其地最广,其教名天主教,虽信耶稣基督,而与法兰西教尚相似。百余年来,声威日着,如今也是可与中国相匹北方冠冕之邦。”
杨秀清听罢,口中啧啧叹哦之声不绝,道:“这四国除了俄邦,其余都已有过交道。难怪英法、法、美三邦常联合生事,原来里头有这些缘故。”又问洪仁玕:“你在册子上说的‘风风’‘法法’‘刑刑’,具体又指哪些啊?”
洪仁玕解释道:“风风除陋习开新风。古来传承至今的良风佳俗不少,陋规亦有许多。譬如女子缠脚;迷信风水;一味求生男孩,溺弃女婴;抢买良人为奴做婢等等。似此陋规苛习,必要一一革除,方可彰显天国的更新气象。”
杨秀清显出了些许的不耐烦,道:“你说的这些旧习陋规早就明令废止了,不用再絮叨了。”
第409章 详说资政(下)
洪仁玕看出了杨秀清的不耐烦,却耐着性子说道:“除旧易而布新难,是故要以法法之以刑刑之。特别是有关纲常伦纪教养大典,更应立法为准。以法为准绳,无论是除旧还是布新都容易多了。”
杨秀清对立法并不怎么关切,淡淡应道:“如今天下还未定,诸事都要推让打仗为先,战场上只论输赢,兵将们有军规天条约束也就够了。”
洪仁玕见没有说动,有些失望,但仍没有灰心,深吸口气,再谏道:“即使暂时不能推行天下,也可现在天京并苏南各地方施行。”见杨秀清没再言语,便索性一口气把打了数遍的腹稿尽吐露了出来:“殿下要听实用的方策,小弟这里总列了二十四条,说来与殿下斟酌。”
“一、用人察失,严禁朋奸;二、普设乡官乡兵;三、各省设置地位独立的“新闻官”,专收中外报纸呈缴;四、建立省、郡、县钱谷库和市镇公司,主管征税;五、严禁贪污;六、禁止私门请谒,杜绝卖官鬻爵之弊;七、废除诸般酷刑,善待轻犯,给以饮食号衣,使修街渠道路。八、兴各省新闻官。准卖新闻篇,设置暗柜,使民心公议,由众下而达于上位,上下情通,中无壅塞弄弊者。九、发展交通。造火车、轮船,修筑省、郡、县、市镇、乡村大道,整理街道,疏浚河道,兴车马和舟楫之利;十、国家设立邮亭,办理邮政;十一、兴宝藏,发展工矿生产,开采金、银、铜、铁、锡等矿,制盐。十二、兴器皿技艺,能造精奇利便之器者准其自首。十三、兴修水利;十四、保护私有财产,鼓励私人投资,奖励技术发明;十五、开办银行,颁发便于携带盖有图章的银纸。十六、成立士民公会,以拯困扶危。十七、开设医院;十八兴办跛盲聋哑院、鳏寡孤独院和育婴堂:十九、查禁庙宇寺观和演戏修斋建酿,二十禁止饮酒及一切生熟黄烟鸦片。二十一、禁止溺婴、买卖人口与使用奴婢。二十二、准富者请人雇工,二十三、与各国自由通商,允许外国牧师和科技人员来中国传授科学技术知识。”
洪仁玕言辞滔滔,足有半个时辰方才说完。杨秀清听罢,沉吟片晌,道:“你说的这些,三分其一与天条军规相合,余下得那三分其二,听着有理,却一时也派不上实际用场,等天下定了再议施行。”
洪仁玕想要再谏,又怕言多有失,向赵杉投去探问的目光。赵杉也觉着他这资政新篇愿景虽好,在当下时局却实在没有施行的客观条件,对他投来的目光只做视而不见。
洪仁玕好不沮丧,起身告退,悻悻地去了。
赵杉只在心里暗自期盼:“眼下是空想,只盼着将来能大显其用。”
洪仁玕走不多时,杨秀清便道累了,赵杉亲自扶了他去躺下。洪仁玕那册子里的十几张图画就在炕桌上放着,赵杉安置杨秀清睡下,一时闲来无事,便倚在床头将图画拿了再看。
她先前觉着那解剖图画得直观,这时,却专心看那几张地理图。是按洲际分片描绘,欧洲、北美、东亚、东南亚,拼凑在一起,便是大半个世界。各国的首都、名闻于世的古城都用英文做了标注,大的山川、广的河流也有详细勾绘。
到底是手画,有不少错漏处。赵杉细细逐一检看出来,待要下床拿笔改动时,却听杨秀清蒙蒙怔怔的说要喝水。赵杉倒了水来给他。
杨秀清喝了水,打个哈欠,便不再睡了,随手拿起那几张地图,一张张在眼前略看了一遍,问赵杉:“你画这些图是给哪个看的?怎么标的都是洋文?”
赵杉道:“哪是我画的,是洪仁玕那册子里夹着的,可能是他结交的某个洋朋友绘的。”
杨秀清一听是洋人所绘,兴趣立时便没了,将图一丢,片腿下床,道:“你不是一直惦记新教舍的施工进度么?再过个两三日就完工了。又要搞布置又要选师傅,就别再这不相干的东西上头白用心思了。”
赵杉一边为他整理衣带,一边道:“怎么是不相干,这些图倒还能排上大用场呢。我思谋着再加开两个科目,一个是地理,一个是绘画。”
杨秀清语气里透着几分轻视,道:“你定的那些科里头,也就识字和算术有些实用,其他的学了来,能干什么使?”
赵杉却信心满满:“就是眼前用不上,日后也必有大用处。”想着,终是新旧有别,当为新校舍另命个名字,便道:“这十几间新教舍,最少也能能收纳学童二百余名。我想多招些普通人家的孩子。就是名字一直没想好,你帮着取一个吧。”
“嗯。”杨秀清将手在额上拍了一拍,道:“前两天听曾钊扬说了一副古时候传下来的对联‘桃李满天下春晖遍四方’,用来形容与你这办学倒很贴切,就叫桃李学馆吧。”
赵杉又道:“新校舍面积比育才馆大了三四倍,叫馆也太小气了。不如叫书院如何?”
杨秀清随口道:“你自己看着定吧。翼王传信说张老乐贪功,中了胡林翼的计,被困在了天门,请示要不要分兵去救,我要找几个人议一议。”
随着张乐行所率捻军,杨载福、李续宾部湘军的加入,武昌争夺拉锯战扩大到了整个湖北。因是捻军增援在先,太平军一开始占尽上风,随着杨载福、李续宾两部水路人马的开到,胜利的天平又逐步向湘军一方倾斜。双方都求胜心切,又见不能速胜,都开始使用迂回战术。于是,在主战场武昌三镇之外,临近的重城要塞黄州、咸宁、大冶、天门等相继成为双方搏杀争夺的战地。
杨秀清忙于指挥调度,隔几日才来赵杉屋里一回,每回来了,也是倒头就睡,睡到四更,起了便走。赵杉也自有书院那一摊子事情要理,只随着自来自去。
第410章 倾力延师
新学馆的名字最终定为桃李书院。是时,育才学馆已经放了暑假。赵杉将书院的开课时间也定在暑假结束后。她在书院安排布置了个大概后,便把收尾工作一应托付给了吴容宽,将全副心思都用在了选师傅上。
识字、算术、文史三科招聘师傅都极容易,告示贴出去,几天内,就有二三十人来应募。赵杉略一考察,便把人定了下来。而英文、绘画、地理三科,寻到合适的人就难了。大半个月过去,一个来应聘的人影都没见到。
赵杉想着在育才馆教书的那几个师傅交际广识人多,将几个人召集了来商议。
教算术的“铁算盘”赵钱孙一边吸着水烟,一边道:“这绘画、地理都是洋人圈里流行的东西,洋文更不用说。想找精通这些的须到洋人多的地方。广州或是上海,准是一抓一大把。”
赵杉道:“天京以前也在五口通商之列,与洋人交道多的应该也不在少数,怎么就没人来应聘呢?”
史蒂文斯却在一旁冷笑:“十里洋场烟花地,天兵一至化作灰。那腿脚快的溜之大吉,走得慢的不是下了狱就是蹲了牢,剩下的那些每日惶惶如惊弓的鸟雀,就是日给斗金,也不敢露头。”
赵杉受惯了揶揄,也不恼,淡淡道:“日给斗金,我是出不起,其他要求都可尽力满足。史师傅有合适的人选就明说直言吧。”
史蒂文斯听她如此说,正色道:“是想到个可教绘画的人。这人以前在秦淮河畔开了个画店,专为人做油彩画像。天军来京,在秦淮两岸商铺改做营房,他铺子被封,画作被焚,精神大受刺激,不知如今恢复得如何了。”
洪仁玕在旁道:“这人是不是叫沈知真?”
史蒂文斯惊讶道:“他自画店被封后就发了癔症,窝在家里再不与人交道,你如何识得他的?”
洪仁玕道:“在香港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叫关乔昌的画师,他向我打听过这个沈知真,说早年与沈在一个叫乔治·钱纳利的英国画师那里学油画。沈后来回了故乡金陵开画店,两人一直书信联系,直到咸丰三年春,沈再没有了音讯。”
吴容宽叹气道:“关乔昌的名字我也听闻过,这沈知真既是与他同出一门的师兄弟,画工定是了得,只可惜命运不济啊。”
赵杉道:“他闭门不出多半是因为心中郁闷,也未必就真的是得了癔症。”蹙着眉,想了一想,对洪仁玕道:“我那里有一套油彩画具,你带上去他家里看一看,也先不用提雇聘他做师傅的事。”
次日,洪仁玕去见过,回来向赵杉道:“沈知真确实没疯也没癫,就是久不与人打交道,言语有些迟钝。一见那油彩画具,人立时就活泛起来了。”
赵杉道:“你可提了雇聘的事?”
洪仁玕道:“见他精神好了就提了一提,他没有明确表示应或不应,只说夜夜梦见那些被焚了的画。”
赵杉皱眉道:没有一口拒绝,便是有回转的余地。只是那些烧毁了的画如何复原呢?”
洪仁玕道:“他这是变相的讨要补偿,明显是心有芥蒂啊。”
赵杉道:“那多宝楼里头倒集藏了许多古时传下来的名画,你挑些拿去给他吧。”唤秦嬷嬷:“你引甘师傅(洪仁玕对外一直仍用甘仁的名字)过去,告诉守门的人,就说我的话,楼里的东西任由甘师傅取拿。”
洪仁玕去不多时,便回来了。赵杉见他只拿了一部手抄的古书和两副元代赵孟頫的画,说道:“只这些就够了么?”
洪仁玕道:“东西在精不在多,贵在心诚。”
赵杉道:“假期还长,你多去走动走动,也不急在一时就把人说动,多跟他聊一聊你在香港的见闻。他再提什么要求,只管都来告诉我。”
过了七八日,洪仁玕再次来见,道:“沈知真答应来书院了。”
赵杉欣喜道:“真的?”
洪仁玕点头:“应是应了,却又提了个条件。说想在秦淮河岸上再开个专给人绘像的画店。”
赵杉还没有说话,在旁挥着蝇甩子赶蚊子的莹儿先叫起来:“先前一个在府里执事的姓罗的大人就是因为叫人给自己画了两张像被免职罚杖,那给他画像的人更惨,听说被判了流刑。这要开店专给人画像的家伙长了几个脑袋啊?”
赵杉原本就作难,听了她的言语,更觉为难。
洪仁玕道:“天律禁为人画像,他这条件也太苛难人了。会做西洋画的也不止他一个,还是另选他人吧。”
洪仁玕道:“也实在执拗得很,见我应得不爽快,立时就变了脸色。推推搡搡把我往外赶。”
赵杉把心一横,道:“这一百步都走完九十九步了,不能末途而废。明日你约他出来,让他随便指地方,我自叫土营、木营的工匠去修整房屋。”
洪仁玕应着去了,秦嬷嬷走出来道:“前几日带甘师傅去多宝楼取东西,当值的守卫本是坚决不肯叫拿东西走的,我谎称是东王的吩咐,才放了行。这给人画像可是明犯天律,工匠们会听从么?过后,东王要是追究起来,这可不是小事啊。”
赵杉苦笑道:“要想事成,也只能先斩后奏。至于如何追究,我一人顶着就是。”
第二天早上,赵杉也坐了乘小轿,来到了秦淮河岸。自营房撤拆,原来的住户有一多半都搬了回来。临街的商铺也开了不少,茶肆、饭庄、布店、杂货,门类齐全。
洪仁玕与一个身材干瘦、须发皆白的老头并肩而行。老头在一间挂着锈迹斑斑大铁锁的门前停住,伸手在门上拍了一拍,颤着声道:“就是这里。”
赵杉在不远处看得真切,唤过一个承宣,将随身带的令牌给了他,道:“我要开间画店,早向东王知会过。你拿这个去土营、木营各调十个匠人过来使用。”
为显心诚,赵杉把原来的两间门面扩成了三间,并向干活的匠人们交代,屋子的设计布置都尽从沈知真的喜好。因着天律森严,画店开业后,鲜少有人光顾。赵杉本以为是竹篮打水了,哪料沈知真主动向洪仁玕提出,愿意不收分文而到书院做师傅。
原定师傅们的薪资不过每月二两银子,这店面的地皮、物料、人工等却总共花费了三百两有余,且是冒着被追责的风险,赵杉想来,只觉是千金买笑。所幸这阔绰的大手笔也带来了意料外的效应,来应聘英文、地理两科师傅的人络绎而来。
第411章 天赋与激将
杨秀清对幼时无学可上一直深以为憾,一心只要在两个儿子身上把缺憾补偿。他主动提出扩建教舍也是出于此私心。经过赵杉几番的苦劝,才将单独为那两个孩子用教舍的心思打消,同意让他们与其他童子在一处上课。
赵杉却又提出了现实的问题:“课上师傅对童子们都是直接呼名唤姓,他们兄弟还没有取正经的名字呢。”
“不就是取个名字么,这容易。”杨秀清略想了一想,便道:“就叫恒太、恒平,永久太平。”
赵杉听了,只报之一笑。
那小兄弟两个入书院不多久,就分别在绘画跟算术两科上展露出了天赋。小恒平精擅计算,赵杉却早就发现了。他的母亲带他来赵杉这里走动时,赵杉叫拿糕点给他,随口问他是多少。这孩子也不用数,瞥上一眼,便把数报出来。赵杉又叫多端两盘出来,问他总数是多少,不过略想片刻,就又报了出来。有一副得自父系的天生好头脑,赵杉并不怎样觉着惊讶。那小恒太在绘画上的灵思妙想倒着实叫她有些意外。
沈知真教课的方法很有些不同,并不讲构思技法,只先出个题目,让童子们画了,再根据个人所画逐一做指点。因人而异由材施教,此番教学理念必是得自于那位英国叫乔治·钱纳利的画师。赵杉在心里由衷而谢,又托主管书院、学馆日常事务的吴容宽向师傅们带话,叫他们加以借鉴。但延续了数千年的观念,为师都在一个严字上,一时半刻也难以改变,只能潜移默化。
这日适逢书院开学整一个月,又恰快到了中秋。赵杉想办个家常席面贺一贺,叫厨房做了麻团、酥酪等几道孩童爱吃的小食,又亲自包了两炉月饼,一炉叫人送去给萧有和,一炉留在席上吃。
邹氏与方氏听说请她们过去吃席,都打扮的齐齐整整。那小兄弟两个知道赵杉在意他们的功课,也都把新作的课业带上。
小恒太把一张画递给赵杉,道:“沈师傅说要选二十个人出来办油画班,布置下作业,叫大家画动物。我画了这个,娘娘看能被选上么?”
赵杉接过一看,“呀”了一声,道:“这是画的大象吧?”
小恒太点头:“是象,听沈师傅说成年大象个头要四五只水牛那么大呢。”
赵杉有心考他一考,道:“你只听人说就能把东西画出来,我也来说一个,你画好不好?”
“嗯。”小恒太点了点头。
赵杉叫搬了把高些的凳子放在书桌前让他坐。小恒太拿起笔蘸了墨,抬起头,笑眯眯看着她。
赵杉半是哼唱半是吟诵道:“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和青菜,蹦蹦跳跳真可爱。”
小恒太画了几笔,将笔搁下,用手抱着脑袋,道:“娘娘出的这个可比沈师傅的难多了。”
赵杉笑道:“这是首童歌,你只管从里头捡了你认为重点的来画。”
小恒太灿烂笑道:“我知道了,是小白兔。”说完,拿起笔,刷刷点点画了起来。
他的母亲邹氏也凑到桌前瞧看,嘴里连说:“哎呦呦,错了错了,这兔子的耳朵怎么能比身子还长还大?”
小恒太却不急不慌的依旧画着,画完了,将笔一放,回头看着赵杉,道:“沈师傅说作画也如写诗歌文章,要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一味刻板去的画反倒呆了。”
赵杉赞许点头:“是这个理。”用帕子给他擦了手,叫端了月饼给他跟小恒平吃。
小恒太一边吃,一边道:“如果我能被选进油画班,娘娘能赏件东西给我么?”
赵杉道:“你想要什么?”
小恒太用手比划着道:“我想要千里眼,西洋造的那种。”
“不用等你上油画班,我这就给你。”赵杉唤莹儿:“去把柜子里那只洋造镜筒拿来。”
小恒太接在手里,乐得又蹦又跳,向赵杉打了一躬,便抱了镜筒,跑了出去。
赵杉见小恒平跟他母亲方氏在旁看着眼热,觉着不该厚此薄彼,又叫莹儿去把那只从苏州带回来的万花筒拿来,给了小恒平。
晚上,赵杉正脱衣要睡,杨秀清却来了。赵杉见他阴沉着脸,对彼的来意隐约猜着了五六分,披衣起来,道:“你要过来怎么不早就人来说一声,连汤水都没备下一口。”
杨秀清也不理她的话,往椅上一坐,当头就是一通质问:“胡海隆报说有人在秦淮河岸开了家专为人画像的画店,带人去查封,店里伙计竟说是你出面给装修布置的,有这事没有?还有多宝楼挂在墙上的两张画也不见了,可是你拿的?你到底背着我做了多少事?”
赵杉道:“不就是拿了两张画一部书,又出面张罗了这家店么。我倒想与你商量,成日里又见不着你人。”
杨秀清声音稍缓了一缓,道:“天律禁绘人像,你不晓得?”
赵杉婉柔言道:“我当然晓得,是为防崇拜邪神嘛。明文公示过的,军民又有哪个不知。他们去找画师都是为过世的爹娘画像。挂在家里,逢年过节的与妻儿们拜一拜,无非是出于孝思之心。”见他脸色转晴,又把小恒太画的那张小兔子画拿给他看,道:“俗话说名师出高徒,真是不假。这才跟着学了个把月,就画的这样好。”
杨秀清却不冷不热的哼了一声,道:“画画能有什么出息?”
赵杉也嗤的一声冷笑:“是挣不得钱也揽不得势。可也不能眼睁睁叫他这天赋平白埋没了。教绘画的沈师傅要挑选二十个童子,另外组个油画班,每个礼拜日上午专教他们做油画。”
杨秀清听说她要让童子们学油画,腾地站了起来,喝道:“洋鬼子的玩意不许学!”
赵杉见他无端发火,也有些恼了,反问道:“洋文能学,为什么就不能学油画呢?”
杨秀清道:“学洋文是为了跟洋人打交道时不吃他的暗亏,学油画不顶吃也不顶喝,有个屁用!”
赵杉见他竟用脏话骂起来,怒火直冲脑门,尖声回怼道:“我就偏让他们学,你要怎样?!”
杨秀清吼道:“朝里家里的事都我说了算,哪里轮到你颠唇簸舌!”
第412章 二度收认
莹儿与瑾儿从未见过他们这般喝天吼地的争吵,吓得气都不敢出。秦嬷嬷早就为开画店的事担着心,见杨秀清发了雷霆之怒,深怕赵杉意气用事而自撞枪口,悄悄走到她身后,伸手拽她的衣袖。
赵杉气性上来,只要争个高低,将她的手推开,连珠炮似的回击道:“书院的事是你说让我自己看着定,还有恒太、恒平他们两个,你也早说过让他们跟着我。现在反说我颠唇簸舌,怎么样?是自己说的话又要自己再吃回去么?!”
杨秀清瞪眼看着她,却忽的笑起来:“让他们兄弟跟着你,这可是你自己应的,不许反悔。明日就把收认仪式办了。”唤林升:“明早把本殿的属官人等都传齐到天厅集合,叫两个世子在人前与王娘行大礼。”
赵杉把他的话清清楚楚听在耳里,却仍有些云里雾里,道:“你刚才说那些是故意激我的?”
“不激你,你如何肯应。”杨秀清却叹气起来:“如果你那一胎保住了,哪还用费这心思?”
赵杉不觉一阵凄楚,道:“戳人心窝子疼的事,又提它做什么?”
杨秀清走回去坐了,道:“自恒太、恒平他们去书院念书,曾钊扬、卢贤拔他们几个就成日里聒噪,说什么‘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我听得脑仁都疼了。偏你的肚子又再没有了动静。就先把他们两个记在你名下,一是堵曾呆子他们的嘴,二是有男孩在身边养着,图个好意头。”见赵杉垂着头一言不发,又道:“如果觉着太闹腾,就只选一个。”
赵杉深深叹口气道:“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让他们都过来吧。只是别弄这样那样累人的仪式了。还有我这里也不十分宽敞,晚上就还叫他们回他们母亲那里住吧。”
杨秀清道:“既然记在了你名下,当然不能再回她们那里去。把两旁的耳房收拾出来,叫他们住。”
人前的仪式免了,杨秀清却坚持要走收认的过场,叫那小兄弟两个换上节庆时才穿戴的小金冠、黄锦袍,来向赵杉行礼磕头。
那两声“阿妈”虽叫的十分拗口,但稚嫩纯真的童音还是叫赵杉心头泛起层层涟漪。她一手一个将他们拉起来,道:“想你们母亲了,可以随时回去看。”
两个孩子也不说话,都只是摇头。
两人自搬去耳房,杨秀清再过来赵杉这里时,都会把二人叫来查问功课,饭也是同桌而吃。只是定了名分,两个孩子在赵杉面前反不如从前自在了。
赵杉看着他们拘手拘脚的模样,想到萧有和刚被收养在她身边时的情景,心里只觉有团棉花似的堵着一般,憋闷得紧。杨秀清倒很享受这全然建立在名分之上的天伦,一起吃饭的时候,每每说:“这才像个家的样子。”
随着书院步入正轨,赵杉的空闲时间又多了起来。眼见梅姝临盆在即,便把小珏影接到东府来照顾。这孩子生就一副男孩子脾性,又正是最顽皮淘气的年岁。爬高走低,追犬逐猫,没一刻安稳坐着。后园中,池水深、假山多、楼台又高,赵杉深怕出意外,叫莹儿与两个小女使寸步不离的跟着。
这日午后,在陈家照料梅姝的瑾儿传信来说,梅姝顺利娩下一子。小珏影在旁听说,直嚷着回家看弟弟。赵杉正要带她过去,前殿当值的承宣过来报说:苏州来的演操队到了,杨秀清叫她去后园中一同观看。
赵杉急着去看视梅姝,说道:“我有紧急事情要出去一趟,回来再看。”
编订军操这事是由李秀成等将建言倡议,杨秀清本不十分看重,听承宣回说赵杉出去了,更没了兴头,让把带队的军官直接叫上殿回话。
奉命带队来京的却是谭绍光。杨秀清见他由承宣引着走上殿,眼珠一下子便在他的身上定住了。
谭绍光跪在地下,先问了安,又把奉李秀成差遣带队来京的事由讲述一遍。不想,话说完了,杨秀清却丁点反应也无。
谭绍光以为是声音小,杨秀清没听清楚,又把声音抬高了一倍,道:“殿下万安。小卑职谭绍光奉军令带队来京演操。”
杨秀清“哦”了一声,将定在他脸上的目光收回来,在他身上细细打量,道:“你今年多大了?”
谭绍光见他不问苏州的政务民情,却问起了他的年岁,有些惶惑的眨眨眼,道:“小卑职今年虚岁二十八。”
杨秀清点点头,又怔怔出起了神。
谭绍光不明就里,又急着回苏州,站起身,从袖里抽出一卷图纸,也不用承宣传递,自送去杨秀清案头,道:“这上头有各回节动作的详细记述,殿下要看得真切,就去殿外。随小卑职同来的还有二十人,都练得熟了,殿下一看就全明白了。。”
杨秀清“嗯”了一声,起身步出殿去。
那二十人做四排五列,都是与谭绍光一样的赤脚麻鞋、对襟小褂、绑腿窄裤的轻便装束。
二十名操演队员都是从军中精挑细选,个个眉目俊秀,仪姿不俗。杨秀清的眼睛却只盯着喊着口令指挥节拍的谭绍光。
彼时的生产条件一如俗语形容的鬼门关前走一遭,梅姝熬撑了这一场,耗去了大半身的精气,赵杉去到陈家时,尤昏睡不醒。
赵杉从摇篮里抱起那刚出世的男婴,小家伙闭着眼,睡得正香。
“我抱,给我抱。”小珏影踮着脚,扎煞着手,一副要与她抢夺的架势。
赵杉自己抱着都觉手上颤巍巍的,如何敢给她,忙又将孩子放回摇篮里。又问瑾儿可预备下了吃食。
瑾儿道:“炉子上早煨下了红枣粥,等人醒了,就喂给她吃。”
赵杉在与秦嬷嬷的日常闲谈中,积了许多的育儿经验,又道:“梅姝刚生产,身子虚,未必立时就能下奶。我看那孩子嘴唇有些发干,先冲些糖水给他润一润吧。”
瑾儿冲了糖水,赵杉又让找了两朵洁净的棉花绒来,蘸了糖水贴在男婴嘴唇上。男婴竟张开嘴含住,吮吸起来。
赵杉见了,由衷地在心里喜欢,道:“这孩子天生虎气,长大了定是员虎将。”
瑾儿笑道:“前日阿雨姐姐过来,与梅姝姐姐约下了,若是男孩,就结为儿女亲家。要是知道未来的女婿生得这般虎实,她这做丈母该为难了。”
“阿雨姐姐来了?”帐子里传来梅姝的声音。
“是我。”赵杉一边掀了帐子进去,一边唤瑾儿去端红枣粥来。
第413章 心鬼作怪
帐子里闷热得很,梅姝吃了粥,不大会儿,就汗如雨下。
赵杉把帐子卷起来,又去开窗户。瑾儿与女使们见了,都唬得上前拉她,连说“使不得”。
赵杉道:“三伏天,身上裹得那么严实,还关窗拉帘,把人热也热晕了。”
瑾儿道:“产婆再三叮嘱,月子里不许见风,要是受了风寒,会落下一辈子的病根的。”
梅姝大概是实在受不住了,支撑着坐起来,道:“就开一小会儿吧。”
说了一会儿的话,赵杉见梅姝恹恹的又犯起困来,便扶了她躺下。小珏影留恋弟弟,不再愿回东府去,赵杉留下两个小女使看顾她,又向瑾儿叮嘱几句,才出门回去。
她想杨秀清等得不耐烦,回来后先往殿上去,却见谭绍光头戴百花穿蝶兜鍪、身穿大红锦袍、外罩绣牡丹黄马褂站在殿门口,诧异道:“你是从苏州带队来操的吧?怎么这副打扮?”
杨秀清从殿里走出来,道:“我刚封了他做引赞。”
赵杉忍不住嗤的一笑:“这分明一尊门神,叫他做引赞,亏你想得出。”
杨秀清道:“我本想叫他做大旗手,没有空缺的名额。”转头看着谭绍光,道:“这里与军中规矩不同,最要紧的是眼目机灵。”
谭绍光搔着鬓角,道:“小卑职是个粗人,只知阵前杀敌,旁的一概不懂,殿下还是放小卑职回军中去吧。”
杨秀清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拍,道:“不懂就慢慢学,在我身边当差,多少人托关系走门路,想干还干不上呢。”说完,又问赵杉:“那小珏影怎么没回来?”
赵杉笑道:“见了弟弟,魂儿都被勾走了,哪还愿意跟我回来。”
杨秀清道:“陈玉成这小子倒有福气,不过二十出头就儿女双全了。”
正说着,却“哎呀”一声,原来是包头的绸巾开了,头上盘着的发辫跟着登时散开。四下的承宣参护们见了,忙都垂下了头。谭绍光却嗬嗬的笑。
“今日这头是哪个梳的,扎的这么不牢。”赵杉忍着笑,从地上把绸巾捡起,看了一看,道:“是一头的穗子断了,我拿线给缝上。”
杨秀清不耐烦道:“卢贤拔要来报账,哪有功夫等,拿条新的来系上就是。”
赵杉挽住他的胳膊,道:“不还要梳头么?我片时就缝好了,误不了事。”拉他回了屋,叫秦嬷嬷给他梳头,自取了针线来缝那穗子。
杨秀清在镜前坐着,眉头慢慢皱作一团,叹气道:“人果然最禁不得老。”
赵杉不想他也会对镜自怜,笑道:“花开得再艳也有谢的时候,人也一样,不过是一天天衰损的慢些。”
杨秀清闷闷的“哦”了一声,却冒出句与前言毫不相干的话来:“这个谭绍光与西王并不沾亲,怎么生得那么像?”
赵杉听他提萧朝贵,眉头便是一皱,哼了一声,道:“哪里像?我怎么没看出来?”
杨秀清怔怔看着镜子,喃喃语道:“他说今年虚岁二十八,阿贵升天的时候,也正二十八岁。也是冥冥中的巧合么?”
“什么巧合?军中十之八九都是这岁数。”赵杉拿了绸巾给他系,将额头那里往里掖了一掖,道:“还是稍微露一些额头出来显得精神。”
杨秀清趁这工夫,竟就势把头伏在了她的怀里。
赵杉红着脸将他往外推:“这是磨缠的时候么?卢贤拔他们可都在殿上等着呢。”
杨秀清却紧贴着不放,口中喃喃道:“让我靠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谭绍光粗莽军汉,既不懂文墨,又不会临机变通。做这礼赞不过一个礼拜,就因把来参谒的将官们的职衔名字呼错而接连闹出了五六个乌龙。杨秀清碍着外间的议论,免了他的职,却在隔天又将其任为指使。这指使的指责本是与承宣相似的上传下达,杨秀清却不用他跑腿传话,只让他寸步不离随在身边。每每公务完了,便与他闲话家常。
天国诸王侯中,杨秀清对殿属们最为严苛。那一干在东殿执事的男官女使,当值时无一不悬心吊胆,唯恐疏忽受责。如今见了杨秀清对谭绍光的格外青眼优容,都暗地里叹谭绍光撞了大运。
谭绍光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几次三番请辞。杨秀清只不放他走,为将人留住,还特别赏了一套宅院给他居住。
此等的恩遇优容,赵杉也觉着纳闷,去向黄雨娇讲说。
黄雨娇道:“叫我看,是心里有鬼在作怪。”
赵杉拿眼睛瞪她:“又在胡咧咧,哪来的鬼?”
赵杉深深叹了口气:“开始他说这二人长得像,我也没多在意。这段日子,谭绍光在眼前晃荡得久了,我竟也觉着这二人确实有那么几分相像,心里怪道道的。”
黄雨娇晃着食指,道:“你自己都把萧铁牛当做了一根刺般,也难怪他心里作怪了。”
赵杉白她一眼,道:“他与萧跟我与萧是一回事么?”
黄雨娇嘻嘻笑道:“你还真信男子嘴里说的什么‘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一类的鬼话?”
赵杉心头一震,道:“你拐弯抹角的什么意思?说他害死了萧,心里发虚?”
黄雨娇道:“你急什么?我哪有说他害了萧铁牛?到底是称兄道弟的过命之交,怎么下得去手。”向赵杉身边挪了一挪,压低声道:“虽下不去手,心里未必不盼着。若是萧铁牛活着,你如何能得自由身?况且,萧铁牛也是被封了军师的,难保不与他争军权…”
黄雨娇正说着,嘴巴却被赵杉用手捂住了。
赵杉捂住了黄雨娇的嘴巴,心里却是疑云丛生。
当年,她自道州驰奔长沙,为何萧朝贵中炮升天的消息还未传过去,她前脚刚走,杨秀清后脚就跟了去?
由此,无数个问号在她心头冒了出来。同时,杨秀清为她疗癔症时,那一句句露骨的表白如潮般涌将上来。
“当日你在篝火围上唱歌,是我第一个给你拍手鼓掌。他们见我属意于你,自是少有人附和,那掌声也就少了。”“若是旁人,定会把你藏着捂着,让我再也没机会看到你,接近你。也唯有西王,他早知我心,不愿与我相争,才会一味冷待你”“等天王到了,就请他赐婚”
他一早就把她当做了锅中食盘中肉。而萧朝贵是军中朝中唯一一个可以光明正大与他争肉夺食的人。而他的护食之心早就赤裸裸对她宣示过——阿雨的嫉妒一说也不尽是信口胡吣。我留下肯能她们,自是没有半分疑心。不然,早已将他手刃寸割。
赵杉想到以上种种,只觉有块大石压在了胸口,头脑也浑浑噩噩。
第414章 强配鸳鸯
杨秀清在赵杉屋里坐着,见她回来,几分的嗔怪语气道:“我早就叫人炖好了汤,你去哪里这么久?”
赵杉道:“跟阿雨缝些小孩子穿的衣裳。”在桌边坐下,却闻到扑鼻的药香气,道:“这汤里加了药材?”
杨秀清道:“加了两根鹿茸。”贴在她耳边道:“许久没在一处了,夜里好好疼疼你。”
赵杉却感觉好像被针刺了一般,咬了咬嘴唇道:“我有几句话要问你。当初打长沙…”
话刚说到这里,谭绍光晃着膀子走了进来。
杨秀清指指门口的凳子,道:“坐下说话。”
谭绍光谢座坐下,杨秀清笑眯眯看着他,道:“你的岁数早该成家了,是不是惦记着哪家的女子?说出来,我给你保媒。”
谭绍光拨浪鼓似的摇摇头:“没有没有,从来没有那心思。”
杨秀清耐心劝导:“不为你自个,也要为你过世的阿爸阿妈想,留血脉传香火是为人子分内的事。我给你物色了一个。”说着,将手拍了一拍,一个面目清秀身材窈窕的青年女子走进来。
赵杉一见,却是恩娘。或许是杨秀清早向她传过话,当下她走进来见了谭绍光,也不显惊讶,向杨秀清跟赵杉行了礼,在一边站下。
杨秀清看看恩娘,又望望谭绍光,笑道:“叫你们先见一面,也省得洞房花烛时费神现瞅。”
恩娘侧脸看了谭绍光一眼,红着脸把头垂下了。谭绍光却如遭雷击般,嚯地站起,扑通往地下一跪,道:“卑职说了没那心思,殿下就不要为难人了。”
杨秀清把脸一沉,道:“这是军令。你抗不得。”又对恩娘道:“我知会过你阿叔了,过几日就叫人去你家下聘。你成婚后,就不要去西府中执事了,专心做家事。”
恩娘“嗯嗯”应了两声,便退出去了。
谭绍光想要再争,被林升与几个承宣强拉硬拽了出去。
赵杉在旁看着,心中却早涛起潮涌,说道:“你要为人做媒,怎么不先跟我说一声?”
杨秀清道:“谭绍光那顽倔的性子,叫他听到风声,这婚事怎么还能成?”
赵杉道:“但得了闲,就撮弄这个那个,不将人人都捆绑做夫妻,心里就不自在是不是?”
杨秀清道:“你急什么?我安排他娶亲,与你何干?”
赵杉不理他的话,只红着眼珠自说自话:“你心里得意了,可有在意过当事的人…”
“又发哪门子癔症?”杨秀清将筷子重重一拍,起身道:“我到别屋去睡。”
赵杉唤住他:“你等等,我还有话没问呢。”却先把莹儿她们打发出去,再入正题,道:“我问的是你早年用兵的事。自金田起义到攻袭长沙,大战小战百十余场,为何只有攻长沙时,是叫西王独个去打先锋,且只给了他三千兵马,长沙的守卫可是一早就遣细作探查明白了的,分兵奔袭显然没有胜算。”
杨秀清淡淡道:“是轻敌了。”
赵杉紧跟着问道:“你用兵一向谨慎,怎么偏就那一回轻敌了呢?”
杨秀清看着她,连声反问:“你这话什么意思?说我故意坑害西王?!”
赵杉低了头,极细的声音,道:“心中无鬼,又因何发虚?”
“你…我…”杨秀清竟支吾起来,良久吐出句完整的话来,“劝阿贵应了与你的亲事,我无一刻不后悔。你受了委屈,也犯不着每回心里不痛快就提这事臊我!”
赵杉冷冷一笑,道:“你说后悔,那他升天,你有机会心愿得成,该是很高兴了?”
杨秀清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与他磕头结拜时发过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可事到临头,哪个又真能替代得了哪个。他升不升天与我跟你的情分上本也不相干,若是有缘无分或你一味不搭睬我,就是没有他,也成不了眷属夫妻。”说完,走回去坐下,将那放了鹿茸的汤盛在碗中,大口喝啖。
赵杉黙立了半晌,也回去坐下。萧朝贵的阵亡让她脱离了箍在项上最沉重的枷锁,她是实实在在获利者,本就没立场追根究底。
谭绍光与恩娘终结为了夫妻,挂名的那种。民间习俗,出嫁三日回门。这亲事是由杨秀清做主,恩娘少不得来东府拜谢,半是抱怨半是诉苦的向赵杉讲说谭绍光对她的种种冷待:不吃她做的饭也不用她洗衣;正眼都不瞧她,亦从不主动跟她说话;叫她睡卧房,自在客厅打地铺睡。
赵杉听了,嗟叹一阵后,道:“他这倔横的性子,我在苏州的时候就几番领教过。他对你这般,倒不一定是因为厌你嫌你。”又问起她今后的打算。
恩娘用帕子擦了擦眼睛,道:“俗语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守着个木头人,有什么意思?林五娘跟谭芹妹她们上个月扩建了饭馆,店里正缺人手,我想去那里做事。”
赵杉点点头:“你先去她们店里做些事情,放松放松心情也好。如果觉着实在与谭绍光过不到一处,我去跟东王说,准你们和离。”
恩娘却坚决的摇了摇头:“以后怎样再说吧。”
赵杉从她的言语中察觉出了什么,问道:“你是不是确有几分喜欢他?”
恩娘没有回答,从袖筒里摸出一只红漆腰牌,道:“在客厅的地上捡的,必是他落下的,牢娘娘转交给他。”说完,就去了。
虽看得出那二人并非彼此间全无半点情意,赵杉仍觉不平,把谭绍光对恩娘的种种冷待向杨秀清讲说。
杨秀清却道:“总还是有一头热的,就慢慢捂。常言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人心是肉长的,只要一方愿意捂,迟早会捂得热。”
非长非亲,赵杉又不好直接叫来谭绍光责问,也只能顺其自然。
黄雨娇在梅姝生产半月后,也顺利娩下一子,隔天就挣扎着坐起来,给侯谦芳写信。
赵杉想到侯谦芳左臂折损的事,心中不免伤感,稍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
第415章 骗子与智者(上)
赵杉拿了黄雨娇的信回去,却被杨秀清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杨秀清道:“曾国藩回乡奔丧,侯谦芳也跟了去。林启容密报说,已经有个把月与他联系不上了。”
赵杉皱眉道:“就不能想想法子么?阿雨的性子你知道,如果收不到回信,定要问个究竟,她现在刚生产,我敢把侯谦芳胳膊折了的事告诉她吗?”
杨秀清慢悠悠道:“信的事好办,叫疏附衙的书手模仿侯谦芳的口吻笔迹写一封就是。”
赵杉听了,叹道:“不是诓就是哄,我怎么成了这世上头号的大骗子了?!”
杨秀清道“只会诓哄的当然是骗子,懂得变通的那叫智者。”
“骗就是骗,还智者。”赵杉苦笑了一下,把信展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在书桌前坐下,道:“阿雨在信上问了侯谦芳好多事,书手们未必知道如何措辞答复,这回信还是我来写。”
赵杉写好信,拿去叫书手模仿侯谦芳的笔迹抄了一份,装在个牛皮信封里,便开始数算日子。过了十七八日,觉着时间上差不多了,叫莹儿把信送去给黄雨娇。她不亲自去送,是不想在黄雨娇看信后发觉异样,向她问这问那。直到莹儿送信回来,说黄雨娇看了信,没有怎样,悬着的心才放下。
九月中旬,一艘挂着米字旗的商船驶抵下关。十几个西装笔挺的洋商但一下船,眼睛便都如旋转灯一般,口中连声发出“oh”“ah”的惊叹。唯有走在最末的那位白发如银的老神父悠然自若,用平和的目光望着久违的房屋街巷,时不时向围观的路人微笑点头。
这天是礼拜日,赵杉照习惯督导恒太、恒平小兄弟两个的功课。小恒太如愿选进了油画班,十成精力有六成都用在了画画上。小恒平则依旧最爱算术,一边背着乘法口诀,一边熟练地拨着算盘。
杨秀清斜歪在榻上,听林升念读着各地汇奏来的疑难杂案,目光在赵杉跟和那小兄弟两个身上流转。谭绍光在门口立着,时不时抬头瞅瞅太阳。大门上的听使捧着个书札小跑着来报讯,先说与谭绍光知道,谭绍光再进屋转呈。
谭绍光走至杨秀清座前,双手捧着书札举过头顶,道:“守把下关的叶总制叫人来报:英国人的商船到了,船上的人都已登岸,那个葛神父叫递这书札过来。”
他在府里当差久了,终于把仪规都习学得会了。
杨秀清“嗯”了一声,示意他把书札给赵杉。
赵杉接了,拆开看过,道:“是葛必达的亲笔,说还带了几个相熟洋商的来,明日抽空见一见吧。”
杨秀清道:“让李寿辉去接待。”
赵杉道:“叫李寿辉显得也太敷衍了些,你亲自去见一见吧。”
杨秀清连连摆手:“不见不见,什么阿猫阿狗的也要我去见。”
赵杉道:“其他人倒罢了,那个杜鲁尼机械厂的经理可敷衍他不得。造火轮船所需的精密零件还有那水轮都是从他的厂子里采购的,以后少不得要与他打许多交道,况且还有葛必达神父的极力引荐,若是一口拒绝,葛必达神父面子上也不好看。就见一见吧。”
杨秀清蹙着眉想了半晌,终于点了头,让林升去下关传话,让葛必达神父明日日中带那杜鲁尼机械厂的经理来东府会晤。
杨秀清答应亲自出面接待,内里却仍以天朝上邦自居,吩咐完了林升,又叫谭绍光带人去前殿做布置。
赵杉见他是打算效仿历朝皇帝接见外邦使节的模式,想在葛必达神父他们定不会屈做下臣,双方免不得必要在下跪还是鞠躬的礼仪事情上争执而空耗时间,便就劝道:“葛必达神父与那洋经理都非官方之人,就不要将究虚仪了,把人直接请进厅上招待最好。”磨破嘴皮劝了又劝,杨秀清才松了口。
赵杉叫莹儿与瑾儿搬了些时令花草去厅上,又让秦嬷嬷与厨工们烧做了两席江南特色菜。
次日日中,葛必达神父如约而至,热情的与赵杉打过招呼,指指身后穿着黑色燕尾服的高个洋商,微笑着做引见:“这位就是杜鲁尼机械公司的经理詹姆斯布鲁斯先生。”
那人将右手放在胸前,弯腰一躬,用一口流利中文道:“夫人您好,见到您真是荣幸。”
他的五官面目与欧裔人种很有些不同:灰面无须、秃顶、深目,还生了一副蒜头鼻子。
赵杉打量着他,竟觉着有些面熟,凝神想了一想,心猛却的抽动了一下,身子不由得便往后倒退。她的脑海中闪现出一张黑白图片,图片上的人是焚毁圆明园的罪魁英军头目额尔金伯爵。而这额尔金的名字就是唤做詹姆斯布鲁斯。
自重生以来,她结识的在历史上留有姓名的人物已有百余,还从没有哪个第一眼见了,就叫她如此憎厌。
额尔金从她的异常举动中也觉查到了蹊跷,眨动着眼珠,道:“夫人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从上海带了许多医治感冒、头痛的药丸来。贵国的医生不论治何种病症都是叫喝汤药,见效太慢。我带的这些药丸,只吃两粒,病就好了。”
赵杉听了,只觉得恶心,在心里暗骂:“真是只人面兽心的老狐狸。”却唤秦嬷嬷:“给我倒杯醋水来。”
额尔金道:“夫人要喝醋水是咽喉不适吧?”
“来的不是什么公司经理么?怎么字字句句都在问病说药,莫不是推销大力丸的江湖游医?”杨秀清阔步从外面走进来。
赵杉先出面,他后过来,也是两人计议好了的。
葛必达神父已经两番与杨秀清打过照面,虽然杨秀清两次都做了改扮,葛必达神父从他的别样举止中也早猜到了他的身份。当下,看他穿着王爵的冠服出来,亮明身份与他们相见,心中不觉暗喜。
额尔金也不用介绍,迎上前,伸出右手,道:“阁下就是号称东王的杨先生吧?幸会幸会。”
“我倒是头一回受你们的洋礼。”杨秀清将手在袍襟上蹭了一蹭,才伸了过去。
彼此略作寒暄,就入了席。
赵杉有意要揭额尔金的“画皮面具”,笑着道:“布鲁斯先生中文如此流利,不像是才来华一年啊。”
额尔金道:“家父仰慕东方文明,当年率商团在东南亚考察的时候,我曾随着在广州生活过一段日子。”
“这老狐狸倒会往脸上涂脂抹粉,以为他老子的‘光辉事迹’哪个不知道。”赵杉在心里暗骂,嘴上却笑着打趣道:“原来是子承父业。”又问:“令尊可还康健?”
额尔金不知是嘲谑他,摇了摇头,叹气道:“家父十几年前就过世了。”
赵杉心中暗道:“随口扯谎,脸上还能做出贴合的表情,这才是世界上头号的骗子。”
第416章 骗子与智者(下)
赵杉见葛必达神父只吃四喜烤麸、芦笋茄卷两盘素菜,其他带荤腥的肉菜一筷不动,笑着问:“神父前番来天京时,可是极爱吃这道东坡肉的,怎么如今一口不吃啊?”
葛必达神父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巴,将手在肚腹上拍了一拍,道:“肝脏出了点毛病,不能吃肉。”
赵杉对他一向做忘年交看待,听说他得了肝病,只觉伤感,唤秦嬷嬷:“叫厨房再烧两道清淡的素菜来。”
赵杉与杨秀清商量过,要就便把先前收到的那张面值两万英镑的支票还将回去,酒席吃到一半,找个托辞走出去,回屋把那支票取了来,递还给葛必达神父,道:“无功不受禄,若收了这份大礼,真是不知拿什么做回赠。请代我还回去吧。”
额尔金眉梢一翘,蓝眼珠中放出如狐狸般的狡黠目光,道:“夫人太自谦了。放眼整个亚洲,矿藏、物产,有哪国可比得上中国?”
赵杉听他话中有意,却只做不懂,笑道:“我们这里有句俗语叫‘看万卷书行万里路’,布鲁斯先生走多见广,他日有机会我也要到贵国开开眼界。”说着,转头看看杨秀清。
杨秀清倒不似她那般敏感,只顾说闲话:“听说你们那里当国主政的是个女人,她今年青春几何啊?”
询问女子的年龄,在当时的各国都是犯忌讳的,杨秀清的话音一落,额尔金的脸就涨成了个紫茄子,吭吭哧哧了一阵后,却一声冷笑:“大概可以做您的祖母了。”
杨秀清向赵杉投去探寻的目光。赵杉淡淡一笑,道:“听说女王与她的夫君是一见倾心,夫妻和顺,将来定是儿孙满堂。”
杨秀清看她平和,以为额尔金的祖母之说属实,也就没在这话题上再做纠缠。而额尔金听她,知道她是英王室的情况知之甚多,就不敢再谬言耍弄。
“娘娘叫烧的菜好了。”谭绍光捧着托盘走进来。
额尔金到底是贵族出身,哪甘愿伏低做小。平白受了嘲谑,更忍受不得,只等机会发泄回击。当下见谭绍光进来,登时就生出了主意。
他把外套脱下,向杨秀清拱拱手,道:“中国功夫声名远扬,想请杨先生指教一二。”
杨秀清虽不似石达开、萧朝贵等人武勇,早年游走江湖的时候,也习学过几路拳脚,见额尔金主动提出要跟他比武,在心里冷笑:“这洋鬼子‘关公门前耍大刀’,真是讨打!”将头上的风帽摘下,冲额尔金向屋外努努嘴,头前大步走了出去。
两人面对面站定,额尔金却将伸手向谭绍光腰间一指,道:“我想比试这个。”
“你要跟我比刀法?”杨秀清一愣,却也没十分在意,让参护们解了两把腰刀来。
杨秀清双手握刀,弓腰曲腿,做出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架势,等待对方出招。额尔金右手握刀,不挥也不砍,却箭步螺旋而攻,操用起了击剑的动作招势。
“这耍的什么鬼招势?”杨秀清心中慌乱,不知如何招架,只能边躲边退。
额尔金瞅准时机,忽的一大步逼上前,挥刀直刺杨秀清的眉心。杨秀清待要再往后退,却发觉被逼到了花坛边上,额颊上登时冷汗涔涔。周遭观战的那一干承宣、参护也都惊征的呆住了。
额尔金并没有真刺,刀尖对着杨秀清的面额停了七八秒,便收了回去。额尔金收刀入鞘,得意笑道:“杨先生输了。”
杨秀清将刀扔给谭绍光,说了句“回屋更衣”,抬脚就去了。
赵杉虽气恨额尔金的狂蛮无礼,碍着葛必达神父的面子,又想到内外形势,也只得将气忍下,把人重请到厅中招待。等了小半个时辰,还不见杨秀清回来,正要递眼色给秦嬷嬷,叫她去请,却见杨秀清手里抱着个坛子走来。
赵杉以为他是要与额尔金拼酒,忙站起身,道:“葛神父他们说都吃好了,我叫把杯盘都撤下去了。”
杨秀清点了点头,却走去葛必达神父座前,把酒坛往桌上一放,道:“这酒是采我园子里的桂花自酿的,酒味不重,带着路上解渴吃吧。”
葛必达神父站起,刚道了声谢,却见杨秀清把那张支票拿起,往袖里一塞,道:“这票子我收了。这回赠嘛,一时也没找到合适的,就暂且用这坛酒略表心意吧。”
额尔金满意的连说了两句“good,ok”,向杨秀清伸出手去,道:“中国有句俗语‘一回生二回熟’,期待大家长期合作。”
杨秀清接住他的手,用力一握,道:“我也期待着与你们做大买卖呢。”又唤谭绍光:“你亲自驾车送葛神父和布先生去下关,顺便告诉叶春斋,多送些鱼肉瓜果去船上,一定要把洋朋友们都招待好了。”
谭绍光应声而去。杨秀清携住额尔金的胳膊,道:“我说话做事就要个敞亮痛快,这一回就保管叫你熟得透透的。”
“ok,ok。”额尔金连连点头,“那是再好不过。”
杨秀清又说领他去后园赏景,额尔金欣然而应。两个人并肩而行,刚走过垂花门,谭绍光却从一块假山石后跳了出来。
额尔金吃了一惊,叫道:“你…你要做什么?”
谭绍光把外褂一脱,又蹬掉了鞋,将手指着额尔金的鼻尖,嗬嗬冷笑:“你不是要比试中国功夫么?有种的来跟爷爷耍一耍。”
额尔金见谭绍光要跟他比摔跤,心里登时便发了怯。瞧瞧笑眯眯看着他的杨秀清,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他将外褂、皮靴都脱了,学谭绍光的架势,叉开两腿站在地下。
谭绍光却不急着进攻,只先围着他打转。额尔金原本就慌怯,见被当猴耍,慌怯之外又添了一层怒,左顾右看,生怕着了对方的道。
“爷爷这就叫你尝尝中国功夫的厉害。”谭绍光过足足了耍猴的瘾,一声大吼,接着便猛虎扑食,上前一手擎住他的胳膊,一手缠住他的后腰,竟像拎口袋似的把人提了起来,扛在肩上。额尔金一边大喊着“放我下来”,一边挥着拳头在谭绍光背上捶打。谭绍光只嗬嗬的笑。
第417章 洞根透底
赵杉因着与葛必达神父闲聊,与杨秀清他们隔了十几分钟才走来园里,正见着谭绍光将额尔金扛在肩上要摔,忙高声喝道:“住手!放人下来!”
谭绍光却只做没听见,“嗨呀”一声,将额尔金丢尽了池塘。
额尔金在水里摇着胳膊,连声呼叫:“救…救命!”
几个参护跳下水,将人托将上来。
杨秀清将手在众参护脸上一一点过,笑道:“中国功夫五花八门可多着呢,你还要再尝尝么?”
“不用,不需要了。”额尔金嘴上如此说,深凹的眼眶里却冒出阴恶寒光。
杨秀清唰的沉下脸,骂道:“直娘贼,还敢装腔!你那点鬼肚肠,能瞒过我的眼!”
“嚣张成那样,不该给他点教训么?”向参护们挥手:“拖去地牢,先饿上三天。”
“等等。”赵杉一声喝住,问杨秀清:“刚刚不还亲热得很么?这怎么忽然又打又要下牢的?”
杨秀清看也不看她,冷声道:“要你多问!洋人的事,我做主!”
谭绍光道:“那个大肚子的老杂毛神父也不是好东西。”
赵杉急了,叫道:“葛必达是我的故交,哪个要敢动他,我跟他拼命!”
“洋鬼子也值得深交…”谭绍光嘴里嘟哝着,悻悻的去了。
赵杉先去安抚了葛必达神父一番,说杨秀清请额尔金往秦淮河泛舟垂钓去了,晚上留他们在府中歇宿。然后才去与杨秀清详说厉害。
“他是太狂妄,可他是英国驻华的全权公使啊。这样与他直接撕破面皮。不知会生出多少麻烦呢。”她为把人说转,只得把额尔金的实底讲了出来。
杨秀清听了,却恼怒更甚,拍着桌子,如雷叫道:“我管他是哪个?敢在我这地界上撒野蹬蹄子的,就要扒了他的贼皮!”
赵杉最见不惯他对外的狂傲姿态,冷笑道:“你扒他一个算什么本事,有能耐腾云驾雾跨洋渡海带着你的天兵天将把那些白皮子、黑皮子都给扒了去!”
杨秀清倒丝毫不理会她的嘲讽,口气更硬了几分,道:“蒙元时候,那些白皮子洋鬼哪个不被干得哭爹喊娘,早该叫他再长点记性!”
“还在做天朝上邦的美梦呢。”赵杉在心里暗笑,正要接话,接替傅学贤掌管东殿刑狱的林升走了进来。
杨秀清问:“那洋鬼子在牢里安稳么?”
林升摇头:“又是砸墙又是踹门,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没一刻消停。”
杨秀清问:“他骂些什么?”
林升嗫喏道:“他说来天京前,跟在上海的英、法的领事约定下。如果明日下午之前他没有回上海,两国领事发发舰船载着火枪火炮,先打苏州,再来攻天京。”
杨秀清忿忿地咬牙:“癞蛤蟆打喷嚏——好大的口气!饿着他,水也不许给,有他讨饶的时候!”
赵杉知道单凭言语说他不动,却不再与他争,而悄悄走出去,唤住林升,道:“我有件急事要你去办。”如此这般,讲述一番。
林升听了,唬得直吐舌头:“伪造军报按天律可是死罪,卑职实在不敢从命。”
赵杉道:“你怕什么,出了事,我自顶着。”
林升犹豫了好一阵,才了点头,又问:“那洋鬼子怎么处置?”
赵杉道:“你悄悄拿些吃的喝的给他,再替我给他带句话:明日定送他回上海。”
林升嗯嗯啊啊的应着去了。
赵杉走回去,也不与杨秀清说话,只叫秦嬷嬷她们摆饭。
正在吃着,林升急匆匆走来,道:“有苏州来的加急密报。”
杨秀清拆开一瞧,眉头立时蹙成一团,道:“是陈阿林的信。”
赵杉看一眼林升,见他颔首示意,知道包括这信一切都她的吩咐安排下了,便佯做吃惊道:“怎么是他写的?都写了些什么?”
杨秀清语气沉重,道:“关于那个姓布的洋人的,这家伙还真是什么驻华公使。”
赵杉假做嗔态,道:“我说你不信,这下信了吧。”又问林升:“人在牢里还闹腾得很么??”
林升按她教他的话回道:“这会儿安静了,可能是饿晕了。”
杨秀清蹙着眉,问:“就没说过半句讨饶的话?”
林升道:“嘴里不停轻声嘟哝着‘海奥破海奥破’,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赵杉瞧出杨秀清的心思已经活动了,就便给他搭台阶,道:“help,请求帮助的意思。这可不就是服软求饶么。”
杨秀清面露得色,向林升摆摆手:“送些吃的喝的去牢里。”
一晌吃完了饭,赵杉又忍不住剖析起了内外形势:“英国与法国组成联军在广东寻衅挑事,是为逼咸丰君臣就范,谋取更多利益。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他们为利而来,与谁为敌与哪方为友,全凭利益出发。当下敏感时期,最是不能意气用事。额尔金若把与你的会面添油加醋在欧洲各邦国宣扬,对天国生出成见怨怼的可就不止英、法了。”
杨秀清困惑的眨眨眼:“你说的这额尔金是哪个?”
赵杉道:“就是下在牢里的那个布鲁斯啊。额尔金是他世袭的伯爵的称号。英国行君主立宪制已近一百五十年,国王是名义上的元首,实际掌权的是首相跟议会。这额尔金家族是老牌贵族,在政界跟军界广有人脉,与议员们跟首相都能直接说上话。”
杨秀清却用有些骇怪的目光看着她:“什么首相、议会这些,洪仁玕那本册子上详细有写,你知道也不稀奇。可这姓布的底细,你又是听哪个说的?”
“呃…”赵杉听他刨根问底,只得编谎道:“是听葛必达神父说的。”
杨秀清将信将疑:“他几番来天京做陪引当探子,怎么会胳膊肘往外拐,向你主动交代姓布的底细?”
赵杉道:“他是神父,出家人一般,心里没有那些龌龊算计。”未免他追问不放,把话题一转,道:“额尔金也算得了教训。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就把他放了吧。”
杨秀清却直摇头:“放虎归山必是遗患无穷。”
赵杉道:“未防日后被伤被咬,便只能拿些肉去投喂他。解铃还须系铃人,叫谭绍光去给他赔礼。”
第418章 胡林翼败亡
杨秀清叫传了谭绍光来,温言抚慰道:“你教训那洋鬼子是为护我的颜面,叫你去赔礼也是不得已,就当是为我分忧。”
谭绍光听了,竟跳了起来,叫道:“叫我卑职给洋鬼子赔礼,不如拧了卑职的脑袋!”
赵杉道:“这事如果不能善后妥当,英国人借机找茬,第一处遭劫的就是苏州。到时候,任你十颗百颗的脑袋能抵那如雨的枪弹炮子么?”
谭绍光听说苏州有患,态度方才软了,道:“卑职可以去赔礼,但绝不会下跪。卑职的头再贱,也不给洋鬼子磕。”
“不用你下跪磕头。”赵杉想到还要做其他的安排,摆摆手道:“你先去外头候着吧。”待谭绍光走出去,又对杨秀清道:“下一道将谭绍光免职的诰谕,叫人拿着跟他一块去,念给额尔金听,也就行了。”
杨秀清倒没了底,道:“那姓布的能就善罢甘休?”
赵杉道:“不然,还要怎样?他又非是正大光明来跟你会晤,又是无礼在先而受这教训。叫谭绍光去赔礼,让他面子上过得去,他怎还会去人前自揭丑事?还有,叫人去那洋船上,跟洋商们说,你跟额尔金有事商谈,留他跟葛必达神父在府上住一夜。再有,谭绍光赔过礼后,叫林升悄悄跟额尔金说今下午一直与你在秦淮河上泛舟垂钓。我早前为安抚葛必达神父,哄他说你邀额尔金到外面游逛去了。”
“着实周全。”杨秀清伸了手指,虚点着她,笑道:“怪不得那老神父主动向你泄底,凭你这骗中骗两头诓的功夫,哪个不被你拿得牢牢的?”
“你这是夸人还是损人呢?”赵杉白他一眼,缓了缓语气,又道:“眼下东南西北,无一处安生,就能忍则忍能耐则耐,少生些枝节吧。”
杨秀清叫李寿辉拿了诰谕,与谭绍光同去。又吩咐把额尔金安排到驿馆歇宿。额尔金心有余悸,生怕杨秀清再度变脸,洗过澡换了衣裳,连饭也不吃,就回商船上去了。
赵杉为保稳妥,又写了封信,托葛必达神父代为寄送。这信却是给维多利亚女王的,内容都是关于穿衣打扮、家庭生活的轻松话题。赵杉写此信是为表示当下并无与英国撕破面皮的打算,算是主动向欧美各国抛橄榄枝。
杨秀清却也跟着发了两份加急密信,一封给李秀成,叫整兵戒备,警惕“洋患”。另一封让李秀成转交潜伏在上海的陈阿林,谢他对额尔金身份底细的提醒,并随信附上一万两银票,助他扩集人马,壮大势力。
杨秀清口授这两封信,叫卢贤拔代笔书写的时候,赵杉就在旁边。
听到给陈阿林那信的内容时,她曾一阵发慌。前日那封署名陈阿林的信是她叫林升伪造的。杨秀清这感谢信发去上海,陈阿林见了奇怪,必会来信询问,她叫林升伪造信件的事必就会曝光,难免要再起风波。但她犹豫纠结了好一阵,还是眼睁睁瞧着传信的令兵拿着信去了。
此番风波过后,杨秀清终于放下了执念,放谭绍光回了苏州。谭绍光离京的第二天,恩娘来东府辞行。
赵杉听她说是要往苏州寻谭绍光,想到二人婚后一直是各过各的,只觉十分的不放心,道:“谭绍光在营中起居,你独个在那里,连个稳定住处都没有,又无熟识的亲友,倘或遇上事情,可要怎么办啊?”
“我去是要他句话。若是他着实厌我,就请娘娘代禀东王,准我与他和离。”恩娘语调中透着几分哀伤。
赵杉将手在她肩上拍了一拍,道:“与他当面把话说开了也好,不论结果怎样,只别委屈了自己。”叫了辆马车送她去下关搭船。
天历八月末,历时长达半年的武昌攻防战终告结束。湘军一路渡退到宜昌,一路撤归长沙。鄂东南的重城大镇均被太平军完全控制。湘军的溃败却是因为前线统帅胡林翼的骤亡。
消息传来的时候是深夜,杨秀清闻听,连问了两遍“确切么”,见来报讯的林升连声应是,赤脚下床,登时便叫传呼了书手来拟诰谕,道:“亲手擒杀胡妖头的封恩赏丞相,其上司主官升两级使用。参与破妖营的统统厚赏钱帛。”
林升道:“营还没破的时候,人就死了。据说是得了咳血症,呕血呕死的。”
杨秀清眉头一皱:“那就是说没有寻获他的尸首了?”
林升点了点头:“据拿获的胡妖头的亲兵说,营破的前两天,灵柩就被藏在一辆马车里悄悄运走了,大概是送回胡的老家了。”
杨秀清失望的忿忿咬牙道:“我本想用他的首级祭奠亡灵,真是便宜他了。”摆手叫林升与书手退下,回去帐里,把赵杉叫起,兴冲冲把消息告诉她。
赵杉听了,好不惊诧,说:“他怎么这晌就死了?”
杨秀清却不明就里,道:“听你这语气,怎么像是觉着可惜?”
赵杉如何能给他明白解释,“嘁”了一声,道:“他死他的,我可惜什么?”
“我本是要对擒杀他的人大加封赏,不想竟是自己病死的。”杨秀清失望的叹口气,在床边的藤椅上坐了,道:“这姓胡的比曾剃头还要刚悍几分,若不是受他主子压迫,被窝囊废的上司拖累,也未必就死得这么速快利索。你那离间计好比催命符,胜过百将万兵,我要重重赏你。”
赵杉盘膝而坐,抚弄着头发,想了一想,道:“我是有个小心思,只怕你不肯。”
杨秀清慷慨道:“想要怎样只管说。”
赵杉道:“一两个月前就说陪我去书屋小住,到现在也没去成。”
杨秀清道:“这好办,明日就同你去。”上床解衣,便要吹灯。
“还没说完呢。”赵杉伸手一挡,道:“我想看戏。”
杨秀清道:“这也值当再费口舌,想看什么,叫那班戏子来演就是。”
赵杉笑着把头一摇:“我想看你演。”
杨秀清伸手扳住她的肩膀:“你成心拿我耍笑,是不是?”
“是哪个耍哪个?”赵杉一声冷笑,“在别人那里是金口玉言,到了我这里就是空口白话。”
杨秀清松了手,道:“我实在不会演也唱不来,除了这个,你随便提。”
赵杉接口便道:“那就效李以文派米办学的法子,在各乡镇上办公学。”
杨秀清恍然道:“你又在给我下套。”
“随你怎么说,应了就不许反悔。”赵杉说着,便拿帕子去掩他的嘴。
杨秀清按住她的手在掌心里揉捏着,道:“自从苏州回来,你为办学告求了十遭都有了,李以文到底给你吹了什么风,叫你这样上心?”
赵杉听出了他话里的酸气,却就咯咯笑道:“我这耳朵不识人也不会辩声,只认个好坏是非。管他姓李的姓王的姓张的姓杨的,吹的是东风西风南风北风,只要是有益可取的,就听得真记得牢。旁的酸言辣语,不过蝇嗡犬吠一般。”
“你说我是蝇犬?”杨秀清又绊住了她。
“我又没指名道姓,你怎么倒自认了?”赵杉笑着背转过了身去。
第419章 筹办公学
赵杉向杨秀清未行而先奏,是为了在下头各地方有人提出异议时,方便摆平弹压。真把这公学办起来时,才发觉难处不在舆论而在经济。
相关的开支,她在苏州时便参照李秀成办学的用度粗粗算过一笔账,合计着一处能收容百十名童子的学堂办起来八九十两银子也就够了。实际运作起来,这八九十两不过是个零头。
赵杉也未想一口便吃个胖子,先在天京近郊几个乡镇上搞了六处试点。
前番为邱二娘筹粮救急,她已将历年积攒的私房基本都花尽了,此刻只能拿衣裳首饰却去典当。衣裳典卖倒还容易,首饰就难出手了。都是足赤纯金镶珠嵌玉的内禁货色,即便是自报白菜价,典当行也不敢收。
赵杉计划是先奏一千两银子做启动资金,把一时暂穿用不着的锦衣棉服都拿去典当了,才不过换来五六百两,剩下的只能去找梅姝、讷言她们筹借。上游战事焦灼,钱粮吃紧,将官们的俸禄也不能按时足额发放,梅姝她们的日子也都过得紧巴巴的。即便这样,还是每人各送来了五十两。
赵杉正一筹莫展的时候,林五娘跟谭芹妹相约着来看她,听说她急着用钱,将打算扩建饭馆门面的三百两银子都给她捧送了来,如此勉强凑够了一千之数。
百余个学童最少也要分作三个班,再加上先生们办公的教员室,须是要有十余间屋子的大院落。单是买房屋这一项就花去了五百多两。而古里跟秣陵两处乡镇上连合适的现成房屋都寻不到,只能买地皮、物料,请了泥工瓦匠现盖。
赵杉也不便离京太久,分别留下一百两银子给镇上管理民政的乡官,叫他们代为监工。
房屋有了,还要选聘先生、购买派发的粮米,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眼见着银子使费殆尽,赵杉日夜苦想筹钱的法子,偏那两个监工的乡官前后脚叫人来报信说物料钱不够。赵杉没奈何,只能把大案上那一对漆金粉彩香炉拿去当了三百两,每处送去一百两应急。
杨秀清忙于调度兵事,对赵杉典当衣饰的事一开始也未察觉。这日来她屋里,见案上的香炉不见了,听说是拿去典当了,脸立时就阴了。一转身走出去,不多时,又走回来,把一沓银票丢在桌上,道:“必还典了其他的,叫人拿了票子统统都赎回来。”
赵杉道:“都是一时用不上的东西,典就典了,急着赎它们做什么?”
杨秀清沉着脸,道:“这是五千两,还不够你折腾的。”
赵杉道:“这钱要是你自己攒的私房,我可以用,要是从公库挪来的,我可分文不敢取。”
杨秀清急了,道:“你不用这钱,难道要把这屋子的东西都典卖了?!传出去,叫人说我连个女人都养不起,你不怕脸臊,我还嫌寒碜呢。”
赵杉见他动了真气,忙柔声道:“你急什么?我已经想到筹钱的法子了。典那一对香炉是为应急,以后再不会典这卖那的了。这钱你从哪里挪来就再放回去吧。”
杨秀清气缓,问她是什么法子。
赵杉道:“我以学馆跟书院的名义对外贴告示,搞募捐。我想着众人拾柴火焰高,在告示特别注明,不但收钱,柴米油盐、瓜果蔬菜、碎布线脑其他零碎东西,只要能变钱的都要。”
杨秀清冷笑:“还募捐,说得动听,不就是空手套白狼。”
赵杉有些着恼,道:“你知道什么叫募捐?就扯白狼黑狼的。这账我是没打算用钱还,可也不会白用他们的。不管是大额的现钱还是小样的物件,每一笔我都叫人记在册子上。凡是参与了的,将来他们的子女都可以免费到学馆、书院里念书。那捐的多的,到迎客居吃饭,还给他打八折。”
杨秀清皱眉:“什么打八折?你又搞什么名堂?”
赵杉道:“就是饭钱十文收他八文,我早向林五娘跟谭芹妹打过招呼了。”
杨秀清再要问她什么,听使报说胡海隆有急事要奏。
杨秀清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转回头,将手指着赵杉,半是叮咛半是警告的口吻道:“任你怎样折腾,别叫我来了,连个能坐能躺的地方都没了。”
赵杉灿然一笑:“你放心,这屋子再不会少一样东西。”
那三十几张募捐告示贴遍了天京城的大街阔巷,引得观者如堵议论纷纷。
赵杉从杨秀清的反应中已料到人们必对告示中所写承诺多有猜疑,在告示贴出去的前一天便叫人在书院后面的空地上扎了两间棚,摆了十几张书案。案上堆放封皮上加盖了图章的字典,图章上别无他文,只有醒目的助学二字。
这五千余本字典是赵杉用典当香炉所剩的那一百两银子,叫铅字衙连日赶工印制的。封面上的图章都是她亲手一个个加盖的。她自己并没有在现场露面,也不用东府中执事的人,只请吴容宽、洪仁玕、史密斯他们三人守棚而待。
有吴容宽他们在现场宣导,又有盖了图章的字典为凭信,再没有哪个胡乱猜疑。尤其是见到一捧糙米、一把野菜都被登记在册,那踟躇观望的也都踊跃争先起来。
这次的募捐活动前后做了十天,共募得散银三百二十余两,钱二十万文,外加粮食、瓜果一千七百余斤,其他针头线脑之类零碎东西装了三袋。
赵杉叫把粮食、瓜果和那零碎东西都拉去集市上变卖,又得银一百余两。
杨秀清闻知,又惊又叹,道:“不逼不迫不诱不诓,一纸告示就让人主动掏钱送物,早知道你有这无本万利的手段,当年冯三兄落难入狱时,又何需去求告‘花头鸭’(指韦昌辉)。”
“谁说无本?这学馆、书院的信用、吴容宽他们的声名不是本钱?”赵杉把登记的两本名册丢给他,道:“将来不光要还本,还要能还多大利就还多大利。不然,脊梁骨都会叫人戳烂的。”
那有现成房屋的四处乡镇在学童招满后便开了课。为便宜,教书的先生都是就近从镇子上聘用。因着一时寻不到通英文、懂绘画的,只先开了识字、算术、文史三科。
那古里乡、秣陵镇上的学舍相隔了一天完工落成,偏恰逢赵杉身子不适,只得请托吴容宽前去验收布置。过后诸事完备,开学的前一日,她又分别过去两地,为学童的家长们派发了第一个月的米粮。
第420章 趁火打劫
胡林翼暴亡后,遭受重创的湘军水师陆营各部无一再敢恋战,争相退撤。
李续宾所部人马折损尤重,李续宾率残部昼夜兼行一路向西退到了宜昌。赵杉前番在九江偷营烧粮因受追击而引致流产,那带队追击她的哨弁正是李续宾的部下,杨秀清因此对李公愤外又多一层私恨,闻知李续宾退到了宜昌,当即飞传军令给石达开,叫他亲自带队追击。
隔了十几日,便传来了李续宾被俘的消息。杨秀清下令将他枭首戮尸,以祭毁丧他手的万千亡魂,又将败胡林翼时所许下的封赏系数给了相关擒拿李氏的有功兵将。接着,又给在武昌安民的石达开传令,叫他带一干援鄂将领速返天京。
胡林翼刚勇且擅变通帷幄,与曾国藩唇齿相依,李续宾出于曾氏门下,更被曾国藩视为臂膀。二人所统皆为湘军中精锐,经了此败,整个湘军的实力折损有半。杨秀清料定曾国藩忙于疗伤养创,必不敢再出巢来犯,遂召石达开等将归京,谋议下一步进兵方略。
关于用兵战略,诸将中分做了几派。石达开提议向川粤进军。李秀成也被从苏州召来参与计议,他倡言先攻取杭州,进而控制整个浙江,再徐图福建、广东。林启容建言集中水陆兵力去打长沙,一鼓作气端掉湘军老巢。
杨秀清对众人的说法却不置可否,默默听完了,才讲出了自己的谋算:他亲自统兵,北伐燕京。
众将闻言,无不愕然。杨秀清却决然拍板:让石达开镇守天京,留杨辅清与黄文金佐助,他自率将统兵北上。即令众将各自驻地,集兵筹粮,并给二十日为限。
秋收刚过,粮米充裕。除了武昌,诸城各市都弥战许久,兵将们都养息的生龙活虎。因此,只半月工夫,二十万人马和五十万担粮草便征得齐了。
赵杉在兵事上素来关注不多。杨秀清突然动这倾兵伐北之念,并不叫她觉着十分意外。当日,甫一定下以天京为国都的大计,他便筹划扫北,其覆灭清廷的欲念比哪个都炽热坚决。让赵杉隐隐犯疑的是他亲自统兵而叫石达开留守。疑归疑,却也没有心思去做猜想。她心中别有一层难与人道的纠结顾虑。
英、法频频对清廷挑动事端,战争一触即发。杨秀清在这当口倾兵北上,显然是效仿多尔衮,趁火打劫坐收渔利。
她视杨秀清如一体同身,他要去“打劫”,她自然要追随。只是她还没有完全抛却“后世人”的身份认知,那来自天性中的道德情感涌了上来。而她的这些许惭意并非是对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这更叫她难与人言。因而,当杨秀清讽她是“凤毛鸡胆”的时候,她心里的那口气登时就冲到了脑门,却不知如何拿言语去辩,只能力行。
她一边呼喝秦嬷嬷收拾衣装,一边拿剪子把指甲剪得秃平了,伸开给杨秀清看。
杨秀清却讽笑更甚:“屎壳郎滚粪还要个外面光,剪了指甲等同拔了毛,这没了毛的凤凰还不如鸡呢。”
赵杉受了他这一通取笑,始才意识到是敏感太过,脸上却觉过不去,忿忿地怼了句:“鸡同鸭讲,对牛弹琴”,抬脚出了门,却正逢着小恒太、恒平两个散学回来,她不想再回去杨秀清跟前讨没趣,便扭身去了他们屋里。
赵杉在理智与情感的天平上摇摆了几遭,终于拿定主意,随杨秀清去“打劫”。在大军开拔的前两天,一个如雷轰电掣的消息从广西传来:天国诸王侯的祖茔突遭劫掠,众丞相、检点们先人的坟墓也无一幸免。
消息传开,举朝震动。一拨又一拨的将官来东殿请缨。
杨秀清也是爹生娘养,听说被掘了祖坟,直气得一蹦三丈高,捶胸顿足从日中骂到三更,尤不能住。赵杉磨破嘴皮的解劝,才勉强睡下。第二天起来,眼睛都眍?了。
承宣来报说:石达开与丞相、检点们都在外殿候着听谕。杨秀清咬牙说了声“知道了”,抬脚就走。赵杉却抢前拦住,攥住他的手,连说了三遍“莫急莫气”,才放了他去。
在京的将官,无论实职还是虚衔,一时都拥了来。按制,只有位在军帅以上的才准上殿奏对,那些品阶低的便在院子里站着。
赵杉见院子里人头攒动,怕有那心怀不轨的乘势造作出乱子来,悄悄吩咐林升,叫他又调了两队排刀手们进来巡防警戒。
赵杉在廊下站了一站,终觉不大放心,折身回去,经了穿堂走去帷帐后窥听。
众将先前在用兵方略上的分歧因这事尽皆消弭了,同声齐呼杀回广西。
相比武将们的激愤,文臣们的反应则平和许多。卢贤拔瞅个音少声稀的空当,出班说道:“这事不像是寻常小蟊贼所为,还是先使人暗暗的探查打听得实了,再做计议为好。”
曾钊扬歪着头,砸吧着嘴,道:“蹊跷,大有蹊跷啊。早不早晚不晚,偏赶着挥军北上的当口。是围魏救赵还是请君入瓮,不探得实了就贸然出手,中计入套,可就险了。”
黄文金将脚跺得咚咚响,叫道:“爷娘的骨头都给撅出来了,还探个球!再他奶奶的瞻头顾腚,狼拉狗拖的,连根头发丝都剩不下了!”
“是这个话。”杨辅清接口道:“报仇的事可缓,先人们的尸骨总要尽快叫人赶回去收敛了。”
黄文金声如响雷道:“两个都不能缓!不把那帮子狗杂碎的脑袋拧下来,他日到那边见了爷娘,不是要羞死!”
他的这话却似烈火烹油,不但殿上,就连殿外阶下的那一院子的低阶将官都被激红了眼。
类似“天罗地网也要冲,刀山火海也要闯”“杀尽贼子祭亡亲”“大仇不报不为人”的喧叫声一浪高过一浪。
杨秀清铁青着脸,颤颤的抽出一支令箭正要往下丢时,赵杉一大步从帷帐后走出来。挥臂呼喊的众将们见了,一时都愣住了。
杨秀清阴着脸,道:“这里是议政事的地方,没有传召,你跑来做什么?”
“心有挂虑,情切难抑,望请恕罪。”赵杉屈膝一礼,却面向众将官,道:“眼见爷娘祖宗受辱,那滋味真是如烈油烹心。慢说是诸位热血男儿,便是我这闺中妇人也恨不能纵马提刀去跟贼子们拼命。若不是听见卢、曾两位先生的言语,早就奔出门驰马去了。”说着,向卢贤拔作了一揖,又向曾钊扬深深一个万福,道:“俗语说‘一语点醒梦中人’,受教了。”
她的这番所言所行却好似一针冷却剂,众将闻见,举起的手臂慢慢都放下了。
第421章 暗度陈仓
杨秀清把令箭往案上一丢,道:“军务兵事我自有定夺,前线搏杀有万千将士在,更不用你逞能。”向赵杉丢个眼色,示意她退下。
赵杉悻悻地应了声是,复走回帷帐里去。
一直低着头做冥思状的石达开开口说道:“古书上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当前情势,用兵更不能任凭一时的意气。只是宗祖之仇也不能置之不理。四兄既决意倾兵伐北,在这事上就不宜再大动干戈。小弟请带两千兵马,昼夜兼行赶将回去,揪杀元凶雪恨,顺便把先人们的遗骨带回来。”
杨秀清沉思片晌,点头道:“就依你所言。切记快去速回,休要与不相干的人事纠缠。”
石达开应是,杨秀清又道:“为保万全,再调火器营五百营兵带了带上长短火器随你同往。”
赵杉在帷后听了,只觉可气,在心里暗道:“明解暗劝的,话说了几大车,竟还不管头不顾腚的派兵去了,偏还叫他带队。”无奈的叹了几口气,怅怅的回房去了。
她前脚刚回了屋坐下,杨秀清后脚就跟了去。她以为少不得要再挨一顿训,摆手叫莹儿她们下去。杨秀清却一声不出,径走去床前,将身一躺,睡过去了。
赵杉只当他是心里愤懑,也不去管他。不想彼这一躺竟就躺了三四日。她从未见过彼精神如此颓靡,少不得耐了性子柔言细语的宽慰,杨秀清“嗯啊”应两声,向床里侧了身去只顾睡,连政事军务都不再过问。
如此又过了三四日,赵杉心里越发的七上八下,猜疑他是不是得了嗜睡或抑郁的症候。他自己不说,怕他恼,也就没叫医生来诊视。
杨秀清这一病,国事朝务再不能正常运转。各地方各衙署呈送的本章文书不几日就积了人高的两大摞。日常参与政务军机的天地春夏秋冬六官丞相并殿属尚书们却无一个敢越俎代庖。
赵杉怕耽搁得久了,会有重大贻误,只得自去阅看。到底精力有限,每每都是走马观花,粗略看个大概,将那要紧的留下,把那些琐碎无关轻重的丞相、尚书们合议裁处。连着熬了几个通宵,精疲神竭,常常做着事情就不觉打起盹。
这日午后,翻看着一份从苏州来的文书,又不觉犯起困来。正在懵懵怔怔的时候,却听有人唤她。一抬头,见杨秀清在床上坐了起来,以为他是要水喝,忙丢下文书,倒了杯茶给他送过去。
杨秀清将她递茶的手一挡,道:“翼王他们此时到哪里了?”
赵杉道:“并没有传消息回来,这都一个礼拜了,大概快到广西境了吧。”
杨秀清“哦”了一声,复又躺了回去,将手在头下枕着,凄凄幽幽的道:“我这几日总在想,这十几年来拼死搏命的到底图个什么?”
赵杉见了他这般形象言语,也不觉有些伤感,在心里暗叹:“给他根竹竿,就敢拿着把天都捅个窟窿的人,竟还会思想这个。”
她在床沿上坐了,拿起枕边的一方帕子随手翻叠着,道:“莫说更早以前的了,从有确切纪年的夏朝时候起,按二十年为一代算,到如今也有一百七八十代人了。长远了看,任谁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过尘沙而已。若说图什么,首要的当是吃饱喝足吧。可一日三顿的吃着,便是顿顿的满汉全席,久了也吃得腻了…”
见他脸颊发红,以为是发烧,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我没病。”杨秀清把头向里一侧。嘴角却忽的泛起笑容,灰暗的眼珠也变得晶亮。
赵杉似懂非懂似无非悟,疑道:“你不是别又起了什么心思吧?”
杨秀清笑将起来:“连你都哄过了,那咸丰小仔定是更摸头不着。”
赵杉听他提咸丰,联想必是兵事,急切问道:“你往哪里发兵了?怎么这几日并没有军报传来?”
杨秀清道:“杭州。我叫翼王去打杭州了。”
赵杉惊得站了起来:“杭州?他们不是去广西了吗?”
“翼王来禀辞那日,我悄悄说叫他带兵去打杭州的时候,他当时的表情跟你现在的一样,下巴都要惊掉了。”杨秀清语调轻快,显得兴奋又得意,“咸丰小仔跟用法子激我诱我上套,我就来个将计就计。说什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不用动一砖一石,照度他的仓。”
赵杉听了,却好不着恼,道:“原来你早谋划好了,却在我眼前装得失魂落魄一般,是把我当细作探子不是成心作弄人?”
“你恼什么?我不过在你屋里讨个清静,歇一歇养养神。”杨秀清打个哈欠,端起那碗茶,咕嘟嘟喝个干净,拿起帕子抹了抹嘴,又道:“我早就想拿下杭州,因着九江、武昌先后吃紧,集不得兵抽不出将,才耽搁下了。”
赵杉问:“那所谓的你带兵伐北,也是故意说给众将听的?”
“满妖鞑子当朝在位一日,就没有安稳觉睡,这个三岁毛孩子都晓得,还用我说?”杨秀清的目光里添了几分锐利:“燕京是油水最多也最硬的骨头。那日议商进兵的时候,竟无一人提说北上。林凤祥、李开芳他们的败亡在翼王他们心里都埋了阴影,我要他们亮亮堂堂上路,不先叫在别处打个干净利落的漂亮仗是不行的。”
赵杉对“趁火打劫”本就有几分排斥,听了他这这话,心下立时感觉宽松了几分,点点头,道:“眼下北方的局势还不明朗,过些时候再做计议也好。”隔了片时,又皱眉问:“翼王带兵去打杭州,那到广东去收敛先人遗骨的事哪个去做?”
杨秀清没有说话,定睛瞅了她半晌,道:“你看我去怎么样?”
赵杉从他的神情中断定他早就动了这念头,如何不吃惊,道:“知道那边布了天罗地网,还要亲自去?”
杨秀清道:“翼王这一去打杭州,咸丰小仔必忙着调兵遣将去救援,在广西的注意力就淡了。我只带几个人前去,把先人们的遗骨收拾了就做速回来,人不知鬼不觉。”
第422章 驰奔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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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3章 嗣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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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4章 焚骨
这瞿家人待客比秦嬷嬷的娘家人还要殷切,那几个与赵杉同桌的媳妇你一杯我一盏你一块我一勺的劝酒布菜,赵杉病还没好全,吃不下鱼肉荤腥,更喝不得酒,听瞿老汉说完坟上的事,便说身上乏了,想回房歇息。那瞿家的大儿媳妇田氏自引了她去。
田氏引赵杉去了后堂,指着紧挨着祖堂的那间吊着红绸帘子的耳房,说:“这屋子中午才收拾过,干净清爽,采光又好,就住这里吧。”
赵杉点点头,随她进去,见是两层的楼中楼式布局,心中喜欢,道:“外头看着窄狭,里头原来这般宽阔呢。”
田氏道:“给客人住的自然要敞亮,我们都是一家七八口子住一间的。”
赵杉道了谢,踩着扶梯上了楼,见床也早铺好了,便脱了外衣睡下。
中堂的宴席直到三更天才散。赵杉一梦醒来,见杨秀清那一身扑鼻的酒气,嗔道:“这喝了多少,跟从酒缸里捞出来似的。”
杨秀清伸出两根手指晃晃,道:“我统共喝了两碗,表舅喝了半坛子呢。”
赵杉就灯影底下看着他红扑扑的脸,忍不住唤了一声“嗣龙”,道:“这名字哪个给你取的,叫着倒比你现在用的这个顺口。”
杨秀清打个哈欠道:“不是我阿爸就是我阿妈。山里人给孩子起名虽没有高门大户又是名又是字又是号的那许多讲究,也喜欢多用几个吉祥字眼。这龙字用的最普遍得很。”解衣躺下,又道:“我明天一早就去我阿爸的坟上,你就别去了。歇养两日,好去金田。”
赵杉应了。
次日,天刚蒙蒙亮,杨秀清便由秦日纲、傅学贤和瞿家几个兄弟陪着进了山。
杨家的祖茔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坡下还有一条小溪穿涧而过,算是一处好风水。
杨秀清见果如瞿老汉所说都收拾得一丝痕迹不露,紧皱了一路的眉头才稍稍松散。他径直走去靠边的那座封土最高的坟包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杨秀清磕完头,抄起?头便要动手,傅学贤上前拦住,道:“有瞿阿伯跟江湖中同道照应,就不再破土惊动了吧。”
秦日纲也跟着劝:“俗语说入土得安,这刚得了安生不几日就再惊动,不大好吧。”
杨秀清一把推开傅学贤,又瞪一眼秦日纲,道:“不受这一时的惊动就得受狗仔子们千番百番的折辱。远隔着万水千山,指望他人能保得几时!”说着,一撅头下去就把供食板子给刨了出来,而后扭头看着瞿家兄弟,决然的吐出一个字——“挖!”
那瞿家的几个兄弟本也是迟疑的,见他亲自动手,就再无顾忌。
刚堆盖的的松土,六七个壮汉动手,不过半个时辰,就把棺木挖抬了出来。杨秀清又叫把他祖父母的也起了出来。
“儿子不孝,难为爹娘再忍一忍。”杨秀清含泪,在他父母棺椁前泣诉一遍,转头对瞿家兄弟们道:“有劳阿哥们去劈些木柴来,我要把先人们火化。”
秦日纲与傅学贤听他说要火化,骇得直吐舌头。
赵杉吃过早饭,去果园里闲逛,见庆元与几个侄子在采摘苹果,便上前帮忙。
日头升到中天,杨秀清他们还没回来,赵杉心焦,对庆元道:“你知道去坟上的路吧,引我去看看。”
庆元叫侄子牵了头毛驴出来,道:“都是沟沟拐拐的羊肠小道,坐这个安稳。”
赵杉由庆元引着,骑驴到坟上的时候。几具棺木都已被加载了木柴上,杨秀清手举着火把,正要点火。
赵杉向棺木不经意看去的时候,恰一阵风吹过,把盖着的红布掀起,露出残断零散的骨骸。赵杉一见,忍不住打个寒噤。
瞿家的几个兄弟坐在树荫底下擦汗,秦日纲与傅学贤犹在拉劝:“要是担心带回去不便,可以传信天京,叫人来接应,满洲鞑子在关外未开化的时候才弄火化哩…”
杨秀清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回头见赵杉来了,深吸口气道:“我要把先人们的遗骸烧化了,带回去。”
赵杉知道烧了他爹妈的,此后她养父养母的也免不得要烧了,心中一阵的疼。走上前,伸手擦了擦他额上的汗珠,咬了咬嘴唇,道:“听你的。烧吧。”
熊熊烈焰腾起,杨秀清屈膝跪在了地下。秦日纲跟傅学贤也跪下了。赵杉用手绢捂着口鼻,泪水汩汩而下。
烧化了的骨殖都用瓷坛装了,放在车上,小心地拉了回去。回到围楼的时候,天已擦黑。杨秀清饭也不吃,抱了他父母骨殖的瓷坛回了房去,守着那坛子呆坐,一夜都没有合眼。
在去金田村以前,几个人先去了大冲。由赵杉指引,起了她养父黄炜仁的棺木出来。黄父的葬地在可以俯瞰整个村子的高坡上,赵杉向自家的老屋眺望,屋院都被森森的树木遮住了。她踮起脚,将手搭在额上仔细看时,却发现了那万绿丛中竟还有一抹红。
杨秀清的眼力出奇的好,站在她身旁望了一眼,便笃定的道:“是海棠树结的果子。”
“院子里除了两棵桂花树,并没有别的,这海棠树定然是自己雨生的。”赵杉原没有回老房子一看的打算,因远远望见了这海棠树,那一段封在心里最深处的记忆被勾起了。
“你从没去过我家里呢。想不想去看看?”她向杨秀清发出邀请。
杨秀清爽快的应了,叫其他人在村外的大道上等候,自与赵杉进了村。
正是吃晌午饭的时候,街上并没有什么人。赵杉得以不急不慌的带杨秀清“参观”。
“就是那里了。”赵杉遥指着黄家的老屋,却故意放慢了脚步。
杨秀清到门前,院前屋后细细看了一番,笑吟吟对赵杉道:“我终于晓得当初跟你说接你阿妈到山上的时候,你像遭蜂子蛰了一样跑开了。这样的上等小康之家的女儿怎么也得嫁个举人秀才或者公子少年才般配。”
赵杉听了,却一声冷笑:“我倒想做太太奶奶呢,可没有那养尊处优的命啊。”
她见院墙塌了个豁口,走上前,站在缺口处往院里瞧看。一幕幕酸甜往事在眼前闪回,眼圈不由湿了。
杨秀清手把着锈蚀了的门锁,道:“这锁一扭就开了,想进去也容易。”
赵杉摇了摇头:“人早都不在了,也没什么看头了。”
那株挂满挂满果子的海棠树就在墙缺里长着,有一根枝杈从缺口伸了出来。赵杉踮起脚,扬着手摘了七八个果子,包在手绢里。
第425章 孝思
杨秀清叫秦日纲赶车把棺木先行运回去,与赵杉、傅学贤并瞿家的几个兄弟赶赴金田。
赵杉曾在村上生活了一年有余,如今阔别了六七载而故地重回,怎能不心潮澎湃。但到了村口,望着那一处处坍倒的屋院、一片片人高的荒草,只觉恍如隔世。
“这村子最繁庶的时候,有上千户的人家几百顷的土地, 竟荒凉成了这般。”杨秀清也发起了叹。
庆元道:“这村子几年前就没人了,过路的人都避着走,说是闹鬼。”
杨秀清一挥手道:“韦家的祖茔在村东头的坡地里,过去吧。”
韦家在金田落户历传了七八代人,茔地里大大小小的坟头有百余座,又杂植了许多的松柏,很是阴森。因为“义父”洪镜扬也葬在了那里, 赵杉曾去祭拜过许多回,每次去了,都要心悸上好几天。当下在心里回想起来,便感觉后背发凉,哪还敢去。
杨秀清也不勉强,叫庆元留下看护她。
等了不多时,杨秀清等人就赶着车回来了。
杨秀清远远便从车上跳下,对赵杉道:“亏你没去,不然夜里定睡不着觉。”
“我以前又不是没去过,是有些吓人,也还不至于就吓成那样。”赵杉半是好奇半是诧异的往车上看时,杨秀清却抢前挡住了她。
“别看!”他声音竟有些发颤。
瞿家老大照地吐了口唾沫,道:“真瘆得人头皮发麻。棺材板子都被劈成了八大瓣,裹尸布撕扯的一条条的,骨头茬子下雪似的扬了一地…”
赵杉听着,只觉作呕,将手在胸前揉着,道:“不是说重新收拾入葬了么?怎么又这般惨状?”
瞿家老大道:“哪有一丝收拾过的样子,我们去的时候, 几只野狗正啃尸呢。”
杨秀清见赵杉脸色虚白, 一声喝住,道:“先赶车回去吧,省得堂舅记挂。”看庆元凑去车前,掀了盖布又呼又叫,连他也一块打发回去了。
三个人默站了一会儿,傅学贤从树上解了系马的缰绳,道:“车走远了,骑马回去吧。”
赵杉叹口气道:“还有我阿妈呢。”
杨秀清道:“她没有葬在韦家的茔地里,应该是躲过了此劫,就不要费周折了。”
赵杉轻轻“嗯”了一声,道:“先去看看再说吧。”
坟场虽添了许多新坟,赵杉还是一眼就把养母徐氏的坟包认了出来。坟后有一棵雨生的樟树,离开金田的时候,那树只有手指粗。如今,已亭亭若盖。
赵杉把坟包并周遭丛生的野草青蒿拔除干净,又往坟头添了几锨土,而后便跪在了地下。
“我要把阿爸的灵柩带回天京安葬。阿妈在这里这么久, 大概不愿再挪动了吧。”
她这话音刚落, 竟就起了风,那樟树的树冠随风晃了一晃, 像人点头一般。
赵杉吸了吸鼻子,道:“我就当您是应了。”从衣袋里掏出手绢,把果子一颗颗摆在供食板上,又道:“这是家里雨生的树上长的果子,阿妈尝尝。路远,这次来过,不知何时再来…”说着说着,泪水禁不住扑簌而下。
“我也来说几句话。”杨秀清向前走了几步,挨着赵杉站定,回头对傅学贤道:“可还有香没有?”
“还有几根。”傅学贤从褡裢里摸出香来,又掏了火石,打着了火。
杨秀清点了香,双手举着,弯腰拜了一拜,把香插在地下,道:“依情论理,该早来拜祭。来的仓促,也没备下什么牛羊生祭,他日一定补上。天生刀尖上走火海中行的命,做的都是提头搏命的营生。阿云跟了我这些年,苦没少经罪没少受,如今还牵累着爷娘不安生,心里着实惭愧…”
赵杉听着他的言语,多年以来积压在心底的酸楚委屈一齐涌将上来,禁不住呜呜大哭起来。
杨秀清将手在她背上连连拍着,道:“别哭,等天下定了,你可以随时回来。”
赵杉抽泣一阵,磕了个头,站起身,从那樟树树冠的边上折了一小枝下来,将眼角的泪擦了一擦,道:“没把阿爸迁到这里来跟您合葬,是不想惊动了人,叫你们不安生。这个带了去,埋在阿爸身旁,就权做女儿的一点孝思吧。”
说完,弯下腰去,深深鞠了个躬,转身看看杨秀清,双手捧了那树枝,自头前走了。
从金田回来的第二天一早,杨秀清便叫秦、傅二人各自回乡,善后坟茔中事。
秦日纲与石达开是同一镇上的人,杨秀清叫他他顺路把石达开父母的骨骸一块取来。
瞿老汉热心,叫大儿子、二儿子分别带两个孙儿陪二人同去。
傅学贤隔日就回来了,秦日纲他们又过了两天才回来。
杨秀清叫专做木工活的瞿家老三在马车的底座里头加了层暗板,将骨灰坛都用红绸包了,放在暗格里头。
收拾停当,正在吃着饭,在山下磨坊磨面的庆元匆匆跑来报信,气喘吁吁地大叫:“不好了,一大队骑快马背火枪的官兵进山来了。”
傅学贤不满的对秦日纲嘟囔道:“约定隔日便回来,你也太拖拖拉拉了。”
秦日纲道:“我可是跑了两处地方,马都累倒了。”
“都火烧眉毛了,还斗口!”杨秀清瞪了二人一眼,缓了缓语调,对瞿老汉道:“来者不善,堂舅不如跟我们一块走吧。”
瞿老汉倒不慌张,嗬嗬笑道:“成日听人说,你指挥千军万马,怎么说起傻话来了?这老老小小六七十口子人哪那么容易走得脱,除非你有孙猴子的筋斗云。”
赵杉也担心他们一家会遭连累,劝道:“有火枪做装配一定是州府里派下来的绿营军,堂舅还是避一避的好。”
瞿老汉点了点头,却按住杨秀清的肩膀往外便推:“你们快走,我自有安排。”又唤庆元:“你去带路,引你阿龙哥他们从拐脖子岭出山。”
“阿龙哥跟我来。”庆元拉住杨秀清,扯着便走。
瞿老汉送出门去,见傅学贤与秦日纲都去后槽解马,焦切摇手道:“牵一匹应急就行了,岭上连条正经的路径都没有,也骑不得。”
赵杉正要上马车,听了他这话,对杨秀清道:“我歇养了这两日已经好了,不用坐车。”
杨秀清从车上跳下来,对庆元道:“你赶了车在头前带路,我们在后面跟着。”
第426章 绝路逢生
这拐脖子岭一如其名,山势不很陡峭,那盘山的小道却拐绕得人晕头转向。庆元是个赶车的行家,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却也难以驱前。
杨秀清叫把马解下,让秦日纲一并牵了,自与秦日纲跟庆元抬着车架。奋力挣行到岭巅,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坐下歇息。
庆元将手指着岭下的大路,道:“沿着那道一路往东,走不过三四十里就到了浔江边上。江对岸的梧州如今是一个叫陈开的天地会大头目带人占着。但到了他那里,阿龙哥便可传信调兵遣将了。”
杨秀清赞许的笑了一笑:“你倒有些机变的头脑,如果不是走得匆忙,我倒有意带你去军中历练历练。”
庆元兴奋地搓着手,道:“我老早就想去投奔阿龙哥,就此随你们去吧。”
“不。”杨秀清摇摇手,“没有告诉堂舅就带你走,他不见你回去会担心的。”站起身,叫秦日纲他们把车重又套上,又对庆元道:“路径我知道了,你快回家去吧。”
庆元悻悻地掉头去了。
下了岭,杨秀清叫赵杉上了车,便催赶傅学贤加鞭快行。
走了约二十来里,却隐约听到迎面传来踏踏马蹄声。
杨秀清竟觉,大喊一声:“掉头!”
傅学贤驱马正要转向,一支清兵马队扬尘而来。为头的千总举鞭喝问:“你等什么人?”
傅学贤吭哧了两声,道:“病人,到县上去看病。”
“去县上看病?”千总狐疑道:“这路是往浔江码头去的,你们要去哪个县上?”
同在车辕上坐着的杨秀清回道:“一时情急,走错了路。谢大人提点。”说完,猛咳了一声。傅学贤会意,忙驱马转向。
“哪是走错了路,分明是夺路而逃!”千总见马车掉头如飞一般去了,醒悟过来,扬鞭打马,呼喝兵丁们道:给我追!”
骑马的秦日纲原跑在马车前头,见清兵围追上来,嘴里嘟哝一句“娶媳妇遇上送葬的,真他娘的晦气。”拨转马头,挡在路中间,冲着千总冷笑:“你小子今日撞了大运,遇上了燕王爷。听说咸丰小仔明码标价买爷爷们的人头,我这颗脑袋值多少银子?”
千总见他自报家门,既惊且疑,道:“你是秦日纲?”
“正是。”秦日纲说着,竟就下了马。
千总一挥手,两个清兵上前,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杨秀清回身看着,骂道:“蠢蛋!自报姓名不是找死!”跳进车篷,问赵杉:“你那把护身的洋枪可还带着?”
“在这里呢。”杨秀清从包袱里把枪摸了出来。
傅学贤在马背上又加了两鞭,扭身向车篷里道:“卑职的褡裢里有把弹弓,可勉强一用。”
杨秀清找了弹弓出来,扔给傅学贤,道:“敌不动手我不先动。这些日子并未接触外人,知道我身份只有瞿家人。秦日纲自报了名号,妖仔们定然不会想我会亲自回来。”
他这话刚说完,清兵马队就复追了上来。
“停车!”那千总一面呼喊,一面举起了火枪。
啪啪啪一连串的枪声震响云霄,驾车的马受了惊吓,咆叫一声,如发疯般在道上左突右奔。
杨秀清提着秦日纲的名字,骂道:“又是这蠢蛋坏事!”伏在车窗边,向赵杉要了洋枪往外射击,发了一枪,没有打中,再打第二枪时,竟卡簧了。
“洋人的玩意中看不中使。”杨秀清忿忿的把枪一扔,冲傅学贤喊道:“把弹弓给我!”
他包了两个弹丸,将头伸出窗外,瞄着打出去。马车却正绊到了石头上。
“他娘的,又打偏了!”杨秀清嘴里骂了一句,又包了弹丸,瞄准要打时,却“哎呦”一声,瘫倒了。
赵杉惊诧看时,原来是左额上中了弹片。
“怎么样?伤得深么?”她颤手去摸了一摸,觉着那弹片扎得不是很深,又听杨秀清不住的呻吟,也来不及多想,一咬牙把弹片拔了出来。
杨秀清大叫一声,脸颊瞬时血糊糊一片。
赵杉见了那血,不觉又骇又悔,本能的大叫“救人”。
傅学贤闻声跳进来,见了杨秀清之状,也骇得面目失色。
赵杉缓了缓神,从袖子上扯下块布,拿了去包扎时,因着心慌,手怎么也不听使唤了。只得唤傅学贤:“你来包上。”
傅学贤为杨秀清裹缠好了伤口,向窗外看了一看,道:“前面岔路口有一片树多草厚的林子,娘娘护殿下去林子里避一避吧。卑职下车去挡一挡。”说完,在马背上狠抽了几鞭,便纵身跳下了车。
赵杉从包袱里扯出件衣裳盖在杨秀清身上,贴了窗户往后面瞧看,见清兵砍倒了傅学贤,又一窝蜂追了上来。
“不能上天也不入地,只能赌命了。”她把心一横,拉住杨秀清的胳膊,拖拽着到车辕上,眼瞅着到了那林子近前,先咬牙用力推了杨秀清下去。又半蹲了身子,奋力往前一跳。
这一跳却不偏不倚正落在了个陷坑中。意识到落坑的刹那,赵杉眼前黑蒙蒙一片,只觉对未来的种种规划期冀都破灭了。
“这里倒着一个,坑里还有一个。今日这套没白下。”两个头裹青巾、散发披肩的男子蹲在坑边嘻嘻大笑,一颗颗的往坑下丢石子。
赵杉却如失了魂般,动也不动。
一个女子的声音:“这人的装扮不像是清兵,莫非是同道中人?”
又有人喊:“一支清兵马队本林子来了!”
女子喊道:“同道中人有难,如何能坐视不理!叫兄弟们提刀拿枪集合!”
垂着头默坐的赵杉听得这声喊,又惊又喜,扶着膝盖站了起来。
她冲上面高声大叫:“上头喊话的是邱二姐么?”
“是我,你是哪个?”女子跑去坑边,伏身定睛一瞧,失惊喊道:“阿云,是你?!”
“是我。”赵杉扬伸着手臂。
“快搬梯子来。”邱二娘亲自踩了梯子下去,扶拉赵杉上去坑。
赵杉四下里寻看,不见杨秀清,焦慌道:“四哥呢?去哪里了?”
邱二娘晓得她以前一直把杨秀清呼做“四哥”,跺脚道:“原来是他啊,我还当是哪个山头上的人呢。”
赵杉见了,更加慌了,连声问:“你们把他怎么了?”
邱二娘握住她的手:“你别慌,人送回寨子里了。”一边又让小卒抬了顶竹轿来与她坐。
第427章 再会故友(上)
赵杉想到生死未知的秦日纲跟傅学贤,不免揪心,央告邱二娘道:“有两个人被抓去了,一定要救他们出来。还有辆马车,车上装着要紧的东西,也帮忙寻一寻。”
“知道了,你先回寨子里歇着。”邱二娘拥她上轿,跃身上马,手挺钢枪,高喊一声“杀”,便冲出了树林。
那十几个小卒抬护着赵杉,穿过树林,又走了六七里路,来到一座依山而建的关隘前关前摆着刀、枪、矛、叉等诸般兵器,四边都是擂木炮石。
一个小卒指着蜿蜒而上的石阶,道:“到寨子里只有这一条路径,夫人坐稳当些。”
赵杉点点头,道了声“有劳”。
那台阶有百十级,越往上越窄狭难行,赵杉手扶着轿杆,心紧张得突突直跳。
到得山顶,却见以做以木栅为城的大寨,寨门前立着一个既高且壮的粗犷大汉。
那大汉见了轿上坐着的赵杉,显然吃惊不小,眼珠睁得老大。
赵杉看清了那人的面目,骇得打个冷战,心想:“他不是被害身亡了?怎么活生生的站在那里?”
小卒们将轿子落地,向大汉拱手道:“邱当家叫把这位杨夫人送回寨子里歇息。”
大汉点点头,大步走到轿前,冲赵杉抱拳一笑:“王娘别来无恙。”
“声音也是一模一样,必定是他本人了。可邱二娘先前口口声声说他死了,还去坟上拜祭过,又是怎么一回事?”赵杉心里疑惑,也不好直接去问,道声“多谢记挂。”又问:“四哥人呢?”
萧元伟却摸不着头脑:“哪个四哥?”
赵杉道:“就是东王啊。邱二姐说叫人把他送回寨子上了。”
“刚才送来的那个头上受伤的是东王?”萧元伟大惊,见赵杉点头,连声唤小卒们:“叫会医伤疗创的兄弟们都去看视,国主赏的刀伤药、棒疮膏也都拿去使用。”
“都是临时搭的草房、木屋,将就坐一坐吧。”萧元伟引赵杉到一间木板搭成的屋里坐了,又唤叫沏茶水摆点心。
赵杉摇摇手道:“什么也不用忙,我不渴也不饿。”
萧元伟道:“那就先坐着歇歇,我去后头看看东王怎么样了。”
赵杉,一会儿担心杨秀清的伤,一会儿又想邱二娘怎么还不回来,一会儿又悔跳车之举实在愚莽。如此想这悔那的几个来回,却听外面喊:“邱当家回来了!”
赵杉腾地站起来,快步走出去,见邱二娘遍身血渍,焦切道:“可还顺利么?”
邱二娘将外袍脱了扔给一个小卒,道:“确是一场恶战,折损了二十几个弟兄。那帮狗崽子们也没得便宜,全都送去见了阎王。”
“折损了二十几个人,那是遇上硬茬子了?你怎么不叫人送信回来给我?”萧元伟大步走来。
邱二娘道:“你腰伤犯了,去了又能做什么?”
萧元伟忿忿地咬牙道:“三天两头这里疼那里痛,倒成了半个残废了。”说着,攥了拳头便往后腰上捶。
邱二娘一把将他的胳膊拽住,叫道:“这么大个人还耍小孩子的气性。这一拳下去捶得断了瘫了,看你悔得再剁手!”
萧元伟闷闷的哼了一声,走到一边去了。
邱二娘在盆里边洗着手边对赵杉,道:“人救回来了,车子也给你寻来了。”
两个小卒扛抬着车驾放在地下,又有四个小卒,两个一伙,抬了两张竹子编的担架来。
邱二娘指指胸口血洇洇一片的傅学贤:“这个早死透了。”又指指嘴里发出低微呻吟的秦日纲:“这个还有口气。”叫抬了秦日纲去屋里治伤,又问赵杉如何处置傅的尸体。
赵杉叹口气道:“他是亲信的人,又为护我们而亡,必是要带回天京安葬的。”
“那就先装殓起来吧。”邱二娘一声吩咐,两个小卒便抬了去收拾。
赵杉走去车前,打开暗板,那些瓷坛跌碰的稀碎,骨殖都洒掺在了一处。
赵杉一见,泪水便忍不住汩汩而下,抽泣道:“奔波千里,拼了性命,就是为图个心安。却弄成了这般…”
萧元伟走过去道:“我说句不太中听的话,这人死如灯灭。魂没了,剩下这躯壳与灰土无异,掺和就掺和了吧。”
邱二娘也跟着劝:“心到神知。已经拼尽了力气,还悔愧什么。”
赵杉默了半晌,擦了擦泪,洗了手,上前收拾。
邱二娘叫寻了几个木匣子来,道:“装在这里头吧,带着方便。”
邱二娘帮赵杉收拾完了,又问起他们遇险之前的事情。
赵杉从头讲说了一遍,道:“坟上如果不是有人及时善后,不知如何惨状呢。四哥说他日找到这恩公,定要重重的拜谢。”
邱二娘向萧元伟努努嘴,笑道:“听见没有,要拜你做恩公呢。”
“原来是萧舵主帮忙善后。”赵杉心中感激,屈膝便跪:“大恩难报,我这里一代先人,二代四哥,拜谢了。”
邱二娘一把扶住:“我开玩笑呢。过命之交情似同胞骨肉,说什么恩、谢的话。”
“不敢当不敢当。”萧元伟摇着手,连连后退,“说到恩,也是萧某受恩在先。”
邱二娘不耐烦道:“肚子都饿扁了,就先别掰扯先啊后啊的了。”
萧元伟大手一挥,道:“今日杀敌痛快,又有贵客临门,该好好摆酒庆贺。”
赵杉道:“四哥他们都受了伤,我也没什么胃口,不用破费了。”
萧元伟笑道:“省了你们的,这百十张口也多分不得一杯半盏。”看看邱二娘并那一干与她同去杀敌的小卒们,抱拳道:“我身子不好,今日偏累你们了。”
小卒们齐刷刷站了起来,抱拳回礼:“愿与元哥同生共死同进共退!”
邱二娘白了萧元伟一眼,道:“你要真心疼人,就别空口扯这些不解渴不打饥的废话。”
“话不解渴打饥,汤饭能,我这就去给你烧。”萧元伟笑了一笑,大步去了。
一个小卒匆匆跑来道:“那位杨东王醒了。”
“待会儿再跟二姐说话。”赵杉匆匆小跑了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