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撩清冷郎君后》 第1章 有美人兮 二月二龙抬头,城北官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驴车缓缓行驶。 车板子坐着的小娘子,正是二八年华。眸光潋滟,皓腕如雪,粗布麻衣难掩旖丽容颜。 只是她神色恹恹,路过的狗都不敢上前招惹。 临近北郊的月照山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游人香客,相传此地净月寺最是灵验,姻缘子嗣,发财延寿无有不应。 佑儿从不信神佛,若真是传言那般,自己也不会如此命苦。 郑娘子瞧着她这模样,撇了撇嘴:“你也别嫌爹娘心狠,隔壁吴家翠儿是模样不如你,可去年刚及笈,你吴叔还不是一顶粉轿送她去何员外家做小去。” 佑儿冷哼一声,神色傲慢轻狂,嘴里半字不答。 见佑儿半死不死的模样,郑娘子拍着大腿惨哭道:“哎哟,这是要逼死全家了!你早两年就到了岁数了,你爹也是糊涂,愣是张家瞧不起李家看不起的,白养了你这么久,如今你兄弟到了说亲的岁数,还能由着你再留家?你不心疼我和你爹,好歹为宗儿打算不是?” 听着这般言语,佑儿心头苦闷,那张家木匠的儿子,与自己年岁相当,怎么不是良配了?还不是她爹娘想多要十五两聘礼,这才搅黄了婚事。 说话间离着山再近了些,树荫底下拂面的风不再柔和,反倒添了几分凉。 郑大坐在驴车前头,那身灰蓝色的麻衣洗得发白,腰间挂着的荷包倒是崭新,偶尔还能听到纹银脆生生的响。 听得娘子说了半晌,也不见佑儿答话,沉声道:“你嫁去刘家虽是做小娘,可刘家是什么门户?你即使去做妾,也比外头那些正室娘子尊贵!” “顶好的姻缘,这是你命好,攀上高枝了!等秋来宗儿考了秀才老爷,还能给你撑腰,那时老爷夫人也不敢为难你,这样泼天的富贵,旁人想都不敢想。” 郑娘子有了底气,竖着大拇指道:“刘家是汝州这样的人户!你进去是做小娘享福的,又不是做丫鬟伺候人,瞧着你平日伶俐的,怎的如今瞎矫情!” 佑儿啐道:“凭你们说的好听,做妾与做丫鬟都是伺候人,有甚区别?你若觉得这是好姻缘,你自己嫁去!” 郑娘子骂了句小蹄子,可心里何尝不想着若是还年轻,她定是上赶着做富人妾,不做穷人妻。 再往上的路就只能靠走了,佑儿身子清瘦,青衣随着她娇躯跳落地上去,像是雀鸟般灵动。 她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方才被骂了一句,如今就仰着头道:“要想考上秀才,自己也不亲自来跪着爬上去,文曲星下凡怕也考不上啰。” 她声音清脆,那声调语气抑扬顿挫,却是给人添堵的话语。 偏偏日头落下,穿过树荫直直在她脸上停留,周身的青绿,唯那一抹透光的白皙,就如寒冬过后春日的生机。 “呸呸呸!你这死丫头好狠的心,平日里对你弟弟冷言冷语的,如今在菩萨这里,还敢混说!”郑娘子猝不及防一巴掌就要落在佑儿的背上,可她熟能生巧,早半刻就躲开了去。 郑娘子无奈又啐了一句,双手合十,虔诚拜道:“菩萨莫怪罪,宗儿今日去学堂温书,正是用功备考,可不敢耽搁!” 林荫石径里,男子的目光跃过那道落地的光斑移至远方,嘴角微微上扬,倒是有趣。 “大人,阁老的信使还在驿站等着呢。”身后的长随小声提醒。 他微不可察颔首道:“方才可听着了,那妇人说刘家?” “是,小的也听到了。”长随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小娘子看得可真美,刘家是没有丑人儿。” 此时正是紧要时候,忽得寻个美貌娘子究竟何意?男子心思缜密,沉木般的声音,压得人害怕:“盯着那户人家。” 若是想给他使美人计,真是蠢不可及。 世间多贫瘠苦寒,常有饥迫冻死骨,可这些年里,内阁却三五不时推下各样令法,赋税徭役了冗重,百姓的日子愈发艰难。 此番他到各府州收粮也是奉命为之,民间疾苦自然看在眼里,可远大前程何其要紧,孰轻孰重他心中分明。 靠近寺门时,郑娘子又低声道:“莫要胡言乱语,仔细冲撞了菩萨。” 金身宝座后的帷帐后,又一男子玉冠束发,一身栗色绸缎将他阴柔的面容,衬得更甚些。 郑大躬着身子,连大气也不敢喘,只在一旁点香添灯,只怕被贵人怪罪。 佑儿一进殿就察觉有些奇怪,虽说来往都是人,可前头倒像是有人盯着自己打量似的,出奇的怪。 郑娘子见她站定在蒲团前,也不下跪也不敬香的,使劲将人压下,低声啐道:“小蹄子还不快跪下!非逼得我动手打才甘心?” 她看着是清瘦身材,可这一跪倒是凹凸起伏,男子顺着她纤细的腰身往下打量,玲珑有致最是宜人,这才露出笑意神色。 帷幔轻晃,那打量的目光再不见踪影,佑儿心头惴惴不安。 回了家中,眼瞧着街坊邻里冲她笑,吉祥话道喜声从巷子口就没断过。家门口又摆着十来担贴着礼字的编篓箱盒,有上好的棉布,鸡鸭鱼肉,果脯蜜饯,最要紧的是被郑大早早抱紧的一盘子纹银。 佑儿口中发苦,只觉得刘府漆黑的大门朝她压了来。 郑娘子真心实意地喜上眉梢,见人就是笑:“多谢多谢,待佑儿出阁那日,大伙儿都来家里热闹热闹才好。” 这原本就是客套话,寻常人家婚嫁,那才是请客吃酒热闹,富贵人家娶小,不过是鸡鸣时一顶轿子的事,哪里值当花心思。 她这般说是腰杆子硬气了,不过想给郑光宗图个富贵名声,说亲时多些体面。 自古都是笑贫不笑娼,卖女的人家多了去。有些半大不小的年纪,模样不算周正三两银子卖到牙行,清秀的不过五两就卖到老鸨龟奴手里,总是人各有命不由己。 像郑家这般生个俊俏玲珑的丫头,还多留了两年的,街坊四邻都晓得夫妻二人是何肮脏打算。 第2章 青鸟欲逃 见佑儿倒不是什么欢喜模样,夫妻二人也不在意。 郑大睨着眼掂量了呈盘上的银两,揣了一锭银到怀里去,而后递给老妻:“放柜里去,过些日子给宗儿做聘。” 郑娘子心里乐开了花,欢欢喜喜地进了屋子。 “让你娘给你一两银子,买身体面嫁衣去。”郑大冷眼瞧了一眼佑儿,只当她是个物件,如今不过是高价卖去别人家罢了。 自有了京杭运河起,汝州城就成了繁华地界,上接玉京下连江南,万般生意皆是好做。 郑家在汝州开了一个茶铺,摊子支棱在巷口,仰仗着街坊邻居和来往的生意人,养家糊口节俭些倒是不算太难,可家里还要供读书人,这就捉襟见肘了。 佑儿手里握着一两银子,行过了两条街,才挑了个馄饨摊子坐下,既是换钱也是想清静地饱食一顿。 她在家里常年热茶泡冷饭,若是存了些闲钱,就想着出来吃顿舒坦的饭。 一口馄饨刚送到嘴边,抬头就瞧见了身穿松绿直裰的男子,虽只是背影却不难看出气度非凡。 时下这般打扮倒是富裕人家,佑儿挑了挑眉,羡慕别人命好,无奈自己运道。 低头吹着熨烫的汤水,可若她再多留目光一瞬,转过头去就能看到那男子阴柔面目,那人可不就是寺庙里暗中窥她之人! 佑儿吃饱喝足,总算露了些笑意,心头骂爹娘见钱眼开,骂弟弟愚不可及。妄图卖她去做妾,殊不知她可有得是力气和手腕! 裁缝店离得不远,转了两条巷子就到了。店家是女掌柜,自梳了头发用三根素银簪子盘起,靛蓝的圆领袍子上绣着福禄团花纹,看着倒是爽利可亲。 瞧着佑儿粗布麻衣的进来,仍招呼道:“姑娘好生娇俏,可是要买两身新衣裳穿?” “正是呢……”佑儿抬脚走了进去,满目的新衣花团锦簇,扯了张笑脸道:“可有嫁衣卖?” “小娘子快里头请,咱这儿不止有现成的嫁衣,还有红布彩线头,扯两匹家里做也是顶好的。” 佑儿环视一圈道:“掌柜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日子急,挑件桃红茜粉衣裳,喜庆些的就好了。” 原来是做偏房,开门做生意,往来都是贵客,掌柜并不敢低看她。 “姑娘肤白,不如试试这绯红色如何?”掌柜果真挑了件绯红衣衫,上头的缠枝花用鹅黄与碧绿丝线,真是极好看的。 佑儿伸手摸了摸花纹:“劳烦掌柜费心,不知价为几何?” 汝州人做生意最是会掌眼,佑儿荷包里能拿出多少铜板来,掌柜一眼就看得明白。 “今日沾沾姑娘的喜气,四钱银子如何?” 这银子佑儿也给的痛快,还托掌柜送到她家里去,又捎了口信说要去书斋给弟弟买些纸。 郑家娘子瞧了衣裳也是满意,又听她要将余钱花在儿子身上,哪里有什么不满。 待到城门落锁前,郑光宗下学归家,一家三口坐在饭桌上,才缓过神来。 “这夜愈发深,姐怎还未回来?” 郑娘子心里也是急,骂道:“怕是得了钱,一时忘本,等她回来看我不骂她去,这小蹄子眼界窄,得了一两银子不晓得怎么乱花去。” 早知道给她两三钱就是了……她只怕那钱被佑儿用尽,心里头好不得劲! 三人嘴上骂着佑儿,饭菜也吃的干净,半点不给她留。 待到月光如霜落在台阶上,郑光宗有些不放心,嘀咕道:“姐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郑大不紧不慢地炒青茶,灶台的柴火照得他脸上通红,不屑道:“她那德行,要出事也是别人出事。” 郑光宗素来是厌恶这小摊子买卖行当,自诩读书人不沾染那铜臭腥味。 闻着这青涩茶味,眉头紧蹙,背过身道:“我是担心姐不愿做小,万一跑了可怎么交代!” 郑娘子听罢,甩了柴火就跑去鸡窝里头,而后叫了声天爷:“这死蹄子偷钱跑了!” 家里存了五十两银子,悉数放在鸡窝里头,也不知佑儿何时偷了去。 夜幕低垂,唯有月光朦朦胧胧照着脚下泥泞路。 佑儿只晓得顺着这条官道就能去玉京,总听来往行商说,天子脚下只要不犯懒,必然有条活路。 她哪里顾得上破损的粗布衣裳与一身的尘土,纵然已是累极,双脚仍不停歇半刻。 夜幕星河之下,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唯见隔着山隔着水,远在千里之外的玉京。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佑儿怕是流寇盗匪之徒,慌忙躲到路旁的树下。 随着两声勒停,那两匹高头大马不远不近,就停在了她藏身的树前。 黑影将仅有的月光覆盖,她的心已然吊到了嗓子眼,小心摸索着手边的石子,生怕自己被人欺去。 “大人可是累了?”随从挼风低声询问。 他当然也看到了后头躲藏的女子,却不知自家大人为何故意停在此处。 深更半夜,显得谁不正经似的…… 那前头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在山寺里瞧见佑儿之人宋辙。 听得是唤大人,佑儿的心这才放松片刻。她虽机灵却见识不多,因此觉得当官的再恶毒凶险,总比匪寇强些。 宋辙挥着马缰随意扫地上落叶,婆娑之声勾得佑儿心头一紧。 见她裙摆颤动,怕是惊惧不已。宋辙才心满意足,不紧不慢道:“方才瞧见一只青雀,这眨眼的功夫,倒是不见了。” 挼风听罢“嗐”了声,催道:“尚书大人已到山东界,大人这几日赴宴已然耽搁了些,如今可不敢误了回衙门的时辰。” 宋辙乃户部下设山东清吏司主事郎中,虽说任职地方,毕竟挂着户部的名头,不比那些知府县令,与玉京显少上关系。 单说朝廷这些年看重银子得紧,户部地位也是水涨船高。每年徭役赋税、户籍物产、禄役经费等事务,凭它哪样都得让行省各级官员不敢得罪。 因此宋辙这番下巡府州,每日应付席面宴请倒是繁忙,毕竟谁不想与他处好关系? 第3章 卿本佳人 要说这夏粮秋税哪样松快,贵胄皇庄尤其仗势显少足交。 往年户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偏新帝登基励精图治,新任尚书沈谦也是不好敷衍的,因而宋辙也一改和光同尘之势,对下头严苛不少。 挼风还要再说几句,只见他一记眼风来,哪里还敢多嘴。 “也不知那只青雀为何飞奔于此,不知她那主人可知晓?” 宋辙自言自语,倒是带着晦暗不明的意味。 听得马鞍声响,主仆两人就要离去。 佑儿咬了咬唇瓣,下定决心跑了出去:“求大人带小女走一程。” 挼风这才看清来人,竟是要嫁到刘家的小娘子,他眼珠飞快在宋辙脸上转了转,只咳得两声提醒,不敢再多言。 “原不是雀鸟,竟是小娘子。”宋辙淡笑道。 古往今来,只要与钱交锋,必然就有不少阴暗盘算之事。宋辙从不信巧合,且这两日收粮遇到梗阻,本以为谁人预谋半路害他,袖弩就快飞去,却不想是佑儿。 看着她这般与先前见到全然不同,因此暗中收势,按捺道:“不知小娘子这是从何处来,又急往何处去?” 佑儿在家中虽是牙尖嘴利的,可如今疲乏狼狈又怕被人寻来,恭敬有礼道:“小女从汝州来,欲往济南府探亲。” 这条官道一路走上去,可不就是济南府。听得她这般说,宋辙心中更确信这是刘家的计策。 试探道:“你家在济南府还有亲戚?” 佑儿低眉苦楚道:“是,姑母嫁去了省府,可惜前儿收到信说却不大好了。” 宋辙知她在做假,仍旧安慰道:“世事无常,姑娘莫要伤怀。我虽有心助你,不过只两匹马,男女之大防不可不顾,还请姑娘莫怪。” 他这语气是心疼可怜,可话里的意思尽是不能助她。 佑儿这才幡然顿悟,她倒是不大在意这些礼节。可眼前之人是体面尊贵的大人,必然是怕她以名节讹上。 她是有自尊又要强的,否则也不会不肯做妾,不卑不亢道:“大人见谅,小女一时心切,并未想到这层。” 隐约鸟鸣声声回荡,抬眼望去,似有虚影在山林间飞起又藏匿。 宋辙以为自己用名节来说事,多少让她面上难堪,不敢再缠着。 怕她一个弱女子难应付交差,哄道“姑娘家赶路的确辛苦,待我到了省府,自会安排马车来接应。” 挼风不可思议看了眼宋辙,跟随他这么多年,何时有这般好心的时候? 佑儿眼中含笑,真心实意地道了谢。 待宋辙二人的身影远去,匿没在黑夜里,清风拂来,笑意也渐渐发冷。 她是不信宋辙的话,若是有心帮她,不如给块银锭,待天明时,哪处赁不到马车? 不过是些体面话罢了,她儿时是信的,后来年岁渐长,失望太多再不信了。 两人在暗夜行进许久,挼风憋着疑惑,忍不住问道:“更深露重恐有野兽,大人若不带着那姑娘,怕是……” 宋辙面色冷肃:“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这女子既已许刘家,怕是存了引诱之心。我帮她若反被倒打一耙,说我诱拐良家女,可如何是好?现下我既不上钩,她也就回去了。” 白日打街上过,还见她欢喜吃馄饨,夜里就在此引诱他,果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竟心甘情愿为效力。 挼风了然点头,还得是大人心思细腻。 刘家惯会使美人计,一家子做皮条生意,玉京城多少官员内宅都有他家教养出的人。 那小娘子身姿婀娜,又楚楚可怜,这刘家的美人计,真无孔不入哉! “待回衙门,派人去给刘家带句话,今时不比往日,从前如何我不管,可眼下莫要叫清吏司难做,今年的夏粮半斤也不能少,否则内阁必不会饶他!” 待到后半夜,草木生珠带着凉意,佑儿实在走不动路,只能靠在树下歇息。 直到朝阳升起,官道来往的嘈杂声将她从梦中惊醒,这才睁开眼。 夜里郑家夫妇晓得佑儿逃跑,不敢隐瞒刘家,连夜就跑去谢罪认罚。 高门大户的主子哪里是他夫妻能见的?刘府管事听着回禀,脸色未变分毫,当即一个眼色落到门外,自有人连夜去捉人。 天空泛起鱼肚白,官道上的行人也多了些,佑儿只觉得梦境有嘈杂起来,随后察觉自己竟腾空而起,慌忙睁开眼已被人桎梏在马车中。 眼前男人虽干瘦,却目色如炬,声色寒噤:“姨娘得了夜游症,可折腾下人们找了一宿。” 佑儿面色发白,浑身的冷意,眼角能瞧见车帘吹起,下头的泥路时现时没。 她明明已经踏在地上了,为何还挣不脱这不公的命运! “我不认得你,也不是什么姨娘!”说罢她铆足劲往前,就要从车里跳出去。 外头赶车的马夫头也不回,狠狠将她往里推。一旁的男子从怀里掏出一纸契书:“姨娘莫要白费力气,郑大夫妇昨夜捺了手印,已将你卖给了刘府,今后是生是死,全凭刘府做主。” 明明是春日,可她却觉得置身寒冬,唇齿颤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卖什么?我好端端的人,谁也不能卖了去!谁敢卖了去!” 她这话放肆,自古女子三从四德,哪有听凭自己心意的先例。 佑儿怕得发怔,悔恨自己昨夜歇息,若非如此,此时定已到济南府。只要不在汝州,刘家就不敢这般绑她。 人在坠入深渊时,唯恶念同行。她责怪着自己不够虔诚,怨恨郑家夫妇心狠,甚至连不愿带自己的宋辙也怨上了。 不过两个时辰她就被送进了一方小院里。四面的高墙在无声告诉她,逃奴被抓,乱棍打死。 她若要想活,就只能认命。 日复一日被丫鬟婆子摆弄,学着那些浪荡脂粉做派,她才恍然这是进了暗门子做娼了。 如何吃如何睡,就连说话的腔调,手如何摆弄,都是些不堪入目的见闻。 她每日学得作呕,愈发的憔悴娇弱。 过了些时日,听教习的娘子说,玉京来的大人物要她去伺候。 说的好听是伺候席面,实则不过是什么男盗女娼罢了。 第4章 暖香在怀 入了夏,她身上的绸衣换了薄纱,粉蓝的里衣在月白披帛中若隐若现。 教习的娘子出了汗在树下吃瓜纳凉,留得她一人在屋里暗自伤怀。 “你来了这些日子,想必也学了一招半式。” 身后传来男人的嗓音,房门应声紧闭,本就湿热的屋子,一时让人闷得慌。 这人便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刘礼,这宅子里的二爷。 初见他时,佑儿知晓到了绝处,心已然沉到了地底下。可看着这般温润有礼的人,心里盼着他不是什么恶人。 可这世人之恶有许多种,有人面露凶色行事泼辣,叫人见之惶恐。但有人虽和善皮囊,实则禽兽不如。 刘礼自然是后者,不去理会她眼里的厌恶,慢条斯理坐在她身旁,和煦笑道:“我知你心气高,只是人有命数,既来之则安之,这府中来去多少女子,谁不是如此?” 佑儿不答话,他也不恼,只勾手透过披帛,流转落至里衣,就能吓得娇女哆嗦求饶不停。 看着她害怕后躲,刘礼却颇有兴致欺身而下,将头埋在昆山暖玉之中,享受着她的恐惧。 佑儿十分怕他,因那日被抓了回来,刘礼在众目睽睽下朝她走来,先是浅笑怪她跑,又强拉她进了屋。 他阴鸷狠毒挑了佑儿的衣衫,丝毫不顾她的惊恐恳求,将人按倒在床上戏弄,后头就有婆子进来,褪了她的裙子去查验。 得了准话,刘礼才意犹未尽放下她:“看来你爹娘没撒谎,果真不是与人私奔。” 紧闭的屋子,因女子带着可怜嘤咛喘息,更添些热意。刘礼深吸一口女儿香,带着浓欲的指节摩挲在她的裙边,待到身下之人哭累了,才将她放过。 可惜佑儿面容姣好,是兄长指眀了要送人的,他闻得见却吃不着。 “好好拾掇一番,今夜府里有席面,你若是再这般模样,不必大哥开口,我定饶不了你。” 佑儿见过刘礼八回,次次都如现下这般,用低贱的方式戏弄于她,而后就说些狠话来威胁。 她先是不从,拼命反抗躲避,可不知为何,越是抗争他就越是兴奋。后头佑儿试着只是啜泣不语,受的折磨反倒少了许多。 “若是记不住那些把式,不如席间多饮两杯酒,有时候太清醒反倒误事,不如醉了才好。” 看着她快握碎的拳头,刘礼伸手去一一掰开,轻飘飘道了句:“烈女向来难做,你若想活着,就不必做无谓的挣扎。” 待到日头渐落,自有丫鬟来为她梳妆。 她被打扮一番,甚至娇羞妩媚。尤其那朱唇,看着如甜腻樱桃,勾得任人品尝。 刘府的游廊一弯又一弯,五步之距就有小厮打着冰扇,凉意顿时将暑色消去大半。 转过花厅,隐约听到丝竹管弦之声,刘礼就在路的尽头冷着脸看她。 佑儿心头害怕不敢瞧他,谁知走近了,刘礼却将她发髻上的金簪取下,温声道:“我早说过烈女难做,这金簪尖锐,不必戴了。” 宋辙此番来汝州,自然是催夏粮的,他是见识过刘家的手段,也曾从这龌龊的地方脱身,今日本不愿再来,可几番推脱不得。 看着佑儿进屋,他眉头微皱,撇眼看向刘禄:“刘老爷这是何意?” 刘禄是刘府的当家人,汝州共有上等良田三十万亩,大半都在他的手中,更有南北生意数不尽,这般浩大自有人撑腰。 时下为官的人要敛财,做生意的人要依仗,互相拿捏把柄。交缠久了,倒是为难下头做事的人。依照法令事不好办,不依法令办不成事,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宋大人来汝州一遭,在座各位谁不是心生欢喜。既在刘某这陋室设席,怎能让大人不尽兴欢喜?这是刘某远房表妹,早听说大人朗月之姿,文采斐然,闹着要来敬大人酒,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宴席落座十来人,都是汝州府说得上名号的,每人身旁都围坐着妙龄婀娜的女子,双颊微红,欲色难掩。 唯独宋辙孤身一人落座,干净利落得紧,眼里不带丝毫浊气,面色坦荡不失威仪。 佑儿自然还记得他,可眼下不敢不从,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朝他走去。 瞧见宋辙带着审视与玩味的眼神,佑儿忽而没由来的羞愧。 她明明抱着大不了一死的决心进来。可而今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让佑儿慌乱不已。 宋辙倒像是并不认得她,真当她是刘家远方亲戚,是对他殷情献媚的佳人。 佑儿小心翼翼举杯,距着他唇边不到一寸时,才抬眸偷窥他一眼,低声道:“大人请。” 宋辙瞥她手臂颤抖,不等她送往自己口中,伸手就拿了酒杯含笑倾饮。 这一来一回,众人的目光也意味不明。宋辙应酬上虽不与人拿乔,可上次花楼里的头牌娘子喂酒,他却半滴不喝,这次愿意喝下佑儿送的酒,看来是有些苗头。 刘禄一拍大腿,这是嫌花楼里的娘子不干净!以为自己把住了宋辙的心意,得意道:“宋大人好酒量!佑儿表妹还不快再敬一杯!” 刘礼看着檐下的红灯笼高高挂起,隔着衣袖摸了摸里头的金钗,喃喃自语:“倒是好运气。” 宋辙年轻俊朗,不像先前更有气不好的,还要伺候宫里的太监。 他瞧着被自己尝过滋味的朱唇,脑海里想着今夜她尝到情欲滋味的快活。 屋里的男人推杯换盏,宋辙宽泛的衣袖已然被酒水打湿得有些分量,只得抬手,佯装醉意:“本官倒有些不胜酒力,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罢。” 眼瞧着鸭子快煮熟,谁想它飞去。刘禄递给佑儿一记眼风,笑道:“宋大人醉了,还不快扶大人去歇会儿?” 那娇软腬胰靠近宋辙时,却被宋辙不经意挣开。 他颤颤巍巍起身道:“本官还有些公务,先行告辞,诸位可莫怪罪。” “大人吃醉了酒,怕是走不稳当,还是让佑儿扶着才好。”刘禄上前去,不由分说将佑儿的手臂搭在宋辙身上。 温热触碰,暖香在怀。他忽而觉得身子险些颤抖,只能由得女子将自己抱住。 第5章 拂风 夏夜凉快,晚风吹得人舒畅,女子身上的香气让宋辙的心如在秋千之上,晃荡又落下。 他并未喝醉,心知这定然不是什么情愫暗生,只是女人勾引的伎俩罢了,任何一个男子皆是如此。 好在他定力尚可,这念头让他自得了些。 来时的游廊那般长,可离去时又觉着竟这般短,不过几人寒暄说话的功夫,就到了垂花门。 佑儿望着外院的灯笼,朦胧昏暗,却让人心生向往。 刘礼自三人出了屋门就跟在一旁,眸光从佑儿脸上掠过,低声询道:“我这表妹素来十分倾慕大人榜眼之才,若大人不嫌弃,不如让她跟在大人身边做丫鬟伺候,也全了她这赤诚心。” 这话自然是假的,可刘府与宋辙的关系微妙,也必要再近一些才有利,因而刘禄也顺势道:“不如今夜就让佑儿表妹伺候?” 垂花门两旁的紫阳花开得正盛,蓝紫色的花朵一簇簇,被烛火映成橘红色。 宋辙分明感受到了手肘旁忽而起伏的山峦,氤氲在鼻尖的女儿香,也随着她急促的喘息愈发馥郁。 靛青衣袖被刘礼白皙的指节紧握,里头的金钗膈得他不适,眼角瞧见佑儿的神色,似嘲似讽地笑了笑。 “也可,如此就劳烦佑儿姑娘了。”宋辙的声音坦荡,平淡得没有丝毫男女之事的暧昧。 刘禄朗声一笑,这几个月的阴霾和分文未少的二十万税粮,好似都不算什么。 恰如飞羽,被风吹去。 佑儿总算是出了刘府的门,就这般意想不到,甚至有些轻而易举。颔首看了一眼被自己挽在手心的衣袖,心头有种说不出的荒谬感。 她本想血溅刘府,拼死反抗,谁知一切竟然这般,如蜻蜓点水的轻快。 好像……都是因为眼前的男人,他竟然能阻止这一切发生。佑儿心想,他应该是有本事的官。 刘礼在宋辙上马车前,从怀里摸出荷包,小心奉上:“还请大人善待佑儿表妹。” 这里头是什么,在场之人皆心知肚明。 谁知宋辙松开了佑儿的手,不知从哪里拿出的火折子,而后火光燃起,荷包连带着里头的纸张皆化作灰烬。 刘禄眼里带着不悦看了一眼刘礼,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刘礼不慌不忙将那金钗又戴回佑儿发髻,在宋辙淡漠的眼神下,不紧不慢道:“这算是兄长们给你的添妆,今后好生伺候宋大人,莫要失了刘府的颜面。” 佑儿只如木偶低头,想仔细看清那灰烬里是不是自己的契书。 宋辙唇角勾了笑,如薄凉看客瞧着眼前的假戏虚情,自顾自上了马车。 而后低声道:“姑娘可是不愿坐宋某的马车?” 刘禄忙拧着她往前去,低声威胁道:“你那身契即使今日烧了,明日爷也能让你爹娘再签,还不快老老实实上去伺候。” 烧了就好,佑儿听罢,眉宇间紧锁愁意渐次散去,头也不回上了马车。 马车是挼风在赶,他是实诚的,真以为宋辙要女子伺候,因而驾得十分小心。 车里升腾一股酒意,佑儿坐在下首却能辨别那气味是从宋辙的衣袖传来的。 定睛一看,果然他那墨绿直裰上,唯衣袖的颜色最深。 二人沉默许久,才听宋辙漫不经心开口道:“姑娘不是去济南府吗,怎的又回了汝州?” 本来垂眸的佑儿“扑腾“跪下,还未开口,眼里就溢了泪:“大人……小女那时是从家中逃出来的,谁知与大人分别后,就被刘府的人追上……家中爹娘竟将我卖给刘府为奴……” 马车里一片死寂,她起伏不定的呼吸,格外突兀。 “小女句句属实,不敢欺瞒!还请大人怜悯放小女一条生路。” 宋辙自小就活在尔虞我诈之中,如今已是阅人无数,见她这般自然晓得是说真话,只是人心难测,他一时仍存着疑。 见宋辙依旧不答话,朦胧灯火下带着打量,佑儿假戏真做,半是自怜半是叹道:“当初大人愿帮小女寻马车,小女心里十分感激,只是大人的马车来得太迟了……” 宋辙搭在膝上的手不可察觉地蜷了些,而后又好整以暇摩挲着墨绿绸缎,摇了摇头:“刘家两位老爷对姑娘倒是极好。” 听着他好似意有所指,佑儿双手不自觉环抱双肩,那轻如蝉翼的披帛贴着肌肤,更是似有若无了些。 她不知道,只一味地顾影自怜,连带着那紧裹身子的里衣又添起伏。 凉风袭过,吹得她瑟瑟发抖。宋辙不耐地啧了声,而后抬手道:“你好好坐下说话……” 佑儿以为他不耐烦听这些话,毕竟上官哪有耐心听百姓苦楚,因而不敢多想,小心陪坐一旁,实则只沾了沾边,依旧是半蹲着罢了。 “你那时可有等我派马车来?”宋辙主动开口问道。 佑儿忙答道:“是,小女就在那树下歇息等候,只是天色朦亮就被刘府的人发现了……” 讲到那时的情景,她如受惊的兔子,宋辙察言观色是个中翘楚,自然察觉了她这话里有些许刻意。 “就在那树下等?” 佑儿也顿时明白自己方才的话太过刻意,遂不敢再骗他,硬着头皮道:“往前走了几步……” 挼风是晓得宋辙并未安排马车的,因此听到佑儿的话,晓得两人都在骗对方,实在在憋不住笑,握着马缰的手往内里扯了扯。 宋辙四平八稳地坐着,倒是无甚关系,唯独佑儿并未坐稳,被这突如其来的势头一晃,继而落进了那团墨绿之中。 男子的温热将她握在手中,佑儿在刘府被那教坊嬷嬷言传身教三个月,哪里不知道这举动其中深意。 她慌忙起身,隔着薄缎却更显摩挲。 指腹的触感吓得宋辙不敢动弹,只得低咳一声:“夜里行车,姑娘坐稳些。” 佑儿急得往后躲,谁知那繁琐发髻不偏不倚勾在宋辙的蹀躞带上,轻呼之声随着她娇躯轻颤,宋辙双手全然僵硬,抿唇皱眉:“姑娘还请……” 自重二字并未说出口。 “小女的头发勾住了,还请大人……” 怀里瓮声瓮气的声音,让宋辙忍不住落下了目光,果然见是自己的腰带作祟,这才幡然,顿时抽出双手道:“姑娘稍等。” 那温热消散,随之而来的是阵阵酒香,佑儿只觉脸颊通红。 第6章 此夜 马车已平缓驶了许久,两人再无话说,只一个闭眼装醉,一个低眉盘算,总之是不敢多想方才的混乱。 待到挼风停住马车,往车里头朗声道:“大人,到了。” 佑儿闻声抬眼偷偷瞧对面的男子,眉目舒展,端方自持中带着不可忽视的气势,大抵是做官的,比之旁人多了些威严。 她想人不可貌相这话是对的,这宋辙看着正直,谁知人却刁钻得紧,还与刘家搅合在一起。 忽然那双透亮的眼眸直视着她,而后眉头微微皱起,径直起身下了马车。 吓得佑儿心头突突,忙深吸一口气。 未几,外头传来挼风的声音:“姑娘快下车罢,今日在客栈将就些,明日一早大人就要回济南了。” 只听“咚”得一声,身旁就落定了一人,哪里还有方才在刘府外的小心。 “回济南?他是济南府的官?” 挼风有些好笑道:“怎得没人告诉你?我家大人可不是济南的官,大人是榜眼出身,现乃户部山东清吏司主事。” 佑儿不晓得这些什么部什么司算多大的官,但看着在刘家宴席上的光景,大抵是个要紧的人物。 看着挼风得意洋洋的模样,故作疑惑道:“什么主事不主事的,那么大的官怎不在汝州置办个宅子,也免得住客栈辛苦。” 夜里风大,宋辙往前走着,耳边传来女子莺啼婉转的话语,可里头的字眼却让他冷哼一声,看来困在刘家三个月,她骨子里的刻薄还是没淹没,如今一朝离了金丝笼子,又成了当初那般。 明日要早起,他本是阔步往前,却不知怎的想再听听这女子要如何品评他,因而步子缓了缓。 “我家大人最是清廉且平日又不止到汝州府公干,山东大小十州府,按你这般说岂不是每处都要寻个落脚的地方?”挼风没好气答道。 佑儿心头有了自己的盘算,这三个月在刘家也是听了不少往常在市井中没听到的话,从前只一心想着玉京城天子脚下,人来车往最是繁华,怎么也能支个茶摊养活自己。可现如今才晓得,原来玉京城寸土寸金的,且不说赁个瓦房就要将她偷出来的银子使完,就连叫花子讨饭也是有自己的地盘,茶摊哪里是那么容易支起来的。而今反正是跟着宋辙了,她就先抱紧这双大腿,将来攒够了钱,总归能找到谋生的路。 故而听得挼风的话,佑儿忙问道:“既如此,大人在济南府可有住的地方?除了小哥,可还有人身边伺候?” “那是自然都有,清吏司衙门后院就是历任主事的住处。”挼风也只听她今后是要伺候宋辙的,故而毫不设防脱口而出道。 宋辙听着佑儿的话有些不对劲,心头对她的警惕又生了几分,转过头喝道:“挼风!还不去问掌柜要些水来!” 深夜里头,再是热闹的地儿也有安静下来的时候,故而他这声格外响彻,掌柜的闻声赶忙醒了瞌睡,跑上前招呼道:“大人辛苦,小的这就让小二抬水来。” 目光顺势落到佑儿身上,眼神流转倒是不难看出他多想了。 “可还有空房?”宋辙咳了一声,镇定自如道。 掌柜的点头如捣蒜:“有有有,就在大人房间旁,大人请。” 挼风跟着宋辙多年,自是知道他的性子,官场之中周旋时并非是什么片叶不沾身的君子,可私下绝非什么浪荡轻浮的人,今日既然宋辙默许了让佑儿跟着,那必然是对她并不排斥,故而打量了佑儿几眼,心头猜测或许大人不喜欢这般纤细的。 宋辙即使不必转身,也晓得挼风心头在想什么,待掌柜开了房门,将佑儿送到门口,才道:“姑娘早些歇息,明日卯正启程,还望姑娘莫要耽搁。” 小二自然也为佑儿抬了热水来,可她哪里晓得今日就能离开刘家,连换洗的衣裳也没带,只得擦拭身子后,用皂荚将里衣也洗了,而后拧干了水汽挂在架子上。 她无心之动作,可那水声却哗哗啦啦的传入宋辙的耳中,他一开始本在浴桶里泡着闭眼解乏,却没想到脑海里忽现那娇俏的小女子坐在他对面沐浴的模样,吓得他即刻就站了起来。 可隔壁的水声却丝毫没有因此而消停,那声音哪有半点沐浴的样子,分明像是...... 他越是这般想,脑海里的画面就越是奇怪离谱,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慌忙紧握了拳头,扯了一旁的澡巾擦拭身子。 宋辙皱着眉头坐在床前,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是没再听到隔壁的声响,这才长舒一口气倒在床上。 男女之事,他虽没有经历,但逢场作戏时也搂抱调笑过女人,或身轻如燕,或凹凸有致,可他心里却丝毫没有兴致。 更不会只听到一些声响,就浮想联翩。 心里暗恼自己定是见识渐长,故而定力不比从前。 佑儿裹着被子侧躺着,发梢沾了水故而湿漉漉的,她悉数揽到一侧用澡巾垫着,许是这一日经历了太多事,她虽是疲乏却难以入眠,满脑子都是今后如何谋生的盘算。 等到入睡时已是后半夜,故而醒来时已快到卯正,待她洗漱后出了门,正巧看到宋辙下楼。 “大人!” 不同于昨日梳着飞仙髻,今日她只将青丝随意挽在一侧,用碧色的绸带固定打结,看着倒是清爽了许多。 见他盯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布巾,佑儿将裹成一团的布轻轻晃了晃:“是奴婢的首饰呢。” 奴婢? 宋辙听着这声自称,蹙眉片刻才舒展了笑颜,平静的语气却不带一丝温度:“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什么主意。” “什么主意?”佑儿硬着头皮上前道:“不过是好好伺候大人的主意罢了。” 眼前的女子讨巧地看着自己,他只低头看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提及伺候二字,昨夜哗啦的水声好似又浮现耳边,宋辙脸色冷却道:“你那两位好哥哥的话,你倒是记得清。” 而后拂袖转身下楼去,佑儿忙跟上他的步伐解释道:“奴婢不是都跟大人解释清楚了吗,刘家那两个哪里是哥哥,奴婢是被父母卖了的,身世可怜的紧,还望大人垂怜。” 这话真假,宋辙心里自然门清。如今夏粮已交,刘家送个女子来,不过是存了讨好他的心,万不敢使坏,这原本是逢场作戏的手段,他也想着不得罪刘家,以免征秋税时节外生枝。 故此,如今他是不能不让佑儿跟着的,至少要带着佑儿一同出这汝州城门。只是出了汝州这女子是死是活,或能活多久,也就全凭他的心意了。 佑儿见他不答话,又说了句:“奴婢洒扫浆洗都可做的。” 挼风打包好了馒头面饼,见两人出来忙上前一步去牵马车。 见宋辙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佑儿紧咬着下唇,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后却听到里头的人道:“还不上来?” 马车轻轻晃动,宋辙抬眼就见女子如飞鸟般跳上了马车,绸带绑着的辫子在半空晃动,而后乖巧落在她的腰间。 “多谢大人,奴婢今后定会好好伺候。” 宋辙可有可无地嗯了声,就闭着眼不再理她。 马车缓缓在长街穿行,佑儿犹豫许久,轻声试探道:“不知大人家中的丫鬟,月钱几何?” 第7章 逗雀 出了城门,外头乡野自然安静,两旁不再是喧闹叫卖声,取而代之的是蝉鸣流水,就连车轮压在泥沙石子上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佑儿的话,宋辙半句也没接。她心头的打算,明晃晃地摊在眼前,见人不答话,倒也不觉着尴尬,撩起了车帘往外瞧着。 “大人若早知今日仍是带着奴婢去济南府,那夜可会帮奴婢?” 她说这话带着笑,全然掩了悲意,宋辙睁开眼看她时,正好树荫斑驳从她未施粉黛的脸上掠过,光散落下还能看见羽睫轻颤。 碧色绸带随着马车晃动,悠悠然荡起又落下,竟让他想起旧时在庄子避暑,在荷塘边追着蜻蜓的日子。 察觉到宋辙的目光,佑儿转过头笑道:“大人可会?” “不会。” 他答得干脆利落,而后又闭目养神。 却不想宋辙竟然过了会儿才道:“与其费心为已过去的事添愁,不如想想今后该当如何。” 今后?佑儿听得他这话,眼里头又泛起了光彩,眨巴着睫毛倒是谄媚市井:“哎呀,今后自然是好好伺候大人,为奴为婢报答大人。” “啧。”宋辙听得此话,故作为难摆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态:“你有心了,只怕本官无福消受。” 佑儿心头一突突,不解道:“大人这是何意?” “衙门里头伺候的人都是过档记案的,吃喝嚼用自然是由衙门付账,你......怕是不行。”宋辙认真回道。 挼风在外头听得他的话,忍不住咬着唇偷笑,衙门里头宋辙最大,这些不过是他点头就能办到的事,且即使不记在衙门里头,也能单独过私账。 大人还真是好兴致,竟然有心逗这小娘子。 佑儿哪里晓得这些,听得他这般说到底是当了真,小心问道:“那不知如何能在衙门记档?” 宋辙仔细打量她,巴掌大的小脸皱成一团,眼里皆是担忧,强压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那丝于心不忍,道:“本官哪里有空过问采买奴婢这等小事。” 在佑儿眼里的愁意翻涌时,又道:“不过你可将户帖交给挼风,他平日里与采买的人关系熟稔。” 佑儿听罢低眉颔首,真是信了他的话,不知如何是好:“户帖还留在家里,我娘收着的......” “那岂不是真有些难办了。”宋辙摇了摇头,倒是为她担忧的样子。 挼风已憋成猪肝色,即使微风阵阵吹来,也难以压下双颊的红意,还是那话,若是大人点头,这山东各府谁人的户帖都能再办一张。 “你这一未记档,二无户帖,若是想留在衙门做事,怕是不妥当。”宋辙一本正经道。 饶是佑儿聪颖,可涉及到自己从未经历的事情,甚至是这般严肃的事,哪里会晓得这是宋辙故意吓他的。 是故,忙道:“那奴婢每日就在大人屋子里伺候,不出门去招惹旁人。” 她这话说得难免让人多想,宋辙只觉得心口一滞,拾起手边的折扇摇了摇,赶紧将话头扯回去:“这也不必如此小心,只是你若留在衙门里头,怕是月钱难得。” 这的确戳中了佑儿的心头血,她本想跟在宋辙这里挣些银子,待存够银钱狐假虎威,借着衙门的光也能在济南立足,可现下听得这般话,真是有些泄气。 看出她心头所想,宋辙又道:“外头去做工,也是要户帖的。” 好长一阵沉默,见佑儿眉宇间尽是忧愁,心知自己是把她吓狠了,长叹一口气道:“也罢,为官的自然要为民解忧,何况是你这无依无靠的小女子。本官每月私给你半吊钱,你就在做些洒扫浆洗的活计养活自己罢。” 佑儿眼里溢出了些水汽,也不知是感激宋辙的帮衬,还是心疼原本要谈的工钱少了半吊,带着些哭腔道:“多谢大人。” 宋辙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而后依旧闭着眼摇扇。 佑儿也是有眼力界的,见他如此不再说话,只低着头将自己身上的银钱再盘算一遍。 夏粮催收齐全,宋辙心头暂时松快,这一路回济南府也是心情颇好,半道上三人还在平阴府暂歇片刻。 此地依山傍水,虽是正午倒乘凉树荫,倒是没有半分暑气。湖光山色最是抚慰人心,原先佑儿从未来过此地,更别提有这样清闲的时刻。 抬眼见宋辙正吃了口馒头,倒觉得十分新奇,往常总听说当官的都是吃着山珍海味,住着玉瓦金屋,这人虽吃过刘家的酒肉,眼下再看却也不像贪官污吏。 “眼下赶路你且将就些,等到了衙门自不会饿着你。”宋辙见她瞧自己,还以为这是挑上了伙食。 佑儿忙解释道:“大人多虑了,奴婢往常在家时,咸菜馒头吃惯了的。” 宋辙颔首,眉宇之间多了忧虑:“汝州自来不算苦,可放眼望去譬如这平阴府,百姓的日子就难些了,不少人连咸菜馒头也不是常能吃到的。” 郑家依着小本生计和祖上房产,还能供儿子读书,并不算真正的穷苦之人,至多是市井小民罢了。佑儿在少时经历过蝗灾,那年不少庄稼户都没有收成,汝州府涌进了不少流民,那般景象她至今难忘。 “没想到大人如此忧民……”佑儿讪讪道,她见过县衙老爷的马车当街冲撞路人,也听过什么贵胄人家的公子强抢民女,官老爷逼良为娼的传言,到底是没见过心疼百姓的。 挼风出言道:“我家大人自入仕来,纵使有难处,却秉持公信,清正不阿,哪里是旁人能比的。” 这王婆卖瓜的话让宋辙脸上一热,他自诩在官场游刃有余,登科时宁得罪内阁首辅公孙贺,也要拜当朝次辅高品为师,不过是看中他帝师身份。 这世上所有权势和派别,不过仅系皇帝一人身上,不然那沈谦只比自己早两年入仕,家中虽世代为官却不算显赫,往日先帝在位时还蛰伏于都察院,如今新帝登基不过两年就当上户部尚书。 官场之事,宋辙向来看得分明,他也深信早晚有一日,皇帝会倚重自己。 平阴湖的风吹动了他少年的志气,星目剑眉,芝兰玉树,这景象让佑儿记了好久。 回到济南府已是宵禁,挼风递了官帖,守卫自然放行。佑儿早已靠在车上沉沉睡去,待到马车进了清吏司衙门,宋辙提着气死风灯照在佑儿眼前,过了片刻她才被这光扰醒。 “到衙门了?”佑儿懵懵懂懂问道。 宋辙留了那灯给她,又嘱咐道:“让挼风带你去后院收拾,这外头是衙门公房,若无要事莫要过来,被人晓得你没有户帖,可就不大好了。” 他细心提醒,佑儿不敢不听,郑重其事点头拜谢,自是不提。 第8章 难处 翌日清晨,佑儿醒来见这陌生的屋子,愣了许久后忽而笑出声来,昨夜洒扫的高娘子给她送了两身衣裳,颜色样式倒是无甚出挑,不过是时下女子做活计时穿的巾服,浅绿的短衫长裙外头罩着灰色比甲。 佑儿高高兴兴地穿上,又给自己梳了双髻,出门时理了理衣袖,自顾自道:“衙门的布料到底是比自己买的舒服些。” “姑娘起了!”高娘子在院里洒水降尘,瞧着佑儿出来笑道:“昨夜歇得可好?” “昨夜睡得香,多谢高娘子关心,这衣裳穿着也合身呢。”佑儿瞧着游廊还未打扫,当下也不闲着,拧了帕子就跪在地上擦。 见她不是矫情的,高娘子心头的石子才落下,昨夜她还猜想这佑儿长得眉清目秀的,怕不是宋大人带回来的心上人,眼下看来倒确实是来做下人的。 “姑娘刚起,还是先吃饭去,若是饿着了,可是我的罪过。”高娘子将剩下的水往远处的草地泼去,飘荡的浮尘又落回了地上。 佑儿听明白了这言外之意,忍着饿意,问道:“不知娘子每日几时起,几时用饭休息?我今日实在不知这些,倒是让娘子一人忙活多时。” 高娘子为人爽利,听得她这话,心里也舒服几分,说起话来也算知无不言:“宋大人宽厚从未给下人立过规矩,不过是萧规曹随罢了,故而眼下仍旧是按照前面主事定的,寅正起卯正食,而后自做自的活计,晚饭前再打扫一次也就足够了。” “听起来倒是轻松,若无事时不知娘子如何?我初来乍到,万事还要多靠娘子帮衬才是。”佑儿讨巧道。 两人你来我往的,愣是没让佑儿放下帕子,说话间这游廊也就干净了。 高娘子往常都是一人收拾后院,如今佑儿帮着做事,跑前跑后倒是不懒,不过一上午的功夫,连上任主事家妻妾争宠的鸡毛蒜皮事也讲了大半。 宋辙在汝州府时积压两日的公务已堆成小山,先是登州卫所和威海卫所申领军饷,而后是盐场核税,再是每年都要照缴的泰山香税银。 哪样都要他速速裁决,已然不敢耽搁。 未几,挼风进来回禀查明了汝州郑家的事,讲明佑儿的确是逃出家门的,又说了郑家夫妇如何可恨,他嘴皮子还算利索,让人听得明白清楚。 见宋辙听罢心情尚好,上前添茶问道:“大人在马车上时为何要骗佑儿姑娘?如今看来,她倒是个可怜人。” 宋辙听罢放下狼毫,浅呷口茶,悠哉道:“这世上从不缺可怜人,她想吃我的,住我的,还要我给她银子,攒够钱带着我的银子跑,哪能轻易让这丫头得逞。” 茶香随着热气蒸腾而上,宋辙挪了舒服的姿势,仔细读着上头的陈词滥调。 不过须臾,却将手上的公文搁到桌上,问道:“那丫头在后院可还安分?” 挼风中途回过后院一趟,听得宋辙问,答道:“佑儿姑娘干活利落,嘴巴也甜,把高娘子和厨房几个娘子哄得眉开眼笑。” 果然不出他所料,宋辙还要再说什么,就听门外几声问安,而后就有人进来,打头的是山东巡抚赵炳,后头跟着两个布政使司的官员,还有济南府同知。 宋辙转脸就笑着拱手作揖:“这是什么风,把诸位大人都请来了。” 赵炳抬手扶道:“宋老弟太客气了,今日我与几位大人过来是有事相商。” 户部的律令一早他就看过了,此时见几人来自然心里头清楚,是来商定秋税的。 若说夏粮还能多少放些陈芝麻烂谷子进去充数,可这秋税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实打实的钱。 按照早些年的规矩,若朝廷今年征地方十万两税,其实在最后只收得上七万两进户部,剩余三万两由总督与布政使亲自写条子,再由来年的秋税补上,如此来年的七万两里头就有三万是原该今年的钱。 年年如此,这欠款就如雪球般滚到如今。 至于为何百姓缴足了税,却有三万两没进户部箱子,那必然是经手的衙门几番中饱私囊,顶头的硕鼠又孝敬了皇帝的私库,这般惯例用时间换空间,自今已往,长此不休。 偏偏新帝是励精图治的,不像先帝那般爱修宫建殿,又加之那新任的户部尚书更是清廉,下了圣旨要各省不仅足额收齐今年的秋税,还要将去年欠下的补齐。这塌天的旨意,内阁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索性是劝不住皇上,就任凭他去折腾。 总之是想着其中涉及万千官员的利益,律令即使到了地方,也难以执行,到时候内阁出面周旋,既帮皇上收拾了烂摊子,又给下面卖了好,顺势还能让那尚书大人栽跟头,挡了他入阁之路。 待挼风上了茶出去,众人才掐断了寒暄,赵炳一个眼神过去,济南府同知王若禺就愁眉苦脸道:“此事怕是只有宋大人能出个主意了。” 宋辙泥鳅似的性子,哪里能被他们揪住,装傻充愣道:“抚台大人这是何意?几位大人皆是上官,宋某不过是小小主事,千万莫折煞了去。” 到底是接触了两三年,赵炳放下茶盏,沉声道:“圣旨已到,秋税的事不过三五日整个州府皆知,到时人心惶惶,恐不利于各府县安定。” 见他挑明,宋辙才颔首示意自己也知晓此事,只是默不作声不接下文。 “宋主事是高阁老的得意门生,必然晓得其中厉害。总督大人的意思是还请宋主事出面帮衬一二,这情我等必然铭记在心。”赵炳是三品巡抚,这般和颜悦色,已然是给足了宋辙面子。 外头的梧桐树被风吹得婆娑作响,那晃动不安的树影透过窗棂,打在白墙上。 宋辙看了一眼,而后飞快扫视了众人,摇了摇头道:“实不相瞒,下官也是方才收到的律令,这新尚书行事不同先前,怕是不大好办。” 清吏司衙门还有提举、令史、掌固十来人,平日里大多在外头丈量清算,还有几人留在衙门做档算账,眼下这阵仗怕都是巴巴瞧着。 看着赵炳脸色暗下去,宋辙轻咳了声:“山东就临着玉京,谁每日不是带着几双眼睛,大人们这般阵仗来我这小衙门,怕是不过两日上头就晓得了,照例清吏司这小衙门与诸位大人不该多牵扯才是。” 六部的衙门,按理说除了日常按规程与地方交接,其余时候必然是少接触为妙。可众人也不怕他这话,总之是奉了总督的意思,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 赵炳冷哼一声:“这夏粮前脚刚足额给你户部交上去了,你却如此翻脸不认?这秋税不仅要交齐全省今年的一百二十万两税银,还要补齐去年欠下的四十万两,任凭我等通天本事,也是不堪重负。” 王若禺忙要赵炳息怒,又好言道:“宋主事不知这民生疾苦,相较往年这可多了八十万两在百姓身上,这可不是闹着玩,这怕是会出人命的!” 这话本不假,可宋辙心知肚明,百姓哪敢不缴足税赋,朝廷的意思不过是想让中饱私囊之人,此次就将吃下去的吐些出来充盈国库,并无为难百姓的意思。 “盐场那头,还有茶税、丁税哪样挪过来周转一二,不过是你宋老弟一支笔的事,何苦为难我等哉!”布政使司参议何茂文说得直白,他自来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 宋辙听罢只低头静默不言,许久才起身拱手道:“抚台大人明鉴,诸位大人见谅,此事并非下官力所能及,皇上已颁圣旨,怕是若有人求到恩师高阁老的门下,依然无法。” 众人皆是沉默不言,宋辙喜怒不形于色,一团和气又道:“不过……下官定会与各地清吏司共商此事,也会写信问问阁老京中情景,若是有其他法子,必与诸位通气。” 今日本就没想过宋辙会应下此事,但听得他这般说,赵炳总算能回去交差了事,遂脸色好转了些。 “既如此,我等就静候佳音了。” 桌上的茶已冷却,宋辙独坐公房许久,如今朝廷的行事作风太凌厉了些,他深知,将来的日子并非他这般左右逢源就能得心应手的。 第9章 绦丝落 宋辙往常是让厨房将饭菜送到公房来,今日到了午时,却又让挼风传话说在后院房里吃。 一问原何如此,挼风只道是大人累着了。 衙门里耳报神最是不缺,赵炳等人前脚刚来,后脚连佑儿这新来的都晓得了。 因而如今晓得宋辙累了,高娘子拍了大腿,从小杌子跳起身道:“噫!那可不是累坏了,都往衙门里来找大人要银子哩。” 朝廷发放到地方的银钱,需得清吏司开条子,待朝廷的银子押来,大多时候也是放在各地清吏司,由衙役和都指挥司派兵共同看守。 这银子要出去,只认宋辙这张脸和主事的印章,旁的人一概不理。 因而她这话,众人也都点头,是在情理之中。 佑儿听得解释,捂住了嘴,库银竟然就在此处…… 因而再见到宋辙时竟笑得格外谄媚,这哪里是给他月钱的雇主,这分明是天上掉下的财神爷啊! 宋辙有些不解地瞧着这丫鬟打扮的人,就连挼风的位置也被佑儿抢占了去,端茶倒水,盛饭舀汤,真是面面俱到。 “你也下去吃饭吧。”宋辙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有些不自然道。 佑儿早让高娘子给她留了吃食,大义凛然摆手道:“大人不必为奴婢考量,奴婢说好了要伺候大人,自然不能懈怠。” 宋辙心头警铃大作,这丫头惯是鬼精,莫不是捅了什么篓子,亦或是想打他的主意。 世上没有什么事不与钱相关的,作为有此自觉的户部主事,因而睨了一眼笑意盎然的人儿,打趣道:“瞧你这般殷情,莫不是有求于本官?” “苍天可见,奴婢真是为了报答大人。”佑儿双手捧着汤碗,呈到宋辙面前,笑盈盈道:“大人喝口汤吧,这汤厨房熬了一上午呢。” 瑶柱火腿汤的香味扑面而来,宋辙低眉看了一眼,汤色郁白与平日不同,大抵是晓得他近日劳累,是用了心的。 宋辙接过却放到一边,道:“你不必如此拘谨,本官对下人素来没有规矩要求。” 佑儿是打听过的,厨房陈娘子每月一两银子,给她打下手的王婆每月八钱,洒扫的高娘子也是八钱,这么一算她每月半吊钱,约莫是五钱银,属实少得可怜。 若是哄得宋辙高兴,说不定还能得些赏钱,这样也就能早日攒够离去。 佑儿咬文嚼字道:“大人平日对奴婢们实在宽厚,真是三生有幸遇到大人呢。” 见她礼数虽不周全,嘴却是抹了蜜似的,宋辙心头有了数,笑道:“你这般有心,看来本官得赏你些什么才好!” 这话出来,佑儿双颊顿时红扑扑的,忽闪的睫毛也似泛着笑:“大人真是太客气了!” 抬眼却见宋辙端了道炒笋丝道:“这是江南春笋,清甜爽口,如今苦夏吃正合适,不如就赏你了。” 谁……谁要吃什么笋丝!人家想要赏钱! 佑儿眨巴着无辜的双眼,看着宋辙一副真诚的模样,硬着头皮含笑接过:“多谢大人……”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宋辙和善如斯,佑儿也不好意思赖着再说什么,笑着端菜出去,转眼就颓丧脸。 挼风见她霜打茄子似的,伸长脖子好奇往屋子里瞧,见宋辙正舒舒坦坦地喝汤,不解问道:“这佑儿姑娘怎的没精打采,是她这汤不好喝吗?” 宋辙收回目光落到那汤里,笑意一滞:“她做的?” “是嘞,方才高娘子拉着小的说了一通,佑儿姑娘还说大人您是山东的财神爷呢!”挼风全盘托出,一脸乐呵呵道。 也难怪了,不像陈娘子的手艺。宋辙脸上露出难以言说的表情,只是不等挼风仔细瞧,就仍低头夹菜,不再言语。 饭后正是日头高挂,宋辙喝了口茶歇息,不经意抬眼看了窗外,那双髻上的碧色绸带看得人心头一阵清凉。 佑儿吃过饭就主动揽下捕蝉的活计,高娘子自然乐得轻松,笑得合不拢嘴,直夸她模样俊俏又能吃苦,一时竟天仙也比不上了。 倒不是佑儿挣表现,毕竟谁不愿贪清闲,只是上午洒扫时瞧见高娘子的手腕不利索,问了才知是先前骨折还未痊愈,因此才担负了为宋辙赶蝉的活儿。 谁知佑儿身长不如挼风,眼瞧着他捉了四五只蝉,自己半只也捉不住,心头着急,恨不得跳到树上去。 正当她跳得腰疼时,墨绿的官袍从眼角滑过,而后宋辙的手握住了她的竹杆子,瞬时之间就见一只蝉落进了网中。 “可看明白了?” 佑儿回过头,半睁着眼笑盈盈看着日头下站着的宋辙,正要说话却听得他又说:“接着捉。” “大人,奴婢方才没看清……” “烦请大人再捉一只。” 宋辙不搭理她,接过竹竿放到游廊柱子旁靠着,不经意似的说道:“本官还有要事在身,银库那头才是正经事。” 说罢自顾自地转身要离去,在拐角之时余光察觉佑儿目光果然紧随,神情疑惑道:“怎的这般看本官?” “奴婢……奴婢就是想着,不知这银库是什么意思。” 她纵有些小聪明,可心里藏着的事倒是一股脑全写在了神情上,宋辙眉头忍不住轻抖,饶有趣味地问道:“既然你好奇,不如随本官去瞧瞧。” 这话自然是说到了佑儿的心尖上了,她哪会拒绝,只当是自己那算盘打得不响,这真诚模样骗过了在官场浮沉的宋辙。 银库在衙门旁边,入口却开在前院,可那位置却不好找。并非是清吏司衙门太大的缘故,而是那银库的门需得进一间极为普通的公房。 只见宋辙进门先拨弄了一木柜,佑儿看得仔细,却也不知他那只右手是如何做的,不过刹那,对面的白墙分成左右两边,往前一瞧竟是又一道门。 看到佑儿目瞪口呆,宋辙倒是好意讲解道:“若是没有本官带着,只怕你推门时就已万箭穿心。” 顺着他手指向的地方,才看到满屋顶都是弩箭,她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脸吓得苍白。 “银库就在里面,不过进门后这机关更是奇巧些,是墨家传人的手艺,可要见识一二?”宋辙只当没看见她的恐惧。 佑儿吓得连头也摇不动,声色喑哑:“不,不必了,奴婢还要捕蝉,不敢耽误。” 瞧着她毫无知觉往后退的脚步,宋辙伸手喝止:“莫要靠到门板上!” 这可不是儿戏,佑儿被他吓得越是不敢动弹,那身子却越不自觉地往后倒。 千钧一发之际,宋辙大步向前跨去,伸手扯住她腰间垂下的绦子,长裙霎时松动坠落地上,女子被他紧紧贴在身前。 第10章 哄他 屋里晦暗不明,宋辙尚不知晓佑儿的长裙已然落下,只是那女儿香离自己的鼻息那般近,他的双手还握在她纤细的腰肢上。 佑儿吓得呼吸不定,起伏之间只觉得身旁的人愈发得僵硬,她哪里晓得这是为何,也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道:“大人,奴婢的裙子落下了……” 这是什么混账话,宋辙听罢当下放手,往后退了半步,压低声音道:“你这是何意!本官可是为了救你!” 后头什么有辱斯文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佑儿现下只穿着亵裤,脚边是散落的马面裙。 这场面自然是宋辙从未想到过的,好似方才两人紧贴时听到的轻咛喘息又回荡在了耳边,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客栈哗啦的水声。 “大人……奴婢拴裙子的绦子还在你手上。”佑儿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指着宋辙手上的碧绦。 宋辙这才后知后觉,忙道:“快穿上!” 他不敢再靠近,慌忙将手上的绦子丢在裙上,而后背过身去,逼着自己想公务静心。 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心里难捱,并非宋辙有什么下作想法,他虽年岁已二十有二,可家中早已没了长辈为他操心婚嫁之事,且他心头亦不看着男女之事,此时并非逢场作戏,因而他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佑儿并无这些讲究分寸,自小粉面娇嫩的,郑娘子心里眼里都是钱和儿子,从未教过她什么礼义廉耻,遂大大方方穿好裙子,道:“大人,奴婢穿好裙子了。” 噫!宋辙听得她的话,总觉得有些奇奇怪怪,忍了忍不去理会,脸色如常就带着佑儿往外走,嘱咐道:“记着今后莫要靠近此处。” 今日也是自己自找的,想吓吓这心里满是鬼主意的丫头,没想到把自己也吓着了。 佑儿自然点头,这可是生死大事,不敢不应:“奴婢记着了。” 不过是想哄宋辙赏些银子,她可不想把命搭进去。 下晌忽而乌云笼罩,大雨未落下时,闷热中夹杂着潮湿。没了蝉鸣声,宋辙安心写完要送去玉京的公文,才发觉手心里全是汗渍。 挼风从外头进来,端着呈盘道:“大人,厨房刚送来了紫苏饮和水晶皂儿,看着甚是可口呢。” 这倒是稀奇,往前到此时只有浮瓜沉李,今日倒是别出心裁。 时下茶摊倒是常这般依照季节变化,出一些冷热酸甜的物什,宋辙一瞧就晓得这是出自佑儿的手笔。 想着裙子落下的时,本想摆手拒绝,可话到嘴边时,看着那盘子里的水晶皂儿甚是小巧可爱,顿了顿道:“放下吧。” 挼风听罢,放在一旁就着急着走:“若无旁事,小的就退下了。” 这般急匆匆?宋辙疑惑道:“你不尝一块?” 平日里数他最是嘴馋,宋辙不爱吃糕点蜜饯,悉数都进了他的肚子里。 挼风应付道:“厨房今日做了许多,大伙儿都有呢。” 说罢急匆匆溜了出去,生怕迟了没他的那份。 宋辙看着透亮如紫玉的饮子,口嫌体正:“真是一刻也不安分。” 窗外飞来几只麻雀,停驻在窗棂上叽喳,听着宋辙自言自语。 “还算可口……” 大雨倾盆而下时,佑儿刚和几个娘子收拾完厨房回屋。 见挼风穿着蓑衣冒雨前来,一头雾水道:“雨下这么大,小哥怎来了?” 挼风讳莫如深,从衣袖里掏出一锭银子,才笑道:“这是大人让我给姑娘送来的,说是今日姑娘做的饮子可口,还请姑娘今后多做些茶饮送去。” 这钱不是赏,全靠她自己的本事挣来的。 佑儿自然应下,又拉着挼风问了宋辙有无忌口,从前人来人往的客人,如今只有宋辙一人,到底是事无巨细。 雨下得越来越大,铆足了劲儿似的,顺着屋檐落下的雨链更是水花飞溅。 这样的天气就意味着茶摊没了客,郑家夫妇心疼钱,就指着天骂,怨东怨西,但每次都是以骂完了佑儿后消气。 故此佑儿从小就不喜欢雨天的,凭什么弟弟就能每日十指不沾阳春水,下雨时在屋里读着人之初性本善,晴天时用顶贵的纸币写大字,而她日出日落都在摊子前忙活。 甚至长大后,郑娘子瞧她模样愈发俊俏,生意清闲时,还要她站在摊子前吆喝揽客。 就连她的名字,也取着要保佑弟弟的意思。她常常委屈时是在夜里,无人知晓处才落泪自怜,再醒来时又是没心没肺。 直到年岁大了,家里要打着卖她的主意收银子,这才牙尖嘴利了些,反正郑娘子是不敢打她了。 吵闹辱骂鸡飞狗跳之时,她就闹着要划脸,任凭谁也不敢再多嘴一句。 只是今日不同,她全然忘了往日随着雨声而来的心悸,握着手上的十两银子,想着今后每日要给宋辙做的茶饮点心。 她算账是把好手,掰着指头嘀咕:“我好歹要挣二两银子的工钱,如此就用八两采买食材,不如栽种些鸳鸯藤紫苏,将来也能省下一笔开销,还能摘来卖给药铺挣钱。” “大人对我还算照拂,不如再让他二钱银子的利,也算报恩了不是。” “可当初他不救我……这才让我被刘家抓了去。不行不行,一钱也不让……” “要不……还是让一钱?” 宋辙望着雨帘生出许多愁绪,年年夏日都有涝灾,他心头自然担心秋税收不齐,又添了洪涝灾情。 今年征税严苛,他虽说帮着遮掩一二,可仍旧比往日重了太多。只怕夏汛时,布政使司那头轻撂些挑子,户部情急之下就要让清吏司挑梁子。 “挼风,请何提举带上账册过来,就说我有事相商。” 他不惧风雨现在阶前任凭点滴,又好似压着千斤重担。 待到下值时,何提举亦是一脸愁滋味地撑伞离去,又到大雨滂沱时,不出三日必然有茅屋塌陷流离失所之惨事。 自宋辙上任以来,从不敷衍推脱,虽说常与各衙门周旋权衡,可人命关天时到底比那些酒囊饭袋靠得住。 何提举是衙门里的老人了,历经十来主事,从意气风发到随遇而安,哪里不知宋辙是真心实意好做官的,心里只想着上青云。 第11章 照顾他 宋辙出身本是耕读之家,无奈家族里尔虞我诈,待到科考那年,竟风雨飘摇只剩他一人。 十八中举,榜眼及第,又是高品的门生,在玉京做了两年户部提举,而后下放山东清吏司历练,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 只是他心里存了大志向,他做官做得真心实意,这辈子势必要出人头地,故而在这个位置上十分清楚,闹得再难堪,也不能闹出饥荒疫病,不能让流民跑去玉京砸他的招牌。 人命固然重要,可这背后负载的价值,此之更甚。 风雨之中,还不到戌时天色就已暗,佑儿撑着伞小心护着饭菜,与挼风一道前来。 宋辙从透过窗看到二人,这才转换思绪,起身去打开了房门。 “大人久等,现下可要用饭?”挼风道。 见宋辙面色不太好,佑儿怕他这是饿着了,忙解释道:“下雨天不便行路,奴婢耽误时辰了。” 挼风既要撑伞又要提食盒,两只手也忙不过来,她索性无事可做,这才帮着提。 宋辙随意摆了手,止她的话:“此等小事,我不会怪罪。” 佑儿腹诽,大人真是饿了,往前都自称本官,现下倒平易近人。 摆好了饭正要走,却听宋辙问道:“你瞧着这雨今夜可会停?” 他看着佑儿,显然不是问挼风的。 佑儿回过头去看了眼细密雨帘,想了想道:“怕是要下几日呢,去岁也是这般时候,奴婢记得汝州河水翻岸,还淹死了人。” 宋辙晃眼看到她腰间的绦丝,凝眉道:“嗯,下去吧。” 佑儿的发尾还滴着水,分明灵动的发带也湿漉漉地死板垂下,走前多嘴问道:“明日给大人做冰糖绿豆汤喝可好?” “这些小事你自己决定。” 雷声隆隆,佑儿见他心情沉重,不敢再多说话,拧着食盒就退了下去。 这场大雨并未歇气半日,一鼓作气就是整整七日,即使做了吃食也是挼风提去。虽说同在一处屋檐下,可佑儿倒是再未见过宋辙。 这样的天气确实不需要再洒水消热,只是人来人往四下都是脚印,倒是累得佑儿和高娘子擦拭的腰酸背痛。 “后头的我来擦吧。”佑儿瞧着高娘子手实在是酸痛,抢了她手上帕子道:“索性也就大人这两间屋子了,他少回倒是不脏的。” 这话也是事实,高娘子如今是真心喜爱佑儿,拉着她的手道谢:“真是有劳你了,我这就去让王婆把你那鸳鸯藤洗干净。” 昨日听挼风说宋辙这几日为了流民熬夜上火,就想着今日给他做金银米糕去去火。 谁知这屋子还没擦完,就听到慌乱的脚步声传来,她跪坐在桌前回过头就见挼风背着宋辙急匆匆跑了来。 “正好姑娘在,还请看顾着大人,我去瞧瞧这李班头怎还没请大夫来。”挼风丢下这话又跑了出去,倒是来去如风。 佑儿看着放在床上的宋辙,憔悴如斯,探了他的额头,惊呼一声:“怎这样烫!” 宋辙还有些意识,但无论如何这眼也睁不开,只察觉一双冰凉湿润的手摸着他额头,就像沙漠里头逢甘霖。 可只一瞬,又离去了。而后就听到了女子的声音,他皱着眉听着她在耳边聒噪,还有窸窣声响,很想说自己死不了,可喉咙却发不出丁点声音。 佑儿是不晓得这些的,用宋辙的脸盆打了干净的水,又浸湿了帕子搭在他的额头,几遍过后才见他皱着的眉头舒展开。 “大人可好些了?” 宋辙自然是回答不了她,如今他又像漂浮在水里,只能伸手去抓住那根飘荡的浮木。 过了片刻,挼风才带着大夫进来,佑儿见状想要起身挪位置时,才见到自己的绦丝又被宋辙拉扯住。 “无妨无妨。”大夫心知肚明,见她眉清目秀又这般被牵着,只当是宋辙的屋里人,哪里还敢讲究,只躬身站着为他把脉看诊。 “宋大人这是思虑过重,风邪入体,怕是夜里又淋雨染了凉气,这才起了高热,不过吃两副药就好转了。”大夫说罢又摸了摸一旁盆里的凉水。 这不摸不要紧,一摸吓得赶紧撤下他额头上的帕子,叮嘱道:“这可不能用凉水!否则……怕是!” 他不敢说不吉利的话,但言语神情自然是不大好的意思,佑儿可从没想过害人,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那是要用热水?”佑儿小心问道。 大夫道:“待大人吃了药,手脚暖和身子发烫时就用凉水,约莫不再发烫后再换热水。” 开了药离去时又叮嘱道:“时刻有人在旁守着,可不敢马虎大意。” 衙门里自然有衙役跟着去抓药,挼风见宋辙的手还抓着佑儿,有些替自家大人难为情,挠挠头道:“我去厨房要热水,麻烦姑娘在此看着大人。” 大人一世英名,竟然抓住小女子的绦丝不放,好在是病了才抓,否则真是让人不忍直视。 屋里安静,四下无人,佑儿小心翼翼伸手去掰开宋辙的手,却是于事无补,两人这手指碰在一处,你来我往,反复拉扯。 人在闭着眼睛时,总会放大一切触觉,宋辙因此愈发疲惫,身上仅剩的那点力气,也被佑儿这般磨蹭散去,残存的意志彻底击垮,由得他摆弄自己,不再反抗。 渐渐的宋辙不仅手掌冰凉,身上也直打哆嗦,吓得佑儿不敢再拨弄他的手,只能扯过绸被将自己的绦丝与宋辙的手一同放了进去。 本以为宋辙吃了药就好转了些,谁知到了夜里还是如此,死活不松开手。 “要不今夜姑娘守着大人……”挼风只觉得自己都替宋辙脸红尴尬,双眼看着地面,咬着牙道:“大人平日里不这样的,姑娘莫要误会。” 平日里?佑儿想到那是宋辙还扯掉了她的裙子,有些咂舌:“要不今后给大人换个腰带,要有坠子的那种?” 应许是这样吧……挼风点点头不敢多言,还贴心从柜子里给佑儿找了个软枕头来靠着。 夜里雨势渐小,到了后半夜更是寂静得紧,没了那噼里啪啦的雨声,满城人家都安睡在梦里。 佑儿也扛不住困意,左摇右摆的脖颈最终是落到了宋辙的双膝上。 第12章 红脸 宋辙只觉得自己刚舒坦一会儿,就被什么庞然大物压断了双腿,这股力道和心头的恐惧,让他从如何也挣脱不了的梦境醒来。 天色灰蒙蒙的,不过屋子里点了两盏烛火,让他看清了此时此景。 冷白的肤色顿时以肉眼可见的红晕,宋辙虽醒来却仍虚弱,再加之不敢有大动作吵到佑儿,只能紧握着拳头小心挪动身子。 谁知反复用力无果,反累得他气喘吁吁。 佑儿心里挂着事,睡一会儿就醒了,正好是察觉自己腰间的绦丝被宋辙拉扯的时候,她并非什么深闺女子,可夜里与男子共处一室,还反复被人扯那系裙的丝带,这换做是谁都难为情了。 因此不敢睁眼,只能咬紧牙关静观其变,谁知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宋辙喘息,顿时红透了脸,猛然抬头看着宋辙。 两人对视,即使烛火里也能看出对方的大红脸。 “大人!你若喜欢奴婢这绦丝,奴婢……” 宋辙泛红的肌肤下,是突突跳动的青筋,只恨自己现下没有力气起身离去,可转瞬一想这是自己的屋子,咬着薄唇许多才铆足劲儿抬手道:“你……你先……” 下去二字还来不及说出口,就连佑儿腰间的蝴蝶结已解落了去。 “我先?”佑儿慌忙压着腰间的裙边,只当他的确想要自己的绦丝,可心头的羞意让她不敢再待在这间屋子里。 看着说话的人,佑儿压抑着不安的心,对上那深沉的眼眸,顿时手足无措。 她心里一个咯噔,反正宋辙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佑儿避开他的目光,硬着头皮提着裙子就往外跑去。 宋辙就算在外头逢场作戏时,也从不当什么风流人,今日这般情形让他心头一震。 喉咙之中传来闷哼,起伏的胸膛说尽他的憋屈。 挼风卯时悄声进来,见屋子里只有宋辙一人可怜巴巴盯着他,忙道:“大人何时醒的?佑儿姑娘怎不见?” 宋辙没好气地闭了眼睛,挼风不知何意,走近了才见被子里露出的那节带子。 吓得张开了嘴,这床上看着也不像还有人……可还是谨慎些好。 背过身道:“小的先去给大人端些粥来。” “扶我……”宋辙眉眼快皱成一团,深吸一口气又道:“净房。” 那日宋辙屋门紧闭着,整一天也未打开,像是刻意回避着,挼风也未再让佑儿去帮忙照看。 倒是高娘子进屋送过几次热水,回来告诉佑儿大人醒了,大人睡了,大人吃药了。 佑儿在厨房帮着折菜,听得这些时,只一味扯着笑应下。 “咦?姑娘今日倒是话少,可是身子不舒服?”王婆好心问道。 高娘子听罢,忙净了手来摸了摸佑儿的头:“是有些发热嘞!怕是昨夜被大人染上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佑儿脸颊愈发地烫,好在这话赶话地提到煮些汤药,要熏艾等事,无人注意她此时的异样。 偏偏挼风还未进门就听到高娘子的话,想着宋辙藏在床铺里头的绦丝,心头涌起了疑云,不敢去细想。 宋辙经过一天一夜的折腾,已然是好了大半,喝了药漱口后,就拿起了算盘开始琢磨。 “大人可歇歇吧,眼下何提举帮着盯着呢。”挼风出言提醒道。 宋辙见他进来,问道:“外头如何了?布政使司的存粮可够?” 挼风道:“总督衙门派了兵跟着赵巡抚去镇守了,平阴府如今只进不出,流民倒是没跑到外头来,布政使司那边倒是出了粮,只是方才递了条子来请款。” 赈灾时的账目更是难以考证,宋辙自然不会去计较这些,接过了条子只见上头不多不少,写了请八十万银两的款,低声咳道:“这吃相太难看了些。” 布政使司是有存粮的,更别提每年户部例支下来的银钱,哪里是这小小平阴府的洪灾就能用尽的。 打开公文折子一瞧明细,更是啼笑皆非:“二十万石上等精米赈灾?亏他们想得出来。” 莫说这是真是假,即便这是真事,可来领粮的人怕就不止灾民,谁家见送来精米不要的? “赈灾用下等米足矣,通观史书还有不少用参了沙石的劣米。”宋辙想了想,这折子上等着他联名的地方,无论如何也落不下笔。 也只有这般,来领米的人才能是真的灾民。 夜里又下起了雨,本就存了担心,而今再见这电闪雷鸣,宋辙颓丧闭上了双眸。 “也不知这沈尚书知不知道人间疾苦。”他喃喃道,八十万两银子对于朝廷而言九牛一毛,光是皇城里头一年的开销就可抵举省三年之税,可却难为了他这下官两头难做,也暗害多少性命。 佑儿夜里多喝了凉水,亥时去净房回来,瞧见宋辙屋子还亮着灯,周遭寂静,他那咳声十分明显,骇人的紧。 这几日佑儿也听说了外头的事,尤其是王婆子,她家隔了县衙几条街,来来回回的倒是听了不少。 听说平阴府遭了水灾,佑儿这几日脑海里都想着来时遇着的平阴河,这烛火摇曳,宋辙的身影映在窗上,她想着那日午间河畔的俊秀儿郎。 “大人真是爱民如子……” 身上搭着的外衣在夜风里吹起又落下,连带着一旁的树叶婆娑,几片绿叶拂过佑儿的发梢,这满心钻进钱眼里的人,丝毫未察觉自己此时的心境踊跃。 担忧此事影响自己仕途的宋辙忽觉脸色,许是屋里太闷热了,他起身推开窗棂,路过此处停驻的佑儿,正巧与他不期而遇。 “你这是……”宋辙见她这般,大抵是去净房,因此不再说下去,只道:“早些休息。” 佑儿忙将外衫系上,理了理洒落的青丝,往前站在窗下,脆生生道:“大人这病还未好利落,为何不睡?” 宋辙这几日确实有事,也是有刻意避开佑儿的心思,见她毫不避嫌过来,一时反倒不知说什么才好。 “大人定是心里担心平阴府的灾情。”佑儿自顾自道,语气里带了些难以察觉的情愫。 宋辙颔首,叹道:“天灾也担忧,人祸也担忧。” “奴婢儿时赶上一次蝗灾,外府许多流民涌进汝州城,各家各户都闭门不出,家里没了粮,我爹娘才叫我去官府领。”佑儿回想那时,仍是心有余悸,她那时还小,那些流民面黄肌瘦的,可看着她的眼神却十分凶狠,似乎想要将她活吞了去。 宋辙听罢,先是迟疑不解:“为何叫你去?你年纪小……”而后恍然:“是了,你年纪小能让人有恻隐之心,因此会多添些米给你。” “奴婢每次去都涂脏脸,穿不合身的烂衣裳,等排到奴婢时,就哭些求官爷要米。若是不然,拿的米少了,我爹娘就得狠狠打我哩。”佑儿笑着解释道。 宋辙看着她神情自若,并无自怨自艾之色,倒是让他侧目:“你……” 佑儿听不得那些可怜自己的话,怕他要宽慰自己,忙打断道:“若是当初有大人这样的好官,我也能少挨几次打不是!” 说罢她福身离去,这嘴不受控制说了些胡话,真是好没意思…… 那夜宋辙现在窗边良久,待到三更时分,才抽了份折子,几经纠结落笔有神。 不论是官职还是名声,他都要! 第13章 八十万税银 “卑职山东清吏司主事宋辙,谨禀山东水患及救灾之事,恭请沈尚书大人裁决。自月初起,连日暴雨成灾,已致平阴府及周边东平、长青共十三县骤起洪涝。山东总督衙门与承宣布政司已派兵马前往、发放上中等精米、丝绸布匹等……卑职柬请准拨山东常平仓十万石赈济粮,再请截流浙江过境漕运粮十万石协济……” 宋辙反复看了几遍,这才满意合封好搁到一旁。 待天色渐明,挼风打了水来伺候,才见宋辙竟闭着眼靠在太师椅上。 这是一夜未眠……挼风小声唤道:“大人,大人快醒醒,今日要去总督衙门议事,耽误不得。” 宋辙睁开眼尽是疲乏,眼里充了血丝,见挼风来,指着一旁的折子和布政使司的条子道:“你即刻去玉京,将这两样亲手交给沈尚书。若有人问你去往何处,就说我病里梦到爹娘,怕连日大雨祖宅有恙,托你回去修缮。” 挼风晓得其中厉害,小心放进怀里,不敢耽搁。 “从西城门走,先往山西去,不过莫要耽搁太久,断了尾巴立刻改道,这折子绝不能让第三人知晓。”宋辙叮嘱道。 “是!大人放心,小的必定带到。” 宋辙为官以来,遇着表决之事几乎是模棱两可,行事作风和光同尘,从未像如今这般决断过。 因而挼风一走,他这心就似轰然落地,缓了口气才起身更衣。 久不见挼风来端早饭,陈娘子怕耽误时辰,便请佑儿去送。 佑儿听罢忙提食盒去,不敢耽误。 宋辙已换好官袍,看着颇有威仪,见来的是佑儿,便从桌下不知何处将她那绦丝取出,轻飘飘地放在她手边。 “收好……那日是我烧糊涂,唐突你了。”他故作风轻云淡,说罢就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喝粥用菜。 佑儿见他这般磊落坦荡,心里瞬也敞亮,将绦丝收进了袖中,嘴里头却没话找话:“大人这身袍子穿着真是俊朗精神。” 宋辙低头看着袍子,闷声笑了笑:“你这溜须拍马的本事,倒是与日俱增。” 许久不见他这般说话,佑儿这才从衣袖摸出了香囊道:“这是高娘子给大人做的,奴婢在里头添了晒干的草药,许能让大人缓缓咳。” 天青色的香囊上绣着祥云纹,倒是存了好寓意,宋辙放到鼻息闻了闻,果然能闻到佩兰豆蔻等草药味。 “你还知道药理?”宋辙问道。 佑儿摇头,圆鼓鼓的双髻看着讨巧:“茶摊上每日都是南来北往的客商,什么时兴糕点茶水,香包绣品都是从他们口中学的。” 宋辙了然颔首:“你倒是机灵。” 佑儿有些得意地扬了扬头:“那是,我五岁就会拨算盘了,摊子上的账目,采买收支都是我做的。” 她窃喜自己离开郑家前乱做了两月的账目,也亏得这些年郑娘子懈怠,只管收钱不管其他,丝毫未察觉银钱半点对不上。 佑儿说着就狡黠一笑:“现下定是一团乱麻!” 宋辙嘴角不自觉露出笑,放下那半碗粥道:“你既会算账,想必也是识些字的,那我今日出个题考你,可敢应下?” 对上他的目光,佑儿眼珠一转,笑盈盈道:“若是奴婢应下,可有好处?” “啪啦”一声,宋辙拨平算盘珠子,用余光扫视她的模样,还以为在他身边熏陶几日就长进了,如今看来还是市侩。 “本官昨夜看了一本,存疑的地方都另誊录在纸上,你按照本官这般接着算就是。” 宋辙还有公务,懒得与她多费口舌,将布政使司送来的账本放在桌面上,丢下两粒碎银子就出了门。 “查账?”佑儿皱着眉头看着十来册厚账本,含泪将两粒银子放进怀里:“我只会瞎写账,哪里会查……” 举目望去,这屋子装潢古板简朴,宋辙的衣物箱笼看着不算多,若非这架子上的书和桌上的折子,半点当官的架势也无。 又见白纸上宋辙落下的字迹,她不会看这些,就觉得那字看着甚是潇洒自如,与他这人相衬。 想到宋辙,佑儿忙止住思绪,嘟嚷:“罢了罢了,大人让我查账必然事出有因,虽说他有些抠搜,不过看来银子的面子上,帮他算算也无妨……” 官轿不疾不徐稳稳落在总督衙门,宋辙毫无防备地打了个喷嚏,下轿时神情凝重看着那紧闭的乌木门。 怕不是那群酒囊饭袋正在骂他…… 外头通报说宋辙来了,里头七嘴八舌的声音骤然平息,坐在上首的山东总督齐平宗穿着紫袍官服,四平八稳坐在上首。 他是武官,即使穿着繁琐袍子系玉带,也难掩眉宇间的浑厚威武之气。 这民政之事,合该在巡抚衙门商议才是,只是自古以来山东地势特殊,既有漕运又有盐场,故而是军事重省,总督衙门握着数万的兵权,自然压过地方衙门一头。 赵炳笑了声:“可算把主角等来了。” 在场的官员谁不是明眼人,听出了头句话就把担子压在了宋辙头上,如此众人也偷偷松了口气。 宋辙看不出什么不满,仍旧笑着与人拱手示意,行至堂前作揖道:“下官见过齐总督、赵巡抚及诸位大人。”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今日。齐平宗抬手指着赵炳对面的空位道:“宋主事快上坐。” 只是宋辙刚坐定,平阴知府马思远就幽幽叹道:“眼下府衙存粮不足三日,这天却阴着不见晴,下官真是无计可施了。” “难为马大人苦撑多日,只是布政使司衙门仓库也断粮了,本官虽有心却是无力。”赵炳接过了话头,他如今兼着布政使的位置,遇着灾情自然心头诸多怨言:“不知宋主事可看到请款的条子了?” 这才是今日头一份大事,众人凝神静气打量着宋辙。 “下官自然是看到了,这不多不少的八十万两。”宋辙顿了顿:“可不是笔小钱,顶得上去岁的秋税了。” 赵炳啜了口茶,闭了双眼假意养神,可眉心却皱出一条线来,这是不满了。 风雨欻至,外头的树枝被吹打在地上,极静的屋内听得格外明显。 众人不敢说话,唯齐平宗冷哼一声:“你们户部定下的税赋,名头甚多,哪样不是府县衙门摆不平,求到总督衙门来要兵去收。莫说别的,你宋辙在山东已有两年,收了不下三百万的税!” “难道就不是在座大人的功劳?而今秋税在即,又遇灾情,皇上必然体恤,你只需联名上书请拨这八十万赈灾银,又有何难?” 宋辙心里门清,这八十万若他们有点良心,到时秋税是一并充进去,若是没良心,吃得一点不剩,最后被沈谦问责的还不是自己。 好似看清了他的顾虑,赵炳啧啧道:“何必担忧这区区八十万,让盐场使把劲,今年盐价每斤抬二钱,明年秋必然能凑上。” 真是癫狂,盐税的主意也敢打,也不怕今后事平,被朝廷清算。 第14章 红袖添香 常言道,打不过就躲,躲不过就装死。 宋辙忽得咳嗽不停,一旁坐着的王若禺吓得忙往后靠了些:“宋主事这病还未好全?” “是……”宋辙从袖中搜了香囊出来,在鼻息深深吸了一口,这才缓了过来:“咳疾又添风邪,王大人莫要靠近下官。”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眼神闪躲,更有甚者用衣袖捂了鼻息,生怕被染上。 齐平宗冷声道:“既然身子不适,就该好生休养,本官也不劳你联名上书,自会禀明朝廷让宋主事有时间调理身子。” 他是二品总督,若是起了心想要宋辙丢官,自然是能做到的。 宋辙颤颤巍巍拱手道:“多谢大人体恤。” 这来回折腾一阵,回屋已是晌午后,宋辙还未进门就听到了清脆的算盘珠子声,心头哂笑佑儿还算老实。 平日里跳脱如飞雀的女儿家,冷不丁收敛神色,十指翻飞似得不停歇,过了片刻又蹙眉咬唇,提笔写下几段。 “这些都是算好了的?”宋辙的声音传来,算盘声顿时停下,佑儿顺着那搭在账本上的手掌,上挪视线就瞧见了那张俊逸脸庞。 “大人回来了!”佑儿忙起身腾位置,谁知宋辙又将她轻按住。 肩上忽然贴着他的温热,虽只是一瞬,却让佑儿心头突突然,她不知为何如此,忙道:“这是眼下这些账本查出的问题,大多是采买时节和价钱不合理。” “譬如这九月正出新米时,奴婢记得去岁是丰年,因此米行并未抬价不说,旧米每石还降了八两八钱。可这上头写着仍是贵价买进,若我是米行掌柜,衙门买一万石旧米,好歹便宜……九两罢。” 佑儿边说着,边翻出那笔账,话音落地,正好呈到宋辙眼前。 宋辙面色平静扫了一眼,而后又看到她写下的字,倒吸口凉气:“你这字倒是自成一派。” 鸡爪似的小字,看得他头皮发麻。 佑儿有些羞赫:“奴婢字写得少,也写得不好。” 宋辙分明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走到墙角翻箱笼,从里头翻出本前朝欧阳信本的九成宫醴泉铭,似笑非笑道:“你今日就在此摹这帖子。” 佑儿只觉得头疼,这怎得不赏还罚,顿时看着宋辙敢怒不敢言。 “我现下要誊录你写的东西,你就在此摹帖练字,也方便给我解释这些鸡爪的意思。”宋辙说罢给她抬了凳放在自己对面。 佑儿坐下,起初还有些心头烦躁,抬眼看了几次宋辙全然是不理周遭,凛然眉眼只埋进了这账目数字中。 似乎在他手中,连算盘声也变得有序,安抚人心。 “静心平气,若是我看着满意……”后面的话宋辙并未说出口,可那意有所指的神情,变让佑儿满口应下。 这哪里是字,这分明是银子。 不时起了风,层云堆积又散去,反复不歇,佑儿写了十来个字后总算入定,宋辙早看出了她那不流畅的字体是依葫芦画瓢自己,只是功底几乎没有,因此不成章法。 若是按孩童写大字打基本功,那倒也不必,因此用欧阳信本的帖子练,最是合适。 誊录间隙,宋辙抬眼瞧对面的人,额角已有些薄汗,思索片刻后,轻悄悄起身推开了窗棂。 若是宋辙心情好些,大抵会故意指几个字问佑儿是什么,可现下毫无兴致,甚至还想尽快算出来个总数,看看这布政使司到底把自己看作什么蠢笨之才,竟敢如此敷衍。 黄昏时天色忽然明亮了些,照着万物如渡了层金箔般浓烈。 王婆提着食盒来,老远就看见窗下对坐的两人,倒有些寻常夫妇,红袖添香的意思。 察觉到自己这晃神的错念,王婆忙“哎哟”一声,倒叫原本沉静如海的宋辙抬头看过来。 王婆忙闭上嘴,赶紧送饭菜过去。 对面的狼毫搁置笔架上,佑儿茫然仰头:“大人誊完了?” 手边的宣纸被宋辙拿起,头也没抬:“你就在此用饭,这字帖还得再写三遍。” 佑儿不可置信,匪夷所思:“大人!奴婢写得这些还不够?” “书写的好坏,不取决于份数。”宋辙淡淡道,而后一个眼风示意她去摆菜,半句软话也无。 佑儿猜他定是被这糊涂账本气着了,抿了抿嘴唇,故意使凳子发出闷响,不再理会他的话。 王婆见二人脸色都不大好,哪里还胡思乱想什么金童玉女之流,努了努嘴,挤眉低声道:“大人这是遇着棘手事了?” 这事岂敢瞎说,且还当着宋辙的面:“我也不知,大人只让我照着帖子临摹字。” “唔。”王婆轻轻捏住佑儿的手臂:“听马厩那边说,挼风回乡去办事,看来近日大人这里要让你帮着做事,你可得机灵些。” 都晓得眼下衙门事情多,水患的事让众人皆愁眉苦脸。 佑儿回头看了眼宋辙,叹气道:“嗳,我晓得的。” 入夜时,宋辙才查完了账目,白纸对了百十页,看得出这些账目问题不少。 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宋辙脸上看得出是动了怒,佑儿忙用剪子轻轻拨弄灯芯,低声道:“大人……天色不早了,歇吧。” 宋辙闻言,面无表情看着她,这样生疏带着冷意的神色,佑儿还是头次见。 正当她有些不知所措,想着要不要说点什么话时,宋辙垂眸将手中的一沓纸小心裹起:“今日辛苦你了,下去吧。” “是,大人早些歇息。”佑儿起身将凳子放到原处,又被宋辙唤住。 佑儿看着桌上的一锭银子,怔怔道:“大人这是何意?” 宋辙这时眼里的冷意已藏了大半,似笑非笑:“你这账查的好,故而添些酬劳。” 佑儿有些忐忑,这给的也太多了些,可生怕他反悔,忙抓进自己衣袖里:“多谢大人,明日若要算账,还记得叫奴婢。” 宋辙汗颜,若是每日都是这样的账册,他这主事不当也罢,早被朝廷贬去天南海北了。 “既然你这样说……”宋辙手指敲了敲桌面,深思熟虑后道:“明日起,晚饭后就到我屋里来写字,你觉着如何?” 她哪里是这个意思,写字倒也不必了吧…… “写好了字,今后自有你的用处。”宋辙说得一本正经,由不得人拒绝。 佑儿不解,可听着这话又不自觉地点头认下,大抵是从未有人对她有过这样的期待,说过这样的今后。 不是将她卖掉的今后,是靠自己这双手挣来的今后。 这一刻,她才真的醒过神来,感受到了双腿真的踏实又坚定立在天地间。 第15章 缠绕 裹成竹竿似的纸依旧被宋辙小心放进了一堆画卷中,他即使平复了心情,依然为这算出来的银两心惊。 去年五月至今,朝廷下拨的银两有五百万用作屯田垦植、河堤平路等事务,秋来他照例拨二百万给布政使司和各州府采买米粮布匹,冬时又经户部允准,从盐税里抽了十万分送各衙门用作炭火钱和针线钱。 这些只是明面上例行的账,平日里一些细碎的钱,自然是另算的。 清吏司自然有稽核之权,只是往年几乎走个过场,毕竟互不干扰为难,这差事才能平顺。 可如今不同了,宋辙多少猜到了朝廷的意思,若要革新政务,这次赈灾一事必然会用他的建议,不会挪用多余的银子。 秋税照常收缴,朝廷没有告示增税,甚至还会命令禁止胡乱加税,因此这亏空的部分,自然就压在了各衙门的头上。 各地衙门若是表忠心老实交齐,自然相安无事。若是耍手段,自然是要杀鸡儆猴的,两年内必然有大人物血祭新政。 他心里隐约能猜到会是谁,只是不敢深想,可这火若想烧,他自然有柴火。 宋辙看了一眼放在书角的画缸,这些才是他的投名状,筹谋多日,只愿…… 叹息一声,喃喃自语:“尚书大人可莫要让下官失望……” 接连三日皆是细雨,虽不滂沱,可这般连绵无尽时,好似将人放到锅里小火焖煮,五脏六腑都吊着不敢松下。 佑儿昨日就换了帖子,仍旧是那欧阳信本的字,只是换成了化度寺碑。 “你是在哪里识得字?”宋辙忽问道。 佑儿挑了挑眉,有些得意道:“唔,我弟弟学千字文那段日子身体不好,我爹娘怕他在学堂不适,就让我去照看他,这就识得了。” 她的话语并无卖惨博同情之意,反倒是明里暗里夸自己聪明,宋辙搁下纸笔,将笑不笑地:“倒是有些天赋。” “那是自然,若我是男儿,指不定能中个状元。”她笑着晃动脑袋,发髻上的绸带从肩后顺势落在胸前。 宋辙的目光无意跟随着,这才注意到她的耳垂原来是空荡荡,到底少了些什么。 “是我眼拙了,未认出你是女状元。”宋辙淡笑道。 佑儿一手支颐着脸,杨柳般纤弱的腰坍着,被他这话逗的“扑哧”一笑,脚尖也跟着施施然晃动,可这小动作不过里几瞬,两人皆是突然红透了脖劲。 宋辙通身一麻而后发僵,慌忙抽出被佑儿勾住的衣袍,月白的缎子从女儿家的绣鞋上划过,窸窸窣窣不成体统。 佑儿不敢动弹,可那红透的脸颊,依着原先举动下,这身段就有些欲说还休的意味来。 宋辙收回眼,欲盖弥彰地打开桌上的折子看,过了好半晌才咳了声,道:“女儿家行走坐卧最是讲规矩,你既在衙门做事,更不能随意。” 这话是训斥,可说出来又有些嗔意似的,闹得他自己竟局促得紧。 佑儿低着头咬唇,细若蚊蝇地“嗯”了声。 屋里的烛火也跟着忽明忽灭,两人的影子却缠绕在了一处,宋辙再抬眼时才瞧见,不知为何说话的声音,变得喑哑些了。 “你早些回去歇着。” 佑儿拨弄着衣袖皱巴巴的,颔首:“是……” 宋辙这才抬眼看对面的人,不知为何偏偏先往那圆润的耳垂瞧。 夜里还下着雨,不必凝神就听得到嘀嗒声,风弄竹声,水浸楼台,屋里两人呼吸不定,他只觉得自己这心也是湿漉漉的。 佑儿推开房门时,才听得宋辙如常道:“可带伞了?” “带着了。”她说话是眼睛往里头窥了一眼,这倒是没被瞧见。 门框紧闭,屋里又只剩他一人,清净孤寂。 屋外夜雨,她看着檐下的灯笼,心思婉转。 二更的棒子声传来,宋辙躺在床上难眠,若说是没有想佑儿,那未免心太冷漠了些。 左右都是事,他抹了抹额头,索性翻了个身似要将一切抛在脑后。 翌日大早,挼风一身疲惫携着风尘仆仆回来,宋辙早已在前院公房,见他进来,直起身让他到身旁坐下。 “如何?”他虽心里有些成算,如今还是有些担心结局并非他所想。 挼风嘴角扬起,压低了声:“成了,小的当夜就到了玉京,第二日城门一开就直奔户部,沈尚书看了大人的折子,当下就要李侍郎盖印拨粮,请都指挥使派兵,又派了两名员外郎分别去了常平仓和漕运衙门,算算脚程约莫下午就到了。” 宋辙提了许久的心,这才落地,又问:“可在户部听了别的事?” 挼风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小的在马厩换马时,听说川陕、福建两家清吏司这段时日都派了人进京。” 这两地都有沈氏亲眷在,宋辙倒是不意外这个,隐隐有些紧张问道:“沈尚书看到我的折子可意外?” 挼风摇头:“沈尚书不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况一直板着脸,小的也不敢多看。” 这倒也是,宋辙淡笑了笑,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半靠着椅子,这是自大雨后第一次觉着困,不过闭上眼片刻呼吸,就已沉沉睡去。 挼风亦是累得紧,见他睡去便悄声退下,自去屋里补觉。 这阵子挼风不在,都是佑儿去前院去送饭菜,今日亦是如此。 进了公房却见宋辙斜靠在太师椅上睡觉,一只脚还搭在了扶手上,看着甚是滑稽。 佑儿摆好菜,上前轻唤道:“大人,大人,该用午饭了。” “唔。”宋辙睡眼惺忪,待到看清来人模样,才意识到自己如今这般不成体统的姿态。 可他僵硬身躯许久,越是想挪正,越是发觉浑身发麻。 “大人小心!”佑儿怕他摔下,忙上前去将他扶着,岂料宋辙整个人趴在佑儿身上,两人就这般一扑一倒躺在地上。 两人靠的近,似乎连彼此的心跳都能听清,佑儿初次同男子贴的这般亲近,臊得脸上顿生绯红。 对上佑儿含羞带恼的双眸,宋辙分明瞧见了秋水盈盈里藏着的自己。隔着薄衫,还能感受到她的柔软。 呼吸之间,宋辙觉着自己的心跳得愈发强烈,定然是这阵子彻夜难眠出了毛病。 定然如此…… 宋辙不敢再压着他,双手撑地侧过身去,沉声道:“对不住。” 两人之间总算分开,佑儿也忙起身理好衣衫,起身退了半步,瓮声瓮气:“大人快用饭吧,奴婢告退。” 她离去的背影像振翅飞鸟,青绿的长裙随着她的脚步泛起涟漪,好似初见那日灵动雀跃,宋辙看得愣了许久才起身。 第16章 各怀鬼胎 昨夜玉京都指挥使司兵马过境,今日天蒙蒙亮时总督衙门就收到了信。 齐平宗思索片刻,当即带了亲信策马往登州卫去,眼下他只需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必与巡抚衙门搅合在一处。 倒是赵炳自然也接到了风声,赶紧让人将布政使司衙门的余粮又点了三万石出来,派了参议亲自押粮。 他此时哪里不知宋辙暗地里出卖了自己,手紧捏着茶盏狠狠摔到地上:“疯了,他这是疯了!他可知这是与我等为敌!” 谁说不是呢,下面的官员不敢说话,但眼神交接颇是热闹。 “抚台,齐总督留了话,说是去登州卫练兵半月。”前去总督衙门请示下的人回禀道。 “这……这可如何是好!” “朝廷怕是不满……” “谁说不是呢?” 堂下众人交头接耳,吵得赵炳心烦气躁,冷声道:“都闭嘴!本官还在此守着,尔等成何体统!” “只管当户部的人就是来赈灾的,白送来的粮食只管敞开大门接下!若是多问什么,诸位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赵炳行事自来大胆,他背后是靠着大树,因此从未将二品下的官员放在眼里过:“即使宋辙是高品的学生又如何?那内阁何时姓高了?” 王若禺眼珠一转,忙躬身作揖:“下官全听大人吩咐!” 众人虽有迟疑,但毕竟早就拴在了一条绳上,皆是起身道唯命是从,不敢二心。 午时过后,济南府二十里地外的官道上站了三十来人,皆是这省府县各衙门有头有脸的官员,眼下撑着油伞,翘首等着。 宋辙亦是要站在其中的,只是这气氛有些微妙,原先众人虽与他不算甚熟络,但场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招呼。而今看着他来,只是侧过身去挪位置,原本窸窣低语自他来后,鸦雀无声。 “下官见过抚台大人。”宋辙将伞递给挼风拿着,拱手站在赵炳的马车前问安。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过会儿还有户部的人来。 四下清风雅静,唯独点滴雨声。众人目光本就明里暗里随着他,都在等着看赵炳的反应。 过了许久才见赵炳抬手将帘子一拉,微眯着双眼,脸色沉寂得难堪:“宋主事这般行事,也不知是高明还是愚钝。” 白花花的银子,换成不值钱的赈济粮,他心里自然是不痛快。 那些被淹的县府反正是封城了,里头的人即使不被淹死,也难保不会被饿死,如今只盼着马知远办事利落些,待城门大开时,莫要让他面上难堪。 “下官不过是按图索骥,遵照律例行事。”宋辙将头低得更深些,是小心谨慎的模样:“还请抚台恕罪,莫责怪下官。” 天色阴沉,云层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赵炳冷笑一声,喝道:“责怪?本府可没那个资格。” “你宋主事是高次辅的得意门生,本府不过巡抚嚜,哪里敢责怪你!” 这也是众人心头的想法,内阁素来面和心不和,正副之争看似不存在,实则那个位置谁不想做。 因此这回只当是高品在背后撑腰,一来打压首辅公孙贺朋党,二来助沈谦入阁。 赵炳是山西人,与公孙贺是同乡,这些年借着这机缘,从同进士出身的八品县令,一路青云直上。 荣华富贵的日子过惯了,早已忘记当年的艰辛。 远处传来的阵阵锣鼓声让人心头一震,赵炳冷哼不再理他,下了马车径直走到首位去。 宋辙站在最边上,这样一来就被人群遮住了大半。 户部派来的员外郎一个姓任,一个姓韦,皆是不惑之年,身上的心眼比起众人,只多不少。 此番领命也是心焦,虽说人在户部,身不由己,可万一得罪了内阁,岂不是不值当。 两人在半个时辰前汇合,对视一眼,皆是纠结。 “任兄如何打算?”韦员外郎试探问道。 “李侍郎让你我二人将赈济粮送到山东,可没说送去平阴府,不如......”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到了济南府交割给巡抚衙门,即刻打道回府,凡尘俗事不沾身。 韦员外郎为人稍老实些,担忧道:“若是沈尚书问起具体情形,该当如何?” “叫宋辙今日写个详情,六百里加急送回京,待你我二人回去交差时,公文自然早就到了”任员外郎眯了眯眼,低声道:“韦兄平时与照磨所的人熟识,誊抄出来瞧瞧也不是难事。” 老东西,把坏事丢给我来做!韦员外郎不是傻的,忙捏了捏旁边人的手腕:“任兄慎言,这可不是儿戏!” 沈谦行事狠辣,又是不讲情面的,谁敢顶风作案去。 说着话来,赵炳已率众人往前接洽,笑呵呵道:“可把两位员外郎盼来了,这下灾民总算有救了!” 韦员外郎忙道来迟,见同僚不语,只能硬着头皮又道:“不知宋辙何在?” 众人脸上意味不明,宋辙这才露了半个身子道:“下官在。” 清吏司衙门好歹是户部垂管,任员外郎这才开了口:“宋老弟站得那么远作甚。” 毕竟下着雨,满路的泥泞,众人寒暄过后,宋辙才说到点子上去:“眼下出发到平阴府,最迟傍晚就能到,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王若禺见赵炳眼风过来,忙乐呵呵道:“不如今日由下官设宴,就在济南给两位大人接风,明日一早再出发也不迟。” 韦员外郎有些怵后头跟着压粮的兵马,虽说没得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官跟着,可人多嘴杂的,不好交代,看着这巡抚衙门是不接送粮的差,遂皱眉道:“灾情人命岂能等?不如赵抚台安排人与下官们一同去平阴。” 话到这份上,赵炳思忖片刻:“不如就派布政使司两位参议与两位大人同去,可行?” “就依抚台律令。” 众人前行,宋辙只觉衣袖被人扯住,侧目一看竟是任员外郎递了指节长的条子来。 宋辙眉宇轻抖,不敢多问这是何意。 第17章 让她同行 说来也怪,宋辙回了衙门后,这雨总算有了些止住之象。 挼风从宋辙屋里出来,按捺住心头的好奇,忙去找佑儿,不敢耽误。 听着挼风的话,佑儿手上的抹布落下,惊讶道:“我同行?去哪儿?” “嗳,你同行!”挼风亦是惊讶,又道:“大人只让我来告会姑娘一声,衙门里有人问就说回汝州有事。” “大人与我眼下就走,姑娘宵禁前出东城门等我们,到时自会接应。” 听起来神神秘秘,佑儿有些茫然,只是她晓得宋辙不是没谱的人,这必然是事出有因。 她晓得当初宋辙留下她,不过是因为心存怜悯,无家可归无枝可依,既然已恰好让宋辙知晓自己算账的本事,就要凭借这微末能力求生。 不过半个时辰,就听高娘子说宋辙跟着也去平阴府了。 “这官也不好当。”高娘子往前院努努嘴:“听说京城来了大官,巡抚亲自陪着,宋大人这不也跟去了。” 佑儿脸色悻悻,懊恼道:“我还想着给大人告假哩,这可如何是好?” “姑娘怎的?”王婆放下手上的菜刀,忙往前坐在小杌子上。 “家里带了话,说是……不大好了。”藏在袖里的手狠狠掐了一把大腿,疼得佑儿眼里的泪顿如流水般落下:“我还想着收拾好行李就去告假,这可怎么办!” 佑儿在汝州的事只有挼风和宋辙知道,旁人问只说是在汝州买的丫鬟,又瞧着她每日要去宋辙房里习字,因此总觉得她这丫鬟多少有些通房的意思。 高娘子“哎哟”一声,拍了拍她的手臂:“大人哪会怪罪你哟,况且指不定你和他谁先回来,我们几个不说,谁知道哩!” 佑儿哭着抹泪,心道这衙门里就数你们几个无话不说了。 “那……既如此……我这就走!如今出去还能赁个驴车,再迟些怕是不行。”佑儿抽泣道。 陈娘子瞧这边又哭又闹的,跟过来一听,又拿了几张饼子:“路上带着吃!赶紧回吧!这事可不能拖!” 王婆也忙道:“姑娘快走罢!若大人比你早回,老婆子帮你告假!” 佑儿听罢又是狠掐了自己,哭道:“多谢了,若是……若是无甚大碍,我必早去早回。” 看着佑儿哭着跑去,三人坐在门槛外头,皆叹生死有命不由人。 “佑儿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大人若晚走一步看到了,怕是心都化了。”王婆年岁大,平常最是敢说话,捂着嘴道:“这么俊俏的丫鬟,难怪大人每晚……红袖添香!” 高娘子笑得咯咯好一阵:“我就说大人怎么突然教佑儿姑娘写字,原来是这样!” “难怪有一日佑儿姑娘衣衫上沾了许多墨……你们说,这会不会是……”陈娘子边说着不停拍着王婆的背,忘情之处还加重了力道。 王婆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忙直呼痛,这才歇了话头。 佑儿没成想出来这么早,她行李不多,只有两件里衣和一身换洗衣裳,只是这包袱却有些份量。 她这般爱钱的人,要出远门自然是将所有值钱家当都揣在身上,因此那行李里有银子有珠花首饰,还有刘家带来的金钗。 不自觉摸了摸抱在身前的行囊,佑儿嘴角扯开了花。 宋辙换下平常直裰,出城就往平阴府去了,即使有人眼熟他,也只当是去平阴陪上官,哪里想得到他会走到半路改道。 赵炳晓得他出城的事,还与王若禺嗤笑一番:“这本事倒是你我学不来的。” 王若禺赔笑,声调抑扬顿挫:“可不是,当初科考前费了好大力才拜了高次辅门下,若非如此怎可能得榜眼的名头。” “惺惺作态,我看他宋辙这是要砸了高品的招牌。”赵炳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马蹄踏着泥泞在官道上疾驰,许是看见朝廷赈济粮来了,不少逃出来的流民又往回赶。 若不是半点生机也寻不到,谁愿意离乡背井。 宋辙思忖良久,再又遇着流民是,勒紧了马缰停下,低头问道:“敢问老丈,如今平阴府是什么光景?” 那老丈有气无力地抬眼,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宋辙摸出一个馒头递给他,道:“在下有亲眷在平阴府,如今这般也不知还能不能寻到了。” 老丈接过馒头吃了一小口,剩下的小心放进了怀里,摆摆手道:“寻不到了,那大水得有一人高,庄稼没了,屋子也没了,整个平阴府都泡在泥浆里头,没了……” 挼风听罢,出言问道:“那官府呢?可有作为?” “官府啊……”老丈面色萎黄,更是不愿再提:“前脚大水过去,后脚就封了城,粮食没见着,满城都是死人,衙门怕生瘟疫,都堆在板车上,拉到荒郊野地里烧了,能逃出来的都是为了口饭吃,翻山出来的。” 见宋辙二人沉默不语,他也不在意,叹了口气接着往回走。 “大人这是心疼平阴府?”挼风低声问道。 宋辙怔忡摇头,他是没想到这些人的心这么黑,沉声道:“布政使司竟然连放粮这等事也敢编。” 定是没粮了,否则不敢到这般地步。 “可去岁秋朝廷分明拨了钱,难不成……”挼风看了眼宋辙,这可是失察之过。 清吏司虽有稽核之责,可区区清吏司衙门,如何敢查布政使的事,何况山东民政事务,一直是巡抚亲管,他平日从不过问太细。 宋辙去岁照例查勘时,仓库里分明有十万石粮。若要从里头挪那么多米粮出去,并非易事…… “原来是想我去登州府戴罪立功。”宋辙一颗心上下浮沉,他不敢想,若是自己没有递那折子上去,今日就该是五花大绑将他带回玉京,杀鸡儆猴。 可沈谦安排的差事,未免是将他往火坑里推,一招不慎,性命难保。 佑儿下午就出了城门,又怕在城门外待着有些碍眼,遂往前头走了段路,靠在树下躲着,原来的双髻早垮塌垂到耳下,看着倒不像丫鬟了。 不远不近的,既能看到城门,也能看到附近的大路。 “这都天黑了,也不见大人和挼风来。”佑儿咬了口饼子,嘟嚷道:“怕不成是骗我的?” 幸而今日没有下雨,可草地上却还有湿气,佑儿自然不能坐着,但站得久了,难免腰酸腿胀,只能这般歪斜身子靠在树上。 城门挂了灯,衬得这田野荒芜间却格外漆黑,佑儿心头忽而有些慌,喃喃道:“怕不是想赶我走?” 宋辙曾说过自己没有户帖一事,万事寸步难行。她也问过高娘子,在外不论是住客栈,还是置办屋子,哪怕她再进这济南府的大门,也是万万不能的。 “大人定然不会赶我走,虽说他是抠搜了些,但不至于这般坑害我。” 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佑儿忙放眼望去,不是宋辙二人又能是谁。 “大人!挼风哥!”佑儿咬着饼,声音听着也不太利索。 宋辙勒马停在她面前,见她模样甚是滑稽,似笑非笑:“怎的这副样子?不是让你宵禁才出来,看来是等了许久?” 佑儿不好说自己为了出来想的借口,反倒不好在衙门久待,撇了撇嘴:“奴婢还没好好瞧过省府,就早些出来逛逛。” 宋辙这才后知后觉,衙门在西边,这是东城,怕是难为她这双腿了,沉声道:“上来吧,此行艰苦,事成后必有赏钱。” 佑儿却退了半步:“如何敢与大人……”当初他说过的话,自己可记得清楚。 宋辙面色沉了几分,伸过手来,打断她的话道:“时间紧迫,不讲这些虚礼。” 第18章 夫妻 佑儿从来没有骑过马,好在她眼下什么也不需要做,只在宋辙身后抓着他的衣袍就好。 难得云散,穿梭风中,抬眼就见星辰。 “大人,我们这是要去何处?”佑儿脑袋被颠得嗡嗡响,实在忍不住才问道。 宋辙闻声才惊觉身后的温热,只是这短暂的失神难抵心头大事,迎风清醒,沉声道:“去登州。” 登州?佑儿只觉得头更晕了,即便昼夜兼程也得明日午时才到。 见她不说话,宋辙放缓了速度,问道:“身子不适?” 挼风侧目看去,见她神色虚弱,忙问道:“你先前从未乘过马?” 佑儿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宋辙忙勒紧缰绳,利落下马道:“已是后半夜了,就在此歇会儿,寅时再赶路。” 那感情好,佑儿眨了眨难为情道:“大人,奴婢腿疼得没力气,下不来。” 挼风避开宋辙的视线,自顾自去树下拴缰绳,方才伸手请人家上马时,那般潇洒自如,如今反倒扭捏起来了。 倒不是佑儿矫情,本来就腰酸腿疼,又骑在这马上几个时辰,换个铁打的娘子也扛不住。 宋辙这是不止伸手扶着,还要亲自将人缓缓从马上抱下来。 双手握在那柳枝似的腰间时,心头微微颤动,竟然这般瘦弱轻浅。将佑儿放到地上那瞬,怀里的人双腿打着颤,半点站不住。 宋辙不禁想起自己少时学骑射时,也是如此,双腿疼了小半月才适应。 挼风寻处稍干爽的地,生了簇火,早就冰冷发硬的馒头叉在树枝上烤着,见宋辙打横抱着佑儿过来,瞪圆双目,不敢说话,只一个劲的往旁边挪动位置。 “多谢大人。”佑儿被宋辙轻手轻脚地放在了地上,她这才觉得稍微舒适了些。 宋辙也在一旁坐下,也不知是赶路太累让人疲乏,还是夜风拂面叫人心乱,三人坐着,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过了片刻,挼风将有些温热的馒头递给宋辙,小心道:“大人快趁热吃吧。” 谁知那馒头只是经了宋辙的手,转瞬就被他塞到佑儿的手中。 “荒郊野外将就吃些。”宋辙道。 佑儿谢过却并不急着吃,解开背得包袱,从里头摸出了两块饼,分别递给宋辙和挼风。 “这是陈娘子今日刚做的梅干菜饼。” 挼风双眸发亮,这饼是他早上央陈娘子做的,本以为今日没这口福了,谁知兜兜转转还叫自己吃上。 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不比白面馒头好吃!” 说罢就见宋辙面目表情看了自己一眼,挼风忙将饼子往口中送去,不敢多话。 宋辙拂了拂衣袍,又将饼子递给了佑儿:“那你吃这个。” 佑儿摆摆手,拒道:“吃了一整日了,现在觉得馒头挺好吃的。” 她这话说的不假,今日已经吃了三张了,实在有些腻。 挼风风卷残云似的,三五口就吞进肚,有些不好意思笑问:“姑娘可还有?” 自然是有的,佑儿索性将剩下的都给了他,这下行李也轻些。 宋辙慢条斯理咬了口,冷哼道:“你一股脑地吃完,那明日吃什么?” 佑儿眼珠转了转:“明日到登州,自然不缺吃的。” 打得是叫他请客的主意,宋辙也不说破,懒得打机锋,凭她高兴就是。 “奴婢敢问大人,此行为何要让奴婢通行?”佑儿心头暗想,她每月半吊钱的工钱,还要干出来行走的活,岂不是吃亏。 宋辙一副看透她心中所想的表情,淡淡道:“带你同行自然是为了方便行事,不过劳你辛苦,这个月的工钱给你双倍。” 这还差不多,佑儿这才放心咬了口馒头。 因耽搁了两个时辰,三人到登州时已过了申时,先前那般匆匆赶路,谁知进了城宋辙反倒不慌了。 进城就给了银子,要佑儿先买两身衣裳,还说需看着体面。 等用过饭,到了客栈宋辙却只要两间房,急的佑儿还未出声,就听他与掌柜说道:“拙荆身子弱,还请给个上房。” 那掌柜看了三人的户帖,这才收银子拿钥匙道:“三位请。” 这屋子干净不潮,也甚宽敞,佑儿见掌柜走了,才要说话就被宋辙捂住了嘴。 “莫说话,在外唤我郎君,不许自称奴婢。” 他贴着佑儿耳边低语,这温热的气息霎时让她双颊绯红。 待她点头,宋辙才放了手。 佑儿鹦鹉学舌般缓缓道:“郎……君?”忍下心头那丝丝起伏又难以言说的意味,低声问道:“那户帖是我的?” 宋辙嘴角勾起笑意,也不说话只从怀里拿出那帖给她。 佑儿见上头写莱州府亭文县桂花巷沈彦之妻陈氏,脸上顿时颓丧:“原来是冒名的。” “我不也是冒名的。”宋辙又将她那户帖收进怀里,转身就要出去,离去前才道:“今夜你睡床,我睡榻。” 床后隔着屏风就是净房,小二早已打来了热水,佑儿晓得他这是给自己独处的时间,倒也真是骨头快要散架了,直到泡在热水中才有些缓解。 约莫是亥时才听到敲门声,佑儿从梦中惊醒,听到他轻声咳了咳,赶忙搭上外衣去开门。 “郎君怎么才回来。”她话里还带着困意,朦朦胧胧让人多想。 宋辙带好门栓,才解释道:“出去谈生意,耽误你歇息了。” 佑儿真是困极了,眼睛也没睁开就又回了床铺,宋辙脱下外头的直裰,卸下四方巾,就着月色简单收拾一番。 他向来心思重,难得好眠。躺在榻上小心辗转,仍旧难以入睡。 低声叹息,忍不住看了眼已入梦乡的佑儿,竟有些羡慕,啧啧摇头道:“真是心大。”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人已入定。 再醒来时,天光大作,宋辙几分错愕,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撑手托腮瞧过去,就见佑儿正对镜梳妆。 自从进了衙门,套着老气横秋的灰绿衣裙,倒是忘了她原本就是姿色过人。 察觉他的目光,佑儿偏过头道:“大人……郎君可算醒了,卯时挼风还来问何时出门,见大人还在睡,就下去用早食了。” 听这话说得,瞧着他多能睡似的。 宋辙起身穿好衣裳,这碧落色的直裰倒是与佑儿身上的琵琶袖短衫相衬,不知为何,宋辙耳廓升起不易察觉的红。 大抵是睡太久了,他心情尚可,擦了把脸,看着镜中人道:“换个三绺头,时下妇人不是都这样打扮?” 佑儿可不愿意,嘀咕道:“那髻得用首饰。” “你那包袱里头不就有?今日出门戴在身上也能安心。” 佑儿听罢心头一紧,宋辙竟这么了解自己。 第19章 戏精 挼风看着下楼的二人,倒真是有些夫妇模样,忍不住朗声笑道:“爷,夫人快来用早食。” 柜台里头算账的掌柜也探出头往外瞧,昨日还觉得这家夫人看着像丫鬟,眼下再看倒是真夫妻,到底是赶路辛苦的缘故。 因他这打趣的话,佑儿双眼瞪着圆,脸红得像煮熟的虾,气息也乱得不均称。 好在宋辙回过头牵着她的衣袖,低声道:“端庄些,有人看着。” 见她深吸了口气,又道:“一两银子。” 佑儿双颊的红晕,眨眼就褪去,眉开眼笑道:“多谢郎君。” 不知情的人看着他二人这般打情骂俏的,谁不说过感情好。 虽是假扮商贾夫妇,可挼风瞧着两人吃菜喝粥的模样,分明自然无瑕,再说佑儿帮着盛粥时,宋辙还颔首道多谢。 分明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郎君是不是忘给我钱了。”佑儿吃饱饭抹了嘴,抬了手出来得意一笑。 挼风听罢哽咽,恕他眼拙。 宋辙颔首,果真从钱袋里摸了一两碎银,放在她手掌心,低语道:“既收了钱,今日就好好给我办差事。” 那是自然,这可是职业道德。 等到了地方,佑儿才晓得自己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些。 三人出了客栈往大街上走去,七拐八拐的换了几条街才到地方。 店铺门漆黑,上头的店招写着冯氏米行,可紧闭的店门哪里是要做生意的样子。 宋辙叩门或缓或急,不一会儿就有人打开门,将三人请了进去。 那人中等身材,看着三十来岁,却留着络腮胡子,穿着也老沉,目光扫过三人,才问道宋辙:“你就是莱州府的沈老板?” 宋辙见不红心不跳,颔首道:“正是在下,兄台可是冯爷?” 络腮胡子忙抬手道:“我乃米行掌柜,并非当家的。” 宋辙听罢,蹙眉不语。 生意买卖,不过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见宋辙脸色不愉,那掌柜解释道:“当家的本也想来见沈老板,只是突有要事,实在脱不开身。” “沈老板放心,买卖利得我也是能做些主。”掌柜暗自打量三人,又道:“几位里面请?” 这米行外头门关着,里头也只七八个簸箕放了各类米面,掌柜之人看着也不和善,倒是有些黑店的意味。 佑儿不自觉抓紧了衣袖,似感受到她的害怕,宋辙还回了头安抚的看她一眼。 只是这管什么用,佑儿低头翻了个白眼。 这店铺里头是个二进的宅子,掌柜指着两边屋子道:“听说沈老板想要中等大米,可如今外头几处都有灾情,这粮食倒是更金贵些了。” 宋辙神情舒展,带了些运筹帷幄的轻松:“这些我自然知道,我沈家世代经商,你既然做着米行生意,想必也是听说过的我沈氏。” “说来也不怕你笑话,若非家中出了只硕鼠,我何至于急着出来采买?” 莱州大户里头自然是有沈家,可世人谁不爱听闲话,掌柜听这原是家贼难防,也有了些兴致,邀他三人坐下饮茶。 问道:“可是出了家贼?” 挼风抢了话道:“可不是!那人真是可恶的很!” “住口!别平白让掌柜看笑话。”宋辙脸色难看,看得出是愤恨难平。 掌柜不好开口,好在又听宋辙道:“这阵子若米行库存充足,那银子就如流水似的。” 谁说不是,掌柜中肯地点头:“前几日官府才来采买了几万石,比平时的价还多添了些。” 佑儿低头啜了口茶,已然明白了宋辙的打算,幽幽叹了句:“眼看着银子被水冲走,我这心里可没一日舒坦。” 宋辙骨节分明的食指从茶盏上落下,拱手道:“拙荆整日爱财如命,让掌柜见笑了。” “哼。”佑儿冷哼一声,终究是辩白不了半句。 “不知掌柜可让我先瞧瞧货?”宋辙切入正题道。 冯掌柜此时心里的疑云已去了大半,这才起身道:“沈老板请。” 待到进了屋,里头却是另一番景象,哪里来的米粮,不过是日常起居的房间。 宋辙脸上笑意顿住,只觉背脊凛然,往后退了半步,不经意挡在佑儿前头,问道:“不知掌柜这是何意?” 冯掌柜得意一笑:“沈老板不必惊慌,我这米行里所有的米,都在外头放着了。” 见宋辙眉头皱成一团,解释道:“沈老板想要什么米,就写在条子上,留下货款,三日之内必能运到莱州府。” 这般肯定自信,宋辙状似不解:“这买卖不是小事,我如何能相信?” 冯掌柜听他这般说,话里就有些不屑,道:“冯氏米行敢这般,自然有旁人不可得的长处,沈老板若是不信,那这生意就不必做了,请!” 他这是赶人了,挼风福灵心至,怒道:“你这是何意,我家爷和夫人走这么远的路来,好心好意来与你做买卖,你怎这般狂傲!” 见冯掌柜要发怒,佑儿才叹了口气:“罢了,我娘家还有些存粮,我去求求兄长,就先顶上家里的缺。等过几月收了秋粮,郎君记得还就是。” 宋辙看了她一眼,见佑儿使了个眼色,这才顺着话,懊恼道:“那岂不是让岳家看笑话!原本当初你兄长就瞧不上我,想让你嫁给旁人,你又何必说这话伤人!” 冯掌柜正凝神听着热闹,却不想被宋辙拉住,道:“兄台你说,我这可如何是好!” “沈老板自己家的事,这……这我怎知道!”冯掌柜可不想瞎参和。 正说这话,那看着孱弱的妇人忽然就闹腾了起来,骂他男人生性薄凉捂不热,骂他外头养女人,一个嚷着和离,一个说要休妻。 冯掌柜听得脑仁疼,可又十分想听。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佑儿气得摔了桌上的茶盏,又狠狠将一旁的凳子往宋辙那头砸去。 挼风吓得忙将宋辙护在身后,往冯掌柜身后躲去。 “哎!哎!可不兴动手,这可是我的物件!”冯掌柜摆着手,又怕被误伤到,只一味的远离宋辙。 “沈老板若真心想买,总是有办法的,我带你去见我家老板,你们自己好好谈,如何?”冯掌柜焦急说道。 佑儿与宋辙换了个眼色,仍然装着愤懑模样,还要把桌子掀了,好在这桌子重,她在使力之时,被宋辙抱在怀里不得动弹。 “娘子莫动气,冯掌柜方才说了,替我想想办法!”宋辙头上的四方巾也掉在了地上,哪里还有他平日里说的半点体统。 佑儿喘着粗气,被宋辙护在怀里头,依旧是胸腔起伏跌宕,此时她哪里晓得,身旁的男子心跳得厉害。 第20章 河东狮 佑儿演得兴致盎然,只晓得自己是在宋辙怀抱中,哪里来得及多想旁得。 “放开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去年冬另娶二房,安置在外头的事。”佑儿常在市井见得多了,平常难有这样的机会,真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那偷钱吃米的畜生,难道不是她举荐给你的?” 见她这架势是要挣出自己的环抱,宋辙生怕她动手打自己,悄悄拍了拍佑儿的后背,灵机一动道:“娘子莫急,原先都是我的错,这单生意若成了,我将三成利赠与娘子做私房!” 冯掌柜张了张嘴,哎呀呀! 看着宋辙恨铁不成钢,咋能外头吃腥不抹嘴,半点不把家里头的河东狮放在眼里。 见他手无缚鸡之力,更是摇摇头,虽说还年轻,可这身子岂能不保养? 佑儿这才缓了口气,回过头问道:“果真?” 两人抱得紧,正如寻常夫妻般,这一回头,朱唇差点碰在宋辙的脸上。 “是。”宋辙心跳如擂,颔首道:“不敢欺瞒娘子。” 冯掌柜眼看两人总算平息了,生怕再砸他这屋里的陈设,忙上前劝和:“夫妻哪有隔夜仇的,还请沈老板稍候一日,若我家老爷同意,今夜必有信来。” 宋辙松开了佑儿,听得这话忙拱手作揖道:“那就劳烦沈掌柜了。”又从怀里掏了两锭银子,塞到他手中,低声道:“还请帮我说些好话,这单生意要是黄了,我这娘子必胡搅蛮缠。” 见佑儿蹙眉看着他手里的银锭,冯掌柜赶紧收到自己怀里,保证道:“沈老板放心,我自然尽力。” 客客气气将三人送了出门,冯掌柜才啧啧感慨,许久没见过这般泼辣的女人了。 佑儿走在路上,这才想起方才与宋辙那般亲密,脸颊顿生绯红,方才还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眼下却又安静异常。 挼风笑道:“姑娘方才真是好架势!那东西砸的,我都看惊了!” “平日里看多了,自然就会了。”佑儿这话倒是没作假,就说她家爹娘还常常举着菜刀骂呢。 宋辙倒是饶有兴致问道:“那你还学了什么?” 佑儿看着他脸上挂着笑意,误以为他这是拿自己取笑,撇撇嘴道:“没了,看家的本领都给大人用上了,不知大人要赏多少银子合适?” “难怪方才一直盯着那两锭银子。”宋辙今日忽而变得慷慨起来,怕是撒钱撒上瘾了,随手摸出一锭银子给她:“这是你的。” 佑儿还未接过,宋辙却将银锭往手中握了握,问道:“不过经此一事,本官倒是有些好奇,你平日里这般能演能骗,究竟还骗过本官多少?” 多少?佑儿秀眉儿微蹙,俏嘴儿扮着可怜委屈,嗔道:“我这一心一意为了郎君,你倒好竟怀疑我!” 宋辙也不知为何,往常他并不觉得女子能这般做作,可今日却心慌脸热的,将银子递给她后,不敢再多纠缠。 登州府临海,这满街拉着海味卖的摊贩倒是不少,虽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但正因如此,这水田才更稀缺。 冯氏米行越是这般十拿九稳有存粮,宋辙这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他这一出京历练,就被放在离玉京最近的地方,虽说自入仕起就没打算要做什么青天大老爷,可好歹也想过要当官的名声和同僚的赞誉。 毕竟这些对他的仕途最有用。 眼瞧着夏粮收得不错,只差秋税交差,自己明年这考评定然是甲等,再升上去就是情理之中。 可被这水患一搅和,眼皮子底下出了偷粮仓的事,他能平稳当着主事,已是上天垂怜。 看着人群熙攘,宋辙低声叹息:“登州这个地方,情况还是太复杂了些。” 话音刚落,就听到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宋辙忙带着两人躲进了一旁的茶肆里头,半点也让外头瞧不到的位置。 “三位要点什么茶?”店小二见有人进来,忙上前招呼。 挼风道:“三盏六安瓜片,一碟炒货。” 佑儿见宋辙显然是为了躲那群策马的官兵,笑问道小二:“外头过去的是何人?真是好大的阵仗。” 店小二是见惯不怪了,解释道:“是登州卫,听说总督大人来了,这几日忙着操练哩!” “总督大人来了才练兵?”佑儿听出他这话里的深意,懵懂问道:“那平日是做何?” 店小二“哎哟”一声,眼瞧着这三人是外地来的,不晓得本府的情况,可这话赶话的,不说就是得罪买主,遂低声道:“这不是朝廷前些年下了屯田令,登州多荒地盐泽,军户自然要去地头劳作。” 佑儿对这规矩的确是知之甚少,点了点头就不再多说。 在清吏司衙门待了一段时日,也是听说了这衙门辖管的事,见宋辙沉默无话,佑儿和挼风对视一眼,皆是缄默。 六安瓜片色泽翠绿,又因无芽无梗,因此鲜醇甘甜,宋辙倒是最喜这茶味。 “你家中茶摊都有哪些茶?”宋辙嘬了口茶,随着问道。 见他情绪又起了些,佑儿道:“不过是着粗茶,比不得这样的铺子。为了多些花样,这才卖些紫苏饮子,鸳鸯汤。” “倒是难为你了。”他没有说难在何处,只是眼中的确有些心疼。 佑儿被他突然的关心吓得表情僵硬,只低头喝茶不再多话。 吃过茶,回去的路上,路过县衙前街就听到哭诉声,仔细一听竟是争抢田地之事。 挼风到前头人群里听了一圈,才回来低声道:“是军户与百姓争田,两边僵持不下。” “衙门不是划定了四方界限,且军户与百姓垦的田大有不同,为何会起争执?”佑儿不解道。 旁边的婆子听这话,插嘴道:“几位是外来的吧?” 见佑儿点头,了然道:“难怪不知登州的规矩,本府两面临海,因此盐场多田地少,因此这军户与农户都垦一样的地,当初划的地界,也不知怎算的,总有几家少了,几家又多了的,这不就吵起来了!” 宋辙是知晓此事的,只是这划界之时,他且在寒窗苦读,后来虽知道年年都有争执,可上头没说要如何,下头也没闹出大事,这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之是不为难别人,也不为难自己。 挼风听罢,不解道:“这事好办,衙门书吏再去量一次,这不就好了,为何要闹?” 婆子转过头,见几个年岁不长,衣衫齐整,摇头叹息:“几位一看就是不做农活,不知田间地头的事。若那书吏再丈量时,还叫地更少几分田,又当如何?” 佑儿抬眼看宋辙脸色不大好,以为他见不得百姓含冤受气,垫着脚低声问道:“大人要管?” 宋辙并不打算管,只是不喜欢看到自己管辖的事情出幺蛾子。 耳边酥酥麻麻的震动,叫他目光幽暗,低头见佑儿又说道:“此次隐瞒身份,为这小事暴露可不值当,不如回去派人来重新丈量。” 那双眼睛不悲不喜,带着从未有过的苍凉,看着她道:“好。” 第21章 错撩 夜影窗间落,宋辙瞧着戌时已到,放下茶盏,起身道:“你先睡吧。” 佑儿晓得他这是要去办正事,将薄披风给他:“夜里起风,还是搭上吧。” 烛火之下,周遭一切看着也多了丝暖意,佑儿早已卸下珠花头钗,青丝用一根素色绸带挽在身后。 宋辙忽而想起年少时,家中父母也如他二人眼下这般。记忆席卷,让他悲从中来,沉声道:“不用了,你早些睡吧。” 佑儿只当他嫌这披风累赘,不做多想。 门打开时,他抬脚出去,却听得身后的轻声:“郎君。” 宋辙脚步一滞,本想回过头又生生克制,只侧了半张脸问道:“还有何事?” 佑儿嘱咐道:“无事,郎君万事当心。”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要夜里出去干骗人的差事,怪让人担心的。 “嗯。”宋辙浅应一声,随后离去。 宋辙那时接到的条子是要他到登州查官粮,他那时只想着或许此地暗中有官粮买卖的生意。直到晓得平阴府的灾情才明白,这不止是登州的事,这是整个山东的官粮都在上下勾结之中,通过黑市贩卖出去。 黑市并非什么半夜三更才经营的地方,也不是开在空中阁楼,只是像现在宋辙这般,找到中间人牵线搭桥,而后认识卖家,商议好价钱提货便是,至于中间人自然要从中得一成的利。 这差事交给宋辙,自然是相信他找得到黑市的路子,毕竟连这都不知,他在山东岂不是真的白混了。 宋辙找的中间人是开当铺的,名唤梁大,做这个行当自然要黑白通吃。 “我的大老爷,可算是来了。”梁大见着宋辙,忙连着他进门坐下:“你说你这买粮,谈好价钱就是,何苦来非要见他们大当家啊!” 梁大是晓得宋辙的真实身份,他这些年能做这黑市的中间人,恪守的就是守口如瓶。 宋辙见他询问,自然是要隐瞒:“那么多钱,我连买家和货都瞧不见,这怎么放心。” 梁大见他不说实话,白了他一眼,不过官府的事他是没那个兴趣打听的。 “得了吧。”梁大转着手上的翡翠扳指,无所谓道:“只要你不搅合我这生意,随意你怎么折腾。” “这你放心,我只要粮,其余的只当不知。”宋辙保证道。 梁大晓得如今遭灾却粮,只当他是出来买粮送去给上司卖好,也不藏着掖着,道:“冯爷那边传话了,说是明日申时末请你在飨食楼喝酒。” 宋辙颔首,道了多谢。梁大这才眯着眼睛笑道:“还说请你带上夫人。” 一道让人背脊发冷的目光过来,梁大忙摆手道:“关我何事,冯爷说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何时娶妻的?” 梁大与宋辙相识于济南府,那时宋辙发现衙门里有个书吏行事可疑,每回朝廷要拨款下来,他不是腿疼就是肚子疼,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偷奸耍滑不愿清点记档,后来宋辙使计骗他入了圈套,才晓得这人竟敢在官差眼皮子底下偷银。 倒是不敢拿多,只是每箱子库银封箱时拿几块碎银子或铜板,后来下了酷刑才坦白,原是有人雇他偷铜板,银子只是他顺带拿的。 至于为何偷铜板,自然是有人私底下铸钱。 宋辙这事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查下去,只打发了那书吏,甚至也未上报。 而梁大就是这中间转卖私钱的人,因不见宋辙有何动作,还以为是想与他合作,毕竟先前也有这样的先例。 谁知见着宋辙,却被他一口回绝,那时梁大还问:“大人既然知晓,为何无动于衷,既不追查此事,也不与我等合作,这究竟为何?” 宋辙淡淡道:“你做不下这生意,举国上下大半铜矿在云南,隔了这么远到山东来铸钱是不可能,不过是想看看新铸的钱,待流入民间时,也好早有个先机。而这比生意后头站着的人,必然是我惹不起的,既然旁人都不管,我为何要管。” 宋辙不查此事,梁大接着被上头的买家信任,因此梁大欠了宋辙一个人情。 而今,两人又对坐着,梁大见宋辙不答话,嘿嘿道:“你这不会是假凤虚凰吧?” 宋辙听得这话,冷哼一声:“若我是你,不该问的话,绝不多嘴。” 梁大被他看得身上发冷,不敢再问下去,双手捂着嘴,道:“我这耗子遇着猫,哪里敢多嘴多舌。” 宋辙今日回得早些,未曾想敲了几声门,佑儿才出声来应。 门打开时,屋里皂角的香味扑鼻而来,宋辙见佑儿身上穿着里衣,外头搭着衣裳,发梢还滴着水,忙关好门道:“怎么这么迟还不睡?” “反正睡着了还不是要给大人开门,不如等你回来再睡。”佑儿不敢说实话,是那掌柜说若是自己烧热水就不用另算钱,她为了省几文钱,这才耽误至此。 可这话自然是不便给宋辙说,因此随意扯了个幌子。 宋辙听罢低咳了几声,连脸颊也红透到耳根了,缓了几口气,却一句话也未说,转身就进洗漱。 夜里走了路,身上也有了些薄汗,脱下外头的直裰,看着剩下的水,倒是不够沐浴用。 “这是还要去哪里?”佑儿见他拿着衣裳要出去。 宋辙见她还不去床上躺着,忙用外袍护在身前,道:“我去寻热水。” “半吊钱。”佑儿欢喜的穿好衣裳,笑道:“郎君稍等,我这就让小二给你提水来。” 留下宋辙一人在屋里愣了愣,无奈笑她五文钱也要省,真是抠搜死了。 水声断断续续从床后传来,佑儿有些好奇,纠结许久才忍不住透过轻纱去瞧里头的身影。 可这烛光昏暗,到底是还隔了层屏风,竟然是什么也瞧不见。 谁知正当她撑着头往里瞧时,身后忽而传来宋辙的声音:“你偷看我?” 只听“咚”得一声,佑儿被他吓得撞在床头。 她双手捂着后脑勺,痛得眼泪哗啦直流,又是哭又是羞,可这张嘴却是极硬的:“我夜里就是这样睡的!谁要偷看!你手无缚鸡之力的,没得二两肉,有什么好看的!” 宋辙气笑,指着她想斥两句,又见她泪流满面的终是不忍心。 无奈只能缓了两口气,和风细雨问道:“头,没事吧。” 佑儿眼珠一转,委屈巴巴道:“你瞧瞧,是不是鼓了好大的包。” 宋辙不知她心头又有了鬼打算,果真拿着烛台,往床边坐下,顺着佑儿手捂着的地方,仔细瞧了瞧。 她身上的温软让宋辙片刻慌神,本想将她的手挪开细看,此时哪里还敢多有动作,起身退了半步道:“是有一点。” “既然如此。”佑儿坐直了身子,得意道:“五两。” 小小年纪,竟然如此耍滑!宋辙听罢,脸色冷下,转身再不看她。 “冤有头债有主,你害我磕到了头,五两银子不过分吧。”佑儿见他要走,忙伸手拉住宋辙的衣袖道。 宋辙低下头看着她的指尖,冷声道:“你一个女儿家,竟然如此耍滑,这钱真是这般重要?” “这不是因为你是大人嚜,若是旁人,又怎会在我床边说话?”佑儿不明所以,这人真是好一阵歹一阵的。 以为宋辙还要说什么,谁知他只是扯开了衣袖,留了句明日给她五两银子。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宋辙吹灭了蜡烛,倒在榻上闭着眼睛,直到心跳渐渐平静,他才缓缓入了梦。 第22章 女儿香 佑儿醒来时,屋里哪里还有人,枕头边倒是果真放了五两银子。 她顿时就笑得合不拢嘴,出来一趟倒比在衙门里头挣得多,来钱也快,心头想着自然要好好服侍宋辙,可不能放过这财神爷。 用了早饭才见挼风回来,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道:“爷真是将姑娘放到了心上。” “好端端的,瞎说什么?”佑儿不明所以,毕竟讹了宋辙几次银子,心头还有些许不好意思。 挼风却是了然一笑,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匣子道:“爷送你的,说是夜里陪他赴宴,好好打扮。” 佑儿打开就见一对玲珑清透的白玉耳珰,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笑道:“这可值些银子呢。” “就猜到姑娘你会这样说。”挼风胳膊环抱胸前,端得拷问模样:“不过话又说回来,姑娘为何如此稀罕银钱?” 佑儿摸了摸耳珰,反手往外头一指:“这吃穿用度哪一样不花银子,天下谁人不爱财,难道挼风你不爱?” 挼风倒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自小就在宋辙身边做书童,虽说他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可跟着宋辙背井离乡读书科考,倒是没短缺过衣食。 “我倒是不大用得上银子。”挼风道。 佑儿闻言,剜了他几眼:“看来郎君对挼风哥倒是极好呐,一不缺衣二不少食,三不用出去赔笑挣钱。” 挼风闻言,笑道:“我比姑娘小几岁,可担不得这样称呼,姑娘叫我名字就好。” 他人小鬼大,瞧得出宋辙待她有些不同的。 宋辙是下晌回来的,估摸着连饭也未曾用,拿了桌上的一块糕点就着茶就吃了去。 见他眉宇还带着冷意,半点笑模样也无,佑儿忖度几番,才出言轻声问道:“大人这是怎么,遇着难事了?” 宋辙这几日都在摸索着,从济南府布政使司仓库里头将粮食转运出来,到底周转了几人。今日他一早就蹲守在了登州府仓房外头,想看看能不能找些线索。 谁知却见到了那米行的冯掌柜,四平八稳地带着人进仓房盘货,站在外头的三班衙役还与他说笑,就这般堂而皇之,半点不遮掩。 宋辙猜想他身后的那冯老板,必然是要知府也要敬畏三分的人物。 和光同尘了这么些年,宋辙哪里不晓得这桩事闹出来必然叫整个山东改头换面,可万一出了变故,折损的必然只有他一人。 见宋辙低头沉默,佑儿不敢再多言,只坐到镜前梳妆打扮。 屋子里淡淡玉兰香,混着香粉胭脂,又说不清是不是还有一丝佑儿身上的香味。 宋辙即使不在意,也难挡着香不经意就钻入了鼻息,他朝镜中看了一眼,只见佑儿正扭着头戴耳珰。 她虽有耳洞,可许久不戴这些,倒是有些生疏。 宽敞的琵琶袖落到胳臂上,藕节似的手腕照得宋辙眼神错乱。 察觉他的眼光,镜中女子巧笑倩兮,回过头得意问他:“如何?” 宋辙心头微微瑟缩一瞬,他最是擅长隐忍,转过头错开她的目光,用有些挑剔的神情声色道:“尚可。” 佑儿回过头又将自己打量一番,她可是花了一两银子买来了胭脂,朱唇娇颊哪里才是尚可! “必然是头上少钗点缀的缘故。”佑儿咬咬牙,将刘家给的金钗放在头上比划。 谁知宋辙又道:“这钗晃眼,不必戴了。” 佑儿依言放下,她可生怕带出去磕磕碰碰的,少了半克金子,那可得不偿失。 “怎得没几样像样首饰。”宋辙落坐在榻上,头歪在靠枕,闭眼不再瞧她,只端的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公子哥做派。 佑儿看他一时入神,倒是忘了回话,再想起来时又见他眼皮也未抬,倒也不在意她要不要回话。 左不过是一句穷,没钱买罢了。 谁知半晌过后,宋辙又慢条斯理道了句:“女子素来是极爱这些的,你倒是不同。” “我如何不同?”佑儿换了另一身芽绿的交领短衫,下头照旧是月白裙子,看着倒是清爽别致。 宋辙朝她看一眼,又回头阖眼,默了默才道:“你也喜欢首饰?我只当你喜白花花的银子。” “也不止银子。”佑儿漫不经心理了理腰间的绦丝,笑道:“金子我更喜欢。” 宋辙鼻息间传来一声冷哼,两人不再打着机锋,士大夫克己复礼,他学了小半生的儒学心学,什么欲望都藏在心头,从不在外表明,这也是文人的体面。 可见着佑儿这般明晃晃坦露自己的欲望,他倒不觉得反感,甚至还觉得她比旁人有趣。 意识到自己不受控的思绪,宋辙冷着脸侧过身子,将脑海里佑儿的模样挪开。 申时末,宋辙带着佑儿依约至飨食楼,门口的店小二听闻冯老板三字,脸上顿时笑出了褶子,躬着身请两人上楼。 宋辙今日不知是有意无意,穿了身豆绿的直裰,玉冠束发,难掩潇洒风流。 往日常见他打扮得老气横秋,那身官袍也是死板墨绿,这次到登州倒是一日比一日看着年轻风流。 一旁有妇人娘子侧目来看,佑儿低声道:“郎君打扮一番,倒是姿色不错。” 宋辙依旧是冷哼一声,只是喉结滚了几遭,似是有话有咽了回去。 到了二楼最里面的屋子,就见冯掌柜已站在走廊外头,宋辙忙上前作揖道:“倒是我来迟了,真是罪过罪过。” 这变脸比翻书还快,唱念做打信手拈来。 冯掌柜看了眼宋辙身后的佑儿,这才道:“沈夫人今日倒是精神了些。” 说罢,也不再寒暄,伸手往里请道:“我家老爷等候多时了,两位快请进。” 登州府算不得富裕,上有汝州百年商地,还有济南府压着,就连莱州也比此地富裕些,可即便如此,这飨食楼里头的陈设摆件也丝毫不逊色。 宋辙心里头的算盘一打,再看这屋里一水的黄花梨木,窗边小几上摆着半点不应季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定睛一瞧才知皆是玉石翡翠雕刻的。 佑儿深吸一口气,却被宋辙拉住了衣袖,抬眼就见他冷峻的神色。 冯掌柜将珍珠帘子掀开,引着两人往里间去,珠帘落下带着极好听又不刺耳的清脆声音,不禁让佑儿后背酥麻。 这哪是珍珠声,这是哗哗的银子声。 里屋的人忽而笑出了声道:“沈老板是富贵窝里出来的,瞧瞧我这屋子,如何?” 话音落地,宋辙见到了这声音的主人,竟是不惑之年,面目清俊有些儒商派头。只是身上的绫罗,腰间的玉带又与儒商讲究的恭谨德行,相距甚远。 “冯老板这里自是金玉堆砌,价值连城。”宋辙拱手作揖道:“我沈家自然是不如的。” 他这话没扯谎,沈家虽有钱,但绝不会这般高调露富。 见他这般说,冯老板自得大笑,就在人心头放松片刻时,却听得他道:“沈彦,沈家二房庶子,年纪轻轻就打理生意,沈老太爷倒是器重你,” 宋辙眼中依旧带着笑意,只是藏在袖中的手掌心,已有些发热。 第23章 捂唇 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宋辙却坦然自若介绍起了佑儿:“这是我娘子陈氏,不怕冯老板笑话,若非我娘子家境殷实,我哪有机会接手家中几个铺子。” “沈贤弟说笑了。”冯席一改神色,请他二人坐下说话。 莱州沈家盘根错节,沈老太爷年少风流,去了五房姨娘,光是儿子就生了八个,幸而家大业大,可轮到真沈彦这个二房庶子头上已是不多。 沈家人口众多,隔房亲戚尚且生分,更何况是外姓人,况且他与那沈彦相逢微时,自然是听过不少沈家的事。 “前阵子才与你四叔做了笔买卖,不曾想眼下你又寻到我。”冯席笑道。 宋辙眉头紧锁,不可置信道:“冯老板确定是我四叔?他倒是有些年起不来身了。” 若非如此,这米行的生意也轮不到姨娘生的二房头上。 冯席听得他辩驳,不怒反笑:“原来如此,是我记混淆了。” 说罢又将目光挪到佑儿身上,道:“陈记的生意如今做得愈发大,夫人怎么不说要娘家帮衬沈老板一二?” 这几日空闲时,宋辙都在给佑儿介绍沈家的情况,如今听冯席问,佑儿自然是不怯:“冯老板有所不知,我娘家和他好不对付!” 说到委屈处,眼角还泛起水珠:“当初嫁给他,哪里晓得……是如今这般日子。” 宋辙脸上挂不住,冷声质问道:“你这是何意!在冯老板面前胡说什么!” 就像未听到宋辙的话,冯席饶有兴致等着佑儿继续说下去。 这倒是没如他的愿,佑儿端茶闻香,又拂了拂沫子,有模有样品了口茶,浅笑道:“明前的庐山云雾,冯老板破费了。” 陈家是做茶生意起家的,既是发达了,也没丢掉这本行。 冯席眼中暗藏的阴郁神色消散,垂下眼眸,举杯道:“不愧是陈家娘子,这茶的确是明前出来的。” 宋辙嘴角挂着浅笑,亦细细品了口茶,道:\"冯老板做事谨慎。\" 气氛融洽了些,冯席这才主动说起了生意之事。 \"有句话我就卖个老,提醒沈老板一句,看沈老板还年轻,这生意上的弯弯绕绕,还是要多学学的。\"冯席眼里虽有告诫之意,可这到底是少了些防备。 宋辙惭愧道:\"多谢冯老板赐教,想必我家中那些事,外头也有在传。我经手生意纯粹是意外,而今稍稍步入正轨,就出了内贼的笑话,若不是毫无办法,也不会求到冯老板这里。\" 他这话说的诚恳,冯席几经试探调查,自然是信了他。 \"沈贤弟年少有为,何愁事情解决不了?\"冯席这话就是应允了这单买卖:\"只是这生意归生意,旁的事就莫要多探究,我既然将货卖给你,自然这货就是干干净净的。\" \"是,这点子道理我自然明白。\"宋辙忙应道:\"不知现下可看看,毕竟是两万石粮,我头次做这么大笔的生意,还请冯老板见谅。\" 冯席睨了他一眼,笑道:\"沈贤弟还是太年轻了些。\" 屋里敞亮,烛火灯盏照着那金玉珍珠好似都发着诱人的光晕,佑儿见他这般说,脸上有些不乐意:\"冯老板也别怪他,与你做买卖的银子里还有我的私房呢,他自然是要谨慎。待我们夫妇度了此劫,今后沈家的生意,我们力之所及的,都与冯老板合作。\" 沈家在莱州附近有十几处商行,这几年虽家务败了些,但底子好歹还在。 冯席心头盘算一番,亲自为两人斟满酒杯道:\"既如此,我敬贤弟夫妇一杯。\" 这酒醇厚,入喉温润,佑儿纵使显少喝酒,也能满饮一杯。 宋辙余光瞟了她一眼,轻咳一声:\"冯老板这梨花白真是上品,入口柔后劲必然也足。\" 冯席脸上得意,直夸二人好酒量,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伺候的婢女,各持一壶酒为宋辙二人添上。 \"我知贤弟担心我收了你的钱又不给你粮。\"又共饮三杯后,冯席见二人眼眸涣散,双颊绯红,这才沉声说道:\"这点你尽管放心,莫说整个登州的粮都在我手中,就算是整个山东,也能听我调遣。\" 宋辙只觉得背脊发凉,可手却是忍不住撑起额头道:\"冯老板这酒怎比梨花白还烈。\" 佑儿早在第二杯时就俯首趴在桌子上,此时呼吸已然均匀。 冯席朗声笑道:\"这可不是梨花白,乃是我亲自调制的白玉醉,叫贤弟吃醉只需三杯。\" 宋辙听罢咬着牙要起身,谁知险些栽了个踉跄,得了冯席的首肯,身后伺候的人才将两人搀扶起来。 \"既然沈贤弟喝醉了,今日你夫妻二人就在我这楼里歇下!\"冯席拍了拍宋辙的肩膀,见他的确不是练家子,这才大手一挥让人下去。 被人送去了房间,佑儿与宋辙皆是丢在了床上,过了许久待察觉不到这屋里还有旁人时,宋辙才翻过身子将手搭在佑儿肩上。 本是沉睡的佑儿,秀眉轻皱,睁开眼见没人就要说话。 谁知宋辙指尖落下,挡在朱唇前,低语道:\"必还有人看。\" 他指尖有些凉意,透过她的薄唇竟然直勾勾的落到了她心上。佑儿喉咙发出淡淡的轻咛回应他的话,宋辙才缓缓落下手掌。 只是平息过后,两人才发觉这屋里传来淡淡花香,佑儿忍不住深吸了口气,顿觉头更晕了些,心头还有股烦躁之意。 她不耐踢开薄被,再落下腿时搭在了宋辙腿间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宋辙低头瞧见她白皙的脚踝落到自己腿间,忙低喝道:\"凝神!这香里怕是有些暖情的药材。你莫要......\" 话音未落,就见佑儿睁开眼睛,懵懵懂懂看着自己,涂上胭脂的嘴唇微微张开,眼眸里还带些雾气,宋辙喉结滚了滚,心头一阵异样暖流袭卷。 \"大人......\"她此时头脑发热,竟也不顾称呼。 只是后头的话还未说出口去,宋辙就伸出手将她的唇瓣捂住。 第24章 共枕眠 那房门原是虚掩着的,这异香自然是从此处钻进来的。冯席不知何时左拥右抱,娇媚如丝身着轻纱的女子正依偎他怀中。 守在门口的人见他这般行事也不觉得惊讶,半点也不去瞧他手上的动作,只低头躬身往后退去。 只留了一指宽的缝隙,但正对着床,倒是看得清楚。 宋辙忖度片刻,道了声歉意,就翻身压在了佑儿身上。只是他哪里好真的覆在她上头,被褥打在身上掩藏了他撑在床上的手肘。 佑儿还有些意乱,见宋辙与自己四目相对,竟伸出了双手去将他环抱。 宋辙本就在压抑自己翻涌的情愫,如今被她勾住腰间,猝不及防全然紧贴在了一处。察觉到了彼此的温热交织,脸上顿生红晕,压低着声音附耳轻唤道:\"你克制些!\" 只是佑儿显少喝酒,脑子已然混沌,又吸了暖情的香,自然没有宋辙这样压制的本事。 耳边热气酥酥麻麻的,她忍不住伸长了脖颈仔细贴着眼前人,低咛道:\"大人。\" 宋辙死死咬住自己的舌尖,猛烈的疼痛传来才恢复了片刻理智,他忙将自己翻身倒在床上,谁知佑儿察觉那道暖意消失,反倒不安闹腾起来。 屋里传了几道浅浅的声音,冯席脸上似得到了难以言说的满足,左右双手狠狠揉捏身边的女子,而后搂着两人离去。 佑儿醒来时已是夜半,睁开眼就落进了一旁深黑的眼眸里。 \"郎君这是做甚。\"可目之所及的地方,并非客栈,又改口道:\"这是何处?\" 宋辙眼里闪过她不明所以的恼意,转过头去看着床幔道:\"飨食楼。\" 佑儿脑海里的记忆一闪而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喝醉了,可耽误郎君的事了?\" \"没有,我也醉了。\"宋辙平静道。 可余光所见的床脚放着两人的外衫,佑儿忙提起被褥看着自己身上的里衣,脸上顿觉发热:\"我们?\" 宋辙只觉得心力交瘁,天知道方才佑儿对他又是抱又是压的,如今醒了反而认定自己是轻薄之人。 \"我也醉了,定是伺候的人脱的。\"宋辙没好气道。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宋辙,佑儿\"哎呀\"一声,好像想起了什么,可终是躲进了被褥不再出声。 宋辙偏过头去看那露出半头的发髻,脸上多了丝笑意,却故作深沉道:\"也不知为何,我这胳膊和腰有些疼,像是被人掐过似的。\" 佑儿方才还觉得头晕脑胀,如今都想起来了,她往日在刘家时是听过那些男女之事。 双手紧扣在胸前,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浑浑噩噩之间的触觉,分明是她自己强握住宋辙的。 她只记得,宋辙那时好像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大人不会是想把这事赖在我头上?”佑儿在被褥里闷声道,她这话里还带了些娇气,听得宋辙只觉得耳边酥痒。 他不敢问佑儿是否记得什么,那暖情香发作出来,他双手被佑儿握在手里时,自己也显些控制不住。 她那般柔软,纵使自诩柳下惠的宋辙,也片刻失了神智。 见她这般,分明是想起来了,宋辙转过身去背对着她道:\"兴许是这几日累着了。\" 被褥里是两人的温热,佑儿借着胆子伸出头去一瞧,却见他已然转身,这才将往上挪了些。 背脊被她的指尖轻轻触碰,宋辙深吸了口气,正想再说什么,却听她道:\"我们何时走?\" 这话听得宋辙眉头微蹙,招惹了人,这般转瞬就不在意了。 “如今怕是走不得了,你见过哪对夫妻行事过后……。“话音一转:”罢了,跟你说不明白。待到天亮就带你回去。” 佑儿听得他这样说话,那自然就无甚危险之意,看着他并不宽厚的背脊,忽觉心头踏实。 背后的手指还未挪去,宋辙不明白这女人是故意逗他,还是心里害怕,正在踌躇时,听得佑儿道:“大人平日里太操劳了,这身子看着有点弱。” 她定是故意的!旁的也就罢了,宋辙冷着张脸翻过身去,吓得佑儿手指这才想着收回去。 “难不成你觉得我先前无所作为,是因为身子弱?” 这话一出,似平地惊雷,震得两人都红了脸,佑儿不敢回他这话,也不敢与他对视,只将眼神望向目之所及的被褥上。 谁知上头绣着的鸳鸯戏水纹样,更是让她直接闭上了双眸。 见她这般倒是将宋辙气笑:“你这是何意?本……郎君竟让你不忍直视了?” 当年他可是能做探花的风姿,无奈那探花郎被工部尚书柳晁之女捉了榜下婿,这才被皇上钦点为探花,结了这佳事美谈。 为何没捉到他嘛,自然是宋辙家中无父无母无亲族,那时举子之中隐隐有传他命硬之言,因此倒是乐得清闲自在。 佑儿听得他真是带了些恼,忙睁开眼就讨好道:“郎君说的哪里话,我只是心疼郎君每日辛苦,半点没有旁的意思。” 宋辙看着她朱唇皓齿,脑海中止不住的涌进那柔润芳泽,因此佑儿这话里,他只听得心疼郎君四字,竟温声柔语道:“今日事出有因,是我唐突了,还请你万莫责怪。” “你,我也唐突你了。”佑儿一字一顿从嗓子里好不容易蹦出来:“我们就忘了吧。” 忘了?宋辙本勾起的嘴角一怔,意味深长道:“你倒是洒脱。” 身旁的人终是安稳下来,平顺均匀的呼吸声在他耳畔萦绕。宋辙亦是闭着眼睛,顺着她呼吸的深浅,平日里辗转难眠的人,也因此一觉睡到了天明。 两人梳洗罢,就听冯席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不知沈贤弟和弟妹昨夜睡得可香?” 他这话里有话,宋辙倒是坦然以对了,只是佑儿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拉过宋辙的衣袖往他身后避了些。 “我夫妇二人不胜酒力,让冯老板见笑了。”宋辙拍了拍佑儿的手安抚,而后拱手笑道。 冯席看到,更是开怀大笑:“贤弟客气了。” 被他这般直勾勾看着打量,佑儿心头有些怵得慌,紧抓着宋辙的衣袖不肯放开。 美人娇嫩半遮面,看得冯席最欢喜,他朗声一笑,往身后唤了声:“拿约书来。” 落名捺印,一气呵成,宋辙拿过自己那份约书,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叠五百两的银票道:“这是订钱五千两,带粮食送到莱州,剩下的一半自会补上。” 时下一石米半两银,他买下两万石自然是一万两银子。 冯席接过银票看了看,似开玩笑道:“你莱州沈家,就付一半的订钱,未免太小气了些?” 宋辙恍然大悟,忙道:“冯老板莫怪,还带了些银子在客栈里,稍等给你送过来。” “不如弟妹在我这楼里四处转转,我等沈贤弟送银子来。”冯席笑道。 看似商量,实则这话里是带着强劲之意,其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第25章 柔情 佑儿偷偷窥了冯席一眼,却被他抓个正着,原本紧挨着宋辙的手,下意识的将他抓牢。 两人十指相扣,却是这番场面。 宋辙使力握住她的手,面色发冷:“冯老板这是何意?” 冯席干脆利落的拍了拍桌面,起身道:“我是何意?沈老板这话说得倒是让冯某不解。” 看了看头躲到宋辙身后的佑儿,缓缓道:“你带着夫人来找我做生意,自然是听过我的规矩。” 屋里极为安静,让人心也不自觉的皱成了一团。 “既然知道我的规矩,如今还这般扭捏作态,倒是叫我好生不解。”冯席踱步到佑儿身旁,目光顺着她耳垂上的白玉珰落到雪白的脖颈上。 宋辙自然是晓得的,他决定要带上佑儿,就是因为晓得冯席的龌龊,也为了方便自己行事。 可是在他的打算里,他以为自己足够心狠,也对自己足够自信,想着即便是将佑儿放在此处,他也能尽快斡旋此事。 成大事者从来不拘泥小节,何况他若还想在官场顺当下去,如今势必要做出退步。 思忖之间,手背被佑儿另一只手覆盖,她将宋辙当作短暂的依靠,也是救命稻草般的存在。 “不可!”宋辙冷声道:“我不知冯老板是否存了误会,但我并非是让妇人助我成事之人!”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番话说得如此浩然正气。 冯席脸上的怒意不再掩藏,威胁道:“既如此,那沈老板就在屋里想清楚再说!” 屋里一时只剩佑儿与宋辙,从来什么都豁得出去的人,此时因自己的所作所为感慨万千。 而那机巧尖酸的女子,任由自己靠在宋辙手臂上,忍着哭腔道:“怎么办,我们还能出去吗?” 她想问的不是能不能出去,而是除了将我留在此处,还有别的办法能出去吗? 宋辙听得明白,伸手轻拍她的肩安抚道:“能,我不会丢你在此的。” 不论是她的父母兄弟还是后来卖去的刘家,亦或是左邻右舍,亲戚朋友,谁曾真的护过她。 都是打着牺牲她的主意,来成就自己罢了。 宋辙的话叫她心颤,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她忽得落下泪来,从今日起,始于他温柔话语中。 见佑儿心绪渐渐平稳,宋辙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扶着佑儿的腰让她坐下。 他不了解女人,甚至从未在女人身上费过心思,可即便如此,佑儿的神情也不难看出她将自己看作此时唯一的倚仗。 知道是不应该,可宋辙真是极珍惜这样的滋味。 “莫怕,再等等。” 佑儿看着他对自己颔首,自是读懂了他的意思,可如今又不大敢信宋辙还有旁的准备。 揣着一颗如兔子般紊乱跳动的心,佑儿继续擦着泪,呜咽声倒是又比方才能亮了些。 宋辙看着她又是怕又是哭又是接着演,咬着嘴唇才忍住心头的啧啧称奇,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今后是不敢惹她哭了,这般闹腾如何了得。 冯席再来时,佑儿已经哭得嗓子疼,正要喝口茶歇会儿,却见门框往里一开,糕点粥面被人流水似得送了进来。 待摆饭的人下去,冯席才进来道:“想着沈老板和夫人必然是饿了,这便让人送来些吃食。” 穷人连这粥也掺杂了泥沙树皮,富贵人家倒是品类繁多,难怪倒在桶里的泔水也有人争着抢。 可眼下即使是山珍海味,可谁又有兴致去尝尝。 宋辙冷笑道:“倒是难为冯老板这般体贴了,不过我方才说过,还请冯老板放我和内子出去,我们这生意还能继续做。” 冯席瞧着他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只觉得好笑:“沈老板真是妙人啊,难怪这接手了家里的生意,可手底下还是出了不忠的下人。” 说罢翻脸冷声斥道:“怎这般天真愚钝!” 先前还担心宋辙求着要见他是有何目的,如今瞧着这人心不狠,想法还天真可笑,哪里还会有何顾忌。 宋辙怒火中烧,不屑道:“你如此荒诞猖狂,就不怕官府饶不了你!” 像是听了什么可笑之言,冯席坐在佑儿身旁一侧的位置,抓着她的手笑道:“陈娘子这般貌美娇软,跟着你这样的人,倒是糟蹋了。” 昨夜听到眼前女子娇媚低咛,可谓是婉转动人,他可是亲眼瞧见了这女子竟将宋辙压在身下的模样,自然是觉得心猿意马。 佑儿使力将手抽出,实在是不堪这样的烂人沾染自己,狠狠呸道:“牛屎般的狗东西,别脏了姑奶奶的手!” 她在街头巷尾听过不少骂人的话,若是她想,骂他个三五时辰也是能够的。 宋辙起身忙将她扯到自己身后:“冯老板请自重!” 冯席面色发寒:“你二人可知,我今日就算将你们杀之,也无人敢置喙。” 宋辙冷哼一身侧过脸去,实则目光瞟了眼屋里的水漏。 见他是不相信自己,冯席倒是真的举例道:“先前就有人似你沈老板这般,不知死活。如今这尸骨早就不知被什么野猫野狗吃了。” 见两人不语,只当宋辙被自己吓住,还得意道:“沈老板也想试试?”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而后就听有人在外禀告道:“老爷!齐总督来了!” 冯席顿时转身,抬脚往外:“总督大人,大人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小的也好有个准备不是!”冯席脸上忽而笑开了花,哪里还有什么猖狂,如今只剩得谄媚。 齐平宗狠狠瞪住他,骂道:“你这刁民,竟敢绑朝廷命官!” 冯席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被他这气势吓得当即跪在了地上。 待进了门,齐平宗眼神带着狠戾,脸上却挂着和善的笑:“登州民风强悍,宋主事必然是受惊了。” 宋辙起身拱手作揖道:“多谢齐总督相救,否则我今日必命丧于此,尸骨也要被野猫野狗啃了去。” 冯席心头发冷,他竟在这愚昧后生处翻了船。 齐平宗冷冷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冯席,咬着牙笑道:“这倒不至于,想来是宋主事说笑了。” 宋辙也不久留,见好就收道:“今日多谢齐总督,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就先行一步了。” “慢着!”齐平宗道。 外头的下属持着长刀拦住了门框,宋辙诧异道:“不知总督大人这是何意?” 齐平宗拔出佩刀,用手上的茧子划了划,道:“今日之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宋主事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个中道理,否则事情闹大了,高阁老也保不住你。” “这是自然,下官这就启程回济南。”宋辙拱手道。 两人出了飨食楼,挼风挎着行李,就在门外牵着马候着,宋辙赶紧将佑儿抱上马,三人疾驰而去。 飨食楼里一记响亮的耳光声,震得众人头也不敢抬起。 “你方才怎么不说他和你还签了约书!”齐平宗怒吼道。 只听一声尖锐的嘶吼,冯席的双腿发出咔得一声,这是连筋踏断。 宋辙骑在马背上,别有深意回头看了眼那飨食楼,他这人说过的话,事后向来不认的。 第26章 索命 三人策马扬鞭出了城门,挼风才笑道:“得亏了大人料准这姓冯的有诈。” 宋辙看他傻乐,一度欲言又止,口中却道:“这并非难事,我虽打着沈彦的名号叫他相信,可做黑市生意的人,惯常有阴招。” 出了城门就见官道上迎来的金吾卫,一干人身着盔甲,长刀挂在腰间,往登州府疾驰而来。 宋辙扯了扯缰绳,沉着一口气往前迎上,隔了三丈下马拱手道:“顾指挥使。” 往日在玉京时两人曾打过几次照面,顾夯是御前得意的人,也是沈谦的好友,宋辙自然不敢怠慢。 顾夯见他不卑不亢,冷肃道:“你们尚书给你的玉坠呢,拿过来我瞧瞧。” “是。”宋辙将腰间挂着的荷包取下,那挂在下头的小坠子,可不就是任员外郎那日一并递在他手上的。 越是袒露在外头,旁人才不会觉得蹊跷,若是他小心翼翼揣在身上,反倒让人生疑。 顾夯拿过一看,上头果然写了个沈字,笔力深厚自是那人手笔。 “走吧。”顾夯将玉坠收了起来,才算信了宋辙的站位。 还回去?佑儿一头雾水,低声道:“为何还要回去?这位大人比那总督还厉害?” 宋辙再骑上马,眉头微微一蹙,淡淡道:“慎言,顾指挥使掌管金吾卫,是天子近臣,莫要胡闹。” 佑儿“唔”了声,抓着宋辙的腰间,果然不再说话。 方才是逃命,如今再回去就是索命了。 宋辙目色阴鸷,看着不远处的城门。 这几日他心里反复推敲预演,就连金吾卫来的时辰也几乎是一刻不差,而之后的事如何,就不是他能左右了。 齐平宗在飨食楼里发了大火,冯席断了腿被人拖下去医治,他在楼里养着的俏姑娘倒是没被齐平宗染指了去。 一来如今这时候,他哪里有心思去发泄这些邪火,二来依照着他对这些玉京派下来的衙门主事了结,既然拿了约书,必然还有后手的。 身边的参将见他不言语,小心问道:“大人可是为那约书担心?” 齐平宗点了点头,黑着脸斥道:“这冯席到底是太自以为是了,竟然被宋辙三言两语就骗了去。” 参将心头有数,他每日都在登州,自然是听说不少冯席的话。 如今冯席阴沟里翻船,自是因为他惯是如此行事,贪欲邪欲一日盖过一日,出事不过是早晚。 “当务之急是仓房里的那些粮食,还请大人定了主意。”参将提醒道。 齐平宗自然是晓得这些道理的,捂着发疼的额头道:“那些粮草若是不挪走,难免会留下祸端。若是挪走再回济南府,又要落人口实,眼下倒是只能破财免灾。” 参将颔首道:“是,下官这就去安排。” 送去平阴府,岂不是两全其美,齐平宗忍着烦意:“若有人问,就说本总督亲自来要军户捐的赈济粮。” 这点子粮食不过十万石,折成白银也就是五万两,他这些年捞到的银子可远不止这点数。 只是还从未有这样的下官,敢堂而皇之的与他作对,尤其是前两年一直在他面前,大话也不敢说半句的宋辙。 登州府仓房修筑的比其他府衙宽大两倍,这也是早年齐平宗以卫所练兵为由,上奏朝廷在此处屯粮方便行事的缘故。 眼下登州卫的官兵与府衙三班差役一同背粮挪到板车上。 这场面是极热闹的,齐平宗方才已听闻顾夯来的消息,他本以为宋辙是要回济南上报玉京再做打算,谁知竟是这般迅雷之势,逼得他刚平息的心,又生波澜。 “顾指挥使!” 一行人打马直奔登州府仓房,就见齐平宗在半路带着百十号人挡在前路。 顾家三代都是金吾卫出身,顾夯自小常在御前行走自然气势派头更胜一筹,脸色如常,勒马道:“原来是齐总督,这是专程来迎本使?” 两人都是二品官,只是顾夯家世显赫,身份不同于旁人,自然不与齐平宗客气。 “顾指挥使说笑了,若早知金吾卫大驾光临,本官必亲自在城门恭候。”齐平宗道。 这长街上上百人,还有来往的百姓,此时都是静悄悄站在两旁,这样的架势在这小州府可不多见。 “既如此,本使还有要事,就先行一步了。”顾夯表情依旧平淡又疏离。 身后的金吾卫跟在他身后浩浩荡荡,宋辙夹在后头过时,与齐平宗打了个照面,作揖问安叫人看着锥心。 登州知府赵靖听闻此事,吓得当场腿就打不直了,还多亏了一旁的师爷和书吏左右搀扶,这才不至于颜面扫地。 “完了完了,这次老爷我是在劫难逃了。”赵靖额头直冒汗,这些年他手里可没少替那些人流转过银子。 随便列一件出来,也够他贬官流放了,每日走在悬崖峭壁的人,自然是想过有遭一日不慎落在山崖里头。 只是上天故意留给世人贪欲和侥幸,还有一些难以推脱的冠冕堂皇,周而复始叫人堕落沉溺。 赵靖是进士出身,能做这五品知府自然脑子是不笨的,转瞬就想到自己的后路来。 “快叫夫人她们躲起来!带着银子远走高飞!”赵靖吩咐师爷道。 阵阵脚步声传来,震得人心跟着甸起又落下。 “躲?”顾夯冷哼道:“本使手底下可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风雨欲来,人心惶惶。金吾卫的盔甲暗沉沉,看得人心里空落落。 正堂与院外站满了身着盔甲的金吾卫,顾夯为首在前,举着令牌干脆利落道:“拿下!” 赵靖如今才真得落到了地上,知府衙门的人平日里狐假虎威吓唬百姓,哪里见过真正这样的阵仗,皆是腿脚发软。 后院里传来女人和孩童的哭闹声,佑儿和挼风没跟进去,只站在衙门外头与路过人群一同垫着脚张望着。 “报应!”人群里传来喝彩声,接着就有人拍手称快:“这知府欺压百姓,不干人事!早该被抓了去!” 外头的声音愈发清晰,听得赵靖忙磕头道:“指挥使饶命!下官也是被逼的!布政司的粮都在仓房里头,再迟些就没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即使不清楚,那登州卫今日不同寻常的作为,和眼下的局势也不难看出是为何。 这磕头声格外响亮,赵靖一身狼狈不堪,如今生死面前,哪里在意这些。 第27章 抄家 不过须臾,知府衙门里里外外翻天覆地。 金吾卫亲自来了,后头仓房的衙役自然不敢再动弹,唯独登州卫的官兵还看着齐平宗的脸色。 副使邬榆是当今皇后的胞弟,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虽说官职不如齐平宗,但却并未将这些封疆大吏放在眼里过,扬着头斜眼瞧过去道:“怎得?还要当着本副使的面偷粮?” 他是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少爷,更是承恩公府的金疙瘩,齐平宗敢怒不敢言,气得脸色发紫:“邬副使说笑了,军户们筹集多日,这刚要送去平阴府,怎得被副使污蔑成偷粮了!” 穿堂风吹过,邬榆高束的发带肆意翻飞,他生来潇洒自在,行事自然不拘,见齐平宗死鸭子嘴硬,悠悠然指一旁的官粮道:“都搬回去好生清点,不曾想登州卫的军户竟然手里这般殷实,叫人刮目相看,回去必然好好与我姐夫说道。” 佑儿不知为何被人请了进去,到了正堂才听宋辙吩咐,要她在此清点登州府的账册。 顾夯见宋辙叫来的是一女子,面上有些质疑道:“宋主事这是何意?” 宋辙正色道:“指挥使不知,这是我衙门里头的人,算账盘查是一把好手。” “姑娘竟有这本事?”顾夯仍是不信,只是他知晓宋辙必不会作儿戏:“既如此,今日戌时本使要看结果。” 原本这也是宋辙与佑儿讨好的,既做假夫妻,也要做苦力。 宋辙领着她到师爷的位置上坐着,拿了算盘和笔墨纸砚,又让人将几箱子的账册放在她脚边,准备万全才从荷包里摸出两锭银子道:“先预付些工钱给你,我陪同料理完事,就来与你一同查账。” 这还差不多嚜,佑儿板着脸不语,只一味将银子揣在自己的钱袋里头。 不过一个时辰,方才还带着乌纱帽,穿着五品白鹤官袍的赵靖,此时已着不合身的囚服,押上囚车。 赵家女眷一律发卖,男丁全部流放,而他本人必然难逃一死。 “冤枉!顾指挥使!下官冤枉啊!”赵靖破罐子破摔,在囚车里哀嚎道:“官粮数额甚巨,下官不过五品知府,其中必有隐情,还请宋主事明鉴啊!” 齐平宗站在顾夯身旁,面上虽仍是沉得骇人,语气冰凉:“你如今已被革去官身,还有什么资格自称下官!本总督劝你还是留些力气写伏罪书,戴罪立功给你家人儿女再争条出路。” 他这话出来,赵靖果然不闹腾了,跪坐在囚车惊惧无助,人固有一死,可他最小的儿子才五岁,那般聪明伶俐。 邬榆听得齐平宗的话,蹙眉道:“方才齐总督还说那粮是……” “副使!”顾夯眸色一暗,打断他的话。 谁知赵靖听闻此话,叩首道:“那粮是总督大人从军户手里筹来的,这事可不能冤枉了总督。” 宋辙手中的约书早已交到顾夯手中,囚车也带上了断腿的冯席及他的一干手下。 如今谁人不知这口供要如何说了,邬榆自知闯了祸,悻悻站在一旁,与宋辙挤着眼睛,再不敢说话。 “带回玉京!”顾夯知他的性子,并非有意如此,遂冷声吩咐道:“莫再与这些罪人多言。” 宋辙几番思忖,心知齐平宗大抵不会沾惹上此事,遂躬身对顾夯道:“大人,仓房那边已清点出十万石粮,不如送去平阴府用作赈灾。” 与其留在此处又恐被放到黑市买卖,不如直接送去平阴府,少了布政使司掺合进来,这粮还能完好无损。 这话是沈谦在顾夯来此之前说过的,他一向料事如神,顾夯自然没问他这般说的缘由。 只是见宋辙与沈谦的打算一样,倒是对他刮目相看:“也罢,就依你所言。” “不过嘛……”顾夯沉凝道:“这粮草是齐总督筹来的,不如就请齐总督与金吾卫一同送去平阴,料想百姓必然千恩万谢。” 宋辙心头哂笑,顾夯也没打算放过他。 这般去平阴府,就是在赵炳等下官面前亲自打脸,也会叫人重新审视对他的忠心。 宋辙目送邬榆离去,这才及时抽身道:“下官先进去盘账了。” 登州临海,不像济南那般闷热,虽说也热但常有风来,吹得人心里惬意。 佑儿拨弄着算盘,片刻不敢歇,她分明可以慢慢做,甚至像在家中时那般敷衍了事,可脑海里竟会想到宋辙护着她时的样子。 “罢了,看在大人对我还不赖的份上,帮他一次也无妨。”赵靖私做的账本被查抄出来,如今两厢对照,佑儿也更方便了些。 宋辙脚还在门外,往里就瞧见她低眉誊录的模样,握笔书写倒像是大家闺秀了些。 他不知自己此时双目灼灼如火,纵使佑儿想不察觉也难,只见她将笔放在砚台上,抬眸笑道:“大人做完事了?” “是。”宋辙将手上的食盒拧起道:“忙了许久,先吃些点心歇会儿。” 经他这般说,佑儿的肚子也十分配合的咕咕响了两声。她也不觉得难为情,窥了一眼宋辙的脸色,不动声色道:“还是大人对奴婢好,方才叫挼风送些水,他耽搁这么久也不来。” 这是给自己告起状来了,宋辙心领神会道:“倒是难为挼风怕你渴了,让我给你送了茶来。” 佑儿本想突出自己辛苦,如此也能多要些工钱,这般反倒不好意思道:“奴婢也不是那个意思。” 她是时刻心怀鬼胎的,不过这所有的主意都是为着银子。宋辙习惯她如此,毕竟人有些瑕疵和欲望,再是正常不过,否则天下岂非皆是圣人了。 亲自递给佑儿一块糕点,又端了茶盏放到她手边道:“不是你说的,要派人给那老叟家丈量田地。” 佑儿眼珠一转,听他细细道来。 “我让挼风先回衙门请书吏过来,到时这边的事也了结了,带你去田里瞧瞧,如何?”宋辙道。 对自己这么好了?佑儿心里设防太重,毕竟在家中时,郑家夫妇只要对佑儿好颜色,那必然是有什么损事。 可看着宋辙话说的诚恳,佑儿抿了抿唇道:“丈量田地本就是大人的分内之事,岂因奴婢的缘故。” 宋辙拂了拂衣袍,勾起嘴角道:“你说的对,本官向来是爱主持公道的。” 第28章 查账 夜色深沉,正堂里仍是烛火通明,顾夯虽说了戌时看结果,可瞧着满地的账册,心里也晓得这麻烦事,吩咐了人及时添茶送饭,这才离去。 赵靖在登州府做知府已有三年,若不是因这事,怕是今年岁末评述,就要调任履新了。 佑儿已对完赵靖头年做知府时的账册,算盘珠子打得脆响,声落时她心头大骇。 “大人,这人也忒能挣钱了些。”佑儿提笔写下五万二千两,而后将厚厚一叠纸放在宋辙手边。 不止帮着布政使司衙门藏匿转运官粮,还暗中勾结黑市抬高米价,登州府本就缺粮,被他这般搅合,难怪粮价居高不下。甚至人丁税也有猫腻文章做,更不说其他官司纠葛,人情往来的打点。 佑儿见宋辙脸色不大好看,本来想说要下去休息的话,又咽了下去。 宋辙皱眉深思,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可赵靖阖族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他面色凝重,思绪早已飘去玉京。 屋里悄然,过了许久忽听宋辙问道:“你怎么看?” 佑儿迷迷糊糊撑着下巴,眼睛有些昏花,听得这话眨巴眼睛道:“怎么看?这做官挣钱比做买卖容易多了。只是一个不小心,就如今日这个知府这般下场,正是应了那古话,富贵险中求。” 她的声音抑扬顿挫,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倒甚是有趣。 就知道她嘴里说不出自己想听到的答案,只是眼下他想与人说话理清思绪,可身边却只有她。 宋辙引导道:“你不觉得我有失察之责?” “失察?大人怕不是想多了,他有心瞒你,你岂能事事皆知,且奴婢也看得出来,那总督分明才是罪魁祸首。”佑儿斜靠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大人是主事,人家是总督,鸡蛋遇着石头……” 她实在是困极了,后头嘟嘟嚷嚷叫人听不清,随后竟睡了过去。 “真是好福气。”宋辙哂笑,她能吃能睡,性子单纯只爱钱,真是让人有些羡慕了:“只是我从未想过,要与权臣做对。” 将算盘放置一旁,斟酌许久才寻了折子,他心头有成算,做起事来半点不费纸墨。书至一半,瞧见佑儿已睡熟,这才起身抱她到后头榻上。 三更天后,正堂里才隐隐传了些算盘声,只是沉闷不清脆,像是下头垫了厚布似的。 翌日清晨,三年的账本已剩小半,佑儿醒来,见宋辙依旧稳坐在书案前伏首理账,愣道:“大人这是一宿没睡?” 瞧着她眼下也是乌黑,本想逗她两句的话,可话到嘴边竟然道:“昨日辛苦你了,剩下这些我自己看。” 佑儿瞧着他满脸的疲倦,却强打精神,只觉得自己这工钱都要被他挣走,哪里肯善罢甘休。 正好有人送来早食,忙拉着宋辙挪开书案前,语重心长道:“大人辛苦一天一夜,快吃过饭去歇会儿,这些账我不过大半日就能看完的。” 宋辙瞧着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四目倏尔相对,明知她打得什么主意,可他那心却如潮水般涌起。 佑儿也不知为何指节一顿,仓促松开道:“大人快吃吧。” 见她立在原处,宋辙无奈招了招手道:“你也来一并吃。” “吃饱了好看账。” 佑儿这才点头,欲盖弥彰的“嗳”了声,这才又恢复如初。 顾夯吃了饭过来瞧他们对账的进度,见两人皆是埋头未偷懒,又悄无声息地离去。 他这人看着又凶又傲,夫人也常说他是臭脾气,可实际是只看得起他瞧得上的人,否则任凭那人是谁,他也不会好颜色。 待到未时末,听得人来禀告,说是宋辙请他过去,顾夯放下手上的登州衙门名册,这才来了兴致。 “指挥使请看,这是赵靖这三年任登州知府时贪墨的,经算共十八万三千两之多。”宋辙又指另几本账册道:“这几本上头写的是他送出去的银子……至于里头多少,下官不敢计算。” 顾夯看了宋辙一眼,将账本拿起翻阅,不过看两行,顿时八字胡横眉倒立,“啪”得一声合上,怒道:“这赵靖实在放肆!” 宋辙是懂事的,这账本他莫说是算,连看一眼也是不能的。 佑儿早下去歇着了,屋里只剩他二人。听得这话宋辙低头不语,这账本只查三年,就意味着前头的事皆翻篇去,如今登州卫和威海卫正逢操练招兵之时,内阁里头也是晦暗不明的,他才不敢算这几本账,这本也不是他分内之事。 顾夯回过头意味深长看了宋辙一眼,道:“你倒是会做事。” 宋辙头更低了些,躬身作揖道:“下官不敢。” 这是实在话,顾夯摆了摆手,将账本放回原处,唤了人来将堂内账册,和宋辙誊录的单子一并封了箱。 随着宋辙这边的事理清,其余诸事也都陆续收尾。 翌日一早,金吾卫一干人浩浩荡荡的离去,知府同知等大小官员早都送上了囚车,眼下这知府自然由附郭县的蓬莱县令来暂代。 世人皆知,这自然是紧着挣表现好将这代字去掉的好时机,可蓬莱县令谢知到底是去岁的同进士,因着是愣头青不善交际往来,故而被赵靖等人排斥冷落。 如今站在知府衙门外头,满脸写着局促不安,顾夯见他腿肚子都在打颤,撇嘴不愿多待,也不叫他送,寒暄两句就带着人走了。 宋辙将送去户部的折子请了顾夯代送,又说明了还要去丈量军户田地的事,倒是有些要在沈谦面前做一番成就的意思,可眼前这后生可不像是自找麻烦的。 顾夯不管这些,只依他所言。 知府衙门外一时人散去,只剩宋辙与谢知两人,一蓝一绿两身官袍现在原处。 “宋主事,下官实在惶恐。”谢知拱手道:“说来惭愧,其实县衙里的事大多也被师爷和书吏做主去,如今我怎能担此重任!” 宋辙倒是没有从八品县令做起仕途的经历,见他如此,倒如同僚之间积善缘似的点拨道:“赵靖都走了,登州府内想打谁骂谁,或审人抓人,皆是你说了算,你只管冷着脸丢令牌,若有人不从就即刻打出去。” 谢知皱着眉听完,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完整的话。 宋辙道:“经历过秋闱,也拜见过圣上,如今你当家作主,还怕这些不入流的鱼虾?” 谢知听了进去,若有所思,恭敬作揖道:“多谢宋主事点拨,下官明白了。这就去重查前两日争田地的事。” 风吹过,宋辙颔首不语任由他踌躇满志离去。这世上总有人初入仕途时,是为了做个好官,励精图治,也有人是为了做好官,留好名,官拜庙堂。 只是不论如何,谢知倒是与他的打算,想到了一处去了。 第29章 意动 谢知回公房的路上,刚过了月洞门就见一妙龄女子,正是二八年华,月白长衫上的兰花纹将她衬得如空谷幽兰。 佑儿正要寻宋辙说说这住哪儿的事,毕竟总不能住在人家衙门里,谁知刚出了门就被谢知拦住。 衙门里如今怎会有女子?愣是她眉目如画,秋水盈盈的,谢知唤停她道:“姑娘可是府衙里的亲眷?” 亲眷?佑儿摇摇头:“丫鬟罢了。” 谢知眉头微蹙,带了几分考究,疑惑道:“听闻顾指挥使将衙门里的人都带走了,姑娘怎在此处?” 带走了?佑儿被他这话问的听得迷糊,宋辙被带走了? 天上流云卷,大眼对小眼。谢知心头暗忖佑儿的来历,只是这念头不过片刻,就听到宋辙的声音传来。 “佑儿,过来。” 面前的女子应了一声,忽而笑靥如花,提着裙摆就往前跑。 擦身而过时,谢知的眼神不自觉跟着她去,却见宋辙站在前头树下,不过五米外的一切事物,他都瞧得不真切,故而看不到宋辙正冷脸瞧着他。 谢知心里对宋辙是有感激的,只当他是上峰也是师长,遂郑重其事掸了掸衣衫,对宋辙作了个揖,这才离去。 见佑儿张牙舞爪的跑过来,宋辙低咳一声,道:“在外头稳重些。” “哎哟,瞧大人这话说的,奴婢最是稳重了!”佑儿笑呵呵道:“不过嘛,如今那姓顾的大官已走,我们不如还回客栈去等挼风?” 回客栈?宋辙眼神挪到了远处的白墙上,紧攥着指尖道:“谢县令也要重查那日丈田之事,我已知会他这几日就在府衙暂住,也好便宜行事。” “方才那个就是县令?”佑儿恍然道:“他那日不是任由苦主在衙门外跪着不理,怎如今大人要管那事,他就这般上进了?” 清风吹起两人的衣袂,荡漾盎然之间,宋辙也不否认解释,只泠然道:“大胆,竟然议论朝廷命官。” “这不是和大人说嘛。” 她的话语坦荡又亲昵,宋辙心头明白她对自己并无那男女之意,可到底总被她的话闹得浮想联翩。 本是克制的嘴角,在抬脚往前时,不动声色的勾起了笑意。 两人暂住在知府衙门里,倒是难得惬意了大半日,佑儿的屋子就在宋辙隔壁,几株绿意葱郁的梧桐树遮掩在前,显得这处屋子极安静,看得出来谢知是用心了。 佑儿歪在美人靠上,手上握着《九章算术》摇摇欲坠,本以为后面几日能轻松些,可宋辙吃午饭时就将这书递给了她。 她虽算账是把好手,可那毕竟是因为钱的缘故,这些什么方田,均输,衰分哪里是她感兴趣的? 果然不过须臾就已昏昏欲睡。 “你倒是悠哉。” 门口忽然传来的声音叫佑儿心头陡然一顿,指尖的书“咚”得落地,闷响声将她的瞌睡扫了大半。 睁开眼,就见宋辙倚在门框,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郎艳独绝。 许是这午后的日头透过苍翠欲滴的梧桐,照得他身上墨绿的衣袍泛着透亮如的浮光,佑儿不禁愣住,瞧着他许久才回过神来。 宋辙就这般坦然以对,任由她打量自己,可手上却紧握着的乌纱帽,指尖也压得发白。 “大人怎么来了……”佑儿难得羞赫,翻过身下榻去拾书,欲盖弥彰解释道:“这书也忒不好握了。” 宋辙听此,倒是侧过身去不再看她,心绪收起,施施然戴正帽冠,淡淡道:“谢县令派人来请,许是他看出了这案子的关窍,你随我一同去瞧瞧。” 她就晓得,这书不是白看的,佑儿赶忙跟了上去,斑驳陆离的光影,落在两人身上,忽明忽暗扰人心难定。 “大人果真是想帮着那户人家?”分明这事书吏来做就好,如今又留在此处,必然不是这等小事的缘故。 宋辙伸手挡住前头刺眼的日光,默了默才道:“我若说即使我今日不留此,过几日玉京也有律令让我再来,你可信?” 佑儿摇了摇头,这她怎知道:“为何?” “朝廷这些年新政层出不穷,可万变不离其宗都与这田字有关。”宋辙定眸,正色道:“田地是民之根本,因此朝廷不敢轻易变法。不过,玉京里头怕是早就打了叫登州府做试点的主意。” 做试点就意味着,田地先要丈量准确,灾田荒田、肥田水田隶属谁家也要再次核定,军户和农户四方界限要定下来。其次再是这户籍人口要再核对一遍,户籍外迁之人不得继续占地,流民黑户也不能在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去。 顾夯来了,自然是代表着上意,他齐平宗不想被朝廷深究罪过,就只能咬着牙点头。 先是压税赋,逼得地方无退路,自然也是为了来年新政打基础,上头内阁下令,下头百姓举事,衙门夹在中间,必然妥协。 而平阴府被淹这一劫左右逃不脱,宋辙心头浮起一个骇人听闻的想法,钦天监怕是早算准了,否则这人心布局环环相扣,稍有不慎,就差之千里。 佑儿抬眸见他脸色严肃,也晓得这必是极复杂重要的事,颔首道:“大人让奴婢看书,是想要奴婢帮忙协助?” “不错,衙门里的书吏世代相传,盘根错节,清吏司人手又不足,若是重新丈田,还需你随我一同稽查推敲。”宋辙的话犹如千斤重担,这事做起来可不是十两银子的工钱了。 佑儿忐忑问道:“我不过是一介女子,这些要事交给我,大人真能放心?” 像是惊讶她竟如此古板守旧,宋辙低头瞧她一眼:“女子又如何?这知府的账你都查的,怎么田地丈量不得?” 似对她有些许期待,又道:“古有木兰从军,今家中有女儿入宫侍奉的,还可划为女户,免家中税赋。民间缫丝织布,酒楼买卖也不乏女商人,你有这般好天赋,难道真想一辈子做奴婢?” 这怎能一样,查账是在屋里,丈地可是要去外头。只是他宋辙是做官的,他这般说倒是给了佑儿些许底气,她想凭自己本事活着。 “那……这工钱?”佑儿狡黠一笑,伸出手落在宋辙身前。 这倒是准备好了,宋辙淡笑不语,只一味从怀里摸了锭金裸子,轻轻放在她手心:“这个可够?” 那自然是太够了,佑儿欢喜的收在钱袋里,惊呼道:“大人真是活财神呢!” 一分价钱一分货,因此这事自然更难些。只是佑儿眼下被这金锞子蒙蔽了双眼,如今还未想到这层。 宋辙睫羽微动,眼下是佑儿难以察觉的心绪。 第30章 宋辙身世 谢知脸颊红扑扑的,瞧着宋辙来兴奋道:“下官查清楚了,那老叟姓廖,乃蓬莱县东郊八仙里人,家中共有男丁三口,有上等田二亩,下等田三亩,那日到县衙就是为了那三亩下等田的事。” 宋辙与佑儿在旁坐在,也不发问催促,自倒了茶听他娓娓道来。 许是难得被人注视着,谢知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下官请了里长来问,原来这官司自军户屯田令起,就开始闹腾了。” “那年县衙的书吏去丈量田地,可廖家偏偏说自家田地皆是上等肥田,却被衙门判了三亩做下等。本来这好赖田只等庄稼出苗,就一眼能辨的,谁知出苗时这三亩地真是荒了,按道理荒田就要交军户开垦,出了粮食要分三成交农户充租金。” “廖家大郎心里不服,但也无可奈何,只是廖老叟得空就来衙门递诉状。” 宋辙搁下茶盏,语气淡淡道:“只是说这事?” 谢知心头咯噔,这也不怪他如此小心,实在是往日被赵靖等人骂惯了,听得人质疑自己暗道不好。 见他面露苦色,宋辙倒不为难:“那日廖老叟在你衙门外时,本官正好也围观了。” 看了眼佑儿,示意她来讲那日的情形。 佑儿颔首道:“那日大人与奴婢在人群里,听到的话却与谢县令讲得有些差错。” “县令可知老叟家另外的两亩田地与军户垦的三亩相连?可知那老叟还诉苦他家中的地经测已不足二亩?大人找来里长问缘由,可想过里长怕是早站在军户那头,哪里会讲实话?” 有着宋辙撑腰,她浩浩荡荡连问了谢知三题,见对方面色绯红的厉害,不好意思道:“奴婢并非针对县令。” 谢知倒是并未恼怒,走上前来作揖道:“姑娘的话没有错,是我一时着急想问出了缘由,并未去考证。” 宋辙听了他这话,斟了盏茶递给他道:“佑儿性子直率,谢县令多担待些。” 府衙原来的好茶悉数被金吾卫抄走了,眼下这茶是谢知带过来的,虽是普通但也能入口。 “既然谢县令还未来得及去考证,不如明日一早随我去瞧瞧?”茶香上浮,宋辙说得真是随意:“想来明日清吏司的书吏也到了,这田是好是坏,究竟几亩几分,我们一探究竟。” 窗外的微风吹来,谢知身上添了几分凉意,怔怔道:“济南府到登州,快马加鞭也要一日一夜,大人这是早有打算?” 他心头大骇,怕是那日廖老叟在衙门外喊闹时,宋辙就即刻安排了人来。 “下官实在失职!”谢知起身作揖:“此事必要查明,还百姓公道!” 佑儿是晓得内情的,见宋辙倒是脸不红心不跳,轻咳一声就叫谢知坐下,有种看熟人装正经的幽默。 她垂下眼眸,低头拂弄着茶沫子不敢细看。 两人商议着明日的事,谢知主动说道:“还请佑儿姑娘也同去,姑娘机敏必有助益。” 宋辙倒是假意沉凝半晌,才转过头来问佑儿:“谢县令所言,你作何想?” 佑儿抬眸,两人的眼眸里清晰可见对方的影子,何况金稞子还在钱袋里发烫嘞。 “都依谢县令的意思。”她颔首道。 谢知见宋辙认可自己,佑儿也应下提议,顿生欢喜。可知他履职至今极少被人认可的时刻。 议完了事又用过饭,谢知提着灯笼亲自将二人送回了内院,才去公房整理被赵靖荒掉的公务。 察觉身后之人离得远,宋辙放慢了半步道:“明日你要从八仙里的妇孺那里多听些有关军户,方田等事,还要听听她们各家各户田地收成,往年税赋如何交的。” 不就是套别人的话,佑儿不知不觉与宋辙走在一条水平线上,衣袂相连,只是夜色之下,难以察觉这丝不妥。 “大人放心吧,我最擅长这些事了。”佑儿得意道:“除了大人,咱们衙门里谁没跟我讲过家事。” 暮色苍茫,宋辙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灯笼,过往如白驹过隙,从他脑海里浮现又落幕,低声笑了笑:“你想听我的家事?” 这是能说的吗?佑儿捂了捂嘴,忙摇头:“大人的私事,岂是奴婢能听得的?” 宋辙“嗯”了一声,半晌不言语,走在屋檐下时,才道:“今日早些歇息,养精蓄锐。” 衙门的屋子比之客栈小了些,但胜在这墙砌得厚,宋辙坐在书案前,思绪万千。 在宋辙的记忆里,再也没见过比爹娘更恩爱的夫妻了,他自小家中殷实,爹娘见他已到了送去书院的年岁,想着家中热闹些,就想再生个孩子。 他记得每旬从书院回来,看到娘亲日渐显怀的肚子,心里盼望着那素未谋面的手足降临。 娘常说,辙儿要学富五车,今后科考入仕,给弟弟做个表率。有时又说,将来中了举人老爷,成为妹妹的倚仗。 后来啊,他不仅中举,还过了殿试,被圣上钦点成了榜眼,可身边除了挼风,没有为他高兴的人了。 从他成为孤儿那日起,宋辙就暗自发誓,也许官拜庙堂,爹娘看到才会放心。 夜来月浸窗,宋辙望着窗外黑夜,无奈叹息。 挼风宵禁前带着衙门书吏到了登州,来人是何提举的远房表亲,约莫三十年岁,看着中等身量,是衙门里方田赢分的个中翘楚。 佑儿起了个大早,推门就瞧见了挼风站在梧桐树下练剑,不过他那剑并未开刃,平日里也只是跟着衙役摆弄罢了。 “挼风小哥来了!”佑儿招呼道:“连日赶路可是辛苦?” 挼风听到她的声音,顺势收剑道:“不辛苦,大人说了不必着急赶路。” 见佑儿眼神往宋辙的屋子瞟,走上前来揶揄道:“大人一早就带着何书吏去找谢县令了,吩咐我说等姑娘醒了再去八仙里也不迟。” 她本来就是按着时辰起来的,且宋辙对公务向来上心,也绝不是说这话的人,佑儿往前走了几丈才回头道:“大人昨日说了,卯时到前面用了饭出发,你竟敢假传大人律令,我这就告你去!” “佑儿姐可饶恕小的,再不敢瞎说了!” 两人笑闹一阵,就到了前院堂前,果然见厨房的婆子拧着食盒来摆饭,佑儿得意看了眼挼风。 两人无声打着机锋,倒没逃过宋辙的眼,舀了粥放在佑儿手边道:“他才多大,你莫逗他了。” 三人相处自在轻松,谢知眼中多了些羡慕,自小家教严苛,也显少朋友交际,从未与人这般笑闹过。 第31章 命案 用过早饭,谢知带上户房的五个书吏,又点了十来个快班差役跟着同去。 宋辙倒是并不插手他的安排,毕竟人多也能让谢知心里更踏实些。 马车缓缓在官道上驶着,自出了城天色就有了些暗沉,眼瞧日头被云层卷了去,佑儿掀开帘子,忧心道:“大人,今日恐要下雨。” 谢知宽慰道:“姑娘不必担心,后头马车里放了伞的。” 佑儿回过头浅笑着道了声谢,转过头窥了眼闭目养神的宋辙,她说下雨可不是谢知这个意思。 雨落下来,田间地头劳作的人也少了大半,她怎拉家常,难不成敲人家的门硬闯进去? 只是这担心究竟是多余了,还差两里路到八仙里时,就听得外头阵阵骚动。 快班的捕头王二在马车外道:“大人,前头河里死了人。” 谢知脸色泠然暗沉,忙掀开车帘,跳下马车道:“快差人去请仵作!鸣锣!叫闲杂人等避开!” 佑儿急着也要下马车,却被宋辙拉住了手腕:“你留在马车里。” 如今登州形势不明朗,又有一个户部主事在此公干,只要脑子清醒还想继续领俸禄的,都不会在此事懈怠。 老仵作被衙役驾在马上赶来,来不及气喘吁吁惊恐不已,就又被拧到了尸体旁边。 查案审案并非宋辙专长,可若他不下车,岂不是面上过不去,因此只在一旁看着,默不作声。 谢知应对这等事的过程倒是叫他侧目,问话调查有条不紊。 死者身份倒是极容易查明,正是那廖老叟的儿子,而立之年乃家中的顶梁柱。 廖老叟和家人很快就被里长带来认尸,男女皆是痛哭哀嚎。 宋辙从听周围人说这尸首是廖家大郎时,就已暗道不好。待廖老叟来,谢知与他对了个眼神,都从彼此眼中瞧见了疑惑。 宋辙眉头紧锁,回过神来时,才见佑儿已不知何时站在人群里。她眼中没有去死人的害怕,在妇人堆里交头接耳,忙得脚不沾地。 那仵作眼下不敢敷衍,认真验了两遍才断定人死于昨夜,且并非凶杀,行迹看来是失足落水,衙役又问了八仙里的村民,都说没听到打斗声,也没有得罪什么人。 廖老叟不愿将儿子尸首送到衙门剖验,谢知只得当场定了是意外落水。 待人群散去,谢知叹了一口气,问道:“大人,还要去丈田吗?” 自然要去! 宋辙瞧着廖家人离去的背影,眉头不展:“为何不去,今日本就是来核查方田。” “下官领命!”谢知眼中又是踌躇满志。 再回马车,三人皆是眉间聚拢,心思各异。谢知是唏嘘廖家可怜,宋辙是忧心此事难做,至于佑儿嘛,只心尖梗阻说不明白。 静默许久才听宋辙对谢知道:“看来这府衙,还需你好好整治一番了。” 漏成了筛子,昨日下晌才说定了来八仙里,夜里苦主的儿子就失足落水。 天下无巧不成书,可这样的巧合,宋辙不信。 谢知也有怀疑,遂低头听训,不敢辩驳。 八仙里四面并未临海,其间又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饶是何书吏丈量了半辈子的田,也不得不说这村里的田地当真不错。 里长在一旁煞有其事介绍道:“以前咱们这儿大半都是荒田,多亏卫所的军户选中本里,这才有今日这般景象。” 佑儿嘴角忍不住抽抽,这是把人当傻子来骗? “大人,奴婢方才问了好些大娘大姐,都说八仙里自古就是蓬莱县里田肥水沃之地。” 里长的笑意落下,冷脸瞧了她一眼,又听她自称奴婢,出来暗讽道:“姑娘好爽朗的性子,虽在衙门里生活,却与长舌妇孺也能聊到一处去。” 不等宋辙开口,谢知忙侧身挡在佑儿道:“里长这话有失偏颇,郑姑娘是为了公务。” 宋辙面色如常,可眼神暗藏怒意,似笑非笑道:“本官都不在意,里长却对此有些意见。” 里长晓得宋辙的身份,上头的人特意嘱咐过,不能惹怒他,否则不知他要耍什么阴招让自己惹一身骚。 冯席多狂悖的人,生生被他耍的断了腿,还下了大狱,里长已花甲之年,经不得这些折腾。 “小老儿哪敢有意见,姑娘既是为了公务,自有一番道理。”里长告罪道。 佑儿白了他一眼,死老头,见人下菜碟,正要出言刺他两句,却被宋辙的眼神制住。 廖家的小门已挂了白布,木栅泥墙,三间茅屋草舍,屋檐下挂着风干的青菜,浆洗干净的衣裳挂在木架上,想必那里头还有廖家大郎的衣袍。 可它等不到他的主人了。 他媳妇哭得撕心裂肺,身旁的孩童还懵懂,可大抵是知晓发生了什么,手上烧着纸钱,口里一个劲的唤爹。 廖老叟一脸悲戚,见着几人在门口,踌躇良久才上前来,哑着嗓子道:“不知大人们还有何事?” 谢知同情道:“老丈节哀,本官与宋主事是为了方田一事来的。” 廖老叟听得这话,顿时双手拍在额头,跪坐地上:“不争了,不争了!我儿如今已去,再多田也换不回儿的命啊!” 几人皆是神色凛然,宋辙问道:“老丈为何这般说?田地事关一家生计,若是觉得有失公允,请衙门勘查也是应当。” 那里长听得这话,却咬紧了牙关,面露不悦,死死盯着廖老叟生怕他要说什么话来。 “大郎回回都劝我,可我不甘心啊,这祖业在我手里丢了这么多,不怕将来我死了愧见爹娘,只怕再这样下去,我儿孙将来连糊口的饭碗也没了!”廖老叟哭诉道,他身体佝偻瘦弱,又声嘶力竭的,看得人揪心不已。 佑儿原本觉得自己活得苦,见了什么惨事痛事的,心中也不会有波动,可如今也忍不住替这廖家难过。 “都怪我,听说有大官来了,叫那知府成阶下囚,我就想着去看看。”廖老叟无奈叹息:“万一咱家这田还有希望呢,大郎还说叫我早些睡,今日随我一同去衙门,谁晓得他……” 稚童妇孺的哭声,与老叟的话语悉数进了众人耳中。 第32章 失踪 宋辙看了眼廖家屋里的景象,琢磨片刻才道:“本官从户部清吏司衙门来,若是老叟今日还愿意丈田……” 原来是户部的大人亲自来量田,廖老叟先前还在犹豫,如今看着孙儿跪坐地上,斩钉截铁:“小老儿愿意!” 他求了多年的心愿,如今自然不能眼看着失去,指出自己田地的方向道:“大人请!” 到了田边,果然那所谓的三亩下等田与廖家剩下的二亩田就挨着方边,谢知脸上发了层薄汗,里长低着头不敢与之相视。 何书吏吆喝县衙里的人将步弓插在田地边上,绑上麻绳尺子要差役紧扯着。这才让旁边的书吏拿出鱼鳞图册记录廖家田的形至归属。 廖家这田四方标准,并不是异形田,何书吏拿着木条就路边地上一测算就得出了结论,唤宋辙道:“禀大人!这田足二亩三分。” 登州府衙的书吏也照实计算,自然是相同结果。 廖老叟心头揣了多年的大石头落地,沿着田边一直念叨着“二亩三分”,看得佑儿心里头发酸。 谢知脸色涨红,怒道:“前头丈田的人是谁!究竟如何计算的!” 跟前的王捕头瞄了眼鱼鳞图册,上头留着书吏王茂的名字,小声回道:“大人,李茂。” 李茂?谢知脑海里一番搜索,冷脸打量一旁勾着身子的里长道:“本官记得李茂是你堂弟?” 里长咚得一声,老骨头磕在地上,求情道:“我那堂弟老眼昏花,还请大人们饶恕他这一回!” “唤他来问话!”命案审查宋辙不管,可如今事关他的本职所在,自然甚是在意。 事情既已至此,难保其他人家的田地没得漏洞,索性宋辙就下令让众人将八仙里的田重测一遍。 佑儿跟在何书吏身后,看了几遍心头已明晰这步骤方法,自己心头默算几方田都与何书吏计算的相同,她思维敏捷,做事惯会一通百通,学了新本事自然乐此不疲跑去其他书吏那边监着。 宋辙看着她跳脱的身影,心头的怒火也缓了缓,这才对谢知道:“步弓的放置,麻绳上头的度量,还有差役的步数都能藏猫腻。” 谢知方才核对时已然想到了这些,见宋辙点了出来,颔首道:“下官往日疏忽大意了。” 宋辙知他老实,遂又点了句:“李茂不会来了,眼下是用人之际,你也不必再细问当初跟着他的差役是谁,当务之急还是先丈田。” 读书可靠,八股经世,再老实也不是蠢人,听得宋辙的话,谢知拍了拍脑门,作揖道:“下官明白了。” 果然过了一个时辰,王捕头带着衙役无功而返,一脸颓丧:“大人,李茂失踪了。” “问了邻里街坊,他昨夜就没回家去,卑职带人问询时都说以为他留宿在衙门了。” 昨夜?谢知看了眼在田边坐着的廖老叟,蹊跷之处细如丝线,他难以捉住。 而宋辙肯定想到比他更多的关键,谢知顺着宋辙的目光,正是落在了佑儿身上,低声问道:“大人是信不过衙门里的书吏,这才让佑儿姑娘盯着?” 宋辙嘴角勾起了些,淡笑道:“这是其一,她的确是学数术的好苗子。” 见宋辙身边还跟着一个未弱冠的挼风,谢知似有感悟道:“大人用人,不拘一格。” 这头的阵仗,自是引了整个八仙里的乡邻过来,见官府来丈田,都生怕再往少了量,脾气好些的还说:“家里的田先前已量过了,不劳老爷们费心了。”脾气急的甚至拿着犁头,虎视眈眈时刻准备着与衙役干起架来。 廖老叟见着关系要好的几家亲眷来,又哭又笑得说着家里地多量出了三分,这话一出惊起千层浪来。 说不晓得他家的情况,那年卫所的军户来看地,偏偏他最是护家的性子,以往仗着自己年岁大,脾气也像炮筒子,可在那些抢地之人的面前还是如此,就是没眼力了。 长刀短刃,谁惯着他。其他人家都是夺去一二亩的,偏生他家最多,还是临溪最好的三亩。 至此,廖老叟三五不时的就要去县衙闹腾,可谁又管过他,怕是连衙门都没进得去。 也亏得他家大郎孝顺,只一味的埋头种地,农闲时又去码头卖力气挣工钱,一家人的日子也是能过下去。 如今大郎没了,廖家老的老,小的小,只剩那媳妇一人,怕是难糊口了。 忙活了大半日,八仙里的地总算重新测完了,几乎大半人家都少了一两分,鱼鳞图册重新备注上,谁不是欢喜的道宋辙和谢知是青天大老爷。 老百姓就是这样,几个时辰前还骂县衙不做人事,如今就另一番光景。 佑儿的汗水,将头发也沾了几缕贴在脸上。她倒是浑然不觉,仰头笑道:“大人瞧,你给我的工钱,还挺值吧?” 田间水稻青翠,风中还混杂着土壤的清香,云雾散去后的夕阳将世间不真切,许是知晓这光束将被熬夜笼罩,旁人既珍惜又怕得到。 宋辙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绿的帕子,手在靠近佑儿脸时,顺势落下。 “自己擦擦吧,泥人似的。” 佑儿赫然接过手绢,轻轻擦着脸上的泥。只是她不仅没擦对地方,还差点将嘴角也弄脏些。 宋辙无奈指了指她的唇边,片刻间的细腻柔滑,就已然让他失神。 谢知在查看修正过的图册,见每户人家都捺了手印,欢喜过来呈给宋辙,难得的松快:“大人,完成了。” 这是谢知近一年里,难得的畅快,原来做成事是这样的感觉,原来这父母官是这样意思。 宋辙目光游移,忙接过图册,抽检几页:“怕是明日起,谢县令有的忙了。” 且不说登州府下辖四县,就单说这蓬莱县就有共计十一里,既已在八仙里开了头,其他地方怎能厚此薄彼。 谢知闻音知意,朗声道:“大人放心,今后登州府的田地必无瑕疵。” 见谢知倒是壮志满怀,并不怕事情麻烦,心头不知怎得似有跟刺穿过,忍着痛,像是儿时朗声读为天地立心的自己。 四下人群在里界前才散去,挼风早牵着马等在此处,见宋辙来,忙起身道:“大人,银子交给廖家了。” 见佑儿和谢知皆是一脸崇敬的眼神,宋辙不做理会,轻咳了声:“绵薄之力罢了。” 毕竟廖家的飞来横祸,有清吏司没有及时复核的缘故,并非是他同情廖家。 第33章 喂药 回去的路程风平浪静,因此日落时分恰好回了衙门。 宋辙见佑儿已十分疲惫,便拒了谢知邀他一同用饭的约,只让厨房将饭菜送到他屋子即可。 佑儿方才在马车里就有了些困意,眼下快到梧桐树下时,更是走三步退两步的,挼风本想扶着她,却见宋辙的手抢先虚扶着佑儿,这哪里还有他的位置,忙抽身跑开。 “走稳些!”宋辙语境尽是无奈:“怎困成这样。” 佑儿只觉得眼皮是半点睁不开了,迷迷糊糊听到宋辙的话,张着嘴轻唤了声:“大人……” 后头的话未说出,就坠入宋辙怀中。 “如何了?”谢知听闻这头找了大夫,哪里还吃得下饭,急匆匆跑了过来。 那大夫在家里吃着饭,就被挼风抓进了衙门,惊魂未定的,这番晓得是人病了请他治,哪有好脾气:“这姑娘是风邪入体,吃两副药就好了。” 言外之意颇为明显,宋辙看了眼昏睡过去的佑儿,心下安定了大半,拱手道:“有劳大夫。” 两个穿着官袍的大人,一左一右夹着他,大夫摆摆手:“罢了罢了,既然没什么事老朽就回去了。” “挼风,送大夫回去。”宋辙安排道。 大夫一听,忙挎着药箱急着走:“不必不必,老朽自己走。” 夜里厨房娘子来送了药,可佑儿这嘴哪里晓得张开,即使好不容易喝了口药进去,又嫌苦吐了出来。 毫无办法之际,宋辙过来正巧看到,眉宇间掠过难以察觉的忧虑,道:“给我吧。” “宋大人。”厨房娘子见来人是他,忙起身将药碗放在床边小几上,解释道:“这位姑娘嫌苦呢。” 宋辙点了点头,径直就坐到了床边。 见他如此,那娘子似懂非懂地咬了咬唇,想必这姑娘名义上是宋辙的丫鬟,实则是房里人。 怪道宋辙如此上心,她悄声桥西的退了出去,还顺手掩上门。 宋辙这才焦心看着昏睡的人,低声道:“田里风大,难为你今日跑前跑后丈量。” 手端着药碗,察觉这温度正好,遂舀了勺药放在她唇边,难得的说去好言相劝的话:“良药苦口,莫要吐出来。” 任凭他怎么说,佑儿依旧如初,宋辙手有些发麻,瞧着她嘴角染上的药渍,犹豫道:“既如此,那失礼了。” 月上中天,夏夜里带着些潮湿,在屋里荡漾开来。 只见宋辙伸出手去按在佑儿嘴角两边,使了些力气才让她张口,而后勺子里的药顺势灌了进去。 一口成了,他似找到了关窍,恨不得勺子再大些,好将这药水全送进去。 “咳!”原本昏睡的人,忽而被呛醒了,有气无力睁开眼,见宋辙正掐着她的下颚,喃喃道:“大人……” 宋辙见她醒来,忙放开手道:“本官这是给你为药。” 佑儿这才咂舌,后知后觉尝到了苦味,难怪梦到郑娘子给她灌泔水,竟然是…… 她眼中升起了水花,明暗交错的烛火之中,照得眼眸如星闪。 宋辙片刻失神,侧过身道:“既然你醒了,就快喝药。” 太苦了,她虽从小卖茶做茶,可太涩的茶却半点不肯喝,更别提这苦得没边儿的药汤了。 佑儿见他这般严肃,心知这药逃不过,吓得就快泪垂:“大人饶命,你不是已经喂了奴婢一些了,想来是不必再喝了。” 宋辙不动声色用拇指摩挲着食指指尖,像是还有她唇边残余的温热。 “把药喝完,否则……”宋辙难得的说不出下文来,他好像真说不出什么威胁她的话。 否则?佑儿见他面色不愉,只怕他是想着要让自己吃些苦头,吓得忙闭着眼道:“奴婢喝。” 宋辙这才扶着她起身坐好,一眼不落地看着她喝药。 佑儿不敢耽搁,毕竟越是喝得慢,苦味留在口中就越长。放下碗露出痛苦的神色,眉头也皱成了一团。 宋辙这才露出满意神色,拿出一包蜜饯道:“吃吧。” 佑儿急忙抓了两个甜枣塞到口中,这才缓了过来,带着埋怨还口齿不清:“大人早不拿出来。” 谁知宋辙将油纸合上,轻抬眉头道:“我若早拿出来,估摸着你到现在还在磨蹭。” 被宋辙戳穿了心思,佑儿也不辩解,吞完了蜜枣,问道:“大人,如今事情已了,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说到公务,宋辙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用帕子轻轻给她擦了嘴,这才扶着她睡下去,道:“我也想回去,怕是天不遂人愿。” 昨日死了廖大郎,今日丢了李茂,明日必然还有事。 齐平宗在山东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山大王,要想从他嘴边分一杯羹,确实是难。 且即使能分到,这过程也必然坎坷,都则这么多年立下的威严,岂不是成了泡影? 佑儿窥了一眼放在小几上的帕子,抿了抿唇道:“大人也觉得廖大郎的死另有蹊跷?” “自然有蹊跷。”宋辙并不藏着掖着,眸色微沉:“若我猜的没错,应与李茂有关。” “大人怀疑李茂杀人后畏罪潜逃?”佑儿心中大骇,杀人凶手竟然离自己这般近。 宋辙难得见她这般畏惧模样,倒是有趣,本想吓吓她,又顾忌她还在病中,只能实话实说道:“李茂已近六十,廖大郎正值壮年,怎有力气杀人?” “我的意思是李茂必然知道廖大郎真正死因,他这年纪能逃得了多远,且等着看吧。”宋辙将她的床帐落下,又嘱咐她莫胡思乱想,这才离去。 佑儿见他吹灭了烛火,忙道:“没想到大人不仅会查账量田,还会查案追凶。” 查案?宋辙在黑暗里自嘲一笑,他头次查案还是廪生,是为了查清至亲被害的真相。 “这话可莫要再说,官场上各司其职,万不能越俎代庖。” 宋辙的声音在暗夜里传来,佑儿透过床帐看到他朦胧身影,渐行渐远。 翌日清早,登州卫来了人,敲锣打鼓的将李茂五花大绑送来,说是这人形迹可疑,怕是与八仙里死的廖大郎有关系。 谢知脸色沉得能扭出水来,宋辙想到的,他夜里复盘也想到了,李茂绝不是凶手! 蚍蜉撼树的无力感,随着他迈出的步伐,愈发明显。 “既然登州卫好心把人给谢县令送来了,还不快接人?” 宋辙不知何时已站在谢知身旁,两人对视一眼,想法不谋而合。 王捕头带人在衙门口交接了李茂,卫所打头来的是个百户,见宋辙与谢知二人倒是拱手打了招呼,正当他带着人要走,就听谢知道:“多谢百户将李茂送来,不过按着疑罪从无的说法,眼下他还算不得罪犯,百户一路敲锣打鼓倒会让人误解。” 周围看热闹的人一听,这事有蹊跷,当即凝神静听。 那百户朗声道:“昨日死了人,这李茂就失踪了,八仙里的乡亲谁不知晓!县令大人这话倒是有包庇之嫌。” 第34章 心意 李茂一张嘴被裹脚布堵着,瞪大了眼要为自己辩解。 谢知看了他一眼,握紧了拳头道:“且不说他一个老书吏,死者是精壮男子,再说仵作已查明死者并非他杀,百户这般岂不是搅乱民心!” 李茂点头如捣蒜,杀人偿命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 “谢县令说的有道理。”宋辙这次出言道:“不过嘛……这李茂在鱼鳞图册上弄虚作假,欺压无辜百姓田产,此事经查明属实。既然有违律令,谢县令还不快将他丢进大牢问话!” 围观的人众多,廖家又常去县衙外哭闹,此时自然有晓得些前事的人在人群里解惑。 百户瞧见宋辙发了话,抱拳冷笑离去。 衙门收监的牢房阴暗潮湿,壮班捕快见谢知亲自带了新犯,当即来了精神,领头的蒋捕快高壮强悍,是个爽朗性子,笑道:“大人亲自带了人来,弟兄们还不快把人带进去!” 这话音刚落就见进来的人不是李茂又是谁?自古哪个衙门不漏风,昨夜都晓得李茂失踪了,如今见他被抓回来,蒋捕快一把将他拉过,狠狠往他背上一拍:“没成想到,你这老头竟然坏得很!” 蒋捕快的岳家就是八仙里的,昨夜回家就听媳妇说了,这李茂竟少测了一分地!可恨! “平日里兄弟也没仗着你老就亏待你半分,你明知那是我岳家,还这般苛待!”蒋捕快与另几个衙役将他带进牢房里,这才将那裹脚布扯下,嫌弃往李茂脸上丢去。 谢知瞧着差不多了,这才道:“烦请诸位好好审他,此人怕是与廖家大郎的死,脱不了干系。” 蒋捕快一听,顿时坐不住了。在他看来,这八仙里廖大郎能吃苦又踏实,是条好汉。 他打小的江湖豪气,快意恩仇。听得这话,神色一凛:“大人放心,我蒋五必审个水落石出!” 宋辙抬脚往牢房里头走去,仔细瞧了每间屋子,指了指最潮的那间道:“把他丢到这屋里。” 李茂不知为何,只见宋辙眼神锐利如鹰,吓得他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几步。 “他李茂常年在外头量田,因此这腿脚风湿病重,那屋子最适合不过了。”宋辙面如修罗,说出来的话也让人不寒而栗:“每日下晌就在那屋里撒些水,夜里寒气上来,最是叫他舒服。” 李茂吓得腿更疼了,咚得一声跪在地上道:“大人饶命,卑职也是迫不得已,廖大郎的死更是与我无关!” 见宋辙不为所动,便朝谢知磕头道:“县令老爷明鉴啊!廖大郎人是不错的,我也不想他死啊!” 他此刻都想起来了,有一年冬刮着刺骨雪风,廖家大郎见他们几个在地里拉麻绳,还拉了他们回屋里烤火。 “廖家不是作恶多端的人,卑职都这个年岁了,做甚杀人越货的勾当啊!” 见他左顾而言他,宋辙也不着急,总之这里头还是谢知做主的,遂冷哼一声转过离去。 佑儿夜里发了汗,早起喝过药后,如今已舒坦了些。 醒来见到枕边用帕子包好的二颗蜜枣,不用想就知道谁一早来过。 厨房娘子来送药时,见她手里的蜜饯,揶揄笑道:“必然是宋大人给姑娘的?” 不难听出她话里暧昧不明的意味,佑儿低下头,佯装不知何意:“大人待人自是好的。” 厨房娘子听罢,只当她是还没过明身份,这才不好意思,打趣道:“瞧姑娘这话说的,若说是谢大人嘛,他待人温和也心善,这话倒是正理,可宋大人看着倒是性子有些冷。” 门外宋辙的脚步骤然停驻,且听里面的人讲着他。 “不过,话又说回来,宋大人那气度想必出身大户,这样的人哪里是会给下人买蜜饯果子的。我瞧着,姑娘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佑儿被她说得有些招架不住,余光里看着那方帕子就觉得脸热,忙又躺进了被褥里头道:“娘子莫打趣我了,宋大人面冷心热,你接触多了也就晓得了。” 厨房娘子只当她脸皮薄,收了碗自笑着告辞。 再出来时,也没在外头遇着人。 宋辙早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看着桌上还剩着的蜜饯,眼中凝着淡淡的疏离与惆怅。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佑儿听着外头来了脚步声,那门本是虚掩着,如今叫宋辙叩门推开。 他身姿颀长,穿着一身碧落蓝的直裰,衬得人清姿明秀,正如那厨房娘子说的,这样的气度自然不是小门小户人家才有的。 佑儿以为他是来看自己有无用药,忙撑起身子道:“奴婢刚喝了药的。” “我知道。”宋辙垂眸落座在她床边,解释道:“这屋子有药味。” 姑娘家哪听得自己闺房有异味,纵使佑儿不是什么闺秀,可眼下也闹了个大红脸。 气得撇嘴道:“这还不是因为给大人做工的缘故!” 见她恼了,宋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斟词酌句道:“我的意思是之所以晓得你喝药,是因为闻到了药味。” 不会说话请闭嘴好吗?佑儿知他不是有意,斜靠在枕头上,无力回天道:“奴婢明白大人的意思。” 许是方才厨房娘子的话让宋辙心里起了波澜,如今见着佑儿,竟罕见的嘴笨。 宋辙一时不知还能说什么,沉默半晌,道:“这些蜜饯就放在你这里,还有这几本数术书,你这几日得空便多看看。” 说罢,放下手头的东西,这就起身要走。 佑儿瞧着他这般安排,真是哭笑不得,地里的牛病了,也得歇两天,她竟还要读什么书,还好几本嘞! 佑儿急火攻心,咬牙切齿道:“大人这是要我考女状元哩。” 这和悬梁刺股,闻鸡起舞有什么区别? “若是朝廷特开恩科,我必然给你填个名。”宋辙答得认真,转过身后,却忍不住勾了勾唇道。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走出了佑儿的屋子,宋辙这才舒缓了口气,他这样的孤家寡人,还是莫要招惹这些男女情意才好。 不过……既然她想凭自己的双手在世上讨生活,他为她实现这心愿,也好。 第35章 命如草芥 倒是不知谢知用了什么法子,不过一夜就撬开了李茂的嘴。 时值季夏正午,院子里的暑气也带着一丝柔和,衙役来请宋辙时,见他坐在书案前,浮光落在他的发冠上,如道观里画中的仙人,叫人不敢造次。 “宋大人,县令有请。” 宋辙搁下狼毫,慢条斯理起了身。那光晕随着他的离去,直直落在书案上,只留细小的浮尘在其中飘荡回旋。 李茂一把鼻涕一把泪,说着自己这些年的艰辛。 衙门书吏并非食朝廷俸禄,每月银钱从知府的润笔费里支取。按着本朝惯例,一等书吏每年一百石米,二等书吏每年八十石米,莫说出门公干还能捞些油水,这样的日子自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因此,衙门里自今以往都是铁打的书吏,流水的老爷,甚至不少书吏还是子子孙孙代代相传。 可这一切在三年前就变了,赵靖来衙门掌大权后,头件事就要削减开支,还说要以身作则从他的润笔费里减三成,用以河堤官道等修补。 这的确是晴天霹雳,因得这话整个衙门书吏一年就少了小半的工钱,为了维持家中开支,不得已将这窟窿放到了力所能及的各处公务上。 办黄册户帖的书吏要收一笔黄册费,征赋税的书吏要得一笔勘合费,这方田丈量还来不及想名头收费,他就被赵靖叫到了面前亲自教导。 原是为了不久后军户屯田的事,他一辈子都踩在田地里头,竟没想到有朝一日要给秧苗土地下毒药。 肥田在他的脚下变成荒田,他腰间的银子也愈发多了起来。 “可这三年,并未听说有河堤修补之事,官道倒是清吏司年年要下银子的。”谢知疑惑道:“他削减了你们的开支,这钱又去了何处?” 蒋捕快听得此言,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赵靖在登州三年,后院的女人都快塞不下了。” 谢知脸上羞赫,竟不想是这等原因。 “去年冬,赵靖又叫我把八仙里的田重新测过,每户或多或少都要减下一二分。我想着这是为将来争田地留个根据。”李茂垂头,愧疚道:“廖家那地一开始就惹了他心头不快,赵靖这心眼堪比芝麻大,都记着呢,特意交代我多给他家减下一分。” “知府老爷亲自打了招呼,不论他廖老叟怎么闹腾,哪个讼师都不能帮他写状纸。”蒋捕快接过话茬道。 没有状纸就不能鸣冤上堂,真是好狠毒的心肠。 宋辙理了理衣袍,声色如常:“赵靖已然伏法,在金吾卫的地牢里他自然都会交代,你还是讲讲廖家大郎的死吧。” 人心永远是复杂的,李茂见赵靖已成阶下囚,生怕自己遭殃,这番话他本想谢知到知府衙门那夜就讲明的。 可走上前却听到宋辙和谢知要从廖老叟家查起,还要将八仙里的地重新丈量一番。 李茂心头暗道不好,这户部来的官手段狠辣,定然是不放过他。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并非是他去认错就能挽回的,因此他首当其冲想到的就是得有人保他才好,脑海一阵搜寻,想到了关系尚可的军户缪刚,毕竟他在卫所里还是百户。 必须要找人阻拦宋辙,李茂吓得魂飞魄散,一路念叨着敲开了缪刚家门。 谁知缪刚是个上进了,听了这话当即就把李茂绑了,连夜进了卫所禀明了此事。 “缪刚寅时左右才回来,他说卫所里的大官说了,要我在他家好好待着,时机一到就放我回来。”李茂心中忐忑,他那时哪里想得到,廖大郎那夜就死了。 宋辙听出了他的意思,句句都在维护自己,将责任全然推到了卫所上头。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谢知指着他鼻子骂道:“真是愚不可及!” 本是骂李茂的话,听在宋辙耳中却有些异样,蝼蚁尚可偷生,生灵涂炭皆因权欲争斗,因这场新贵与旧臣的斡旋。 廖大郎命如草芥,轻飘飘死在家外的河水中,这是齐平宗对宋辙的威慑,也是泄愤。 可惜了廖大郎这条命,无法撼动整个王朝的政治走向。 他所想的,谢知也同样想到了,只是位卑言轻如斯,只能听从上头律令,半点由不得自己。 佑儿身子已全然好了,拿了宋辙的钱财自然要把事情做好。 如今正坐在书吏房里,挨个查验方田户籍。 “咱们这蓬莱县倒是罢了,其他三县的县令哪个是好说话的。”一旁的书吏正与何书吏诉苦:“我有一表亲就在福山县,前两日还叫侄儿来问我这边是何光景。” 听得他们说话,佑儿手上的笔一顿,问道:“其他三县为何不好说话?” 那书吏满脸写着不可说,打着哑谜道:“咱们老爷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佑儿还要再问这是何意,就见宋辙进来对她招了招手,坦然道:“随我去见齐总督。” 这话一出,谁心里不是平地起波澜,并非因为宋辙唤佑儿,而是因宋辙竟敢单刀赴会齐总督。 佑儿不明所以,但见何书吏眼中不乏有担忧之意,自然也纳闷宋辙为何还要主动去招惹那可恶之人。 挼风将宋辙的拜帖郑重其事送到了登州卫,倒是叫齐平宗不意外。 两人就这全府勘核鱼鳞图册的事见面,不过是迟早的事,只是他原想着好歹挫挫宋辙的锐气,这事也能缓一阵子,待拖到秋税时,户部自然不好为难下头府县。 凡事只要缓一缓,大多时候都能不了了之。 “倒是个油盐不进的。”齐平宗冷笑道,看着上头竟还写着飨食楼一叙,更是怒火中烧:“叫他等着。” 酉时不到,佑儿就跟着宋辙到了飨食楼,招呼应酬的小二自然还没忘记宋辙的模样,小心翼翼问道:“爷这是来喝酒的?” 宋辙顿足,抬眼问道:“不知请齐总督喝酒,哪间房适合?” 小二不敢多嘴,只送着二人往上房去。 约定的时辰还未到,佑儿坐在宋辙身旁,到底有些露怯:“大人,奴婢万一没说对,可如何是好?” “你只管理直气壮说下去,即使错了,旁人也不会有所怀疑。”宋辙安抚道:“既然收了我的金子,就莫要打退堂鼓。” 早晓得这金子挣得这般艰难,佑儿薄唇抿成一条线,终是妥协。 嗐,毕竟是金子。 第36章 宋辙这个人,挺奸的 齐平宗晚了半个时辰才来,落座后也不叫宋辙起身,仍旧让他保持着躬身作揖的姿势。 这也罢了,佑儿屈膝福身更是难熬。 宋辙余光见身旁有些颤抖的衣衫,眼眸愈发深邃。 在官场这些年,他比谁都深知一个道理,就是在绝对的权势压迫面前,他这主事不过雨中蜻蜓,自身难保也无能为力。 譬如现在这般,齐平宗不发话,他也束手无策。 好在须臾就听得齐平宗唤了免礼:“毕竟是高阁老的门生,本官如何敢受你的礼。” 往日若是听得这样的话,宋辙心里或许觉得并无所谓,不过是说他攀附权贵罢了。 可眼下却有些不同,自平阴府被淹后,再未收到高品的来信了,可想而知若是他宋辙出了岔子,高品必然以断了联络,并无干系为由,不会保他。 也正因如此,宋辙才断定了如今朝堂的目光正锁在山东,做官最忌讳左右倒戈,他这才下定了主意投到沈谦这边。 “总督堂堂二品,又是封疆大吏,即便次辅来了,也不敢忽视。”宋辙道了谢,带着佑儿四平八稳坐在一旁。 齐平宗看着依次摆上的菜色,脸上难寻笑意:“宋主事手里握着一省财权,怎吃得如此寒酸。” 他这话说的也不全对,毕竟如卫所的开支,虽是户部出军饷,军户屯田出,因此 佑儿见眼前这些小葱豆腐,炝炒白菜,青菜粥,只觉得背脊发凉,也没人告诉她拿了个金稞子就要陪宋辙这样疯闹啊。 宋辙亲自为他舀了粥,举止甚至恭敬:“大人见谅,如今平阴府尚处水患之中,你我是朝廷命官,食民之供养,自不敢奢靡。” 这是把自己叫来吃挂落?齐平宗本准备好的说词,眼下暂无机会发挥出来。 好在他毕竟吃了这么多年的官饭,什么风浪没见过,听得宋辙的话,笑道:“看不出来宋主事倒是个忧国忧民的。” 往日里左右逢迎,溜须拍马倒不是本面目。 宋辙也不恼,他说的本也是事实,斟酒举杯道:“下官还未多谢大人将鱼鳞图册造假之徒捉拿。” 齐平宗只在鼻息间闻了闻酒味,就将酒杯放回桌上,冷笑道:“宋主事客气,都是为朝廷做事罢了。” 宋辙正要说话,谁知齐平宗又道:“依本官看,这般大奸大恶之人就应乱棍打死!” 佑儿听得头皮发麻,人命关天的事,岂是这样随意说的? “不过这李茂倒是认罪了,不过他区区书吏,倒是被赵靖授意才这般奸邪。”宋辙藏在桌下的手,不经意拍了拍佑儿的衣袖,又道:“根据李茂提供的线索,我已命人将登州府鱼鳞图册中存在偏颇的田地,都修正了。” “唔?”本以为宋辙会像蓬莱这般复核,谁知竟这般敷衍了事。齐平宗这才抬眼打量宋辙道:“不曾想宋主事倒是不辞辛劳。” 宋辙这才转过身,云淡风轻似的:“给总督大人说个数,你们这几日都算了多少土地出来。” “按三年前的图册计算登州府四县田地合集三百七十四万两千四百亩,按十年前登州府志记载,其中上等田近一百二十万亩,中等田一百五十万亩,剩余一百万亩为下等田。”佑儿忙起身回道,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成拳。 见佑儿身姿窈窕,面容清秀,齐平宗打量片刻才问道:“这位姑娘又是何人?倒未曾听说宋主事有妻房。” 佑儿垂眸正色道:“奴婢是宋主事的副手。” 副手?齐平宗眉头紧蹙,必然是想到了什么污秽:“本官倒是想不到,你宋辙竟然丢个女人在身边做事,怕不是假借公务之名,行红袖添香之事?” 前朝覆灭时,就有一衙门主官还在正堂上,与身边妻妾扮强夺民女之戏。 这事闹腾的忒大,后来还就被人编做画本子,广为流传。 佑儿不晓得这典故,宋辙倒是有所耳闻,听得此番话,忙解释道:“大人误会了,算账之事有赖天分,她天赋了得,在八仙里与书吏丈田也是有目共睹的,大人随便打听就晓得了。” 齐平宗只宋辙这人心气高,这般年岁不结亲,必然是想着回玉京再择好岳家。 这样的人,断然不会在男女之事上被人留下把柄。 齐平宗冷声问道:“你说下等田只有一百万亩?那为何登州府当初给了二百多万亩田地给我卫所军户?难不成是看着如今收成好了,就要将田地收回去?” 宋辙这才起身走到佑儿前面,拱手道:“大人误会了,若是如此今日下官怎厚着脸来请大人?” 这话倒是叫齐平宗意想不到,只要不将田退还出去,一切还可商量。 “当初着下等田怎么算出来,想必大人与下官一样,是心知肚明。”宋辙一边说着抬手叫佑儿坐下,自己坐到离齐平宗更近些的位置:“故此下官并未处置李茂,否则事情捅出去,登州府岂不是要乱。” 这话说到了齐平宗的心坎上,他巴不得见衙门要处置李茂。这登州乱了才好啊,朝廷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能要登州卫出兵来镇压,这样谁还敢问他要田地。 他还想着,到时候再叫户部拨八十万两银子来充作军需。 “宋主事若不严办他,又岂能交差?”齐平宗假意随口问道。 宋辙面上甚是忧心,当真是想到自己夹在中间的难处,懊恼道:“这事其实下官也难。” 暗觑了齐平宗一眼,有些为难道:“不过这事也不是全然无法,只要大人帮着下官翰旋一二,这田下官定然不收,这几日的事也当未曾发生过。” 天上怎会掉这样的馅饼,齐平宗不说话,只等着宋辙说下文。 “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今这情形,对谁都是百害无一利,大人不如与下官合作。”宋辙语气低沉,缓缓道:“以钱换田,两难皆解。” 齐平宗听罢,顿时不乐意:“不行!登州卫才多少银子,难道你宋主事心里没杆秤?” 表面上的账,宋辙心头清楚,可暗地里的谁又知道。好比这夏粮,登州卫就以地荒难垦为由,从未交足过。 “倒不是让大人花足额的银子买田,不过是意思意思,毕竟卫所的弟兄还要仰仗大人吃饭,下官也记着大人一个人情。”宋辙态度诚恳道。 佑儿忍不住咬了咬牙,头回觉得宋辙这人,挺奸的。 第37章 又装醉 话说到了这份上,齐平宗自然要接下去了,思忖半晌这才问道:“你且先说来听听。” 宋辙见他动心,顿时松了口气:“如今这田照旧由军户屯,每年仍留按着三成租金支付佃户,不过清吏司要额外再收一成税,另今年的秋税还请大人帮忙翰旋一二。” 齐平宗心头也拨弄着算盘,秋税不过是叫赵炳等人把银子吐些出来,额外一成税也不算多,这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可宋辙又为何这般行事…… “只是这样?”齐平宗有些看不透眼前这后生,往日里只没将他放在眼里过,不过是个攀附权贵之徒,这段时日竟然让他刮目相看。 宋辙颔首:“下官不敢隐瞒大人,这修订后的鱼鳞图册照例还是要送去户部记档的,否则下官不好交代,但下官与大人之间的约定,能不能叫上头应下作数,这是下官自己的事,绝不为难大人出面。” 齐平宗在京城也是有亲信及朋党,知晓这些日子高品只字未提过这个学生。 原来那说是得意门生也不为过,可宋辙这般行事倒是不得不让人怀疑,这里头有几分是高品的意思。 “那一成利就放你清吏司?不记在户部名下?”齐平宗这话问的直接,若丢户部必然是沈谦的主意,可丢清吏司嘛……高品那老东西看似风轻云淡,实则苏州大半地都是高家的。 宋辙表情不太自然,只点了点头不敢做答。 怪道如此!齐平宗脸上讥讽一笑,道:“你这恩师,自来小心。” “是,次辅常告诫下官,举止不可不慎其几,一毫之差,悔不可追。”提起高品,宋辙面色恭敬答道。 谈及此,佑儿才起身叫候在廊外的小二重新上菜,她不再进去,只留在外头用饭,等着宋辙。 至于她为何方才必要陪在里头,按照宋辙说的原话,若两个大男人在饭桌上谈要事,尤其是涉及生死利益之事,旁边有女子在,除非必要时,是不易起冲突的。 这也是今日要带她来,且要她说出那一串数的缘由。 齐平宗那样傲慢的人,不屑对女人动手,但若是宋辙来说,必定鼻青脸肿。 再见那上房的门打开,已过戌时。比之齐平宗走得平稳,宋辙简直是摇摇欲坠,幸而一旁的小二机灵,否则必要栽跟斗的。 佑儿见状,忙上前去将他扶住,看着没二两肉的人,几乎倾在佑儿肩上,压得她咬牙切齿。 “往日不知大人是如此豪爽之人,下官真是悔恨未早日与大人交心。”宋辙醉意朦胧,口齿不清说着话:“先前都是下官的错!下官认罚!” 齐平宗见他这说着话,脸都要凑到他脖子上了,忙上前快走一步躲开,嘱咐佑儿道:“扶好你家大人。” 说罢下力拍了拍宋辙的肩道:“本官还有要事,就不送宋主事了。” “大人!”宋辙忍着痛意,双手就要去扑齐平宗:“大人的好,下官都记在心里!绝不辜负!” 罢了罢了,齐平宗连说几个好,这才将人送出酒楼外,挼风忙驾着马车过来。 这事可算了结,见宋辙上了车,齐平宗拂了拂衣袍:“酸儒文官,最是难缠。” 宋辙上了马车,闭目凝神片刻,再睁眼时哪里还有醉意。 从怀里摸出与齐平宗签下的约书,这才露出松乏的神情:“不枉费我醉一场。” 佑儿见他心头高兴,问道:“大人今日为何要先呈白菜豆腐?” 她言笑晏晏的模样,宋辙唇角也不自觉染上了笑意:“成事都需一个过程,期间张弛有度才能拿捏人心。” 他说的话云里雾里,佑儿细细品道:“先叫他心头不高兴,再徐徐图之?” “不错,他先以为我要他退田,又见那般菜色,必然更添了层不痛快。”宋辙将约书小心放好,倒是郑重其事对佑儿表了谢意:“今日有劳你陪我同来,方才可吓到了?” 佑儿摇了摇头,不知是金子的缘故,还是宋辙的缘故,总之她在关键时刻没有怯场。 夜里的登州不算热闹,毕竟是屯兵之地,显少流寇劫匪,但相比之济南及汝州等府就清冷多了。 马车在路上行驶,衬得周遭静极了。 车中两人一时眼神交汇,宋辙慌忙低下了头,泠然道:“明日就启程回去,今夜回去将行李收拾好。” 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佑儿点了点头,好奇问道:“那些地怎么办?” 声势浩大的量了一番,难不成白费了功夫? 宋辙眉宇之间是清冽之气,他显少与人提及朝政,可佑儿既然问了,思索片刻道:“被强占的上等良田,兴许明年就会有个结果,这约书和鱼鳞图册就是还田的证据。” 但佑儿不明所以,宋辙极有耐心解释道:“其实我那日之所以到登州府,是因为收到玉京传话,秋税之变在登州。我在山东时日算长,登州之事自然知晓。都说蛇打七寸,这齐总督之七寸,就是这些偷梁换柱来的良田。如果不然,我倒没那胆量与他打擂台。” 不过是围魏救赵的计策罢了,佑儿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大人先前那般行事高调,原来是先迷惑他,再叫他过几日好好给大人凑税银。” 自然如此,否则宋辙一个小主事,若真在登州挑起事来,也不见得京城有人捞他。 税银才是户部当务之急之事,若是总督不点头,他怎能收齐。 “北面鞑靼接连挑衅,待冬寒朝廷必然会发兵镇压。如今正值高筑墙广积粮之时,我眼下若叫军户退田,朝廷必不答应。只要凑足了军饷和粮草,来年打了胜仗,这田之事必然有个说法。” 打仗?佑儿眼皮子一跳,百姓最是不敢听到这话。 “大人,那鞑靼离山东远吗?” 见她眼中害怕,宋辙故作沉思道:“还是挺近的,之间就隔了三省呢。” 佑儿心道,若是真来了山东,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那真要多攒些银子细软,若有不测还能往南逃,江南富庶最是费钱。 宋辙见她这般,就晓得她脑袋里想什么事,难得的安逸之时,他闭着眼养神。 背负了多少人的性命,多少户人家的苦楚心酸,这仗怎么能输呢。 怀中的约书沉甸甸的,他又何尝不是将前程都压在了上头。 第38章 他的心思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古往今来,家国兴亡都是一句百姓苦。 百姓只见清查赵靖私产,复勘方田,都说他是好官,宋辙头一次觉得,原来得到了好名声,竟如鲠在喉。 从来算无遗策的人,亲眼见到在自己布局之中枉死的无辜人,亲耳听到众人都在说他这人有多好。 那日廖大郎家中的哭声,竟盘旋在宋辙耳旁,闭上眼就是稚子披麻戴孝的身影,他从梦中惊醒,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不知这般反复多久,宋辙总算沉沉睡去,待醒来时已天光大作。 窗外虫鸣起伏,佑儿与挼风还在外头小声说话:“大人每日都这般嗜睡?” 挼风可要为宋辙澄清:“才不是,大人常深夜还忙于公务,这个时辰未起,向来少见。” 两人嘀咕间,就听门框吱呀作响,宋辙穿了身月白直裰,面无表情睨了两人一眼。 许是要赶路的缘故,他头上又戴上了老气横秋的四方巾,整个人衬得老了七八岁。 佑儿撇了撇嘴,有些责怪看一眼挼风,似在说瞧把大人吵醒了。 “挼风与何书吏先去备马。”宋辙吩咐道。 见他神色自若走过来,佑儿忙问道:“那奴婢呢?” 宋辙见她这般,存了逗她的心,一本正经道:“把你留在此处,给谢知府打杂。” “奴婢没有户帖,谢知府不会要的。” 此起前段时日仲夏,如今这季节真是惬意许多,树荫之下清风拂面,吹得人衣衫荡起了涟漪。 谢知一早就等在正堂,见宋辙才辞行,忙叫王捕头将备好的干粮和水提上,看得出这分量能吃一个月了。 “这些日子多亏了大人,下官必会铭记大人教诲。”谢知正色作揖道。 宋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淡淡道:“你我都是为朝廷做事,这礼就不必了。我倒有一事悬在心上,想请你……” 谢知听罢,忙道:“大人吩咐,下官必赴汤蹈火。” 宋辙将他带到一旁,浅要提了八仙里之事,谢知福灵心至自然晓得他的意思。 两人都是在朝中为官,虽身份不同,但谢知对朝政敏锐的洞察力还是有的,宋辙的手段他先前的确也未参透,不过自那日见了李茂后,就渐渐想通透了。 这世上,谁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像宋辙这样夹在几个二品大官之间,还能冷静沉着,游刃有余达到自己的目的,已是十分不易。 换做是他,比如热火蚂蚁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大人放心,下官必会对廖家多照拂。” 得了谢知的保证,宋辙这才放下心来。如今八仙里那里长因勾结李茂,弄虚作假已被县衙撤了身份,廖老叟不仅帮了自家,也为乡邻还了公道,眼下八仙里还没选出合适的人,就先由廖老叟兼着里长一职,倒也叫人心服口服。 谢知将人送出府衙外,作揖道:“诸位一路保重。” 登州府的长街依旧喧嚣,那日喝过茶的铺子,小二照旧忙碌不停。 不同来时那般疾驰匆匆,回去的路上,挼风驾着马车,宋辙与佑儿坐在车里,何书吏慢悠悠地骑着马,倒也自在得紧。 “大人,奴婢头晕眼花,能不能先别看了。”马车摇晃,佑儿脸色苍白看着宋辙,敢怒不敢言。 宋辙瞥了眼她手上已翻阅过半的前朝食志录,这才允准:“这书里写的一干情形,都是你今后用得上的,切不可敷衍了事。” 佑儿已读至如何赁房买宅办买卖等,往日她真是不知,以为人活在这世上且容易着,如今才晓得,原来里头的规矩真多。 “奴婢明白。”佑儿合上书,心头烦闷难受,只能斜靠在马车上缓缓。 宋辙看着她头上两团发髻,藏在袖中的手早已紧握,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见身旁的人已睡了去,这般好的瞌睡,真是叫他羡慕不来。 马车行进到山谷之中,平坦官道就多了些碎石,磕磕绊绊叫人也难平稳。 日高风拂面,佑儿睡得正舒服,哪里晓得自己早枕在了宋辙的腿上。 起先宋辙瞳孔瞪得大,呼吸渐沉重,胸口起伏跌宕,看着是要发怒的模样,可不过须臾就瞧见他脸色潮红,眼眸左看右看就是不往下看。 抿唇克制,却是难得透着些娇……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平复了心境,似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般,低头偷偷看趴着的少女。 她换下了在登州买的衣裳,仍旧穿着清吏司衙门灰绿的短衫长裙,那曾被他握在手中的碧绿绦丝,不偏不倚搭在他的靴上。 分明这打扮半点不如她装扮过后动人,可宋辙对她这身却心突突乱跳。 君子坐怀不乱,宋辙心头反复念叨这六字真言,直到外头挼风的声音传来。 “大人,到官驿了,可要歇歇脚?” 佑儿听着声音,从睡梦醒来,朦朦胧胧起了身,倒是全然不知自己栽倒的事。 宋辙心头不知为何有些怅然若失,待挼风再唤他时,才忙直起身来,掀开帘子道:“走吧。” 愣是一眼不看佑儿,还好她仍旧困顿着,头晕脑胀不清不楚。 跟着宋辙下马车,双腿落在平地上,可算是踏实了,笑道:“大人,要不要看看谢县令送的干粮,奴婢方才拿水时,瞧见有干鱼干虾呢,谢县令性子好人也亲和,当真不错呢。” 分明要答应,可听着她夸谢知,宋辙脱口而出就是拒绝。 佑儿不明所以,难不成要回济南了,人也变回抠搜了。 罢了罢了,宋辙心头只道自己榜眼出身户部主事,何苦和谢知比较,余光看着她那两团发髻,这才点头:“去拿吧。” 佑儿欢喜,回头就笑着对挼风道:“府衙的厨房娘子还做了梅干菜饼子。” “难为佑儿姐记得我爱吃,我这就去拿!”挼风一听拿受得住,拉着何书吏就去找饼。 宋辙见她眉眼得意,挑了挑眉道:“你倒是会使唤人。” “谢县令教过奴婢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大人学的。”闻到驿站里传来阵阵饭菜香,佑儿毫不在意宋辙冷下的脸色,欢欢喜喜跑了进去唤人。 宋辙心头顿生疑云,脑海不停问着谢知什么时候教的?可理智又在说别人如何关你何事? 挼风和何书吏寻了饼子和干鱼来,见他仍在原处伫立,谁知走近时,又见宋辙拂袖冷哼一声离去。 “大人这是?”何书吏如履薄冰道。 自佑儿来衙门,挼风已习以为常宋辙的阴晴不定,咬着饼含糊不清道:“被佑儿姐气的。” 第39章 月下散步 官驿的人见了宋辙的勘合,这才按着规律引四人落座。 宋辙自小就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眼下心中藏着事,食之无味不说,看着佑儿吃得尽兴,心里更是憋闷。 几次三番想问一句,可终究是忍下了。 “大人怎么不吃啊?”佑儿吃饱喝足,见宋辙碗里的饭只动了小半,甚是疑惑。 宋辙眉头紧蹙,眼中神情意味不明。 佑儿以为他又怎么不高兴了,捂了捂嘴道:“奴婢不说了。” 四人休整一番,再重新启程,佑儿吃饱喝足在马车里竟待不住,也因宋辙又闭着眼不说话,她只能坐在车把式上和挼风闲聊。 听得外头三人谈着登州府的事,宋辙依旧是闭着眼养神。 何书吏感慨道:“谢县令虽年轻,却是个好官,也不知他这代知府能不能……” 三人皆是说不清的神情,佑儿道:“我听衙门书吏们说,还从未遇过这样通情达理的官,若能把代字去掉,自然是大好事。” “不容易。”宋辙的声音在马车里头传来。 佑儿一听,忙掀开帘子问道:“为何不易?” 宋辙看她反应这般激动,似笑非笑:“你倒是关心他。” “那是自然。”佑儿伸出手指算到:“谢县令先前处境艰难,可他没有自怨自艾,反倒翻看前人留下的手札研阅。” 说得高兴时,还胳膊点了点挼风,叫对方也认可自己的观点。 “如今突然时来运转,换做奴婢我,必然要把当初那些欺上瞒下的人处置一番,但谢县令胸怀宽广,春风化雨,以德服人。”佑儿说着谢知的好处来,五个指头都数不下。 果不其然,宋辙僵硬地勾起一丝笑意:“你倒是很了解他。” “相处这些日子,自然是彼此了解嘛。不过大人也挺好的,比谢县令有智慧。”佑儿见他也含笑认可,也将他夸了夸,这才落下车帘,接着靠在车框上说话。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挼风竖着大拇指,低声笑道:“还得是佑儿姐会说话!” 外头的三人谈笑风生,里头的宋辙脸色寒噤,眼眸如寒冰,快要将这飘荡的车帘刺穿。 他分明是理智的人,知道这一切不快是因为佑儿发现了一块璞玉,可谢知的确是难得好儿郎,好到他也说不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可这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时,他已快难抑制。 四人行至日暮,宋辙看了眼天色才让停车,今夜就歇在此处了。 已不是盛夏的天了,夜里起了风到底是有凉意,挼风与何书吏四处寻了枯枝落叶来生了团火,烤着干粮倒也果腹。 谢知为他们备下了许多果脯肉干,佑儿拿了些来分食众人。通红的火苗映在宋辙脸上,平日里看着端方严肃的人,也平添了几分暖意。 察觉佑儿在偷偷打量自己,宋辙的背脊不自觉更直挺了些,双手拿着肉干和馒头,就是不往嘴里塞。 何书吏只当他是嫌弃,劝道:“大人将就一顿吧,明日咱们走快些,宵禁前回衙门就有顿热汤喝了。” “先前大人也不嫌弃啊,今日是怎么了?”佑儿将最后一块馒头塞嘴里头,屁股往前送了两步,挨近了宋辙道:“大人身子不舒服?” 她歪着头时,发髻上的绸带顺势落下,圆溜溜的眼珠在火光中如星闪,宋辙脸颊发红,还好无人看得出。 “无事。”说罢低头闷声咬了口肉干。 挼风从小就跟在宋辙身边,眼下这情形怎叫他察觉出了几分娇羞之意。 佑儿是女子,夜里就住在马车里,宋辙三人去了披风做毯子,就围着火堆旁睡去。 许是白日里睡的太多,夜里佑儿反而不觉得困,掀开车帘与坐在地上的宋辙打了个照面。 “大人不睡?”佑儿问道。 话音刚落,何书吏和挼风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宋辙好整以暇看着她,似乎也在问她为何不睡。 “随我去前面走走。”宋辙起身道。 月光下小溪流水,两人的身影照在一旁的竹叶上,佑儿坐在宋辙身旁问道:“大人今日为何说谢县令难去代字?” 宋辙看了她一眼,满是求知的渴望,这才道:“登州的知府不好做,朝廷或许会派有些经验的人来。” 言下之意,自然是谢知暂时没有斗争经验。 “谢县令知道吗?”佑儿担心道。 宋辙颔首,这事谢知自然也是料到了的,因此才叫众人依旧称他为县令,不敢僭越。 佑儿忽然觉得这些做官的人,也挺不易,总之是各有心酸。 “大人也难。” 听她这语气像在心疼自己,宋辙哂笑:“如今离了汝州,你倒是不心疼自己了。” 如今的日子多好啊,佑儿惬意的双手撑在地上,仰着头看月光:“眼下有地方住,还有月钱拿,这已是往日做梦也不敢想的好日子。” 宋辙看着她的侧脸,秋水剪瞳一时晃神。 “多谢大人。”佑儿转过头来对着他笑,没由来的对视,叫宋辙心里乱极了。 慌忙移目,看着水中月影道:“不必谢我,谢你自己才是。” 她不解为何,宋辙看着圆月道:“世人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这才字何解?王婆刀工了得,陈娘子厨艺不错,你算账比之账房更快更准,其实人人皆有才,只是不知如何施展。” 他的轻声细语,却是佑儿从未听过的。 见她眼里的诧异,宋辙忽而伤感:“我娘曾说过相似的话。” “大人的娘亲定是极厉害的。”说出这样话的妇人,必然不会是她那见钱眼开的娘似的。 宋辙笑了笑不再说话,他从未见过像娘那样的女子,脑子里总是有稀奇古怪的想法,可随着他年岁渐长后,那些话就少了,久而久之倒常见娘无声叹息。 佑儿听说过宋辙父母已离世的事,因而听着这样发人深省的话,心里也不禁为她从未见过的妇人惋惜。 翌日清晨,天色朦胧。佑儿只觉得脖子酸痛,睁开眼才看到自己竟然靠在宋辙的肩上睡着了。 “大人一夜没睡?”佑儿低着头偷偷打量宋辙的脸色,见他神色并无怪罪。 “走吧。” 宋辙起身理了理褶皱的衣袍,不再多言。 他看了一整晚的月光皎洁,心中也愈发明晰自己的志向。 第40章 立女户 回了济南果然是宵禁前,陈娘子一听忙拉着王婆与高娘子打下手,厨房里热气升腾。 “大人可算回来了。”陈娘子颠勺笑道:“竟想不到大人这么正直不阿。” 登州府的事情早已传遍了济南府,先是宋辙深入虎穴狼巢,揪出布政使司官粮之案,再是宋辙为佃户重丈方田之举,如今街头巷尾谁不晓得。 倒不是谁有意为之,只是那赵靖前阵子刚在济南府里走了一圈示众,前因后果自然有人打听。 “往日还当大人心里只有上头,没想到还是有下头的。”王婆活了六十年,倒也总是看人看走眼。 佑儿进来时,三人都是一喜,只叫她不沾阳春水,先将登州府的见闻讲一遍。 她嘴皮子利索,讲起事来抑扬顿挫,偏到关键处又吊足了三人胃口,陈娘子急得就要用锅铲子吓她了。 比起这边的欢声笑语,宋辙回了公房眉头就未曾舒展过。 先不说堆在案头待他决断的事务,就说玉京来的邸报就让他心头不安。 兵部、工部、漕运几个要职都换成了首辅公孙贺的人,眼下赵靖在金吾卫地牢里刚审出些眉目,只怕后头的事朝廷会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 随着邸报送来的,还有户部新下的律令,无非是些日常琐事,只多了条是单送运河沿路各司,责令今年提早勘核河道税银。 宋辙哂笑,若是沈谦这仗输了,只是进不了内阁,有皇上护着,他依旧高高在上,但他宋辙在山东就里外不是人了。 自古墙头草不会有好下场,宋辙紧握双拳片刻,心头已有答案。 佑儿端了宵夜叩门时,宋辙这屋里都带着一股子焦灼味。 见是她来,眉宇间的愁绪淡了些,也不急着用饭,只唤她到书案前,指节点了点下头的账本道:“这是运河的税银,你明日得空在我屋子瞧瞧,可有不妥之处。”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有不妥处?运河要从汝州府过,因而佑儿是听说过这笔税银的来由,南北行船经停各地歇脚时,都要给码头泊钱,这税银就是从这笔钱里抽的。 泊钱视船只大小多少来定,十两泊前里头就要抽四钱上交税银。 佑儿咬了咬唇道:“大人,汝州的刘家就管着各码头生意......” 宋辙看了她一眼,自然晓得她心里的忐忑不安:“你已是我衙门里的人,不必在意其他。” 话是这样说,瞧着佑儿眼里的担忧,又道:“山东段的河道大半流经汝州,你也知晓汝州的富裕,可这河道里头的文章比地上的还多。如今既已在齐总督那里过了明路,往后与我随行就以书吏打扮,自然无人小瞧了你。” 这意思是要带她再回汝州府了。 “可是......奴婢没有户帖。”佑儿心头还记挂着此事。 宋辙轻咳了声,自己挖的坑还得自己填:“前阵子我已交代过了,你这户籍就暂落清吏司衙门,想必这两日就能拿到了。” 竟没想到宋辙还挂着她的事,佑儿这次真的有些感动:“大人放心,这账册我必好好查看。” “嗯,你晓得认真就好。”宋辙不再看她,只往前去坐在饭桌前慢条斯理用着宵夜。 翌日,宋辙去了前院议事,佑儿果然坐在他的书桌前查账。 她往日在家时,记的都是几文钱,几吊钱的账目,如今跟着宋辙看的账从未下过万两。 不免咂舌:“衙门这般有钱,也不知为何这赋税还收得层出不穷。” 刘家富裕她是知道的,可佑儿不知的是刘家在汝州竟有码头八处,每处平摊下来一年至少有六万两泊钱,抛去每处给衙门的二千四百两税银,只是码头就要挣四十多万两! 佑儿倒吸一口凉气,若刘家真有这么多钱,也不必买她这样琴棋书画样样不通的女儿家,好歹是知书达理的小姐不是? 宋辙下晌回来,见佑儿面色可谓是震惊,藏在袖里的手顿了顿,问道:“这是怎得?” 佑儿回过神来,将自己的想法说明:“刘家虽富,但奴婢觉得还没到这个地步。” 见她已会举一反三,宋辙淡笑:“我昨夜早告诉你,水里头的情形比地上复杂。” 说罢将袖中的户帖递给她:“这是你的户帖,何掌固亲自跑了历城县衙给你落了户,今后你就放心在衙门做事了。” 历城是济南府的附郭县,就如登州与蓬莱,皆府县同城。 佑儿自然喜不自胜,拿着户帖左看右看,读着里头的字,忽怔道:“我从郑家单列出来了!立了女户!” 时下女户难立,即使寡妇也是暂领户名,除非家中再无男丁,衙门才允单列。 佑儿本以为是另补一个,谁知竟是这般,岂能不喜。 她又是笑又是哭,竟语无伦次,宋辙倒是刻意矜持:“你本就被郑家卖了,自然算不得郑家的人,既然如此算作孤女,就只能立女户。” 佑儿抹了泪珠,抽泣道:“大人放心,奴婢不怕回汝州去了。” 宋辙将目光落在窗外,克制自己想为她拭去残泪的情绪,只用紧绷的手取下乌纱帽,搁到桌上道:“你不怕自然最好。” 相比较佑儿漫溢的情绪,他站在书案前沉稳看着佑儿算出的账目,深思熟虑过后,才道:“既如此,这几日你就先将存疑的账目写下来,待梳理好后,与我同去汝州。” 赵靖的案子审得极快,按道理来说,官员涉及贪腐之案,必然要都察院与吏部参与共审的,一来一回盘查少说也得两个月的时间。 宋辙看着玉京下来布告,只说了赵靖与山东布政使司参议何光茂勾结,倒卖官粮流入黑市牟利,期间牵扯另几个知府县令。 只是这里头最大的官,也才是四品参议,赵炳这兼任的布政使连失察之责也未添笔写上。 倒是稀奇,莫说是官场之人,就是百姓里头的明眼人也晓得,这么多粮岂是一个参议能只手遮天的。 若是没有赵炳首肯,如何出得了布政使司仓房。 可见一来赵炳身后有人做保,二来朝廷也不打算在此时换下这巡抚。 正值催缴秋税之时,不知是齐平宗下了暗令,还是被这官粮案震慑的缘故,倒是再无人请宋辙去相商税银之事。 第41章 再回汝州 勘核河道银的期限定在了中秋,宋辙定了八月初一的日子带着挼风和佑儿去了汝州府。 沿途虽仍是同样的景致,但佑儿的心境已天差地别。 待进了城,依旧是繁华热闹,比之登州府实在是喧哗不少。 马车行进至郑家的茶摊时,佑儿将车帘落下,宋辙见她这般,自然上前掀起一角瞧了瞧。 “这是你家茶摊?”宋辙问道:“可要下去招呼?” 佑儿摇了摇头:“自然不去,既已将我卖了,我又何苦前去相认。” 郑娘子有些怨道这辆青灰顶的马车挡住了她的摊子,既撇了撇嘴见马车缓缓驶去这才罢休。 宋辙先头就叫人送了信来,这也是惯例了,总不能上官来了,才现备账册文书等物,岂不是叫人难等。 刘礼早已在约好的码头等候,见宋辙的马车来就上前道:“草民刘礼奉兄长之命在此等候大人。” 原先是怕他后头的高品,如今晓得宋辙在登州不留情面的事,这下更是不得不恭敬些。 马车停下,就见车帘掀开,里头先出来的不是佑儿又能是何人? 刘礼本躬身埋头作揖,瞧着下来的是女子装束,忙抬起头来,就见宋辙紧接着下来。 “刘二爷,许久不见了。”宋辙虚扶他一把,也不待他回答,只往码头上走去。 刘礼扯住佑儿的衣袖,低声道:“想不到宋大人对你,倒是有些情分。” 送佑儿本就是面子情,就如一锭银子,一个物件,打了摔了也无人置喙。 可眼下见佑儿衣衫整齐干净,举止也愈发沉稳,定然是时常跟在宋辙身边沾上的。 宋辙回过头来,正巧看到刘礼还未来得及松开的手。 这眼神叫刘礼觉着指尖跟着发烫,忙放下佑儿道:“许久未见表妹,倒是忘了规矩。” 规矩?什么规矩他没说,自然是当佑儿已被宋辙收了房,慌忙间的解释罢了。 宋辙倒也没出言否认,只招了招手叫佑儿跟上前来,面色如常道:“这次例查,本官未曾带上书吏来,不过你们可莫要想着糊弄。” “大人放心,自然是不敢的。”刘礼忙答道。 码头上风大,宋辙官袍袖口宽大,这般在风里翻滚着,就像是要羽化登仙似的。 宋辙话里有话:“都是老相识了,本官自信得过你们兄弟二人。” 虽是老相识,可这其中你来我往的,谁也信不过谁。 可今日宋辙来,也确实没带书吏来,刘礼留了个心眼道:“多谢大人信任,外头风大,大人移步府中看账?” 宋辙窥了眼佑儿,见她神色并无抗拒,这才慢悠悠道:“也罢。” 刘府挨着码头近,几人走在路上时,就见有一队商船来交泊钱。 察觉宋辙的目光,刘礼解释道:“这阵子正产丝绸,江南来的商队比往常多些。” 商船虽运货,也多沿路卖货,自然需停在码头卸货。 挼风顺着他的目光,也跟着瞧了过去。 “卸货的工人每日能挣多少?”宋辙问了个毫不沾边的话。 刘礼懵住,掐指算了算才道:“约莫一二钱。” 见宋辙是随口一句,自然不再纠结这事。 佑儿抬头看了眼刘府大门,漆黑得叫她心头又有些发怵,宋辙头也没回,只不经意将自己的衣袖送到她手边去。 待移步至花厅,丫鬟来上了茶和点心,这才到了正题上。 宋辙手搭在黄花梨小几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这声音听得刘礼这心也跟着吊了些起来。 过了好一阵,才听宋辙问道:“刘老爷呢?是有要事?” 之于商贾而言,最紧要的事就是钱了,可宋辙既然来了,刘禄竟还不得空相见,自然是因为来了更要紧的人。 刘礼歉道:“生意上的事耽搁了,大人见谅。” 宋辙是刻意掐着日子来的,自然对此心知肚明。 佑儿听不明白这里头的机锋,只小口小口抿着茶,她和挼风坐在靠门口的位置,只是陪衬罢了,哪里操那谈话人的心。 宋辙端着茶盏,只品茶不语,只像是未听到他这话。 刘礼心头打着鼓,唯恐宋辙心头不快,这要不讲情面,兴许他家就得和那冯席一样,布告上半句姓名也不配写上,但子孙家眷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 “大哥说了,请大人现在府里歇脚,夜里给大人接风,亲自赔罪认罚。”他这话说得小心,不动声色打量宋辙,见他脸上波澜不惊,说不出是怒还是喜,心里也没了主意。 像是方才想事情晃神,宋辙这才搁下茶盏道:“无妨,你们家是做生意的,自然要紧那头的事才好。” 又是模棱两可的话,刘礼低着头赔笑两声。 账房的人这时才来将一应账本,批下码头的文书,缴税银的凭据都送了来放在宋辙手边。 屋里安静的落针可闻,宋辙随意抽了本账册翻两页,问道:“本官不大记得请,去岁你们共抽税几何?” “回大人,八处码头共计收泊钱四十九万有余,按规矩交了约一万两税。”刘礼对答如流道。 宋辙颔首,这账册向来是衙门一份,刘家一份,按道理此番应将两边的账放一处对照的,只是这种法子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 他索性年年不带,只要大家各自安好,互不妨碍即可。 “罢了,你且下去忙,本官就在此看账等着你兄长来。”宋辙说的随意,可听到刘礼的耳朵里自然又是一番滋味。 他虽是这里的二爷,可上头有个刘禄压着,不论是见玉京来的使者,还是见宋辙,瞧着都是不够格的。 惯来阴柔的脸上,在离去时多了丝狠戾。 佑儿伸长脖子见他走远,这才道:“大人还要在刘家用饭?” 外头日光斜照,宋辙转头虚着眼瞧佑儿,好似被蒙上层金色的轻纱,叫人挪不开眼。 “刘家老爷要给本官接风,这怎能拒绝。”宋辙又继续看账本道。 晓得佑儿心里打着肚皮官司,说了这话后,不过须臾再道:“一会儿你与挼风去外头吃,只莫忘了正事才好。” 正事?对面的挼风颔首称是,倒叫佑儿觉得脑子昏胀的厉害,这一下午都在说着她听不懂的揭语。 第42章 想着他 佑儿跟着挼风身旁,仔细着说应该是一路都随着先前那队商船的人。 见他们进了酒楼,两人在外头等了片刻,这才进去选了只隔两张桌的距离坐下。 小二见人来,忙上前招呼道:“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小店鸡鸭鱼肉,山珍海味都有的。” “我阿姐瞧着那桌的鱼不错,只是不知味道如何?”挼风指佑为姐道,他这话说着并不藏着掖着,倒是让那商队的人转过来看了几眼。 出门在外的人,自然不拘小节,里头就有一大胡子笑道:“这鱼的确新鲜,小兄弟只管点就是了。” “嗳,多谢大哥。”挼风抱拳道。 大胡子端着酒笑道:“好说好说。” 往日里没瞧见挼风在外头如何办事,今日头次见识,倒是有几分宋辙骗齐平宗时的味道。 听着那商队里的人谈话,看来是连着几日在水里漂着,今日总算是能吃肉喝酒,个个都是欢喜得很。 见佑儿二人好奇看过来,那大胡子还举着酒跨出来道:“我们兄弟多日没靠岸了,今日高兴得很,扰了你们吃饭?” 挼风忙举着茶盏起身道:“大哥这是什么话,我姐弟二人显少出远门,瞧着你们说的都是外头的事,这才好奇多听了几句。” 见佑儿低着头是小家子气模样,挼风又是还为束冠的年纪,那大胡子自然是信了他的话,笑道:“跑船挣些钱糊口罢了。” 挼风好奇问道:“大哥一人跑船就能养活全家?” 那自然是,大胡子得意掰着指头道:“我婆娘和家中一双儿女,还有我老娘,全靠我养。” 挼风激动拉着佑儿道:“姐,我也想去跑船!” “你还小怎能跑船,阿姐能养你的。”佑儿说着就要落泪:“今日是你生辰,可不兴说这些辛苦的话。” 清吏司衙门一窝的角儿,骗起人来那是手起刀落,自然得很。 旁人也是看明白了,这姐弟俩大抵是相依为命的,大胡子可怜道:“你阿姐说得不错,跑船虽比在家里多挣些,但三五个月回不了家,风吹日晒辛苦得很嘞。” 后头坐着的两桌人,谁听了不是陪着叹息一声。 挼风悻悻道:“瞧着码头上来往商队那么多,每日那收泊钱的大哥捞得盆满钵满,竟未想到这里头还有大哥们的辛苦钱。” 这谁说不是呢,这世上大多数的有钱人,都是因寻常底层百姓的托举而成。 剥削着底层人的劳动力和价值,以极低的酬劳给予工钱,而后有钱人因此变得愈发有钱,周而复始。 谁都知道这个道理。 “可不是!听说这泊钱今年又涨了。”大胡子转过头问道:“老林,那泊钱如今是多少来着?” “往日咱们三艘船,停两天两夜要交三百两泊钱,如今要交百三百五十两了。”老林咂舌道:“这船停两天,倒比咱们弟兄的命还值钱。” 谁说不是呢,众人又是无奈又是自嘲,且都将生计的苦闷放在辛辣的酒水中,一口又灌进了肚里。 刘府里琵琶声如女子娇嗔,如泣如诉让人闻之倾醉。 见宋辙喝了几分醉意,歪着脸松快听着曲儿,刘禄这才笑道:“大人在汝州这几日,不如就住寒舍,每日叫柔娘给大人弹曲解闷,如何?” 宋辙眼里带着几分醉意,靠在椅背上仔细看了刘禄几眼,伸手指着他晃了几下,笑道:“刘老爷这好意我是心领了,眼下我来汝州多少眼睛盯着?” 他这话是疑问句,有意无意地戳中了兄弟二人的心。 又在刘禄正要说话时,再道:“我奉命去登州一遭,如今倒叫同僚弟兄们避之不及,更别提往日积了怨的,指不定等着我这遭在你这里出些岔子,好叫我......” 后头不吉利的话,宋辙恰好不说,只朗声笑了笑。 可在别人眼中,这是何意?这是后头有人撑腰,这是不把山东这官场的人放在眼里的轻狂! 毕竟他先前的手段,若非首辅亲自做保,如今山东巡抚早换人了。 内阁在上头斗法,他宋辙就是悬在半空指着下头的利剑。 刘禄举杯赔笑道:“大人说笑呢,谁不知道宋大人这前程不可限量!” 宋辙听得这话,笑着满饮一杯。唯独他心里头清楚,握着他这把利剑的主人,从来不是高品,也不是沈谦,而是他自己。 他是有些羡慕赵炳的,事情都闹到这个份上了,竟然叫公孙贺豁得出脸面去保他。可若事情出在他身上,是谁也不可能保他。 宋辙身后无人,但他演得真切,借着内阁波诡云谲走着钢索,叫人以为后头是千军万马。 待喝完了酒时,佑儿与挼风早就驾着马车在刘府外头等着,见人出来,这才上前去接。 宋辙寒暄两句就上了马车,他今日是真的多喝了几杯,此时坐在马车里才露出了疲惫之态。 缓过神来,宋辙问道:“你们如何?” 佑儿得意说着从商队里头问到的话:“听说自年初起,凡是停靠船只都涨了泊费,按停泊天数和船只大小来算,今日这商队的三艘船停两天两夜,多付了五十两泊费。” “但文书上仍写三百两,抽税也按三百两来算。”佑儿道。 这就意味着,即使在账本上老实记下这笔收入,也会少写五十两上去。 更何况,这账本怎会每笔都记呢,宋辙自然明白这道理,心里头估算了刘家这些年瞒报了至少一半的银子,而刘家兄弟不过是给人敛财的爪牙,私吞下银子定然不算多,那其余银子去向...... 佑儿又道:“挼风还问了船帮,说是沿路各省,唯山东与天津如此。” 宋辙不必细想都晓得这个事,沈家祖宅在浙江,高家在苏州,玉京是天子脚下,这沿路可不是只有山东与天津有利可图。 见宋辙不说话,佑儿晓得他心里又开始盘算上了。 马车上的罩灯并不明朗,佑儿眼睛落在了宋辙的官靴上。她记得先前仍是这样的夜晚,他被送到这辆马车上的事。 察觉她心头有事,宋辙睨了她一眼道:“你还想着刘家的事?” 他从未问过佑儿,在刘家时都经历了些什么,可他即使不问却想得到有什么。 只是他不屑去问,或者说他害怕去问。 今日刘礼扯着佑儿的衣袖时,他才后知后觉想了起来,那人当初还是佑儿名义上的夫君,念及此心里头就哽得慌。 “我是在想着大人。”佑儿懵懂道。 方才心头的梗阻悉数都被风吹散了去,宋辙佯装醉意合上眼不语,只喉结微不可察的动了动。 第43章 夜探 佑儿两只胳膊撑在腿上,眯着眼等着马车到地方停下。 宋辙睁开眼瞧着她,倒是好没心没肺的模样,方才还说想着他,如今就闭着眼悠悠哉,真是让人头疼。 夜里照旧歇在那家客栈,如今那掌柜的也是熟悉他了,记档铺床烧水送房,也是便利的紧。 各自回了屋子暂且不提,宋辙吃了些酒倒是睡得容易些,连什么哗啦啦的水声都听不到了,这才好容易睡到了第二日。 瞧惯了他穿官袍与直裰,今日宋辙换了身灰蓝的道袍,头戴四方巾看着又老了七八岁,真是叫人吃惊。 佑儿皱着眉头细看他道:“大人若再贴了胡子,看着比我爹还年岁大咧。” 宋辙乜了她一眼,又不甘心问道:“怎么?难不成看着丑陋?” 这倒也不是,宋辙长得是好看的,只是平日里总端着身子板着脸,常服总戴着四方巾半点不像二十来岁的人。 如今这身袍子再换上,若只看背影只怕是哪家员外老爷。 宋辙不晓得这些,因他的记忆里头,父亲在这个年岁时就这样打扮的。 已入了秋,水云重重看着就快卷来飘零细雨,幸而平阴府的水患歇了,朝廷又从赵靖那处抄来的银子里,拨了二百万用于修缮等事。 三人另寻了一处刘家码头,在外头的茶摊上坐下等着细雨过境。 佑儿额角沾了水汽,带着几缕碎发落下。宋辙看了眼就将目光落在顺着屋檐落下的雨滴上。 一场秋雨一场凉,这话果然是没错的,偶有几滴雨珠溅到脚腕裙边,那冷意也不得不叫人察觉到。 正如那汹涌在心里,偶尔泛到水面的情意,只是越界而已,忽闪一瞬就钻回禁地。 下了雨,河道里就近的船免不得就落帆停下,许是从未在此停过的船只,听得这泊钱,那船老大怒道:“老子行船多年,这两天船哪处不是一天一夜只收五十两,你今日竟敢讹我七十五两!” “这青天白日做买卖,全凭你来我往,你既不愿意付钱,走就是了嘛,难不成我们逼着你停?”刘家收钱的小厮也是最厉害的,愣是没正眼瞧那船老大。 话是这个道理,可这风吹雨打的,谁知道这雨会下的多大,他的船不比那些大船,里头全是买主送去玉京的鲜货,可不敢赌。 “前年老子停过一次,分明是五十两!”那船老大看着是个耿直脾气,势必要辩个黑白出来。 无奈这样的吵闹,码头上已听了太多,不必那小厮解释,就有人告诉了船老大,整个山东都是这个价,再往前去天津也是如此。 大抵那船老大这一年鲜少跑北面的,听得众人一言一语的,这才鼓着气丢了钱。 每日忙着生计的人,遇着这些事多半都劝自己破财免灾,本就是往来的行商,自然更是如此。 在此处多花了银子,不外乎明日买卖时,多收着银子填补就是。 买卖是现实的,这一来一回,真正被讹上的,却是半点没掺进去的人。 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一个时辰还没得停下的迹象。幸而茶摊这时也不再有人来,老板又给宋辙三人这桌添了热水。 “几位到码头这边来,可是要等船来?”雨下湿润,人心头的好奇也容易勾出来。 宋辙矜持颔首:“正是,家里几船货要来停汝州。” 见他穿戴齐整气度不,身边跟着的丫鬟也是俊俏,那老板有些艳羡,说着吉利话道:“俗话说雨是财,客官必定好生意咧!” 得了宋辙首肯,挼风赏了掌柜十来文钱,问道:“不知老板可知方才那船老大拌嘴,是为了何事?” 见他几人确实面生,茶老板也不觉得怪,毕竟这天南地北的买卖人,哪里见的完,只当他们不知当下这新规矩。 听了他解释,佑儿不满道:“凭什么无端加价!这码头隶属官府,这税赋归属户部,他刘家的心也忒黑!” “哎哟,可不兴这样说!”老板急劝道:“刘家在汝州可是说一不二的,这运河经山东也全是他家在收钱,只怕客官的话被听见,今后如何停靠?” “官府也不怕?”宋辙疑道。 茶老板压着嗓子道:“汝州是刘家说了算,府台老爷在刘家面前,也只能靠边站。” 云压得低,河道上像是笼着团拨不开的雾气,待到终于停雨时已是下晌。 三人倒是不急着走,又去了不远处的酒楼坐下,总之是将这处码头观察的透彻。 到了戌时,天色渐暗,佑儿一双眼睛在楼上紧盯着下面,待到葳蕤烛火燃起,忙拍了拍宋辙:“大人瞧!换班了。” 前一班收到的钱经清点后,自然要送走的,眼瞧着压迫银钱的小厮走远,宋辙三人才跟了上去。 佑儿虽是女子,但并不是怕苦怕累的,半点未耽搁宋辙二人的脚步。 紧随了一路,且在昨日那处码头停下。但见夜里来风,各处码头的钱陆续装上了艘不大的船。 “大人,这是何意?”佑儿低声问道。 她挨着宋辙近,说话自然是靠着他耳边的,酥痒的热气带着淡淡甜香,惹得宋辙心快抖了出来。 “今日初十,自然是将上旬收的钱全部送走。”许是压着声音,小心翼翼的说话,宋辙的声音竟像漂浮起来似的。 宋辙自然是晓得这事的,按理说刘家每年给府衙交租金,给户部交税钱,剩余的钱财自然是归自己所有。 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自然要上下孝敬不知多少人,这也是官场里头众所皆知的秘密。 佑儿转过头看他,两人四目交接,吓得宋辙当即深吸一口气。 只当他是猫着身子憋得慌,佑儿轻手拍他的背顺气。 宋辙无奈将她的手腕握住,冷声道:“别动。” 船只顺着运河流去,载满了金银驶去黑夜之中。 “大人,这可如何是好?”挼风皱眉道:“河道七拐八拐,弯弯绕绕的,谁知道这是去玉京还是去何处?” 宋辙讳莫如深:“会知道的。” 夜半三更,槛窗在明月被浓雾笼罩,宋辙突然推开窗棂,将手中的信鸽挥了去。 第44章 美人 这鸽子飞得必然是比船快许多的,翌日宋辙绑在信鸽腿上的信件,就握到了沈谦手上。 只写了半句诗,孤帆远影碧空尽。 不同于奏疏折子上的字迹,工整中带着圆滑,这七个字笔力干脆凌厉,这才是宋辙真正的为人。 宋辙在汝州待了三日,今日才勉强应下了府台汤玉的约,自然是他刻意拿乔的缘故。 幸而汤玉是契而不舍的性子,从宋辙下榻客栈那日起,每日都派衙役来请一遭。 今日一早,宋辙神清气爽应了约,叫他喜不自胜,请了汝州最好的戏班子到私邸,又去垂柳巷子请了几个清倌人陪坐。 待到了时辰,早就带着手下的同治、县令几人在门口候着。 “大人不如先进去?他宋辙再厉害,不过是五品,大人堂堂知府,岂不是太给他面了。”王同治在一旁拱火道。 几人素来面和心不和,背地里弯弯绕绕全靠钱财系到一个裤带上。 汤玉见他一副为自己抱不平的模样,懒得戳穿了只叮嘱几人:“莫惹他才是最要紧的,仔细想想赵靖的下场。” 说着话就见宋辙的马车过来,众人见他下来,忙上前寒暄。 宋辙却转过身伸手掀开帘子,随后就见一俏丽女子,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这般亲近,自然让人多想。 汤玉心头道了声可惜,今日还想着给宋辙使美人计,谁知人家自己带着美人来。 忽而鸦雀无声,宋辙才拱手道:“几位大人久等了,今日出门时我这丫鬟吵着要来拜会诸位,这才耽搁了时辰。” 虽是丫鬟,可她这随云髻上簪着珠花金钗,身着芥子黄的琵琶袖,哪里像是正经的奴婢,分明是宋辙房里伺候的。 “诸位大人,佑儿这厢有礼了。”一举一动如弱柳扶风,让人心生怜惜。 连宋辙的眼中也闪了丝惊讶。 都是风月场上的老客了,汤玉郎声一笑,只说不敢当姑娘的礼,当下就迎了二人到府中落座。 汝州不比济南多泉眼,可汤玉这宅子里就有一处,此乃前朝安和郡王在山东的居处,后来不知怎的落到商人手里。 再后来就归了汤玉,那泉眼在碧水之中,两面湖心亭上戏班丝竹弦乐,咿咿呀呀唱着曲。 席面就摆在湖面正对着的堂厅里,十二道热菜,八道冷盘,三道鲜汤,正是时节的螃蟹放在中间,叫人垂延欲滴,看得出是奢侈丰盛了。 幸而今日佑儿跟在宋辙身旁,瞧着汤玉请来的倌人,妩媚妖娆的,清丽脱俗的,纤弱动人的,倒是各有特色。 汤玉打了个眼风,几个倌人身后竟还藏了更艳绝的女子,身姿婀娜,凹凸有致,笑意却又妩媚不俗。 同为女子,佑儿也频频侧目。 只觉得腰间吃痛,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如今的身份,忙换了脸色,又嗔又醋道:“大人眼睛往哪儿瞧!” 在座的都是老滑头,听得佑儿这醋意,皆是暧昧不明的笑。 汤玉见宋辙满心都放在佑儿身上,只得见那名唤娇奴的佳人,站在宋辙身后伺候。 她这位置倒是妙,一会儿推杯换盏的,若是宋辙起身时踉跄,正好她能扶着搂着抱着。 宋辙看破并不说破,只由得那娇奴站着,只是身后阵阵香粉叫他鼻息不太舒服。 酒过三巡,宋辙压着额头闷声一声,倒像是不胜酒力。 “前日叫大人在刘府少喝,如今头又疼了,可别怨奴家没提醒!”佑儿娇滴滴道。 那王同知记忆好,方才就见佑儿熟悉,此时听得说刘府,恍然大悟,这女子就是刘府送的那个! 心里骂道刘家兄弟好上不了台面的打算,用美人来笼络宋辙,难怪汤玉足足等了三日,这才请动他。 枕头风倒惯是好用。 宋辙听得她恼,也不生气还将人搂在怀中赔罪:“今日有你陪着,我自然不敢多喝不是?” 佳人眼风扫过,吹得宋辙心里起了波澜,甜滋滋的又有些说不明的意味。 “竟不想宋大人也是百转柔肠。”汤玉酒意正浓,歪在椅上笑道。 一双手捧着身旁倌人的脸道:“惹得我们月奴心头仰慕得紧。” “大人又拿奴家取笑,下回若再出条子,奴家可不来呢!”月奴嘴上说着不来,身子却钻进了汤玉怀里,撒娇卖弄让人见之发软。 佑儿今日全是长了见识,心里直呼天爷,腰间又是一疼,宋辙埋首在她耳际轻道:“收起你这副色鬼模样。” 佑儿只觉得背脊寒噤,学着那月奴往宋辙身上靠了靠,自己倒是满意极了。 回过头见宋辙,竟然又自饮了杯酒,言笑晏晏夺了他的酒杯道:“大人怎又喝?” 总算到了酒席散去之时,外头的清风将宋辙鼻尖的闷意拂去,湖心亭里正唱紫钗记,音色婉转悠长。 送走了宋辙,王同知才拉着汤玉借一步说话。 “你看清楚了?果真是刘家送的那个?”汤玉蹙眉道:“倒不知哪寻来的。” 这刘禄当真是无孔不入的,此处站着的那个官员,手里没几个刘家出来的美人? 王同知打趣道:“下官回头查查,不过瞧这样子,是送到人家心坎上了。” 若真如此,宋辙将人带回了汝州,这意思就是不与刘家为敌了,今日本想着拉拢宋辙,至少在他面前卖个好,相安无事也就罢了,谁知竟发现如此关窍。 汤玉心里对刘家又是怕又是恨,他这府台老爷明明掌大权,却在经济二字上说不上半句话。 不论田地码头,亦或是上头指头缝里漏下的生意,他都不如刘家吃得开。 往年刘禄还敬着他,三五不时的送些财物,这一年来倒是少了。 “大人年底就要回京评述,这少不了盘缠打点,倒不如此番把码头生意夺了去,我手底下那些商贾,个个都听话,排着队等着孝敬府台呢。”王同知一股脑说完话,顺了口气道:“不如丢些线索出去,等宋辙那后生自己查?” 这要是有偏差,上头也饶不了他汤玉,可若是任由刘家这般独大下去,何时才能挣些银子。 他实在是太想升上去了,往日在长青府就是府台,本以为会擢升,谁知竟平调到了汝州府来。 还好汝州繁华,这是他心里唯一的安慰了。可日子久了才知道其中的门道,刘家就是上头的狗,他是打不得骂不得,出了事还要他想办法去抹平。 “吏部几个老油条,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王同知再接再厉道。 汤玉晓得他有自己的私心,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这评述的确需要银子疏通关系。 第45章 上门闹 比之这厢的万千心思,佑儿倒是拿着宋辙的赏钱喜不自胜:“奴婢现在愈发熟练了。” 她自我陶醉其中,全然忽视了宋辙勾起的笑意。 “倒是那几个女子,长得真美呢,身段柔软,说起话来我都酥了。”佑儿挪揄道:“大人觉得呢?” 宋辙嘴角的笑顿时散去,睨了她一眼道:“女儿家不要说这些话。” “我又没与旁人说。”佑儿仔细瞅了眼宋辙,的确不像是为那倌人痴迷,心头如吞了一颗半熟青梅。 满嘴的涩意,可舌尖又恰好摸索到了里头的甜。 临近中秋,阖家团圆的日子,客栈生意也冷清了不少。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隔壁房间传来的水声,在此番寂静中,更显得突兀。 宋辙眉头微挑,微转了脸又不大好意思瞧那处墙。好似那片白里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只听“砰”得一声,一根箭羽直射窗棂,宋辙猛得起身看去,待再无第二声传来,才上前取下那箭。 上头插着几张纸,打开一看却是刘家这些年转运银两之目的地。 临汾,洛水等地宋辙约莫都能猜到是谁,可细看完这上头写的地点,竟无几个重要之人的。 宋辙敞开了窗,一把火将这几张废纸烧去,灰烬顺着风吹落到下头街道上。 汤玉心里头七上八下,待随从回来复命,忙问道:“如何?他看了?” “他烧了。”随从偷偷窥了眼汤玉的神情道。 烧了?汤玉冷哼一声,他本就是用这些虾兵蟹将做试探,如今看来,宋辙此人要不然就是心有更大的成算,要不然就是真不打算与刘家做对。 思虑再三,汤玉缓缓道:“看来他是铁了心不趟汝州这浑水,既如此……” 大过节的不便赶路奔波,宋辙遂定了十六才启程。这自然是好的,挼风听了欢喜,每日都拉着佑儿去街上采买各类月饼。 今日正要出门,却听得客栈大堂传来喧哗声响,佑儿刚要打开屋门瞧热闹,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不是郑娘子还是谁,佑儿吓得一激灵。只听下面说着什么她跟了富贵人家,转脸就不认爹娘,还说什么当初还是爹娘给她寻来的好亲事。 约莫郑娘子是在客栈门口闹腾的,她那嗓子本就比唱戏的还敞亮,这几句话下来,外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宋辙自然也听到了,这脸色沉得挼风不敢多看。 佑儿呼吸渐渐急促,可见是不想听下去,心里更是怒火中烧。先头还顾及着宋辙的看法,眼前听得郑娘子说什么不认爹娘,没得良心不如当初生下来就掐死她等话,实在是忍无可忍。 郑娘子骂得正起劲,就连客栈掌柜与小二也拦不住她,且又怕她退到大街上去闹腾,反倒更叫人来打堆围堵。 只听得女子如泣如诉的声音,缓缓飘了下来:“郑娘子这是什么话?当初既已卖了我,如今又来扰我,这是何苦来?” 何苦来?自然是昨日听得人说起,这死妮子跟了大官,脱胎换骨成了富贵人,这便来要点银子使。 郑娘子死也想不到,佑儿竟然来了这出,简直不符合她往日那夹枪带棒的脾性。 “郑娘子当初一百两卖了我,如今按道理已不能与我相认,今日巴巴来寻我,可是郑家出了什么要紧的事?”佑儿疑惑道,她两行清泪落下,只身对着鸡飞狗跳的郑娘子,到底叫人怜悯。 见郑娘子没缓过神,小心翼翼道:“难不成是宗儿弟弟出什么事了?” 郑光宗是郑娘子的命根子,哪里能叫佑儿咒了去,当即就跳起来骂道:“家里好着呢!你这黑心肝的夜叉,竟敢咒你亲弟!当真是当了人几天富贵人,全然忘了家里的好!” 她故意闹得大声,只想着佑儿害怕被主家听到,七八十两打发了她,而后这倒不失是个长久讹钱的好法子。 佑儿冷笑道:“既然家里好,为何郑娘子一大早就跑到客栈闹,难不成是想讹钱?” “呸!你仗着如今有老爷喜欢,就这般猖狂,竟敢奚落老娘!”郑娘子瞧了瞧她如今穿戴比在家中体面不知多少,余光扫过自己身上的粗布麻衣,顿时火大:“你如今装着体面人,可暗地里还不是被人转手倒腾的娼妇!” “我今日来找你,倒是不图你那些黑钱脏钱,你只把当初从家里卷了的二百两银子还我,今后我自不来找你!” 宋辙听得这些污秽之言,哪里还能冷静坐下,起身就要去开门。 “大人,这毕竟是佑儿姐的家事,你是朝中官员,可莫掺合才好。”挼风挡在门拴处,也是犹犹豫豫。 宋辙一把将他推开,使了重力将门拴抽到地上去。 “大人!” 挼风压着嗓子急唤,却已是拦不住,宋辙早走下了楼梯。 佑儿不知后头什么情况,只听得郑娘子竟然狮子大开口,俏脸又冷了几分:“你家那茶摊生意一年顶破天了能挣五十两,还要供那不成器的儿子读书,单说家里不可能有二百两也就罢了,即便是有,早就被你儿子霍霍了!半个子儿都剩不了!” 自己的儿子自然是最好的,郑娘子还做着将来郑光宗金榜题名的美梦,哪里容得佑儿在这么多人面前辱没他。 指着佑儿就骂道:“你这黑心肝的娼妇!你弟弟将来是要为官做宰的,岂是你能编排的!” 越说越气,竟张大了五指就要去打佑儿。 刹那之间,这巴掌未落下,反倒手被宋辙擒住,弯得她生疼。 “你是何人!”郑娘子见他一身文人打扮,只当是客栈里打尖路过的,呼痛挣扎着手道:“放开老娘!这蹄子是我生养的,我教训她天经地义!” 宋辙凛然道:“我是谁?撺掇你来闹事的人竟没告诉你?” 说罢是真的嫌脏,狠狠将郑娘子摔下去,推得她往后栽去屁股开花。 “大人切莫动气,这是奴婢的私事。”佑儿将他挡在身后道:“大人进屋去罢,郑家难缠着呢。” 宋辙却像未听进去,双眸冷然看着坐在地上直呼天爷的郑娘子。 “你若想要钱,就闭嘴进来。若再撒泼打滚,钱和命都难保,本官向来是说到做到。” 佑儿不可置信看着宋辙,她晓得宋辙爱惜羽毛,从不肯官名受损,如今为他出头,当着众人放狠话,难免不叫她心惊。 第46章 撒泼 郑娘子听得宋辙自称本官,顿时吓得打了几声嗝,似乎是要将她就快脱口而出的脏话咽下。 宋辙忽视了佑儿诧异的神情,小二拖着郑娘子进了客栈,掌柜笑着遣散围观之人,不时门窗皆落,半点也不拖泥带水。 “为何来闹事?”宋辙坐在条凳上,声音半点听不出情绪,叫人琢磨不透。 郑娘子晓得他是当官的后,哪里还敢正大光明打量,眼下跪在地上,难得的好生回话:“民妇是听人说我这女儿如今富贵,这才来瞧瞧,并非闹事。” 倒是好笑,方才一口娼妇一口蹄子,如今倒认了女儿。 佑儿翻了个白眼,嗤笑道:“你夫妻二人早已卖了我,如今我是富贵还是落魄,都与你郑家无关,你倒是好厚的脸皮,竟还来闹腾。” 方才之所以柔弱哭泣,那是因为想着不能失了宋辙的脸,也不想与郑娘子一样,撒泼打浑没个脸面。 如今好了,这门窗落下,反正宋辙都是知情的,索性破罐子破摔:“什么阿堵贫儿,狗嘴污我偷你二百两,我呸!就是把你三人都卖了,也值不起这个价!” 市井里的俗语,被她用得淋漓尽致,听得宋辙端起的茶盏,又轻轻落下。 郑娘子是个容易被激怒的,听得佑儿骂她乞丐狗儿,咬牙切齿就要用更脏的话还回去。 宋辙适时沉声道:“罢了!你老实交代到底拿了你多少钱?” “二十五两!”郑娘子忙抢白道。 佑儿气不打一处来,跺脚道:“你这老货!大人审问还敢撒谎,分明不到十五两,何况我卖身钱是一百两,我拿了区区十五两又如何?” 说到卖身二字,宋辙眉头微蹙,却见她满脸怒火与委屈,终是舍不得开口叫停,仍叫她骂去发泄。 “从我生下起就打着卖我的心思,后来瞧我能在摊子招徕挣钱,怕我嫁了人耽搁生意,就让张木匠家加了十五两银子的彩礼,就人家没钱悔婚不干,又打着卖我做小的盘算!”若不是挼风拉着,佑儿只恨不得上前踢她两脚。 郑娘子被她说得脸红,刚想出声反驳,就听宋辙“叮当”一声盖茶盏,吓得她只能又憋着一口气,只能听佑儿继续骂她。 竟还有张木匠家的事……宋辙心头好奇,瞧着佑儿声泪俱下,怕是心头还牵扯着这事,这才出言道:“这十五两,本官给你。” 宋辙起身走到佑儿前面,不动声色隔着衣袖将她的手腕轻握一下,示意她不要再说。 “如今她是我衙门的人,吃喝由我俸禄,自然不是你等能开罪的。”宋辙说起话来带着让人不敢放肆的威严,什么俸禄衙门的遣词,更是让郑娘子不敢招惹。 当下哪里还敢再多说什么,反正拿到了十五两,也不算亏。 磕头道:“多谢大人!” 挼风这银子从她眼前划了一圈,才问了正题:“不知是谁撺掇你来闹的?说清楚了小爷就把钱给你。” 这倒是难为郑娘子了,昨日收摊时听得有路人经过,说什么瞧着这客栈住在尊贵体面之人,面容身段与这茶摊当初招呼应酬的小娘子相似。 当即就叫夫妻两人留了心眼,郑大丢了手上的活计,跑去刘家与相熟的人打听,竟才得知佑儿早被济南府下来的官老爷带走了。 夫妻俩没想过得罪官老爷,只想着佑儿必然不敢叫人家达官贵人看笑话,否则还有什么脸皮活。 这一个够蠢,一个够坏,算盘珠子就蹦到了眼下来。 宋辙这下心知肚明,怕是汤玉见自己不接他的招,怕他被刘家暗中收买,这才把注意打到佑儿的头上。 得了宋辙的首肯,挼风才将银子丢到了郑娘子脚边去。她得了银子自然不再多留,甚至眼神都没落到佑儿身上,赶着就要拿钱回去给郑光宗交束修。 人走了去,宋辙见佑儿脸上的怒气却仍旧,纳闷道:“人都走了,怎还在生气?” 佑儿心一横,从钱袋里摸了十五两出来给挼风,倒是有骨气:“这钱不该由大人替我给。” 宋辙心里生了虚火来,瞧着被退回来的十五两银子,嘴角阴沉得厉害:“你是我的人,我付银子给你了事,为何不该?” 佑儿心头一颤,不知是不是那句他的人之缘故,还是这从未见过的怒意。 “这银子根本就不该给她!”佑儿心里堵着气道:“她将我卖了一百两有余,我拿她十五两何错之有?” 宋辙从小到大就被因为这点银子发过火,哪里想与佑儿多做沟通,只身往楼上走去。 终究又见不得她难受,回过头解释道:“此事并非这区区十五两引出的,这事是有人借题发挥,想叫我丢了你。” 外头那些围观的人里头,必然有汤玉的眼线,他亲自出面速战速决给了钱,仍留佑儿在身边,这便释放出了自己一个态度。 佑儿不笨,听他这般说方才的气早飞远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宋辙跟前,见他脸色不好又不敢说话,只垂着头不说话。 掌柜拉着小二仍旧开了门窗,挼风躲在下头偷偷瞧着上头二人扭捏模样。 这场面里头,唯有他看出来,大人给的十五两并非佑儿偷郑家的十五两,而是什么张木匠家的彩礼钱。 偏生苍天为难人,一个心头别扭难开口,一个无心于感情,到底是因缘际会之可恨,枉叫有情人多曲折。 宋辙看着她这副模样,知她是抹不开面子先开口,冷声留了句:“给我端壶茶来。” 也算是破了冰。 汤玉听着小厮来回禀方才所见,不可置信再问道:“你亲眼瞧见他威胁那泼妇?” “正是!奴才亲眼瞧见,亲耳听到宋大人一口一个本官,叫那妇人再闹偿命呢!”小厮如实答道。 当时的氛围,宋辙的脸色,皆是还原得活灵活现。 汤玉目光游移不定,算不准是佑儿在宋辙心里的份量不同寻常,还是刘家给的好处实在太重。 攥紧的拳头似下定决心,冷声道:“把那泼妇杀了,叫他男人去衙门闹,说是宋辙派人动的手。” 民告官显少听过,汤玉也知其中道理,从怀里扔了一张白两银票,不屑地看着它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既然一百两买他女儿,这一百两也能买他那婆娘。” 第47章 毒杀 历来官场之中,想独善其身成圣人最是艰难,因为每走一步,后头就多出无数双手要将圣人拉下泥潭。 威逼利诱,设计圈套。数不清的机缘巧合,都是根根蛛丝,而后结成密网,圣人再难逃脱。 圣人堕入地狱,与恶鬼欢聚一堂。那种油然而生的自得与满意,是多少钱财都换不来的癫狂滋味。 郑大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总之中秋月圆那夜,郑娘子欢欢喜喜备了酒菜,一家三口畅想开怀未来的好日子过后,再没醒过来。 八月十六那日,佑儿三人卯时就起程离去,走到城门口时被县衙快班的捕头追了上来。 毕竟宋辙是官老爷,捕头不敢不尊,只拦住了马车,恭敬道:“请宋大人留步,县衙有桩案子还需宋大人过堂听听。” 既是过堂,哪里有只是听案子的道理。 佑儿从昨夜起就觉得这心时而抽疼,忙拉着宋辙的衣袖道:“大人,我......” 宋辙低声道了句无妨,便掀了帘子半角吩咐挼风调头去县衙。 这县衙里头的气氛也是不大好,郑大拉着担惊受怕的儿子在一旁跪着,旁边用草席裹着的不是郑娘子又能是谁。 这曹县令原本是到了快告老还乡的年纪了,自落榜进衙门书吏起,算是一路好运气胜过了本事,也亏得他装瞎装聋,装傻充愣躲过是非,这才一路高升到了县令。 本不愿惹这样的是非,无奈他告老的折子还要汤玉批送上去,这才无奈任由今日这通闹。 听得外头来禀宋辙已到,曹县令闭着眼仰天一叹。 再起来时颤颤巍巍叫师爷扶着他上前,作揖拜道:“下官拜见宋大人。” 隔了老远就开始三鞠躬了,嘴里又念叨着:“实在罪过,耽搁了宋大人。” 宋辙走进免了他的礼,只当看不见梁柱边的两人一尸,问道:“不知县令叫本官来听什么案?” 见他直入正题,曹县令松了口气,虽是被告可不敢叫宋辙下跪,还请了他坐到下首的太师椅上,规规矩矩解释道:“这是郑家父子,今日敲鼓状告大人杀害他家女眷。” 宋辙从师爷手上接了状纸,极快扫了一眼,而后才不动声色看了眼草席里头,的确是郑娘子无疑。 郑大素来恶毒惯了,但此时被宋辙一打量,还是忍不住心虚将头又低了些。 “仅凭昨日本官说的一句话,就料定了本官是杀人凶手?”宋辙冷笑,不屑将状纸丢到地上:“且不说这妇人为何而死,单说你们污蔑朝廷官员这一项,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曹县令也是头疼,一边是内阁次辅的得意门生,一边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无奈弓着背捡起状纸道:“谁说不是呢。不瞒宋大人,下官这也是无可奈何,还迫不得已请大人来过堂的。” 那夜汤玉的席面上,曹县令吃着倌人敬的酒时,大抵也是这样的表情。 宋辙听着他的话有些恍惚,像是他往日里常对人说的。 无可奈何,迫不得已。原来听起来如此无风骨,惹人轻视。他心头被重重一击,这才意识到人与人交际时,真正上位者嘴里是说不出这样的话。 宋辙勾了勾嘴角,浑不在意道:“无妨,你职责所在,本官为何怪罪。” 曹县令连连点头,这才道:“这郑大咬死了大人杀他妻,赖在衙门不肯走,不知大人何解?” “你既说我杀你妻,想必是有证据的,一并呈上来吧。”宋辙撇了一眼公堂上挂起的明镜高悬,眼里是让人琢磨不透的情绪。 曹县令的目光一直紧随着宋辙,瞧着他看匾额,脸上顿时热辣,走到堂前正中拍了声惊堂木道:“郑大!你既是苦主,就按规矩举证,若无证据诬告上官,按律可是要流放伊犁的!” 郑大咬紧牙关,将怀里的纸团举着,哆嗦道:“草民不敢做假,这是在家中发现的断魂散,这样值钱的东西,我家里怎可能有。草民这婆娘平日里与邻里街坊没有是非矛盾,就只得罪了宋大人,若不是他还能有谁?” 郑光宗依旧打着摆子,头也不敢抬,只跟着郑大磕头。 宋辙冷笑道:“你倒是见多识广,还晓得断魂草这毒。” 俗话说多说多错,郑大自然不敢说话,只一味磕头叫曹县令查明真相。 “要想知道本官是不是凶手很简单,你说人是昨夜被杀的,那如果本官有证据昨夜在外交际,是不是就能洗清嫌疑?”宋辙起身走到郑大面前,低声道:“民不与官斗,这话我只劝一遍。” 郑光宗使劲捏着郑大的衣角,嘀咕道:“要不算了吧爹。” 宋辙眼中是轻蔑,半吓半讽道:“这儒巾还戴在头上,看样子是读书人。作伪证谎报案情,轻则丢了成廪生的机会,重则今后再不能科考,真是不值当的。” 郑家在书院没有门路,郑光宗也资质平常,自然没得过这成为廪生免束修的机会。 听得此,他已连磕了七八个头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可郑大是什么人,不见兔子不撒鹰,只怕宋辙是在出言吓唬,忽而狠狠推开郑光宗道:“你这憨货!闭嘴!”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佑儿的声音:“宋大人昨夜确实没见过郑家人!” 曹县令闻声忙道:“是何人说话,若有证据还不快进来!” 郑大哪里不晓得是佑儿的声音,本来就已杀过人了,尝到一次滋味,倒觉得没什么可怕,回过头阴深深看着佑儿进来。 谁知后头跟着的男子,竟是刘家二老爷刘礼。他心头发懵,哪里看得明白现下的形势,只咬死了是宋辙杀的人。 “启禀县令,昨夜宋主事与我兄弟二人商议秋税之事,秉烛夜谈约莫亥时才离去。”刘礼做了人证,自然让郑大心里骇然。 曹县令这才道:“仵作方才已勘验,死者毒发在戌时末,如此说来宋大人分身无乏,并无嫌疑。” 郑光宗已然是到了角落里,沿着屋檐下头的柱子躲。郑大瞧了他一眼,表情复杂叩拜:“草民也是听人说白日里的争执,这才误会宋大人,既然不是宋大人的缘故,还请县令查明真相,也好叫我这婆娘瞑目啊!” 虽说郑光宗的模样也说明了真相,可郑大仍咬死不认。 佑儿从进来时一直死命盯着草席,这衣衫是她的,发髻上的木簪是她的,再细看乌黑的脸也是她。 她以前被打骂时,甚至被刘家绑去时,也从未想过郑家人死,顶多想着今后再不往来便是。 如今看着这一幕,连牙齿也忍不住打着颤,质问郑大:“你怎下的去手?” 第48章 对峙 谁知郑大非但不怕,还佯装生气道:“跟在贵人身边,怎还这般冒失?你娘昨日还好心去看你,谁知你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好一阵奚落她,真是不孝!” 想着先前来找他的人,出手阔绰大方,还隐约说了后头有大官给自己撑腰,郑大瞧着这形情,知道是与宋辙打擂台的人。 那定然是大官人了。 小老百姓这一辈子,哪里有翻身的机会,他卖了一辈子的茶,为了几吊钱腆着脸迎来送往,实在是受够了。 俗话说能被人利用,那就说明自己还算有用,凭着这用处,他这次豁出去了,也要让郑家从此翻身! 刘礼是晓得他为人的,看似闷葫芦实则最是心狠。当初听人说郑家有女生得俏,他就暗中观察过这家子。夫妻俩是黑心爱钱,儿子懦弱,女儿刻薄,这样的人家最是好掌控。 郑大见刘礼打量自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躲躲闪闪不敢再抬头。 宋辙这才缓缓起身道:“多谢刘二爷为本官作证。” “既如此,这之后的事就麻烦曹县令了,可别再抓错人判错案,到时候告老不成,反生事端。” 曹县令听得宋辙威胁话语,心头咯噔一下,点头如捣蒜自不敢辩驳半句。 谁知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外头衙役匆匆跑进来道:“老爷,府台大人来了。” 哎哟!曹县令双手一拍天灵盖,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 众人见了礼,汤玉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锁在了那草席上,指着郑娘子的尸首,责问曹县令:“你这衙门倒是热闹,怎么一桩毒杀案,竟将宋大人和刘二爷都牵扯了进来?” 这话的意思昭然若揭,这是告诉了众人,郑娘子的死,宋辙与刘礼都脱不了干系。 公堂外的天井随着汤玉进来,站着的人更多了些。 起先佑儿与挼风到刘家说明缘由时,刘礼只当曹县令被郑家缠住,实在无可奈何,并未想到这后头竟是汤玉的意思。 眼下见宋辙神色如常,哪里不晓得自一开始宋辙将佑儿留下,许久打着今天这个主意,这是让汤玉误会,刘家与他绑到了一条船上去了。 “宋主事当真是妙人。”刘礼低声笑道:“就这么想把汝州这水搅浑?” 宋辙并不理他,只让挼风带着佑儿先去后头回避,他不愿刘礼那阴柔狡猾的目光,往佑儿身上落去。 因汤玉来了的缘故,曹县令自然将自己的位置挪到了一旁,惊堂木虽还拿在手上,可这公堂实则已交到了汤玉手上。 “堂下苦主何人?状告何事?”汤玉不比曹县令那般作态,这一坐下就拿准了气势,问话中气十足。 郑大听闻忙磕头道:“回大人,草民郑大,告这宋大人毒杀我婆娘!还请府台还草民一个公道。” 民告官自来是难得,何况这里头还站进去了一个刘家,围观之人都是屏着呼吸不敢错漏一点细枝末节。 汤玉接过师爷递来的诉状,仔细看完才道:“这郑大状告宋大人毒害他妻,还说昨日大人在碧水客栈说过要伤她妻性命之话,眼下这郑妻的确死于昨夜,一切太过巧合,宋大人可有话说?” 宋辙有官身只需站着回话即可,不疾不徐道:“昨夜下官在刘家商议秋税一事,离开刘家是亥时,这郑妻死于戌时,凶手必然另有旁人。” “正是,昨夜宋大人的确约莫酉时末到我家,直至亥时才离去,兄长那是还说夜深想留大人歇息。”刘礼在旁佐证了宋辙的话。 这案子到了这时,自然是黑白分晓,但汤玉岂是这般容易糊弄的,亲派了随从去碧水客栈问话。 昨夜宋辙分明就在客栈内,但他只说去问亥时过后宋辙有无回客栈,这样一来客栈掌柜只会说没有。 如此就能反推宋辙与刘礼在撒谎,更能将这杀人的帽子做实。 谁知待随从再回来时,在汤玉耳边低语:“属下问了掌柜与小二,都说宋大人是亥时后才回的。” “愚蠢!”汤玉骂道:“再去问宋大人几时出的门!记住不要告知他时辰!” 这一来一回的,再到公堂回话道:“大人,属下问了,是酉时出的门。” 刘礼眼中流露一丝不屑,宋辙不仅利用自己,还要利用他的随从,真是够难缠的。 宋辙这才出言道:“汤大人不会以为下官昨夜没出过门吧?” 这话旁人不明白,可汤玉是心里门清,看着宋辙勾起讽刺的笑意,眉宇抖了抖。 “难道是因为看到那窗户上的人影?”宋辙佯装扶额:“那是书童在我屋里读书罢了。” 原来如此!汤玉猛地起身,终究是咽下脱口而出的脏话,冷哼道:“宋大人真是好算计!” 郑大虽不知道几人打着什么机锋,可看汤玉这般必然是不占上风,遂又哭嚎道:“苍天无眼!竟叫我家破人亡啊!” 的确可怜,叫人闻之侧目。 “既然凶手另有其人,曹县令就接着破案罢!”汤玉拂袖离去。 曹县令料不准汤玉的意思,可这凶手分明就是郑大,说不定那怂货儿子还是帮凶,可瞧着这样子分明是得了汤玉吩咐才为之。 他吃过的盐的确比这一屋子人多,送走了宋辙与刘礼,回过头来搭在师爷的胳膊上直直晕了过去。 衙门里闹成一团,谁爱审谁审! 得亏是新帝登基三年才许久未见这等荒唐,先帝那时迷信长生不老之术,一心只修仙问道,闹得民不聊生,饥荒时易子而食,可衙门不理案不管百姓生死,只四处搜查祥瑞上报。 如今曹县令仅是审不下案子晕倒罢了,围观之人摆摆手也就散了。 待出了县衙,刘礼才冷笑道:“原来大人昨夜前来,竟是为了今日脱身?” 宋辙回过头去,看着马车被风掀起的帘子,淡淡道:“磨刀不误砍柴工罢了,不过经此一遭,你兄弟二人必然也看清了汤府台的真面目,他怕是早生了取而代之的心了。” “这不劳宋大人费心,草民还有旁事,就先告辞了。”刘礼亦是不经意瞥了眼马车,这才转身离去。 第49章 行贿 经此一遭耽误了时辰,三人出城时已临近午时,宋辙倒又不急了,寻了临近城门的酒楼说是让佑儿先吃些东西。 “忧思伤脾,既然她并不将你认作女儿,你何苦为他久伤神。”宋辙劝慰道。 他不必为自己辩白,郑娘子之死的确是因他的缘故,若非那时气怒言语威胁,兴许汤玉不会借此挑事。 “终究是我的缘故,你若要怪我,也是应当的。” 说来也怪,佑儿自见到那毒发的尸体起,有过难以置信,也有过莫名的悲哀,可一直未落下过泪。 反倒是宋辙这话叫她鼻酸,噙着泪道:“这不怪大人,若郑大不想下狠手,她且活得刻薄长久。” 挼风只觉得眼下他不该坐在这里,他该坐到马车里。一味闷着头吃饭,见宋辙不说话时,才囫囵咽下道:“佑儿姐,这事还怪汤玉那狗官!” 正说着话,街上一阵马蹄声急匆匆而过,宋辙歪过头去看,那在前头满脸冷肃之人正是刘禄。 “这刘老爷赶着去何处啊?”挼风不解道。 佑儿看着宋辙老神在在的模样,一时五味杂陈。 眼前之人实在是善用心机,攻于算计,昨日用晚饭时,他还问自己要不要家去瞧瞧,那时想必心头已有计较。 只是郑娘子与她并不亲,郑家也只当她是获利的工具,因而毫无感情可言。很小的时候她还想过自己是不是被郑大夫妇捡来的,后来她问了邻里中年纪大的老人,可得到的答案却是自己的确是郑家人。 再长大了些,瞧见几个年岁相仿的手帕交都被家人卖去做小,这才明白了时下世风。 女子何其不易,佑儿想着宋辙从不小看她是女子,因而对他向来敬重。 如今感慨万千,心头的悲哀大抵是因为亲眼见到了人性的凉薄,心绪难以平复罢了。 “大人,刘家出事了?”佑儿问道。 见她脸上哀色缓了缓,宋辙给她斟了口茶道:“许是生意上出了什么岔子。” 挼风与佑儿对视一眼,皆猜到了宋辙的意思,大抵是那夜送走的银两出事了。 眼下刘府静如死水,虽是往来下人不断,但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刘礼仍旧坐在花厅下首,可见方才上首的位置坐着的是刘禄,耳边还回荡着下人通传去分宜的船沉湖之事。 里头不仅有前些日子凑足的金银细软,还有中秋送去的贺仪孝敬。 百万两沉湖对刘家来说的确是大事,可不至于叫刘禄亲自去处理,只因这节下沉船之晦气,又因汤玉虎视眈眈的缘故,兄弟俩一合计,还是由刘禄亲自去分宜请罪善后才好。 刘礼是猜到了,这里头必然有几分宋辙的手笔,他本就生得阴柔些,而今脸色沉下,更叫人害怕。 “到底是小瞧他了,往日只觉得是个攀附权贵的读书人,如今瞧着是个厉害角色。”刘礼喃喃道。 谋篇布局之早,看似当初顺水推舟似的接下佑儿,实则早就想到了今日,竟将所以人都哄住了。 佑儿情绪舒缓过后,三人才接着上路。 许是有些心虚的缘故,宋辙沉默了许久,才主动提了句:“你爹和你弟弟,应该无事。” 想着在公堂时两人的模样,佑儿冷哼道:“他二人岂无辜,还是杀人偿命的好!” “就依你的意思。”宋辙颔首道。 见宋辙并未说劝阻的话,佑儿掠过一丝惊讶后,才道:“我只是觉得若我是她,临死前必然是寒心失望,势必做鬼也要找郑大报仇雪恨。” 郑娘子那样的人,怎会化干戈为玉帛。 “你弟弟起先大抵是不知情的,应该是你娘被毒杀后,才被你爹威胁的。”宋辙脑中早就过了几遍郑家昨夜的情形。 这点佑儿也想得到,毕竟郑光宗那不争气的死样子,必然是被郑大威逼利诱跟着来诬告宋辙的。 两人说完了话,马车里又静默如初。 秋来暑热下了大半,许是动了心气的缘故,佑儿渐渐靠在边上沉睡过去。 宋辙瞧见她呼吸匀称后,才拿了件披风搭在她身上。 对于佑儿,他如今又添了愧疚。宋辙不敢问她心中对自己有何想法,脑海思绪紊乱,甚至想到将来或许她与自己要分崩离析。 心忽而拧成一团似的,疼得他深吸了口气。 汤玉自刘禄打马出城就收到了消息,总算是扫了上午的阴霾。 笑着对王同知道:“这正是东方不亮西方亮!老天爷还算对汤某些许厚爱。” 王同知听闻刘家的船沉湖之事,深思道:“百万两银子沉了海,就半点打捞不到?” 这才是蹊跷之处,汤玉从欢喜中抽回神来,俱是疑惑:“难不成被水匪盯上了?” 这自然不可能,自古官匪一家,送去分宜的东西,谁敢动半点都是嫌命太长了。 “怕这匪另有旁人。”王同知思虑片刻,回道:“总之有旁人出手治刘家,这对大人来说是好事。如今阁老指不定生气,大人再补份厚礼送去,必能让阁老欢喜。” 官员送礼必然不像刘家这样的商户,堂而皇之的没得技巧。 许多在朝中身居要职的大人,亲戚下属都经营些字画古玩,今日画出来的月圆桂香图不过工费二两,可明眼懂事之人,自然说这是魏晋朝的孤品,少说也价值五千两。 店里的掌柜若说少了,便再加价五千,直到钱货两清才好。这一来一回只说字画古玩之买卖,不提行贿之半句。 汤玉这些年虽说贪墨的多,可也没少买些无用之物回来,因此如今才这般缺钱眼热刘家。 王同知但笑不语,从袖中摸了一叠银子奉上:“下官那夫人最是粗心马虎,中秋给大人府上送的礼少了一份,今日下官来特将剩下的补上。” 汤玉瞧了一眼窗外,这才不动声色笑纳自己袖中:“你这太客气了!本官在汝州三年,真是多亏了王同知鼎力相助,今后汝州交给你,本官也能放心。” 王同知自然想要这句话,故而狠了心要送汤玉走远,这汝州城油水丰厚,将来刘家不得上头的心,只剩自己独大,何愁没得破天富贵。 “大人仁厚,下官向来是心服口服的。”王同知作揖道。 事缓则圆,他筹谋多年,必然圆满。 第50章 整治 碧水惊秋,黄云凝暮,败叶零乱空阶。眼前人儿,娇眉轻蹙,惹得郎君怜顾。 许是佑儿梦里也不舒坦,宋辙伸手想抚平她的愁意,却在靠近她的脸颊时,又将手抽了回来。 待回到济南府已是深夜,幸而如今是秋税征缴之时,守城的官兵见惯了他夜归,时而还倒一句大人辛苦。 “好好休整几日,不必急于做事。”宋辙将她送至卧房外叮嘱道。 佑儿道了谢,只说自己不要紧。 月夜之下,宋辙提着灯笼缓缓离去,佑儿目送他的背影,直至游廊过后,消失不见。 许是秋来多雨的缘故,人心也跟着这雨潮湿了些。 宋辙不愿将自己时而的惆怅放到佑儿身上,固执的让相信必然是公务所致,或是这恼人的雨丝。 这日也是孙书吏走了背运,平日里他仗着自己家中出了一个县令,总觉得这身份是高人一等的。 所负责的税银清点及出入记账之时,总是交给何书吏来做。 前些日子何书吏去登州回来就累出些毛病,腰腿酸痛难忍,宋辙知晓这事后还特意多许了半月的假。 这原本是皆大欢喜的事,可孙书吏不乐意了,毕竟有些收税稍快的州府,已陆续押送了些税银来。 可是把孙书吏忙坏了,他本就清点的慢,又时常忘记自己数到了哪处,这反复折腾叫来送银的人也不胜其烦。 开始两天还是有其他书吏瞧着来搭把手,可这孙书吏倒好,半句感谢也无,反倒今日又来了银子,就坐在一旁喝茶,只叫旁人去清点。 这下书吏房里可就吵成一团了。 王书吏最是年轻,脾气也不好,骂道:“你这人怎如此龌龊,往日里欺负何书吏人老实,没少叫人家给你做事,如今何书吏回家养病,咱们几个帮你点了几天,这下还真当是我们的事儿了?” 孙书吏半点不答他的话,反阴阳怪气说着王书吏是得了家里的好处,死了个哥哥才继承了这位置。 这简直是戳人心窝,当下王书吏就要上去打他。 好在何提举的公房就在隔壁,听到吵闹赶紧来劝架,谁知孙书吏是铁了心倚老卖老不做事,见他来还问道:“这何书吏怎告了这么多日的假,别不是晓得近日衙门里忙,故意在家里躲清闲吧。” “你胡说八道!”何提举与何书吏是远亲,自然是不容许旁人诋毁:“何书吏的为人,我们大伙儿都知道,你莫要污蔑人!” 好在是衙门里,众人又都是读过圣贤书的,这才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脏话来。 佑儿赶巧是到书吏房来打下手,听得这些人在里头闹,遂拿了账册来开始招呼外头押税银的差役。 恰好王书吏缓过气来瞧见,更是对这孙书吏冷哼道:“好歹你还是书吏,竟连人家郑姑娘都不如。” 孙书吏无所谓一笑,掏出烟杆子吞云吐雾,最是惬意。 这事儿到底是没过一刻钟就传到了宋辙耳中,他先前也听过孙书吏不愿做事,只是衙门里的人如何安排,这些都是何提举平日操心的事。 既然何提举没有处置这事,他就装作不知。 眼下晓得佑儿去里那边,晓得她是从郑娘子离世的那股劲儿里缓了过来,忙大步流星朝书吏房去。 白花花的银子泛着光,映在佑儿的脸上,衬得她双颊白玉无瑕,双眼像是含着秋水,顾盼生辉。 宋辙在门口缓了步调,闲庭信步般走了进去。 “孙书吏这是累了?” 听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孙书吏脑海里过了一遍,才吓得双腿飞蹬跑上前道:“原是大人来了,属下真是……真是。” “无妨,孙书吏年纪大了,歇会儿也是应当。”宋辙打断他的话道。 众人听得这话,虽纷纷停了手头的事见了礼,可到底眼神里头是有不甘的。 佑儿久看银子,这猝不及防抬眼,眼里一切并不真切,只觉得宋辙似乎对自己笑了笑。 “不敢不敢,眼下有歇够了,属下这就去接着做事。”孙书吏将手上的烟枪往腰间一别,行动之间哪里还有方才老态龙钟的样子。 谁知宋辙却朗声道:“孙书吏留步,本官平日里最是体贴下属,如今孙书吏年岁渐长,腿脚眼神皆不利索,再如此下去怕是有碍公务。” 众人听得这峰回路转,手上的事也停了下来,虽不敢光明正大往这头瞧,却都在凝神静听。 孙书吏义正言辞,担保道:“大人放心,属下必定不耽误正事。” 院里的桂花香味扑鼻而来,却不见得再叫人舒心。 “户部的事可不能如此儿戏马虎,既然孙书吏到了年岁,那便回家颐养天年。”宋辙这才招呼了何提举过来:“从本官的润笔费里挪十两银子送孙书吏,另按着整月来算何书吏这个月的月银。” 说罢拍了拍何书吏的肩道:“辛苦孙书吏这些年在清吏司做事,本官能做的就只这些,你就莫要推辞了。” 一句话将孙书吏剩下的话都打了回去,众人这下哪里不晓得宋辙这是来赶孙书吏的,尤其是王书吏还笑道:“孙书吏放心,咱们大伙儿都会想你的。” 宋辙说完了话,半个眼神也不留给他,只朝佑儿走去。 何提举早就看孙书吏不顺眼了,只是碍着各方情面没说过重话,也没使绊子。眼下听到宋辙都发了话,忙勾着孙书吏的肩带着他王账房去结月钱。 “你清点的如何?这些事做着还顺手?” 宋辙先前带了佑儿出去时,衙门里是都晓得了,眼前见他特意过来关心佑儿,众人皆是低着头各自做事,不敢听不敢看。 佑儿将手上的账册递给宋辙看,笑道:“奴婢做着还顺手的。” 见她露了笑颜,宋辙也忍不住嘴角往上勾起,仔细瞧着上头的字道:“看来叫你练字是对的,总算写出样子了。” 都听得出他话里的宠溺,只是佑儿常听他这样说话,并不晓得其中的意味。 待宋辙离去,王书吏小声打趣道:“大人对郑姑娘倒是不同呢。” 不同?佑儿仔细想了想,才那拿出户帖道:“这倒也没有,约莫因为我是孤女,所以多有照顾罢了。” 哎哟,王书吏看着那女户二字,恨不得自扇一巴掌,先前还在偷听的众人脸上亦有愧疚之色。 “对不住,我先前不知这些,我比你年长几岁,今后只管把我当哥哥,谁要是欺负你,我必饶不了他!”王书吏是爽快人,平日里也最是仗义。 佑儿福身多谢了他,这事总算含糊过去,不再有人提。 而后佑儿这身世之事,竟一夜传开,衙门里的人平日看着她整日里都是笑意盎然的,倒是没想到身世如此可怜。 一时间,连王婆也不叫她帮着切菜打下手,陈娘子和高娘子见着她时还总强颜欢笑,倒让佑儿不好意思。 宋辙听闻挼风讲完,倒是半点没笑模样。 第51章 趵突泉 宋辙难过是心疼佑儿,同时也为自己的处境感慨。 这阵子玉京传了消息来,内阁竟调汤玉入京任光禄寺少卿,如今汝州知府空缺,大抵是要由同知顶上。 汤玉自然喜不自胜,虽是同级但一个是京官一个是地方府台,且光禄寺掌祭祀宴享等事务,采买人情油水充足又体面。 刘家在中秋夜丢了百万银两,此举自然不仅是敲打刘氏兄弟,也是给最近官场里摇摆不定的人树威。 下午难得云散,料想是没有再落雨得迹象,宋辙瞥见外头盛开的金菊,搁下手上的奏疏。 情绪在半空悬浮着,看了眼对面书案坐着的佑儿,佯装随意道:“听说有人趵突泉办了赏菊会,随我去走走?” 这阵子衙门事忙,佑儿暂订了孙书吏的缺,就在书吏帮忙理账。 可宋辙却叫佑儿将账册搬到他的公房理,还说是书吏房来往人多,她是女儿家自然要避避。 佑儿还甚是不解,她往日还要抛头露面卖茶水饮子,如今这又算得了什么? 倒是宋辙义正言辞,说是衙门里不比外头,必要严谨些。说这话时,王书吏休沐在家,还陡然打了个喷嚏。 秋日是济南府最舒爽的时节,远处山峦叠嶂起伏,薄雾之中添了几处明暗交错的橘黄,自成风流。 趵突泉附近已然姹紫嫣红,翠绿垂柳在花瓣上拂过,泉中锦鲤跃然跳起,又逗得周遭游人起了笑意。 自到了济南,佑儿就整日待在衙门里,甚少出门来,更是从未到此来过,此时见景色宜人,渲染出了笑脸来:“竟不知这世上还有这么多颜色的菊花。” 水平如镜,照得人心里也敞亮了。 “你若是喜欢,明日就让人采买些放在后院。”宋辙这人时而抠搜,时而大方,倒叫人难猜。 佑儿摇了摇头:“咱们衙门谁是种花的料?” 宋辙伸手虚扶在她腰间,挡住了接踵而至的人群,好容易寻了处安静的地方坐下,这才郑重其事道:“你娘的事,我是有责任,这点我不推脱狡辩。我知你嘴上不说,但心里必然也为她难过,因此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早日放下此事。” 他在安慰佑儿时恳切真诚,却全然忘了这十来年,自己何尝走出那年家破人亡的阴影。 佑儿被他这般盯着,微微不自在侧了身:“奴婢并未记恨大人,我虽为她难过,却不是因为大人。她这生刻薄市侩,为了几文银子,不要脸皮去骂去打,却都是想着供儿子读书,可这世上读书人那么多,秀才举人能有几个,更不说中进士的,郑光宗哪里是读书的料……” 佑儿握住拂面而来的柳条,轻飘飘道:“她不过是心疼他,不想自己的儿子成低贱商贾,非要让他高人一等罢了。” 父母之爱子,向来是如此的。 “可她辛苦半生,竟然是这等结局,丈夫和儿子共谋她的性命,大人说值不值得?” 不等宋辙回答,佑儿叹息道:“她这辈子连金簪子都还没戴过呢,记得有一年,隔壁婶子买了根素银簪,她瞧着可好生羡慕,我那时就想给她也买一根,兴许她高兴就不会打我了。” “谁知我拿了摊上的钱给她买来,她却把我吊起来打,饿了我好几天。” 宋辙看着她松开的柳枝,问道:“那银簪子呢?” “她拿去退了……” 宋辙生来耕读世家,父母有爱和睦,家里富裕不缺衣食,那种难能可贵的幸福,在这冰冷世道里,就如梦幻泡影,让人惴惴不安。 直到消散离去,他才恍然如梦初醒,原来失去却比拥有更踏实。 “天下男子多负心薄幸,不论诗经还是戏文,都是这样说的。”宋辙宽慰她道:“这世道向来是女子艰难,你早日看透这些,将来的路必然顺畅。” 话出了口,又觉得隐隐不对,转了弯又道:“不过,这世上定有人真心对你好的。” 佑儿听罢,从怀里拿了户帖出来,浅笑安然:“这些日子跟着王书吏梳理黄册,才晓得要办女户何其艰难,大人对奴婢的好,奴婢必会铭记在心。” 风拂面来,吹得宋辙心里乱极了,只能看着眼前的泉水,喃喃说道:“我自会对你好的。” 他这话说得轻,正好对面人群高呼,声音传来将其盖过,佑儿的眼神也被那头吸引了去,半点不知他的心思。 宋辙见她好奇,起身望去道:“是附近的酒楼过来送点心。” 每年趵突泉赏菊会时,济南府的酒楼都会将新出的点心送来,总要评出个菊花魁,惹得满城人附庸。 宋辙刚想带佑儿过去,就在花丛人堆中看见王若禺的身影,脸色沉了些,嫌道:“那王知府也过去了,不如我带你去那楼上瞧?” “大人这是在躲那知府老爷?”佑儿好奇问道。 “此时不宜被他招惹上。”宋辙说的讳莫如深,像是嫌弃那王若禺至极,带着佑儿就走。 拾箸楼是济南府响当当的酒楼,不仅菜色味道双绝,点心茶饮也具佳,听说先帝出宫体察民情时,偶然喝了楼里的荷花瑶柱鸡汤,一直念念不忘,每年入夏必要饮一碗才好。 先帝修长生之道,常年在宫里打坐,因此这典故大抵是谣言罢了。但拾箸楼的生意因此越来越景气,这些年的菊花魁也都被它家揽了去。 宋辙带佑儿来了二楼靠窗的位置,正好看着泉边热闹景象。 佑儿看着店小二呈上的菜色,全然是挑花了眼,每个小木条上的名字都叫人好奇,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清风朗月是何菜?” 小二贴心解释道:“就是青菜豆腐汤。” 佑儿咂舌,看着下头写的价钱竟半吊钱。一道青菜豆腐汤,赶上她的月钱了! 宋辙见她又在计算着银钱,眸中神色霎时春和景明,指着趵突泉道:“上三道你们这儿的特色菜,再将送去的点心端两碟子来。” 小二是有眼力的,方才瞧两人的穿着就知道,必然是公子带着喜爱的小丫鬟出来散心。 送来菜色也全是平日里小姐夫人喜爱的,佑儿吃得欢喜,赞不绝口:“大人你尝尝,这鱼肉嫩如豆腐,实在是妙!” 宋辙尝了一口,才缓缓道:“你觉得好,这八两银子也算花的值。” 多少?佑儿只觉得忽然耳鸣,筷子夹着的鱼肉含泪送进口中。 宋辙见她已然开怀,多日的压抑总算畅然。 王若禺来时就隐约瞧见了宋辙,可周遭众人都恭维靠近,再抬眼去哪里还有宋辙的身影。 第52章 风流 佑儿吃过饭过,就着窨过玉兰花的茶水,小心品尝一两一个的菊花酥,无奈这酥精贵小巧,一口就能吞下。 正巧那泉眼边的水榭传来报喜声,今年的魁首就是拾箸楼的菊花酥。 “呀!魁首就是这个?” 小二在窗边伸长脖子瞧,听得佑儿的话,笑道:“正是!姑娘不知这酥要做成有多难,单是花瓣要开出来,就耗了十来斤面呢。” 佑儿听罢,再瞧这酥就舍不得吃进嘴里:“难怪这般好吃。” “你若喜欢再包一份回去吃就是。”宋辙指了指她嘴角沾上了酥皮,颇有些得意道。 谁知佑儿却摇头说不好:“怎好叫大人如此破费。” 宋辙见她分明是想要,好笑道:“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心疼我的银子?” “倒也不是这个缘故,我怕大人没带够银子……”佑儿默算了遍,这顿饭少说也得花五十两,生怕宋辙钱不够还叫自己贴。 宋辙见她收不自觉的捂在钱袋上,又是气又是无奈,拿了张银钱放在桌上道:“这菊花酥再包一份。” 小二仔细拿好银票道:“姑娘好福气,郎君是真疼你呢。” 宋辙听得脸一热,眉头蹙起:“多嘴。” 好在佑儿的心思都在银票上,见小二离去,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大人不愧是活财神!下次出来散心,还叫奴婢一起!” 看她油盐不进的财迷样,宋辙只能敷衍嗯了声。 王若禺这几日心里总不踏实,许是因为汤玉回京的缘故。见宋辙去汝州时,还等着看汤玉的笑话,后来也不知怎的,反倒是刘家遭殃,汤玉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 这世道叫他看不懂了,分明那汤玉比自己还贪财好色,光是能杀头的罪状就十个指头也数不清了。 这样一想,王若禺只觉得自己实乃清官廉吏,往日种种浮光掠影,今日恭维声中说尽平生爱民志向。 佑儿与宋辙散步回去的路上,就见有传召使者策马而过,瞧这方向是去了府衙那头。 不过半日,王若禺左迁汝州知府的事就传遍了济南。 虽都是知府,可那地位能一样? 且汝州那地方的情况,也太复杂了些,王若禺抠破脑袋也想不到为何点到了他身上。 宋辙心里却是明镜似的,不过是内阁斗法,卒子过河。 “大人的意思是说,如今谁沾上汝州知府都不会有好下场?那为何汤玉还能进京?”佑儿不解道。 院外的梧桐叶在秋夜凉风里,无声落下。 宋辙怕风吹来冷着她,关了窗棂道:“你那夜席间观那王同知人如何?” 佑儿想起那张尖脸猴腮琢磨片刻:“怕是个小人,奴婢记得他说话总带着目的,还想挑唆大人与玉京户部的关系!” “他惯会挑拨离间,汤玉初到汝州时就与刘家有些不痛快,都是他两边拱的火。”宋辙从来是愿意将官场上的事与佑儿讲的,当初爹娘亦是如此。 见她低头沉思,宋辙以为她是想到郑娘子的死,又透了句:“不过你放心,汤玉的报应眼看着就到了。” 宋辙那日应下佑儿的话,并非一时兴起,而是他早就盯上了汤玉的命。 以王同知的性子,花了钱又伏低做小那么久,眼看着要坐上知府的位置,如今却被王若禺截胡,自然要讨汤玉一个说法。 这焰火何时爆开,引火绳在宋辙手中,自然他说了算。 这秋税节骨眼上,王若禺自然是要了事才能去赴任,汝州赋税之事眼下由同知代之,王同知先前孝敬汤玉的钱,可不是小数目,依照他如今的心思,定然要狠捞一笔的。 刘家亏空百万两,自身难保之时,对谁也不会帮,宋辙早在踏进汝州府时,就算到了这些,郑娘子的死只是他这盘棋里,被对方多提的一子罢了。 不善谋全局者,不能谋一隅。 佑儿看着眼前的男子,想起从前看过这年岁的许多人,都是风流潇洒,唯独宋辙这人,做事周全细心,沉稳的根本不像年轻人。虽每日在一个屋檐下,可他心头那些算计,却叫人半点不知。 佑儿若有所思看着宋辙道:“奴婢那时只以为,你是想挑明汤玉与刘家的矛盾,根本没想到过这些。人说凡事走一步看三步,大人这般怕是看了五步?” 宋辙听她是在夸自己,本想矜持些可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你自己说过的,这世上能考中进士的人不多,而你家大人我,不巧正是头甲榜眼出身。可见我这头脑,与旁人比自然是略胜一筹的。” 连桌上烛火也跟着他的得意摇曳起来。 佑儿不满地撇了撇嘴,可又找不到话反驳他,只得换了话题:“不知曹县令案子查清没有,分明显而易见的事,只要把郑光宗丢进大牢一吓,都不用严刑拷问,他什么都会说的。” 知弟莫若姐,佑儿实在不满曹县令的不作为。 宋辙示意她稍安勿躁:“眼下还真不能这样,汤玉如今刚得意,曹县令必然不会动郑家父子。不过风浪起于微末间,王同知嘛,就说不清了。” 果然宋辙未骗人,这任命传到汝州时,王同知将汤玉骂得狗血淋头,又连带着吏部几个受过他恩惠的主事一同骂了一遍。 待冷静过后,当即就关在房里,将收集往日收集汤玉的罪证又看了一遍。眼下润了笔,又写上了郑家的事。 郑光宗也就罢了,毕竟郑大没给他钱,只让他继续去学堂读书。 郑大如今得了钱自然了不得,茶摊三五日歇业不说,还常去秦楼楚馆快活,左右邻里先是觉得他心里苦闷,如今算是看出来了,这是没得人管束心野了。 他这般潇洒自在,王同知得知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就想了个狠招来。 花娘屋里暖香熏人醉,郑大舒坦过后,歇在白皙柔软的手臂上,想着如今的日子实在是痛快,忍不住哼着小曲儿。 “老爷如今是有钱了,但可想过这出去的银子多,进来的银子少,终究是不妥当。”花娘摸着他头发,小心翼翼道。 瞧见郑大眼神不悦,抢着又道:“奴家是为了和老爷长久下去,老爷若不喜欢听就罢了。” 这阵子花娘明里暗里叫他去赎身,郑大都是哄着不理会,如今听到她这般说,又当她是想着这事。 遂闭上了眼,嗤笑道:“你能有挣钱的法子?别不是叫老爷跟你做一行?” 花娘佯装生气,抽了手到:“奴家是瞧着恩客里,只有老爷是贴心的,这才费了好大力气听来的法子,老爷不信就算了。” 郑大这才半信半疑,花娘一边撩拨着他,一边在耳边吹着热气低语,这般艳景生情,哪叫他不上钩。 第53章 入京 残秋叶落,冷露无声。后院的娘子们已然换了灰蓝长袄,里头是靛蓝的棉布裙子,看着比夏衣更老气了些。 前院公房里的气压,比这暮秋肃杀之气还要沉重些。 宋辙看了汝州抵着最后关头才交上来的税银,沉声问道:“这账你们同知大人看过?” 押送银子来的,是知府衙门户房的书吏,不敢正面答宋辙的话,摸出一张书信道:“这是王同知亲笔写的欠条,还请大人过目。” 何提举纳闷道:“除了遭灾的府县今年免了税,其他州府再难也是交足了,汝州自来富贵,却偏生拖欠,这是何意?” 那书吏一脸惆怅,只对着何提举摇头。 宋辙不收这些银子,只叫那书吏原路带回去,似笑非笑道:“这书信你也给王同知退去,只告诉他一句,本官体谅他代收税银的艰辛,但凡事一码归一码,他的苦劳我自会禀明朝廷,这功劳与能力亦然如此。” 书吏不敢马虎,认真将话记下,王同知听得眼冒金星,他先前丛税银里抽了二十万出来贴补自己,实在是痛心煮熟的鸭子飞去。 而今眼里皆是冷意,只恨不得拿了他银子不办事的人,千刀万剐了去。 “王知府何时来上任?”新来的王若禺偏生与他是同宗,一个姓氏这岂不是又打自己的脸。 师爷无奈道:“王知府的口信前后脚到的,说是家中老父身子不好了,已向吏部告假下月上任。” 王若禺自然是听到了汝州税银之事,他可不想来替人收拾烂摊子。 王同知听罢连说几个好,又摔了一套茶盏,这才罢休。 山东道的监察御史衙门收了一封匿名信,里头是前汝州知府汤玉整七页二十八条罪行。 单说前面三页就足以见他灭九族。 御史薛绶是前年的二甲进士,虽是七品芝麻官,但身负替天子巡狩之责,因此做事谨慎小心,不敢疏忽。 收到这匿名信,他哪里敢置之不理,这信写的也详细,何时何地何人在场都说的一清二楚,甚至写信之人还附注了他手里有证据。 此事非同小可,薛绶收了信即刻启程去了玉京。 宋辙坐在院里晒着秋来难得的太阳,听得挼风来报,慢条斯理从摇椅上起来,缓缓道:“本官未收齐税银,理应去玉京请罪。” “这事儿都是汝州府办事不力,哪里能怪在大人身上!”挼风是实诚又护主的,自然千错万错都是让人的错。 宋辙没好气敲了敲他的头道:“去准备着,明日就出发。” 黄昏过后,佑儿照旧去了宋辙屋里写字,却见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对耳珰,示意她戴上:“这个是昨日出去看到的,倒是与你相配。” 宋辙屋里没铜镜,佑儿只得摸索着将耳珰戴进,可反复几次仍旧找不到那耳洞。 朱唇轻启,眼眸朦胧,几缕青丝俏皮落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屋里渐生旖旎,叫人心缭乱。 宋辙不自觉红了耳尖,轻咳了声:“我帮……罢了,你一会儿回屋里戴吧。” 佑儿也觉着他这里没得铜镜,忒不方便些,眨巴眼睛笑道:“多谢大人赏呀!” 许是烛火惺忪,她笑得格外明艳,直到人离去后,宋辙才醒过神来,看着她留下的字迹沉溺。 翌日清晨,众人从衙门动身去玉京,皆瞟见了宋辙眼下的乌黑。 马车里,佑儿见宋辙今日仪表堂堂,还顶着那么重的眼圈看书,纳闷道:“这马车总晃悠,这上头的字大人看得清?” 宋辙斜着眼梢看她,撂下手头的书道:“自然看得清,你怎出此言?” 佑儿俏皮伶俐指了指他的眼下,笑道:“大人这眼睛都黑成一团了!昨夜难不成偷摸做了甚?” 听她提昨夜……宋辙忽而心虚,又遮掩着拿起书看,故作严肃道:“自然是想着去玉京的事。” 他嘴上说着这冠冕堂皇的借口,可只自己心里知道,昨夜一闭眼就是佑儿戴耳珰的模样,甚至梦里他竟然上前去,摩挲到了她柔软的耳垂。 那般玉软多娇,又好似并非耳垂,而是罗衫乍褪,酥慵之处。 如今两人坐在这狭小的马车里,静默之时甚至连彼此的呼吸也能听到。宋辙闭上眼是梦中的荒唐,睁开眼是娇俏佳人,除了看书还能做甚! 玉京繁华却不比济南街上活泼,得了宋辙的叮嘱,进了城门后,佑儿也只敢微微掀起一角帘子。 “这些人也不像做官的呀。”佑儿纳闷,转头就问道:“大人说三五步一个官眷,七八步一个皇亲,奴婢瞧着倒也不像。” 玉京比济南冷许多,宋辙将身上的斗篷拢了拢:“我何时骗过你,等我去户部交了差事,带你在街上逛街就晓得了。” 如今也不知是不是相处时间久了,彼此熟稔,宋辙已显少再自称本官,倒是佑儿守着规矩,可言语里也没得主仆样子。 挼风带着佑儿先回玉京的宅子收拾,虽早先在路上听说过宋辙有些私产,可瞧着这三进的院子还是目瞪口呆。 “只是三进罢了,这西园巷多是五进的府邸,佑儿姐见多了就不觉得新奇了。”挼风一面说一面介绍了守院的李伯给她认识。 从倒坐门往里头一路进来,青石铺地,院落平整。就几株榆钱树环着庭院花国,过了风雨连廊才见花厅。 又行过月洞门,翠竹栽种正堂两旁,别致风雅,屋后拐过甬道分了左右,挼风指着右边房舍道:“那边是大人书房,再后头是厨房,马厩。” “这边是歇息的地方,大人说了佑儿姐住西厢房,那边虽小巧,但地龙烧得足却暖和。 说罢就听到隔壁孟府似在办宴席,戏班子唱曲声传了过来。 “那户人家姓孟,家里老爷外放山西任知府,少爷在翰林院当值,上次我回来听说,他家两个小姐都许了沈尚书的侄儿,怕是今后要平步青云了。”挼风说着家常话,引着佑儿到了西厢:“大人说,咱们如今也算外放,这些私事不必多理会。” 两女共侍一夫,这样的事不管在哪里都不算好听。 何况还是官家小姐,佑儿啧啧称奇:“难不成他家小姐们就任由父母之命?” 挼风上次回来还和李伯聊起过,估摸着日子道:“这我哪里晓得,不过算起来嚜,明年八月就要成婚了。” 下晌时,佑儿陪着李婆子在厨房忙活,才听得原是孟家夫人寿辰,她为人处事好,女儿教养的也好,家里亲友如今正热闹着呢。 第54章 故人 宋辙是后半夜回来的,本来税银交接的事就是慢工细活,到了戌时才清点交割。 李侍郎得了沈谦嘱托,特在衙门备了一桌席面给宋辙接风,等到亥时沈谦着一身月白道袍进来,像是清风朗月的谪仙人。 众人见了礼,见他眉宇间不甚畅快,皆是给李侍郎打眼风。 李侍郎斟酌再三才道:“大人这是遇着心烦之事了?” 沈谦摆了摆手,脸上阴霾随意散了大半,问道:“听说汝州府的税银还未交上来?” 都晓得沈谦如今进内阁就临门一脚了,只差将秋税收足,叫国库充沛,便是谁也不能抹去的功绩。 席上众人沉默,这话得宋辙亲自来答,只见他起身作揖道:“请部堂大人降罪,汝州府先前交过一次税银,只是比既定少了二十万,下官不敢收留,只悉数退回,不曾想时至起程那日,汝州还没交齐。” 韦员外郎眼睛转了转,瞅了眼躬身请罪的宋辙,想着他身后是高品,这几日来玉京必然要去恩师家拜会,讨巧解围道:“汤少卿离了汝州,眼下衙门里头没得主心骨,办事自然不得力,这事想来怀不住宋主事。” 李侍郎晓得沈谦的为人,向来雷霆之势,若是要怪罪早就下令了,哪里会这般和风细雨,缓缓道:“韦员外郎说的在理,不如户部亲自给汝州府下道律令,勒其即刻押银入京?” 沈谦觉得在理,这才点头应允,又平地起惊雷道:“本官今日入宫听了件奇是,也与汝州府有关。有人写了密信揭告光禄寺汤玉,草菅人命卖官鬻爵,桩桩件件二十余条罪状,皇上大发雷霆,当即下令大理寺与都察院共查此案。” 他起身亲自扶了宋辙坐下,才环视其他人若有所思的神情,冷声道:“若是有人先前与汤玉有牵连,便早些去都察院交代,否则案子开审后被带走的,本官一律不求情做保。” 夜里宋辙留在沈谦公房里密谈半宿,到二更时才告辞离去。 “听闻你住西园巷?”沈谦冷不丁问道。 宋辙顺着答道:“是,可巧了就在孟府隔壁。” 沈谦自然是晓得的,只让他少与孟家牵扯,看样子是瞧不上那家人的处事行径。 回到家中,却见佑儿房里还亮着灯,宋辙踱步走近,又觉得不甚合理,正欲转身离去,西厢的门框“吱呀”一声,佑儿裹着斗篷出来。 宋辙一身官袍站在橘红的枫树下,端然直身,冷意仿佛凝结在他的脸上,只在看到佑儿时,又化开成笑意,问道:“你怎还不睡?” 佑儿是瞧见了窗棂上的身影,才听得他声轻不可闻的脚步,掩门赫然道:“从未睡过这么好的屋子,倒是不习惯得很。” 她总会说一些让宋辙意想不到的话,他看了眼屋子,叹道:“这屋子是我爹娘原先预备给……自然桌椅床榻都是好的。” 佑儿听罢,当即推脱道:“那奴婢如何住的!” “这有何妨……他们不会介意的。”宋辙低语道。 枫叶飒飒作响,惹得四下哗然,佑儿见他如此不再推辞,只说了白日里孟府热闹的事,打岔了宋辙藏在心底的忧伤。 “我们不过是回来住几日就走,不必与他们多往来。”宋辙嘱咐道。 佑儿点头称是,又说起了孟家两位小姐嫁一夫的事,她活了快二十年,可从未听说同时嫁进门之事。 “一妻一妾罢了,本朝可不兴官员家中娶平妻。”宋辙忍不住戳了戳她的发髻,实在是不知道这脑袋里到底藏了什么古怪想法。 佑儿咧着嘴不好意思笑笑:“奴婢是觉得沈大少爷命可真好,若是女子也能嫁两个男子……” “嘶!” 话未说完,宋辙便轻敲了敲她的额头,不悦道:“你可真是什么都敢想!” 这有什么,大人真是没见过世面。佑儿嘀咕道:“还有妇人养面首咧!” 宋辙没听清她的话,但料想也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好话,冷哼道:“本官家风淳朴,听不得这些,你既是本官手底下的人,自然也不能有什么邪念。” 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可见他严肃认真,佑儿也只能点头记下,这话只能心头想想。 见她乖觉,宋辙这才满意离去,还说明日要带她出门采买,喜得佑儿又是激动半晌。 昨日在马车里,看得不算真切,而今佑儿跟在宋辙身边,走在玉京的长街上,总算明白为何南来北往的客商会说,玉京繁华富贵,江南秀丽琳琅。 画鼓喧街,风帘翠幕。莫说是汝州了,这景象哪里是济南能看到的。 宋辙瞧着她这模样,但笑不语,只一味朝书斋走去。 “大人是要买书?”佑儿拉着挼风问道。 挼风也说不清楚:“看样子像是。” 宋辙打着给佑儿买些字帖的主意,一时挑花了眼,回过头瞧她竟埋首看书,顿时欣慰:“难得见你这样上进,看得什么书?” 佑儿忙将书放下,好在书封写着魏朝旧录,宋辙并未深想,只叫掌柜将这类的书都包好送去西园巷。 吓得佑儿忙说不必不必,宋辙还当她是害怕了,只说不急于一时看完,一月看三五本总能沉淀涵养。 三人走在长街上,采买倒是有趣。虽说是主仆关系,宋辙手里却拎着佑儿看上的东西。 一顶灰粉小轿走过,只听里头传来声“落”,须臾就见有雅致如幽兰的美人,款款走了过来。 眉如弯月,肤若凝脂。一袭碧落色兰花纹圆领长袄,走近时似有淡淡兰香。 她盈盈福身,礼数周全:“许久未见,宋郎君可还好?” 这声音也婉转动听。 宋辙倒是一愣,将手上的东西给佑儿拿着,拱手回礼:“不知姑娘是?” 那女子听闻他不识自己,双颊顿生绯红,身后的丫鬟上前答道:“我家小姐是户部李侍郎千金,宋主事先前在玉京时,随老爷去家中议事,曾与小姐见过。” 宋辙这才想起来,忙抱愧道:“宋某失礼,还请李小姐莫怪。” “郎君唤我芫娘就好,何必如此生疏。”李芫娘眉眼低垂,粉颈也透着娇羞。 宋辙往后退了半步,告辞道:“宋某还有旁的事,就不耽搁李小姐了。” 见三人离去,李芫娘难掩沮丧道:“宋郎君竟不记得我了……” 第55章 有心人 五年前宋辙刚入仕,那时先皇病重如枯槁,经年求仙问卜炼制丹药,本就让他亏损的身子元气大伤,后来又大修宫殿道台还叫国库空虚的厉害。 那年整个玉京的臣子都过的胆颤心惊。户部更是如此,老尚书自知劝不动先皇,便什么银子都敢应下,一时可为难了下头办事的人。 宋辙那时跟在李侍郎身边做事,常常被他带回家中议事,偶有两三次还在李府过夜。 他记得有次在书房为李侍郎誊录奏疏时,李芫娘送过点心来。后来似乎还见过几次面,不过都是在李府偶然遇到罢了。 “李小姐真好看,叫人见之难忘,大人为何不记得?”佑儿边说着,边将手上的糕点匀了一半给宋辙。 话虽如此说,可当年宋辙负责修缮宫殿的开支,每日为了银钱魂不守舍,哪里记得住只见里面的女子。 宋辙回想那两年眉目疏淡,睨了她一眼:“的确不记得,我是去上峰府中议事,不是去议亲。” 如今已全然想起当初,李侍郎总让自己去他府上,必然是存了结亲的意思。后来或许看出他并非留恋儿女情长的,这才打住了心思。 这些事宋辙且撂到一边,只因没过几日都察院就传了话来,说是请他去问话。 王同知写的罪状里有一条就是撺掇郑大杀妻,上头写的见证人是宋辙的名字,他刚好回了玉京,这才被叫去。 刚要上马车,佑儿就抱着斗篷跑上前来:“大人,这事与你无关的。” 宋辙弯下身子,由得她为自己系上带子,眼底笑意分明道:“你放心。” 眼看着入冬,玉京整日里灰蒙蒙的,都察院漆黑的大门敞开,书吏引着宋辙进了间公房,门窗紧闭只用烛火照亮,看得人心里空落落的。 问他话的人是左都御史刘景樾,这人是彻头彻尾的公孙党,因而看着宋辙进来倒是不客气。 “宋主事请坐,本官按程序问你几个问题,答得好自然就能离开。” 他这语气颇为不善,汤玉出了这样的事,按着皇上的话就是天怒人怨,五马分尸!公孙贺早将他从朋党中剪了出去,可这并不代表宋辙就能被他和善以待。 见刘景樾这般态度,宋辙淡笑坐下:“不知叫下官来所谓何事?” 记录的书吏在暗处,宋辙只看得到他借着烛火垂头书写。 “自然是你在汝州杀人的案件!” 这句话倒是说得巧,竟想将他也牵连进去。 宋辙双眸骤然深沉,阴鸷冷意攀爬在他的脸上,声色不怒自威:“看来刘大人还不知道这来龙去脉,不如请大理寺交细节交由大人看看,以免闹笑话。” 刘景樾察觉他无形的压迫感,心头不知为何有些惧怕,但他好歹是二品大员,稳住心神道:“细节如何,本官自然知晓,你且将你知道的如实讲述。” 佑儿在家中也是难安,偏巧这是李芫娘又上门来。 李伯一时没了主意,佑儿只得亲自到门口迎她:“真是对不住李小姐,我家大人今日去都察院了。” 李芫娘举止得体,说起话来也是轻柔:“是我突然来叨扰你们了,不过我今日并非来找宋郎君。” 佑儿见她欲盖弥彰看着自己,有些生涩的笑道:“姑娘不是来找我家大人的,难不成是……” “正是来找郑姑娘的。”李芫娘抢白了她的话,径直往游廊里头走去。 佑儿微哂,她本来是要说来游园的呢。不过见李芫娘还晓得自己的名字,看来是费心了。 主人家不在,佑儿只得请她去花厅小坐,上过茶后见她只低头品茶,反到让佑儿坐也不是,站着也累。 她气定神闲,佑儿便朗声问道:“不知李小姐找奴婢是为何事?” 李芫娘虽为坐在上首,可上下打量佑儿,却带着上位的姿态。 本来如幽兰的美人,平添了几分俗气。 “宋郎君身边是姑娘在伺候?”李芫娘看似随意发问,可藏在袖里的手却掐得泛白。 佑儿若是此时还不知她是何意,那真是这么多年白混了。 “都是挼风在大人身边伺候,奴婢只是随行帮衬吃食撒扫。” 李芫娘心头一喜,脸上僵持的笑意自然了些,笑着让佑儿陪她坐下说话。忍着羞意道:“既如此,想必宋郎君在山东并未纳妾收通房?” “大人一心扑在公务上,这些自是没有的。”佑儿不敢坐下,只站在原处答话。 李芫娘笑意清浅,却如春风化雨,见佑儿并不坐下,心里满意她是守规矩的。 “听闻郑姑娘是汝州府人?往年宋郎君在我家中与父亲议事时,还提到过汝州漕运支流交错,是经商往来之重地,想必郑姑娘的见识也是广阔的。” 在这些贵女眼中,商贾之地必然是下等州府,见识学问当属诗书礼教。 佑儿只当她是与自己说闲话家常,倒也不在意她话里的深意:“奴婢是汝州人,不过小姐说的漕运这些,奴婢是全然不懂。” 李芫娘今日来,一是因为那日瞧见宋辙对自己冷淡,又见他与佑儿之间举止来往亲近,心头就起了些酸意。二是晓得今日宋辙去了都察院,便想着算准时辰与他遇见。 “你跟在宋郎君身边,必然也学的几分本事的。”李芫娘提起宋辙,眼里就泛着温柔笑意:“我父亲常说,如今户部里的后生,就看着宋郎君是最有能力的,料想他今后必有造化作为。” 几个相好的手帕交都陆续定好了公子少爷,可她偏偏不愿婚嫁之事草草了之。 五年前她虽年纪小,但无意间瞧着进士游街,当即就看到了人群前头的宋辙。 少年郎君却是沉稳如竹,冠上簪花也毫无俗气,姐妹们私下都说沈家三爷是俊俏的,可在她看来,宋辙五官冷峻更胜一筹。 眼瞧着天色渐暗,李芫娘的婢女也忍不住附耳提醒她。 瞧着宋辙还未归来,只得起身告辞:“今日耽搁郑姑娘了,你我相谈甚欢,过几日我请你到家中玩可好?” 佑儿不敢答应,只说要征得宋辙应允。 李芫娘因她的小心规矩,露了和善笑意。她是奴婢,一切听从主子,自然理应如此。 送走了不速之客,佑儿只觉得腰腿酸痛,随意坐在门槛上眯着眼歇息。 再睁眼时,听得耳边马蹄声响,而后是宋辙的声音吵得她脑仁疼。 秀眉蹙成一团,睁开眼道:“大人回来了?” “你这是做甚?难不成还想生病吃药?”宋辙就将身上的斗篷脱下来给她穿上。 怕他生气唠叨,佑儿只得撒谎道:“当然是在等大人!去了这么久,奴婢甚是担心。” 宋辙出了都察院就被高品的随从拦下,这番才从高府回来,万千愁绪听得她这话,顿时豁然开朗。 虽是严肃刻板踱步走去,脸上却带着几分红晕:“看来你还是有些良心的。” 第56章 触碰 听得佑儿讲了李芫娘来府中的事,宋辙眼中染着深意看着她道:“她是来找你说话的?” 佑儿点了盏油灯,头上的靛蓝缠花照得格外细腻,抬起脸道:“大人真是神机妙算,不过嚜……李小姐虽与奴婢说话,可句句不离大人,看样子是对大人格外关切?” 她笑得狡黠,格外关切四个字还咬得重些,只看着宋辙打量。 这明晃晃的打趣叫宋辙不是滋味,他指了指一旁美人靠上的书道:“你若闲得慌,就去看书习字。” 佑儿努了努嘴,亏得是近来看了两本风流画本子打发时间,果真斜歪在榻上翻了几页。 “李小姐说过几日请我去她家做客,人家是官家小姐如何看得起奴婢,不过是借着大人的光罢了。”见宋辙方才不答自己的话,佑儿不知为何书也看不进去,转弯抹角的又提了过去,连自称也开始搞混了。 宋辙未听出她话语中的的不安,只当她还拿他打趣,剜了她一眼道:“你若想去就只管去,省的在家里无事做闲得慌。” 宋辙特意将那美人靠挪在窗下,与自己的书案挨得近些,怕她眼睛看疼,嘴里说着话又将桌上的蜡烛点起送去。 佑儿正看到兴致盎然之处,余光看到他的手落在靠边小几上,吓得忙收书往里躲。 双腿冷不丁往里勾起,却正巧顺着宋辙小腿往上去,虽是隔了衣袍,可这怎了得。 宋辙生怕烛台落下烫伤她,又是在意着手上,又是担心着腿上,好容易稳当摆好蜡烛,腰带却被佑儿的双脚夹住,勾得他猝不及防整个人顺势倾下。 两人紧贴在一处,佑儿心跳如鼓擂动,她脖颈处如羽毛触动,柔软湿润叫人酥酥麻麻。 两人的衣衫都是同样的皂角香,连梳洗用的香胰子也是一样,可眼下交织在一团,愈发浓郁明显。 分明是清淡的,偏生馥郁叫人沉溺。 两人胸腔起伏明显,佑儿脸色羞红,想起画本子上夜里私会的男女,只觉得更是喘不过气来,嘤咛道:“大人……你压着我了。” 酥软之下,这话也带着别样滋味。 宋辙岂止耳根红烫,本来只因触及柔软,只是吓得双手不敢动弹,如今听得她低声娇呼,只觉得与那夜梦里之景别无二致。 粉香腻玉,贴体熨肌。宋辙咬着舌尖让自己冷静下来,宋辙低声说了声对不住,而后手滑落在榻上,这才起身站在一旁。 瞥见佑儿衣衫褶皱,顿时背过身去,蹙着额道:“把书给我瞧瞧。” 见宋辙脸色绯红如斯,佑儿慌忙将书收到身后藏起,红梗着脖颈道:“奴婢还没看完呢。” 心头气那书斋披着羊皮卖狗肉,又不好再与佑儿多做纠缠,屋里好长一段静默后,宋辙才低声道:“今后稳重些,这般跳脱对你不好。” 心口还有宋辙留下的余温,佑儿不自觉将那书抱在胸前,颔首不语。 少见她如此女儿家模样,倒让宋辙有些手足无措,三步并作两步回了自己的书案,这下转移了话题道:“别去李家做客,此事我会与李侍郎谈的。” 谈什么?佑儿晓得婚姻之事才是要找长辈商谈,咬着唇偷瞄宋辙脸色,见他目光沉静书写折子,一时想说的话,也憋在了心里头,只清汤寡水说了句:“大人也到年纪了。” “到年纪如何?”宋辙见她一副过来人的语境,略微勾动了唇角,又掩下道:“我并非李小姐良配。” 没头没尾的话,佑儿心里不知为何踏实了不少,这一日因见着李芫娘的缘故,心里总觉得堵得慌,眼下听到宋辙的话,那口气变得轻飘飘的,随之消散去。 夜里佑儿难得失了眠,从解下裙边绦丝起,就觉得心口扑腾得挑。 她将双手按住那颗快跳出来的心时,脑海里又开始回味宋辙的温热。 周而复始,欲如藤蔓绕身,难缠得紧。 宋辙心头挂着高品今日似有若无的点拨,而今沈谦入阁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对一直对朝局持中立态度的高品是件好事。 将来两头为难时,必然他来做和事佬,活到他这个年岁,要的不仅是权财,更要德高望重的名声流芳百世。 又过了几日,都察院并未再来请宋辙了。那日他走出都察院就上了高府的马车,这就叫人晓得他仍是高品得意门生,若再找他麻烦,岂不是与次辅公然叫板。 汤玉的案子将汝州府大半官员都传唤到了玉京,进了大理寺大牢里,根本无需大刑伺候就有几个软骨头已大喊要招供。 如今光是理出来的线索就足以叫汤玉人头落地。 王同知自然也在其中,只是他将在自己撇的干干净净,甚至还说汤玉软硬相逼叫自己逢年过节孝敬,痛哭流涕之下竟也是苦主。 玉京城初雪那夜,飒飒北风刮在脸上生疼,到公孙府报信的人穿得一身黑色,叫人难辨面目。 只见一刻钟后,公孙贺亲自将他送到书房外,扶去他衣袍上的飞雪道:“景樾啊,你是老夫最得意的学生,这次老夫能靠的人,可就只有你了。” 那黑衣人落下斗篷上的帽子,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刘景樾。 “阁老放心,明日醒来这世上就再无汤玉这人了,他先前供词里不妥的话,学生已叫人抽出来了。”刘景樾小心答道。 他早就上了公孙贺的船,即使想抽身也是不能了,还不如杀出条血路来。 何况这朝野大半臣子,都与眼前自己的恩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除非朝野倾颓,否则怎会失势。 “去吧……干净利落,莫留隐患。”公孙贺目送他离去,看着眼前这场飞雪摇了摇头。 皇帝还是太稚嫩了。 天色还未大亮时,汤玉被大理寺的衙役发现早已气息消失,浑身冰凉。 大理寺卿郭俊臣听得手下来报,吓得脸色苍白,昨夜他看了一夜的口供,其中端倪初显。 本以为今日必有进展,却不曾想汤玉竟然死在了大牢里。 火把将阴冷潮湿的地牢照得明亮,刘景樾带着都察院一干御史前来,自然有兴师问罪的意味。 “郭大人办的好差!罪犯如今死了,我看你如何交代!” 郭俊臣方才已将昨日进出大理寺的人全摸查了一遍,却半点线索也无。 正当僵持不下时,外头跑来都察院的书吏,说是王同知死了。 刘景樾本是强健体魄,顿时双腿站不住,好在一旁的御史将他扶起。 一夜之间,死了一个疑犯,又死了一个证人。 玉京顿时风声鹤唳,大朝会上谁也不敢激起上怒。 第57章 收书 下了一夜的雪,佑儿醒来院子里头已堆起两尺高。 穿戴齐整去了宋辙屋里送热茶,却见他已坐在那张美人靠上,眉头紧锁成一团,不难看出心头的不满。 “大人!”佑儿冲上前去将书抽走。 都怪她昨夜听得挼风说下雪了,跑了出去看雪,再想起书落在宋辙屋里,已是躺在床上歇息时。 想着宋辙这几天过去,怕是早忘了此事,谁知…… 宋辙目光锁在她手里的书上,站起身来朝她走近了几步,匪夷所思道:“寡妇怀孕嫁江南首富,权臣夺侄子妾室为妻!你每日就看这些?” 这些东西只可悄悄看,不可堂而皇之念出来,佑儿“哎呀”一声,自己都不好意思听,一时竟退无可退贴在可墙边。 她扑簌着眼睛又羞又愤,只能嘟着嘴辩白道:“大人非要给我买,还叫掌柜把那一片的书都包了起来,又不是我自己偷偷买的!” 提到这个宋辙就后悔当初,他那时看着书封上些的魏晋二字,还怪道佑儿竟爱看那些风雅之事,如今想来那本书必然是更荒唐了的。 “这些都不许再看了,今后想要看书,就从我的书房挑。”宋辙从她手里将书抽走。 谁知佑儿哪听得这个,紧紧护在怀里不肯撒手,宋辙怕叫她手疼,哪里能再用力气。 这一来一回的,让佑儿险些撞进他怀里。宋辙双手紧紧环抱她的腰间,温软细腻的耳垂在他脸上摩挲,屋里的炭火熏得人身上也暖和。 佑儿不自觉的将手松开,拿书便“咚”得一声落到了地上。 宋辙脑海中忽然方才看过的一段话,圆润柔软是云情复起,神魂颠倒是雨意转浓,仙郎风流动荡奴心,玉骨金莲分瓣生,温存磨动吐丁香,阳和露滴牡丹亭。 一时不觉魂消,春情如醉。 他从小记忆极佳,而今头次痛恨自己这才思敏捷,可惜为时已晚。宋辙慌忙放下佑儿,虽隔着衣袍却转过身去,生怕她看出异样。 佑儿不只是害怕这书里的不堪被宋辙发现,还是自己脑海中怦然浮现的画面,总之速速捡起了那书,就跑回了自己屋里。 到底是情痴绮梦,回过神屋里哪里还有佑儿的影子,连带地上的书也不见踪影。 此事过后,宋辙倒是好长一段时日不敢再提那些话本的事。 挼风再进来时,宋辙已端坐在书案前,窗棂半开任由雪风刮来,吓得挼风忙掩住。 “果不出大人所料,汤玉昨夜死在大理寺了。说来也巧王同知也死在官驿里头。” 这本也是宋辙与沈谦意料之中的事,公孙贺为人狠辣,做事向来是不留余地的。 宋辙叫挼风在他屋里烤火暖身,自己前去西厢房寻佑儿。 几番思量还是敲了门,却见不到人来应门,又辗转去了厨房才看到她在灶下烧火。 李婆子看到宋辙来,笑着将他推了出去:“君子远庖厨,大人可不能进这地方。” “什么能不能进,当年父亲还不是每日来给母亲做吃食。”宋辙倒不甚介意这些酸儒躲懒的借口之言。 佑儿见他来,站起身里又有些不知所措。 两人如今对视,总不是不同以往了些。 还是宋辙装作不在意,揭开盖看了看里头的汤,才道:“我来是想告知你,汤玉昨夜死了。” 佑儿这才恢复了神智,问道:“如何死的?大人你……” 本想拍拍她的肩宽慰两句,又觉得不妥当,背过手道:“旁人杀的,上头的人不想被他牵连,因此就出手将他杀了。” “你娘总算能安息了。”他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只能看着她波动的情绪道:“不过听说你爹被人下了仙人跳,银子全丢进了赌坊,如今欠了人五百两银子,至今下落不明。” 仙人跳?佑儿诧然:“他怎会被人骗?” 宋辙添了几根柴进灶,这才道:“是被花楼里的女子骗了,不过这也是王同知设的圈套,本想用钱胁迫你爹去状告汤玉,后来你爹输了钱却先偷跑了。” 他并不说是自己派人先捉了郑大。 佑儿撇了撇嘴道:“他这人从来滑头,料想是怕被人追债,躲起来了。” “若你想救他,我倒是可以帮他了事。”宋辙试探问道。 大可不必,佑儿想也不想就拒绝道:“如今王同知已死,他再躲一阵子换了地方隐姓埋名,自然能好好过日子,可别叫他赖上你。” 宋辙不再多言,只说自己要去户部寻李侍郎,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李婆子在后头听了些话,再回来时就捂着嘴笑:“大人这是把姑娘放在心上了。” 宋辙这个年岁,不说是儿女双全,但也早该历经人事了,可这些年下来,家里没得长辈给他操持,瞧着他也没得这些心思,可叫她和李伯心里挂心。 “您老可别拿我打趣,照这么多大人岂不是更把挼风放在心上?”佑儿耳廓早已红晕,好在有火光打掩护,并未叫人瞧了去。 李婆子瞧她这般,就只二人并未互通心意,这才打住了话头。 心中失落一阵,回过味儿来,又想好在两人整日相伴,总会有戳破窗户纸那日。 宋辙今日来户部也不止是找李侍郎,只是他怕佑儿真以为自己与李芫娘有什么,这才故意提了一嘴。 他只进了衙门,就被沈谦的长随引了进去。 那长随青松是个妙人,嘴巴出了名的碎,见着他就道:“宋主事可听说了,出大事了呢,大理寺和都察院一边死一人,就快年下了,这事人心惶惶。” “听说了,那二人先前还与我吃过几次酒。”宋辙有些感怀道:“同日死去,倒是有些缘分。” 这种事了不兴讲缘分,青松张了张嘴,这话唠也有接不上话的时候。 推门进去,沈谦免了他的礼,请他到跟前坐着说话。 “后头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宋辙见他眼中疲惫,知这怕是又熬了一宿,单刀直入道:“先前高次辅找过下官,说依他的意思部堂不如借此事入阁,今后朝中好歹有个制衡。” 制衡?沈谦眼中意味不明,却未打断他的话。 “如今汤玉反正是死了,他虽从下头搜不少钱财,但也孝敬出去不少,眼下就算抄家灭族也抹不平他的烂账。不过……另死的同知也不是好的,但家底尚可与汝州首富刘家有些勾当,下官已拿了一个证人,若部堂首肯,必能让他抄家,填补上秋税的缺。” 沈谦知道宋辙这人,既然说税银的缺口能填上,必然那同知里头的玄机不少。 当即拍板道:“这事与户部事务有些关联,本官这就入宫请旨主办汝州案。” 宋辙跟着沈谦出门,告辞过后,转角进了李侍郎的公房里。 沈谦讳莫如深看了里头一眼,只见风起叶动,似有黑影闪过。 第58章 归途 李侍郎晓得他才见过沈谦,眼下见他来找自己,略微惊愕道:“不知宋主事是有何事?” 宋辙不敢坐下,只恭敬作揖道:“下官冒昧前来叨扰大人,只因在国子监读书时有一同窗,他晓得我回京来,特意托我探探大人口风……” 见他支支吾吾不说正题,李侍郎好奇道:“哦?不知是探何口风?” 宋辙稍弯下腰,正色道:“我这好友乃鸿胪寺卿二公子,礼部主事邵之平,如今已弱冠之年,他确是仰慕令千金之才,可又担心令千金已有婚配……” 原是如此,提起这事李侍郎眼中不无得意,鸿胪寺卿先前亲自请他吃酒提过这事,无奈女儿心里惦记着…… 看宋辙并无那意思,李侍郎无奈叹息道:“这事还得与我夫人商议才好,儿女婚姻之事全凭缘分,倒是宋主事莫非如今还无娶妻成家之意?” 宋辙依旧如三年前那般:“下官并无成家之意。” 李侍郎是玉京人士,当年宋家的事自然也是晓得,整个宋家二十三口人皆被毒杀,只留在外读书的宋辙幸免于难。 宋辙父亲虽是京中小官,但其夫人是经商做事的好手,因而家中颇为富贵,也正因此被族人嫉恨。听闻下毒之人连他自己也不放过,愣是拉着全族人一起死,这倒是一桩奇闻逸事。 后来时间久了,宋家的事就被世人抛到了脑后。 当年他瞧中宋辙年少有为,是做官的好资质,身上又有些家财,这才想着让芫娘与他结亲。 可惜了神女有心襄王无意,反倒让芫娘心头难受许久,至今也不愿说亲。 见宋辙这般倔强,他自然不愿多费口舌,反倒平白害了自家女儿的名声,遂陪叹一声:“早日想通成家,你爹娘也能放心。” 往日有人提到这话,他必然心里诸多抗拒,可如今不同了,这话听到耳中,可脑海却是佑儿的模样。 玉京事已了结,宋辙回了家中就安排起程回济南府的事。 可连下了几日大雪,路上积雪深厚,怕回去的官道难走,又生生等到了天晴之日才出发。 大雪之时,佑儿屋里暖和,她每日帮着李婆子做事后,就躲在榻上看话本子。 反正那几日宋辙也不知在忙什么,总是大半夜才回来,白日里也多去应酬,难兼顾她这头。 如今与宋辙一同待在马车里,又不敢正大光明摸出自己想看的话本,实在是叫她如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团团转。 见她心不在焉的,宋辙还以为她是在介意先前他失礼之事,斟酌许久道:“前几日事多,没顾到你这里,在家中可还好?” 自然好啰,佑儿挑了挑眉道:“赏雪喝茶,惬意舒服。” 他往日没有成婚的打算,可如今习惯了和佑儿在一起,有时竟奢望就这样平安无事相携到老。 可他经历过残忍现实,每每有这样的念头,就及时掐住不敢多想。 “我有事想与你商量,是关于你爹的。”宋辙见她心情尚可,忙谈了正事。 果然一听说起郑大,佑儿忍不住眉头微蹙,不耐烦的嘟起嘴道:“他又怎的?” 宋辙也不隐瞒,直说道:“我寻到他了,等回了济南就带你去见他。” 不等佑儿拒绝,他就讲了自己的打算:“汤玉挑唆他给你娘下毒,这事大理寺问出了汤玉的口供,你爹这死刑是躲不过的。我想让他帮我一个小忙,事成之后他也算戴罪立功,能保一条性命流放儋州,你意下如何?” 她本想说自己并不在意郑大的生死,可想到那张草席里的郑娘子,她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不知大人想叫他帮你什么忙?” 见宋辙未立刻答话,只是有些为难看自己,顿时反应过来:“刘家?大人还想让我也做证人?” 怕她多想,宋辙解释道:“此事事关你名节,因此我并未打算叫你出面,你如今在衙门里跟我做事,已断了和汝州的往来,前尘旧事不必再沾染。” 佑儿却义正言辞道:“我在刘家时,曾听闻有女子过得很不如意,送给宦官被打被罚也是常有,稍好的就是送去做妾,能生儿育女有个依靠。她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要过堂作证岂不是自毁清白。奴婢有幸被大人带出那地方,如今又拿了女户,自然不惧这些身外之事,由奴婢过堂合情合理。” 宋辙从未见过她这般正经决绝的模样,自然晓得她说的皆是肺腑之言,心里敬重她也怜惜她。 “不论最后结果如何,我一直陪着你。” 他并未朗声发誓做保证,轻言细语却听进了她的心里。 许是宋辙的双眸太过清亮,照得人心里明朗,佑儿鬼使神差点头道好。 回程路上,挼风看得出两人之间微妙变化,虽说相处仍是往日那般,可总觉得更亲近了些。 京郊与山东交界之处,山中积雪太厚,马车一时过不了,三人不得不就近找了户农家凑合过夜,只待明日与乡里扫雪后再行。 那农家只余一间房能住人,连炭火也无多的,三人只得用枯草堆垫在地上,又铺了两床被褥,简单搭了地铺,才凑着睡下。 挼风年龄小蜷缩着身子裹在斗篷里,不过须臾就打起了呼。 宋辙睡在中间即使睡不着也不敢辗转,只得看着头顶的房梁发呆。 佑儿的铺与两人隔开了些,但毕竟着屋子窄小,再隔也不过是两尺距离。 她身上盖着两件厚斗篷,过了许久才勉强有些暖意。 “太冷睡不着?”宋辙低声问道。 这屋里冷嗖嗖的,纸糊的窗户还漏着风,即使佑儿家中不富贵,可却不至于穷苦到这个地步。 “大人,我原先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苦的人。”一阵冷风刮来,佑儿忍不住鼻酸道:“可跟着大人走过些地方,才知道原来世上大多数人日子都过得苦。” 她心头的想法,宋辙早先就看出来,而今听她自己说出口来,才劝慰道:“你也不必否认自己受过的苦楚,其实苦难就如冬雪,但终有晴空化雪之日,只是有人终其一生都在等那日,而有的人足够幸运,只需一阵子就迎来暖春了。” “看来奴婢算得上幸运,至少只等了十多年就遇见大人了。”佑儿侧过身子看着宋辙,外头的月光透过窗将他的棱骨照得分明,也添了几分清冷萧瑟。 宋辙想起当初自己留下佑儿,并非出自真心,故而不敢认下她这句话。 “大人若成了大官,天下必然能少些苦寒人家。” 佑儿突如其来对宋辙说起这远大志向,让他心头微颤。 山沟的黑夜,还在漏风的茅屋里,宋辙头一次在旁人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内心欲望。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若有一日我实现心中志向,必然不辜负你的期望。” 第59章 私盐迹象 待到天色朦胧时,宋辙听得外头的喧哗,原是外头有人拉着板车贩盐。 官盐价高,一斤盐能换五斤米。因此民间多百姓暗地里购买私盐,在府县中还算守规矩,毕竟有官府镇着。 可在如今这山沟里头,又是两地交界之处,自然是私盐买卖高发之地。 贩盐之人冒着被官府捉拿的风险,走村串户挣些钱财,乡里百姓也乐的他们来,至少能叫吃食添些味道。 挼风扒在窗边看道:“大人,他们买卖私盐!” 此处虽在交界,可隶属山东行省管辖之地,佑儿听得这话也凑上前去偷看。 谁知宋辙却往后退了几步,躺在地铺上不语。 过了半晌,见两人还不知所谓:“且不说我们只三人,他们那么多人,贸然出去显露身份,定然不会有好结果。” 说罢拍了拍这地铺道:“何况他们给我们一条生路,我们也不必逼人家到死路。赶紧过来接着睡,一会儿就有人过来了。” 两人一听忙回了原处,果不其然刚躺下半柱香的功夫,就听得有人来敲门。 “几位可还睡得好?”屋主是一对年轻夫妇,也因此才敢收留过路的生人。 宋辙拱手道谢:“多谢兄弟借宿,否则昨夜我三人还不知如何是好。” 说罢从荷包里摸出一串铜钱:“这钱虽不多,却是我等心意,还请你们莫要推辞。” 夫妇俩人对视一眼,男人这才接过钱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茅屋又破旧,兄台太客气了。” 大年下的谁家不是囤了些年味,可宋辙昨日路过时却见各家屋檐下都是干净,今日观这户人家依旧如是。 又见他夫妇二人穿着不算体面干净,外头的袍子还缝补了七八处,临去时又在那草堆上放了二两银子。 佑儿将被褥收拾好抱进马车里,见他看着那篱笆院墙若有所思,低声问道:“大人是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宋辙扶她上了马车,离去后才道:“我只是在想他们这日子怎么过。” 见佑儿不说话,才仔细看着她头上一对缠花不见了。 “奴婢留给那娘子了。”佑儿摸了摸发髻,不好意思道:“见不得女子用布条木头挽发。” 女子之间不过三五句闲话,就能拉到家常来。轻叹一声道:“那娘子前两日去捡柴小产了,好在她这郎君是勤快人,农闲时去山里打猎为生,平日里节俭些日子倒能过下去。今年衙门盐价涨了不少,这才更省了些,毕竟不吃盐身子软,不吃肉忍一忍也就过了。” 盐引历来归各府衙管,朝廷也单设了盐业转运司周转官盐,按道理若非战乱天灾的,这价格倒不会波动太大。 只是这事与宋辙的清吏司无关,他对其中的门道知晓不多。 马车上已换了夹袄的帘子,挼风身上也裹得只见到一双眼睛露在外头,宋辙心疼他年幼,买了几个汤婆子给他煨在身上。 赶了一日的路,总算在日落时回了衙门。 高娘子见人回来,嘴里一直念着佛号,又将自己的手炉握进挼风手中道:“瞧这手都裂了,快去找何提举领些油膏抹上。” 他们掐着这时辰回来,厨房里哪里还有饭菜,人仰马翻折腾一阵,到了戌时末才用上了晚饭。 挼风被陈娘子拉到厨房嘘寒问暖,王婆拐弯抹角问宋辙与佑儿相处如何,先头挼风还咬死了说自己看不明白这些事,到后头被三人问迷糊了,才道:“大人说叫我明日给佑儿姐买些首饰,说她打扮甚至寒酸,旁的就真没了。” 三人捂着嘴笑,早就看出来大人对佑儿是有些不同的,如今看嚜倒是关照有加。 隔日休整好后,宋辙才换了身宝蓝色的灰鼠毛大氅,坚毅冷肃的面容平添了些贵气。 佑儿倒是依旧穿着衙门里的灰蓝长袄,只是外头搭了身狐狸毛斗篷。 “这身斗篷倒是衬你。”宋辙凝目片刻,这才状似随意说道。 佑儿摸了摸软乎的毛绒,福身道:“若不是大人,哪里能穿上玉京的好东西。” 屋檐上的雪,化成了水滴落下,嘀嗒声在静默时格外清晰。 宋辙反背着手去,只笑不答这话,道:“走吧,带你去见你爹。” 游廊后头,三双眼睛看得真切,两人在雪地里头并肩走着,这男俊女俏天作之合。 本以为是在什么隐蔽之处,没曾想竟是在城中三教九流的热闹地。 郑大那日从赌坊偷溜出来,还没回家就被人用麻袋套了头。 再醒来时就是在这暗无天日的柴房里头,一早一晚有哑奴送吃食来,旁的他一应不知。 先头几日他还有些害怕,毕竟那日在赌坊可听到了人说,若是他还不起钱就要被砍手。 后来见没人理他还管饭吃,哪怕是被关在柴房里,他也渐渐安心。 可又过了几日,他瞧着那哑奴挺好对付,就萌生了想逃出去的念头,趁着送吃食时跑了出去,没曾想外头天井还站着两个绿林匪汉打扮的,他吓得屁滚尿流,不用旁人交待,自己就退回了柴房。 心头有亏心事,他连闹腾起来问两句的胆量都没有,生怕那大刀真往自己胳膊砍。 郑大又颓丧了几日,直到眼下听到外头像是有人进来,这才警觉往门缝里偷看。 那哑奴却像是在里头放了眼睛,悄声悄息地站在门缝,露出一只眼睛与他对视。 郑大心陡然一冷,大叫道:“你做甚!” 哑奴不答,只一味的用眼珠子吓他。郑大双腿没了力气,连滚带爬的回了原处。 宋辙在外头听到这边动静,冷笑道:“他这段日子可还乖觉?” 回话的男子穿着长袄澜衫,与宋辙年纪相仿,看样子是知书达理的读书人。 “大人放心,哑叔亲自守着,外头还有两个兄弟作陪,他一直以为咱们是赌坊里的人,怕被大卸八块,平日里大气儿也不敢出。” 听着他说话可半点不像文人,佑儿心头好奇,猜着他的身份。 宋辙颔首:“此事麻烦你了。” “能帮上大人的忙,是我们清风寨的福气,大人可别客气。” 山匪?佑儿惊诧抬头偷窥那人,可半点不像土匪头子。 知道佑儿打量自己,那人还笑道:“姑娘莫要好奇,在下清风寨二当家何泽,与宋大人是老熟人,今后姑娘得空也来我们寨里坐坐!” 宋辙回眸笑着看了眼佑儿,才道:“她胆小怕生,莫为难她。快带我们瞧瞧郑大才是正经的。” 第60章 状告 柴房门打开,外头的光亮照得郑大半睁着眼睛抬眼看去。 宋辙宝蓝的大氅在光下泛着光晕,直晃晃的照得人心生畏惧。 待外头的人往暗处走近了些,郑大才见来人竟是宋辙和佑儿,方才那丝惧怕立刻烟消云散,连带着多日来的惴惴不安一时也不见了。 “可还记得我是你老子,真是反了天了竟敢绑我!”郑大从角落站了起来,哪里还有怯懦样子,如今这又是当初串掇郑娘子打佑儿的模样。 宋辙眼风顿时刀子似的看向他,铮然凛冽的气息让人不敢直视。 “看来大人是将我这女儿教养的极好,看她如今哪里还有市井丫头的样子。”难为郑大还记得宋辙,见他脸色不悦,佝着身子腆着脸说道。 宋辙余光看了眼佑儿,见她面色如常,这才泠然道:“看到你是忘了本朝律令,严禁私自买卖良家女子这条了。可惜佑儿还想着救你一命,这才央我将你从赌坊就了出来,否则你如今这胳膊早就搬家了。” 郑大哪里不晓得这条,他本来也不是要卖掉佑儿,只是收了聘礼送她去做妾。谁晓得这死丫头不省心竟敢逃去,这才被刘家管事逼着签下卖女契。 眼下害怕被宋辙清算,唯有给佑儿打眼色道:“咱们家里什么情况,吃不饱穿不暖的,我将你送去刘家,也是为了叫你过好日子享福,你瞧瞧现下身上的料子,再想想往日里穿什么?你娘她是满心里只有宗儿,可爹是一心为你打算的呀!” 这些话他说得诚恳,不明真相的人怕觉得他是慈父了。 只是等了许久也不见佑儿答话,郑大莫名觉得尴尬,悄看她一眼,竟见她带着讥笑,将他方才的真情流露无声回击。 “如今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要么自己去衙门告发刘家强买强卖良女,要么走出门去被赌坊卸两条胳膊。”佑儿言简意赅,不与他多做周旋。 这两条路对郑大而言都不是好的,告刘家之后自己还有活路?出去被赌坊抓住也是死路。 见宋辙不发话,只得下跪磕头道:“大人饶命,眼下草民这条贱命要杀要剐全凭大人,不论是为奴还是来世做牛做马都成,就这两条路实在是为难草民,还请大人宽宏大量放草民一条生路!” 外头守着的何泽与兄弟几人皆是满脸嫌弃,这天底下集齐卖女儿且自私自利,还如此怯懦敢做不敢当的男人,实在是不算多得。 佑儿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丢人如斯,好在宋辙接过话道:“本官从不信什么来时今生,且你这样的还想着给我为奴,你觉得你配吗?” “到时候在花楼喝醉了酒,跌进赌桌上头还不起钱,把本官卖了可是杀头之罪!” 他这张嘴素来是损的,只是佑儿太久没听到了,如今再听实在是刮目相看。 郑大还是要点脸皮的人,听得这些支支吾吾再说不出话来,宋辙也不再与他多费口舌,见佑儿如今是多看郑大一眼都嫌脏的模样,当下摆了摆手就让人进来将郑大拎了出去。 两个壮汉将他悬架在半空,郑大心头骤然一紧,恐惧与不安如潮水袭来,吓得裤兜里湿漉漉。 一股难闻恶臭瞬间将整个柴房弥漫淹没,佑儿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被宋辙用衣袖避了那场面。 实在是太丢人了,郑大脸色被臊得又红又黑,半句话也不敢再说,只能任凭被人丢了出去。 宋辙将佑儿护在身前出了柴房,郑大已被几桶井水泼了身子,如今味道也淡了些。 “你若不去衙门说明真相,我必叫郑光宗也步你今日之后尘。”佑儿威胁道:“反正横竖都是一死,给你儿子留条活路吧。” 郑大这样的人,活到如今这个地步,说个不好听的话,他是连儿子也不在意的。 只是听到佑儿说到死字,才冷得一哆嗦。 “你若是听本官的,说不定还能判个将功赎罪,好死不如赖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宋辙缓缓说道。 郑大却看佑儿身上的狐狸毛斗篷,眼里泛起一丝不明情绪。 思索良久,无奈点头应下。 赵炳自登州府出了事后,心头一直是七上八下的。虽说公孙贺将他力保下来,以失察渎职之罪,罚了两年俸禄平事,但而今谁不知道他的前程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些日子来拜会他的人也少了许多,照此番下去,过阵子就该让他去哪处清水衙门度日了。 听得巡抚衙门外头鼓声雷动,赵炳如风声鹤唳,吓得心差点漏了出来。 历来百姓有冤,显少到巡抚衙门申诉,除非是被府县都驳回了去,或是其中涉及下头的官员,这才敢豁出性命到他这儿来。 毕竟来此处申诉的规矩是申冤苦主先打二十大板,这板子下去半条命也没了。 “快去瞧瞧!别忘了规矩!”赵炳忙将乌纱戴上,吩咐书吏先去。 郑大如今是走投无路了,宋辙拿捏着他的性命,他也不是蠢笨之人,敲了几声鼓后就跪在巡抚衙门外头喊冤。 被打了二十大板后,郑大衣衫上都是血渍,衙役将他丢在公堂上歇着,许久过后才见赵炳姗姗来迟。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惊堂木拍案而起,吓得郑大又是一顿惊慌。 “草民郑大,状告刘家逼草民卖女儿!”郑大哆哆嗦嗦从袖中摸出一纸契书道:“这是刘家给草民签下的约,还请大人过目。” 还以为是什么事,听得刘家李家的,赵炳松了口气道:“朝廷设巡抚是为了巡行天下,抚官安民,你这等事……” 书吏扫了一眼,赶紧低呼声“抚台”打断了赵炳的话,脸色凝重将契书呈了上去。 赵炳见状,接过一看上头写着是汝州刘家。 “你既然是状告汝州的事……”赵炳沉默半晌才道:“汝州知府衙门可知晓?” 这些问题宋辙早已给他过了一遍,郑大听闻忙道:“知府不知此事,草民去府衙时有官爷说知府同知都不在,叫草民直接到巡抚衙门来申冤。” 反了天了!汝州府这段日子实在不成体统,这一切起因是汤玉,可那王若禺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 赵炳夺了一条令条,狠狠砸在地上道:“传话!叫王若禺即刻给本官滚去汝州!若再推脱这官别做了!” 郑大只一味哭诉求做主,全然似听不到赵炳的不悦。 刘家的秘辛他岂会不知?赵炳昨夜还在刘家送来的小妾房里过夜,想着那软腰婀娜娉婷,叫人欲罢不能的滋味,没来由的火大。 “你既然说自己也是收了钱的,那便是卖良女的共犯!”赵炳又是一根条子直击郑大鼻头,冷声道:“先丢他去牢里!” 果然如宋辙说的那般进了牢狱,不过好歹里头没有赌坊的人,这胳膊算是保住了。 第61章 风雨前 依着赵炳的意思,不如将郑大丢在牢里一辈子算了。 身旁的书吏却道:“大人还需审理此案,前两日朝廷下旨说是沈尚书要亲办汤玉的案子,说不准眼下就在来山东的路上了,且不说今日外头围那么多人,单说那郑大说她女儿如今在清吏司宋主事那里做事,想来这案子压不住的。” 赵炳差点就要用火折子点了契书,听得书吏的话,他愣了些许,手烧得疼,忙将火折子丢在地上。 “都怪这王若禺耍滑头,否则这事怎么摊在本官头上!”赵炳气得拍桌,如今历城知府还无人接手,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书吏附耳低声解惑:“抚台不如召宋主事来商议,毕竟人在他手上,说不准这父女相见,此事就了结了。” 提起宋辙,赵炳更是来气。 齐平宗当初躲去了登州不说,竟然还让自己主持秋税之事,先不说今年的银子一分也没进自己兜里,就是这去年吞进去的银子,还吐了些出来呢!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可不就是宋辙这厮! 不同于巡抚衙门的火急火燎,清吏司倒是平湖秋月般。 白日里好不容易天晴,下午起又下起了飞雪。佑儿在宋辙公房里清理今年的账册,时下有些税赋比如泰山香税就不必由衙门去收,凡是去泰山的香客都要交进山的银子。而后烧香添香油,寺里就依着价值几何来抽香税。 譬如临近岁末,泰安县就压了七万两香税来入库,却相比去年少了近一万两。 泰安虽只是县,但因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的缘故,该县的县令过得比历城知府还舒坦些。 宋辙见她紧了紧斗篷,不动声色将脚边的炭盆踢了过去些。 “奴婢无能,这香税即使有漏洞,却实在难查。”佑儿束手无策道,只因每日前去泰山的香客游人众多,不必其他税赋以里划分整齐有序,这香税的账不仅与进山的人有关,还与添灯香油钱有关,有多有少冗杂繁琐。” 宋辙伸手将她手上的算盘挪开:“自太祖皇帝起,泰安县的税赋就难以拨弄清楚,即便让泰安县令来此,也是说不清的。” “那大人为何让奴婢查账?”佑儿看着已被打乱的算珠,实在不解。 “这两日你心不在焉,我听闻算术能集中心力。” 真相如何,只有他心里晓得。 事成往往需天时地利人和,山东这个局面,往日错漏今后不定如何揭发,如今沈谦是盯上此处了。 他甘愿为利刃,可不愿做活靶子,明天秋必要如他心中所愿才好。 佑儿心里谢过他的好意,但如果能将话本子还给她,或许比叫她来拨算盘更能集中心力些。 见她垂眉不语,宋辙以为这是说到她心坎上了,安慰道:“你放心,眼下叫你爹去牢里待几天,倒是比外头还万全些,你若担心他将来生计……” 越说越扯的远了,佑儿打住他的话道:“大人多虑了,郑家虽生养我一遭,但我往日给他们做工挣钱,后来他们又卖我换钱,这恩情早还完了。我不愿郑大死是因为,到底是熟识之人,故而有些舍不下,并非因为其他。大人可别因我给他生路,不如关牢里一辈子算了。” 宋辙这才相信,佑儿是真心割舍下了这些所谓亲情。 怕再说叫她生气,宋辙从抽屉里拿了个木匣子出来,放到她面前道:“瞧瞧可喜欢?” 自从那两朵缠花送出去后,佑儿头上就换回了往日的珠花,今日瞧见这四对花钗,瞠目结舌道:“都是给奴婢的?” 见她高兴,宋辙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这阵子辛苦你跟着我出远门,这些珠花收拾就当是我的心意。” 佑儿摸着发髻取下头上的珠花,挑了对丁香绒花换上。 指腹滑过温热,绒花已被宋辙接过,顺势为她插在了发髻上。 听得冷风将一声“好看”送进耳中,佑儿只觉得心头如爆竹炸开,吓得她不敢动弹。 宋辙看着她颤动的羽睫,收回了想触摸她脸颊的手。 窗外挼风的脚步声临近,传唤道:“大人!巡抚衙门来人,说是赵巡抚有事请大人商议。” 帘子起来时,宋辙已快去走上了前去,挼风临着门边的炭盆烤火暖手,并未察觉两人脸上皆是绯红。 好在宋辙已恢复冷静,叫挼风就在屋里暖和,自己独身前去。 佑儿从窗棂窥见,青竹琼枝飞花穿庭,宋辙的乌纱帽上也沾染了几片白雪,靛青补子被宽大的斗篷遮了大半,行走之时才得以露出些,显得他如苍翠之下的屹立青山。 从窗前过时看到她,肃杀寒意隐去大半,低头淡笑与她示意。 赵炳左等右等,总算听到通传声到,鼻间哼了口气,这才坐回了上首去。 宋辙进来见他高坐太师椅上,仍旧如往常那般作揖道:“下官见过抚台,不知抚台传唤所谓何事?” 见他好生懵懂的样子,赵炳敛眉想从他的脸上察觉分毫异样。 可惜片刻之间,毫无破绽。 “今日本官请你过来,原因无他。方才有人来状告你伙同汝州刘府买卖良女,本官与你同朝为官几载,自然是知晓你的本性。”赵炳这才缓缓走了下来,装作真是关心庇佑宋辙的模样,低声道:“本官怕事情闹大,就将他先行收押入牢,只要你宋主事一句话,他这辈子也出不来。” 糟老头子,事到如今竟还想炸他。 宋辙斯文坦然,正色道:“抚台大人明鉴,下官可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不如叫那人与下官当面对峙,是非曲直必然有个结果!” 赵炳抬眸见他的确心中无鬼,才宽慰道:“本官相信宋主事就是,只是你身边那个郑姓女子,今后如何安置?不如将他们父女相认,给点银子把事了结?” 说来说去,还是想套他的话,可惜宋辙再似当初那般和光同尘模样,连马虎眼都不打,直截了当道:“大人这话何意?那女子是刘氏兄弟赠予下官的,至于她什么来历,下官与大人一样,哪里知晓?” 赵炳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意有所指他如今正爱不释手的小妾,冷哼一声道:“可恨这泼皮!竟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污蔑朝廷命官,看我不打死他!” 听他这般做作,宋辙便抬出了沈谦,拉着赵炳耳语道:“下官离京时听说,沈尚书要亲自来山东主办汝州的案子,这人与汝州有关,且下官听说汤玉的证词里提到过刘家的事,怕是大人这遭还真得供他吃饱喝足,说不得沈尚书要过问一二。” 汤玉证词里有什么,这也是赵炳最担心的,如今听到宋辙提的这句话,心情跌落到了谷底。 第62章 只欠东风 郑大在牢里老实趴着,一日没人理他,连饭菜也没送来,肚子正饿得叫唤。 就见有衙役提了食盒来,香喷喷的菜香叫他咽了咽口水,可理智却将他拉了回来。 这全都和宋辙说的对上了,郑大紧张又胆怯盯着衙役给自己送来的饭菜,道:“敢问大哥,这些好酒好菜是?” “方才宋大人来给你求情,说是你女儿托他给你捎了酒菜来。”那衙役不明真相,还笑道:“可真是好福气,听说你卖女求荣,而今人家竟还给你送吃的。” 这话并不足以让郑大羞愧,他胡乱点头应下,可即使再想吃这菜,也不敢触摸筷子半点。 即使事先没有得宋辙的提醒,郑大也想得到,佑儿是不可能对他好的了,不盼着他死在牢里就好了,还给他送吃食来,真是没的道理。 好在夜里有老鼠闻着味儿就来了,郑大醒来时看着一地的死耗子,顿时精神涣散,嘴里嘟囔着有人要害他性命! 沈谦今日刚到山东,总督不在济南且他来并非为了军务,因此带着一队浩浩荡荡的金吾卫直奔巡抚衙门来。 赵炳将在历城衙署的众官员都叫起了,排着队在巡抚衙门拜见。 地牢的衙役刚跑上来就看到这样的场面,一时突兀的站在月洞门外不知如何是好。 宋辙眼尖,抬手喝道:“何人鬼鬼祟祟!” 赵炳见是地牢里的衙役,心头就大叫不好。果然那衙役被金吾卫提到院中,又是磕头又是跪道:“小的不知这么多大人在,实在该死!” 地上还积着厚雪,他双腿跪在寒冰之中,整个人都要冻僵了。 只听屋里一声比这冰雪还冷的声音,就像是从地府深处传来的:“何事?进来回禀。” 那是他一个小小衙役能闯进去的地方?本来衙役平日里要回禀什么事都是找书吏的,甚少见赵炳的面,眼下满脸挂着雪气,颤颤巍巍走了进去,满屋子都是乌纱帽看得他心颤不已。 上首坐着穿着紫袍的大官,年纪比赵炳轻许多,可神色却如阎罗,吓得他“咚”得一声跪在地上。 “有人在饭菜下毒,死了死了……” 赵炳眼里露了些光亮,直勾勾问道:“死了谁!” 衙役侧过身子给他磕头道:“郑大没死,死了耗子!” 这算是哪门子事!众人偷偷看着沈谦的神色,见他寒噤如斯,只是与金吾卫对了个眼神,而后屋里的雪气就被带了下去。 无人敢多说半句话,这般默默等待无疑是漫长的。 郑大被金吾卫带到堂上来时,隔着人群看了眼站在前面的宋辙,这才有些安心。 沈谦眉头微蹙,冷声道:“听说有人下毒害你?” 金吾卫将郑大按在地上跪下,粗暴的手段痛得他龇牙咧嘴。 “草民见那好菜好肉,实在是舍不得,谁知不时就见盘子里,桌上地上都是死耗子。细想来我女儿被我卖掉,早没了联系,怎会晓得我在牢里,还好心送吃食来,这分明是有人想害死我!”郑大说罢就拉扯着皮开肉绽的伤口磕头,看得在座之人惊心动魄。 沈谦拍案而起,喝道:“荒谬!” 下头的人交头接耳,谁说不是呢,牢里死人是小事,谁家衙门不是时有发生,闹到这步田地岂不是荒谬。 谁知沈谦却又平了怒气,慢条斯理道:“你方才说卖女儿?” 赵炳往人群中扫视一圈,正巧与宋辙四目相接,一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 公堂之上,赵炳不敢做主位,可沈谦却只坐在下头的太师椅上,只说他是父母官,由他审才理所应当。 佑儿身为被买卖的证人,早已被人传唤到了巡抚衙门,但因顾及她女子身份,便在后头隔了半堵墙回话。 郑大将那日与赵炳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有沈谦盯着赵炳只得将那契书拿了出来。 宋辙不知何时已悄悄越过众人,退到了那半堵墙外,侧着头看了佑儿一眼。 见他眼中皆是担忧之色,佑儿对他安慰一笑,果然听到外头问话道:“姑娘可去过刘家?” 佑儿朱唇抿成一条线,眼里却是坚毅,与宋辙在那半堵墙擦身而过。 两人衣袂相接的半瞬,宋辙听得公堂上低呼哗然。 “民女郑氏见过大人,多谢大人好意但民女想站在公堂上与这人对峙!”佑儿跪在地上,身上穿着依旧是清吏司衙门里的那身,任谁也看得出来她这是做了丫鬟。 从那夜卷了家中银两跑路,到被刘家抓去后送给宋辙,佑儿口齿伶俐任凭谁也听明白了。 沈谦瞥了眼墙边,自那女子出来就双手握成拳的宋辙,眼神颇有深意:“想不到这里头还牵扯到宋主事。” 宋辙正欲上前答话,佑儿忙道:“不关大人的事,大人见民女没了去处,就收留民女在衙门里做事,这些衙门里的人都能作证!” “本官是问宋辙,你急匆匆为他说话做甚?”沈谦转瞬即逝的揶揄,并未被人察觉。 倒是宋辙耳廓不可察觉的微红,上前来作揖道:“那时正值收夏粮税时,刘家手里拿着汝州大半田地,下官不敢拂刘家的面子,后来见郑姑娘的确可怜,竟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所弃,这才想着将她带到衙门里做事。” 这事说到这里,自然所有的错处都在刘家与郑大身上,沈谦回头看了眼还在发愣的赵炳:“不如将刘氏兄弟带上堂问话如何?” 自然是万万不可,公堂上已有人将自己后院里的妾室通房过了遍,仔细想着到底有没有人经刘家的手。 赵炳张了张嘴,还没说出来声音,就见沈谦朗声道:“汝州的案子,本官想着就在济南一并办了!故已吩咐邬副使去请了刘氏兄弟来过堂,赵大人还不快让人将邬副使请进来?” 邬榆是被布政使司的参议请进来的,他虽是四品副使,但有个皇后亲姐,任谁也不敢得罪去。 刘禄与刘礼是突然被金吾卫绑来的,并非金吾卫不想好好请人,按着这位邬少爷的脾气,哪里受得了他刘家那些规矩。 当即一脚踢飞那道貌岸然的管家,将兄弟二人从席面上五花大绑捆了出来。 什么家丁壮汉哪里是金吾卫的对手,后来还是曹县令亲自将一行人送出城外。 邬榆不喜沈谦讲究,可自家妹妹也不知抽什么筋,倾慕这冷血无情的男人,还威胁他要好好帮着办差。 故而邬榆将人领进来,撇着嘴给沈谦拱手道:“人给尚书带来了,告辞!” 低头时瞥见佑儿,居然是登州府见过的俊俏小娘子,此时甚至可怜跪在地上,他本打算离去,眼下却随机挤开一个济南同知,在前排不动如山站着。 第63章 竟是情痴 路上听闻是因为郑家卖女之事,刘禄半点好脸色也不给刘礼。逼得刘礼再三保证,必然不让他受牵连,这才勉强点了头。 赵炳与他二人虽是老熟人了,可如今什么场合,自然不能显露出来。 惊堂木一拍,喝道:“堂下何人,既无官身还不快跪下!” 这官身二字,简直是戳刘禄的脊梁,他平时最不服气就是这些当官的。 因此在汝州时,总是叫大小官员来家中作客,为的就是见他们那副伪君子的面孔。 汝州城里什么知府县令见着他,都是弯着腰不敢说大话,只有那个时候他才觉得,日子足够畅快。 若不是平日里轻狂惯了,那夜佑儿逃跑,管事也不敢签卖身契。 转送妾室出去,说破天了这事不合情不合理,却没有违法令。 可卖身契就不是一个性质了。 刘礼眼神狠戾看了眼宋辙,答道:“草民与兄长在汝州做些买卖营生,平日最是守法,这点许多大人都能作证的。” 当下就有不少人往后退了半步,邬榆一声嘲讽哼笑,更是让人脸红。 “不过这卖身契虽是刘家的印,但签署之人却是管家,料想他是人老了,竟然连律令都不记得了,待我等回去就将责罚一番,再让他给郑家父女赔罪。”刘礼抓住了这卖身契上的漏洞,这番话义正言辞,赵炳心头顿时稳重不少。 “说得也在理,尚书大人以为呢?”赵炳总算主动开口问沈谦意见了。 宋辙微不可查与沈谦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话音未落,就听久不发生的郑大闹道:“草民还有冤情要告!” 赵炳双目一瞪,这才恍然大悟,看来是遭了道! “草民要告汝州知府,威逼利诱草民杀妻!” 郑大说罢,周围皆是倒吸一口凉气,这一家子究竟是与官府相冲。 郑大磕头道:“汤知府他让人给了我毒药,让我毒杀我那婆娘,然后嫁祸给宋大人。” 佑儿接着他的话道:“幸而那日大人去了刘家商议秋税,刘家二爷与客栈掌柜皆能作证,这才没被那汤知府陷害!” 在沈谦的无声注视下,刘礼点头应道:“是,草民与兄长皆能作证。” 汝州衙门里有结案卷宗,他不敢否认。 如今汤玉已死,真相如何死无对证,宋辙上前走到佑儿身边,道:“这案子由汝州附郭县的曹县令亲审,后来汤知府也来了,见无法将下官陷害,这才离去。想必案卷文书清晰,大人随时可查。” 沈谦若有所思看了眼佑儿,问道:“你与汤玉无冤无仇的,他为何要害你?” 这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讲明。赵炳知道,刘家知道,许多官员也心知肚明。 佑儿咬了咬着唇,疼得她双眸泛起涟漪:“因为汤知府他……意图对奴婢图谋不轨,幸而有大人护着民女,因此汤知府怀恨在心。” 宋辙眉心忍不住一跳,这话他本可应付过去,左不过是说往日有过不尊重汤玉之类的。 可佑儿这话明显更有利于自己,他将身子轻轻挪进了佑儿些,想将那些打量的目光遮住。 靛青色的衣袖落在她的肩上,顺势落在她的手腕。 佑儿噙在眼中的泪珠,顿时滚落在地上,宋辙心口一抽,往沈谦作揖道:“还请大人不要为难她。” 邬榆看着她孱弱无助的落下泪,只觉得汤玉可恶,骂道:“汤玉那厮还好是死了,若是还活着,小爷我定去大理寺狠狠打他一顿,给姑娘报仇!” 宋辙警告的眼神瞧他一眼,堂中暗流涌动。 唯有郑大意外的往后跌坐,他是真不知道汤玉已死,天爷啊!居然死了一个知府! 喃喃道:“那么大的官,说死就死了?” 公堂上无人在意,倒是沈谦颔首道:“不错,本官奉旨离京前已看过汤玉的口供,他的确记恨宋主事,让下人用了一百两买通郑大杀妻,妄图栽赃嫁祸宋主事。” 汤玉的口供才让刘禄真正害怕起来,见沈谦分明是什么都知道,胜券在握的模样,顿生慌乱。 宋辙道:“此事既然已明晰,还请大人首肯,让郑姑娘先去后头回避。” 沈谦眉头微挑,头一次觉得宋辙这人有点意思,有城府有谋略,竟然还是个情痴。 他从来对儿女情长不屑一顾,以为宋辙也是自己这样的人,没曾想竟然这般俗人一个。 得他允准,宋辙弯腰扶起佑儿,虽是隔着长袄,却能察觉她身子已然冰冷。 索性他是情痴一片了,宋辙不顾众人目光,搀扶着佑儿去后头屋里坐下。 外头郑大又说要状告王同知,这些事与佑儿无关,宋辙给她倒了热茶道:“你这又是何苦来。” “奴婢不想大人受牵连。”佑儿双手握着茶盏,滚烫的暖意让她有了些知觉。 宋辙怜惜地擦了她脸上残留的泪,叹道:“早知如此,当时就带你走的。” 后头佑儿还问过他,会不会初见时就带她走,那时宋辙还说不必为过往多生忧虑。 见他说话自相矛盾,佑儿“噗嗤”一笑:“大人先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没良心!宋辙擦拭了泪,没好气收回帕子到袖中。 “竟还笑得出来,你今日这般可不怕坏了名声。”宋辙佯装生气,冷着脸道。 佑儿并不在意这些:“反正我现在跟着大人,以后大人不要我了,我就自己谋生寻个出路,总归饿不死穿得暖有地方住就好。” “我怎会不要你。”宋辙说罢不自觉地站起身来,走到墙边听着外头的话。 佑儿心头本就有自己的打算,女子处事艰难,如今她还不能独立在外求生,能抱紧宋辙这株大树,仰仗着生活,自是最好。 佑儿抿了口茶,故意不回他的话,转了弯问道:“大人曾说这巡抚衙门有一女子,也是从刘家出来的?” 她心头有了计较,想着尽力帮宋辙。 郑大说到自己被赌坊追着砍胳膊,真是悲从中来,哭诉道自己实在想不通,为何被王同知使了仙人跳。 他不知道,但公堂上的所有人却都知道。 郑大是坏,可运气也实在太背了些,看着他满身浸染的血渍,谁不说一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赵炳见事情已说清,又问了郑大还有无冤情,见郑大摇头这才放心。 谁知惊堂木还未拍响,沈谦的声音又响起:“将刘氏兄弟二人先关紧牢房里。” 刘禄急道:“事情已然查明,不知大人为何无故扣我!” 沈谦起身环视众人一圈,而后浅浅道:“汤玉之事还未了结。” 众人皆是低着头不敢出声,他又道:“太祖当年亲自立下的律令,天下良籍女子非罪不得贱卖为奴,郑大违背这条律令,就该按规矩流放儋州,此事交由历城县主办。” 被邬榆挤在后头的县令,不敢与他争抢,只能伸着脖子领命称是。 宋辙隔着众人与沈谦作揖,只要将刘氏兄弟关紧牢房,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水到渠成 第64章 窗下美人 待众人散去,宋辙才带着佑儿回了清吏司,路上宋辙沉默不语。 见他如此,佑儿心里也不踏实。 过了许久,宋辙忽然开口道:“我如今人微言轻,害你受苦。” 苦什么?佑儿低声道:“那些话是骗人的嘛,大人又不是不知道。” 宋辙摇了摇头,他的意思并不是指那句话。 佑儿想了想问道:“那大人要到什么地步,才能言重?” 宋辙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青袍,无奈叹息不语。 至少要先换成红袍,而后再是紫袍,那时说出来的话,才有分量。 回了衙门,就见邬榆已在他的公房恭候许久。 仍旧墨绿绸带束发,斜靠在太师椅上,双腿搭在书桌上,看起来放荡不羁。 听得脚步声来,得意洋洋地将一只脚搭在邸报上。 “账本小爷我给你搜来了。”见着宋辙进来,邬榆吊儿郎笑道。 佑儿诧异看着他,低声问道:“这就是大人说的朋友?” 邬榆见身后跟着佑儿,忙起身将绸带往身后甩去,抢白道:“上次在登州府匆忙一见,未来得及自我介绍,在下是……” “他是金吾卫副使,承恩公府二公子,你只管称呼他邬副使。”宋辙将佑儿挡在身前,看着邬榆眼中不愉,皆是警告之意。 邬榆没好气道:“你这宋辙好没意思,当初登州之事,是谁快马加鞭帮你在齐平宗那里找回场子!眼下之事,又是谁帮你拿这些账本来?” 宋辙带着佑儿将几箱子账册打开,翻阅几本才安抚怒气冲冲的人,道:“你的好我都记着,这些年若没有你帮衬,我可真是关关难过。” 见他这样说,邬榆才得意一笑:“罢了!你这人真是,没我帮衬还不是能过,只是有我在嚜,更得利些不是!” 佑儿打着算盘查了几页道:“大人,这些都是刘家码头的账本,可与先前那些有些不同。” 邬榆自倒了杯茶,悠哉悠哉吃下。 宋辙睨了他一眼,解释道:“这才是码头真正的账本,邬副使将先前汝州送来的账本调换了。” “为了你这破事,我提早了两日出京,错过了顾指挥使府中办的梅花宴,你说说可怎么赔?”邬榆生得风流倜傥,即使在金吾卫每日操练,依旧是风霜未染的模样。 说着话,眼神却挪到佑儿身上道:“不如这几日我住在你这儿,就让这位姑娘照顾我起居如何?” 宋辙并不理他,只上前去拿了两本账册与佑儿坐在一处对账。 屋里噼里啪啦的算盘声,饶得邬榆脑仁疼,可看着窗下女子行云流水的动作,真是幅美人图,他便生生忍着这噪音瞧着。 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知。 待他一壶热茶饮尽,宋辙才道:“我们还有公务在身,就不与招待你了。” 两人是多年好友,当初还一同在国子监读书,自然晓得宋辙的秉性。 起初是不打不相识,邬榆仗着自己身份尊贵又拳脚功夫了得,自小就是玉京城的小霸王,同龄之人看着他都是躲着或恭维着,唯独宋辙并不将他放在眼里。 他先不知那与自己擦肩而过,连正眼也不瞧的人是谁,几经打听才知是个小官的儿子,遂起了戏弄之心。 奈何宋辙一直在外求学,这事也就被邬榆放到了一边,后来再听宋辙的事竟是宋家灭族。 同窗五载,他几番招惹,都被宋辙毫不费力反击回去,因此逐渐心生好奇起来。 后来也不知怎的,竟然带着自己手下的小弟认宋辙为二哥,还让众人不准再扰他读书。 “你这人好狠的心,不过是想借你的丫鬟使使罢了。” 佑儿见邬榆面色不快,真当他是生气了,伸手点了点对面宋辙的算盘道:“大人放心,不过是起居之事,奴婢能照顾邬副使的。” 不等宋辙开口,邬榆顿时喜笑颜开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找挼风要一间屋子,你们好好忙不必管我!” 他可看得明白,自己兄弟这是凡心初动,可不得添些柴火烧生米? 虽说宋辙清楚邬榆的为人,不过是富贵人家公子哥的习性,可看着佑儿姣好容颜难免不安。 “我可拒绝他的,你为何要应下。” 佑儿翻着账册的手停顿下来,摸了摸一旁的暖手炉子:“大人几次三番借了人家的情,若连要一个奴婢伺候的事都要拒,岂不是太小气了,将来若还有事求邬副使,说不得又要费些功夫。” “你又不是奴婢。”宋辙脱口而出道,自知自己情绪不稳,又补了句:“我从未将你当作奴婢。” 佑儿垂眸继续看账,只是额前几缕碎发刚好遮住了她微微上挑的细眉。 宋辙的心意这般明显,她若还是不知,那才真是愚笨不堪了。 只是经过种种事后,如今在佑儿心里情爱并未头等大事。 她从未主动探听过宋辙的家世,可去了趟玉京,哪里看不出他与自己本就是云泥之别。 人都是往上生长的,戏文话本里常说什么英雄救美,富贵公子贫家女的事,可现实之中哪里瞧得见? 何况宋辙心头有抱负志向,连喜欢他的人都是侍郎之千金,她如何相配? 因此一直警醒着自己,即使宋辙现在对她喜爱,过个三五年难保不会厌弃。即使他有良心不弃她,可一旦离开山东回玉京,将来娶了尊贵千金做主母,宅子里哪有她的容身之处。 妾室论起来就是奴婢,她从来是不愿做的,否则当初又怎会逃出家门。 佑儿思来想去,起身行礼道:“多谢大人对奴婢的好,奴婢心里都知道的。” 宋辙只当她还未开窍,随口应下道她记得就好。 冬日里天色暗沉的早,这雪下得也让人心情低落几分。唯独邬榆是高兴的,住了宋辙对面的厢房,眼下正学着宋辙举着书,让佑儿陪着他读呢。 他哪里是读书的料,看了三五页就觉得眼睛疼,早不知何时眼睛从书上挪开,盯着一旁站着的佑儿发呆。 “副使可有事吩咐?”佑儿见她打量自己许久,这才硬着头皮道。 邬榆嬉皮笑脸:“夜深了,不如姑娘伺候我歇息如何?” 第65章 转折关头 佑儿哪里正经伺候过人安置,平日里宋辙可不使唤他做这些事,随邬榆进了屋福身道:“奴婢只会看账洒扫,还没学过近身伺候。” 没学过?邬榆更来了兴致,笑着拉她坐下问话:“你的意思是……你家大人并为让你近身伺候过?你二人那般亲密,我还道你是他房里的人咧!” 宋辙与她一直守礼,何曾亲密了? 佑儿只缘身在此山中,解释道:“大人心思从来是在公务上,还请副使不要误会。” 邬榆啧啧几声,想起宋辙那死板模样,摇头晃脑发笑,起身张开双臂道:“既然他未教过你,不如就让小爷教你?” 话音刚落,屋门就被宋辙推开,面色凝重得比这大雪天还瘆人,眉头紧簇成一团道:“她并非你往日调笑取乐的姑娘,你莫要为难她。” 习武之人,早就听到外头宋辙的脚步声,怕是站了半个时辰了,再不让他进来,岂不是要在自己衙门冻晕过去,成官场上一桩美谈。 邬榆被他这般说却半点不生气,脸上的笑更甚许多。 往日里宋辙都是风轻云淡的,哪里得见今日这般急火攻心的样子,他实在瞧得有趣。 “我何曾轻薄怠慢她了?郑姑娘你评评理,小爷可为难过你?” 佑儿显少见到宋辙发怒,忙道:“大人放心,邬副使并未为难奴婢。” 谁知宋辙听到她这话,不气反笑,冷声道好。 邬榆乐呵呵看着他说下文,佑儿也以为他要说留下伺候的话时,谁知宋辙话锋一转道:“既然邬副使要安置了,你就随我继续对账,莫要贻误正事。” 看着佑儿被宋辙带走,邬榆捧腹大笑,觉得自己总算赢了一回。 宋辙果真没叫佑儿休息,二更天了还让她与自己一起对账。 这才是为难了佑儿,本来前几日就因为郑大的事没睡好,眼下还顶着困意扒拉算珠。 一开始困意上头时,她还能撑得住,到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一头栽进了账本上。 院中风雪交加,惹得他桌案上也是烛火摇曳,勾得他心如浮萍飘拂。 过了许久,宋辙才伸手轻轻触碰她的发钗,掐丝的杏花蝴蝶在发髻上安静透着光亮。 佑儿醒来时,见自己竟然在宋辙的床上,竹青色床帐将她护在其中,透过朦胧薄纱往外瞧,哪里有宋辙的人影。 今日沈谦亲临清吏司衙门,宋辙一夜未眠,老早就去前院安排妥当。 如今正迎着沈谦去公房议事,九成的心思都在朝政公务上,唯留了一成还在这屋里,如同砚台里还未凝固的墨,在陪着佑儿。 佑儿将屋子拾掇好,去了厨房帮忙,才听说尚书大人来了。 屋里的炭火烧的足,宋辙此时额间已有些许汗水。 “八处码头每年漏报至少五十万两银子,你宋辙先前是真不知情?”沈谦看着那白纸黑纸,只等宋辙一个说法。 宋辙忙起身作揖道:“下官的确有失察之责,这三年下官到山东实在艰难,可朝廷既然将这衙门交给下官,必然是有过思量的,想来是因为下官拜高阁老门下,定然认为下官学得平衡本事。” 沈谦诧异抬起眼眸,冷笑道:“在官场里做泥鳅罢了。本官好像还从未问过你,为何如今又敢这般行事?难到不怕你的恩师将你逐出师门?” 知沈谦素来是厌烦结党营私之辈,只是个人有个人的造化,他若不是与皇上年少情谊,又怎会如此独善其身。 “时也命也,如今若还做墙头草不表明心意,将来只怕落不的好。”宋辙坦诚道。 倒是个妙人,沈谦捻了本账册看道:“他们自以为万全,实则皇上早已知晓这些勾当,只待如今羊儿已肥再清算。” 自入冬后,北面江流结冰,朝廷已派兵迎战鞑靼,而今粮草充沛才是关键。 这些道理宋辙心头明白,为君为臣都有自己的筹谋,可世道里承担苦难的却只有百姓。 见他眼中有些悲悯神色,沈谦冷肃的神情缓了几分:“罢了,你也算是功过相抵。既如此下午就让赵炳亲自提审刘氏兄弟,想必是出热闹戏。” “多谢部堂开恩,下官谨记于心。” 公房外是一排潇湘竹,翠绿的叶上已叠了几层白雪,皑皑如琼花。 宋辙将沈谦送走后,站在树边瞧着雪渐渐化落成雨滴下,心头将这些日子的点滴又过了一遍。 “大人,小心着凉。”话音刚落就觉得身后一暖,原是佑儿垫着脚为他披了斗篷。 宋辙弯着腰笑得温柔,双手接过绸带自行系上,才问道:“邬副使呢?” “奴婢方才过去时,屋里早没了人影,怕是有事出去了吧。”佑儿见他眉宇间依旧带了些愁绪,关切道:“难道那位尚书责罚了你?” 外头冷风吹得人哆嗦,宋辙带她回了公房,边添炭火边道:“你放心,部堂并非那些歹官,只是我心头还挂着一件事。” “方才部堂说了句盐税,因此我想到那日瞧见贩卖私盐的事。” 屋里顿时暖和许多,两人对坐窗下,颇有闲敲棋子落灯花之意境。 “盐引由知府衙门分卖,提举司制盐,转运司征税,经漕运衙门水路入京,清吏司只做盘点税银,其他并不参与。”这阵子佑儿在衙门里也学了不少,各税类种别,信手拈来:“不论私盐官盐清吏司都摸不到,真难查得紧。” 说到此处,宋辙面色也冷了几分:“我瞧着部堂的意思,怕是要拿这盐引做文章。山东几处盐场都临着登州地界,那处涉及军政盐还有海贸往来,这里头的水实在浑浊。” 俗话说引蛇出洞,皇上这是要一步步断了公孙党在山东的财路,将他们逼得穷途末路,而后一网打尽。 见佑儿一脸忧心,宋辙安抚道:“这事还不急,且要等眼前这事过了再说。” 地牢之中,寒冷无比。 刘禄让刘礼将外袍脱了给他盖上,这才暖和几分。但反观刘礼冷的缩在墙角发抖,脸色也发青了。 “待此事了结后,你就去将温泉庄子好好修葺一番,家里的事暂时不要操心了。”刘禄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刘礼听的这话,眼中不屑之意暗藏,看着远处走来的衙役,忽而诡异笑道:“兄长以为自己还能回去?” 刘禄来不及问他是何意,牢房门就被衙役打开:“奉抚台之命前来提审二位!” 第66章 大厦将颠 公堂四面透风,寒冷之意比地牢更甚,刘礼无视刘禄又急又怒的眼神,三缄其口就是不说话。 直到瞥见宋辙站在外头,才阴森森的笑道:“宋主事可拿到账本了?” 此时刘禄才恍然大悟,这是叛变了! “你疯了!”不顾身后用长棍压着他双腿的衙役,用力挣开就是往刘礼身上踢去:“竟敢与狗官勾结!我打不死你!” 赵炳引着沈谦正在墙后就听到这话,他正要出言阻拦,却被沈谦用手一挡。 宋辙看着刘禄狗急跳墙,意味深长:“刘二爷大义灭亲,此事本官还未来得及谢过。” 刘家的账本岂是那么好拿的,若非他策反了刘礼,邬榆他们即使再厉害的拳脚,也是远够不着的。 宋辙是经历过家族因利分崩离析的,自然看得出刘礼一直以来对刘禄的不满。 与其一辈子屈居人下,还不如破釜沉舟,让刘家重新洗牌,今后广阔天地,他自己去挣! 拿捏了刘礼的要害,威逼利诱自然不难让他投诚。 刘礼冷笑道:“兄长自小对我非打即骂,怎么事到如今也不说换个更狠辣的对我?” “明明我们都是爹的亲子,却因嫡庶之分让我受尽折辱,若非看在我娘的份上,你以为我愿意被你这般拿捏?” “可你竟然连我娘也......”刘礼看着瘦弱阴柔,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反手一拳打在刘禄脸上:“我这些年时时刻刻都想将你杀之!可是杀人偿命,我若死了,谁会给我娘擦碑敬香。” “娘生前最爱干净了,最受不得半点尘埃。” “如今好了,这般结果再好不过了......” 赵炳脸色早已发黑,大步流星上前就喝道:“巡抚衙门岂是你们闹腾的地方?” 这话连带着宋辙也训斥了进去。 一场公审,山东各部管事的官都在外头看着,赵炳遣词造句小心翼翼,生怕将自己也饶进去了。 好在刘禄虽脾气大但绝非鲁莽之人,只说是自己贪财不敢说出替人敛财之事。 “既如此,抄家吧。”沈谦轻飘飘的落下这话就起身走了,在场之人皆不傻,这是盛怒了。 赵炳见他这般,是半点没有回旋余地,虽是寒冬腊月,但握着惊堂木的手已全是汗。 自那日公堂后,赵炳夜里难眠,即使睡着了也总说梦话呓语。 那小妾听得真切,心头又惊又怕,直到快寅时赵炳从梦中惊醒离去,她才睁开眼揪紧了被褥。 佑儿到清吏司衙门半年,从未见过有人找她,眼下高娘子听说有人来,忙跑去通传。 佑儿开了后门,才见是个豆蔻之年的丫鬟,礼仪规矩没得错处,见她就道:“请郑姑娘安,我家小娘有话要奴婢带到。” 佑儿一听小娘这称呼,心头就猜到些许:“不知你家小娘是?” “金钗嫁人妾,有苦不堪言。而今欲遮掩,破绽府东南。”丫鬟说罢又福身道:“小娘还说,请郑姑娘莫要忘记答应好的事。” 寒风凛冽,将她发髻上的绸带无声吹起,佑儿跑过游廊看着宋辙从外头回来,忙伸出手唤他。 垂落的发髻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替她挽好,宋辙藏在衣袍下的手起落几瞬,才问道:“何事如此匆忙?” 佑儿拉着他的手臂进了屋,将方才小丫鬟的话复述一遍:“章姑娘并非奴籍,当初是被他父亲卖给刘家的,可又与我不同,总归有个疼她的母亲,事成之后还请大人送她回去!” 宋辙的视线从被佑儿拉过的衣袖,挪到她的脸上:“你放心,若她无有错处,此番立功,定然能保下。” 夜里邬榆按图索骥,揽着宋辙从天而降,巡抚衙门东南角是赵炳的小书房,他显少来此也吩咐了人,不能随意过来。 因此这夜色之下,半点烛火也无。 邬榆抱怨道:“这地方真是瘆得慌。” “所以我思来想去,只能请你和我同来。”宋辙仔细环视书房,最终指了指博古架道:“你检查那边。” 见他这是认可自己的实力,邬榆得意笑了笑,倒没想到宋辙身边哪有武艺高强的人。 好歹屋里透着清冷月光,虽有光借,但二人要尽量让影子避过窗棂。 偶有几根枯枝落在雪地上,听得人心里惧。 章娘子入府不就,从赵炳的举动能看出此处有些不同,后来小心观察几次,每每他也不能寐时,就往这东南处去。 她先头还以为是自己伺候的不尽心,赵炳半夜去找别人,后来偶尔几次远远跟着,才看到赵炳是去这间小书房。 后来佑儿忽然拿了支素金钗来,她瞧着那面容姣好女子,自然也就知道是与自己一样的出身。 所谓的刘府远亲表妹,不过是送人玩乐的工具。 可那郑姑娘与自己却十分不同,她说话举止并未有曲意讨好,眉眼间清冷磊落。 她虽有母亲疼爱,但父亲性子急脾气爆,每喝了酒就要打她们母女二人。 可郑姑娘说她连母亲的疼爱,也从没拥有过。这样的女子竟然活得像扎根在地上的树,坦然不惧。 她本不相信那郑姑娘的话,因母亲常说女子以夫为天,世道艰难离了这冠以男姓的屋檐,去哪里都活不成, 但那日她在公堂上举证刘家,章娘子这才相信她所说的,身为女子也能凭双手为自己挣一个公道,挣一个遮风避雨的落脚处。 等出了这牢笼,就能带着母亲逃离那个家。 两人在小书房翻了几遍,半点蹊跷也未发现,邬榆有些不耐道:“怕是你那线人搞错了,这里......” 话还没说完,就见宋辙身后开了半堵墙。 宋辙看着自己无意拿起的砚台,原来这才是这屋子的蹊跷之处。 邬榆快步上前窥探道:“怪道外头看着这屋子要稍大些,原来竟有这道墙。” 墙上放着密密麻麻的账册,其中还有赵炳这些年写的手札,宋辙小心翼翼抽了两本出来,这才放心离去。 夜里赵炳去了另一个小妾屋里歇着,因不想再失眠,遂夜里多喝了几杯。 可惜在梦里他依旧揣着不安的心,难得安宁。 宋辙回了衙门才将那两本手札打开瞧,上头写着赵炳还是知府时的事,哪日收了多少孝敬,哪日又给了谁多少孝敬。 手札中还夹了些与旁人往来的书信,看来赵炳早就想到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这些都是他拉别人下水的证据。 上头涉及的人倒是不少,有些已安然告老,有的还在任上,甚至还有天子近臣。 难怪赵炳出身贫寒,又是三甲同进士,从边陲小城末流县令,不过二十年就能做到巡抚之位。 冬月已过,厨房陈娘子先前挂在屋檐下风干的鱼脯,如今也到了取下的时候。 佑儿欢欢喜喜吃了碗鱼粥,只觉得这几日的寒气都散了大半,又央着陈娘子给她留几只鱼干,只说口味好要送朋友也尝尝。 第67章 窥探圣意 金吾卫浩浩荡荡抄进巡抚衙门时,赵炳还在地牢里与刘禄打着口水官司,听说外头乱成一团,哪里还顾得上与刘禄痴缠,刘礼的娘到底是被谁奸污的,已是糊涂账。 那夜大家都醉了,不知谁提的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可后来怎么了,他什么都不记得。 刘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屑呸道:“狗东西,提了裤子就不认,罪全算在爷头上。” 这罪孽自然是两个人一起犯下的,这些琐事刘禄是不怕的,他与赵炳之间搅得深,即使是死罪问斩,赵炳也会保下他这项上人头的。 邬榆带着人直冲那小书房,待到赵炳赶上来时,那一面墙的秘密,早就被丢了出来见光。 “邬副使随意进本官衙门查抄,可拿了朝廷的文书?”赵炳理直气壮道:“信不信本官即刻参你一本!” 赵炳忘了,这些话若是给旁人说或许有用,可对于含着金钥匙出身的邬榆,就如一句笑话。 “本副使的确没知会任何人,抚台请便。” 邬榆一身盔甲,意气风发的模样才让赵炳想起来,令朝廷惧怕的帝王,是这公子爷的姐夫。 不知为何,看着他无拘无畏的笑意,赵炳想起了自己刻意忘掉的前半生。 也是这样漫天大雪的冬季,他帮着娘亲在井边浆洗衣裳,口中还背着论语,那么冰凉的水也不觉得冷。 浆洗一件衣裳三文钱,他就是这样用数不尽的井水供养出头的。 寒门贵子从来是世上最大的骗局,诓骗多少人吃苦受罪去与天斗。让他们都忘了,这世上本就不是以吃苦多少来论英雄的。 沈谦与宋辙后一步才到,所有物证都被金吾卫带走了,赵炳多年来的不安终于消失殆尽。 “沈大人,本官想去给亡母上炷香,可能允准?” 他气势颓然,自知在劫难逃。 佑儿赁了辆马车等在巡抚衙门后头,马车里放了陈娘子做的梅干菜饼和鱼干,她想着平阴府离着不远,这些吃食足够撑到她回家了。 过了许久后门终于打开,章娘子褪去往日富贵衣衫,穿着绯色粗布衣裳出来,看着却精神爽利许多。 “里头在抄家,耽搁了时辰,让你久等。”章娘子本想偷偷藏几件首饰,结果那玉京来的大人冷着脸太吓人,她只得将自己的衣裳穿上,褪了所有值钱首饰,这才得以出来。 佑儿将自己的斗篷给她系上,笑道:“不碍事,这马车是衙门常租赁的,师傅人好,必能带你回家。” “我还给你放了些干粮和鱼干,想必够你路上吃。” 章娘子谢过,可惜她身上什么值钱的都没有,只能谢了又谢,这才与佑儿分别。 看着佑儿备的干粮,再往下翻才见里头竟留了两锭银子,虽只二十两但也让她落了泪。 早先听说平阴府发了大水,可恨赵炳竟然不拿半点粮食赈灾,她自从买到刘家后就不得出入自由,哪里还能与家里联系。 水患时她日求夜求,只求菩萨显灵,保佑让娘亲安然无恙。 如今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怯,越是离平阴府近了,她越是生出冰冷惧意来。 念着佛号,虔诚祈祷,只盼着她娘亲平安无事。 赵炳之事累及的官员还在清查,但这些已与宋辙无关了,他答应了沈谦的事已然做到,如今就在衙门里教佑儿下棋,算得上安然静好。 这几日佑儿心情也欢喜,邬榆先头还以为是两人都开了窍,半开玩笑逗了她几次,才晓得是因为救了人。 邬榆也不知哪里来的,金吾卫近日到处抓人,他倒好每日都要来找宋辙说话。 看着二人这般惬意,不快道:“你倒是万事不愁了,如今把我们金吾卫累得够呛。” 佑儿起身给他倒了盏茶道:“既然忙碌,为何副使还有空来?” 这阵子相处起来,佑儿也是摸清了公子哥的性子,偶尔也拿他开玩笑打趣。 “你都称我为副使了,难不成抓点人还要本使亲自出面?”邬榆又是那副纨绔模样。 见佑儿撇嘴不理他,也不生气,反笑道:“你问问你家大人,是不是这个道理?我若亲自出面,分明不是多大的事,反让人以为天塌了,别吓死在半路上才好。” 宋辙只不理他,继续拉着佑儿说棋局,惹得邬榆好生不快。 当初在国子监时,宋辙不止文章写得好,这棋艺更是天下无双,就连几个博士都败在他手下。 后来琼林宴上,还有幸与称之为国手的工部侍郎柳晁对弈,虽仅输了二子,但已是难得。 可邬榆看得清楚,柳晁设下的天元局,其实宋辙早就解过,唯有他知道那局该是宋辙胜。 “这是虎口,岂能落下。”宋辙将佑儿落下的黑子挪到另一处道:“放此处才好。” 竟然还主动给她悔棋,邬榆想到当初自己求宋辙许久,才只给他让了十子。 看着宋辙又摆下的双飞燕,啧啧道:“这丫头懂什么啊,你还不如教教我。” 佑儿头早就晕了,见他想来忙道:“这位置也不是不可以给你坐。” “五十两。” 宋辙侧眸看她,微微迟疑笑道:“与我下一局棋竟只要五十两,真是忒不值钱些了。” 邬榆却生怕他反悔,出手就摸出一锭金放在桌上,催促道:“赶紧去给小爷备些点心来。” 佑儿收了钱笑道遵命,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在人家心里就值五十两,亏得你还乐成这样。”邬榆趁其不备抓了一把黑子,抢先把四角都占了。 宋辙倒是无所谓道:“好歹……让她高兴就好。” 真是让人受不了,他邬少爷此生爱风流,向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且一直是姑娘们捧着他,可见不得宋辙这副情痴模样。 “我今日来找你,也不单时下棋这般简单。”邬榆虽爱玩笑,但也不全然是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 “我妹妹传了信来,香税的事且一年自然能解。” 这必然是探听了皇后的意思,宋辙谢道:“多谢你帮我打听。” 邬榆偷偷抠出一子道:“只要是户部的事,我那妹妹心头可挂心着呢,生怕那位阎罗出差池。” 宋辙自然知晓邬家二小姐中意沈谦的事,否则上回也不会在承恩公府故意提香税难题。 邬榆好奇道:“你可知如何解?” 宋辙心头隐隐有成算,这种感觉令他触碰棋子时指尖颤动,索性放下白子去暖手,蹙着眉摇头不语。 若是他猜想是真,看来皇上和沈谦之间,也不是全然无懈可击。 这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虽在山东,却能窥探圣意,这实在是让他高兴。 第68章 腊八 沈谦雷霆手腕,前两日就带着赵炳为首的五名革员离去,不仅如此,外地还有一些被牵连要革职的。 正巧临着腊月初八,衙门里忙碌许久,也借此好生热闹了一番。 虽说君子远庖厨,但王书吏是不惧这些的,他家里是做酒楼的,若不是这庖厨供他读书,如今也当不了举人进衙门做事,因此没得这个忌讳。 他来帮衬,陈娘子自然欢喜:“前段日子听说大家伙儿忙得焦头烂额,你不好好歇着,还来后厨帮忙,可真是感谢。” “娘子客气了,这些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王书吏絮絮叨叨道:“不过话说回来,前阵子又是汝州的账,又是那赵府的账,真是苦了我们四五日没归家。” 佑儿前阵子也去帮过忙,听他说起打趣道:“那白花花的银子过了手,我是实在羡慕的紧,王书吏以为如何?” 谁不爱银子,他爹娘苦哈哈的炒菜洗碗,一年能挣多少两?人家一顿席面都不止那个价,人比人气死人! “你还真别说,先头看到几千两银子时,我还两眼放光,如今在衙门待久了,几百万两银子都无动于衷了。”王书吏举着铲子道:“不过是钱嘛,火堆里滚一圈就化成水了嘛。” 厨房里顿时都是笑意,宋辙在门口停了脚吩咐挼风道:“你把这些年货拿进去,不必说我来过,免得扰她们的兴致。” “大人,王书吏还没订亲呢,先头订下的娃娃亲嫌他没考上进士,前阵子悔婚了。”挼风小声嘀咕道,这才提了年货进去。 宋辙听着里头佑儿的笑声,在外头站了良久。 他心头何尝不知,佑儿并非未开窍不知情为何物,只是她从来不愿正视自己的情感,用银子与懵懂来堆砌封锁她的心。 可若以对情爱的恐惧来比较,他们何尝不是同一种人。 他以沉稳伪装,她以明媚佯作。都是不敢直视内心恐惧的胆小之人罢了。 夜幕低垂,清吏司衙门难得热闹,摆了三桌席面,宋辙还买了几坛子时下最风靡的杏花醉,众人欢喜如过年。 他是难得喝酒的,在外头几乎是顺着衣袍倒掉,今日却是例外。 自添满酒杯道:“今年衙门的事繁多,好在有诸位相助才过了难关,这杯酒我敬诸位。” 众人皆是举杯共饮,前任主事是万事不理的性子,别说夜里熬通宵看账了,就是外出公干也是安排也下头。 反观宋辙,常年跋山涉水在外头亲自征税,回来也是忙着看账理事,这公房里的蜡烛从未在戌时前灭过。 都晓得他是想往上爬的,因此众人祝他前程似锦。 宋辙笑着不推辞,谁来敬他都是满饮,三巡过后还真有了些醉意。 他双手抱怀紧贴椅背靠着,眼里含着笑意看众人欢愉,外头多点了一排灯笼,照着屋檐下格外生暖意。 这场景忽而让他想到儿时家中,新年夜宴也是如此。 而后自嘲一笑,他大抵是真的醉了,竟然记忆与现实重叠起来,他一时难辩前头坐着的人,到底是谁? 佑儿歪过头看他,正好两人隔着人群相视,不同于以往只是勾唇浅笑,宋辙忽而笑得开怀,让她心如脱兔跳跃,只能慌忙垂下头不敢看去。 宋辙后头又与何提举几人喝了半坛,他并未拿乔装腔,见众人都吃的差不多,才说了散席。 佑儿帮着几个娘子收拾,也有几个还未喝醉的书吏陪着,倒是并未耽搁多久。 只是待她回屋时,才见宋辙站在门外,瞧着不知是等了多久。 怕他着凉,佑儿忙开了门请他进去道:“大人怎不去歇着,可是找奴婢有事?” 冷风吹得他酒气散了大半,但在看着她这张脸时,又觉得脸颊发热。 怕自己做什么出格事,也不必坐下,只在门边将自己手中的银票交给佑儿道:“这是你的工钱。” 佑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发愣,吹了这么久的风,只是为了给她工钱?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头有期待,所以此时拿着银票,竟然有些失落,察觉自己这荒谬的想法,佑儿当即关上门,不敢再看那缕惊鸿。 朝廷对赵炳的旨意是小年夜那日到的,邸报上写了他结党营私,贪墨赈灾粮及税银等事,实在是罪无可恕。 玉京无人再敢出面为他作保,倒是皇上难得开恩,判他秋后问斩。 其余与赵炳有过利益输送的一干人,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富裕如王同知那般家底,悉数充了军饷。 因此汝州府衙门大半空缺,吏部点了谢知去做同知,另从吏部亲派了一个主事去登州府做镇。 佑儿读完,不禁为谢知担忧:“谢同知那般温顺老实的性子,在汝州怕是要吃亏。” 朝廷选了王若禺与谢知做正副手,也不知是要为难谁。 一个铁了心装聋作哑躲难事,一个恨不得以济苍生为己任。 宋辙深思片刻道:“如今在风头上,王知府定会老实好一阵子了。” 眼下山东巡抚与济南知府等位置都还空着,但已到了衙门封印的日子,怕是要明年正月十五之后才晓得花落谁家。 总之这些都不是宋辙操心的,若是不出什么意外,户部在这打仗备粮草的时候,是不可能轻易换各行省主事的。 倒是佑儿不知怎的,说了几句盼着宋辙去做济南知府的话。 宋辙不解道:“就这么想我在济南?我如今可是玉京直管的官,虽说不如那知府威风,但按着资历不出两年就能回玉京了,若是去做知府,怕是两年后又轮到别的地方,岂不算是耽搁了?” 佑儿私心想着他若在济南,自己兴许还能跟着去知府衙门做事,若是回了户部,怎么可能允许一个女子进去? 只是这话她藏在了心里,只懵懂道:“知府不是比主事的官大吗?奴婢想着大人做这么多事,理应升官才对。” 宋辙笑她官迷,虽说他做了些事,可到底这些陈疴夙疾里头,也有他当初睁一只眼闭一眼的缘故,因此在沈谦看来,他算是将功补过罢了。 不过佑儿哪里晓得这些,在她眼中自己一直都是极好的官,宋辙不愿与她说这些阴暗。 “升官嚜,我也是想的,只是这清吏司一时我还不想离去。”他说话意有所指,让人不得不多想。 佑儿却道:“昨夜奴婢数了银钱,差不多够买一间小院,不如这几日闲下来大人陪我去找牙行看看?” 宋辙脸上的笑意僵住,方才的话就显得像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第69章 娃娃亲 佑儿换了身体面些的行头,梳了三绺头簪了两对珠花,和身穿大氅的宋辙站在一处,倒有些新婚燕尔的意思。 牙行掌柜见来了客,忙打起精神道:“不知老爷夫人是想买卖奴婢还是?” 宋辙眼里含了笑意,客气道:“我夫人想买间小院,不需多大只周围邻里淳朴,离着官署近些就好。” 原是买屋舍,掌柜欢喜给两人倒了茶水,又拿了幅图来,介绍道:“这几处地方都是小院,但住两三人是不成问题的。” 宋辙见离清吏司衙门远,有些不乐意道:“就没有离元宝街近些的?” 掌柜犯难道:“老爷都说是元宝街了,那里挨着财神衙门,最是紧俏的地界,哪里有小屋舍。” 财神可不就在此处嚜! 佑儿咬着唇不敢笑,瞧着隔衙门两条街有一处院子,指道:“不如带我们去此处瞧瞧?” 掌柜见她指的那处,笑道:“这自然成!” 谁也没注意宋辙脸上的不情愿,他是显少情绪外露,如今铁了心不想佑儿搬出去。 那院子在巷口,临着大街上,进了院门就见一天井和三间屋舍,狭小的一目了然,佑儿却觉得大小正好。 宋辙听罢,面色冷肃挑了几处毛病,什么临街吵闹,墙面生霉,天井太小,惹得掌柜以为两人是配合着杀价。 急忙交了底道:“不瞒二位,这院子最少得三百五十两,低于这个价咱们这买卖就不谈了。” 佑儿大骇:“这墙面都生霉了,屋顶也快垮了,怎要这么多钱?” 陈娘子明明说购置一处小院,最多三百两就是顶好的了,她如今就三百多两银子,只想买个寻常普通的罢了。 掌柜得意道:“一门三进士的王家,就在这条巷里头,这地段紧俏着呢。” 宋辙看了眼外头大街,淡淡道:“既如此,我们再找找别的牙行。” 这般忙活大半日,竟一处好地方都没找到,佑儿泄气道:“劳累大人陪我一日,竟半点收获也无。” “为何非要买?”宋辙问道。 “奴婢想有一个自己的家。” 宋辙明白她的意思,这是将来若自己离去,她是不愿跟着到玉京的。 “置地买屋之事断不能急,我平日里出去帮你留意,若有合适的再看可好?” 宋辙见她点了头,这才放下心来。他知她的担忧,也晓得她的想法,可如今不敢挑明这些。 两人都知道,那些雪月风花在眼下关头,之于他二人,并不合适也并不适宜。若是仅凭自己的一时心意行事,定然会弄巧成拙,平添烦恼。 因此一个想躲开,一个想拖着。 年关将至,衙门洒扫擦拭一番,宋辙在腊月二十五封印那日放了众人的假,前头各公房都散去,只待十六开印来做事。 后院的娘子也都家去,只剩佑儿一人,起身出门时才觉得有些凄凉之意。 去年此时,街坊邻里还好生热闹,虽说家里仍是苛刻她,但好歹是过年,面上还是过得去。 除夕夜时,张家哥哥还给她买了一袋油酥,冰天雪地地跑来找她,可那酥吃在嘴里时还是热的。 “佑儿姐这是怎的?”见她看着屋檐发愣,挼风不解道。 见是他来,佑儿佯装还有些困意,伸懒腰道:“今日难得放晴,一时倒不敢信了。” 连着几日都是雨雪,挼风也是盼着这晴天多日,笑道:“大人说衙门眼下不开火,佑儿姐也不必忙活,外头酒楼每日三餐都要送来,只管去大人那屋吃就好。” 佑儿应道:“这自然好,往年你与大人都是这般过的?” 雪水顺着雨链缓缓落下,挼风讲道:“先前在玉京时还有李伯他们两口子,在家里贴字拂尘倒也热闹。后来到了这衙门,大人与我就这般冷冷清清,不过初五过后就有其他衙门来请,大人要一直应付席面直到十五。” 许是因为过年的缘故,宋辙换了身玉色直裰,发髻也用银冠束起。 佑儿打了帘子往里瞧去,鬼使神差多瞄了几眼:“大人今日怎么舍得不带四方巾了?” 宋辙搁下书,不解道:“难道四方巾不好看?” 本朝太祖时就定了规矩,若非有身份的读书人,是绝不能戴此巾的。 见他还挺得意,佑儿抿了抿嘴,皱眉道:“反正奴婢觉得,大人今日这般清爽多了。” 已经不止一次觉得宋辙年纪不大,整日里老气横秋的装扮,十分的俊俏也减了三分去。 “我瞧着倒有些不稳重,不过好歹不见客,就这般倒也无妨。” 而今宋辙屋里已备了面铜镜,镜中两人一前一后,难免四目相接。 沉默半晌,佑儿才道:“奴婢是来给大人送窗花的,大过年还是贴上喜庆。” 似乎是知道自己这般打扮让她喜欢,宋辙别有深意看了她一眼,走到她身旁将窗花拿在手上,修长指节叫人红脸,不敢多看:“你喜欢这样好看的?” 他这话说不出哪里怪,可听得佑儿不自觉脸上发烫。 “喜欢,奴婢已留了两张下来。” 宋辙见她粉面藏娇,勾起唇角得意笑道:“嗯,喜欢就好。” 自那日起,宋辙是彻底摒弃了他引以为豪的四方巾,外头即使下雪也束着发。 往常不理解为何邬榆从不戴四方巾,如今隐隐明白,原来是女子觉得难看。 除夕那夜,趵突泉一带最是热闹,杂耍唱戏,皮影糖画,里里外外三条街人群接踵。 佑儿跟在宋辙身后,瞧着哪样都是好奇,挼风问道:“汝州过年没得这些?” “我哪里晓得,吃了饭还要洗碗收拾,准备隔日饭菜,再不济也要烧水擦桌。”佑儿咬牙切齿道:“兴许有出去逛过,但不记得了。” 她在汝州时,每天脑子里都算着怎么抠些钱出来,和张家哥哥将来过好日子。 哪里顾得上玩乐之事。 三人正说着话,就听后头有男子惊喜唤“佑儿”。 那人端正五官,身姿矫健,惹得宋辙警惕瞧去。 “张大哥!”佑儿甜滋滋笑道:“方才还想着去年除夕,张大哥给我买油酥的事,想不到眨眼就遇到了!” 张家大哥真是与佑儿心有灵犀,手上还拎着一袋油酥,忙递给她道:“方才买的,你既喜欢就送你吃去!” 难得佑儿也不与他客气,当即就接过吃去。 宋辙吃味,面上却带着笑,上前一步道:“在下宋辙,不知兄台是佑儿哪家亲戚?” “嗐,这个嘛......”张家大哥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腼腆道:“我与佑儿先前订娃娃亲,可惜后来没成。” 宋辙脸色微滞,余光瞥见佑儿心满意足吃着油酥,半点不解释,寡淡道了句:“原是如此。” “张大哥如今娶亲了吗?”佑儿忽而开口问道。 宋辙紧握着双拳不语,仔细听着两人的话。 “这不是娶了远方亲戚家的女儿,我来陪她回娘家过年嚜!”提起自家娘子,他还有些不好意思。 正说着话,果然见一妇人笑着走来,嗔道:“叫我在前头好等呢!” 旁边一群孩童嬉戏跑过,宋辙伸手将佑儿虚扶住,端得是温润有礼:“我们还要去前头看看,就不耽误张兄了。” 几人分别后,佑儿还有些不舍,回过头看了张家夫妇几眼。 第70章 大人俊俏 趵突泉水榭,戏班子在台上唱着金玉缘,讲的是订了娃娃亲的男女,长大后又一见钟情最终欢喜相守的故事,字字句句听在宋辙耳中却另有深意。 见佑儿一时恍惚,宋辙不顾其他,拉着她衣袖,就往外头走去,义正言辞道:“你那娃娃亲都成婚了,再听这戏徒增烦恼。” “奴婢可不是想张大哥。”佑儿说了这话,明显察觉宋辙的脚步缓了许多。 南来北往的杂耍班子在吐火,惹得众人拍手称快。 佑儿看着那火苗,喃喃道:“我只是想着,若是当初和张大哥成婚了,或许日子过得还挺安逸踏实。” 宋辙刚落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泠然道:“你觉得如今日子不踏实?还是说你心里仍有他?” 自从晓得自己有这个娃娃亲后,每当她受欺负时总会看着前头那条街的方向,心里憧憬着有朝一日张家大哥来娶她,以后两人过着好日子,等有了女儿,绝不叫她挨打受骂。 靠着这个念头,她擦了无数黑夜里的泪。 直到后来,希望幻灭。她再没脸想这亲事了,只盼着尽早从郑家逃出去。 听着宋辙的问话,佑儿仔细想了想:“往年被打时,心里想着张大哥总会来娶我的,这样就好受多了。” “如今瞧着他夫妻和睦,我也是为他高兴的。” 宋辙看着泉水不语,脑海里想着佑儿嫁人的场面,心里又是疼又是酸。 挼风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佑儿,低声道:“佑儿姐别为张大哥高兴了,大人眼下正不高兴呢。” 瞧着宋辙是误会了,佑儿本想解释,又不知怎么开口,索性陪着宋辙站在,谁也不说话。 最终还是宋辙开的口:“你心里还想着他?” “眼下自然没有。”佑儿抬眸看着他道。 宋辙正视她的目光,隔了许久才丢下一句:“你们不合适。” 自那日后,宋辙也不知怎的,从初一起就进了公房,又是写奏疏,又是写条子的,反正是铆足了劲变着花样做事。 连一日三餐也叫挼风单送去给他。 直到初五那日,布政使司新上任的杨参议做席相邀,才又出了门。 挼风两头为难,他若跟着走了,这衙门就只剩佑儿一人冷清,可若不跟着宋辙去,也是不妥当。 折中过后,问宋辙道:“大人,不如今日也带着佑儿姐出去瞧瞧?” 却不想佑儿只说身子不适,留在衙门守着。 见两人出了门,才将前两日去外头买的话本子拿了出来。 宋辙整日关在公房里也是有些好处的,譬如她就可以趁其不备将话本子带进衙门来。 那叫人魂牵梦萦的魏晋旧录又出了下册,佑儿看得又是捶桌,又是痴笑。 二更天还在怅然,竟没想到男子之间还有这般惊天动气之兄弟情,女子之间的情谊也是荡气回肠。 宋辙先头只当她找到借口不见她,眼下赴宴回来看着她屋里灯还没灭,以为是真的身子不适,心头只责怪自己这两日忙于公务,故意与她置气。 轻叩屋门道:“身子好些了?若还不舒服,我去给你寻个大夫来。” 佑儿忙将话本子放到床铺里头,这才开了门请宋辙进屋。 见她脸颊发红,宋辙以为她是起了高热,伸手试她的额头果然也有些烫。 “怕是风寒入体,你且先去躺着,我这就去寻大夫。”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还不知道?这是刚刚看得那书太生动,她太兴奋了所致。 拉着宋辙道:“不用不用,奴婢睡一觉就好了,大过年的别扰了大夫兴致。” 见宋辙听不进去,佑儿伸手去拦,却无意触碰他的肩:“大人别去……”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宋辙脚步停驻,不解道:“你难道是有事瞒着我?” 佑儿怕他看破,只能眨了眨眼,反问道:大人这话何意?” 这便真是有事瞒着,恰好又瞧见她桌上的油酥,宋辙心头渐冷了下去,勉强淡笑道:“既如此,早些休息。” 瞧着他离去,佑儿才松了口气。宝贝似的将书藏在抽屉里,这才带着笑意入睡去。 连着几日宋辙都在外头吃酒,佑儿也回过味儿来了,怕是那日自己所为让他不悦。 故而又等宋辙赴宴回来时,特意煮了醒酒汤送去。 “大人,奴婢瞧着你这几日都喝了酒,今日特意学了这醒酒汤,大人可要尝尝?” 若是前几日她送来倒是真不必宋辙喝,只是今日宋辙真入喉了几盏,眼下回来正是后劲上头,瞧着她在灯下托腮瞧着自己。 不知为何那阵阵失落涌上心头,也不瞧那汤半眼,只问道:“你心里还有那个什么张大哥?” 佑儿睁大了眼,矢口否认:“我与张大哥的亲事早三年就不作数了,人家如今夫妻美满,我为何要有他?” 宋辙听罢,歪在椅背上眯着眼打量她。 似乎是要仔细辨认她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大人快喝了这汤,早些安置,”佑儿又将汤碗放到他手边:“奴婢煮了好半晌呢,不喝岂不是浪费?” 宋辙不待她说完话,就一股脑喝个干净,冷哼道:“你做的,我自然不会浪费。” 美人娇嗔最是惹人爱,瞧着佑儿睨了他一眼,他反倒是乐得一笑。 素来是沉稳如山的人,这般带着酒意风流,倒是叫佑儿忍不住多瞧了他两眼。 那冷峻眉眼带了几分柔情,他一手搭在扶手上撑着额头,斜着眼瞧见她几番打量。 “怎么?可是觉得本官比你那娃娃亲俊俏?”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更添了些蛊惑之意。 听得佑儿的心也随之颤抖,她欲盖弥彰地瞥过眼去收碗,起身道:“大人早些安置,奴婢先告退了。” 宋辙直起背起身道:“为何不答我的话,到底是也不是?” 他们靠得比平常近些,紧紧挨着时佑儿还能察觉到宋辙身上的温热,他呼吸之间是桂花酒的馥郁,险些叫佑儿也吃醉了去。 身子也顿时酥麻不已,竟然鬼使神差答道:“大人俊俏。” 宋辙傲慢哼笑一声,全了自己心意才欢喜,将心里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既如此,你多看看岂不美哉?为何还想出去住?” 佑儿被他扰得半点不能思考克制,竟真抬额瞧了他去。 若非宋辙身长,只怕不过几寸两人就要贴到一处去。 也不知是醒酒汤的缘故,还是这猝不及防的对视,让宋辙的酒醒了大半。 他盯着佑儿的双眸,却克制矜持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你也早些安置。” 第71章 官盐生意 自那日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宋辙不戴四方巾的缘故,佑儿瞧着他今日用冠,明日用绸带,真是愈发俊俏了。 虽说有一日佑儿买了书回来,正巧被宋辙抓住,但他竟一反常态,只叫佑儿夜里别看太晚。 这些反常迹象让她既欢喜又害怕。 独身一人坐着屋里,佑儿连新买的话本也看不进去,自言自语道:“他难道对我……” 这想法让她雀跃,心如黄鹂穿梭于柳条间,又沉醉于暖风。 忽得又想怕是不能,宋辙是难得的清醒克制之人,这念头又让那黄鹂坠入夏日滂沱大雨里。 情意将显未显之时,不论男女总是有许多想法去深究。 佑儿沉默思索半晌,还是决定将这呼之欲出的心意缩回去。 且先自己在这世上独立,再说情爱之事。 十六那日衙门开印,就有新旨意来,可算是全了佑儿心意。 宋辙擢升了四品郎中,虽说仍在清吏司不动,但身上必然会加些担子。 佑儿见宋辙丝毫不惊讶的模样,纳闷道:“大人早就猜到了?” “初五那日左参议杨大人请我吃酒,我便猜到了一二。只是除了南直隶,其他行省清吏司主官都是主事,如今我提了一阶怕是有难事要应对。”宋辙喜忧参半,想着前阵子沈谦提过一句的盐税,心头有些不安。 佑儿闻音知意,压低了声音道:“那位丰神俊逸的尚书想叫你查盐税?” 宋辙从这话里提取到了关键,背过手道:“丰神俊逸?” 见他下颌往上扬了扬,倒是等着人夸般有趣。 “大人面容并不输他,不必自怨自艾。”佑儿放下宋辙的任命文书打趣道。 两人对视而笑,如斯恬静。 下晌朝廷的邸报就来了,沈谦正式入阁,风头一时无两。 隔日,宋辙带着佑儿到历城卖官盐的铺子瞧去。 按着朝廷的规矩,盐业由户部统管,单设盐业提举司管盐场事务,都转运盐使司管盐税征收,每年六月交账交银到清吏司,最终呈到国库里头。 只是不同于其他税赋,关于盐税清吏司一般只负责协调中转,并不过多干涉。 而各地知府衙门负责给盐商发放盐引,这盐引通常是一张二百斤,折六百斤新米的市价。 这其中几项就占了户部全年税赋的三四成,因此几十年前有一扬州盐商,自诩其宅邸为布衣户部。 可这盐从矿井放在盐铺里头,途径多少周转不易,因此市价往往是按一斤盐至少抵五斤米卖出去。 因此穷苦人家粗茶淡饭,并非作假夸大。 佑儿问了几间铺子,这盐都是一两五钱一斤,当即反问道:“依官府定的价,应当是九钱一斤才对,你们为何高价贩卖?” 那掌柜瞧着她打扮还算体面,才惜字如金道:“行情如何自有天定,姑娘不愿买可出去瞧别家。” “什么天定,我看就是你们故意提价,赚黑心钱!”佑儿冷哼道。 她临着盐铺门口问话,自然有路过之人共鸣,皆是抱怨道:“可不就是这个道理,自入冬以来这盐价眨眼就一个价,前几日来问还是一两四钱呢!” 盐铺掌柜也不是吃素的,拿了门楣旁的扫帚就赶佑儿出去,宋辙喝道:“放肆!她说的何错之有!” 佑儿趁着他被宋辙问住,夺了扫帚丢到一旁:“我今日只问你,为何不依官府定的价卖!” “滚滚滚!买不起就别来招惹是非!”掌柜喊了伙计过来喝退众人。 趁着场面乱了些,佑儿这才与宋辙消失在人群中。 这路还没走百步,就忽而被人唤住。 佑儿与宋辙并未同行,两人隔了几丈远,见有鱼儿上钩,宋辙就近退到那货郎后头躲着。 “姑娘想买盐?” 拦住佑儿的是个精干消瘦的男子,面色黝黑看着是常年下地劳作的模样。 佑儿往后退了半步,有些害怕点头道:“家里三个月没吃上盐了。” 见她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那男子已除了大半戒备心:“我这儿有上好的细盐,只卖一两二钱一斤,姑娘意下如何?” “不敢不敢。”佑儿摆了摆手就要走。 贩卖私盐可是要打板子下大狱的,她可是胆小的模样,那男子咬咬牙道:“姑娘放心,这盐你丢进肚子里,天知地知再没有第三人晓得是从何而来。” 佑儿怕的不行,低声道:“一两一斤,否则我不敢买。” 敢不敢买是二钱银子的事? 那汉子见她抠搜又胆小,懒得多费口舌,摊手道:“姑娘先付我一般银子,待我把东西拿来,再付剩下的。” 佑儿仔细端详那男子许久,似要将他的面孔刻进脑中,纠结半晌总算摸了半吊钱出去。 宋辙站在一处蜜饯铺子里头,点了七八样果脯,视线却紧锁在她那头。 只见佑儿呆呆靠在墙角,难得的老实巴交模样。 待那男子回来,果真包了一斤盐给佑儿,外头还裹了张荷叶,实在隐蔽。 钱货两清这才笑道:“姑娘若觉得好,下回还找我刘三买!” “到哪处找你?” “前头布庄,只管报我的名字。”刘三新做了这行生意,正是到处拉客的时候,留着这话后又去寻新的买主。 俗话说做戏做全,佑儿拿着盐倒是真走了好几条街,等着宋辙走上来寻她才放下心来。 回了衙门挼风才道:“方才跟了那汉子一路,的确每次都从布庄取盐出来的。” 佑儿尝了口白盐,果然与平日采买的官盐并未区别:“看来是披着羊皮买狗肉,也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买卖。” 宋辙给她倒了盏茶净口,目光落在那盐上道:“我先前在户部时,看过盐业上头的文书,每处盐井一年有至少五百斤的损耗,瞧着这盐或是从官盐井出来,怕是有人做这里头的折损生意。” 佑儿想起先前在汝州时,郑娘子买回来的盐,几乎每遭的口味颜色都略有差错,恍然大悟道:“私盐井出来的大有瑕疵,这是官盐!” 宋辙颔首不语,他本想寻私盐踪迹,不曾想竟发现了更秘辛的事。 举国盐场二十来处,盐井更是上千,但山东这头就有不下百井。若是一处盐井折五百斤,这里头一年贪墨的数额就要以万两计算了。 “不如卑职每日守在那布庄,看看到底是谁给他送盐来的?”挼风道。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宋辙此番难料上头到底是要他查私盐,还是查官盐里的硕鼠。 宋辙想明白其中道理,摇头道:“不必着急,料想玉京的律令就快到了。” 第72章 混入盐场 比律令先一步到的,是赵炳死讯。 虽说他已被皇上亲判秋后问斩,但夜长梦多,总有人不想他活着。 大理寺地牢铁桶似的地方,几次三番被人行凶毒杀,听说大理寺卿郭俊辰在玉福宫外跪了一天一夜,仍是未消圣怒。 宋辙将邬榆送来的信件烧成灰烬,笑问佑儿道:“赵炳寒门贵子,一路走来从毫无根基到官拜巡抚,不过是跪了恩师又逢迎上峰,与我之历程似乎别无二致。若是哪日我被清算,是否也会不明不白死在牢中?” 佑儿本欲偷棋子的手顿了顿,微嗔道:“大人说的什么话!他是十恶不赦的烂人,岂能与大人相同?” “什么十恶不赦,十三个巡抚里头,比他作恶多端的自然有。”宋辙提了佑儿两子道:“实则是风水轮流转罢了,我如今处境亦是,可若过十几年,又有谁看得清呢......” 佑儿心疼自己被他提去的两子,嘴上嘟嚷着:“大人不贪墨,不弄权欺人,不好色,怎会进大狱。” 官场的事,哪有这么简单。真想定一个人的罪,又岂是这些表象能左右的? 这朝局之下,宋辙树敌只会越来越多。 盐税占举国税赋三四成,期间涉及多少人的利益,他不过四品郎中,就要动这肥肉,且有的苦受。 正想着这事,朝廷六百里加急就来了。指了他去莱州盐场秘查官盐折损一事,睨了眼偷提他两子的佑儿,无奈道:“这回真要去趟莱州府了,只是此行必然艰苦。” “还扮沈家夫妇?”佑儿熟稔道。 宋辙淡笑不语,任凭佑儿与挼风如何追问也不说。 直到进了莱州府城门口,看着墙上张贴的告示,佑儿才看穿他打得主意。 “去盐场做工?”佑儿见他细皮嫩肉的,哪里像是做苦力的样子:“大人还是扮富商老爷合适。” “外表识人,素来浅薄。”宋辙敲了敲敲她的发髻:“不过既然你说不像,那待我们换身行头试试。” 宋辙带二人去了间偏僻小院,里头蛛网密布,一看就是许久没住人了。 三人皆换了身粗布衣裳,腰间勒了根破布已有穷苦意味,又去厨房灶下抹了把柴灰,涂在脸上。 佑儿嫌弃的摸了摸自己脸,又给宋辙衣衫上涂了几道黑印,问道:“大人怎对这屋子如此熟悉?” “这是沈彦的院子。”宋辙掸去浮尘道。 佑儿随着他的脚步走下那地洞,好奇道:“竟真有这人,我还以为是大人编出来的。” 原先在登州时还以为是宋辙虚构出的身份,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确有此人。”宋辙将三人的衣物悉数丢进灶台里头藏好,并不多做解释。 三人收拾齐整后,这才租了辆骡车往盐场驶去。 过完正月是招工最旺的时候,幸而天气尚好,等了两个时辰才排到佑儿。 “盐场是做体力活的,怕是不需要你这小娘子吧?”那工头笑得一脸猥琐,心中腹诽不看这黑脸,身姿倒是婀娜。 宋辙眉头微蹙,却又不得不忍耐着,心头涌起焦灼。 好在佑儿尚且能对付,假装擦了把泪道:“求大哥通融一二,哪怕洒扫做饭,浆洗衣裳都成的,我家那男人实在是欠太多债,若是还不上就得把我卖了去!大哥就可怜可怜我吧。” 见她的确是妇人打扮,那工头就起了些歪心思,黄花大闺女他是不敢轻易碰的,可已成婚的妇人嚜,那就不好说了。 与旁边几个工头互相看了眼,应允道:“既如此就去厨房做事,每月一两银子,次月初五找我结算。” 佑儿欢喜的千恩万谢:“不知大哥姓甚名谁?” “娘子可记住了,你大哥我名唤尹五,屋子就在这门边上,得闲来找我说话?”尹五边说着话就要去拉佑儿的手。 瞧着他这副色鬼模样,佑儿哪能如他的意,满口的多谢五哥,双脚确实不沾地的往厨房跑去。 转过角才猫着身子,瞧宋辙与挼风都进来了,这才松了口气。 三人拿的都是假户帖,若是被人察觉,横尸荒郊野外也是有可能。 盐场人多,厨房自然也大许多。好在里头做事的娘子不算难接触,佑儿凭借着赌博的丈夫,难惹的姑嫂,刻薄的婆母,一天下来总算是与她们打成一片。 “鲁娘子就是心太善了,我家婆母被我撕烂了嘴,如今大话都不敢说半句。”一旁的邓娘子絮絮叨叨,讲着自家的事。 进了盐场起,佑儿就是莱州乡下鲁姓人家的媳妇,她倒是天生的戏骨,三两句话就让人共情去。 “还请邓姐姐教教妹子,我家那不成器的,前几日还威胁我说,若是没挣到钱回去,就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提到伤心处,佑儿还挤了两滴泪噙在眼眶里头。 她脸上涂了两块黑斑,可眼睛是水灵的,看久了倒叫几个娘子觉得甚是可怜。 在此处帮工的厨娘大半是本地村里的,只有佑儿和邓娘子是外地人,因此夜里就她二人歇在灶台后头。 既能烧热水,也好暖和身子。 佑儿见她睡着,还说了句要去茅房,这才摸着黑出去。 本以为自己这一日又是切菜又是炒菜,已然足够惨了,可看着宋辙满脸苦相才乐呵道:“大人怎搞的这副鬼样!” 宋辙睨了她一眼,苦不堪言冷哼道:“你去抬盐试试。” 两人哪里还有什么体面举止,皆是坐在地上歇着。 宋辙叹息道:“天地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民之艰辛实在难以估量。” 自跟着宋辙以来,佑儿已看到许多比自己更艰难的娘子,如今想着郑大夫妇的嘴脸,都已不再像当初那般可恨了。 “大人这是苦力做少了,我那时站在茶摊吆喝,一整日下来只觉得这脚都不是自己的。”佑儿抱膝瞧着天上星辰,问道:“今日可有进展?” “算是有一些,这盐井靠海,一桶一桶的咸水打上来,几乎不算成本。”宋辙心头默了遍今日见闻:“既是水洒地上,再接一桶就是,所谓损耗无非在晾晒与搬运时,即便如此也谈不上有五百斤之多。” 佑儿明白他的意思,即使中途折损五百斤,陆续蒸煮晾晒不就能填补上大半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前头有人说着话过来,仔细一听竟是尹五那色鬼! 第73章 狼狈为奸 好在两人及时躲进树影草丛之中,宋辙将佑儿抱紧在怀中,半点不敢动弹。 尹五与人路过时还在说,要去厨房瞧瞧佑儿。 两人身上好大的酒气,话里话外的意思,自然是想要调戏玩弄。 “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说!不过是个没见识的妇人,兄弟只管放心就是。”尹五拍着胸脯保证道。 另一人还是有些不敢:“若是她拼死反抗,惹得人听到如何?” 尹五听罢嘿嘿一笑:“我堵住她那嘴,兄弟先享福不就是了。虽说丑是丑了些,但身子倒是不错,反正不点蜡烛瞧不见,你我兄弟也不吃亏嘛!” 两人说着话走远,佑儿这才止不住颤抖道:“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宋辙并放开她,只轻轻拍着她的背:“莫怕他,我自有法子解决。” 她果然安心在他怀里沉默,也不知是不是如今改头换面的缘故,本来万事都要讲究规矩的宋辙,今夜蹲在地上也就罢了,此时还不顾男女之防抱着她。 两人谁也没先撤回身子,只在这荒野树林里片刻温存,终究要散去。 尹五脚还没踏进厨房,就听到佑儿唤他:“是五哥哥来了?” 她声音婉转,惹得尹五心猿意马:“鲁娘子这是晓得我要来?” 他撇下旁人,闻着声就张开了双臂要去抱人,谁知摸索半天也没找到佑儿。 定睛一看那树林里似乎有人影,这才笑道:“娘子这么急就去树林里,看我不好好疼你!” “好你个尹五,方才说好我先来的!”一旁的人也被那娇滴滴的声音吸引,勾得他跟着就往林子里头去。 可这进去找半天也没见到佑儿的身影,更别提声音了,低声唤了几声娘子也无人应。 过了半盏茶功夫,二人转了两圈,咚得倒在了地上,宋辙这才带着佑儿捂鼻上前察看。 佑儿笑道:“再给他们烧点迷烟。” 果然话音落下,宋辙就又点了烟,放在二人身上转几圈。 子夜时分,这林子里愈发寒冷,宋辙带着挼风,将那两个昏迷的色中饿鬼绑在树上。 翌日清早,天蒙蒙亮邓娘子先起身出去倒潲水,却隐约瞧见林子里头似乎有两个人影。 她吓得惊呼一声,忙进屋将佑儿唤醒,拉上前去给她壮胆:“妹子可瞧见了,里头是人是鬼?” 佑儿未曾想宋辙竟然这般损,面上也害怕道:“不太像人,不如咱们先进去,等天大亮了再瞧?” 哪里等得到天大亮,到了时辰来上工的厨娘们可都瞧见了,尹五和赵东两个赤条条绑在一起,真是臊死人了! 这头动静惊动盐场的管事,大半个盐场做工的人也跟着前来围观,只见那两人如何也唤不醒。 管事林伯看着两人乌黑的唇色,暗道不好!伸手探了鼻息好歹还有一丝气。 盐场临海,夜里风大不知多凉,这一夜没被冻死已是万幸,忙叫人搭把手将两人送去了医馆。 宋辙隔着人群与佑儿相视而笑,脸上忽而觉得异常温热,好似昨夜两人紧紧相依时的余温。 白日里厨房娘子们自然边骂着尹五和赵东,边做着手头上的事。 佑儿这才晓得,这两个烂人平日里惯会调戏女子,有时是言语冲撞,多吃两杯酒壮胆竟还能上手去! “定然是平日里得罪人太多了,这才遭了报应!”邓娘子狠骂道。 “就是不知是谁下的手,真是畅快!”另几个娘子对此倒是好奇。 佑儿将菜倒进锅里炒,听着她们说笑,插嘴道:“甭管是谁了,总之这是好事呢。” 宋辙今日负责提盐水,一桶一桶冰水拧着去灶房,但凡路上多撒些出来,还要被管事的骂几句。 他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可比起年年岁岁操持农活的男子,还是差了些意思。 昨日已然累的腰酸背痛,今日这一遭下来,中午连饭都累的吃不下了。 好在佑儿来送饭时瞧见,偷偷给她送了碗米汤过去。 两人此时哪里像衙门里头出来的人,比之田间地头的农户还不体面几分。 夜里佑儿照旧出去等着,宋辙早已坐在地上等她。 “大人若是撑不住,不如我们换了法子?” 宋辙摸了摸脸上贴的黑斑,当即拒绝道:“如今已有些许眉目,我明日跟着出去送盐,必还会有进展。” “难怪今日林伯让我们多备些馒头烙饼,听说来回得三日才能回来。”佑儿难免担忧。 两人各自说了见闻,直到夜风吹来才散了去。 莱州知府后院灯火如昼,盐业转运使林之道搂着个倌人吃酒,又借着那朱唇送回自己口中。 “玉液姑娘姑娘送的酒,果然与这酒杯送的不同。”林之道边说着话,手上还在玉液腰间抓了一把。 知府于文闻音知意,笑道:“今夜就要玉液伺候大人歇息,晚娘已经替大人备好厢房了,大人现下可要歇息?” 林之道又拉着那玉液喝了两口,这才指着于文打趣道:“你家晚娘是体贴人,于知府可真好福气!” 外头进来的妇人摸了摸发髻旁的玉坠,凤眼含情,上前就摸着林之道的心口道:“大人惯会打趣人家!” 于文也不恼,由得自己夫人这般轻浮。 待席面散去,夫妇二人才没了笑意,于文满饮了杯酒,忧心忡忡道:“眼下济南知府的缺还空着,听说朝廷还没选好人,只求这生意上头莫要出岔子。” “妾身算过了,上头打点怕是不能少了三万两。” 晚娘手上的翡翠戒指甚是精贵,衬得她白皙如瓷。于文拉着她的手,含在口中轻咬了口。 腻歪好一会儿,才道:“过两日盐场那边要送五万斤来,其中两千斤是咱们家的,加之前头盐商的孝敬,也该凑得够两万两。还有那位林大人身上,夫人不叫他吐个五千两出来?咱们自己再贴三千两也就够了。” “往日盐商那头与他们折半分,后来这细盐明明是官人的主意,却也要与他们分。”身上被他招惹湿漉漉,晚娘从他身上坐起来,佯装气恼扭动腰肢道:“不过如今官人真是好算计,竟还要我出面周旋。” 于文勾着她的软腰,埋到了榻上去,挑起她的裙子笑道:“为夫这先将夫人伺候好,定不叫夫人今夜白累一遭!” 林之道早就打过晚娘的主意,只是两人虽言语上逗趣,却连像模像样的酒也没喝过一杯,他心头也甚是遗憾。 无奈晚娘虽作风放荡,却是知府夫人,他暂且是将那色胆放在心头,不敢来硬的。 昨夜玉液灌了他许久酒,夜里两人胡乱闹了一回,如今半梦半醒闻着手臂上的香,又是心头一痒。 他本就常年流转花丛之中,如今正是欢快,却隐约觉得滋味并非玉液。 睁开眼吓得“哎哟”一声,看着被自己撤下衣裳的晚娘,忙打了自己一嘴巴:“怎么是夫人?” 晚娘娇嗔道:“昨夜你叫丫鬟来传话,非要我过来……” 瞧着晚娘对自己是有意,那玉指轻戳在他脸上,林之道激动得脸色潮红,喜不自胜,眯着眼就要亲上去。 谁知外头是于文急促的敲门声,闹着让他把晚娘交出来。 第74章 打草惊蛇 被这奸诈夫妻困在屋里威逼利诱,林之道哪里不晓得,这是被设了仙人跳。 即使心头再有苦难言,可到底是真做了那欺辱同僚之妻的丑事,于文这些年来又与自己有不少阴私勾结,真要闹出去,这官也保不住。 “你够狠!”林之道咬牙切齿签下欠款五千两的字据,这才得以脱身。 于文得了这保证,心中畅快勾着晚娘的腰,在她耳边吹气儿:“还得靠夫人帮衬。” 这对夫妻心头装的都是钱财权势,当初这婚成的本就来路不正,说是一丘之貉也不为过。 朝阳窗外升起,透过窗棂照进屋里,两人缠绵相拥的倒影,挂在惨白墙壁上。 佑儿早上去盐场上头送吃食时,就未见到宋辙,挼风可怜兮兮扒拉两口,慢慢挪到她身后。 “姐,大人说他那头一旦出手,盐场指定要派人搜查,到时候你不必寻我,只管去先去桂花巷接应大人。” 听得挼风的话,佑儿这心揪成一团,可眼下宋辙已迈出那步,开弓自然不能回头。 晓得挼风还有自己的事办,嘱咐道:“你也要多保重。” 挼风咬了口包子,笑道:“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两人说完话就见林伯过来,如鹰的目光带着打量之色,佑儿镇定自若打了碗粥道:“林伯可要来碗粥?” 林伯并无急着理她,冷着脸对挼风道:“盐场规矩,每人只能吃一个包子。” 挼风认错道:“是我馋嘴,再不敢有下次了。” 周遭吃过饭的人,丢了碗筷自顾自继续干活,佑儿见挼风也跟着离去,这才放下心来。 “鲁娘子家中竟放心你独自出来做事?” 林伯看似随意发问,但若真回答出了差错,恐怕之后万事不好应付。 佑儿并未放下手头的事,只如闲话家常叹道:“若不出来做事,只怕还不上债就将我卖了去。” 远处海风吹来,将她额前碎发吹乱,人也多了几分可怜。 林伯喝了口粥,又问道:“尹五出事之时,你在厨房就没听到半点动静?” “并未,我与邓娘子都没听到。”佑儿转身正视他略带考究的目光:“不知那两位大哥可还好?” 隐藏在衣裙下头的双脚已然紧绷的厉害,可面上她克制着自己,半点破绽也不敢露。 好在那林伯问了两句话就算了,只是在离去前幽幽说道:“无妨,不过是冻一夜罢了。说来也巧,偏生那日你刚来,他二人就出了事。” 佑儿笑道:“那定是我这八字冲撞了两位大哥。” 看着林伯渐行渐远的身影,佑儿这才连着吐纳几口浊气。 此处盐场离海忒近,夜里寂静时若悉心去听,还能闻海浪翻涌的声音,闭着眼就像在风暴里摇晃似的。 如今佑儿是半点睡不着,心头牵挂着宋辙此时的境况,又顾及自己未知的安危。 入夜后宋辙等一干运盐的劳工就已到了莱州城外,他躬身隐在人堆里倒是丁点不显眼。 等了许久才见盐业转运使林之道前来,这人与他见过几次,因而宋辙外小心。 “就只这么点儿?”林之道刚送了五千两银子出去,眼下自然想快些找补。 带头送盐的是盐业提举司的书吏,平日里几个官老爷的是,他也是晓得的。听着林之道的话,忙解释道:“咱们提举大人先检查过了,是足足五万斤盐。” 说罢又压低声音道:“照旧损了两千斤出来,后头的事就托付大人了。” 这本就是先前说好的,林之道不好计较,点了头就叫送去盐库里头。 宋辙跟在盐桶后头,正好是他看不到的盲处,待到三更才将所有盐都放进了库里,落锁之后盐场的工人劳累过度,都歇在地上喘气。 那书吏也乏了,本想让人打道回府,此时也由得双腿坐在地上。 林之道撇了撇嘴,想着后头的事,冷声道:“今日辛苦诸位,只是盐库重地,还请诸位早回吧。” 世间艰苦大约就在此处了,二月刚过完年,夜里天寒料峭的,可辛苦劳作之人皆是大汗淋漓。 这泼天富贵的买卖里,莫说半两银子,只在这屋檐石板下歇息的自由,也由不得他们。 林之道虽看懂众人脸色牵强,但这些不是他这个官老爷该考虑的。 何况一会儿于文还要来,他早上还在人家后院犯下那等没脸事,依然不想见面尴尬的场景,有这些人瞧着。 “要睡滚远些睡!”想到于文,林之道哪里还有好脾气,挥了挥手就把人喝退。 那书吏被他闹得好大个没脸,可又有何办法,只能喊着众人起来,告辞离去。 正巧于文带着长随打马而来,林之道脸上露出的不愉与恨意,并没瞒过宋辙的眼睛。 瞧着两人作揖说话,看来是关系不一般,看样子背后是有些秘辛的。 行至半里地,众人都是艰难。宋辙看了眼竹林山沟,上前对书吏道:“官爷,大伙儿都累了,不如在此歇歇脚?” 瞧了宋辙眼生的很,问了管事才晓得是新来的,语气不善:“刚进来就这般躲懒?” 说着话就要取下腰间的鞭绳,方才在林之道那里受的脸色,正愁找不到地方发泄。 管事平日里与这些劳工接触的多,不愿激起人怨,拦下那呼之欲出的长鞭道:“大人息怒,您瞧瞧大伙儿确是累了。” 这声大人听得比官爷悦耳,书吏叠了鞭子在宋辙肩上打了几下,见他吃痛这才作罢放过。 夜已过半,三更天时宋辙睁开眼往竹林里瞧去,又将块熄灭的柴火引燃,这才接着躺下。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见林中几处黑影穿来,宋辙待看清来人才睁眼,下巴往书吏那处一抬,自有人将人绑了去。 “这些人不如都抓了去?”说话的人一身劲装,年纪与宋辙相仿。 “他们都是无辜的,走吧。”宋辙将身上的杂草泥灰拍了拍,瞧了眼被他下了迷烟的众人,这才转身离去。 那人见他这般,好笑道:“经年不见,你何时这般瞻前顾后,我带这些弟兄来就是为了斩草除根的。” 宋辙已是疲惫,却半点不敢耽搁,疾步跟上几人道:“沈彦兄此言差矣,这些劳工毕竟无辜。” 沈彦见他如此,吩咐众人收刀,转身拧着宋辙,如烟般散去。 第75章 上门做客 佑儿在厨房水里下了泻药,趁着天未亮就摸索着从海边逃了出去。 好不容易绕了几里地走到小镇上,心头担心挼风一个人留在盐场,也怕宋辙那头的事暴露。 此时她满脑子想的只能是赶紧离开,若是被抓住,盐场里那些杵着木棍,系着长鞭的修罗,必然不会放过自己。 想到此处,不免又是为挼风担心,她匆促着脚步,却难掩频繁几次回头。 得亏山林里白日无野兽,但几阵呼啸声过,也叫她心里发虚。 一路念着“阿弥陀佛”,几经辗转打听,才进城到了桂花巷沈家。 门房大爷听得她姓鲁,赶忙将人请进门:“娘子一路劳碌。” 此处并非真正沈家,而是分家后沈彦单买的宅子。 宋辙的声音从林间一处屋中传来,虽听不清他说什么,但佑儿总算觉得踏实。 像是有心灵感应,宋辙擦拭着手上的血迹,冷眼示意沈彦,捆在椅子上的书吏再发不出声音。 他向来是沉静如山海的,稳重端方。这般狠戾的模样,从未示人。 推开门框,见下人领着佑儿在廊下站着,宋辙背过手去就将门合上,连带着屋内的血腥也掩住了。 “快去换洗歇息,夜里带你去知府衙门做客。”宋辙本想上前,又担心自己身上还有些血腥气,因此只隔着湘妃竹挥了挥手。 佑儿狐疑看了眼那间屋子,自然没瞒住宋辙的眼睛,淡笑解释道:“盐场的书吏,我正与他谈事。” 说的自然也对,可不就是一问一答。 只是他每问一句白晃晃的刀子,就捅进书吏的皮肉中,手臂大腿、肚皮脸上可没一处好的。 瞧着宋辙再进来,沈彦打趣道:“往日里多厉害的人物,怎么如今还怕……” 只见他书吏身上无故又是被划一刀,正巧落在心口处,看得沈彦胆颤不敢再取笑他,只能啐那书吏道:“你再不老实交代,这心就要被活生生挖出来了。” 虽说妻女的命被人捏着,可他的命也被这两个杀神捏着。 谁的命不是命?到这个关头,还是活自己更重要。 “我说!我说!”书吏吓得流了一滩水在地上,又惊又怕道:“盐场每年出盐不止十五万石,这做账嘛,不过是添一笔,减一笔的事,损耗嚜更是按着随便写的。只怕真要细算,也是笔糊涂账。” “那林之道与于文可知晓这些?”宋辙问道。 书吏不敢不交代:“怕是不知个中深浅,提举挑了他信得过的盐商,倒腾做起私盐买卖生意,不过这些可都不干我的事啊!” 沈彦之前是见过提举司吴金的,看着倒是老实巴交的面相,没曾想是个贪心的:“就不怕于知府晓得跟他闹?” 宋辙心头有了计较,见他不答话,果然往他心头刺去,吓得书吏痛哭失声:“好汉饶命,那些大人物的事,我哪里晓得!” 心头一痛,他说话的声调也尖锐些:“啊!饶命饶命!这生意是玉京大人的,于知府即使看得出来,也当睁眼瞎不敢多嘴!” “玉京哪个大人?”宋辙看着他身上流血不止,十分厌恶蹙着眉。 这就是书吏见识盲区了,吴金看似和善可亲,实则心思难测。这些秘密他是真的不知道,就那些晓得的事,皆是他自己多年摸索出来的。 见他确实是不知,宋辙这才收手:“还得劳烦你找人看着他,可不能死了,否则……” 他后头的话没说,但沈彦晓得其中厉害,自然不敢儿戏。 宋辙派人将帖子送去知府衙门时,于文正数着盐商送来的银票。 听得下头通传,亲自出去拿了帖子看,上头名号确是宋辙。又瞧着一同送来的上好徽墨,忙翻出去岁勘合的文书比对字迹,喃喃道:“他来做甚?” 好歹如今宋辙升官了,且是四品户部郎中,背后还靠着大树,跟他这样泥腿子爬上去的人自是不同的。 “快去后头通传夫人一声,准备上好席面,今夜劳她与我应酬。” 虽不知宋辙为何到莱州,可于文素来是官场上最体面最周到的人,因此到了酉时就派人在前街口候着通传。 待到马车停在衙门口,于文携着夫人晚娘正好站定在。 车帘掀开,下来的正是一身玉色圆领袍的宋辙,眉目疏朗,清介自守,俨然如风尘外物,蒹葭玉树。 晚年先前听过于文曾提过一两句关于宋辙的话,说是惯会做和事佬,承袭高阁老做派,因此先前她想象里头宋辙可不该是眼下这般仪表。 饮食男女,一响贪欢,谁不爱皮相好的?因而与于文上前见礼时,眼波流转带着几分妩媚暗涌。 谁知宋辙却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敲了敲马车道:“好佑儿,快些下来,莫让府台和夫人久等。” 只听两声甜腻娇笑,而后帘子里头缓缓下来名清丽娘子,通身气派尤其是发髻上的蓝宝石头面,羡煞了晚娘。 “方才收拾一番耽搁了,还请府台大人与夫人莫要见怪。”佑儿说着暧昧不明的话,再瞧着她不经意理了理裙摆,很难不让人多想去。 晚娘常年游走在官员交际应酬,此时便挽着佑儿的手,亲昵道:“妹妹好俊俏的容貌,不愧是济南来的,咱们这小地方可难见到这般美人儿。” 跟在两个男人后头,游走在衙门里头,灯笼红烛照得极亮堂,游廊壁上几人走过的身影,真是好些欢喜温情。 本以为宋辙是一人来,谁知是带着女客,因而落座过后,晚娘就陪着佑儿坐在一侧。 她是十八般武艺,不做轻浮浪荡事时,自然也扮得了内宅夫人。 于文敬过酒后,笑问:“宋郎中到莱州来可是有公务,若有用得着愚兄之处,还请莫要客气推辞。” 他这人素来是架子放得低,与人交际广受好评。 “此番是我叨扰府台。”宋辙陪了一杯,才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奉命到临海的几个府县瞧瞧。” 他说的似是而非,让于文摸不透其中意思,晚娘心思灵敏,笑问佑儿道:“既然宋大人有要务在身,不如妹妹就留在咱们衙门歇息,你我作伴玩耍,等宋大人办完事来接,如何?” 佑儿早已悉数背下今日要答的话,无奈婉拒道:“夫人相邀本不该推辞,只是我家大人嚜,沿着海边公干,转一圈就回去了,哪里还要走这回头路。” 于文从这话里头就听到了几次关键,佯装不明道:“沿着海边走?海边可是有什么税赋要收?” 收到宋辙的帖子时,于文就想到了盐税,此事又听到海边二字,自然是与盐场有关。 他自来是爱多心多疑的性子,那修长眉眼往上抬,只等着宋辙的回话。 第76章 金蝉脱壳 宋辙依旧三缄其口,却是佑儿冷哼一声,翘着嘴似有不满。 晚娘给她舀了碗汤,陪笑道:“可是姐姐招待不周,惹妹妹不快了?” “哪里是姐姐的错。”说罢横眉竖眼盯了眼宋辙,秋水盈盈惹人怜,半嗔半怨道:“还不是我家大人嚜,整日里事情多,出来的时候还诓我来游山玩水,后头我才晓得,这哪里是让我玩的,分明是把我当丫鬟使呢。” 晚娘疑惑道:“嗳?此话怎讲?” 宋辙轻咳了声,不愿她多说,敷衍道:“哪里把她当丫鬟使了,不过是出来颠簸,惹得她闹脾气,倒是叫夫人见笑了。” 原来两人这是闹性子了,正好也是个机会。 晚娘当着解语花道:“我瞧着大人对妹妹就很好哩,天下有几个大人这般有前途的官?又有几个这般玉树临风的男儿,妹妹也是不可多得的美貌,如此般配真是可遇不可求呢。” 看着是在给两人做和事佬,可这眼睛最背着佑儿与宋辙四目相对,里头似有万千心绪旖旎缠绵,欲说还休。 偏生宋辙这次是接住了她的眼波,那唇角勾起的涟漪笑意,醉玉颓山般的倜傥,便是对她的回应。 这般你来我往让晚娘十分舒坦,常年帮着于文应酬,可就如她所说这般年轻俊朗的客,还是头一遭。 且他还当着佑儿的面,与自己暗渡陈仓,叫她如何心里不自得。 于文依旧低头吃着菜,对场面上的暗流涌动是半点瞧不见,只在适当之时才道:“不知宋大人在莱州待几日?可有下榻之处,不如就在我这衙门安顿如何?” 他说着这话时,晚娘眨着眼瞧宋辙,玉足勾在玉色衣袂上,似在等着那不可说的回应。 宋辙还假意顾及,看了眼佑儿,见她并无意见,这才颔首:“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席面又是欢畅,这一闹就到了子夜之时,离席时宋辙脚下悬浮,佑儿更是早已醉倒。 丫鬟婆子将二人分送了两间厢房后,晚娘摸了摸头上的簪子,与于文交换了眼神,含着笑意道:“官人若猜的没错,他这番就是来查盐税的,如今叫他趁早与我们一条心,省的夜长梦多。” 于文伸手抚摸她的软腰,笑道:“瞧夫人这是胜券在握了。” “我这还不是为了官人!”晚娘豆蔻色的指甲戳在他心口,凤眼斜梢勾得人心痒。 三更天时,晚娘推了宋辙的那扇门,借着灯笼轻手轻脚摸到了床边。 床上的人裹着被子似在熟睡,她自褪去衣裙后勾了脚上去。 大抵是方才席间多喝了两杯,如今躺在这暖意盎然的被褥里头,晚娘忽而觉得真是熏人醉。 身旁的人被她扰得也来了兴致,灯笼微弱的光在桌上照着,墙上还隐约浮现床帐里头的影子。 随风摆动,天明方歇。 待宋辙醒来时,佑儿还躺在身旁熟睡,他仔细看着这张沉静睡颜,竟然在这虎穴狼巢里有了丝丝贪恋。 听到外头有了脚步声,才低声唤醒佑儿,温声软语:“快别睡,好戏开场了。” 于文在外头闹腾拍门,宋辙披了见外袍出来瞧,诧异道:“府台这是何意?” “你……宋大人。” 话音未落就听得里头骂骂咧咧起来。 “你们夫妻俩这是还想讹我?” “上次给的五千两还不够?这次老子一分钱也不给!不过是睡了你这残花败柳,还想要钱?凭你们怎么闹,大不了鱼死网破!” 宋辙见于文脸上神色已然绷不住,上前关切道:“这里头还住了人?” 林之道愤恨将门打开,里头一股暧昧气息扑面而来,宋辙仰面紧簇,侧过身不去瞧里头衣衫不整的两人。 “宋大人?”林之道纳闷道,见于文脸色不悦,看样子又是要逼他给钱,连对宋辙也没了好脸色:“呸!以为你是个金身菩萨,想不到也与这贼夫妻同路,都想着坑害我的钱!老子这次一分钱也不给,平白无故的醒了就在这贼窝,被这贼妇人侵犯,老子的清白就不是钱了?凭你于文叫谁来也不管用!” “放肆!”宋辙冷斥道:“本官四品郎中,竟被你这个六品转运使无端辱骂!成何体统!” 于文被他的话一激,这才回了神叫晚娘先走,又是赔礼又是作揖道:“宋大人息怒,此事其中定有误会,还请宽宏大量莫计较!” 林之道被宋辙吓得本能的跪地上,眼下也知道自己这是被奸人害了,分明昨夜在醉红楼吃酒,可醒来却是在这贼窝里头。 “定然是有人坑害下官,还请宋大人替下官做主啊!下官昨夜在醉红楼,还有好些人能作证!” 他这话一出,于文抿唇成一条线,就怕遇着这样的队友! “本朝官员禁止狎妓,转运使这是何意?”宋辙已然是发了脾气,冷声吩咐于文道:“按道理林大人归我户部辖管,不过今日事发突然,还请于大人按律令将他收押,待本官上书奏请部堂,再做决定!” 林之道整个人都被吓得哆嗦,脸色惨白得紧,于文此时就算是想保他也难,何况自己眼下也有些洗不清了。 孰轻孰重他还是知晓的,当下就叫衙役来堵了林之道的嘴,将人关押收监。 佑儿隔着窗户偷偷瞧着外头的情形,低声啧啧,大人真是好有官威呐。 昨夜沈彦将林之道迷晕后,就带到那屋里躲着,只等着丫鬟婆子将宋辙送进来后,两人才扒光林之道的衣衫,将他丢到床上去。 沈彦年少时一心只想闯荡江湖,正巧在外头被人坑害时,遇到了从山西老家安葬亲眷回京的宋辙。 两人都被绑在一处破败的城隍庙里,那时沈彦被打的奄奄一息,宋辙正是心中大悲之时,却也不忍他惨死,连夜带着他逃脱虎口。 也因此沈彦欠了宋辙一条命,虽说他要报恩,可世上的情谊哪有那么非黑即白,他与宋辙之间自然还有别的瓜葛。 瞧着屋里的动静,于文不难想象夜里的场面,凭着他对林之道的了解,焉坏的茄子怎会如此折腾,定然有人在背后操纵。 更何况,这屋子本就是给宋辙预备的,怎会早上开门就变成了林之道。 这里头有太多的疑点,他看着眼前宋辙转身的背影,心中隐隐有了不安。 第77章 祸心暗藏 因着林之道的事,宋辙特意写了公函,从莱州卫所调了一队小旗来,如今知府衙门这阵仗,叫于文心头十分难捱。 官大一级压死人这话并非胡诌,他虽为知府却是下府之主官,并非济南和汝州知府那般说得上话,且不论从玉京人脉还是品级都不如宋辙。 因而只能明面上听之任之。 宋辙去了牢房恐诈林之道,佑儿这头也当仁不让与晚娘打着哑谜。 “叫妹妹看笑话了。”晚娘擦着泪泣道:“我真是没脸活了……” 佑儿早就知道她并非贞洁烈女,如今听着她哭诉却有些难辩真伪了。 可同样是唱念做打俱佳,不过仔细观察,就看出了晚娘神色的细微变化。 “这有什么?我瞧着府台并未问罪于夫人,想必他宽宏大量,自然不会在意的。”佑儿抿了口茶道。 她轻飘飘的话语暗藏深意,压着晚娘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 佑儿却依旧懵懂,托腮娇笑道:“看样子府台与夫人情深似海,倒是羡煞旁人呢。” 晚娘抬眸看着她的脸色,真是艳羡并非是嗤笑,惹得她发怔想起来曾经。 她和于文何时情深过,都是暗夜里的肮脏之人,被世人半点不容。 唯有堆在富贵金银之中,才能片刻欢愉。 “比不上妹妹与宋大人。”晚娘嘴里发苦,说着也淡淡的。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可想着于文的交代,晚娘又硬着头皮道:“不知宋大人会如何定林大人罪?我这话也不敢问官人,除了妹妹真是找不到人说了。” “我也未听我家大人讲过,不过既然夫人开口,我自然帮你问。”佑儿眨着眼暧昧不明的对她一笑。 怕是误会自己对林之道有意,可晚娘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干笑两声喝茶。 “这事到底是耽搁宋大人公务了。”九曲回肠的心思又转到了宋辙身上,双手叠在心口愧疚:“真是我的罪过了。” 瞧着她这般,佑儿才故意露了点鱼饵出来:“左不过就是出来瞧瞧罢了,我先头听我家大人说过,这次出来只当游山玩水。” “他是不愿与人结仇的,可也不想叫上头觉得他做不成事嚜。”侧过头附耳与晚娘说道:“出门之时还说亏得林大人闹腾一场,好歹算是查了个德行有亏的转运使,也不至于这次出来没得说法。” 佑儿这般说了几句,晚娘心头有了底,又说了几句家长里短的话,才告辞离去。 于文在屋里等的焦急,见她终于回来,上前一把将人搂紧怀里道:“我的好夫人,可探到什么了?” 晚娘没好气推他,既悔恨昨夜杀出个林之道半路截人,又暗恨宋辙耍了自己一道。 半怒半怨的,这气就暗发到了于文身上去。 两人绞缠到一块儿去,看似难分难舍的样子,晚娘才道:“问着说是出来游玩的,本不愿得罪人。如今好歹抓了个林之道,也能应付了事去。” 于文捏着她的胳膊,轻咬道:“夫人真是帮了我大忙了,不过我心头仍是不安,这宋辙刚提拔就到了莱州,怕是想借我敲山震虎。” 晚娘被他勾的魂飞大半,腰肢化成一滩春水,娇咛道:“那官人早做打算嚜,上头不是传话要钱吗,索性先搭桥铺路,有个依靠才好?” 大牢里头,林之道呜呜咽咽直说自己冤枉,哪里晓得于文在暗地里盘算,还想将所有罪孽都了结在他头上。 宋辙不疾不徐瞧遍了大牢里的刑具,才冷声道:“林大人为官多年,怎做得出强辱同僚之妻的事?” “冤枉啊!宋大人是不知其中内情,于文那厮两口子一丘之貉,下官真是被他们使计陷害的!” 不理会林之道捶胸顿足的模样,宋辙将上午誊录的口供举在手上:“这些足以叫你丢官了,可本官若是于文嚜,必要给你再添把柴火,毕竟设计害你一遭,哪能这般轻易放过你。” 一直哭喊的声音渐渐落低,宋辙看着他迟疑的目光,眉头微挑道:“看来林大人还是没想明白,本官与你同在户部做事,关起门来咱们是自己人,可此番巡检却让你丢官,怕是阖部脸面难看。” “事是地方犯的,林大人以为呢?”宋辙的话里带着蛊惑,虽说是想利用他得知更多消息,可林之道也觉得有道理,凭什么大家都有罪,最后却只有他一个人下水。 见他开始思虑,宋辙适时转身离去,由得他一人想明白。 挼风被佑儿引进了衙门,只解释道他是路上回济南传信的,倒是无人生疑。 “佑儿姐那包泻药下的忒狠了,我离去时好些人还堵在茅厕门口呢。”挼风想着那场面就笑不止。 佑儿有些不好意思,瞧了眼宋辙道:“此番已然打草惊蛇,就是不知这蛇到底出不出洞。” 宋辙脸上挂着笑,将挼风从盐场搜出来的凭据逐个查阅,胸有成竹道:“这几个人之间牵扯甚深,不过以钱财笼络到一处的关系,却是最薄弱。” 盐业提举司那边已经折腾了一天一夜了,送盐的书吏与劳工失踪,盐场吃食里又查出泻药。 提举吴金当即就下令,各盐场摸索往来之人,这一查就不难看出三人的猫腻。 敢与官府为敌的人,这世上不多。即便是有,后头撑腰的定然也有官府的影子。 吴金将手上的账册焚了干净,这才快马加鞭进了莱州府城。 在知府衙门书房里,两人将事情一对,这才惊觉都是宋辙在其中作怪。 “看来宋辙是存心找我们的麻烦。”吴金心头估摸半晌道:“不知林大人眼下如何了?” 提起这个于文就来气,冷哼道:“宋大人去卫所借了兵,如今这大牢谁也进不得,连我也不敢踏足。” 吴金阴沉着脸道:“他还劫了我手下的书吏。” 自然说的是协管盐场的那个,于文也接触过几次,暗道不妙:“他晓得你我太多事了,怕是……” “不至于,他亲眷儿女在我手上,若是敢背叛我,就都活不成了。” 两人商量一阵,还是觉得与林之道切割划清界限,因此连夜将手上的证据都指到他那里,连往来盐商也打好了招呼。 夜里于文又摆上席面,请了吴金与宋辙吃酒。因着有正事相谈,晚娘与佑儿隔着屏风在后头另摆了一桌。 三人说的话时高时低,晚娘眼神瞥向外头瞧了好几次。 佑儿心头咂舌,竟不想宋辙这般诱人呢,真真是蓝颜祸水的好料子。 第78章 同床而眠 月光白得荒诞,夜露淹没杂草。整个知府衙门犹如一张金丝织的密网,恨不得将所有人溺在这场倒春寒里。 寒暄过后,吴金才说到了正题上头:“不知宋大人到来,下官本该一早拜会,只是盐场那头有事耽搁了。” “哦?可是有什么棘手事?”宋辙问道。 吴金见他这般装模作样,暗睐一眼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宵小鼠辈惹事罢了。” “看来是你那提举衙门不太平?平日里还要多学学于府台,本官瞧着这知府衙门就是最清净的。” 于文窥着宋辙面色如常,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另有深意。 吴金还不晓得林之道与晚娘那荤事,还拱手作揖道:“下官必当向于府台多请教。” 几人的话传到里头那桌时,佑儿可咬着牙憋住了笑意。 晚娘虽是在场面上游刃有余的,可也被宋辙恶毒的话激中心头,咬碎了牙将苦往肚子里吞。 “夫人可是身子不适?”佑儿嗲着嗓子问道。 声音正好也让外头那桌听得明白,于文脸色暗沉下来,侧过头往后瞥了两眼。 晚娘神情有些难堪,勉强笑道:“多谢妹妹关心,我是担心这汤味道太咸了些,两位大人怕是责怪我家官人招待不周呢。” 林提举听罢,起身行礼道:“下官多谢大人与夫人招待。” 宋辙是上官,本不必说这些,只是他却转身去,隔着这薄纱屏风与晚娘四目交汇。 他浅笑说着暧昧不明又戳人肺管子的话:“夫人贤德。” 这四个字让于文的脸色也快绷不住了,自顾饮了杯酒道:“大人言重了。” 三人又续上了先前的话,总算是提到了林之道头上。 晓得他们想探听内情,宋辙大手一挥道:“吴大人与那罪员是旧相识,若想去瞧他,本官自然是允准的。否则待卫所不日押送他去玉京,将来怕是再见也难了。” “大人心慈。”吴金敬酒道,依着本意他是不想与林之道再有沾染的,只是盐场丢了许多凭据,他心中十分不安。 隔日大牢,吴金与林之道对立站着,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林兄可还记得南唐那幅潇湘图?当初你我搜寻许久才得。打开那画时,我却不知为何觉得,你我都如画上轻舟,这岸咱们上不了。”吴金回忆道。 那画随着金银送去了玉京,成了他二人的投名状。 “同朝为官,结党营私何止你我?又何止他宋辙?他这人向来是顺其自然的人,可从平阴遭灾起,他做官做人就泾渭分明了。不过是上头神仙打架悬了断头刀,他怕殃及自身,便拉着同僚做刀下冤魂。” 吴金眼下必须要林之道站出来了事,可却并不直接劝说,只先去讲宋辙的险恶。 窥了眼林之道的面色,又道:“我知你心头记恨于知府,可不定是他想暗算你,兴许也是宋辙设计挑拨。” 林之道眉目里的愤恨,呼之欲出。 吴金并不给他发泄的机会,拉着他的手臂道:“如今已然成定局,我劝林兄退一步自然宽。眼下这情形,流放儋州或困在大牢,秋后问斩或即刻斩杀,又有什么区别?我若是林兄,不如趁此为上头了解这危机,为儿女多着想才是!” 他说的苦口婆心,林之道心头的天秤也开始摇摆。 待吴金离去,他仍站在原处嚼着吴金的话。 宋辙既然敢叫吴金进来,还让看守的人退了三步,自然心里跟明镜似的。 入夜才去见林之道,见他眼神躲闪犹豫,亦不介意,反笑道:“看来吴提举的话,林大人是听进心里了。” 林之道握拳稳了心神:“宋大人不必说这些,想治罪尽管治,我绝不辩解!” 牢房里的火苗窜得他心里慌,而宋辙依旧是温润笑意,仿佛与他是在商讨公事,并非拷问询罪。 “林大人言重了,本官说过你罪不至死,必然不会给你罗织编造罪名,当然也不会由得你认下不该你认的罪。” 林之道听得他又说了自己不会死,眼里升起希翼,可又怕宋辙是诓骗他,因而蹙眉琢磨。 宋辙背过手去,缓步将他扶在草席上,低声道:“我给林大人讲个故事。” “有一地方同知还曾是县令时,被属地富商设计俗称仙人跳的圈套,他起先只以为是金风玉露的美事,直到后来那商人找上门,带着知府衙门的捕快来,逼那县令一千两平事,才晓得中了计。他本是新科入仕,家中少有闲钱,因而筹集这一千两甚是为难。” “恰好有人知晓他急用钱,就举荐了印子商。他虽一千两平了事,可这利钱竟越来越大,只能再借再还。后来他任了同知,当年那富商才找上门来,竟要他拿出盐引平账,否则就把当年丑事宣出去。” 宋辙见他听得认真,笑问:“林大人以为后来如何?” 见林之道眼中懵懂,又道:“后来他心里一狠,与那富商之妻许重利,合力杀了富商。后来嚜,他休妻再娶还做了知府。” 林之道此时哪里不知宋辙说的是谁,后怕得很:“大人讲的是……” 宋辙适时打断他的话,冷声道:“按律你所犯之罪,不过是被人要挟,沦为走私官盐的帮凶,并非死罪。可旁人杀人纵火,却乐得逍遥自在。” 见林之道心头那天秤已然偏了回去,宋辙将盐场搜来的罪证拿了出来:“即便吴大人与你是好友,可这私下的大生意,却半点不带着你林大人。出了事就全叫你一人了解,只怕不是君子所为。” 林之道仔细翻着宋辙手上的保书,顿时面如死灰,痛心疾首道:“我当他是朋友,可他竟如此害我!” 宋辙不是好人,但吴金又何尝是?林之道自知落了死局,如今只能向死而生。 “人心险如山川,你连有人家犯的什么罪都不知,竟然还想着悉数认下,当真是好义气!”宋辙说罢,走出牢房唤了人来审问。 也不必再刑讯,林之道心如死灰,自然什么都招了。 临着寅时吴金被押进大牢里,宋辙才回屋歇息。 佑儿睡得朦胧,起身瞧见他脱了外衣,在将眀还暗之中,竟有几分像罗刹。 回头见她撑着腰靠在床头,宋辙只身里衣走了来:“是我吵醒你了?” 佑儿摇头挪到里头:“大人忙活一夜,快歇会儿吧。” 两人隔着被褥躺在床榻,屋里静默只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宋辙忽而觉着他们如今相处,竟如寻常夫妻般自然。 第79章 前尘难掩 天光微亮时,佑儿侧过身,见宋辙竟还睁着眼。 许是他身后床帐太柔和,她竟觉得身旁之人冷肃眉眼,多了几分暖意。 察觉佑儿偷瞧他,宋辙微微扬了扬下颌,有些不自然地闭上眼。 她心里不失叹息,跟着宋辙这些时日,自然也懂了些他的处境。他身后是背负着新旧权臣的权斗,要以他为刃在山东捅出个窟窿出来。 可这事哪里容易了,往日还以为宋辙白日喜欢闭目养神,是不愿理会周遭。如今佑儿知道,他实在是太累了。 夜里难眠,忧思算计,万千的精力都用在了揣度人心上了。 人在看不到前路时,总是迷茫忐忑。正如眼下,宋辙越是显露筹谋,她越是不敢直视本心。莫名的畏惧从心而生,也不知是因为情,还是因为怯。 本以为宋辙会睡到卯时末,谁知不过一会儿就见他起身换了衣裳。 “大人这是要走?” 见她一身寝衣,宋辙低下头去整理衣袍:“嗯,你且再歇会儿,今日过后怕要劳累你了。” 可惜他克己复礼,几句嘱咐的话都不敢正眼瞧她,因此佑儿未窥他眼中的情欲分毫。 待到佑儿起身,就见晚娘亲自来给她送吃食,瞧着不同于前几日富丽打扮,今日倒是素雅许多。 “妹妹瞧着可还顺眼?” 晚娘生得妩媚妖娆,到底是要娇艳些才好,如今看着并不如之前那般风韵。 佑儿却赞道:“夫人美貌,如何都好的。” 被她一夸,晚娘娇声笑道:“难怪宋大人喜欢妹妹,怕是这张巧嘴也占了几分功劳。” 佑儿羞涩偏过头喝了口茶,这话她不答也答不好,索性就装羞最好。 想着于文的吩咐,晚娘将话引到正题上去:“听说昨夜宋大人可在大牢里待了许久,不知可扰了妹妹休息?” 春风渐暖,拂着窗下海棠枝叶几番颤动不停,佑儿收回目光疑惑道:“我夜里睡得熟,醒来时也未瞧见大人,夫人这么说来,倒觉得许久未见他了。” 晚娘暗撇了撇嘴,这搬做作真是让她头疼。 往常是惯会游走在男人间,酒席之上轻飘飘一个眼勾就得逞了,她太久不知该如何与女人套话,因而对阵佑儿,总不得上风。 “夫人说大人昨夜还去了大牢?”佑儿揪心道:“那般凶恶的地方,听着就让人怕呢。” 先头只觉得自己应付男人时矫情,如今看着佑儿行云流水竟有些自叹不如。 晚娘嘬了口茶,欲言又止道:“哎哟,男人间的事咱们别想了。妹妹可知宋大人有一门亲事?” 佑儿跟着宋辙进知府衙门,既没有介绍身份,也不见得是丫鬟。都是在场面上游刃有余的人,谁不晓得这是没名没分的妾室。 见她发怔,晚娘自认是搬回一局,帕子压了压唇角道:“是我的错,妹妹既然不知就算了。” “还请夫人细细讲来,我虽不知可听听也能有个准备不是?”佑儿拉着她道,看样子是真的着急担心。 她耳垂的玉坠轻摇,平添了几分自得与欢畅。只是说出话时是叹息小心:“妹妹别嫌我多嘴,我也是听官人说的,宋大人的岳家就是户部侍郎李大人,正好如今是他的顶头上司,你说巧不巧?” 若是佑儿先前没去过玉京,就真要被她唬住了,可惜她亲眼瞧见宋辙对李家小姐说话,哪里不知晚娘是在故意挑唆。 面上却悻悻,垂眉叹道:“我竟是不知,未曾想大人还有这般好佳缘。” 见佑儿是悲戚模样,晚娘只觉得这阵子的愤懑不平,如今竟烟消云散,连外头半开未开的迎春花也分外娇俏。 “妹妹也不必伤怀,听说李家小姐不仅娴静美貌还秀外慧中,定是有容人之量,今后定会照顾好你的。” 她说着这话时,因自己也是正室身份,背脊也挺直了不少。 佑儿没滋没味道:“借姐姐吉言了。” 晚娘自顾喝了口茶,手腕上的玉镯与茶盏触碰,发出“叮当”清脆声,听在她耳中就像仙乐般悠扬婉转。 佑儿见她暗压下的唇角,忽地问道:“夫人与府台当年如何相识的?” 短暂的欢愉顿时歇住,她与于文相识全是算计。本已尘封多年在记忆里,如今却被佑儿挑了出来,晚娘端详着她只是随意发问,这才放下心来。 敷衍道:“庐山底下遇见的,不过是缘分使然罢了。” 她答得笼统,佑儿却闻得几分端倪,大抵真如沈彦调查的那般。 “我还以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来府台与夫人是有奇缘的。” 奇缘?不过是算计好的相遇,而后暧昧引诱,曲意周旋罢了。 当年之事犹如一匹红布,她只要一想起仿佛就能看到那布化成血水,从青石板上喷涌到她的身上。 片刻的失神叫晚娘不想再待在此处,说了自家还有庶务料理,就赶忙起身离去。 佑儿看着她有些仓促的背影深思,若说于文以重利诱惑倒也能说通,可女子弑夫素来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否则是没有勇气突破那宿命牢笼的。 这事终究是在下午就被堪破。 刑部不知何时派了名主事来,带着县衙一干人等竟然将晚娘先夫的棺材刨开了。 听着下人回禀此事,她吓得当场就砸了套汝窑茶具,想寻于文却听说他被宋辙请了去。 她赶了伺候的下人,将自己关在屋里,霎时清静又冷清。 抱膝坐在榻上,只见那死去的男人,竟从地上爬了起来,伸出双手就要掐死她。 “滚开!滚开!”晚娘挥手将眼前的幻境扫去,胸腔起伏皆是惧意。 日落黄昏时,县衙的官差领命来请她,说是前头丈夫之死还有蹊跷,需她过去问话。 晚娘自然是不走的,还说必须要于文回来再说。 可来的官差领了刑部之命,不论她是哪家夫人,也不敢为其得罪刑部不是。 好言相劝几句,就上手拖着她,强带了出去。 临别多年的恐惧,顿时如潮水般涌在心头,她嘴里反复问道:“老爷呢?老爷怎还不回来?” “于文呢!于文到底去了哪里!” “他是不是知道你们来!他是不是在躲我!” 佑儿站在月洞门后,看着她有失分寸的咆哮,却如何也挣不脱两边官差的桎梏。 第80章 惯会使旁门左道 于文到底在何处,这事自然是宋辙的杰作。 他过午就拿出了户部郎中的架子,指明要查知府衙门三年的账,倒是让于文措手不及。 莱州府先前的同知告老归乡,如今这些民政之务全是他一人管着,因此不得不陪着宋辙在户房里干熬对账。 挼风带着卫所的兵死守在门外,有人想进来一把刀就拦着:“宋郎中在里头查账,闲杂人等不得惊扰。” 若是想强闯,一句:“干扰税赋之事视同造反,即刻就将人吓住。” 于文不知为何心头十分不安,向来有成算的人,有些焦灼难耐。 喝了半盏茶,见宋辙依旧看着书吏盘账,让他连话都不敢说。 衙役进来送饭点烛,偶尔宋辙拿着账本票据来问他,自然更让于文坐立难安。 直到挼风敲门进来送点心,才打破这磨人的困境。 宋辙这才神思抽回,有些抱愧道:“竟然耽搁了于府台这么久,如今这账对得差不多,就不多耽搁府台了。” 于文如蒙大赦,起身作揖道:“大人客气了,若无要事,下官先行告辞。” 宋辙捧着账本,温和颔首目送他离去。 刚出了二门管家焦急等着,手脚并用上前对于文道:“夫人被县衙带走了,到现在还未回来呢!” 于文轰然颓于墙边借力镇定,喃喃道:“他没打算放过我,既如此……” 晚娘万万没有想到,那尸骨残骸摆在验尸房里,她竟一眼就看出是谁的。 如今她是信了,陈黔这个人,即使就算化成灰她也能辨出。 刑部主事张昭无视她死灰似的脸,凛然问道:“这是你先夫陈黔,死时约莫三十有二,喉咙里有浓烟残屑的痕迹,看样子是被火烧而亡。” “但本官再验他的骸骨,竟发现中毒痕迹,结合案情文书来看,当初是有人先下毒后烧屋子,伪造成走水的迹象,陈夫人以为如何呢?” 那夜的场景她这些年有意忘却,可经张昭复述出来,全然清晰在脑海中。 晚娘手心都被掐出了血迹,却半点疼痛也未察觉:“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先夫的死另有蹊跷?” “不错,夫人当初录口供时曾说,那夜你不在家中,并不知道为何走水?”张昭将卷宗放下,睨了她一眼再道:“可巧了这毒忒狠,俗称三刻归,叫人慢慢察觉五脏六腑痛到极致,三刻后才一招毙命。” 鹤顶红与之而言太过轻松了,因此晚娘央于文花了重金才买到那毒。 不过后来中间采买的人已经死了,这是处理的干净,半点证据也没留。 因此听得张昭问话,她颇有底气道:“哦?世间竟还有这样奇怪的毒,真是闻所未闻。” 县令方觉从外头进来,站在门口听得这话,朗声道:“张大人,疑犯已带到!” 方觉与于文一干人相处并不和睦,当初也曾在知府衙门被设计仙人跳,只是他并未中招。 也是那时与初来乍到的于文撕破了脸,虽是上下级但于文素来是软刀子,明面上是没有为难过方觉,但暗地里少不了使绊子,因此本该三年任期调离时,偏被于文上书压下,由得他在此又待了三年。 知府衙门里的脏事他知晓一些,因担心三年之后再被打击报复,故而没少下工夫收集于文的错处罪行。 “府台夫人瞧着这人可面善?”方觉眼中的得意呼之欲出,张昭只管奉命查案,其余恩怨只当不见。 晚娘惊愕往后退了几步,真是活见鬼了,于文当初分明说他下了死手,这人活不成了的! “在下是买卖药材的行商栗大,夫人可还记得?” 方觉瞧着她花容失色,眼中的玩味愈浓:“夫人不必客气,本官有一日无意间瞧着他被人跟踪,这就留了个心眼,毕竟本县之人生死安危,我这做父母官的自然要管。” 他哪里是无意间发觉的,分明是觉得当初陈黔的死另有蹊跷,虽然被于文强压着结案,但还是留了后手暗查。 救了栗大后,就以盗窃罪将他关在牢房里,案卷一直留中不报,不过就是等着来日清算。 前几日卫所一队小旗将衙门围了的事,他自然是听说了。 如今见刑部也派人来,方觉料想是时机到了,此生能有几次机会坐庄,这赌注他早已压下,只看天意叫谁赢! 后头的指认水到渠成,晚娘却坚决不松口,只说要先见于文。 这事张昭不好做主,毕竟来时上头就嘱咐过,牵扯到官员上头的事,要听宋辙吩咐。 隔日听得衙役来通传,佑儿正耍赖悔棋,见宋辙问来人话,便趁机偷偷换了两子。 “想必是夫妻情深,于理于情知府也该去瞧瞧的。”宋辙应允道。 水榭风吹过,却不觉得冷。他眼睛虽未落在棋盘上,手却分毫不差将佑儿换下的两子又添上去。 待人走后,宋辙目光里带着笑意:“惯会使旁门左道。” 他言语里的宠溺呼之欲出,偏生春意上枝头,清风也和煦,佑儿眼里的笑意将涌动情意再添几分。 宋辙挪了目光到指尖白子上,可耳廓那道红晕还是将心头的跳跃显现了大半。 佑儿乘势提了他一子,问道:“大人可是记挂着那案子?” 不担心是不可能的,此番他到莱州,打的就是一箭三雕的主意。 可这两日瞧着于文并非失分寸,倒是心头也有成算,因此宋辙心中不安。 “怕是生了变故,可各部有专司,审案之事我不好过问。”宋辙叹道。 殊不知他也常有尽人事,听天命的时候。 果然下晌时挼风问话回来,回禀道:“于知府只说他不知那案子的事,栗大当初竟是与于府管家暗中交接,后来那于管家过堂认下,说是他与于夫人暗中有染,这才帮她害了陈黔。” “实在愧对于知府大恩,当场就撞了柱头......” 佑儿听得目瞪口呆:“不会真有染吧?” 宋辙忍不住侧目,无奈道:“真假谁知,只是于文够狠,把自己摘得干净,怕是后头的事也留了退路。” 见佑儿眉眼皆是担忧,反而安慰道:“不必为我担心,至少抓了一个林之道,也不算全然没得交代。” 话虽如此,可佑儿哪里不晓得如今宋辙的处境艰难。若是出了岔子,玉京那头就会拿着他那些失察之罪来打压,况且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然选择要立功自救,就必须承受这些压力与艰难。 毕竟能被人当刀子利用,至少证明他在朝中,还有些价值。 第81章 痴心错付 三人说着话,就见于文一身轻松走了来。抽芽的柳树从他身上拂过,宋辙面色冷肃,沉眸抿了口茶抛去杂念。 两人的交锋并未在明面上,因此见面倒是客气。 “家里这些事,让宋大人看笑话了。”于文拱手赔罪道。 他虽是垂首低眉,恰到好处的谦卑却让人厌恶。 佑儿抿唇瞧着,起身见礼就与挼风退了下去。 见她离去,宋辙才淡笑道:“于大人说的哪里话,同僚一场怎会笑话。” 他说这话看似诚恳,可脸上却带着笑,于文咬了咬牙,侧过身去:“不知宋大人如何处置林之道?” 宋辙抬眸瞧他一眼,不疾不徐道:“府台和夫人果真夫妻情深,这是恨不得即刻给林之道治罪了。” 于文听得他话中的奚落,无有所谓的勾起笑意:“一日夫妻百日恩,纵然晚娘犯了天大的罪,可到底和我有段夫妻缘分,还请大人早日将林之道移交处置,也还下官一个公道。” 于文点出了移交二字,宋辙从其中也看出他的心思,官员有罪必然是要去大理寺的,可进去了难保不会当夜就暴毙。 “待刑部张主事结案后,本官就与他一同上京,不劳于府台挂心了。” 宋辙的话里还有些不甘,这叫于文心里舒爽。 能上进士榜的,哪个不是从小被人呼天才神童,他虽是末流同进士,如今照样赢了榜眼一局,这岂不精彩。 心头还复盘了宋辙此局的漏洞,不过是输在不够狠三个字上。 成大事者,自然不能扭捏柔弱,不行心狠手辣如何成事? 宋辙回屋后,面色才深沉下来。佑儿见他这般,知晓必然是被挑衅了。 思量许久,才开口道:“大人,奴婢想见府台夫人。” 两人相处久了,自然就有了默契,只看神色就知晓对方未言说的深意。 “且容我再想想。”宋辙算是回绝了她的打算。 佑儿托着香腮,咬着这事不放,只劝他应下:“大人就让我试试,这事儿眼下只有我去最合适。” “跟在大人身边这些日子,不敢说有什么长进,但见识增长许多,也因此竟无人多了些感同身受。况且沈二爷不是说,她也是被家里人卖掉的吗?因此我想去瞧瞧她,若是大人不放心,陪我去就是。” 眼下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宋辙知她是认真之人,最终还是点了头。 地牢里头暗无天日,晚娘哪里还有当初那般娇艳气韵,灰白囚服替了绫罗绸缎,金钗玉镯变成锁链铁栏,她颓然坐在草堆上,眼中毫无生气。 见佑儿来,面露吃惊:“你怎么来了?” 她何曾真心待过佑儿,不过是为了于文的交代罢了,因此不敢奢望几日相处下来,佑儿对她还起了真心。 “我听闻夫人的事,想了许多还是该来看看的,毕竟这阵子也承蒙你的关照。” 佑儿如她那般席地而坐:“你也不必觉得我是来笑话你的,我来不过是因你我都是女子,虽说你杀人放火,但想必也是逼到绝境了,否则哪里敢下手摧毁安宁日子。” 兴许是被佑儿某句话触动,晚娘眉宇有了生气,不再如先前那般惘然。 “你不必套话,我知道你的心思。”晚娘冷声道,她为了男人做许多事,怎不知佑儿也是如此。 佑儿眸色微闪,嘴角却是毫不在意的淡笑:“我与你倒是有些不同,大人是不允准我来的。他说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是男人之间的事,女人何必搅合进来。” “只有无能的男人,才靠着女人出面维持交际。也只有无情无义的男人,才会让女人顶罪。” 这些话宋辙自然没说过,此刻靠在拐角处认真听着,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 也许佑儿比他想象中,更聪慧更无情,也更难动情。 晚娘冷笑道:“宋大人倒是疼你。” 藏在暗处的宋辙脸颊熨烫,垂眸等着佑儿的话。 “我在大人手下做事,他自然要护我疼我。”佑儿看着散落的裙摆,轻飘飘道:“不过你嚜,是真心爱上于府台了。” 这些年旁人在背后都说她浪荡,连于文大抵也是不信她竟然动了真情。 可佑儿只与她认识不久,就连这些都看出来了。 被人瞧破心思,自然慌乱:“你如何知晓?” 佑儿却是满脸懵懂,反问道:“怎么?没人跟你说这些?你爱他爱得那么明显,我以为是众人皆知的。” “众人皆知?”晚娘不可置信嚼着这四个字,眼中噙着的泪水却不自觉落下:“当初我为人妇,与他相识本是被陈黔逼去逢场作戏,可后来他竟对我说天长地久,也不知怎的,我竟动了真心。” 晚娘素净模样回忆往昔,半点脂粉肤浅也无,全然是痴心一片。 “陈黔死后,我愈发的爱上了他。我也知晓,他娶我本就不是真心,因此只能装作放荡模样,想着唯有帮他交际,才在他心头留一席之地。”晚娘哭泣道。 “我实在不知如何爱他……” 她甚至害怕心头的情意被于文知晓,那该多难为情,他定然觉得自己是什么脏玩意儿。 因此行事愈发没得规矩,酒席上随意与人取笑。 偏偏于文是半点不满也无,装聋作哑什么也不知。如此恶性循环,直至如今。 佑儿将袖中的绢帕递给她,叹道:“他知晓你爱她,你如今为他身陷囹圄,可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真相总是戳心的很,晚娘自我欺瞒却全然不肯相信。 “我信你当初纵然想杀陈黔,也是因为他先做了叫你无法忍受的事。可你未曾想到,于文知晓自己被你们设计后,就盘算着早晚报复回去。他鼓动你杀人,也推波助澜帮你杀,甚至那毒药也是……”佑儿话音未落,就被晚娘打断。 “毒药与他何干?” 从未体会过真心的人,不可自拔的陷入假意虚情之中,清醒沉沦任谁也难唤醒。 譬如晚娘,至今还在为于文洗清嫌疑。 “你以为他对你有情,不过是因为这些年,他并未纳妾罢了。你以为他对你至少有一丝真心,为得这个难辨真伪的情意自我欺骗。实则他在临县安置了外室,早已是儿女双全!” “晚娘,你俏丽动人心思敏捷,本来有更广阔的天地。” 被佑儿的话震的哑然失笑,她终究是垂头,说不出是哭声还是苦笑:“儿女双全?” “是!我们到莱州前就已知晓此事。”佑儿并未说实话,实则是沈彦暗自查到的消息。 知道佑儿并未骗她,毕竟与于文常年相处,他每隔一阵子就要离家几日,先头还以为是有公务,后头即使晚娘心头怀疑,却晓得自己并无资格过问。 她抬头看着高墙透出的一点微光,也许那广阔天地她此生再难遇到。 晚娘唇角忽而勾起怪异的笑,哑着声音道:“生同衾死同穴,官人该与我生生世世纠缠才好。” 不恨梨云梦远,恨只恨盟深缘浅。 与无情之人谈情,就如与虎谋皮,不得好报。 佑儿张了张嘴,终究再说不出半句话,同是被爹娘抛弃,可晚娘与她不一样。 晚娘终究是去不成广阔天地,那她呢? 第1章 有美人兮 二月二龙抬头,城北官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驴车缓缓行驶。 车板子坐着的小娘子,正是二八年华。眸光潋滟,皓腕如雪,粗布麻衣难掩旖丽容颜。 只是她神色恹恹,路过的狗都不敢上前招惹。 临近北郊的月照山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游人香客,相传此地净月寺最是灵验,姻缘子嗣,发财延寿无有不应。 佑儿从不信神佛,若真是传言那般,自己也不会如此命苦。 郑娘子瞧着她这模样,撇了撇嘴:“你也别嫌爹娘心狠,隔壁吴家翠儿是模样不如你,可去年刚及笈,你吴叔还不是一顶粉轿送她去何员外家做小去。” 佑儿冷哼一声,神色傲慢轻狂,嘴里半字不答。 见佑儿半死不死的模样,郑娘子拍着大腿惨哭道:“哎哟,这是要逼死全家了!你早两年就到了岁数了,你爹也是糊涂,愣是张家瞧不起李家看不起的,白养了你这么久,如今你兄弟到了说亲的岁数,还能由着你再留家?你不心疼我和你爹,好歹为宗儿打算不是?” 听着这般言语,佑儿心头苦闷,那张家木匠的儿子,与自己年岁相当,怎么不是良配了?还不是她爹娘想多要十五两聘礼,这才搅黄了婚事。 说话间离着山再近了些,树荫底下拂面的风不再柔和,反倒添了几分凉。 郑大坐在驴车前头,那身灰蓝色的麻衣洗得发白,腰间挂着的荷包倒是崭新,偶尔还能听到纹银脆生生的响。 听得娘子说了半晌,也不见佑儿答话,沉声道:“你嫁去刘家虽是做小娘,可刘家是什么门户?你即使去做妾,也比外头那些正室娘子尊贵!” “顶好的姻缘,这是你命好,攀上高枝了!等秋来宗儿考了秀才老爷,还能给你撑腰,那时老爷夫人也不敢为难你,这样泼天的富贵,旁人想都不敢想。” 郑娘子有了底气,竖着大拇指道:“刘家是汝州这样的人户!你进去是做小娘享福的,又不是做丫鬟伺候人,瞧着你平日伶俐的,怎的如今瞎矫情!” 佑儿啐道:“凭你们说的好听,做妾与做丫鬟都是伺候人,有甚区别?你若觉得这是好姻缘,你自己嫁去!” 郑娘子骂了句小蹄子,可心里何尝不想着若是还年轻,她定是上赶着做富人妾,不做穷人妻。 再往上的路就只能靠走了,佑儿身子清瘦,青衣随着她娇躯跳落地上去,像是雀鸟般灵动。 她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方才被骂了一句,如今就仰着头道:“要想考上秀才,自己也不亲自来跪着爬上去,文曲星下凡怕也考不上啰。” 她声音清脆,那声调语气抑扬顿挫,却是给人添堵的话语。 偏偏日头落下,穿过树荫直直在她脸上停留,周身的青绿,唯那一抹透光的白皙,就如寒冬过后春日的生机。 “呸呸呸!你这死丫头好狠的心,平日里对你弟弟冷言冷语的,如今在菩萨这里,还敢混说!”郑娘子猝不及防一巴掌就要落在佑儿的背上,可她熟能生巧,早半刻就躲开了去。 郑娘子无奈又啐了一句,双手合十,虔诚拜道:“菩萨莫怪罪,宗儿今日去学堂温书,正是用功备考,可不敢耽搁!” 林荫石径里,男子的目光跃过那道落地的光斑移至远方,嘴角微微上扬,倒是有趣。 “大人,阁老的信使还在驿站等着呢。”身后的长随小声提醒。 他微不可察颔首道:“方才可听着了,那妇人说刘家?” “是,小的也听到了。”长随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小娘子看得可真美,刘家是没有丑人儿。” 此时正是紧要时候,忽得寻个美貌娘子究竟何意?男子心思缜密,沉木般的声音,压得人害怕:“盯着那户人家。” 若是想给他使美人计,真是蠢不可及。 世间多贫瘠苦寒,常有饥迫冻死骨,可这些年里,内阁却三五不时推下各样令法,赋税徭役了冗重,百姓的日子愈发艰难。 此番他到各府州收粮也是奉命为之,民间疾苦自然看在眼里,可远大前程何其要紧,孰轻孰重他心中分明。 靠近寺门时,郑娘子又低声道:“莫要胡言乱语,仔细冲撞了菩萨。” 金身宝座后的帷帐后,又一男子玉冠束发,一身栗色绸缎将他阴柔的面容,衬得更甚些。 郑大躬着身子,连大气也不敢喘,只在一旁点香添灯,只怕被贵人怪罪。 佑儿一进殿就察觉有些奇怪,虽说来往都是人,可前头倒像是有人盯着自己打量似的,出奇的怪。 郑娘子见她站定在蒲团前,也不下跪也不敬香的,使劲将人压下,低声啐道:“小蹄子还不快跪下!非逼得我动手打才甘心?” 她看着是清瘦身材,可这一跪倒是凹凸起伏,男子顺着她纤细的腰身往下打量,玲珑有致最是宜人,这才露出笑意神色。 帷幔轻晃,那打量的目光再不见踪影,佑儿心头惴惴不安。 回了家中,眼瞧着街坊邻里冲她笑,吉祥话道喜声从巷子口就没断过。家门口又摆着十来担贴着礼字的编篓箱盒,有上好的棉布,鸡鸭鱼肉,果脯蜜饯,最要紧的是被郑大早早抱紧的一盘子纹银。 佑儿口中发苦,只觉得刘府漆黑的大门朝她压了来。 郑娘子真心实意地喜上眉梢,见人就是笑:“多谢多谢,待佑儿出阁那日,大伙儿都来家里热闹热闹才好。” 这原本就是客套话,寻常人家婚嫁,那才是请客吃酒热闹,富贵人家娶小,不过是鸡鸣时一顶轿子的事,哪里值当花心思。 她这般说是腰杆子硬气了,不过想给郑光宗图个富贵名声,说亲时多些体面。 自古都是笑贫不笑娼,卖女的人家多了去。有些半大不小的年纪,模样不算周正三两银子卖到牙行,清秀的不过五两就卖到老鸨龟奴手里,总是人各有命不由己。 像郑家这般生个俊俏玲珑的丫头,还多留了两年的,街坊四邻都晓得夫妻二人是何肮脏打算。 第2章 青鸟欲逃 见佑儿倒不是什么欢喜模样,夫妻二人也不在意。 郑大睨着眼掂量了呈盘上的银两,揣了一锭银到怀里去,而后递给老妻:“放柜里去,过些日子给宗儿做聘。” 郑娘子心里乐开了花,欢欢喜喜地进了屋子。 “让你娘给你一两银子,买身体面嫁衣去。”郑大冷眼瞧了一眼佑儿,只当她是个物件,如今不过是高价卖去别人家罢了。 自有了京杭运河起,汝州城就成了繁华地界,上接玉京下连江南,万般生意皆是好做。 郑家在汝州开了一个茶铺,摊子支棱在巷口,仰仗着街坊邻居和来往的生意人,养家糊口节俭些倒是不算太难,可家里还要供读书人,这就捉襟见肘了。 佑儿手里握着一两银子,行过了两条街,才挑了个馄饨摊子坐下,既是换钱也是想清静地饱食一顿。 她在家里常年热茶泡冷饭,若是存了些闲钱,就想着出来吃顿舒坦的饭。 一口馄饨刚送到嘴边,抬头就瞧见了身穿松绿直裰的男子,虽只是背影却不难看出气度非凡。 时下这般打扮倒是富裕人家,佑儿挑了挑眉,羡慕别人命好,无奈自己运道。 低头吹着熨烫的汤水,可若她再多留目光一瞬,转过头去就能看到那男子阴柔面目,那人可不就是寺庙里暗中窥她之人! 佑儿吃饱喝足,总算露了些笑意,心头骂爹娘见钱眼开,骂弟弟愚不可及。妄图卖她去做妾,殊不知她可有得是力气和手腕! 裁缝店离得不远,转了两条巷子就到了。店家是女掌柜,自梳了头发用三根素银簪子盘起,靛蓝的圆领袍子上绣着福禄团花纹,看着倒是爽利可亲。 瞧着佑儿粗布麻衣的进来,仍招呼道:“姑娘好生娇俏,可是要买两身新衣裳穿?” “正是呢……”佑儿抬脚走了进去,满目的新衣花团锦簇,扯了张笑脸道:“可有嫁衣卖?” “小娘子快里头请,咱这儿不止有现成的嫁衣,还有红布彩线头,扯两匹家里做也是顶好的。” 佑儿环视一圈道:“掌柜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日子急,挑件桃红茜粉衣裳,喜庆些的就好了。” 原来是做偏房,开门做生意,往来都是贵客,掌柜并不敢低看她。 “姑娘肤白,不如试试这绯红色如何?”掌柜果真挑了件绯红衣衫,上头的缠枝花用鹅黄与碧绿丝线,真是极好看的。 佑儿伸手摸了摸花纹:“劳烦掌柜费心,不知价为几何?” 汝州人做生意最是会掌眼,佑儿荷包里能拿出多少铜板来,掌柜一眼就看得明白。 “今日沾沾姑娘的喜气,四钱银子如何?” 这银子佑儿也给的痛快,还托掌柜送到她家里去,又捎了口信说要去书斋给弟弟买些纸。 郑家娘子瞧了衣裳也是满意,又听她要将余钱花在儿子身上,哪里有什么不满。 待到城门落锁前,郑光宗下学归家,一家三口坐在饭桌上,才缓过神来。 “这夜愈发深,姐怎还未回来?” 郑娘子心里也是急,骂道:“怕是得了钱,一时忘本,等她回来看我不骂她去,这小蹄子眼界窄,得了一两银子不晓得怎么乱花去。” 早知道给她两三钱就是了……她只怕那钱被佑儿用尽,心里头好不得劲! 三人嘴上骂着佑儿,饭菜也吃的干净,半点不给她留。 待到月光如霜落在台阶上,郑光宗有些不放心,嘀咕道:“姐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郑大不紧不慢地炒青茶,灶台的柴火照得他脸上通红,不屑道:“她那德行,要出事也是别人出事。” 郑光宗素来是厌恶这小摊子买卖行当,自诩读书人不沾染那铜臭腥味。 闻着这青涩茶味,眉头紧蹙,背过身道:“我是担心姐不愿做小,万一跑了可怎么交代!” 郑娘子听罢,甩了柴火就跑去鸡窝里头,而后叫了声天爷:“这死蹄子偷钱跑了!” 家里存了五十两银子,悉数放在鸡窝里头,也不知佑儿何时偷了去。 夜幕低垂,唯有月光朦朦胧胧照着脚下泥泞路。 佑儿只晓得顺着这条官道就能去玉京,总听来往行商说,天子脚下只要不犯懒,必然有条活路。 她哪里顾得上破损的粗布衣裳与一身的尘土,纵然已是累极,双脚仍不停歇半刻。 夜幕星河之下,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唯见隔着山隔着水,远在千里之外的玉京。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佑儿怕是流寇盗匪之徒,慌忙躲到路旁的树下。 随着两声勒停,那两匹高头大马不远不近,就停在了她藏身的树前。 黑影将仅有的月光覆盖,她的心已然吊到了嗓子眼,小心摸索着手边的石子,生怕自己被人欺去。 “大人可是累了?”随从挼风低声询问。 他当然也看到了后头躲藏的女子,却不知自家大人为何故意停在此处。 深更半夜,显得谁不正经似的…… 那前头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在山寺里瞧见佑儿之人宋辙。 听得是唤大人,佑儿的心这才放松片刻。她虽机灵却见识不多,因此觉得当官的再恶毒凶险,总比匪寇强些。 宋辙挥着马缰随意扫地上落叶,婆娑之声勾得佑儿心头一紧。 见她裙摆颤动,怕是惊惧不已。宋辙才心满意足,不紧不慢道:“方才瞧见一只青雀,这眨眼的功夫,倒是不见了。” 挼风听罢“嗐”了声,催道:“尚书大人已到山东界,大人这几日赴宴已然耽搁了些,如今可不敢误了回衙门的时辰。” 宋辙乃户部下设山东清吏司主事郎中,虽说任职地方,毕竟挂着户部的名头,不比那些知府县令,与玉京显少上关系。 单说朝廷这些年看重银子得紧,户部地位也是水涨船高。每年徭役赋税、户籍物产、禄役经费等事务,凭它哪样都得让行省各级官员不敢得罪。 因此宋辙这番下巡府州,每日应付席面宴请倒是繁忙,毕竟谁不想与他处好关系? 第3章 卿本佳人 要说这夏粮秋税哪样松快,贵胄皇庄尤其仗势显少足交。 往年户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偏新帝登基励精图治,新任尚书沈谦也是不好敷衍的,因而宋辙也一改和光同尘之势,对下头严苛不少。 挼风还要再说几句,只见他一记眼风来,哪里还敢多嘴。 “也不知那只青雀为何飞奔于此,不知她那主人可知晓?” 宋辙自言自语,倒是带着晦暗不明的意味。 听得马鞍声响,主仆两人就要离去。 佑儿咬了咬唇瓣,下定决心跑了出去:“求大人带小女走一程。” 挼风这才看清来人,竟是要嫁到刘家的小娘子,他眼珠飞快在宋辙脸上转了转,只咳得两声提醒,不敢再多言。 “原不是雀鸟,竟是小娘子。”宋辙淡笑道。 古往今来,只要与钱交锋,必然就有不少阴暗盘算之事。宋辙从不信巧合,且这两日收粮遇到梗阻,本以为谁人预谋半路害他,袖弩就快飞去,却不想是佑儿。 看着她这般与先前见到全然不同,因此暗中收势,按捺道:“不知小娘子这是从何处来,又急往何处去?” 佑儿在家中虽是牙尖嘴利的,可如今疲乏狼狈又怕被人寻来,恭敬有礼道:“小女从汝州来,欲往济南府探亲。” 这条官道一路走上去,可不就是济南府。听得她这般说,宋辙心中更确信这是刘家的计策。 试探道:“你家在济南府还有亲戚?” 佑儿低眉苦楚道:“是,姑母嫁去了省府,可惜前儿收到信说却不大好了。” 宋辙知她在做假,仍旧安慰道:“世事无常,姑娘莫要伤怀。我虽有心助你,不过只两匹马,男女之大防不可不顾,还请姑娘莫怪。” 他这语气是心疼可怜,可话里的意思尽是不能助她。 佑儿这才幡然顿悟,她倒是不大在意这些礼节。可眼前之人是体面尊贵的大人,必然是怕她以名节讹上。 她是有自尊又要强的,否则也不会不肯做妾,不卑不亢道:“大人见谅,小女一时心切,并未想到这层。” 隐约鸟鸣声声回荡,抬眼望去,似有虚影在山林间飞起又藏匿。 宋辙以为自己用名节来说事,多少让她面上难堪,不敢再缠着。 怕她一个弱女子难应付交差,哄道“姑娘家赶路的确辛苦,待我到了省府,自会安排马车来接应。” 挼风不可思议看了眼宋辙,跟随他这么多年,何时有这般好心的时候? 佑儿眼中含笑,真心实意地道了谢。 待宋辙二人的身影远去,匿没在黑夜里,清风拂来,笑意也渐渐发冷。 她是不信宋辙的话,若是有心帮她,不如给块银锭,待天明时,哪处赁不到马车? 不过是些体面话罢了,她儿时是信的,后来年岁渐长,失望太多再不信了。 两人在暗夜行进许久,挼风憋着疑惑,忍不住问道:“更深露重恐有野兽,大人若不带着那姑娘,怕是……” 宋辙面色冷肃:“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这女子既已许刘家,怕是存了引诱之心。我帮她若反被倒打一耙,说我诱拐良家女,可如何是好?现下我既不上钩,她也就回去了。” 白日打街上过,还见她欢喜吃馄饨,夜里就在此引诱他,果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竟心甘情愿为效力。 挼风了然点头,还得是大人心思细腻。 刘家惯会使美人计,一家子做皮条生意,玉京城多少官员内宅都有他家教养出的人。 那小娘子身姿婀娜,又楚楚可怜,这刘家的美人计,真无孔不入哉! “待回衙门,派人去给刘家带句话,今时不比往日,从前如何我不管,可眼下莫要叫清吏司难做,今年的夏粮半斤也不能少,否则内阁必不会饶他!” 待到后半夜,草木生珠带着凉意,佑儿实在走不动路,只能靠在树下歇息。 直到朝阳升起,官道来往的嘈杂声将她从梦中惊醒,这才睁开眼。 夜里郑家夫妇晓得佑儿逃跑,不敢隐瞒刘家,连夜就跑去谢罪认罚。 高门大户的主子哪里是他夫妻能见的?刘府管事听着回禀,脸色未变分毫,当即一个眼色落到门外,自有人连夜去捉人。 天空泛起鱼肚白,官道上的行人也多了些,佑儿只觉得梦境有嘈杂起来,随后察觉自己竟腾空而起,慌忙睁开眼已被人桎梏在马车中。 眼前男人虽干瘦,却目色如炬,声色寒噤:“姨娘得了夜游症,可折腾下人们找了一宿。” 佑儿面色发白,浑身的冷意,眼角能瞧见车帘吹起,下头的泥路时现时没。 她明明已经踏在地上了,为何还挣不脱这不公的命运! “我不认得你,也不是什么姨娘!”说罢她铆足劲往前,就要从车里跳出去。 外头赶车的马夫头也不回,狠狠将她往里推。一旁的男子从怀里掏出一纸契书:“姨娘莫要白费力气,郑大夫妇昨夜捺了手印,已将你卖给了刘府,今后是生是死,全凭刘府做主。” 明明是春日,可她却觉得置身寒冬,唇齿颤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卖什么?我好端端的人,谁也不能卖了去!谁敢卖了去!” 她这话放肆,自古女子三从四德,哪有听凭自己心意的先例。 佑儿怕得发怔,悔恨自己昨夜歇息,若非如此,此时定已到济南府。只要不在汝州,刘家就不敢这般绑她。 人在坠入深渊时,唯恶念同行。她责怪着自己不够虔诚,怨恨郑家夫妇心狠,甚至连不愿带自己的宋辙也怨上了。 不过两个时辰她就被送进了一方小院里。四面的高墙在无声告诉她,逃奴被抓,乱棍打死。 她若要想活,就只能认命。 日复一日被丫鬟婆子摆弄,学着那些浪荡脂粉做派,她才恍然这是进了暗门子做娼了。 如何吃如何睡,就连说话的腔调,手如何摆弄,都是些不堪入目的见闻。 她每日学得作呕,愈发的憔悴娇弱。 过了些时日,听教习的娘子说,玉京来的大人物要她去伺候。 说的好听是伺候席面,实则不过是什么男盗女娼罢了。 第4章 暖香在怀 入了夏,她身上的绸衣换了薄纱,粉蓝的里衣在月白披帛中若隐若现。 教习的娘子出了汗在树下吃瓜纳凉,留得她一人在屋里暗自伤怀。 “你来了这些日子,想必也学了一招半式。” 身后传来男人的嗓音,房门应声紧闭,本就湿热的屋子,一时让人闷得慌。 这人便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刘礼,这宅子里的二爷。 初见他时,佑儿知晓到了绝处,心已然沉到了地底下。可看着这般温润有礼的人,心里盼着他不是什么恶人。 可这世人之恶有许多种,有人面露凶色行事泼辣,叫人见之惶恐。但有人虽和善皮囊,实则禽兽不如。 刘礼自然是后者,不去理会她眼里的厌恶,慢条斯理坐在她身旁,和煦笑道:“我知你心气高,只是人有命数,既来之则安之,这府中来去多少女子,谁不是如此?” 佑儿不答话,他也不恼,只勾手透过披帛,流转落至里衣,就能吓得娇女哆嗦求饶不停。 看着她害怕后躲,刘礼却颇有兴致欺身而下,将头埋在昆山暖玉之中,享受着她的恐惧。 佑儿十分怕他,因那日被抓了回来,刘礼在众目睽睽下朝她走来,先是浅笑怪她跑,又强拉她进了屋。 他阴鸷狠毒挑了佑儿的衣衫,丝毫不顾她的惊恐恳求,将人按倒在床上戏弄,后头就有婆子进来,褪了她的裙子去查验。 得了准话,刘礼才意犹未尽放下她:“看来你爹娘没撒谎,果真不是与人私奔。” 紧闭的屋子,因女子带着可怜嘤咛喘息,更添些热意。刘礼深吸一口女儿香,带着浓欲的指节摩挲在她的裙边,待到身下之人哭累了,才将她放过。 可惜佑儿面容姣好,是兄长指眀了要送人的,他闻得见却吃不着。 “好好拾掇一番,今夜府里有席面,你若是再这般模样,不必大哥开口,我定饶不了你。” 佑儿见过刘礼八回,次次都如现下这般,用低贱的方式戏弄于她,而后就说些狠话来威胁。 她先是不从,拼命反抗躲避,可不知为何,越是抗争他就越是兴奋。后头佑儿试着只是啜泣不语,受的折磨反倒少了许多。 “若是记不住那些把式,不如席间多饮两杯酒,有时候太清醒反倒误事,不如醉了才好。” 看着她快握碎的拳头,刘礼伸手去一一掰开,轻飘飘道了句:“烈女向来难做,你若想活着,就不必做无谓的挣扎。” 待到日头渐落,自有丫鬟来为她梳妆。 她被打扮一番,甚至娇羞妩媚。尤其那朱唇,看着如甜腻樱桃,勾得任人品尝。 刘府的游廊一弯又一弯,五步之距就有小厮打着冰扇,凉意顿时将暑色消去大半。 转过花厅,隐约听到丝竹管弦之声,刘礼就在路的尽头冷着脸看她。 佑儿心头害怕不敢瞧他,谁知走近了,刘礼却将她发髻上的金簪取下,温声道:“我早说过烈女难做,这金簪尖锐,不必戴了。” 宋辙此番来汝州,自然是催夏粮的,他是见识过刘家的手段,也曾从这龌龊的地方脱身,今日本不愿再来,可几番推脱不得。 看着佑儿进屋,他眉头微皱,撇眼看向刘禄:“刘老爷这是何意?” 刘禄是刘府的当家人,汝州共有上等良田三十万亩,大半都在他的手中,更有南北生意数不尽,这般浩大自有人撑腰。 时下为官的人要敛财,做生意的人要依仗,互相拿捏把柄。交缠久了,倒是为难下头做事的人。依照法令事不好办,不依法令办不成事,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宋大人来汝州一遭,在座各位谁不是心生欢喜。既在刘某这陋室设席,怎能让大人不尽兴欢喜?这是刘某远房表妹,早听说大人朗月之姿,文采斐然,闹着要来敬大人酒,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宴席落座十来人,都是汝州府说得上名号的,每人身旁都围坐着妙龄婀娜的女子,双颊微红,欲色难掩。 唯独宋辙孤身一人落座,干净利落得紧,眼里不带丝毫浊气,面色坦荡不失威仪。 佑儿自然还记得他,可眼下不敢不从,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朝他走去。 瞧见宋辙带着审视与玩味的眼神,佑儿忽而没由来的羞愧。 她明明抱着大不了一死的决心进来。可而今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让佑儿慌乱不已。 宋辙倒像是并不认得她,真当她是刘家远方亲戚,是对他殷情献媚的佳人。 佑儿小心翼翼举杯,距着他唇边不到一寸时,才抬眸偷窥他一眼,低声道:“大人请。” 宋辙瞥她手臂颤抖,不等她送往自己口中,伸手就拿了酒杯含笑倾饮。 这一来一回,众人的目光也意味不明。宋辙应酬上虽不与人拿乔,可上次花楼里的头牌娘子喂酒,他却半滴不喝,这次愿意喝下佑儿送的酒,看来是有些苗头。 刘禄一拍大腿,这是嫌花楼里的娘子不干净!以为自己把住了宋辙的心意,得意道:“宋大人好酒量!佑儿表妹还不快再敬一杯!” 刘礼看着檐下的红灯笼高高挂起,隔着衣袖摸了摸里头的金钗,喃喃自语:“倒是好运气。” 宋辙年轻俊朗,不像先前更有气不好的,还要伺候宫里的太监。 他瞧着被自己尝过滋味的朱唇,脑海里想着今夜她尝到情欲滋味的快活。 屋里的男人推杯换盏,宋辙宽泛的衣袖已然被酒水打湿得有些分量,只得抬手,佯装醉意:“本官倒有些不胜酒力,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罢。” 眼瞧着鸭子快煮熟,谁想它飞去。刘禄递给佑儿一记眼风,笑道:“宋大人醉了,还不快扶大人去歇会儿?” 那娇软腬胰靠近宋辙时,却被宋辙不经意挣开。 他颤颤巍巍起身道:“本官还有些公务,先行告辞,诸位可莫怪罪。” “大人吃醉了酒,怕是走不稳当,还是让佑儿扶着才好。”刘禄上前去,不由分说将佑儿的手臂搭在宋辙身上。 温热触碰,暖香在怀。他忽而觉得身子险些颤抖,只能由得女子将自己抱住。 第5章 拂风 夏夜凉快,晚风吹得人舒畅,女子身上的香气让宋辙的心如在秋千之上,晃荡又落下。 他并未喝醉,心知这定然不是什么情愫暗生,只是女人勾引的伎俩罢了,任何一个男子皆是如此。 好在他定力尚可,这念头让他自得了些。 来时的游廊那般长,可离去时又觉着竟这般短,不过几人寒暄说话的功夫,就到了垂花门。 佑儿望着外院的灯笼,朦胧昏暗,却让人心生向往。 刘礼自三人出了屋门就跟在一旁,眸光从佑儿脸上掠过,低声询道:“我这表妹素来十分倾慕大人榜眼之才,若大人不嫌弃,不如让她跟在大人身边做丫鬟伺候,也全了她这赤诚心。” 这话自然是假的,可刘府与宋辙的关系微妙,也必要再近一些才有利,因而刘禄也顺势道:“不如今夜就让佑儿表妹伺候?” 垂花门两旁的紫阳花开得正盛,蓝紫色的花朵一簇簇,被烛火映成橘红色。 宋辙分明感受到了手肘旁忽而起伏的山峦,氤氲在鼻尖的女儿香,也随着她急促的喘息愈发馥郁。 靛青衣袖被刘礼白皙的指节紧握,里头的金钗膈得他不适,眼角瞧见佑儿的神色,似嘲似讽地笑了笑。 “也可,如此就劳烦佑儿姑娘了。”宋辙的声音坦荡,平淡得没有丝毫男女之事的暧昧。 刘禄朗声一笑,这几个月的阴霾和分文未少的二十万税粮,好似都不算什么。 恰如飞羽,被风吹去。 佑儿总算是出了刘府的门,就这般意想不到,甚至有些轻而易举。颔首看了一眼被自己挽在手心的衣袖,心头有种说不出的荒谬感。 她本想血溅刘府,拼死反抗,谁知一切竟然这般,如蜻蜓点水的轻快。 好像……都是因为眼前的男人,他竟然能阻止这一切发生。佑儿心想,他应该是有本事的官。 刘礼在宋辙上马车前,从怀里摸出荷包,小心奉上:“还请大人善待佑儿表妹。” 这里头是什么,在场之人皆心知肚明。 谁知宋辙松开了佑儿的手,不知从哪里拿出的火折子,而后火光燃起,荷包连带着里头的纸张皆化作灰烬。 刘禄眼里带着不悦看了一眼刘礼,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刘礼不慌不忙将那金钗又戴回佑儿发髻,在宋辙淡漠的眼神下,不紧不慢道:“这算是兄长们给你的添妆,今后好生伺候宋大人,莫要失了刘府的颜面。” 佑儿只如木偶低头,想仔细看清那灰烬里是不是自己的契书。 宋辙唇角勾了笑,如薄凉看客瞧着眼前的假戏虚情,自顾自上了马车。 而后低声道:“姑娘可是不愿坐宋某的马车?” 刘禄忙拧着她往前去,低声威胁道:“你那身契即使今日烧了,明日爷也能让你爹娘再签,还不快老老实实上去伺候。” 烧了就好,佑儿听罢,眉宇间紧锁愁意渐次散去,头也不回上了马车。 马车是挼风在赶,他是实诚的,真以为宋辙要女子伺候,因而驾得十分小心。 车里升腾一股酒意,佑儿坐在下首却能辨别那气味是从宋辙的衣袖传来的。 定睛一看,果然他那墨绿直裰上,唯衣袖的颜色最深。 二人沉默许久,才听宋辙漫不经心开口道:“姑娘不是去济南府吗,怎的又回了汝州?” 本来垂眸的佑儿“扑腾“跪下,还未开口,眼里就溢了泪:“大人……小女那时是从家中逃出来的,谁知与大人分别后,就被刘府的人追上……家中爹娘竟将我卖给刘府为奴……” 马车里一片死寂,她起伏不定的呼吸,格外突兀。 “小女句句属实,不敢欺瞒!还请大人怜悯放小女一条生路。” 宋辙自小就活在尔虞我诈之中,如今已是阅人无数,见她这般自然晓得是说真话,只是人心难测,他一时仍存着疑。 见宋辙依旧不答话,朦胧灯火下带着打量,佑儿假戏真做,半是自怜半是叹道:“当初大人愿帮小女寻马车,小女心里十分感激,只是大人的马车来得太迟了……” 宋辙搭在膝上的手不可察觉地蜷了些,而后又好整以暇摩挲着墨绿绸缎,摇了摇头:“刘家两位老爷对姑娘倒是极好。” 听着他好似意有所指,佑儿双手不自觉环抱双肩,那轻如蝉翼的披帛贴着肌肤,更是似有若无了些。 她不知道,只一味地顾影自怜,连带着那紧裹身子的里衣又添起伏。 凉风袭过,吹得她瑟瑟发抖。宋辙不耐地啧了声,而后抬手道:“你好好坐下说话……” 佑儿以为他不耐烦听这些话,毕竟上官哪有耐心听百姓苦楚,因而不敢多想,小心陪坐一旁,实则只沾了沾边,依旧是半蹲着罢了。 “你那时可有等我派马车来?”宋辙主动开口问道。 佑儿忙答道:“是,小女就在那树下歇息等候,只是天色朦亮就被刘府的人发现了……” 讲到那时的情景,她如受惊的兔子,宋辙察言观色是个中翘楚,自然察觉了她这话里有些许刻意。 “就在那树下等?” 佑儿也顿时明白自己方才的话太过刻意,遂不敢再骗他,硬着头皮道:“往前走了几步……” 挼风是晓得宋辙并未安排马车的,因此听到佑儿的话,晓得两人都在骗对方,实在在憋不住笑,握着马缰的手往内里扯了扯。 宋辙四平八稳地坐着,倒是无甚关系,唯独佑儿并未坐稳,被这突如其来的势头一晃,继而落进了那团墨绿之中。 男子的温热将她握在手中,佑儿在刘府被那教坊嬷嬷言传身教三个月,哪里不知道这举动其中深意。 她慌忙起身,隔着薄缎却更显摩挲。 指腹的触感吓得宋辙不敢动弹,只得低咳一声:“夜里行车,姑娘坐稳些。” 佑儿急得往后躲,谁知那繁琐发髻不偏不倚勾在宋辙的蹀躞带上,轻呼之声随着她娇躯轻颤,宋辙双手全然僵硬,抿唇皱眉:“姑娘还请……” 自重二字并未说出口。 “小女的头发勾住了,还请大人……” 怀里瓮声瓮气的声音,让宋辙忍不住落下了目光,果然见是自己的腰带作祟,这才幡然,顿时抽出双手道:“姑娘稍等。” 那温热消散,随之而来的是阵阵酒香,佑儿只觉脸颊通红。 第6章 此夜 马车已平缓驶了许久,两人再无话说,只一个闭眼装醉,一个低眉盘算,总之是不敢多想方才的混乱。 待到挼风停住马车,往车里头朗声道:“大人,到了。” 佑儿闻声抬眼偷偷瞧对面的男子,眉目舒展,端方自持中带着不可忽视的气势,大抵是做官的,比之旁人多了些威严。 她想人不可貌相这话是对的,这宋辙看着正直,谁知人却刁钻得紧,还与刘家搅合在一起。 忽然那双透亮的眼眸直视着她,而后眉头微微皱起,径直起身下了马车。 吓得佑儿心头突突,忙深吸一口气。 未几,外头传来挼风的声音:“姑娘快下车罢,今日在客栈将就些,明日一早大人就要回济南了。” 只听“咚”得一声,身旁就落定了一人,哪里还有方才在刘府外的小心。 “回济南?他是济南府的官?” 挼风有些好笑道:“怎得没人告诉你?我家大人可不是济南的官,大人是榜眼出身,现乃户部山东清吏司主事。” 佑儿不晓得这些什么部什么司算多大的官,但看着在刘家宴席上的光景,大抵是个要紧的人物。 看着挼风得意洋洋的模样,故作疑惑道:“什么主事不主事的,那么大的官怎不在汝州置办个宅子,也免得住客栈辛苦。” 夜里风大,宋辙往前走着,耳边传来女子莺啼婉转的话语,可里头的字眼却让他冷哼一声,看来困在刘家三个月,她骨子里的刻薄还是没淹没,如今一朝离了金丝笼子,又成了当初那般。 明日要早起,他本是阔步往前,却不知怎的想再听听这女子要如何品评他,因而步子缓了缓。 “我家大人最是清廉且平日又不止到汝州府公干,山东大小十州府,按你这般说岂不是每处都要寻个落脚的地方?”挼风没好气答道。 佑儿心头有了自己的盘算,这三个月在刘家也是听了不少往常在市井中没听到的话,从前只一心想着玉京城天子脚下,人来车往最是繁华,怎么也能支个茶摊养活自己。可现如今才晓得,原来玉京城寸土寸金的,且不说赁个瓦房就要将她偷出来的银子使完,就连叫花子讨饭也是有自己的地盘,茶摊哪里是那么容易支起来的。而今反正是跟着宋辙了,她就先抱紧这双大腿,将来攒够了钱,总归能找到谋生的路。 故而听得挼风的话,佑儿忙问道:“既如此,大人在济南府可有住的地方?除了小哥,可还有人身边伺候?” “那是自然都有,清吏司衙门后院就是历任主事的住处。”挼风也只听她今后是要伺候宋辙的,故而毫不设防脱口而出道。 宋辙听着佑儿的话有些不对劲,心头对她的警惕又生了几分,转过头喝道:“挼风!还不去问掌柜要些水来!” 深夜里头,再是热闹的地儿也有安静下来的时候,故而他这声格外响彻,掌柜的闻声赶忙醒了瞌睡,跑上前招呼道:“大人辛苦,小的这就让小二抬水来。” 目光顺势落到佑儿身上,眼神流转倒是不难看出他多想了。 “可还有空房?”宋辙咳了一声,镇定自如道。 掌柜的点头如捣蒜:“有有有,就在大人房间旁,大人请。” 挼风跟着宋辙多年,自是知道他的性子,官场之中周旋时并非是什么片叶不沾身的君子,可私下绝非什么浪荡轻浮的人,今日既然宋辙默许了让佑儿跟着,那必然是对她并不排斥,故而打量了佑儿几眼,心头猜测或许大人不喜欢这般纤细的。 宋辙即使不必转身,也晓得挼风心头在想什么,待掌柜开了房门,将佑儿送到门口,才道:“姑娘早些歇息,明日卯正启程,还望姑娘莫要耽搁。” 小二自然也为佑儿抬了热水来,可她哪里晓得今日就能离开刘家,连换洗的衣裳也没带,只得擦拭身子后,用皂荚将里衣也洗了,而后拧干了水汽挂在架子上。 她无心之动作,可那水声却哗哗啦啦的传入宋辙的耳中,他一开始本在浴桶里泡着闭眼解乏,却没想到脑海里忽现那娇俏的小女子坐在他对面沐浴的模样,吓得他即刻就站了起来。 可隔壁的水声却丝毫没有因此而消停,那声音哪有半点沐浴的样子,分明像是...... 他越是这般想,脑海里的画面就越是奇怪离谱,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慌忙紧握了拳头,扯了一旁的澡巾擦拭身子。 宋辙皱着眉头坐在床前,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是没再听到隔壁的声响,这才长舒一口气倒在床上。 男女之事,他虽没有经历,但逢场作戏时也搂抱调笑过女人,或身轻如燕,或凹凸有致,可他心里却丝毫没有兴致。 更不会只听到一些声响,就浮想联翩。 心里暗恼自己定是见识渐长,故而定力不比从前。 佑儿裹着被子侧躺着,发梢沾了水故而湿漉漉的,她悉数揽到一侧用澡巾垫着,许是这一日经历了太多事,她虽是疲乏却难以入眠,满脑子都是今后如何谋生的盘算。 等到入睡时已是后半夜,故而醒来时已快到卯正,待她洗漱后出了门,正巧看到宋辙下楼。 “大人!” 不同于昨日梳着飞仙髻,今日她只将青丝随意挽在一侧,用碧色的绸带固定打结,看着倒是清爽了许多。 见他盯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布巾,佑儿将裹成一团的布轻轻晃了晃:“是奴婢的首饰呢。” 奴婢? 宋辙听着这声自称,蹙眉片刻才舒展了笑颜,平静的语气却不带一丝温度:“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什么主意。” “什么主意?”佑儿硬着头皮上前道:“不过是好好伺候大人的主意罢了。” 眼前的女子讨巧地看着自己,他只低头看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提及伺候二字,昨夜哗啦的水声好似又浮现耳边,宋辙脸色冷却道:“你那两位好哥哥的话,你倒是记得清。” 而后拂袖转身下楼去,佑儿忙跟上他的步伐解释道:“奴婢不是都跟大人解释清楚了吗,刘家那两个哪里是哥哥,奴婢是被父母卖了的,身世可怜的紧,还望大人垂怜。” 这话真假,宋辙心里自然门清。如今夏粮已交,刘家送个女子来,不过是存了讨好他的心,万不敢使坏,这原本是逢场作戏的手段,他也想着不得罪刘家,以免征秋税时节外生枝。 故此,如今他是不能不让佑儿跟着的,至少要带着佑儿一同出这汝州城门。只是出了汝州这女子是死是活,或能活多久,也就全凭他的心意了。 佑儿见他不答话,又说了句:“奴婢洒扫浆洗都可做的。” 挼风打包好了馒头面饼,见两人出来忙上前一步去牵马车。 见宋辙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佑儿紧咬着下唇,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后却听到里头的人道:“还不上来?” 马车轻轻晃动,宋辙抬眼就见女子如飞鸟般跳上了马车,绸带绑着的辫子在半空晃动,而后乖巧落在她的腰间。 “多谢大人,奴婢今后定会好好伺候。” 宋辙可有可无地嗯了声,就闭着眼不再理她。 马车缓缓在长街穿行,佑儿犹豫许久,轻声试探道:“不知大人家中的丫鬟,月钱几何?” 第7章 逗雀 出了城门,外头乡野自然安静,两旁不再是喧闹叫卖声,取而代之的是蝉鸣流水,就连车轮压在泥沙石子上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佑儿的话,宋辙半句也没接。她心头的打算,明晃晃地摊在眼前,见人不答话,倒也不觉着尴尬,撩起了车帘往外瞧着。 “大人若早知今日仍是带着奴婢去济南府,那夜可会帮奴婢?” 她说这话带着笑,全然掩了悲意,宋辙睁开眼看她时,正好树荫斑驳从她未施粉黛的脸上掠过,光散落下还能看见羽睫轻颤。 碧色绸带随着马车晃动,悠悠然荡起又落下,竟让他想起旧时在庄子避暑,在荷塘边追着蜻蜓的日子。 察觉到宋辙的目光,佑儿转过头笑道:“大人可会?” “不会。” 他答得干脆利落,而后又闭目养神。 却不想宋辙竟然过了会儿才道:“与其费心为已过去的事添愁,不如想想今后该当如何。” 今后?佑儿听得他这话,眼里头又泛起了光彩,眨巴着睫毛倒是谄媚市井:“哎呀,今后自然是好好伺候大人,为奴为婢报答大人。” “啧。”宋辙听得此话,故作为难摆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态:“你有心了,只怕本官无福消受。” 佑儿心头一突突,不解道:“大人这是何意?” “衙门里头伺候的人都是过档记案的,吃喝嚼用自然是由衙门付账,你......怕是不行。”宋辙认真回道。 挼风在外头听得他的话,忍不住咬着唇偷笑,衙门里头宋辙最大,这些不过是他点头就能办到的事,且即使不记在衙门里头,也能单独过私账。 大人还真是好兴致,竟然有心逗这小娘子。 佑儿哪里晓得这些,听得他这般说到底是当了真,小心问道:“那不知如何能在衙门记档?” 宋辙仔细打量她,巴掌大的小脸皱成一团,眼里皆是担忧,强压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那丝于心不忍,道:“本官哪里有空过问采买奴婢这等小事。” 在佑儿眼里的愁意翻涌时,又道:“不过你可将户帖交给挼风,他平日里与采买的人关系熟稔。” 佑儿听罢低眉颔首,真是信了他的话,不知如何是好:“户帖还留在家里,我娘收着的......” “那岂不是真有些难办了。”宋辙摇了摇头,倒是为她担忧的样子。 挼风已憋成猪肝色,即使微风阵阵吹来,也难以压下双颊的红意,还是那话,若是大人点头,这山东各府谁人的户帖都能再办一张。 “你这一未记档,二无户帖,若是想留在衙门做事,怕是不妥当。”宋辙一本正经道。 饶是佑儿聪颖,可涉及到自己从未经历的事情,甚至是这般严肃的事,哪里会晓得这是宋辙故意吓他的。 是故,忙道:“那奴婢每日就在大人屋子里伺候,不出门去招惹旁人。” 她这话说得难免让人多想,宋辙只觉得心口一滞,拾起手边的折扇摇了摇,赶紧将话头扯回去:“这也不必如此小心,只是你若留在衙门里头,怕是月钱难得。” 这的确戳中了佑儿的心头血,她本想跟在宋辙这里挣些银子,待存够银钱狐假虎威,借着衙门的光也能在济南立足,可现下听得这般话,真是有些泄气。 看出她心头所想,宋辙又道:“外头去做工,也是要户帖的。” 好长一阵沉默,见佑儿眉宇间尽是忧愁,心知自己是把她吓狠了,长叹一口气道:“也罢,为官的自然要为民解忧,何况是你这无依无靠的小女子。本官每月私给你半吊钱,你就在做些洒扫浆洗的活计养活自己罢。” 佑儿眼里溢出了些水汽,也不知是感激宋辙的帮衬,还是心疼原本要谈的工钱少了半吊,带着些哭腔道:“多谢大人。” 宋辙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而后依旧闭着眼摇扇。 佑儿也是有眼力界的,见他如此不再说话,只低着头将自己身上的银钱再盘算一遍。 夏粮催收齐全,宋辙心头暂时松快,这一路回济南府也是心情颇好,半道上三人还在平阴府暂歇片刻。 此地依山傍水,虽是正午倒乘凉树荫,倒是没有半分暑气。湖光山色最是抚慰人心,原先佑儿从未来过此地,更别提有这样清闲的时刻。 抬眼见宋辙正吃了口馒头,倒觉得十分新奇,往常总听说当官的都是吃着山珍海味,住着玉瓦金屋,这人虽吃过刘家的酒肉,眼下再看却也不像贪官污吏。 “眼下赶路你且将就些,等到了衙门自不会饿着你。”宋辙见她瞧自己,还以为这是挑上了伙食。 佑儿忙解释道:“大人多虑了,奴婢往常在家时,咸菜馒头吃惯了的。” 宋辙颔首,眉宇之间多了忧虑:“汝州自来不算苦,可放眼望去譬如这平阴府,百姓的日子就难些了,不少人连咸菜馒头也不是常能吃到的。” 郑家依着小本生计和祖上房产,还能供儿子读书,并不算真正的穷苦之人,至多是市井小民罢了。佑儿在少时经历过蝗灾,那年不少庄稼户都没有收成,汝州府涌进了不少流民,那般景象她至今难忘。 “没想到大人如此忧民……”佑儿讪讪道,她见过县衙老爷的马车当街冲撞路人,也听过什么贵胄人家的公子强抢民女,官老爷逼良为娼的传言,到底是没见过心疼百姓的。 挼风出言道:“我家大人自入仕来,纵使有难处,却秉持公信,清正不阿,哪里是旁人能比的。” 这王婆卖瓜的话让宋辙脸上一热,他自诩在官场游刃有余,登科时宁得罪内阁首辅公孙贺,也要拜当朝次辅高品为师,不过是看中他帝师身份。 这世上所有权势和派别,不过仅系皇帝一人身上,不然那沈谦只比自己早两年入仕,家中虽世代为官却不算显赫,往日先帝在位时还蛰伏于都察院,如今新帝登基不过两年就当上户部尚书。 官场之事,宋辙向来看得分明,他也深信早晚有一日,皇帝会倚重自己。 平阴湖的风吹动了他少年的志气,星目剑眉,芝兰玉树,这景象让佑儿记了好久。 回到济南府已是宵禁,挼风递了官帖,守卫自然放行。佑儿早已靠在车上沉沉睡去,待到马车进了清吏司衙门,宋辙提着气死风灯照在佑儿眼前,过了片刻她才被这光扰醒。 “到衙门了?”佑儿懵懵懂懂问道。 宋辙留了那灯给她,又嘱咐道:“让挼风带你去后院收拾,这外头是衙门公房,若无要事莫要过来,被人晓得你没有户帖,可就不大好了。” 他细心提醒,佑儿不敢不听,郑重其事点头拜谢,自是不提。 第8章 难处 翌日清晨,佑儿醒来见这陌生的屋子,愣了许久后忽而笑出声来,昨夜洒扫的高娘子给她送了两身衣裳,颜色样式倒是无甚出挑,不过是时下女子做活计时穿的巾服,浅绿的短衫长裙外头罩着灰色比甲。 佑儿高高兴兴地穿上,又给自己梳了双髻,出门时理了理衣袖,自顾自道:“衙门的布料到底是比自己买的舒服些。” “姑娘起了!”高娘子在院里洒水降尘,瞧着佑儿出来笑道:“昨夜歇得可好?” “昨夜睡得香,多谢高娘子关心,这衣裳穿着也合身呢。”佑儿瞧着游廊还未打扫,当下也不闲着,拧了帕子就跪在地上擦。 见她不是矫情的,高娘子心头的石子才落下,昨夜她还猜想这佑儿长得眉清目秀的,怕不是宋大人带回来的心上人,眼下看来倒确实是来做下人的。 “姑娘刚起,还是先吃饭去,若是饿着了,可是我的罪过。”高娘子将剩下的水往远处的草地泼去,飘荡的浮尘又落回了地上。 佑儿听明白了这言外之意,忍着饿意,问道:“不知娘子每日几时起,几时用饭休息?我今日实在不知这些,倒是让娘子一人忙活多时。” 高娘子为人爽利,听得她这话,心里也舒服几分,说起话来也算知无不言:“宋大人宽厚从未给下人立过规矩,不过是萧规曹随罢了,故而眼下仍旧是按照前面主事定的,寅正起卯正食,而后自做自的活计,晚饭前再打扫一次也就足够了。” “听起来倒是轻松,若无事时不知娘子如何?我初来乍到,万事还要多靠娘子帮衬才是。”佑儿讨巧道。 两人你来我往的,愣是没让佑儿放下帕子,说话间这游廊也就干净了。 高娘子往常都是一人收拾后院,如今佑儿帮着做事,跑前跑后倒是不懒,不过一上午的功夫,连上任主事家妻妾争宠的鸡毛蒜皮事也讲了大半。 宋辙在汝州府时积压两日的公务已堆成小山,先是登州卫所和威海卫所申领军饷,而后是盐场核税,再是每年都要照缴的泰山香税银。 哪样都要他速速裁决,已然不敢耽搁。 未几,挼风进来回禀查明了汝州郑家的事,讲明佑儿的确是逃出家门的,又说了郑家夫妇如何可恨,他嘴皮子还算利索,让人听得明白清楚。 见宋辙听罢心情尚好,上前添茶问道:“大人在马车上时为何要骗佑儿姑娘?如今看来,她倒是个可怜人。” 宋辙听罢放下狼毫,浅呷口茶,悠哉道:“这世上从不缺可怜人,她想吃我的,住我的,还要我给她银子,攒够钱带着我的银子跑,哪能轻易让这丫头得逞。” 茶香随着热气蒸腾而上,宋辙挪了舒服的姿势,仔细读着上头的陈词滥调。 不过须臾,却将手上的公文搁到桌上,问道:“那丫头在后院可还安分?” 挼风中途回过后院一趟,听得宋辙问,答道:“佑儿姑娘干活利落,嘴巴也甜,把高娘子和厨房几个娘子哄得眉开眼笑。” 果然不出他所料,宋辙还要再说什么,就听门外几声问安,而后就有人进来,打头的是山东巡抚赵炳,后头跟着两个布政使司的官员,还有济南府同知。 宋辙转脸就笑着拱手作揖:“这是什么风,把诸位大人都请来了。” 赵炳抬手扶道:“宋老弟太客气了,今日我与几位大人过来是有事相商。” 户部的律令一早他就看过了,此时见几人来自然心里头清楚,是来商定秋税的。 若说夏粮还能多少放些陈芝麻烂谷子进去充数,可这秋税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实打实的钱。 按照早些年的规矩,若朝廷今年征地方十万两税,其实在最后只收得上七万两进户部,剩余三万两由总督与布政使亲自写条子,再由来年的秋税补上,如此来年的七万两里头就有三万是原该今年的钱。 年年如此,这欠款就如雪球般滚到如今。 至于为何百姓缴足了税,却有三万两没进户部箱子,那必然是经手的衙门几番中饱私囊,顶头的硕鼠又孝敬了皇帝的私库,这般惯例用时间换空间,自今已往,长此不休。 偏偏新帝是励精图治的,不像先帝那般爱修宫建殿,又加之那新任的户部尚书更是清廉,下了圣旨要各省不仅足额收齐今年的秋税,还要将去年欠下的补齐。这塌天的旨意,内阁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索性是劝不住皇上,就任凭他去折腾。 总之是想着其中涉及万千官员的利益,律令即使到了地方,也难以执行,到时候内阁出面周旋,既帮皇上收拾了烂摊子,又给下面卖了好,顺势还能让那尚书大人栽跟头,挡了他入阁之路。 待挼风上了茶出去,众人才掐断了寒暄,赵炳一个眼神过去,济南府同知王若禺就愁眉苦脸道:“此事怕是只有宋大人能出个主意了。” 宋辙泥鳅似的性子,哪里能被他们揪住,装傻充愣道:“抚台大人这是何意?几位大人皆是上官,宋某不过是小小主事,千万莫折煞了去。” 到底是接触了两三年,赵炳放下茶盏,沉声道:“圣旨已到,秋税的事不过三五日整个州府皆知,到时人心惶惶,恐不利于各府县安定。” 见他挑明,宋辙才颔首示意自己也知晓此事,只是默不作声不接下文。 “宋主事是高阁老的得意门生,必然晓得其中厉害。总督大人的意思是还请宋主事出面帮衬一二,这情我等必然铭记在心。”赵炳是三品巡抚,这般和颜悦色,已然是给足了宋辙面子。 外头的梧桐树被风吹得婆娑作响,那晃动不安的树影透过窗棂,打在白墙上。 宋辙看了一眼,而后飞快扫视了众人,摇了摇头道:“实不相瞒,下官也是方才收到的律令,这新尚书行事不同先前,怕是不大好办。” 清吏司衙门还有提举、令史、掌固十来人,平日里大多在外头丈量清算,还有几人留在衙门做档算账,眼下这阵仗怕都是巴巴瞧着。 看着赵炳脸色暗下去,宋辙轻咳了声:“山东就临着玉京,谁每日不是带着几双眼睛,大人们这般阵仗来我这小衙门,怕是不过两日上头就晓得了,照例清吏司这小衙门与诸位大人不该多牵扯才是。” 六部的衙门,按理说除了日常按规程与地方交接,其余时候必然是少接触为妙。可众人也不怕他这话,总之是奉了总督的意思,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 赵炳冷哼一声:“这夏粮前脚刚足额给你户部交上去了,你却如此翻脸不认?这秋税不仅要交齐全省今年的一百二十万两税银,还要补齐去年欠下的四十万两,任凭我等通天本事,也是不堪重负。” 王若禺忙要赵炳息怒,又好言道:“宋主事不知这民生疾苦,相较往年这可多了八十万两在百姓身上,这可不是闹着玩,这怕是会出人命的!” 这话本不假,可宋辙心知肚明,百姓哪敢不缴足税赋,朝廷的意思不过是想让中饱私囊之人,此次就将吃下去的吐些出来充盈国库,并无为难百姓的意思。 “盐场那头,还有茶税、丁税哪样挪过来周转一二,不过是你宋老弟一支笔的事,何苦为难我等哉!”布政使司参议何茂文说得直白,他自来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 宋辙听罢只低头静默不言,许久才起身拱手道:“抚台大人明鉴,诸位大人见谅,此事并非下官力所能及,皇上已颁圣旨,怕是若有人求到恩师高阁老的门下,依然无法。” 众人皆是沉默不言,宋辙喜怒不形于色,一团和气又道:“不过……下官定会与各地清吏司共商此事,也会写信问问阁老京中情景,若是有其他法子,必与诸位通气。” 今日本就没想过宋辙会应下此事,但听得他这般说,赵炳总算能回去交差了事,遂脸色好转了些。 “既如此,我等就静候佳音了。” 桌上的茶已冷却,宋辙独坐公房许久,如今朝廷的行事作风太凌厉了些,他深知,将来的日子并非他这般左右逢源就能得心应手的。 第9章 绦丝落 宋辙往常是让厨房将饭菜送到公房来,今日到了午时,却又让挼风传话说在后院房里吃。 一问原何如此,挼风只道是大人累着了。 衙门里耳报神最是不缺,赵炳等人前脚刚来,后脚连佑儿这新来的都晓得了。 因而如今晓得宋辙累了,高娘子拍了大腿,从小杌子跳起身道:“噫!那可不是累坏了,都往衙门里来找大人要银子哩。” 朝廷发放到地方的银钱,需得清吏司开条子,待朝廷的银子押来,大多时候也是放在各地清吏司,由衙役和都指挥司派兵共同看守。 这银子要出去,只认宋辙这张脸和主事的印章,旁的人一概不理。 因而她这话,众人也都点头,是在情理之中。 佑儿听得解释,捂住了嘴,库银竟然就在此处…… 因而再见到宋辙时竟笑得格外谄媚,这哪里是给他月钱的雇主,这分明是天上掉下的财神爷啊! 宋辙有些不解地瞧着这丫鬟打扮的人,就连挼风的位置也被佑儿抢占了去,端茶倒水,盛饭舀汤,真是面面俱到。 “你也下去吃饭吧。”宋辙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有些不自然道。 佑儿早让高娘子给她留了吃食,大义凛然摆手道:“大人不必为奴婢考量,奴婢说好了要伺候大人,自然不能懈怠。” 宋辙心头警铃大作,这丫头惯是鬼精,莫不是捅了什么篓子,亦或是想打他的主意。 世上没有什么事不与钱相关的,作为有此自觉的户部主事,因而睨了一眼笑意盎然的人儿,打趣道:“瞧你这般殷情,莫不是有求于本官?” “苍天可见,奴婢真是为了报答大人。”佑儿双手捧着汤碗,呈到宋辙面前,笑盈盈道:“大人喝口汤吧,这汤厨房熬了一上午呢。” 瑶柱火腿汤的香味扑面而来,宋辙低眉看了一眼,汤色郁白与平日不同,大抵是晓得他近日劳累,是用了心的。 宋辙接过却放到一边,道:“你不必如此拘谨,本官对下人素来没有规矩要求。” 佑儿是打听过的,厨房陈娘子每月一两银子,给她打下手的王婆每月八钱,洒扫的高娘子也是八钱,这么一算她每月半吊钱,约莫是五钱银,属实少得可怜。 若是哄得宋辙高兴,说不定还能得些赏钱,这样也就能早日攒够离去。 佑儿咬文嚼字道:“大人平日对奴婢们实在宽厚,真是三生有幸遇到大人呢。” 见她礼数虽不周全,嘴却是抹了蜜似的,宋辙心头有了数,笑道:“你这般有心,看来本官得赏你些什么才好!” 这话出来,佑儿双颊顿时红扑扑的,忽闪的睫毛也似泛着笑:“大人真是太客气了!” 抬眼却见宋辙端了道炒笋丝道:“这是江南春笋,清甜爽口,如今苦夏吃正合适,不如就赏你了。” 谁……谁要吃什么笋丝!人家想要赏钱! 佑儿眨巴着无辜的双眼,看着宋辙一副真诚的模样,硬着头皮含笑接过:“多谢大人……”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宋辙和善如斯,佑儿也不好意思赖着再说什么,笑着端菜出去,转眼就颓丧脸。 挼风见她霜打茄子似的,伸长脖子好奇往屋子里瞧,见宋辙正舒舒坦坦地喝汤,不解问道:“这佑儿姑娘怎的没精打采,是她这汤不好喝吗?” 宋辙收回目光落到那汤里,笑意一滞:“她做的?” “是嘞,方才高娘子拉着小的说了一通,佑儿姑娘还说大人您是山东的财神爷呢!”挼风全盘托出,一脸乐呵呵道。 也难怪了,不像陈娘子的手艺。宋辙脸上露出难以言说的表情,只是不等挼风仔细瞧,就仍低头夹菜,不再言语。 饭后正是日头高挂,宋辙喝了口茶歇息,不经意抬眼看了窗外,那双髻上的碧色绸带看得人心头一阵清凉。 佑儿吃过饭就主动揽下捕蝉的活计,高娘子自然乐得轻松,笑得合不拢嘴,直夸她模样俊俏又能吃苦,一时竟天仙也比不上了。 倒不是佑儿挣表现,毕竟谁不愿贪清闲,只是上午洒扫时瞧见高娘子的手腕不利索,问了才知是先前骨折还未痊愈,因此才担负了为宋辙赶蝉的活儿。 谁知佑儿身长不如挼风,眼瞧着他捉了四五只蝉,自己半只也捉不住,心头着急,恨不得跳到树上去。 正当她跳得腰疼时,墨绿的官袍从眼角滑过,而后宋辙的手握住了她的竹杆子,瞬时之间就见一只蝉落进了网中。 “可看明白了?” 佑儿回过头,半睁着眼笑盈盈看着日头下站着的宋辙,正要说话却听得他又说:“接着捉。” “大人,奴婢方才没看清……” “烦请大人再捉一只。” 宋辙不搭理她,接过竹竿放到游廊柱子旁靠着,不经意似的说道:“本官还有要事在身,银库那头才是正经事。” 说罢自顾自地转身要离去,在拐角之时余光察觉佑儿目光果然紧随,神情疑惑道:“怎的这般看本官?” “奴婢……奴婢就是想着,不知这银库是什么意思。” 她纵有些小聪明,可心里藏着的事倒是一股脑全写在了神情上,宋辙眉头忍不住轻抖,饶有趣味地问道:“既然你好奇,不如随本官去瞧瞧。” 这话自然是说到了佑儿的心尖上了,她哪会拒绝,只当是自己那算盘打得不响,这真诚模样骗过了在官场浮沉的宋辙。 银库在衙门旁边,入口却开在前院,可那位置却不好找。并非是清吏司衙门太大的缘故,而是那银库的门需得进一间极为普通的公房。 只见宋辙进门先拨弄了一木柜,佑儿看得仔细,却也不知他那只右手是如何做的,不过刹那,对面的白墙分成左右两边,往前一瞧竟是又一道门。 看到佑儿目瞪口呆,宋辙倒是好意讲解道:“若是没有本官带着,只怕你推门时就已万箭穿心。” 顺着他手指向的地方,才看到满屋顶都是弩箭,她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脸吓得苍白。 “银库就在里面,不过进门后这机关更是奇巧些,是墨家传人的手艺,可要见识一二?”宋辙只当没看见她的恐惧。 佑儿吓得连头也摇不动,声色喑哑:“不,不必了,奴婢还要捕蝉,不敢耽误。” 瞧着她毫无知觉往后退的脚步,宋辙伸手喝止:“莫要靠到门板上!” 这可不是儿戏,佑儿被他吓得越是不敢动弹,那身子却越不自觉地往后倒。 千钧一发之际,宋辙大步向前跨去,伸手扯住她腰间垂下的绦子,长裙霎时松动坠落地上,女子被他紧紧贴在身前。 第10章 哄他 屋里晦暗不明,宋辙尚不知晓佑儿的长裙已然落下,只是那女儿香离自己的鼻息那般近,他的双手还握在她纤细的腰肢上。 佑儿吓得呼吸不定,起伏之间只觉得身旁的人愈发得僵硬,她哪里晓得这是为何,也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道:“大人,奴婢的裙子落下了……” 这是什么混账话,宋辙听罢当下放手,往后退了半步,压低声音道:“你这是何意!本官可是为了救你!” 后头什么有辱斯文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佑儿现下只穿着亵裤,脚边是散落的马面裙。 这场面自然是宋辙从未想到过的,好似方才两人紧贴时听到的轻咛喘息又回荡在了耳边,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客栈哗啦的水声。 “大人……奴婢拴裙子的绦子还在你手上。”佑儿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指着宋辙手上的碧绦。 宋辙这才后知后觉,忙道:“快穿上!” 他不敢再靠近,慌忙将手上的绦子丢在裙上,而后背过身去,逼着自己想公务静心。 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心里难捱,并非宋辙有什么下作想法,他虽年岁已二十有二,可家中早已没了长辈为他操心婚嫁之事,且他心头亦不看着男女之事,此时并非逢场作戏,因而他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佑儿并无这些讲究分寸,自小粉面娇嫩的,郑娘子心里眼里都是钱和儿子,从未教过她什么礼义廉耻,遂大大方方穿好裙子,道:“大人,奴婢穿好裙子了。” 噫!宋辙听得她的话,总觉得有些奇奇怪怪,忍了忍不去理会,脸色如常就带着佑儿往外走,嘱咐道:“记着今后莫要靠近此处。” 今日也是自己自找的,想吓吓这心里满是鬼主意的丫头,没想到把自己也吓着了。 佑儿自然点头,这可是生死大事,不敢不应:“奴婢记着了。” 不过是想哄宋辙赏些银子,她可不想把命搭进去。 下晌忽而乌云笼罩,大雨未落下时,闷热中夹杂着潮湿。没了蝉鸣声,宋辙安心写完要送去玉京的公文,才发觉手心里全是汗渍。 挼风从外头进来,端着呈盘道:“大人,厨房刚送来了紫苏饮和水晶皂儿,看着甚是可口呢。” 这倒是稀奇,往前到此时只有浮瓜沉李,今日倒是别出心裁。 时下茶摊倒是常这般依照季节变化,出一些冷热酸甜的物什,宋辙一瞧就晓得这是出自佑儿的手笔。 想着裙子落下的时,本想摆手拒绝,可话到嘴边时,看着那盘子里的水晶皂儿甚是小巧可爱,顿了顿道:“放下吧。” 挼风听罢,放在一旁就着急着走:“若无旁事,小的就退下了。” 这般急匆匆?宋辙疑惑道:“你不尝一块?” 平日里数他最是嘴馋,宋辙不爱吃糕点蜜饯,悉数都进了他的肚子里。 挼风应付道:“厨房今日做了许多,大伙儿都有呢。” 说罢急匆匆溜了出去,生怕迟了没他的那份。 宋辙看着透亮如紫玉的饮子,口嫌体正:“真是一刻也不安分。” 窗外飞来几只麻雀,停驻在窗棂上叽喳,听着宋辙自言自语。 “还算可口……” 大雨倾盆而下时,佑儿刚和几个娘子收拾完厨房回屋。 见挼风穿着蓑衣冒雨前来,一头雾水道:“雨下这么大,小哥怎来了?” 挼风讳莫如深,从衣袖里掏出一锭银子,才笑道:“这是大人让我给姑娘送来的,说是今日姑娘做的饮子可口,还请姑娘今后多做些茶饮送去。” 这钱不是赏,全靠她自己的本事挣来的。 佑儿自然应下,又拉着挼风问了宋辙有无忌口,从前人来人往的客人,如今只有宋辙一人,到底是事无巨细。 雨下得越来越大,铆足了劲儿似的,顺着屋檐落下的雨链更是水花飞溅。 这样的天气就意味着茶摊没了客,郑家夫妇心疼钱,就指着天骂,怨东怨西,但每次都是以骂完了佑儿后消气。 故此佑儿从小就不喜欢雨天的,凭什么弟弟就能每日十指不沾阳春水,下雨时在屋里读着人之初性本善,晴天时用顶贵的纸币写大字,而她日出日落都在摊子前忙活。 甚至长大后,郑娘子瞧她模样愈发俊俏,生意清闲时,还要她站在摊子前吆喝揽客。 就连她的名字,也取着要保佑弟弟的意思。她常常委屈时是在夜里,无人知晓处才落泪自怜,再醒来时又是没心没肺。 直到年岁大了,家里要打着卖她的主意收银子,这才牙尖嘴利了些,反正郑娘子是不敢打她了。 吵闹辱骂鸡飞狗跳之时,她就闹着要划脸,任凭谁也不敢再多嘴一句。 只是今日不同,她全然忘了往日随着雨声而来的心悸,握着手上的十两银子,想着今后每日要给宋辙做的茶饮点心。 她算账是把好手,掰着指头嘀咕:“我好歹要挣二两银子的工钱,如此就用八两采买食材,不如栽种些鸳鸯藤紫苏,将来也能省下一笔开销,还能摘来卖给药铺挣钱。” “大人对我还算照拂,不如再让他二钱银子的利,也算报恩了不是。” “可当初他不救我……这才让我被刘家抓了去。不行不行,一钱也不让……” “要不……还是让一钱?” 宋辙望着雨帘生出许多愁绪,年年夏日都有涝灾,他心头自然担心秋税收不齐,又添了洪涝灾情。 今年征税严苛,他虽说帮着遮掩一二,可仍旧比往日重了太多。只怕夏汛时,布政使司那头轻撂些挑子,户部情急之下就要让清吏司挑梁子。 “挼风,请何提举带上账册过来,就说我有事相商。” 他不惧风雨现在阶前任凭点滴,又好似压着千斤重担。 待到下值时,何提举亦是一脸愁滋味地撑伞离去,又到大雨滂沱时,不出三日必然有茅屋塌陷流离失所之惨事。 自宋辙上任以来,从不敷衍推脱,虽说常与各衙门周旋权衡,可人命关天时到底比那些酒囊饭袋靠得住。 何提举是衙门里的老人了,历经十来主事,从意气风发到随遇而安,哪里不知宋辙是真心实意好做官的,心里只想着上青云。 第11章 照顾他 宋辙出身本是耕读之家,无奈家族里尔虞我诈,待到科考那年,竟风雨飘摇只剩他一人。 十八中举,榜眼及第,又是高品的门生,在玉京做了两年户部提举,而后下放山东清吏司历练,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 只是他心里存了大志向,他做官做得真心实意,这辈子势必要出人头地,故而在这个位置上十分清楚,闹得再难堪,也不能闹出饥荒疫病,不能让流民跑去玉京砸他的招牌。 人命固然重要,可这背后负载的价值,此之更甚。 风雨之中,还不到戌时天色就已暗,佑儿撑着伞小心护着饭菜,与挼风一道前来。 宋辙从透过窗看到二人,这才转换思绪,起身去打开了房门。 “大人久等,现下可要用饭?”挼风道。 见宋辙面色不太好,佑儿怕他这是饿着了,忙解释道:“下雨天不便行路,奴婢耽误时辰了。” 挼风既要撑伞又要提食盒,两只手也忙不过来,她索性无事可做,这才帮着提。 宋辙随意摆了手,止她的话:“此等小事,我不会怪罪。” 佑儿腹诽,大人真是饿了,往前都自称本官,现下倒平易近人。 摆好了饭正要走,却听宋辙问道:“你瞧着这雨今夜可会停?” 他看着佑儿,显然不是问挼风的。 佑儿回过头去看了眼细密雨帘,想了想道:“怕是要下几日呢,去岁也是这般时候,奴婢记得汝州河水翻岸,还淹死了人。” 宋辙晃眼看到她腰间的绦丝,凝眉道:“嗯,下去吧。” 佑儿的发尾还滴着水,分明灵动的发带也湿漉漉地死板垂下,走前多嘴问道:“明日给大人做冰糖绿豆汤喝可好?” “这些小事你自己决定。” 雷声隆隆,佑儿见他心情沉重,不敢再多说话,拧着食盒就退了下去。 这场大雨并未歇气半日,一鼓作气就是整整七日,即使做了吃食也是挼风提去。虽说同在一处屋檐下,可佑儿倒是再未见过宋辙。 这样的天气确实不需要再洒水消热,只是人来人往四下都是脚印,倒是累得佑儿和高娘子擦拭的腰酸背痛。 “后头的我来擦吧。”佑儿瞧着高娘子手实在是酸痛,抢了她手上帕子道:“索性也就大人这两间屋子了,他少回倒是不脏的。” 这话也是事实,高娘子如今是真心喜爱佑儿,拉着她的手道谢:“真是有劳你了,我这就去让王婆把你那鸳鸯藤洗干净。” 昨日听挼风说宋辙这几日为了流民熬夜上火,就想着今日给他做金银米糕去去火。 谁知这屋子还没擦完,就听到慌乱的脚步声传来,她跪坐在桌前回过头就见挼风背着宋辙急匆匆跑了来。 “正好姑娘在,还请看顾着大人,我去瞧瞧这李班头怎还没请大夫来。”挼风丢下这话又跑了出去,倒是来去如风。 佑儿看着放在床上的宋辙,憔悴如斯,探了他的额头,惊呼一声:“怎这样烫!” 宋辙还有些意识,但无论如何这眼也睁不开,只察觉一双冰凉湿润的手摸着他额头,就像沙漠里头逢甘霖。 可只一瞬,又离去了。而后就听到了女子的声音,他皱着眉听着她在耳边聒噪,还有窸窣声响,很想说自己死不了,可喉咙却发不出丁点声音。 佑儿是不晓得这些的,用宋辙的脸盆打了干净的水,又浸湿了帕子搭在他的额头,几遍过后才见他皱着的眉头舒展开。 “大人可好些了?” 宋辙自然是回答不了她,如今他又像漂浮在水里,只能伸手去抓住那根飘荡的浮木。 过了片刻,挼风才带着大夫进来,佑儿见状想要起身挪位置时,才见到自己的绦丝又被宋辙拉扯住。 “无妨无妨。”大夫心知肚明,见她眉清目秀又这般被牵着,只当是宋辙的屋里人,哪里还敢讲究,只躬身站着为他把脉看诊。 “宋大人这是思虑过重,风邪入体,怕是夜里又淋雨染了凉气,这才起了高热,不过吃两副药就好转了。”大夫说罢又摸了摸一旁盆里的凉水。 这不摸不要紧,一摸吓得赶紧撤下他额头上的帕子,叮嘱道:“这可不能用凉水!否则……怕是!” 他不敢说不吉利的话,但言语神情自然是不大好的意思,佑儿可从没想过害人,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那是要用热水?”佑儿小心问道。 大夫道:“待大人吃了药,手脚暖和身子发烫时就用凉水,约莫不再发烫后再换热水。” 开了药离去时又叮嘱道:“时刻有人在旁守着,可不敢马虎大意。” 衙门里自然有衙役跟着去抓药,挼风见宋辙的手还抓着佑儿,有些替自家大人难为情,挠挠头道:“我去厨房要热水,麻烦姑娘在此看着大人。” 大人一世英名,竟然抓住小女子的绦丝不放,好在是病了才抓,否则真是让人不忍直视。 屋里安静,四下无人,佑儿小心翼翼伸手去掰开宋辙的手,却是于事无补,两人这手指碰在一处,你来我往,反复拉扯。 人在闭着眼睛时,总会放大一切触觉,宋辙因此愈发疲惫,身上仅剩的那点力气,也被佑儿这般磨蹭散去,残存的意志彻底击垮,由得他摆弄自己,不再反抗。 渐渐的宋辙不仅手掌冰凉,身上也直打哆嗦,吓得佑儿不敢再拨弄他的手,只能扯过绸被将自己的绦丝与宋辙的手一同放了进去。 本以为宋辙吃了药就好转了些,谁知到了夜里还是如此,死活不松开手。 “要不今夜姑娘守着大人……”挼风只觉得自己都替宋辙脸红尴尬,双眼看着地面,咬着牙道:“大人平日里不这样的,姑娘莫要误会。” 平日里?佑儿想到那是宋辙还扯掉了她的裙子,有些咂舌:“要不今后给大人换个腰带,要有坠子的那种?” 应许是这样吧……挼风点点头不敢多言,还贴心从柜子里给佑儿找了个软枕头来靠着。 夜里雨势渐小,到了后半夜更是寂静得紧,没了那噼里啪啦的雨声,满城人家都安睡在梦里。 佑儿也扛不住困意,左摇右摆的脖颈最终是落到了宋辙的双膝上。 第12章 红脸 宋辙只觉得自己刚舒坦一会儿,就被什么庞然大物压断了双腿,这股力道和心头的恐惧,让他从如何也挣脱不了的梦境醒来。 天色灰蒙蒙的,不过屋子里点了两盏烛火,让他看清了此时此景。 冷白的肤色顿时以肉眼可见的红晕,宋辙虽醒来却仍虚弱,再加之不敢有大动作吵到佑儿,只能紧握着拳头小心挪动身子。 谁知反复用力无果,反累得他气喘吁吁。 佑儿心里挂着事,睡一会儿就醒了,正好是察觉自己腰间的绦丝被宋辙拉扯的时候,她并非什么深闺女子,可夜里与男子共处一室,还反复被人扯那系裙的丝带,这换做是谁都难为情了。 因此不敢睁眼,只能咬紧牙关静观其变,谁知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宋辙喘息,顿时红透了脸,猛然抬头看着宋辙。 两人对视,即使烛火里也能看出对方的大红脸。 “大人!你若喜欢奴婢这绦丝,奴婢……” 宋辙泛红的肌肤下,是突突跳动的青筋,只恨自己现下没有力气起身离去,可转瞬一想这是自己的屋子,咬着薄唇许多才铆足劲儿抬手道:“你……你先……” 下去二字还来不及说出口,就连佑儿腰间的蝴蝶结已解落了去。 “我先?”佑儿慌忙压着腰间的裙边,只当他的确想要自己的绦丝,可心头的羞意让她不敢再待在这间屋子里。 看着说话的人,佑儿压抑着不安的心,对上那深沉的眼眸,顿时手足无措。 她心里一个咯噔,反正宋辙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佑儿避开他的目光,硬着头皮提着裙子就往外跑去。 宋辙就算在外头逢场作戏时,也从不当什么风流人,今日这般情形让他心头一震。 喉咙之中传来闷哼,起伏的胸膛说尽他的憋屈。 挼风卯时悄声进来,见屋子里只有宋辙一人可怜巴巴盯着他,忙道:“大人何时醒的?佑儿姑娘怎不见?” 宋辙没好气地闭了眼睛,挼风不知何意,走近了才见被子里露出的那节带子。 吓得张开了嘴,这床上看着也不像还有人……可还是谨慎些好。 背过身道:“小的先去给大人端些粥来。” “扶我……”宋辙眉眼快皱成一团,深吸一口气又道:“净房。” 那日宋辙屋门紧闭着,整一天也未打开,像是刻意回避着,挼风也未再让佑儿去帮忙照看。 倒是高娘子进屋送过几次热水,回来告诉佑儿大人醒了,大人睡了,大人吃药了。 佑儿在厨房帮着折菜,听得这些时,只一味扯着笑应下。 “咦?姑娘今日倒是话少,可是身子不舒服?”王婆好心问道。 高娘子听罢,忙净了手来摸了摸佑儿的头:“是有些发热嘞!怕是昨夜被大人染上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佑儿脸颊愈发地烫,好在这话赶话地提到煮些汤药,要熏艾等事,无人注意她此时的异样。 偏偏挼风还未进门就听到高娘子的话,想着宋辙藏在床铺里头的绦丝,心头涌起了疑云,不敢去细想。 宋辙经过一天一夜的折腾,已然是好了大半,喝了药漱口后,就拿起了算盘开始琢磨。 “大人可歇歇吧,眼下何提举帮着盯着呢。”挼风出言提醒道。 宋辙见他进来,问道:“外头如何了?布政使司的存粮可够?” 挼风道:“总督衙门派了兵跟着赵巡抚去镇守了,平阴府如今只进不出,流民倒是没跑到外头来,布政使司那边倒是出了粮,只是方才递了条子来请款。” 赈灾时的账目更是难以考证,宋辙自然不会去计较这些,接过了条子只见上头不多不少,写了请八十万银两的款,低声咳道:“这吃相太难看了些。” 布政使司是有存粮的,更别提每年户部例支下来的银钱,哪里是这小小平阴府的洪灾就能用尽的。 打开公文折子一瞧明细,更是啼笑皆非:“二十万石上等精米赈灾?亏他们想得出来。” 莫说这是真是假,即便这是真事,可来领粮的人怕就不止灾民,谁家见送来精米不要的? “赈灾用下等米足矣,通观史书还有不少用参了沙石的劣米。”宋辙想了想,这折子上等着他联名的地方,无论如何也落不下笔。 也只有这般,来领米的人才能是真的灾民。 夜里又下起了雨,本就存了担心,而今再见这电闪雷鸣,宋辙颓丧闭上了双眸。 “也不知这沈尚书知不知道人间疾苦。”他喃喃道,八十万两银子对于朝廷而言九牛一毛,光是皇城里头一年的开销就可抵举省三年之税,可却难为了他这下官两头难做,也暗害多少性命。 佑儿夜里多喝了凉水,亥时去净房回来,瞧见宋辙屋子还亮着灯,周遭寂静,他那咳声十分明显,骇人的紧。 这几日佑儿也听说了外头的事,尤其是王婆子,她家隔了县衙几条街,来来回回的倒是听了不少。 听说平阴府遭了水灾,佑儿这几日脑海里都想着来时遇着的平阴河,这烛火摇曳,宋辙的身影映在窗上,她想着那日午间河畔的俊秀儿郎。 “大人真是爱民如子……” 身上搭着的外衣在夜风里吹起又落下,连带着一旁的树叶婆娑,几片绿叶拂过佑儿的发梢,这满心钻进钱眼里的人,丝毫未察觉自己此时的心境踊跃。 担忧此事影响自己仕途的宋辙忽觉脸色,许是屋里太闷热了,他起身推开窗棂,路过此处停驻的佑儿,正巧与他不期而遇。 “你这是……”宋辙见她这般,大抵是去净房,因此不再说下去,只道:“早些休息。” 佑儿忙将外衫系上,理了理洒落的青丝,往前站在窗下,脆生生道:“大人这病还未好利落,为何不睡?” 宋辙这几日确实有事,也是有刻意避开佑儿的心思,见她毫不避嫌过来,一时反倒不知说什么才好。 “大人定是心里担心平阴府的灾情。”佑儿自顾自道,语气里带了些难以察觉的情愫。 宋辙颔首,叹道:“天灾也担忧,人祸也担忧。” “奴婢儿时赶上一次蝗灾,外府许多流民涌进汝州城,各家各户都闭门不出,家里没了粮,我爹娘才叫我去官府领。”佑儿回想那时,仍是心有余悸,她那时还小,那些流民面黄肌瘦的,可看着她的眼神却十分凶狠,似乎想要将她活吞了去。 宋辙听罢,先是迟疑不解:“为何叫你去?你年纪小……”而后恍然:“是了,你年纪小能让人有恻隐之心,因此会多添些米给你。” “奴婢每次去都涂脏脸,穿不合身的烂衣裳,等排到奴婢时,就哭些求官爷要米。若是不然,拿的米少了,我爹娘就得狠狠打我哩。”佑儿笑着解释道。 宋辙看着她神情自若,并无自怨自艾之色,倒是让他侧目:“你……” 佑儿听不得那些可怜自己的话,怕他要宽慰自己,忙打断道:“若是当初有大人这样的好官,我也能少挨几次打不是!” 说罢她福身离去,这嘴不受控制说了些胡话,真是好没意思…… 那夜宋辙现在窗边良久,待到三更时分,才抽了份折子,几经纠结落笔有神。 不论是官职还是名声,他都要! 第13章 八十万税银 “卑职山东清吏司主事宋辙,谨禀山东水患及救灾之事,恭请沈尚书大人裁决。自月初起,连日暴雨成灾,已致平阴府及周边东平、长青共十三县骤起洪涝。山东总督衙门与承宣布政司已派兵马前往、发放上中等精米、丝绸布匹等……卑职柬请准拨山东常平仓十万石赈济粮,再请截流浙江过境漕运粮十万石协济……” 宋辙反复看了几遍,这才满意合封好搁到一旁。 待天色渐明,挼风打了水来伺候,才见宋辙竟闭着眼靠在太师椅上。 这是一夜未眠……挼风小声唤道:“大人,大人快醒醒,今日要去总督衙门议事,耽误不得。” 宋辙睁开眼尽是疲乏,眼里充了血丝,见挼风来,指着一旁的折子和布政使司的条子道:“你即刻去玉京,将这两样亲手交给沈尚书。若有人问你去往何处,就说我病里梦到爹娘,怕连日大雨祖宅有恙,托你回去修缮。” 挼风晓得其中厉害,小心放进怀里,不敢耽搁。 “从西城门走,先往山西去,不过莫要耽搁太久,断了尾巴立刻改道,这折子绝不能让第三人知晓。”宋辙叮嘱道。 “是!大人放心,小的必定带到。” 宋辙为官以来,遇着表决之事几乎是模棱两可,行事作风和光同尘,从未像如今这般决断过。 因而挼风一走,他这心就似轰然落地,缓了口气才起身更衣。 久不见挼风来端早饭,陈娘子怕耽误时辰,便请佑儿去送。 佑儿听罢忙提食盒去,不敢耽误。 宋辙已换好官袍,看着颇有威仪,见来的是佑儿,便从桌下不知何处将她那绦丝取出,轻飘飘地放在她手边。 “收好……那日是我烧糊涂,唐突你了。”他故作风轻云淡,说罢就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喝粥用菜。 佑儿见他这般磊落坦荡,心里瞬也敞亮,将绦丝收进了袖中,嘴里头却没话找话:“大人这身袍子穿着真是俊朗精神。” 宋辙低头看着袍子,闷声笑了笑:“你这溜须拍马的本事,倒是与日俱增。” 许久不见他这般说话,佑儿这才从衣袖摸出了香囊道:“这是高娘子给大人做的,奴婢在里头添了晒干的草药,许能让大人缓缓咳。” 天青色的香囊上绣着祥云纹,倒是存了好寓意,宋辙放到鼻息闻了闻,果然能闻到佩兰豆蔻等草药味。 “你还知道药理?”宋辙问道。 佑儿摇头,圆鼓鼓的双髻看着讨巧:“茶摊上每日都是南来北往的客商,什么时兴糕点茶水,香包绣品都是从他们口中学的。” 宋辙了然颔首:“你倒是机灵。” 佑儿有些得意地扬了扬头:“那是,我五岁就会拨算盘了,摊子上的账目,采买收支都是我做的。” 她窃喜自己离开郑家前乱做了两月的账目,也亏得这些年郑娘子懈怠,只管收钱不管其他,丝毫未察觉银钱半点对不上。 佑儿说着就狡黠一笑:“现下定是一团乱麻!” 宋辙嘴角不自觉露出笑,放下那半碗粥道:“你既会算账,想必也是识些字的,那我今日出个题考你,可敢应下?” 对上他的目光,佑儿眼珠一转,笑盈盈道:“若是奴婢应下,可有好处?” “啪啦”一声,宋辙拨平算盘珠子,用余光扫视她的模样,还以为在他身边熏陶几日就长进了,如今看来还是市侩。 “本官昨夜看了一本,存疑的地方都另誊录在纸上,你按照本官这般接着算就是。” 宋辙还有公务,懒得与她多费口舌,将布政使司送来的账本放在桌面上,丢下两粒碎银子就出了门。 “查账?”佑儿皱着眉头看着十来册厚账本,含泪将两粒银子放进怀里:“我只会瞎写账,哪里会查……” 举目望去,这屋子装潢古板简朴,宋辙的衣物箱笼看着不算多,若非这架子上的书和桌上的折子,半点当官的架势也无。 又见白纸上宋辙落下的字迹,她不会看这些,就觉得那字看着甚是潇洒自如,与他这人相衬。 想到宋辙,佑儿忙止住思绪,嘟嚷:“罢了罢了,大人让我查账必然事出有因,虽说他有些抠搜,不过看来银子的面子上,帮他算算也无妨……” 官轿不疾不徐稳稳落在总督衙门,宋辙毫无防备地打了个喷嚏,下轿时神情凝重看着那紧闭的乌木门。 怕不是那群酒囊饭袋正在骂他…… 外头通报说宋辙来了,里头七嘴八舌的声音骤然平息,坐在上首的山东总督齐平宗穿着紫袍官服,四平八稳坐在上首。 他是武官,即使穿着繁琐袍子系玉带,也难掩眉宇间的浑厚威武之气。 这民政之事,合该在巡抚衙门商议才是,只是自古以来山东地势特殊,既有漕运又有盐场,故而是军事重省,总督衙门握着数万的兵权,自然压过地方衙门一头。 赵炳笑了声:“可算把主角等来了。” 在场的官员谁不是明眼人,听出了头句话就把担子压在了宋辙头上,如此众人也偷偷松了口气。 宋辙看不出什么不满,仍旧笑着与人拱手示意,行至堂前作揖道:“下官见过齐总督、赵巡抚及诸位大人。”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今日。齐平宗抬手指着赵炳对面的空位道:“宋主事快上坐。” 只是宋辙刚坐定,平阴知府马思远就幽幽叹道:“眼下府衙存粮不足三日,这天却阴着不见晴,下官真是无计可施了。” “难为马大人苦撑多日,只是布政使司衙门仓库也断粮了,本官虽有心却是无力。”赵炳接过了话头,他如今兼着布政使的位置,遇着灾情自然心头诸多怨言:“不知宋主事可看到请款的条子了?” 这才是今日头一份大事,众人凝神静气打量着宋辙。 “下官自然是看到了,这不多不少的八十万两。”宋辙顿了顿:“可不是笔小钱,顶得上去岁的秋税了。” 赵炳啜了口茶,闭了双眼假意养神,可眉心却皱出一条线来,这是不满了。 风雨欻至,外头的树枝被吹打在地上,极静的屋内听得格外明显。 众人不敢说话,唯齐平宗冷哼一声:“你们户部定下的税赋,名头甚多,哪样不是府县衙门摆不平,求到总督衙门来要兵去收。莫说别的,你宋辙在山东已有两年,收了不下三百万的税!” “难道就不是在座大人的功劳?而今秋税在即,又遇灾情,皇上必然体恤,你只需联名上书请拨这八十万赈灾银,又有何难?” 宋辙心里门清,这八十万若他们有点良心,到时秋税是一并充进去,若是没良心,吃得一点不剩,最后被沈谦问责的还不是自己。 好似看清了他的顾虑,赵炳啧啧道:“何必担忧这区区八十万,让盐场使把劲,今年盐价每斤抬二钱,明年秋必然能凑上。” 真是癫狂,盐税的主意也敢打,也不怕今后事平,被朝廷清算。 第14章 红袖添香 常言道,打不过就躲,躲不过就装死。 宋辙忽得咳嗽不停,一旁坐着的王若禺吓得忙往后靠了些:“宋主事这病还未好全?” “是……”宋辙从袖中搜了香囊出来,在鼻息深深吸了一口,这才缓了过来:“咳疾又添风邪,王大人莫要靠近下官。”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眼神闪躲,更有甚者用衣袖捂了鼻息,生怕被染上。 齐平宗冷声道:“既然身子不适,就该好生休养,本官也不劳你联名上书,自会禀明朝廷让宋主事有时间调理身子。” 他是二品总督,若是起了心想要宋辙丢官,自然是能做到的。 宋辙颤颤巍巍拱手道:“多谢大人体恤。” 这来回折腾一阵,回屋已是晌午后,宋辙还未进门就听到了清脆的算盘珠子声,心头哂笑佑儿还算老实。 平日里跳脱如飞雀的女儿家,冷不丁收敛神色,十指翻飞似得不停歇,过了片刻又蹙眉咬唇,提笔写下几段。 “这些都是算好了的?”宋辙的声音传来,算盘声顿时停下,佑儿顺着那搭在账本上的手掌,上挪视线就瞧见了那张俊逸脸庞。 “大人回来了!”佑儿忙起身腾位置,谁知宋辙又将她轻按住。 肩上忽然贴着他的温热,虽只是一瞬,却让佑儿心头突突然,她不知为何如此,忙道:“这是眼下这些账本查出的问题,大多是采买时节和价钱不合理。” “譬如这九月正出新米时,奴婢记得去岁是丰年,因此米行并未抬价不说,旧米每石还降了八两八钱。可这上头写着仍是贵价买进,若我是米行掌柜,衙门买一万石旧米,好歹便宜……九两罢。” 佑儿边说着,边翻出那笔账,话音落地,正好呈到宋辙眼前。 宋辙面色平静扫了一眼,而后又看到她写下的字,倒吸口凉气:“你这字倒是自成一派。” 鸡爪似的小字,看得他头皮发麻。 佑儿有些羞赫:“奴婢字写得少,也写得不好。” 宋辙分明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走到墙角翻箱笼,从里头翻出本前朝欧阳信本的九成宫醴泉铭,似笑非笑道:“你今日就在此摹这帖子。” 佑儿只觉得头疼,这怎得不赏还罚,顿时看着宋辙敢怒不敢言。 “我现下要誊录你写的东西,你就在此摹帖练字,也方便给我解释这些鸡爪的意思。”宋辙说罢给她抬了凳放在自己对面。 佑儿坐下,起初还有些心头烦躁,抬眼看了几次宋辙全然是不理周遭,凛然眉眼只埋进了这账目数字中。 似乎在他手中,连算盘声也变得有序,安抚人心。 “静心平气,若是我看着满意……”后面的话宋辙并未说出口,可那意有所指的神情,变让佑儿满口应下。 这哪里是字,这分明是银子。 不时起了风,层云堆积又散去,反复不歇,佑儿写了十来个字后总算入定,宋辙早看出了她那不流畅的字体是依葫芦画瓢自己,只是功底几乎没有,因此不成章法。 若是按孩童写大字打基本功,那倒也不必,因此用欧阳信本的帖子练,最是合适。 誊录间隙,宋辙抬眼瞧对面的人,额角已有些薄汗,思索片刻后,轻悄悄起身推开了窗棂。 若是宋辙心情好些,大抵会故意指几个字问佑儿是什么,可现下毫无兴致,甚至还想尽快算出来个总数,看看这布政使司到底把自己看作什么蠢笨之才,竟敢如此敷衍。 黄昏时天色忽然明亮了些,照着万物如渡了层金箔般浓烈。 王婆提着食盒来,老远就看见窗下对坐的两人,倒有些寻常夫妇,红袖添香的意思。 察觉到自己这晃神的错念,王婆忙“哎哟”一声,倒叫原本沉静如海的宋辙抬头看过来。 王婆忙闭上嘴,赶紧送饭菜过去。 对面的狼毫搁置笔架上,佑儿茫然仰头:“大人誊完了?” 手边的宣纸被宋辙拿起,头也没抬:“你就在此用饭,这字帖还得再写三遍。” 佑儿不可置信,匪夷所思:“大人!奴婢写得这些还不够?” “书写的好坏,不取决于份数。”宋辙淡淡道,而后一个眼风示意她去摆菜,半句软话也无。 佑儿猜他定是被这糊涂账本气着了,抿了抿嘴唇,故意使凳子发出闷响,不再理会他的话。 王婆见二人脸色都不大好,哪里还胡思乱想什么金童玉女之流,努了努嘴,挤眉低声道:“大人这是遇着棘手事了?” 这事岂敢瞎说,且还当着宋辙的面:“我也不知,大人只让我照着帖子临摹字。” “唔。”王婆轻轻捏住佑儿的手臂:“听马厩那边说,挼风回乡去办事,看来近日大人这里要让你帮着做事,你可得机灵些。” 都晓得眼下衙门事情多,水患的事让众人皆愁眉苦脸。 佑儿回头看了眼宋辙,叹气道:“嗳,我晓得的。” 入夜时,宋辙才查完了账目,白纸对了百十页,看得出这些账目问题不少。 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宋辙脸上看得出是动了怒,佑儿忙用剪子轻轻拨弄灯芯,低声道:“大人……天色不早了,歇吧。” 宋辙闻言,面无表情看着她,这样生疏带着冷意的神色,佑儿还是头次见。 正当她有些不知所措,想着要不要说点什么话时,宋辙垂眸将手中的一沓纸小心裹起:“今日辛苦你了,下去吧。” “是,大人早些歇息。”佑儿起身将凳子放到原处,又被宋辙唤住。 佑儿看着桌上的一锭银子,怔怔道:“大人这是何意?” 宋辙这时眼里的冷意已藏了大半,似笑非笑:“你这账查的好,故而添些酬劳。” 佑儿有些忐忑,这给的也太多了些,可生怕他反悔,忙抓进自己衣袖里:“多谢大人,明日若要算账,还记得叫奴婢。” 宋辙汗颜,若是每日都是这样的账册,他这主事不当也罢,早被朝廷贬去天南海北了。 “既然你这样说……”宋辙手指敲了敲桌面,深思熟虑后道:“明日起,晚饭后就到我屋里来写字,你觉着如何?” 她哪里是这个意思,写字倒也不必了吧…… “写好了字,今后自有你的用处。”宋辙说得一本正经,由不得人拒绝。 佑儿不解,可听着这话又不自觉地点头认下,大抵是从未有人对她有过这样的期待,说过这样的今后。 不是将她卖掉的今后,是靠自己这双手挣来的今后。 这一刻,她才真的醒过神来,感受到了双腿真的踏实又坚定立在天地间。 第15章 缠绕 裹成竹竿似的纸依旧被宋辙小心放进了一堆画卷中,他即使平复了心情,依然为这算出来的银两心惊。 去年五月至今,朝廷下拨的银两有五百万用作屯田垦植、河堤平路等事务,秋来他照例拨二百万给布政使司和各州府采买米粮布匹,冬时又经户部允准,从盐税里抽了十万分送各衙门用作炭火钱和针线钱。 这些只是明面上例行的账,平日里一些细碎的钱,自然是另算的。 清吏司自然有稽核之权,只是往年几乎走个过场,毕竟互不干扰为难,这差事才能平顺。 可如今不同了,宋辙多少猜到了朝廷的意思,若要革新政务,这次赈灾一事必然会用他的建议,不会挪用多余的银子。 秋税照常收缴,朝廷没有告示增税,甚至还会命令禁止胡乱加税,因此这亏空的部分,自然就压在了各衙门的头上。 各地衙门若是表忠心老实交齐,自然相安无事。若是耍手段,自然是要杀鸡儆猴的,两年内必然有大人物血祭新政。 他心里隐约能猜到会是谁,只是不敢深想,可这火若想烧,他自然有柴火。 宋辙看了一眼放在书角的画缸,这些才是他的投名状,筹谋多日,只愿…… 叹息一声,喃喃自语:“尚书大人可莫要让下官失望……” 接连三日皆是细雨,虽不滂沱,可这般连绵无尽时,好似将人放到锅里小火焖煮,五脏六腑都吊着不敢松下。 佑儿昨日就换了帖子,仍旧是那欧阳信本的字,只是换成了化度寺碑。 “你是在哪里识得字?”宋辙忽问道。 佑儿挑了挑眉,有些得意道:“唔,我弟弟学千字文那段日子身体不好,我爹娘怕他在学堂不适,就让我去照看他,这就识得了。” 她的话语并无卖惨博同情之意,反倒是明里暗里夸自己聪明,宋辙搁下纸笔,将笑不笑地:“倒是有些天赋。” “那是自然,若我是男儿,指不定能中个状元。”她笑着晃动脑袋,发髻上的绸带从肩后顺势落在胸前。 宋辙的目光无意跟随着,这才注意到她的耳垂原来是空荡荡,到底少了些什么。 “是我眼拙了,未认出你是女状元。”宋辙淡笑道。 佑儿一手支颐着脸,杨柳般纤弱的腰坍着,被他这话逗的“扑哧”一笑,脚尖也跟着施施然晃动,可这小动作不过里几瞬,两人皆是突然红透了脖劲。 宋辙通身一麻而后发僵,慌忙抽出被佑儿勾住的衣袍,月白的缎子从女儿家的绣鞋上划过,窸窸窣窣不成体统。 佑儿不敢动弹,可那红透的脸颊,依着原先举动下,这身段就有些欲说还休的意味来。 宋辙收回眼,欲盖弥彰地打开桌上的折子看,过了好半晌才咳了声,道:“女儿家行走坐卧最是讲规矩,你既在衙门做事,更不能随意。” 这话是训斥,可说出来又有些嗔意似的,闹得他自己竟局促得紧。 佑儿低着头咬唇,细若蚊蝇地“嗯”了声。 屋里的烛火也跟着忽明忽灭,两人的影子却缠绕在了一处,宋辙再抬眼时才瞧见,不知为何说话的声音,变得喑哑些了。 “你早些回去歇着。” 佑儿拨弄着衣袖皱巴巴的,颔首:“是……” 宋辙这才抬眼看对面的人,不知为何偏偏先往那圆润的耳垂瞧。 夜里还下着雨,不必凝神就听得到嘀嗒声,风弄竹声,水浸楼台,屋里两人呼吸不定,他只觉得自己这心也是湿漉漉的。 佑儿推开房门时,才听得宋辙如常道:“可带伞了?” “带着了。”她说话是眼睛往里头窥了一眼,这倒是没被瞧见。 门框紧闭,屋里又只剩他一人,清净孤寂。 屋外夜雨,她看着檐下的灯笼,心思婉转。 二更的棒子声传来,宋辙躺在床上难眠,若说是没有想佑儿,那未免心太冷漠了些。 左右都是事,他抹了抹额头,索性翻了个身似要将一切抛在脑后。 翌日大早,挼风一身疲惫携着风尘仆仆回来,宋辙早已在前院公房,见他进来,直起身让他到身旁坐下。 “如何?”他虽心里有些成算,如今还是有些担心结局并非他所想。 挼风嘴角扬起,压低了声:“成了,小的当夜就到了玉京,第二日城门一开就直奔户部,沈尚书看了大人的折子,当下就要李侍郎盖印拨粮,请都指挥使派兵,又派了两名员外郎分别去了常平仓和漕运衙门,算算脚程约莫下午就到了。” 宋辙提了许久的心,这才落地,又问:“可在户部听了别的事?” 挼风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小的在马厩换马时,听说川陕、福建两家清吏司这段时日都派了人进京。” 这两地都有沈氏亲眷在,宋辙倒是不意外这个,隐隐有些紧张问道:“沈尚书看到我的折子可意外?” 挼风摇头:“沈尚书不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况一直板着脸,小的也不敢多看。” 这倒也是,宋辙淡笑了笑,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半靠着椅子,这是自大雨后第一次觉着困,不过闭上眼片刻呼吸,就已沉沉睡去。 挼风亦是累得紧,见他睡去便悄声退下,自去屋里补觉。 这阵子挼风不在,都是佑儿去前院去送饭菜,今日亦是如此。 进了公房却见宋辙斜靠在太师椅上睡觉,一只脚还搭在了扶手上,看着甚是滑稽。 佑儿摆好菜,上前轻唤道:“大人,大人,该用午饭了。” “唔。”宋辙睡眼惺忪,待到看清来人模样,才意识到自己如今这般不成体统的姿态。 可他僵硬身躯许久,越是想挪正,越是发觉浑身发麻。 “大人小心!”佑儿怕他摔下,忙上前去将他扶着,岂料宋辙整个人趴在佑儿身上,两人就这般一扑一倒躺在地上。 两人靠的近,似乎连彼此的心跳都能听清,佑儿初次同男子贴的这般亲近,臊得脸上顿生绯红。 对上佑儿含羞带恼的双眸,宋辙分明瞧见了秋水盈盈里藏着的自己。隔着薄衫,还能感受到她的柔软。 呼吸之间,宋辙觉着自己的心跳得愈发强烈,定然是这阵子彻夜难眠出了毛病。 定然如此…… 宋辙不敢再压着他,双手撑地侧过身去,沉声道:“对不住。” 两人之间总算分开,佑儿也忙起身理好衣衫,起身退了半步,瓮声瓮气:“大人快用饭吧,奴婢告退。” 她离去的背影像振翅飞鸟,青绿的长裙随着她的脚步泛起涟漪,好似初见那日灵动雀跃,宋辙看得愣了许久才起身。 第16章 各怀鬼胎 昨夜玉京都指挥使司兵马过境,今日天蒙蒙亮时总督衙门就收到了信。 齐平宗思索片刻,当即带了亲信策马往登州卫去,眼下他只需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必与巡抚衙门搅合在一处。 倒是赵炳自然也接到了风声,赶紧让人将布政使司衙门的余粮又点了三万石出来,派了参议亲自押粮。 他此时哪里不知宋辙暗地里出卖了自己,手紧捏着茶盏狠狠摔到地上:“疯了,他这是疯了!他可知这是与我等为敌!” 谁说不是呢,下面的官员不敢说话,但眼神交接颇是热闹。 “抚台,齐总督留了话,说是去登州卫练兵半月。”前去总督衙门请示下的人回禀道。 “这……这可如何是好!” “朝廷怕是不满……” “谁说不是呢?” 堂下众人交头接耳,吵得赵炳心烦气躁,冷声道:“都闭嘴!本官还在此守着,尔等成何体统!” “只管当户部的人就是来赈灾的,白送来的粮食只管敞开大门接下!若是多问什么,诸位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赵炳行事自来大胆,他背后是靠着大树,因此从未将二品下的官员放在眼里过:“即使宋辙是高品的学生又如何?那内阁何时姓高了?” 王若禺眼珠一转,忙躬身作揖:“下官全听大人吩咐!” 众人虽有迟疑,但毕竟早就拴在了一条绳上,皆是起身道唯命是从,不敢二心。 午时过后,济南府二十里地外的官道上站了三十来人,皆是这省府县各衙门有头有脸的官员,眼下撑着油伞,翘首等着。 宋辙亦是要站在其中的,只是这气氛有些微妙,原先众人虽与他不算甚熟络,但场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招呼。而今看着他来,只是侧过身去挪位置,原本窸窣低语自他来后,鸦雀无声。 “下官见过抚台大人。”宋辙将伞递给挼风拿着,拱手站在赵炳的马车前问安。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过会儿还有户部的人来。 四下清风雅静,唯独点滴雨声。众人目光本就明里暗里随着他,都在等着看赵炳的反应。 过了许久才见赵炳抬手将帘子一拉,微眯着双眼,脸色沉寂得难堪:“宋主事这般行事,也不知是高明还是愚钝。” 白花花的银子,换成不值钱的赈济粮,他心里自然是不痛快。 那些被淹的县府反正是封城了,里头的人即使不被淹死,也难保不会被饿死,如今只盼着马知远办事利落些,待城门大开时,莫要让他面上难堪。 “下官不过是按图索骥,遵照律例行事。”宋辙将头低得更深些,是小心谨慎的模样:“还请抚台恕罪,莫责怪下官。” 天色阴沉,云层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赵炳冷笑一声,喝道:“责怪?本府可没那个资格。” “你宋主事是高次辅的得意门生,本府不过巡抚嚜,哪里敢责怪你!” 这也是众人心头的想法,内阁素来面和心不和,正副之争看似不存在,实则那个位置谁不想做。 因此这回只当是高品在背后撑腰,一来打压首辅公孙贺朋党,二来助沈谦入阁。 赵炳是山西人,与公孙贺是同乡,这些年借着这机缘,从同进士出身的八品县令,一路青云直上。 荣华富贵的日子过惯了,早已忘记当年的艰辛。 远处传来的阵阵锣鼓声让人心头一震,赵炳冷哼不再理他,下了马车径直走到首位去。 宋辙站在最边上,这样一来就被人群遮住了大半。 户部派来的员外郎一个姓任,一个姓韦,皆是不惑之年,身上的心眼比起众人,只多不少。 此番领命也是心焦,虽说人在户部,身不由己,可万一得罪了内阁,岂不是不值当。 两人在半个时辰前汇合,对视一眼,皆是纠结。 “任兄如何打算?”韦员外郎试探问道。 “李侍郎让你我二人将赈济粮送到山东,可没说送去平阴府,不如......”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到了济南府交割给巡抚衙门,即刻打道回府,凡尘俗事不沾身。 韦员外郎为人稍老实些,担忧道:“若是沈尚书问起具体情形,该当如何?” “叫宋辙今日写个详情,六百里加急送回京,待你我二人回去交差时,公文自然早就到了”任员外郎眯了眯眼,低声道:“韦兄平时与照磨所的人熟识,誊抄出来瞧瞧也不是难事。” 老东西,把坏事丢给我来做!韦员外郎不是傻的,忙捏了捏旁边人的手腕:“任兄慎言,这可不是儿戏!” 沈谦行事狠辣,又是不讲情面的,谁敢顶风作案去。 说着话来,赵炳已率众人往前接洽,笑呵呵道:“可把两位员外郎盼来了,这下灾民总算有救了!” 韦员外郎忙道来迟,见同僚不语,只能硬着头皮又道:“不知宋辙何在?” 众人脸上意味不明,宋辙这才露了半个身子道:“下官在。” 清吏司衙门好歹是户部垂管,任员外郎这才开了口:“宋老弟站得那么远作甚。” 毕竟下着雨,满路的泥泞,众人寒暄过后,宋辙才说到点子上去:“眼下出发到平阴府,最迟傍晚就能到,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王若禺见赵炳眼风过来,忙乐呵呵道:“不如今日由下官设宴,就在济南给两位大人接风,明日一早再出发也不迟。” 韦员外郎有些怵后头跟着压粮的兵马,虽说没得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官跟着,可人多嘴杂的,不好交代,看着这巡抚衙门是不接送粮的差,遂皱眉道:“灾情人命岂能等?不如赵抚台安排人与下官们一同去平阴。” 话到这份上,赵炳思忖片刻:“不如就派布政使司两位参议与两位大人同去,可行?” “就依抚台律令。” 众人前行,宋辙只觉衣袖被人扯住,侧目一看竟是任员外郎递了指节长的条子来。 宋辙眉宇轻抖,不敢多问这是何意。 第17章 让她同行 说来也怪,宋辙回了衙门后,这雨总算有了些止住之象。 挼风从宋辙屋里出来,按捺住心头的好奇,忙去找佑儿,不敢耽误。 听着挼风的话,佑儿手上的抹布落下,惊讶道:“我同行?去哪儿?” “嗳,你同行!”挼风亦是惊讶,又道:“大人只让我来告会姑娘一声,衙门里有人问就说回汝州有事。” “大人与我眼下就走,姑娘宵禁前出东城门等我们,到时自会接应。” 听起来神神秘秘,佑儿有些茫然,只是她晓得宋辙不是没谱的人,这必然是事出有因。 她晓得当初宋辙留下她,不过是因为心存怜悯,无家可归无枝可依,既然已恰好让宋辙知晓自己算账的本事,就要凭借这微末能力求生。 不过半个时辰,就听高娘子说宋辙跟着也去平阴府了。 “这官也不好当。”高娘子往前院努努嘴:“听说京城来了大官,巡抚亲自陪着,宋大人这不也跟去了。” 佑儿脸色悻悻,懊恼道:“我还想着给大人告假哩,这可如何是好?” “姑娘怎的?”王婆放下手上的菜刀,忙往前坐在小杌子上。 “家里带了话,说是……不大好了。”藏在袖里的手狠狠掐了一把大腿,疼得佑儿眼里的泪顿如流水般落下:“我还想着收拾好行李就去告假,这可怎么办!” 佑儿在汝州的事只有挼风和宋辙知道,旁人问只说是在汝州买的丫鬟,又瞧着她每日要去宋辙房里习字,因此总觉得她这丫鬟多少有些通房的意思。 高娘子“哎哟”一声,拍了拍她的手臂:“大人哪会怪罪你哟,况且指不定你和他谁先回来,我们几个不说,谁知道哩!” 佑儿哭着抹泪,心道这衙门里就数你们几个无话不说了。 “那……既如此……我这就走!如今出去还能赁个驴车,再迟些怕是不行。”佑儿抽泣道。 陈娘子瞧这边又哭又闹的,跟过来一听,又拿了几张饼子:“路上带着吃!赶紧回吧!这事可不能拖!” 王婆也忙道:“姑娘快走罢!若大人比你早回,老婆子帮你告假!” 佑儿听罢又是狠掐了自己,哭道:“多谢了,若是……若是无甚大碍,我必早去早回。” 看着佑儿哭着跑去,三人坐在门槛外头,皆叹生死有命不由人。 “佑儿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大人若晚走一步看到了,怕是心都化了。”王婆年岁大,平常最是敢说话,捂着嘴道:“这么俊俏的丫鬟,难怪大人每晚……红袖添香!” 高娘子笑得咯咯好一阵:“我就说大人怎么突然教佑儿姑娘写字,原来是这样!” “难怪有一日佑儿姑娘衣衫上沾了许多墨……你们说,这会不会是……”陈娘子边说着不停拍着王婆的背,忘情之处还加重了力道。 王婆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忙直呼痛,这才歇了话头。 佑儿没成想出来这么早,她行李不多,只有两件里衣和一身换洗衣裳,只是这包袱却有些份量。 她这般爱钱的人,要出远门自然是将所有值钱家当都揣在身上,因此那行李里有银子有珠花首饰,还有刘家带来的金钗。 不自觉摸了摸抱在身前的行囊,佑儿嘴角扯开了花。 宋辙换下平常直裰,出城就往平阴府去了,即使有人眼熟他,也只当是去平阴陪上官,哪里想得到他会走到半路改道。 赵炳晓得他出城的事,还与王若禺嗤笑一番:“这本事倒是你我学不来的。” 王若禺赔笑,声调抑扬顿挫:“可不是,当初科考前费了好大力才拜了高次辅门下,若非如此怎可能得榜眼的名头。” “惺惺作态,我看他宋辙这是要砸了高品的招牌。”赵炳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马蹄踏着泥泞在官道上疾驰,许是看见朝廷赈济粮来了,不少逃出来的流民又往回赶。 若不是半点生机也寻不到,谁愿意离乡背井。 宋辙思忖良久,再又遇着流民是,勒紧了马缰停下,低头问道:“敢问老丈,如今平阴府是什么光景?” 那老丈有气无力地抬眼,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宋辙摸出一个馒头递给他,道:“在下有亲眷在平阴府,如今这般也不知还能不能寻到了。” 老丈接过馒头吃了一小口,剩下的小心放进了怀里,摆摆手道:“寻不到了,那大水得有一人高,庄稼没了,屋子也没了,整个平阴府都泡在泥浆里头,没了……” 挼风听罢,出言问道:“那官府呢?可有作为?” “官府啊……”老丈面色萎黄,更是不愿再提:“前脚大水过去,后脚就封了城,粮食没见着,满城都是死人,衙门怕生瘟疫,都堆在板车上,拉到荒郊野地里烧了,能逃出来的都是为了口饭吃,翻山出来的。” 见宋辙二人沉默不语,他也不在意,叹了口气接着往回走。 “大人这是心疼平阴府?”挼风低声问道。 宋辙怔忡摇头,他是没想到这些人的心这么黑,沉声道:“布政使司竟然连放粮这等事也敢编。” 定是没粮了,否则不敢到这般地步。 “可去岁秋朝廷分明拨了钱,难不成……”挼风看了眼宋辙,这可是失察之过。 清吏司虽有稽核之责,可区区清吏司衙门,如何敢查布政使的事,何况山东民政事务,一直是巡抚亲管,他平日从不过问太细。 宋辙去岁照例查勘时,仓库里分明有十万石粮。若要从里头挪那么多米粮出去,并非易事…… “原来是想我去登州府戴罪立功。”宋辙一颗心上下浮沉,他不敢想,若是自己没有递那折子上去,今日就该是五花大绑将他带回玉京,杀鸡儆猴。 可沈谦安排的差事,未免是将他往火坑里推,一招不慎,性命难保。 佑儿下午就出了城门,又怕在城门外待着有些碍眼,遂往前头走了段路,靠在树下躲着,原来的双髻早垮塌垂到耳下,看着倒不像丫鬟了。 不远不近的,既能看到城门,也能看到附近的大路。 “这都天黑了,也不见大人和挼风来。”佑儿咬了口饼子,嘟嚷道:“怕不成是骗我的?” 幸而今日没有下雨,可草地上却还有湿气,佑儿自然不能坐着,但站得久了,难免腰酸腿胀,只能这般歪斜身子靠在树上。 城门挂了灯,衬得这田野荒芜间却格外漆黑,佑儿心头忽而有些慌,喃喃道:“怕不是想赶我走?” 宋辙曾说过自己没有户帖一事,万事寸步难行。她也问过高娘子,在外不论是住客栈,还是置办屋子,哪怕她再进这济南府的大门,也是万万不能的。 “大人定然不会赶我走,虽说他是抠搜了些,但不至于这般坑害我。” 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佑儿忙放眼望去,不是宋辙二人又能是谁。 “大人!挼风哥!”佑儿咬着饼,声音听着也不太利索。 宋辙勒马停在她面前,见她模样甚是滑稽,似笑非笑:“怎的这副样子?不是让你宵禁才出来,看来是等了许久?” 佑儿不好说自己为了出来想的借口,反倒不好在衙门久待,撇了撇嘴:“奴婢还没好好瞧过省府,就早些出来逛逛。” 宋辙这才后知后觉,衙门在西边,这是东城,怕是难为她这双腿了,沉声道:“上来吧,此行艰苦,事成后必有赏钱。” 佑儿却退了半步:“如何敢与大人……”当初他说过的话,自己可记得清楚。 宋辙面色沉了几分,伸过手来,打断她的话道:“时间紧迫,不讲这些虚礼。” 第18章 夫妻 佑儿从来没有骑过马,好在她眼下什么也不需要做,只在宋辙身后抓着他的衣袍就好。 难得云散,穿梭风中,抬眼就见星辰。 “大人,我们这是要去何处?”佑儿脑袋被颠得嗡嗡响,实在忍不住才问道。 宋辙闻声才惊觉身后的温热,只是这短暂的失神难抵心头大事,迎风清醒,沉声道:“去登州。” 登州?佑儿只觉得头更晕了,即便昼夜兼程也得明日午时才到。 见她不说话,宋辙放缓了速度,问道:“身子不适?” 挼风侧目看去,见她神色虚弱,忙问道:“你先前从未乘过马?” 佑儿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宋辙忙勒紧缰绳,利落下马道:“已是后半夜了,就在此歇会儿,寅时再赶路。” 那感情好,佑儿眨了眨难为情道:“大人,奴婢腿疼得没力气,下不来。” 挼风避开宋辙的视线,自顾自去树下拴缰绳,方才伸手请人家上马时,那般潇洒自如,如今反倒扭捏起来了。 倒不是佑儿矫情,本来就腰酸腿疼,又骑在这马上几个时辰,换个铁打的娘子也扛不住。 宋辙这是不止伸手扶着,还要亲自将人缓缓从马上抱下来。 双手握在那柳枝似的腰间时,心头微微颤动,竟然这般瘦弱轻浅。将佑儿放到地上那瞬,怀里的人双腿打着颤,半点站不住。 宋辙不禁想起自己少时学骑射时,也是如此,双腿疼了小半月才适应。 挼风寻处稍干爽的地,生了簇火,早就冰冷发硬的馒头叉在树枝上烤着,见宋辙打横抱着佑儿过来,瞪圆双目,不敢说话,只一个劲的往旁边挪动位置。 “多谢大人。”佑儿被宋辙轻手轻脚地放在了地上,她这才觉得稍微舒适了些。 宋辙也在一旁坐下,也不知是赶路太累让人疲乏,还是夜风拂面叫人心乱,三人坐着,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过了片刻,挼风将有些温热的馒头递给宋辙,小心道:“大人快趁热吃吧。” 谁知那馒头只是经了宋辙的手,转瞬就被他塞到佑儿的手中。 “荒郊野外将就吃些。”宋辙道。 佑儿谢过却并不急着吃,解开背得包袱,从里头摸出了两块饼,分别递给宋辙和挼风。 “这是陈娘子今日刚做的梅干菜饼。” 挼风双眸发亮,这饼是他早上央陈娘子做的,本以为今日没这口福了,谁知兜兜转转还叫自己吃上。 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不比白面馒头好吃!” 说罢就见宋辙面目表情看了自己一眼,挼风忙将饼子往口中送去,不敢多话。 宋辙拂了拂衣袍,又将饼子递给了佑儿:“那你吃这个。” 佑儿摆摆手,拒道:“吃了一整日了,现在觉得馒头挺好吃的。” 她这话说的不假,今日已经吃了三张了,实在有些腻。 挼风风卷残云似的,三五口就吞进肚,有些不好意思笑问:“姑娘可还有?” 自然是有的,佑儿索性将剩下的都给了他,这下行李也轻些。 宋辙慢条斯理咬了口,冷哼道:“你一股脑地吃完,那明日吃什么?” 佑儿眼珠转了转:“明日到登州,自然不缺吃的。” 打得是叫他请客的主意,宋辙也不说破,懒得打机锋,凭她高兴就是。 “奴婢敢问大人,此行为何要让奴婢通行?”佑儿心头暗想,她每月半吊钱的工钱,还要干出来行走的活,岂不是吃亏。 宋辙一副看透她心中所想的表情,淡淡道:“带你同行自然是为了方便行事,不过劳你辛苦,这个月的工钱给你双倍。” 这还差不多,佑儿这才放心咬了口馒头。 因耽搁了两个时辰,三人到登州时已过了申时,先前那般匆匆赶路,谁知进了城宋辙反倒不慌了。 进城就给了银子,要佑儿先买两身衣裳,还说需看着体面。 等用过饭,到了客栈宋辙却只要两间房,急的佑儿还未出声,就听他与掌柜说道:“拙荆身子弱,还请给个上房。” 那掌柜看了三人的户帖,这才收银子拿钥匙道:“三位请。” 这屋子干净不潮,也甚宽敞,佑儿见掌柜走了,才要说话就被宋辙捂住了嘴。 “莫说话,在外唤我郎君,不许自称奴婢。” 他贴着佑儿耳边低语,这温热的气息霎时让她双颊绯红。 待她点头,宋辙才放了手。 佑儿鹦鹉学舌般缓缓道:“郎……君?”忍下心头那丝丝起伏又难以言说的意味,低声问道:“那户帖是我的?” 宋辙嘴角勾起笑意,也不说话只从怀里拿出那帖给她。 佑儿见上头写莱州府亭文县桂花巷沈彦之妻陈氏,脸上顿时颓丧:“原来是冒名的。” “我不也是冒名的。”宋辙又将她那户帖收进怀里,转身就要出去,离去前才道:“今夜你睡床,我睡榻。” 床后隔着屏风就是净房,小二早已打来了热水,佑儿晓得他这是给自己独处的时间,倒也真是骨头快要散架了,直到泡在热水中才有些缓解。 约莫是亥时才听到敲门声,佑儿从梦中惊醒,听到他轻声咳了咳,赶忙搭上外衣去开门。 “郎君怎么才回来。”她话里还带着困意,朦朦胧胧让人多想。 宋辙带好门栓,才解释道:“出去谈生意,耽误你歇息了。” 佑儿真是困极了,眼睛也没睁开就又回了床铺,宋辙脱下外头的直裰,卸下四方巾,就着月色简单收拾一番。 他向来心思重,难得好眠。躺在榻上小心辗转,仍旧难以入睡。 低声叹息,忍不住看了眼已入梦乡的佑儿,竟有些羡慕,啧啧摇头道:“真是心大。”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人已入定。 再醒来时,天光大作,宋辙几分错愕,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撑手托腮瞧过去,就见佑儿正对镜梳妆。 自从进了衙门,套着老气横秋的灰绿衣裙,倒是忘了她原本就是姿色过人。 察觉他的目光,佑儿偏过头道:“大人……郎君可算醒了,卯时挼风还来问何时出门,见大人还在睡,就下去用早食了。” 听这话说得,瞧着他多能睡似的。 宋辙起身穿好衣裳,这碧落色的直裰倒是与佑儿身上的琵琶袖短衫相衬,不知为何,宋辙耳廓升起不易察觉的红。 大抵是睡太久了,他心情尚可,擦了把脸,看着镜中人道:“换个三绺头,时下妇人不是都这样打扮?” 佑儿可不愿意,嘀咕道:“那髻得用首饰。” “你那包袱里头不就有?今日出门戴在身上也能安心。” 佑儿听罢心头一紧,宋辙竟这么了解自己。 第19章 戏精 挼风看着下楼的二人,倒真是有些夫妇模样,忍不住朗声笑道:“爷,夫人快来用早食。” 柜台里头算账的掌柜也探出头往外瞧,昨日还觉得这家夫人看着像丫鬟,眼下再看倒是真夫妻,到底是赶路辛苦的缘故。 因他这打趣的话,佑儿双眼瞪着圆,脸红得像煮熟的虾,气息也乱得不均称。 好在宋辙回过头牵着她的衣袖,低声道:“端庄些,有人看着。” 见她深吸了口气,又道:“一两银子。” 佑儿双颊的红晕,眨眼就褪去,眉开眼笑道:“多谢郎君。” 不知情的人看着他二人这般打情骂俏的,谁不说过感情好。 虽是假扮商贾夫妇,可挼风瞧着两人吃菜喝粥的模样,分明自然无瑕,再说佑儿帮着盛粥时,宋辙还颔首道多谢。 分明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郎君是不是忘给我钱了。”佑儿吃饱饭抹了嘴,抬了手出来得意一笑。 挼风听罢哽咽,恕他眼拙。 宋辙颔首,果真从钱袋里摸了一两碎银,放在她手掌心,低语道:“既收了钱,今日就好好给我办差事。” 那是自然,这可是职业道德。 等到了地方,佑儿才晓得自己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些。 三人出了客栈往大街上走去,七拐八拐的换了几条街才到地方。 店铺门漆黑,上头的店招写着冯氏米行,可紧闭的店门哪里是要做生意的样子。 宋辙叩门或缓或急,不一会儿就有人打开门,将三人请了进去。 那人中等身材,看着三十来岁,却留着络腮胡子,穿着也老沉,目光扫过三人,才问道宋辙:“你就是莱州府的沈老板?” 宋辙见不红心不跳,颔首道:“正是在下,兄台可是冯爷?” 络腮胡子忙抬手道:“我乃米行掌柜,并非当家的。” 宋辙听罢,蹙眉不语。 生意买卖,不过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见宋辙脸色不愉,那掌柜解释道:“当家的本也想来见沈老板,只是突有要事,实在脱不开身。” “沈老板放心,买卖利得我也是能做些主。”掌柜暗自打量三人,又道:“几位里面请?” 这米行外头门关着,里头也只七八个簸箕放了各类米面,掌柜之人看着也不和善,倒是有些黑店的意味。 佑儿不自觉抓紧了衣袖,似感受到她的害怕,宋辙还回了头安抚的看她一眼。 只是这管什么用,佑儿低头翻了个白眼。 这店铺里头是个二进的宅子,掌柜指着两边屋子道:“听说沈老板想要中等大米,可如今外头几处都有灾情,这粮食倒是更金贵些了。” 宋辙神情舒展,带了些运筹帷幄的轻松:“这些我自然知道,我沈家世代经商,你既然做着米行生意,想必也是听说过的我沈氏。” “说来也不怕你笑话,若非家中出了只硕鼠,我何至于急着出来采买?” 莱州大户里头自然是有沈家,可世人谁不爱听闲话,掌柜听这原是家贼难防,也有了些兴致,邀他三人坐下饮茶。 问道:“可是出了家贼?” 挼风抢了话道:“可不是!那人真是可恶的很!” “住口!别平白让掌柜看笑话。”宋辙脸色难看,看得出是愤恨难平。 掌柜不好开口,好在又听宋辙道:“这阵子若米行库存充足,那银子就如流水似的。” 谁说不是,掌柜中肯地点头:“前几日官府才来采买了几万石,比平时的价还多添了些。” 佑儿低头啜了口茶,已然明白了宋辙的打算,幽幽叹了句:“眼看着银子被水冲走,我这心里可没一日舒坦。” 宋辙骨节分明的食指从茶盏上落下,拱手道:“拙荆整日爱财如命,让掌柜见笑了。” “哼。”佑儿冷哼一声,终究是辩白不了半句。 “不知掌柜可让我先瞧瞧货?”宋辙切入正题道。 冯掌柜此时心里的疑云已去了大半,这才起身道:“沈老板请。” 待到进了屋,里头却是另一番景象,哪里来的米粮,不过是日常起居的房间。 宋辙脸上笑意顿住,只觉背脊凛然,往后退了半步,不经意挡在佑儿前头,问道:“不知掌柜这是何意?” 冯掌柜得意一笑:“沈老板不必惊慌,我这米行里所有的米,都在外头放着了。” 见宋辙眉头皱成一团,解释道:“沈老板想要什么米,就写在条子上,留下货款,三日之内必能运到莱州府。” 这般肯定自信,宋辙状似不解:“这买卖不是小事,我如何能相信?” 冯掌柜听他这般说,话里就有些不屑,道:“冯氏米行敢这般,自然有旁人不可得的长处,沈老板若是不信,那这生意就不必做了,请!” 他这是赶人了,挼风福灵心至,怒道:“你这是何意,我家爷和夫人走这么远的路来,好心好意来与你做买卖,你怎这般狂傲!” 见冯掌柜要发怒,佑儿才叹了口气:“罢了,我娘家还有些存粮,我去求求兄长,就先顶上家里的缺。等过几月收了秋粮,郎君记得还就是。” 宋辙看了她一眼,见佑儿使了个眼色,这才顺着话,懊恼道:“那岂不是让岳家看笑话!原本当初你兄长就瞧不上我,想让你嫁给旁人,你又何必说这话伤人!” 冯掌柜正凝神听着热闹,却不想被宋辙拉住,道:“兄台你说,我这可如何是好!” “沈老板自己家的事,这……这我怎知道!”冯掌柜可不想瞎参和。 正说这话,那看着孱弱的妇人忽然就闹腾了起来,骂他男人生性薄凉捂不热,骂他外头养女人,一个嚷着和离,一个说要休妻。 冯掌柜听得脑仁疼,可又十分想听。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佑儿气得摔了桌上的茶盏,又狠狠将一旁的凳子往宋辙那头砸去。 挼风吓得忙将宋辙护在身后,往冯掌柜身后躲去。 “哎!哎!可不兴动手,这可是我的物件!”冯掌柜摆着手,又怕被误伤到,只一味的远离宋辙。 “沈老板若真心想买,总是有办法的,我带你去见我家老板,你们自己好好谈,如何?”冯掌柜焦急说道。 佑儿与宋辙换了个眼色,仍然装着愤懑模样,还要把桌子掀了,好在这桌子重,她在使力之时,被宋辙抱在怀里不得动弹。 “娘子莫动气,冯掌柜方才说了,替我想想办法!”宋辙头上的四方巾也掉在了地上,哪里还有他平日里说的半点体统。 佑儿喘着粗气,被宋辙护在怀里头,依旧是胸腔起伏跌宕,此时她哪里晓得,身旁的男子心跳得厉害。 第20章 河东狮 佑儿演得兴致盎然,只晓得自己是在宋辙怀抱中,哪里来得及多想旁得。 “放开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去年冬另娶二房,安置在外头的事。”佑儿常在市井见得多了,平常难有这样的机会,真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那偷钱吃米的畜生,难道不是她举荐给你的?” 见她这架势是要挣出自己的环抱,宋辙生怕她动手打自己,悄悄拍了拍佑儿的后背,灵机一动道:“娘子莫急,原先都是我的错,这单生意若成了,我将三成利赠与娘子做私房!” 冯掌柜张了张嘴,哎呀呀! 看着宋辙恨铁不成钢,咋能外头吃腥不抹嘴,半点不把家里头的河东狮放在眼里。 见他手无缚鸡之力,更是摇摇头,虽说还年轻,可这身子岂能不保养? 佑儿这才缓了口气,回过头问道:“果真?” 两人抱得紧,正如寻常夫妻般,这一回头,朱唇差点碰在宋辙的脸上。 “是。”宋辙心跳如擂,颔首道:“不敢欺瞒娘子。” 冯掌柜眼看两人总算平息了,生怕再砸他这屋里的陈设,忙上前劝和:“夫妻哪有隔夜仇的,还请沈老板稍候一日,若我家老爷同意,今夜必有信来。” 宋辙松开了佑儿,听得这话忙拱手作揖道:“那就劳烦沈掌柜了。”又从怀里掏了两锭银子,塞到他手中,低声道:“还请帮我说些好话,这单生意要是黄了,我这娘子必胡搅蛮缠。” 见佑儿蹙眉看着他手里的银锭,冯掌柜赶紧收到自己怀里,保证道:“沈老板放心,我自然尽力。” 客客气气将三人送了出门,冯掌柜才啧啧感慨,许久没见过这般泼辣的女人了。 佑儿走在路上,这才想起方才与宋辙那般亲密,脸颊顿生绯红,方才还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眼下却又安静异常。 挼风笑道:“姑娘方才真是好架势!那东西砸的,我都看惊了!” “平日里看多了,自然就会了。”佑儿这话倒是没作假,就说她家爹娘还常常举着菜刀骂呢。 宋辙倒是饶有兴致问道:“那你还学了什么?” 佑儿看着他脸上挂着笑意,误以为他这是拿自己取笑,撇撇嘴道:“没了,看家的本领都给大人用上了,不知大人要赏多少银子合适?” “难怪方才一直盯着那两锭银子。”宋辙今日忽而变得慷慨起来,怕是撒钱撒上瘾了,随手摸出一锭银子给她:“这是你的。” 佑儿还未接过,宋辙却将银锭往手中握了握,问道:“不过经此一事,本官倒是有些好奇,你平日里这般能演能骗,究竟还骗过本官多少?” 多少?佑儿秀眉儿微蹙,俏嘴儿扮着可怜委屈,嗔道:“我这一心一意为了郎君,你倒好竟怀疑我!” 宋辙也不知为何,往常他并不觉得女子能这般做作,可今日却心慌脸热的,将银子递给她后,不敢再多纠缠。 登州府临海,这满街拉着海味卖的摊贩倒是不少,虽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但正因如此,这水田才更稀缺。 冯氏米行越是这般十拿九稳有存粮,宋辙这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他这一出京历练,就被放在离玉京最近的地方,虽说自入仕起就没打算要做什么青天大老爷,可好歹也想过要当官的名声和同僚的赞誉。 毕竟这些对他的仕途最有用。 眼瞧着夏粮收得不错,只差秋税交差,自己明年这考评定然是甲等,再升上去就是情理之中。 可被这水患一搅和,眼皮子底下出了偷粮仓的事,他能平稳当着主事,已是上天垂怜。 看着人群熙攘,宋辙低声叹息:“登州这个地方,情况还是太复杂了些。” 话音刚落,就听到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宋辙忙带着两人躲进了一旁的茶肆里头,半点也让外头瞧不到的位置。 “三位要点什么茶?”店小二见有人进来,忙上前招呼。 挼风道:“三盏六安瓜片,一碟炒货。” 佑儿见宋辙显然是为了躲那群策马的官兵,笑问道小二:“外头过去的是何人?真是好大的阵仗。” 店小二是见惯不怪了,解释道:“是登州卫,听说总督大人来了,这几日忙着操练哩!” “总督大人来了才练兵?”佑儿听出他这话里的深意,懵懂问道:“那平日是做何?” 店小二“哎哟”一声,眼瞧着这三人是外地来的,不晓得本府的情况,可这话赶话的,不说就是得罪买主,遂低声道:“这不是朝廷前些年下了屯田令,登州多荒地盐泽,军户自然要去地头劳作。” 佑儿对这规矩的确是知之甚少,点了点头就不再多说。 在清吏司衙门待了一段时日,也是听说了这衙门辖管的事,见宋辙沉默无话,佑儿和挼风对视一眼,皆是缄默。 六安瓜片色泽翠绿,又因无芽无梗,因此鲜醇甘甜,宋辙倒是最喜这茶味。 “你家中茶摊都有哪些茶?”宋辙嘬了口茶,随着问道。 见他情绪又起了些,佑儿道:“不过是着粗茶,比不得这样的铺子。为了多些花样,这才卖些紫苏饮子,鸳鸯汤。” “倒是难为你了。”他没有说难在何处,只是眼中的确有些心疼。 佑儿被他突然的关心吓得表情僵硬,只低头喝茶不再多话。 吃过茶,回去的路上,路过县衙前街就听到哭诉声,仔细一听竟是争抢田地之事。 挼风到前头人群里听了一圈,才回来低声道:“是军户与百姓争田,两边僵持不下。” “衙门不是划定了四方界限,且军户与百姓垦的田大有不同,为何会起争执?”佑儿不解道。 旁边的婆子听这话,插嘴道:“几位是外来的吧?” 见佑儿点头,了然道:“难怪不知登州的规矩,本府两面临海,因此盐场多田地少,因此这军户与农户都垦一样的地,当初划的地界,也不知怎算的,总有几家少了,几家又多了的,这不就吵起来了!” 宋辙是知晓此事的,只是这划界之时,他且在寒窗苦读,后来虽知道年年都有争执,可上头没说要如何,下头也没闹出大事,这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之是不为难别人,也不为难自己。 挼风听罢,不解道:“这事好办,衙门书吏再去量一次,这不就好了,为何要闹?” 婆子转过头,见几个年岁不长,衣衫齐整,摇头叹息:“几位一看就是不做农活,不知田间地头的事。若那书吏再丈量时,还叫地更少几分田,又当如何?” 佑儿抬眼看宋辙脸色不大好,以为他见不得百姓含冤受气,垫着脚低声问道:“大人要管?” 宋辙并不打算管,只是不喜欢看到自己管辖的事情出幺蛾子。 耳边酥酥麻麻的震动,叫他目光幽暗,低头见佑儿又说道:“此次隐瞒身份,为这小事暴露可不值当,不如回去派人来重新丈量。” 那双眼睛不悲不喜,带着从未有过的苍凉,看着她道:“好。” 第21章 错撩 夜影窗间落,宋辙瞧着戌时已到,放下茶盏,起身道:“你先睡吧。” 佑儿晓得他这是要去办正事,将薄披风给他:“夜里起风,还是搭上吧。” 烛火之下,周遭一切看着也多了丝暖意,佑儿早已卸下珠花头钗,青丝用一根素色绸带挽在身后。 宋辙忽而想起年少时,家中父母也如他二人眼下这般。记忆席卷,让他悲从中来,沉声道:“不用了,你早些睡吧。” 佑儿只当他嫌这披风累赘,不做多想。 门打开时,他抬脚出去,却听得身后的轻声:“郎君。” 宋辙脚步一滞,本想回过头又生生克制,只侧了半张脸问道:“还有何事?” 佑儿嘱咐道:“无事,郎君万事当心。”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要夜里出去干骗人的差事,怪让人担心的。 “嗯。”宋辙浅应一声,随后离去。 宋辙那时接到的条子是要他到登州查官粮,他那时只想着或许此地暗中有官粮买卖的生意。直到晓得平阴府的灾情才明白,这不止是登州的事,这是整个山东的官粮都在上下勾结之中,通过黑市贩卖出去。 黑市并非什么半夜三更才经营的地方,也不是开在空中阁楼,只是像现在宋辙这般,找到中间人牵线搭桥,而后认识卖家,商议好价钱提货便是,至于中间人自然要从中得一成的利。 这差事交给宋辙,自然是相信他找得到黑市的路子,毕竟连这都不知,他在山东岂不是真的白混了。 宋辙找的中间人是开当铺的,名唤梁大,做这个行当自然要黑白通吃。 “我的大老爷,可算是来了。”梁大见着宋辙,忙连着他进门坐下:“你说你这买粮,谈好价钱就是,何苦来非要见他们大当家啊!” 梁大是晓得宋辙的真实身份,他这些年能做这黑市的中间人,恪守的就是守口如瓶。 宋辙见他询问,自然是要隐瞒:“那么多钱,我连买家和货都瞧不见,这怎么放心。” 梁大见他不说实话,白了他一眼,不过官府的事他是没那个兴趣打听的。 “得了吧。”梁大转着手上的翡翠扳指,无所谓道:“只要你不搅合我这生意,随意你怎么折腾。” “这你放心,我只要粮,其余的只当不知。”宋辙保证道。 梁大晓得如今遭灾却粮,只当他是出来买粮送去给上司卖好,也不藏着掖着,道:“冯爷那边传话了,说是明日申时末请你在飨食楼喝酒。” 宋辙颔首,道了多谢。梁大这才眯着眼睛笑道:“还说请你带上夫人。” 一道让人背脊发冷的目光过来,梁大忙摆手道:“关我何事,冯爷说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何时娶妻的?” 梁大与宋辙相识于济南府,那时宋辙发现衙门里有个书吏行事可疑,每回朝廷要拨款下来,他不是腿疼就是肚子疼,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偷奸耍滑不愿清点记档,后来宋辙使计骗他入了圈套,才晓得这人竟敢在官差眼皮子底下偷银。 倒是不敢拿多,只是每箱子库银封箱时拿几块碎银子或铜板,后来下了酷刑才坦白,原是有人雇他偷铜板,银子只是他顺带拿的。 至于为何偷铜板,自然是有人私底下铸钱。 宋辙这事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查下去,只打发了那书吏,甚至也未上报。 而梁大就是这中间转卖私钱的人,因不见宋辙有何动作,还以为是想与他合作,毕竟先前也有这样的先例。 谁知见着宋辙,却被他一口回绝,那时梁大还问:“大人既然知晓,为何无动于衷,既不追查此事,也不与我等合作,这究竟为何?” 宋辙淡淡道:“你做不下这生意,举国上下大半铜矿在云南,隔了这么远到山东来铸钱是不可能,不过是想看看新铸的钱,待流入民间时,也好早有个先机。而这比生意后头站着的人,必然是我惹不起的,既然旁人都不管,我为何要管。” 宋辙不查此事,梁大接着被上头的买家信任,因此梁大欠了宋辙一个人情。 而今,两人又对坐着,梁大见宋辙不答话,嘿嘿道:“你这不会是假凤虚凰吧?” 宋辙听得这话,冷哼一声:“若我是你,不该问的话,绝不多嘴。” 梁大被他看得身上发冷,不敢再问下去,双手捂着嘴,道:“我这耗子遇着猫,哪里敢多嘴多舌。” 宋辙今日回得早些,未曾想敲了几声门,佑儿才出声来应。 门打开时,屋里皂角的香味扑鼻而来,宋辙见佑儿身上穿着里衣,外头搭着衣裳,发梢还滴着水,忙关好门道:“怎么这么迟还不睡?” “反正睡着了还不是要给大人开门,不如等你回来再睡。”佑儿不敢说实话,是那掌柜说若是自己烧热水就不用另算钱,她为了省几文钱,这才耽误至此。 可这话自然是不便给宋辙说,因此随意扯了个幌子。 宋辙听罢低咳了几声,连脸颊也红透到耳根了,缓了几口气,却一句话也未说,转身就进洗漱。 夜里走了路,身上也有了些薄汗,脱下外头的直裰,看着剩下的水,倒是不够沐浴用。 “这是还要去哪里?”佑儿见他拿着衣裳要出去。 宋辙见她还不去床上躺着,忙用外袍护在身前,道:“我去寻热水。” “半吊钱。”佑儿欢喜的穿好衣裳,笑道:“郎君稍等,我这就让小二给你提水来。” 留下宋辙一人在屋里愣了愣,无奈笑她五文钱也要省,真是抠搜死了。 水声断断续续从床后传来,佑儿有些好奇,纠结许久才忍不住透过轻纱去瞧里头的身影。 可这烛光昏暗,到底是还隔了层屏风,竟然是什么也瞧不见。 谁知正当她撑着头往里瞧时,身后忽而传来宋辙的声音:“你偷看我?” 只听“咚”得一声,佑儿被他吓得撞在床头。 她双手捂着后脑勺,痛得眼泪哗啦直流,又是哭又是羞,可这张嘴却是极硬的:“我夜里就是这样睡的!谁要偷看!你手无缚鸡之力的,没得二两肉,有什么好看的!” 宋辙气笑,指着她想斥两句,又见她泪流满面的终是不忍心。 无奈只能缓了两口气,和风细雨问道:“头,没事吧。” 佑儿眼珠一转,委屈巴巴道:“你瞧瞧,是不是鼓了好大的包。” 宋辙不知她心头又有了鬼打算,果真拿着烛台,往床边坐下,顺着佑儿手捂着的地方,仔细瞧了瞧。 她身上的温软让宋辙片刻慌神,本想将她的手挪开细看,此时哪里还敢多有动作,起身退了半步道:“是有一点。” “既然如此。”佑儿坐直了身子,得意道:“五两。” 小小年纪,竟然如此耍滑!宋辙听罢,脸色冷下,转身再不看她。 “冤有头债有主,你害我磕到了头,五两银子不过分吧。”佑儿见他要走,忙伸手拉住宋辙的衣袖道。 宋辙低下头看着她的指尖,冷声道:“你一个女儿家,竟然如此耍滑,这钱真是这般重要?” “这不是因为你是大人嚜,若是旁人,又怎会在我床边说话?”佑儿不明所以,这人真是好一阵歹一阵的。 以为宋辙还要说什么,谁知他只是扯开了衣袖,留了句明日给她五两银子。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宋辙吹灭了蜡烛,倒在榻上闭着眼睛,直到心跳渐渐平静,他才缓缓入了梦。 第22章 女儿香 佑儿醒来时,屋里哪里还有人,枕头边倒是果真放了五两银子。 她顿时就笑得合不拢嘴,出来一趟倒比在衙门里头挣得多,来钱也快,心头想着自然要好好服侍宋辙,可不能放过这财神爷。 用了早饭才见挼风回来,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道:“爷真是将姑娘放到了心上。” “好端端的,瞎说什么?”佑儿不明所以,毕竟讹了宋辙几次银子,心头还有些许不好意思。 挼风却是了然一笑,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匣子道:“爷送你的,说是夜里陪他赴宴,好好打扮。” 佑儿打开就见一对玲珑清透的白玉耳珰,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笑道:“这可值些银子呢。” “就猜到姑娘你会这样说。”挼风胳膊环抱胸前,端得拷问模样:“不过话又说回来,姑娘为何如此稀罕银钱?” 佑儿摸了摸耳珰,反手往外头一指:“这吃穿用度哪一样不花银子,天下谁人不爱财,难道挼风你不爱?” 挼风倒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自小就在宋辙身边做书童,虽说他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可跟着宋辙背井离乡读书科考,倒是没短缺过衣食。 “我倒是不大用得上银子。”挼风道。 佑儿闻言,剜了他几眼:“看来郎君对挼风哥倒是极好呐,一不缺衣二不少食,三不用出去赔笑挣钱。” 挼风闻言,笑道:“我比姑娘小几岁,可担不得这样称呼,姑娘叫我名字就好。” 他人小鬼大,瞧得出宋辙待她有些不同的。 宋辙是下晌回来的,估摸着连饭也未曾用,拿了桌上的一块糕点就着茶就吃了去。 见他眉宇还带着冷意,半点笑模样也无,佑儿忖度几番,才出言轻声问道:“大人这是怎么,遇着难事了?” 宋辙这几日都在摸索着,从济南府布政使司仓库里头将粮食转运出来,到底周转了几人。今日他一早就蹲守在了登州府仓房外头,想看看能不能找些线索。 谁知却见到了那米行的冯掌柜,四平八稳地带着人进仓房盘货,站在外头的三班衙役还与他说笑,就这般堂而皇之,半点不遮掩。 宋辙猜想他身后的那冯老板,必然是要知府也要敬畏三分的人物。 和光同尘了这么些年,宋辙哪里不晓得这桩事闹出来必然叫整个山东改头换面,可万一出了变故,折损的必然只有他一人。 见宋辙低头沉默,佑儿不敢再多言,只坐到镜前梳妆打扮。 屋子里淡淡玉兰香,混着香粉胭脂,又说不清是不是还有一丝佑儿身上的香味。 宋辙即使不在意,也难挡着香不经意就钻入了鼻息,他朝镜中看了一眼,只见佑儿正扭着头戴耳珰。 她虽有耳洞,可许久不戴这些,倒是有些生疏。 宽敞的琵琶袖落到胳臂上,藕节似的手腕照得宋辙眼神错乱。 察觉他的眼光,镜中女子巧笑倩兮,回过头得意问他:“如何?” 宋辙心头微微瑟缩一瞬,他最是擅长隐忍,转过头错开她的目光,用有些挑剔的神情声色道:“尚可。” 佑儿回过头又将自己打量一番,她可是花了一两银子买来了胭脂,朱唇娇颊哪里才是尚可! “必然是头上少钗点缀的缘故。”佑儿咬咬牙,将刘家给的金钗放在头上比划。 谁知宋辙又道:“这钗晃眼,不必戴了。” 佑儿依言放下,她可生怕带出去磕磕碰碰的,少了半克金子,那可得不偿失。 “怎得没几样像样首饰。”宋辙落坐在榻上,头歪在靠枕,闭眼不再瞧她,只端的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公子哥做派。 佑儿看他一时入神,倒是忘了回话,再想起来时又见他眼皮也未抬,倒也不在意她要不要回话。 左不过是一句穷,没钱买罢了。 谁知半晌过后,宋辙又慢条斯理道了句:“女子素来是极爱这些的,你倒是不同。” “我如何不同?”佑儿换了另一身芽绿的交领短衫,下头照旧是月白裙子,看着倒是清爽别致。 宋辙朝她看一眼,又回头阖眼,默了默才道:“你也喜欢首饰?我只当你喜白花花的银子。” “也不止银子。”佑儿漫不经心理了理腰间的绦丝,笑道:“金子我更喜欢。” 宋辙鼻息间传来一声冷哼,两人不再打着机锋,士大夫克己复礼,他学了小半生的儒学心学,什么欲望都藏在心头,从不在外表明,这也是文人的体面。 可见着佑儿这般明晃晃坦露自己的欲望,他倒不觉得反感,甚至还觉得她比旁人有趣。 意识到自己不受控的思绪,宋辙冷着脸侧过身子,将脑海里佑儿的模样挪开。 申时末,宋辙带着佑儿依约至飨食楼,门口的店小二听闻冯老板三字,脸上顿时笑出了褶子,躬着身请两人上楼。 宋辙今日不知是有意无意,穿了身豆绿的直裰,玉冠束发,难掩潇洒风流。 往日常见他打扮得老气横秋,那身官袍也是死板墨绿,这次到登州倒是一日比一日看着年轻风流。 一旁有妇人娘子侧目来看,佑儿低声道:“郎君打扮一番,倒是姿色不错。” 宋辙依旧是冷哼一声,只是喉结滚了几遭,似是有话有咽了回去。 到了二楼最里面的屋子,就见冯掌柜已站在走廊外头,宋辙忙上前作揖道:“倒是我来迟了,真是罪过罪过。” 这变脸比翻书还快,唱念做打信手拈来。 冯掌柜看了眼宋辙身后的佑儿,这才道:“沈夫人今日倒是精神了些。” 说罢,也不再寒暄,伸手往里请道:“我家老爷等候多时了,两位快请进。” 登州府算不得富裕,上有汝州百年商地,还有济南府压着,就连莱州也比此地富裕些,可即便如此,这飨食楼里头的陈设摆件也丝毫不逊色。 宋辙心里头的算盘一打,再看这屋里一水的黄花梨木,窗边小几上摆着半点不应季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定睛一瞧才知皆是玉石翡翠雕刻的。 佑儿深吸一口气,却被宋辙拉住了衣袖,抬眼就见他冷峻的神色。 冯掌柜将珍珠帘子掀开,引着两人往里间去,珠帘落下带着极好听又不刺耳的清脆声音,不禁让佑儿后背酥麻。 这哪是珍珠声,这是哗哗的银子声。 里屋的人忽而笑出了声道:“沈老板是富贵窝里出来的,瞧瞧我这屋子,如何?” 话音落地,宋辙见到了这声音的主人,竟是不惑之年,面目清俊有些儒商派头。只是身上的绫罗,腰间的玉带又与儒商讲究的恭谨德行,相距甚远。 “冯老板这里自是金玉堆砌,价值连城。”宋辙拱手作揖道:“我沈家自然是不如的。” 他这话没扯谎,沈家虽有钱,但绝不会这般高调露富。 见他这般说,冯老板自得大笑,就在人心头放松片刻时,却听得他道:“沈彦,沈家二房庶子,年纪轻轻就打理生意,沈老太爷倒是器重你,” 宋辙眼中依旧带着笑意,只是藏在袖中的手掌心,已有些发热。 第23章 捂唇 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宋辙却坦然自若介绍起了佑儿:“这是我娘子陈氏,不怕冯老板笑话,若非我娘子家境殷实,我哪有机会接手家中几个铺子。” “沈贤弟说笑了。”冯席一改神色,请他二人坐下说话。 莱州沈家盘根错节,沈老太爷年少风流,去了五房姨娘,光是儿子就生了八个,幸而家大业大,可轮到真沈彦这个二房庶子头上已是不多。 沈家人口众多,隔房亲戚尚且生分,更何况是外姓人,况且他与那沈彦相逢微时,自然是听过不少沈家的事。 “前阵子才与你四叔做了笔买卖,不曾想眼下你又寻到我。”冯席笑道。 宋辙眉头紧锁,不可置信道:“冯老板确定是我四叔?他倒是有些年起不来身了。” 若非如此,这米行的生意也轮不到姨娘生的二房头上。 冯席听得他辩驳,不怒反笑:“原来如此,是我记混淆了。” 说罢又将目光挪到佑儿身上,道:“陈记的生意如今做得愈发大,夫人怎么不说要娘家帮衬沈老板一二?” 这几日空闲时,宋辙都在给佑儿介绍沈家的情况,如今听冯席问,佑儿自然是不怯:“冯老板有所不知,我娘家和他好不对付!” 说到委屈处,眼角还泛起水珠:“当初嫁给他,哪里晓得……是如今这般日子。” 宋辙脸上挂不住,冷声质问道:“你这是何意!在冯老板面前胡说什么!” 就像未听到宋辙的话,冯席饶有兴致等着佑儿继续说下去。 这倒是没如他的愿,佑儿端茶闻香,又拂了拂沫子,有模有样品了口茶,浅笑道:“明前的庐山云雾,冯老板破费了。” 陈家是做茶生意起家的,既是发达了,也没丢掉这本行。 冯席眼中暗藏的阴郁神色消散,垂下眼眸,举杯道:“不愧是陈家娘子,这茶的确是明前出来的。” 宋辙嘴角挂着浅笑,亦细细品了口茶,道:\"冯老板做事谨慎。\" 气氛融洽了些,冯席这才主动说起了生意之事。 \"有句话我就卖个老,提醒沈老板一句,看沈老板还年轻,这生意上的弯弯绕绕,还是要多学学的。\"冯席眼里虽有告诫之意,可这到底是少了些防备。 宋辙惭愧道:\"多谢冯老板赐教,想必我家中那些事,外头也有在传。我经手生意纯粹是意外,而今稍稍步入正轨,就出了内贼的笑话,若不是毫无办法,也不会求到冯老板这里。\" 他这话说的诚恳,冯席几经试探调查,自然是信了他。 \"沈贤弟年少有为,何愁事情解决不了?\"冯席这话就是应允了这单买卖:\"只是这生意归生意,旁的事就莫要多探究,我既然将货卖给你,自然这货就是干干净净的。\" \"是,这点子道理我自然明白。\"宋辙忙应道:\"不知现下可看看,毕竟是两万石粮,我头次做这么大笔的生意,还请冯老板见谅。\" 冯席睨了他一眼,笑道:\"沈贤弟还是太年轻了些。\" 屋里敞亮,烛火灯盏照着那金玉珍珠好似都发着诱人的光晕,佑儿见他这般说,脸上有些不乐意:\"冯老板也别怪他,与你做买卖的银子里还有我的私房呢,他自然是要谨慎。待我们夫妇度了此劫,今后沈家的生意,我们力之所及的,都与冯老板合作。\" 沈家在莱州附近有十几处商行,这几年虽家务败了些,但底子好歹还在。 冯席心头盘算一番,亲自为两人斟满酒杯道:\"既如此,我敬贤弟夫妇一杯。\" 这酒醇厚,入喉温润,佑儿纵使显少喝酒,也能满饮一杯。 宋辙余光瞟了她一眼,轻咳一声:\"冯老板这梨花白真是上品,入口柔后劲必然也足。\" 冯席脸上得意,直夸二人好酒量,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伺候的婢女,各持一壶酒为宋辙二人添上。 \"我知贤弟担心我收了你的钱又不给你粮。\"又共饮三杯后,冯席见二人眼眸涣散,双颊绯红,这才沉声说道:\"这点你尽管放心,莫说整个登州的粮都在我手中,就算是整个山东,也能听我调遣。\" 宋辙只觉得背脊发凉,可手却是忍不住撑起额头道:\"冯老板这酒怎比梨花白还烈。\" 佑儿早在第二杯时就俯首趴在桌子上,此时呼吸已然均匀。 冯席朗声笑道:\"这可不是梨花白,乃是我亲自调制的白玉醉,叫贤弟吃醉只需三杯。\" 宋辙听罢咬着牙要起身,谁知险些栽了个踉跄,得了冯席的首肯,身后伺候的人才将两人搀扶起来。 \"既然沈贤弟喝醉了,今日你夫妻二人就在我这楼里歇下!\"冯席拍了拍宋辙的肩膀,见他的确不是练家子,这才大手一挥让人下去。 被人送去了房间,佑儿与宋辙皆是丢在了床上,过了许久待察觉不到这屋里还有旁人时,宋辙才翻过身子将手搭在佑儿肩上。 本是沉睡的佑儿,秀眉轻皱,睁开眼见没人就要说话。 谁知宋辙指尖落下,挡在朱唇前,低语道:\"必还有人看。\" 他指尖有些凉意,透过她的薄唇竟然直勾勾的落到了她心上。佑儿喉咙发出淡淡的轻咛回应他的话,宋辙才缓缓落下手掌。 只是平息过后,两人才发觉这屋里传来淡淡花香,佑儿忍不住深吸了口气,顿觉头更晕了些,心头还有股烦躁之意。 她不耐踢开薄被,再落下腿时搭在了宋辙腿间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宋辙低头瞧见她白皙的脚踝落到自己腿间,忙低喝道:\"凝神!这香里怕是有些暖情的药材。你莫要......\" 话音未落,就见佑儿睁开眼睛,懵懵懂懂看着自己,涂上胭脂的嘴唇微微张开,眼眸里还带些雾气,宋辙喉结滚了滚,心头一阵异样暖流袭卷。 \"大人......\"她此时头脑发热,竟也不顾称呼。 只是后头的话还未说出口去,宋辙就伸出手将她的唇瓣捂住。 第24章 共枕眠 那房门原是虚掩着的,这异香自然是从此处钻进来的。冯席不知何时左拥右抱,娇媚如丝身着轻纱的女子正依偎他怀中。 守在门口的人见他这般行事也不觉得惊讶,半点也不去瞧他手上的动作,只低头躬身往后退去。 只留了一指宽的缝隙,但正对着床,倒是看得清楚。 宋辙忖度片刻,道了声歉意,就翻身压在了佑儿身上。只是他哪里好真的覆在她上头,被褥打在身上掩藏了他撑在床上的手肘。 佑儿还有些意乱,见宋辙与自己四目相对,竟伸出了双手去将他环抱。 宋辙本就在压抑自己翻涌的情愫,如今被她勾住腰间,猝不及防全然紧贴在了一处。察觉到了彼此的温热交织,脸上顿生红晕,压低着声音附耳轻唤道:\"你克制些!\" 只是佑儿显少喝酒,脑子已然混沌,又吸了暖情的香,自然没有宋辙这样压制的本事。 耳边热气酥酥麻麻的,她忍不住伸长了脖颈仔细贴着眼前人,低咛道:\"大人。\" 宋辙死死咬住自己的舌尖,猛烈的疼痛传来才恢复了片刻理智,他忙将自己翻身倒在床上,谁知佑儿察觉那道暖意消失,反倒不安闹腾起来。 屋里传了几道浅浅的声音,冯席脸上似得到了难以言说的满足,左右双手狠狠揉捏身边的女子,而后搂着两人离去。 佑儿醒来时已是夜半,睁开眼就落进了一旁深黑的眼眸里。 \"郎君这是做甚。\"可目之所及的地方,并非客栈,又改口道:\"这是何处?\" 宋辙眼里闪过她不明所以的恼意,转过头去看着床幔道:\"飨食楼。\" 佑儿脑海里的记忆一闪而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喝醉了,可耽误郎君的事了?\" \"没有,我也醉了。\"宋辙平静道。 可余光所见的床脚放着两人的外衫,佑儿忙提起被褥看着自己身上的里衣,脸上顿觉发热:\"我们?\" 宋辙只觉得心力交瘁,天知道方才佑儿对他又是抱又是压的,如今醒了反而认定自己是轻薄之人。 \"我也醉了,定是伺候的人脱的。\"宋辙没好气道。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宋辙,佑儿\"哎呀\"一声,好像想起了什么,可终是躲进了被褥不再出声。 宋辙偏过头去看那露出半头的发髻,脸上多了丝笑意,却故作深沉道:\"也不知为何,我这胳膊和腰有些疼,像是被人掐过似的。\" 佑儿方才还觉得头晕脑胀,如今都想起来了,她往日在刘家时是听过那些男女之事。 双手紧扣在胸前,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浑浑噩噩之间的触觉,分明是她自己强握住宋辙的。 她只记得,宋辙那时好像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大人不会是想把这事赖在我头上?”佑儿在被褥里闷声道,她这话里还带了些娇气,听得宋辙只觉得耳边酥痒。 他不敢问佑儿是否记得什么,那暖情香发作出来,他双手被佑儿握在手里时,自己也显些控制不住。 她那般柔软,纵使自诩柳下惠的宋辙,也片刻失了神智。 见她这般,分明是想起来了,宋辙转过身去背对着她道:\"兴许是这几日累着了。\" 被褥里是两人的温热,佑儿借着胆子伸出头去一瞧,却见他已然转身,这才将往上挪了些。 背脊被她的指尖轻轻触碰,宋辙深吸了口气,正想再说什么,却听她道:\"我们何时走?\" 这话听得宋辙眉头微蹙,招惹了人,这般转瞬就不在意了。 “如今怕是走不得了,你见过哪对夫妻行事过后……。“话音一转:”罢了,跟你说不明白。待到天亮就带你回去。” 佑儿听得他这样说话,那自然就无甚危险之意,看着他并不宽厚的背脊,忽觉心头踏实。 背后的手指还未挪去,宋辙不明白这女人是故意逗他,还是心里害怕,正在踌躇时,听得佑儿道:“大人平日里太操劳了,这身子看着有点弱。” 她定是故意的!旁的也就罢了,宋辙冷着张脸翻过身去,吓得佑儿手指这才想着收回去。 “难不成你觉得我先前无所作为,是因为身子弱?” 这话一出,似平地惊雷,震得两人都红了脸,佑儿不敢回他这话,也不敢与他对视,只将眼神望向目之所及的被褥上。 谁知上头绣着的鸳鸯戏水纹样,更是让她直接闭上了双眸。 见她这般倒是将宋辙气笑:“你这是何意?本……郎君竟让你不忍直视了?” 当年他可是能做探花的风姿,无奈那探花郎被工部尚书柳晁之女捉了榜下婿,这才被皇上钦点为探花,结了这佳事美谈。 为何没捉到他嘛,自然是宋辙家中无父无母无亲族,那时举子之中隐隐有传他命硬之言,因此倒是乐得清闲自在。 佑儿听得他真是带了些恼,忙睁开眼就讨好道:“郎君说的哪里话,我只是心疼郎君每日辛苦,半点没有旁的意思。” 宋辙看着她朱唇皓齿,脑海中止不住的涌进那柔润芳泽,因此佑儿这话里,他只听得心疼郎君四字,竟温声柔语道:“今日事出有因,是我唐突了,还请你万莫责怪。” “你,我也唐突你了。”佑儿一字一顿从嗓子里好不容易蹦出来:“我们就忘了吧。” 忘了?宋辙本勾起的嘴角一怔,意味深长道:“你倒是洒脱。” 身旁的人终是安稳下来,平顺均匀的呼吸声在他耳畔萦绕。宋辙亦是闭着眼睛,顺着她呼吸的深浅,平日里辗转难眠的人,也因此一觉睡到了天明。 两人梳洗罢,就听冯席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不知沈贤弟和弟妹昨夜睡得可香?” 他这话里有话,宋辙倒是坦然以对了,只是佑儿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拉过宋辙的衣袖往他身后避了些。 “我夫妇二人不胜酒力,让冯老板见笑了。”宋辙拍了拍佑儿的手安抚,而后拱手笑道。 冯席看到,更是开怀大笑:“贤弟客气了。” 被他这般直勾勾看着打量,佑儿心头有些怵得慌,紧抓着宋辙的衣袖不肯放开。 美人娇嫩半遮面,看得冯席最欢喜,他朗声一笑,往身后唤了声:“拿约书来。” 落名捺印,一气呵成,宋辙拿过自己那份约书,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叠五百两的银票道:“这是订钱五千两,带粮食送到莱州,剩下的一半自会补上。” 时下一石米半两银,他买下两万石自然是一万两银子。 冯席接过银票看了看,似开玩笑道:“你莱州沈家,就付一半的订钱,未免太小气了些?” 宋辙恍然大悟,忙道:“冯老板莫怪,还带了些银子在客栈里,稍等给你送过来。” “不如弟妹在我这楼里四处转转,我等沈贤弟送银子来。”冯席笑道。 看似商量,实则这话里是带着强劲之意,其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第25章 柔情 佑儿偷偷窥了冯席一眼,却被他抓个正着,原本紧挨着宋辙的手,下意识的将他抓牢。 两人十指相扣,却是这番场面。 宋辙使力握住她的手,面色发冷:“冯老板这是何意?” 冯席干脆利落的拍了拍桌面,起身道:“我是何意?沈老板这话说得倒是让冯某不解。” 看了看头躲到宋辙身后的佑儿,缓缓道:“你带着夫人来找我做生意,自然是听过我的规矩。” 屋里极为安静,让人心也不自觉的皱成了一团。 “既然知道我的规矩,如今还这般扭捏作态,倒是叫我好生不解。”冯席踱步到佑儿身旁,目光顺着她耳垂上的白玉珰落到雪白的脖颈上。 宋辙自然是晓得的,他决定要带上佑儿,就是因为晓得冯席的龌龊,也为了方便自己行事。 可是在他的打算里,他以为自己足够心狠,也对自己足够自信,想着即便是将佑儿放在此处,他也能尽快斡旋此事。 成大事者从来不拘泥小节,何况他若还想在官场顺当下去,如今势必要做出退步。 思忖之间,手背被佑儿另一只手覆盖,她将宋辙当作短暂的依靠,也是救命稻草般的存在。 “不可!”宋辙冷声道:“我不知冯老板是否存了误会,但我并非是让妇人助我成事之人!”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番话说得如此浩然正气。 冯席脸上的怒意不再掩藏,威胁道:“既如此,那沈老板就在屋里想清楚再说!” 屋里一时只剩佑儿与宋辙,从来什么都豁得出去的人,此时因自己的所作所为感慨万千。 而那机巧尖酸的女子,任由自己靠在宋辙手臂上,忍着哭腔道:“怎么办,我们还能出去吗?” 她想问的不是能不能出去,而是除了将我留在此处,还有别的办法能出去吗? 宋辙听得明白,伸手轻拍她的肩安抚道:“能,我不会丢你在此的。” 不论是她的父母兄弟还是后来卖去的刘家,亦或是左邻右舍,亲戚朋友,谁曾真的护过她。 都是打着牺牲她的主意,来成就自己罢了。 宋辙的话叫她心颤,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她忽得落下泪来,从今日起,始于他温柔话语中。 见佑儿心绪渐渐平稳,宋辙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扶着佑儿的腰让她坐下。 他不了解女人,甚至从未在女人身上费过心思,可即便如此,佑儿的神情也不难看出她将自己看作此时唯一的倚仗。 知道是不应该,可宋辙真是极珍惜这样的滋味。 “莫怕,再等等。” 佑儿看着他对自己颔首,自是读懂了他的意思,可如今又不大敢信宋辙还有旁的准备。 揣着一颗如兔子般紊乱跳动的心,佑儿继续擦着泪,呜咽声倒是又比方才能亮了些。 宋辙看着她又是怕又是哭又是接着演,咬着嘴唇才忍住心头的啧啧称奇,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今后是不敢惹她哭了,这般闹腾如何了得。 冯席再来时,佑儿已经哭得嗓子疼,正要喝口茶歇会儿,却见门框往里一开,糕点粥面被人流水似得送了进来。 待摆饭的人下去,冯席才进来道:“想着沈老板和夫人必然是饿了,这便让人送来些吃食。” 穷人连这粥也掺杂了泥沙树皮,富贵人家倒是品类繁多,难怪倒在桶里的泔水也有人争着抢。 可眼下即使是山珍海味,可谁又有兴致去尝尝。 宋辙冷笑道:“倒是难为冯老板这般体贴了,不过我方才说过,还请冯老板放我和内子出去,我们这生意还能继续做。” 冯席瞧着他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只觉得好笑:“沈老板真是妙人啊,难怪这接手了家里的生意,可手底下还是出了不忠的下人。” 说罢翻脸冷声斥道:“怎这般天真愚钝!” 先前还担心宋辙求着要见他是有何目的,如今瞧着这人心不狠,想法还天真可笑,哪里还会有何顾忌。 宋辙怒火中烧,不屑道:“你如此荒诞猖狂,就不怕官府饶不了你!” 像是听了什么可笑之言,冯席坐在佑儿身旁一侧的位置,抓着她的手笑道:“陈娘子这般貌美娇软,跟着你这样的人,倒是糟蹋了。” 昨夜听到眼前女子娇媚低咛,可谓是婉转动人,他可是亲眼瞧见了这女子竟将宋辙压在身下的模样,自然是觉得心猿意马。 佑儿使力将手抽出,实在是不堪这样的烂人沾染自己,狠狠呸道:“牛屎般的狗东西,别脏了姑奶奶的手!” 她在街头巷尾听过不少骂人的话,若是她想,骂他个三五时辰也是能够的。 宋辙起身忙将她扯到自己身后:“冯老板请自重!” 冯席面色发寒:“你二人可知,我今日就算将你们杀之,也无人敢置喙。” 宋辙冷哼一身侧过脸去,实则目光瞟了眼屋里的水漏。 见他是不相信自己,冯席倒是真的举例道:“先前就有人似你沈老板这般,不知死活。如今这尸骨早就不知被什么野猫野狗吃了。” 见两人不语,只当宋辙被自己吓住,还得意道:“沈老板也想试试?”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而后就听有人在外禀告道:“老爷!齐总督来了!” 冯席顿时转身,抬脚往外:“总督大人,大人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小的也好有个准备不是!”冯席脸上忽而笑开了花,哪里还有什么猖狂,如今只剩得谄媚。 齐平宗狠狠瞪住他,骂道:“你这刁民,竟敢绑朝廷命官!” 冯席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被他这气势吓得当即跪在了地上。 待进了门,齐平宗眼神带着狠戾,脸上却挂着和善的笑:“登州民风强悍,宋主事必然是受惊了。” 宋辙起身拱手作揖道:“多谢齐总督相救,否则我今日必命丧于此,尸骨也要被野猫野狗啃了去。” 冯席心头发冷,他竟在这愚昧后生处翻了船。 齐平宗冷冷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冯席,咬着牙笑道:“这倒不至于,想来是宋主事说笑了。” 宋辙也不久留,见好就收道:“今日多谢齐总督,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就先行一步了。” “慢着!”齐平宗道。 外头的下属持着长刀拦住了门框,宋辙诧异道:“不知总督大人这是何意?” 齐平宗拔出佩刀,用手上的茧子划了划,道:“今日之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宋主事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个中道理,否则事情闹大了,高阁老也保不住你。” “这是自然,下官这就启程回济南。”宋辙拱手道。 两人出了飨食楼,挼风挎着行李,就在门外牵着马候着,宋辙赶紧将佑儿抱上马,三人疾驰而去。 飨食楼里一记响亮的耳光声,震得众人头也不敢抬起。 “你方才怎么不说他和你还签了约书!”齐平宗怒吼道。 只听一声尖锐的嘶吼,冯席的双腿发出咔得一声,这是连筋踏断。 宋辙骑在马背上,别有深意回头看了眼那飨食楼,他这人说过的话,事后向来不认的。 第26章 索命 三人策马扬鞭出了城门,挼风才笑道:“得亏了大人料准这姓冯的有诈。” 宋辙看他傻乐,一度欲言又止,口中却道:“这并非难事,我虽打着沈彦的名号叫他相信,可做黑市生意的人,惯常有阴招。” 出了城门就见官道上迎来的金吾卫,一干人身着盔甲,长刀挂在腰间,往登州府疾驰而来。 宋辙扯了扯缰绳,沉着一口气往前迎上,隔了三丈下马拱手道:“顾指挥使。” 往日在玉京时两人曾打过几次照面,顾夯是御前得意的人,也是沈谦的好友,宋辙自然不敢怠慢。 顾夯见他不卑不亢,冷肃道:“你们尚书给你的玉坠呢,拿过来我瞧瞧。” “是。”宋辙将腰间挂着的荷包取下,那挂在下头的小坠子,可不就是任员外郎那日一并递在他手上的。 越是袒露在外头,旁人才不会觉得蹊跷,若是他小心翼翼揣在身上,反倒让人生疑。 顾夯拿过一看,上头果然写了个沈字,笔力深厚自是那人手笔。 “走吧。”顾夯将玉坠收了起来,才算信了宋辙的站位。 还回去?佑儿一头雾水,低声道:“为何还要回去?这位大人比那总督还厉害?” 宋辙再骑上马,眉头微微一蹙,淡淡道:“慎言,顾指挥使掌管金吾卫,是天子近臣,莫要胡闹。” 佑儿“唔”了声,抓着宋辙的腰间,果然不再说话。 方才是逃命,如今再回去就是索命了。 宋辙目色阴鸷,看着不远处的城门。 这几日他心里反复推敲预演,就连金吾卫来的时辰也几乎是一刻不差,而之后的事如何,就不是他能左右了。 齐平宗在飨食楼里发了大火,冯席断了腿被人拖下去医治,他在楼里养着的俏姑娘倒是没被齐平宗染指了去。 一来如今这时候,他哪里有心思去发泄这些邪火,二来依照着他对这些玉京派下来的衙门主事了结,既然拿了约书,必然还有后手的。 身边的参将见他不言语,小心问道:“大人可是为那约书担心?” 齐平宗点了点头,黑着脸斥道:“这冯席到底是太自以为是了,竟然被宋辙三言两语就骗了去。” 参将心头有数,他每日都在登州,自然是听说不少冯席的话。 如今冯席阴沟里翻船,自是因为他惯是如此行事,贪欲邪欲一日盖过一日,出事不过是早晚。 “当务之急是仓房里的那些粮食,还请大人定了主意。”参将提醒道。 齐平宗自然是晓得这些道理的,捂着发疼的额头道:“那些粮草若是不挪走,难免会留下祸端。若是挪走再回济南府,又要落人口实,眼下倒是只能破财免灾。” 参将颔首道:“是,下官这就去安排。” 送去平阴府,岂不是两全其美,齐平宗忍着烦意:“若有人问,就说本总督亲自来要军户捐的赈济粮。” 这点子粮食不过十万石,折成白银也就是五万两,他这些年捞到的银子可远不止这点数。 只是还从未有这样的下官,敢堂而皇之的与他作对,尤其是前两年一直在他面前,大话也不敢说半句的宋辙。 登州府仓房修筑的比其他府衙宽大两倍,这也是早年齐平宗以卫所练兵为由,上奏朝廷在此处屯粮方便行事的缘故。 眼下登州卫的官兵与府衙三班差役一同背粮挪到板车上。 这场面是极热闹的,齐平宗方才已听闻顾夯来的消息,他本以为宋辙是要回济南上报玉京再做打算,谁知竟是这般迅雷之势,逼得他刚平息的心,又生波澜。 “顾指挥使!” 一行人打马直奔登州府仓房,就见齐平宗在半路带着百十号人挡在前路。 顾家三代都是金吾卫出身,顾夯自小常在御前行走自然气势派头更胜一筹,脸色如常,勒马道:“原来是齐总督,这是专程来迎本使?” 两人都是二品官,只是顾夯家世显赫,身份不同于旁人,自然不与齐平宗客气。 “顾指挥使说笑了,若早知金吾卫大驾光临,本官必亲自在城门恭候。”齐平宗道。 这长街上上百人,还有来往的百姓,此时都是静悄悄站在两旁,这样的架势在这小州府可不多见。 “既如此,本使还有要事,就先行一步了。”顾夯表情依旧平淡又疏离。 身后的金吾卫跟在他身后浩浩荡荡,宋辙夹在后头过时,与齐平宗打了个照面,作揖问安叫人看着锥心。 登州知府赵靖听闻此事,吓得当场腿就打不直了,还多亏了一旁的师爷和书吏左右搀扶,这才不至于颜面扫地。 “完了完了,这次老爷我是在劫难逃了。”赵靖额头直冒汗,这些年他手里可没少替那些人流转过银子。 随便列一件出来,也够他贬官流放了,每日走在悬崖峭壁的人,自然是想过有遭一日不慎落在山崖里头。 只是上天故意留给世人贪欲和侥幸,还有一些难以推脱的冠冕堂皇,周而复始叫人堕落沉溺。 赵靖是进士出身,能做这五品知府自然脑子是不笨的,转瞬就想到自己的后路来。 “快叫夫人她们躲起来!带着银子远走高飞!”赵靖吩咐师爷道。 阵阵脚步声传来,震得人心跟着甸起又落下。 “躲?”顾夯冷哼道:“本使手底下可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风雨欲来,人心惶惶。金吾卫的盔甲暗沉沉,看得人心里空落落。 正堂与院外站满了身着盔甲的金吾卫,顾夯为首在前,举着令牌干脆利落道:“拿下!” 赵靖如今才真得落到了地上,知府衙门的人平日里狐假虎威吓唬百姓,哪里见过真正这样的阵仗,皆是腿脚发软。 后院里传来女人和孩童的哭闹声,佑儿和挼风没跟进去,只站在衙门外头与路过人群一同垫着脚张望着。 “报应!”人群里传来喝彩声,接着就有人拍手称快:“这知府欺压百姓,不干人事!早该被抓了去!” 外头的声音愈发清晰,听得赵靖忙磕头道:“指挥使饶命!下官也是被逼的!布政司的粮都在仓房里头,再迟些就没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即使不清楚,那登州卫今日不同寻常的作为,和眼下的局势也不难看出是为何。 这磕头声格外响亮,赵靖一身狼狈不堪,如今生死面前,哪里在意这些。 第27章 抄家 不过须臾,知府衙门里里外外翻天覆地。 金吾卫亲自来了,后头仓房的衙役自然不敢再动弹,唯独登州卫的官兵还看着齐平宗的脸色。 副使邬榆是当今皇后的胞弟,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虽说官职不如齐平宗,但却并未将这些封疆大吏放在眼里过,扬着头斜眼瞧过去道:“怎得?还要当着本副使的面偷粮?” 他是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少爷,更是承恩公府的金疙瘩,齐平宗敢怒不敢言,气得脸色发紫:“邬副使说笑了,军户们筹集多日,这刚要送去平阴府,怎得被副使污蔑成偷粮了!” 穿堂风吹过,邬榆高束的发带肆意翻飞,他生来潇洒自在,行事自然不拘,见齐平宗死鸭子嘴硬,悠悠然指一旁的官粮道:“都搬回去好生清点,不曾想登州卫的军户竟然手里这般殷实,叫人刮目相看,回去必然好好与我姐夫说道。” 佑儿不知为何被人请了进去,到了正堂才听宋辙吩咐,要她在此清点登州府的账册。 顾夯见宋辙叫来的是一女子,面上有些质疑道:“宋主事这是何意?” 宋辙正色道:“指挥使不知,这是我衙门里头的人,算账盘查是一把好手。” “姑娘竟有这本事?”顾夯仍是不信,只是他知晓宋辙必不会作儿戏:“既如此,今日戌时本使要看结果。” 原本这也是宋辙与佑儿讨好的,既做假夫妻,也要做苦力。 宋辙领着她到师爷的位置上坐着,拿了算盘和笔墨纸砚,又让人将几箱子的账册放在她脚边,准备万全才从荷包里摸出两锭银子道:“先预付些工钱给你,我陪同料理完事,就来与你一同查账。” 这还差不多嚜,佑儿板着脸不语,只一味将银子揣在自己的钱袋里头。 不过一个时辰,方才还带着乌纱帽,穿着五品白鹤官袍的赵靖,此时已着不合身的囚服,押上囚车。 赵家女眷一律发卖,男丁全部流放,而他本人必然难逃一死。 “冤枉!顾指挥使!下官冤枉啊!”赵靖破罐子破摔,在囚车里哀嚎道:“官粮数额甚巨,下官不过五品知府,其中必有隐情,还请宋主事明鉴啊!” 齐平宗站在顾夯身旁,面上虽仍是沉得骇人,语气冰凉:“你如今已被革去官身,还有什么资格自称下官!本总督劝你还是留些力气写伏罪书,戴罪立功给你家人儿女再争条出路。” 他这话出来,赵靖果然不闹腾了,跪坐在囚车惊惧无助,人固有一死,可他最小的儿子才五岁,那般聪明伶俐。 邬榆听得齐平宗的话,蹙眉道:“方才齐总督还说那粮是……” “副使!”顾夯眸色一暗,打断他的话。 谁知赵靖听闻此话,叩首道:“那粮是总督大人从军户手里筹来的,这事可不能冤枉了总督。” 宋辙手中的约书早已交到顾夯手中,囚车也带上了断腿的冯席及他的一干手下。 如今谁人不知这口供要如何说了,邬榆自知闯了祸,悻悻站在一旁,与宋辙挤着眼睛,再不敢说话。 “带回玉京!”顾夯知他的性子,并非有意如此,遂冷声吩咐道:“莫再与这些罪人多言。” 宋辙几番思忖,心知齐平宗大抵不会沾惹上此事,遂躬身对顾夯道:“大人,仓房那边已清点出十万石粮,不如送去平阴府用作赈灾。” 与其留在此处又恐被放到黑市买卖,不如直接送去平阴府,少了布政使司掺合进来,这粮还能完好无损。 这话是沈谦在顾夯来此之前说过的,他一向料事如神,顾夯自然没问他这般说的缘由。 只是见宋辙与沈谦的打算一样,倒是对他刮目相看:“也罢,就依你所言。” “不过嘛……”顾夯沉凝道:“这粮草是齐总督筹来的,不如就请齐总督与金吾卫一同送去平阴,料想百姓必然千恩万谢。” 宋辙心头哂笑,顾夯也没打算放过他。 这般去平阴府,就是在赵炳等下官面前亲自打脸,也会叫人重新审视对他的忠心。 宋辙目送邬榆离去,这才及时抽身道:“下官先进去盘账了。” 登州临海,不像济南那般闷热,虽说也热但常有风来,吹得人心里惬意。 佑儿拨弄着算盘,片刻不敢歇,她分明可以慢慢做,甚至像在家中时那般敷衍了事,可脑海里竟会想到宋辙护着她时的样子。 “罢了,看在大人对我还不赖的份上,帮他一次也无妨。”赵靖私做的账本被查抄出来,如今两厢对照,佑儿也更方便了些。 宋辙脚还在门外,往里就瞧见她低眉誊录的模样,握笔书写倒像是大家闺秀了些。 他不知自己此时双目灼灼如火,纵使佑儿想不察觉也难,只见她将笔放在砚台上,抬眸笑道:“大人做完事了?” “是。”宋辙将手上的食盒拧起道:“忙了许久,先吃些点心歇会儿。” 经他这般说,佑儿的肚子也十分配合的咕咕响了两声。她也不觉得难为情,窥了一眼宋辙的脸色,不动声色道:“还是大人对奴婢好,方才叫挼风送些水,他耽搁这么久也不来。” 这是给自己告起状来了,宋辙心领神会道:“倒是难为挼风怕你渴了,让我给你送了茶来。” 佑儿本想突出自己辛苦,如此也能多要些工钱,这般反倒不好意思道:“奴婢也不是那个意思。” 她是时刻心怀鬼胎的,不过这所有的主意都是为着银子。宋辙习惯她如此,毕竟人有些瑕疵和欲望,再是正常不过,否则天下岂非皆是圣人了。 亲自递给佑儿一块糕点,又端了茶盏放到她手边道:“不是你说的,要派人给那老叟家丈量田地。” 佑儿眼珠一转,听他细细道来。 “我让挼风先回衙门请书吏过来,到时这边的事也了结了,带你去田里瞧瞧,如何?”宋辙道。 对自己这么好了?佑儿心里设防太重,毕竟在家中时,郑家夫妇只要对佑儿好颜色,那必然是有什么损事。 可看着宋辙话说的诚恳,佑儿抿了抿唇道:“丈量田地本就是大人的分内之事,岂因奴婢的缘故。” 宋辙拂了拂衣袍,勾起嘴角道:“你说的对,本官向来是爱主持公道的。” 第28章 查账 夜色深沉,正堂里仍是烛火通明,顾夯虽说了戌时看结果,可瞧着满地的账册,心里也晓得这麻烦事,吩咐了人及时添茶送饭,这才离去。 赵靖在登州府做知府已有三年,若不是因这事,怕是今年岁末评述,就要调任履新了。 佑儿已对完赵靖头年做知府时的账册,算盘珠子打得脆响,声落时她心头大骇。 “大人,这人也忒能挣钱了些。”佑儿提笔写下五万二千两,而后将厚厚一叠纸放在宋辙手边。 不止帮着布政使司衙门藏匿转运官粮,还暗中勾结黑市抬高米价,登州府本就缺粮,被他这般搅合,难怪粮价居高不下。甚至人丁税也有猫腻文章做,更不说其他官司纠葛,人情往来的打点。 佑儿见宋辙脸色不大好看,本来想说要下去休息的话,又咽了下去。 宋辙皱眉深思,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可赵靖阖族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他面色凝重,思绪早已飘去玉京。 屋里悄然,过了许久忽听宋辙问道:“你怎么看?” 佑儿迷迷糊糊撑着下巴,眼睛有些昏花,听得这话眨巴眼睛道:“怎么看?这做官挣钱比做买卖容易多了。只是一个不小心,就如今日这个知府这般下场,正是应了那古话,富贵险中求。” 她的声音抑扬顿挫,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倒甚是有趣。 就知道她嘴里说不出自己想听到的答案,只是眼下他想与人说话理清思绪,可身边却只有她。 宋辙引导道:“你不觉得我有失察之责?” “失察?大人怕不是想多了,他有心瞒你,你岂能事事皆知,且奴婢也看得出来,那总督分明才是罪魁祸首。”佑儿斜靠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大人是主事,人家是总督,鸡蛋遇着石头……” 她实在是困极了,后头嘟嘟嚷嚷叫人听不清,随后竟睡了过去。 “真是好福气。”宋辙哂笑,她能吃能睡,性子单纯只爱钱,真是让人有些羡慕了:“只是我从未想过,要与权臣做对。” 将算盘放置一旁,斟酌许久才寻了折子,他心头有成算,做起事来半点不费纸墨。书至一半,瞧见佑儿已睡熟,这才起身抱她到后头榻上。 三更天后,正堂里才隐隐传了些算盘声,只是沉闷不清脆,像是下头垫了厚布似的。 翌日清晨,三年的账本已剩小半,佑儿醒来,见宋辙依旧稳坐在书案前伏首理账,愣道:“大人这是一宿没睡?” 瞧着她眼下也是乌黑,本想逗她两句的话,可话到嘴边竟然道:“昨日辛苦你了,剩下这些我自己看。” 佑儿瞧着他满脸的疲倦,却强打精神,只觉得自己这工钱都要被他挣走,哪里肯善罢甘休。 正好有人送来早食,忙拉着宋辙挪开书案前,语重心长道:“大人辛苦一天一夜,快吃过饭去歇会儿,这些账我不过大半日就能看完的。” 宋辙瞧着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四目倏尔相对,明知她打得什么主意,可他那心却如潮水般涌起。 佑儿也不知为何指节一顿,仓促松开道:“大人快吃吧。” 见她立在原处,宋辙无奈招了招手道:“你也来一并吃。” “吃饱了好看账。” 佑儿这才点头,欲盖弥彰的“嗳”了声,这才又恢复如初。 顾夯吃了饭过来瞧他们对账的进度,见两人皆是埋头未偷懒,又悄无声息地离去。 他这人看着又凶又傲,夫人也常说他是臭脾气,可实际是只看得起他瞧得上的人,否则任凭那人是谁,他也不会好颜色。 待到未时末,听得人来禀告,说是宋辙请他过去,顾夯放下手上的登州衙门名册,这才来了兴致。 “指挥使请看,这是赵靖这三年任登州知府时贪墨的,经算共十八万三千两之多。”宋辙又指另几本账册道:“这几本上头写的是他送出去的银子……至于里头多少,下官不敢计算。” 顾夯看了宋辙一眼,将账本拿起翻阅,不过看两行,顿时八字胡横眉倒立,“啪”得一声合上,怒道:“这赵靖实在放肆!” 宋辙是懂事的,这账本他莫说是算,连看一眼也是不能的。 佑儿早下去歇着了,屋里只剩他二人。听得这话宋辙低头不语,这账本只查三年,就意味着前头的事皆翻篇去,如今登州卫和威海卫正逢操练招兵之时,内阁里头也是晦暗不明的,他才不敢算这几本账,这本也不是他分内之事。 顾夯回过头意味深长看了宋辙一眼,道:“你倒是会做事。” 宋辙头更低了些,躬身作揖道:“下官不敢。” 这是实在话,顾夯摆了摆手,将账本放回原处,唤了人来将堂内账册,和宋辙誊录的单子一并封了箱。 随着宋辙这边的事理清,其余诸事也都陆续收尾。 翌日一早,金吾卫一干人浩浩荡荡的离去,知府同知等大小官员早都送上了囚车,眼下这知府自然由附郭县的蓬莱县令来暂代。 世人皆知,这自然是紧着挣表现好将这代字去掉的好时机,可蓬莱县令谢知到底是去岁的同进士,因着是愣头青不善交际往来,故而被赵靖等人排斥冷落。 如今站在知府衙门外头,满脸写着局促不安,顾夯见他腿肚子都在打颤,撇嘴不愿多待,也不叫他送,寒暄两句就带着人走了。 宋辙将送去户部的折子请了顾夯代送,又说明了还要去丈量军户田地的事,倒是有些要在沈谦面前做一番成就的意思,可眼前这后生可不像是自找麻烦的。 顾夯不管这些,只依他所言。 知府衙门外一时人散去,只剩宋辙与谢知两人,一蓝一绿两身官袍现在原处。 “宋主事,下官实在惶恐。”谢知拱手道:“说来惭愧,其实县衙里的事大多也被师爷和书吏做主去,如今我怎能担此重任!” 宋辙倒是没有从八品县令做起仕途的经历,见他如此,倒如同僚之间积善缘似的点拨道:“赵靖都走了,登州府内想打谁骂谁,或审人抓人,皆是你说了算,你只管冷着脸丢令牌,若有人不从就即刻打出去。” 谢知皱着眉听完,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完整的话。 宋辙道:“经历过秋闱,也拜见过圣上,如今你当家作主,还怕这些不入流的鱼虾?” 谢知听了进去,若有所思,恭敬作揖道:“多谢宋主事点拨,下官明白了。这就去重查前两日争田地的事。” 风吹过,宋辙颔首不语任由他踌躇满志离去。这世上总有人初入仕途时,是为了做个好官,励精图治,也有人是为了做好官,留好名,官拜庙堂。 只是不论如何,谢知倒是与他的打算,想到了一处去了。 第29章 意动 谢知回公房的路上,刚过了月洞门就见一妙龄女子,正是二八年华,月白长衫上的兰花纹将她衬得如空谷幽兰。 佑儿正要寻宋辙说说这住哪儿的事,毕竟总不能住在人家衙门里,谁知刚出了门就被谢知拦住。 衙门里如今怎会有女子?愣是她眉目如画,秋水盈盈的,谢知唤停她道:“姑娘可是府衙里的亲眷?” 亲眷?佑儿摇摇头:“丫鬟罢了。” 谢知眉头微蹙,带了几分考究,疑惑道:“听闻顾指挥使将衙门里的人都带走了,姑娘怎在此处?” 带走了?佑儿被他这话问的听得迷糊,宋辙被带走了? 天上流云卷,大眼对小眼。谢知心头暗忖佑儿的来历,只是这念头不过片刻,就听到宋辙的声音传来。 “佑儿,过来。” 面前的女子应了一声,忽而笑靥如花,提着裙摆就往前跑。 擦身而过时,谢知的眼神不自觉跟着她去,却见宋辙站在前头树下,不过五米外的一切事物,他都瞧得不真切,故而看不到宋辙正冷脸瞧着他。 谢知心里对宋辙是有感激的,只当他是上峰也是师长,遂郑重其事掸了掸衣衫,对宋辙作了个揖,这才离去。 见佑儿张牙舞爪的跑过来,宋辙低咳一声,道:“在外头稳重些。” “哎哟,瞧大人这话说的,奴婢最是稳重了!”佑儿笑呵呵道:“不过嘛,如今那姓顾的大官已走,我们不如还回客栈去等挼风?” 回客栈?宋辙眼神挪到了远处的白墙上,紧攥着指尖道:“谢县令也要重查那日丈田之事,我已知会他这几日就在府衙暂住,也好便宜行事。” “方才那个就是县令?”佑儿恍然道:“他那日不是任由苦主在衙门外跪着不理,怎如今大人要管那事,他就这般上进了?” 清风吹起两人的衣袂,荡漾盎然之间,宋辙也不否认解释,只泠然道:“大胆,竟然议论朝廷命官。” “这不是和大人说嘛。” 她的话语坦荡又亲昵,宋辙心头明白她对自己并无那男女之意,可到底总被她的话闹得浮想联翩。 本是克制的嘴角,在抬脚往前时,不动声色的勾起了笑意。 两人暂住在知府衙门里,倒是难得惬意了大半日,佑儿的屋子就在宋辙隔壁,几株绿意葱郁的梧桐树遮掩在前,显得这处屋子极安静,看得出来谢知是用心了。 佑儿歪在美人靠上,手上握着《九章算术》摇摇欲坠,本以为后面几日能轻松些,可宋辙吃午饭时就将这书递给了她。 她虽算账是把好手,可那毕竟是因为钱的缘故,这些什么方田,均输,衰分哪里是她感兴趣的? 果然不过须臾就已昏昏欲睡。 “你倒是悠哉。” 门口忽然传来的声音叫佑儿心头陡然一顿,指尖的书“咚”得落地,闷响声将她的瞌睡扫了大半。 睁开眼,就见宋辙倚在门框,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郎艳独绝。 许是这午后的日头透过苍翠欲滴的梧桐,照得他身上墨绿的衣袍泛着透亮如的浮光,佑儿不禁愣住,瞧着他许久才回过神来。 宋辙就这般坦然以对,任由她打量自己,可手上却紧握着的乌纱帽,指尖也压得发白。 “大人怎么来了……”佑儿难得羞赫,翻过身下榻去拾书,欲盖弥彰解释道:“这书也忒不好握了。” 宋辙听此,倒是侧过身去不再看她,心绪收起,施施然戴正帽冠,淡淡道:“谢县令派人来请,许是他看出了这案子的关窍,你随我一同去瞧瞧。” 她就晓得,这书不是白看的,佑儿赶忙跟了上去,斑驳陆离的光影,落在两人身上,忽明忽暗扰人心难定。 “大人果真是想帮着那户人家?”分明这事书吏来做就好,如今又留在此处,必然不是这等小事的缘故。 宋辙伸手挡住前头刺眼的日光,默了默才道:“我若说即使我今日不留此,过几日玉京也有律令让我再来,你可信?” 佑儿摇了摇头,这她怎知道:“为何?” “朝廷这些年新政层出不穷,可万变不离其宗都与这田字有关。”宋辙定眸,正色道:“田地是民之根本,因此朝廷不敢轻易变法。不过,玉京里头怕是早就打了叫登州府做试点的主意。” 做试点就意味着,田地先要丈量准确,灾田荒田、肥田水田隶属谁家也要再次核定,军户和农户四方界限要定下来。其次再是这户籍人口要再核对一遍,户籍外迁之人不得继续占地,流民黑户也不能在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去。 顾夯来了,自然是代表着上意,他齐平宗不想被朝廷深究罪过,就只能咬着牙点头。 先是压税赋,逼得地方无退路,自然也是为了来年新政打基础,上头内阁下令,下头百姓举事,衙门夹在中间,必然妥协。 而平阴府被淹这一劫左右逃不脱,宋辙心头浮起一个骇人听闻的想法,钦天监怕是早算准了,否则这人心布局环环相扣,稍有不慎,就差之千里。 佑儿抬眸见他脸色严肃,也晓得这必是极复杂重要的事,颔首道:“大人让奴婢看书,是想要奴婢帮忙协助?” “不错,衙门里的书吏世代相传,盘根错节,清吏司人手又不足,若是重新丈田,还需你随我一同稽查推敲。”宋辙的话犹如千斤重担,这事做起来可不是十两银子的工钱了。 佑儿忐忑问道:“我不过是一介女子,这些要事交给我,大人真能放心?” 像是惊讶她竟如此古板守旧,宋辙低头瞧她一眼:“女子又如何?这知府的账你都查的,怎么田地丈量不得?” 似对她有些许期待,又道:“古有木兰从军,今家中有女儿入宫侍奉的,还可划为女户,免家中税赋。民间缫丝织布,酒楼买卖也不乏女商人,你有这般好天赋,难道真想一辈子做奴婢?” 这怎能一样,查账是在屋里,丈地可是要去外头。只是他宋辙是做官的,他这般说倒是给了佑儿些许底气,她想凭自己本事活着。 “那……这工钱?”佑儿狡黠一笑,伸出手落在宋辙身前。 这倒是准备好了,宋辙淡笑不语,只一味从怀里摸了锭金裸子,轻轻放在她手心:“这个可够?” 那自然是太够了,佑儿欢喜的收在钱袋里,惊呼道:“大人真是活财神呢!” 一分价钱一分货,因此这事自然更难些。只是佑儿眼下被这金锞子蒙蔽了双眼,如今还未想到这层。 宋辙睫羽微动,眼下是佑儿难以察觉的心绪。 第30章 宋辙身世 谢知脸颊红扑扑的,瞧着宋辙来兴奋道:“下官查清楚了,那老叟姓廖,乃蓬莱县东郊八仙里人,家中共有男丁三口,有上等田二亩,下等田三亩,那日到县衙就是为了那三亩下等田的事。” 宋辙与佑儿在旁坐在,也不发问催促,自倒了茶听他娓娓道来。 许是难得被人注视着,谢知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下官请了里长来问,原来这官司自军户屯田令起,就开始闹腾了。” “那年县衙的书吏去丈量田地,可廖家偏偏说自家田地皆是上等肥田,却被衙门判了三亩做下等。本来这好赖田只等庄稼出苗,就一眼能辨的,谁知出苗时这三亩地真是荒了,按道理荒田就要交军户开垦,出了粮食要分三成交农户充租金。” “廖家大郎心里不服,但也无可奈何,只是廖老叟得空就来衙门递诉状。” 宋辙搁下茶盏,语气淡淡道:“只是说这事?” 谢知心头咯噔,这也不怪他如此小心,实在是往日被赵靖等人骂惯了,听得人质疑自己暗道不好。 见他面露苦色,宋辙倒不为难:“那日廖老叟在你衙门外时,本官正好也围观了。” 看了眼佑儿,示意她来讲那日的情形。 佑儿颔首道:“那日大人与奴婢在人群里,听到的话却与谢县令讲得有些差错。” “县令可知老叟家另外的两亩田地与军户垦的三亩相连?可知那老叟还诉苦他家中的地经测已不足二亩?大人找来里长问缘由,可想过里长怕是早站在军户那头,哪里会讲实话?” 有着宋辙撑腰,她浩浩荡荡连问了谢知三题,见对方面色绯红的厉害,不好意思道:“奴婢并非针对县令。” 谢知倒是并未恼怒,走上前来作揖道:“姑娘的话没有错,是我一时着急想问出了缘由,并未去考证。” 宋辙听了他这话,斟了盏茶递给他道:“佑儿性子直率,谢县令多担待些。” 府衙原来的好茶悉数被金吾卫抄走了,眼下这茶是谢知带过来的,虽是普通但也能入口。 “既然谢县令还未来得及去考证,不如明日一早随我去瞧瞧?”茶香上浮,宋辙说得真是随意:“想来明日清吏司的书吏也到了,这田是好是坏,究竟几亩几分,我们一探究竟。” 窗外的微风吹来,谢知身上添了几分凉意,怔怔道:“济南府到登州,快马加鞭也要一日一夜,大人这是早有打算?” 他心头大骇,怕是那日廖老叟在衙门外喊闹时,宋辙就即刻安排了人来。 “下官实在失职!”谢知起身作揖:“此事必要查明,还百姓公道!” 佑儿是晓得内情的,见宋辙倒是脸不红心不跳,轻咳一声就叫谢知坐下,有种看熟人装正经的幽默。 她垂下眼眸,低头拂弄着茶沫子不敢细看。 两人商议着明日的事,谢知主动说道:“还请佑儿姑娘也同去,姑娘机敏必有助益。” 宋辙倒是假意沉凝半晌,才转过头来问佑儿:“谢县令所言,你作何想?” 佑儿抬眸,两人的眼眸里清晰可见对方的影子,何况金稞子还在钱袋里发烫嘞。 “都依谢县令的意思。”她颔首道。 谢知见宋辙认可自己,佑儿也应下提议,顿生欢喜。可知他履职至今极少被人认可的时刻。 议完了事又用过饭,谢知提着灯笼亲自将二人送回了内院,才去公房整理被赵靖荒掉的公务。 察觉身后之人离得远,宋辙放慢了半步道:“明日你要从八仙里的妇孺那里多听些有关军户,方田等事,还要听听她们各家各户田地收成,往年税赋如何交的。” 不就是套别人的话,佑儿不知不觉与宋辙走在一条水平线上,衣袂相连,只是夜色之下,难以察觉这丝不妥。 “大人放心吧,我最擅长这些事了。”佑儿得意道:“除了大人,咱们衙门里谁没跟我讲过家事。” 暮色苍茫,宋辙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灯笼,过往如白驹过隙,从他脑海里浮现又落幕,低声笑了笑:“你想听我的家事?” 这是能说的吗?佑儿捂了捂嘴,忙摇头:“大人的私事,岂是奴婢能听得的?” 宋辙“嗯”了一声,半晌不言语,走在屋檐下时,才道:“今日早些歇息,养精蓄锐。” 衙门的屋子比之客栈小了些,但胜在这墙砌得厚,宋辙坐在书案前,思绪万千。 在宋辙的记忆里,再也没见过比爹娘更恩爱的夫妻了,他自小家中殷实,爹娘见他已到了送去书院的年岁,想着家中热闹些,就想再生个孩子。 他记得每旬从书院回来,看到娘亲日渐显怀的肚子,心里盼望着那素未谋面的手足降临。 娘常说,辙儿要学富五车,今后科考入仕,给弟弟做个表率。有时又说,将来中了举人老爷,成为妹妹的倚仗。 后来啊,他不仅中举,还过了殿试,被圣上钦点成了榜眼,可身边除了挼风,没有为他高兴的人了。 从他成为孤儿那日起,宋辙就暗自发誓,也许官拜庙堂,爹娘看到才会放心。 夜来月浸窗,宋辙望着窗外黑夜,无奈叹息。 挼风宵禁前带着衙门书吏到了登州,来人是何提举的远房表亲,约莫三十年岁,看着中等身量,是衙门里方田赢分的个中翘楚。 佑儿起了个大早,推门就瞧见了挼风站在梧桐树下练剑,不过他那剑并未开刃,平日里也只是跟着衙役摆弄罢了。 “挼风小哥来了!”佑儿招呼道:“连日赶路可是辛苦?” 挼风听到她的声音,顺势收剑道:“不辛苦,大人说了不必着急赶路。” 见佑儿眼神往宋辙的屋子瞟,走上前来揶揄道:“大人一早就带着何书吏去找谢县令了,吩咐我说等姑娘醒了再去八仙里也不迟。” 她本来就是按着时辰起来的,且宋辙对公务向来上心,也绝不是说这话的人,佑儿往前走了几丈才回头道:“大人昨日说了,卯时到前面用了饭出发,你竟敢假传大人律令,我这就告你去!” “佑儿姐可饶恕小的,再不敢瞎说了!” 两人笑闹一阵,就到了前院堂前,果然见厨房的婆子拧着食盒来摆饭,佑儿得意看了眼挼风。 两人无声打着机锋,倒没逃过宋辙的眼,舀了粥放在佑儿手边道:“他才多大,你莫逗他了。” 三人相处自在轻松,谢知眼中多了些羡慕,自小家教严苛,也显少朋友交际,从未与人这般笑闹过。 第31章 命案 用过早饭,谢知带上户房的五个书吏,又点了十来个快班差役跟着同去。 宋辙倒是并不插手他的安排,毕竟人多也能让谢知心里更踏实些。 马车缓缓在官道上驶着,自出了城天色就有了些暗沉,眼瞧日头被云层卷了去,佑儿掀开帘子,忧心道:“大人,今日恐要下雨。” 谢知宽慰道:“姑娘不必担心,后头马车里放了伞的。” 佑儿回过头浅笑着道了声谢,转过头窥了眼闭目养神的宋辙,她说下雨可不是谢知这个意思。 雨落下来,田间地头劳作的人也少了大半,她怎拉家常,难不成敲人家的门硬闯进去? 只是这担心究竟是多余了,还差两里路到八仙里时,就听得外头阵阵骚动。 快班的捕头王二在马车外道:“大人,前头河里死了人。” 谢知脸色泠然暗沉,忙掀开车帘,跳下马车道:“快差人去请仵作!鸣锣!叫闲杂人等避开!” 佑儿急着也要下马车,却被宋辙拉住了手腕:“你留在马车里。” 如今登州形势不明朗,又有一个户部主事在此公干,只要脑子清醒还想继续领俸禄的,都不会在此事懈怠。 老仵作被衙役驾在马上赶来,来不及气喘吁吁惊恐不已,就又被拧到了尸体旁边。 查案审案并非宋辙专长,可若他不下车,岂不是面上过不去,因此只在一旁看着,默不作声。 谢知应对这等事的过程倒是叫他侧目,问话调查有条不紊。 死者身份倒是极容易查明,正是那廖老叟的儿子,而立之年乃家中的顶梁柱。 廖老叟和家人很快就被里长带来认尸,男女皆是痛哭哀嚎。 宋辙从听周围人说这尸首是廖家大郎时,就已暗道不好。待廖老叟来,谢知与他对了个眼神,都从彼此眼中瞧见了疑惑。 宋辙眉头紧锁,回过神来时,才见佑儿已不知何时站在人群里。她眼中没有去死人的害怕,在妇人堆里交头接耳,忙得脚不沾地。 那仵作眼下不敢敷衍,认真验了两遍才断定人死于昨夜,且并非凶杀,行迹看来是失足落水,衙役又问了八仙里的村民,都说没听到打斗声,也没有得罪什么人。 廖老叟不愿将儿子尸首送到衙门剖验,谢知只得当场定了是意外落水。 待人群散去,谢知叹了一口气,问道:“大人,还要去丈田吗?” 自然要去! 宋辙瞧着廖家人离去的背影,眉头不展:“为何不去,今日本就是来核查方田。” “下官领命!”谢知眼中又是踌躇满志。 再回马车,三人皆是眉间聚拢,心思各异。谢知是唏嘘廖家可怜,宋辙是忧心此事难做,至于佑儿嘛,只心尖梗阻说不明白。 静默许久才听宋辙对谢知道:“看来这府衙,还需你好好整治一番了。” 漏成了筛子,昨日下晌才说定了来八仙里,夜里苦主的儿子就失足落水。 天下无巧不成书,可这样的巧合,宋辙不信。 谢知也有怀疑,遂低头听训,不敢辩驳。 八仙里四面并未临海,其间又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饶是何书吏丈量了半辈子的田,也不得不说这村里的田地当真不错。 里长在一旁煞有其事介绍道:“以前咱们这儿大半都是荒田,多亏卫所的军户选中本里,这才有今日这般景象。” 佑儿嘴角忍不住抽抽,这是把人当傻子来骗? “大人,奴婢方才问了好些大娘大姐,都说八仙里自古就是蓬莱县里田肥水沃之地。” 里长的笑意落下,冷脸瞧了她一眼,又听她自称奴婢,出来暗讽道:“姑娘好爽朗的性子,虽在衙门里生活,却与长舌妇孺也能聊到一处去。” 不等宋辙开口,谢知忙侧身挡在佑儿道:“里长这话有失偏颇,郑姑娘是为了公务。” 宋辙面色如常,可眼神暗藏怒意,似笑非笑道:“本官都不在意,里长却对此有些意见。” 里长晓得宋辙的身份,上头的人特意嘱咐过,不能惹怒他,否则不知他要耍什么阴招让自己惹一身骚。 冯席多狂悖的人,生生被他耍的断了腿,还下了大狱,里长已花甲之年,经不得这些折腾。 “小老儿哪敢有意见,姑娘既是为了公务,自有一番道理。”里长告罪道。 佑儿白了他一眼,死老头,见人下菜碟,正要出言刺他两句,却被宋辙的眼神制住。 廖家的小门已挂了白布,木栅泥墙,三间茅屋草舍,屋檐下挂着风干的青菜,浆洗干净的衣裳挂在木架上,想必那里头还有廖家大郎的衣袍。 可它等不到他的主人了。 他媳妇哭得撕心裂肺,身旁的孩童还懵懂,可大抵是知晓发生了什么,手上烧着纸钱,口里一个劲的唤爹。 廖老叟一脸悲戚,见着几人在门口,踌躇良久才上前来,哑着嗓子道:“不知大人们还有何事?” 谢知同情道:“老丈节哀,本官与宋主事是为了方田一事来的。” 廖老叟听得这话,顿时双手拍在额头,跪坐地上:“不争了,不争了!我儿如今已去,再多田也换不回儿的命啊!” 几人皆是神色凛然,宋辙问道:“老丈为何这般说?田地事关一家生计,若是觉得有失公允,请衙门勘查也是应当。” 那里长听得这话,却咬紧了牙关,面露不悦,死死盯着廖老叟生怕他要说什么话来。 “大郎回回都劝我,可我不甘心啊,这祖业在我手里丢了这么多,不怕将来我死了愧见爹娘,只怕再这样下去,我儿孙将来连糊口的饭碗也没了!”廖老叟哭诉道,他身体佝偻瘦弱,又声嘶力竭的,看得人揪心不已。 佑儿原本觉得自己活得苦,见了什么惨事痛事的,心中也不会有波动,可如今也忍不住替这廖家难过。 “都怪我,听说有大官来了,叫那知府成阶下囚,我就想着去看看。”廖老叟无奈叹息:“万一咱家这田还有希望呢,大郎还说叫我早些睡,今日随我一同去衙门,谁晓得他……” 稚童妇孺的哭声,与老叟的话语悉数进了众人耳中。 第32章 失踪 宋辙看了眼廖家屋里的景象,琢磨片刻才道:“本官从户部清吏司衙门来,若是老叟今日还愿意丈田……” 原来是户部的大人亲自来量田,廖老叟先前还在犹豫,如今看着孙儿跪坐地上,斩钉截铁:“小老儿愿意!” 他求了多年的心愿,如今自然不能眼看着失去,指出自己田地的方向道:“大人请!” 到了田边,果然那所谓的三亩下等田与廖家剩下的二亩田就挨着方边,谢知脸上发了层薄汗,里长低着头不敢与之相视。 何书吏吆喝县衙里的人将步弓插在田地边上,绑上麻绳尺子要差役紧扯着。这才让旁边的书吏拿出鱼鳞图册记录廖家田的形至归属。 廖家这田四方标准,并不是异形田,何书吏拿着木条就路边地上一测算就得出了结论,唤宋辙道:“禀大人!这田足二亩三分。” 登州府衙的书吏也照实计算,自然是相同结果。 廖老叟心头揣了多年的大石头落地,沿着田边一直念叨着“二亩三分”,看得佑儿心里头发酸。 谢知脸色涨红,怒道:“前头丈田的人是谁!究竟如何计算的!” 跟前的王捕头瞄了眼鱼鳞图册,上头留着书吏王茂的名字,小声回道:“大人,李茂。” 李茂?谢知脑海里一番搜索,冷脸打量一旁勾着身子的里长道:“本官记得李茂是你堂弟?” 里长咚得一声,老骨头磕在地上,求情道:“我那堂弟老眼昏花,还请大人们饶恕他这一回!” “唤他来问话!”命案审查宋辙不管,可如今事关他的本职所在,自然甚是在意。 事情既已至此,难保其他人家的田地没得漏洞,索性宋辙就下令让众人将八仙里的田重测一遍。 佑儿跟在何书吏身后,看了几遍心头已明晰这步骤方法,自己心头默算几方田都与何书吏计算的相同,她思维敏捷,做事惯会一通百通,学了新本事自然乐此不疲跑去其他书吏那边监着。 宋辙看着她跳脱的身影,心头的怒火也缓了缓,这才对谢知道:“步弓的放置,麻绳上头的度量,还有差役的步数都能藏猫腻。” 谢知方才核对时已然想到了这些,见宋辙点了出来,颔首道:“下官往日疏忽大意了。” 宋辙知他老实,遂又点了句:“李茂不会来了,眼下是用人之际,你也不必再细问当初跟着他的差役是谁,当务之急还是先丈田。” 读书可靠,八股经世,再老实也不是蠢人,听得宋辙的话,谢知拍了拍脑门,作揖道:“下官明白了。” 果然过了一个时辰,王捕头带着衙役无功而返,一脸颓丧:“大人,李茂失踪了。” “问了邻里街坊,他昨夜就没回家去,卑职带人问询时都说以为他留宿在衙门了。” 昨夜?谢知看了眼在田边坐着的廖老叟,蹊跷之处细如丝线,他难以捉住。 而宋辙肯定想到比他更多的关键,谢知顺着宋辙的目光,正是落在了佑儿身上,低声问道:“大人是信不过衙门里的书吏,这才让佑儿姑娘盯着?” 宋辙嘴角勾起了些,淡笑道:“这是其一,她的确是学数术的好苗子。” 见宋辙身边还跟着一个未弱冠的挼风,谢知似有感悟道:“大人用人,不拘一格。” 这头的阵仗,自是引了整个八仙里的乡邻过来,见官府来丈田,都生怕再往少了量,脾气好些的还说:“家里的田先前已量过了,不劳老爷们费心了。”脾气急的甚至拿着犁头,虎视眈眈时刻准备着与衙役干起架来。 廖老叟见着关系要好的几家亲眷来,又哭又笑得说着家里地多量出了三分,这话一出惊起千层浪来。 说不晓得他家的情况,那年卫所的军户来看地,偏偏他最是护家的性子,以往仗着自己年岁大,脾气也像炮筒子,可在那些抢地之人的面前还是如此,就是没眼力了。 长刀短刃,谁惯着他。其他人家都是夺去一二亩的,偏生他家最多,还是临溪最好的三亩。 至此,廖老叟三五不时的就要去县衙闹腾,可谁又管过他,怕是连衙门都没进得去。 也亏得他家大郎孝顺,只一味的埋头种地,农闲时又去码头卖力气挣工钱,一家人的日子也是能过下去。 如今大郎没了,廖家老的老,小的小,只剩那媳妇一人,怕是难糊口了。 忙活了大半日,八仙里的地总算重新测完了,几乎大半人家都少了一两分,鱼鳞图册重新备注上,谁不是欢喜的道宋辙和谢知是青天大老爷。 老百姓就是这样,几个时辰前还骂县衙不做人事,如今就另一番光景。 佑儿的汗水,将头发也沾了几缕贴在脸上。她倒是浑然不觉,仰头笑道:“大人瞧,你给我的工钱,还挺值吧?” 田间水稻青翠,风中还混杂着土壤的清香,云雾散去后的夕阳将世间不真切,许是知晓这光束将被熬夜笼罩,旁人既珍惜又怕得到。 宋辙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绿的帕子,手在靠近佑儿脸时,顺势落下。 “自己擦擦吧,泥人似的。” 佑儿赫然接过手绢,轻轻擦着脸上的泥。只是她不仅没擦对地方,还差点将嘴角也弄脏些。 宋辙无奈指了指她的唇边,片刻间的细腻柔滑,就已然让他失神。 谢知在查看修正过的图册,见每户人家都捺了手印,欢喜过来呈给宋辙,难得的松快:“大人,完成了。” 这是谢知近一年里,难得的畅快,原来做成事是这样的感觉,原来这父母官是这样意思。 宋辙目光游移,忙接过图册,抽检几页:“怕是明日起,谢县令有的忙了。” 且不说登州府下辖四县,就单说这蓬莱县就有共计十一里,既已在八仙里开了头,其他地方怎能厚此薄彼。 谢知闻音知意,朗声道:“大人放心,今后登州府的田地必无瑕疵。” 见谢知倒是壮志满怀,并不怕事情麻烦,心头不知怎得似有跟刺穿过,忍着痛,像是儿时朗声读为天地立心的自己。 四下人群在里界前才散去,挼风早牵着马等在此处,见宋辙来,忙起身道:“大人,银子交给廖家了。” 见佑儿和谢知皆是一脸崇敬的眼神,宋辙不做理会,轻咳了声:“绵薄之力罢了。” 毕竟廖家的飞来横祸,有清吏司没有及时复核的缘故,并非是他同情廖家。 第33章 喂药 回去的路程风平浪静,因此日落时分恰好回了衙门。 宋辙见佑儿已十分疲惫,便拒了谢知邀他一同用饭的约,只让厨房将饭菜送到他屋子即可。 佑儿方才在马车里就有了些困意,眼下快到梧桐树下时,更是走三步退两步的,挼风本想扶着她,却见宋辙的手抢先虚扶着佑儿,这哪里还有他的位置,忙抽身跑开。 “走稳些!”宋辙语境尽是无奈:“怎困成这样。” 佑儿只觉得眼皮是半点睁不开了,迷迷糊糊听到宋辙的话,张着嘴轻唤了声:“大人……” 后头的话未说出,就坠入宋辙怀中。 “如何了?”谢知听闻这头找了大夫,哪里还吃得下饭,急匆匆跑了过来。 那大夫在家里吃着饭,就被挼风抓进了衙门,惊魂未定的,这番晓得是人病了请他治,哪有好脾气:“这姑娘是风邪入体,吃两副药就好了。” 言外之意颇为明显,宋辙看了眼昏睡过去的佑儿,心下安定了大半,拱手道:“有劳大夫。” 两个穿着官袍的大人,一左一右夹着他,大夫摆摆手:“罢了罢了,既然没什么事老朽就回去了。” “挼风,送大夫回去。”宋辙安排道。 大夫一听,忙挎着药箱急着走:“不必不必,老朽自己走。” 夜里厨房娘子来送了药,可佑儿这嘴哪里晓得张开,即使好不容易喝了口药进去,又嫌苦吐了出来。 毫无办法之际,宋辙过来正巧看到,眉宇间掠过难以察觉的忧虑,道:“给我吧。” “宋大人。”厨房娘子见来人是他,忙起身将药碗放在床边小几上,解释道:“这位姑娘嫌苦呢。” 宋辙点了点头,径直就坐到了床边。 见他如此,那娘子似懂非懂地咬了咬唇,想必这姑娘名义上是宋辙的丫鬟,实则是房里人。 怪道宋辙如此上心,她悄声桥西的退了出去,还顺手掩上门。 宋辙这才焦心看着昏睡的人,低声道:“田里风大,难为你今日跑前跑后丈量。” 手端着药碗,察觉这温度正好,遂舀了勺药放在她唇边,难得的说去好言相劝的话:“良药苦口,莫要吐出来。” 任凭他怎么说,佑儿依旧如初,宋辙手有些发麻,瞧着她嘴角染上的药渍,犹豫道:“既如此,那失礼了。” 月上中天,夏夜里带着些潮湿,在屋里荡漾开来。 只见宋辙伸出手去按在佑儿嘴角两边,使了些力气才让她张口,而后勺子里的药顺势灌了进去。 一口成了,他似找到了关窍,恨不得勺子再大些,好将这药水全送进去。 “咳!”原本昏睡的人,忽而被呛醒了,有气无力睁开眼,见宋辙正掐着她的下颚,喃喃道:“大人……” 宋辙见她醒来,忙放开手道:“本官这是给你为药。” 佑儿这才咂舌,后知后觉尝到了苦味,难怪梦到郑娘子给她灌泔水,竟然是…… 她眼中升起了水花,明暗交错的烛火之中,照得眼眸如星闪。 宋辙片刻失神,侧过身道:“既然你醒了,就快喝药。” 太苦了,她虽从小卖茶做茶,可太涩的茶却半点不肯喝,更别提这苦得没边儿的药汤了。 佑儿见他这般严肃,心知这药逃不过,吓得就快泪垂:“大人饶命,你不是已经喂了奴婢一些了,想来是不必再喝了。” 宋辙不动声色用拇指摩挲着食指指尖,像是还有她唇边残余的温热。 “把药喝完,否则……”宋辙难得的说不出下文来,他好像真说不出什么威胁她的话。 否则?佑儿见他面色不愉,只怕他是想着要让自己吃些苦头,吓得忙闭着眼道:“奴婢喝。” 宋辙这才扶着她起身坐好,一眼不落地看着她喝药。 佑儿不敢耽搁,毕竟越是喝得慢,苦味留在口中就越长。放下碗露出痛苦的神色,眉头也皱成了一团。 宋辙这才露出满意神色,拿出一包蜜饯道:“吃吧。” 佑儿急忙抓了两个甜枣塞到口中,这才缓了过来,带着埋怨还口齿不清:“大人早不拿出来。” 谁知宋辙将油纸合上,轻抬眉头道:“我若早拿出来,估摸着你到现在还在磨蹭。” 被宋辙戳穿了心思,佑儿也不辩解,吞完了蜜枣,问道:“大人,如今事情已了,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说到公务,宋辙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用帕子轻轻给她擦了嘴,这才扶着她睡下去,道:“我也想回去,怕是天不遂人愿。” 昨日死了廖大郎,今日丢了李茂,明日必然还有事。 齐平宗在山东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山大王,要想从他嘴边分一杯羹,确实是难。 且即使能分到,这过程也必然坎坷,都则这么多年立下的威严,岂不是成了泡影? 佑儿窥了一眼放在小几上的帕子,抿了抿唇道:“大人也觉得廖大郎的死另有蹊跷?” “自然有蹊跷。”宋辙并不藏着掖着,眸色微沉:“若我猜的没错,应与李茂有关。” “大人怀疑李茂杀人后畏罪潜逃?”佑儿心中大骇,杀人凶手竟然离自己这般近。 宋辙难得见她这般畏惧模样,倒是有趣,本想吓吓她,又顾忌她还在病中,只能实话实说道:“李茂已近六十,廖大郎正值壮年,怎有力气杀人?” “我的意思是李茂必然知道廖大郎真正死因,他这年纪能逃得了多远,且等着看吧。”宋辙将她的床帐落下,又嘱咐她莫胡思乱想,这才离去。 佑儿见他吹灭了烛火,忙道:“没想到大人不仅会查账量田,还会查案追凶。” 查案?宋辙在黑暗里自嘲一笑,他头次查案还是廪生,是为了查清至亲被害的真相。 “这话可莫要再说,官场上各司其职,万不能越俎代庖。” 宋辙的声音在暗夜里传来,佑儿透过床帐看到他朦胧身影,渐行渐远。 翌日清早,登州卫来了人,敲锣打鼓的将李茂五花大绑送来,说是这人形迹可疑,怕是与八仙里死的廖大郎有关系。 谢知脸色沉得能扭出水来,宋辙想到的,他夜里复盘也想到了,李茂绝不是凶手! 蚍蜉撼树的无力感,随着他迈出的步伐,愈发明显。 “既然登州卫好心把人给谢县令送来了,还不快接人?” 宋辙不知何时已站在谢知身旁,两人对视一眼,想法不谋而合。 王捕头带人在衙门口交接了李茂,卫所打头来的是个百户,见宋辙与谢知二人倒是拱手打了招呼,正当他带着人要走,就听谢知道:“多谢百户将李茂送来,不过按着疑罪从无的说法,眼下他还算不得罪犯,百户一路敲锣打鼓倒会让人误解。” 周围看热闹的人一听,这事有蹊跷,当即凝神静听。 那百户朗声道:“昨日死了人,这李茂就失踪了,八仙里的乡亲谁不知晓!县令大人这话倒是有包庇之嫌。” 第34章 心意 李茂一张嘴被裹脚布堵着,瞪大了眼要为自己辩解。 谢知看了他一眼,握紧了拳头道:“且不说他一个老书吏,死者是精壮男子,再说仵作已查明死者并非他杀,百户这般岂不是搅乱民心!” 李茂点头如捣蒜,杀人偿命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 “谢县令说的有道理。”宋辙这次出言道:“不过嘛……这李茂在鱼鳞图册上弄虚作假,欺压无辜百姓田产,此事经查明属实。既然有违律令,谢县令还不快将他丢进大牢问话!” 围观的人众多,廖家又常去县衙外哭闹,此时自然有晓得些前事的人在人群里解惑。 百户瞧见宋辙发了话,抱拳冷笑离去。 衙门收监的牢房阴暗潮湿,壮班捕快见谢知亲自带了新犯,当即来了精神,领头的蒋捕快高壮强悍,是个爽朗性子,笑道:“大人亲自带了人来,弟兄们还不快把人带进去!” 这话音刚落就见进来的人不是李茂又是谁?自古哪个衙门不漏风,昨夜都晓得李茂失踪了,如今见他被抓回来,蒋捕快一把将他拉过,狠狠往他背上一拍:“没成想到,你这老头竟然坏得很!” 蒋捕快的岳家就是八仙里的,昨夜回家就听媳妇说了,这李茂竟少测了一分地!可恨! “平日里兄弟也没仗着你老就亏待你半分,你明知那是我岳家,还这般苛待!”蒋捕快与另几个衙役将他带进牢房里,这才将那裹脚布扯下,嫌弃往李茂脸上丢去。 谢知瞧着差不多了,这才道:“烦请诸位好好审他,此人怕是与廖家大郎的死,脱不了干系。” 蒋捕快一听,顿时坐不住了。在他看来,这八仙里廖大郎能吃苦又踏实,是条好汉。 他打小的江湖豪气,快意恩仇。听得这话,神色一凛:“大人放心,我蒋五必审个水落石出!” 宋辙抬脚往牢房里头走去,仔细瞧了每间屋子,指了指最潮的那间道:“把他丢到这屋里。” 李茂不知为何,只见宋辙眼神锐利如鹰,吓得他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几步。 “他李茂常年在外头量田,因此这腿脚风湿病重,那屋子最适合不过了。”宋辙面如修罗,说出来的话也让人不寒而栗:“每日下晌就在那屋里撒些水,夜里寒气上来,最是叫他舒服。” 李茂吓得腿更疼了,咚得一声跪在地上道:“大人饶命,卑职也是迫不得已,廖大郎的死更是与我无关!” 见宋辙不为所动,便朝谢知磕头道:“县令老爷明鉴啊!廖大郎人是不错的,我也不想他死啊!” 他此刻都想起来了,有一年冬刮着刺骨雪风,廖家大郎见他们几个在地里拉麻绳,还拉了他们回屋里烤火。 “廖家不是作恶多端的人,卑职都这个年岁了,做甚杀人越货的勾当啊!” 见他左顾而言他,宋辙也不着急,总之这里头还是谢知做主的,遂冷哼一声转过离去。 佑儿夜里发了汗,早起喝过药后,如今已舒坦了些。 醒来见到枕边用帕子包好的二颗蜜枣,不用想就知道谁一早来过。 厨房娘子来送药时,见她手里的蜜饯,揶揄笑道:“必然是宋大人给姑娘的?” 不难听出她话里暧昧不明的意味,佑儿低下头,佯装不知何意:“大人待人自是好的。” 厨房娘子听罢,只当她是还没过明身份,这才不好意思,打趣道:“瞧姑娘这话说的,若说是谢大人嘛,他待人温和也心善,这话倒是正理,可宋大人看着倒是性子有些冷。” 门外宋辙的脚步骤然停驻,且听里面的人讲着他。 “不过,话又说回来,宋大人那气度想必出身大户,这样的人哪里是会给下人买蜜饯果子的。我瞧着,姑娘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佑儿被她说得有些招架不住,余光里看着那方帕子就觉得脸热,忙又躺进了被褥里头道:“娘子莫打趣我了,宋大人面冷心热,你接触多了也就晓得了。” 厨房娘子只当她脸皮薄,收了碗自笑着告辞。 再出来时,也没在外头遇着人。 宋辙早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看着桌上还剩着的蜜饯,眼中凝着淡淡的疏离与惆怅。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佑儿听着外头来了脚步声,那门本是虚掩着,如今叫宋辙叩门推开。 他身姿颀长,穿着一身碧落蓝的直裰,衬得人清姿明秀,正如那厨房娘子说的,这样的气度自然不是小门小户人家才有的。 佑儿以为他是来看自己有无用药,忙撑起身子道:“奴婢刚喝了药的。” “我知道。”宋辙垂眸落座在她床边,解释道:“这屋子有药味。” 姑娘家哪听得自己闺房有异味,纵使佑儿不是什么闺秀,可眼下也闹了个大红脸。 气得撇嘴道:“这还不是因为给大人做工的缘故!” 见她恼了,宋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斟词酌句道:“我的意思是之所以晓得你喝药,是因为闻到了药味。” 不会说话请闭嘴好吗?佑儿知他不是有意,斜靠在枕头上,无力回天道:“奴婢明白大人的意思。” 许是方才厨房娘子的话让宋辙心里起了波澜,如今见着佑儿,竟罕见的嘴笨。 宋辙一时不知还能说什么,沉默半晌,道:“这些蜜饯就放在你这里,还有这几本数术书,你这几日得空便多看看。” 说罢,放下手头的东西,这就起身要走。 佑儿瞧着他这般安排,真是哭笑不得,地里的牛病了,也得歇两天,她竟还要读什么书,还好几本嘞! 佑儿急火攻心,咬牙切齿道:“大人这是要我考女状元哩。” 这和悬梁刺股,闻鸡起舞有什么区别? “若是朝廷特开恩科,我必然给你填个名。”宋辙答得认真,转过身后,却忍不住勾了勾唇道。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走出了佑儿的屋子,宋辙这才舒缓了口气,他这样的孤家寡人,还是莫要招惹这些男女情意才好。 不过……既然她想凭自己的双手在世上讨生活,他为她实现这心愿,也好。 第35章 命如草芥 倒是不知谢知用了什么法子,不过一夜就撬开了李茂的嘴。 时值季夏正午,院子里的暑气也带着一丝柔和,衙役来请宋辙时,见他坐在书案前,浮光落在他的发冠上,如道观里画中的仙人,叫人不敢造次。 “宋大人,县令有请。” 宋辙搁下狼毫,慢条斯理起了身。那光晕随着他的离去,直直落在书案上,只留细小的浮尘在其中飘荡回旋。 李茂一把鼻涕一把泪,说着自己这些年的艰辛。 衙门书吏并非食朝廷俸禄,每月银钱从知府的润笔费里支取。按着本朝惯例,一等书吏每年一百石米,二等书吏每年八十石米,莫说出门公干还能捞些油水,这样的日子自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因此,衙门里自今以往都是铁打的书吏,流水的老爷,甚至不少书吏还是子子孙孙代代相传。 可这一切在三年前就变了,赵靖来衙门掌大权后,头件事就要削减开支,还说要以身作则从他的润笔费里减三成,用以河堤官道等修补。 这的确是晴天霹雳,因得这话整个衙门书吏一年就少了小半的工钱,为了维持家中开支,不得已将这窟窿放到了力所能及的各处公务上。 办黄册户帖的书吏要收一笔黄册费,征赋税的书吏要得一笔勘合费,这方田丈量还来不及想名头收费,他就被赵靖叫到了面前亲自教导。 原是为了不久后军户屯田的事,他一辈子都踩在田地里头,竟没想到有朝一日要给秧苗土地下毒药。 肥田在他的脚下变成荒田,他腰间的银子也愈发多了起来。 “可这三年,并未听说有河堤修补之事,官道倒是清吏司年年要下银子的。”谢知疑惑道:“他削减了你们的开支,这钱又去了何处?” 蒋捕快听得此言,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赵靖在登州三年,后院的女人都快塞不下了。” 谢知脸上羞赫,竟不想是这等原因。 “去年冬,赵靖又叫我把八仙里的田重新测过,每户或多或少都要减下一二分。我想着这是为将来争田地留个根据。”李茂垂头,愧疚道:“廖家那地一开始就惹了他心头不快,赵靖这心眼堪比芝麻大,都记着呢,特意交代我多给他家减下一分。” “知府老爷亲自打了招呼,不论他廖老叟怎么闹腾,哪个讼师都不能帮他写状纸。”蒋捕快接过话茬道。 没有状纸就不能鸣冤上堂,真是好狠毒的心肠。 宋辙理了理衣袍,声色如常:“赵靖已然伏法,在金吾卫的地牢里他自然都会交代,你还是讲讲廖家大郎的死吧。” 人心永远是复杂的,李茂见赵靖已成阶下囚,生怕自己遭殃,这番话他本想谢知到知府衙门那夜就讲明的。 可走上前却听到宋辙和谢知要从廖老叟家查起,还要将八仙里的地重新丈量一番。 李茂心头暗道不好,这户部来的官手段狠辣,定然是不放过他。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并非是他去认错就能挽回的,因此他首当其冲想到的就是得有人保他才好,脑海一阵搜寻,想到了关系尚可的军户缪刚,毕竟他在卫所里还是百户。 必须要找人阻拦宋辙,李茂吓得魂飞魄散,一路念叨着敲开了缪刚家门。 谁知缪刚是个上进了,听了这话当即就把李茂绑了,连夜进了卫所禀明了此事。 “缪刚寅时左右才回来,他说卫所里的大官说了,要我在他家好好待着,时机一到就放我回来。”李茂心中忐忑,他那时哪里想得到,廖大郎那夜就死了。 宋辙听出了他的意思,句句都在维护自己,将责任全然推到了卫所上头。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谢知指着他鼻子骂道:“真是愚不可及!” 本是骂李茂的话,听在宋辙耳中却有些异样,蝼蚁尚可偷生,生灵涂炭皆因权欲争斗,因这场新贵与旧臣的斡旋。 廖大郎命如草芥,轻飘飘死在家外的河水中,这是齐平宗对宋辙的威慑,也是泄愤。 可惜了廖大郎这条命,无法撼动整个王朝的政治走向。 他所想的,谢知也同样想到了,只是位卑言轻如斯,只能听从上头律令,半点由不得自己。 佑儿身子已全然好了,拿了宋辙的钱财自然要把事情做好。 如今正坐在书吏房里,挨个查验方田户籍。 “咱们这蓬莱县倒是罢了,其他三县的县令哪个是好说话的。”一旁的书吏正与何书吏诉苦:“我有一表亲就在福山县,前两日还叫侄儿来问我这边是何光景。” 听得他们说话,佑儿手上的笔一顿,问道:“其他三县为何不好说话?” 那书吏满脸写着不可说,打着哑谜道:“咱们老爷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佑儿还要再问这是何意,就见宋辙进来对她招了招手,坦然道:“随我去见齐总督。” 这话一出,谁心里不是平地起波澜,并非因为宋辙唤佑儿,而是因宋辙竟敢单刀赴会齐总督。 佑儿不明所以,但见何书吏眼中不乏有担忧之意,自然也纳闷宋辙为何还要主动去招惹那可恶之人。 挼风将宋辙的拜帖郑重其事送到了登州卫,倒是叫齐平宗不意外。 两人就这全府勘核鱼鳞图册的事见面,不过是迟早的事,只是他原想着好歹挫挫宋辙的锐气,这事也能缓一阵子,待拖到秋税时,户部自然不好为难下头府县。 凡事只要缓一缓,大多时候都能不了了之。 “倒是个油盐不进的。”齐平宗冷笑道,看着上头竟还写着飨食楼一叙,更是怒火中烧:“叫他等着。” 酉时不到,佑儿就跟着宋辙到了飨食楼,招呼应酬的小二自然还没忘记宋辙的模样,小心翼翼问道:“爷这是来喝酒的?” 宋辙顿足,抬眼问道:“不知请齐总督喝酒,哪间房适合?” 小二不敢多嘴,只送着二人往上房去。 约定的时辰还未到,佑儿坐在宋辙身旁,到底有些露怯:“大人,奴婢万一没说对,可如何是好?” “你只管理直气壮说下去,即使错了,旁人也不会有所怀疑。”宋辙安抚道:“既然收了我的金子,就莫要打退堂鼓。” 早晓得这金子挣得这般艰难,佑儿薄唇抿成一条线,终是妥协。 嗐,毕竟是金子。 第36章 宋辙这个人,挺奸的 齐平宗晚了半个时辰才来,落座后也不叫宋辙起身,仍旧让他保持着躬身作揖的姿势。 这也罢了,佑儿屈膝福身更是难熬。 宋辙余光见身旁有些颤抖的衣衫,眼眸愈发深邃。 在官场这些年,他比谁都深知一个道理,就是在绝对的权势压迫面前,他这主事不过雨中蜻蜓,自身难保也无能为力。 譬如现在这般,齐平宗不发话,他也束手无策。 好在须臾就听得齐平宗唤了免礼:“毕竟是高阁老的门生,本官如何敢受你的礼。” 往日若是听得这样的话,宋辙心里或许觉得并无所谓,不过是说他攀附权贵罢了。 可眼下却有些不同,自平阴府被淹后,再未收到高品的来信了,可想而知若是他宋辙出了岔子,高品必然以断了联络,并无干系为由,不会保他。 也正因如此,宋辙才断定了如今朝堂的目光正锁在山东,做官最忌讳左右倒戈,他这才下定了主意投到沈谦这边。 “总督堂堂二品,又是封疆大吏,即便次辅来了,也不敢忽视。”宋辙道了谢,带着佑儿四平八稳坐在一旁。 齐平宗看着依次摆上的菜色,脸上难寻笑意:“宋主事手里握着一省财权,怎吃得如此寒酸。” 他这话说的也不全对,毕竟如卫所的开支,虽是户部出军饷,军户屯田出,因此 佑儿见眼前这些小葱豆腐,炝炒白菜,青菜粥,只觉得背脊发凉,也没人告诉她拿了个金稞子就要陪宋辙这样疯闹啊。 宋辙亲自为他舀了粥,举止甚至恭敬:“大人见谅,如今平阴府尚处水患之中,你我是朝廷命官,食民之供养,自不敢奢靡。” 这是把自己叫来吃挂落?齐平宗本准备好的说词,眼下暂无机会发挥出来。 好在他毕竟吃了这么多年的官饭,什么风浪没见过,听得宋辙的话,笑道:“看不出来宋主事倒是个忧国忧民的。” 往日里左右逢迎,溜须拍马倒不是本面目。 宋辙也不恼,他说的本也是事实,斟酒举杯道:“下官还未多谢大人将鱼鳞图册造假之徒捉拿。” 齐平宗只在鼻息间闻了闻酒味,就将酒杯放回桌上,冷笑道:“宋主事客气,都是为朝廷做事罢了。” 宋辙正要说话,谁知齐平宗又道:“依本官看,这般大奸大恶之人就应乱棍打死!” 佑儿听得头皮发麻,人命关天的事,岂是这样随意说的? “不过这李茂倒是认罪了,不过他区区书吏,倒是被赵靖授意才这般奸邪。”宋辙藏在桌下的手,不经意拍了拍佑儿的衣袖,又道:“根据李茂提供的线索,我已命人将登州府鱼鳞图册中存在偏颇的田地,都修正了。” “唔?”本以为宋辙会像蓬莱这般复核,谁知竟这般敷衍了事。齐平宗这才抬眼打量宋辙道:“不曾想宋主事倒是不辞辛劳。” 宋辙这才转过身,云淡风轻似的:“给总督大人说个数,你们这几日都算了多少土地出来。” “按三年前的图册计算登州府四县田地合集三百七十四万两千四百亩,按十年前登州府志记载,其中上等田近一百二十万亩,中等田一百五十万亩,剩余一百万亩为下等田。”佑儿忙起身回道,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成拳。 见佑儿身姿窈窕,面容清秀,齐平宗打量片刻才问道:“这位姑娘又是何人?倒未曾听说宋主事有妻房。” 佑儿垂眸正色道:“奴婢是宋主事的副手。” 副手?齐平宗眉头紧蹙,必然是想到了什么污秽:“本官倒是想不到,你宋辙竟然丢个女人在身边做事,怕不是假借公务之名,行红袖添香之事?” 前朝覆灭时,就有一衙门主官还在正堂上,与身边妻妾扮强夺民女之戏。 这事闹腾的忒大,后来还就被人编做画本子,广为流传。 佑儿不晓得这典故,宋辙倒是有所耳闻,听得此番话,忙解释道:“大人误会了,算账之事有赖天分,她天赋了得,在八仙里与书吏丈田也是有目共睹的,大人随便打听就晓得了。” 齐平宗只宋辙这人心气高,这般年岁不结亲,必然是想着回玉京再择好岳家。 这样的人,断然不会在男女之事上被人留下把柄。 齐平宗冷声问道:“你说下等田只有一百万亩?那为何登州府当初给了二百多万亩田地给我卫所军户?难不成是看着如今收成好了,就要将田地收回去?” 宋辙这才起身走到佑儿前面,拱手道:“大人误会了,若是如此今日下官怎厚着脸来请大人?” 这话倒是叫齐平宗意想不到,只要不将田退还出去,一切还可商量。 “当初着下等田怎么算出来,想必大人与下官一样,是心知肚明。”宋辙一边说着抬手叫佑儿坐下,自己坐到离齐平宗更近些的位置:“故此下官并未处置李茂,否则事情捅出去,登州府岂不是要乱。” 这话说到了齐平宗的心坎上,他巴不得见衙门要处置李茂。这登州乱了才好啊,朝廷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能要登州卫出兵来镇压,这样谁还敢问他要田地。 他还想着,到时候再叫户部拨八十万两银子来充作军需。 “宋主事若不严办他,又岂能交差?”齐平宗假意随口问道。 宋辙面上甚是忧心,当真是想到自己夹在中间的难处,懊恼道:“这事其实下官也难。” 暗觑了齐平宗一眼,有些为难道:“不过这事也不是全然无法,只要大人帮着下官翰旋一二,这田下官定然不收,这几日的事也当未曾发生过。” 天上怎会掉这样的馅饼,齐平宗不说话,只等着宋辙说下文。 “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今这情形,对谁都是百害无一利,大人不如与下官合作。”宋辙语气低沉,缓缓道:“以钱换田,两难皆解。” 齐平宗听罢,顿时不乐意:“不行!登州卫才多少银子,难道你宋主事心里没杆秤?” 表面上的账,宋辙心头清楚,可暗地里的谁又知道。好比这夏粮,登州卫就以地荒难垦为由,从未交足过。 “倒不是让大人花足额的银子买田,不过是意思意思,毕竟卫所的弟兄还要仰仗大人吃饭,下官也记着大人一个人情。”宋辙态度诚恳道。 佑儿忍不住咬了咬牙,头回觉得宋辙这人,挺奸的。 第37章 又装醉 话说到了这份上,齐平宗自然要接下去了,思忖半晌这才问道:“你且先说来听听。” 宋辙见他动心,顿时松了口气:“如今这田照旧由军户屯,每年仍留按着三成租金支付佃户,不过清吏司要额外再收一成税,另今年的秋税还请大人帮忙翰旋一二。” 齐平宗心头也拨弄着算盘,秋税不过是叫赵炳等人把银子吐些出来,额外一成税也不算多,这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可宋辙又为何这般行事…… “只是这样?”齐平宗有些看不透眼前这后生,往日里只没将他放在眼里过,不过是个攀附权贵之徒,这段时日竟然让他刮目相看。 宋辙颔首:“下官不敢隐瞒大人,这修订后的鱼鳞图册照例还是要送去户部记档的,否则下官不好交代,但下官与大人之间的约定,能不能叫上头应下作数,这是下官自己的事,绝不为难大人出面。” 齐平宗在京城也是有亲信及朋党,知晓这些日子高品只字未提过这个学生。 原来那说是得意门生也不为过,可宋辙这般行事倒是不得不让人怀疑,这里头有几分是高品的意思。 “那一成利就放你清吏司?不记在户部名下?”齐平宗这话问的直接,若丢户部必然是沈谦的主意,可丢清吏司嘛……高品那老东西看似风轻云淡,实则苏州大半地都是高家的。 宋辙表情不太自然,只点了点头不敢做答。 怪道如此!齐平宗脸上讥讽一笑,道:“你这恩师,自来小心。” “是,次辅常告诫下官,举止不可不慎其几,一毫之差,悔不可追。”提起高品,宋辙面色恭敬答道。 谈及此,佑儿才起身叫候在廊外的小二重新上菜,她不再进去,只留在外头用饭,等着宋辙。 至于她为何方才必要陪在里头,按照宋辙说的原话,若两个大男人在饭桌上谈要事,尤其是涉及生死利益之事,旁边有女子在,除非必要时,是不易起冲突的。 这也是今日要带她来,且要她说出那一串数的缘由。 齐平宗那样傲慢的人,不屑对女人动手,但若是宋辙来说,必定鼻青脸肿。 再见那上房的门打开,已过戌时。比之齐平宗走得平稳,宋辙简直是摇摇欲坠,幸而一旁的小二机灵,否则必要栽跟斗的。 佑儿见状,忙上前去将他扶住,看着没二两肉的人,几乎倾在佑儿肩上,压得她咬牙切齿。 “往日不知大人是如此豪爽之人,下官真是悔恨未早日与大人交心。”宋辙醉意朦胧,口齿不清说着话:“先前都是下官的错!下官认罚!” 齐平宗见他这说着话,脸都要凑到他脖子上了,忙上前快走一步躲开,嘱咐佑儿道:“扶好你家大人。” 说罢下力拍了拍宋辙的肩道:“本官还有要事,就不送宋主事了。” “大人!”宋辙忍着痛意,双手就要去扑齐平宗:“大人的好,下官都记在心里!绝不辜负!” 罢了罢了,齐平宗连说几个好,这才将人送出酒楼外,挼风忙驾着马车过来。 这事可算了结,见宋辙上了车,齐平宗拂了拂衣袍:“酸儒文官,最是难缠。” 宋辙上了马车,闭目凝神片刻,再睁眼时哪里还有醉意。 从怀里摸出与齐平宗签下的约书,这才露出松乏的神情:“不枉费我醉一场。” 佑儿见他心头高兴,问道:“大人今日为何要先呈白菜豆腐?” 她言笑晏晏的模样,宋辙唇角也不自觉染上了笑意:“成事都需一个过程,期间张弛有度才能拿捏人心。” 他说的话云里雾里,佑儿细细品道:“先叫他心头不高兴,再徐徐图之?” “不错,他先以为我要他退田,又见那般菜色,必然更添了层不痛快。”宋辙将约书小心放好,倒是郑重其事对佑儿表了谢意:“今日有劳你陪我同来,方才可吓到了?” 佑儿摇了摇头,不知是金子的缘故,还是宋辙的缘故,总之她在关键时刻没有怯场。 夜里的登州不算热闹,毕竟是屯兵之地,显少流寇劫匪,但相比之济南及汝州等府就清冷多了。 马车在路上行驶,衬得周遭静极了。 车中两人一时眼神交汇,宋辙慌忙低下了头,泠然道:“明日就启程回去,今夜回去将行李收拾好。” 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佑儿点了点头,好奇问道:“那些地怎么办?” 声势浩大的量了一番,难不成白费了功夫? 宋辙眉宇之间是清冽之气,他显少与人提及朝政,可佑儿既然问了,思索片刻道:“被强占的上等良田,兴许明年就会有个结果,这约书和鱼鳞图册就是还田的证据。” 但佑儿不明所以,宋辙极有耐心解释道:“其实我那日之所以到登州府,是因为收到玉京传话,秋税之变在登州。我在山东时日算长,登州之事自然知晓。都说蛇打七寸,这齐总督之七寸,就是这些偷梁换柱来的良田。如果不然,我倒没那胆量与他打擂台。” 不过是围魏救赵的计策罢了,佑儿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大人先前那般行事高调,原来是先迷惑他,再叫他过几日好好给大人凑税银。” 自然如此,否则宋辙一个小主事,若真在登州挑起事来,也不见得京城有人捞他。 税银才是户部当务之急之事,若是总督不点头,他怎能收齐。 “北面鞑靼接连挑衅,待冬寒朝廷必然会发兵镇压。如今正值高筑墙广积粮之时,我眼下若叫军户退田,朝廷必不答应。只要凑足了军饷和粮草,来年打了胜仗,这田之事必然有个说法。” 打仗?佑儿眼皮子一跳,百姓最是不敢听到这话。 “大人,那鞑靼离山东远吗?” 见她眼中害怕,宋辙故作沉思道:“还是挺近的,之间就隔了三省呢。” 佑儿心道,若是真来了山东,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那真要多攒些银子细软,若有不测还能往南逃,江南富庶最是费钱。 宋辙见她这般,就晓得她脑袋里想什么事,难得的安逸之时,他闭着眼养神。 背负了多少人的性命,多少户人家的苦楚心酸,这仗怎么能输呢。 怀中的约书沉甸甸的,他又何尝不是将前程都压在了上头。 第38章 他的心思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古往今来,家国兴亡都是一句百姓苦。 百姓只见清查赵靖私产,复勘方田,都说他是好官,宋辙头一次觉得,原来得到了好名声,竟如鲠在喉。 从来算无遗策的人,亲眼见到在自己布局之中枉死的无辜人,亲耳听到众人都在说他这人有多好。 那日廖大郎家中的哭声,竟盘旋在宋辙耳旁,闭上眼就是稚子披麻戴孝的身影,他从梦中惊醒,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不知这般反复多久,宋辙总算沉沉睡去,待醒来时已天光大作。 窗外虫鸣起伏,佑儿与挼风还在外头小声说话:“大人每日都这般嗜睡?” 挼风可要为宋辙澄清:“才不是,大人常深夜还忙于公务,这个时辰未起,向来少见。” 两人嘀咕间,就听门框吱呀作响,宋辙穿了身月白直裰,面无表情睨了两人一眼。 许是要赶路的缘故,他头上又戴上了老气横秋的四方巾,整个人衬得老了七八岁。 佑儿撇了撇嘴,有些责怪看一眼挼风,似在说瞧把大人吵醒了。 “挼风与何书吏先去备马。”宋辙吩咐道。 见他神色自若走过来,佑儿忙问道:“那奴婢呢?” 宋辙见她这般,存了逗她的心,一本正经道:“把你留在此处,给谢知府打杂。” “奴婢没有户帖,谢知府不会要的。” 此起前段时日仲夏,如今这季节真是惬意许多,树荫之下清风拂面,吹得人衣衫荡起了涟漪。 谢知一早就等在正堂,见宋辙才辞行,忙叫王捕头将备好的干粮和水提上,看得出这分量能吃一个月了。 “这些日子多亏了大人,下官必会铭记大人教诲。”谢知正色作揖道。 宋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淡淡道:“你我都是为朝廷做事,这礼就不必了。我倒有一事悬在心上,想请你……” 谢知听罢,忙道:“大人吩咐,下官必赴汤蹈火。” 宋辙将他带到一旁,浅要提了八仙里之事,谢知福灵心至自然晓得他的意思。 两人都是在朝中为官,虽身份不同,但谢知对朝政敏锐的洞察力还是有的,宋辙的手段他先前的确也未参透,不过自那日见了李茂后,就渐渐想通透了。 这世上,谁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像宋辙这样夹在几个二品大官之间,还能冷静沉着,游刃有余达到自己的目的,已是十分不易。 换做是他,比如热火蚂蚁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大人放心,下官必会对廖家多照拂。” 得了谢知的保证,宋辙这才放下心来。如今八仙里那里长因勾结李茂,弄虚作假已被县衙撤了身份,廖老叟不仅帮了自家,也为乡邻还了公道,眼下八仙里还没选出合适的人,就先由廖老叟兼着里长一职,倒也叫人心服口服。 谢知将人送出府衙外,作揖道:“诸位一路保重。” 登州府的长街依旧喧嚣,那日喝过茶的铺子,小二照旧忙碌不停。 不同来时那般疾驰匆匆,回去的路上,挼风驾着马车,宋辙与佑儿坐在车里,何书吏慢悠悠地骑着马,倒也自在得紧。 “大人,奴婢头晕眼花,能不能先别看了。”马车摇晃,佑儿脸色苍白看着宋辙,敢怒不敢言。 宋辙瞥了眼她手上已翻阅过半的前朝食志录,这才允准:“这书里写的一干情形,都是你今后用得上的,切不可敷衍了事。” 佑儿已读至如何赁房买宅办买卖等,往日她真是不知,以为人活在这世上且容易着,如今才晓得,原来里头的规矩真多。 “奴婢明白。”佑儿合上书,心头烦闷难受,只能斜靠在马车上缓缓。 宋辙看着她头上两团发髻,藏在袖中的手早已紧握,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见身旁的人已睡了去,这般好的瞌睡,真是叫他羡慕不来。 马车行进到山谷之中,平坦官道就多了些碎石,磕磕绊绊叫人也难平稳。 日高风拂面,佑儿睡得正舒服,哪里晓得自己早枕在了宋辙的腿上。 起先宋辙瞳孔瞪得大,呼吸渐沉重,胸口起伏跌宕,看着是要发怒的模样,可不过须臾就瞧见他脸色潮红,眼眸左看右看就是不往下看。 抿唇克制,却是难得透着些娇……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平复了心境,似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般,低头偷偷看趴着的少女。 她换下了在登州买的衣裳,仍旧穿着清吏司衙门灰绿的短衫长裙,那曾被他握在手中的碧绿绦丝,不偏不倚搭在他的靴上。 分明这打扮半点不如她装扮过后动人,可宋辙对她这身却心突突乱跳。 君子坐怀不乱,宋辙心头反复念叨这六字真言,直到外头挼风的声音传来。 “大人,到官驿了,可要歇歇脚?” 佑儿听着声音,从睡梦醒来,朦朦胧胧起了身,倒是全然不知自己栽倒的事。 宋辙心头不知为何有些怅然若失,待挼风再唤他时,才忙直起身来,掀开帘子道:“走吧。” 愣是一眼不看佑儿,还好她仍旧困顿着,头晕脑胀不清不楚。 跟着宋辙下马车,双腿落在平地上,可算是踏实了,笑道:“大人,要不要看看谢县令送的干粮,奴婢方才拿水时,瞧见有干鱼干虾呢,谢县令性子好人也亲和,当真不错呢。” 分明要答应,可听着她夸谢知,宋辙脱口而出就是拒绝。 佑儿不明所以,难不成要回济南了,人也变回抠搜了。 罢了罢了,宋辙心头只道自己榜眼出身户部主事,何苦和谢知比较,余光看着她那两团发髻,这才点头:“去拿吧。” 佑儿欢喜,回头就笑着对挼风道:“府衙的厨房娘子还做了梅干菜饼子。” “难为佑儿姐记得我爱吃,我这就去拿!”挼风一听拿受得住,拉着何书吏就去找饼。 宋辙见她眉眼得意,挑了挑眉道:“你倒是会使唤人。” “谢县令教过奴婢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大人学的。”闻到驿站里传来阵阵饭菜香,佑儿毫不在意宋辙冷下的脸色,欢欢喜喜跑了进去唤人。 宋辙心头顿生疑云,脑海不停问着谢知什么时候教的?可理智又在说别人如何关你何事? 挼风和何书吏寻了饼子和干鱼来,见他仍在原处伫立,谁知走近时,又见宋辙拂袖冷哼一声离去。 “大人这是?”何书吏如履薄冰道。 自佑儿来衙门,挼风已习以为常宋辙的阴晴不定,咬着饼含糊不清道:“被佑儿姐气的。” 第39章 月下散步 官驿的人见了宋辙的勘合,这才按着规律引四人落座。 宋辙自小就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眼下心中藏着事,食之无味不说,看着佑儿吃得尽兴,心里更是憋闷。 几次三番想问一句,可终究是忍下了。 “大人怎么不吃啊?”佑儿吃饱喝足,见宋辙碗里的饭只动了小半,甚是疑惑。 宋辙眉头紧蹙,眼中神情意味不明。 佑儿以为他又怎么不高兴了,捂了捂嘴道:“奴婢不说了。” 四人休整一番,再重新启程,佑儿吃饱喝足在马车里竟待不住,也因宋辙又闭着眼不说话,她只能坐在车把式上和挼风闲聊。 听得外头三人谈着登州府的事,宋辙依旧是闭着眼养神。 何书吏感慨道:“谢县令虽年轻,却是个好官,也不知他这代知府能不能……” 三人皆是说不清的神情,佑儿道:“我听衙门书吏们说,还从未遇过这样通情达理的官,若能把代字去掉,自然是大好事。” “不容易。”宋辙的声音在马车里头传来。 佑儿一听,忙掀开帘子问道:“为何不易?” 宋辙看她反应这般激动,似笑非笑:“你倒是关心他。” “那是自然。”佑儿伸出手指算到:“谢县令先前处境艰难,可他没有自怨自艾,反倒翻看前人留下的手札研阅。” 说得高兴时,还胳膊点了点挼风,叫对方也认可自己的观点。 “如今突然时来运转,换做奴婢我,必然要把当初那些欺上瞒下的人处置一番,但谢县令胸怀宽广,春风化雨,以德服人。”佑儿说着谢知的好处来,五个指头都数不下。 果不其然,宋辙僵硬地勾起一丝笑意:“你倒是很了解他。” “相处这些日子,自然是彼此了解嘛。不过大人也挺好的,比谢县令有智慧。”佑儿见他也含笑认可,也将他夸了夸,这才落下车帘,接着靠在车框上说话。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挼风竖着大拇指,低声笑道:“还得是佑儿姐会说话!” 外头的三人谈笑风生,里头的宋辙脸色寒噤,眼眸如寒冰,快要将这飘荡的车帘刺穿。 他分明是理智的人,知道这一切不快是因为佑儿发现了一块璞玉,可谢知的确是难得好儿郎,好到他也说不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可这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时,他已快难抑制。 四人行至日暮,宋辙看了眼天色才让停车,今夜就歇在此处了。 已不是盛夏的天了,夜里起了风到底是有凉意,挼风与何书吏四处寻了枯枝落叶来生了团火,烤着干粮倒也果腹。 谢知为他们备下了许多果脯肉干,佑儿拿了些来分食众人。通红的火苗映在宋辙脸上,平日里看着端方严肃的人,也平添了几分暖意。 察觉佑儿在偷偷打量自己,宋辙的背脊不自觉更直挺了些,双手拿着肉干和馒头,就是不往嘴里塞。 何书吏只当他是嫌弃,劝道:“大人将就一顿吧,明日咱们走快些,宵禁前回衙门就有顿热汤喝了。” “先前大人也不嫌弃啊,今日是怎么了?”佑儿将最后一块馒头塞嘴里头,屁股往前送了两步,挨近了宋辙道:“大人身子不舒服?” 她歪着头时,发髻上的绸带顺势落下,圆溜溜的眼珠在火光中如星闪,宋辙脸颊发红,还好无人看得出。 “无事。”说罢低头闷声咬了口肉干。 挼风从小就跟在宋辙身边,眼下这情形怎叫他察觉出了几分娇羞之意。 佑儿是女子,夜里就住在马车里,宋辙三人去了披风做毯子,就围着火堆旁睡去。 许是白日里睡的太多,夜里佑儿反而不觉得困,掀开车帘与坐在地上的宋辙打了个照面。 “大人不睡?”佑儿问道。 话音刚落,何书吏和挼风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宋辙好整以暇看着她,似乎也在问她为何不睡。 “随我去前面走走。”宋辙起身道。 月光下小溪流水,两人的身影照在一旁的竹叶上,佑儿坐在宋辙身旁问道:“大人今日为何说谢县令难去代字?” 宋辙看了她一眼,满是求知的渴望,这才道:“登州的知府不好做,朝廷或许会派有些经验的人来。” 言下之意,自然是谢知暂时没有斗争经验。 “谢县令知道吗?”佑儿担心道。 宋辙颔首,这事谢知自然也是料到了的,因此才叫众人依旧称他为县令,不敢僭越。 佑儿忽然觉得这些做官的人,也挺不易,总之是各有心酸。 “大人也难。” 听她这语气像在心疼自己,宋辙哂笑:“如今离了汝州,你倒是不心疼自己了。” 如今的日子多好啊,佑儿惬意的双手撑在地上,仰着头看月光:“眼下有地方住,还有月钱拿,这已是往日做梦也不敢想的好日子。” 宋辙看着她的侧脸,秋水剪瞳一时晃神。 “多谢大人。”佑儿转过头来对着他笑,没由来的对视,叫宋辙心里乱极了。 慌忙移目,看着水中月影道:“不必谢我,谢你自己才是。” 她不解为何,宋辙看着圆月道:“世人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这才字何解?王婆刀工了得,陈娘子厨艺不错,你算账比之账房更快更准,其实人人皆有才,只是不知如何施展。” 他的轻声细语,却是佑儿从未听过的。 见她眼里的诧异,宋辙忽而伤感:“我娘曾说过相似的话。” “大人的娘亲定是极厉害的。”说出这样话的妇人,必然不会是她那见钱眼开的娘似的。 宋辙笑了笑不再说话,他从未见过像娘那样的女子,脑子里总是有稀奇古怪的想法,可随着他年岁渐长后,那些话就少了,久而久之倒常见娘无声叹息。 佑儿听说过宋辙父母已离世的事,因而听着这样发人深省的话,心里也不禁为她从未见过的妇人惋惜。 翌日清晨,天色朦胧。佑儿只觉得脖子酸痛,睁开眼才看到自己竟然靠在宋辙的肩上睡着了。 “大人一夜没睡?”佑儿低着头偷偷打量宋辙的脸色,见他神色并无怪罪。 “走吧。” 宋辙起身理了理褶皱的衣袍,不再多言。 他看了一整晚的月光皎洁,心中也愈发明晰自己的志向。 第40章 立女户 回了济南果然是宵禁前,陈娘子一听忙拉着王婆与高娘子打下手,厨房里热气升腾。 “大人可算回来了。”陈娘子颠勺笑道:“竟想不到大人这么正直不阿。” 登州府的事情早已传遍了济南府,先是宋辙深入虎穴狼巢,揪出布政使司官粮之案,再是宋辙为佃户重丈方田之举,如今街头巷尾谁不晓得。 倒不是谁有意为之,只是那赵靖前阵子刚在济南府里走了一圈示众,前因后果自然有人打听。 “往日还当大人心里只有上头,没想到还是有下头的。”王婆活了六十年,倒也总是看人看走眼。 佑儿进来时,三人都是一喜,只叫她不沾阳春水,先将登州府的见闻讲一遍。 她嘴皮子利索,讲起事来抑扬顿挫,偏到关键处又吊足了三人胃口,陈娘子急得就要用锅铲子吓她了。 比起这边的欢声笑语,宋辙回了公房眉头就未曾舒展过。 先不说堆在案头待他决断的事务,就说玉京来的邸报就让他心头不安。 兵部、工部、漕运几个要职都换成了首辅公孙贺的人,眼下赵靖在金吾卫地牢里刚审出些眉目,只怕后头的事朝廷会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 随着邸报送来的,还有户部新下的律令,无非是些日常琐事,只多了条是单送运河沿路各司,责令今年提早勘核河道税银。 宋辙哂笑,若是沈谦这仗输了,只是进不了内阁,有皇上护着,他依旧高高在上,但他宋辙在山东就里外不是人了。 自古墙头草不会有好下场,宋辙紧握双拳片刻,心头已有答案。 佑儿端了宵夜叩门时,宋辙这屋里都带着一股子焦灼味。 见是她来,眉宇间的愁绪淡了些,也不急着用饭,只唤她到书案前,指节点了点下头的账本道:“这是运河的税银,你明日得空在我屋子瞧瞧,可有不妥之处。”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有不妥处?运河要从汝州府过,因而佑儿是听说过这笔税银的来由,南北行船经停各地歇脚时,都要给码头泊钱,这税银就是从这笔钱里抽的。 泊钱视船只大小多少来定,十两泊前里头就要抽四钱上交税银。 佑儿咬了咬唇道:“大人,汝州的刘家就管着各码头生意......” 宋辙看了她一眼,自然晓得她心里的忐忑不安:“你已是我衙门里的人,不必在意其他。” 话是这样说,瞧着佑儿眼里的担忧,又道:“山东段的河道大半流经汝州,你也知晓汝州的富裕,可这河道里头的文章比地上的还多。如今既已在齐总督那里过了明路,往后与我随行就以书吏打扮,自然无人小瞧了你。” 这意思是要带她再回汝州府了。 “可是......奴婢没有户帖。”佑儿心头还记挂着此事。 宋辙轻咳了声,自己挖的坑还得自己填:“前阵子我已交代过了,你这户籍就暂落清吏司衙门,想必这两日就能拿到了。” 竟没想到宋辙还挂着她的事,佑儿这次真的有些感动:“大人放心,这账册我必好好查看。” “嗯,你晓得认真就好。”宋辙不再看她,只往前去坐在饭桌前慢条斯理用着宵夜。 翌日,宋辙去了前院议事,佑儿果然坐在他的书桌前查账。 她往日在家时,记的都是几文钱,几吊钱的账目,如今跟着宋辙看的账从未下过万两。 不免咂舌:“衙门这般有钱,也不知为何这赋税还收得层出不穷。” 刘家富裕她是知道的,可佑儿不知的是刘家在汝州竟有码头八处,每处平摊下来一年至少有六万两泊钱,抛去每处给衙门的二千四百两税银,只是码头就要挣四十多万两! 佑儿倒吸一口凉气,若刘家真有这么多钱,也不必买她这样琴棋书画样样不通的女儿家,好歹是知书达理的小姐不是? 宋辙下晌回来,见佑儿面色可谓是震惊,藏在袖里的手顿了顿,问道:“这是怎得?” 佑儿回过神来,将自己的想法说明:“刘家虽富,但奴婢觉得还没到这个地步。” 见她已会举一反三,宋辙淡笑:“我昨夜早告诉你,水里头的情形比地上复杂。” 说罢将袖中的户帖递给她:“这是你的户帖,何掌固亲自跑了历城县衙给你落了户,今后你就放心在衙门做事了。” 历城是济南府的附郭县,就如登州与蓬莱,皆府县同城。 佑儿自然喜不自胜,拿着户帖左看右看,读着里头的字,忽怔道:“我从郑家单列出来了!立了女户!” 时下女户难立,即使寡妇也是暂领户名,除非家中再无男丁,衙门才允单列。 佑儿本以为是另补一个,谁知竟是这般,岂能不喜。 她又是笑又是哭,竟语无伦次,宋辙倒是刻意矜持:“你本就被郑家卖了,自然算不得郑家的人,既然如此算作孤女,就只能立女户。” 佑儿抹了泪珠,抽泣道:“大人放心,奴婢不怕回汝州去了。” 宋辙将目光落在窗外,克制自己想为她拭去残泪的情绪,只用紧绷的手取下乌纱帽,搁到桌上道:“你不怕自然最好。” 相比较佑儿漫溢的情绪,他站在书案前沉稳看着佑儿算出的账目,深思熟虑过后,才道:“既如此,这几日你就先将存疑的账目写下来,待梳理好后,与我同去汝州。” 赵靖的案子审得极快,按道理来说,官员涉及贪腐之案,必然要都察院与吏部参与共审的,一来一回盘查少说也得两个月的时间。 宋辙看着玉京下来布告,只说了赵靖与山东布政使司参议何光茂勾结,倒卖官粮流入黑市牟利,期间牵扯另几个知府县令。 只是这里头最大的官,也才是四品参议,赵炳这兼任的布政使连失察之责也未添笔写上。 倒是稀奇,莫说是官场之人,就是百姓里头的明眼人也晓得,这么多粮岂是一个参议能只手遮天的。 若是没有赵炳首肯,如何出得了布政使司仓房。 可见一来赵炳身后有人做保,二来朝廷也不打算在此时换下这巡抚。 正值催缴秋税之时,不知是齐平宗下了暗令,还是被这官粮案震慑的缘故,倒是再无人请宋辙去相商税银之事。 第41章 再回汝州 勘核河道银的期限定在了中秋,宋辙定了八月初一的日子带着挼风和佑儿去了汝州府。 沿途虽仍是同样的景致,但佑儿的心境已天差地别。 待进了城,依旧是繁华热闹,比之登州府实在是喧哗不少。 马车行进至郑家的茶摊时,佑儿将车帘落下,宋辙见她这般,自然上前掀起一角瞧了瞧。 “这是你家茶摊?”宋辙问道:“可要下去招呼?” 佑儿摇了摇头:“自然不去,既已将我卖了,我又何苦前去相认。” 郑娘子有些怨道这辆青灰顶的马车挡住了她的摊子,既撇了撇嘴见马车缓缓驶去这才罢休。 宋辙先头就叫人送了信来,这也是惯例了,总不能上官来了,才现备账册文书等物,岂不是叫人难等。 刘礼早已在约好的码头等候,见宋辙的马车来就上前道:“草民刘礼奉兄长之命在此等候大人。” 原先是怕他后头的高品,如今晓得宋辙在登州不留情面的事,这下更是不得不恭敬些。 马车停下,就见车帘掀开,里头先出来的不是佑儿又能是何人? 刘礼本躬身埋头作揖,瞧着下来的是女子装束,忙抬起头来,就见宋辙紧接着下来。 “刘二爷,许久不见了。”宋辙虚扶他一把,也不待他回答,只往码头上走去。 刘礼扯住佑儿的衣袖,低声道:“想不到宋大人对你,倒是有些情分。” 送佑儿本就是面子情,就如一锭银子,一个物件,打了摔了也无人置喙。 可眼下见佑儿衣衫整齐干净,举止也愈发沉稳,定然是时常跟在宋辙身边沾上的。 宋辙回过头来,正巧看到刘礼还未来得及松开的手。 这眼神叫刘礼觉着指尖跟着发烫,忙放下佑儿道:“许久未见表妹,倒是忘了规矩。” 规矩?什么规矩他没说,自然是当佑儿已被宋辙收了房,慌忙间的解释罢了。 宋辙倒也没出言否认,只招了招手叫佑儿跟上前来,面色如常道:“这次例查,本官未曾带上书吏来,不过你们可莫要想着糊弄。” “大人放心,自然是不敢的。”刘礼忙答道。 码头上风大,宋辙官袍袖口宽大,这般在风里翻滚着,就像是要羽化登仙似的。 宋辙话里有话:“都是老相识了,本官自信得过你们兄弟二人。” 虽是老相识,可这其中你来我往的,谁也信不过谁。 可今日宋辙来,也确实没带书吏来,刘礼留了个心眼道:“多谢大人信任,外头风大,大人移步府中看账?” 宋辙窥了眼佑儿,见她神色并无抗拒,这才慢悠悠道:“也罢。” 刘府挨着码头近,几人走在路上时,就见有一队商船来交泊钱。 察觉宋辙的目光,刘礼解释道:“这阵子正产丝绸,江南来的商队比往常多些。” 商船虽运货,也多沿路卖货,自然需停在码头卸货。 挼风顺着他的目光,也跟着瞧了过去。 “卸货的工人每日能挣多少?”宋辙问了个毫不沾边的话。 刘礼懵住,掐指算了算才道:“约莫一二钱。” 见宋辙是随口一句,自然不再纠结这事。 佑儿抬头看了眼刘府大门,漆黑得叫她心头又有些发怵,宋辙头也没回,只不经意将自己的衣袖送到她手边去。 待移步至花厅,丫鬟来上了茶和点心,这才到了正题上。 宋辙手搭在黄花梨小几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这声音听得刘礼这心也跟着吊了些起来。 过了好一阵,才听宋辙问道:“刘老爷呢?是有要事?” 之于商贾而言,最紧要的事就是钱了,可宋辙既然来了,刘禄竟还不得空相见,自然是因为来了更要紧的人。 刘礼歉道:“生意上的事耽搁了,大人见谅。” 宋辙是刻意掐着日子来的,自然对此心知肚明。 佑儿听不明白这里头的机锋,只小口小口抿着茶,她和挼风坐在靠门口的位置,只是陪衬罢了,哪里操那谈话人的心。 宋辙端着茶盏,只品茶不语,只像是未听到他这话。 刘礼心头打着鼓,唯恐宋辙心头不快,这要不讲情面,兴许他家就得和那冯席一样,布告上半句姓名也不配写上,但子孙家眷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 “大哥说了,请大人现在府里歇脚,夜里给大人接风,亲自赔罪认罚。”他这话说得小心,不动声色打量宋辙,见他脸上波澜不惊,说不出是怒还是喜,心里也没了主意。 像是方才想事情晃神,宋辙这才搁下茶盏道:“无妨,你们家是做生意的,自然要紧那头的事才好。” 又是模棱两可的话,刘礼低着头赔笑两声。 账房的人这时才来将一应账本,批下码头的文书,缴税银的凭据都送了来放在宋辙手边。 屋里安静的落针可闻,宋辙随意抽了本账册翻两页,问道:“本官不大记得请,去岁你们共抽税几何?” “回大人,八处码头共计收泊钱四十九万有余,按规矩交了约一万两税。”刘礼对答如流道。 宋辙颔首,这账册向来是衙门一份,刘家一份,按道理此番应将两边的账放一处对照的,只是这种法子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 他索性年年不带,只要大家各自安好,互不妨碍即可。 “罢了,你且下去忙,本官就在此看账等着你兄长来。”宋辙说的随意,可听到刘礼的耳朵里自然又是一番滋味。 他虽是这里的二爷,可上头有个刘禄压着,不论是见玉京来的使者,还是见宋辙,瞧着都是不够格的。 惯来阴柔的脸上,在离去时多了丝狠戾。 佑儿伸长脖子见他走远,这才道:“大人还要在刘家用饭?” 外头日光斜照,宋辙转头虚着眼瞧佑儿,好似被蒙上层金色的轻纱,叫人挪不开眼。 “刘家老爷要给本官接风,这怎能拒绝。”宋辙又继续看账本道。 晓得佑儿心里打着肚皮官司,说了这话后,不过须臾再道:“一会儿你与挼风去外头吃,只莫忘了正事才好。” 正事?对面的挼风颔首称是,倒叫佑儿觉得脑子昏胀的厉害,这一下午都在说着她听不懂的揭语。 第42章 想着他 佑儿跟着挼风身旁,仔细着说应该是一路都随着先前那队商船的人。 见他们进了酒楼,两人在外头等了片刻,这才进去选了只隔两张桌的距离坐下。 小二见人来,忙上前招呼道:“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小店鸡鸭鱼肉,山珍海味都有的。” “我阿姐瞧着那桌的鱼不错,只是不知味道如何?”挼风指佑为姐道,他这话说着并不藏着掖着,倒是让那商队的人转过来看了几眼。 出门在外的人,自然不拘小节,里头就有一大胡子笑道:“这鱼的确新鲜,小兄弟只管点就是了。” “嗳,多谢大哥。”挼风抱拳道。 大胡子端着酒笑道:“好说好说。” 往日里没瞧见挼风在外头如何办事,今日头次见识,倒是有几分宋辙骗齐平宗时的味道。 听着那商队里的人谈话,看来是连着几日在水里漂着,今日总算是能吃肉喝酒,个个都是欢喜得很。 见佑儿二人好奇看过来,那大胡子还举着酒跨出来道:“我们兄弟多日没靠岸了,今日高兴得很,扰了你们吃饭?” 挼风忙举着茶盏起身道:“大哥这是什么话,我姐弟二人显少出远门,瞧着你们说的都是外头的事,这才好奇多听了几句。” 见佑儿低着头是小家子气模样,挼风又是还为束冠的年纪,那大胡子自然是信了他的话,笑道:“跑船挣些钱糊口罢了。” 挼风好奇问道:“大哥一人跑船就能养活全家?” 那自然是,大胡子得意掰着指头道:“我婆娘和家中一双儿女,还有我老娘,全靠我养。” 挼风激动拉着佑儿道:“姐,我也想去跑船!” “你还小怎能跑船,阿姐能养你的。”佑儿说着就要落泪:“今日是你生辰,可不兴说这些辛苦的话。” 清吏司衙门一窝的角儿,骗起人来那是手起刀落,自然得很。 旁人也是看明白了,这姐弟俩大抵是相依为命的,大胡子可怜道:“你阿姐说得不错,跑船虽比在家里多挣些,但三五个月回不了家,风吹日晒辛苦得很嘞。” 后头坐着的两桌人,谁听了不是陪着叹息一声。 挼风悻悻道:“瞧着码头上来往商队那么多,每日那收泊钱的大哥捞得盆满钵满,竟未想到这里头还有大哥们的辛苦钱。” 这谁说不是呢,这世上大多数的有钱人,都是因寻常底层百姓的托举而成。 剥削着底层人的劳动力和价值,以极低的酬劳给予工钱,而后有钱人因此变得愈发有钱,周而复始。 谁都知道这个道理。 “可不是!听说这泊钱今年又涨了。”大胡子转过头问道:“老林,那泊钱如今是多少来着?” “往日咱们三艘船,停两天两夜要交三百两泊钱,如今要交百三百五十两了。”老林咂舌道:“这船停两天,倒比咱们弟兄的命还值钱。” 谁说不是呢,众人又是无奈又是自嘲,且都将生计的苦闷放在辛辣的酒水中,一口又灌进了肚里。 刘府里琵琶声如女子娇嗔,如泣如诉让人闻之倾醉。 见宋辙喝了几分醉意,歪着脸松快听着曲儿,刘禄这才笑道:“大人在汝州这几日,不如就住寒舍,每日叫柔娘给大人弹曲解闷,如何?” 宋辙眼里带着几分醉意,靠在椅背上仔细看了刘禄几眼,伸手指着他晃了几下,笑道:“刘老爷这好意我是心领了,眼下我来汝州多少眼睛盯着?” 他这话是疑问句,有意无意地戳中了兄弟二人的心。 又在刘禄正要说话时,再道:“我奉命去登州一遭,如今倒叫同僚弟兄们避之不及,更别提往日积了怨的,指不定等着我这遭在你这里出些岔子,好叫我......” 后头不吉利的话,宋辙恰好不说,只朗声笑了笑。 可在别人眼中,这是何意?这是后头有人撑腰,这是不把山东这官场的人放在眼里的轻狂! 毕竟他先前的手段,若非首辅亲自做保,如今山东巡抚早换人了。 内阁在上头斗法,他宋辙就是悬在半空指着下头的利剑。 刘禄举杯赔笑道:“大人说笑呢,谁不知道宋大人这前程不可限量!” 宋辙听得这话,笑着满饮一杯。唯独他心里头清楚,握着他这把利剑的主人,从来不是高品,也不是沈谦,而是他自己。 他是有些羡慕赵炳的,事情都闹到这个份上了,竟然叫公孙贺豁得出脸面去保他。可若事情出在他身上,是谁也不可能保他。 宋辙身后无人,但他演得真切,借着内阁波诡云谲走着钢索,叫人以为后头是千军万马。 待喝完了酒时,佑儿与挼风早就驾着马车在刘府外头等着,见人出来,这才上前去接。 宋辙寒暄两句就上了马车,他今日是真的多喝了几杯,此时坐在马车里才露出了疲惫之态。 缓过神来,宋辙问道:“你们如何?” 佑儿得意说着从商队里头问到的话:“听说自年初起,凡是停靠船只都涨了泊费,按停泊天数和船只大小来算,今日这商队的三艘船停两天两夜,多付了五十两泊费。” “但文书上仍写三百两,抽税也按三百两来算。”佑儿道。 这就意味着,即使在账本上老实记下这笔收入,也会少写五十两上去。 更何况,这账本怎会每笔都记呢,宋辙自然明白这道理,心里头估算了刘家这些年瞒报了至少一半的银子,而刘家兄弟不过是给人敛财的爪牙,私吞下银子定然不算多,那其余银子去向...... 佑儿又道:“挼风还问了船帮,说是沿路各省,唯山东与天津如此。” 宋辙不必细想都晓得这个事,沈家祖宅在浙江,高家在苏州,玉京是天子脚下,这沿路可不是只有山东与天津有利可图。 见宋辙不说话,佑儿晓得他心里又开始盘算上了。 马车上的罩灯并不明朗,佑儿眼睛落在了宋辙的官靴上。她记得先前仍是这样的夜晚,他被送到这辆马车上的事。 察觉她心头有事,宋辙睨了她一眼道:“你还想着刘家的事?” 他从未问过佑儿,在刘家时都经历了些什么,可他即使不问却想得到有什么。 只是他不屑去问,或者说他害怕去问。 今日刘礼扯着佑儿的衣袖时,他才后知后觉想了起来,那人当初还是佑儿名义上的夫君,念及此心里头就哽得慌。 “我是在想着大人。”佑儿懵懂道。 方才心头的梗阻悉数都被风吹散了去,宋辙佯装醉意合上眼不语,只喉结微不可察的动了动。 第43章 夜探 佑儿两只胳膊撑在腿上,眯着眼等着马车到地方停下。 宋辙睁开眼瞧着她,倒是好没心没肺的模样,方才还说想着他,如今就闭着眼悠悠哉,真是让人头疼。 夜里照旧歇在那家客栈,如今那掌柜的也是熟悉他了,记档铺床烧水送房,也是便利的紧。 各自回了屋子暂且不提,宋辙吃了些酒倒是睡得容易些,连什么哗啦啦的水声都听不到了,这才好容易睡到了第二日。 瞧惯了他穿官袍与直裰,今日宋辙换了身灰蓝的道袍,头戴四方巾看着又老了七八岁,真是叫人吃惊。 佑儿皱着眉头细看他道:“大人若再贴了胡子,看着比我爹还年岁大咧。” 宋辙乜了她一眼,又不甘心问道:“怎么?难不成看着丑陋?” 这倒也不是,宋辙长得是好看的,只是平日里总端着身子板着脸,常服总戴着四方巾半点不像二十来岁的人。 如今这身袍子再换上,若只看背影只怕是哪家员外老爷。 宋辙不晓得这些,因他的记忆里头,父亲在这个年岁时就这样打扮的。 已入了秋,水云重重看着就快卷来飘零细雨,幸而平阴府的水患歇了,朝廷又从赵靖那处抄来的银子里,拨了二百万用于修缮等事。 三人另寻了一处刘家码头,在外头的茶摊上坐下等着细雨过境。 佑儿额角沾了水汽,带着几缕碎发落下。宋辙看了眼就将目光落在顺着屋檐落下的雨滴上。 一场秋雨一场凉,这话果然是没错的,偶有几滴雨珠溅到脚腕裙边,那冷意也不得不叫人察觉到。 正如那汹涌在心里,偶尔泛到水面的情意,只是越界而已,忽闪一瞬就钻回禁地。 下了雨,河道里就近的船免不得就落帆停下,许是从未在此停过的船只,听得这泊钱,那船老大怒道:“老子行船多年,这两天船哪处不是一天一夜只收五十两,你今日竟敢讹我七十五两!” “这青天白日做买卖,全凭你来我往,你既不愿意付钱,走就是了嘛,难不成我们逼着你停?”刘家收钱的小厮也是最厉害的,愣是没正眼瞧那船老大。 话是这个道理,可这风吹雨打的,谁知道这雨会下的多大,他的船不比那些大船,里头全是买主送去玉京的鲜货,可不敢赌。 “前年老子停过一次,分明是五十两!”那船老大看着是个耿直脾气,势必要辩个黑白出来。 无奈这样的吵闹,码头上已听了太多,不必那小厮解释,就有人告诉了船老大,整个山东都是这个价,再往前去天津也是如此。 大抵那船老大这一年鲜少跑北面的,听得众人一言一语的,这才鼓着气丢了钱。 每日忙着生计的人,遇着这些事多半都劝自己破财免灾,本就是往来的行商,自然更是如此。 在此处多花了银子,不外乎明日买卖时,多收着银子填补就是。 买卖是现实的,这一来一回,真正被讹上的,却是半点没掺进去的人。 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一个时辰还没得停下的迹象。幸而茶摊这时也不再有人来,老板又给宋辙三人这桌添了热水。 “几位到码头这边来,可是要等船来?”雨下湿润,人心头的好奇也容易勾出来。 宋辙矜持颔首:“正是,家里几船货要来停汝州。” 见他穿戴齐整气度不,身边跟着的丫鬟也是俊俏,那老板有些艳羡,说着吉利话道:“俗话说雨是财,客官必定好生意咧!” 得了宋辙首肯,挼风赏了掌柜十来文钱,问道:“不知老板可知方才那船老大拌嘴,是为了何事?” 见他几人确实面生,茶老板也不觉得怪,毕竟这天南地北的买卖人,哪里见的完,只当他们不知当下这新规矩。 听了他解释,佑儿不满道:“凭什么无端加价!这码头隶属官府,这税赋归属户部,他刘家的心也忒黑!” “哎哟,可不兴这样说!”老板急劝道:“刘家在汝州可是说一不二的,这运河经山东也全是他家在收钱,只怕客官的话被听见,今后如何停靠?” “官府也不怕?”宋辙疑道。 茶老板压着嗓子道:“汝州是刘家说了算,府台老爷在刘家面前,也只能靠边站。” 云压得低,河道上像是笼着团拨不开的雾气,待到终于停雨时已是下晌。 三人倒是不急着走,又去了不远处的酒楼坐下,总之是将这处码头观察的透彻。 到了戌时,天色渐暗,佑儿一双眼睛在楼上紧盯着下面,待到葳蕤烛火燃起,忙拍了拍宋辙:“大人瞧!换班了。” 前一班收到的钱经清点后,自然要送走的,眼瞧着压迫银钱的小厮走远,宋辙三人才跟了上去。 佑儿虽是女子,但并不是怕苦怕累的,半点未耽搁宋辙二人的脚步。 紧随了一路,且在昨日那处码头停下。但见夜里来风,各处码头的钱陆续装上了艘不大的船。 “大人,这是何意?”佑儿低声问道。 她挨着宋辙近,说话自然是靠着他耳边的,酥痒的热气带着淡淡甜香,惹得宋辙心快抖了出来。 “今日初十,自然是将上旬收的钱全部送走。”许是压着声音,小心翼翼的说话,宋辙的声音竟像漂浮起来似的。 宋辙自然是晓得这事的,按理说刘家每年给府衙交租金,给户部交税钱,剩余的钱财自然是归自己所有。 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自然要上下孝敬不知多少人,这也是官场里头众所皆知的秘密。 佑儿转过头看他,两人四目交接,吓得宋辙当即深吸一口气。 只当他是猫着身子憋得慌,佑儿轻手拍他的背顺气。 宋辙无奈将她的手腕握住,冷声道:“别动。” 船只顺着运河流去,载满了金银驶去黑夜之中。 “大人,这可如何是好?”挼风皱眉道:“河道七拐八拐,弯弯绕绕的,谁知道这是去玉京还是去何处?” 宋辙讳莫如深:“会知道的。” 夜半三更,槛窗在明月被浓雾笼罩,宋辙突然推开窗棂,将手中的信鸽挥了去。 第44章 美人 这鸽子飞得必然是比船快许多的,翌日宋辙绑在信鸽腿上的信件,就握到了沈谦手上。 只写了半句诗,孤帆远影碧空尽。 不同于奏疏折子上的字迹,工整中带着圆滑,这七个字笔力干脆凌厉,这才是宋辙真正的为人。 宋辙在汝州待了三日,今日才勉强应下了府台汤玉的约,自然是他刻意拿乔的缘故。 幸而汤玉是契而不舍的性子,从宋辙下榻客栈那日起,每日都派衙役来请一遭。 今日一早,宋辙神清气爽应了约,叫他喜不自胜,请了汝州最好的戏班子到私邸,又去垂柳巷子请了几个清倌人陪坐。 待到了时辰,早就带着手下的同治、县令几人在门口候着。 “大人不如先进去?他宋辙再厉害,不过是五品,大人堂堂知府,岂不是太给他面了。”王同治在一旁拱火道。 几人素来面和心不和,背地里弯弯绕绕全靠钱财系到一个裤带上。 汤玉见他一副为自己抱不平的模样,懒得戳穿了只叮嘱几人:“莫惹他才是最要紧的,仔细想想赵靖的下场。” 说着话就见宋辙的马车过来,众人见他下来,忙上前寒暄。 宋辙却转过身伸手掀开帘子,随后就见一俏丽女子,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这般亲近,自然让人多想。 汤玉心头道了声可惜,今日还想着给宋辙使美人计,谁知人家自己带着美人来。 忽而鸦雀无声,宋辙才拱手道:“几位大人久等了,今日出门时我这丫鬟吵着要来拜会诸位,这才耽搁了时辰。” 虽是丫鬟,可她这随云髻上簪着珠花金钗,身着芥子黄的琵琶袖,哪里像是正经的奴婢,分明是宋辙房里伺候的。 “诸位大人,佑儿这厢有礼了。”一举一动如弱柳扶风,让人心生怜惜。 连宋辙的眼中也闪了丝惊讶。 都是风月场上的老客了,汤玉郎声一笑,只说不敢当姑娘的礼,当下就迎了二人到府中落座。 汝州不比济南多泉眼,可汤玉这宅子里就有一处,此乃前朝安和郡王在山东的居处,后来不知怎的落到商人手里。 再后来就归了汤玉,那泉眼在碧水之中,两面湖心亭上戏班丝竹弦乐,咿咿呀呀唱着曲。 席面就摆在湖面正对着的堂厅里,十二道热菜,八道冷盘,三道鲜汤,正是时节的螃蟹放在中间,叫人垂延欲滴,看得出是奢侈丰盛了。 幸而今日佑儿跟在宋辙身旁,瞧着汤玉请来的倌人,妩媚妖娆的,清丽脱俗的,纤弱动人的,倒是各有特色。 汤玉打了个眼风,几个倌人身后竟还藏了更艳绝的女子,身姿婀娜,凹凸有致,笑意却又妩媚不俗。 同为女子,佑儿也频频侧目。 只觉得腰间吃痛,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如今的身份,忙换了脸色,又嗔又醋道:“大人眼睛往哪儿瞧!” 在座的都是老滑头,听得佑儿这醋意,皆是暧昧不明的笑。 汤玉见宋辙满心都放在佑儿身上,只得见那名唤娇奴的佳人,站在宋辙身后伺候。 她这位置倒是妙,一会儿推杯换盏的,若是宋辙起身时踉跄,正好她能扶着搂着抱着。 宋辙看破并不说破,只由得那娇奴站着,只是身后阵阵香粉叫他鼻息不太舒服。 酒过三巡,宋辙压着额头闷声一声,倒像是不胜酒力。 “前日叫大人在刘府少喝,如今头又疼了,可别怨奴家没提醒!”佑儿娇滴滴道。 那王同知记忆好,方才就见佑儿熟悉,此时听得说刘府,恍然大悟,这女子就是刘府送的那个! 心里骂道刘家兄弟好上不了台面的打算,用美人来笼络宋辙,难怪汤玉足足等了三日,这才请动他。 枕头风倒惯是好用。 宋辙听得她恼,也不生气还将人搂在怀中赔罪:“今日有你陪着,我自然不敢多喝不是?” 佳人眼风扫过,吹得宋辙心里起了波澜,甜滋滋的又有些说不明的意味。 “竟不想宋大人也是百转柔肠。”汤玉酒意正浓,歪在椅上笑道。 一双手捧着身旁倌人的脸道:“惹得我们月奴心头仰慕得紧。” “大人又拿奴家取笑,下回若再出条子,奴家可不来呢!”月奴嘴上说着不来,身子却钻进了汤玉怀里,撒娇卖弄让人见之发软。 佑儿今日全是长了见识,心里直呼天爷,腰间又是一疼,宋辙埋首在她耳际轻道:“收起你这副色鬼模样。” 佑儿只觉得背脊寒噤,学着那月奴往宋辙身上靠了靠,自己倒是满意极了。 回过头见宋辙,竟然又自饮了杯酒,言笑晏晏夺了他的酒杯道:“大人怎又喝?” 总算到了酒席散去之时,外头的清风将宋辙鼻尖的闷意拂去,湖心亭里正唱紫钗记,音色婉转悠长。 送走了宋辙,王同知才拉着汤玉借一步说话。 “你看清楚了?果真是刘家送的那个?”汤玉蹙眉道:“倒不知哪寻来的。” 这刘禄当真是无孔不入的,此处站着的那个官员,手里没几个刘家出来的美人? 王同知打趣道:“下官回头查查,不过瞧这样子,是送到人家心坎上了。” 若真如此,宋辙将人带回了汝州,这意思就是不与刘家为敌了,今日本想着拉拢宋辙,至少在他面前卖个好,相安无事也就罢了,谁知竟发现如此关窍。 汤玉心里对刘家又是怕又是恨,他这府台老爷明明掌大权,却在经济二字上说不上半句话。 不论田地码头,亦或是上头指头缝里漏下的生意,他都不如刘家吃得开。 往年刘禄还敬着他,三五不时的送些财物,这一年来倒是少了。 “大人年底就要回京评述,这少不了盘缠打点,倒不如此番把码头生意夺了去,我手底下那些商贾,个个都听话,排着队等着孝敬府台呢。”王同知一股脑说完话,顺了口气道:“不如丢些线索出去,等宋辙那后生自己查?” 这要是有偏差,上头也饶不了他汤玉,可若是任由刘家这般独大下去,何时才能挣些银子。 他实在是太想升上去了,往日在长青府就是府台,本以为会擢升,谁知竟平调到了汝州府来。 还好汝州繁华,这是他心里唯一的安慰了。可日子久了才知道其中的门道,刘家就是上头的狗,他是打不得骂不得,出了事还要他想办法去抹平。 “吏部几个老油条,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王同知再接再厉道。 汤玉晓得他有自己的私心,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这评述的确需要银子疏通关系。 第45章 上门闹 比之这厢的万千心思,佑儿倒是拿着宋辙的赏钱喜不自胜:“奴婢现在愈发熟练了。” 她自我陶醉其中,全然忽视了宋辙勾起的笑意。 “倒是那几个女子,长得真美呢,身段柔软,说起话来我都酥了。”佑儿挪揄道:“大人觉得呢?” 宋辙嘴角的笑顿时散去,睨了她一眼道:“女儿家不要说这些话。” “我又没与旁人说。”佑儿仔细瞅了眼宋辙,的确不像是为那倌人痴迷,心头如吞了一颗半熟青梅。 满嘴的涩意,可舌尖又恰好摸索到了里头的甜。 临近中秋,阖家团圆的日子,客栈生意也冷清了不少。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隔壁房间传来的水声,在此番寂静中,更显得突兀。 宋辙眉头微挑,微转了脸又不大好意思瞧那处墙。好似那片白里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只听“砰”得一声,一根箭羽直射窗棂,宋辙猛得起身看去,待再无第二声传来,才上前取下那箭。 上头插着几张纸,打开一看却是刘家这些年转运银两之目的地。 临汾,洛水等地宋辙约莫都能猜到是谁,可细看完这上头写的地点,竟无几个重要之人的。 宋辙敞开了窗,一把火将这几张废纸烧去,灰烬顺着风吹落到下头街道上。 汤玉心里头七上八下,待随从回来复命,忙问道:“如何?他看了?” “他烧了。”随从偷偷窥了眼汤玉的神情道。 烧了?汤玉冷哼一声,他本就是用这些虾兵蟹将做试探,如今看来,宋辙此人要不然就是心有更大的成算,要不然就是真不打算与刘家做对。 思虑再三,汤玉缓缓道:“看来他是铁了心不趟汝州这浑水,既如此……” 大过节的不便赶路奔波,宋辙遂定了十六才启程。这自然是好的,挼风听了欢喜,每日都拉着佑儿去街上采买各类月饼。 今日正要出门,却听得客栈大堂传来喧哗声响,佑儿刚要打开屋门瞧热闹,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不是郑娘子还是谁,佑儿吓得一激灵。只听下面说着什么她跟了富贵人家,转脸就不认爹娘,还说什么当初还是爹娘给她寻来的好亲事。 约莫郑娘子是在客栈门口闹腾的,她那嗓子本就比唱戏的还敞亮,这几句话下来,外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宋辙自然也听到了,这脸色沉得挼风不敢多看。 佑儿呼吸渐渐急促,可见是不想听下去,心里更是怒火中烧。先头还顾及着宋辙的看法,眼前听得郑娘子说什么不认爹娘,没得良心不如当初生下来就掐死她等话,实在是忍无可忍。 郑娘子骂得正起劲,就连客栈掌柜与小二也拦不住她,且又怕她退到大街上去闹腾,反倒更叫人来打堆围堵。 只听得女子如泣如诉的声音,缓缓飘了下来:“郑娘子这是什么话?当初既已卖了我,如今又来扰我,这是何苦来?” 何苦来?自然是昨日听得人说起,这死妮子跟了大官,脱胎换骨成了富贵人,这便来要点银子使。 郑娘子死也想不到,佑儿竟然来了这出,简直不符合她往日那夹枪带棒的脾性。 “郑娘子当初一百两卖了我,如今按道理已不能与我相认,今日巴巴来寻我,可是郑家出了什么要紧的事?”佑儿疑惑道,她两行清泪落下,只身对着鸡飞狗跳的郑娘子,到底叫人怜悯。 见郑娘子没缓过神,小心翼翼道:“难不成是宗儿弟弟出什么事了?” 郑光宗是郑娘子的命根子,哪里能叫佑儿咒了去,当即就跳起来骂道:“家里好着呢!你这黑心肝的夜叉,竟敢咒你亲弟!当真是当了人几天富贵人,全然忘了家里的好!” 她故意闹得大声,只想着佑儿害怕被主家听到,七八十两打发了她,而后这倒不失是个长久讹钱的好法子。 佑儿冷笑道:“既然家里好,为何郑娘子一大早就跑到客栈闹,难不成是想讹钱?” “呸!你仗着如今有老爷喜欢,就这般猖狂,竟敢奚落老娘!”郑娘子瞧了瞧她如今穿戴比在家中体面不知多少,余光扫过自己身上的粗布麻衣,顿时火大:“你如今装着体面人,可暗地里还不是被人转手倒腾的娼妇!” “我今日来找你,倒是不图你那些黑钱脏钱,你只把当初从家里卷了的二百两银子还我,今后我自不来找你!” 宋辙听得这些污秽之言,哪里还能冷静坐下,起身就要去开门。 “大人,这毕竟是佑儿姐的家事,你是朝中官员,可莫掺合才好。”挼风挡在门拴处,也是犹犹豫豫。 宋辙一把将他推开,使了重力将门拴抽到地上去。 “大人!” 挼风压着嗓子急唤,却已是拦不住,宋辙早走下了楼梯。 佑儿不知后头什么情况,只听得郑娘子竟然狮子大开口,俏脸又冷了几分:“你家那茶摊生意一年顶破天了能挣五十两,还要供那不成器的儿子读书,单说家里不可能有二百两也就罢了,即便是有,早就被你儿子霍霍了!半个子儿都剩不了!” 自己的儿子自然是最好的,郑娘子还做着将来郑光宗金榜题名的美梦,哪里容得佑儿在这么多人面前辱没他。 指着佑儿就骂道:“你这黑心肝的娼妇!你弟弟将来是要为官做宰的,岂是你能编排的!” 越说越气,竟张大了五指就要去打佑儿。 刹那之间,这巴掌未落下,反倒手被宋辙擒住,弯得她生疼。 “你是何人!”郑娘子见他一身文人打扮,只当是客栈里打尖路过的,呼痛挣扎着手道:“放开老娘!这蹄子是我生养的,我教训她天经地义!” 宋辙凛然道:“我是谁?撺掇你来闹事的人竟没告诉你?” 说罢是真的嫌脏,狠狠将郑娘子摔下去,推得她往后栽去屁股开花。 “大人切莫动气,这是奴婢的私事。”佑儿将他挡在身后道:“大人进屋去罢,郑家难缠着呢。” 宋辙却像未听进去,双眸冷然看着坐在地上直呼天爷的郑娘子。 “你若想要钱,就闭嘴进来。若再撒泼打滚,钱和命都难保,本官向来是说到做到。” 佑儿不可置信看着宋辙,她晓得宋辙爱惜羽毛,从不肯官名受损,如今为他出头,当着众人放狠话,难免不叫她心惊。 第46章 撒泼 郑娘子听得宋辙自称本官,顿时吓得打了几声嗝,似乎是要将她就快脱口而出的脏话咽下。 宋辙忽视了佑儿诧异的神情,小二拖着郑娘子进了客栈,掌柜笑着遣散围观之人,不时门窗皆落,半点也不拖泥带水。 “为何来闹事?”宋辙坐在条凳上,声音半点听不出情绪,叫人琢磨不透。 郑娘子晓得他是当官的后,哪里还敢正大光明打量,眼下跪在地上,难得的好生回话:“民妇是听人说我这女儿如今富贵,这才来瞧瞧,并非闹事。” 倒是好笑,方才一口娼妇一口蹄子,如今倒认了女儿。 佑儿翻了个白眼,嗤笑道:“你夫妻二人早已卖了我,如今我是富贵还是落魄,都与你郑家无关,你倒是好厚的脸皮,竟还来闹腾。” 方才之所以柔弱哭泣,那是因为想着不能失了宋辙的脸,也不想与郑娘子一样,撒泼打浑没个脸面。 如今好了,这门窗落下,反正宋辙都是知情的,索性破罐子破摔:“什么阿堵贫儿,狗嘴污我偷你二百两,我呸!就是把你三人都卖了,也值不起这个价!” 市井里的俗语,被她用得淋漓尽致,听得宋辙端起的茶盏,又轻轻落下。 郑娘子是个容易被激怒的,听得佑儿骂她乞丐狗儿,咬牙切齿就要用更脏的话还回去。 宋辙适时沉声道:“罢了!你老实交代到底拿了你多少钱?” “二十五两!”郑娘子忙抢白道。 佑儿气不打一处来,跺脚道:“你这老货!大人审问还敢撒谎,分明不到十五两,何况我卖身钱是一百两,我拿了区区十五两又如何?” 说到卖身二字,宋辙眉头微蹙,却见她满脸怒火与委屈,终是舍不得开口叫停,仍叫她骂去发泄。 “从我生下起就打着卖我的心思,后来瞧我能在摊子招徕挣钱,怕我嫁了人耽搁生意,就让张木匠家加了十五两银子的彩礼,就人家没钱悔婚不干,又打着卖我做小的盘算!”若不是挼风拉着,佑儿只恨不得上前踢她两脚。 郑娘子被她说得脸红,刚想出声反驳,就听宋辙“叮当”一声盖茶盏,吓得她只能又憋着一口气,只能听佑儿继续骂她。 竟还有张木匠家的事……宋辙心头好奇,瞧着佑儿声泪俱下,怕是心头还牵扯着这事,这才出言道:“这十五两,本官给你。” 宋辙起身走到佑儿前面,不动声色隔着衣袖将她的手腕轻握一下,示意她不要再说。 “如今她是我衙门的人,吃喝由我俸禄,自然不是你等能开罪的。”宋辙说起话来带着让人不敢放肆的威严,什么俸禄衙门的遣词,更是让郑娘子不敢招惹。 当下哪里还敢再多说什么,反正拿到了十五两,也不算亏。 磕头道:“多谢大人!” 挼风这银子从她眼前划了一圈,才问了正题:“不知是谁撺掇你来闹的?说清楚了小爷就把钱给你。” 这倒是难为郑娘子了,昨日收摊时听得有路人经过,说什么瞧着这客栈住在尊贵体面之人,面容身段与这茶摊当初招呼应酬的小娘子相似。 当即就叫夫妻两人留了心眼,郑大丢了手上的活计,跑去刘家与相熟的人打听,竟才得知佑儿早被济南府下来的官老爷带走了。 夫妻俩没想过得罪官老爷,只想着佑儿必然不敢叫人家达官贵人看笑话,否则还有什么脸皮活。 这一个够蠢,一个够坏,算盘珠子就蹦到了眼下来。 宋辙这下心知肚明,怕是汤玉见自己不接他的招,怕他被刘家暗中收买,这才把注意打到佑儿的头上。 得了宋辙的首肯,挼风才将银子丢到了郑娘子脚边去。她得了银子自然不再多留,甚至眼神都没落到佑儿身上,赶着就要拿钱回去给郑光宗交束修。 人走了去,宋辙见佑儿脸上的怒气却仍旧,纳闷道:“人都走了,怎还在生气?” 佑儿心一横,从钱袋里摸了十五两出来给挼风,倒是有骨气:“这钱不该由大人替我给。” 宋辙心里生了虚火来,瞧着被退回来的十五两银子,嘴角阴沉得厉害:“你是我的人,我付银子给你了事,为何不该?” 佑儿心头一颤,不知是不是那句他的人之缘故,还是这从未见过的怒意。 “这银子根本就不该给她!”佑儿心里堵着气道:“她将我卖了一百两有余,我拿她十五两何错之有?” 宋辙从小到大就被因为这点银子发过火,哪里想与佑儿多做沟通,只身往楼上走去。 终究又见不得她难受,回过头解释道:“此事并非这区区十五两引出的,这事是有人借题发挥,想叫我丢了你。” 外头那些围观的人里头,必然有汤玉的眼线,他亲自出面速战速决给了钱,仍留佑儿在身边,这便释放出了自己一个态度。 佑儿不笨,听他这般说方才的气早飞远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宋辙跟前,见他脸色不好又不敢说话,只垂着头不说话。 掌柜拉着小二仍旧开了门窗,挼风躲在下头偷偷瞧着上头二人扭捏模样。 这场面里头,唯有他看出来,大人给的十五两并非佑儿偷郑家的十五两,而是什么张木匠家的彩礼钱。 偏生苍天为难人,一个心头别扭难开口,一个无心于感情,到底是因缘际会之可恨,枉叫有情人多曲折。 宋辙看着她这副模样,知她是抹不开面子先开口,冷声留了句:“给我端壶茶来。” 也算是破了冰。 汤玉听着小厮来回禀方才所见,不可置信再问道:“你亲眼瞧见他威胁那泼妇?” “正是!奴才亲眼瞧见,亲耳听到宋大人一口一个本官,叫那妇人再闹偿命呢!”小厮如实答道。 当时的氛围,宋辙的脸色,皆是还原得活灵活现。 汤玉目光游移不定,算不准是佑儿在宋辙心里的份量不同寻常,还是刘家给的好处实在太重。 攥紧的拳头似下定决心,冷声道:“把那泼妇杀了,叫他男人去衙门闹,说是宋辙派人动的手。” 民告官显少听过,汤玉也知其中道理,从怀里扔了一张白两银票,不屑地看着它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既然一百两买他女儿,这一百两也能买他那婆娘。” 第47章 毒杀 历来官场之中,想独善其身成圣人最是艰难,因为每走一步,后头就多出无数双手要将圣人拉下泥潭。 威逼利诱,设计圈套。数不清的机缘巧合,都是根根蛛丝,而后结成密网,圣人再难逃脱。 圣人堕入地狱,与恶鬼欢聚一堂。那种油然而生的自得与满意,是多少钱财都换不来的癫狂滋味。 郑大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总之中秋月圆那夜,郑娘子欢欢喜喜备了酒菜,一家三口畅想开怀未来的好日子过后,再没醒过来。 八月十六那日,佑儿三人卯时就起程离去,走到城门口时被县衙快班的捕头追了上来。 毕竟宋辙是官老爷,捕头不敢不尊,只拦住了马车,恭敬道:“请宋大人留步,县衙有桩案子还需宋大人过堂听听。” 既是过堂,哪里有只是听案子的道理。 佑儿从昨夜起就觉得这心时而抽疼,忙拉着宋辙的衣袖道:“大人,我......” 宋辙低声道了句无妨,便掀了帘子半角吩咐挼风调头去县衙。 这县衙里头的气氛也是不大好,郑大拉着担惊受怕的儿子在一旁跪着,旁边用草席裹着的不是郑娘子又能是谁。 这曹县令原本是到了快告老还乡的年纪了,自落榜进衙门书吏起,算是一路好运气胜过了本事,也亏得他装瞎装聋,装傻充愣躲过是非,这才一路高升到了县令。 本不愿惹这样的是非,无奈他告老的折子还要汤玉批送上去,这才无奈任由今日这通闹。 听得外头来禀宋辙已到,曹县令闭着眼仰天一叹。 再起来时颤颤巍巍叫师爷扶着他上前,作揖拜道:“下官拜见宋大人。” 隔了老远就开始三鞠躬了,嘴里又念叨着:“实在罪过,耽搁了宋大人。” 宋辙走进免了他的礼,只当看不见梁柱边的两人一尸,问道:“不知县令叫本官来听什么案?” 见他直入正题,曹县令松了口气,虽是被告可不敢叫宋辙下跪,还请了他坐到下首的太师椅上,规规矩矩解释道:“这是郑家父子,今日敲鼓状告大人杀害他家女眷。” 宋辙从师爷手上接了状纸,极快扫了一眼,而后才不动声色看了眼草席里头,的确是郑娘子无疑。 郑大素来恶毒惯了,但此时被宋辙一打量,还是忍不住心虚将头又低了些。 “仅凭昨日本官说的一句话,就料定了本官是杀人凶手?”宋辙冷笑,不屑将状纸丢到地上:“且不说这妇人为何而死,单说你们污蔑朝廷官员这一项,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曹县令也是头疼,一边是内阁次辅的得意门生,一边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无奈弓着背捡起状纸道:“谁说不是呢。不瞒宋大人,下官这也是无可奈何,还迫不得已请大人来过堂的。” 那夜汤玉的席面上,曹县令吃着倌人敬的酒时,大抵也是这样的表情。 宋辙听着他的话有些恍惚,像是他往日里常对人说的。 无可奈何,迫不得已。原来听起来如此无风骨,惹人轻视。他心头被重重一击,这才意识到人与人交际时,真正上位者嘴里是说不出这样的话。 宋辙勾了勾嘴角,浑不在意道:“无妨,你职责所在,本官为何怪罪。” 曹县令连连点头,这才道:“这郑大咬死了大人杀他妻,赖在衙门不肯走,不知大人何解?” “你既说我杀你妻,想必是有证据的,一并呈上来吧。”宋辙撇了一眼公堂上挂起的明镜高悬,眼里是让人琢磨不透的情绪。 曹县令的目光一直紧随着宋辙,瞧着他看匾额,脸上顿时热辣,走到堂前正中拍了声惊堂木道:“郑大!你既是苦主,就按规矩举证,若无证据诬告上官,按律可是要流放伊犁的!” 郑大咬紧牙关,将怀里的纸团举着,哆嗦道:“草民不敢做假,这是在家中发现的断魂散,这样值钱的东西,我家里怎可能有。草民这婆娘平日里与邻里街坊没有是非矛盾,就只得罪了宋大人,若不是他还能有谁?” 郑光宗依旧打着摆子,头也不敢抬,只跟着郑大磕头。 宋辙冷笑道:“你倒是见多识广,还晓得断魂草这毒。” 俗话说多说多错,郑大自然不敢说话,只一味磕头叫曹县令查明真相。 “要想知道本官是不是凶手很简单,你说人是昨夜被杀的,那如果本官有证据昨夜在外交际,是不是就能洗清嫌疑?”宋辙起身走到郑大面前,低声道:“民不与官斗,这话我只劝一遍。” 郑光宗使劲捏着郑大的衣角,嘀咕道:“要不算了吧爹。” 宋辙眼中是轻蔑,半吓半讽道:“这儒巾还戴在头上,看样子是读书人。作伪证谎报案情,轻则丢了成廪生的机会,重则今后再不能科考,真是不值当的。” 郑家在书院没有门路,郑光宗也资质平常,自然没得过这成为廪生免束修的机会。 听得此,他已连磕了七八个头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可郑大是什么人,不见兔子不撒鹰,只怕宋辙是在出言吓唬,忽而狠狠推开郑光宗道:“你这憨货!闭嘴!”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佑儿的声音:“宋大人昨夜确实没见过郑家人!” 曹县令闻声忙道:“是何人说话,若有证据还不快进来!” 郑大哪里不晓得是佑儿的声音,本来就已杀过人了,尝到一次滋味,倒觉得没什么可怕,回过头阴深深看着佑儿进来。 谁知后头跟着的男子,竟是刘家二老爷刘礼。他心头发懵,哪里看得明白现下的形势,只咬死了是宋辙杀的人。 “启禀县令,昨夜宋主事与我兄弟二人商议秋税之事,秉烛夜谈约莫亥时才离去。”刘礼做了人证,自然让郑大心里骇然。 曹县令这才道:“仵作方才已勘验,死者毒发在戌时末,如此说来宋大人分身无乏,并无嫌疑。” 郑光宗已然是到了角落里,沿着屋檐下头的柱子躲。郑大瞧了他一眼,表情复杂叩拜:“草民也是听人说白日里的争执,这才误会宋大人,既然不是宋大人的缘故,还请县令查明真相,也好叫我这婆娘瞑目啊!” 虽说郑光宗的模样也说明了真相,可郑大仍咬死不认。 佑儿从进来时一直死命盯着草席,这衣衫是她的,发髻上的木簪是她的,再细看乌黑的脸也是她。 她以前被打骂时,甚至被刘家绑去时,也从未想过郑家人死,顶多想着今后再不往来便是。 如今看着这一幕,连牙齿也忍不住打着颤,质问郑大:“你怎下的去手?” 第48章 对峙 谁知郑大非但不怕,还佯装生气道:“跟在贵人身边,怎还这般冒失?你娘昨日还好心去看你,谁知你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好一阵奚落她,真是不孝!” 想着先前来找他的人,出手阔绰大方,还隐约说了后头有大官给自己撑腰,郑大瞧着这形情,知道是与宋辙打擂台的人。 那定然是大官人了。 小老百姓这一辈子,哪里有翻身的机会,他卖了一辈子的茶,为了几吊钱腆着脸迎来送往,实在是受够了。 俗话说能被人利用,那就说明自己还算有用,凭着这用处,他这次豁出去了,也要让郑家从此翻身! 刘礼是晓得他为人的,看似闷葫芦实则最是心狠。当初听人说郑家有女生得俏,他就暗中观察过这家子。夫妻俩是黑心爱钱,儿子懦弱,女儿刻薄,这样的人家最是好掌控。 郑大见刘礼打量自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躲躲闪闪不敢再抬头。 宋辙这才缓缓起身道:“多谢刘二爷为本官作证。” “既如此,这之后的事就麻烦曹县令了,可别再抓错人判错案,到时候告老不成,反生事端。” 曹县令听得宋辙威胁话语,心头咯噔一下,点头如捣蒜自不敢辩驳半句。 谁知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外头衙役匆匆跑进来道:“老爷,府台大人来了。” 哎哟!曹县令双手一拍天灵盖,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 众人见了礼,汤玉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锁在了那草席上,指着郑娘子的尸首,责问曹县令:“你这衙门倒是热闹,怎么一桩毒杀案,竟将宋大人和刘二爷都牵扯了进来?” 这话的意思昭然若揭,这是告诉了众人,郑娘子的死,宋辙与刘礼都脱不了干系。 公堂外的天井随着汤玉进来,站着的人更多了些。 起先佑儿与挼风到刘家说明缘由时,刘礼只当曹县令被郑家缠住,实在无可奈何,并未想到这后头竟是汤玉的意思。 眼下见宋辙神色如常,哪里不晓得自一开始宋辙将佑儿留下,许久打着今天这个主意,这是让汤玉误会,刘家与他绑到了一条船上去了。 “宋主事当真是妙人。”刘礼低声笑道:“就这么想把汝州这水搅浑?” 宋辙并不理他,只让挼风带着佑儿先去后头回避,他不愿刘礼那阴柔狡猾的目光,往佑儿身上落去。 因汤玉来了的缘故,曹县令自然将自己的位置挪到了一旁,惊堂木虽还拿在手上,可这公堂实则已交到了汤玉手上。 “堂下苦主何人?状告何事?”汤玉不比曹县令那般作态,这一坐下就拿准了气势,问话中气十足。 郑大听闻忙磕头道:“回大人,草民郑大,告这宋大人毒杀我婆娘!还请府台还草民一个公道。” 民告官自来是难得,何况这里头还站进去了一个刘家,围观之人都是屏着呼吸不敢错漏一点细枝末节。 汤玉接过师爷递来的诉状,仔细看完才道:“这郑大状告宋大人毒害他妻,还说昨日大人在碧水客栈说过要伤她妻性命之话,眼下这郑妻的确死于昨夜,一切太过巧合,宋大人可有话说?” 宋辙有官身只需站着回话即可,不疾不徐道:“昨夜下官在刘家商议秋税一事,离开刘家是亥时,这郑妻死于戌时,凶手必然另有旁人。” “正是,昨夜宋大人的确约莫酉时末到我家,直至亥时才离去,兄长那是还说夜深想留大人歇息。”刘礼在旁佐证了宋辙的话。 这案子到了这时,自然是黑白分晓,但汤玉岂是这般容易糊弄的,亲派了随从去碧水客栈问话。 昨夜宋辙分明就在客栈内,但他只说去问亥时过后宋辙有无回客栈,这样一来客栈掌柜只会说没有。 如此就能反推宋辙与刘礼在撒谎,更能将这杀人的帽子做实。 谁知待随从再回来时,在汤玉耳边低语:“属下问了掌柜与小二,都说宋大人是亥时后才回的。” “愚蠢!”汤玉骂道:“再去问宋大人几时出的门!记住不要告知他时辰!” 这一来一回的,再到公堂回话道:“大人,属下问了,是酉时出的门。” 刘礼眼中流露一丝不屑,宋辙不仅利用自己,还要利用他的随从,真是够难缠的。 宋辙这才出言道:“汤大人不会以为下官昨夜没出过门吧?” 这话旁人不明白,可汤玉是心里门清,看着宋辙勾起讽刺的笑意,眉宇抖了抖。 “难道是因为看到那窗户上的人影?”宋辙佯装扶额:“那是书童在我屋里读书罢了。” 原来如此!汤玉猛地起身,终究是咽下脱口而出的脏话,冷哼道:“宋大人真是好算计!” 郑大虽不知道几人打着什么机锋,可看汤玉这般必然是不占上风,遂又哭嚎道:“苍天无眼!竟叫我家破人亡啊!” 的确可怜,叫人闻之侧目。 “既然凶手另有其人,曹县令就接着破案罢!”汤玉拂袖离去。 曹县令料不准汤玉的意思,可这凶手分明就是郑大,说不定那怂货儿子还是帮凶,可瞧着这样子分明是得了汤玉吩咐才为之。 他吃过的盐的确比这一屋子人多,送走了宋辙与刘礼,回过头来搭在师爷的胳膊上直直晕了过去。 衙门里闹成一团,谁爱审谁审! 得亏是新帝登基三年才许久未见这等荒唐,先帝那时迷信长生不老之术,一心只修仙问道,闹得民不聊生,饥荒时易子而食,可衙门不理案不管百姓生死,只四处搜查祥瑞上报。 如今曹县令仅是审不下案子晕倒罢了,围观之人摆摆手也就散了。 待出了县衙,刘礼才冷笑道:“原来大人昨夜前来,竟是为了今日脱身?” 宋辙回过头去,看着马车被风掀起的帘子,淡淡道:“磨刀不误砍柴工罢了,不过经此一遭,你兄弟二人必然也看清了汤府台的真面目,他怕是早生了取而代之的心了。” “这不劳宋大人费心,草民还有旁事,就先告辞了。”刘礼亦是不经意瞥了眼马车,这才转身离去。 第49章 行贿 经此一遭耽误了时辰,三人出城时已临近午时,宋辙倒又不急了,寻了临近城门的酒楼说是让佑儿先吃些东西。 “忧思伤脾,既然她并不将你认作女儿,你何苦为他久伤神。”宋辙劝慰道。 他不必为自己辩白,郑娘子之死的确是因他的缘故,若非那时气怒言语威胁,兴许汤玉不会借此挑事。 “终究是我的缘故,你若要怪我,也是应当的。” 说来也怪,佑儿自见到那毒发的尸体起,有过难以置信,也有过莫名的悲哀,可一直未落下过泪。 反倒是宋辙这话叫她鼻酸,噙着泪道:“这不怪大人,若郑大不想下狠手,她且活得刻薄长久。” 挼风只觉得眼下他不该坐在这里,他该坐到马车里。一味闷着头吃饭,见宋辙不说话时,才囫囵咽下道:“佑儿姐,这事还怪汤玉那狗官!” 正说着话,街上一阵马蹄声急匆匆而过,宋辙歪过头去看,那在前头满脸冷肃之人正是刘禄。 “这刘老爷赶着去何处啊?”挼风不解道。 佑儿看着宋辙老神在在的模样,一时五味杂陈。 眼前之人实在是善用心机,攻于算计,昨日用晚饭时,他还问自己要不要家去瞧瞧,那时想必心头已有计较。 只是郑娘子与她并不亲,郑家也只当她是获利的工具,因而毫无感情可言。很小的时候她还想过自己是不是被郑大夫妇捡来的,后来她问了邻里中年纪大的老人,可得到的答案却是自己的确是郑家人。 再长大了些,瞧见几个年岁相仿的手帕交都被家人卖去做小,这才明白了时下世风。 女子何其不易,佑儿想着宋辙从不小看她是女子,因而对他向来敬重。 如今感慨万千,心头的悲哀大抵是因为亲眼见到了人性的凉薄,心绪难以平复罢了。 “大人,刘家出事了?”佑儿问道。 见她脸上哀色缓了缓,宋辙给她斟了口茶道:“许是生意上出了什么岔子。” 挼风与佑儿对视一眼,皆猜到了宋辙的意思,大抵是那夜送走的银两出事了。 眼下刘府静如死水,虽是往来下人不断,但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刘礼仍旧坐在花厅下首,可见方才上首的位置坐着的是刘禄,耳边还回荡着下人通传去分宜的船沉湖之事。 里头不仅有前些日子凑足的金银细软,还有中秋送去的贺仪孝敬。 百万两沉湖对刘家来说的确是大事,可不至于叫刘禄亲自去处理,只因这节下沉船之晦气,又因汤玉虎视眈眈的缘故,兄弟俩一合计,还是由刘禄亲自去分宜请罪善后才好。 刘礼是猜到了,这里头必然有几分宋辙的手笔,他本就生得阴柔些,而今脸色沉下,更叫人害怕。 “到底是小瞧他了,往日只觉得是个攀附权贵的读书人,如今瞧着是个厉害角色。”刘礼喃喃道。 谋篇布局之早,看似当初顺水推舟似的接下佑儿,实则早就想到了今日,竟将所以人都哄住了。 佑儿情绪舒缓过后,三人才接着上路。 许是有些心虚的缘故,宋辙沉默了许久,才主动提了句:“你爹和你弟弟,应该无事。” 想着在公堂时两人的模样,佑儿冷哼道:“他二人岂无辜,还是杀人偿命的好!” “就依你的意思。”宋辙颔首道。 见宋辙并未说劝阻的话,佑儿掠过一丝惊讶后,才道:“我只是觉得若我是她,临死前必然是寒心失望,势必做鬼也要找郑大报仇雪恨。” 郑娘子那样的人,怎会化干戈为玉帛。 “你弟弟起先大抵是不知情的,应该是你娘被毒杀后,才被你爹威胁的。”宋辙脑中早就过了几遍郑家昨夜的情形。 这点佑儿也想得到,毕竟郑光宗那不争气的死样子,必然是被郑大威逼利诱跟着来诬告宋辙的。 两人说完了话,马车里又静默如初。 秋来暑热下了大半,许是动了心气的缘故,佑儿渐渐靠在边上沉睡过去。 宋辙瞧见她呼吸匀称后,才拿了件披风搭在她身上。 对于佑儿,他如今又添了愧疚。宋辙不敢问她心中对自己有何想法,脑海思绪紊乱,甚至想到将来或许她与自己要分崩离析。 心忽而拧成一团似的,疼得他深吸了口气。 汤玉自刘禄打马出城就收到了消息,总算是扫了上午的阴霾。 笑着对王同知道:“这正是东方不亮西方亮!老天爷还算对汤某些许厚爱。” 王同知听闻刘家的船沉湖之事,深思道:“百万两银子沉了海,就半点打捞不到?” 这才是蹊跷之处,汤玉从欢喜中抽回神来,俱是疑惑:“难不成被水匪盯上了?” 这自然不可能,自古官匪一家,送去分宜的东西,谁敢动半点都是嫌命太长了。 “怕这匪另有旁人。”王同知思虑片刻,回道:“总之有旁人出手治刘家,这对大人来说是好事。如今阁老指不定生气,大人再补份厚礼送去,必能让阁老欢喜。” 官员送礼必然不像刘家这样的商户,堂而皇之的没得技巧。 许多在朝中身居要职的大人,亲戚下属都经营些字画古玩,今日画出来的月圆桂香图不过工费二两,可明眼懂事之人,自然说这是魏晋朝的孤品,少说也价值五千两。 店里的掌柜若说少了,便再加价五千,直到钱货两清才好。这一来一回只说字画古玩之买卖,不提行贿之半句。 汤玉这些年虽说贪墨的多,可也没少买些无用之物回来,因此如今才这般缺钱眼热刘家。 王同知但笑不语,从袖中摸了一叠银子奉上:“下官那夫人最是粗心马虎,中秋给大人府上送的礼少了一份,今日下官来特将剩下的补上。” 汤玉瞧了一眼窗外,这才不动声色笑纳自己袖中:“你这太客气了!本官在汝州三年,真是多亏了王同知鼎力相助,今后汝州交给你,本官也能放心。” 王同知自然想要这句话,故而狠了心要送汤玉走远,这汝州城油水丰厚,将来刘家不得上头的心,只剩自己独大,何愁没得破天富贵。 “大人仁厚,下官向来是心服口服的。”王同知作揖道。 事缓则圆,他筹谋多年,必然圆满。 第50章 整治 碧水惊秋,黄云凝暮,败叶零乱空阶。眼前人儿,娇眉轻蹙,惹得郎君怜顾。 许是佑儿梦里也不舒坦,宋辙伸手想抚平她的愁意,却在靠近她的脸颊时,又将手抽了回来。 待回到济南府已是深夜,幸而如今是秋税征缴之时,守城的官兵见惯了他夜归,时而还倒一句大人辛苦。 “好好休整几日,不必急于做事。”宋辙将她送至卧房外叮嘱道。 佑儿道了谢,只说自己不要紧。 月夜之下,宋辙提着灯笼缓缓离去,佑儿目送他的背影,直至游廊过后,消失不见。 许是秋来多雨的缘故,人心也跟着这雨潮湿了些。 宋辙不愿将自己时而的惆怅放到佑儿身上,固执的让相信必然是公务所致,或是这恼人的雨丝。 这日也是孙书吏走了背运,平日里他仗着自己家中出了一个县令,总觉得这身份是高人一等的。 所负责的税银清点及出入记账之时,总是交给何书吏来做。 前些日子何书吏去登州回来就累出些毛病,腰腿酸痛难忍,宋辙知晓这事后还特意多许了半月的假。 这原本是皆大欢喜的事,可孙书吏不乐意了,毕竟有些收税稍快的州府,已陆续押送了些税银来。 可是把孙书吏忙坏了,他本就清点的慢,又时常忘记自己数到了哪处,这反复折腾叫来送银的人也不胜其烦。 开始两天还是有其他书吏瞧着来搭把手,可这孙书吏倒好,半句感谢也无,反倒今日又来了银子,就坐在一旁喝茶,只叫旁人去清点。 这下书吏房里可就吵成一团了。 王书吏最是年轻,脾气也不好,骂道:“你这人怎如此龌龊,往日里欺负何书吏人老实,没少叫人家给你做事,如今何书吏回家养病,咱们几个帮你点了几天,这下还真当是我们的事儿了?” 孙书吏半点不答他的话,反阴阳怪气说着王书吏是得了家里的好处,死了个哥哥才继承了这位置。 这简直是戳人心窝,当下王书吏就要上去打他。 好在何提举的公房就在隔壁,听到吵闹赶紧来劝架,谁知孙书吏是铁了心倚老卖老不做事,见他来还问道:“这何书吏怎告了这么多日的假,别不是晓得近日衙门里忙,故意在家里躲清闲吧。” “你胡说八道!”何提举与何书吏是远亲,自然是不容许旁人诋毁:“何书吏的为人,我们大伙儿都知道,你莫要污蔑人!” 好在是衙门里,众人又都是读过圣贤书的,这才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脏话来。 佑儿赶巧是到书吏房来打下手,听得这些人在里头闹,遂拿了账册来开始招呼外头押税银的差役。 恰好王书吏缓过气来瞧见,更是对这孙书吏冷哼道:“好歹你还是书吏,竟连人家郑姑娘都不如。” 孙书吏无所谓一笑,掏出烟杆子吞云吐雾,最是惬意。 这事儿到底是没过一刻钟就传到了宋辙耳中,他先前也听过孙书吏不愿做事,只是衙门里的人如何安排,这些都是何提举平日操心的事。 既然何提举没有处置这事,他就装作不知。 眼下晓得佑儿去里那边,晓得她是从郑娘子离世的那股劲儿里缓了过来,忙大步流星朝书吏房去。 白花花的银子泛着光,映在佑儿的脸上,衬得她双颊白玉无瑕,双眼像是含着秋水,顾盼生辉。 宋辙在门口缓了步调,闲庭信步般走了进去。 “孙书吏这是累了?” 听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孙书吏脑海里过了一遍,才吓得双腿飞蹬跑上前道:“原是大人来了,属下真是……真是。” “无妨,孙书吏年纪大了,歇会儿也是应当。”宋辙打断他的话道。 众人听得这话,虽纷纷停了手头的事见了礼,可到底眼神里头是有不甘的。 佑儿久看银子,这猝不及防抬眼,眼里一切并不真切,只觉得宋辙似乎对自己笑了笑。 “不敢不敢,眼下有歇够了,属下这就去接着做事。”孙书吏将手上的烟枪往腰间一别,行动之间哪里还有方才老态龙钟的样子。 谁知宋辙却朗声道:“孙书吏留步,本官平日里最是体贴下属,如今孙书吏年岁渐长,腿脚眼神皆不利索,再如此下去怕是有碍公务。” 众人听得这峰回路转,手上的事也停了下来,虽不敢光明正大往这头瞧,却都在凝神静听。 孙书吏义正言辞,担保道:“大人放心,属下必定不耽误正事。” 院里的桂花香味扑鼻而来,却不见得再叫人舒心。 “户部的事可不能如此儿戏马虎,既然孙书吏到了年岁,那便回家颐养天年。”宋辙这才招呼了何提举过来:“从本官的润笔费里挪十两银子送孙书吏,另按着整月来算何书吏这个月的月银。” 说罢拍了拍何书吏的肩道:“辛苦孙书吏这些年在清吏司做事,本官能做的就只这些,你就莫要推辞了。” 一句话将孙书吏剩下的话都打了回去,众人这下哪里不晓得宋辙这是来赶孙书吏的,尤其是王书吏还笑道:“孙书吏放心,咱们大伙儿都会想你的。” 宋辙说完了话,半个眼神也不留给他,只朝佑儿走去。 何提举早就看孙书吏不顺眼了,只是碍着各方情面没说过重话,也没使绊子。眼下听到宋辙都发了话,忙勾着孙书吏的肩带着他王账房去结月钱。 “你清点的如何?这些事做着还顺手?” 宋辙先前带了佑儿出去时,衙门里是都晓得了,眼前见他特意过来关心佑儿,众人皆是低着头各自做事,不敢听不敢看。 佑儿将手上的账册递给宋辙看,笑道:“奴婢做着还顺手的。” 见她露了笑颜,宋辙也忍不住嘴角往上勾起,仔细瞧着上头的字道:“看来叫你练字是对的,总算写出样子了。” 都听得出他话里的宠溺,只是佑儿常听他这样说话,并不晓得其中的意味。 待宋辙离去,王书吏小声打趣道:“大人对郑姑娘倒是不同呢。” 不同?佑儿仔细想了想,才那拿出户帖道:“这倒也没有,约莫因为我是孤女,所以多有照顾罢了。” 哎哟,王书吏看着那女户二字,恨不得自扇一巴掌,先前还在偷听的众人脸上亦有愧疚之色。 “对不住,我先前不知这些,我比你年长几岁,今后只管把我当哥哥,谁要是欺负你,我必饶不了他!”王书吏是爽快人,平日里也最是仗义。 佑儿福身多谢了他,这事总算含糊过去,不再有人提。 而后佑儿这身世之事,竟一夜传开,衙门里的人平日看着她整日里都是笑意盎然的,倒是没想到身世如此可怜。 一时间,连王婆也不叫她帮着切菜打下手,陈娘子和高娘子见着她时还总强颜欢笑,倒让佑儿不好意思。 宋辙听闻挼风讲完,倒是半点没笑模样。 第51章 趵突泉 宋辙难过是心疼佑儿,同时也为自己的处境感慨。 这阵子玉京传了消息来,内阁竟调汤玉入京任光禄寺少卿,如今汝州知府空缺,大抵是要由同知顶上。 汤玉自然喜不自胜,虽是同级但一个是京官一个是地方府台,且光禄寺掌祭祀宴享等事务,采买人情油水充足又体面。 刘家在中秋夜丢了百万银两,此举自然不仅是敲打刘氏兄弟,也是给最近官场里摇摆不定的人树威。 下午难得云散,料想是没有再落雨得迹象,宋辙瞥见外头盛开的金菊,搁下手上的奏疏。 情绪在半空悬浮着,看了眼对面书案坐着的佑儿,佯装随意道:“听说有人趵突泉办了赏菊会,随我去走走?” 这阵子衙门事忙,佑儿暂订了孙书吏的缺,就在书吏帮忙理账。 可宋辙却叫佑儿将账册搬到他的公房理,还说是书吏房来往人多,她是女儿家自然要避避。 佑儿还甚是不解,她往日还要抛头露面卖茶水饮子,如今这又算得了什么? 倒是宋辙义正言辞,说是衙门里不比外头,必要严谨些。说这话时,王书吏休沐在家,还陡然打了个喷嚏。 秋日是济南府最舒爽的时节,远处山峦叠嶂起伏,薄雾之中添了几处明暗交错的橘黄,自成风流。 趵突泉附近已然姹紫嫣红,翠绿垂柳在花瓣上拂过,泉中锦鲤跃然跳起,又逗得周遭游人起了笑意。 自到了济南,佑儿就整日待在衙门里,甚少出门来,更是从未到此来过,此时见景色宜人,渲染出了笑脸来:“竟不知这世上还有这么多颜色的菊花。” 水平如镜,照得人心里也敞亮了。 “你若是喜欢,明日就让人采买些放在后院。”宋辙这人时而抠搜,时而大方,倒叫人难猜。 佑儿摇了摇头:“咱们衙门谁是种花的料?” 宋辙伸手虚扶在她腰间,挡住了接踵而至的人群,好容易寻了处安静的地方坐下,这才郑重其事道:“你娘的事,我是有责任,这点我不推脱狡辩。我知你嘴上不说,但心里必然也为她难过,因此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早日放下此事。” 他在安慰佑儿时恳切真诚,却全然忘了这十来年,自己何尝走出那年家破人亡的阴影。 佑儿被他这般盯着,微微不自在侧了身:“奴婢并未记恨大人,我虽为她难过,却不是因为大人。她这生刻薄市侩,为了几文银子,不要脸皮去骂去打,却都是想着供儿子读书,可这世上读书人那么多,秀才举人能有几个,更不说中进士的,郑光宗哪里是读书的料……” 佑儿握住拂面而来的柳条,轻飘飘道:“她不过是心疼他,不想自己的儿子成低贱商贾,非要让他高人一等罢了。” 父母之爱子,向来是如此的。 “可她辛苦半生,竟然是这等结局,丈夫和儿子共谋她的性命,大人说值不值得?” 不等宋辙回答,佑儿叹息道:“她这辈子连金簪子都还没戴过呢,记得有一年,隔壁婶子买了根素银簪,她瞧着可好生羡慕,我那时就想给她也买一根,兴许她高兴就不会打我了。” “谁知我拿了摊上的钱给她买来,她却把我吊起来打,饿了我好几天。” 宋辙看着她松开的柳枝,问道:“那银簪子呢?” “她拿去退了……” 宋辙生来耕读世家,父母有爱和睦,家里富裕不缺衣食,那种难能可贵的幸福,在这冰冷世道里,就如梦幻泡影,让人惴惴不安。 直到消散离去,他才恍然如梦初醒,原来失去却比拥有更踏实。 “天下男子多负心薄幸,不论诗经还是戏文,都是这样说的。”宋辙宽慰她道:“这世道向来是女子艰难,你早日看透这些,将来的路必然顺畅。” 话出了口,又觉得隐隐不对,转了弯又道:“不过,这世上定有人真心对你好的。” 佑儿听罢,从怀里拿了户帖出来,浅笑安然:“这些日子跟着王书吏梳理黄册,才晓得要办女户何其艰难,大人对奴婢的好,奴婢必会铭记在心。” 风拂面来,吹得宋辙心里乱极了,只能看着眼前的泉水,喃喃说道:“我自会对你好的。” 他这话说得轻,正好对面人群高呼,声音传来将其盖过,佑儿的眼神也被那头吸引了去,半点不知他的心思。 宋辙见她好奇,起身望去道:“是附近的酒楼过来送点心。” 每年趵突泉赏菊会时,济南府的酒楼都会将新出的点心送来,总要评出个菊花魁,惹得满城人附庸。 宋辙刚想带佑儿过去,就在花丛人堆中看见王若禺的身影,脸色沉了些,嫌道:“那王知府也过去了,不如我带你去那楼上瞧?” “大人这是在躲那知府老爷?”佑儿好奇问道。 “此时不宜被他招惹上。”宋辙说的讳莫如深,像是嫌弃那王若禺至极,带着佑儿就走。 拾箸楼是济南府响当当的酒楼,不仅菜色味道双绝,点心茶饮也具佳,听说先帝出宫体察民情时,偶然喝了楼里的荷花瑶柱鸡汤,一直念念不忘,每年入夏必要饮一碗才好。 先帝修长生之道,常年在宫里打坐,因此这典故大抵是谣言罢了。但拾箸楼的生意因此越来越景气,这些年的菊花魁也都被它家揽了去。 宋辙带佑儿来了二楼靠窗的位置,正好看着泉边热闹景象。 佑儿看着店小二呈上的菜色,全然是挑花了眼,每个小木条上的名字都叫人好奇,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清风朗月是何菜?” 小二贴心解释道:“就是青菜豆腐汤。” 佑儿咂舌,看着下头写的价钱竟半吊钱。一道青菜豆腐汤,赶上她的月钱了! 宋辙见她又在计算着银钱,眸中神色霎时春和景明,指着趵突泉道:“上三道你们这儿的特色菜,再将送去的点心端两碟子来。” 小二是有眼力的,方才瞧两人的穿着就知道,必然是公子带着喜爱的小丫鬟出来散心。 送来菜色也全是平日里小姐夫人喜爱的,佑儿吃得欢喜,赞不绝口:“大人你尝尝,这鱼肉嫩如豆腐,实在是妙!” 宋辙尝了一口,才缓缓道:“你觉得好,这八两银子也算花的值。” 多少?佑儿只觉得忽然耳鸣,筷子夹着的鱼肉含泪送进口中。 宋辙见她已然开怀,多日的压抑总算畅然。 王若禺来时就隐约瞧见了宋辙,可周遭众人都恭维靠近,再抬眼去哪里还有宋辙的身影。 第52章 风流 佑儿吃过饭过,就着窨过玉兰花的茶水,小心品尝一两一个的菊花酥,无奈这酥精贵小巧,一口就能吞下。 正巧那泉眼边的水榭传来报喜声,今年的魁首就是拾箸楼的菊花酥。 “呀!魁首就是这个?” 小二在窗边伸长脖子瞧,听得佑儿的话,笑道:“正是!姑娘不知这酥要做成有多难,单是花瓣要开出来,就耗了十来斤面呢。” 佑儿听罢,再瞧这酥就舍不得吃进嘴里:“难怪这般好吃。” “你若喜欢再包一份回去吃就是。”宋辙指了指她嘴角沾上了酥皮,颇有些得意道。 谁知佑儿却摇头说不好:“怎好叫大人如此破费。” 宋辙见她分明是想要,好笑道:“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心疼我的银子?” “倒也不是这个缘故,我怕大人没带够银子……”佑儿默算了遍,这顿饭少说也得花五十两,生怕宋辙钱不够还叫自己贴。 宋辙见她收不自觉的捂在钱袋上,又是气又是无奈,拿了张银钱放在桌上道:“这菊花酥再包一份。” 小二仔细拿好银票道:“姑娘好福气,郎君是真疼你呢。” 宋辙听得脸一热,眉头蹙起:“多嘴。” 好在佑儿的心思都在银票上,见小二离去,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大人不愧是活财神!下次出来散心,还叫奴婢一起!” 看她油盐不进的财迷样,宋辙只能敷衍嗯了声。 王若禺这几日心里总不踏实,许是因为汤玉回京的缘故。见宋辙去汝州时,还等着看汤玉的笑话,后来也不知怎的,反倒是刘家遭殃,汤玉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 这世道叫他看不懂了,分明那汤玉比自己还贪财好色,光是能杀头的罪状就十个指头也数不清了。 这样一想,王若禺只觉得自己实乃清官廉吏,往日种种浮光掠影,今日恭维声中说尽平生爱民志向。 佑儿与宋辙散步回去的路上,就见有传召使者策马而过,瞧这方向是去了府衙那头。 不过半日,王若禺左迁汝州知府的事就传遍了济南。 虽都是知府,可那地位能一样? 且汝州那地方的情况,也太复杂了些,王若禺抠破脑袋也想不到为何点到了他身上。 宋辙心里却是明镜似的,不过是内阁斗法,卒子过河。 “大人的意思是说,如今谁沾上汝州知府都不会有好下场?那为何汤玉还能进京?”佑儿不解道。 院外的梧桐叶在秋夜凉风里,无声落下。 宋辙怕风吹来冷着她,关了窗棂道:“你那夜席间观那王同知人如何?” 佑儿想起那张尖脸猴腮琢磨片刻:“怕是个小人,奴婢记得他说话总带着目的,还想挑唆大人与玉京户部的关系!” “他惯会挑拨离间,汤玉初到汝州时就与刘家有些不痛快,都是他两边拱的火。”宋辙从来是愿意将官场上的事与佑儿讲的,当初爹娘亦是如此。 见她低头沉思,宋辙以为她是想到郑娘子的死,又透了句:“不过你放心,汤玉的报应眼看着就到了。” 宋辙那日应下佑儿的话,并非一时兴起,而是他早就盯上了汤玉的命。 以王同知的性子,花了钱又伏低做小那么久,眼看着要坐上知府的位置,如今却被王若禺截胡,自然要讨汤玉一个说法。 这焰火何时爆开,引火绳在宋辙手中,自然他说了算。 这秋税节骨眼上,王若禺自然是要了事才能去赴任,汝州赋税之事眼下由同知代之,王同知先前孝敬汤玉的钱,可不是小数目,依照他如今的心思,定然要狠捞一笔的。 刘家亏空百万两,自身难保之时,对谁也不会帮,宋辙早在踏进汝州府时,就算到了这些,郑娘子的死只是他这盘棋里,被对方多提的一子罢了。 不善谋全局者,不能谋一隅。 佑儿看着眼前的男子,想起从前看过这年岁的许多人,都是风流潇洒,唯独宋辙这人,做事周全细心,沉稳的根本不像年轻人。虽每日在一个屋檐下,可他心头那些算计,却叫人半点不知。 佑儿若有所思看着宋辙道:“奴婢那时只以为,你是想挑明汤玉与刘家的矛盾,根本没想到过这些。人说凡事走一步看三步,大人这般怕是看了五步?” 宋辙听她是在夸自己,本想矜持些可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你自己说过的,这世上能考中进士的人不多,而你家大人我,不巧正是头甲榜眼出身。可见我这头脑,与旁人比自然是略胜一筹的。” 连桌上烛火也跟着他的得意摇曳起来。 佑儿不满地撇了撇嘴,可又找不到话反驳他,只得换了话题:“不知曹县令案子查清没有,分明显而易见的事,只要把郑光宗丢进大牢一吓,都不用严刑拷问,他什么都会说的。” 知弟莫若姐,佑儿实在不满曹县令的不作为。 宋辙示意她稍安勿躁:“眼下还真不能这样,汤玉如今刚得意,曹县令必然不会动郑家父子。不过风浪起于微末间,王同知嘛,就说不清了。” 果然宋辙未骗人,这任命传到汝州时,王同知将汤玉骂得狗血淋头,又连带着吏部几个受过他恩惠的主事一同骂了一遍。 待冷静过后,当即就关在房里,将收集往日收集汤玉的罪证又看了一遍。眼下润了笔,又写上了郑家的事。 郑光宗也就罢了,毕竟郑大没给他钱,只让他继续去学堂读书。 郑大如今得了钱自然了不得,茶摊三五日歇业不说,还常去秦楼楚馆快活,左右邻里先是觉得他心里苦闷,如今算是看出来了,这是没得人管束心野了。 他这般潇洒自在,王同知得知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就想了个狠招来。 花娘屋里暖香熏人醉,郑大舒坦过后,歇在白皙柔软的手臂上,想着如今的日子实在是痛快,忍不住哼着小曲儿。 “老爷如今是有钱了,但可想过这出去的银子多,进来的银子少,终究是不妥当。”花娘摸着他头发,小心翼翼道。 瞧见郑大眼神不悦,抢着又道:“奴家是为了和老爷长久下去,老爷若不喜欢听就罢了。” 这阵子花娘明里暗里叫他去赎身,郑大都是哄着不理会,如今听到她这般说,又当她是想着这事。 遂闭上了眼,嗤笑道:“你能有挣钱的法子?别不是叫老爷跟你做一行?” 花娘佯装生气,抽了手到:“奴家是瞧着恩客里,只有老爷是贴心的,这才费了好大力气听来的法子,老爷不信就算了。” 郑大这才半信半疑,花娘一边撩拨着他,一边在耳边吹着热气低语,这般艳景生情,哪叫他不上钩。 第53章 入京 残秋叶落,冷露无声。后院的娘子们已然换了灰蓝长袄,里头是靛蓝的棉布裙子,看着比夏衣更老气了些。 前院公房里的气压,比这暮秋肃杀之气还要沉重些。 宋辙看了汝州抵着最后关头才交上来的税银,沉声问道:“这账你们同知大人看过?” 押送银子来的,是知府衙门户房的书吏,不敢正面答宋辙的话,摸出一张书信道:“这是王同知亲笔写的欠条,还请大人过目。” 何提举纳闷道:“除了遭灾的府县今年免了税,其他州府再难也是交足了,汝州自来富贵,却偏生拖欠,这是何意?” 那书吏一脸惆怅,只对着何提举摇头。 宋辙不收这些银子,只叫那书吏原路带回去,似笑非笑道:“这书信你也给王同知退去,只告诉他一句,本官体谅他代收税银的艰辛,但凡事一码归一码,他的苦劳我自会禀明朝廷,这功劳与能力亦然如此。” 书吏不敢马虎,认真将话记下,王同知听得眼冒金星,他先前丛税银里抽了二十万出来贴补自己,实在是痛心煮熟的鸭子飞去。 而今眼里皆是冷意,只恨不得拿了他银子不办事的人,千刀万剐了去。 “王知府何时来上任?”新来的王若禺偏生与他是同宗,一个姓氏这岂不是又打自己的脸。 师爷无奈道:“王知府的口信前后脚到的,说是家中老父身子不好了,已向吏部告假下月上任。” 王若禺自然是听到了汝州税银之事,他可不想来替人收拾烂摊子。 王同知听罢连说几个好,又摔了一套茶盏,这才罢休。 山东道的监察御史衙门收了一封匿名信,里头是前汝州知府汤玉整七页二十八条罪行。 单说前面三页就足以见他灭九族。 御史薛绶是前年的二甲进士,虽是七品芝麻官,但身负替天子巡狩之责,因此做事谨慎小心,不敢疏忽。 收到这匿名信,他哪里敢置之不理,这信写的也详细,何时何地何人在场都说的一清二楚,甚至写信之人还附注了他手里有证据。 此事非同小可,薛绶收了信即刻启程去了玉京。 宋辙坐在院里晒着秋来难得的太阳,听得挼风来报,慢条斯理从摇椅上起来,缓缓道:“本官未收齐税银,理应去玉京请罪。” “这事儿都是汝州府办事不力,哪里能怪在大人身上!”挼风是实诚又护主的,自然千错万错都是让人的错。 宋辙没好气敲了敲他的头道:“去准备着,明日就出发。” 黄昏过后,佑儿照旧去了宋辙屋里写字,却见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对耳珰,示意她戴上:“这个是昨日出去看到的,倒是与你相配。” 宋辙屋里没铜镜,佑儿只得摸索着将耳珰戴进,可反复几次仍旧找不到那耳洞。 朱唇轻启,眼眸朦胧,几缕青丝俏皮落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屋里渐生旖旎,叫人心缭乱。 宋辙不自觉红了耳尖,轻咳了声:“我帮……罢了,你一会儿回屋里戴吧。” 佑儿也觉着他这里没得铜镜,忒不方便些,眨巴眼睛笑道:“多谢大人赏呀!” 许是烛火惺忪,她笑得格外明艳,直到人离去后,宋辙才醒过神来,看着她留下的字迹沉溺。 翌日清晨,众人从衙门动身去玉京,皆瞟见了宋辙眼下的乌黑。 马车里,佑儿见宋辙今日仪表堂堂,还顶着那么重的眼圈看书,纳闷道:“这马车总晃悠,这上头的字大人看得清?” 宋辙斜着眼梢看她,撂下手头的书道:“自然看得清,你怎出此言?” 佑儿俏皮伶俐指了指他的眼下,笑道:“大人这眼睛都黑成一团了!昨夜难不成偷摸做了甚?” 听她提昨夜……宋辙忽而心虚,又遮掩着拿起书看,故作严肃道:“自然是想着去玉京的事。” 他嘴上说着这冠冕堂皇的借口,可只自己心里知道,昨夜一闭眼就是佑儿戴耳珰的模样,甚至梦里他竟然上前去,摩挲到了她柔软的耳垂。 那般玉软多娇,又好似并非耳垂,而是罗衫乍褪,酥慵之处。 如今两人坐在这狭小的马车里,静默之时甚至连彼此的呼吸也能听到。宋辙闭上眼是梦中的荒唐,睁开眼是娇俏佳人,除了看书还能做甚! 玉京繁华却不比济南街上活泼,得了宋辙的叮嘱,进了城门后,佑儿也只敢微微掀起一角帘子。 “这些人也不像做官的呀。”佑儿纳闷,转头就问道:“大人说三五步一个官眷,七八步一个皇亲,奴婢瞧着倒也不像。” 玉京比济南冷许多,宋辙将身上的斗篷拢了拢:“我何时骗过你,等我去户部交了差事,带你在街上逛街就晓得了。” 如今也不知是不是相处时间久了,彼此熟稔,宋辙已显少再自称本官,倒是佑儿守着规矩,可言语里也没得主仆样子。 挼风带着佑儿先回玉京的宅子收拾,虽早先在路上听说过宋辙有些私产,可瞧着这三进的院子还是目瞪口呆。 “只是三进罢了,这西园巷多是五进的府邸,佑儿姐见多了就不觉得新奇了。”挼风一面说一面介绍了守院的李伯给她认识。 从倒坐门往里头一路进来,青石铺地,院落平整。就几株榆钱树环着庭院花国,过了风雨连廊才见花厅。 又行过月洞门,翠竹栽种正堂两旁,别致风雅,屋后拐过甬道分了左右,挼风指着右边房舍道:“那边是大人书房,再后头是厨房,马厩。” “这边是歇息的地方,大人说了佑儿姐住西厢房,那边虽小巧,但地龙烧得足却暖和。 说罢就听到隔壁孟府似在办宴席,戏班子唱曲声传了过来。 “那户人家姓孟,家里老爷外放山西任知府,少爷在翰林院当值,上次我回来听说,他家两个小姐都许了沈尚书的侄儿,怕是今后要平步青云了。”挼风说着家常话,引着佑儿到了西厢:“大人说,咱们如今也算外放,这些私事不必多理会。” 两女共侍一夫,这样的事不管在哪里都不算好听。 何况还是官家小姐,佑儿啧啧称奇:“难不成他家小姐们就任由父母之命?” 挼风上次回来还和李伯聊起过,估摸着日子道:“这我哪里晓得,不过算起来嚜,明年八月就要成婚了。” 下晌时,佑儿陪着李婆子在厨房忙活,才听得原是孟家夫人寿辰,她为人处事好,女儿教养的也好,家里亲友如今正热闹着呢。 第54章 故人 宋辙是后半夜回来的,本来税银交接的事就是慢工细活,到了戌时才清点交割。 李侍郎得了沈谦嘱托,特在衙门备了一桌席面给宋辙接风,等到亥时沈谦着一身月白道袍进来,像是清风朗月的谪仙人。 众人见了礼,见他眉宇间不甚畅快,皆是给李侍郎打眼风。 李侍郎斟酌再三才道:“大人这是遇着心烦之事了?” 沈谦摆了摆手,脸上阴霾随意散了大半,问道:“听说汝州府的税银还未交上来?” 都晓得沈谦如今进内阁就临门一脚了,只差将秋税收足,叫国库充沛,便是谁也不能抹去的功绩。 席上众人沉默,这话得宋辙亲自来答,只见他起身作揖道:“请部堂大人降罪,汝州府先前交过一次税银,只是比既定少了二十万,下官不敢收留,只悉数退回,不曾想时至起程那日,汝州还没交齐。” 韦员外郎眼睛转了转,瞅了眼躬身请罪的宋辙,想着他身后是高品,这几日来玉京必然要去恩师家拜会,讨巧解围道:“汤少卿离了汝州,眼下衙门里头没得主心骨,办事自然不得力,这事想来怀不住宋主事。” 李侍郎晓得沈谦的为人,向来雷霆之势,若是要怪罪早就下令了,哪里会这般和风细雨,缓缓道:“韦员外郎说的在理,不如户部亲自给汝州府下道律令,勒其即刻押银入京?” 沈谦觉得在理,这才点头应允,又平地起惊雷道:“本官今日入宫听了件奇是,也与汝州府有关。有人写了密信揭告光禄寺汤玉,草菅人命卖官鬻爵,桩桩件件二十余条罪状,皇上大发雷霆,当即下令大理寺与都察院共查此案。” 他起身亲自扶了宋辙坐下,才环视其他人若有所思的神情,冷声道:“若是有人先前与汤玉有牵连,便早些去都察院交代,否则案子开审后被带走的,本官一律不求情做保。” 夜里宋辙留在沈谦公房里密谈半宿,到二更时才告辞离去。 “听闻你住西园巷?”沈谦冷不丁问道。 宋辙顺着答道:“是,可巧了就在孟府隔壁。” 沈谦自然是晓得的,只让他少与孟家牵扯,看样子是瞧不上那家人的处事行径。 回到家中,却见佑儿房里还亮着灯,宋辙踱步走近,又觉得不甚合理,正欲转身离去,西厢的门框“吱呀”一声,佑儿裹着斗篷出来。 宋辙一身官袍站在橘红的枫树下,端然直身,冷意仿佛凝结在他的脸上,只在看到佑儿时,又化开成笑意,问道:“你怎还不睡?” 佑儿是瞧见了窗棂上的身影,才听得他声轻不可闻的脚步,掩门赫然道:“从未睡过这么好的屋子,倒是不习惯得很。” 她总会说一些让宋辙意想不到的话,他看了眼屋子,叹道:“这屋子是我爹娘原先预备给……自然桌椅床榻都是好的。” 佑儿听罢,当即推脱道:“那奴婢如何住的!” “这有何妨……他们不会介意的。”宋辙低语道。 枫叶飒飒作响,惹得四下哗然,佑儿见他如此不再推辞,只说了白日里孟府热闹的事,打岔了宋辙藏在心底的忧伤。 “我们不过是回来住几日就走,不必与他们多往来。”宋辙嘱咐道。 佑儿点头称是,又说起了孟家两位小姐嫁一夫的事,她活了快二十年,可从未听说同时嫁进门之事。 “一妻一妾罢了,本朝可不兴官员家中娶平妻。”宋辙忍不住戳了戳她的发髻,实在是不知道这脑袋里到底藏了什么古怪想法。 佑儿咧着嘴不好意思笑笑:“奴婢是觉得沈大少爷命可真好,若是女子也能嫁两个男子……” “嘶!” 话未说完,宋辙便轻敲了敲她的额头,不悦道:“你可真是什么都敢想!” 这有什么,大人真是没见过世面。佑儿嘀咕道:“还有妇人养面首咧!” 宋辙没听清她的话,但料想也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好话,冷哼道:“本官家风淳朴,听不得这些,你既是本官手底下的人,自然也不能有什么邪念。” 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可见他严肃认真,佑儿也只能点头记下,这话只能心头想想。 见她乖觉,宋辙这才满意离去,还说明日要带她出门采买,喜得佑儿又是激动半晌。 昨日在马车里,看得不算真切,而今佑儿跟在宋辙身边,走在玉京的长街上,总算明白为何南来北往的客商会说,玉京繁华富贵,江南秀丽琳琅。 画鼓喧街,风帘翠幕。莫说是汝州了,这景象哪里是济南能看到的。 宋辙瞧着她这模样,但笑不语,只一味朝书斋走去。 “大人是要买书?”佑儿拉着挼风问道。 挼风也说不清楚:“看样子像是。” 宋辙打着给佑儿买些字帖的主意,一时挑花了眼,回过头瞧她竟埋首看书,顿时欣慰:“难得见你这样上进,看得什么书?” 佑儿忙将书放下,好在书封写着魏朝旧录,宋辙并未深想,只叫掌柜将这类的书都包好送去西园巷。 吓得佑儿忙说不必不必,宋辙还当她是害怕了,只说不急于一时看完,一月看三五本总能沉淀涵养。 三人走在长街上,采买倒是有趣。虽说是主仆关系,宋辙手里却拎着佑儿看上的东西。 一顶灰粉小轿走过,只听里头传来声“落”,须臾就见有雅致如幽兰的美人,款款走了过来。 眉如弯月,肤若凝脂。一袭碧落色兰花纹圆领长袄,走近时似有淡淡兰香。 她盈盈福身,礼数周全:“许久未见,宋郎君可还好?” 这声音也婉转动听。 宋辙倒是一愣,将手上的东西给佑儿拿着,拱手回礼:“不知姑娘是?” 那女子听闻他不识自己,双颊顿生绯红,身后的丫鬟上前答道:“我家小姐是户部李侍郎千金,宋主事先前在玉京时,随老爷去家中议事,曾与小姐见过。” 宋辙这才想起来,忙抱愧道:“宋某失礼,还请李小姐莫怪。” “郎君唤我芫娘就好,何必如此生疏。”李芫娘眉眼低垂,粉颈也透着娇羞。 宋辙往后退了半步,告辞道:“宋某还有旁的事,就不耽搁李小姐了。” 见三人离去,李芫娘难掩沮丧道:“宋郎君竟不记得我了……” 第55章 有心人 五年前宋辙刚入仕,那时先皇病重如枯槁,经年求仙问卜炼制丹药,本就让他亏损的身子元气大伤,后来又大修宫殿道台还叫国库空虚的厉害。 那年整个玉京的臣子都过的胆颤心惊。户部更是如此,老尚书自知劝不动先皇,便什么银子都敢应下,一时可为难了下头办事的人。 宋辙那时跟在李侍郎身边做事,常常被他带回家中议事,偶有两三次还在李府过夜。 他记得有次在书房为李侍郎誊录奏疏时,李芫娘送过点心来。后来似乎还见过几次面,不过都是在李府偶然遇到罢了。 “李小姐真好看,叫人见之难忘,大人为何不记得?”佑儿边说着,边将手上的糕点匀了一半给宋辙。 话虽如此说,可当年宋辙负责修缮宫殿的开支,每日为了银钱魂不守舍,哪里记得住只见里面的女子。 宋辙回想那两年眉目疏淡,睨了她一眼:“的确不记得,我是去上峰府中议事,不是去议亲。” 如今已全然想起当初,李侍郎总让自己去他府上,必然是存了结亲的意思。后来或许看出他并非留恋儿女情长的,这才打住了心思。 这些事宋辙且撂到一边,只因没过几日都察院就传了话来,说是请他去问话。 王同知写的罪状里有一条就是撺掇郑大杀妻,上头写的见证人是宋辙的名字,他刚好回了玉京,这才被叫去。 刚要上马车,佑儿就抱着斗篷跑上前来:“大人,这事与你无关的。” 宋辙弯下身子,由得她为自己系上带子,眼底笑意分明道:“你放心。” 眼看着入冬,玉京整日里灰蒙蒙的,都察院漆黑的大门敞开,书吏引着宋辙进了间公房,门窗紧闭只用烛火照亮,看得人心里空落落的。 问他话的人是左都御史刘景樾,这人是彻头彻尾的公孙党,因而看着宋辙进来倒是不客气。 “宋主事请坐,本官按程序问你几个问题,答得好自然就能离开。” 他这语气颇为不善,汤玉出了这样的事,按着皇上的话就是天怒人怨,五马分尸!公孙贺早将他从朋党中剪了出去,可这并不代表宋辙就能被他和善以待。 见刘景樾这般态度,宋辙淡笑坐下:“不知叫下官来所谓何事?” 记录的书吏在暗处,宋辙只看得到他借着烛火垂头书写。 “自然是你在汝州杀人的案件!” 这句话倒是说得巧,竟想将他也牵连进去。 宋辙双眸骤然深沉,阴鸷冷意攀爬在他的脸上,声色不怒自威:“看来刘大人还不知道这来龙去脉,不如请大理寺交细节交由大人看看,以免闹笑话。” 刘景樾察觉他无形的压迫感,心头不知为何有些惧怕,但他好歹是二品大员,稳住心神道:“细节如何,本官自然知晓,你且将你知道的如实讲述。” 佑儿在家中也是难安,偏巧这是李芫娘又上门来。 李伯一时没了主意,佑儿只得亲自到门口迎她:“真是对不住李小姐,我家大人今日去都察院了。” 李芫娘举止得体,说起话来也是轻柔:“是我突然来叨扰你们了,不过我今日并非来找宋郎君。” 佑儿见她欲盖弥彰看着自己,有些生涩的笑道:“姑娘不是来找我家大人的,难不成是……” “正是来找郑姑娘的。”李芫娘抢白了她的话,径直往游廊里头走去。 佑儿微哂,她本来是要说来游园的呢。不过见李芫娘还晓得自己的名字,看来是费心了。 主人家不在,佑儿只得请她去花厅小坐,上过茶后见她只低头品茶,反到让佑儿坐也不是,站着也累。 她气定神闲,佑儿便朗声问道:“不知李小姐找奴婢是为何事?” 李芫娘虽为坐在上首,可上下打量佑儿,却带着上位的姿态。 本来如幽兰的美人,平添了几分俗气。 “宋郎君身边是姑娘在伺候?”李芫娘看似随意发问,可藏在袖里的手却掐得泛白。 佑儿若是此时还不知她是何意,那真是这么多年白混了。 “都是挼风在大人身边伺候,奴婢只是随行帮衬吃食撒扫。” 李芫娘心头一喜,脸上僵持的笑意自然了些,笑着让佑儿陪她坐下说话。忍着羞意道:“既如此,想必宋郎君在山东并未纳妾收通房?” “大人一心扑在公务上,这些自是没有的。”佑儿不敢坐下,只站在原处答话。 李芫娘笑意清浅,却如春风化雨,见佑儿并不坐下,心里满意她是守规矩的。 “听闻郑姑娘是汝州府人?往年宋郎君在我家中与父亲议事时,还提到过汝州漕运支流交错,是经商往来之重地,想必郑姑娘的见识也是广阔的。” 在这些贵女眼中,商贾之地必然是下等州府,见识学问当属诗书礼教。 佑儿只当她是与自己说闲话家常,倒也不在意她话里的深意:“奴婢是汝州人,不过小姐说的漕运这些,奴婢是全然不懂。” 李芫娘今日来,一是因为那日瞧见宋辙对自己冷淡,又见他与佑儿之间举止来往亲近,心头就起了些酸意。二是晓得今日宋辙去了都察院,便想着算准时辰与他遇见。 “你跟在宋郎君身边,必然也学的几分本事的。”李芫娘提起宋辙,眼里就泛着温柔笑意:“我父亲常说,如今户部里的后生,就看着宋郎君是最有能力的,料想他今后必有造化作为。” 几个相好的手帕交都陆续定好了公子少爷,可她偏偏不愿婚嫁之事草草了之。 五年前她虽年纪小,但无意间瞧着进士游街,当即就看到了人群前头的宋辙。 少年郎君却是沉稳如竹,冠上簪花也毫无俗气,姐妹们私下都说沈家三爷是俊俏的,可在她看来,宋辙五官冷峻更胜一筹。 眼瞧着天色渐暗,李芫娘的婢女也忍不住附耳提醒她。 瞧着宋辙还未归来,只得起身告辞:“今日耽搁郑姑娘了,你我相谈甚欢,过几日我请你到家中玩可好?” 佑儿不敢答应,只说要征得宋辙应允。 李芫娘因她的小心规矩,露了和善笑意。她是奴婢,一切听从主子,自然理应如此。 送走了不速之客,佑儿只觉得腰腿酸痛,随意坐在门槛上眯着眼歇息。 再睁眼时,听得耳边马蹄声响,而后是宋辙的声音吵得她脑仁疼。 秀眉蹙成一团,睁开眼道:“大人回来了?” “你这是做甚?难不成还想生病吃药?”宋辙就将身上的斗篷脱下来给她穿上。 怕他生气唠叨,佑儿只得撒谎道:“当然是在等大人!去了这么久,奴婢甚是担心。” 宋辙出了都察院就被高品的随从拦下,这番才从高府回来,万千愁绪听得她这话,顿时豁然开朗。 虽是严肃刻板踱步走去,脸上却带着几分红晕:“看来你还是有些良心的。” 第56章 触碰 听得佑儿讲了李芫娘来府中的事,宋辙眼中染着深意看着她道:“她是来找你说话的?” 佑儿点了盏油灯,头上的靛蓝缠花照得格外细腻,抬起脸道:“大人真是神机妙算,不过嚜……李小姐虽与奴婢说话,可句句不离大人,看样子是对大人格外关切?” 她笑得狡黠,格外关切四个字还咬得重些,只看着宋辙打量。 这明晃晃的打趣叫宋辙不是滋味,他指了指一旁美人靠上的书道:“你若闲得慌,就去看书习字。” 佑儿努了努嘴,亏得是近来看了两本风流画本子打发时间,果真斜歪在榻上翻了几页。 “李小姐说过几日请我去她家做客,人家是官家小姐如何看得起奴婢,不过是借着大人的光罢了。”见宋辙方才不答自己的话,佑儿不知为何书也看不进去,转弯抹角的又提了过去,连自称也开始搞混了。 宋辙未听出她话语中的的不安,只当她还拿他打趣,剜了她一眼道:“你若想去就只管去,省的在家里无事做闲得慌。” 宋辙特意将那美人靠挪在窗下,与自己的书案挨得近些,怕她眼睛看疼,嘴里说着话又将桌上的蜡烛点起送去。 佑儿正看到兴致盎然之处,余光看到他的手落在靠边小几上,吓得忙收书往里躲。 双腿冷不丁往里勾起,却正巧顺着宋辙小腿往上去,虽是隔了衣袍,可这怎了得。 宋辙生怕烛台落下烫伤她,又是在意着手上,又是担心着腿上,好容易稳当摆好蜡烛,腰带却被佑儿的双脚夹住,勾得他猝不及防整个人顺势倾下。 两人紧贴在一处,佑儿心跳如鼓擂动,她脖颈处如羽毛触动,柔软湿润叫人酥酥麻麻。 两人的衣衫都是同样的皂角香,连梳洗用的香胰子也是一样,可眼下交织在一团,愈发浓郁明显。 分明是清淡的,偏生馥郁叫人沉溺。 两人胸腔起伏明显,佑儿脸色羞红,想起画本子上夜里私会的男女,只觉得更是喘不过气来,嘤咛道:“大人……你压着我了。” 酥软之下,这话也带着别样滋味。 宋辙岂止耳根红烫,本来只因触及柔软,只是吓得双手不敢动弹,如今听得她低声娇呼,只觉得与那夜梦里之景别无二致。 粉香腻玉,贴体熨肌。宋辙咬着舌尖让自己冷静下来,宋辙低声说了声对不住,而后手滑落在榻上,这才起身站在一旁。 瞥见佑儿衣衫褶皱,顿时背过身去,蹙着额道:“把书给我瞧瞧。” 见宋辙脸色绯红如斯,佑儿慌忙将书收到身后藏起,红梗着脖颈道:“奴婢还没看完呢。” 心头气那书斋披着羊皮卖狗肉,又不好再与佑儿多做纠缠,屋里好长一段静默后,宋辙才低声道:“今后稳重些,这般跳脱对你不好。” 心口还有宋辙留下的余温,佑儿不自觉将那书抱在胸前,颔首不语。 少见她如此女儿家模样,倒让宋辙有些手足无措,三步并作两步回了自己的书案,这下转移了话题道:“别去李家做客,此事我会与李侍郎谈的。” 谈什么?佑儿晓得婚姻之事才是要找长辈商谈,咬着唇偷瞄宋辙脸色,见他目光沉静书写折子,一时想说的话,也憋在了心里头,只清汤寡水说了句:“大人也到年纪了。” “到年纪如何?”宋辙见她一副过来人的语境,略微勾动了唇角,又掩下道:“我并非李小姐良配。” 没头没尾的话,佑儿心里不知为何踏实了不少,这一日因见着李芫娘的缘故,心里总觉得堵得慌,眼下听到宋辙的话,那口气变得轻飘飘的,随之消散去。 夜里佑儿难得失了眠,从解下裙边绦丝起,就觉得心口扑腾得挑。 她将双手按住那颗快跳出来的心时,脑海里又开始回味宋辙的温热。 周而复始,欲如藤蔓绕身,难缠得紧。 宋辙心头挂着高品今日似有若无的点拨,而今沈谦入阁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对一直对朝局持中立态度的高品是件好事。 将来两头为难时,必然他来做和事佬,活到他这个年岁,要的不仅是权财,更要德高望重的名声流芳百世。 又过了几日,都察院并未再来请宋辙了。那日他走出都察院就上了高府的马车,这就叫人晓得他仍是高品得意门生,若再找他麻烦,岂不是与次辅公然叫板。 汤玉的案子将汝州府大半官员都传唤到了玉京,进了大理寺大牢里,根本无需大刑伺候就有几个软骨头已大喊要招供。 如今光是理出来的线索就足以叫汤玉人头落地。 王同知自然也在其中,只是他将在自己撇的干干净净,甚至还说汤玉软硬相逼叫自己逢年过节孝敬,痛哭流涕之下竟也是苦主。 玉京城初雪那夜,飒飒北风刮在脸上生疼,到公孙府报信的人穿得一身黑色,叫人难辨面目。 只见一刻钟后,公孙贺亲自将他送到书房外,扶去他衣袍上的飞雪道:“景樾啊,你是老夫最得意的学生,这次老夫能靠的人,可就只有你了。” 那黑衣人落下斗篷上的帽子,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刘景樾。 “阁老放心,明日醒来这世上就再无汤玉这人了,他先前供词里不妥的话,学生已叫人抽出来了。”刘景樾小心答道。 他早就上了公孙贺的船,即使想抽身也是不能了,还不如杀出条血路来。 何况这朝野大半臣子,都与眼前自己的恩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除非朝野倾颓,否则怎会失势。 “去吧……干净利落,莫留隐患。”公孙贺目送他离去,看着眼前这场飞雪摇了摇头。 皇帝还是太稚嫩了。 天色还未大亮时,汤玉被大理寺的衙役发现早已气息消失,浑身冰凉。 大理寺卿郭俊臣听得手下来报,吓得脸色苍白,昨夜他看了一夜的口供,其中端倪初显。 本以为今日必有进展,却不曾想汤玉竟然死在了大牢里。 火把将阴冷潮湿的地牢照得明亮,刘景樾带着都察院一干御史前来,自然有兴师问罪的意味。 “郭大人办的好差!罪犯如今死了,我看你如何交代!” 郭俊臣方才已将昨日进出大理寺的人全摸查了一遍,却半点线索也无。 正当僵持不下时,外头跑来都察院的书吏,说是王同知死了。 刘景樾本是强健体魄,顿时双腿站不住,好在一旁的御史将他扶起。 一夜之间,死了一个疑犯,又死了一个证人。 玉京顿时风声鹤唳,大朝会上谁也不敢激起上怒。 第57章 收书 下了一夜的雪,佑儿醒来院子里头已堆起两尺高。 穿戴齐整去了宋辙屋里送热茶,却见他已坐在那张美人靠上,眉头紧锁成一团,不难看出心头的不满。 “大人!”佑儿冲上前去将书抽走。 都怪她昨夜听得挼风说下雪了,跑了出去看雪,再想起书落在宋辙屋里,已是躺在床上歇息时。 想着宋辙这几天过去,怕是早忘了此事,谁知…… 宋辙目光锁在她手里的书上,站起身来朝她走近了几步,匪夷所思道:“寡妇怀孕嫁江南首富,权臣夺侄子妾室为妻!你每日就看这些?” 这些东西只可悄悄看,不可堂而皇之念出来,佑儿“哎呀”一声,自己都不好意思听,一时竟退无可退贴在可墙边。 她扑簌着眼睛又羞又愤,只能嘟着嘴辩白道:“大人非要给我买,还叫掌柜把那一片的书都包了起来,又不是我自己偷偷买的!” 提到这个宋辙就后悔当初,他那时看着书封上些的魏晋二字,还怪道佑儿竟爱看那些风雅之事,如今想来那本书必然是更荒唐了的。 “这些都不许再看了,今后想要看书,就从我的书房挑。”宋辙从她手里将书抽走。 谁知佑儿哪听得这个,紧紧护在怀里不肯撒手,宋辙怕叫她手疼,哪里能再用力气。 这一来一回的,让佑儿险些撞进他怀里。宋辙双手紧紧环抱她的腰间,温软细腻的耳垂在他脸上摩挲,屋里的炭火熏得人身上也暖和。 佑儿不自觉的将手松开,拿书便“咚”得一声落到了地上。 宋辙脑海中忽然方才看过的一段话,圆润柔软是云情复起,神魂颠倒是雨意转浓,仙郎风流动荡奴心,玉骨金莲分瓣生,温存磨动吐丁香,阳和露滴牡丹亭。 一时不觉魂消,春情如醉。 他从小记忆极佳,而今头次痛恨自己这才思敏捷,可惜为时已晚。宋辙慌忙放下佑儿,虽隔着衣袍却转过身去,生怕她看出异样。 佑儿不只是害怕这书里的不堪被宋辙发现,还是自己脑海中怦然浮现的画面,总之速速捡起了那书,就跑回了自己屋里。 到底是情痴绮梦,回过神屋里哪里还有佑儿的影子,连带地上的书也不见踪影。 此事过后,宋辙倒是好长一段时日不敢再提那些话本的事。 挼风再进来时,宋辙已端坐在书案前,窗棂半开任由雪风刮来,吓得挼风忙掩住。 “果不出大人所料,汤玉昨夜死在大理寺了。说来也巧王同知也死在官驿里头。” 这本也是宋辙与沈谦意料之中的事,公孙贺为人狠辣,做事向来是不留余地的。 宋辙叫挼风在他屋里烤火暖身,自己前去西厢房寻佑儿。 几番思量还是敲了门,却见不到人来应门,又辗转去了厨房才看到她在灶下烧火。 李婆子看到宋辙来,笑着将他推了出去:“君子远庖厨,大人可不能进这地方。” “什么能不能进,当年父亲还不是每日来给母亲做吃食。”宋辙倒不甚介意这些酸儒躲懒的借口之言。 佑儿见他来,站起身里又有些不知所措。 两人如今对视,总不是不同以往了些。 还是宋辙装作不在意,揭开盖看了看里头的汤,才道:“我来是想告知你,汤玉昨夜死了。” 佑儿这才恢复了神智,问道:“如何死的?大人你……” 本想拍拍她的肩宽慰两句,又觉得不妥当,背过手道:“旁人杀的,上头的人不想被他牵连,因此就出手将他杀了。” “你娘总算能安息了。”他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只能看着她波动的情绪道:“不过听说你爹被人下了仙人跳,银子全丢进了赌坊,如今欠了人五百两银子,至今下落不明。” 仙人跳?佑儿诧然:“他怎会被人骗?” 宋辙添了几根柴进灶,这才道:“是被花楼里的女子骗了,不过这也是王同知设的圈套,本想用钱胁迫你爹去状告汤玉,后来你爹输了钱却先偷跑了。” 他并不说是自己派人先捉了郑大。 佑儿撇了撇嘴道:“他这人从来滑头,料想是怕被人追债,躲起来了。” “若你想救他,我倒是可以帮他了事。”宋辙试探问道。 大可不必,佑儿想也不想就拒绝道:“如今王同知已死,他再躲一阵子换了地方隐姓埋名,自然能好好过日子,可别叫他赖上你。” 宋辙不再多言,只说自己要去户部寻李侍郎,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李婆子在后头听了些话,再回来时就捂着嘴笑:“大人这是把姑娘放在心上了。” 宋辙这个年岁,不说是儿女双全,但也早该历经人事了,可这些年下来,家里没得长辈给他操持,瞧着他也没得这些心思,可叫她和李伯心里挂心。 “您老可别拿我打趣,照这么多大人岂不是更把挼风放在心上?”佑儿耳廓早已红晕,好在有火光打掩护,并未叫人瞧了去。 李婆子瞧她这般,就只二人并未互通心意,这才打住了话头。 心中失落一阵,回过味儿来,又想好在两人整日相伴,总会有戳破窗户纸那日。 宋辙今日来户部也不止是找李侍郎,只是他怕佑儿真以为自己与李芫娘有什么,这才故意提了一嘴。 他只进了衙门,就被沈谦的长随引了进去。 那长随青松是个妙人,嘴巴出了名的碎,见着他就道:“宋主事可听说了,出大事了呢,大理寺和都察院一边死一人,就快年下了,这事人心惶惶。” “听说了,那二人先前还与我吃过几次酒。”宋辙有些感怀道:“同日死去,倒是有些缘分。” 这种事了不兴讲缘分,青松张了张嘴,这话唠也有接不上话的时候。 推门进去,沈谦免了他的礼,请他到跟前坐着说话。 “后头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宋辙见他眼中疲惫,知这怕是又熬了一宿,单刀直入道:“先前高次辅找过下官,说依他的意思部堂不如借此事入阁,今后朝中好歹有个制衡。” 制衡?沈谦眼中意味不明,却未打断他的话。 “如今汤玉反正是死了,他虽从下头搜不少钱财,但也孝敬出去不少,眼下就算抄家灭族也抹不平他的烂账。不过……另死的同知也不是好的,但家底尚可与汝州首富刘家有些勾当,下官已拿了一个证人,若部堂首肯,必能让他抄家,填补上秋税的缺。” 沈谦知道宋辙这人,既然说税银的缺口能填上,必然那同知里头的玄机不少。 当即拍板道:“这事与户部事务有些关联,本官这就入宫请旨主办汝州案。” 宋辙跟着沈谦出门,告辞过后,转角进了李侍郎的公房里。 沈谦讳莫如深看了里头一眼,只见风起叶动,似有黑影闪过。 第58章 归途 李侍郎晓得他才见过沈谦,眼下见他来找自己,略微惊愕道:“不知宋主事是有何事?” 宋辙不敢坐下,只恭敬作揖道:“下官冒昧前来叨扰大人,只因在国子监读书时有一同窗,他晓得我回京来,特意托我探探大人口风……” 见他支支吾吾不说正题,李侍郎好奇道:“哦?不知是探何口风?” 宋辙稍弯下腰,正色道:“我这好友乃鸿胪寺卿二公子,礼部主事邵之平,如今已弱冠之年,他确是仰慕令千金之才,可又担心令千金已有婚配……” 原是如此,提起这事李侍郎眼中不无得意,鸿胪寺卿先前亲自请他吃酒提过这事,无奈女儿心里惦记着…… 看宋辙并无那意思,李侍郎无奈叹息道:“这事还得与我夫人商议才好,儿女婚姻之事全凭缘分,倒是宋主事莫非如今还无娶妻成家之意?” 宋辙依旧如三年前那般:“下官并无成家之意。” 李侍郎是玉京人士,当年宋家的事自然也是晓得,整个宋家二十三口人皆被毒杀,只留在外读书的宋辙幸免于难。 宋辙父亲虽是京中小官,但其夫人是经商做事的好手,因而家中颇为富贵,也正因此被族人嫉恨。听闻下毒之人连他自己也不放过,愣是拉着全族人一起死,这倒是一桩奇闻逸事。 后来时间久了,宋家的事就被世人抛到了脑后。 当年他瞧中宋辙年少有为,是做官的好资质,身上又有些家财,这才想着让芫娘与他结亲。 可惜了神女有心襄王无意,反倒让芫娘心头难受许久,至今也不愿说亲。 见宋辙这般倔强,他自然不愿多费口舌,反倒平白害了自家女儿的名声,遂陪叹一声:“早日想通成家,你爹娘也能放心。” 往日有人提到这话,他必然心里诸多抗拒,可如今不同了,这话听到耳中,可脑海却是佑儿的模样。 玉京事已了结,宋辙回了家中就安排起程回济南府的事。 可连下了几日大雪,路上积雪深厚,怕回去的官道难走,又生生等到了天晴之日才出发。 大雪之时,佑儿屋里暖和,她每日帮着李婆子做事后,就躲在榻上看话本子。 反正那几日宋辙也不知在忙什么,总是大半夜才回来,白日里也多去应酬,难兼顾她这头。 如今与宋辙一同待在马车里,又不敢正大光明摸出自己想看的话本,实在是叫她如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团团转。 见她心不在焉的,宋辙还以为她是在介意先前他失礼之事,斟酌许久道:“前几日事多,没顾到你这里,在家中可还好?” 自然好啰,佑儿挑了挑眉道:“赏雪喝茶,惬意舒服。” 他往日没有成婚的打算,可如今习惯了和佑儿在一起,有时竟奢望就这样平安无事相携到老。 可他经历过残忍现实,每每有这样的念头,就及时掐住不敢多想。 “我有事想与你商量,是关于你爹的。”宋辙见她心情尚可,忙谈了正事。 果然一听说起郑大,佑儿忍不住眉头微蹙,不耐烦的嘟起嘴道:“他又怎的?” 宋辙也不隐瞒,直说道:“我寻到他了,等回了济南就带你去见他。” 不等佑儿拒绝,他就讲了自己的打算:“汤玉挑唆他给你娘下毒,这事大理寺问出了汤玉的口供,你爹这死刑是躲不过的。我想让他帮我一个小忙,事成之后他也算戴罪立功,能保一条性命流放儋州,你意下如何?” 她本想说自己并不在意郑大的生死,可想到那张草席里的郑娘子,她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不知大人想叫他帮你什么忙?” 见宋辙未立刻答话,只是有些为难看自己,顿时反应过来:“刘家?大人还想让我也做证人?” 怕她多想,宋辙解释道:“此事事关你名节,因此我并未打算叫你出面,你如今在衙门里跟我做事,已断了和汝州的往来,前尘旧事不必再沾染。” 佑儿却义正言辞道:“我在刘家时,曾听闻有女子过得很不如意,送给宦官被打被罚也是常有,稍好的就是送去做妾,能生儿育女有个依靠。她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要过堂作证岂不是自毁清白。奴婢有幸被大人带出那地方,如今又拿了女户,自然不惧这些身外之事,由奴婢过堂合情合理。” 宋辙从未见过她这般正经决绝的模样,自然晓得她说的皆是肺腑之言,心里敬重她也怜惜她。 “不论最后结果如何,我一直陪着你。” 他并未朗声发誓做保证,轻言细语却听进了她的心里。 许是宋辙的双眸太过清亮,照得人心里明朗,佑儿鬼使神差点头道好。 回程路上,挼风看得出两人之间微妙变化,虽说相处仍是往日那般,可总觉得更亲近了些。 京郊与山东交界之处,山中积雪太厚,马车一时过不了,三人不得不就近找了户农家凑合过夜,只待明日与乡里扫雪后再行。 那农家只余一间房能住人,连炭火也无多的,三人只得用枯草堆垫在地上,又铺了两床被褥,简单搭了地铺,才凑着睡下。 挼风年龄小蜷缩着身子裹在斗篷里,不过须臾就打起了呼。 宋辙睡在中间即使睡不着也不敢辗转,只得看着头顶的房梁发呆。 佑儿的铺与两人隔开了些,但毕竟着屋子窄小,再隔也不过是两尺距离。 她身上盖着两件厚斗篷,过了许久才勉强有些暖意。 “太冷睡不着?”宋辙低声问道。 这屋里冷嗖嗖的,纸糊的窗户还漏着风,即使佑儿家中不富贵,可却不至于穷苦到这个地步。 “大人,我原先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苦的人。”一阵冷风刮来,佑儿忍不住鼻酸道:“可跟着大人走过些地方,才知道原来世上大多数人日子都过得苦。” 她心头的想法,宋辙早先就看出来,而今听她自己说出口来,才劝慰道:“你也不必否认自己受过的苦楚,其实苦难就如冬雪,但终有晴空化雪之日,只是有人终其一生都在等那日,而有的人足够幸运,只需一阵子就迎来暖春了。” “看来奴婢算得上幸运,至少只等了十多年就遇见大人了。”佑儿侧过身子看着宋辙,外头的月光透过窗将他的棱骨照得分明,也添了几分清冷萧瑟。 宋辙想起当初自己留下佑儿,并非出自真心,故而不敢认下她这句话。 “大人若成了大官,天下必然能少些苦寒人家。” 佑儿突如其来对宋辙说起这远大志向,让他心头微颤。 山沟的黑夜,还在漏风的茅屋里,宋辙头一次在旁人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内心欲望。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若有一日我实现心中志向,必然不辜负你的期望。” 第59章 私盐迹象 待到天色朦胧时,宋辙听得外头的喧哗,原是外头有人拉着板车贩盐。 官盐价高,一斤盐能换五斤米。因此民间多百姓暗地里购买私盐,在府县中还算守规矩,毕竟有官府镇着。 可在如今这山沟里头,又是两地交界之处,自然是私盐买卖高发之地。 贩盐之人冒着被官府捉拿的风险,走村串户挣些钱财,乡里百姓也乐的他们来,至少能叫吃食添些味道。 挼风扒在窗边看道:“大人,他们买卖私盐!” 此处虽在交界,可隶属山东行省管辖之地,佑儿听得这话也凑上前去偷看。 谁知宋辙却往后退了几步,躺在地铺上不语。 过了半晌,见两人还不知所谓:“且不说我们只三人,他们那么多人,贸然出去显露身份,定然不会有好结果。” 说罢拍了拍这地铺道:“何况他们给我们一条生路,我们也不必逼人家到死路。赶紧过来接着睡,一会儿就有人过来了。” 两人一听忙回了原处,果不其然刚躺下半柱香的功夫,就听得有人来敲门。 “几位可还睡得好?”屋主是一对年轻夫妇,也因此才敢收留过路的生人。 宋辙拱手道谢:“多谢兄弟借宿,否则昨夜我三人还不知如何是好。” 说罢从荷包里摸出一串铜钱:“这钱虽不多,却是我等心意,还请你们莫要推辞。” 夫妇俩人对视一眼,男人这才接过钱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茅屋又破旧,兄台太客气了。” 大年下的谁家不是囤了些年味,可宋辙昨日路过时却见各家屋檐下都是干净,今日观这户人家依旧如是。 又见他夫妇二人穿着不算体面干净,外头的袍子还缝补了七八处,临去时又在那草堆上放了二两银子。 佑儿将被褥收拾好抱进马车里,见他看着那篱笆院墙若有所思,低声问道:“大人是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宋辙扶她上了马车,离去后才道:“我只是在想他们这日子怎么过。” 见佑儿不说话,才仔细看着她头上一对缠花不见了。 “奴婢留给那娘子了。”佑儿摸了摸发髻,不好意思道:“见不得女子用布条木头挽发。” 女子之间不过三五句闲话,就能拉到家常来。轻叹一声道:“那娘子前两日去捡柴小产了,好在她这郎君是勤快人,农闲时去山里打猎为生,平日里节俭些日子倒能过下去。今年衙门盐价涨了不少,这才更省了些,毕竟不吃盐身子软,不吃肉忍一忍也就过了。” 盐引历来归各府衙管,朝廷也单设了盐业转运司周转官盐,按道理若非战乱天灾的,这价格倒不会波动太大。 只是这事与宋辙的清吏司无关,他对其中的门道知晓不多。 马车上已换了夹袄的帘子,挼风身上也裹得只见到一双眼睛露在外头,宋辙心疼他年幼,买了几个汤婆子给他煨在身上。 赶了一日的路,总算在日落时回了衙门。 高娘子见人回来,嘴里一直念着佛号,又将自己的手炉握进挼风手中道:“瞧这手都裂了,快去找何提举领些油膏抹上。” 他们掐着这时辰回来,厨房里哪里还有饭菜,人仰马翻折腾一阵,到了戌时末才用上了晚饭。 挼风被陈娘子拉到厨房嘘寒问暖,王婆拐弯抹角问宋辙与佑儿相处如何,先头挼风还咬死了说自己看不明白这些事,到后头被三人问迷糊了,才道:“大人说叫我明日给佑儿姐买些首饰,说她打扮甚至寒酸,旁的就真没了。” 三人捂着嘴笑,早就看出来大人对佑儿是有些不同的,如今看嚜倒是关照有加。 隔日休整好后,宋辙才换了身宝蓝色的灰鼠毛大氅,坚毅冷肃的面容平添了些贵气。 佑儿倒是依旧穿着衙门里的灰蓝长袄,只是外头搭了身狐狸毛斗篷。 “这身斗篷倒是衬你。”宋辙凝目片刻,这才状似随意说道。 佑儿摸了摸软乎的毛绒,福身道:“若不是大人,哪里能穿上玉京的好东西。” 屋檐上的雪,化成了水滴落下,嘀嗒声在静默时格外清晰。 宋辙反背着手去,只笑不答这话,道:“走吧,带你去见你爹。” 游廊后头,三双眼睛看得真切,两人在雪地里头并肩走着,这男俊女俏天作之合。 本以为是在什么隐蔽之处,没曾想竟是在城中三教九流的热闹地。 郑大那日从赌坊偷溜出来,还没回家就被人用麻袋套了头。 再醒来时就是在这暗无天日的柴房里头,一早一晚有哑奴送吃食来,旁的他一应不知。 先头几日他还有些害怕,毕竟那日在赌坊可听到了人说,若是他还不起钱就要被砍手。 后来见没人理他还管饭吃,哪怕是被关在柴房里,他也渐渐安心。 可又过了几日,他瞧着那哑奴挺好对付,就萌生了想逃出去的念头,趁着送吃食时跑了出去,没曾想外头天井还站着两个绿林匪汉打扮的,他吓得屁滚尿流,不用旁人交待,自己就退回了柴房。 心头有亏心事,他连闹腾起来问两句的胆量都没有,生怕那大刀真往自己胳膊砍。 郑大又颓丧了几日,直到眼下听到外头像是有人进来,这才警觉往门缝里偷看。 那哑奴却像是在里头放了眼睛,悄声悄息地站在门缝,露出一只眼睛与他对视。 郑大心陡然一冷,大叫道:“你做甚!” 哑奴不答,只一味的用眼珠子吓他。郑大双腿没了力气,连滚带爬的回了原处。 宋辙在外头听到这边动静,冷笑道:“他这段日子可还乖觉?” 回话的男子穿着长袄澜衫,与宋辙年纪相仿,看样子是知书达理的读书人。 “大人放心,哑叔亲自守着,外头还有两个兄弟作陪,他一直以为咱们是赌坊里的人,怕被大卸八块,平日里大气儿也不敢出。” 听着他说话可半点不像文人,佑儿心头好奇,猜着他的身份。 宋辙颔首:“此事麻烦你了。” “能帮上大人的忙,是我们清风寨的福气,大人可别客气。” 山匪?佑儿惊诧抬头偷窥那人,可半点不像土匪头子。 知道佑儿打量自己,那人还笑道:“姑娘莫要好奇,在下清风寨二当家何泽,与宋大人是老熟人,今后姑娘得空也来我们寨里坐坐!” 宋辙回眸笑着看了眼佑儿,才道:“她胆小怕生,莫为难她。快带我们瞧瞧郑大才是正经的。” 第60章 状告 柴房门打开,外头的光亮照得郑大半睁着眼睛抬眼看去。 宋辙宝蓝的大氅在光下泛着光晕,直晃晃的照得人心生畏惧。 待外头的人往暗处走近了些,郑大才见来人竟是宋辙和佑儿,方才那丝惧怕立刻烟消云散,连带着多日来的惴惴不安一时也不见了。 “可还记得我是你老子,真是反了天了竟敢绑我!”郑大从角落站了起来,哪里还有怯懦样子,如今这又是当初串掇郑娘子打佑儿的模样。 宋辙眼风顿时刀子似的看向他,铮然凛冽的气息让人不敢直视。 “看来大人是将我这女儿教养的极好,看她如今哪里还有市井丫头的样子。”难为郑大还记得宋辙,见他脸色不悦,佝着身子腆着脸说道。 宋辙余光看了眼佑儿,见她面色如常,这才泠然道:“看到你是忘了本朝律令,严禁私自买卖良家女子这条了。可惜佑儿还想着救你一命,这才央我将你从赌坊就了出来,否则你如今这胳膊早就搬家了。” 郑大哪里不晓得这条,他本来也不是要卖掉佑儿,只是收了聘礼送她去做妾。谁晓得这死丫头不省心竟敢逃去,这才被刘家管事逼着签下卖女契。 眼下害怕被宋辙清算,唯有给佑儿打眼色道:“咱们家里什么情况,吃不饱穿不暖的,我将你送去刘家,也是为了叫你过好日子享福,你瞧瞧现下身上的料子,再想想往日里穿什么?你娘她是满心里只有宗儿,可爹是一心为你打算的呀!” 这些话他说得诚恳,不明真相的人怕觉得他是慈父了。 只是等了许久也不见佑儿答话,郑大莫名觉得尴尬,悄看她一眼,竟见她带着讥笑,将他方才的真情流露无声回击。 “如今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要么自己去衙门告发刘家强买强卖良女,要么走出门去被赌坊卸两条胳膊。”佑儿言简意赅,不与他多做周旋。 这两条路对郑大而言都不是好的,告刘家之后自己还有活路?出去被赌坊抓住也是死路。 见宋辙不发话,只得下跪磕头道:“大人饶命,眼下草民这条贱命要杀要剐全凭大人,不论是为奴还是来世做牛做马都成,就这两条路实在是为难草民,还请大人宽宏大量放草民一条生路!” 外头守着的何泽与兄弟几人皆是满脸嫌弃,这天底下集齐卖女儿且自私自利,还如此怯懦敢做不敢当的男人,实在是不算多得。 佑儿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丢人如斯,好在宋辙接过话道:“本官从不信什么来时今生,且你这样的还想着给我为奴,你觉得你配吗?” “到时候在花楼喝醉了酒,跌进赌桌上头还不起钱,把本官卖了可是杀头之罪!” 他这张嘴素来是损的,只是佑儿太久没听到了,如今再听实在是刮目相看。 郑大还是要点脸皮的人,听得这些支支吾吾再说不出话来,宋辙也不再与他多费口舌,见佑儿如今是多看郑大一眼都嫌脏的模样,当下摆了摆手就让人进来将郑大拎了出去。 两个壮汉将他悬架在半空,郑大心头骤然一紧,恐惧与不安如潮水袭来,吓得裤兜里湿漉漉。 一股难闻恶臭瞬间将整个柴房弥漫淹没,佑儿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被宋辙用衣袖避了那场面。 实在是太丢人了,郑大脸色被臊得又红又黑,半句话也不敢再说,只能任凭被人丢了出去。 宋辙将佑儿护在身前出了柴房,郑大已被几桶井水泼了身子,如今味道也淡了些。 “你若不去衙门说明真相,我必叫郑光宗也步你今日之后尘。”佑儿威胁道:“反正横竖都是一死,给你儿子留条活路吧。” 郑大这样的人,活到如今这个地步,说个不好听的话,他是连儿子也不在意的。 只是听到佑儿说到死字,才冷得一哆嗦。 “你若是听本官的,说不定还能判个将功赎罪,好死不如赖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宋辙缓缓说道。 郑大却看佑儿身上的狐狸毛斗篷,眼里泛起一丝不明情绪。 思索良久,无奈点头应下。 赵炳自登州府出了事后,心头一直是七上八下的。虽说公孙贺将他力保下来,以失察渎职之罪,罚了两年俸禄平事,但而今谁不知道他的前程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些日子来拜会他的人也少了许多,照此番下去,过阵子就该让他去哪处清水衙门度日了。 听得巡抚衙门外头鼓声雷动,赵炳如风声鹤唳,吓得心差点漏了出来。 历来百姓有冤,显少到巡抚衙门申诉,除非是被府县都驳回了去,或是其中涉及下头的官员,这才敢豁出性命到他这儿来。 毕竟来此处申诉的规矩是申冤苦主先打二十大板,这板子下去半条命也没了。 “快去瞧瞧!别忘了规矩!”赵炳忙将乌纱戴上,吩咐书吏先去。 郑大如今是走投无路了,宋辙拿捏着他的性命,他也不是蠢笨之人,敲了几声鼓后就跪在巡抚衙门外头喊冤。 被打了二十大板后,郑大衣衫上都是血渍,衙役将他丢在公堂上歇着,许久过后才见赵炳姗姗来迟。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惊堂木拍案而起,吓得郑大又是一顿惊慌。 “草民郑大,状告刘家逼草民卖女儿!”郑大哆哆嗦嗦从袖中摸出一纸契书道:“这是刘家给草民签下的约,还请大人过目。” 还以为是什么事,听得刘家李家的,赵炳松了口气道:“朝廷设巡抚是为了巡行天下,抚官安民,你这等事……” 书吏扫了一眼,赶紧低呼声“抚台”打断了赵炳的话,脸色凝重将契书呈了上去。 赵炳见状,接过一看上头写着是汝州刘家。 “你既然是状告汝州的事……”赵炳沉默半晌才道:“汝州知府衙门可知晓?” 这些问题宋辙早已给他过了一遍,郑大听闻忙道:“知府不知此事,草民去府衙时有官爷说知府同知都不在,叫草民直接到巡抚衙门来申冤。” 反了天了!汝州府这段日子实在不成体统,这一切起因是汤玉,可那王若禺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 赵炳夺了一条令条,狠狠砸在地上道:“传话!叫王若禺即刻给本官滚去汝州!若再推脱这官别做了!” 郑大只一味哭诉求做主,全然似听不到赵炳的不悦。 刘家的秘辛他岂会不知?赵炳昨夜还在刘家送来的小妾房里过夜,想着那软腰婀娜娉婷,叫人欲罢不能的滋味,没来由的火大。 “你既然说自己也是收了钱的,那便是卖良女的共犯!”赵炳又是一根条子直击郑大鼻头,冷声道:“先丢他去牢里!” 果然如宋辙说的那般进了牢狱,不过好歹里头没有赌坊的人,这胳膊算是保住了。 第61章 风雨前 依着赵炳的意思,不如将郑大丢在牢里一辈子算了。 身旁的书吏却道:“大人还需审理此案,前两日朝廷下旨说是沈尚书要亲办汤玉的案子,说不准眼下就在来山东的路上了,且不说今日外头围那么多人,单说那郑大说她女儿如今在清吏司宋主事那里做事,想来这案子压不住的。” 赵炳差点就要用火折子点了契书,听得书吏的话,他愣了些许,手烧得疼,忙将火折子丢在地上。 “都怪这王若禺耍滑头,否则这事怎么摊在本官头上!”赵炳气得拍桌,如今历城知府还无人接手,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书吏附耳低声解惑:“抚台不如召宋主事来商议,毕竟人在他手上,说不准这父女相见,此事就了结了。” 提起宋辙,赵炳更是来气。 齐平宗当初躲去了登州不说,竟然还让自己主持秋税之事,先不说今年的银子一分也没进自己兜里,就是这去年吞进去的银子,还吐了些出来呢!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可不就是宋辙这厮! 不同于巡抚衙门的火急火燎,清吏司倒是平湖秋月般。 白日里好不容易天晴,下午起又下起了飞雪。佑儿在宋辙公房里清理今年的账册,时下有些税赋比如泰山香税就不必由衙门去收,凡是去泰山的香客都要交进山的银子。而后烧香添香油,寺里就依着价值几何来抽香税。 譬如临近岁末,泰安县就压了七万两香税来入库,却相比去年少了近一万两。 泰安虽只是县,但因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的缘故,该县的县令过得比历城知府还舒坦些。 宋辙见她紧了紧斗篷,不动声色将脚边的炭盆踢了过去些。 “奴婢无能,这香税即使有漏洞,却实在难查。”佑儿束手无策道,只因每日前去泰山的香客游人众多,不必其他税赋以里划分整齐有序,这香税的账不仅与进山的人有关,还与添灯香油钱有关,有多有少冗杂繁琐。” 宋辙伸手将她手上的算盘挪开:“自太祖皇帝起,泰安县的税赋就难以拨弄清楚,即便让泰安县令来此,也是说不清的。” “那大人为何让奴婢查账?”佑儿看着已被打乱的算珠,实在不解。 “这两日你心不在焉,我听闻算术能集中心力。” 真相如何,只有他心里晓得。 事成往往需天时地利人和,山东这个局面,往日错漏今后不定如何揭发,如今沈谦是盯上此处了。 他甘愿为利刃,可不愿做活靶子,明天秋必要如他心中所愿才好。 佑儿心里谢过他的好意,但如果能将话本子还给她,或许比叫她来拨算盘更能集中心力些。 见她垂眉不语,宋辙以为这是说到她心坎上了,安慰道:“你放心,眼下叫你爹去牢里待几天,倒是比外头还万全些,你若担心他将来生计……” 越说越扯的远了,佑儿打住他的话道:“大人多虑了,郑家虽生养我一遭,但我往日给他们做工挣钱,后来他们又卖我换钱,这恩情早还完了。我不愿郑大死是因为,到底是熟识之人,故而有些舍不下,并非因为其他。大人可别因我给他生路,不如关牢里一辈子算了。” 宋辙这才相信,佑儿是真心割舍下了这些所谓亲情。 怕再说叫她生气,宋辙从抽屉里拿了个木匣子出来,放到她面前道:“瞧瞧可喜欢?” 自从那两朵缠花送出去后,佑儿头上就换回了往日的珠花,今日瞧见这四对花钗,瞠目结舌道:“都是给奴婢的?” 见她高兴,宋辙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这阵子辛苦你跟着我出远门,这些珠花收拾就当是我的心意。” 佑儿摸着发髻取下头上的珠花,挑了对丁香绒花换上。 指腹滑过温热,绒花已被宋辙接过,顺势为她插在了发髻上。 听得冷风将一声“好看”送进耳中,佑儿只觉得心头如爆竹炸开,吓得她不敢动弹。 宋辙看着她颤动的羽睫,收回了想触摸她脸颊的手。 窗外挼风的脚步声临近,传唤道:“大人!巡抚衙门来人,说是赵巡抚有事请大人商议。” 帘子起来时,宋辙已快去走上了前去,挼风临着门边的炭盆烤火暖手,并未察觉两人脸上皆是绯红。 好在宋辙已恢复冷静,叫挼风就在屋里暖和,自己独身前去。 佑儿从窗棂窥见,青竹琼枝飞花穿庭,宋辙的乌纱帽上也沾染了几片白雪,靛青补子被宽大的斗篷遮了大半,行走之时才得以露出些,显得他如苍翠之下的屹立青山。 从窗前过时看到她,肃杀寒意隐去大半,低头淡笑与她示意。 赵炳左等右等,总算听到通传声到,鼻间哼了口气,这才坐回了上首去。 宋辙进来见他高坐太师椅上,仍旧如往常那般作揖道:“下官见过抚台,不知抚台传唤所谓何事?” 见他好生懵懂的样子,赵炳敛眉想从他的脸上察觉分毫异样。 可惜片刻之间,毫无破绽。 “今日本官请你过来,原因无他。方才有人来状告你伙同汝州刘府买卖良女,本官与你同朝为官几载,自然是知晓你的本性。”赵炳这才缓缓走了下来,装作真是关心庇佑宋辙的模样,低声道:“本官怕事情闹大,就将他先行收押入牢,只要你宋主事一句话,他这辈子也出不来。” 糟老头子,事到如今竟还想炸他。 宋辙斯文坦然,正色道:“抚台大人明鉴,下官可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不如叫那人与下官当面对峙,是非曲直必然有个结果!” 赵炳抬眸见他的确心中无鬼,才宽慰道:“本官相信宋主事就是,只是你身边那个郑姓女子,今后如何安置?不如将他们父女相认,给点银子把事了结?” 说来说去,还是想套他的话,可惜宋辙再似当初那般和光同尘模样,连马虎眼都不打,直截了当道:“大人这话何意?那女子是刘氏兄弟赠予下官的,至于她什么来历,下官与大人一样,哪里知晓?” 赵炳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意有所指他如今正爱不释手的小妾,冷哼一声道:“可恨这泼皮!竟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污蔑朝廷命官,看我不打死他!” 听他这般做作,宋辙便抬出了沈谦,拉着赵炳耳语道:“下官离京时听说,沈尚书要亲自来山东主办汝州的案子,这人与汝州有关,且下官听说汤玉的证词里提到过刘家的事,怕是大人这遭还真得供他吃饱喝足,说不得沈尚书要过问一二。” 汤玉证词里有什么,这也是赵炳最担心的,如今听到宋辙提的这句话,心情跌落到了谷底。 第62章 只欠东风 郑大在牢里老实趴着,一日没人理他,连饭菜也没送来,肚子正饿得叫唤。 就见有衙役提了食盒来,香喷喷的菜香叫他咽了咽口水,可理智却将他拉了回来。 这全都和宋辙说的对上了,郑大紧张又胆怯盯着衙役给自己送来的饭菜,道:“敢问大哥,这些好酒好菜是?” “方才宋大人来给你求情,说是你女儿托他给你捎了酒菜来。”那衙役不明真相,还笑道:“可真是好福气,听说你卖女求荣,而今人家竟还给你送吃的。” 这话并不足以让郑大羞愧,他胡乱点头应下,可即使再想吃这菜,也不敢触摸筷子半点。 即使事先没有得宋辙的提醒,郑大也想得到,佑儿是不可能对他好的了,不盼着他死在牢里就好了,还给他送吃食来,真是没的道理。 好在夜里有老鼠闻着味儿就来了,郑大醒来时看着一地的死耗子,顿时精神涣散,嘴里嘟囔着有人要害他性命! 沈谦今日刚到山东,总督不在济南且他来并非为了军务,因此带着一队浩浩荡荡的金吾卫直奔巡抚衙门来。 赵炳将在历城衙署的众官员都叫起了,排着队在巡抚衙门拜见。 地牢的衙役刚跑上来就看到这样的场面,一时突兀的站在月洞门外不知如何是好。 宋辙眼尖,抬手喝道:“何人鬼鬼祟祟!” 赵炳见是地牢里的衙役,心头就大叫不好。果然那衙役被金吾卫提到院中,又是磕头又是跪道:“小的不知这么多大人在,实在该死!” 地上还积着厚雪,他双腿跪在寒冰之中,整个人都要冻僵了。 只听屋里一声比这冰雪还冷的声音,就像是从地府深处传来的:“何事?进来回禀。” 那是他一个小小衙役能闯进去的地方?本来衙役平日里要回禀什么事都是找书吏的,甚少见赵炳的面,眼下满脸挂着雪气,颤颤巍巍走了进去,满屋子都是乌纱帽看得他心颤不已。 上首坐着穿着紫袍的大官,年纪比赵炳轻许多,可神色却如阎罗,吓得他“咚”得一声跪在地上。 “有人在饭菜下毒,死了死了……” 赵炳眼里露了些光亮,直勾勾问道:“死了谁!” 衙役侧过身子给他磕头道:“郑大没死,死了耗子!” 这算是哪门子事!众人偷偷看着沈谦的神色,见他寒噤如斯,只是与金吾卫对了个眼神,而后屋里的雪气就被带了下去。 无人敢多说半句话,这般默默等待无疑是漫长的。 郑大被金吾卫带到堂上来时,隔着人群看了眼站在前面的宋辙,这才有些安心。 沈谦眉头微蹙,冷声道:“听说有人下毒害你?” 金吾卫将郑大按在地上跪下,粗暴的手段痛得他龇牙咧嘴。 “草民见那好菜好肉,实在是舍不得,谁知不时就见盘子里,桌上地上都是死耗子。细想来我女儿被我卖掉,早没了联系,怎会晓得我在牢里,还好心送吃食来,这分明是有人想害死我!”郑大说罢就拉扯着皮开肉绽的伤口磕头,看得在座之人惊心动魄。 沈谦拍案而起,喝道:“荒谬!” 下头的人交头接耳,谁说不是呢,牢里死人是小事,谁家衙门不是时有发生,闹到这步田地岂不是荒谬。 谁知沈谦却又平了怒气,慢条斯理道:“你方才说卖女儿?” 赵炳往人群中扫视一圈,正巧与宋辙四目相接,一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 公堂之上,赵炳不敢做主位,可沈谦却只坐在下头的太师椅上,只说他是父母官,由他审才理所应当。 佑儿身为被买卖的证人,早已被人传唤到了巡抚衙门,但因顾及她女子身份,便在后头隔了半堵墙回话。 郑大将那日与赵炳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有沈谦盯着赵炳只得将那契书拿了出来。 宋辙不知何时已悄悄越过众人,退到了那半堵墙外,侧着头看了佑儿一眼。 见他眼中皆是担忧之色,佑儿对他安慰一笑,果然听到外头问话道:“姑娘可去过刘家?” 佑儿朱唇抿成一条线,眼里却是坚毅,与宋辙在那半堵墙擦身而过。 两人衣袂相接的半瞬,宋辙听得公堂上低呼哗然。 “民女郑氏见过大人,多谢大人好意但民女想站在公堂上与这人对峙!”佑儿跪在地上,身上穿着依旧是清吏司衙门里的那身,任谁也看得出来她这是做了丫鬟。 从那夜卷了家中银两跑路,到被刘家抓去后送给宋辙,佑儿口齿伶俐任凭谁也听明白了。 沈谦瞥了眼墙边,自那女子出来就双手握成拳的宋辙,眼神颇有深意:“想不到这里头还牵扯到宋主事。” 宋辙正欲上前答话,佑儿忙道:“不关大人的事,大人见民女没了去处,就收留民女在衙门里做事,这些衙门里的人都能作证!” “本官是问宋辙,你急匆匆为他说话做甚?”沈谦转瞬即逝的揶揄,并未被人察觉。 倒是宋辙耳廓不可察觉的微红,上前来作揖道:“那时正值收夏粮税时,刘家手里拿着汝州大半田地,下官不敢拂刘家的面子,后来见郑姑娘的确可怜,竟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所弃,这才想着将她带到衙门里做事。” 这事说到这里,自然所有的错处都在刘家与郑大身上,沈谦回头看了眼还在发愣的赵炳:“不如将刘氏兄弟带上堂问话如何?” 自然是万万不可,公堂上已有人将自己后院里的妾室通房过了遍,仔细想着到底有没有人经刘家的手。 赵炳张了张嘴,还没说出来声音,就见沈谦朗声道:“汝州的案子,本官想着就在济南一并办了!故已吩咐邬副使去请了刘氏兄弟来过堂,赵大人还不快让人将邬副使请进来?” 邬榆是被布政使司的参议请进来的,他虽是四品副使,但有个皇后亲姐,任谁也不敢得罪去。 刘禄与刘礼是突然被金吾卫绑来的,并非金吾卫不想好好请人,按着这位邬少爷的脾气,哪里受得了他刘家那些规矩。 当即一脚踢飞那道貌岸然的管家,将兄弟二人从席面上五花大绑捆了出来。 什么家丁壮汉哪里是金吾卫的对手,后来还是曹县令亲自将一行人送出城外。 邬榆不喜沈谦讲究,可自家妹妹也不知抽什么筋,倾慕这冷血无情的男人,还威胁他要好好帮着办差。 故而邬榆将人领进来,撇着嘴给沈谦拱手道:“人给尚书带来了,告辞!” 低头时瞥见佑儿,居然是登州府见过的俊俏小娘子,此时甚至可怜跪在地上,他本打算离去,眼下却随机挤开一个济南同知,在前排不动如山站着。 第63章 竟是情痴 路上听闻是因为郑家卖女之事,刘禄半点好脸色也不给刘礼。逼得刘礼再三保证,必然不让他受牵连,这才勉强点了头。 赵炳与他二人虽是老熟人了,可如今什么场合,自然不能显露出来。 惊堂木一拍,喝道:“堂下何人,既无官身还不快跪下!” 这官身二字,简直是戳刘禄的脊梁,他平时最不服气就是这些当官的。 因此在汝州时,总是叫大小官员来家中作客,为的就是见他们那副伪君子的面孔。 汝州城里什么知府县令见着他,都是弯着腰不敢说大话,只有那个时候他才觉得,日子足够畅快。 若不是平日里轻狂惯了,那夜佑儿逃跑,管事也不敢签卖身契。 转送妾室出去,说破天了这事不合情不合理,却没有违法令。 可卖身契就不是一个性质了。 刘礼眼神狠戾看了眼宋辙,答道:“草民与兄长在汝州做些买卖营生,平日最是守法,这点许多大人都能作证的。” 当下就有不少人往后退了半步,邬榆一声嘲讽哼笑,更是让人脸红。 “不过这卖身契虽是刘家的印,但签署之人却是管家,料想他是人老了,竟然连律令都不记得了,待我等回去就将责罚一番,再让他给郑家父女赔罪。”刘礼抓住了这卖身契上的漏洞,这番话义正言辞,赵炳心头顿时稳重不少。 “说得也在理,尚书大人以为呢?”赵炳总算主动开口问沈谦意见了。 宋辙微不可查与沈谦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话音未落,就听久不发生的郑大闹道:“草民还有冤情要告!” 赵炳双目一瞪,这才恍然大悟,看来是遭了道! “草民要告汝州知府,威逼利诱草民杀妻!” 郑大说罢,周围皆是倒吸一口凉气,这一家子究竟是与官府相冲。 郑大磕头道:“汤知府他让人给了我毒药,让我毒杀我那婆娘,然后嫁祸给宋大人。” 佑儿接着他的话道:“幸而那日大人去了刘家商议秋税,刘家二爷与客栈掌柜皆能作证,这才没被那汤知府陷害!” 在沈谦的无声注视下,刘礼点头应道:“是,草民与兄长皆能作证。” 汝州衙门里有结案卷宗,他不敢否认。 如今汤玉已死,真相如何死无对证,宋辙上前走到佑儿身边,道:“这案子由汝州附郭县的曹县令亲审,后来汤知府也来了,见无法将下官陷害,这才离去。想必案卷文书清晰,大人随时可查。” 沈谦若有所思看了眼佑儿,问道:“你与汤玉无冤无仇的,他为何要害你?” 这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讲明。赵炳知道,刘家知道,许多官员也心知肚明。 佑儿咬了咬着唇,疼得她双眸泛起涟漪:“因为汤知府他……意图对奴婢图谋不轨,幸而有大人护着民女,因此汤知府怀恨在心。” 宋辙眉心忍不住一跳,这话他本可应付过去,左不过是说往日有过不尊重汤玉之类的。 可佑儿这话明显更有利于自己,他将身子轻轻挪进了佑儿些,想将那些打量的目光遮住。 靛青色的衣袖落在她的肩上,顺势落在她的手腕。 佑儿噙在眼中的泪珠,顿时滚落在地上,宋辙心口一抽,往沈谦作揖道:“还请大人不要为难她。” 邬榆看着她孱弱无助的落下泪,只觉得汤玉可恶,骂道:“汤玉那厮还好是死了,若是还活着,小爷我定去大理寺狠狠打他一顿,给姑娘报仇!” 宋辙警告的眼神瞧他一眼,堂中暗流涌动。 唯有郑大意外的往后跌坐,他是真不知道汤玉已死,天爷啊!居然死了一个知府! 喃喃道:“那么大的官,说死就死了?” 公堂上无人在意,倒是沈谦颔首道:“不错,本官奉旨离京前已看过汤玉的口供,他的确记恨宋主事,让下人用了一百两买通郑大杀妻,妄图栽赃嫁祸宋主事。” 汤玉的口供才让刘禄真正害怕起来,见沈谦分明是什么都知道,胜券在握的模样,顿生慌乱。 宋辙道:“此事既然已明晰,还请大人首肯,让郑姑娘先去后头回避。” 沈谦眉头微挑,头一次觉得宋辙这人有点意思,有城府有谋略,竟然还是个情痴。 他从来对儿女情长不屑一顾,以为宋辙也是自己这样的人,没曾想竟然这般俗人一个。 得他允准,宋辙弯腰扶起佑儿,虽是隔着长袄,却能察觉她身子已然冰冷。 索性他是情痴一片了,宋辙不顾众人目光,搀扶着佑儿去后头屋里坐下。 外头郑大又说要状告王同知,这些事与佑儿无关,宋辙给她倒了热茶道:“你这又是何苦来。” “奴婢不想大人受牵连。”佑儿双手握着茶盏,滚烫的暖意让她有了些知觉。 宋辙怜惜地擦了她脸上残留的泪,叹道:“早知如此,当时就带你走的。” 后头佑儿还问过他,会不会初见时就带她走,那时宋辙还说不必为过往多生忧虑。 见他说话自相矛盾,佑儿“噗嗤”一笑:“大人先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没良心!宋辙擦拭了泪,没好气收回帕子到袖中。 “竟还笑得出来,你今日这般可不怕坏了名声。”宋辙佯装生气,冷着脸道。 佑儿并不在意这些:“反正我现在跟着大人,以后大人不要我了,我就自己谋生寻个出路,总归饿不死穿得暖有地方住就好。” “我怎会不要你。”宋辙说罢不自觉地站起身来,走到墙边听着外头的话。 佑儿心头本就有自己的打算,女子处事艰难,如今她还不能独立在外求生,能抱紧宋辙这株大树,仰仗着生活,自是最好。 佑儿抿了口茶,故意不回他的话,转了弯问道:“大人曾说这巡抚衙门有一女子,也是从刘家出来的?” 她心头有了计较,想着尽力帮宋辙。 郑大说到自己被赌坊追着砍胳膊,真是悲从中来,哭诉道自己实在想不通,为何被王同知使了仙人跳。 他不知道,但公堂上的所有人却都知道。 郑大是坏,可运气也实在太背了些,看着他满身浸染的血渍,谁不说一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赵炳见事情已说清,又问了郑大还有无冤情,见郑大摇头这才放心。 谁知惊堂木还未拍响,沈谦的声音又响起:“将刘氏兄弟二人先关紧牢房里。” 刘禄急道:“事情已然查明,不知大人为何无故扣我!” 沈谦起身环视众人一圈,而后浅浅道:“汤玉之事还未了结。” 众人皆是低着头不敢出声,他又道:“太祖当年亲自立下的律令,天下良籍女子非罪不得贱卖为奴,郑大违背这条律令,就该按规矩流放儋州,此事交由历城县主办。” 被邬榆挤在后头的县令,不敢与他争抢,只能伸着脖子领命称是。 宋辙隔着众人与沈谦作揖,只要将刘氏兄弟关紧牢房,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水到渠成 第64章 窗下美人 待众人散去,宋辙才带着佑儿回了清吏司,路上宋辙沉默不语。 见他如此,佑儿心里也不踏实。 过了许久,宋辙忽然开口道:“我如今人微言轻,害你受苦。” 苦什么?佑儿低声道:“那些话是骗人的嘛,大人又不是不知道。” 宋辙摇了摇头,他的意思并不是指那句话。 佑儿想了想问道:“那大人要到什么地步,才能言重?” 宋辙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青袍,无奈叹息不语。 至少要先换成红袍,而后再是紫袍,那时说出来的话,才有分量。 回了衙门,就见邬榆已在他的公房恭候许久。 仍旧墨绿绸带束发,斜靠在太师椅上,双腿搭在书桌上,看起来放荡不羁。 听得脚步声来,得意洋洋地将一只脚搭在邸报上。 “账本小爷我给你搜来了。”见着宋辙进来,邬榆吊儿郎笑道。 佑儿诧异看着他,低声问道:“这就是大人说的朋友?” 邬榆见身后跟着佑儿,忙起身将绸带往身后甩去,抢白道:“上次在登州府匆忙一见,未来得及自我介绍,在下是……” “他是金吾卫副使,承恩公府二公子,你只管称呼他邬副使。”宋辙将佑儿挡在身前,看着邬榆眼中不愉,皆是警告之意。 邬榆没好气道:“你这宋辙好没意思,当初登州之事,是谁快马加鞭帮你在齐平宗那里找回场子!眼下之事,又是谁帮你拿这些账本来?” 宋辙带着佑儿将几箱子账册打开,翻阅几本才安抚怒气冲冲的人,道:“你的好我都记着,这些年若没有你帮衬,我可真是关关难过。” 见他这样说,邬榆才得意一笑:“罢了!你这人真是,没我帮衬还不是能过,只是有我在嚜,更得利些不是!” 佑儿打着算盘查了几页道:“大人,这些都是刘家码头的账本,可与先前那些有些不同。” 邬榆自倒了杯茶,悠哉悠哉吃下。 宋辙睨了他一眼,解释道:“这才是码头真正的账本,邬副使将先前汝州送来的账本调换了。” “为了你这破事,我提早了两日出京,错过了顾指挥使府中办的梅花宴,你说说可怎么赔?”邬榆生得风流倜傥,即使在金吾卫每日操练,依旧是风霜未染的模样。 说着话,眼神却挪到佑儿身上道:“不如这几日我住在你这儿,就让这位姑娘照顾我起居如何?” 宋辙并不理他,只上前去拿了两本账册与佑儿坐在一处对账。 屋里噼里啪啦的算盘声,饶得邬榆脑仁疼,可看着窗下女子行云流水的动作,真是幅美人图,他便生生忍着这噪音瞧着。 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知。 待他一壶热茶饮尽,宋辙才道:“我们还有公务在身,就不与招待你了。” 两人是多年好友,当初还一同在国子监读书,自然晓得宋辙的秉性。 起初是不打不相识,邬榆仗着自己身份尊贵又拳脚功夫了得,自小就是玉京城的小霸王,同龄之人看着他都是躲着或恭维着,唯独宋辙并不将他放在眼里。 他先不知那与自己擦肩而过,连正眼也不瞧的人是谁,几经打听才知是个小官的儿子,遂起了戏弄之心。 奈何宋辙一直在外求学,这事也就被邬榆放到了一边,后来再听宋辙的事竟是宋家灭族。 同窗五载,他几番招惹,都被宋辙毫不费力反击回去,因此逐渐心生好奇起来。 后来也不知怎的,竟然带着自己手下的小弟认宋辙为二哥,还让众人不准再扰他读书。 “你这人好狠的心,不过是想借你的丫鬟使使罢了。” 佑儿见邬榆面色不快,真当他是生气了,伸手点了点对面宋辙的算盘道:“大人放心,不过是起居之事,奴婢能照顾邬副使的。” 不等宋辙开口,邬榆顿时喜笑颜开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找挼风要一间屋子,你们好好忙不必管我!” 他可看得明白,自己兄弟这是凡心初动,可不得添些柴火烧生米? 虽说宋辙清楚邬榆的为人,不过是富贵人家公子哥的习性,可看着佑儿姣好容颜难免不安。 “我可拒绝他的,你为何要应下。” 佑儿翻着账册的手停顿下来,摸了摸一旁的暖手炉子:“大人几次三番借了人家的情,若连要一个奴婢伺候的事都要拒,岂不是太小气了,将来若还有事求邬副使,说不得又要费些功夫。” “你又不是奴婢。”宋辙脱口而出道,自知自己情绪不稳,又补了句:“我从未将你当作奴婢。” 佑儿垂眸继续看账,只是额前几缕碎发刚好遮住了她微微上挑的细眉。 宋辙的心意这般明显,她若还是不知,那才真是愚笨不堪了。 只是经过种种事后,如今在佑儿心里情爱并未头等大事。 她从未主动探听过宋辙的家世,可去了趟玉京,哪里看不出他与自己本就是云泥之别。 人都是往上生长的,戏文话本里常说什么英雄救美,富贵公子贫家女的事,可现实之中哪里瞧得见? 何况宋辙心头有抱负志向,连喜欢他的人都是侍郎之千金,她如何相配? 因此一直警醒着自己,即使宋辙现在对她喜爱,过个三五年难保不会厌弃。即使他有良心不弃她,可一旦离开山东回玉京,将来娶了尊贵千金做主母,宅子里哪有她的容身之处。 妾室论起来就是奴婢,她从来是不愿做的,否则当初又怎会逃出家门。 佑儿思来想去,起身行礼道:“多谢大人对奴婢的好,奴婢心里都知道的。” 宋辙只当她还未开窍,随口应下道她记得就好。 冬日里天色暗沉的早,这雪下得也让人心情低落几分。唯独邬榆是高兴的,住了宋辙对面的厢房,眼下正学着宋辙举着书,让佑儿陪着他读呢。 他哪里是读书的料,看了三五页就觉得眼睛疼,早不知何时眼睛从书上挪开,盯着一旁站着的佑儿发呆。 “副使可有事吩咐?”佑儿见她打量自己许久,这才硬着头皮道。 邬榆嬉皮笑脸:“夜深了,不如姑娘伺候我歇息如何?” 第65章 转折关头 佑儿哪里正经伺候过人安置,平日里宋辙可不使唤他做这些事,随邬榆进了屋福身道:“奴婢只会看账洒扫,还没学过近身伺候。” 没学过?邬榆更来了兴致,笑着拉她坐下问话:“你的意思是……你家大人并为让你近身伺候过?你二人那般亲密,我还道你是他房里的人咧!” 宋辙与她一直守礼,何曾亲密了? 佑儿只缘身在此山中,解释道:“大人心思从来是在公务上,还请副使不要误会。” 邬榆啧啧几声,想起宋辙那死板模样,摇头晃脑发笑,起身张开双臂道:“既然他未教过你,不如就让小爷教你?” 话音刚落,屋门就被宋辙推开,面色凝重得比这大雪天还瘆人,眉头紧簇成一团道:“她并非你往日调笑取乐的姑娘,你莫要为难她。” 习武之人,早就听到外头宋辙的脚步声,怕是站了半个时辰了,再不让他进来,岂不是要在自己衙门冻晕过去,成官场上一桩美谈。 邬榆被他这般说却半点不生气,脸上的笑更甚许多。 往日里宋辙都是风轻云淡的,哪里得见今日这般急火攻心的样子,他实在瞧得有趣。 “我何曾轻薄怠慢她了?郑姑娘你评评理,小爷可为难过你?” 佑儿显少见到宋辙发怒,忙道:“大人放心,邬副使并未为难奴婢。” 谁知宋辙听到她这话,不气反笑,冷声道好。 邬榆乐呵呵看着他说下文,佑儿也以为他要说留下伺候的话时,谁知宋辙话锋一转道:“既然邬副使要安置了,你就随我继续对账,莫要贻误正事。” 看着佑儿被宋辙带走,邬榆捧腹大笑,觉得自己总算赢了一回。 宋辙果真没叫佑儿休息,二更天了还让她与自己一起对账。 这才是为难了佑儿,本来前几日就因为郑大的事没睡好,眼下还顶着困意扒拉算珠。 一开始困意上头时,她还能撑得住,到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一头栽进了账本上。 院中风雪交加,惹得他桌案上也是烛火摇曳,勾得他心如浮萍飘拂。 过了许久,宋辙才伸手轻轻触碰她的发钗,掐丝的杏花蝴蝶在发髻上安静透着光亮。 佑儿醒来时,见自己竟然在宋辙的床上,竹青色床帐将她护在其中,透过朦胧薄纱往外瞧,哪里有宋辙的人影。 今日沈谦亲临清吏司衙门,宋辙一夜未眠,老早就去前院安排妥当。 如今正迎着沈谦去公房议事,九成的心思都在朝政公务上,唯留了一成还在这屋里,如同砚台里还未凝固的墨,在陪着佑儿。 佑儿将屋子拾掇好,去了厨房帮忙,才听说尚书大人来了。 屋里的炭火烧的足,宋辙此时额间已有些许汗水。 “八处码头每年漏报至少五十万两银子,你宋辙先前是真不知情?”沈谦看着那白纸黑纸,只等宋辙一个说法。 宋辙忙起身作揖道:“下官的确有失察之责,这三年下官到山东实在艰难,可朝廷既然将这衙门交给下官,必然是有过思量的,想来是因为下官拜高阁老门下,定然认为下官学得平衡本事。” 沈谦诧异抬起眼眸,冷笑道:“在官场里做泥鳅罢了。本官好像还从未问过你,为何如今又敢这般行事?难到不怕你的恩师将你逐出师门?” 知沈谦素来是厌烦结党营私之辈,只是个人有个人的造化,他若不是与皇上年少情谊,又怎会如此独善其身。 “时也命也,如今若还做墙头草不表明心意,将来只怕落不的好。”宋辙坦诚道。 倒是个妙人,沈谦捻了本账册看道:“他们自以为万全,实则皇上早已知晓这些勾当,只待如今羊儿已肥再清算。” 自入冬后,北面江流结冰,朝廷已派兵迎战鞑靼,而今粮草充沛才是关键。 这些道理宋辙心头明白,为君为臣都有自己的筹谋,可世道里承担苦难的却只有百姓。 见他眼中有些悲悯神色,沈谦冷肃的神情缓了几分:“罢了,你也算是功过相抵。既如此下午就让赵炳亲自提审刘氏兄弟,想必是出热闹戏。” “多谢部堂开恩,下官谨记于心。” 公房外是一排潇湘竹,翠绿的叶上已叠了几层白雪,皑皑如琼花。 宋辙将沈谦送走后,站在树边瞧着雪渐渐化落成雨滴下,心头将这些日子的点滴又过了一遍。 “大人,小心着凉。”话音刚落就觉得身后一暖,原是佑儿垫着脚为他披了斗篷。 宋辙弯着腰笑得温柔,双手接过绸带自行系上,才问道:“邬副使呢?” “奴婢方才过去时,屋里早没了人影,怕是有事出去了吧。”佑儿见他眉宇间依旧带了些愁绪,关切道:“难道那位尚书责罚了你?” 外头冷风吹得人哆嗦,宋辙带她回了公房,边添炭火边道:“你放心,部堂并非那些歹官,只是我心头还挂着一件事。” “方才部堂说了句盐税,因此我想到那日瞧见贩卖私盐的事。” 屋里顿时暖和许多,两人对坐窗下,颇有闲敲棋子落灯花之意境。 “盐引由知府衙门分卖,提举司制盐,转运司征税,经漕运衙门水路入京,清吏司只做盘点税银,其他并不参与。”这阵子佑儿在衙门里也学了不少,各税类种别,信手拈来:“不论私盐官盐清吏司都摸不到,真难查得紧。” 说到此处,宋辙面色也冷了几分:“我瞧着部堂的意思,怕是要拿这盐引做文章。山东几处盐场都临着登州地界,那处涉及军政盐还有海贸往来,这里头的水实在浑浊。” 俗话说引蛇出洞,皇上这是要一步步断了公孙党在山东的财路,将他们逼得穷途末路,而后一网打尽。 见佑儿一脸忧心,宋辙安抚道:“这事还不急,且要等眼前这事过了再说。” 地牢之中,寒冷无比。 刘禄让刘礼将外袍脱了给他盖上,这才暖和几分。但反观刘礼冷的缩在墙角发抖,脸色也发青了。 “待此事了结后,你就去将温泉庄子好好修葺一番,家里的事暂时不要操心了。”刘禄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刘礼听的这话,眼中不屑之意暗藏,看着远处走来的衙役,忽而诡异笑道:“兄长以为自己还能回去?” 刘禄来不及问他是何意,牢房门就被衙役打开:“奉抚台之命前来提审二位!” 第66章 大厦将颠 公堂四面透风,寒冷之意比地牢更甚,刘礼无视刘禄又急又怒的眼神,三缄其口就是不说话。 直到瞥见宋辙站在外头,才阴森森的笑道:“宋主事可拿到账本了?” 此时刘禄才恍然大悟,这是叛变了! “你疯了!”不顾身后用长棍压着他双腿的衙役,用力挣开就是往刘礼身上踢去:“竟敢与狗官勾结!我打不死你!” 赵炳引着沈谦正在墙后就听到这话,他正要出言阻拦,却被沈谦用手一挡。 宋辙看着刘禄狗急跳墙,意味深长:“刘二爷大义灭亲,此事本官还未来得及谢过。” 刘家的账本岂是那么好拿的,若非他策反了刘礼,邬榆他们即使再厉害的拳脚,也是远够不着的。 宋辙是经历过家族因利分崩离析的,自然看得出刘礼一直以来对刘禄的不满。 与其一辈子屈居人下,还不如破釜沉舟,让刘家重新洗牌,今后广阔天地,他自己去挣! 拿捏了刘礼的要害,威逼利诱自然不难让他投诚。 刘礼冷笑道:“兄长自小对我非打即骂,怎么事到如今也不说换个更狠辣的对我?” “明明我们都是爹的亲子,却因嫡庶之分让我受尽折辱,若非看在我娘的份上,你以为我愿意被你这般拿捏?” “可你竟然连我娘也......”刘礼看着瘦弱阴柔,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反手一拳打在刘禄脸上:“我这些年时时刻刻都想将你杀之!可是杀人偿命,我若死了,谁会给我娘擦碑敬香。” “娘生前最爱干净了,最受不得半点尘埃。” “如今好了,这般结果再好不过了......” 赵炳脸色早已发黑,大步流星上前就喝道:“巡抚衙门岂是你们闹腾的地方?” 这话连带着宋辙也训斥了进去。 一场公审,山东各部管事的官都在外头看着,赵炳遣词造句小心翼翼,生怕将自己也饶进去了。 好在刘禄虽脾气大但绝非鲁莽之人,只说是自己贪财不敢说出替人敛财之事。 “既如此,抄家吧。”沈谦轻飘飘的落下这话就起身走了,在场之人皆不傻,这是盛怒了。 赵炳见他这般,是半点没有回旋余地,虽是寒冬腊月,但握着惊堂木的手已全是汗。 自那日公堂后,赵炳夜里难眠,即使睡着了也总说梦话呓语。 那小妾听得真切,心头又惊又怕,直到快寅时赵炳从梦中惊醒离去,她才睁开眼揪紧了被褥。 佑儿到清吏司衙门半年,从未见过有人找她,眼下高娘子听说有人来,忙跑去通传。 佑儿开了后门,才见是个豆蔻之年的丫鬟,礼仪规矩没得错处,见她就道:“请郑姑娘安,我家小娘有话要奴婢带到。” 佑儿一听小娘这称呼,心头就猜到些许:“不知你家小娘是?” “金钗嫁人妾,有苦不堪言。而今欲遮掩,破绽府东南。”丫鬟说罢又福身道:“小娘还说,请郑姑娘莫要忘记答应好的事。” 寒风凛冽,将她发髻上的绸带无声吹起,佑儿跑过游廊看着宋辙从外头回来,忙伸出手唤他。 垂落的发髻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替她挽好,宋辙藏在衣袍下的手起落几瞬,才问道:“何事如此匆忙?” 佑儿拉着他的手臂进了屋,将方才小丫鬟的话复述一遍:“章姑娘并非奴籍,当初是被他父亲卖给刘家的,可又与我不同,总归有个疼她的母亲,事成之后还请大人送她回去!” 宋辙的视线从被佑儿拉过的衣袖,挪到她的脸上:“你放心,若她无有错处,此番立功,定然能保下。” 夜里邬榆按图索骥,揽着宋辙从天而降,巡抚衙门东南角是赵炳的小书房,他显少来此也吩咐了人,不能随意过来。 因此这夜色之下,半点烛火也无。 邬榆抱怨道:“这地方真是瘆得慌。” “所以我思来想去,只能请你和我同来。”宋辙仔细环视书房,最终指了指博古架道:“你检查那边。” 见他这是认可自己的实力,邬榆得意笑了笑,倒没想到宋辙身边哪有武艺高强的人。 好歹屋里透着清冷月光,虽有光借,但二人要尽量让影子避过窗棂。 偶有几根枯枝落在雪地上,听得人心里惧。 章娘子入府不就,从赵炳的举动能看出此处有些不同,后来小心观察几次,每每他也不能寐时,就往这东南处去。 她先头还以为是自己伺候的不尽心,赵炳半夜去找别人,后来偶尔几次远远跟着,才看到赵炳是去这间小书房。 后来佑儿忽然拿了支素金钗来,她瞧着那面容姣好女子,自然也就知道是与自己一样的出身。 所谓的刘府远亲表妹,不过是送人玩乐的工具。 可那郑姑娘与自己却十分不同,她说话举止并未有曲意讨好,眉眼间清冷磊落。 她虽有母亲疼爱,但父亲性子急脾气爆,每喝了酒就要打她们母女二人。 可郑姑娘说她连母亲的疼爱,也从没拥有过。这样的女子竟然活得像扎根在地上的树,坦然不惧。 她本不相信那郑姑娘的话,因母亲常说女子以夫为天,世道艰难离了这冠以男姓的屋檐,去哪里都活不成, 但那日她在公堂上举证刘家,章娘子这才相信她所说的,身为女子也能凭双手为自己挣一个公道,挣一个遮风避雨的落脚处。 等出了这牢笼,就能带着母亲逃离那个家。 两人在小书房翻了几遍,半点蹊跷也未发现,邬榆有些不耐道:“怕是你那线人搞错了,这里......” 话还没说完,就见宋辙身后开了半堵墙。 宋辙看着自己无意拿起的砚台,原来这才是这屋子的蹊跷之处。 邬榆快步上前窥探道:“怪道外头看着这屋子要稍大些,原来竟有这道墙。” 墙上放着密密麻麻的账册,其中还有赵炳这些年写的手札,宋辙小心翼翼抽了两本出来,这才放心离去。 夜里赵炳去了另一个小妾屋里歇着,因不想再失眠,遂夜里多喝了几杯。 可惜在梦里他依旧揣着不安的心,难得安宁。 宋辙回了衙门才将那两本手札打开瞧,上头写着赵炳还是知府时的事,哪日收了多少孝敬,哪日又给了谁多少孝敬。 手札中还夹了些与旁人往来的书信,看来赵炳早就想到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这些都是他拉别人下水的证据。 上头涉及的人倒是不少,有些已安然告老,有的还在任上,甚至还有天子近臣。 难怪赵炳出身贫寒,又是三甲同进士,从边陲小城末流县令,不过二十年就能做到巡抚之位。 冬月已过,厨房陈娘子先前挂在屋檐下风干的鱼脯,如今也到了取下的时候。 佑儿欢欢喜喜吃了碗鱼粥,只觉得这几日的寒气都散了大半,又央着陈娘子给她留几只鱼干,只说口味好要送朋友也尝尝。 第67章 窥探圣意 金吾卫浩浩荡荡抄进巡抚衙门时,赵炳还在地牢里与刘禄打着口水官司,听说外头乱成一团,哪里还顾得上与刘禄痴缠,刘礼的娘到底是被谁奸污的,已是糊涂账。 那夜大家都醉了,不知谁提的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可后来怎么了,他什么都不记得。 刘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屑呸道:“狗东西,提了裤子就不认,罪全算在爷头上。” 这罪孽自然是两个人一起犯下的,这些琐事刘禄是不怕的,他与赵炳之间搅得深,即使是死罪问斩,赵炳也会保下他这项上人头的。 邬榆带着人直冲那小书房,待到赵炳赶上来时,那一面墙的秘密,早就被丢了出来见光。 “邬副使随意进本官衙门查抄,可拿了朝廷的文书?”赵炳理直气壮道:“信不信本官即刻参你一本!” 赵炳忘了,这些话若是给旁人说或许有用,可对于含着金钥匙出身的邬榆,就如一句笑话。 “本副使的确没知会任何人,抚台请便。” 邬榆一身盔甲,意气风发的模样才让赵炳想起来,令朝廷惧怕的帝王,是这公子爷的姐夫。 不知为何,看着他无拘无畏的笑意,赵炳想起了自己刻意忘掉的前半生。 也是这样漫天大雪的冬季,他帮着娘亲在井边浆洗衣裳,口中还背着论语,那么冰凉的水也不觉得冷。 浆洗一件衣裳三文钱,他就是这样用数不尽的井水供养出头的。 寒门贵子从来是世上最大的骗局,诓骗多少人吃苦受罪去与天斗。让他们都忘了,这世上本就不是以吃苦多少来论英雄的。 沈谦与宋辙后一步才到,所有物证都被金吾卫带走了,赵炳多年来的不安终于消失殆尽。 “沈大人,本官想去给亡母上炷香,可能允准?” 他气势颓然,自知在劫难逃。 佑儿赁了辆马车等在巡抚衙门后头,马车里放了陈娘子做的梅干菜饼和鱼干,她想着平阴府离着不远,这些吃食足够撑到她回家了。 过了许久后门终于打开,章娘子褪去往日富贵衣衫,穿着绯色粗布衣裳出来,看着却精神爽利许多。 “里头在抄家,耽搁了时辰,让你久等。”章娘子本想偷偷藏几件首饰,结果那玉京来的大人冷着脸太吓人,她只得将自己的衣裳穿上,褪了所有值钱首饰,这才得以出来。 佑儿将自己的斗篷给她系上,笑道:“不碍事,这马车是衙门常租赁的,师傅人好,必能带你回家。” “我还给你放了些干粮和鱼干,想必够你路上吃。” 章娘子谢过,可惜她身上什么值钱的都没有,只能谢了又谢,这才与佑儿分别。 看着佑儿备的干粮,再往下翻才见里头竟留了两锭银子,虽只二十两但也让她落了泪。 早先听说平阴府发了大水,可恨赵炳竟然不拿半点粮食赈灾,她自从买到刘家后就不得出入自由,哪里还能与家里联系。 水患时她日求夜求,只求菩萨显灵,保佑让娘亲安然无恙。 如今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怯,越是离平阴府近了,她越是生出冰冷惧意来。 念着佛号,虔诚祈祷,只盼着她娘亲平安无事。 赵炳之事累及的官员还在清查,但这些已与宋辙无关了,他答应了沈谦的事已然做到,如今就在衙门里教佑儿下棋,算得上安然静好。 这几日佑儿心情也欢喜,邬榆先头还以为是两人都开了窍,半开玩笑逗了她几次,才晓得是因为救了人。 邬榆也不知哪里来的,金吾卫近日到处抓人,他倒好每日都要来找宋辙说话。 看着二人这般惬意,不快道:“你倒是万事不愁了,如今把我们金吾卫累得够呛。” 佑儿起身给他倒了盏茶道:“既然忙碌,为何副使还有空来?” 这阵子相处起来,佑儿也是摸清了公子哥的性子,偶尔也拿他开玩笑打趣。 “你都称我为副使了,难不成抓点人还要本使亲自出面?”邬榆又是那副纨绔模样。 见佑儿撇嘴不理他,也不生气,反笑道:“你问问你家大人,是不是这个道理?我若亲自出面,分明不是多大的事,反让人以为天塌了,别吓死在半路上才好。” 宋辙只不理他,继续拉着佑儿说棋局,惹得邬榆好生不快。 当初在国子监时,宋辙不止文章写得好,这棋艺更是天下无双,就连几个博士都败在他手下。 后来琼林宴上,还有幸与称之为国手的工部侍郎柳晁对弈,虽仅输了二子,但已是难得。 可邬榆看得清楚,柳晁设下的天元局,其实宋辙早就解过,唯有他知道那局该是宋辙胜。 “这是虎口,岂能落下。”宋辙将佑儿落下的黑子挪到另一处道:“放此处才好。” 竟然还主动给她悔棋,邬榆想到当初自己求宋辙许久,才只给他让了十子。 看着宋辙又摆下的双飞燕,啧啧道:“这丫头懂什么啊,你还不如教教我。” 佑儿头早就晕了,见他想来忙道:“这位置也不是不可以给你坐。” “五十两。” 宋辙侧眸看她,微微迟疑笑道:“与我下一局棋竟只要五十两,真是忒不值钱些了。” 邬榆却生怕他反悔,出手就摸出一锭金放在桌上,催促道:“赶紧去给小爷备些点心来。” 佑儿收了钱笑道遵命,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在人家心里就值五十两,亏得你还乐成这样。”邬榆趁其不备抓了一把黑子,抢先把四角都占了。 宋辙倒是无所谓道:“好歹……让她高兴就好。” 真是让人受不了,他邬少爷此生爱风流,向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且一直是姑娘们捧着他,可见不得宋辙这副情痴模样。 “我今日来找你,也不单时下棋这般简单。”邬榆虽爱玩笑,但也不全然是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 “我妹妹传了信来,香税的事且一年自然能解。” 这必然是探听了皇后的意思,宋辙谢道:“多谢你帮我打听。” 邬榆偷偷抠出一子道:“只要是户部的事,我那妹妹心头可挂心着呢,生怕那位阎罗出差池。” 宋辙自然知晓邬家二小姐中意沈谦的事,否则上回也不会在承恩公府故意提香税难题。 邬榆好奇道:“你可知如何解?” 宋辙心头隐隐有成算,这种感觉令他触碰棋子时指尖颤动,索性放下白子去暖手,蹙着眉摇头不语。 若是他猜想是真,看来皇上和沈谦之间,也不是全然无懈可击。 这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虽在山东,却能窥探圣意,这实在是让他高兴。 第68章 腊八 沈谦雷霆手腕,前两日就带着赵炳为首的五名革员离去,不仅如此,外地还有一些被牵连要革职的。 正巧临着腊月初八,衙门里忙碌许久,也借此好生热闹了一番。 虽说君子远庖厨,但王书吏是不惧这些的,他家里是做酒楼的,若不是这庖厨供他读书,如今也当不了举人进衙门做事,因此没得这个忌讳。 他来帮衬,陈娘子自然欢喜:“前段日子听说大家伙儿忙得焦头烂额,你不好好歇着,还来后厨帮忙,可真是感谢。” “娘子客气了,这些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王书吏絮絮叨叨道:“不过话说回来,前阵子又是汝州的账,又是那赵府的账,真是苦了我们四五日没归家。” 佑儿前阵子也去帮过忙,听他说起打趣道:“那白花花的银子过了手,我是实在羡慕的紧,王书吏以为如何?” 谁不爱银子,他爹娘苦哈哈的炒菜洗碗,一年能挣多少两?人家一顿席面都不止那个价,人比人气死人! “你还真别说,先头看到几千两银子时,我还两眼放光,如今在衙门待久了,几百万两银子都无动于衷了。”王书吏举着铲子道:“不过是钱嘛,火堆里滚一圈就化成水了嘛。” 厨房里顿时都是笑意,宋辙在门口停了脚吩咐挼风道:“你把这些年货拿进去,不必说我来过,免得扰她们的兴致。” “大人,王书吏还没订亲呢,先头订下的娃娃亲嫌他没考上进士,前阵子悔婚了。”挼风小声嘀咕道,这才提了年货进去。 宋辙听着里头佑儿的笑声,在外头站了良久。 他心头何尝不知,佑儿并非未开窍不知情为何物,只是她从来不愿正视自己的情感,用银子与懵懂来堆砌封锁她的心。 可若以对情爱的恐惧来比较,他们何尝不是同一种人。 他以沉稳伪装,她以明媚佯作。都是不敢直视内心恐惧的胆小之人罢了。 夜幕低垂,清吏司衙门难得热闹,摆了三桌席面,宋辙还买了几坛子时下最风靡的杏花醉,众人欢喜如过年。 他是难得喝酒的,在外头几乎是顺着衣袍倒掉,今日却是例外。 自添满酒杯道:“今年衙门的事繁多,好在有诸位相助才过了难关,这杯酒我敬诸位。” 众人皆是举杯共饮,前任主事是万事不理的性子,别说夜里熬通宵看账了,就是外出公干也是安排也下头。 反观宋辙,常年跋山涉水在外头亲自征税,回来也是忙着看账理事,这公房里的蜡烛从未在戌时前灭过。 都晓得他是想往上爬的,因此众人祝他前程似锦。 宋辙笑着不推辞,谁来敬他都是满饮,三巡过后还真有了些醉意。 他双手抱怀紧贴椅背靠着,眼里含着笑意看众人欢愉,外头多点了一排灯笼,照着屋檐下格外生暖意。 这场景忽而让他想到儿时家中,新年夜宴也是如此。 而后自嘲一笑,他大抵是真的醉了,竟然记忆与现实重叠起来,他一时难辩前头坐着的人,到底是谁? 佑儿歪过头看他,正好两人隔着人群相视,不同于以往只是勾唇浅笑,宋辙忽而笑得开怀,让她心如脱兔跳跃,只能慌忙垂下头不敢看去。 宋辙后头又与何提举几人喝了半坛,他并未拿乔装腔,见众人都吃的差不多,才说了散席。 佑儿帮着几个娘子收拾,也有几个还未喝醉的书吏陪着,倒是并未耽搁多久。 只是待她回屋时,才见宋辙站在门外,瞧着不知是等了多久。 怕他着凉,佑儿忙开了门请他进去道:“大人怎不去歇着,可是找奴婢有事?” 冷风吹得他酒气散了大半,但在看着她这张脸时,又觉得脸颊发热。 怕自己做什么出格事,也不必坐下,只在门边将自己手中的银票交给佑儿道:“这是你的工钱。” 佑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发愣,吹了这么久的风,只是为了给她工钱?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头有期待,所以此时拿着银票,竟然有些失落,察觉自己这荒谬的想法,佑儿当即关上门,不敢再看那缕惊鸿。 朝廷对赵炳的旨意是小年夜那日到的,邸报上写了他结党营私,贪墨赈灾粮及税银等事,实在是罪无可恕。 玉京无人再敢出面为他作保,倒是皇上难得开恩,判他秋后问斩。 其余与赵炳有过利益输送的一干人,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富裕如王同知那般家底,悉数充了军饷。 因此汝州府衙门大半空缺,吏部点了谢知去做同知,另从吏部亲派了一个主事去登州府做镇。 佑儿读完,不禁为谢知担忧:“谢同知那般温顺老实的性子,在汝州怕是要吃亏。” 朝廷选了王若禺与谢知做正副手,也不知是要为难谁。 一个铁了心装聋作哑躲难事,一个恨不得以济苍生为己任。 宋辙深思片刻道:“如今在风头上,王知府定会老实好一阵子了。” 眼下山东巡抚与济南知府等位置都还空着,但已到了衙门封印的日子,怕是要明年正月十五之后才晓得花落谁家。 总之这些都不是宋辙操心的,若是不出什么意外,户部在这打仗备粮草的时候,是不可能轻易换各行省主事的。 倒是佑儿不知怎的,说了几句盼着宋辙去做济南知府的话。 宋辙不解道:“就这么想我在济南?我如今可是玉京直管的官,虽说不如那知府威风,但按着资历不出两年就能回玉京了,若是去做知府,怕是两年后又轮到别的地方,岂不算是耽搁了?” 佑儿私心想着他若在济南,自己兴许还能跟着去知府衙门做事,若是回了户部,怎么可能允许一个女子进去? 只是这话她藏在了心里,只懵懂道:“知府不是比主事的官大吗?奴婢想着大人做这么多事,理应升官才对。” 宋辙笑她官迷,虽说他做了些事,可到底这些陈疴夙疾里头,也有他当初睁一只眼闭一眼的缘故,因此在沈谦看来,他算是将功补过罢了。 不过佑儿哪里晓得这些,在她眼中自己一直都是极好的官,宋辙不愿与她说这些阴暗。 “升官嚜,我也是想的,只是这清吏司一时我还不想离去。”他说话意有所指,让人不得不多想。 佑儿却道:“昨夜奴婢数了银钱,差不多够买一间小院,不如这几日闲下来大人陪我去找牙行看看?” 宋辙脸上的笑意僵住,方才的话就显得像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第69章 娃娃亲 佑儿换了身体面些的行头,梳了三绺头簪了两对珠花,和身穿大氅的宋辙站在一处,倒有些新婚燕尔的意思。 牙行掌柜见来了客,忙打起精神道:“不知老爷夫人是想买卖奴婢还是?” 宋辙眼里含了笑意,客气道:“我夫人想买间小院,不需多大只周围邻里淳朴,离着官署近些就好。” 原是买屋舍,掌柜欢喜给两人倒了茶水,又拿了幅图来,介绍道:“这几处地方都是小院,但住两三人是不成问题的。” 宋辙见离清吏司衙门远,有些不乐意道:“就没有离元宝街近些的?” 掌柜犯难道:“老爷都说是元宝街了,那里挨着财神衙门,最是紧俏的地界,哪里有小屋舍。” 财神可不就在此处嚜! 佑儿咬着唇不敢笑,瞧着隔衙门两条街有一处院子,指道:“不如带我们去此处瞧瞧?” 掌柜见她指的那处,笑道:“这自然成!” 谁也没注意宋辙脸上的不情愿,他是显少情绪外露,如今铁了心不想佑儿搬出去。 那院子在巷口,临着大街上,进了院门就见一天井和三间屋舍,狭小的一目了然,佑儿却觉得大小正好。 宋辙听罢,面色冷肃挑了几处毛病,什么临街吵闹,墙面生霉,天井太小,惹得掌柜以为两人是配合着杀价。 急忙交了底道:“不瞒二位,这院子最少得三百五十两,低于这个价咱们这买卖就不谈了。” 佑儿大骇:“这墙面都生霉了,屋顶也快垮了,怎要这么多钱?” 陈娘子明明说购置一处小院,最多三百两就是顶好的了,她如今就三百多两银子,只想买个寻常普通的罢了。 掌柜得意道:“一门三进士的王家,就在这条巷里头,这地段紧俏着呢。” 宋辙看了眼外头大街,淡淡道:“既如此,我们再找找别的牙行。” 这般忙活大半日,竟一处好地方都没找到,佑儿泄气道:“劳累大人陪我一日,竟半点收获也无。” “为何非要买?”宋辙问道。 “奴婢想有一个自己的家。” 宋辙明白她的意思,这是将来若自己离去,她是不愿跟着到玉京的。 “置地买屋之事断不能急,我平日里出去帮你留意,若有合适的再看可好?” 宋辙见她点了头,这才放下心来。他知她的担忧,也晓得她的想法,可如今不敢挑明这些。 两人都知道,那些雪月风花在眼下关头,之于他二人,并不合适也并不适宜。若是仅凭自己的一时心意行事,定然会弄巧成拙,平添烦恼。 因此一个想躲开,一个想拖着。 年关将至,衙门洒扫擦拭一番,宋辙在腊月二十五封印那日放了众人的假,前头各公房都散去,只待十六开印来做事。 后院的娘子也都家去,只剩佑儿一人,起身出门时才觉得有些凄凉之意。 去年此时,街坊邻里还好生热闹,虽说家里仍是苛刻她,但好歹是过年,面上还是过得去。 除夕夜时,张家哥哥还给她买了一袋油酥,冰天雪地地跑来找她,可那酥吃在嘴里时还是热的。 “佑儿姐这是怎的?”见她看着屋檐发愣,挼风不解道。 见是他来,佑儿佯装还有些困意,伸懒腰道:“今日难得放晴,一时倒不敢信了。” 连着几日都是雨雪,挼风也是盼着这晴天多日,笑道:“大人说衙门眼下不开火,佑儿姐也不必忙活,外头酒楼每日三餐都要送来,只管去大人那屋吃就好。” 佑儿应道:“这自然好,往年你与大人都是这般过的?” 雪水顺着雨链缓缓落下,挼风讲道:“先前在玉京时还有李伯他们两口子,在家里贴字拂尘倒也热闹。后来到了这衙门,大人与我就这般冷冷清清,不过初五过后就有其他衙门来请,大人要一直应付席面直到十五。” 许是因为过年的缘故,宋辙换了身玉色直裰,发髻也用银冠束起。 佑儿打了帘子往里瞧去,鬼使神差多瞄了几眼:“大人今日怎么舍得不带四方巾了?” 宋辙搁下书,不解道:“难道四方巾不好看?” 本朝太祖时就定了规矩,若非有身份的读书人,是绝不能戴此巾的。 见他还挺得意,佑儿抿了抿嘴,皱眉道:“反正奴婢觉得,大人今日这般清爽多了。” 已经不止一次觉得宋辙年纪不大,整日里老气横秋的装扮,十分的俊俏也减了三分去。 “我瞧着倒有些不稳重,不过好歹不见客,就这般倒也无妨。” 而今宋辙屋里已备了面铜镜,镜中两人一前一后,难免四目相接。 沉默半晌,佑儿才道:“奴婢是来给大人送窗花的,大过年还是贴上喜庆。” 似乎是知道自己这般打扮让她喜欢,宋辙别有深意看了她一眼,走到她身旁将窗花拿在手上,修长指节叫人红脸,不敢多看:“你喜欢这样好看的?” 他这话说不出哪里怪,可听得佑儿不自觉脸上发烫。 “喜欢,奴婢已留了两张下来。” 宋辙见她粉面藏娇,勾起唇角得意笑道:“嗯,喜欢就好。” 自那日起,宋辙是彻底摒弃了他引以为豪的四方巾,外头即使下雪也束着发。 往常不理解为何邬榆从不戴四方巾,如今隐隐明白,原来是女子觉得难看。 除夕那夜,趵突泉一带最是热闹,杂耍唱戏,皮影糖画,里里外外三条街人群接踵。 佑儿跟在宋辙身后,瞧着哪样都是好奇,挼风问道:“汝州过年没得这些?” “我哪里晓得,吃了饭还要洗碗收拾,准备隔日饭菜,再不济也要烧水擦桌。”佑儿咬牙切齿道:“兴许有出去逛过,但不记得了。” 她在汝州时,每天脑子里都算着怎么抠些钱出来,和张家哥哥将来过好日子。 哪里顾得上玩乐之事。 三人正说着话,就听后头有男子惊喜唤“佑儿”。 那人端正五官,身姿矫健,惹得宋辙警惕瞧去。 “张大哥!”佑儿甜滋滋笑道:“方才还想着去年除夕,张大哥给我买油酥的事,想不到眨眼就遇到了!” 张家大哥真是与佑儿心有灵犀,手上还拎着一袋油酥,忙递给她道:“方才买的,你既喜欢就送你吃去!” 难得佑儿也不与他客气,当即就接过吃去。 宋辙吃味,面上却带着笑,上前一步道:“在下宋辙,不知兄台是佑儿哪家亲戚?” “嗐,这个嘛......”张家大哥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腼腆道:“我与佑儿先前订娃娃亲,可惜后来没成。” 宋辙脸色微滞,余光瞥见佑儿心满意足吃着油酥,半点不解释,寡淡道了句:“原是如此。” “张大哥如今娶亲了吗?”佑儿忽而开口问道。 宋辙紧握着双拳不语,仔细听着两人的话。 “这不是娶了远方亲戚家的女儿,我来陪她回娘家过年嚜!”提起自家娘子,他还有些不好意思。 正说着话,果然见一妇人笑着走来,嗔道:“叫我在前头好等呢!” 旁边一群孩童嬉戏跑过,宋辙伸手将佑儿虚扶住,端得是温润有礼:“我们还要去前头看看,就不耽误张兄了。” 几人分别后,佑儿还有些不舍,回过头看了张家夫妇几眼。 第70章 大人俊俏 趵突泉水榭,戏班子在台上唱着金玉缘,讲的是订了娃娃亲的男女,长大后又一见钟情最终欢喜相守的故事,字字句句听在宋辙耳中却另有深意。 见佑儿一时恍惚,宋辙不顾其他,拉着她衣袖,就往外头走去,义正言辞道:“你那娃娃亲都成婚了,再听这戏徒增烦恼。” “奴婢可不是想张大哥。”佑儿说了这话,明显察觉宋辙的脚步缓了许多。 南来北往的杂耍班子在吐火,惹得众人拍手称快。 佑儿看着那火苗,喃喃道:“我只是想着,若是当初和张大哥成婚了,或许日子过得还挺安逸踏实。” 宋辙刚落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泠然道:“你觉得如今日子不踏实?还是说你心里仍有他?” 自从晓得自己有这个娃娃亲后,每当她受欺负时总会看着前头那条街的方向,心里憧憬着有朝一日张家大哥来娶她,以后两人过着好日子,等有了女儿,绝不叫她挨打受骂。 靠着这个念头,她擦了无数黑夜里的泪。 直到后来,希望幻灭。她再没脸想这亲事了,只盼着尽早从郑家逃出去。 听着宋辙的问话,佑儿仔细想了想:“往年被打时,心里想着张大哥总会来娶我的,这样就好受多了。” “如今瞧着他夫妻和睦,我也是为他高兴的。” 宋辙看着泉水不语,脑海里想着佑儿嫁人的场面,心里又是疼又是酸。 挼风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佑儿,低声道:“佑儿姐别为张大哥高兴了,大人眼下正不高兴呢。” 瞧着宋辙是误会了,佑儿本想解释,又不知怎么开口,索性陪着宋辙站在,谁也不说话。 最终还是宋辙开的口:“你心里还想着他?” “眼下自然没有。”佑儿抬眸看着他道。 宋辙正视她的目光,隔了许久才丢下一句:“你们不合适。” 自那日后,宋辙也不知怎的,从初一起就进了公房,又是写奏疏,又是写条子的,反正是铆足了劲变着花样做事。 连一日三餐也叫挼风单送去给他。 直到初五那日,布政使司新上任的杨参议做席相邀,才又出了门。 挼风两头为难,他若跟着走了,这衙门就只剩佑儿一人冷清,可若不跟着宋辙去,也是不妥当。 折中过后,问宋辙道:“大人,不如今日也带着佑儿姐出去瞧瞧?” 却不想佑儿只说身子不适,留在衙门守着。 见两人出了门,才将前两日去外头买的话本子拿了出来。 宋辙整日关在公房里也是有些好处的,譬如她就可以趁其不备将话本子带进衙门来。 那叫人魂牵梦萦的魏晋旧录又出了下册,佑儿看得又是捶桌,又是痴笑。 二更天还在怅然,竟没想到男子之间还有这般惊天动气之兄弟情,女子之间的情谊也是荡气回肠。 宋辙先头只当她找到借口不见她,眼下赴宴回来看着她屋里灯还没灭,以为是真的身子不适,心头只责怪自己这两日忙于公务,故意与她置气。 轻叩屋门道:“身子好些了?若还不舒服,我去给你寻个大夫来。” 佑儿忙将话本子放到床铺里头,这才开了门请宋辙进屋。 见她脸颊发红,宋辙以为她是起了高热,伸手试她的额头果然也有些烫。 “怕是风寒入体,你且先去躺着,我这就去寻大夫。”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还不知道?这是刚刚看得那书太生动,她太兴奋了所致。 拉着宋辙道:“不用不用,奴婢睡一觉就好了,大过年的别扰了大夫兴致。” 见宋辙听不进去,佑儿伸手去拦,却无意触碰他的肩:“大人别去……”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宋辙脚步停驻,不解道:“你难道是有事瞒着我?” 佑儿怕他看破,只能眨了眨眼,反问道:大人这话何意?” 这便真是有事瞒着,恰好又瞧见她桌上的油酥,宋辙心头渐冷了下去,勉强淡笑道:“既如此,早些休息。” 瞧着他离去,佑儿才松了口气。宝贝似的将书藏在抽屉里,这才带着笑意入睡去。 连着几日宋辙都在外头吃酒,佑儿也回过味儿来了,怕是那日自己所为让他不悦。 故而又等宋辙赴宴回来时,特意煮了醒酒汤送去。 “大人,奴婢瞧着你这几日都喝了酒,今日特意学了这醒酒汤,大人可要尝尝?” 若是前几日她送来倒是真不必宋辙喝,只是今日宋辙真入喉了几盏,眼下回来正是后劲上头,瞧着她在灯下托腮瞧着自己。 不知为何那阵阵失落涌上心头,也不瞧那汤半眼,只问道:“你心里还有那个什么张大哥?” 佑儿睁大了眼,矢口否认:“我与张大哥的亲事早三年就不作数了,人家如今夫妻美满,我为何要有他?” 宋辙听罢,歪在椅背上眯着眼打量她。 似乎是要仔细辨认她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大人快喝了这汤,早些安置,”佑儿又将汤碗放到他手边:“奴婢煮了好半晌呢,不喝岂不是浪费?” 宋辙不待她说完话,就一股脑喝个干净,冷哼道:“你做的,我自然不会浪费。” 美人娇嗔最是惹人爱,瞧着佑儿睨了他一眼,他反倒是乐得一笑。 素来是沉稳如山的人,这般带着酒意风流,倒是叫佑儿忍不住多瞧了他两眼。 那冷峻眉眼带了几分柔情,他一手搭在扶手上撑着额头,斜着眼瞧见她几番打量。 “怎么?可是觉得本官比你那娃娃亲俊俏?”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更添了些蛊惑之意。 听得佑儿的心也随之颤抖,她欲盖弥彰地瞥过眼去收碗,起身道:“大人早些安置,奴婢先告退了。” 宋辙直起背起身道:“为何不答我的话,到底是也不是?” 他们靠得比平常近些,紧紧挨着时佑儿还能察觉到宋辙身上的温热,他呼吸之间是桂花酒的馥郁,险些叫佑儿也吃醉了去。 身子也顿时酥麻不已,竟然鬼使神差答道:“大人俊俏。” 宋辙傲慢哼笑一声,全了自己心意才欢喜,将心里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既如此,你多看看岂不美哉?为何还想出去住?” 佑儿被他扰得半点不能思考克制,竟真抬额瞧了他去。 若非宋辙身长,只怕不过几寸两人就要贴到一处去。 也不知是醒酒汤的缘故,还是这猝不及防的对视,让宋辙的酒醒了大半。 他盯着佑儿的双眸,却克制矜持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你也早些安置。” 第71章 官盐生意 自那日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宋辙不戴四方巾的缘故,佑儿瞧着他今日用冠,明日用绸带,真是愈发俊俏了。 虽说有一日佑儿买了书回来,正巧被宋辙抓住,但他竟一反常态,只叫佑儿夜里别看太晚。 这些反常迹象让她既欢喜又害怕。 独身一人坐着屋里,佑儿连新买的话本也看不进去,自言自语道:“他难道对我……” 这想法让她雀跃,心如黄鹂穿梭于柳条间,又沉醉于暖风。 忽得又想怕是不能,宋辙是难得的清醒克制之人,这念头又让那黄鹂坠入夏日滂沱大雨里。 情意将显未显之时,不论男女总是有许多想法去深究。 佑儿沉默思索半晌,还是决定将这呼之欲出的心意缩回去。 且先自己在这世上独立,再说情爱之事。 十六那日衙门开印,就有新旨意来,可算是全了佑儿心意。 宋辙擢升了四品郎中,虽说仍在清吏司不动,但身上必然会加些担子。 佑儿见宋辙丝毫不惊讶的模样,纳闷道:“大人早就猜到了?” “初五那日左参议杨大人请我吃酒,我便猜到了一二。只是除了南直隶,其他行省清吏司主官都是主事,如今我提了一阶怕是有难事要应对。”宋辙喜忧参半,想着前阵子沈谦提过一句的盐税,心头有些不安。 佑儿闻音知意,压低了声音道:“那位丰神俊逸的尚书想叫你查盐税?” 宋辙从这话里提取到了关键,背过手道:“丰神俊逸?” 见他下颌往上扬了扬,倒是等着人夸般有趣。 “大人面容并不输他,不必自怨自艾。”佑儿放下宋辙的任命文书打趣道。 两人对视而笑,如斯恬静。 下晌朝廷的邸报就来了,沈谦正式入阁,风头一时无两。 隔日,宋辙带着佑儿到历城卖官盐的铺子瞧去。 按着朝廷的规矩,盐业由户部统管,单设盐业提举司管盐场事务,都转运盐使司管盐税征收,每年六月交账交银到清吏司,最终呈到国库里头。 只是不同于其他税赋,关于盐税清吏司一般只负责协调中转,并不过多干涉。 而各地知府衙门负责给盐商发放盐引,这盐引通常是一张二百斤,折六百斤新米的市价。 这其中几项就占了户部全年税赋的三四成,因此几十年前有一扬州盐商,自诩其宅邸为布衣户部。 可这盐从矿井放在盐铺里头,途径多少周转不易,因此市价往往是按一斤盐至少抵五斤米卖出去。 因此穷苦人家粗茶淡饭,并非作假夸大。 佑儿问了几间铺子,这盐都是一两五钱一斤,当即反问道:“依官府定的价,应当是九钱一斤才对,你们为何高价贩卖?” 那掌柜瞧着她打扮还算体面,才惜字如金道:“行情如何自有天定,姑娘不愿买可出去瞧别家。” “什么天定,我看就是你们故意提价,赚黑心钱!”佑儿冷哼道。 她临着盐铺门口问话,自然有路过之人共鸣,皆是抱怨道:“可不就是这个道理,自入冬以来这盐价眨眼就一个价,前几日来问还是一两四钱呢!” 盐铺掌柜也不是吃素的,拿了门楣旁的扫帚就赶佑儿出去,宋辙喝道:“放肆!她说的何错之有!” 佑儿趁着他被宋辙问住,夺了扫帚丢到一旁:“我今日只问你,为何不依官府定的价卖!” “滚滚滚!买不起就别来招惹是非!”掌柜喊了伙计过来喝退众人。 趁着场面乱了些,佑儿这才与宋辙消失在人群中。 这路还没走百步,就忽而被人唤住。 佑儿与宋辙并未同行,两人隔了几丈远,见有鱼儿上钩,宋辙就近退到那货郎后头躲着。 “姑娘想买盐?” 拦住佑儿的是个精干消瘦的男子,面色黝黑看着是常年下地劳作的模样。 佑儿往后退了半步,有些害怕点头道:“家里三个月没吃上盐了。” 见她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那男子已除了大半戒备心:“我这儿有上好的细盐,只卖一两二钱一斤,姑娘意下如何?” “不敢不敢。”佑儿摆了摆手就要走。 贩卖私盐可是要打板子下大狱的,她可是胆小的模样,那男子咬咬牙道:“姑娘放心,这盐你丢进肚子里,天知地知再没有第三人晓得是从何而来。” 佑儿怕的不行,低声道:“一两一斤,否则我不敢买。” 敢不敢买是二钱银子的事? 那汉子见她抠搜又胆小,懒得多费口舌,摊手道:“姑娘先付我一般银子,待我把东西拿来,再付剩下的。” 佑儿仔细端详那男子许久,似要将他的面孔刻进脑中,纠结半晌总算摸了半吊钱出去。 宋辙站在一处蜜饯铺子里头,点了七八样果脯,视线却紧锁在她那头。 只见佑儿呆呆靠在墙角,难得的老实巴交模样。 待那男子回来,果真包了一斤盐给佑儿,外头还裹了张荷叶,实在隐蔽。 钱货两清这才笑道:“姑娘若觉得好,下回还找我刘三买!” “到哪处找你?” “前头布庄,只管报我的名字。”刘三新做了这行生意,正是到处拉客的时候,留着这话后又去寻新的买主。 俗话说做戏做全,佑儿拿着盐倒是真走了好几条街,等着宋辙走上来寻她才放下心来。 回了衙门挼风才道:“方才跟了那汉子一路,的确每次都从布庄取盐出来的。” 佑儿尝了口白盐,果然与平日采买的官盐并未区别:“看来是披着羊皮买狗肉,也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买卖。” 宋辙给她倒了盏茶净口,目光落在那盐上道:“我先前在户部时,看过盐业上头的文书,每处盐井一年有至少五百斤的损耗,瞧着这盐或是从官盐井出来,怕是有人做这里头的折损生意。” 佑儿想起先前在汝州时,郑娘子买回来的盐,几乎每遭的口味颜色都略有差错,恍然大悟道:“私盐井出来的大有瑕疵,这是官盐!” 宋辙颔首不语,他本想寻私盐踪迹,不曾想竟发现了更秘辛的事。 举国盐场二十来处,盐井更是上千,但山东这头就有不下百井。若是一处盐井折五百斤,这里头一年贪墨的数额就要以万两计算了。 “不如卑职每日守在那布庄,看看到底是谁给他送盐来的?”挼风道。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宋辙此番难料上头到底是要他查私盐,还是查官盐里的硕鼠。 宋辙想明白其中道理,摇头道:“不必着急,料想玉京的律令就快到了。” 第72章 混入盐场 比律令先一步到的,是赵炳死讯。 虽说他已被皇上亲判秋后问斩,但夜长梦多,总有人不想他活着。 大理寺地牢铁桶似的地方,几次三番被人行凶毒杀,听说大理寺卿郭俊辰在玉福宫外跪了一天一夜,仍是未消圣怒。 宋辙将邬榆送来的信件烧成灰烬,笑问佑儿道:“赵炳寒门贵子,一路走来从毫无根基到官拜巡抚,不过是跪了恩师又逢迎上峰,与我之历程似乎别无二致。若是哪日我被清算,是否也会不明不白死在牢中?” 佑儿本欲偷棋子的手顿了顿,微嗔道:“大人说的什么话!他是十恶不赦的烂人,岂能与大人相同?” “什么十恶不赦,十三个巡抚里头,比他作恶多端的自然有。”宋辙提了佑儿两子道:“实则是风水轮流转罢了,我如今处境亦是,可若过十几年,又有谁看得清呢......” 佑儿心疼自己被他提去的两子,嘴上嘟嚷着:“大人不贪墨,不弄权欺人,不好色,怎会进大狱。” 官场的事,哪有这么简单。真想定一个人的罪,又岂是这些表象能左右的? 这朝局之下,宋辙树敌只会越来越多。 盐税占举国税赋三四成,期间涉及多少人的利益,他不过四品郎中,就要动这肥肉,且有的苦受。 正想着这事,朝廷六百里加急就来了。指了他去莱州盐场秘查官盐折损一事,睨了眼偷提他两子的佑儿,无奈道:“这回真要去趟莱州府了,只是此行必然艰苦。” “还扮沈家夫妇?”佑儿熟稔道。 宋辙淡笑不语,任凭佑儿与挼风如何追问也不说。 直到进了莱州府城门口,看着墙上张贴的告示,佑儿才看穿他打得主意。 “去盐场做工?”佑儿见他细皮嫩肉的,哪里像是做苦力的样子:“大人还是扮富商老爷合适。” “外表识人,素来浅薄。”宋辙敲了敲敲她的发髻:“不过既然你说不像,那待我们换身行头试试。” 宋辙带二人去了间偏僻小院,里头蛛网密布,一看就是许久没住人了。 三人皆换了身粗布衣裳,腰间勒了根破布已有穷苦意味,又去厨房灶下抹了把柴灰,涂在脸上。 佑儿嫌弃的摸了摸自己脸,又给宋辙衣衫上涂了几道黑印,问道:“大人怎对这屋子如此熟悉?” “这是沈彦的院子。”宋辙掸去浮尘道。 佑儿随着他的脚步走下那地洞,好奇道:“竟真有这人,我还以为是大人编出来的。” 原先在登州时还以为是宋辙虚构出的身份,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确有此人。”宋辙将三人的衣物悉数丢进灶台里头藏好,并不多做解释。 三人收拾齐整后,这才租了辆骡车往盐场驶去。 过完正月是招工最旺的时候,幸而天气尚好,等了两个时辰才排到佑儿。 “盐场是做体力活的,怕是不需要你这小娘子吧?”那工头笑得一脸猥琐,心中腹诽不看这黑脸,身姿倒是婀娜。 宋辙眉头微蹙,却又不得不忍耐着,心头涌起焦灼。 好在佑儿尚且能对付,假装擦了把泪道:“求大哥通融一二,哪怕洒扫做饭,浆洗衣裳都成的,我家那男人实在是欠太多债,若是还不上就得把我卖了去!大哥就可怜可怜我吧。” 见她的确是妇人打扮,那工头就起了些歪心思,黄花大闺女他是不敢轻易碰的,可已成婚的妇人嚜,那就不好说了。 与旁边几个工头互相看了眼,应允道:“既如此就去厨房做事,每月一两银子,次月初五找我结算。” 佑儿欢喜的千恩万谢:“不知大哥姓甚名谁?” “娘子可记住了,你大哥我名唤尹五,屋子就在这门边上,得闲来找我说话?”尹五边说着话就要去拉佑儿的手。 瞧着他这副色鬼模样,佑儿哪能如他的意,满口的多谢五哥,双脚确实不沾地的往厨房跑去。 转过角才猫着身子,瞧宋辙与挼风都进来了,这才松了口气。 三人拿的都是假户帖,若是被人察觉,横尸荒郊野外也是有可能。 盐场人多,厨房自然也大许多。好在里头做事的娘子不算难接触,佑儿凭借着赌博的丈夫,难惹的姑嫂,刻薄的婆母,一天下来总算是与她们打成一片。 “鲁娘子就是心太善了,我家婆母被我撕烂了嘴,如今大话都不敢说半句。”一旁的邓娘子絮絮叨叨,讲着自家的事。 进了盐场起,佑儿就是莱州乡下鲁姓人家的媳妇,她倒是天生的戏骨,三两句话就让人共情去。 “还请邓姐姐教教妹子,我家那不成器的,前几日还威胁我说,若是没挣到钱回去,就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提到伤心处,佑儿还挤了两滴泪噙在眼眶里头。 她脸上涂了两块黑斑,可眼睛是水灵的,看久了倒叫几个娘子觉得甚是可怜。 在此处帮工的厨娘大半是本地村里的,只有佑儿和邓娘子是外地人,因此夜里就她二人歇在灶台后头。 既能烧热水,也好暖和身子。 佑儿见她睡着,还说了句要去茅房,这才摸着黑出去。 本以为自己这一日又是切菜又是炒菜,已然足够惨了,可看着宋辙满脸苦相才乐呵道:“大人怎搞的这副鬼样!” 宋辙睨了她一眼,苦不堪言冷哼道:“你去抬盐试试。” 两人哪里还有什么体面举止,皆是坐在地上歇着。 宋辙叹息道:“天地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民之艰辛实在难以估量。” 自跟着宋辙以来,佑儿已看到许多比自己更艰难的娘子,如今想着郑大夫妇的嘴脸,都已不再像当初那般可恨了。 “大人这是苦力做少了,我那时站在茶摊吆喝,一整日下来只觉得这脚都不是自己的。”佑儿抱膝瞧着天上星辰,问道:“今日可有进展?” “算是有一些,这盐井靠海,一桶一桶的咸水打上来,几乎不算成本。”宋辙心头默了遍今日见闻:“既是水洒地上,再接一桶就是,所谓损耗无非在晾晒与搬运时,即便如此也谈不上有五百斤之多。” 佑儿明白他的意思,即使中途折损五百斤,陆续蒸煮晾晒不就能填补上大半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前头有人说着话过来,仔细一听竟是尹五那色鬼! 第73章 狼狈为奸 好在两人及时躲进树影草丛之中,宋辙将佑儿抱紧在怀中,半点不敢动弹。 尹五与人路过时还在说,要去厨房瞧瞧佑儿。 两人身上好大的酒气,话里话外的意思,自然是想要调戏玩弄。 “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说!不过是个没见识的妇人,兄弟只管放心就是。”尹五拍着胸脯保证道。 另一人还是有些不敢:“若是她拼死反抗,惹得人听到如何?” 尹五听罢嘿嘿一笑:“我堵住她那嘴,兄弟先享福不就是了。虽说丑是丑了些,但身子倒是不错,反正不点蜡烛瞧不见,你我兄弟也不吃亏嘛!” 两人说着话走远,佑儿这才止不住颤抖道:“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宋辙并放开她,只轻轻拍着她的背:“莫怕他,我自有法子解决。” 她果然安心在他怀里沉默,也不知是不是如今改头换面的缘故,本来万事都要讲究规矩的宋辙,今夜蹲在地上也就罢了,此时还不顾男女之防抱着她。 两人谁也没先撤回身子,只在这荒野树林里片刻温存,终究要散去。 尹五脚还没踏进厨房,就听到佑儿唤他:“是五哥哥来了?” 她声音婉转,惹得尹五心猿意马:“鲁娘子这是晓得我要来?” 他撇下旁人,闻着声就张开了双臂要去抱人,谁知摸索半天也没找到佑儿。 定睛一看那树林里似乎有人影,这才笑道:“娘子这么急就去树林里,看我不好好疼你!” “好你个尹五,方才说好我先来的!”一旁的人也被那娇滴滴的声音吸引,勾得他跟着就往林子里头去。 可这进去找半天也没见到佑儿的身影,更别提声音了,低声唤了几声娘子也无人应。 过了半盏茶功夫,二人转了两圈,咚得倒在了地上,宋辙这才带着佑儿捂鼻上前察看。 佑儿笑道:“再给他们烧点迷烟。” 果然话音落下,宋辙就又点了烟,放在二人身上转几圈。 子夜时分,这林子里愈发寒冷,宋辙带着挼风,将那两个昏迷的色中饿鬼绑在树上。 翌日清早,天蒙蒙亮邓娘子先起身出去倒潲水,却隐约瞧见林子里头似乎有两个人影。 她吓得惊呼一声,忙进屋将佑儿唤醒,拉上前去给她壮胆:“妹子可瞧见了,里头是人是鬼?” 佑儿未曾想宋辙竟然这般损,面上也害怕道:“不太像人,不如咱们先进去,等天大亮了再瞧?” 哪里等得到天大亮,到了时辰来上工的厨娘们可都瞧见了,尹五和赵东两个赤条条绑在一起,真是臊死人了! 这头动静惊动盐场的管事,大半个盐场做工的人也跟着前来围观,只见那两人如何也唤不醒。 管事林伯看着两人乌黑的唇色,暗道不好!伸手探了鼻息好歹还有一丝气。 盐场临海,夜里风大不知多凉,这一夜没被冻死已是万幸,忙叫人搭把手将两人送去了医馆。 宋辙隔着人群与佑儿相视而笑,脸上忽而觉得异常温热,好似昨夜两人紧紧相依时的余温。 白日里厨房娘子们自然边骂着尹五和赵东,边做着手头上的事。 佑儿这才晓得,这两个烂人平日里惯会调戏女子,有时是言语冲撞,多吃两杯酒壮胆竟还能上手去! “定然是平日里得罪人太多了,这才遭了报应!”邓娘子狠骂道。 “就是不知是谁下的手,真是畅快!”另几个娘子对此倒是好奇。 佑儿将菜倒进锅里炒,听着她们说笑,插嘴道:“甭管是谁了,总之这是好事呢。” 宋辙今日负责提盐水,一桶一桶冰水拧着去灶房,但凡路上多撒些出来,还要被管事的骂几句。 他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可比起年年岁岁操持农活的男子,还是差了些意思。 昨日已然累的腰酸背痛,今日这一遭下来,中午连饭都累的吃不下了。 好在佑儿来送饭时瞧见,偷偷给她送了碗米汤过去。 两人此时哪里像衙门里头出来的人,比之田间地头的农户还不体面几分。 夜里佑儿照旧出去等着,宋辙早已坐在地上等她。 “大人若是撑不住,不如我们换了法子?” 宋辙摸了摸脸上贴的黑斑,当即拒绝道:“如今已有些许眉目,我明日跟着出去送盐,必还会有进展。” “难怪今日林伯让我们多备些馒头烙饼,听说来回得三日才能回来。”佑儿难免担忧。 两人各自说了见闻,直到夜风吹来才散了去。 莱州知府后院灯火如昼,盐业转运使林之道搂着个倌人吃酒,又借着那朱唇送回自己口中。 “玉液姑娘姑娘送的酒,果然与这酒杯送的不同。”林之道边说着话,手上还在玉液腰间抓了一把。 知府于文闻音知意,笑道:“今夜就要玉液伺候大人歇息,晚娘已经替大人备好厢房了,大人现下可要歇息?” 林之道又拉着那玉液喝了两口,这才指着于文打趣道:“你家晚娘是体贴人,于知府可真好福气!” 外头进来的妇人摸了摸发髻旁的玉坠,凤眼含情,上前就摸着林之道的心口道:“大人惯会打趣人家!” 于文也不恼,由得自己夫人这般轻浮。 待席面散去,夫妇二人才没了笑意,于文满饮了杯酒,忧心忡忡道:“眼下济南知府的缺还空着,听说朝廷还没选好人,只求这生意上头莫要出岔子。” “妾身算过了,上头打点怕是不能少了三万两。” 晚娘手上的翡翠戒指甚是精贵,衬得她白皙如瓷。于文拉着她的手,含在口中轻咬了口。 腻歪好一会儿,才道:“过两日盐场那边要送五万斤来,其中两千斤是咱们家的,加之前头盐商的孝敬,也该凑得够两万两。还有那位林大人身上,夫人不叫他吐个五千两出来?咱们自己再贴三千两也就够了。” “往日盐商那头与他们折半分,后来这细盐明明是官人的主意,却也要与他们分。”身上被他招惹湿漉漉,晚娘从他身上坐起来,佯装气恼扭动腰肢道:“不过如今官人真是好算计,竟还要我出面周旋。” 于文勾着她的软腰,埋到了榻上去,挑起她的裙子笑道:“为夫这先将夫人伺候好,定不叫夫人今夜白累一遭!” 林之道早就打过晚娘的主意,只是两人虽言语上逗趣,却连像模像样的酒也没喝过一杯,他心头也甚是遗憾。 无奈晚娘虽作风放荡,却是知府夫人,他暂且是将那色胆放在心头,不敢来硬的。 昨夜玉液灌了他许久酒,夜里两人胡乱闹了一回,如今半梦半醒闻着手臂上的香,又是心头一痒。 他本就常年流转花丛之中,如今正是欢快,却隐约觉得滋味并非玉液。 睁开眼吓得“哎哟”一声,看着被自己撤下衣裳的晚娘,忙打了自己一嘴巴:“怎么是夫人?” 晚娘娇嗔道:“昨夜你叫丫鬟来传话,非要我过来……” 瞧着晚娘对自己是有意,那玉指轻戳在他脸上,林之道激动得脸色潮红,喜不自胜,眯着眼就要亲上去。 谁知外头是于文急促的敲门声,闹着让他把晚娘交出来。 第74章 打草惊蛇 被这奸诈夫妻困在屋里威逼利诱,林之道哪里不晓得,这是被设了仙人跳。 即使心头再有苦难言,可到底是真做了那欺辱同僚之妻的丑事,于文这些年来又与自己有不少阴私勾结,真要闹出去,这官也保不住。 “你够狠!”林之道咬牙切齿签下欠款五千两的字据,这才得以脱身。 于文得了这保证,心中畅快勾着晚娘的腰,在她耳边吹气儿:“还得靠夫人帮衬。” 这对夫妻心头装的都是钱财权势,当初这婚成的本就来路不正,说是一丘之貉也不为过。 朝阳窗外升起,透过窗棂照进屋里,两人缠绵相拥的倒影,挂在惨白墙壁上。 佑儿早上去盐场上头送吃食时,就未见到宋辙,挼风可怜兮兮扒拉两口,慢慢挪到她身后。 “姐,大人说他那头一旦出手,盐场指定要派人搜查,到时候你不必寻我,只管去先去桂花巷接应大人。” 听得挼风的话,佑儿这心揪成一团,可眼下宋辙已迈出那步,开弓自然不能回头。 晓得挼风还有自己的事办,嘱咐道:“你也要多保重。” 挼风咬了口包子,笑道:“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两人说完话就见林伯过来,如鹰的目光带着打量之色,佑儿镇定自若打了碗粥道:“林伯可要来碗粥?” 林伯并无急着理她,冷着脸对挼风道:“盐场规矩,每人只能吃一个包子。” 挼风认错道:“是我馋嘴,再不敢有下次了。” 周遭吃过饭的人,丢了碗筷自顾自继续干活,佑儿见挼风也跟着离去,这才放下心来。 “鲁娘子家中竟放心你独自出来做事?” 林伯看似随意发问,但若真回答出了差错,恐怕之后万事不好应付。 佑儿并未放下手头的事,只如闲话家常叹道:“若不出来做事,只怕还不上债就将我卖了去。” 远处海风吹来,将她额前碎发吹乱,人也多了几分可怜。 林伯喝了口粥,又问道:“尹五出事之时,你在厨房就没听到半点动静?” “并未,我与邓娘子都没听到。”佑儿转身正视他略带考究的目光:“不知那两位大哥可还好?” 隐藏在衣裙下头的双脚已然紧绷的厉害,可面上她克制着自己,半点破绽也不敢露。 好在那林伯问了两句话就算了,只是在离去前幽幽说道:“无妨,不过是冻一夜罢了。说来也巧,偏生那日你刚来,他二人就出了事。” 佑儿笑道:“那定是我这八字冲撞了两位大哥。” 看着林伯渐行渐远的身影,佑儿这才连着吐纳几口浊气。 此处盐场离海忒近,夜里寂静时若悉心去听,还能闻海浪翻涌的声音,闭着眼就像在风暴里摇晃似的。 如今佑儿是半点睡不着,心头牵挂着宋辙此时的境况,又顾及自己未知的安危。 入夜后宋辙等一干运盐的劳工就已到了莱州城外,他躬身隐在人堆里倒是丁点不显眼。 等了许久才见盐业转运使林之道前来,这人与他见过几次,因而宋辙外小心。 “就只这么点儿?”林之道刚送了五千两银子出去,眼下自然想快些找补。 带头送盐的是盐业提举司的书吏,平日里几个官老爷的是,他也是晓得的。听着林之道的话,忙解释道:“咱们提举大人先检查过了,是足足五万斤盐。” 说罢又压低声音道:“照旧损了两千斤出来,后头的事就托付大人了。” 这本就是先前说好的,林之道不好计较,点了头就叫送去盐库里头。 宋辙跟在盐桶后头,正好是他看不到的盲处,待到三更才将所有盐都放进了库里,落锁之后盐场的工人劳累过度,都歇在地上喘气。 那书吏也乏了,本想让人打道回府,此时也由得双腿坐在地上。 林之道撇了撇嘴,想着后头的事,冷声道:“今日辛苦诸位,只是盐库重地,还请诸位早回吧。” 世间艰苦大约就在此处了,二月刚过完年,夜里天寒料峭的,可辛苦劳作之人皆是大汗淋漓。 这泼天富贵的买卖里,莫说半两银子,只在这屋檐石板下歇息的自由,也由不得他们。 林之道虽看懂众人脸色牵强,但这些不是他这个官老爷该考虑的。 何况一会儿于文还要来,他早上还在人家后院犯下那等没脸事,依然不想见面尴尬的场景,有这些人瞧着。 “要睡滚远些睡!”想到于文,林之道哪里还有好脾气,挥了挥手就把人喝退。 那书吏被他闹得好大个没脸,可又有何办法,只能喊着众人起来,告辞离去。 正巧于文带着长随打马而来,林之道脸上露出的不愉与恨意,并没瞒过宋辙的眼睛。 瞧着两人作揖说话,看来是关系不一般,看样子背后是有些秘辛的。 行至半里地,众人都是艰难。宋辙看了眼竹林山沟,上前对书吏道:“官爷,大伙儿都累了,不如在此歇歇脚?” 瞧了宋辙眼生的很,问了管事才晓得是新来的,语气不善:“刚进来就这般躲懒?” 说着话就要取下腰间的鞭绳,方才在林之道那里受的脸色,正愁找不到地方发泄。 管事平日里与这些劳工接触的多,不愿激起人怨,拦下那呼之欲出的长鞭道:“大人息怒,您瞧瞧大伙儿确是累了。” 这声大人听得比官爷悦耳,书吏叠了鞭子在宋辙肩上打了几下,见他吃痛这才作罢放过。 夜已过半,三更天时宋辙睁开眼往竹林里瞧去,又将块熄灭的柴火引燃,这才接着躺下。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见林中几处黑影穿来,宋辙待看清来人才睁眼,下巴往书吏那处一抬,自有人将人绑了去。 “这些人不如都抓了去?”说话的人一身劲装,年纪与宋辙相仿。 “他们都是无辜的,走吧。”宋辙将身上的杂草泥灰拍了拍,瞧了眼被他下了迷烟的众人,这才转身离去。 那人见他这般,好笑道:“经年不见,你何时这般瞻前顾后,我带这些弟兄来就是为了斩草除根的。” 宋辙已是疲惫,却半点不敢耽搁,疾步跟上几人道:“沈彦兄此言差矣,这些劳工毕竟无辜。” 沈彦见他如此,吩咐众人收刀,转身拧着宋辙,如烟般散去。 第75章 上门做客 佑儿在厨房水里下了泻药,趁着天未亮就摸索着从海边逃了出去。 好不容易绕了几里地走到小镇上,心头担心挼风一个人留在盐场,也怕宋辙那头的事暴露。 此时她满脑子想的只能是赶紧离开,若是被抓住,盐场里那些杵着木棍,系着长鞭的修罗,必然不会放过自己。 想到此处,不免又是为挼风担心,她匆促着脚步,却难掩频繁几次回头。 得亏山林里白日无野兽,但几阵呼啸声过,也叫她心里发虚。 一路念着“阿弥陀佛”,几经辗转打听,才进城到了桂花巷沈家。 门房大爷听得她姓鲁,赶忙将人请进门:“娘子一路劳碌。” 此处并非真正沈家,而是分家后沈彦单买的宅子。 宋辙的声音从林间一处屋中传来,虽听不清他说什么,但佑儿总算觉得踏实。 像是有心灵感应,宋辙擦拭着手上的血迹,冷眼示意沈彦,捆在椅子上的书吏再发不出声音。 他向来是沉静如山海的,稳重端方。这般狠戾的模样,从未示人。 推开门框,见下人领着佑儿在廊下站着,宋辙背过手去就将门合上,连带着屋内的血腥也掩住了。 “快去换洗歇息,夜里带你去知府衙门做客。”宋辙本想上前,又担心自己身上还有些血腥气,因此只隔着湘妃竹挥了挥手。 佑儿狐疑看了眼那间屋子,自然没瞒住宋辙的眼睛,淡笑解释道:“盐场的书吏,我正与他谈事。” 说的自然也对,可不就是一问一答。 只是他每问一句白晃晃的刀子,就捅进书吏的皮肉中,手臂大腿、肚皮脸上可没一处好的。 瞧着宋辙再进来,沈彦打趣道:“往日里多厉害的人物,怎么如今还怕……” 只见他书吏身上无故又是被划一刀,正巧落在心口处,看得沈彦胆颤不敢再取笑他,只能啐那书吏道:“你再不老实交代,这心就要被活生生挖出来了。” 虽说妻女的命被人捏着,可他的命也被这两个杀神捏着。 谁的命不是命?到这个关头,还是活自己更重要。 “我说!我说!”书吏吓得流了一滩水在地上,又惊又怕道:“盐场每年出盐不止十五万石,这做账嘛,不过是添一笔,减一笔的事,损耗嚜更是按着随便写的。只怕真要细算,也是笔糊涂账。” “那林之道与于文可知晓这些?”宋辙问道。 书吏不敢不交代:“怕是不知个中深浅,提举挑了他信得过的盐商,倒腾做起私盐买卖生意,不过这些可都不干我的事啊!” 沈彦之前是见过提举司吴金的,看着倒是老实巴交的面相,没曾想是个贪心的:“就不怕于知府晓得跟他闹?” 宋辙心头有了计较,见他不答话,果然往他心头刺去,吓得书吏痛哭失声:“好汉饶命,那些大人物的事,我哪里晓得!” 心头一痛,他说话的声调也尖锐些:“啊!饶命饶命!这生意是玉京大人的,于知府即使看得出来,也当睁眼瞎不敢多嘴!” “玉京哪个大人?”宋辙看着他身上流血不止,十分厌恶蹙着眉。 这就是书吏见识盲区了,吴金看似和善可亲,实则心思难测。这些秘密他是真的不知道,就那些晓得的事,皆是他自己多年摸索出来的。 见他确实是不知,宋辙这才收手:“还得劳烦你找人看着他,可不能死了,否则……” 他后头的话没说,但沈彦晓得其中厉害,自然不敢儿戏。 宋辙派人将帖子送去知府衙门时,于文正数着盐商送来的银票。 听得下头通传,亲自出去拿了帖子看,上头名号确是宋辙。又瞧着一同送来的上好徽墨,忙翻出去岁勘合的文书比对字迹,喃喃道:“他来做甚?” 好歹如今宋辙升官了,且是四品户部郎中,背后还靠着大树,跟他这样泥腿子爬上去的人自是不同的。 “快去后头通传夫人一声,准备上好席面,今夜劳她与我应酬。” 虽不知宋辙为何到莱州,可于文素来是官场上最体面最周到的人,因此到了酉时就派人在前街口候着通传。 待到马车停在衙门口,于文携着夫人晚娘正好站定在。 车帘掀开,下来的正是一身玉色圆领袍的宋辙,眉目疏朗,清介自守,俨然如风尘外物,蒹葭玉树。 晚年先前听过于文曾提过一两句关于宋辙的话,说是惯会做和事佬,承袭高阁老做派,因此先前她想象里头宋辙可不该是眼下这般仪表。 饮食男女,一响贪欢,谁不爱皮相好的?因而与于文上前见礼时,眼波流转带着几分妩媚暗涌。 谁知宋辙却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敲了敲马车道:“好佑儿,快些下来,莫让府台和夫人久等。” 只听两声甜腻娇笑,而后帘子里头缓缓下来名清丽娘子,通身气派尤其是发髻上的蓝宝石头面,羡煞了晚娘。 “方才收拾一番耽搁了,还请府台大人与夫人莫要见怪。”佑儿说着暧昧不明的话,再瞧着她不经意理了理裙摆,很难不让人多想去。 晚娘常年游走在官员交际应酬,此时便挽着佑儿的手,亲昵道:“妹妹好俊俏的容貌,不愧是济南来的,咱们这小地方可难见到这般美人儿。” 跟在两个男人后头,游走在衙门里头,灯笼红烛照得极亮堂,游廊壁上几人走过的身影,真是好些欢喜温情。 本以为宋辙是一人来,谁知是带着女客,因而落座过后,晚娘就陪着佑儿坐在一侧。 她是十八般武艺,不做轻浮浪荡事时,自然也扮得了内宅夫人。 于文敬过酒后,笑问:“宋郎中到莱州来可是有公务,若有用得着愚兄之处,还请莫要客气推辞。” 他这人素来是架子放得低,与人交际广受好评。 “此番是我叨扰府台。”宋辙陪了一杯,才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奉命到临海的几个府县瞧瞧。” 他说的似是而非,让于文摸不透其中意思,晚娘心思灵敏,笑问佑儿道:“既然宋大人有要务在身,不如妹妹就留在咱们衙门歇息,你我作伴玩耍,等宋大人办完事来接,如何?” 佑儿早已悉数背下今日要答的话,无奈婉拒道:“夫人相邀本不该推辞,只是我家大人嚜,沿着海边公干,转一圈就回去了,哪里还要走这回头路。” 于文从这话里头就听到了几次关键,佯装不明道:“沿着海边走?海边可是有什么税赋要收?” 收到宋辙的帖子时,于文就想到了盐税,此事又听到海边二字,自然是与盐场有关。 他自来是爱多心多疑的性子,那修长眉眼往上抬,只等着宋辙的回话。 第76章 金蝉脱壳 宋辙依旧三缄其口,却是佑儿冷哼一声,翘着嘴似有不满。 晚娘给她舀了碗汤,陪笑道:“可是姐姐招待不周,惹妹妹不快了?” “哪里是姐姐的错。”说罢横眉竖眼盯了眼宋辙,秋水盈盈惹人怜,半嗔半怨道:“还不是我家大人嚜,整日里事情多,出来的时候还诓我来游山玩水,后头我才晓得,这哪里是让我玩的,分明是把我当丫鬟使呢。” 晚娘疑惑道:“嗳?此话怎讲?” 宋辙轻咳了声,不愿她多说,敷衍道:“哪里把她当丫鬟使了,不过是出来颠簸,惹得她闹脾气,倒是叫夫人见笑了。” 原来两人这是闹性子了,正好也是个机会。 晚娘当着解语花道:“我瞧着大人对妹妹就很好哩,天下有几个大人这般有前途的官?又有几个这般玉树临风的男儿,妹妹也是不可多得的美貌,如此般配真是可遇不可求呢。” 看着是在给两人做和事佬,可这眼睛最背着佑儿与宋辙四目相对,里头似有万千心绪旖旎缠绵,欲说还休。 偏生宋辙这次是接住了她的眼波,那唇角勾起的涟漪笑意,醉玉颓山般的倜傥,便是对她的回应。 这般你来我往让晚娘十分舒坦,常年帮着于文应酬,可就如她所说这般年轻俊朗的客,还是头一遭。 且他还当着佑儿的面,与自己暗渡陈仓,叫她如何心里不自得。 于文依旧低头吃着菜,对场面上的暗流涌动是半点瞧不见,只在适当之时才道:“不知宋大人在莱州待几日?可有下榻之处,不如就在我这衙门安顿如何?” 他说着这话时,晚娘眨着眼瞧宋辙,玉足勾在玉色衣袂上,似在等着那不可说的回应。 宋辙还假意顾及,看了眼佑儿,见她并无意见,这才颔首:“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席面又是欢畅,这一闹就到了子夜之时,离席时宋辙脚下悬浮,佑儿更是早已醉倒。 丫鬟婆子将二人分送了两间厢房后,晚娘摸了摸头上的簪子,与于文交换了眼神,含着笑意道:“官人若猜的没错,他这番就是来查盐税的,如今叫他趁早与我们一条心,省的夜长梦多。” 于文伸手抚摸她的软腰,笑道:“瞧夫人这是胜券在握了。” “我这还不是为了官人!”晚娘豆蔻色的指甲戳在他心口,凤眼斜梢勾得人心痒。 三更天时,晚娘推了宋辙的那扇门,借着灯笼轻手轻脚摸到了床边。 床上的人裹着被子似在熟睡,她自褪去衣裙后勾了脚上去。 大抵是方才席间多喝了两杯,如今躺在这暖意盎然的被褥里头,晚娘忽而觉得真是熏人醉。 身旁的人被她扰得也来了兴致,灯笼微弱的光在桌上照着,墙上还隐约浮现床帐里头的影子。 随风摆动,天明方歇。 待宋辙醒来时,佑儿还躺在身旁熟睡,他仔细看着这张沉静睡颜,竟然在这虎穴狼巢里有了丝丝贪恋。 听到外头有了脚步声,才低声唤醒佑儿,温声软语:“快别睡,好戏开场了。” 于文在外头闹腾拍门,宋辙披了见外袍出来瞧,诧异道:“府台这是何意?” “你……宋大人。” 话音未落就听得里头骂骂咧咧起来。 “你们夫妻俩这是还想讹我?” “上次给的五千两还不够?这次老子一分钱也不给!不过是睡了你这残花败柳,还想要钱?凭你们怎么闹,大不了鱼死网破!” 宋辙见于文脸上神色已然绷不住,上前关切道:“这里头还住了人?” 林之道愤恨将门打开,里头一股暧昧气息扑面而来,宋辙仰面紧簇,侧过身不去瞧里头衣衫不整的两人。 “宋大人?”林之道纳闷道,见于文脸色不悦,看样子又是要逼他给钱,连对宋辙也没了好脸色:“呸!以为你是个金身菩萨,想不到也与这贼夫妻同路,都想着坑害我的钱!老子这次一分钱也不给,平白无故的醒了就在这贼窝,被这贼妇人侵犯,老子的清白就不是钱了?凭你于文叫谁来也不管用!” “放肆!”宋辙冷斥道:“本官四品郎中,竟被你这个六品转运使无端辱骂!成何体统!” 于文被他的话一激,这才回了神叫晚娘先走,又是赔礼又是作揖道:“宋大人息怒,此事其中定有误会,还请宽宏大量莫计较!” 林之道被宋辙吓得本能的跪地上,眼下也知道自己这是被奸人害了,分明昨夜在醉红楼吃酒,可醒来却是在这贼窝里头。 “定然是有人坑害下官,还请宋大人替下官做主啊!下官昨夜在醉红楼,还有好些人能作证!” 他这话一出,于文抿唇成一条线,就怕遇着这样的队友! “本朝官员禁止狎妓,转运使这是何意?”宋辙已然是发了脾气,冷声吩咐于文道:“按道理林大人归我户部辖管,不过今日事发突然,还请于大人按律令将他收押,待本官上书奏请部堂,再做决定!” 林之道整个人都被吓得哆嗦,脸色惨白得紧,于文此时就算是想保他也难,何况自己眼下也有些洗不清了。 孰轻孰重他还是知晓的,当下就叫衙役来堵了林之道的嘴,将人关押收监。 佑儿隔着窗户偷偷瞧着外头的情形,低声啧啧,大人真是好有官威呐。 昨夜沈彦将林之道迷晕后,就带到那屋里躲着,只等着丫鬟婆子将宋辙送进来后,两人才扒光林之道的衣衫,将他丢到床上去。 沈彦年少时一心只想闯荡江湖,正巧在外头被人坑害时,遇到了从山西老家安葬亲眷回京的宋辙。 两人都被绑在一处破败的城隍庙里,那时沈彦被打的奄奄一息,宋辙正是心中大悲之时,却也不忍他惨死,连夜带着他逃脱虎口。 也因此沈彦欠了宋辙一条命,虽说他要报恩,可世上的情谊哪有那么非黑即白,他与宋辙之间自然还有别的瓜葛。 瞧着屋里的动静,于文不难想象夜里的场面,凭着他对林之道的了解,焉坏的茄子怎会如此折腾,定然有人在背后操纵。 更何况,这屋子本就是给宋辙预备的,怎会早上开门就变成了林之道。 这里头有太多的疑点,他看着眼前宋辙转身的背影,心中隐隐有了不安。 第77章 祸心暗藏 因着林之道的事,宋辙特意写了公函,从莱州卫所调了一队小旗来,如今知府衙门这阵仗,叫于文心头十分难捱。 官大一级压死人这话并非胡诌,他虽为知府却是下府之主官,并非济南和汝州知府那般说得上话,且不论从玉京人脉还是品级都不如宋辙。 因而只能明面上听之任之。 宋辙去了牢房恐诈林之道,佑儿这头也当仁不让与晚娘打着哑谜。 “叫妹妹看笑话了。”晚娘擦着泪泣道:“我真是没脸活了……” 佑儿早就知道她并非贞洁烈女,如今听着她哭诉却有些难辩真伪了。 可同样是唱念做打俱佳,不过仔细观察,就看出了晚娘神色的细微变化。 “这有什么?我瞧着府台并未问罪于夫人,想必他宽宏大量,自然不会在意的。”佑儿抿了口茶道。 她轻飘飘的话语暗藏深意,压着晚娘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 佑儿却依旧懵懂,托腮娇笑道:“看样子府台与夫人情深似海,倒是羡煞旁人呢。” 晚娘抬眸看着她的脸色,真是艳羡并非是嗤笑,惹得她发怔想起来曾经。 她和于文何时情深过,都是暗夜里的肮脏之人,被世人半点不容。 唯有堆在富贵金银之中,才能片刻欢愉。 “比不上妹妹与宋大人。”晚娘嘴里发苦,说着也淡淡的。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可想着于文的交代,晚娘又硬着头皮道:“不知宋大人会如何定林大人罪?我这话也不敢问官人,除了妹妹真是找不到人说了。” “我也未听我家大人讲过,不过既然夫人开口,我自然帮你问。”佑儿眨着眼暧昧不明的对她一笑。 怕是误会自己对林之道有意,可晚娘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干笑两声喝茶。 “这事到底是耽搁宋大人公务了。”九曲回肠的心思又转到了宋辙身上,双手叠在心口愧疚:“真是我的罪过了。” 瞧着她这般,佑儿才故意露了点鱼饵出来:“左不过就是出来瞧瞧罢了,我先头听我家大人说过,这次出来只当游山玩水。” “他是不愿与人结仇的,可也不想叫上头觉得他做不成事嚜。”侧过头附耳与晚娘说道:“出门之时还说亏得林大人闹腾一场,好歹算是查了个德行有亏的转运使,也不至于这次出来没得说法。” 佑儿这般说了几句,晚娘心头有了底,又说了几句家长里短的话,才告辞离去。 于文在屋里等的焦急,见她终于回来,上前一把将人搂紧怀里道:“我的好夫人,可探到什么了?” 晚娘没好气推他,既悔恨昨夜杀出个林之道半路截人,又暗恨宋辙耍了自己一道。 半怒半怨的,这气就暗发到了于文身上去。 两人绞缠到一块儿去,看似难分难舍的样子,晚娘才道:“问着说是出来游玩的,本不愿得罪人。如今好歹抓了个林之道,也能应付了事去。” 于文捏着她的胳膊,轻咬道:“夫人真是帮了我大忙了,不过我心头仍是不安,这宋辙刚提拔就到了莱州,怕是想借我敲山震虎。” 晚娘被他勾的魂飞大半,腰肢化成一滩春水,娇咛道:“那官人早做打算嚜,上头不是传话要钱吗,索性先搭桥铺路,有个依靠才好?” 大牢里头,林之道呜呜咽咽直说自己冤枉,哪里晓得于文在暗地里盘算,还想将所有罪孽都了结在他头上。 宋辙不疾不徐瞧遍了大牢里的刑具,才冷声道:“林大人为官多年,怎做得出强辱同僚之妻的事?” “冤枉啊!宋大人是不知其中内情,于文那厮两口子一丘之貉,下官真是被他们使计陷害的!” 不理会林之道捶胸顿足的模样,宋辙将上午誊录的口供举在手上:“这些足以叫你丢官了,可本官若是于文嚜,必要给你再添把柴火,毕竟设计害你一遭,哪能这般轻易放过你。” 一直哭喊的声音渐渐落低,宋辙看着他迟疑的目光,眉头微挑道:“看来林大人还是没想明白,本官与你同在户部做事,关起门来咱们是自己人,可此番巡检却让你丢官,怕是阖部脸面难看。” “事是地方犯的,林大人以为呢?”宋辙的话里带着蛊惑,虽说是想利用他得知更多消息,可林之道也觉得有道理,凭什么大家都有罪,最后却只有他一个人下水。 见他开始思虑,宋辙适时转身离去,由得他一人想明白。 挼风被佑儿引进了衙门,只解释道他是路上回济南传信的,倒是无人生疑。 “佑儿姐那包泻药下的忒狠了,我离去时好些人还堵在茅厕门口呢。”挼风想着那场面就笑不止。 佑儿有些不好意思,瞧了眼宋辙道:“此番已然打草惊蛇,就是不知这蛇到底出不出洞。” 宋辙脸上挂着笑,将挼风从盐场搜出来的凭据逐个查阅,胸有成竹道:“这几个人之间牵扯甚深,不过以钱财笼络到一处的关系,却是最薄弱。” 盐业提举司那边已经折腾了一天一夜了,送盐的书吏与劳工失踪,盐场吃食里又查出泻药。 提举吴金当即就下令,各盐场摸索往来之人,这一查就不难看出三人的猫腻。 敢与官府为敌的人,这世上不多。即便是有,后头撑腰的定然也有官府的影子。 吴金将手上的账册焚了干净,这才快马加鞭进了莱州府城。 在知府衙门书房里,两人将事情一对,这才惊觉都是宋辙在其中作怪。 “看来宋辙是存心找我们的麻烦。”吴金心头估摸半晌道:“不知林大人眼下如何了?” 提起这个于文就来气,冷哼道:“宋大人去卫所借了兵,如今这大牢谁也进不得,连我也不敢踏足。” 吴金阴沉着脸道:“他还劫了我手下的书吏。” 自然说的是协管盐场的那个,于文也接触过几次,暗道不妙:“他晓得你我太多事了,怕是……” “不至于,他亲眷儿女在我手上,若是敢背叛我,就都活不成了。” 两人商量一阵,还是觉得与林之道切割划清界限,因此连夜将手上的证据都指到他那里,连往来盐商也打好了招呼。 夜里于文又摆上席面,请了吴金与宋辙吃酒。因着有正事相谈,晚娘与佑儿隔着屏风在后头另摆了一桌。 三人说的话时高时低,晚娘眼神瞥向外头瞧了好几次。 佑儿心头咂舌,竟不想宋辙这般诱人呢,真真是蓝颜祸水的好料子。 第78章 同床而眠 月光白得荒诞,夜露淹没杂草。整个知府衙门犹如一张金丝织的密网,恨不得将所有人溺在这场倒春寒里。 寒暄过后,吴金才说到了正题上头:“不知宋大人到来,下官本该一早拜会,只是盐场那头有事耽搁了。” “哦?可是有什么棘手事?”宋辙问道。 吴金见他这般装模作样,暗睐一眼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宵小鼠辈惹事罢了。” “看来是你那提举衙门不太平?平日里还要多学学于府台,本官瞧着这知府衙门就是最清净的。” 于文窥着宋辙面色如常,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另有深意。 吴金还不晓得林之道与晚娘那荤事,还拱手作揖道:“下官必当向于府台多请教。” 几人的话传到里头那桌时,佑儿可咬着牙憋住了笑意。 晚娘虽是在场面上游刃有余的,可也被宋辙恶毒的话激中心头,咬碎了牙将苦往肚子里吞。 “夫人可是身子不适?”佑儿嗲着嗓子问道。 声音正好也让外头那桌听得明白,于文脸色暗沉下来,侧过头往后瞥了两眼。 晚娘神情有些难堪,勉强笑道:“多谢妹妹关心,我是担心这汤味道太咸了些,两位大人怕是责怪我家官人招待不周呢。” 林提举听罢,起身行礼道:“下官多谢大人与夫人招待。” 宋辙是上官,本不必说这些,只是他却转身去,隔着这薄纱屏风与晚娘四目交汇。 他浅笑说着暧昧不明又戳人肺管子的话:“夫人贤德。” 这四个字让于文的脸色也快绷不住了,自顾饮了杯酒道:“大人言重了。” 三人又续上了先前的话,总算是提到了林之道头上。 晓得他们想探听内情,宋辙大手一挥道:“吴大人与那罪员是旧相识,若想去瞧他,本官自然是允准的。否则待卫所不日押送他去玉京,将来怕是再见也难了。” “大人心慈。”吴金敬酒道,依着本意他是不想与林之道再有沾染的,只是盐场丢了许多凭据,他心中十分不安。 隔日大牢,吴金与林之道对立站着,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林兄可还记得南唐那幅潇湘图?当初你我搜寻许久才得。打开那画时,我却不知为何觉得,你我都如画上轻舟,这岸咱们上不了。”吴金回忆道。 那画随着金银送去了玉京,成了他二人的投名状。 “同朝为官,结党营私何止你我?又何止他宋辙?他这人向来是顺其自然的人,可从平阴遭灾起,他做官做人就泾渭分明了。不过是上头神仙打架悬了断头刀,他怕殃及自身,便拉着同僚做刀下冤魂。” 吴金眼下必须要林之道站出来了事,可却并不直接劝说,只先去讲宋辙的险恶。 窥了眼林之道的面色,又道:“我知你心头记恨于知府,可不定是他想暗算你,兴许也是宋辙设计挑拨。” 林之道眉目里的愤恨,呼之欲出。 吴金并不给他发泄的机会,拉着他的手臂道:“如今已然成定局,我劝林兄退一步自然宽。眼下这情形,流放儋州或困在大牢,秋后问斩或即刻斩杀,又有什么区别?我若是林兄,不如趁此为上头了解这危机,为儿女多着想才是!” 他说的苦口婆心,林之道心头的天秤也开始摇摆。 待吴金离去,他仍站在原处嚼着吴金的话。 宋辙既然敢叫吴金进来,还让看守的人退了三步,自然心里跟明镜似的。 入夜才去见林之道,见他眼神躲闪犹豫,亦不介意,反笑道:“看来吴提举的话,林大人是听进心里了。” 林之道握拳稳了心神:“宋大人不必说这些,想治罪尽管治,我绝不辩解!” 牢房里的火苗窜得他心里慌,而宋辙依旧是温润笑意,仿佛与他是在商讨公事,并非拷问询罪。 “林大人言重了,本官说过你罪不至死,必然不会给你罗织编造罪名,当然也不会由得你认下不该你认的罪。” 林之道听得他又说了自己不会死,眼里升起希翼,可又怕宋辙是诓骗他,因而蹙眉琢磨。 宋辙背过手去,缓步将他扶在草席上,低声道:“我给林大人讲个故事。” “有一地方同知还曾是县令时,被属地富商设计俗称仙人跳的圈套,他起先只以为是金风玉露的美事,直到后来那商人找上门,带着知府衙门的捕快来,逼那县令一千两平事,才晓得中了计。他本是新科入仕,家中少有闲钱,因而筹集这一千两甚是为难。” “恰好有人知晓他急用钱,就举荐了印子商。他虽一千两平了事,可这利钱竟越来越大,只能再借再还。后来他任了同知,当年那富商才找上门来,竟要他拿出盐引平账,否则就把当年丑事宣出去。” 宋辙见他听得认真,笑问:“林大人以为后来如何?” 见林之道眼中懵懂,又道:“后来他心里一狠,与那富商之妻许重利,合力杀了富商。后来嚜,他休妻再娶还做了知府。” 林之道此时哪里不知宋辙说的是谁,后怕得很:“大人讲的是……” 宋辙适时打断他的话,冷声道:“按律你所犯之罪,不过是被人要挟,沦为走私官盐的帮凶,并非死罪。可旁人杀人纵火,却乐得逍遥自在。” 见林之道心头那天秤已然偏了回去,宋辙将盐场搜来的罪证拿了出来:“即便吴大人与你是好友,可这私下的大生意,却半点不带着你林大人。出了事就全叫你一人了解,只怕不是君子所为。” 林之道仔细翻着宋辙手上的保书,顿时面如死灰,痛心疾首道:“我当他是朋友,可他竟如此害我!” 宋辙不是好人,但吴金又何尝是?林之道自知落了死局,如今只能向死而生。 “人心险如山川,你连有人家犯的什么罪都不知,竟然还想着悉数认下,当真是好义气!”宋辙说罢,走出牢房唤了人来审问。 也不必再刑讯,林之道心如死灰,自然什么都招了。 临着寅时吴金被押进大牢里,宋辙才回屋歇息。 佑儿睡得朦胧,起身瞧见他脱了外衣,在将眀还暗之中,竟有几分像罗刹。 回头见她撑着腰靠在床头,宋辙只身里衣走了来:“是我吵醒你了?” 佑儿摇头挪到里头:“大人忙活一夜,快歇会儿吧。” 两人隔着被褥躺在床榻,屋里静默只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宋辙忽而觉着他们如今相处,竟如寻常夫妻般自然。 第79章 前尘难掩 天光微亮时,佑儿侧过身,见宋辙竟还睁着眼。 许是他身后床帐太柔和,她竟觉得身旁之人冷肃眉眼,多了几分暖意。 察觉佑儿偷瞧他,宋辙微微扬了扬下颌,有些不自然地闭上眼。 她心里不失叹息,跟着宋辙这些时日,自然也懂了些他的处境。他身后是背负着新旧权臣的权斗,要以他为刃在山东捅出个窟窿出来。 可这事哪里容易了,往日还以为宋辙白日喜欢闭目养神,是不愿理会周遭。如今佑儿知道,他实在是太累了。 夜里难眠,忧思算计,万千的精力都用在了揣度人心上了。 人在看不到前路时,总是迷茫忐忑。正如眼下,宋辙越是显露筹谋,她越是不敢直视本心。莫名的畏惧从心而生,也不知是因为情,还是因为怯。 本以为宋辙会睡到卯时末,谁知不过一会儿就见他起身换了衣裳。 “大人这是要走?” 见她一身寝衣,宋辙低下头去整理衣袍:“嗯,你且再歇会儿,今日过后怕要劳累你了。” 可惜他克己复礼,几句嘱咐的话都不敢正眼瞧她,因此佑儿未窥他眼中的情欲分毫。 待到佑儿起身,就见晚娘亲自来给她送吃食,瞧着不同于前几日富丽打扮,今日倒是素雅许多。 “妹妹瞧着可还顺眼?” 晚娘生得妩媚妖娆,到底是要娇艳些才好,如今看着并不如之前那般风韵。 佑儿却赞道:“夫人美貌,如何都好的。” 被她一夸,晚娘娇声笑道:“难怪宋大人喜欢妹妹,怕是这张巧嘴也占了几分功劳。” 佑儿羞涩偏过头喝了口茶,这话她不答也答不好,索性就装羞最好。 想着于文的吩咐,晚娘将话引到正题上去:“听说昨夜宋大人可在大牢里待了许久,不知可扰了妹妹休息?” 春风渐暖,拂着窗下海棠枝叶几番颤动不停,佑儿收回目光疑惑道:“我夜里睡得熟,醒来时也未瞧见大人,夫人这么说来,倒觉得许久未见他了。” 晚娘暗撇了撇嘴,这搬做作真是让她头疼。 往常是惯会游走在男人间,酒席之上轻飘飘一个眼勾就得逞了,她太久不知该如何与女人套话,因而对阵佑儿,总不得上风。 “夫人说大人昨夜还去了大牢?”佑儿揪心道:“那般凶恶的地方,听着就让人怕呢。” 先头只觉得自己应付男人时矫情,如今看着佑儿行云流水竟有些自叹不如。 晚娘嘬了口茶,欲言又止道:“哎哟,男人间的事咱们别想了。妹妹可知宋大人有一门亲事?” 佑儿跟着宋辙进知府衙门,既没有介绍身份,也不见得是丫鬟。都是在场面上游刃有余的人,谁不晓得这是没名没分的妾室。 见她发怔,晚娘自认是搬回一局,帕子压了压唇角道:“是我的错,妹妹既然不知就算了。” “还请夫人细细讲来,我虽不知可听听也能有个准备不是?”佑儿拉着她道,看样子是真的着急担心。 她耳垂的玉坠轻摇,平添了几分自得与欢畅。只是说出话时是叹息小心:“妹妹别嫌我多嘴,我也是听官人说的,宋大人的岳家就是户部侍郎李大人,正好如今是他的顶头上司,你说巧不巧?” 若是佑儿先前没去过玉京,就真要被她唬住了,可惜她亲眼瞧见宋辙对李家小姐说话,哪里不知晚娘是在故意挑唆。 面上却悻悻,垂眉叹道:“我竟是不知,未曾想大人还有这般好佳缘。” 见佑儿是悲戚模样,晚娘只觉得这阵子的愤懑不平,如今竟烟消云散,连外头半开未开的迎春花也分外娇俏。 “妹妹也不必伤怀,听说李家小姐不仅娴静美貌还秀外慧中,定是有容人之量,今后定会照顾好你的。” 她说着这话时,因自己也是正室身份,背脊也挺直了不少。 佑儿没滋没味道:“借姐姐吉言了。” 晚娘自顾喝了口茶,手腕上的玉镯与茶盏触碰,发出“叮当”清脆声,听在她耳中就像仙乐般悠扬婉转。 佑儿见她暗压下的唇角,忽地问道:“夫人与府台当年如何相识的?” 短暂的欢愉顿时歇住,她与于文相识全是算计。本已尘封多年在记忆里,如今却被佑儿挑了出来,晚娘端详着她只是随意发问,这才放下心来。 敷衍道:“庐山底下遇见的,不过是缘分使然罢了。” 她答得笼统,佑儿却闻得几分端倪,大抵真如沈彦调查的那般。 “我还以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来府台与夫人是有奇缘的。” 奇缘?不过是算计好的相遇,而后暧昧引诱,曲意周旋罢了。 当年之事犹如一匹红布,她只要一想起仿佛就能看到那布化成血水,从青石板上喷涌到她的身上。 片刻的失神叫晚娘不想再待在此处,说了自家还有庶务料理,就赶忙起身离去。 佑儿看着她有些仓促的背影深思,若说于文以重利诱惑倒也能说通,可女子弑夫素来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否则是没有勇气突破那宿命牢笼的。 这事终究是在下午就被堪破。 刑部不知何时派了名主事来,带着县衙一干人等竟然将晚娘先夫的棺材刨开了。 听着下人回禀此事,她吓得当场就砸了套汝窑茶具,想寻于文却听说他被宋辙请了去。 她赶了伺候的下人,将自己关在屋里,霎时清静又冷清。 抱膝坐在榻上,只见那死去的男人,竟从地上爬了起来,伸出双手就要掐死她。 “滚开!滚开!”晚娘挥手将眼前的幻境扫去,胸腔起伏皆是惧意。 日落黄昏时,县衙的官差领命来请她,说是前头丈夫之死还有蹊跷,需她过去问话。 晚娘自然是不走的,还说必须要于文回来再说。 可来的官差领了刑部之命,不论她是哪家夫人,也不敢为其得罪刑部不是。 好言相劝几句,就上手拖着她,强带了出去。 临别多年的恐惧,顿时如潮水般涌在心头,她嘴里反复问道:“老爷呢?老爷怎还不回来?” “于文呢!于文到底去了哪里!” “他是不是知道你们来!他是不是在躲我!” 佑儿站在月洞门后,看着她有失分寸的咆哮,却如何也挣不脱两边官差的桎梏。 第80章 惯会使旁门左道 于文到底在何处,这事自然是宋辙的杰作。 他过午就拿出了户部郎中的架子,指明要查知府衙门三年的账,倒是让于文措手不及。 莱州府先前的同知告老归乡,如今这些民政之务全是他一人管着,因此不得不陪着宋辙在户房里干熬对账。 挼风带着卫所的兵死守在门外,有人想进来一把刀就拦着:“宋郎中在里头查账,闲杂人等不得惊扰。” 若是想强闯,一句:“干扰税赋之事视同造反,即刻就将人吓住。” 于文不知为何心头十分不安,向来有成算的人,有些焦灼难耐。 喝了半盏茶,见宋辙依旧看着书吏盘账,让他连话都不敢说。 衙役进来送饭点烛,偶尔宋辙拿着账本票据来问他,自然更让于文坐立难安。 直到挼风敲门进来送点心,才打破这磨人的困境。 宋辙这才神思抽回,有些抱愧道:“竟然耽搁了于府台这么久,如今这账对得差不多,就不多耽搁府台了。” 于文如蒙大赦,起身作揖道:“大人客气了,若无要事,下官先行告辞。” 宋辙捧着账本,温和颔首目送他离去。 刚出了二门管家焦急等着,手脚并用上前对于文道:“夫人被县衙带走了,到现在还未回来呢!” 于文轰然颓于墙边借力镇定,喃喃道:“他没打算放过我,既如此……” 晚娘万万没有想到,那尸骨残骸摆在验尸房里,她竟一眼就看出是谁的。 如今她是信了,陈黔这个人,即使就算化成灰她也能辨出。 刑部主事张昭无视她死灰似的脸,凛然问道:“这是你先夫陈黔,死时约莫三十有二,喉咙里有浓烟残屑的痕迹,看样子是被火烧而亡。” “但本官再验他的骸骨,竟发现中毒痕迹,结合案情文书来看,当初是有人先下毒后烧屋子,伪造成走水的迹象,陈夫人以为如何呢?” 那夜的场景她这些年有意忘却,可经张昭复述出来,全然清晰在脑海中。 晚娘手心都被掐出了血迹,却半点疼痛也未察觉:“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先夫的死另有蹊跷?” “不错,夫人当初录口供时曾说,那夜你不在家中,并不知道为何走水?”张昭将卷宗放下,睨了她一眼再道:“可巧了这毒忒狠,俗称三刻归,叫人慢慢察觉五脏六腑痛到极致,三刻后才一招毙命。” 鹤顶红与之而言太过轻松了,因此晚娘央于文花了重金才买到那毒。 不过后来中间采买的人已经死了,这是处理的干净,半点证据也没留。 因此听得张昭问话,她颇有底气道:“哦?世间竟还有这样奇怪的毒,真是闻所未闻。” 县令方觉从外头进来,站在门口听得这话,朗声道:“张大人,疑犯已带到!” 方觉与于文一干人相处并不和睦,当初也曾在知府衙门被设计仙人跳,只是他并未中招。 也是那时与初来乍到的于文撕破了脸,虽是上下级但于文素来是软刀子,明面上是没有为难过方觉,但暗地里少不了使绊子,因此本该三年任期调离时,偏被于文上书压下,由得他在此又待了三年。 知府衙门里的脏事他知晓一些,因担心三年之后再被打击报复,故而没少下工夫收集于文的错处罪行。 “府台夫人瞧着这人可面善?”方觉眼中的得意呼之欲出,张昭只管奉命查案,其余恩怨只当不见。 晚娘惊愕往后退了几步,真是活见鬼了,于文当初分明说他下了死手,这人活不成了的! “在下是买卖药材的行商栗大,夫人可还记得?” 方觉瞧着她花容失色,眼中的玩味愈浓:“夫人不必客气,本官有一日无意间瞧着他被人跟踪,这就留了个心眼,毕竟本县之人生死安危,我这做父母官的自然要管。” 他哪里是无意间发觉的,分明是觉得当初陈黔的死另有蹊跷,虽然被于文强压着结案,但还是留了后手暗查。 救了栗大后,就以盗窃罪将他关在牢房里,案卷一直留中不报,不过就是等着来日清算。 前几日卫所一队小旗将衙门围了的事,他自然是听说了。 如今见刑部也派人来,方觉料想是时机到了,此生能有几次机会坐庄,这赌注他早已压下,只看天意叫谁赢! 后头的指认水到渠成,晚娘却坚决不松口,只说要先见于文。 这事张昭不好做主,毕竟来时上头就嘱咐过,牵扯到官员上头的事,要听宋辙吩咐。 隔日听得衙役来通传,佑儿正耍赖悔棋,见宋辙问来人话,便趁机偷偷换了两子。 “想必是夫妻情深,于理于情知府也该去瞧瞧的。”宋辙应允道。 水榭风吹过,却不觉得冷。他眼睛虽未落在棋盘上,手却分毫不差将佑儿换下的两子又添上去。 待人走后,宋辙目光里带着笑意:“惯会使旁门左道。” 他言语里的宠溺呼之欲出,偏生春意上枝头,清风也和煦,佑儿眼里的笑意将涌动情意再添几分。 宋辙挪了目光到指尖白子上,可耳廓那道红晕还是将心头的跳跃显现了大半。 佑儿乘势提了他一子,问道:“大人可是记挂着那案子?” 不担心是不可能的,此番他到莱州,打的就是一箭三雕的主意。 可这两日瞧着于文并非失分寸,倒是心头也有成算,因此宋辙心中不安。 “怕是生了变故,可各部有专司,审案之事我不好过问。”宋辙叹道。 殊不知他也常有尽人事,听天命的时候。 果然下晌时挼风问话回来,回禀道:“于知府只说他不知那案子的事,栗大当初竟是与于府管家暗中交接,后来那于管家过堂认下,说是他与于夫人暗中有染,这才帮她害了陈黔。” “实在愧对于知府大恩,当场就撞了柱头......” 佑儿听得目瞪口呆:“不会真有染吧?” 宋辙忍不住侧目,无奈道:“真假谁知,只是于文够狠,把自己摘得干净,怕是后头的事也留了退路。” 见佑儿眉眼皆是担忧,反而安慰道:“不必为我担心,至少抓了一个林之道,也不算全然没得交代。” 话虽如此,可佑儿哪里不晓得如今宋辙的处境艰难。若是出了岔子,玉京那头就会拿着他那些失察之罪来打压,况且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然选择要立功自救,就必须承受这些压力与艰难。 毕竟能被人当刀子利用,至少证明他在朝中,还有些价值。 第81章 痴心错付 三人说着话,就见于文一身轻松走了来。抽芽的柳树从他身上拂过,宋辙面色冷肃,沉眸抿了口茶抛去杂念。 两人的交锋并未在明面上,因此见面倒是客气。 “家里这些事,让宋大人看笑话了。”于文拱手赔罪道。 他虽是垂首低眉,恰到好处的谦卑却让人厌恶。 佑儿抿唇瞧着,起身见礼就与挼风退了下去。 见她离去,宋辙才淡笑道:“于大人说的哪里话,同僚一场怎会笑话。” 他说这话看似诚恳,可脸上却带着笑,于文咬了咬牙,侧过身去:“不知宋大人如何处置林之道?” 宋辙抬眸瞧他一眼,不疾不徐道:“府台和夫人果真夫妻情深,这是恨不得即刻给林之道治罪了。” 于文听得他话中的奚落,无有所谓的勾起笑意:“一日夫妻百日恩,纵然晚娘犯了天大的罪,可到底和我有段夫妻缘分,还请大人早日将林之道移交处置,也还下官一个公道。” 于文点出了移交二字,宋辙从其中也看出他的心思,官员有罪必然是要去大理寺的,可进去了难保不会当夜就暴毙。 “待刑部张主事结案后,本官就与他一同上京,不劳于府台挂心了。” 宋辙的话里还有些不甘,这叫于文心里舒爽。 能上进士榜的,哪个不是从小被人呼天才神童,他虽是末流同进士,如今照样赢了榜眼一局,这岂不精彩。 心头还复盘了宋辙此局的漏洞,不过是输在不够狠三个字上。 成大事者,自然不能扭捏柔弱,不行心狠手辣如何成事? 宋辙回屋后,面色才深沉下来。佑儿见他这般,知晓必然是被挑衅了。 思量许久,才开口道:“大人,奴婢想见府台夫人。” 两人相处久了,自然就有了默契,只看神色就知晓对方未言说的深意。 “且容我再想想。”宋辙算是回绝了她的打算。 佑儿托着香腮,咬着这事不放,只劝他应下:“大人就让我试试,这事儿眼下只有我去最合适。” “跟在大人身边这些日子,不敢说有什么长进,但见识增长许多,也因此竟无人多了些感同身受。况且沈二爷不是说,她也是被家里人卖掉的吗?因此我想去瞧瞧她,若是大人不放心,陪我去就是。” 眼下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宋辙知她是认真之人,最终还是点了头。 地牢里头暗无天日,晚娘哪里还有当初那般娇艳气韵,灰白囚服替了绫罗绸缎,金钗玉镯变成锁链铁栏,她颓然坐在草堆上,眼中毫无生气。 见佑儿来,面露吃惊:“你怎么来了?” 她何曾真心待过佑儿,不过是为了于文的交代罢了,因此不敢奢望几日相处下来,佑儿对她还起了真心。 “我听闻夫人的事,想了许多还是该来看看的,毕竟这阵子也承蒙你的关照。” 佑儿如她那般席地而坐:“你也不必觉得我是来笑话你的,我来不过是因你我都是女子,虽说你杀人放火,但想必也是逼到绝境了,否则哪里敢下手摧毁安宁日子。” 兴许是被佑儿某句话触动,晚娘眉宇有了生气,不再如先前那般惘然。 “你不必套话,我知道你的心思。”晚娘冷声道,她为了男人做许多事,怎不知佑儿也是如此。 佑儿眸色微闪,嘴角却是毫不在意的淡笑:“我与你倒是有些不同,大人是不允准我来的。他说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是男人之间的事,女人何必搅合进来。” “只有无能的男人,才靠着女人出面维持交际。也只有无情无义的男人,才会让女人顶罪。” 这些话宋辙自然没说过,此刻靠在拐角处认真听着,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 也许佑儿比他想象中,更聪慧更无情,也更难动情。 晚娘冷笑道:“宋大人倒是疼你。” 藏在暗处的宋辙脸颊熨烫,垂眸等着佑儿的话。 “我在大人手下做事,他自然要护我疼我。”佑儿看着散落的裙摆,轻飘飘道:“不过你嚜,是真心爱上于府台了。” 这些年旁人在背后都说她浪荡,连于文大抵也是不信她竟然动了真情。 可佑儿只与她认识不久,就连这些都看出来了。 被人瞧破心思,自然慌乱:“你如何知晓?” 佑儿却是满脸懵懂,反问道:“怎么?没人跟你说这些?你爱他爱得那么明显,我以为是众人皆知的。” “众人皆知?”晚娘不可置信嚼着这四个字,眼中噙着的泪水却不自觉落下:“当初我为人妇,与他相识本是被陈黔逼去逢场作戏,可后来他竟对我说天长地久,也不知怎的,我竟动了真心。” 晚娘素净模样回忆往昔,半点脂粉肤浅也无,全然是痴心一片。 “陈黔死后,我愈发的爱上了他。我也知晓,他娶我本就不是真心,因此只能装作放荡模样,想着唯有帮他交际,才在他心头留一席之地。”晚娘哭泣道。 “我实在不知如何爱他……” 她甚至害怕心头的情意被于文知晓,那该多难为情,他定然觉得自己是什么脏玩意儿。 因此行事愈发没得规矩,酒席上随意与人取笑。 偏偏于文是半点不满也无,装聋作哑什么也不知。如此恶性循环,直至如今。 佑儿将袖中的绢帕递给她,叹道:“他知晓你爱她,你如今为他身陷囹圄,可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真相总是戳心的很,晚娘自我欺瞒却全然不肯相信。 “我信你当初纵然想杀陈黔,也是因为他先做了叫你无法忍受的事。可你未曾想到,于文知晓自己被你们设计后,就盘算着早晚报复回去。他鼓动你杀人,也推波助澜帮你杀,甚至那毒药也是……”佑儿话音未落,就被晚娘打断。 “毒药与他何干?” 从未体会过真心的人,不可自拔的陷入假意虚情之中,清醒沉沦任谁也难唤醒。 譬如晚娘,至今还在为于文洗清嫌疑。 “你以为他对你有情,不过是因为这些年,他并未纳妾罢了。你以为他对你至少有一丝真心,为得这个难辨真伪的情意自我欺骗。实则他在临县安置了外室,早已是儿女双全!” “晚娘,你俏丽动人心思敏捷,本来有更广阔的天地。” 被佑儿的话震的哑然失笑,她终究是垂头,说不出是哭声还是苦笑:“儿女双全?” “是!我们到莱州前就已知晓此事。”佑儿并未说实话,实则是沈彦暗自查到的消息。 知道佑儿并未骗她,毕竟与于文常年相处,他每隔一阵子就要离家几日,先头还以为是有公务,后头即使晚娘心头怀疑,却晓得自己并无资格过问。 她抬头看着高墙透出的一点微光,也许那广阔天地她此生再难遇到。 晚娘唇角忽而勾起怪异的笑,哑着声音道:“生同衾死同穴,官人该与我生生世世纠缠才好。” 不恨梨云梦远,恨只恨盟深缘浅。 与无情之人谈情,就如与虎谋皮,不得好报。 佑儿张了张嘴,终究再说不出半句话,同是被爹娘抛弃,可晚娘与她不一样。 晚娘终究是去不成广阔天地,那她呢? 第82章 傀儡儿 寸碧遥岑,云雾缭绕,走过长街就能瞧见不远处海天相接。 佑儿将晚娘说的几个盐商姓名告知宋辙后,心头感慨万千,一路上都未曾再说话。 宋辙劝道:“你不必为她唏嘘,就算有再多不得已,人也必须为自己所做之事负责。” 晓得他是在安慰自己,只是这话实在让人听了更不是滋味。 佑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我知大人的意思是就事论事,可论情论理,晚娘一开始也是无辜的。” 只因是长得好看的孤女,自小寄养在舅舅家中,从此再没过上安稳日子。 “沈彦说晚娘先前被她舅母灌了断子汤,想来她舅家也不是好的。” 这就不难想象,一个读书入仕的官人,竟然要娶她为正妻,说着天长地久的情话。 她就算再心冷,也难免生出一丝希翼,陷入于文早算计好的窑窟中。 佑儿想起自己往日处境,喃喃低语:“若未遇见大人……” 或许刘家不知将她送给何人,最后落得如晚娘那般结局。 海浪汹涌,风也吹得更大了些。宋辙瞧着她衣袂翻飞,走到她身前挡了挡:“小心风寒。” 夕阳尽随风去,橘红光影之中,佑儿忽而想起儿时在街上看的傀儡戏,没半点皮和肉,演一腔痴和愁,傀儡儿笑把心上丝线抽,弄一担丑样为把冤家逗。 可世上多的是无情流水多情客,晚娘将自己伤的千疮百孔,什么名声性命皆可抛,可到头来痴心错付,遍体鳞伤。 见她愁眉不语,宋辙心头有千百语话,可不知先说哪句才好。 直到夜幕笼来,才在柳下宽慰道:“我非于文之流,你也不似晚娘,将来生死富贵自有我一番道理。” 后来宋辙忆起那时,佑儿目色静水流深,请他千万不要放过于文。 也许她不愿放过的,是这世上买卖女子,逼良为娼的恶人。 夜里宋辙将晚娘所说的盐商,都请到县衙。审了一夜录下口供,趁着天光微亮时,县令方觉意气风发,亲自带人将于文请去。 扣了两天,他半个字也不吐,按理是不能对于文动刑,宋辙早就算到今日,倒也不着急了,事情行至此时,只能听候安排。 果不其然,第三日都察院就传了话来,点名了要将莱州的案子移送进玉京。 宋辙是主办之人,必然要跟着去的。 临行前,沈彦为宋辙三人送行,佑儿这才见到了真正的陈娘子。 梳着三绺头,眉眼如弯月,笑起来让人欢喜亲切。她知晓佑儿曾在登州冒用她身份,还拉着佑儿笑道:“我与姑娘身量相似,下回姑娘将这远山眉再弯下些,胭脂薄涂至眼下,就更没人怀疑了。” 她看似温婉实则爽朗,说话温声细语,颇有宋时风韵,佑儿见得真人如此,颔首担保道:“夫人放心,下回若还扮你,必定更像三分。” 席面上笑闹一团,宋辙与沈彦议事说话,还不忘给佑儿添了碗热汤。 陈娘子淡笑不语,一双眼在烛火灯笼里熠熠生辉,看得出两人关系不必寻常。 “我此番帮大人之事,若是事后被人清算,还得大人为我说话才好?”沈彦举杯敬道。 他说的话自然是虚妄的,早就诨名在外了,谁没事要跟他纠缠。 宋辙轻撩皱起的袍子,笑着将袖中纸柬搁在他面前:“你放心,既然答应了你,必然不会叫你失望,户部亲制的盐引,一年十万斤。” 莱州这些盐场将来如何料理,朝廷自然会派新的人来主管,但经此一事当初那些帮着中饱私囊的盐商,自然就被剔除在盐引发放之外,每年约莫一百万石的生意就需要人承接。 沈彦心思缜密,早就盯上了这里头的生意。此番借着报恩,又为自己添了生意,自然欢喜满饮一杯道:“多谢大人成全。”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场面话。”宋辙扫了他一眼,警醒道:“不过我且劝你一句,只管做生意莫要掺和其他,这盐引是沈部堂亲自勘合的,你行事千万不能丢了分寸。” 宋辙在官场上最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且沈彦也不是那等轻狂之人,自然晓得这些道理。 “规矩我懂,私盐买卖绝不沾手,盐税必然分毫不少上交。”沈彦这些年少得家族支持,可他的确又是做生意的好料子,因此暗地里做下的买卖倒是不少。 如今拿下盐引,不出两年指定能与族中争个高低。 宋辙见他野心勃勃,想起了少时母亲在生意上也是如此。 趁着席还未散,忍不住提醒道:“万事小心些,你那些族人也不是好惹的,木秀于林的道理,想必你也明白。” 他们相识微时,自然晓得对方家世背景。 沈彦感激他提醒自己,拍了拍宋辙的肩道:“大人放心就是,将来我若为家主,什么名目的税,我都头一个给你交上。” 烧灯续昼,欢愉临别,迢迢山水人去,再到玉京已是春和景明。 宋辙忙得难见人影,就连挼风也常几日才现一回身,涉及到盐之一字上,连弘德皇帝也亲自过问。 李伯在外打听,说这案子上了内阁后,公孙首辅就亲自进宫面圣。 而后皇上钦定了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堂会审,看样子是誓不罢休。 宋辙连日来在大理寺整理文书证据,偶尔还要被带去问话,实在是分身乏术。 偏偏在这时李芫娘又敲了宋家大门,不同于上回她是掐着想与宋辙相见的心思,这次倒是真心实意来找佑儿的。 “不知李小姐要来,大人如今怕是有要务在身,不如......”佑儿道。 李芫娘温声细语道:“无妨,我这次是来找姑娘说话的。” 佑儿只当她仍旧是托词,不过想着她既然来了,便邀进内院吃茶,也不显得失礼。 “我先前真是眼拙,以为姑娘你是丫鬟。”李芫娘喝过茶后,打量了佑儿几眼,笑道:“没曾想你是这宅子里半个主人,还请你莫要见怪。” 闺阁里的小姐有什么话并不直说,反倒是弯弯绕绕将人奚落一番,可这话若不细听,还真以为她是在抬举佑儿。 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好,芬芳馥郁却压得李芫娘心头不大痛快,只觉得自己先前被佑儿哄骗了去。 若有办法,她也不愿这般不体面,可……谁让宋辙从来没有将目光投向过她。 第83章 交锋 李芫娘头上的白玉头面玲珑矜贵,衬托着她端庄温润,面容也愈发雅致大方。 坐在上首品茶,时不时淡笑瞧着佑儿,真有些当家主母的款了。 可惜佑儿低眉福身道:“姑娘也知这是宋家,这主人必然是姓宋的,奴婢不知小姐何意?” 她话里藏着机锋,斥李芫娘多管闲事,可对面的人依旧沉静,半点不见生气。 想来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佑儿心头一阵叹息,不知这小姐又要作甚。 娇粉桃杏挂在枝头,李芫娘目光却落在佑儿的耳珰上头,瞧着那白玉料子不错,猜测是宋辙所赠,心头莫名有些窒息。 过年时,表姐魏姝随姐夫去山东上任,正巧离了清吏司衙门的孙书吏,如今在表姐府中做账房,信笺里随口一句家常,却让李芫娘起了心 后来打听才晓得,原来佑儿与宋辙在山东何其亲密。整个清吏司衙门都当她是宋辙屋里的人。 表姐还劝慰她说,且先莫要乱了阵脚,一心奔赴仕途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将心思用在丫鬟身上。 可不知为何,李芫娘想着先前,在长街遇见宋辙与佑儿的画面,那般板正端方的人,竟然去采买姑娘家爱吃的蜜饯。 想必是对眼前这女子动了真情,虽说自古有本事的男子,都是三妻四妾,可她心头还是委屈极了。 自己是大家闺秀侍郎千金,父亲还是宋辙的顶头上司,明明身世容貌皆是上等,才情脾性也是有口皆碑,所有人都晓得她一片痴心寄在宋辙身上,可为何当事人却全然没将她放在眼里。 午夜梦回时,她总是好奇佑儿,凭什么得到宋辙的喜爱。 因此又托了表姐打听了佑儿的身世,这倒是不难,不过七八日就收到了回信。 李芫娘平息了汹涌心境,淡笑问道:“郑姑娘跟着宋郎君做事,波折辛苦,不知家中弟弟如何安置?” 佑儿目色晦暗几分,想必自己的家事,她已全然知晓。 分明没什么丢人的,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股卑怯,将她的头压得极低。 佑儿使了半身劲才抬眸,与之对视,答道:“劳小姐关心,不给我既然已是大人的奴婢,自然与原先家里没有牵扯了。” “姑娘此言差矣,听得怪冷心的。”李芫娘眉头微蹙,却又添了几分慈眉善目:“为人父母哪有不心疼儿女的,你爹娘若是听到这番话,指不定多寒心。” 不提则已,一提佑儿心头就一股子无名火! 可恨她既没得身份赶李芫娘走,也没得地位豁得出去打骂一番,平白也宋辙添麻烦。 唯有劝自己平心静气,故作娇羞道:“只要不辜负大人就好。” 李芫娘瞧着她眼眸温柔带笑,由不得深想,她是不是想到什么温存之事。 偏偏她在夜深人静时,也躲在被褥里偷想过与宋辙齐眉举案,相敬如宾。 佑儿这般模样,刺得她眼睛疼,无奈搁下手中茶盏:“郑姑娘可知宋郎君这些日子有多难?” 见佑儿果然怔了片刻,李芫娘觉得扳回一局,心头这才缓过气来,也不乏忧心道:“想必姑娘是不知的,高次辅这些日子,也就见过宋郎君一面,外头都在传宋郎君这几遭在山东行事忒阴狠,有损次辅与人为善的品德。” 她说的话有板有眼,佑儿也曾听宋辙提过,高品并未将他当做学生,自然晓得她没说谎。 “沈部堂初入内阁,如今又是筹集军饷之际,到底是分身无暇来过问宋郎君。” 李芫娘心头也是为宋辙不平:“山东押来的那个知府,也不知是谁的人,听说都察院打算上书,降他去了翰林院做编修,怕是将来还能起复。” 这般罪状还能降职了事,可见于文背后靠的大树有多稳当。 佑儿不敢信这个时候还有人保他,可李芫娘说话却不作假。 瞧着她不信,眉头微蹙道:“你若不信,让院里那老奴去吏部打听就是,说不定这文书都草拟送内阁了。” 连着说了不少话,李芫娘又抿了口茶才松快些。 佑儿颔首道:“多谢李小姐告知,只是这些事与奴婢并不相干。” “怎与你不相干?上头若不处置那知府,只怕宋辙今后在山东的处境不会好。”话说至此,李芫娘才隐晦提及自己的思量:“宋郎君心系仕途却孤立无援,虽凭着本事周旋到郎中的位置,眼瞧着是前途无量,实则他是锦衣夜行,如风中烛火,每走一步何其艰难?” 世家大族的女儿,并非只晓得在家中绣花弹琴,自小就要世事洞明,学着交际处事,一思一行都要为家族繁盛。 这话是点醒了佑儿,她不过是个市井出身的丫鬟,在官场上半点帮衬不了宋辙。 且不必李芫娘多说,她自然晓得宋辙对权势地位的渴望,因此她从不奢望两人有什么情感纠葛。 不过是珍惜今朝,不念将来罢了。 见她是听进去了自己话,李芫娘再道:“咱们女儿家得为自己多打算才是,我看得出宋郎君对你有情,也瞧得出你心里也念着他。只是你自己心里大抵是晓得的,这出身到底是摆在那里,将来若宋郎君娶了新妇进门,能不能给你一个名分,可得夫人点头才是。” 做官之人娶妻,不必在乎娶的女子是不是自己喜欢的,看的是岳家背景。 因此就算要纳妾也得看正室夫人的脸色,否则再喜欢也只能养在外头,没名没分如浮萍飘荡。 李芫娘未直说出口的话,就是在告诉佑儿,她若做了宋辙的夫人,不仅能认下佑儿为妾,且眼下宋辙这些所谓困境了,转眼就能解。 她父亲是户部侍郎,大伯更是封疆大吏福建布政使,舅舅是两江总督,表姐虽嫁山东布政司四品参议,可杨姐夫是贤妃的胞弟,自然尊贵。 世家之间盘根错节,哪里是宋辙单打独斗能比的? 瞧着眼前的小姐端庄大方,说起话来有理有据,句句逼人痛处,佑儿挺直了背肌道:“姑娘多虑了,我眼下是在大人手下,拿着月钱做分内之事,至于将来嚜,我决计不会做谁的妾室。” 李芫娘眸色微变,瞧着她信誓旦旦的模样,倒像是告诉自己,这宋夫人的位置,她如探囊取物般轻易得到。 瞧着佑儿的面容,李芫娘用帕子压着唇角缓了怒气,含笑道:“姑娘好志气,想来心头是有成算的,我今日是多嘴多舌了。” 心头却想着,宋辙只要在意官身功名,怎会有娶这丫鬟为妻的心思。 将来她进门,必然好好敲打这恶婢! 第84章 情字何解 夜里宋辙回来甚是疲惫,他本来是想在户部将就一晚的,却听沈谦身边的青松说下晌路过他家时,瞧见李侍郎家小姐登门拜访。 京中本就有传,李侍郎有意收他为乘龙快婿的消息,青松笑着挤着眉道:“看来宋大人这是好事将近了?” 宋辙哪里还有心思在公房待着,紧赶慢赶打马归家。 西厢的灯早已熄灭,漆黑夜幕下唯有淡淡桃花香,扰得他心烦意乱。 许是近情心怯的缘故,想去敲门解释又不知该说什么话。可又担心李芫娘说了什么话,惹得佑儿本就犹豫不已的心,全然没了感情。 左右为难,坐在檐下许久,不知如何是好。 佑儿躺在床榻上也是一夜难眠,待到醒来瞧见门框里竟添了封信。 打开却见是宋辙的笔迹,上头写着“连日公务冗杂,归期尚未确定,家中桃花甚好,若空闲可摘花酿酒,待来年冬雪时共饮。” 收尾未落款,却叫佑儿不自觉露了笑意。 推门而去,家中哪里还有宋辙的身影,怕是连夜回来又急匆匆离去,唯有地上落花点点知晓真意。 宋辙的处境也并非像外头猜测那般艰难,毕竟高品虽不管他,可沈谦却提了不叫他枉费功夫。 兴许是昨日归家晓得女儿去宋府的事,李侍郎爱女心切,一早就唤了宋辙谈话。 “昨日小女叨扰府上,本官已责令她禁足半月思过,还请宋郎中莫要计较。” 他虽以官身来压,却言辞恳切,自然叫宋辙不敢多说什么话来。 许是这些年看着女儿痴心一片,李郎中叹道:“不怕你笑话,当年你打马游街时,小女就将你记下了。” 提及此事,宋辙直呼冤枉,他那时心头想着双亲,只恨造化弄人空留遗憾未叫爹娘看到自己得意之时,因此游街时板着脸毫无喜色。 “是下官的罪过。”他作揖告罪道。 这怎怪他,李侍郎是通情达理之人,扶了他站直身子道:“你何错之有,缘分之事不能强求,可这结本官还请你为小女解开,以免得她再受其中辛苦。” 上峰如此,宋辙于情于理都不好拒绝。思量一番后,就应下了此事。 晓得宋辙约自己相见,李芫娘心头欢喜竟不自觉落了两行清泪。 她嫂子周氏瞧见,心疼为她擦去道:“可怜见的,妹妹这些年为他受了多少罪。” 这话不假,按着家中的打算,她早该与门第相当的男子结亲,偏偏因为倾心宋辙,到如今还未说亲。 偏生李侍郎也不急着给她说亲,想来心里定然是还留着宋辙这个打算,这一来一回也就耽误至此。 因此明里无人敢笑话她,暗地里必然有人嗤笑。 她在外头交际愈发谨慎,和善温吞简直不像闺阁女儿,更似玉面菩萨。 宋辙下晌告假,差挼风选些见礼,亲自去了李府。 李芫娘早已打扮妥当,端坐在垂花门后的小亭里,一池碧水绿柳红花,衬得她如江南闺秀般。 见宋辙进来,她一颗心如脱兔般难安定,慌忙起身见礼:“芫娘见过宋郎君。” 直到眼下,宋辙才想起来当初他到李府几次,的确遇见过这姑娘。 “小姐不必多礼,在下今日前来是奉了侍郎之命。” 他的语气如面容般冷肃,李芫娘双眸泛着些水珠,瞧着他自然是楚楚动人。 宋辙不敢看她,垂眸道:“小姐错爱抬举,宋某感激于心。” “我知你心系官途,并非困于情爱之人,我家世门第皆能与你助力,也能容下郑姑娘,你为何如此……” 她日夜的思念与委屈,随着落花滑落脸颊,惊得春水荡漾涟漪。 宋辙坦然道:“小姐说的没错,我的确心在仕途,但从未想过成亲。只因我懦弱,怕人生无常,不敢承受其重,也不愿有人因我蹉跎。” “那郑姑娘呢?”李芫娘问道。 提及佑儿,宋辙眼中的柔和,珍重又遗憾:“我虽心悦她,但她大抵比我更不愿成亲。” 李芫娘不解,毕竟昨日佑儿可没说这些。因而她觉得这超脱世俗的奇念,是宋辙打发她的话。 虽知道自己与宋辙并不是同路人,可心里到底是不服气。 “宋郎君可否与我手谈一局?” 她原先是不善下棋的,自从晓得宋辙是个中翘楚后,还拜了国手柳侍郎家的姐姐为师,只求在这黑白之中,离心上之人更近些。 宋辙看着桌上的棋盘,本不想答应,却听她说道:“我为了郎君学了几年棋,能与郎君手谈,是多年心愿。” 黑白对峙,两相交峰。宋辙看得出这是柳晁的风格,角部落下一子后,淡淡道:“小姐师从柳侍郎,想必是下了苦功。” “只是小姐需谨记,直三曲四劫尽亡,弃子如取势,转换即重生,不必纠结一方输赢。” 说罢连提李芫娘六子,轻易占了上风。 她的棋技进步飞速,前阵子还与父亲打了平手,却不曾想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就败在宋辙手下。 “承让。” 李芫娘复盘叹道:“宋郎君早有赢了,是我还未学好这棋。” 宋辙怕她再落泪,忙起身告辞离去。 “小姐棋技不差,莫言妄自菲薄。在下还有公务,先行告辞。伏愿小姐早觅良缘,六亲皆欢。” 李芫娘赌气想过,他若真喜欢佑儿那般出身的女子,她必打心眼里瞧不上宋辙。 可未曾想即使真相如此,她还是未将他放下。 情之一字,何其难解。 看着宋辙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郎君为何这般,我到底是哪里不好?” 挼风回来就讲了宋辙今日去李府的事,佑儿心如蚊叮,眯着眼晒太阳道:“大人去何处自有他的道理,你跟我说做甚。” 她坐在连廊上的美人靠上,桃花缤纷落下,两三花瓣轻飘飘在她的珠花上,衬得人似芙蓉娇。 宋辙瞧着这幅画面甚美,可听得她的话却带着哑炮,淡笑道:“倒是我回来得不巧,看样子这是打算编排我?” 挼风忙说不敢,佑儿本仰着头,如今站直身子时,头上的花瓣随之落下:“奴婢说的本是实话,大人莫要多心。” 情如暗流涌动于两人眼波之中,宋辙顺着目光看着她,明眸皓齿朱唇轻启,实在美丽诱人,他不自然地侧过身去。 第85章 春意贪欢 于文的事真如李芫娘说的那般,只是降职去了翰林院。 宋辙早猜到他有后手,也不怕他还有什么手段的,官场如战场,各凭本事厮杀罢了。 可夜深人静时难免不甘心,这般罪孽滔天之人,没曾想皇上竟真的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 心头想着事,竟踱步到了佑儿窗下。 许是里头的人也有烦心之事,这才深夜未眠,灯下美人推开窗棂,疑惑道:“大人这是有事吩咐?” 他本想说无事,可夜晚朦胧总让人心也不清明,颔首道:“我是心头揣着事,竟不自觉走到你屋外了。” 宋辙的烦心事,佑儿心头猜到几分,试探道:“可是那个于文惹大人忧心?” 见他眉宇间带着愁色,不禁想起那日李芫娘的话,官场交际盘根错节,宋辙殚精竭虑不过是浮根之苹。 若是还想有前途,自然需要靠着大树,这道理没人比佑儿更明白了。 宋辙一身月白的直裰,看着俊朗如谪仙,她不敢细瞧,低头道:“大人可有想过,于文这般死里逃生,怕是后头有大背景。” 佑儿的话宋辙自然想过,只是这世上皇权最大,这案子上达了天听,生死皆系于一人。 是皇上要放过于文,放过公孙党,谁也杀不了他。 至于为何这般,自然是因为银子。 只要是凡人,就没有不爱钱的,也没有不缺钱的,因此皇上要留着这帮人。 “朝廷用银子的地方多,于文散尽家财买了一条命罢了。”宋辙估摸着那日李芫娘与佑儿的谈话,终究是夜来暧昧,伸手摸了摸那青丝挽成的发髻:“我虽想做高官,可不至于靠着姻亲关系,且李家门第也助不了我。” 佑儿听得他的话,是自证清白,又添了几分保证之意,心湖恰如蜻蜓点水般,泛起涟漪播散好几圈。 旁人只看着沈谦是皇上至交,可天下之事并非儿戏,若真想抬举李家,早就让李侍郎得尚书之位了。 难道九州万方朝堂权衡,竟比私交还重要了? 想到沈谦,宋辙叹息:“宫里内库缺钱,万年吉壌也要动工了,户部的差难得很。” 自皇帝登基起,就要着人选吉土之地,修得万年长眠之陵寝。 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虽耗钱又非人力,可哪个爱民如子的帝王不建? 佑儿不知朝堂这些事,更不敢去想正大光明之君父竟然如斯,她不自觉摸着自己发髻,触碰残留的余温。 “夜深了,大人莫要再操心这些了,反正咱们快回山东了。” 在她看来,只要回了山东,这些朝堂纷争也罢,李芫娘的情愫也罢,都悉数留在玉京,万扰不了她的小日子。 宋辙何尝不知她话里的意思,却也知晓这话是正理。 眼眸随着她皓腕柔荑,渐渐松动倦怠。 佑儿察觉他的目光,指尖不自觉蜷缩微屈,轻咬樱唇提醒道:“大人?” 美人最解世间愁绪,三两清风拂过,带着春夜独有的缱绻,宋辙已将朝堂之事抛之大半。 她不知道自己双颊绯红,正如他看不见自己双眸含情,虽无有亲昵举动,可眼波流转已溺情欲千万遍。 “你也早些歇息。” 宋辙温润柔和的声音,拨弄人心一阵酥痒。 暗夜流光,佑儿躺在床榻上辗转,床幔薄纱正如她的心绪迷离。 就连梦里也是鱼跃水惊,鸟啼林春,周遭四下皆无人,她竟如藤蔓,勾着缠着那面容霁月清风般的男子。 这般风流云雨,一草一叶皆做色媒人,铺就成榻任人差遣。稍倾雨止,天外残红,佑儿只觉得周身如千花发蕊,伴凝露滴酥。 醒来时脸上烫的出奇,闭着眼就是梦中场景,捂着脸不知是偷着回味,还是不敢见春光。 翌日,宋辙先是去高府报了辞行,再去的户部衙门。 事到如今他自然要回清吏司,沈谦吩咐了几句,可事关于文的话两人半句不提。 也正因如此,这事却比提了还叫人惊心。 沈谦难道不想置于文死地?难道不想将公孙党正法?他自然是想的,眼下两边势力已如楚河汉界,早晚会有个你死我活。 相比之下,宋辙的立场还有回旋之地,毕竟高品最是和光同尘的,不论谁输谁赢,都有他一席之地,故宋辙亦然。 沈谦抬眸看着拧眉忧虑之人,难得露了些许笑意:“你顾好山东就是替我分忧了,其余事与你无关。” 无关就代表不会波及到他,宋辙躬身作揖道:“盐税之事,卑职如剑,部堂是执剑之人,如今说与卑职无关,怕是迟了。” 这话有些不妥,可沈谦却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这些算不到你头上,且你是次辅的得意门生,他会保你的。” 高品门生忒多,怎会顾及他这早已异心之人。宋辙笑得勉强平添三分酸涩,这是天资才俊间的惋惜。 他看得透的事,甚至比沈谦看的明白。 毕竟人总是自私的,朝局之中,不论是谁,都不可信。 “俗话说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朝堂上的墙头草本就多,经此番后,部堂千万珍重,卑职告辞。” 宋辙不知,他出于文人不忍,说出这番情理之外,又大不敬的话,在沈谦心里震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 玉京与山东的官道上,宋辙难得松快心情,竟让佑儿拿了话本子给他看。 这般奇异举动,不难让人惊愕。 佑儿脑海里还有梦中的旖旎,不明所以看了他一眼,二话没说就递了过去。 宋辙接过瞧了眼书封,上头写着银屏记,仔细翻看不过是公子小姐风流韵事,实在无趣,不知为何佑儿竟爱看这些。 这才想到两人这半日在马车里,竟然没说过几句话,顿时有些诧异看着佑儿。 察觉宋辙的目光过来,佑儿不敢抬颌对视,低垂着头双颊却格外粉嫩。 “你这是怎的?”宋辙生怕她还想着李芫娘的话,小心翼翼问道。 佑儿粉颊愈浓,抿唇看着他,摇摇头:“许是夜里没睡好,乏得很。” 见她脸色不对劲,宋辙忙伸手探她额头,果然异常温热,身旁的人儿呼吸顿时窒息,不敢轻易动弹。 他哪里晓得,这触感让佑儿想到了什么。 偏生他眼里关切,认真看着她。 就如梦里欢好时…… 第86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风拂垂绦,青山似玉。盈盈眼波伴着暖香,宋辙莫名喉结滚了滚,身子往后仰了半寸。 恰巧挼风为了躲官道上的碎石,扬鞭就给马车拐了弯,通身酥麻遍体的宋辙,猝不及防跌进了那柔软之中。 情急之下佑儿竟怕他坐不稳当,还伸了双臂去扶,这下可要紧了。 她呼吸浮动如脱兔,任凭宋辙埋头难抬头。 脖颈被佑儿按住,他晓得鼻息之下是吹弹可破的柔软雪肌,理性与冲动在思绪交战。 她衣衫上的玉兰绣纹开得正盛,撩得他不自觉敛了衣袖里的手指,犹似摩挲那花蕊。 马车晃动,玉兰随之摇曳,佑儿身如潮汐不自觉往上浮动,双腿慢慢软了,忍着羞小声轻咛。 宋辙身上滚烫,听得她的声音,红着脸挣扎出她的双臂,往上毫末是雪白脖颈间,耳鬓厮磨却被他的理智弄成蜻蜓点水。 沉默几番才道:“对不住。” 他长指还搭落在佑儿的衣衫上,下头覆盖的自然是他的衣襟。 顿时只觉得指尖也滚烫得厉害,佑儿自然也瞧见了,脸上的红晕刚褪些,又悄悄染上。 哪里是他对不住,明明是自己将他圈在怀中的。佑儿面热耳赤,羞臊着不敢说话,心跳如擂只能下意识并拢双膝。 这细微动作被宋辙收在眼底,他掀起车帘惹得凉风透入,耳根已是冷意,这才落帘道:“前头有馆驿,今日不如就近歇息?” 这阵子无事,因此他也不急着回衙门。 “是,全凭大人做主。”佑儿低声道。 宋辙以为她这是恼羞成怒,介意自己方才挣脱她的怀抱,可如此行径实在不该。 他不好问佑儿为何要抱住自己,还抵在那柔软馨香之处,只能猜测或许是李芫娘的话让她心乱了。 “我不会娶李小姐的。”宋辙前后毫无逻辑说了这话,而后又翻起了话本子。 这没头没尾的话让佑儿诧异,想不明白其中深意,难不成是为方才那不小心之举负责? 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要对他的所作所为负责? 男欢女爱之事,在窗户纸没捅破前,总是朦胧又有滋味的,对方的半句话也要浮想联翩。 夜幕笼下,挼风想着宋辙晚饭吃的少,脸色也不大好,因此又让人煮了碗面送去。 可经过佑儿屋子时灵机一动,想着宋辙见到佑儿兴许能心情好些,这便央求佑儿道:“好姐姐,我肚子有些疼,还请你帮我送去。” 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佑儿并不怀疑他有何心思。 外头传来敲门声时,宋辙闭目在浴桶想着公务,以为是挼风来,遂朗声道:“进来。” 这门框“吱呀”打开,湿润的雾气裹着槐花香,佑儿将面放在桌上才好奇往屏风那处瞧去。 映在屏风上的黑影忽然直勾勾起身,赤裸的上半身还流淌滑落水渍,那浸湿的脸庞错愕看着佑儿。 “你......” 佑儿双手捂住脸嘟嚷道:“面在桌上,奴婢告退。” 她仓促逃离的步伐也让宋辙闹了个大红脸。 这夜晚注定是难眠的,宋辙闷着头穿上寝衣时,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在梦里做了荒唐事。 白日尚且能用理智强压情欲,可梦里却毫无办法。 佑儿浮动如脱兔,酥软化作一汪水时,他竟顺势将她捞起,纤细软腰,在摇晃起伏之中,两人难分难舍。 玉兰馥郁的滋味,沾染在他修长指尖,唇齿之间也难免残留。 宋辙埋首在雪白脖颈里,掌心摩挲穿过她的腰肢,小心缓慢穿梭循迹,而后在锁骨处停留。 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他吐纳呼吸良久才回过神来。 色欲误事,色相误人。 挼风撩开帘子请他上马车,见这脸色黑凛凛的实在吓人。忙给佑儿递眼色,即是询问缘由,也是给她提个醒。 佑儿记得有句话是,春日人心浮躁难测,这几日下来见宋辙果然如此,一会儿喜一会儿愁的,当真琢磨不透。 大抵是官场受挫所致? 因此十分沉静坐在一旁,距离比先前却更远了些,倒是乖巧得很。 宋辙虽害怕恨海情天之欲,可瞧着人离自己越来越远,心头也不是滋味,口吻含混:“坐得这么远做甚?” 佑儿迟疑看他,眨巴着眼,无辜道:“奴婢做这里是大人定的规矩。” 为何同是环抱亲昵后,她竟如此……如此随意洒脱?自己反倒整日里坐立难安。 那自诩修养心性之人,忽得怒火攻心。许是春意阑珊,人心也平添几分焦灼。 “如此,甚好。”宋辙丢了句乏味陈词,心头默念静心咒,闭着眼不再看她。 果不其然嚜,好一阵歹一阵的。佑儿心头颇为自得,她竟将宋辙的情绪估摸着十拿九稳了。 这番宋辙的心绪如初夏,今日晴明日雨,日子也过得飞快,转瞬就已暮春。 朝廷的意思是不再追究于文所犯之事了,他即使没了晚娘,而今在翰林院清闲当差,日子过得也是滋润。 只是夜半梦中,是推杯换盏金玉堆砌,醒来了家财皆空,妻离子散,孤身一人,难免心中渐生不满。 这夜魇于虚幻梦境,竟是早些年庐山东林寺初遇晚娘。 石阶苔痕苍旧,碑林已染尘霜,疏花照秋水,黄叶沉池面。 诵经声忽而在耳畔响起,那株古银杏树下,女子一身鹅黄衣衫未施粉黛,那明眸朱唇却足以让他心跃。 “晚娘……” 长夜寂空,月华如练。此情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自他踏上仕途以来,难得梦里露出这般恬淡平和的笑意。 可他醒来就忘了那梦,以至于他至死也不知道,自己竟然爱过那枚他瞧不上眼的棋子。 宋辙自玉京回来后,明显察觉日常事务难办,前阵子的丁税催收,大多府州都拖沓至他去急函才交来。 往年谁敢如此怠慢,这不仅是对他清吏司的贻误,更有对整个户部,甚至于说是对沈谦的藐视。 人性都是趋利避害的,他亲自盖印合封装满税银的箱子,这才松了口气。 谁知这气还没舒服吐纳,就见挼风慌里慌张跑来,他心渐渐沉下。 而后耳边传来一阵急促低语:“佑儿姐今晨出去扯布还未回来,往日从未如此,属下心头担心找去裁缝铺,谁知那掌柜说今日未见过姐姐!” “怕不是遇着事了?” 第87章 委屈 宋辙手中的印鉴顺着衣袍落下,滚落在脚边,挼风赶紧拾起交还。 向来是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人,头一遭这般失态。 湖光掠影映照亭台楼榭,假山清泉蜿蜒曲折,这是济南府数一数二的好宅子,最初乃旧朝允王的私产,后来改朝换代辗转几家,而今落在这新任布政司参议杨衍手上。 湖心亭里乐伎弄琴,岸边芭蕉树下,年轻妇人容华若兰芬灵濯,举手投足玉莹清绝。 佑儿瞧着她不疾不徐地点茶,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叫人忘却凡尘。 明前龙井矜贵,可那盏茶刚立了沫,就被她倒入一旁器皿中。 像是晓得佑儿惊讶,她目光仍专注自身,嘴角却淡笑道:“这盏茶不入流,上不得台面,叫人见笑。” 这话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佑儿被人“请”来本就心存戒备,听得这些蛾眉拧住:“不知杨夫人费心寻我来,究竟所谓何事?” 这园子虽写着“宜园”,可屋檐下的灯笼贴着杨字,料想这妇人该是这园子的女主人。 魏姝这才正眼瞧她,声色清雅:“费心倒是没有,只是觉得郑姑娘是个妙人,这才请你赏花游园罢了。” 若非她遣词里的傲慢,佑儿真的以为她是有心结识自己。 自进园子起,佑儿就将山东有头有脸的人都想了个遍。按着宋辙讲过的人里,能买下这顶好园子之人怕是只有布政使司杨参议了。 池中锦鲤悠闲自在,水波荡漾泛着粼光,一圈圈涟漪将红花绿树的倒影衬得有趣。 佑儿嘴角带着笑意,幽幽叹道:“怕是担不起杨夫人的好意,引我来的姑娘说事关我家大人,又是十万火急,因此我才来的。可如今瞧着嚜,倒像是有小人欺骗,或闲人玩笑,既如此我就先告辞了。” 骂人而已,她自小听得多,会的也多。 魏姝并未被她的话中之意惹恼,依旧云淡风轻:“于文被圣上亲赦,想必宋辙这些日子不好过吧。” 丫鬟奉茶水来,雨过天青的汝瓷,荡漾着雨前龙井的清香。佑儿心头暗哂真是够雅够有钱的。 这样难得的茶盏怕是给她饮过后,就再不会用了,既如此她还真不客气,细心吹拂浅抿了口,只觉得唇齿留香。 果然,魏姝那清丽的远山眉微微下弯,而后又恢复原状。 佑儿通泰舒坦,答道:“大人的事我怎知晓?且那些朝堂的事也不该女子过问吧?” 她只差没讲女德女训搬出来砸在魏姝头上了。 “郑姑娘真是伶俐。” 魏姝先前收到表妹李芫娘的信时,还有些不相信,野丫头出身的奴婢,竟然将她那超然脱俗的表妹比下去了。 而今瞧着本人,又交锋两句这才信了三四分。 “宋辙青年才俊,小姑娘仰慕他再是正常不过。”魏姝将手边的茶盏挪开,目光落在湖心亭的乐伎身上:“我也不与你打哑谜了,你二人成不了。” 婉转曲调细微差错,若不仔细去听,难以察觉。 “我与大人……” 魏姝打断道:“不必和我虚与委蛇,你喜欢宋辙,且不愿为妾。” 佑儿从未像现在这般恐惧过,她脸上的笑意也僵持不住,早已严肃漠然。 她藏在心中的欲望,这般被人点破,且是一个陌生人…… “这世上固然有日久生情,可现实大多是时间就了就相看两厌。你一无家世,二无才情,仅靠着男人那点子感情,实在是不牢靠。” 佑儿此时已强压了心头情绪,不急着自证辩别,只扯了话题道:“杨夫人与李小姐气度接近,言谈也近乎相同。” “我与芫娘是表姐妹,也是闺中密友。”魏姝提及此,脸上笑意恬淡:“不过芫娘生的美,我私心想着空谷幽兰,不外如是。” 在她眼里,李芫娘与宋辙身世面容才是相配的。 佑儿诚然娇俏,可眉宇灵动带着盘算心思,相比之下实在俗了。 “我的确是为此才将你请来。”魏姝摆了摆手,那亭中乐伎忙止了琴音,而后福身离去。 待周围只剩两人对坐,才缓缓道:“不过看你这般,想必宋辙并未告诉你,他如今处境困难,若是有个不好,这前途怕是难保。” 这佑儿的确不知,瞧着魏姝神色坦荡,又联想到那些公务之事,也信了几分。 “可惜芫娘一门心思栽在他身上,至此也不愿放下,这才请我做说客。” 提及此,魏姝不无担忧与愁情:“芫娘太天真了,以为她在宋辙跌落时伸出援手,就有机会得他青睐。” “不过嫁给宋辙是她的夙愿,因此若你愿从旁相助,她也能退半步,与你在后宅和睦共处。” 见佑儿面色凝重,魏姝又道:“你若只是喜欢他,如今情浅正好借他仕途下坡,早日脱身离去。可若是真心爱慕他,想必不愿他受苦受难吧。” 诚然,这话让佑儿心头的空中楼阁,有了些崩塌之势。 “人不能既要又要,言尽于此还望你多思忖才好。” 魏姝嘴上是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可这一字一句皆是站在上位者的立场,带着自己的算盘,精明得很。 佑儿虽说心里明白这些,可不得不说那些话,她是认可大半的。 她不知对宋辙是不是爱,但她不愿宋辙受苦受难。 瞧着面前那俏丽女子,虽是隐忍但脸色不佳,魏姝唇角露了几分笑意。 她自小就是女中苏秦,最擅攻心游说,只要出手从未吃过亏。 “罢了,你一时想不明白也正常,不过宋辙的安稳日子怕是也不久了,你若为他好,就全了芫娘的心思,且不说李氏一族出身洛阳,姻亲皆拿得出手,何况我夫家还是贤妃的娘家,若宋辙与芫娘结为一家,宫里多少能帮他说句话。”魏姝这话说的矜持,手上的团扇轻轻摇着,好生悠闲自得。 这些天家贵族之事,听得佑儿不明不白,又难免心中懊恼。 身体里某处如猛兽咆哮,声声唤着两个字,自卑。 后来魏姝又说了两句话,见她仍是懵懂模样,果然就烦腻请了她离去。 待人走后,魏姝让人将那乐伎唤来,先是让她跪了许久,才悠然道:“爷们疼惜你这琴艺将你买回来,你倒好在我待客时胡乱弹奏,难不成是想下我的脸面?” 乐伎磕头认错,说着天打雷劈之言做保,可魏姝半个字也不听,只怕她去亭中继续弹。 若魏姝不满意,这琴音就不能停。 且说佑儿,若生来就不愿嫁人自然是假的,否则当初也不会遇着苦难就憧憬着嫁去张家。 之所以眼下不敢想这些,还不是因为身世又凄苦了几分,每日面对的人也不再是铁匠木匠之流。 她嬉笑怒骂暂且骗过了所有人,可心里难道还真不会幻想那样出类拔萃的男人倾慕她? 更何况,他虽无心男女之事,可对她并非无意。 这就像一个鱼饵,没日没夜勾着她去紧紧含住。可又生怕那后头是无尽深渊,痛苦难耐。 因此她才只敢如此揣着明白装糊涂,想着顾好眼下攀附宋辙,今后的事暂且不想。 佑儿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但她习惯抿着唇将泪死死噙在眼中,不停深呼吸去抵抗那份酸楚。 第88章 误会 待她那股委屈缓了过去,这才绕回了元宝街,谁知还未到清吏司门口,就见宋辙一身红袍官服,头戴乌纱急匆匆带着人出来。 “大人?”佑儿忙上前唤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宋辙脸上的忧虑散去,只是仍旧冷着脸,看得她不敢与之相视,只能撇过头打量挼风。 “姐姐可算回来了,大人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正要去寻你哩!” 挼风说罢努努嘴,忙给几个衙役递眼色,这还守着干嘛,赶紧着回避。 “大人费心了,奴婢走错路了……”佑儿垂眸,羽睫扑闪让宋辙心软不已。 元宝街上人来人往,瞧着他玉面仪堂站在门口,纷纷侧目瞧着这位活财神。 宋辙轻声道了句:“先进去再说。” 初夏的济南不算炎热,仍旧是春风阵阵。佑儿心头烦闷,脚步一顿只站在窗棂处,并不随他进公房去。 “为何不进?”宋辙站在门口回首道。 她不敢抬眸,只怕心头那股自卑又涌上来,只能闷闷道:“奴婢还要去厨房帮工。” 以为她是怕自己责备,宋辙带着笑意:“平日里也不见你这般勤劳。” 榆钱树枝顺着风摇晃,佑儿看着脚下的光斑掠影,酸楚滋味瞬间蔓延,红着脸道:“男女怎可共一室,大人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往日情非所迫同床共枕,也不见她这般发火。 宋辙不明所以,但也晓得她自玉京回来就有些奇怪别扭,猜想她今日出去必然又有事,遂由着她站在窗棂下,自己也陪着过去站着。 “你先别恼,我且问你,今日出去可是遇着事了?”他脾气极好低声迁就道。 越是这般温润如玉,佑儿心头越不是滋味。 这物竞天择的世俗里,谁不想要好生活,有一个好郎君,可宋辙他怎么这么好? “挼风四处寻你不见,这才来通报我。幸好你全须全尾地回来,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佑儿而今杞人忧天,什么也不愿听。 打断他的关切,瓮声瓮气道:“奴婢不值得大人这般。” 宋辙听罢,双手想前去扶她的薄肩,却生生在半空克制道:“你值得。” 两人好长一阵静默,四下唯有树叶婆娑。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听得他再问,佑儿本想如实相告,没曾想挼风急匆匆跑来道:“大人!李侍郎的信!” 佑儿听闻,快速抬头瞧了宋辙一眼。 见他已抬步上前去结果信件,心里不知为何空落落的。 待宋辙一目十行看完其中内容,才察觉佑儿已不见踪影。 李侍郎不会主动写这信,想来是经沈谦暗示才为之。如今北面抗鞑靼,东南又有倭患,哪里都需要筹军饷,银子之事户部虽绞尽脑汁,却不如公孙贺主动请缨揽下分忧之责。 他手下几个封疆大吏,半月之间搜来三百万两充军饷,皇上自然欢喜,还说关键之时朝堂万不能离了阁老。 实打实的银子送去南北两地,也换回了捷报,东南主动请缨抗倭将帅,也是公孙贺举荐的。 如今他势头强劲,好像先前与沈谦过招,不过是小打小闹。 玉福宫里,弘德皇帝发着哑火,手里握着翡翠镇纸,青筋突起显然是动了怒。 身旁的掌印太监王保偷偷揣摩帝王心思,待到“咚”得一声闷响,弘德搁下那镇纸后,他才赔笑道:“哎哟,这翡翠料子难得,百年难遇的矜贵物件呐。” 弘德被他这副护财的模样逗乐些许,没好气道:“怎的?朕丢不得打不得,只能捧着它?” 虽是说镇纸,可话里话外却针对公孙贺。 王保自然是听出来了,劝慰道:“皇上是天子,任凭用它丢它打它,都是它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好一个云贵总督邓岩堂,平日里给朕哭穷,如今大手笔送了七十万两银子来。”弘德冷笑道:“哼,雪中送炭不易,朕还得感谢他?” 群臣结党营私之罪可大小,利益无碍君王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几番势力对峙,对执政者来说不是坏事。 可弘德不是那等得过且过之人,他有心改革,要万世流芳,必然不想朝臣有二心。 王保作为贴心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你不说话,是有什么事不愿讲给朕听?”弘德也了解他,只睨一眼就晓得了。 王保听罢,跪在地上:“不敢瞒皇上,奴才也是陡然听说这事的,有传那三百万两银子,大半出自前山东莱州知府于文。” 那日刑部与吏部尚书同时做保此人,弘德知道有些猫腻,可对于知府这等小角色的生死,他乐得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而且回过味来,泠然道:“这事沈谦知道吗?” 王保这情报就是沈谦提供的,眼下自然不能将人卖了去,太监虽没得根,却不能丢了义。 “户部在山东的郎中,是高阁老的门生,此人做事素来妥帖,于文也是因他落狱,料想沈尚书和高阁老都知道。可这毕竟是于文的底牌,因此两位大人知道的多少,奴才还真不好说了。” 王保将高品也拉了进来,意图让弘德清楚,这事儿站在沈谦的立场,最好是和光同尘,若真争个输赢对错,这三百万怕也不好得。 弘德自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无奈扶额道:“他是一心为了朕好,若非顾全大局,怎愿退让。” 王保颔首道:“沈尚书对皇上是没得二心,只是眼下为难了咱万岁爷,都察院弹劾那户部郎中的奏本,奴才是留中不发,还是批红?” 弘德的确为难,这折子在御前书案放了好几日了,不论是谁都在暗中观望着。 “各家的门生各家去管,请高阁老过来。” 相比之下,宋辙收到弹劾他的消息却不紧张,反倒心平气和摆着棋局。 “大人不写信问问阁老的意思?”挼风担心道。 宋辙瞥了一眼他猴急的模样,如热锅上的蚂蚁,娓娓道来:“我一没杀人,二没贪墨,即使有罪也不至死,你若害怕就回山西老宅躲一阵子。” 佑儿拧着食盒过来,听得这话心沉到谷底。 第89章 此情可待 过了半晌,听到挼风说要告退,佑儿这才走近叩门。 门框本就半掩着,见是她过来,宋辙眼神柔软几分,吩咐挼风道:“快去帮你佑儿姐拧着。” 见两人这气氛可不算好,挼风哪里敢耽搁。 宋辙的笑里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心思,方才不是说孤男寡女不好共处一室?眼下还有挼风在,想着佑儿该是要进来了。 果然随着她踏过门槛进来,宋辙的嘴角就再落不下去了。 “不是说去扯布了吗?是什么颜色料子的?”晓得佑儿并未去布庄,他这话问的忒故意。 挼风摆了菜本想退下,却见宋辙的眼风盯了他,倒是不敢迈出双脚半步,只能站在一旁陪着。 佑儿已然想好了说词,对答如流:“是奴婢的错,鲜少去街上,今日竟迷路了,明日高娘子带奴婢过去。” 迷路?谁不晓得元宝街? 她这话说出来自己也不信,可见是实在敷衍,不想与自己纠缠。 宋辙心如刀绞,脖颈酸楚惹得眉头紧拧,忍着这股子劲道:“好,我知道了。” 看着佑儿里去的身影渐行渐远,他才露出失魂落魄的神情。 挼风安慰道:“大人不急,属下这就去查,想必佑儿姐今日是真遇着什么事了。” 济南府不敢说小,可历城真不算大,挼风带着人沿着去布庄的路上打听,不过一个时辰就又了消息。 入夜时回府禀告:“那买糖人的大爷说他瞧的清楚,佑儿姐被一个富贵人家的婢女带走了。” “富贵人家?”宋辙疑惑道。 “他说不出所以然,但瞧着那是婢女的打扮。” 走街串巷的生意人,眼力尖锐真呢,这点宋辙自然相信。 他垂眸沉思,指尖有条不紊敲打在桌面上,脑海中已将历城来往的达官显贵都筛了一遍。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拿出李侍郎的书信,冷声道:“我知晓是怎么回事了。” 挼风仍是不解,纳闷道:“是李小姐?” 宋辙面露愠色:“是杨夫人。” 跟在他身边久了,挼风自然也清楚各家各府之间的关系纠葛。 听得此,愤懑道:“好端端的闺秀,怎这般不知羞耻!” 他这话本是为佑儿出头,可宋辙却眉心骤然一跳,料想佑儿是被羞辱了。 昏黄的烛火笼罩整间屋子,如同困兽让人窒息,宋辙忽觉疲乏,顺势靠在椅背上道:“是我的错。” 挼风怎能去接这话,只能悄声悄息的退去。 屋里的人轻叹,似将这哀思与愁苦从心底扯出。他自诩不是懦夫,从来敢作敢当,可男女之事上却怯弱的很。 即使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却不敢上前握住心仪之人的手。 可惜他平常安稳时候尚且不敢,更何况眼下还被都察院弹劾了。 云收夜垂,枕畔风摇,佑儿满面愁绪,摇着团扇躺在床榻难寐。 白日里魏姝的话在耳畔回响,她摸着身上盖着的绸布被褥,轻微自语:“谁不想过得好呢,难道我出身卑微,就活该退让?” 她从来不是善类,自小就要看人脸色行事,而今又经历被亲人抛弃,哪里是闺阁小姐那般顾及体面。说起话来来夹枪带棒,偏生内容又含蓄的令人不快。 “凭什么你想要好郎君,我就不能想?”佑儿在极度情绪之下,将自己的爱意压下,只想着势必不能让那些小姐夫人得逞:“大人若有难也就罢了,若是无难……” 权衡算计并非是男子的天性,女子更应如是才能过好一生。 她满脑子都被这些事琐事困扰,根本不知隔着风雨连廊,宋辙又是心疼又是自责看着她屋里微弱的烛火。 晚风吹动湘妃竹叶作响,他喃喃道:“竟夜不能寐,看来真是伤心了。” 那是多能睡着的人呐,即使身陷虎穴狼巢也不能影响她睡觉,而今却因他失眠。 宋辙只道是他的错,并不晓得佑儿的算计与决心。 翌日清早,佑儿换得干净清爽的衣衫,站在绿意盎然之中,如同林间仙子落凡尘。 发髻上的杏花对钗还是宋辙送她的,她往常极疼惜这粉玉做的花瓣,今日戴上却不觉可惜了。 宋辙快到二更才睡去,此时推门瞧见她拧着食盒走来,愣了些许忙上前接过:“这般沉,怎不让挼风帮你。” “伺侯大人日常起居,是奴婢的本职,哪里能假手于人?”佑儿说着话,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子舀粥布菜。 宋辙先是有些忐忑,不显刻意的瞧着她不似昨日那般神情,心里才略踏实些。 可佑儿眼下淡淡乌青,又惹得他自责:“夜里睡得晚?” 佑儿怕他察觉自己心头的想法,只摇摇头并不说话。 这厢模样实在可怜,反倒让宋辙心里不是滋味,接过她递来的粥道:“你放宽心” 佑儿耳尖微红,直至蔓延到双颊才低声道:“奴婢为何放宽心?” 两人瞧着彼此的双眸,心有明月昭昭,皎洁流光呼之欲出。 最是凝眸无限意时,宋辙恍然道:“下次再有人带你走,你别去就是,万事有我在后头给你撑着。” 这是说昨日魏姝派人带走她的事,若非那人说事关宋辙,她怎会跟着去? 见他已然知晓,也不知是不是心里的情意不再单纯,反而不敢面对眼前之人,只得压着下颌轻轻颔首:“奴婢晓得了。” 美人粉颊娇容,侧着头是半嗔半羞,宋辙不禁脸红:“我不是斥责你,是怕别人欺你。” 他心头跳跃得极快,只得看着门外的榆钱树将思绪冷静下来。 遇着佑儿时,他因突如起来的好奇,多看了她一眼,由此辗转缘分再相遇。 相处这么久,早已分不清这情的深浅,往日从未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纠结于情爱,如今惊觉为时已晚。 他生于父母恩爱之家,自然晓得寻常夫妻相携相伴是何等幸事。 可他这样孤寡之人,实在害怕今后再经历人世分离,因此相濡以沫对他而言,如吉光片羽。 可人的一生总有几个瞬间,是有些赌徒之心态,他暗暗想着,若是这次又算准圣意,一定会给佑儿一个交代。 “我……请你再等等我。” 他身着绯红官袍,修长又端仪站在佑儿面前,眼中是热切由衷。 情之一字从来不是非黑即白,她看着宋辙,也带着几分赌意,点了点头。 第90章 我定会娶你 而后几日,宋辙就像无事人般,等着玉京旨意来时,端正仪容出门迎去,且行且从容。 佑儿隔着月洞门偷听着前头动静,依稀是高品拟的票,都察院参宋辙深文巧诋,陷人于罪,以胜为功,处心积虑,罗织同僚罪名,责令罚俸一年,另郎中一职且待考察。 按着弘德的意思,高品酌情处理了弹劾之事,如此一来,更是让群臣看明白了,宋辙背后有次辅站台,轻易不能得罪。 公孙贺瞧着事态如此,也只能作罢。 只是山东处于党群利益中枢之地,留宋辙在此,真是多有不便。 这个结,他非解不可。 宋辙迎吏部的信使进来时,佑儿已退至抄手游廊后头躲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打头之人虽被斥责,面色却坦然松快。 正所谓罚也是赏,赏也是罚,可不就是如今这情形? 佑儿心头暗恨李芫娘姐妹还想挑拨她,这场恶气她记在了心里。 几年过后也终于得报! 辗转忙活近三日,清吏司衙门才总算得以安静下来。 宋辙穿着布庄新送来的夏衫,站在铜镜前左右打量,不解问道:“怎么选了这个颜色?” 他平常习惯了青蓝之色,如今换上浅栗倒是新鲜。 佑儿还捧着暮山紫的衣衫,兴致盎然:“大人不如这件也试试?” 宋辙有些难为情,说不上嫌弃也并非不喜,难得的扭捏:“你为何给我挑这些颜色?” “自然好看呀,平日里大人穿的老气横秋,如今才是年轻俊朗。”佑儿欣赏道。 不得不说,宋辙这身段修长,是天生的衣架,面容看着又清冷疏离,平日里靛青松蓝让他看着难以接近,反倒让人难喜欢。 挼风也道:“这两身衣衫是好看些。” 佑儿仔细端详眼前男子,兴许眼神太过直白,宋辙不好意思轻咳,只能故作矜持理着衣襟。 心头腹诽女儿家竟这般浮躁。 佑儿见他有几分不好意思,故意歪着头道:“大人这般挥霍,全然不像刚被罚俸一年。” “我自然高兴。”提起此事,宋辙心中不无得意,他又一次算准了玉福宫的圣意,因此自知于文贬官后,既不与高品诉苦求助,又不找沈谦寻求庇护。 独善其身,任尔东西南北风,这便是天子门生,无朋党之臣该有的态度。 “我有钱,你也不必替我省着花。”宋辙说罢,还十分爽快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 佑儿双眸异常闪烁,小心翼翼接过银票一瞧,嚯!五百两! 不知为何,宋辙极爱看她这副财迷心窍的模样。 他曾经是最不喜这样见钱眼开的人,毕竟若非人之贪欲,自己也不会孤苦伶仃。 可不知从何时起,渐渐接受了她这样的性子,甚至会刻意让她瞧见自己的钱财。 宋辙咂舌恍然,竟生怕她不打自己注意? 挼风饶有眼力早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两人在,气氛倒渐生浓郁暧昧起来。 四目相凝,宋辙紧握着双拳,问道:“你前几日为何不理我?” 佑儿眉宇躲闪,低着头看着他垂下的衣袖,呐呐道:“奴婢不敢不理大人。” 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即使这屋外是苍翠欲滴的树荫,还是抵挡不住渐渐升腾的热气。 宋辙脸色微红,开口道:“我从未将你当作是奴婢,你心里应该是清楚的。” 见佑儿张口就要辩解,他伸出指尖轻捂她的朱唇,不愿听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我对你的心意,难道还不明显吗?” 他能感受到柔软的双唇颤了颤,就像飞羽挠他的心窝,酥麻难捱。 佑儿从未想过,宋辙竟会在此时此刻说出这些话,她知道自己且需要等,甚至以为还得一两年,又或许三五年。 未曾想,竟如此之快。 她对宋辙是五分的仰慕,三分的倾佩,还有两分带着算计。 偏生他平日里冷静沉寂的双眸,而今这般深情款款,陡然之间,让人不敢直视。 她欲低头的脸颊被宋辙双手擒住,随后是他有些委屈的声音:“我心悦你,这事你真的不知?” 佑儿浑身发烫,双腿早已软的如一滩水,只能苦苦强撑着,低声道:“奴婢……” 似乎不满意她自称奴婢,宋辙骤然蹙眉,目光带着不容质疑的强迫。 惹得佑儿即刻改了话头:“我知道的。” 她朱唇轻启之时,宋辙的指尖烫的出奇,从来谨慎自持的人,虽面上看着有条不紊,实则心里早已失了章法。 宋辙有些慌神,疑惑道:“难不成,这些日子你又想到了那张家木匠?” 他学富五车,是玉京少有的才俊,竟有一日败在那木匠手下? 见他误会,佑儿硬着头皮解释道:“大人说什么呢,我并非不理你。” 佑儿不敢说原因,只能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祈求他别在问此事,难不成要她自己亲口承认,是因为她的自卑? 宋辙哪里受的住她这般瞧自己,他心头忍了又忍,最终是伸手触摸早已在心中拂过千万次的人儿,将她揽在自己怀中。 “你既不愿说,那便不说。只是有一样,今后再不许对我那般冷淡了。” 佑儿只觉得脑中轰然,像是万千烟火绽放,她鬼使神差的点头应下。 两人抱在一处,听得对方的心跳。大约是暑气愈发热烈的缘故,不过须臾两人身上自然滚汤的很。 宋辙这才察觉身前的柔软,隔着薄衫随着呼吸,起伏跌宕。 佑儿察觉他忽而僵硬的身躯,疑惑抬头,正巧触碰他的喉结。 说不出什么滋味,但两人的脸颊脖颈全然红透了去。 宋辙低头在她耳畔轻声说了句话,随后佑儿咬着唇不敢动弹。 再回过神来,只觉得双唇触及绵软,交缠至此,再难分开。 他的指尖落在她的耳垂轻捻柔摸,偶尔又落在下颌。 直到那触感落在她的腰肢上时,佑儿忍不住低声嘤咛,反勾得宋辙身形微顿。 正巧他的手还未落在那处绵软山峦处,两人皆是心头紧张,只得作罢分开。 宋辙微微侧过身去,待净心平气后才道:“是我一时情起,唐突你了。” 放才轻吻之时,佑儿已察觉到了他某处的不自然,看过无数话本,如今已知晓究竟是为何。羞赫垂眸道:“不唐突。” 宋辙眉宇轻跳,似乎是没料到她这般回答。直白坦荡,反倒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男女之事,总归不能让女儿家主动,想着她既然如此信任自己,宋辙心里感动。 “你放心,我定会娶你。” 第91章 风月无边 自从那日袒露心扉后,两人之间的氛围尤其微妙,作为贴心人的挼风自然最早察觉。 这些日子,大人去珍宝楼给佑儿姐买发钗,又去霓裳阁买衣衫,哪怕是去总督衙门的路上,也吩咐他莫要忘记回去带只香酥板鸭。 甚至!还亲自去书斋挑话本子! 大人为何变这样?难不成是因为他善? 这是挼风近来日夜思索的问题,他不过是半大孩子,哪里晓得这些情爱之事。 实在是宋辙与佑儿相处时,仍旧如往日那般,在人前看不出丝毫亲昵破绽。 因此,挼风心头想着,大抵如今情形是大人在撩拨佑儿姐。 是了!清冷大人追娇俏姐姐! 唯有两人私下相处时有了些变化,往日是相对而座,皆在低头做着自己手上的事,偶尔抬头说话,也是关乎衙门里的公务。 如今不同了,宋辙将自己的位置腾给佑儿,自己又搬了把椅子放在一旁,索性这张书桌也不算大,衣襟交缠相叠,胳膊不时紧贴擦身。 总之让人难静心做事,佑儿轻轻歪着身子,却被宋辙抓个正着。 他似不经意将手臂伸直,而后扶在佑儿腰间,内心却紧了紧。 “身子坐直才能写好字。” 腰间的温热让佑儿身子蓦得顿住,不由自主低眸颔首,眼皮却半点不敢眨,只压着心里的悸动,依言端正着身姿。 可即使如此,腰间的温热还未离去。 而她,似乎心里也愿意如此。 屋里的气息变得不大清朗,只觉得天地万物寂静异常,而心里却似猛浪翻涌。 思绪渐渐被宋辙抽离了去,佑儿难为情的往前坐了些。 未曾想,正好抵在桌前,因太紧张又磕在桌边,这一幕自然被宋辙收入眼底。 他哑然失笑:“若是不舒服,就后退些,我不碰你就是。” “没有不舒服。” 她双颊又红又烫,这话并未说对。 果然,听了她的回答,宋辙眸色暗了些,挑眉瞧了她慌乱之处,而后疑惑道:“你喜欢这样?” 他一定是故意的!佑儿又羞又恼,咬着唇不搭话也不看他。 脸颊忽而如被蜻蜓点水般,宋辙轻轻浅浅一吻就分开。 她片刻失神后,转过脸去看着他,难免有些难为情。 佑儿到底是看过不少话本子的,而今食髓知味,想着书中的描述,大抵那万千压抑滋味就是如此。 书中还写着了其他,只是她此时不敢深想。 宋辙不知不觉,无意间触碰到了她腰上的软肉,佑儿忍不住低咛一声,双眸噙着泪花,只觉得周遭事物朦胧不清。 宋辙将她搂在怀中,不知何时他已坐在了佑儿放才的位置,俊逸的下巴抵在佑儿脖颈间,落力亲吻,缓缓往下。 许是先前心头那些自卑和浑然难说的心情,此时佑儿只想让这琼枝似的男子,眼里心里只有她。 这是她的小心思,若是得逞,足以让她欢快。 人性本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她有这些杂念,正好说明了,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不甘于苦痛,不困于命运的,有欲望的人。 放才被桌边抵住之处,不知何时已有些淤青,宋辙心疼她,小心帮着她搓捻按揉,温柔小意道:“可觉得好些了。” 佑儿委屈极了,似乎是埋怨他的手法太生硬,啜泣道:“疼。” 她这声可让宋辙心软了些,而后佑儿不敢再喊疼了,她不敢低头去瞧,只晓得清淤之处舒润许多。 大抵明日能消吧。 这一折腾,屋外云收雨来,屋里时而热切低咛之声,全然被掩饰在风雨之中。 宋辙呼吸渐乱,两人再四目相对时皆是纠缠旖旎,地上散落和身上凌乱的衣衫似在无声宣告,两人放才是有多难分难舍。 夜里凉爽,宋辙将佑儿的外衫披在她身上道:“小心着凉,方才是我心急了。” 回忆席卷而来,明明是她先开始的。 繁星当空,江浙此时是梅子时节,在山东却正好风月无边。 宋辙双眸不自然低垂落在她淤青之处,甚是关切心疼。 佑儿顺着他的目光去瞧,抿唇不敢呼吸。她从未被人如此珍视,如此呵护过,即使心里有些自己的打算,此时心里也沦落的满是宋辙。 她不管其他,只晓得一味紧贴着心爱之人,寻求半生不可得的温暖。 直到雨声淅沥,已然黄昏才方歇了片刻。 夜里佑儿躲回自己屋里,沐浴之时将自己埋在热水中,雾气升腾之时,淤青之处的疼也散去大半。。 相比先前,清吏司这阵子闲了许多。 这厢挼风更觉得奇怪了,佑儿反而是害怕宋辙似的,连着几日都躲着不敢进公房去。 倒是宋辙真是打定主意要撩拨,出去做事时总要给佑儿带些什么新鲜物件才好。 夏意浓时,宋辙带着挼风和衙门里几个书吏去了趟平阴,勘察核验去岁朝廷赈灾拨去修缮的款项。 宋辙被罚俸禄告诫之事,官场上自然无人不知。 有人倒是看得透,觉得这是高品有意偏袒,否则早降职查办了。 自然也有人不屑,觉得宋辙迟早要被查办,譬如眼下这平阴知府马思远。 记恨去岁发大水时,宋辙在赈灾粮上推三阻四,最后害得他不得不借几个大户的粮周转几日。 可衙门没粮,即使借了些,又能管什么用? 不少百姓去衙门求救,跪在地上哭求,什么米粮也没拿到不说。更有些触了马思远的霉头,当场被打死。 他全然忘记,自己在齐平宗屁股后头马首是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自己仓库里的粮食被劫走贩卖。 也全然忘记了,自己冷眼瞧着百姓死去,还派兵镇压,不准人闹事。 也不知是多厚的脸皮,而今见着宋辙来就冷嘲热讽道:“宋郎中可别嫌我府冷清,若是去年的粮食早些到,或许人气还兴旺些。” 真是不知死活,宋辙心里不屑与他计较。 抬眸看了眼日头,眯着眼藏住他嫌恶的神情,似笑非笑道:“正是大中午的,举头三尺有神明,马知府说话可得三思,否则天怒不可饶恕呢。” 第92章 小别归来 对于马思远这样的人,宋辙从来不去计较的。 并非害怕,只是不愿降低了身份,有失风度。 士大夫最是在意这些体面体统,因此这几日在平阴府只顾着看账,半点不管闲杂之音。 赈灾银的账做的天衣无缝,马思远听者差役来禀告清吏司衙门的进度,冷笑道:“走个过场罢了,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即使是次辅的门生又如何,眼看着要秋闱了,不知次辅又要添几个得意弟子。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才!这点他马思远入仕二十载,早已是清楚明白。 因天热暑气盛,这次宋辙心疼佑儿,并未让她同行。 王书吏打着算盘的手酸的很,起身喝茶活动筋骨道:“要是佑儿妹子在就好了,她倒是比咱们算得都要快。” 宋辙手指停顿,咀嚼着他的话,淡淡道:“佑儿妹子?” 王书吏嬉笑道:“正是呢,佑儿妹子若是男子,咱们整个衙门怕是都不及她。” 这倒是实在话,宋辙核对着账册淡淡道:“岂因她是女子就低看一眼?” 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何书吏点了点头:“是这个理,你不是也常说,你娘的厨艺比你爹厉害?” 其实这些账册十有八九都有差错,只是户部并未下令彻查,只是常规勘查,因此宋辙只让书吏们将存疑条目另写记录,当面自然不与知府衙门的人多纠缠。 下晌空闲,记挂着佑儿交代的事情,一路顺河而上却不见章家的门帘。 挼风去打听才晓得,原来章娘子回了平阴府见家里人去楼空,几经周折才确认这世上唯她苟活。 大悲大喜,情难自控,某日半夜坠河里去了。 那纤丝细条的身子,沉入平阴湖里,好几日才被人捞上来。 宋辙听罢,面色不由凝重。 洪水围困时不发赈济草菅人命,后续修缮还贪墨银两,什么歹毒烂心肠! 户部竟还不让他深查,不必深想就知道,这后头又有什么勾当。 宋辙剪手望着河水,他若不戳破这事,实在有违天道,于理不公! 在朝堂政务理从来不愿木秀于林之人,这次刚被责令又主动挑了事。 马思远欢欢喜喜送走了宋辙,并未想过其他,毕竟上头已然沆瀣一气,下头的人可不敢胡乱作为。 晓得宋辙今日回来,佑儿一早掐准了时辰,在厨房忙活许久。 她原本没打算做满桌的菜,只想着煮些消暑的凉茶,再做些酥饼点心。 谁知回过神来,这灶头上的五味鸭,东坡肉,山笋拌茼蒿皆出自她手。 陈娘子见她想施展拳脚,索性乐得与王婆一起掐菜烧火,并不于她相争。 待到最后一道清蒸鲈鱼出炉时,就瞧着挼风已探着头在外头候着。 “大人回来了?”佑儿脸上的笑意并未掩饰,发自内心的欢喜难免格外明媚动人。 挼风夸道:“几日不见,姐姐愈发美了。” 厨房里众人欢笑,羞得佑儿赌气似的将襻膊取下,仓惶逃去。 宋辙对她日渐的好,先前高娘子还担心,私下问了挼风大人这是何意? 毕竟常在衙门里做事,自然见惯了当官的纳妾娶二房,可到底宋辙连正妻都没有,佑儿即使跟着他,连妾也不能算,只能先做通房丫头。 挼风是晓得宋辙为人的,那时一句大人心头有数,就将大伙儿的疑惑堵了去。 今日嚜……王婆给陈娘子递了个眼神,拉住挼风道:“如今又是什么状况?佑儿姑娘在厨房可忙活一日了。” 挼风心头咯噔一声,直呼:“好大娘且放过我,这哪有什么情况,姐姐忙了一日,您不也忙了一日?” 陈娘子不死心,从碗柜里端了两个鸡腿出来:“小火慢炖了一夜,这卤味儿闻着就香,你若说实话,我就给了你?” 挼风面上心动不已,趁着时机成熟端了碗,扬长而去。 风里传了句:“大人的事,我也不知!” 王婆摊手,这小子泼皮! 宋辙用饭时不见佑儿的人,可吃些这些味道却不似陈娘子的手艺。 吃着饭时,唇角按捺不下去。 又急着见她,又舍不得她为自己洗手作羹汤,真是两厢为难。 落日熔金,暮云合壁。宋辙踱步在风雨连廊上,目光却一直看着佑儿的屋子。 越是走近,心越欢喜。 还未到屋外,只见窗棂被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宋辙快步上前,笑道:“夜里蚊虫多,推开做甚。” 还不是久未见人来,这才推窗去探?佑儿依言合窗,虽是瞪他一眼,可双靥含笑,眉目间自成风流。 继而听到缓缓敲门声,半真半假问道:“屋外何人?” 宋辙不知何时开了窍,眼底藏着笑:“自然是你急切想见之人。” 话音刚落,门框虚缝,佑儿咬牙切齿道:“谁急了?” 宋辙伸手也不用力,将门多推开些,守着礼不进:“自然是我急,还请这衙门的女中诸葛随我去公房瞧瞧。” 佑儿哑然失笑,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心头有一丝欢喜,又有些失落,酸甜杂陈。 两人并肩走过连廊,又掩在重重墨色树影之中,宋辙轻声问道:“往常并未觉得几日不见你,这日子有多漫长,这回倒是真有些这滋味。” 他回来洗去一身风尘,身上还残留着香胰子的味道,随着风就这样钻入佑儿的鼻息。 她抬眸正落入宋辙的眼中,直勾勾的盯着他问道:“什么滋味?” 宋辙不自然看着余晖落下的渐暗天色,深吸了口气,故意不回这话。 究竟是什么滋味,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抵是她的笑颜无时无刻不挂在脑海中,不论他是坐卧站躺,还是赶路做事。不用特意去想念着她,她一直都在。 许是思念蚀骨罢,宋辙原先从未尝过这滋味,甚至还觉得那些文人墨客事关风月之言,颇为做作可笑,如今体会到了才知是真。 点了几盏烛火,公房里骤然明亮,他将佑儿抱在膝上,呢喃道:“你这些日子就没想过我?” “自然想了的。”佑儿脖颈被他的热气吹得润痒,说着话也婉转了些。 脸颊被他啄了几下,就听他在耳边问道:“如何想的?” 这还是那个古板克制的正人君子了?佑儿被他撩拨的眼神懵懂,脸颊烫的厉害。 第93章 情意浓 屋里的气息渐渐弥漫着旖旎,宋辙长指绕过佑儿的青丝,小心翼翼生怕扯疼了她。 轻微的触觉让佑儿心头不安,这种滋味才最是磨人。 她又想宋辙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又害怕两人时常如此,难保哪日真冲破那道关闸。 鼻息间的如松如竹的清冽香气,已然添上了几分异样暧昧,佑儿分明察觉后颈的指节,轻柔缓慢挪到了锁骨处。 她不自觉稍仰头闭着眼,却没等到宋辙后头的动作。 微微睁开眼,却见他看着自己揶揄笑道:“这是什么意思?” 偏生他那长指还在锁骨摩挲,像是发觉什么好玩又新鲜之事,倒是好奇得紧。 佑儿脸上羞红,闹着要回屋去,宋辙哪里肯放下她,嘴上说着是他的错,双手却将人桎梏怀中。 那带着迷情引诱的亲吻,这才总算有了开篇。 佑儿浑身绵软无力,双手只能捏着宋辙的衣襟,呼吸吐纳间,人如熟透的蜜桃,让人忍不住想尝尝滋味。 几经辗转,她已被宋辙抱在一旁的美人榻上,这本来就是先前为她专门备着的。 只是没想到,她这次并非歪靠在上头看话本子,而是伏在宋辙身上,被他圈在怀中,亲密贴靠。 两人一上一下,两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起来,佑儿下意识用脸颊贴靠在他的脖颈处,随着宋辙闷哼一声,才惊觉衣裙上的绦丝被他扯落在下来。 那裙虽未落下榻去,却松松垮垮了些。佑儿肩上几缕青丝欲遮还休,雪肌薄背最是好风景。 搭在她后腰的指尖蜷缩,两人对视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欲望。 宋辙忍着躁意,用深吻平息自己的情绪,这才将佑儿放下道:“你我何时成亲?” 真是平地一声惊雷响,佑儿已起身系腰间绦丝,听得这话垂眸瞧着端坐在一旁的宋辙不语。 她眼中的诧异让宋辙眉宇拧成一团,委屈与无奈:“你不愿与我成亲?” 并非不愿,只是不曾料到他竟如此突然提这事,看着宋辙是误会自己的意思了,佑儿也不解释,佯装考量道:“这才相处几日就急着私定终身?” “怎么算是私定?”宋辙握住她的手道:“你我虽是天地间孤身客,可三书六礼官府文书一样不落,如今只是浅尝辄止,如何能用私定二字?” 越说越浑了,佑儿没好气抽过手去不理他。 索性看书案上堆叠成山的账目,看着上头书页上的平阴二字,这才想起章娘子。 “你可去瞧过她了?” 对上佑儿充满期待的眼神,宋辙还是实话实说道:“去过了,可是她已不在人世。” 佑儿恍然只能失神坐在椅上,按着她设想的结果,章娘子寻到母亲后,两人做着小生意,怎么也能糊口。 将来还会有知冷知热,敬她爱她的相公,或许头发苍白是儿孙满堂也未可知。 可这人世比她看到的,想到的更加无情冰冷,立世于此何其艰难险阻。 佑儿转瞬就想到了自己,若非遇着宋辙,怕是下场也不大好。 因此格外认真恳切对他说道:“好在我遇着大人了。” 这本该是顺势邀功的时刻,郎情妾意好滋味。可宋辙却安抚着她道:“也不是我的缘故,我且问你,日子再艰难时,你可想过轻生?” 佑儿摇摇头,自然不曾想过。 她从不去想这些,好不容易来人世走一遭,好日子还不曾过呢,怎甘心坠河沉塘去。 “万事万难,只有活着才能得解脱。” 宋辙细细想着她这道理话,听出了几分执拗与不甘。 后头回过神再想,这的确是他认识的佑儿说得出来的,而她也的确是这样活着的。 两人说完了章娘子的事,自然就提到了平阴府的正事。 按着宋辙的意思,既然发现了官员贪墨,弄虚作假的罪证,自然不能含糊过去。 虽说按着上头的意思,这次是想韬光养晦,并不想再与公孙党正面交锋。 可兵道,诡矣。 他的打算是直接将这些誊录送京,一份送去户部,一份送去河道总督衙门,一份送去都察院。 哪边都别想压下此事,只得上达天听。 “可若是有个万一,这次怕是没人能保你了。”佑儿不无担心道。 宋辙自然晓得这道理,可他想着玉福宫的处境,如今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公孙贺把持朝政,已然是权臣模样。 其实他何尝不知自己与弘德是背道而驰的,也知道这年轻帝君早就想动刀收拾自己。 可他有何法,与其坐着等被清算,不如再壮大些自己的权势,让帝王忌惮害怕,反而会活得更长久些,也能为家族后人安排好脱困办法。 通观古今,坐到丞相首辅之臣子,有几个是全须全尾告老还乡的? 还有不少的,即使在任上亡故,死后还加封了几个太师太保的名头,可没过几年拉出来鞭尸,屠了满门的也不少。 朝堂博弈素来带着血,因此公孙贺知道,自己可不能服软。 “皇上可忍他们太久了。”宋辙拍了拍账册道:“虽说这些只是隔靴搔痒,好歹有个名头让皇上出气,这也是好的。” 因此,他看似下了一步险棋,却能赢得圣心。 即使置身危境,却也划算了。 佑儿听了他的解释分析,再看眼前这男子时,心中不无得意,又有些担心。 她坚信宋辙有朝一日定能坐上高位,自己将来的日子必定体面。 又担心这样的人她不能长久笼络,思来想去倒是愚者千虑自伤了。 果然这些账册送去玉京后,引起不小的震动。 大朝会上虽说无人提及此事,但弘德也不知哪里晓得的这事,自顾自叹道:“民之艰难,朕实难想竟还有这样的父母官。” 公孙贺剜了眼沈谦,内阁和通政司他都把控的安稳,这事只能是他转去皇上面前。 沈谦自然是认了,本来事实也是如此,他虽被弘德安抚了,这阵子且顾全大局不与公孙党争锋,可耐不住手下之人实在是有能力。 因此这事还怪不得他。 弘德这些日子夹着尾巴做皇帝,本来就十分委屈了,因此大朝会上就多说了几句指桑骂槐的话。 果然如宋辙所想,他为皇上出了口恶气。 第94章 回礼 这盛世如宋辙所愿,没过几日所谓佞臣的名声,就传到了山东。 五年仕途如屡薄冰,所有的唯唯诺诺站位附庸,都不敌这一年的战功累累。 有稍微实在的同僚,说他这是不愿同流合污,又实在没得法子保全自己,这才告发检举自救。 聪明机警的自然看得明白,这后头没有大人物保他,估计什么条子奏本都送不到玉京去。 不识时务的只缘身在此山中,骂他搅乱朝纲,祸乱山东政局。 总之是千人千面,但结果都是宋辙迎来了高中榜眼后的,又一次举国闻名。 佑儿把这些日子听来的话,鹦鹉学舌般讲了一遍,动情之处手舞足蹈,差点笑得呛过去。 “大人而今骂名远扬,怕是天下无人敢和你结交了。” 宋辙看着挼风如今是愈发吃里扒外了,还尽捧着佑儿的话,说不如姐姐人见人爱呢。 他也不恼,走了这条路前就想过有今日,不过到底不是一个人也不敢结交他。 手上举着信道:“谢知可写了信来,好歹在山东还有人惦记。” 他自嘲的语气颇为可怜,佑儿收敛了呲牙咧嘴的笑意,问道:“谢同知说了什么?难不成要请大人去汝州?” 提起这地方,佑儿已毫无留恋。 见她坦然自若,宋辙将信递给她自己读,上头先是问候几句,又说了关切的话,最后还提了句佑儿的弟弟郑光宗,说是因在学堂聚众赌博,被赶了出去。 谢知瞧着是佑儿的弟弟,可到了汝州自然也听闻了郑家的事,怕自己出面协调反而让佑儿不高兴,因此特意写了信来问宋辙。 见佑儿看完信后沉思半晌,宋辙问道:“想要谢知帮着劝和?” “不必费心,郑光宗不是读书的料,泼皮一个,要是出手帮他,还得被他缠上一辈子。”佑儿将信还给宋辙,并不管他会如何看待自己。 挼风这些日子他已然将佑儿看作亲姐,听得郑光宗的事,好奇道:“佑儿姐,你家里日子过的清贫,为何这弟弟还能读书?” 这事提起来就让人生气,佑儿想着过往,忍不住皱眉头:“他们两口子盼着他成才,将来做宰辅沾光嚜。” 其实不过是疼爱他是个男娃罢了。 “郑光宗有些小聪明,可自小被溺爱惯了,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若有人给他撑腰,定能惹捅破天的窟窿来。” 宋辙见佑儿是真的懒得搭理这弟弟,便提笔写信回了谢知的好意。 在这个时候谢知还记挂着宋辙,可想而知在汝州府待了这些日子,他仍然是当初公正不阿的实诚人。 佑儿不自觉想起了章娘子,虽只是萍水相逢,但她们倒是投缘的。 只可惜造化弄人,她们今生并无成为好友的缘分。 看到佑儿眼底一闪而过的悲戚,宋辙已然猜到她在为章娘子伤怀,宽慰道:“人与人不同,你在艰难时想着脱困,而有的人想要解脱。” 未经她人之苦,不能断言这结局于她,是好是坏。 佑儿仔细揣摩着这话,喃喃道:“早日解脱于她,许是好事。” 正是这个道理,章娘子生得娇美,性子又绵软。当初被她爹卖去汝州府时,周遭邻里皆是知晓此事,这一朝回了平阴府,又无家人依仗,谁晓得这日子是更好还是更好。 宋辙只打听到了结局,并不知道章娘子回去没两日,四处寻母失魂落魄时,还被邻居哄骗说有见过她娘亲踪迹。 她自然信以为真,以为给了银钱做感谢就好。 谁知那人竟将她骗到山中,好一番屈辱欺凌,也许就是那日之后,她就有了轻生的念头。 而这些都被掩在山林里风雨中,再无人知道。 陪着佑儿伤怀一阵子,这陈杂心绪也就渐渐平淡了些。 如今已暮夏,湛蓝天空飘荡着白云,惠风和畅。宋辙每过三五日就要各府州催夏粮,齐平宗得了上头的吩咐,这回没少暗中下令使绊子。 他是二品总督,封疆大吏,纵然宋辙得了圣心可再不见后文,因此谁更有实力,明眼人都看得清楚。 宋辙这差事干得不比去岁舒坦,但登州府倒是不用他催促,打头阵就交来了上来。 毕竟这知府先前是吏部主事,在那种情形下主政登州,可想而知是朝廷对他的历练与信任,私下里齐平宗因操练卫所,没少放下身段与他接触。 可那知府遇事老练,不卑不亢,几番下来不该应下的话,半点没应下,因此齐平宗也懒得理这位中立之人。 公孙党奢靡贪墨,但也不是人人都羡慕的。革新党激流勇进,更是让人不敢参合。 做官而已,没必要太认真。 清吏司衙门如这炎夏般,忙得热火朝天,这一忙活就到了秋闱前,宋辙也好不容易抵在最后一日期限时,总算是备足了夏粮食。 这日总算得闲,红袖添香,宋辙将正在磨墨的佑儿拉近怀里,不消一刻两人都是汗浸浸的。 佑儿嫌弃的起身,笑道:“这天热得很,我们好好说话也是一样。” 怎么能一样?宋辙如今是浅尝过鱼腥味的猫,瞧着人就在面前,什么也不能做,竟有些懊恼这天气。 见他怅然若失的模样,佑儿觉得好笑,忙转了话题道:“你前阵子不是让我挑些好料子送去玉京嚜?” 这事说的是沈谦家中金疙瘩,沈家大郎娶妻纳妾的事。 宋辙与沈家并无干系,因此若突然送礼反倒让人不喜。但孟家与自己是隔壁,只隔了一道墙,倒是有理由去送些礼。 听李伯两口子打听,那家小姐是娴静和善的,因此就要佑儿去绸缎铺子挑了些日常裁衣的好料子,又挑了两对不算贵重的金钗,托了商队送去玉京。 宋辙听得这事,果然目色清朗了些。 “可是收到回礼了?” 佑儿笑着将外屋桌上的呈盘拿了来,笑道:“咱们的礼不重,可人家回的倒是有些意思。” 打开木匣,里头是一对玉佩,那玉料子上乘,上头雕刻喜上眉梢,也算是好彩头。 佑儿从玉佩下抽出丝帕道:“这帕子绣的真好,瞧着那家小姐是蕙质兰心的。” 宋辙不解,问道:“你为何觉得是那家小姐绣的?” 也对,佑儿一愣,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必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哪里会做这些活计? 第95章 择日不如撞日 自秋闱前后,宋辙心头就想着邬榆先前说的,香税之事一年有解。 他心里估算着弘德与他想的一样,这山东至少要放一个有些分量的人,且那日与掌管税政的户部,有些紧密干系。 纵览朝堂上合适的人,还真没几个。 也是宋辙连着几个夜里无眠,才费心费力想出来的答案。 果然今次中举之人里头,就有他想到的人,不多不少正是三甲,将来指定外放做县令。 宋辙这人不论是才干还是处事为人都是极佳,他惯会春风化雨无声润物。 沈谦的大侄儿沈循,是而今家中后辈里唯一的子嗣。 先前在玉京时,还听邬榆说起沈家二夫人小产之事,当时国子监的同窗们也都叹沈家人丁不兴。 因此沈循在家中格外受宠,即使学识不怎么样,后来也花了重金进国子监读书。 不难看出,沈家是铁了心要他科举致仕。 宋辙回京之时,还特意去国子监拜见几个博士和祭酒,轻而易举就以榜眼学识被邀着看学子们的课业。 他看到沈循的课业时,可谓两眼一抽。 祭酒后来还特意说了,如今沈尚书圣意正浓,即使他侄儿不用心读书,可也不敢劝他退学。 宋辙将呈盘里的东西交给佑儿保管,自言自语道:“这叔侄二人,竟然差距如此之大。” “什么差距大?”佑儿将丝帕抽出来自己留着,小心将玉佩放进箱笼里放着。 听着宋辙讲着沈家的事,佑儿也是啧啧称奇:“沈尚书为人正派公道,倒是不知他晓不晓得他侄儿去秦楼楚馆的事?” “自然知道,尚书的耳目远比你我想的多。”宋辙不死心,又将人圈在怀中,摇着扇子道:“咱们送礼去孟家,他定然也是知道的。” 只是宋辙这事做的漂亮,让人找不到错处罢了。 凉风习习,佑儿这才发觉,身上的薄衫又落低了些,睨了宋辙一眼,却也不去理会这事。 问道:“那沈尚书不生大人的气?” 若沈循真到泰安做县令,凭着沈谦的敏锐洞察,自然晓得宋辙早已布局打算。 宋辙低嗅美人香,又在佑儿脸颊亲昵几番,才道:“又不是我点他侄儿得三甲的,也不是我让他侄儿来泰安,这事怨不到我头上。” 宋辙先前已然提醒过沈谦了,人心难测,即使与帝王是挚友又能如何? 帝王想着九州万方,讲究的是付出最少,得到最多,哪有什么人性可言。 提及此,宋辙心头难得有了丝丝得意,继而手上的力道不自觉重了些。 两人如寻常夫妻般,惬意说着话,撩着温情,暗消人魂。 虽是未曾身到巫山峡谷之处,但已初察雨意云情。 宋辙手上的折扇“啪”得一声落在地上,这声音已让佑儿神魂飞荡。 她脸颊绯红,云鬓半偏,眼波含俏,虽不经雨骤云驰,但风姿绰约,已是万种风情。 身子明显被宋辙紧紧抱住,佑儿见他又是临门一脚克制自己。 有些不怀好意道:“听说这般对身子有碍,大人何时才……” 后头的话她不再多说,倒不是她不想说,是宋辙伸手捂住了她的软唇。 眼中带着些危险气息,吓得她不敢再说半个字。 她只敢嘴上得意,可真想到那些事,难免还是害怕。 好在宋辙不过片刻就放下她,道:“且给你记着,来日方才,总是要还的。” 佑儿放才露了怯,如今故作姿态指尖撩开宋辙的衣襟,笑问道:“不知大人说的来日,究竟是哪日?” 宋辙爱极了她这般灵动狡黠的模样,唇角微微泛起涟漪,勾着她的腰送往怀中,闷声笑道:“看不出来,你竟这般急不可耐?” 看着怀中人儿耳廓渐红,他还故意耳鬓厮磨道:“也不让你久等,择日不如撞日,如何?” 方才还得意洋洋的人,如今扭着细腰就要挣了他的束缚,不敢说话一溜烟跑了。 何时娶佑儿的事,宋辙自然想过的。 这衙门始终不是他的家,也并非长留之地,料想待明年春暖时就能回京了。 到那时,在家中娶了佑儿。 因而如今即使再想,也克制自己不敢放肆。 他答应过佑儿的,要明媒正娶她。 待到朝廷的邸报来时,宋辙果不其然看到了沈循出任泰安县令的上令。 泰安县隶属济南府,与历城相距不远,掐着日程,怕是这几日人就要到了。 秋日多雨,待人到历城时已有些凉意。 瞧着远处城门,马车里的年轻妇人心头也欢喜,总算是与官人到了山东,今后就是她二人的小日子,没得后院那些妖精,定然和和美美的。 倒是沈循歪靠在马车上,眼睛却时而打量着伺候自家妇人的丫鬟。 大抵是舟车劳顿太久,往日只觉得这丫环大胆轻佻,如今瞧着竟然不赖。 他心中有些邪念,冷着脸吩咐给他倒碗茶水喝。 见一旁的女子只顾着打理自己发髻上的钗环,便在接茶时挠了挠那丫鬟的手心。 瞧见那丫鬟眼儿媚得勾人,他真是心猿意马。 进了城门就有衙役候着,请他去知府衙门说话,这是赴任的规矩。 一般是上峰请客接风,大家互相认识交底罢了。 因此一行人在历城停顿了两日,本要启程赶路,却又见昨夜刚吃过酒的户部郎中来请。 沈循只当他是想借着讨好自己,来拍沈谦的马屁。 想着在家中时被沈谦敲打几次,心头就有气,正好顺着杆子就去清吏司衙门喝酒去了。 席间他自然未见到佑儿,说来也巧这人心痒难耐,又被宋辙恭维的心头舒坦,多吃了两杯酒就有些头晕。 待离去前要更衣时,在连廊外头,远远瞧见后院里头那惊鸿一瞥,顿时心头血气涌动。 “站住!”他朗声唤到。 佑儿也是倒霉,先前就听宋辙说这人是个混账,她因此去了厨房并不在院里。 谁知瞧着天色,刚要回屋歇会儿,就被人撞见。 挼风引着路,瞧见他这般,忙岔开话道:“那边是衙门内院,大人这边请。” “内院?你莫胡说!本官可没听说宋郎中娶妻。” 他喝得七荤八素,任由色欲上头。 宋辙见他久不回席,忙急匆匆跑出来,这就瞧见他挥倒挼风,步履东倒西歪过连廊的场景。 “沈县令这是做甚!还不快给本官站住!” 第96章 嫁了吧 宋辙冷声一喝叫那沈循酒醒大半,晓得自己有失礼仪。 颤颤巍巍回过头,脸色如猪肝,只能任由酒精作祟道:“宋郎中这衙门竟还有这般绝色?” 见佑儿已趁机离去,宋辙脸上缓了些,亲自上前搀扶他道:“她是本官未婚妻。” 未婚妻?沈循以为是李芫娘在此,心头还一阵后怕。 玉京城里有姿色的女子,他私下不是没有肖想过,可碍于身份地位,轻易不敢招惹,万千心思只敢在青楼里发泄。 他又是欺软怕硬的,若是一般人家的女儿,不过打点些钱财就了事。可李家到底有些权势,那李芫娘也不是他能薄待的。 更何况如今他已今非昔比,风月滋味尝了各类,还是喜欢胆大热辣的青楼女,并非那些闺秀。 庆幸宋辙来阻止了他,再出衙门去,已然当宋辙是自己亲兄长了。 入夜,他那娘子虽是小家子气,却也晓得守规矩不出门,只让长随和丫鬟来接。 那娇媚的丫鬟送来的醒酒汤不知为何,喝的他心头躁动。 细腰胸丰故意贴着他,这马车晃晃悠悠,他本就不是什么能克制的人。 也不必虚头巴脑推诿几回,伸手捏着丫鬟的衣襟,便是两厢情愿。 这路上的两刻钟,就急不可耐将人要了去,事后还怕这事情闹开,毕竟官名还是要的。 丫鬟也是懂事,只让他记得自己的好。 这档子混账事一旦有了第一次,后头就有无数事。 宋辙并不晓得,自己无心插柳,反倒让这混不吝的人愈发荒唐。 待到九月过,山里天气转凉时,也到了每年收香税的日子。 这先前的账目差错,宋辙早已写了书信传去泰安。 字字句句是真心为沈循好,虽然沈循混账,可脑子不笨,也看得出宋辙的好意。 虽说大抵是看在沈谦的面子上,但写家书时,还是顺带把宋辙夸了一句。 如今若让沈谦来评宋辙此人,大抵只有一句,后生可畏。 即使沈循荒唐,心头还是揣着志向,觉着乡野县令哪里是他的归宿,势必早早回玉京施展拳脚,将来入阁为相也不是没机会。 因而一上任就出手香税缺漏之事,行事狠戾急迫,下面有不服的人,皆是被他狠狠打压,众人是敢怒不敢言。 无奈都晓得他背后有人,惹不起这祖宗,只能硬着头皮交差了事。 官场上历来是拜高踩低,欺软怕硬,眼下泰安这情形,何尝不算一物降一物? 这故事传到历城,宋辙听罢也不禁失笑:“得亏是沈县令去了,换做旁人还真做不成这事。” 整个秋冬,倒推至先帝去世前几年漏掉的香税,流水似的都送进了清吏司衙门。 弘德自然欢喜,不止一次夸沈循是个有本事的。 入冬时佑儿染了寒,在屋里躺了几日,恰好宋辙出去巡检并不知晓,回来时瞧着她这副可怜模样,心疼不已。 “熬过今冬就好了,明年冬天在玉京过,家里有地龙,不会再让你冷着。” 他悉心喂药,自顾自说着话。 佑儿歪靠在床前,看着他身上还未换下的官袍,心头微微颤抖。 外头风雪三五两,落得枯叶缀琼花,他慢条斯理照料她,低声说着将来聊着家常,那瞬间只觉金钩细,丝纶慢卷,牵动一潭星,她真的相信宋辙是要与自己天长地久的。 “也罢,这些家宅琐事我也不明白,由得你操持。”佑儿含着蜜饯,总算心头舒服些了。 宋辙听她这话分明是嫌烦,拉过她的手耐心劝道:“你今后做夫人要管中馈,采买装璜等可以由你的喜好,可日常月例支出还是要管的。你且记着,万事要先有个章程,下头的人行事才能便利。” 做夫人嚜自然与做丫鬟是不同的,且她从小就没经过这些事,听得宋辙讲原先家中如何,只觉得云里雾里。 卯时起身净面,光是那水盆就要放三个,待用早饭时,一碗鸡丝面,要备足二十个小碟的佐料浇头。 平日里不仅要管家里的账,外头生意也要过问,一睁眼就有百十号人等着请示,实在不敢马虎大意。 更别提行走坐卧,一言一行都要恪守规矩,否则在外头是要被人笑话的,连带着家中男子面上也许光彩。 “你娘真是能干贤惠。”佑儿抱膝叹道,若是宋辙爹娘俱在,怕是这婚事也轮不到她头上。 瞧出她的畏惧,宋辙捏着她的指尖道:“万事开头难,且将来回去家里就咱们俩,自然你爱怎么做都好。但是出门应酬还是要讲究的,你也别怕,等你好些了我就请个教习娘子来教你,将来有了儿女,你也好教他们不是?” 佑儿心知这事重要,不得马虎懈怠,直到宋辙给她又交了些底,这才觉得头大。 “你在外头竟还有营生买卖?”佑儿只觉得眼前的男人藏得忒深,相处这么久,她是半点不知人家的底细。 宋辙也惊叹佑儿的单纯,瞧着是机灵的,怎半点不疑心他。 “你不会以为我的钱都是爹娘留下的?” 那不然呢?佑儿眨巴的眼睛:“不是说官员不得经商嚜。” 朝廷下了令,不准官员做买卖,可给的俸禄又不多,若无家底的只能是养家糊口,再想挥霍请客实在难,因此才贪腐盛行。 宋辙摸了摸她的发髻,笑道:“罢了,我的确没有经营买卖,只是丢了些钱在沈彦那里,他每年算好了账,将银子存在钱庄罢了。” 说得这般云淡风轻,佑儿听得两眼放光:“那钱庄放了多少钱?” 宋辙摇了摇,他只是没回要用钱时,就去取些来用,这些年累计存了多少,还真没细算。 “应该有五十万两吧,你也别急,将来都给你管着。” 听罢,佑儿不知哪里来的牛劲儿,狠狠打了宋辙的肩道:“你都那么多钱了,竟然给我发半吊钱的月例!” 宋辙直呼冤枉,他明里暗里贴补佑儿了不少,不过他哪里敢狡辩,只能硬着头皮道:“等你做了夫人,也给我半吊钱的月例就是。” 佑儿扬起下巴冷哼一声,看在钱的份上,那便嫁了吧。 第97章 聚散离合 隆冬时连着下了半月的雪,运河往北的水上结了层冰,漕运衙门又到了清闲自在的日子。 往年这个时候整个衙门都是醒一日,醉一日,懵懂昏厥也就过去了,今年亦是如此。 因着去岁冬出兵剿灭鞑靼得了胜仗,今年朝廷就预备着出手再战。 因此这军饷自然要从各地筹集,虽说山东额外送去补缴的香税,但也算杯水车薪。 内阁商量出了一个决策,还得从盐税里周转。正因如此,宋辙回玉京的时辰,自然提前了些。 他先前去莱州查盐得力,虽说有打压同僚之嫌疑,但给朝廷追缴的赃银,那是实打实的,总比那些沽名钓誉,浑浑噩噩办差事的人有本事。 因此这冬雪覆盖天地,万物皆白之时,宋辙领了回户部任金科郎中,掌海域贸易,互市商船,盐茶丝绸等税务及宝钞局一应事务。 这位置对户部而言实在是重要,否则也不会用金科二字来概括。 辞别清吏司那夜,宋辙自掏腰包,从那拾箸楼买了三桌席面送来衙门,所有书吏、衙役、后院几个娘子都上了桌。 热热闹闹的如同过年一般。 何书吏是真舍不得宋辙,他在这衙门里大半辈子了,经历的主事少说也有五六人,可唯独宋辙不仅有志向,还万事亲力亲为,为人虽偶有严苛但若真遇着难事,他必然是想帮的。 “大人这一路是前程似锦,将来可莫要忘记咱们这个小衙门呀。” 何书吏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不舍,就单说陈娘子这后厨,因着宋辙并无内眷的缘故,真是松快不少。 前任主事老爷带了两个小娘来,两个人每日闲来无事,变着花样要吃食,到了月底流水似的账送到那主事眼前,他还不乐意,还赖陈娘子存心贪油水。 王婆吃了两杯酒,心里也快活,瞧了眼佑儿低头夹菜,她私心也想佑儿好,晓得她是宋辙自己收的丫鬟,当然要跟着离去,遂笑道:“大人玉树临风,这回了玉京嚜,定然要惹不少小姐姑娘芳心暗许了哩!” 是这个道理,几个娘子互相对视一眼,都等着宋辙给佑儿一个说法才是。 “怕是要让王婆你失望了。”宋辙搁下酒杯,郑重其事道:“佑儿已答应要嫁,本官又岂能再娶让人。” 他这话落地,屋里顿时是叫好声,向来阶级固化,门当户对一词何其严苛。戏文里虽有什么冲破这枷锁,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码,可现实里头又有几对做恩爱夫妻? 何书吏更多的是惊讶,谁都看得出宋辙一心往上走,这般为人必要找个好岳家助力,因此心有颇有疑惑。 再看宋辙眼中欢喜不是做假,还说了请他们去玉京吃喜酒的话,何书吏心头不无感慨,这宋郎中竟也有几分江湖儿女,快意恩仇的脾性。 佑儿脸颊早已彤红,她即使平日里跳脱,但此刻也是不好意思,幸而被高娘子揽在怀里藏着。 “大伙儿可别逗佑儿姐了,否则她这饭也不敢吃哩!”挼风朗声打趣道,又是将佑儿揶揄了一番。 宋辙倒是镇定自若,无人拿他打趣,都在说百年好合的吉祥话,他每句都应下了。 屋里炉火添了三次炭,这酒席才有了散去的迹象。 众人都晓得,此去经年怕是再难有今日这般聚齐吃喝的日子,因此谁都是不愿离席。 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二更天时,宋辙发了话这才结束。 翌日一早,衙役帮着三人搬行李,陈娘子赶紧送来了梅菜烧饼,摸着还是热乎的。 看样子是夜里没睡多久就起来做了,挼风到底还是半大小子,有些泪目道:“以后再想吃这烧饼就难了。” 陈娘子笑道:“算我没白疼你这小子,以后想吃就捎信来,我做好了托人给你送去玉京!” “好嘞!那我先多谢陈娘子了!”挼风笑呵呵地拿着饼就小心放进了马车里。 这一包袱的干粮,当然也不止烧饼,还有鱼干肉脯,总之是足够三人这一路的口粮了。 待到出济南府的城门,已是辰时。 挼风裹着厚实,头上带着狐狸皮做的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驾车,瞧着忒滑稽。 三人也不急着赶路,一路走走停停,山中赏雪,野店吃茶,倒也是快哉。 “这次回去,指不定要忙到多久,想来闲下来的日子不多。”宋辙一边点着柴火一边说道。 挼风摸出鱼干嚼了两口,含糊道:“闲下来的日子不多,可怎么娶姐姐?” 佑儿假意去打他,挼风往宋辙身上躲去,啐道:“等你到了年岁,我立刻给你物色个凶狠的娘子,到时候有你好受的!” 挼风可不怕这些,他一口鱼干一口饼,无所谓道:“我可不信,大人才不答应呢!” 宋辙慢条斯理掰开一张烧饼分给佑儿:“这些事我可不插手,到时顶多给你置办房产铺子,其余的都听你佑儿姐的。” 有点善良但不多! 三人嬉笑打闹一番,这才又接着启程。 这般行进八日才到了玉京,再回家中宋辙脸上也有了些喜色。 “这次回来还走吗?”事先没通知李伯,他瞧着人回来也是喜出望外。 因着过阵子就到了年下,还盼着府里能热闹些才好。 宋辙道:“不走了,今年咱们阖府热热闹闹的过。” 挼风还未来得及八卦两句,宋辙就自己主动说了:“这几日采买些丫鬟婆子,把府上重新收拾干净,开春了我与佑儿要成亲,那时可得光彩些才好。” “是!”李伯先是听到了买人,忙应下了,后头才惊愕成亲! “哎哟!恭喜大人,恭喜夫人!” 佑儿不晓得该如何应下,捂着脸抱着行李就跑了。 宋辙无奈一笑,顺道吩咐了采买的要求,又给了李伯一千两银子先支着用。 他是心细的,连着库房账房什么的,都在心里做了规划。 这也是没法子,在山东时佑儿学了几天礼仪,已是十分疲乏,他自然心疼不让她再学其他。 中馈一事只能徐徐图之。 第98章 成婚 今年自入冬起就比往年寒冷不少,又因连着数日落大雪,不少地方都报了灾。 草木枯槁,牲畜冻死不在少数,朝廷一时也束手无策,除了调拨太仓粮赈灾再无他法。 宋辙刚上任就遇着这事,一连几日吃住不离户部,再回家时人也清瘦许多。 “好歹要吃两口饭嚜,这天寒地冻要是病了,可不是受折磨。”佑儿心疼道。 喝了口热汤,宋辙这才缓了过来,摇头道:“城外不少流民,玉京存粮已然不足,看样子这年是不好过了。” 说起这事佑儿也是感伤:“前阵子家里不是采买人嚜,李伯说以前牙行生意紧翘呢,今年自雪灾后倒是不少人家卖下人的。” 后头的话,佑儿说不出口,外头耳房烧水的半大丫鬟,也才二两银子就买来了。 若年纪大些的,一两也是有人卖。 这日子真是看得到的难,晓得宋辙如今管着金科,她不愿再说这些让他忧心,只捡家长里短说:“这几日李伯两口子倒是教我不少,昨日才将库房重新盘了遍,咱们从山东带回来的东西,也都登记造册了。” 宋辙净了面,换了身家常寝衣,拉着她的手道:“我知你也没闲着,家中井井有条是你的功劳。” 回来就见院子里并无积雪,枯枝也都清理的干净,屋里的碳也燃着,热水也没断,刚坐下一会儿厨房就送了汤来。 这些种种,若不是佑儿都吩咐好,他哪里能身心舒坦。 仔细瞧着佑儿,她如今换了发髻,挽了个单鬟倒是别有韵味,到底是越来越庄重些了。 鸦青色的床帐微微颤动,宋辙褪了她发髻上的珠钗,有些疲惫道:“陪我歇会儿。” 佑儿摸了摸宋辙的下颌,躺下之后更清俊了些:“衙门里没饭吃还是怎的?怎瘦了这么多?” 如今各衙门可不敢铺张,且大半屯粮都送去了流民那处,官员们虽不至于穷到没饭吃的地步,可谁敢在这是不喝清粥?因此明面上嚜,日子也过的紧巴巴。 可不敢触皇上的霉头。 这些宋辙都深入浅出,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佑儿听,自两人表明心迹以来,就说了不少各种道理。毕竟后宅夫人之间时有交际,若是闹了笑话便不好了。 “官场里头错综复杂也就罢了,人心也现实凉薄,你们有几个是真为了百姓着想?”佑儿拧着眉头道。 宋辙拍了拍她的肩,宽慰道:“你想想,人这一世都是先顾及自己,再是家人,再后还有亲戚朋友,最后才是不相干的人。做官的人也是这个道理,所谓在其位谋其事,做了利国利民的好事,得到回报便落在自己官位和名声上头。” “所以说,人都是利己的,世上哪里会有利他的异类?至于你说真心为百姓做事的,我瞧着本朝是没有。” 毕竟君父的万年吉壤到此时还没停工呢,云贵百年楠木玉器、甘肃的金银流水似的送去,耗费银子数十万,得养过多少州府百姓了。 他越说眉头越紧锁,佑儿抬手抚着他额头道:“我觉得大人是好官。” 宋辙想起这一路走来,他在佑儿面前表现的实在太好了,半点私心也无,全然是为民做主。 “我也想着多做些事,既能迎合上头,也能下利百姓,今后若能站在高处,自然会为百姓多争一些的。” 他没有说自己也是权衡利弊,不过是借着党争做些事,在皇上面前得脸才有今日。 佑儿想起当初在平阴湖怜悯苍生的宋辙,在这蛀虫硕鼠横生,虚伪阴暗的官场之中,他是极好的人了。 极好的人此时好不容易放松下来,闻着佑儿身上似有若无的栀香,渐渐平缓了呼吸。 佑儿见他已然入睡,这才小心下床去,宋辙的衣袍松松搭在架子上,里头藏着的勘合露了小半出来,棕红的笺封,让人心头一抖。 她小心翼翼又做不经意般,伸手收衣袍时,瞧见上头写的婚书,双颊顿时又红又烫。 想必是要预备着哪日给她,因此佑儿只当看不见,仍旧将衣袍挂着。 “既然看到了,为何视而不见?” 身后的声音让佑儿心头陡然一窒。 宋辙起身歪着,瞧见她耳廓的红晕,笑道:“本想空闲了,咱们好好出去采买着装璜,谁曾想眼下是不能了。” 大灾之时办喜事,必然被御史口诛笔伐。 佑儿依言看了两三遍婚书里头的字,申白首之盟,三生前共证尔。 又见那左下头的证婚人写着邬盷和邬何氏,自然是邬榆的爹娘了。倒是不知他何时做的这些,承恩公夫妇自然是玉京城最有福气之人,不仅有儿有女,还双亲俱全,更别提女儿女婿还是天下最尊贵的人。 谁不想沾沾这福气? 佑儿眼眶湿润,噙着泪水道:“谁在意那些了,就这般才好。” 如此天地为鉴,两人在小佛堂拜了宋辙爹娘,也算礼成了。 两人都是不喜热闹的性子,如漂泊世间之客,若是凤冠霞披敲锣打鼓,反倒别扭,不知如何是好。 李伯两口子是欢喜的,擦着泪道:“老爷和老夫人也能放心了。” 新来的下人不明白,但也不敢置喙,只低头做些安排好的事,倒是厨房边的后门有身影一闪而过。 魏姝母亲前阵子过寿,她正好怀了身孕,索性就叫她回京将养。 杨参议那后院的妖精们都被灌了红花,倒是不怕谁得宠,反正是不能留下子嗣的。 世家大族不可不允许闹出庶长子的笑话,这点夫妻二人心里门清,因此那杨参议再是纳妾,也不敢胡来。 她这日子过的舒心,李芫娘也高兴:“先前听你说姐夫买了个乐伎,我可真是担心你的处境。” 那个贱人,魏姝想起那张柔弱可怜的脸,冷哼一声道:“色衰而爱驰,再过几年官人不紧着她,我找个由头,就将她发卖去窑子里头!” 李芫娘先前也听魏姝讲过家里其他妾室丫鬟,可没一个让她如此动气的,料想这此杨家姐夫是动了真心了。 “你莫动怒,千万事也得先好好生下我侄子再说。” 魏姝听罢,果然深吸了口气,不再去想山东的糟心事。 第99章 布烂局 姐妹二人在屋里闲谈,就听下人来禀告,说是前阵子放出去的鱼儿来了消息。 李芫娘面色凝重,打起精神就让赶紧将人带进来。 半大的小丫鬟跪在地上,磕着头叫小姐,看样子对她又是怕又是惧。 屋里的暖意将她身上残留的冰雪融化,浑身颤抖的身子也渐渐有了些知觉,五感归了位,这才闻见淡淡的花果香味。 那小丫鬟心里想着,做小姐夫人可真好呀。 李芫娘见她木头似的,有些嗤之以鼻,又不得不体面,忍着烦道:“你来府里,可是有事?” 小姐的声音真好听,可那丫鬟不敢抬头,只怯生生道:“是有事,宋大人在家中成亲了。” 成亲?姐妹二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 魏姝抚摸着肚子,疑惑道:“什么在家中成亲,何时成的亲,和谁成的亲?” 倒也不怪二人如此吃惊,在她们眼中,这普天之下谁人成婚不是敲锣打鼓,十里红妆的? 哪个有身份的人成亲如此悄声悄息? 就是纳妾也有一顶轿子,四个轿夫伺候着。 小丫鬟忙道:“真是成婚!宋大人和家里的佑儿姑娘在小佛堂,对着老爷老夫人的牌位成的婚。” 大抵是这个小丫鬟声色喑哑,说的话又没逻辑可言,李芫娘只觉得头晕目眩,忍着胸腔里头的翻江倒海,扶额道:“你怎先前不报?” 小丫鬟实诚,讲了宋辙先前在户部忙着差事,今日一早才回的家中。 看来是很着急了,这般迫切的要娶她。 魏姝看得出李芫娘心头堵得慌,同为女人,她也明白这种被情爱抛弃的滋味。 确切地说,这是现实的残酷化作尖刀,狠狠戳破自己藏在人后,才敢幻想的相濡以沫琴瑟和谐。 此时小丫鬟的话,让李芫娘不得不脱离幻想,正视现实。 原来那个男人,与她所有的亲密与欢乐,都只是构建在她的幻想之中。 “滚下去!”魏姝自小难得失控,说出这样的话来。 小丫鬟哪里还敢说话,吓得连呼吸也屏住了,着急忙慌的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姐妹二人,李芫娘抬眸时眼眶红润,刚开口就落了泪来:“姐姐,这回全玉京的小姐夫人,怕是都要笑话我了。” 她是倾慕宋辙的,但也极爱惜自己的名声体面。 魏姝何尝没想到这点,心头估摸盘算一翻道:“为今之计,不如在今年秋闱的进士里挑个好的,我一会儿就让我母亲问问周夫人。” 周夫人自然是翰林院周大学士的妻,新科二甲的进士,年轻有才华的才能入翰林,因此放眼望去,这玉京就她保的媒最多了。 “翰林里的编修才八品呢……” 宋辙如今可是四品郎中,且在皇上面前也是存了好感的,将来这位置必然不会低。 “难不成,我今后看着那个贱婢,还得卑躬屈膝喊夫人?” 魏姝心头也不是滋味,她那官人也是四品,可玉京里头的四品,和外放的四品,能一样吗? “你当初就不该和他下棋,男人都是外头一本正经,可骨子里还不是喜欢那种奴颜媚骨的?”魏姝双手放在微微隆起的肚皮上,似乎是要隔绝她们的话语。 “你拉着他掉在外头那池子里,落水湿衣,两人相互拉扯着,这不就成了?”魏姝原来是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些,可宜园里头就有一个狐狸精,这般做作勾引官人,从池子里起来就给她敬了茶。 她说的太直白了,李芫娘只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听着脸都羞得绯红,嘟嚷道:“你说什么浑话,那岂不是要被人笑话,爹娘兄嫂也要骂我呢。” 魏姝苦口婆心道:“别人骂你笑你是一时,可你嫁给他就能一辈子,就是宫里的娘娘们,谁不是豁出去争宠?那争得是一夜欢愉吗?是权利富贵,是让别人下跪屈膝的本事!” 她说的不无道理,李芫娘心头想着,宫里的娘娘多体面,还不是要用尽手段去争宠,她那时的确不该故作清高,下棋对弈不如落水厮缠。 她拉着魏姝的手道:“好姐姐,求你帮帮我,如今可怎么办才好?” 魏姝看得出来宋辙与她并非良配,却也是看不得她难受,又觉得芫娘的确该过妇人的生活了,遂深思熟虑半晌才道:“派人去请他来,就说姨父有要事请他商量。” 宋辙给佑儿倒了杯酒后,也给自己斟了杯,两人相视而笑,勾手交杯好不舒心惬意。 “这桃花酒酿的不错。” 佑儿洋洋得意道:“你莫不是忘了,这酒是你让我酿的,还说今年冬天启封喝,如今也是正好赶上了。” 回忆袭来,宋辙想起那夜独坐台阶,心中思念伊人,由得落花拂了一身还满。 两人刚吃过饭,就听丫鬟来通传,说是李侍郎请过府一叙。正值天灾之时,宋辙并未多想,套了大氅就随人去了。 自他离去后,佑儿就有些心神不定,伺候的丫鬟榕香进来添了炭,瞧见她脸色不大好,试探问道:“夫人可是困了?” 佑儿摇了摇头,瞧着炉子里的火苗道:“大人去多久了?” “约莫半个时辰。”榕香心里估摸着,说道:“应该到李侍郎府上了。” 见佑儿不再说话,榕香这才悄声退下。屋中寂静如斯,佑儿脑海里一直浮现着李芫娘,心头有些空落落的,只能反复摸着婚书来宽心。 “得到了想要的,却又患得患失。”无人之时,她才自嘲一笑。 这大雪落下,她心里是慰藉的,若非遇着宋辙,只怕她即使没有送去刘家,也要因这灾,被卖到别家。 说不准这日子如何糟心,外头扫雪的丫鬟婆子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好歹她如愿以偿,和所爱之人成婚,又过上了这样的好日子。 她该知足的。 宋辙跟着引路的小厮,想起今日从公房出来时,还看到李侍郎正往照磨所去,遂问:“侍郎几时回来的。” 小厮心中有鬼,露了些慌张:“小的不知。” 翠竹上缀着的雪,簌簌落在地上,吹得人心里也跟着警觉起来。 第100章 揉雪 宋辙目光如炬,那小厮只觉得如芒在背,脚步也渐渐错乱起来。 好不容易进了竹林,走到紧闭门窗的茶榭前,才暗自舒了口气道:“宋大人请,我家老爷就在里头。” 往常来侍郎府时从未来过此处,宋辙抬眼打量周遭,见不远处的月洞门后头就是内宅,眉间愈发清冷克制。 小厮不由分说,敲了敲门框,而后推门请宋辙进去。 里头如春般暖意,气息扑面催人进。 宋辙哪怕心头有防备,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 谁知这茶舍并未有人,里间又有屏风隔断,让人不好窥探。 宋辙按耐心中怀疑,恭敬作揖道:“下官宋辙谒见侍郎。” 不得不说魏姝是有手段的,这茶舍并无异香之味,也无半分女儿家的痕迹。布置分毫未动,依旧是先前那般古朴雅致。 为此她还让李芫娘沐浴梳洗,又穿上身边侍女浆洗干净还未熏香的衣衫,褪去首饰珠钗,素面婉约,实在动人。 银丝碳里添了助眠的香,不比什么迷香还有些味道,这香可是宫里头顶好的,她特意差人快马加鞭去府中取来。 宋辙这几日本就劳顿,方才在家中又吃了几杯酒,如今被这香安抚神思,渐渐有些困顿。 他从不失礼,不敢让自己在这暖意里久待,又见李侍郎久等不至,打了个哈欠后,就想着推门出去清醒些。 彼时屏风后头才有人缓缓出来,宋辙打眼看去是府中丫鬟,见她步履盈盈倒是守规矩的样子。 问道:“请问姑娘,侍郎大人现在何处?” 李芫娘心头紧张,却也怕失了分寸,只能低声道:“老爷还有些事,大人稍等片刻。” 宋辙这人时过目不忘,也是过耳不忘的,这声音一出就已明了,强打着精神就要走。 这氛围陡然急转,屋里凉薄的让人如坠入冰窖。 李芫娘暗中偷窥着他,心知自己并未瞒过,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竟扯着宋辙衣袖,委屈道:“我听说你成亲了?” 宋辙已知这屋中必有蹊跷,使力扯着衣袖不成,只能冷声道:“娘子是出身累世官贵之家,此番所为难道合乎礼教规矩?” 她哪里顾得了这些,欲语泪先流:“你明知我这么多年对你的心意,为何如此决绝?我也是玉京城闺秀中的佼佼者,究竟哪里配不上你了!” 不得不说李芫娘是好的,家世模样皆是上品,礼仪学识也也不输人,甚至掌家经营也是从小就被教养,任凭谁也会觉得是宋辙运气好,得了她的青睐。 可天下的事哪里是一厢情愿的?她即使早早的就见过宋辙了,却不是在最恰好的时机遇到。 缘分就是这般难以言说,宋辙听她的话已然是陷入死胡同,可这结他如今是不敢去结了。 “天下英才辈出,娘子不必花时间在宋某身上,毕竟如今宋某已有家世,还请姑娘莫要再费功夫了。” 这安神香实在太过猛烈,宋辙若非咬了舌尖,此时怕已跌在地上睡去。 李芫娘大悲之中,更是疲乏无力,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几乎是整个人靠在宋辙身上,这般近的距离是她梦中无数次的场景,可却在一瞬间后幻灭。 宋辙死死咬住唇角,说了句对不住后,就将人丢在地上。 屋外的寒冷让他目色终于清明,头也不回,阔步往外头走去。 魏姝思来想去,这才从里屋出来,倒了一壶茶将炭炉中的火扑灭,又推门将冷风灌进来。 瞧着李芫娘这般,她心里也不是滋味,喃喃道:“这下总该心死了。” 宋辙并非两配,他这人的性子太凉薄了,即使强行将两人绑在一起,今后必然也成怨偶。 凉薄之人,只有遇着比他更凉薄的人,才能把日子过圆满。 “芫娘!快醒醒!”魏姝不便蹲下身子,只能站得近些唤道。 李芫娘睁开眼见她,悲从中来哭泣道:“他真是厌我,到底我哪里不好了?” 今日之事终究瞒不过李夫人,这后院的事情不到晚间就传到她耳中,一个是自己宠爱的女儿,一个是看着长大的侄女,李夫人又是怒又是气,听得魏姝认错又讲了李芫娘的苦楚,自然也是心疼。 “娘的好女儿,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你即使嫁去是受尽苦楚,何苦来哉?”李夫人搂着失魂落魄的李芫娘哭。 又是后怕又是庆幸,还好她们是正经人家,没有那些迷魂龌龊的香,否则这事还不知怎么了结,怎么被外头的人笑话! 李夫人前阵子已经在替她相看夫婿,如今心里更是打定了主意,势必将女儿早早嫁出去才好。 玉琼穿花,天地皆白。佑儿在屋里坐立难安,索性披上斗篷坐在檐下赏雪。 宋辙回来时就见美人暗自伤怀,忙大步流行前去:“怎么出来了?又病了可如何是好?” 佑儿见他模样镇定自若,心里揣着怀疑,可又不好说破,只由着他握着自己的手,问道:“好不容易歇了一日,李侍郎怎么今日找你?” 宋辙听出这话的深意,侧过脸仔细看她,继而笑道:“这是担心了?” 那披风雪白毛绒的领子,将佑儿的脸颊围在其中,皑皑白雪衬得她分外秀美。 美人脸颊绯红,抵死不认:“担心什么?你这不是回来了嚜。” 那些龌龊肮脏的事,宋辙也不愿再提,蜻蜓点水般亲了她的脸颊道:“你放心,李家小姐不会再惦记我了。” 他的话,佑儿一直都是深信不疑。 听罢才释然道:“只盼着她早日觅得如意郎君才好。” 屋里两人温情脉脉,宋辙将外头的斗篷往榻上扔去,打横着就将人抱在身上,芳泽娇软让人不舍,耳鬓厮磨时才道:“今日你我也算成亲了。” 这后头的意思,不言而喻。 鸭青色的床帐无风起浪,外头的白雪堆积覆盖,娇柔无力挂在枝上,不堪盈盈一握。 这黄昏的风是温柔的,树枝却稳稳当当勾着雪团,任凭它如何颤抖,也难坠落在地上。 待到天色昏暗,佑儿歪靠在宋辙肩上,只觉得又累又乏。 眼看着到了用饭的时辰,推了推身边的人道:“你去让榕香先别进来摆饭。” 宋辙倒是听话,毕竟方才他一时情难自控,又让她受累一回。 “夫人且先歇息,为夫一会儿伺候你沐浴。” 第101章 算计 隔了几日,大雪总算有了停住的迹象,佑儿这阵子与孟家的少夫人纪氏有些往来。 听说那家老爷在外头做知府,少爷是今年新科进士,如今在翰林院做事。 虽不是显赫家境,但家中都是和善人,这一来一回也就熟络了些。 这日,纪氏来送腌菜,冬日里头这些腌制过的菜蔬最是难得。 “我娘家昨日送来了。”纪氏温和笑道。 她在家中受婆母的软气,唯有出来才觉得松快。 佑儿谢过她,两人又说了些家常里短的话。 说到户部这几日忙碌,纪氏“哎哟”声:“瞧我这记性!我今日来还有一个事要给你讲,不过嚜,你可别嫌我多管闲事。” 佑儿见她神秘兮兮,忙问道:“好姐姐,你且快说吧!” 纪氏梨涡浅笑,提眉道:“我也是听说的,李家小姐的婚事有动静了。” “噢?不知是哪户人家有这福分?” 玉京有些门道的人家,都晓得李芫娘这些年不婚配究竟为何,不过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意罢了。 纪氏拍了拍佑儿的胳膊道:“亲上加亲,说定了魏家。” “不过那家少爷外放做了县令,看样子这年下就要回来成亲了。” 佑儿试探问道:“想必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那的确是,不过嚜,这魏家少爷属实风流……”纪氏摇了摇头,跟她们家的沈姑爷差不多,在青楼是有些红粉知己的。 佑儿浅笑,推了盏点心送到她手边:“你也尝尝,这梅花糕可香甜。” 送走了纪氏,佑儿坐在书案旁,账本上的字半个也没瞧进眼中。 “既然她李芫娘费尽心思想恶心我,不如也让她试试被人恶心的滋味。” 佑儿眼神晦暗,当即就想了个损招。 夜里宋辙回来,见佑儿还在理账册,妇人的三绺头衬得她愈发沉稳温柔,橘红烛火之间,人却璀璨夺目。 “怎么不去歇息?”宋辙已在耳房净面,一边说着话,就去换寝衣:“眼瞧着这雪停了,这年约莫能好过些。” 夫妻之间的闲话家常,总是没有前文,没有由头的。 两人躺在床榻,宋辙说着朝堂的事,佑儿讲着纪氏送来腌菜,两人这般你一句我一句。 “说起这事,我还有一事想要夫人帮我。”宋辙搂着她的腰,揉捏道:“过两日承恩公府要办品梅宴,实则是凑赈灾的银两,这也是宫里的意思,按理咱们家还不入流,是没必要上前露脸的。” “只是承恩公府与我情谊不同,邬榆今日还来户部寻我,说是邬夫人的意思也请你去瞧瞧,多认识些夫人小姐,你总归是要出去交际应酬的。” 宋辙这话在理,佑儿心知肚明,她本也不是遇难就退的人。 “早晚是要出去见人的。”佑儿应下道:“那依着你的意思,咱们家要捐多少银两合适?” 这倒是个难题,宋辙多年不在玉京生活,不晓得这几年皇上说着节俭用度,可宫里却奢侈如常,又因这些年抄了不少官宦人家,不知何时起就盛行去寺庙添灯油做善事,因此如今这赈济场合,即使不看皇后的面子,各家夫人也不会少捐的。 宋辙按着自己的情况,估摸了个数道:“放眼这玉京城,你我家境并不好,若捐多了反倒惹人注目,不如就一千两吧。” 难得无雪,夜里静谧。两人说完了正事,沉默片后皆从呼吸之间察觉到了彼此的心意。 宋辙侧身压下,覆在佑儿身上道:“想我了?” 这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幸而是黑夜瞧不见她红透的脸颊,只听得她微不可察的吟道:“夫君……” 宋辙挑眉,只觉周身暖流汹涌,落力吻在她的脸颊。 窗下的汝瓷瓶中,梅花开得正盛,清香幽幽荡在风里,平添了几分妩媚气息。 虽是二更天,但屋里却是燥热湿润的很。 因着这事是皇后下旨办的,承恩公府自然不敢怠慢,品梅宴办的热闹又雅致。 幸而这宅子是皇后省亲那年新修缮的,后花园还引了一条清泉河水,下头栽种数亩荷花,夏日时那菡萏香在府外也能闻见呢。 姑娘公子乘小舟穿梭其中,藕花深处惊鸥鹭也是常有的事。 如今赏梅的地方却是在府中一处院子里,虽在引路的丫鬟口中只是小院,佑儿瞧着却和宋家一般大。 自院外小花园里就栽种了各品类的梅花,越是临近院中品种就越矜贵,譬如皖南白海棠,绿萼等掩映其中。 佑儿自从府外进来,心里就啧啧称奇,往日去过最好的府邸就是魏姝那宜园,当时还觉得那池那山实在费钱,如今在承恩公府是十足开了眼界。 这哪里是费钱,这些费的是金子啊! 见佑儿多瞧了绿萼两眼,丫鬟笑道:“这几株绿萼是我家夫人最喜欢的,这院子也是为了它们特意围的。” 大户人家的丫鬟最是有眼力,她晓得今日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但瞧着佑儿穿戴不算富贵又眼生,并非是能入宴的,估摸着是主母特意邀的,因此也不敢怠慢。 佑儿穿着天水蓝的圆领长袄,外头披着白狐狸毛披风,发髻上的蓝玉珠花小巧别致,虽说这身在济南府必然是极好的装束,可在这满屋子富丽堂皇里头,就逊色许多。 得了佑儿的赏钱,那丫鬟自然欣慰妥帖,临近门时低声嘱咐道:“今日必然有夫人还要捐些头面首饰,夫人不如早做准备。” 佑儿面色一顿,这是点了她今日穿戴寒酸了些。 那丫鬟说罢,见她有所思,便恭恭敬敬告辞离去。 果然进了门,映入眼帘的珠光宝气就让佑儿花了眼。 自然也是有装扮朴素些的,可走近了看,人家那玉钗碧水似的通透,必然是价值不菲。 这屋里自然有别的丫鬟接引,佑儿被安排在后头靠边的位置。 身边早已落座一位妇人,绯红的交领长袄倒是喜庆娇俏,头上带着两对金钗看着富贵有余,端庄不足,手上的绿宝石戒指与这身并不相配,可想而知是没得更合适的了。 见佑儿坐下,忙搭着话道:“这位夫人倒是眼生?” “夫人好眼力,妾身随夫君刚回玉京来。” 佑儿用了“回”字,那夫人眼里多了分好感,看来是外放出去的官,如今又回来了。 以后这些聚会,自己总算不是最抬不起头的了! 有个人陪着自己垫底,也是好事呢! 第102章 应酬 正想与佑儿多说两句时,就听屋里的热闹声骤减,禁声抬头瞧去正是邬夫人在丫鬟婆子簇拥下走了进来。 她身着宝蓝缎窄袄,外头罩着貂鼠里子的白鹤褂,头上戴着八宝攒乘的髻冠,上头的宝石珍珠品相极佳,行走之间熠熠生辉,两边发髻又各有宝钗,流苏上坠着珍珠与白鹤褂相衬。 邬夫人平日的打扮在女眷里头,就是顶出彩了,今日这场合她是主家,自然更用心些。 既打扮别致又端庄大气,让人频频侧目,佑儿也不自觉倒吸一口凉气, 屋里的人都是夸着衣裳好看,头面新颖,邬夫人倒是谦虚,只说是儿子在外头买来的。 还好邬榆已定了顾指挥使家的千金,否则今日必然成了选媳宴了。 顾夫人也因着这层关系被人羡慕道:“小公爷是体贴的,将来小姐进了门,这日子必然是夫妻恩爱,和和美美的!” 这样的场合按理说是轮不到佑儿说话的,她只在后头做看客就好,谁知前头不知哪家夫人突然发声道:“听说户部宋郎中的夫人也来了,宋大人不是曾说过不娶的嚜,也不知宋夫人是何方神仙呢!” 她语气听着和善有趣,不会让人生厌,佑儿只能平稳了呼吸,站起身来道:“妾身是户部郎中宋辙之妻,见过承恩公夫人,见过诸位夫人。” 这才瞧见那说话的夫人,坐在前头临近上首的位置,拍手叫好:“哎哟!好生标志的人儿!我若是宋大人,必然也争着娶你呢!” “做人婆母的人了,还这么口无遮拦!”邬夫人笑着斥她道,显而易见是关系极亲的。 见佑儿规矩礼仪倒是未出差错,这才点了头道:“你也快坐下吧,宋辙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与邬榆好得跟什么似的,原先在国子监读书时,还常歇在府里,你也不要拘束。” “宋辙前阵子写婚书,还让我和我家公爷做见证呢!”这话是和周遭的夫人说的。 佑儿晓得她说这话是为自己撑了底气,恭敬道谢才敢落座。 身旁的绯衣夫人这才高看了佑儿,低声道:“原来你就是宋夫人!这几日你在外头可有名的很呢!” 她笑道:“我是看不惯李芫娘,一味的掐尖逞能,像是谁要跟她比似的。” 见佑儿眼中的尴尬和不解,她又道:“我夫君是兵部侍郎陈津,不怕你笑话,我夫君当年中武状元后,还亲自请镇北大将军去李府提亲呢!” 想必是还有醋意,陈夫人提及此眉毛鼻子皱成一团:“李府没答应,但夫君到了岁数,这才落到我头上。” 此后那八品的小旗,做了千户杀敌有功,又到了兵部做侍郎。 李芫娘每见到陈夫人一次,就用那种怜悯苍生的眼神看他,好似她这七品小官之女翻身是她恩赐似的。 “她一颗心都在你家宋郎中身上,你可得小心些。”陈夫人欲言又止,怕是晓得前几日宋辙被请去李府的事。 刚巧说着话就见李夫人带着李芫娘来了,进门就笑着抱歉:“家里有事耽搁了,还请夫人莫要怪罪!” 都晓得李府与魏府亲上加亲的事,李芫娘和魏思源年纪都不小了,三书六礼自然要快些置办。 邬夫人亲自上前拉着她的手道:“你家里喜事将近,能抽空来已是难得!” 陈夫人看了眼李芫娘,又看了眼佑儿,两相比较一番道:“你和她容貌倒是相当,可气质不同。” 佑儿真想捂住这百灵鸟陈夫人的嘴,可惜这场合只能浅笑。 见人齐了,邬夫人开口才说了些雪灾流民的事,几位夫人附和道:“咱们都晓得京郊的流民如今正可怜着呢,今日自然要慷慨解囊,鼎力相助呢!” 这话匣子打开,自然就是说各家出多少了。 邬夫人这才派人去请来宫里的王尚仪,解释道:“王尚仪今日奉命来府中,一来是瞻仰诸位夫人的善举,二来也是做个见证,诸位的善款今日就请王尚仪送到内库。” 这话一出,本来还在五千两和一万两之间犹豫的夫人,当机立断选了一万两。 自家大人这体面可不能丢! 陈夫人却暗自愁眉,她今日故意带了两对金钗,就想着一会儿捐出去,如今看来还得割些肉呢! 约莫过了小半时辰,丫鬟呈着托盘才到后头坐着的这些夫人身旁,佑儿将袖中的一千两银子递上。 此时先头说要瞧她的夫人,又开了口:“宋夫人虽初来乍到,倒是心善呢。” 这话要看听的人怎么想了,譬如陈夫人出身不显,也晓得夫君俸禄几何,这一千两在她眼中就是十足的心意了。 可在旁人眼中就寒酸不堪。 李芫娘最是守规矩的,这样的场合她才不会开口,只似笑非笑瞧着佑儿这边。 陈夫人瞥见她的目光,将自己头上的金钗取下,也摸了张一千两的银票道:“多少都是咱们的心意嚜,毕竟各家情况不同,是要丰俭由人的。“ 自然是这个道理,不少夫人都是认同这话的,毕竟谁不稀罕钱呢。 待王尚仪要告辞离去前,李芫娘才福身道:“芫娘也想出一份力,虽说方才母亲已捐了钱,可芫娘与表姐前几日去城门布施,瞧见灾民实在可怜,这两日想起来便心中难过。” “这是芫娘这些年积攒了五千两体己钱,也是芫娘的一片心意。” 这话里又是布施,又是体己钱,谁不说声她菩萨心肠,懂事善良。 陈夫人垂头对着地白了一眼,咬死了唇怕自己忍不住骂人。 因着李芫娘的举动,在场几位虽母亲来的小姐都起身捐了钱,但今日这风头承恩公府占了八分,剩下二分自然便宜了李芫娘。 邬夫人倒是将她夸了一通,还褪了自己手上的玉镯给她。 “李夫人是会教养女儿的,我家若兰要是有你家芫娘一般的兰心蕙质,我也不会这般操心了。” 那翡翠玉镯是宫里的物件,因此若是流通到市面上,自然是值五千两的。 佑儿与陈夫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 第103章 外室 待王尚仪离去后,这才到了品梅之时。 相熟的夫人小姐们三五成群,满院子各自赏玩,陈夫人与佑儿落在最后,站在白梅树下说话。 佑儿才瞧见,她发髻上不知何时装点上了几只绒花和珍珠:“这般倒是比金钗好看。” 陈夫人得意一笑,她也是爱美的女子,自然晓得什么是雅什么是俗,只是财不外露的道理,她自小就懂得,所以这些场合从不露富。 不知何时走到院外假山处,这里倒是人少又安静,两人坐在石墩上歇息,好似与这里的热闹格格不入。 “你晓不晓得魏家那位少爷,可不是个安生的。”陈夫人附耳低声道。 这事佑儿自然是只晓得,可让人问起来,她就摇着头装作不知:“我哪里晓得这些。” 陈夫人晓得她的闭塞,今日也是头回出门做客,遂将各府关系七七八八都替她捋了一遍:“说起来,那些夫人们都有些姻亲关系呢。” 即使在假山之中,也能闻到似有若无的梅香,沁人心脾。 两人倒也不敢大声说话,小心翼翼的构起一片天地来。 陈夫人不喜欢出门交际,可又不得不为之,这外头的人拜高踩低的,根本不会多瞧她一眼。 以前她也想与融入其中,后来发觉这些夫人,只将她看作小丑取乐,索性就独来独往,可每次出来仍是在强撑着。 如今有了人说话,又见佑儿不是有坏心眼,因此这话就像车轱辘,怎么也说不完。 梅林里忽而少了些喧嚣,佑儿抬眸似不经意往李芫娘扫去,见她似顿在那处。 陈夫人还说着话,佑儿不自然地往后略坐了些,假意理了理斗篷,这倒是没得要紧的。 待她将家里添了个妾室的事说完,佑儿才拉着她道:“姐姐瞧,那边人散了些。” 方才花园里还有不少人,如今哪里还有影子? “怕是有什么事?” 陈夫人是有见识的,瞧着这光景就晓得必然出了什么事,忙起身就要去打探。 这世上的事,不过是你被别人笑笑,再笑笑别人。 她心里求神拜佛只希望是哪家夫人,举止不端或是惹得别人不快,总要大打一场才好:“快走吧,说不准能帮上忙,也未可知呢。” 佑儿无奈叹了口气,得亏这人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否则她还真不好去瞧李芫娘被恶心到的场面。 自打她想着也要让李芫娘不痛快后,就让挼风查魏思源的事,这不查不晓得,一查真是惊得她天灵盖发麻。 原本以为这位少爷只是寻花问柳的,谁晓得竟然还喜欢救风尘女子从良,国子监读书多辛苦的时候,竟买了平康坊出类拔萃的粉头鹧鸪,好吃好喝安置在外头。 买了也就罢了,这鹧鸪娘子有手段,也有好运气,竟然在他外放后才查出怀了身孕,愣是没惊动任何人,如今挺着大肚子在家中将养,只等着今后请进门做小娘呢。 掐算着日子早在魏思源中举时就怀上了,竟生生瞒下不说,可见是有心机的。 佑儿最怕的就是笨人。 正好赶上魏府昨日下了吉礼时,寻得刚进城的小叫花子,去李府送了幅百子图。 门房的人自然赶他,小叫花子依着佑儿教他的话道:“这是鹧鸪小娘送给将来主母的见礼,还请大哥帮忙送给府中小姐。” 这话一出可如何得了,那小叫花子也不笨,趁着那门房发愣时,早就一溜烟跑了,他衣衫褴褛,脸上身子全是泥,即使想找人也是大海捞针。 李芫娘这才让人打听鹧鸪是谁,待晓得是青楼粉头时,气得当场就绞碎了那百子图。 虽知魏思源是心不定的,可那粉头未免太猖狂了,竟如今就敢挑衅自己。 她昨夜辗转反侧难眠,今日一早遮掩许久,才做好妆面出门。 千算万算没料到,眼下那粉头竟又差人送了礼去府中,小厮这回学聪明了,跟着后头尾随到一处小院外头,逮到了藏那鹧鸪的地方。 本来也不会在夫人小姐做客时叨扰,实在瞧见里头那隆起的肚皮,小厮急的不知如何是好,这才忙到承恩公府寻人。 这不,即使平日里最是端庄的李夫人,脸上的笑意也支撑不住了。 更别提李芫娘,她心里本就千万个不愿嫁,若非如今年岁大了,也不可能与那眠花宿柳的表弟结亲。 瞧着眼前这些夫人们一个个都在问是出了什么事,听着自己母亲还忍者怒意交际斡旋,她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亏得舅母与表姐今日没来,否则两家人都神色有异,凭借这些神通广大的夫人,不出两日定然能查到因果。 人群中忽然多了两道身影,看着佑儿与陈夫人亦是探询的目光,李芫娘秀眉微拧,胸腔憋着一股无名的火,让她心里不知滋味。 她自小就被调教,这世上的人就是有三六九等的,在她眼中宋辙若非相貌功名,自然也算是下等人,更别提佑儿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身份。 因此她即使心里倾慕宋辙,那些年少气盛的岁月里,也做不出什么引诱的事来。 她无比自信,也太骄傲了,觉得自己勾着指头,宋辙就会跑来。 哪怕晓得宋辙对佑儿动心,也只当是可怜众人的惺惺相惜,待宋辙今后过上了好日子,自然不会在意一个蝼蚁。 直到那日自己的失态,才让她恍然大受打击,原来自己在他心里如此不堪。 高高在上的神女陡然下凡,踩在了泥泞里,还未被凡人歌颂,甚至受了无视和嫌弃,这是极其让她羞愤之事。 “宋夫人,许久未见,看着是又美了些。”李芫娘咬碎了这让她恶心的苍蝇下咽,上前热络拉着佑儿的手道。 陈夫人瞪大了圆眼,可不敢错过这幕。 好在佑儿并未挣脱手上的桎梏,笑道:“小姐才是天人之姿,听过小姐订亲之事,还未恭喜小姐好事将近。” 若是不知内情的人,只当两人是相交尚好的关系。 李芫娘笑意不减,温温柔柔道:“届时还要请宋大人和夫人来府上吃酒呢。” 不得不说她是聪明人,经此一事也学会了隐忍,如今在众人面前做了这场戏,将过往种种都说开了,反倒让人觉得她是大度的。 佑儿四两拨千斤:“前几日夫君从贵府回来提了这事,还说小姐与魏家少爷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李芫娘听罢,心头如针扎般刺痛,总算是笑着松开了佑儿的手,不再多说什么。 第104章 出嫁 承恩公府的品梅宴在下晌才散去,陈夫人头次见李芫娘吃瘪,临别时拉着佑儿说了好几遍,要给她下帖子到府中说话。 李府下人如履薄冰站在门口候着李夫人母女,待出了两条街才听到李芫娘问:“可看清了?果真是怀孕了?” 小厮忙道:“回小姐的话,小的看得仔细,伺候那女子的丫鬟还说等来年春就要生产了。” 剩了半句他不敢说,生个小少爷,将来任那主母什么身份,也不敢轻慢了小娘。 李芫娘双手紧紧裹着斗篷,只觉得身上发冷。 李夫人念着阿弥陀佛,将她搂在怀里道:“先去魏府!这事必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即使要打杀那个叫鹧鸪的贱人,也不能脏了李家的手。 这头如何闹,也不关佑儿的事了。 本来大户人家就容不得庶长子,她抛开了心头那层不忍,瞧着外头这比济南宽两丈的街道。 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这些就是一场梦,梦醒后她依然在汝州受罪似的。 榕香见她神色恹恹,小心问道:“夫人可是身子不适?” 佑儿回过神来,放下车帘时脸上带着些疲惫:“你先前说你是洛阳人氏,玉京离洛阳数百里,可有思念家乡时?” 榕香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如实答道:“奴婢家住在村子里,家里粮食不够吃,这才被卖到洛阳城里去。前头那户主家有些苛责,如今跟着夫人才过了舒心日子,自然是不思念的。” 人在过得好时才会忆苦思甜,她如今为奴为婢,虽说三餐温饱,可每日还是有什么活计要做,并没有闲时想过去的苦日子。 佑儿此时尚不知这些道理,毕竟她的人生才刚翻到新的华章。 待回府时,天色阴沉下来,冷不丁寒风呼啸,将人往屋里吹去。 宋辙回来时已然知晓今日的事,佑儿既然派挼风出去打听鹧鸪的事,一开始也没想瞒着他。 若非他在后头相助,那小叫花子怎么能轻易脱困。 两人从未开诚布公聊过此事,恰巧今日宋辙回来的早些,就等着佑儿自己开口。 瞧见他进屋,佑儿笑得轻柔却让人心里暖,说道:“今日承恩公府好生热闹,夫人也和善。” “有邬夫人在,必然没人为难你。”宋辙沦了盏茶喝道:“可有什么新鲜事?” 佑儿本不打算瞒这事,遂上前靠着他的肩道:“倒是有一件,里头还有我的手笔呢。” 说罢便将这两日李家的事细细讲来,而后小心翼翼问道:“夫君不会觉得我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她将自己的阴暗铺在他的面前,宋辙反倒不怕,心头落地道:“这怎么算落井下石?人家都想抢的夫君,若是你还一味隐忍,岂不是太不在乎了?” “可那怀孕的粉头,终究是无辜的?”佑儿有些不忍道。 宋辙瞧着窗棂下的梅花,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道:“未必是无辜的,那粉头早就打着魏李两府成亲之日上门要依仗,若是她想进门,必然要新妇点头,按着这两家的关系,怕是不会认下她的。” 鹧鸪在青楼里见惯了这些,也自小瞧着旁人成外室没好下场的,运气好的有些钱财傍身,日子还能过下去。运气不好,什么夜里走水,被劫匪掠强,想好好活着都难。 佑儿听罢唏嘘:“当人外室竟这么惨。” 宋辙听来这感叹,好笑道:“你放心我必然不会有外室的。” 两人说笑一会儿,就听挼风来回话,说是魏夫人身边的管事娘子,亲自去鹧鸪住的院子,看样子是和李家谈妥帖了。 后头的事并未声张,总之临着年下魏思源回玉京后,再没去那院子瞧过。 冬月底时,流民得了几斗米几两钱,不少人就回家乡去了。玉京城千好万好,却不是他们的好,家里茅屋虽冻,好歹能有个遮蔽之处。 有些没得挂念的,就卖身为奴,至少能在玉京有口饭吃。 腊月初二,难得天晴,魏李两家再结白首之盟。宋辙与佑儿按着规矩,自然要去给李侍郎道贺。 马车刚停在李府,就瞧见陈夫人也刚到,他身边的男子孔武有力,但眼神却让佑儿不喜,许是那目光太过直白,让人害怕。 宋辙走上前挡在佑儿面前,作揖道:“下官见过陈侍郎。” 先前抵御鞑靼时,宋辙是凑足了粮草的,因此陈侍郎点了点头,与他寒暄两句:“宋郎中新婚时怎不请我们去府上热闹?” 宋辙做了个“请”势,待见陈侍郎往前跨步,才不紧不慢跟上道:“下官与内子皆无父母操持,又逢雪灾之事,便商议着一切从简。” 陈夫人看到佑儿自然高兴,才不去管男人们说什么,拉着佑儿道:“听说了吗。” 她带有深意地努努嘴:“魏家少爷在榆钱巷安置了一个相好。” 魏府管事娘子亲自去过,这事瞒不住,只是人家办的低调隐秘,旁人就不敢当面声张了,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少说那肚子也有七个月了,虽说落下来的是个女娃,可还是掐了气。”陈夫人拂了拂心口,即使不掐脖子,用药早产下来,也活不长的。 佑儿只觉得头疼,双腿有些绵软,低声道:“夫人莫说这些了,听着怪吓人的。” 陈夫人见她脸色都吓白了,忙扶着她道:“哎哟,我一时嘴快,忘了这些事你还见的少。” 不说别的,自己也是亲自处置了几个不老实的丫鬟,在外头受气也就罢了,回了府中,谁不是能拿捏几天人命? 佑儿倒是平息的快,待进了二门就好了许多,与陈夫人有说有笑的。 还未到吉时,正堂花厅里早挤满了人,因着魏家不对在先,魏夫人还特意求了杨贤妃,赏了一对玉如意给李芫娘做脸。 后头魏姝又添了十二抬聘礼,说是给表妹添妆,李府连同嫁妆都摆在外头,一同嫁去魏家,眼下红妆铺就满院子,浩浩荡荡六十六抬,谁都看得出,这婚事办得热闹奢侈。 第105章 年礼 魏思源平日里就反叛,在家中长辈看来就是纨绔,有点小聪明却难成大气候。 最近他心情是跌落到了谷底,自己最疼爱的鹧鸪被蹉跎得半死不活,他只去瞧过一眼,就不敢再看了。 前日听小厮说人没了,他悲从中来,再去故地重游追忆伤怀。 如今平康坊最有名花魁娘子又换了遍,他坐在高楼,暖风熏人醉,不知不觉就将那叫玲珑的粉头压在了身下。 这滋味让他舒心得不真实,不知不觉就抚平了鹧鸪死去的痛意。 他沉溺这滋味里,今日三更才被小厮拖了回府,如今顶着一张困意缱绻的模样,施施然到李府来接亲。 来的宾客里大多是朝廷官员,陈夫人早就随陈侍郎去兵部那头交际了,佑儿自然也要陪着宋辙在户部这头露脸。 她原先是不晓得自己竟然如此有名的,直到此时被几家主事的夫人围住,三言两语之间才晓得,外头竟然这般传言她。 “不过看着宋夫人真是好颜色,难怪宋郎中动心呢。” “当初可是听我家官人说过,宋郎中还立志不娶妻的。” “到底那时还年少嚜,哪里晓得娶妻生子的好处呢?” 几人如百灵鸟叫,叽叽喳喳闹的佑儿头疼,却又不得不认真敷衍着。 好在吉时到了,魏思源念了三遍催妆诗,是给足了李芫娘的面子,众人也都瞧着那闺房里的动静。 正当魏思源脸上有些不耐烦之色时,李芫娘手持却扇,身着凤冠霞帔,站在闺房门前。 不需看扇后之人,就已晓得有多绝色。 只是两人本就熟识,又是表兄妹,常来常往的,魏思源自然不觉得她有多惊艳。 不知为何脑海中竟想到了玲珑那娇软的身子,他晃神的片刻,喜娘已将红绸系在两人腰间。 如此夫唱妇随,携手白头,是好兆头。 李府虽备了席面待客,但宋辙是不愿在这里久待了,随着离去的人与李侍郎夫妻辞行后,二人就在长街上散步说话。 这也是佑儿成婚后头次上街来,不同于先前陪着宋辙回京那般,心思没留在此处,自然不会细细瞧这街上的繁华。 如今身份不同又身在其中,才有了察觉:“原来李府就在皇城下头呢。” 先前听宋辙说过玉京房产实在价值高的离奇,佑儿好奇问道:“李府的修葺虽简朴些,但坐落比承恩府还热闹,不知这两处宅子价值几何?” 宋辙笑着打趣道:“万事万物在你眼中,都能用价值几何换算?” “若是论家世底蕴,李氏的确比邬氏在玉京久些,这也是为何他们能住在皇城下头的缘故。只是邬氏是新贵,又是跟着成祖从奉天靖难走过来的,身份地位在本朝自然少有人及。两处宅子皆是有事无价,这种宅子代表着阖族脸面,是不可能被人买卖的。” 不论盛世还是浊世,这些宅子唯一可能易主的情况就是,抄家。 宋辙并未将后头的话讲出来,但佑儿聪慧已然明白其中道理。 “那咱们家的位置是不是离皇城太远了些?” “也不算太远,我听说有几个新进的翰林,还住在榆钱巷,柿子巷那些地方。”宋辙指了指方向,顺着这路过去,可不就是东城门? 佑儿了然于心,那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他二人郎才女貌,又相携在街上说话,自然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我过了年大抵要换个位置了。”宋辙忽而转了话题道。 佑儿一愣:“你还罚着俸呢,难不成还要……” 生怕宋辙贬官,幸而那两字还未说出口,就被她手快捂住了嘴。 “非也,通政司衙门的曹通政前几日告老归乡,估计我开年后就要去顶上这缺。”他眼中带着喜悦之色,佑儿瞧见了,心头顿时松了口气。 宋辙怕她不明白,还仔细讲了通政司的运作,原是掌受内外奏疏,通达下情,出纳王命。 佑儿听罢,眉头不自觉地拧成团:“那岂不是更忙了?” 按理是如此,宋辙拍了拍她的手背,宽心道:“不止我一个通政,下头也还有几个参议,经历等,想必与在户部时差不多,只是通达各省各部政务,眼界要开阔些许。” 这也是弘德的意思,大抵是存了历练他的心思,因此沈谦来通知他时,宋辙只觉激动万分。 这位置虽无实权,但离皇帝却更近,自古天子近臣大半都在此揣度过圣意。 那日沈谦还说,他离开户部是好事,宋辙也猜得到,这几年常提改革就在当下了。 历来改革要触动的都是绝大部分豪绅利益,因此不论成败,都是要流血的。 他如今去守着上通下达的位置,既能保全自己,也能给弘德做一双巡视山河的眼睛。 只要他不出差错,待新政落地时,必然能官拜三品,不久后的将来就能入阁。 佑儿是为他高兴的,可高兴之余又觉得自己一无是处,除了在家中理着那一亩三分地的开支账目,好像不如曾经在山东自在了。 瞧出她的颓然,宋辙倒是劝她道:“我知你是闲不下来的,等你将玉京所有街巷都摸清熟悉了,想想在外头做个什么营生也好?” 佑儿看着左右林立的招旗店铺,心头不知做什么好,她人生至今,从未想此时这般茫然过。 可这些心绪疑难,只能自我疏解,这道理佑儿是明白的。 趁着大年下热闹,家中也要采买,后头几日佑儿倒是好生忙活,带着丫鬟小厮沿街的走。 又连着两日上门去孟府和陈府送年礼,等到宋辙休沐时已是腊月二十。 又带着她去承恩公府、高府、沈府等上官府邸拜贺一遭。 因着休沐之时,必然也不止他一人要拜会,上官也有自己的去处,因此大多时候都是府中管事代劳接客。 这些时辰都耽搁不了太久,譬如宋辙今日就请李伯代劳,等忙完回去看礼单,谁来了谁没来,也是一目了然。 沈府因前阵子是沈老太爷冥诞的缘故,已然重新洒然了一番,虽未点缀大红之物,但因今年沈家办了喜事的缘故,看着也热闹。 沈谦今日是在府中的,但因不见外客,宋辙也不便打扰,送了山东采买的年礼,与佑儿在前厅喝盏茶就告辞了。 隐约之间,佑儿好像听到有琴音传来。 她是不懂这些风雅,宋辙也不擅此技,因此都未听出这琴音里的无奈。 哀吾生之须臾,哀民生之艰难,虽千万人吾往矣之决然。 直到过了些年,宋辙才恍然后知后觉,原来当初这鸥鹭忘机之曲,就已是自己入阁拜相的前奏。 第106章 水中探月 又是一年春,整个家中就数李伯最高兴了,自那年后,这院子何时如现下这般热闹过了? 腊月二十五封印后,宋辙还在户部做了些收尾之事,这一忙就到了年三十中午,才算下值回家中。 李伯脖子都伸到二里地外了,瞧见马车回来,忙吆喝道:“大人回来了!” 挼风驾着马车,欢喜笑道:“等着大人回来开席呢!” 宋辙早掀了车门帘子,嘴上勾起笑意,想着这几日在家里亦是佑儿忙前忙后,即使公务甚烦,心中却宽慰许多。 自从那年后,家里再没像今日这般热闹过了。 “夫君!”佑儿听了通传,那你放下手上的事往前院去,还未过垂花门就看到宋辙进来。 他拉着佑儿的手,嘴角的笑意就没淡过:“外头冷,怎么跑出来了。” 自然是今日准备的周全,迫不及待就想让宋辙看到。 夫妇二人先是去了小佛堂,供桌油灯长明,屋中沉香萦绕,蒲团也换了崭新的,眼看是每日细心擦拭洒扫的。 待拜祭完,才回到正堂去,还未进门就闻到扑鼻的饭菜香。 佑儿指着桌上道:“三个冷盘,四个热菜,另有两味汤菜,毕竟过年嚜,可不能小气得过。” 家里下人也另置办了一桌,平日里这处并无热闹,看着宽敞,毕竟鲜少有人来拜访做客。 今日摆了两桌,眼看着是堆满了人,挼风得了允准,拿着青香点燃大门外头的炮仗,噼里啪啦一阵响动,屋里的人也不拘主仆,皆是欢喜神色。 毕竟是在玉京自己家中,比山东住衙门里头时快活多了,榕香瞧挼风这鞭炮放得有滋有味,自己手也痒痒。 两个人饭也没吃几口,就在外头你来我往,只听声声炮响,此起彼伏。 自入冬起,这屋里就烧了地龙,有时天冷,佑儿还要再加个炉子烧碳。 今日多喝了两杯酒,回到暖如春深的屋里,就觉得燥热的很。 榕香将净房收拾妥帖,道:“夫人,可以沐浴了。” 屋里安静,佑儿泡在木桶里,掬水淋在肩头,温润水意柔和,顺流而下又落入其中。 水汽成雾氤氲缭绕,她本就如染胭脂色的脸颊,此时又添些红妆,困意袭来软绵绵趴在木桶边。 宋辙悄声悄息走到她身后,仔细将她的湿发擦拭,这动静让佑儿忽而睁开眼,娇声娇气唤了声:“夫君。” 她还犯着困,并不晓得自己这声让宋辙喉结滚动,唇瓣紧绷。 屋里的燥热升腾,宋辙一把捞起水中的人儿,随着宋辙手指在她腰间屈伸,佑儿才似大梦初醒,慌忙勾住他的脖颈,似羞似嗔。 夜里弥漫着不可言说的气息,待到翌日天亮时,佑儿是枕着宋辙胳膊醒来的,眼里还带着困意,浑身无力,喉咙也有些嘶哑。 宋辙倒是神清气爽,瞧见她醒来,心情颇好道:“夫人醒了,可还记得昨夜为夫什么了?” 记忆袭来,佑儿脸上臊得慌,这人如今愈发没规矩了,先头同房还不晓得他竟如此……如此混账! 她听罢身子更软了几分,宋辙顺势拉着她的手,覆在自己唇上,吓得她只觉得指尖烫得出奇。 “看来夫人很喜欢?又开始回味了?” 佑儿的脸颊又红又烫,无非是昨夜吃酒贪杯,头晕目眩的,胆子也大了不少,竟然将话本子里的东西,用在宋辙身上。 嗯……他们都还挺喜欢的。 待日头高照时,宋辙才惬意起了身,穿戴好衣衫,心满意足:“夫人再歇会儿也无妨。” 佑儿咬牙切齿看着她的玉面郎君,此仇势必要还回来的。 宋辙自初三那日就有些忙碌了,高品三十那日派人来下了帖子,请他带着佑儿初三那日去家中做客。 这哪里是做客这般简单,宋辙扶着佑儿的腰肢,亲自为她挑了绒花插在发髻上做装点。 “你也不必紧张,次辅好歹是我恩师,当初也确有助力于我,如今我得皇上恩准去通政司赴任,想必他不会在此时为难。”宋辙将这里头的道理揉碎了给佑儿讲。 “虽说他不喜我帮沈部堂做那些事,但如今冷落我许久,也算是给朝中跟随他的大臣一个交代,今后我不在户部,这关系必然要再近些的。” 回玉京这些时日,宋辙也瞧出来了一些名堂,皇上虽倚重沈谦,但这只是为了新政,他需要清流能臣,化身一把捅破朝堂的刀。 若新政过后天下安稳,举国繁盛,还是高品这般能安抚下臣,为朝政分忧的中庸之臣最合心意,也正因如此皇上才会将他调任通政司,不就是想看看他的处事风格? 他心头是佩服沈谦的,可也知道那些手段太凌厉了,太招人嫉恨。 佑儿听他讲了这些,恰到好处的在心头比喻一番,宋辙是绵里针,沈谦明晃晃的刀子,总归是替皇上打杀,不由脸色凝重:“那今后岂不是要和沈尚书疏远些了?” 宋辙牵着她的手:“还没那么快,且等新政有了些进展再看吧。我并非凉薄之人,他也是君子,将来不会有你死我活的局面。” 待二人到高府时,已有不少人到了。 不同于承恩公府的富丽堂皇,也不同于李府的厚重淳朴,高府更像是江南水乡,亭台楼阁,回廊小池,这不就是诗文里说的“小构园林寂不哗,琉璃曲径仿山家”。 瞧见佑儿眼中的惊叹,宋辙低声道:“次府出身苏州,因此这府中景致都比照着苏州沧浪亭修的。你看那墙下腊梅,乌瓦花窗,还有上头提的字,都与沧浪亭一模一样。” “夫君去过?”佑儿好奇问道。 宋辙颔首:“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在国子监时,随邬榆去过一些地方。” 佑儿像是抓住他的把柄,忙问道:“国子监课业繁忙,夫君竟游山玩水?” 池中的水散着气,走近才惊觉半点不凉,竟是温泉水! 宋辙小心护着她从水榭经过,颇为得意道:“我的课业向来甲等,听不听课并无大碍。邬榆嚜,是多学少学都长进。” 在家中被承恩公拉着应酬亲友的邬榆,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低声骂骂咧咧:“必有小人背后骂爷!” 第107章 初到高府 果真如宋辙所说,待走过水榭,就瞧见不远处的正堂,门框两边题字“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倒像是高品践行的处事原则。 宋辙抬眼看上头匾额“濯缨”二字,晦暗难辨别之神情,一闪而过让人难以捕捉。 高品在门口与人说着话,瞧见宋辙进来,面容温和慈爱招了招手,似乎是在给旁人夸赞这得意门生。 待佑儿与宋辙走近拜见过后,高品这才看了她一眼,点头道:“看着是贤惠的。” 说罢,身后的丫鬟才上前道:“宋夫人请随奴婢去后院听曲。” 男子在前院交际,必然是不能留妇人在此的。 佑儿依言,规规矩矩随着丫鬟往垂花门去。 高品这才煞有其事,欣慰地拍了拍宋辙的肩道:“总算成家了,见你这夫人进退有度,是懂规矩的,我也能放心了。” 他未自称本官,宋辙躬身作揖道:“让老师为学生操心了。” 操心?并不在婚姻之事上,自然是意有所指。 高品扶他直身道:“你从来是最懂事明理的。” 刚过了垂花门,就见后院游廊蜿蜒曲折,其中轩窗形态里各有不同,水榭楼阁错落有致,池中怪石千姿百态,流水潺潺曲瀑,实在是宜人景致。 如今再看承恩公府虽是建造精美,不失华丽,却了这份天然之趣。 还未走过游廊,就听到里头丝竹管弦之声,待到了月洞门,再由里头的丫鬟引路,再行之半百步,总算到了今日赏景吃茶的花厅。 里头的人佑儿即使在承恩公府见过,可如今也忘了姓甚名谁,好歹引路的丫鬟是机灵的,上前到正在交际的妇人身旁恭敬侯着。 佑儿忙福身道:“见过夫人。” 高夫人曹氏闻声,转过身来疑惑道:“这位娘子好俊俏呢,瞧我这记性,不知是?” 佑儿察觉自己失礼,稳了身形又道:“妾身宋辙之妻郑氏,今日随夫君前来府上拜见夫人。” 厅里早已安静下来,听得她自报家门,不乏有唏嘘之声。 毕竟宋辙这些年在不少人心里,那是李府板上定钉的女婿,如今那高门贵女李芫娘嫁给浪荡风流公子哥。 同为女子,不少人还觉得可惜。 曹氏虽慈眉善目,却也没叫佑儿起身,只笑着与众人说道:“宋大人真是好福气呢。” 佑儿屈膝稳当,毕竟当初在刘家时每日都被人用鞭子督着,如今被为难,也能丝毫不颤动。 曹氏眉目难得有了好奇之色,抬手道:“宋夫人快起身落座吧,我这年纪大了,只顾着高兴,竟劳累你了。” “不碍事的,能见到夫人,妾身也高兴呢。” 她已然无半点乡野出身的小家子气,落落大方,言谈体面,倒让不少想看笑话的人觉着没意思。 今日来的大多是自诩纯臣的清流人家,表面上是不与公孙党同流,因此也最看重规矩、体统。 佑儿在所有人的审视之中交际应酬,一举一动都像有戒尺在头上盯着自己,生怕出了不可饶恕的差错。 花厅里的夫人说着家常,说着玉京新鲜的事儿,说着谁家可怜,谁家有喜。 那不知在何处弹奏的琴音,成了言谈的点缀,抑扬顿挫让人悉数听进耳中。 可久而久之,难免觉得心力交瘁,这话这琴也在催人作呕。 这半日下来,佑儿可真是累的够呛。 离去时宋辙早已在垂花门在等着她,这一幕自然被旁人看到了眼里。 有与宋辙相熟的夫人打趣道:“宋大人这是怕我们把你家夫人吃了?这眼巴巴的现在二门等着,生怕人家受委屈呢!” 曹氏这才不禁细细打量了佑儿,心道她是有些手腕的,宋辙这样的男人,若对她只是面子情,必不会这般殷勤周到。 能让这心冷之人有温情,倒是有些本事。 “看你们夫妇恩爱,我与你老师也是欣慰。”曹氏笑道。 宋辙与佑儿走在一处,听得这话,恭敬道:“今日多谢师娘照顾郑氏,她初来乍到,以后也免不了与诸位夫人交际,还请莫要为难她。” 不少夫人私下眼红,谁不是新妇过来的,可当初出去交际时,可没被自己夫君这般维护过。 曹氏听着他的话,也是打趣的笑。 笑完又拉着佑儿的手,将自己手上的一对翡翠镯子褪去,戴在佑儿手上道:“今后他若欺负你,千万来家中让我给你主持公道!” 这便是在清流夫人的圈子里,认下了佑儿。 宋辙给了佑儿安心的眼神,感激道:“多谢师娘,师娘放心,我可不舍得负她。” 佑儿福身谢过曹氏,这一来一回的,才总算到了高府门前。 有些良心的男人,在檐下等着自己夫人,还有的嚜,早就躲进马车里暖,毕竟这天寒地冻的,谁愿意受苦? 也因此宋辙这般才显得弥足珍贵,不出两日,就在玉京传遍了。 魏府近些日子气氛骤然清淡了些,即使是新年伊始,府里下人脸上也不见喜色。 李芫娘坐在妆奁前,一声不吭,眼看着是心头不快。 伺候的丫鬟垂玉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少夫人,不必为那些小蹄子生气,伤了身子不值当。” 她是陪着李芫娘长大的,情分自然不同,满院子里也只有她敢在此时劝说两句。 “我并非为旁人气。”李芫娘对镜看着自己的模样,相比往日在家里做女儿时,如今竟然有些颓然衰老。 垂玉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不是为旁人气,是在气自己。 方才西厢房的周姨娘假模假样在外头说什么玉京时新的事,李芫娘这几日本就因姑爷在外头眠花宿柳不快。 果不其然,听到宋辙与他那乡野夫人在外头上不得台面,李芫娘便以搬弄是非为由,罚了周姨娘跪在外头院子里。 垂玉偷偷看了眼窗外,周姨娘就是嘴上没把门,受不得人挑唆,如今跪得脸色乌青,倒是老实了。 “早就听说过不少爷们在外头乱来,我瞧着咱们这表少爷早晚要染上花柳病。” 李芫娘没头没尾的说了这句,吓得垂玉不敢接话,这病可是要死人的。 谁知下一句,更是让人害怕。 “宋辙既然喜欢那个上不得台面的野丫鬟,想必……” 她似乎觉得,若是自己当初大胆一些,豁出去将媚药用在宋辙身上,定然会如愿以偿。 即使已经不再喜欢他了,甚至心里恨极了这个让她不幸的人,可李芫娘就是想看一个结果。 第108章 找上门来 正月里天气乍暖许多,佑儿倚在美人榻上看话本子,一旁的榕香仔细剥着蜜橘,去了白丝才放在碟子上。 “大人真是疼爱夫人,这样的天还买了淮南的蜜橘来给夫人消遣。” 自进了宋府,榕香就看明白了,这家里是夫人说了算,大人看着严肃苛责,唯独夫人在时才有了人气。 佑儿时而蹙眉,时而又面色舒展开来,看得出这话本子是引人入胜,深得她心。 “你也别光给我剥,尝尝鲜也好。”佑儿平日里对下人也是好的,并不拿乔作势。 因此这家中的小厮丫鬟更是感念她,随之而来的就是害怕宋辙的心又添了几分。 果然榕香吃了一瓣,果肉脆爽,汁水甘甜不腻,只差把舌头吞到肚子里去了。直呼道:“夫人快尝尝,真甜呢,奴婢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橘子!” 主仆在屋里说着笑,就听外头婆子来禀,说是有个自称是佑儿弟弟的人,在外头请见。 榕香看着佑儿脸色陡然冷冽起来,看样子是不大好。 “请他去前头小厅坐,也不必上茶上点心了。” 郑光宗早被书院赶了出来,又花光了家中积蓄,这不是坐吃山空没得办法,找街坊邻居借了点盘缠,一路去了济南府找佑儿,才晓得如今自家姐姐是风光了,到了玉京来做官夫人。 他本是没多少钱了,好在脑子好使,趁着大过年,一路偷鸡摸狗的,总算到了玉京。 本想四处打听宋辙的住处,谁知路上抓个耄耋老翁就给他指明了道。 还真是天下谁人不识君?郑光宗不晓得当初宋家灭门之事响彻玉京,还只当是宋辙做了大官。 如此也好,做了大官还能拉扯他一把。郑光宗十八年的人生里,头次这般为别人的功成名就感到欢喜。 他布衣褴褛,又一路饥寒交迫,如今坐在小厅里干等了半天,外头候着的下人茶水点心也不送来,惹得他颇为不痛快。 “外头喘气儿的,给爷进来!” 他只当佑儿还是当初仍爹娘打骂的,因此觉着这宋家也像是他的私产似的。 无奈外头的小厮早得了吩咐,并不理他。 被下人无视,气的郑光宗直跺脚,骂道:“你这狗杂种!猪油蒙心了!爷爷叫你呢!来这么久茶也不上,点心也不上,宋辙就是这样教下人的?没得规矩,不成体统!难怪瞎了眼睛娶郑佑儿那个泼妇!” 那小厮原先也是在大户人家做工的,无奈这不是主家被亲戚连坐抄家,他这才又被牙行卖到了宋家。 因着见过世面,他本来还对郑光宗的身份存了八分疑惑,如今也渐渐明晰了。 直呼主家大名,看来真是亲戚。 里头郑光宗骂得正起劲的时候,佑儿就站在小厅外头,隔了道门仔细听着。 若不是怕他外头耍浑丢人显眼,佑儿是万千不愿让他进来的。 “那你觉得娶谁合适?不如你去让宋辙休了我?”佑儿脸上虽带着笑意,可眼神却是冰冷。 郑光宗见她来,本想破口大骂,可瞧着她如今这穿着气度,气焰不禁消了大半:“这不是你家下人不懂事,惹恼了我?” 开玩笑,要是没了宋辙这层关系,他今后怎么科考做官。 瞧见他这副模样,佑儿就冷笑道:“怎么?你爹娘给你留的钱财,全都败光了?” 郑光宗被她刺到了心事,脸上顿时红温:“你这小蹄子!胡乱说什么!” 佑儿缓缓坐在上首,煞有其事道:“看来是有钱财傍身的。” 这才明白,佑儿是堵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郑光宗原来是有心机的,可如今因赌博的缘故,性子也变的急躁起来,愈发没得城府。 “看样子,你这日子过得好不错,当初还要死要活的,说爹娘对你狠心。哼,若非如此,你眼下还在木匠铺子吃木屑灰呢!”郑光宗打量着周遭,眼中自然是羡慕。 越是知道自己底细的人,戳起痛楚更能一刀致命。 佑儿冷笑不语,侧过身时眼中翻涌着情绪,是恨不得眼前这泼皮去死! 当初在家中时,郑光宗便三五不时的告状,拿她受欺负来取乐。 还曾说过,要卖她去窑子里,或送给哪个同窗家…… 总之是从未将她看过是长姐,如今还厚着脸皮到玉京来打秋风,真是太给他脸了! 若还是以往的身份,佑儿必然抡起胳膊就要去打他,可眼前却不合适了。 她顾及着体面,平息怒气道:“你到玉京所为何事?” 见佑儿开门见山,也不给他什么理论亲情的机会,郑光宗也乐得如此,理所当然道:“给我五百两做生意,再让宋姐夫给我寻个读书的住处,等再过三年秋闱,我科考入仕,你们也多个人帮衬不是?”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不晓得的人,还真以为他是状元之才了。 站在门口的小厮与榕香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不可思议。 人得有多不自量力,才能如此离谱? 果然,佑儿听罢气不打一处来,啐道:“五百两?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气!莫说我没那么多钱,就算是有,也绝不借你!” 郑光宗听她这般说,当场就不乐意了:“你可别忘了,你在我家白吃白住那么多年,让你给五百两也算少了!” 佑儿正好抓住他话里的漏洞,问道:“按你的意思,我可算不得是跟你一个爹娘生的,难不成你家暗地里还买卖人?” 私下买卖人口,这可是死罪,郑光宗心知自己说错了话,又见佑儿依旧难缠,只能委屈求全道:“姐这话说的可没道理,爹娘走了,如今咱们家就你我两个,难不成你真要看着我饿死?” 按着佑儿对郑光宗的厌恶,饿死又何妨?遂蹙眉道:“既然你也说了这话,那郑家养我是天经地义,我当初也算是报完了恩,与你们家恩断意决,汝州府县衙门皆能作证。既如此,你是死是活,与我有何相干?” 佑儿这话是打定主意不与他纠缠,郑光宗无奈,只能硬着头皮道:“爹娘若知你这副嘴脸,必然打不死你!” 笑话!举头三尺有神明,她还怕被恶鬼打? 第109章 报应 郑光宗见佑儿不再理他,是看也不看一眼的厌恶,心头又羞又恼,火气直冲天灵盖,大步流星上前,作势要打她。 佑儿吓得站起身来,厉声道:“你反了天了!也不看看这是谁家!” 小厮和榕香听到动静,忙冲到里头,一个去拦住郑光宗,一个护在佑儿身前。 上好榆木做成的小几,被郑光宗砸到了地上,磕了小半角,便整套也不能再用了。 佑儿心疼看了眼,这可是宋辙爹娘当初置办的东西,她又是生气,又是无助,骂道:“把这狗东西绑了,送去衙门!” 也不讲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的鬼话了,她从哪里来,经历了什么,本就不是秘密,若有心之人想查,什么都能查到。 郑光宗一听面红耳赤,使了牛劲儿要挣开小厮:“滚一边儿去!什么贱籍小厮也敢碰爷!爷是秀才老爷,碰伤可是要打板子的!” 这是戳人心窝肺管子骂了,佑儿眼神寒寂,忽而伸手狠狠扇了郑光宗一巴掌:“这是你撒野的地方?我真是给你脸了!想来也不必报官,现下就打死你,丢到乱葬岗去!” “你莫要忘了,郑大如今还哭哈哈的在边关流放,惹急了我,可没好果子吃!” 佑儿的话醍醐灌顶,吓得郑光宗不敢再闹下去,却仍耍着嘴皮子威风:“你别吓唬爷,这世道还讲一个王法的!” 不屑于与这般无赖争锋相辩,佑儿下了逐客令道:“我早已被郑家卖出去了,你我也不是什么姐弟家人,现下就滚出去,否则我势必让你去见郑大,说到做到!” 两人是姐弟,从小一同长大,自然晓得对方的脾性。 见佑儿这样说话,自然是来真的了,郑光宗不傻,却实在没钱了,出去吃喝嚼用,打尖住店哪样不要钱。 索性坐在椅子上,双手稳稳当当靠在扶手上,舒展筋骨道:“我今日累了,暂且在你这里歇歇。” 小厮一脸无奈看着榕香,榕香亦是不知如何是好,这种人脸皮忒厚了,且又是主母的弟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佑儿倒是不晓得她们的想法,目光全落在地上拿把椅子上,冷声道:“这椅子用料讲究,是上好的榆钱,如今被你磕碎了角,屋里整套摆件就不能再用了。” 直觉告诉郑光宗,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他身子朝椅背贴紧了些,口齿不清道:“关我什么事?定是料子太差才碎了的,你可别想讹我,家里摊子那些桌椅板凳,也从不见这般矫情的。” 佑儿并不理他,只在心里约莫鼓励了数额,道:“整套算下来约莫八百两,说罢,怎么赔。” 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郑光宗却咬死了不认,本来打算来要点银子,如今银子没拿到,反倒被这蹄子倒打一耙,凭空添了八百两债。 佑儿也不与他多做纠缠,只让榕香去衙门寻人,势必是不放过他。 郑光宗见榕香撒腿往外跑,这才心有余悸,一边指着佑儿骂她脏心烂肺,一边退后往门外走去。 不过三五步,出了小厅就扬言道:“你这下作的泼妇,给爷等着!” 榕香跟着佑儿久了,自然听得出她言下之意,因而只去了街上溜达一圈,掐着时辰就回来了。 佑儿早已顺了气,请了李伯来看看这摔破的椅子。幸而当年打这套家具的木匠还在,只等出了十五就去修葺。 待宋辙夜里应酬回来,才听佑儿说起今日的事,忙拉着她左右仔细看了一遭,担忧道:“以后还是让挼风在家里跟着你,他脑子机灵,又会些拳脚,一时半刻应急也是好的。” 佑儿笑他小题大做,替他宽衣道:“不过是个混不吝的郑光宗,就把你吓成了这样。” “我这不是担心你。”宋辙拉着她的手,顺势放在唇边偷香:“夫人娇弱,可不能冲撞。” 佑儿手背的热气让人酥痒,睨了宋辙一眼,抽回手又说了遍椅子的事,那么多银子,实在是肉疼。 “倒也不必难过,库房里还有几套,你若喜欢那套,重新打一套就是了。”宋辙倒是不在意这些,什么物件都会坏的,即使今日没有被郑光宗砸,保不准哪日也会被蚁虫咬去。 佑儿拍了拍心口:“还好没让人给他上茶点,否则又得赔钱。” 她是爱财如命的人,宋辙生怕他夜里红浪翻被时,又钻进钱眼里头去。 只能东拉西扯的把话题扯到外头去。 橘黄的烛火摇曳生姿,宋辙垂眼看着佑儿双眸如星明熠,伸缩了手臂就将人搂在了怀中。 她抬眸见宋辙隐晦难言,柔情缱绻的眼神,双颊顿生绯红。 果然,就听得头顶传来他的声音:“昨夜夫人说过的话,可还算数?” 佑儿不敢去回想那缠绵悱恻的场景,可越是克制自己的思绪,却不知为何脑海中早已充斥,早已粉面含春。 她身子软绵,双腿也被抽了筋骨似的,只能由着宋辙抱着。 二人浅息相和,任凭着暧昧流动交织。 这夜李芫娘是半点困意也无,她早派人暗地里注意宋府动静,摸清宋辙进出时辰。 今日正好听人回禀,说是有一衣衫褴褛的落魄男人,被请进了宋府,没过多久又出去,这嘴里是一直破口大骂。 她婚姻之事被鹧鸪那粉头添了堵,就觉得佑儿定然私底下会笑话她,尤其是她出阁那日,竟然还和宋辙一起观礼。 实在可恶至极! 只是一瞬,她就下了决心,派人去将郑光宗的底细查明。 夜里垂玉听到了信儿,立刻转告了她。 “原来是那贱人的弟弟!”李芫娘扑哧一笑,这几日的阴郁悉数吐出,倒是畅快不少。 垂玉见她高兴,也甚是欢喜,笑道:“想不到她前脚费尽心力要撑自己的体面,后脚就被她弟弟找上了门,这要是被旁人晓得,岂不是连着宋大人也跟着被笑话。” 听得这话,李芫娘计上心来,被笑话了才好呢,这就是不娶她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