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春愁》 第1章 三月的天气,乍暖还寒。本已停歇的寒风一阵接一阵,将苑中的梧桐树吹得簌簌作响。毕竟还是三月天,渭城又素来寒冷,一时人人都将脖子缩在衣领里,躲着风走。 赵家太太的贴身大丫鬟蝶来取来披风,恭恭敬敬地对着面前一个梳着妇人髻,面容却只有十七八岁,脸上的神情却肃穆得像三四十岁的深闺太太的年轻妇人道:“太太,披风取来了。” 年轻妇人微微点头,由着蝶来将披风披在自己的身上。披风材质极好,顿时一阵暖意袭来,将她冰冷的心轻轻捂暖。其实,她今日穿得不算薄,一身符合她身份的高领夹棉袄子,下面一条同色百褶裙,手上还抱着一只小巧的暖手炉。 蝶来却有些疑惑。 她们本来要去探望正在生产的九姨娘,不知为何,太太忽而在半道上停下,叫她回去取披风,又叫蝶舞去灶房盯着,务必熬一盅补气汤出来,尽快送来梧桐苑,好让九姨娘有力气生产。 而她自己,则站在池边,看着早就凋谢,还没有长出新芽的荷叶发呆。 有点不大像素日里的太太了。池边寒冷,站久了极易着冷,若是在平时,太太是不会允许自个儿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的。太太最会保养,平日里也殷殷叮嘱姨娘以及哥儿姐儿们,别着了风,受了凉。若是病了,虽有良药,却病恹恹的只能躺在病床上,看别人吃喝玩乐,好不痛苦。 蝶来正想着,太太转身,朝她轻轻一笑:“走罢。”说着便率先转身离去,暗红的披风衬着太太白皙的面容,倒显得太太越加的端庄美丽。 太太身量虽不是极高,但身材苗条,玲珑有致,素日里又极其讲究形体修养,是以走起路来十分的好看。 就像,就像别人所说的,步步生莲的感觉。 这样的太太,怎么看,不管是男人,或是女人,瞧了都赏心悦目的。 只可惜…… 蝶来低着头,跟在太太后头,不一会儿便进了九姨娘所住的屋子。 九姨娘是昨天晚上发动的,因是第一胎,她身材又娇小,是以痛了足足好几个时辰了,孩子还没有生下来。 两个富有经验的稳婆在里头候着,外间还有赵家用惯的大夫喝着茶,可以说,一切都预备十分周到。 见赵家太太进来,大夫起身,客气道:“太太来了。” 太太脸上挂着端庄的笑容,朝大夫略略点头:“王大夫辛苦了。” 王大夫又客气道:“都是老夫该做的。” 两人寒暄完毕,太太进了里间。 年轻貌美的九姨娘如今痛苦万分地半坐在榻上,冷汗浸湿发髻,面容有些扭曲,见太太进来,只虚虚地叫了一声:“太太!” 太太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走到她身边,握紧她的手:“春儿别怕,我已经叫蝶舞去熬补气汤了,你喝了补气汤,孩子很快就能生出来了。” 九姨娘喘了口气:“谢谢太太。”她的手反握太太的,劲儿很足,差些没将太太保养得纤细的手腕给握断。 太太面上不显,蝶来走过来,将九姨娘的手不动声色地掰掉。 屋中暖几的地台上放着一个精巧的小铜炉,里头燃着银丝炭,太太端正地坐在地台上,烤着火,喝着热茶。 九姨娘忽而就有了力气,用力起来。 去熬补气汤的蝶舞进来,伺候九姨娘的丫鬟荷香赶忙接过,将补气汤喂给九姨娘。 喝了补气汤的九姨娘有如神助,不过一刻的功夫,稳婆便叫道:“头出来了!” 九姨娘生了一个哥儿。 稳婆将皱皱巴巴的婴儿裹在襁褓中,递给太太看。 太太盯着孩子,笑道:“大爷说了,孩子的名字须得请佑安寺的无相大师合过时辰才能起,如今便按排行,先叫着十四哥儿罢。” 九姨娘欢喜又虚弱道:“有劳太太了。” 太太站起来,吩咐道:“九姨娘生子有功,赏白银二十两,燕窝十盏,百年人参两根。” 九姨娘更加欢喜起来:“谢过太太。” 太太慈爱地看着九姨娘的脸,宽慰道:“你自好生歇着。待大爷回来,定会欢喜十分。” 九姨娘娇羞地垂下头。 蝶来和蝶舞跟着太太走出充满血腥味的里间,蝶来唤来小厮,给王大夫赏,又送王大夫出去。太太在外间候了一会,早就挑选好的奶娘稳步进来,给她请安。 一切安排得整整有条。 即使赵家的大爷已经出海一个月了,音讯全无,但无论是赵家的内宅,或是赵家外头的生意,一切都整整有条。 赵家十二个姨娘也并没有因为争风吃醋而斗得你死我活,她们所诞下的庶子庶女,也平平安安地活着,没有一个因为姨娘们的争风吃醋而受到伤害。 赵家的太太苏云落,是赵家人人交口称赞的好太太。她虽然无所出,但从来不虐待小妾,不冷眼相待一个庶子庶女,她对所有人,一向公平,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所有人都说,赵家大爷好福气,娶得了这样能干的妻子。 往日子嗣单薄的赵家,如今庶子十四人,庶女六人,若是打起架来,光是人数上便赢了。是以,日渐旺盛的赵家,渐渐地在渭城,有了一席之地。赵家的腰杆,也渐渐硬起来。 是夜,苏云落侧身歪坐在榻上,面前的小几上堆了厚厚的一沓帐薄。 帐薄旁边,是赵家大爷特地买回来的琉璃灯,专门给她看帐用的。 寒风在院子里刮得更厉害了。 苏云落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帐,而是怔怔地看着琉璃灯中的灯芯,一向美丽端庄的脸上没有表情。 蝶来撩起帘子,捧着装牛乳的铜盆进来。 蝶舞跟在后头,捧着热水。 “什么时辰了?”苏云落忽而问道。 “快亥时了。”蝶来望一眼沙漏。太太今日,十分不对劲。今日九姨娘才得了十四哥儿,按理太太是十分高兴的,大爷一向喜欢人多热闹,子嗣繁荣,太太明日便要到佑安寺去请无相大师合名字,这是一件无上的喜事。 苏云落将帐薄推到一旁,疲倦地闭了闭眼睛:“这么晚了,先歇着罢。” 往日里太太是要听蝶舞念帐薄到亥时六刻的。 不对劲。 但蝶来和蝶舞还是听令,帮太太散了发髻,洗脸洗脚,又换上寝衣,放下帐幔。今晚是蝶来值夜,却听太太道:“今晚不必值夜。” 人都散去了,只留了一盏细弱的灯,四周寂静。 苏云落将头埋在温暖的被子中,怀里还揣着暖袋。她怕冷,尤其是这种乍暖还寒的天气,一双玉足虽然浸泡了热水,但还是冷冰冰的,捂一晚还是冷的。 她嫁到赵家七年了,冬夜里的被窝总是冷的。没有人替她捂。尽管她可以叫蝶来与蝶舞暖被,但她不想。 她想留着这一份冰冷,来提醒自己是多么的不堪。 七年前的洞房花烛夜,便是冷冰冰的冬夜。她记得那年,滴水成冰,尽管屋中燃着铜炉,但还是要命的冷。 十六岁的她,不安地看着十九岁的赵栋,将她的嫁衣解开。 而后,赵栋炙热的眼神如外面的寒风一般,冷了下去。 然,他和衣与她,在宽大的婚床上,躺了一夜。 相顾无言。 巨大的红烛无声地流了一夜的泪。 苏云落的樱唇在黑暗中无声勾起,睡罢,明日还要替他的第十四个儿子到佑安寺去。 第2章 第2章 佑安寺的无相大师,本来是赵栋的忘年交。但渐渐这些年,他见到赵太太的次数,比赵栋还要多。 赵太太知书达礼,相貌端庄秀丽,讲话和声细语,出手大方,是佑安寺最喜欢的香客。 此时,她正虔诚地跪在佛前,双目闭着,双手交合,气质沉静,在袅袅烟雾中,面庞宛如仙子。 须臾后,她睁开双眼,缓缓起身,举手投足间,无一不彰显良好的教养。 无相请她坐下,她颔首,端起茶盏,手指纤细,有些青白。 今日的天气照旧寒冷,苏云落将热茶喝下,才觉着自己的小肚子舒服一些。 对面的无相大师执笔,在一张纸写下赵栋十四子的名。 赵如永。 苏云落笑道:“劳烦无相大师了。”说完一颔首,管家李遥将厚重谢礼奉上。 无相大师自是笑纳。 临走前,苏云落又添了一百两的香油钱。 外头呵气成雾,苏云落穿上披风,正要走出去,无相大师忽而道:“太太心念太重,还须放下执念。” 她站在门口,一丝寒风趁机刮进来,将披风的下摆卷起。 她眉眼如画,嫣然一笑:“有劳大师提点。”说罢缓缓而去。 马车走了半响,苏云落忽而掀开厚重帘子,与李遥道:“时辰还早,先不归家。前段日子,作坊的马杏不是说新出了花样,我们去看看罢。” 李遥应下,马车转头往赵家作坊驶去。 帘子放下,马车里,苏云落抱着暖手炉,美丽的脸庞困在靠枕上,脸色看上去不算好。蝶来终归是不忍心:“太太,今日天气寒冷,要不,先家去……” 苏云落不动弹:“过了这几日倒春寒,暖风便至,春衫便可以准备起来了。” 蝶来不再出声。太太一向要做到万事俱备,事事如别人的意,而后,委屈自己。她替太太不值。大爷有那么多的庶子庶女,都是他亲生的,但太太一个亲生的都没有,还要帮着教养。说句不好听的,若是以后庶子们都是白眼狼,太太的下场可不好过。 蝶舞捏了一下蝶来的手。 太太昨晚虽然歇得早,但是那么多账本没有看,今晚定是要看到很晚的。太太不想归家,尽然家中一向规规矩矩,姨娘们不敢造次,但作为一个女人,日日帮着夫君管着那些莺莺燕燕,心中定是厌烦的。虽然这么多年,她还没有看到太太脸上露出过什么不虞来。但太太终究不是木头人…… 苏云落闭着眼睛,听着两个丫鬟的动静,心中虽然知晓她们在想什么,面上却什么都不显。 她也只有在这两个丫鬟面前,露出一点疲倦来。 毕竟这些年的路,是她自己选的。 也算是报恩了罢。 梧桐苑内。 九姨娘头上戴着抹额,歪坐在榻上,身上盖着绒毛被,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奶娘怀中的儿子。不过才一天的功夫,皱巴巴的小子便舒展开了,显出好看的面容来。 荷香从外头进来,笑嘻嘻道:“九姨娘,姨娘们来看你了。” 九姨娘忙坐正身子,看向外头。 果然人未至,香风先袭。 一串儿的姨娘们打扮得漂漂亮亮,从帘子后钻进来。她们纷纷笑嘻嘻地将手上的、脖子上戴的首饰剥下来,一个劲地塞进十四哥儿的襁褓中。奶娘虽然稳重,但差点也被这个阵仗吓着了。 九姨娘忙叫道:“姐姐妹妹们莫吓坏了十四哥儿。” 姨娘们却又纷纷转到她这边来,一个说:“九妹到底年轻,不过一天,这脸色便恢复过来了。” 一个道:“也得好好保养。九妹可想吃什么,姐姐给你做去。” 九姨娘笑道:“太太早已吩咐妥当,我想吃什么,却是不能乱吃的。” 姨娘们一听到太太这个词儿,连忙齐声道:“自然是要听太太的,可不能乱吃。” 一阵忙乱后,姨娘们又纷纷离去,只留下素日里与九姨娘分外交好的六姨娘,仍旧留在房中,打发了奶娘与荷香,与九姨娘窃窃私语。 六姨娘道:“太太给了多少赏银?” 九姨娘伸出两个指头。 六姨娘摇头:“我听说去年大爷赚了不少钱,怎么太太还是给和去年一样的?这二十两,可真不经花,不过打点一下下人,便没有了。” 九姨娘绞着手:“六姐姐可不敢这样说,这二十两,妹妹觉得挺多的了。” 六姨娘轻轻一笑,终究九姨娘是去年才进门的,还不清楚这赵家家大业大,这区区二十两,不过是赵家的九牛一毛。便是大爷随便在外头喝盏茶,都不止这个数。 隔墙有耳,六姨娘和九姨娘的谈话,很快传到苏云落的耳中。 苏云落看了半天的新花样,又细细询问作坊的运转情况,回到赵家用了午点,便开始看帐薄,天儿还没有黑,话儿便传到了她的耳中。 传话的人刚走,苏云落将帐薄合上,太阳穴突突的跳,她用青白的手指按着,半响才吐了一口浊气。 蝶来端着热茶进来,吓了一跳:“太太!” 蝶舞在一侧朝她摇摇头。 好半响,苏云落才说:“不早了,传膳罢。” 苏云落一向讲究养生,晚膳通常是一小碗时蔬,几只馄饨,以及一盅燕窝。她已经吃得极少,今晚更是吃了几口,便将筷子搁下:“你们分了罢。” 蝶舞十分担忧:“太太……” 苏云落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蝶舞忽而鼓起勇气:“太太,您如此节俭,好生供养着她们,可姨娘们却并不领情,您实在是太委屈了。” “蝶舞!”苏云落轻轻呵斥她,“休要胡言乱语。” 蝶舞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在一旁的蝶来也紧紧咬着嘴唇。大爷不在家,太太不光要打理赵家的内宅,还要处理赵家外头的生意,每日殚精竭虑,睡得极少,自己的衣食住行也十分节俭,却偏偏得不到那些整日里不事生产的狐媚子们的理解,太太不值! 终归是两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丫头,苏云落叹了一口气:“大爷既然将家业毫无顾虑地交给我,我定是要让他无后顾之忧的。” 大爷,又是大爷,若是大爷对太太好便不说了,可偏偏……饶是蝶舞和蝶来自小是赵家买来的,但跟在太太身边久了,一颗心早就渐渐偏向太太。若按蝶来和蝶舞的标准,大爷早就归在无情无义的一类人中了。明明,明明,太太长得美丽端庄,又温柔贤淑,更是管家的好手,大爷为什么还要没完没了地往家里领姨娘呢? 到底还是心疼太太,两个丫鬟将剩菜分了,收拾好碗筷后,一个帮着研墨,一个帮着念帐薄。眼看一大沓帐薄渐渐变少,可以松一口气了,忽而外头响起守在二门外彩霞的声音:“太太,七姨娘身边的梅香来了,说是有事要向太太禀告。” 得了允许,梅香披着一身寒霜进来,神情焦急,声音也带着颤:“太太,琅姐儿不好了,方才又喘又吐的,七姨娘只得打发了奴婢前来,求太太延请王大夫。” 琅姐儿在姑娘中行三,今年五岁了,长得肖似赵栋,是赵栋最喜欢的女儿之一。七姨娘素日里也精心养着,身子极为康健。如今忽而病倒,却是吓人。 苏云落收起帐薄,起身,示意蝶舞将她的披风拿来,一边道:“蝶来,吩咐李遥,速速将王大夫请来。”一边走了出去,看着是要到七姨娘所在的春绿苑去。 太太坐镇春绿苑,梅香的一颗心便落了一半。 春绿苑离得不远,但月黑风高,尽管赵家灯火通明,苏云落扶着蝶舞,仍旧花了一刻的功夫才走到春绿苑。 进得房中,却听七姨娘在呜咽,还伴着孩童呕吐的声音。 第3章 第3章 七姨娘手忙脚乱,一边替琅姐儿拍背,一边用细娟帛做成帕子,抹着泪花儿。苏云落进来,她却是没有注意到。 梅香赶紧扑上去:“七姨娘,太太来了。” 七姨娘这才醒悟,一双湿漉漉的凤眼看向苏云落,豆大般的泪珠儿又滚下来:“太太,您可来了,快救救琅姐儿。” 却有如梨花带泪,美人如遭霜打的样子。 苏云落柔声安慰她:“杏儿别急,王大夫很快就来了。”因为赵家家大业大,孩子众多,是以王大夫一直是住在赵家的别院中,一路快步过来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琅姐儿呕吐稍止,气息奄奄地窝在七姨娘怀中,一双肖似赵栋的眼睛无神地看着苏云落:“母亲,琅儿不要吃药。” 苏云落同样耐着性子安慰:“琅姐儿不怕,王大夫开的药又甘又甜,若是琅姐儿吃了,个儿还会长得比六哥儿高呢。”琅姐儿和六哥儿同年同月生,前后差了两天,平日里最喜欢的便是争着比身高了。 琅姐儿闻言,才露出愿意的神色。 王大夫赶来,细细诊断了,言道不过是天气乍暖还寒,琅姐儿吃了寒凉的东西,肠胃一时承受不住,这才呕吐的。 七姨娘又惊又俱,问琅姐儿:“我日日盯着你的吃食,你从哪里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许是她神色严厉,琅姐儿吓坏了:“琅儿没有。” 七姨娘霍然转向梅香:“梅香,是不是你乱给琅姐儿吃食?” 梅香脸色苍白:“七姨娘,奴婢没有。” 若是往常,苏云落定是要好好劝慰七姨娘的,但不知为何,她冷静地看着七姨娘有些许扭曲的面孔,心中不过郁郁地叹了一口气,七姨娘这是变着法儿打她的脸。 七姨娘虽然只得一个琅姐儿,但她是江南人士,当年进门时,说是和大爷聊人生,聊理想,聊天下,聊琴棋书画,聊得如胶似漆,不能分别。是以这么些年,虽然大爷后院莺莺燕燕不少,但仍旧是大爷的红颜知己,心头的白月光。更何况,她进门不久,就生下一个与赵栋容貌极为相似的琅姐儿。 往年七姨娘往赵栋吹的枕头风,没有百分之百成功,也有一半是管用的。另一半不管用的,自然是续她之后,仍旧进门的姨娘们。 苏云落不搭话,只一脸慈爱地看着她。此时夜幕沉沉,七姨娘又素来是个爱讲情调的,房中粉纱轻拥,罩了黄纱的朦朦胧胧,衬着苏云落光洁的脸庞,脸上表情一如她这些年的好脾气,让人怀疑她是个普度众生平等的观音大士。 真让人恼火。 七姨娘歇了心思。 因赵家孩子众多,王大夫早就研制出一些药丸,放在药箱中备用。他取出一个药瓶儿交与梅香,嘱咐道:“温水送服,每日三次,每次一丸,连吃三日便可。” 王大夫制的药丸约有成人尾指指头那么大,若是小孩服用,还得研磨开来,的确难以下咽。不过王大夫早在苏云落的吩咐下,又研制了一些糖丸,用来哄他们。 琅姐儿接了糖丸,一张皱着的脸儿总算有了些许笑容。 事情既解决,苏云落三人,照旧回她的清月堂。只不过,在路过荷池的时候,苏云落抬头望那一弯弦月,轻轻地呼了一口浊气。 似是,厌烦了这种生活呢。 然而不过一瞬,她又收敛了这种虚无的心情,将披风拢紧,似云淡风轻,缓步走进朦朦胧胧的夜中。 尽管,她心中一路盘算着,这一路上的灯油钱,每个月拢共要花费多少。 罢,罢罢罢,明儿布庄送花样子来,又是一场劳心劳力的战斗呢。 赵家十二个姨娘,十九个孩子,哦,昨儿又添了一个,每季光光是选花样子做衣衫的日子,总要耗费个三五日。 姨娘们环肥燕瘦,各有特点,各有所爱,为了在赵栋面前争宠,总不愿意自己的衣衫与别人的一样。虽是如此,但每次在苏云落面前,总是谦让的时候多。 这不,四姨娘拿着一匹云纹鹅黄色的素娟,明明十分喜欢,攥在手中不放,却偏偏要比着二姨娘说:“黛姐姐,这素娟最是衬你的肤色了。” 二姨娘是西北人士,骨架略大,肤色略沉,性格豪爽,平日里爱穿飒爽的骑装,不爱这素娟,当下面色有些尴尬:“丽妹妹真爱说笑,这素娟最合适你了。” 四姨娘笑眯眯的:“既黛姐姐这般说了,那我便定了这素娟。” 那厢六姨娘和七姨娘明明紧紧攥着一匹月白的轻纱不放,嘴上还要互相谦让:“杏儿妹妹,这月白,真真是适合你咧。” “六姐姐,这月白才真真合适你咧。” 六姨娘与七姨娘同是江南人士,只不过七姨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走的是大家闺秀的路线,而六姨娘则善歌舞,即使生了两个孩子,腰肢仍然细得像柳枝。两人都一致认为,大爷心中的白月光是自己。当然了,白月光嘛,平日穿的自然不能与别人一样庸俗。 寒风在昨晚停歇,今儿一早,日头便灿灿地照着赵家的院落,让人心情无端地好起来。 蝶舞点了花茶,花茶糅合了好几种花儿的味道,闻起来神清气爽,喝起来甘甜清香,是苏云落最喜欢的茶式。 苏云落应景,穿了一套杨桃熟的春衫,簪了同色的步摇,衬着她光洁的脸庞,看上去倒是要比姨娘们要嫩得多。 当然了,这是蝶舞和蝶来心中的想法。 姨娘们挑了两个时辰,在十分和谐的氛围下,总算定下了自己想要的颜色。紧接着便是挑式样,不过苏云落恐怕姨娘们受累,贴心地将时间定在次日。姨娘们挑了半日,也累了,况且还要回去想一想该如何挑选匹配衣裳的首饰,便顺水推舟应下。 姨娘们欢天喜地走了,苏云落才呷了一口花茶,用手指捏一捏眉心,一口气还没有松下,守在外头的彩霞恭声道:“太太,李管家来了。” 苏云落的右眼皮忽而跳了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李遥带来的是赵家大爷赵栋的口信。 “昨日船已到港,预计再盘桓两三日便能到家。还请太太吩咐管事,将店铺中余货速速清点好铺陈新货。又,黄、孟、江三家所求已寻得。又,这次我新得一名红颜知己,名杨玉丹,乃外邦人士,还请太太安排院落,好让玉丹有归家之感。” 李遥一字一顿地念完赵栋的口信,仍旧恭恭敬敬,守在外间。 蝶舞偷偷窥向太太脸色。 太太正低头呷茶,蝶舞只看到太太又长又浓的眼睫毛轻轻一眨。 苏云落抬起头,将茶杯放下。 她的眼神轻轻扫过窗外正欲就着春风发芽的桃树,笑道:“我省得了。李管家,劳烦你用过午饭后,将管事们请来,申时在万春亭吃一盏春茶。” “是。”李遥恭敬离去。 苏云落又吩咐彩霞:“彩霞,通知灶房,申时前备好茶点送至万春亭。” 彩霞领命而去。 苏云落长长的手指轻轻点在桌上:“蝶来,曾家不肯卖的院子,再多给他五百两。房契一过,即刻带人修整。” 五百两在渭城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多少人家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可人家早就吃定赵家大爷多情的特点,愣是多敲了五百两。 蝶来闻言,睁大双眼,想反驳什么,但最后还是恭敬道:“是。” 吩咐完这些,苏云落歪坐在榻上,闭着眼睛,好一会儿才说:“传膳罢,一碗鸡丝凉面,多些醋,爽口。” 是已经没有胃口却又不得不吃罢。 蝶舞领命而去。 一时之间,偌大的春绿苑,只闻得远远的,粗使婆子在聊天的声音。隐隐约约,像是讨论女子的婚事。 苏云落默默地听着,最后还是闭上双眼,手指用力,揉着太阳穴。 外头明明春阳灿烂,她却觉得,阳光再怎么热烈,春绿苑中都是阴森森的,一如她七年来的心。 又阴又冷,难怪赵栋不喜欢。 但,她明明是无辜的那个,不是吗? 苏云落越加的用力。 直到揉得生痛。 第4章 第4章 万春亭座落在明荷池中。一大一小的水中亭,修得十分结实,同时也不失雅致。是苏云落与赵栋婚后第四年,苏云落主持修建的。那年赵栋出海归来,囊中银钱鼓鼓,加上姨娘们也整日朝赵栋吹枕头风,要各住各的院子,是以便将隔壁几家的院落买了,打通。正好有一家有现成的荷池,苏云落规划许久,让荷池隔在外院与后院中间,作天然的屏障,并且修建了万春亭,作接待、宴请外人之用。 万春亭修好之后,赵栋若是在家,却是和姨娘们一起赏花赏月赏秋风。而他不在家,则倒是苏云落时常延请赵家铺子的管事们吃茶。 彩霞将屏风摆好,垂首候在跟前。 赵家在渭城林林总总有十多间铺子售卖南洋的玩意,管事的拢共有六位,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 管事们当初俱是苏云落掌过眼的,都是信得过的人。 申时前一刻,李遥带着管事们鱼贯而入,纷纷落座。 春日暖阳,春茶甘甜,点心精致,斜阳在水面上留下波光粼粼,水中锦鲤缓缓游动,一切欣欣向荣。 寒暄过后,苏云落切入正题:“大爷不日便能回到渭城,将带回新的货物,还有劳管事们大力推介。” 她话音才落,隔着屏风,便能窥见管事们的面色并不好。她日日看帐薄,自然是知道为何管事们脸色不好。去年岁末,渭城才经历了一场百年难遇的雪灾,人们手中银钱吃紧,对有些不必要的奢侈之物生生缩减了许多。 还未待管事们发声,苏云落话题一转:“自然,若是推介最成功的,赏银一百两;若是马马虎虎应付,他的位置,自然由别的能人来接。” 因着年龄的关系,苏云落的声音并没有浸淫多年主事者的严厉,相反还有些柔和。但管事们并不敢轻视,赵太太年岁虽然小,但手段了得,赏罚严明,对他们的家人也多加照料,是不可多得的好主子。 这不,苏云落示意李遥,将早就备好的礼物送到管事们手中:“张管事的长女不日将出阁,这是太太为大姑娘添的一对金手镯;朱管事的母亲七十大寿,这是太太预备的贺礼……” 管事们收了礼,异口同声道:“我等自是为赵家全力以赴,不辞劳苦。” 一番折腾后,已是夕阳西斜,凉风再起。 蝶舞赶回来:“太太,曾家的院子已在修缮,不过他家似是多年穷困,院中多破败,怕是要多费两日的功夫。” 苏云落此时正站在栏杆旁,将鱼料轻轻洒入水中。肥大的锦鲤顿时嗤嗤有声,争夺起来,将水面弄得翻滚不已。 “有钱能使鬼推磨,多寻些人,多加些工钱,务必在大爷携十三姨娘归家之前,将院子弄好。” 起风了,太太的声音在风中四散,似是有些破碎。 蝶舞再询问:“太太,新院落何以命名?” 一抹微笑爬上苏云落的唇,又悄悄隐去:“便叫十三苑罢。” 简单明了。 次日,大爷回来的消息传遍了赵家的各个院落。大爷携着十三姨娘回来的消息亦传遍了整个赵家。 这个消息太震撼,以至于姨娘们挑选衣裳样式时心不在焉。 苏云落仍旧稳稳坐在上头,手中的花茶香气四溢,喝着味道正合适。昨晚她照旧看帐薄看到极晚,今儿又起得极早,去新买的十三苑走了一圈,此时脑中想的是,新买十三苑的银两,该卖多少盏燕窝才能挣回来。 大姨娘悄悄走到她身旁:“太太。” 苏云落抬眼看她。 大姨娘的年纪比她还略大,初初进门时意气风发,决意要将苏云落的地位挤下去。然而不过一个月,二姨娘三姨娘连接进门,她傻了眼。待四姨娘进门时,她去寻苏云落,企图要联盟,好让赵栋不再纳妾。苏云落当时正在染指甲,淡粉的颜色并不出彩,闻言淡淡道:“不进门,大爷照旧将她们养在外头,对我来说,养在外头的成本要比养在家中耗费得多。还不如养在一起,看在眼皮底下放心。” 明明不过十六岁的年纪,说出的话老气横秋,仿若常伴青灯的老太太。 当下大姨娘就彻底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对她的话奉为圭臬。 但,哪个姨娘没有私心?除非她不是姨娘。 大姨娘悄声说:“太太,这南洋姑娘,好相处吗?” 苏云落嘴角噙笑:“以前多闻南洋姑娘贤惠能干。” 大姨娘等了半响,却见苏云落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只得讪讪地回去挑选衣服的样式。 姨娘们忐忑了几日,终于在风和日丽的一个下午,迎回了赵栋与他的十三姨娘。 与往次不同,这次十三姨娘并没有坐在封得密不透风的马车中而来,而是骑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上。她面容光洁白皙,穿着一身大红的骑马装,比起春日的骄阳还要耀眼。 赵栋则一脸宠溺地跟在后头,他的视线,俱是跟着十三姨娘。 大姨娘拧着帕子,一颗心高高地挂起。 骄阳似火,晃花了她的双眼,她仿佛看到了太太的影子。 苏云落并没有出门迎接,她正坐在前厅的玫瑰椅上,看着下人们安排接风洗尘的酒席。若是赵栋单独回来,她自是亲自迎接。但赵栋既带着姨娘回来,她自是要摆太太的谱。 十三苑连日赶工,终于在今天早上完工。她又亲自去细细巡视了,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往日里破破烂烂的曾家院落,已经修缮得颇有南洋风格。 只是,蝶舞在递交帐薄的时候,面色不大好看。 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是她们进来了。 因天气渐渐变暖,前厅的十二扇门此时全打开,隔着葱葱郁郁的盆栽,苏云落一眼就瞧见穿着大红骑装的十三姨娘。 蝶舞和蝶来在心中不约而同地轻呼:十三姨娘,好似一个人。 不过须臾,人群已经簇拥着赵栋与十三姨娘进了门。 苏云落将茶盏放下,不慌不忙地起身。 明媚的十三姨娘不等赵栋开口,主动上前,娇笑道:“这便是姐姐了?”她的口音纯正,竟然无一丝南洋口音。 众姨娘心中一阵惊呼。 她们只能称苏云落为太太,而不能叫姐姐。 这新来的十三姨娘,也太不懂规矩。 她们正等着苏云落发难,却见苏云落轻轻一笑:“妹妹长途跋涉,辛苦了。” 赵栋轻轻刮一下十三姨娘的鼻子,笑道:“就你调皮。” 众姨娘皆是人精,顿时明了十三姨娘的地位。 是夜,赵栋在看过九姨娘,又逗弄了十四哥儿后,歇在了十三苑。按照老规矩,每一个姨娘不能连续两夜服侍赵栋,是以排到轮值的姨娘们,心中暗暗期待着赵栋的宠幸。岂料,次日,赵栋一早就陪着十三姨娘到渭城外去看渭河了,到了夜里压根没有回来。 姨娘们的发言人,照旧是大姨娘,又到了苏云落跟前。 为了自己的幸福,大姨娘有些许的不客气:“太太,这回是不是不符合规矩,我们哪个姐姐妹妹,没有遵循太太定下的规矩,可这回,十三妹妹已经屡屡破了规矩了。” 苏云落抬眼看她,不紧不慢道:“十三姨娘到底是南洋人,大爷不过是新鲜几日。” 大姨娘的眼光落在太太的指甲上,太太已经许久没有染指甲了,但指甲仍旧粉粉嫩嫩的。 她忿恨不平,不该说的话冲口而出:“太太,您守了这么多年的活寡,您能忍得,我们不能忍。” 这话不仅诛心,还不该说。 大姨娘自己说完,便吓得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儿。 苏云落的视线轻飘飘地刮过她的脸,再落在外头那一丛开始奋发的绿芭蕉上,樱唇缓缓勾起。 丫鬟们紧紧地屏住气息,压根不敢出声。 大姨娘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在苏云落面前,紧紧抱着苏云落的大腿:“太太,奴错了,奴错了,奴该死!” 苏云落将视线收回来,落在大姨娘的头顶上。大姨娘的发髻上今儿簪了一支羊脂玉的发簪,是去年岁末刚置办的,价值三十五两银。她脑中恍恍惚惚地闪过帐薄,却又什么都没有。 大姨娘慌了:“太太,太太。” 苏云落垂下眼,声音轻轻:“出了这道门,忘了自己方才说的话。” 大姨娘自是急急应下。 过了两日,赵栋和十三姨娘终于从渭河回来,这回赵栋总算进了春绿苑。 第5章 第5章 已是傍晚,苏云落正拿着剪子,细细地打量着自己亲手种的茉莉花。严寒的天气,茉莉花被养在暖室内,被养得好好的,此时正有几个饱满的花骨朵,这几日便预备要开了。 彩霞只来得及唤一声:“大爷万福。”外间珠打的帘子便发出声音,赵栋的一双细长凤眼,已直勾勾地盯着苏云落。 蝶舞蝶来朝赵栋行了礼,垂首走了出去。 苏云落将剪子放下,净了手,含笑道:“大爷玩得可开心?” 赵栋打量苏云落完毕,哼了一声,径直撩起长衫,在罗汉榻上坐下,自己倒一杯花茶,闻了一闻,又嫌花茶的味道太腻,又放在小几上,冷笑道:“你倒是休闲自得。” 苏云落也落座,将赵栋倒的花茶端起,轻轻呷一口,笑道:“全凭大爷在外头遮风挡雨。” 因天气暖和,苏云落早已换上去岁的春衫,上头是一件莲花色纱衫,下系一条百折湖色罗裙,春衫轻薄,将她姣好的身材显露无遗。春衫的颜色更是将她的脸色衬得极好——赵栋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落在小几上的一碟南瓜子上,南瓜子颗颗饱满,看得出是精心挑选的。 赵栋越发的不满。 他到底是开了口:“玉丹听说你管家有方,特地求了我,要跟在你身边学管家。”说完,似是觉得不好,又赶快道,“她虽是长在南洋,但往上数几代,祖上是从我们渭城出去的,是以对渭城的一切,分外的感兴趣。”言下之意,杨玉丹不过是好玩,对无聊的管家权并不感兴趣。 苏云落笑道:“既玉丹想学,便尽管让她来。不过,大爷回来好几天了,是不是该去探望探望其他人了?” 赵栋敷衍地道:“你看着办。不过,这几天玉丹水土不服,又有些思乡,我得多陪着她。” 苏云落只笑:“大爷对玉丹,倒是与众不同。” 赵栋没应她,径直起身,正要撩珠帘出去,忽而又回过身来:“哥儿姐儿们都大了,须得每人配上一个人了。” 珠帘被重重放下,珠子相激,发出清越的声音。 尽管没有枕头风,七姨娘的话仍旧是传到了赵栋耳中。 苏云落没有应,只低头呷了一口花茶。 须臾,蝶舞蝶来进来。 苏云落抬头:“方才大爷的话,你们听着了。” 蝶舞有些忿忿:“太太,大爷整日在外头,不知您的劳苦……” 苏云落面色淡淡:“蝶舞。” 蝶舞低下头。 苏云落纤细的指尖轻轻刮在茶盏上,她一向用的是厚胎黑底的茶杯,浓郁的茶汤在黑色中并不显。 “去年岁末,受雪灾最严重的是哪里?” 蝶来道:“是离渭城五十里外的村镇。” “你亲自去办这件事,尽量挑一些机灵又踏实的,价格……不高不低。”苏云落的指尖沾了一些茶汤。 “是。” 苏云落看向蝶舞:“你将这几年的帐薄搬到求索阁。而后整理一下,好让十三姨娘查看。” 蝶舞应下:“是。” 赵栋按着轮值表,在其他姨娘院子里歇了几晚,很快又找了个藉口,带着十三姨娘往西北去了。这一去,便是一个多月。 便是连十四哥儿的满月,都没有回来。 九姨娘终归年纪小,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转,坚强地没有掉下来。 苏云落给十四哥儿办了热热闹闹的满月席,赏了纯金打造的长命锁,以及二十两银,九姨娘的脸色才好看些。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了起来。新做的春衫还没有穿几回,夏衫又要做起来了。再加上半月前蝶来给各个哥儿姐儿采买了小厮与丫鬟,各苑的姨娘们忙着调教下人,做夏衫,吃冰乳酪,对赵栋的期待表现得也没有那么热切了。毕竟,赵栋在家的时间并不多,她们仰仗的,是太太苏云落。 赵栋与十三姨娘,是在五月末的时候回来的。 赵栋在西北谈了几笔不小的生意,意欲在六月初的时候再渡南洋。 他依依不舍地和十三姨娘缠绵了好几日,眼看大船开拔在即,不得不又踏进春绿苑。天气闷闷的热,春绿苑内还没有用冰,比起十三苑要热一些。 苏云落仍旧在喝花茶。 这女人,倒是一年四季俱不怕热。 玉丹是个性子爽快的人,见了冰乳酪的神情娇憨可爱,一张嘴儿时常吃得红艳艳的,倒惹得他时不时想要去咀里头的芬芳。 只可惜,这次不能再带她去。 赵栋是一个在情欲上永远不会止步的男子。 十三姨娘虽好,但外头的野花更香。 他斟酌了一会,说:“不日我便要下南洋,之前我与你商量玉丹的事,你尽量做好。” 苏云落应道:“自是全听大爷吩咐。” “我倒也没有什么吩咐的,这些年,你打理得极好。”赵栋挑着话儿,“玉丹若是学会了,以后说不定还能替你分担一二呢。” 苏云落的樱唇便轻轻一弯:“先谢过大爷了。” 赵栋有些生气,她还是那副老样子,似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他舔舔嘴唇,将视线落在窗外的绿芭蕉上:“你有什么不满,尽管说出来。” 苏云落惊讶地瞪大眼睛:“大爷为何如此说?” “我娶了你,本应和你行夫妻之礼……”赵栋的话还没有说完,苏云落便起身:“大爷,时候不早了,您该回十三苑了。” 赵栋越发的生气:“是我对不住你,但我对你,着实下不了手。” 苏云落没有再说话,只看着他。杏眼里没有一丝波澜。 面对这样的苏云落,赵栋没有再说话。但他也没走。 夜幕渐渐降落,不知趣的知了鸣叫起来。更惹得人的心烦躁不已。 该说的,不该说的,血淋淋地戳着苏云落的伤口。 那年洞房花烛夜,他解开她的婚服,看见大片的疤痕从她的右肩上蜿蜒至胸口,至右臂。触目惊心。 赵栋呕吐起来。 那一年的洞房花烛夜,冷冰冰的。 尽管苏云落是因救了赵母才受的伤,但赵栋说,对不起,我真的无法与你躺在同一张床上,享受鱼水之欢。 但苏云落是赵家的救命恩人,赵母至死,都拼着最后一口气,让赵栋不要辜负苏云落。 七年了,赵栋尊着苏云落的太太之位,掌家之权,却不碰她,只不断地往家中纳姨娘。 而今,他终究还是想动她的掌家之权。 苏云落忽而笑了,柔声道:“大爷累了,还是赶紧回十三苑罢。” 她面容光洁,端庄美丽,仪态万方,不管嫁入哪一家,都是好妻子、好媳妇。 但她身体有缺陷。 赵栋盯着她,最后还是走了。 他走后,苏云落让蝶舞传了一碗鸡丝凉面,专心地吃起来。醋放得有些多,散发在屋中,有些发酸。 是夜,苏云落沐浴后,半坐在榻上,发了半晚的呆。天气热,她只罩一件纱袍,半湿的秀发濡湿了纱袍,隐隐约约露出凹凸不平的疤痕来。 蝶舞和蝶来,酝酿了半晚的话,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夜微凉,知了歇下,萤火虫忽忽地飞在夜色中,有一种孤绝的美。 大船开拔次日,十三姨娘头戴遮阳帽,带着丫鬟四青,踏进春绿苑。 蝶舞将她带至求索阁。 十三姨娘看着一摞摞,叠得整整齐齐的帐薄,一张明艳的脸儿也有些讶然:“都说太太管家有方,原来每日里这么劳苦。” 蝶舞正要应话,十三姨娘话儿一转:“若是我,倒是要调教几个机灵的帮我看帐呢。如此便能陪着大爷了。” 蝶舞气得不行。 第6章 第6章 十三姨娘事儿也多。 才看了半响,嫌弃求索阁内有一股子霉味,让蝶舞取香炉来。 香炉才点燃,又说热得不行,让搬几块冰来,还支使蝶舞给她摇扇子。 扇了半响,口渴了,要吃西瓜冰乳酪。 帐薄没看几页,蝶舞累得半死。 她却惬意地半躺在地台上,让四青给她捶腿。 以往的姨娘们,若是如此对蝶舞不敬,苏云落的规矩早就出来了。但十三姨娘搓磨了蝶舞几日,苏云落没有出声。 十三姨娘越发的嚣张。 她尤爱吃冰乳酪,尤爱西瓜冰乳酪。一日要吃上好几碗。炎炎夏日,蝶舞一日跑好几趟灶房,腿都跑细了。 这日,蝶舞又从灶房拎了西瓜冰乳酪,送往求索阁。 十三姨娘像往常一样,捧着冰碗便吃。岂料才吃了两口,脸色忽而变了,哗的一声呕吐起来。 蝶舞和四青大惊,忙将十三姨娘扶回十三苑。 本以为十三姨娘是贪凉,以至吃坏肚子,谁料接连几日,十三姨娘脸色越发的坏,不仅食欲不振,还呕吐不已。不过几日,脸儿便瘦了一圈。 十三姨娘虽然无力,却拿了一根鞭子,要打蝶舞:“是不是你,在冰乳酪放了药,要毒害我!” 蝶舞无语,心中翻了一个白眼,差小厮去延请王大夫。 苏云落这几日忙着给孟家祝寿,蝶舞还不曾有空禀告她。 王大夫诊了脉,面色有喜有忧。 他斟酌半响,道:“十三姨娘乃是害喜,才如此呕吐。不过,十三姨娘此前吃了太多寒冷之物,胎儿并不稳定。” 倒是意外之喜。 十三姨娘又喜又忧。 当晚,蝶舞将此事禀告苏云落。苏云落沉默半响,让蝶舞从库房中取了燕窝,往十三苑去。 十三姨娘脸色吓人,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见苏云落来了,脸色更是不好:“姐姐。” 四青搬来绣墩,苏云落坐下,柔声安慰她:“王大夫很有经验,姨娘们有了身子之后,俱是他调养的,你不要怕,只管安心养胎。” 十三姨娘忽而哭了起来:“姐姐,我想家,想大爷。” 想家,家在南洋呢,大爷也还在海上漂着呢。十三姨娘能依赖的,只有太太。蝶舞在一旁撇嘴。也不知道她之前作什么劲儿。 见她情绪激动,苏云落只得陪了她半晚,又盯着她喝了安胎药,昏昏沉沉睡过去,才起身回苑。 赵栋的姨娘们生了二十个孩子,这些年,面对姨娘们怀孕时的各种情况,苏云落早就驾轻就熟。 像十三姨娘这样的,也不是没有。 却不料,十三姨娘的情况,竟是严重得多。 已是六月末,天气炎热,十三姨娘已经好几日滴食不能进,王大夫开的安胎药,她更是喝不下去,一张明艳的脸儿,早就黄得像菜花。之前十三姨娘喜冰,屋中放了好些冰,但这回,十三姨娘只觉得放冰又冷嘶嘶的;不放冰又热得她头晕。整日扇扇子吧,又尽是带着热风的。十三姨娘坐卧不安,又恐腹中胎儿受她影响,整日心情不好。 苏云落将手上的事情放下,一日去好几趟十三苑。便是她,也瘦了一圈儿。 幸得这几日天空乌云密布,看着要下几场大雨缓解炎热。 果然到了傍晚,倾盆大雨如注,缓解了闷热,苏云落守在十三苑,看着十三姨娘略略有了一些精神。 十三姨娘总算能喝下一些汤了。 大雨连着下了几日,十三苑的院落都浸了水,十三姨娘的精神却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可真是一件喜事。 身体才好的十三姨娘,面色才恢复一些,一双大眼骨碌碌的转,又起了心思。 她对苏云落说:“姐姐,反正我如今养胎,无事可做,也怪无趣的,不如你教我一些管家之道。” 在一旁的蝶舞又在心中翻一个白眼:这十三姨娘,可真真是一个白眼狼,怀里才揣着一块未成形的肉,身体不好,也要堵太太的心。 苏云落笑道:“丹儿不必着急,管家极其耗费心思,你如今情况才好,还是静养安胎为妙。” 十三姨娘不高兴了:“姐姐莫不是嫌弃我愚笨?” 苏云落将双手交叉,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你便是学了,怀胎十月,一朝分娩,又要带着哥儿或姐儿,也抽不出功夫来管家。” 太太威武,这才是太太。蝶舞蝶来十分欣慰。自从这十三姨娘进了门,凭着大爷的宠爱作威作福,她们早就看不惯了。 十三姨娘自从进了门,百求百应,这还是头一次苏云落下她的脸。当下脸儿就阴了,翻身过去,不看苏云落。 苏云落站起来:“我还有事要忙,四青,好生服侍姨娘。” 苏云落三人才走到外间,蝶舞还没来得及撩帘子,就听里头有瓷器摔烂的声音。 蝶舞看向太太。 太太只拢一拢袖子,望一眼外头泼天泼地的雨,一脸担忧:“这一季的收成怕是不好。”赵家不仅仅做商铺,还有上万亩水田,如今正是收成的季节,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怕是对收成有影响。 是啊,太太要操心的事那么多,哪能天天为了一个不着调的姨娘而耗费心力呢。十三姨娘也瞧了不少帐薄,怎地就不知道太太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呢。难不成,她以为赵家的兴旺是靠大爷吗?哼,若是靠大爷,赵家这上上下下几十口,早就喝西北风了。 但蝶舞蝶来这些想法也只能烂在肚子里。在渭城,不管太太多能干,都不能说出去。能干的是赵家大爷。 雨势太大,苏云落也不提回去,就站在廊下,拢着袖子,仰头看着一连串的雨珠不断落下。十三苑是专门请了高人来修整的,下起雨来雨幕天相连,再落在翠绿的芭蕉丛中,迷迷朦朦的意境分外清新雅致。 太太瘦了。 往日十分合身的衣裳,如今却能掐出一段儿空隙来。 良久,太太似是自言自语道:“过段日子,该去佑安寺祈福了。” 是啊,太太许久没去佑安寺了。 连日的雨势却没有收,老天似是破了一个洞,没完没了地往下倒水。饶是赵家地势高,房屋结实,各个院落里也积了不少水。这几日,下人们都穿着蓑衣,拿着工具清理积水。十三苑的地势略低,雨水都往那边走。四青打着伞过来,说十三姨娘受了惊吓,说什么都不肯住在十三苑了。 不肯住在十三苑,其他院落都是满的。那只能住到她的春绿苑了。 苏云落坐在榻旁,听着外头哗哗的雨声,一下下地用手指抹着杯沿。四青浑身都湿透了,蝶舞给她取了干净的衣服,她也不敢换,只垂着脑袋,候着苏云落。 得寸进尺,得寸进尺。 秀发湿漉漉地缠在四青苍白的脸上,四青大气不敢喘。她在赵家几年了,太太规矩严,她是知道的。但十三苑的那位,与往常的姨娘们不同,她得宠,性子又霸道,如今仗着肚子中的那块肉,更是无法无天。 “好了,你先回去罢,收拾收拾,随便我会差人去接十三姨娘。”良久,太太终于发话。 太太果然还是体恤下人。 四青的一颗心,放到了肚子里。 “叫李管家想法子,务必让十三姨娘不沾一滴雨,来到春绿苑。”苏云落纤长的手指停在杯沿。 太太的话,和外头的雨一样冷。 住春绿苑,住哪里?太太的春绿苑,是赵家最小的院子。别的院子都有五开间,春绿苑只有三开间。太太的起居室占了两间,另一间则是书房。假如十三姨娘过来,那太太岂不是要将起居室让给她? 这十三姨娘,果然不死心。一肚子的坏水。 然而无论如何想,嚣张跋扈的十三姨娘,终于要挤进太太的地盘了。 不得不说,她有几把刷子。 第7章 第7章 外头的大雨仍旧如注,李遥派人过去,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将十三姨娘全须全尾、干干净净地送进春绿苑。 春绿苑内早就腾好了位置,苏云落搬到书房中去,原来她的起居室留给十三姨娘。十三姨娘满意地看着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屋子,舒服地躺在贵妃榻上,笑吟吟地对四青说:“往日我便与大爷说过,我最喜欢的,是老式的家具,果然,住着真舒服。” 四青不敢应。 十三姨娘也不理会,她惯来是个自来熟。 天气凉爽,十三姨娘不吐了,听闻苏云落在旁侧的书房,又起了兴趣,抚着自己的肚子挪了过去。 书房里摆了一张罗汉榻,榻上放一张小几,苏云落歪坐在靠枕上,正拿了几片布料在对比。 十三姨娘一屁股坐在对面,环顾了四面皆是书墙的房子一眼,笑道:“姐姐大度,倒是委屈姐姐了。” 苏云落只轻轻瞟她一眼:“大爷的子嗣重要。”言下之意,她能进春绿苑,全凭肚中的那块肉。 十三姨娘也不在意,自己拈了一块云片糕,送进嘴中,仍旧笑道:“都说姐姐的性子软中带硬,果然不虚传。只是,姐姐进门七年了,都不曾怀上大爷的子嗣,以后,怕是晚年凄凉。” 苏云落专心地将那几块布料比来比去,仿佛没有听到她说的话。 真是太过分了。 蝶舞蝶来不知在心中翻了多少个白眼,却又心疼太太。往日那些个姨娘,哪敢和太太说这样的话,哪个不是讨好着太太。这十三姨娘的脸皮可真厚,鸠占鹊巢不说,还想往太太脸上踩,往太太的心上扎刀。 只可惜,太太不发话,她们也只能忍着。 太太向来以和为贵。 一拳打在棉花上,十三姨娘讨了个没趣,但她仍旧不甘心,一双眼睛咕噜噜地转来转去,一会叫四青取书给她,一会又要练书法。 似乎是将书房当成了她的。 苏云落将布料对比完毕,在上头做了记号,交给蝶来:“吩咐李管事,冬款的花样便用我做记号的。” 蝶来接过布料,正要转身出去,十三姨娘忽而一跃而起,身子灵活得不像身怀六甲的人。她蹿到蝶来跟前,一把抢过布料,自己翻来覆去地看着:“是要交待布庄做衣衫吗?姐姐,你的眼光可真不怎样。妹妹我的娘家呢,做裁缝做了三代了,眼光独到,日日客似云来呢。” 蝶来简直气得想笑。一个做裁缝的,竟然敢在太太面前班门弄斧。 苏云落看着十三姨娘手上的布料:“将布料交还蝶来。”她声量不大,却是沉着气,一字一顿,带着当家主母的威严。 十三姨娘怔愣了一下,蝶来趁机拿走布料。 十三姨娘一嘟嘴:“人家不过是玩玩,姐姐何必生气。”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 苏云落仍旧沉了气,看着她:“你年纪不过比我小两岁,便是家中的九姨娘、十姨娘,年纪不过才十六七,却是比你懂事得多。你的活泼可爱,尽管留给大爷,在我面前,不需要。” 十三姨娘咬着嘴唇。 “你方才抢过的布料,是要交给布庄作样,预备每种做一万匹出来,要运到西北去贩卖的。若是耽误了,这个责任,你担不起,我亦担不起。” 十三姨娘死死地咬着唇,脸儿一阵红,一阵青。最后一甩帕子,气呼呼地走了。四青赶紧追过去。 苏云落摇摇头,轻轻吁了一口气。她挥挥手:“快去罢。” 蝶来出去了。 蝶舞上前,担忧道:“太太。” 苏云落垂下眼:“朱管事若从田庄回来,便即刻叫他来见我。” “是。” 蝶舞经过原来的起居室时,听到十三姨娘在呜呜作哭:“不过是一万匹布料的生意,有什么了不起。待大爷回来,我接过布庄的生意,每样给它作两万匹,不,三万匹!” 可真是无知。蝶舞照旧又翻了一个白眼。这回大爷真是,从南洋寻了一个活宝回来。 说来也巧,十三姨娘才搬过春绿苑,过了响午,雨势便渐渐小了。 雨势一小,十三姨娘便支使四青回十三苑去,将她一些不常用的东西搬过来。四青跑了几趟,腿都跑细了。她还不满意,又过书房寻苏云落,眼睛梭罗着蝶舞:“姐姐,四青不在,你叫蝶舞过去帮我扇扇子罢。” 蝶舞差些没气得吐血。 苏云落呷一口花茶,眼神淡淡地扫了十三姨娘一眼,对蝶舞说:“将彩霞叫进来。” 彩霞垂首进来。 苏云落声音淡淡:“你去寻夏妈妈,让她叫六瓣过来,给十三姨娘打扇子。”末了,又添一句,“让她换一身新衣裳。若是没有,寻朱平家的要去。” 彩霞出去了。十三姨娘看着蝶舞强忍着不抖动的面皮,心中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六瓣很快的就来了,圆圆的脑袋上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圆圆的身材穿着新做的衣裳。她扇扇子的时候,力道很大。十三姨娘被大风刮得有点晕,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六瓣,你平日是做什么的?” 六瓣憨憨一笑:“奴婢是在灶房上扇火的。大伙都夸我,很有力气。” 十三姨娘那个气啊。好你个苏云落,弄个粗手粗脚的烧火丫鬟来折辱我! 又过了两日,老天赏脸,露出一丝日头。小厮过来禀告,十三苑的积水已经下去了。 按道理,十三姨娘无论如何都要搬回去了。 她却哼哼唧唧的,抱着肚子喊疼。 苏云落坐在一旁,看着她。 其实,十三姨娘本来是装的。但她装了一会儿,发觉肚子真的疼了起来。她一下子心就慌了,脸儿苍白,颤颤巍巍地拉着苏云落的手:“姐姐,姐姐,王大夫怎地还不来?” 苏云落见她脸儿青白,明白真的是狼来了。 王大夫抹着汗儿来了,一把脉,无比严肃:“怕是动了胎气。”他皱眉,“姨娘这胎本就不稳,怎地还跑来跑去?” 十三姨娘脸儿讪讪,不敢说话。 安胎药灌了两回,十三姨娘的脸色仍旧不好。她又像之前那般,抱着自己的肚子,一脸的可怜。 苏云落不得不握着她的手,安慰道:“天晴了,明日我便到佑安寺替腹中胎儿祈福,你只管好好养着。” 其实苏云落的手凉冰冰的,握着她的手反而不舒坦。但既然明儿苏云落亲自去佑安寺替她的孩子祈福,十三姨娘自然欢喜异常。 不过,她阴暗地想,最好苏云落在佑安寺住个十天半个月再回来。 在南洋时,那些欢爱的时刻,大爷明明承诺过了,将她抬成平妻。可回了这赵家,大爷尽管宠她,几乎夜夜掐着她的细腰晃荡,却没再提过这件事。哼,她瞧这苏云落也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是大爷念着婆母的遗训,给她的一点面子罢了。 这些日子,她瞧着苏云落的管家之道,与她娘家的,也没有什么区别嘛。 要是,苏云落在路上出什么意外就好了。 十三姨娘想着,抱着自己的肚子,入了梦乡。 次日一早,她才迷迷糊糊醒来,四青便告诉她:“太太已动身去佑安寺了。” 太太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去一次佑安寺祈福,大家都习以为常。 又变天了。 乌云翻滚,狂风肆虐,才收了两日的雨,又不要命地泼下来。 今年的气候,比起往年,实在是太反常。 苏云落才到佑安寺,雨势就大起来。佑安寺顺山势而建,建筑次第而起,高高低低颇有意境。 待祈完福,添了香油钱,又用了两顿斋饭,瓦檐下的雨珠仍旧连串不停顿。 夜色沉了下来。 雨势太大,下山路滑,大家都不敢冒险。 幸得佑安寺今日香客不多,且有一座专门给香客住宿的小院子,苏云落不得已,只好住了下来。 也算是忙中偷闲罢。 苏云落在床上辗转许久,还是没有睡着。外头雨势正浓,雨声哗哗,应是最好入睡的时候。她认床,睡不着。被子虽然是干净的,却总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她一向觉得自己是一个适应能力极强的人,然而在今晚,却哪哪都不舒坦。 又强迫自己眯了半响,仍旧是睡不着。 蝶舞和蝶来许是车马劳顿,往日里十分警醒,今晚竟也睡得极香。 苏云落悄悄下床,趿了鞋子,自己取了披风,轻轻走出房门。 雨势仍旧。 暗沉沉一片,其实什么都看不到。 她想起那年的大火后,也下起了倾盆大雨。她的泪水与雨水混在一起,成了她心底间的永远无法挥去的噩梦。 她越来越无法原谅赵栋。 她才不是挟恩图报的人。可她为赵家耗费心血,赵栋却要带着人回来打她的脸。难不成,她连个人也算不上吗? 她一向柔和的气息渐渐变得戾气。 不知从何处,哗哗作响的雨声中,传来有人念金刚经的声音。她躁动不安的心这才安定下来。 她缓缓闭上双眼。 雨下得更凶,更猛了。 第8章 第8章 太太去祈福三天了。 雨也下了三天。 第四天的清晨,天终于放晴了。 九姨娘抱着十四哥儿,有些心神不安。这两日十四哥儿不舒坦,总是哼哼唧唧的。王大夫来了两遍,只说没事。 九姨娘很想太太。 每次十四哥儿不舒坦,太太一来,十四哥儿就好了。 在九姨娘心中,太太是定海神针。太太在,万事大吉。可是,太太出去三天了,还没有回来的音讯。 怕是路上不好走。 不过,今儿天晴了,太太总该启程回来了罢。九姨娘想。还有,那个十三姨娘,总窝在太太的春绿苑,实在也不像一回事。听说,十三姨娘趁着太太不在家,还趁机发威呢。真可笑,太太的地位,哪能是她能撼动的。 九姨娘想着,佑安寺不过六七十里,到天黑的时候,太太总能赶回来的。到时候十四哥儿见了太太,就好了。 九姨娘便安心等待着。 焦虑的不止九姨娘一个人,其他院落的姨娘们,全都伸长了脖子,候着太太回来。可太多事情了,要等着太太回来处理呢。比如秋装该备起来了,赏菊宴也该办起来了。咳,赵家没了太太,可真是群龙无首,啊不,群莺无首。 唯一暗暗祈祷苏云落不要回来的,只有大摇大摆住在春绿苑的十三姨娘了。她掰着手指数,再过一个半月,赵栋便回来了。她的胎也安稳了,到时候让赵栋从苏云落手中将外面田庄铺子的管事权取过来…… 十三姨娘越想越美,在美人榻上惬意地翻了个身。 六瓣战战兢兢地在一旁扇风,不敢多言。她也在等太太回来,她要告诉太太,她不要给十三姨娘扇扇子了,她要回灶房扇火。 然而九姨娘等得天都快黑了,还没有人来告诉她太太回来了。 或许,太太是有事耽搁了。 当夜,月光皎洁,星空纯净,预示着明儿是好天气。 太太,明日该回来了吧。 焦急的赵家上下几十口,期盼着天明,期盼着太太的马车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赵家的大门前。 骏马疾蹄,在渭城的青石板上奔驰,发出嘚嘚嘚的声音。马是好马,但骑的人一身泥浆,白白浪费了一匹好马。 马儿在赵家大门前停下,骑马的人一口气来不及喘,滚落马背,干涸的泥浆将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门前染脏。门房眉一皱,正要上前斥责,却听那人喘着气:“太太,太太,出事了!” 门房一听声音怪熟,仔细一看,原是朱管事。 朱管事一向管着田庄的事,怎地骑着马,直奔过来,说着妄语呢? 朱管事一把推开门房,直奔前院。平日里,除了李遥是大管事,赵家还有一位老管事,是当年老太太留下来的。素日里并不管事,只休闲地养花养鸟。太太平日里,十分尊重这位老管事。如今赵栋远在南洋,太太出了事,赵家无人作主,自然是只能寻老管事。 老管事正逗着画眉,忽而见朱管事冲进来,一张满是泥浆的脸有些恐怖,声音发颤:“老管事,不好了,太太,太太被山洪冲走了!” 老管事的白胡子一颤,赵家的天,要塌了! 赵家雇了许多人,花了一万两银,寻了许多天,连太太的衣角儿都没寻到。 赵家太太苏云落,就这样陨落了。 八月十五前夕,欢天喜地的赵栋回来,迎接他的却是满院的缟素。 赵栋的脸败坏得像青石板上枯萎的青苔,然十三姨娘将他的手往她的肚子上一放,柔声说:“姐姐不在了,我们还须得往前看才好,这样,姐姐才走得放心。” 果然丹儿的话向来听着便十分舒服。 赵栋握着十三姨娘的手:“以后赵家,就全交给你了。” 十三姨娘笑得比外头的阳光还要灿烂:“大爷放心。” 赵家太太苏云落,去世不到三个月,赵家大爷便续了弦。新的赵家太太是南洋富家嫡女,杨玉丹。 …… 晚秋了。 早起须得穿一件薄棉袄子,便是连从井里打出来的水,冷冰冰的洗在脸上,冷得让人直发颤。 辛嫂子升了小炉子的火,将铜壶架在上头,自己用冷水洗了脸,再用梳子沾了头油,细细地将头发梳得极光滑。她的手虽然粗糙,但却是极巧,便是苏娘子,也爱她梳头的手艺咧。 辛嫂子梳好发髻,净了手,砂锅里的粥沸腾着滚出来,她赶紧将盖子掀开,用木勺搅拌着。苏娘子最爱喝这碧梗粥了,再配上一个煮鸡蛋,一小碟咸菜,便是极好的一顿。在这灵石镇上,苏娘子的早饭,也算是能排得上号的呢! 反正辛嫂子是极喜欢这份差事的。苏娘子喝不完的粥,时常留给她吃。她不过才来这当差两个月,腰身都胖了一些呢。 不过,辛嫂子平常也是十分担忧的。比如苏娘子开的鞋袜铺子,在这灵石镇上,不算大也不算小,花样儿也不算多。苏娘子雇的两个婆子,手脚也不算十分灵活,每日里赶出的鞋子袜子少得可怜。除开两个婆子,一个小伙计的工钱,自己做杂役的,还有苏娘子房里头小丫鬟咏雪的工钱,还一日三顿的包吃,一年四季还做衣裳鞋袜,苏娘子怕是攒不到什么防身钱的罢。 作为同是寡妇,辛嫂子很是能体会身上没钱的痛苦。 不过,苏娘子似乎并不是很在乎。 她作息极为规律,早膳过后便在房中铺一张白纸描花样子。苏娘子喜欢画各种鞋子的式样,但两个婆子手艺见识有限,压根做不出来。苏娘子还喜欢画袜子的式样,袜子嘛,来来回回不就哪几种。苏娘子偶尔来了兴致,便自己亲手在鞋子上绣一些花纹,不得不说,苏娘子的女红不怎么样,绣好的袜子放在铺子里卖了好些天,都不曾有人买过。 描完花样子的苏娘子,用过简单的午膳后,会拿一本书歪在榻上看,有时候能看一下午,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有时候也并不只是看书,苏娘子还会抄写金刚经,苏娘子的字,写得可好了,至少比她家那个兔崽子,要强上十分。 辛嫂子想起自己的儿子,又气又怜。 辛嫂子守寡五年了,唯一的儿子八岁,辛嫂子咬着牙,勒紧裤腰带,将儿子送进学堂读书。五岁启蒙,辛嫂子每日靠给人洗衣服,倒夜香,一点点攒着束修。 日子太苦了,辛嫂子以为自己快熬不下去的时候,苏娘子的鞋袜铺开张了。苏娘子还招杂役。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思来了,没成想苏娘子很喜欢她,工钱给得极好,还有一日三顿。 辛嫂子发誓,一定要好好干活,好好伺候苏娘子。 思虑间,粥已经晾好了,辛嫂子将早膳摆在托盘里,准备端给苏娘子。 一出灶房门,是一方小小的天井,天井里栽着好几盆茉莉花。苏娘子很喜欢茉莉花。 围着天井有东西两间厢房,中间一扇新隔的院门,通过院门,又是一方稍大些的天井,这回是正儿八经的正房了。正房三开间,东西两侧搭着较矮的耳房,其中一间是咏雪住的。 一切都收拾得整整有条,干干净净。耳房窗户底下,同样是几盆茉莉花。茉莉花边上是晾衣服的竹架。小丫鬟咏雪正站在竹架旁的洗脸架前洗漱,见辛嫂子端着托盘进来,忙道:“娘子还没有起来呢。” 咦?辛嫂子倒是意外,苏娘子的作息一向规律,怎地? 咏雪嘴儿快:“还不是昨夜里的铜鼓声,吵得娘子睡不着。” 灵石镇一向有祭秋的传统,每年里由学堂的老师与学生排演,在十月初十祭祀。昨晚似是排演得晚了些,怪不得苏娘子不习惯。 才说完,从房里头便出苏娘子慵懒的声音:“辛嫂子吗?早膳拿进来罢。” 辛嫂子撩帘进去,绕过一座齐人高的屏风,又绕过一排竹子做的小隔断,这才见到自家主子歪坐在美人榻上,不大有精神的样子。 辛嫂子忙道:“娘子,昨晚可吵着您了?” 苏娘子用自己的纤纤玉指揉着太阳穴,摇摇头:“只是我昨日响午贪睡,晚上睡不着罢了。” 既娘子都如此说,辛嫂子自然就听进去了。 咏雪匆匆忙忙去厨房提了铜壶,伺候着娘子洗漱。辛嫂子自是去忙她的事,咏雪将调羹递给苏娘子,又剥好鸡蛋,见娘子胃口并没有受到影响,才松了一口气。 排演已经有好几日了,每日里膨膨的响,说实话,着实吵闹。苏娘子一向喜静,其实已经好几日没有歇息好了。 但这是灵石镇的传统,苏娘子作为一个外乡人,除了适应,别无法子。 第9章 第9章 苏娘子的鞋袜铺子是开在宅院前面的,在灵石镇,大多数商户都是这样的格局,前面开铺子,后面住人。只不过大多商户都是一家几代住着,吵吵闹闹,烟火气极重,后院也四处都堆着杂物,不像是苏娘子的后院,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还透露着别样的雅致。 辛嫂子猜想,苏娘子以前,定然是大户人家的姐儿。瞧瞧苏娘子的肌肤,这灵石镇上便没有像苏娘子这般白得发光的。不过,苏娘子也很低调,素日里穿的,不过是比葛布贵一点的棉布衣衫,穿的鞋子,连一朵花都没有的。 苏娘子用完早膳,照旧要到铺子里瞧一瞧,算一算账。 苏娘子算账,不用算盘子。她只略略听一耳,便能将帐算出来。正是晚秋,厚底的鞋子卖得正好。寒从脚下起,秋风瑟瑟,有点闲钱的人家大都会置办厚底的鞋子。软底的羊皮靴,则是富贵些的人家置办的。 苏娘子的鞋袜铺子,做的便是不上不下的生意。便宜些的鞋子也卖,不过一分钱一分货,鞋底是薄些的,并不防寒。 长长的灵石镇街道,一共有五家鞋袜铺子,其中卖得最好的有两家,而苏家的鞋袜铺子,生意不算好也不算差。 苏娘子算完帐,有心情的话,还会坐在隔帘后面,听一听别人来买鞋的情形。 辛嫂子有时候觉得,苏娘子并不是想监督伙计们干活,而是纯粹听热闹去的。 灵石镇不大不小,说富裕也并不富裕,说穷也挨不上边。镇上数得出名字的富户倒是有六七家,只因灵石镇占了在官道旁的位置,一个月里来来往往的外乡人也不少,大伙平时做点买卖,倒也能养家糊口。而逢五的日子,灵石镇还有赶集的传统,八乡十六村的人纷纷涌来灵石镇,倒也热闹。而周边的村落,水田丰产,又靠栽种一些草药维持日用,表现得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且镇上还有学堂,学生好几十,秀才进士出了八九个,听说还有争气的人在京城里做大官的。灵石镇的人便觉得自己有了依靠,说话都大声起来。至于是谁做大官,却没有人考究。 总体来说,灵石镇,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苏娘子,啊不,苏云落坐在隔帘后面,摊着一个花样子,右手撑着脸颊,细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是的,她没死。她不过是用了金蝉脱壳之计,抛弃过去赵家太太的身份,成了离渭城数百里外默默无名的灵石镇的鞋袜铺子丧寡老板娘。 赵栋在她心里,早就死了。 灵石镇的日子,过得规律而平静,差些生生让她的腰身胖了一圈儿。辛嫂子的手艺自是比不上以前赵家灶房的,但内心平静下来,又没有什么事要操心,着实很容易让人心宽体胖。 她昨晚并不是因为锣鼓声而睡不着的,而是在想,如何将腰身减一减,好在穿冬衣的时候,不显得那么臃肿。想着想着,便有些烦恼起来,这才睡不着觉。 之前在赵家,整日忙忙碌碌,腰身一减再减,惹得蝶舞蝶来担心不已,如今到了这灵石镇,反而要特意去清减了。 要不要,让自己忙碌一些呢?苏云落纤长的手指轻轻敲在花样子上,有些犹豫。 有客人进来了。 小伙计梁阿元迎上去,声音有些讶然:“顾老师?”又顿了一下,“明福?” 明福是辛嫂子的独子,向来天不怕地不怕。 明福声音清脆:“阿元哥,我们与顾老师来,是请求募捐秋祭的。” 年年的秋祭都有募捐,梁阿元也曾参与过请求募捐秋祭。不过当位置对换后,他倒有些忐忑了,不由自主地瞄向隔帘后面。他方才可是看到老板娘坐在后面的。 苏云落听得正感兴趣,忽而见无人搭话,还寂静了那么片刻,当下便意识到梁阿元定是要她拿主意了。 正考虑要不要出去,忽而闻一个温厚的声音道:“苏娘子可是在后面?” 声音温厚,却算不上有礼。 她方才想要移动的脚步往回缩了一缩,蛾眉皱起,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梁阿元忙道:“东家,这位是顾老师。” 哦,原来是顾老师。苏云落听辛嫂子讲过几次,明福刚去学堂时,不是很专心学业,镇日想着逃学回去帮她做事。如此几回后,学堂的顾老师亲自与明福谈了一回,自那之后,明福便乖乖地上学了。在辛嫂子的言语中,对这位顾老师是颇为尊敬的。 听说,这位顾老师也是外乡人,四年前带着一个年轻的长随来到灵石镇。在灵石镇安定不久,就到学堂毛遂自荐,从此成为学堂的顾老师。如今一晃四年过去,顾老师仍旧孤身一人,不曾娶妻生子。 听闻,这位顾老师长得还挺俊俏的。镇上倒贴着要嫁顾老师的姑娘不少,但都没有成功的。 甚至还有传言,说顾老师大约,有什么毛病。 苏云落觉得,他的毛病便是无礼。 她将思绪收回,应道:“顾老师想我们如何募捐?” 顾闻白听见一道清凉凉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点儿不满。 不满亦是正常的,募捐秋祭,本就是他们死皮赖脸地从这些商户手上挤出财产,自从带着学生们求募捐,他见过的冷脸不要太多。但越是这样,顾闻白便越是要挤兑他们。 这位苏娘子他也从明福口中略听过一二。说是一个守寡的外乡小娘子,孤身一人来到灵石镇,买下李家的鞋袜铺子,预备长居下来。 虽然同是外乡人,但顾闻白决不会同情她。 他眯起双眼,盯着一动不动的隔帘,嘴上说道:“秋祭最耗费的是鞋子,苏娘子家既然是做鞋袜的,那便募捐鞋袜好了。既不用多费银子,也不用另费心思。届时,在秋祭上,还可以冠以苏家鞋袜铺的名称,一举三得,皆大欢喜。”听听,他多为人着想。 苏云落是头一次听到这么理直气壮的无理要求。以前在赵家,她不是没有募捐过。便是到佑安寺捐香油,连无相大师亦要对她说一声:“功德无量。”可在这顾老师嘴里,却变成了颠倒黑白,不是他们求着她募捐,而是她巴巴地求着捐物什了。 梁阿元头上的汗都快滴下来了。都说顾老师伶牙俐齿,黑的说成白的不过是家常便饭,今儿他可算是领教了一回。东家一向心地善良,应该会募捐罢? 隔帘后安静了一会,而后又传来清凉凉的声音:“街上一共五家鞋袜铺子,学堂在东面,我们的铺子在西面,顾老师从东面走过来,一路上会经过三家鞋袜铺子,不知道到现在,有几家鞋袜铺子答应募捐了。若是三家鞋袜铺子都答应募捐,届时都冠上名称,岂不是很无趣?” 似乎也是这个道理。 顾闻白的薄唇轻轻一弯:“的确,我们一路从东面走过来,三家鞋袜铺子的东家都十分大方,答应我们募捐鞋袜。不过,苏娘子初来乍到,还不晓得我们的规矩,我们向来是采取竞赛式的募捐法,也就是谁家捐得越多,届时谁家的名字便写得越大。对了,去年募捐得最多的是伍家鞋袜铺,这不,今年生意最好的,亦是伍家鞋袜铺。况且,募捐得最多的商户,还有资格获得资助学生进省试的名额。” 隔帘后忽而传来轻轻的一声笑:“顾老师这番口才,在灵石镇,着实是屈才了。” 顾闻白对着隔帘轻轻一揖:“天子门生,大多来自乡野。在下更要在乡野,为朝廷打造好国之栋梁基础。” 简直是厚颜无耻。苏云落觉得,若是让顾闻白到沙场上去对阵骂敌,估计不用动一刀一枪,敌方便要气得吐血而亡。 “既如此,前面几家募捐为几何?” 顾闻白不慌不忙:“募捐方式一向为暗募,直至秋祭当日才揭晓。” 呵。花样可真多。 “那便是一场豪赌了?” “苏娘子开门做生意,也不外乎是一场豪赌。” 隔帘后轻轻一笑:“顾老师总不能强人所难,此时便要我募捐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顾闻白又是一揖:“苏娘子能撑起一间鞋袜铺子,定是果敢决断之人,而且,离募捐截止之时,不过还有六个时辰。” 六个时辰天儿都黑了,鸡都快打鸣了。 这顾闻白果然腹黑。 苏云落仍旧轻轻一笑:“还有六个时辰呢,容我再考虑考虑。毕竟初来乍到,怎么也要摸清一下规矩。” 顾闻白仍旧一揖:“在下不妨碍苏娘子多虑了。告辞。” 说完又领着一群学生照旧浩浩荡荡地出去。 门口有人鼓掌:“顾老师风采依旧。” “承让承让。”这回他那把声音远去了。 咏雪端茶出来,一脸的崇拜:“顾老师好俊。” 苏云落:“……”哪里俊了,明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第10章 第10章 午膳时,咏雪端着一碗羊肉面进来,似是欲言又止。 苏云落假装没看到她的神情,将一碗面吃完,跟她说:“天儿快转凉了,这几日天气尚可,我房中那几个箱子,装的是厚一些的衣服,你趁空拿出来,让辛嫂子洗了晒干,备着。” 咏雪应下,端着空碗出去了。 苏云落自己撩了帘,走到天井里侍弄她的茉莉花。灵石镇离渭城往北数百里,气候稍凉,不知她能不能像茉莉花一样顽强生存下来。本来她可以往南一些的地方去,但灵石镇更得她的心意。 咏雪和辛嫂子很快一起进来了,辛嫂子气力大,拿了好几个木盆,从井中汲了水,取了皂角备着。 苏云落开了箱子,将要洗的衣服取出来,交到咏雪手上。咏雪到底年纪小,用手摸着衣服上精美的纹路,舒适的手感,忍不住叹道:“娘子,您这些衣服好漂亮。” 苏云落笑了笑:“不过是一些身外之物罢了。”这些衣服都是她之前没穿过的,备在那个地方的。款式和花纹早就过时了,也只有在这比较偏僻的地方,才引起咏雪的惊讶。 不过,按照如今鞋袜铺子的收入,她以后怕是要穿一些质地更差的衣服了。 的确,衣服不过是身外之物,最重要的是心情舒畅。 然而,苏云落的心情才舒畅了不多时,让她不舒畅的事又来了。 她翻开一本书,才看了两页,就听咏雪在天井里说:“娘子,阿元说有事禀告。” 阿元虽然年纪不过十七八岁,性子却是有几分稳重的,他在铺子里也应付得体,没什么事情让他在营业时间来找她的。 苏云落蹙眉,将书合上,抬步走了出去。 阿元眉头蹙着:“东家,方才主管秋祭事项的老福爷来了,说镇上所有的商户都募捐了,唯独我们铺子没捐。”他又添了一句,“老福爷很担忧,东家是否有什么难处。” 阿元口中的老福爷,苏云落也认识,这间铺子便是通过老福爷才买得的。这老福爷原名叫周来福,因为家中有几分薄产,为人又乐善好施,是以镇上的人都叫他老福爷。苏云落买了铺子后,好些装缮的匠人和材料,亦都是老福爷帮忙跑腿才如此顺利。 镇子小,镇上人情往来比起渭城,可要复杂得多。 苏云落自是也晓得这个道理。 何况人家都分外贴心地说了,没有募捐,是否有什么难处。 苏云落不得不出来,见老福爷。 老福爷年纪已经有六十开外了,不过因为整日乐呵呵的,下巴那一撮山羊胡子修剪得干干净净,是以看起来精神奕奕。 老福爷正喝着茶,见苏云落撩帘出来,仍旧是初初来灵石镇时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赶紧站起来:“苏娘子进来可好?” 苏云落尊老:“老福爷请坐。” 两人坐下,苏云落只看着老福爷,身子坐得极为端正。她乌发似云,额发高高梳起,露出极光洁的额头来,发髻上插着一枚打造得十分精致的木梳,两旁则只簪着一朵浅蓝色的绢花。浑身一点儿珠光宝气也无,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当家娘子的味道。此时她亦没有主动讲起募捐这件事,只与老福爷寒暄。偏偏还礼数周到,让人说不出半分不满来。 老福爷心中暗暗叹了一声:这苏娘子果然是从大地方来的人,一点儿都不怯。早上顾闻白与苏娘子的一番话早就传遍了灵石镇,便是面对那顾闻白,苏娘子也不带下风。不过,入乡当随俗,商户募捐秋祭,是灵石镇千百年来的传统。 老福爷神神秘秘:“苏娘子,这商户募捐秋祭,乃是灵石镇千百年来的传统。你若是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先借钱与你,待你手头便利了,再还我也不迟。” 苏云落呷了一口茶,有些不解:“募捐这等事宜,一向不是自愿为主,皆大欢喜吗?为何偏偏……” 老福爷连连摆手:“苏娘子万万不可这般想,要知道,往常不愿意募捐的商户,在秋祭不久之后皆接连遇上许多不好的事。” 见苏云落稍微露出惊讶的神情,老福爷十分严肃道:“苏娘子,我可不是诓你这个外乡人,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儿。” 苏云落四两拨千斤,仍旧淡淡而不失礼地笑道:“多谢老福爷操心了。” 她想了想:“此事我会好好考虑。” 既苏云落都如此说了,老福爷总不能逼着人家当场就募捐。 老福爷走后,咏雪凑上前:“娘子,方才我便想与您说这件事。” 阿元在旁边赶紧点头。 两个做鞋子的婆子,一个叫秋婆婆,一个叫盈婆婆的,都一脸凝重地与苏云落说:“我们也活了一把年纪了,这商户秋祭不募捐,的确有许多不好的事。” “拿最近的说罢,前前年,马家的煎饼摊子,因为才支了两个月,马家的还没有闲钱募捐,秋祭过了不久,他家的炉子突然崩坏了。” “前年,卖羊肉面的羊肉小馆,因掌柜的在外头买羊,一时赶不回来,伙计不敢作主,谁料秋祭之后,一天夜里,羊肉小馆突然走水,烧了熬好的一锅羊汤呢。” “还有去年,泰和布庄的掌柜因新娶了媳妇,花了不少聘礼,便没捐,结果不久之后,他家的媳妇忽而得了风寒,才怀了两个月的身孕竟滑了胎。” “是以灵石镇上的商户,对秋祭募捐之事,十分的踊跃呢。”最后,辛嫂子作出结论。 大伙赶紧点点头。 苏云落沉吟半响,十分赞同道:“你们说得有理。”说着起身便要走,咏雪要跟上去,她摆摆手,“你在外面坐一会。”而后又说,“阿元今晚用过饭后先别走。” 大伙面面相觑。 苏云落独自在房中忙碌了许久,待天色朦朦,铺子打了烊,辛嫂子将饭菜热了又热,咏雪开始一盏一盏地将灯点亮,她才袅袅出来,手上还捧着一个极大的包袱。 主子没吃饭,她们自然也不敢先用。 苏云落见状,笑道:“可以了,你们先用饭。阿元吃过晚饭,替我跑一趟学堂,将这包袱交给顾老师,便说是我们铺子募捐的。不过,你可得提醒顾老师,此包袱须秋祭前夜才能打开。” 东家的开了窍,阿元十分开心,这包袱这么大,估计里面的好东西不少。阿元晓得东家是从大城市来的,手中珍贵的玩意不少。他欢欢喜喜地接过包袱,果然觉得包袱沉甸甸的,十分重手。 阿元吃过饭,欢天喜地地捧着包袱出去了。 咏雪问道:“娘子,您捐了什么呀?” 苏云落将筷子放下,用洁白的帕子揩了嘴角,笑道:“自是极好的东西。” 娘子的好东西不少,既然娘子说是极好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咏雪心想。 阿元直往学堂去。 天早就黑透了,沿街的商铺次第点着气死风灯,青石板打扫得干干净净。这些都是顾老师的功劳。虽然顾老师嘴巴毒,但是他为灵石镇做的事不少。阿元对顾老师,是由衷的敬佩。 顾老师并不住在学堂,他在学堂不远处,赁了一座二进的小房子,此时房子的院门前,也亮着两盏气死风灯。 阿元轻轻地敲一敲门,无人应答。 门却是虚掩着的。 阿元侧耳一听,里头嘈嘈杂杂,似是许多人在讲话。 阿元这才想起,本应响起的锣鼓声没有响起。 阿元干脆推门进去,一直走到里头,才有一个人跳起来:“谁?”阿元听得声音,是顾老师的长随卫英。 他赶紧道:“是我,梁阿元,我替我们东家送募捐的东西来。顾老师可在?” 只听卫英道:“主子在里面,你进去罢。”说着又坐下了。 阿元心中奇怪,只得捧着包袱进去。却见里头人头济济,里头坐着的,都是灵石镇上的商铺掌柜。而中间着一身青色直缀的白面书生,可不就是顾闻白。 顾闻白身量高,又偏瘦削,着一身青色直缀,正垂着眼,看着手上的一本册子。 见阿元进来,那些掌柜们停止说话,俱看向他。阿元是新来的外乡人苏娘子的小伙计,大伙都知道,如今见他手上捧着一个大包袱,心中都了然。 顾闻白听得动静,抬眼,薄唇扯出一丝凉薄的笑容:“苏娘子倒是心思剔透。” 旁侧一人便要接过包袱,阿元忙道:“我们东家说了,须得在秋祭前夜才能打开。” “呵。苏娘子胆量不小。”顾闻白看了一眼包袱,对那人说道,“收下罢。” 旁侧的掌柜都笑起来:“不过是一个外乡来的小娘子,顾老师也别太苛刻。” 阿元看着那人将包袱高高地放好,放心地走了。 这不过是一件小小的事情,顾闻白没有放在心上,他要忙的事还很多。当然了,他亦觉得,像苏娘子那样的,不会捐什么像样的好东西。 第11章 第11章 离秋祭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苏云落发现,从咏雪到盈婆婆,大伙儿都有一种莫名的兴奋。秋祭果真是个大日子。不过,苏云落觉得,无论过什么节日,灵石镇上的人们都十分兴奋,彼此之间谈论得十分热切。 不过,听盈婆婆说,原来秋祭并没有那么热闹,是顾老师来了之后,才将秋祭弄得越发的盛大的。 苏云落挑挑眉,这顾老师,可真是无利不起早啊。他定是用秋祭弄了不少回扣,所以才那么积极。 咏雪一边将衣服叠进箱子中,小嘴儿一边喋喋不休:“每逢秋祭,都可好玩了。卖糖人的,卖冰糖葫芦的,还有投圈的,还有扛着老虎皮来的,每年都能大开眼界。” 苏云落唇上含笑,一手托着腮,心不在焉地在白纸上画了一只狐狸,狡猾的狐狸。 咏雪将衣服放好,见到苏云落画的狐狸,十分捧场:“娘子,您好厉害。好似真的狐狸一样。” 想了想,又求苏云落道:“娘子,您可不可以给我画一个面具?狐狸的,就像这般。” “要面具作甚?” 咏雪欢喜得很:“在秋祭上都要戴面具的呀,我若是戴着娘子画的面具出去,非得羡煞旁人不可。往年里我钱不够,只能买极普通的面具,都不出彩。” 小小的一个灵石镇的秋祭,竟然搞得如此隆重,人人欢天喜地,这顾老师,的确不简单。 苏云落答应替咏雪画面具,咏雪欢天喜地从街上买来空白面具,交给苏云落。苏云落此前画狐狸只是心血来潮,见咏雪十分高兴,不忍扫她的兴,专门研磨了颜料,细细地在面具上描狐狸。 没成想,这一画,倒画出兴致来了。 空白面具画成狐狸,戴在咏雪脸上,古灵精怪,在朦朦灯光中,狐狸面具似真似假。 苏云落心念一动:“咏雪,你家里还有几兄妹?”咏雪是她买来的,是因为家中兄弟姐妹太多,咏雪的父母实在养活不了,才把咏雪卖给苏云落,收了十两银。 因家中离得不远,苏云落这边又并没有什么事可做,她便允了咏雪,在空时可以回家看看。不过,咏雪是越来越不愿意回家。娘子和气,院落收拾得极好,镇日静悄悄的,院里还有她的一间房,虽然简朴,但收拾得极干净,比起她那个乱糟糟的家要好多了。 咏雪道:“家中连最小的弟弟,还有七个。” 苏云落晓得,咏雪最小的弟弟三岁,最大的姐姐十三了,准备议亲了,不适合出来走动。 苏云落笑道:“咏雪,你可想帮家里人赚一些钱?” 咏雪瞪大眼睛:“娘子,咏雪自是想的。” 咏雪戴着狐狸面具出去,惹得阿元左看右看:“咏雪,你这是从哪里买的面具,如此逼真?” 咏雪欢喜道:“是娘子帮我画的。” 阿元顿时歇了心思。娘子不可能帮他画。 咏雪转过头来:“娘子说了,只要你们想要,她都可以帮画。” 竟然有这等好事。 秋婆婆、盈婆婆以及辛嫂子年岁大了,不适合戴面具,但都帮家中的孩子求了一个。辛嫂子帮明福求了一个狼的。 苏云落并不敷衍,伏在案上,细细描画了三日,将所有的面具都画好了。 见苏云落伏案画画,咏雪十分愧疚:“劳累娘子了。” 苏云落松笔,轻轻扭一下手腕:“不过是小事一桩,况且,我也是为了铺里的生意。”她这一忙,倒是十分充实。虽然伏案画画,肩脖有些酸痛,但腰肢似是有些清减,倒也是个意外的惊喜。 她问咏雪:“家中可安排好了?” 咏雪点头:“娘子放心,都安排好了。”爹娘正为了大姐的嫁妆犯愁,这下娘子一下子给了他们家一两银,解决了燃眉之急,他们十分乐意,还问下次有没有这等好事。 苏云落也给自己画了一个狐狸面具,她虽是顶着寡妇的名头,但总算是挂着募捐商户的身份,到秋祭现场,理直气壮。 只是,不知道那位毒舌的顾老师,在打开她募捐的包袱之后,脸上的表情该是如何? 一眨眼便到了秋祭前夜。 早晚越发的凉,苏云落本是极为怕冷之人,早早的就备上夹棉的短袄。幸得她身姿窈窕,穿上短袄并不臃肿,反而有一股娇弱美人的感觉。 在用晚饭前,咏雪从家中回来:“娘子,面具都给他们了。” 苏云落点头,吩咐阿元:“你用过饭,跑一趟,看看我们铺子的募捐名次。” 铺子里的每个人,都迫切地想知道,他们的外乡东家苏娘子,到底募捐了多少。毕竟,这关系着他们明儿出门时的腰杆能挺得多直。 阿元急急地扒了两口饭,直冲顾老师家。 与那晚相比,顾老师家中门庭若市,灯火通明,许多学生正站在门口吱吱喳喳,兴奋不已。 阿元也是老面孔了,顺利进入内院。 里头却是静悄悄的,虽然坐了许多人,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厅堂中间的位置,放了一张长长的案桌,上头乱七八糟堆满了东西。卫英和学堂的另一位余老师正在一边检查,顾闻白则是坐在前面,手执毛笔,落笔飞快。 见阿元进来,大伙只用余光跟他点点头,便不再多言。 阿元自己悄悄地寻了个角落蹲下,其实,他也觉得自家东家应是不会捐很多。那晚他揣着包袱,便觉着包袱虽然沉甸甸的,但摸着的确有些怪异。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案桌上的东西就拆了大半。 现在遥遥领先的朱家香料铺子,以一百六十六两白银而居冠首。 暂居第二名的则是黄家鞋袜铺子,是灵石镇上鞋袜卖得最好的铺子之一,他们给秋祭敲锣打鼓的学生每人捐了两双厚冬鞋,估值五十五两银。 阿元的脑子不断地盘算着,黄家所捐的五十五两银,是他们鞋袜铺子一个月所卖鞋子银钱的总量。 东家再怎么大方,也不可能捐五十五两银,否则,他们铺子里的人,不都去喝西北风了吗?阿元猜,东家约莫会捐五两银,五两银,也挺多的了。 阿元看着卫英伸手拿过那只用青黑葛布包起来的包袱。 顾闻白淡淡地瞟了一眼。 卫英转眼就拆开包袱,葛布才松开,就见两根圆滚滚的东西滚了出来。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过来。 是两根同样用青黑葛布做成的卷轴,宽约莫三尺,厚度卷得鼓鼓囊囊的。 包袱中间还有一个扁平的木盒。 卫英先打开木盒,里头铺满被铰得各式各样的银角子,银角子上头放着一张纸,卫英也是识字的,当下便认出纸上写的是:募捐十两银,劳烦在秋祭上帮我挂一下条幅。 顾闻白示意卫英将条幅展开。 阿元腿儿利索,转眼就从顾老师家跑回苏家鞋袜铺。 辛嫂子给他倒一杯凉水,他猛喝一口,绘声绘色地描绘:“……顾老师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好多商户都要求顾老师亲手给他们写条幅,还要写得比东家的字要大,顾老师怕是今晚不得歇了……” 咏雪瞪大双眼:“那娘子岂不是得罪顾老师了?” 辛嫂子道:“顾老师不是那样的人。” 顾闻白看着那两幅巨大的条幅,眉眼之间十分平静,看不出波澜。 余老师正忙着组织学生裁剪红纸写条幅,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卫英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摆得密密麻麻的纸:“公子,这忙完天都快亮了,您明儿还要主持秋祭,不如……” 顾闻白仍旧看着那两幅条幅,淡淡道:“我无事。” 呵,苏家鞋袜铺的苏娘子,倒是有趣。 见顾闻白表情无碍,卫英才悄悄离去。 其实吧,他们家的公子,若是被人下了面子,很可能会锱铢必较。 苏云落歪坐在榻上,用干帕子擦着头发,听着咏雪转述着阿元的话,好看的唇下卷起两个酒涡。 她若是个任人欺负的,便不会挥一挥衣袖,扔下赵家那一堆烂摊子,躲在这灵石镇逍遥自在。 第12章 第12章 灵石镇民众期盼已久的秋祭,终于开始了。 苏云落才醒来,一只手懒懒地搭在被褥外,感觉着丝丝的冷意,便闻着外头响起锣鼓喧天的声音。 天儿还暗着呢。 天井里咏雪将声音放得低低的在说话:“辛嫂子,你今儿穿这身真好看。” 辛嫂子也低声说:“我可不能给明福丢脸。” 没想到这秋祭在灵石镇民众的心中,竟然会如此隆重。 苏云落掀开被子,叫咏雪。 咏雪推门进来,笑吟吟的:“娘子,早安。” 苏云落瞧她,穿着之前她给做的新衣裳,头发梳成两个丫髻,还用蓝色的发带绑着,上头各簪一朵同色的绢花,竟然焕然一新了。 苏云落打趣道:“真好看。” 咏雪脸儿一红:“娘子……” 苏云落笑道:“这秋祭竟那么隆重。” 咏雪忙认真地介绍:“之前不曾与娘子说过,这秋祭分为开幕,祭祀,学生敲鼓,游街,最后便是游玩了。” 苏云落向来对人多的地方不感兴趣,何况是又吵又挤的地方。她本不打算出去,却见咏雪在讲起这些时脸悄悄地红了。 她眉眼一挑,难不成,这灵石镇的秋祭似京城殿试一般,流行榜下捉婿? 那便值得去瞧一瞧。 看看在那顾狐狸的教诲下,能有多少出息的学生。 秋祭是一件大事,人人都挤向离镇上的祭祀台。 苏云落想雇一辆车。 虽然已是晚秋了,但秋老虎仍然十分的猛。 何况,她是真的不喜欢人挤人的地方。 她打发阿元去给她寻一辆车。阿元跑了半响,回来有些为难道:“好的车子都被租走了,就剩一辆没有蓬的驴车,是张家平时卖豆腐用的。” 苏云落拧着眉,没有蓬的驴车,如何遮挡日头? 辛嫂子出主意:“娘子,打一把纸伞也是可以的。” 苏云落拧眉,不大想出去了。 咏雪眼巴巴地看着她。她不出去,咏雪是她的贴身小丫鬟,自然是不好意思出去的。 横竖还戴着面具呢,也能遮挡一二。罢了,就出去看看罢。 咏雪欢喜地拿了一把最大的纸伞,阿元将车赶回来,在铺子前面擦了又擦,辛嫂子搬个软杌子,垫了干净的葛布,收拾了半天,也还算看得过眼。 苏云落戴上面具,坐上软杌子,咏雪给她打着伞,辛嫂子一拍手:“娘子倒像一幅画!” 苏云落笑道:“辛嫂子定是偷吃蜜糖了。” 众人都笑起来。 关了店门,大伙儿朝祭台走去。 她们出发得不算早,日头拨开云雾,暖洋洋地洒在身上,倒也舒服。 远远地,苏云落就瞧见密密麻麻的人山人海,数不清的、巨大的条幅被高高撑起,在风中飘曳。阿元眼尖,指着一处道:“东家,那是我们铺子的条幅。” 苏云落眯了眼,从面具的眼缝看出去,果然,在密密麻麻的条幅中,她写的: “苏家鞋袜十分好穿” 尤为特出。 她自五岁开蒙,就得祖母细心指导,一手独特的字体在那些刚劲的字体中,十分显眼。 苏云落十分开心,指着不远处的一处空隙道:“就停在那里罢。你们每隔半个时辰便轮值一人在这里守便可。”她可不认为,在这种混乱的场合,没有人浑水摸鱼。 咏雪几人仿佛早就商量好了,辛嫂子与咏雪先去看祭祀与敲鼓,而后换阿元去看游街。 看着辛嫂子与咏雪戴着面具钻进人海中不见,苏云落才悠悠地将视线投到祭台上。 其实,祭台甚高,远远看着也能看到上头站着的人,只是看不清面容。横竖她也不认识谁,看不看得清楚也不打紧。 只见祭台上站了好几排穿着同样服饰的人,个子俱都不是很高,应该是学堂里的学生。服饰鲜艳,在日头的照耀下倒显得十分精神。 有人在说话,学生遵着说话人的命令,做出各种动作来。 阿元道:“主持的便是顾老师。” 一听那人便是爱出风头的。一个外乡人,偏偏掺合到别人的祭祀中,可不就是爱现。 苏云落在心中又将顾闻白贬低了一遍,无聊地扇着扇子。 冗长的祭祀过来,喧闹的铜鼓声响起来,听起来倒是激动人心。 苏云落打着扇子,悄悄地打了一个哈欠。幸得是戴着面具,不然让阿元瞧见自己的失态。 一个时辰后,辛嫂子倒是回来了,咏雪仍旧在人群中。 待阿元走远,辛嫂子靠近苏云落,低声道:“咏雪原来有个青梅竹马叫张伯年,读书极好,顾老师对他很是赞赏,说是以后有大作为呢。咏雪与那张郎倒是要好,情投意合的。但咏雪家穷,如今又被卖了,方才咏雪看到黄家鞋袜铺子的大姑娘将香包塞到张郎手中,眼睛都红了。” 怪道咏雪一直都这么期待秋祭,今儿还费心打扮,原来如此。 苏云落一向看多负心汉的故事,且自己便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想了想,安慰辛嫂子道:“咏雪如今年纪还小,断了还好。若是以后那张伯年到了京城,做了大官时再抛弃咏雪,却是更痛苦。” 辛嫂子也是明白,只长叹一声,最后道:“若是以后明福有命享富贵,我定叫他不能辜负糟糠妻的。” 苏云落只笑笑,不说话。由来男子要变心,老天都拧不过。 正说着,咏雪回来了。她戴着面具,倒是不能看到脸上失魂落魄的表情,但走路有气无力的样子,出卖了她。 苏云落摇摇扇子:“咏雪,我想吃那头的桂花糖糕,你去买一包来大伙吃。”不远处卖桂花糖糕的摊子,挤了好几个与咏雪一般高的小姑娘。甜食永远是女孩子欲罢不能的吃食。 咏雪应了,又闷闷地走了。 许是香甜的桂花糖糕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待回来的时候,脚步明显轻快许多。待吃了两块桂花糖糕后,不愉快的心情明显抛到脑后,吱吱喳喳地向苏云落说着方才的祭祀:“……明福可有气势了,辛嫂子得高兴坏了。” 辛嫂子抿着嘴笑:“都是顾老师教得好。”言语上虽然谦虚,但看得出十分自豪。 苏云落用帕子擦净嘴角,又擦了手。桂花糖糕做得虽好吃,但有些黏牙,她不大喜欢在外头吃这种有损形象的东西。 日头越发的烈了,一把油纸伞着实遮挡不了什么,饶是苏云落这种不爱出汗的,也觉得后背沁了一层薄汗。 不过,既然来了,还得看看她耗费了三天功夫做的事情的效果。 终于到游街的环节,这下才真的人山人海,花团锦簇。 咏雪踮着脚尖,在人群中寻来寻去,还是没瞧见自家的弟弟妹妹。 她心中忐忑,怕自家爹娘将这件事给搞砸了。 那厢,到了游街环节,学堂中的老师们俱松了一口气。连续忙了几日几夜,他们早就累得体力脑力透支,只想好好躺在自家的床榻上,睡个两日两夜。 不过,看着人家顾闻白,仍旧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便十分羡慕:“聆羽贤弟竟是不累。” 顾闻白闻言淡淡一笑:“往日都叫你们做五禽戏,你们倒是一个个推脱,如今倒是喊起累来。” 大伙儿当下又信誓旦旦:“明儿定是做的。” 眼看快到用饭时间了,肚中早就饥肠辘辘,大伙便想到镇上最好的酒楼中吃一顿。此时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便想等着游街的队伍过了之后,再走过去。 顾闻白如青竹般地站着。 为了祭祀,今日他穿了玄色的长袍,一顿忙活下来,其实是有些热的,后背早就濡湿了。不过,他向来是个不爱将自己窘态显露出来的人,是以现在只盼着能来一阵风,将炎热吹散。 风倒是有的,但人太多,风儿连缝隙都寻不着。 烦躁渐起,正想叫卫英拿把扇子来,一个眼尖的老师忽而指着某一处道:“咦,那苏家鞋袜铺,倒是别出心裁。” 他顺着看过去,只见几个戴着狐狸、狼、老虎、羊、牛面具的小孩,正手拉着手,欢快地穿在人群中。 他们衣服的胸前,白底深褐地写着几个大字:苏家鞋袜铺。 再往下,脚上俱穿着新刮刮的鞋子。看得出做工精良,质量上乘,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 顾闻白咬牙,这苏家小娘子,可真是锲而不舍地给自己做宣传啊! 第13章 第13章 苏云落睡了一个极舒服的午觉。 街上照旧热热闹闹,除了咏雪候在她身边外,其他人都去凑热闹了。横竖这两日铺子关门,也无事可忙,苏云落随他们去玩。反正她来灵石镇,便是要过悠哉悠哉的日子的。闲看日落,无事煮茶。 尤其是咏雪的弟弟妹妹将事情办得极漂亮,苏云落多给了咏雪二钱银子,还让她买桂花糖糕回家。 咏雪脸上喜滋滋地收了钱,在不经意间仍是露出忧郁的神情。 苏云落作为新任主子,又是外人,着实不好劝解咏雪的。难不成她要与咏雪道:“这天下男子的心,有如海底针,千变万化,咱们女子还是将钱财牢牢握在手中,方能长久。” 咏雪不过才十二岁,若是她与咏雪讲了,咏雪也不会有觉悟罢。 于是,决定做一辈子懒散寡妇,休管他人事的苏云落,并不将这事放在心上。 秋祭过了几日,铺子里的生意倒是热闹起来。 初冬将至,手上有些闲钱的人家,都想买一双上好的保暖的鞋子。有不少人,是冲着上回秋祭时见着咏雪家的弟弟妹妹穿的款式,十分喜欢,也想做同样的。 大伙忙得脚不沾地,便是苏云落自个,也得在隔帘后面,帮着算账。咏雪则帮着阿元招呼客人。 忙了大半天,总算告一段落,苏云落喝着又香又热的花茶,怀中抱着暖手的汤婆子,想着等会待辛嫂子将热乎乎的羊肉汤面做出来,定要吃多几口。 说来也奇怪,以往在赵家时,并不多想吃肉,如今倒是时不时的想吃了。 或许是太冷了。她想。 才十月中旬,灵石镇一日比一日冷起来,那日辛嫂子检视过她的衣裳,说怕是抵挡不住灵石镇又阴又冷的天气。尤其是飘初雪的前几日,简直是冷得要命。 那也不打紧,横竖他们铺子是做鞋袜的,常要到皮子店中去买皮,到那时多做几件狐皮的裘衣便好了。 正想着做什么款式好,忽而闻隔帘外的动静似是一滞,而后是一个略带些粗哑的少年声音道:“咏雪。” 而后是咏雪慌慌忙忙的声音:“伯年哥,你来这里作甚?” 原来竟是张伯年。苏云落轻轻撩起帘子,只见店门口杵着一个与阿元差不多高的少年,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淡褐直缀,剑眉星眸,面容清瞿,头发束得极紧,看得出是一个比较自律的人。此时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咏雪,热烈得让苏云落这个心如古井的寡妇都起了些波澜。 年轻可真好啊。苏云落如是想。 倒是自家的小丫鬟,竟慌慌张张,手足无措:“伯年哥,此时不正是读书的时候吗?你,你,怎么有空来……” “今日休沐,不上学。我来看看你。”张伯年言简意赅。 咏雪害羞地垂下头来:“伯年哥,劳你费心了。” 张伯年笑笑,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来:“你最爱吃街头的糖炒栗子。” 纸包打开,糖炒栗子的香味散发在铺子里,和着微冷的空气,甜得让人心头欢喜。 然而,不过才一瞬,有人冒冒失失从外头冲进来:“伯年哥,你忘恩负义!我爹昨日才资助你,你反倒来寻这贱蹄子!” 友好的气氛瞬间被打破,苏云落打起精神来,看向那人。 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约是吃得好,身量比张伯年还要高,身上穿着一件新做的海棠红夹袄,胸前鼓鼓囊囊的,面容,呃,也十分的丰满。苏云落不好意思评价,只道少女发育得好。 张伯年却是厌恶地看了她一眼:“黄露露,我不过是接受你爹的资助,并不代表我事事都要听你家的。” 黄露露闻言,一跺脚:“可明明伯母都亲口承诺了……” 张伯年十分冷静:“她是她,我是我。她承诺的,你便找她去。” 好一个富贵不能淫的少年!竟然连自家母亲的话都不听!苏云落差些要给他鼓掌了。这世上竟然还有为了爱情而不顾一切的男子!大约是他受到的磋磨还不够罢…… 黄露露气得直发抖:“我,我这就叫我爹回去将你的资助取消!”说完这句还不够,还恶狠狠地盯着咏雪,“你要记住,是因为你,伯年哥才失去资助的!” 这句话诛心了。 咏雪顿时脸色苍白,无措地看着张伯年。 张伯年忙拉拉她的手,宽慰道:“无妨。” 这个动作惹恼了黄露露,她尖叫一声,夺门而出。跟在她后面的两个小丫鬟忙傻乎乎地跑出去。 经过这一出,店内的气氛有些尴尬。 阿元讪讪地站在一旁,道:“要不,先喝口热茶罢。” 辛嫂子撩帘,笑眯眯道:“羊肉面好了!” 张伯年见状,忙与咏雪道:“我先回去了。”说着照旧挺直腰杆子,跨过门槛,大步离去。 咏雪欲言又止,伯年哥比她家还穷,他给她买了糖炒栗子,不晓得还有没有钱吃饭。 苏云落收敛好心情,从隔帘出来,淡淡道:“咏雪。” 咏雪这才回过神来,自家娘子还在店里呢,当下大窘,只垂下头,面皮红得像煮熟的虾。 “净手吃面。”苏云落只道,袅袅进去了。 辛嫂子做的羊肉面十分好吃,苏云落吃了大半碗,觉得肚子有八分饱了才停止。方才的事她并不在意,以为只是一个小插曲。她在天井里踱步消食,约莫走了两刻,才吩咐咏雪灌好汤婆子,预备午休。 咏雪战战兢兢,胆怯地做着事,灌汤婆子的时候,还差点烫了手。 苏云落无奈:“我并不责怪你,你不用害怕。”想了一想,又道,“你是姑娘家,千万要保护好自己。”赶考书生在上京前,与心仪姑娘偷吃禁果的事儿太多了。到时候她可不希望咏雪挺着个大肚子,哭哭啼啼的。 咏雪羞红了脸,讪讪应下。 汤婆子灌好,膝下盖着羊毛毯子,苏云落看了一会书,便昏昏欲睡起来。 仿佛刚迷迷糊糊进了梦乡,赵栋正伸出手指,指着她,正要开口骂,她隐隐约约听到辛嫂子在叫:“咏雪,咏雪。” 咏雪赶紧嘘了一声。 须臾后,门被轻轻带上,只有寒风轻轻吹着窗纱,撩拨起一些微小的声音。 她瞬间醒了。 等了许久,外头静悄悄的,咏雪没有回来。 咏雪向来是个听话的,若是她歇着,她就守在屏风外,学着做鞋子。这也是她吩咐的,她希望以后咏雪嫁了人,也会一两样手艺,至少饿不死。 苏云落又静静地听了一会,睁眼,下榻,趿鞋,披上斗篷,又整理了一下发鬓,打开妆匣子,抿一抿口脂,让自己显得精神些。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连接铺子的门帘处,才听到咏雪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有人在说话,声音不大:“……想清楚了便去劝解张伯年,否则,往后他若是不顺,到头来怨恨的是你。”声音温厚,但讲话毫不留情。 这把温厚的声音有些熟悉。 苏云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起来了。 是那个讨厌的顾闻白。 没想到他还亲自到她的铺子里教育起咏雪来了。虽然他说的有道理,但一个巴掌拍不响,若是张伯年是个专心读书的,不想祸害小姑娘的,便不该让咏雪生了这等心思。 呵,欺负人欺负到她头上来了。苏云落向来是个护短的。 顾闻白正在气头上。张伯年有才华,家穷,是他看好的苗子。不过张伯年向来桀骜不驯,镇上的商户极少喜欢他,更不要提资助他了。这次他好不容易通过秋祭,说服黄家资助张伯年,没想到才过了一个晚上,张伯年就给他搞出这样的幺蛾子。小小年纪,便因着儿女情长而耽误了前途,他又好气又好笑。张伯年如今还在灵石镇上,灵石镇小得可怜,张伯年便以为灵石镇是他的一辈子了吗?若是以后到了京城,有姿色有才华有家底的姑娘家不知有几许,他定会后悔早早私定终身罢。 不过,顾闻白也晓得,到那时候,张伯年尚有反悔的机会,而留在灵石镇上苦苦期盼的咏雪,则要赔上一辈子。 见咏雪脸儿苍白,不过才十二岁的年纪,垂着脑袋,他也不忍心再说,便想说一些安慰的词——忽而一道清冷冷的声音响起:“顾老师莫不是以为,我们咏雪死缠着张伯年罢?” 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在门帘处,站着一位脸若银盘,眉似远山,嘴儿艳红的大姑娘。她穿着豆绿色的斗篷,此时正一脸讽刺地看着他。 第14章 第14章 大姑娘婀娜地走过来,将咏雪护在身后。 这时,顾闻白才注意到她的发髻,已不是姑娘了。是个小妇人。 他拧眉:“你是何人?” 苏云落又是一声讽刺:“顾老师在我的铺子里将我的丫鬟骂得狗血淋头,还问我是何人?敢问顾老师,是不是整个灵石镇,都活该你说教?” 原来是苏娘子。 顾闻白想起她在秋祭上搞的小动作,当下便不喜道:“我因何而来,你应该清楚。张伯年……” “张伯年如何我不管,但他身为一个读书人,更应该清楚自己的职责何在。”苏云落看着顾闻白,好想撕烂他虚伪的脸。不可否认,顾闻白是长得挺俊俏,但他这种咄咄逼人的说教行为,可真让人作呕。 是以她话锋一转:“你既是张伯年的老师,便更应管束好自己的学生,不然整日勾引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不然,于德行有亏。” 咏雪天真无邪?顾闻白差点被气笑。灵石镇上的小姑娘哪个不是十二三岁便议亲?何况张伯年也说了,咏雪与他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咏雪在苏云落身后,轻轻地拉一拉娘子。她有些害怕。往日的娘子,温柔又慵懒,如今为了她的事,与灵石镇最受人尊敬的顾老师唇枪舌战,着实不好。娘子可是才来了几个月的、还没有站稳脚跟的外乡小寡妇,若是顾老师使坏……不,不,顾老师不会使坏……咏雪的脑子乱得像秋婆婆手中的线团。 苏云落却越发的斗志昂扬:“阿元,送客!我们铺子,不欢迎德行有亏之人。” 阿元苦着脸:“顾老师……” 顾闻白盯着苏云落,忽而笑了:“好一个苏娘子。” 他撩起长袍,跨门槛而出。卫英赶紧跟上去。 阿元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长长的街道上,才抹了一把冷汗。方才他还以为东家与顾老师要打起来呢。这,算不算东家赢了呢?毕竟,能在嘴皮子上赢过顾老师的人,至今就得东家一个。 咏雪怯怯地:“娘子,给您添麻烦了……” 苏云落轻轻一转身:“以后被人欺负了,别哭,反击回去。错不在你。” 她照样又摇曳着身姿回去了,咏雪忙狗腿地跟上:“娘子,咏雪再给您灌一个汤婆子罢。” 顾闻白回到自己的私宅,张伯年正直挺挺地跪在青石砖上。天冷,他穿得又薄,嘴唇已经冻黑了。见顾闻白回来,他仍旧硬梆梆地说:“请老师责罚,此事与咏雪无关,皆是学生的错。” 顾闻白将烘焙在红泥小火炉上的铜壶取下,滚了一泡茶,垂着眼:“起来罢,你的小情人,自有别人护着。” 张伯年闻言,脸色更是煞白,有人护着? 顾闻白吹一口气:“是她的东家,苏娘子。” 张伯年一颗心落下。 岂料顾闻白又道:“苏娘子似是很瞧不起你。” 张伯年死死咬着唇,最后起身,深深地朝顾闻白一揖:“感谢老师手下留情。”他一拐一拐地走了。 好半响,私宅内静悄悄的。 卫英忍不住:“公子,要不然……” “这件事,先放一放。”那苏家小娘子,初来灵石镇,怕是不晓得灵石镇的水有多深。张伯年的寡母,这辈子最盼望的,是张伯年能高中。 滚烫的热水,水汽缓缓上升,染得他的双目,有一种别样的情绪。 贫寒之士,在年少吃苦时,未出头之日,没有资格谈情说爱。 苏家后院中,咏雪一边给苏云落梳着头,一边细细说着张伯年的情况:“……伯年哥是遗腹子,张家大伯二伯不良善,趁着余伯母伤心欲绝时,将她赶到我们家附近的张家老宅,一间快要倒塌的房子里。余伯母身无分文,但愣是靠着给人洗衣服,活了下来。余伯母生伯年哥时,正值寒冬,家中竟是连一张御寒的被子也无。就这样,余伯母愣是将伯年哥抚养长大,还送进学堂读书。伯年哥很争气,读书名列前茅,很得老师赞赏……” 苏云落打断她:“说说你和他的事。” 咏雪羞红了脸:“我们是邻居,我们家的条件比他家好一些。我时常将自己省下的口粮送给伯年哥吃……我觉得他很可怜,但是读书的时候又很让人崇拜。” 经典的因感激而生情的故事。 苏云落将一本书摊开,问咏雪:“你识字吗?” 咏雪摇头。 “你懂看帐吗?”苏云落又问。 咏雪仍旧摇头。 “你懂管家吗?” 咏雪一脸茫然:“家还要怎么管?”不就是一日三顿,四季衣食住行。或许不久再多几个孩子,一起热热闹闹。 苏云落摇摇头:“以后张伯年若是高中,深得皇恩,便会做官。若是小官,不得志时需要一朵解语花,陪他做寒酸诗词。若是步步高升,便要与更多的达官贵人相处,而你,则要与他们的夫人相处。若是什么都不懂,遭人讽刺都不晓得。再过几年,张伯年扶摇直上,便会有仆人,小厮,丫鬟,田产,车马,府中开支,这些俱要管理,日日都要看帐,算账。” 咏雪张着嘴,愣了。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么多,那么长远复杂的事情。 苏云落从镜中窥得她沮丧的表情,樱唇微微一弯:“倘若你真心想与他在一起,从现在开始,便要学着认字、写字,管账。” 咏雪抬头,一脸的倔犟:“娘子,咏雪愿意学,您可愿意教咏雪?咏雪不要月银,还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其实,她常常羡慕娘子,可以看书,还可以写字,看起帐来又快又准。在灵石镇上,可寻不到像娘子这般厉害的妇人。 苏云落制止她:“咏雪,我很严厉的,你可想好了。”蝶舞与蝶来当初可是被她训得偷偷哭了几回鼻子。 咏雪挺着瘦弱的小胸脯:“便是为了咏雪自己,亦要学的。” 这厢话还没有说完呢,辛嫂子在天井里慌慌张张的喊:“娘子,娘子,张伯年的娘来了,正跪在铺子门口呢!” 咏雪手上的梳子掉了下来。 这一天,铺子的门槛都被无关紧要的人给踏平了。 苏云落起身:“咏雪,泡茶。” 已经是日头西斜了,外头刮起冷冷的风。苏云落拥紧斗篷,还是觉得有些冷。也不知道灵石镇上有没有可以调养身体的大夫,不然这个冬天可怎么熬得过去。唔,不过她是最讨厌吃药的,要不然,就算了罢。 张伯年的娘,余嫂子,高高昂着头,正跪在铺子面前,身上只穿一件打了很多补丁的薄薄夏衫。冷风吹来,拂着她花白的头发,瘦削的面容上面无表情。 苏云落只看了一眼,便觉着就算以后咏雪顺利嫁给张伯年,这余嫂子也是个难缠的。指不定还日日磋磨咏雪,恨不得自己受过的苦,也要让别人尝过一遍。 余嫂子见苏云落与咏雪一起出来,方才还高昂着的头猛然就磕了下来:“咏雪姑娘,算伯母求你了,让伯年顺利去考试罢,你要做什么,伯母都可以给你做,只要你放过伯年。求求你了,伯年得这一次机会不容易……” 她说着,真的砰砰地在地上磕起头来。 铺子周围站了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 咏雪慌得不行,想要从苏云落后面冲出来扶起余嫂子,却又不敢。 苏云落瞟一眼阿元:“阿元,将余嫂子扶起来。” 阿元赶紧上前,正要去扶余嫂子,却被余嫂子一个大力甩开:“咏雪姑娘不答应,我便不起来!” 咏雪慌得眼泪哗哗直流。 苏云落叹一口气,咏雪不过是一个什么都没做的小姑娘,竟然被人逼成这样。 她袅袅走到余嫂子面前。 余嫂子只觉一阵香风袭来,一双厚底羊皮云纹小靴轻轻站在她眼前:“好,你不起是吧,那我可要算一算,你跪在我铺子面前,影响我铺子的生意而导致的损失该怎么赔偿。” 余嫂子呆呆地:“赔偿?” “是啊,你不要以为,在别人铺子面前撒泼,便是天经地义的。我不欠你的,咏雪更不欠你的。你该回去找的,应该是你的好儿子。别整日来威胁一个小姑娘。” 余嫂子猛然抬头,额上已经撞得淤青,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飞舞,表情却闪过一丝凶狠,竟破口大骂:“你们这些黑心的商户,整日就懂得利益熏心……” “不愧是张伯年的娘,骂起人来也文绉绉的。不过,你可想清楚了再骂,资助你儿子的,亦是商户。” 站着好累,讲话好口渴,苏云落在玫瑰椅上坐下,啜一口热热的花茶,才舒服了一些。 “你!”余嫂子又气又急,这下子不用阿元去扶,自己爬起来,扭身进了人群。 第15章 第15章 在苏家鞋袜铺子前寡母痛跪执意要毁掉儿子前程青梅的这一幕很快传到了顾闻白耳中。他将手中的书放下,看着院子里黄了的芭蕉树,不知是与卫英说,还是与自己说:“那苏娘子,一张嘴巴倒是厉害。” 卫英张了张嘴,不知应什么好。 公子一心为了张伯年,好不容易争取来这个机会,却被苏家鞋袜铺的主仆给毁掉了。他垂头,那苏娘子是商户,应是从来不晓得寒门学子的辛苦罢。 那张伯年亦是,读书上那么聪明,于私事却是一塌糊涂。 正想着,顾闻白望望天色:“该炊饭了。” 两主仆的神色一下子痛苦起来。 来到灵石镇什么都好,就是卫英的厨艺毫无长进。无论卫英怎么锤炼,他的厨艺总不像他的武艺那般精湛。初来灵石镇时,他们也是找过几个厨子厨娘的,但时间没多久,他们总想将自己的女儿或者适龄的亲戚姑娘介绍给顾闻白。顾闻白总不能为了两顿饭而将自己的一生赔上去,是以后来干脆也不找了,只让卫英炊饭。 嘴巴痛苦一时,总好过身心痛苦一辈子。 不过,卫英私下里偷偷想,公子年纪也不小了,在灵石镇上寻一个姿色才貌出众的姑娘成亲也行啊。不然时光如梭,转眼公子就成了大叔,大爷,却连后代都没有一个……啊呸,他这张乌鸦嘴! 卫英升了火,正默默地想着汤面怎么做才好吃,便听从灶房的窗户处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卫英,可是你在炊饭?” 卫英欣喜若狂,是雷姑娘回来了! 他赶紧起身,将后门打开,只见黄昏下,一位身形窈窕的姑娘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姑娘长得清丽,神色落落大方:“卫英。” 卫英扭头看一眼主院,里头悄然无声。公子读起书来一向专心,不闻窗外事。 他赶紧招雷姑娘进来,压低声音:“雷姑娘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儿下午。”雷姑娘跟着卫英进了灶房,自己挽起袖子,露出葱白似的手腕来,笑吟吟道,“跟往常一样,你看火。” 雷姑娘的手艺好,卫英自然乖乖听令,只埋头看火。 只见雷姑娘揉面、切面,十分纯熟。 卫英呆呆地想,为何公子就是不喜欢雷姑娘呢?明明公子提起雷姑娘的时候,神色与别人是不同的。 若说起雷姑娘,也是个苦命的。自小母亲便病逝了,父亲是个猎户,为了姐弟俩拼了老命去打猎,结果被狼啃掉了半条腿,如今整日躺在家中,郁郁不得志。幸得雷姑娘的弟弟,便是雷春,聪明异常,年仅十二岁便中了童生,翌年中了秀才,得到镇上大户张家的青睐,如今受到张家的资助,在府里的明光书院读书。雷姑娘时不时便要从灵石镇到府里去,给雷春送些吃食与衣裳。这回要入冬,雷姑娘早早备好冬衣,给弟弟送去。这不,来回便是十来天的功夫。 不过说起雷姑娘,在灵石镇上也是能干的。父亲既然撑不起家中栋梁,她自己自学了针线,做的衣裳又快又好,价格也合适,不少人家都寻她做,平时的营生也能应付过来。 而雷姑娘因为感激公子对弟弟的荐举与重视,对公子也存了一份感恩的心,时常溜过来给他们炊饭,做衣衫。 但,万万不能被公子知晓。 公子是最不喜这些事的。 两个人无声无息地在灶房里做好了面,雷姑娘净了手,又从后门偷偷溜走,消失在朦朦夜色中。 卫英欢喜地将面盛好,放在漆盘里,正要洗两双筷箸,转头忽而看到公子倚在门口,看着他。 卫英心一慌,两双筷箸差些从手上掉下来。公子这是发现雷姑娘了? 只见自家公子脸上略有不解地看着他:“卫英,既然你与雷姑娘两情相悦,为何不向她提亲?” 今儿的晚饭苏云落让辛嫂子做的是米饭与炒菜。炒菜新兴起不久,她很是喜欢吃。辛嫂子本不会做,她教了几次,如今辛嫂子已然做得极好了,还自己开发了不少菜式。苏云落打算过几日,让辛嫂子学着做点心。灵石镇地方小,点心也少。她虽然不是馋嘴的,但有时候也很想念渭城的点心,又多又好吃。 饭菜端上来,乳鸽银耳羹还冒着热气,新炒的时蔬却是有些冷了。 灵石镇冷得太快了。若是在渭城,灶上早就用烧热的石头作底,保证饭菜送到主子身边时,仍旧是热气腾腾的。 也不急,反正她还有大把时间,慢慢调教。不过,灵石镇的天气倒是十分适合吃火锅。 苏云落望一眼窗外,外头夜色沉沉,冷意一阵一阵地从窗户沁进来。这几日铺子里忙,她倒是忘了要更换窗纱。 苏云落将乳鸽银耳羹喝完,吃了七分饱,让咏雪将饭菜撤下去。 饭菜撤下,便意味着,一日又要翻过去了。 日子便是这样,在一日三顿中数着,翻过去了。 咏雪端着饭菜进了灶房,辛嫂子等人正在吃饭。见咏雪回来,忙招呼她:“快过来,不然凉了。” 除了乳鸽银耳羹外,她们吃的与苏云落一样。不过苏云落考虑到她们的口味,常让辛嫂子自己斟酌着加一两样灵石镇的本地菜。 辛嫂子因为自己带着明福,主动减了一些月钱,将剩菜拿回家去,给明福吃。 大伙儿吃了半响,秋婆婆犹豫了一会,才与咏雪道:“那张伯年的娘,不是个省油的灯,你还是小心些。”虽然说当年余嫂子被张家人欺负得极狠,但后来张伯年慢慢长大,余嫂子背地里也给张家下了不少绊子。 咏雪懵懵懂懂:“她应该不会再来寻铺子的麻烦了罢?”若是这样,她可真对不起娘子。 秋婆婆叹一声,摇摇头。 苏云落披着斗篷,怀里抱着暖手炉,在天井里消食。 天井里点了几盏气死风灯,在冷冷的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灯光。 她转了个身,发现咏雪低着头,站在门口,似是不敢进来。 她想了一下,也没说话,只继续在天井里踱步。她穿的是用木头做的厚底的靴子,此时在青石砖上发出笃笃的声音。 咏雪最终还是忍不住:“娘子,要不,您将咏雪发卖了罢,发卖得远远的。” 苏云落仍旧踱着步子,不紧不慢。 “就因为余嫂子来闹事,你便怕了?” 咏雪不敢应,寂静夜色中只闻她细微的哭泣声。 苏云落笃笃地走着,半响才道:“她跪在苏家鞋袜铺前,下的是我的脸。”咏雪不过是一个小丫鬟,余嫂子竟然当着镇上人的面跪在铺子前,给咏雪一个小姑娘磕头,她是当别人都是傻的吗?打狗还得看主人呢。难不成,是欺负她是外乡人? 在赵家的七年间,这种事情她遇上的可不少。不过后来,她都全权交给李遥处理了。 哎,阿元暂时还培养不出来,还得她亲自出面。 本想安安静静地度日,没成想遇到这样的事。 不过,自己心底的那一丝似有若无的兴奋是怎么回事? 苏云落抱着暖手炉,不确定起来。 不过,如今还有一件要紧的事,那便是丈量窗户,更换窗纱。 见娘子并不放在心上,咏雪也将心放在肚子里,拿了尺子,卖力丈量起窗户来。 如此一通折腾,苏云落倒是不觉得冷了,到了快歇下时,咏雪又端了热水进来,净手净脸后,泡了脚,顿时浑身都暖和起来。 她散着头发,穿着寝衣,迷迷糊糊地躺进被窝里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咏雪低声说:“娘子,您真好。” 她的樱唇微微弯起,似是承认了这句话。 其实,作为赵家的当家太太,管着那么多的铺子,田产,人,她私下里的手段,见不得人的不要太多。 只不过,那些往事就随风散去罢。 毕竟,她如今是丧夫的、清清白白的小寡妇。 她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梦里有慈祥的祖母,还有下大雨时,她披着蓑衣,光着脚丫子,在青石板上踩来踩去的欢乐。 直到,咏雪慌慌张张地唤她:“娘子,娘子,咱们铺子的大门,被人泼粪水了!” 第16章 第16章 尽管天气有些冷了,早起的风儿一阵一阵刮着,但泼在门扇上的粪水,仍旧臭不可闻。 阿元用清水使劲地擦洗着,秋婆婆和盈婆婆还没有来,辛嫂子想帮忙,但想起锅里的翻滚的汤水,又不敢上前。 灵石镇上的人都早起,有的捂了鼻子,有的一边吃着煎饼一边嗅着臭味:“可真臭!” 张伯年早起上学,路过铺子,忙将书袋放下,撸起袖子要帮忙。 阿元拿着拖把,一下子戳向他跟前,愤怒道:“张伯年,都是你娘干的好事,你别假惺惺的!” “不可能!”张伯年一怔。他起来的时候娘说不舒服,还在床上躺着。 阿元现在可是彻底看不起他了:“昨儿来我们铺子门口磕头,今儿泼粪,你是金窝窝头,我们咏雪也是别人家的心尖尖,劳烦你回去告诉你娘,别再来烦我们了!” 张伯年又怔了。昨日他从顾老师家离开后,便到了镇外僻静的地方散心,很晚了才回去,他娘说不舒服,在灶里给他留了两张饼子,早早歇下了。他娘整日不舒服,他也没有多想。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咏雪,她可还好?” 阿元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只埋头擦洗着。他觉着东家说得对,这件事本就是因张伯年而起,那余嫂子不去找自己的儿子,反而来寻他们的麻烦,已是本末倒置。 张伯年拾起自己的书袋,掉头往家走去。 他才走了没多久,苏云落领着咏雪出来了。她换了一件枣红的披风,梳着高髻,髻上插着白玉做成的梳子,眉毛描得有些凌厉,口脂亦用了枣红的颜色。她微微抬着头,杏眼无波,只看了一眼周围围观的人群,那些人便觉得寒风扫过,顿时不敢多言。 苏家鞋袜铺的东家是一个外乡的小寡妇,大伙都知道,但真正见过苏云落的没有几个人,背地里自是嘲笑过几回,有些胆子大的鳏夫,还放话要收服这外乡来的小寡妇。后来苏家鞋袜铺在秋祭上出了风头,他们又觉得这小寡妇竟还是个有趣,私底下将话儿说得更不堪。 如今真人出来了,他们却是害怕了几分。这小寡妇看着美则美已,却像是个克夫的。 对,就是个克夫的。不是个命硬的,还抵挡不住这样的美人。 苏云落吩咐阿元:“凡是今日进鞋袜铺的客人,皆赠送两双罗袜。” 阿元应下,目送着东家雄赳赳气昂昂地领着咏雪,似是往张伯年家去了。 张伯年推开院门,就瞧见自己的娘,正捧着一碗粥,手上拿着一张饼子,吃得正香。听得动静,她看到是张伯年,一下子愣了,却很快反应过来,厉声道:“你怎地不去学堂?” 张伯年看着她额上有淤青,果真是到苏家鞋袜铺去磕头了。 “娘,咏雪对我们家有恩……” “什么恩?!不过是以前的几口饭,便能当作恩情吗?或许她便是看你聪慧,以后等你大器有成,想挟恩图报!”余嫂子中气十足,哪里像是不舒服的人? 这么些年,张伯年早就习惯自己的娘先发制人,先声夺人。 他忧伤地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抖动:“娘,方才你是不是到苏家鞋袜铺泼粪水了?” 余嫂子不说话,只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张伯年颓然在门槛坐下,瘦削的肩头落下:“娘,你能不能讲些道理?” 余嫂子嗤之以鼻:“讲道理?若是我讲道理,你便不可能活在这个世上,更不可能在学堂里读书。” 她稀里呼噜将粥喝完:“那贱蹄子如今要挡着你的前程,我作娘的,还不能去见她了?若是以后你娶了她,家中还有娘的地位吗?” 她狠狠地扯了一口饼子。 动作粗鲁又凶狠。 张伯年猛然抬头,看着他娘,却又讲不出话来。 苏云落与咏雪走到张家院门时,听到的便是这句话。 咏雪红了眼睛。 苏云落气定神闲,双手拢着手炉:“你放心,若是家中有像你这样的娘,有哪个瞎了眼的姑娘敢嫁进你张家门呢?” 她声音清冷,在冷冷的寒风中,倒也相衬。 余嫂子惊愕:“你,你来我家作甚?” “你既去得我的铺子,我为什么不能来你家的门口?”苏云落瞄一眼张伯年,啧,这好好的少年,摊上这么一个娘,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的后宅生活。他倒是想娶,她还舍不得将咏雪嫁过去受苦呢! 张伯年跳起来,朝她一揖:“苏娘子,真是对不住,我在这里替我娘道歉了。” “你如此作贱作甚?你以后是入仕的,她不过一个低贱的商户,哪里用得着你道歉?”余嫂子一下子就炸了。 苏云落拧眉。 她越过张伯年,缓缓向余嫂子走过去:“我打开门清清白白做生意,如何便低贱了,倒是你,往我铺子泼粪,毁我私产,我要抓你去见官!” 她长得美,云鬓高耸,眉毛特意画得凌厉,口脂更是用了枣红的颜色,配着枣红的披风,端出做了赵家七年主母的气势,如今步步逼近余嫂子,倒是有些吓人。 余嫂子抓着碗,紧张地往后退:“你,你毁我儿前程,我不怕你……” 苏云落仍旧步步逼近:“张伯年如今不过是一个学生,以后有没有前程还另说,但你如今毁我铺子声誉,毁我私产,却是镇上的人都看到了的。” 寒风刮过,掀起苏云落的枣红色披风,气势更加汹汹。 苏云落凌厉地看着她:“说,到底是谁指使你往我铺子泼粪的!” 咦? 咏雪有些糊涂。 张伯年也愣住了。 泼粪的,另有其人? 余嫂子忽而尖叫一声,手上的瓦碗使劲往苏云落扔过去:“贱蹄子!贱人!”她想起她的亡夫,当年就是为了一个长得比她貌美的小寡妇,甘愿到外地去做生意,半途却被人劫杀了。他死便死了,还要害得她那么惨!眼前这姓苏的,一样是小寡妇,一样的下贱,该死! 那只瓦碗有苏云落两只手掌那么大,余嫂子使了大劲,苏云落若被扔中,嗯,应该很痛。 咏雪尖叫起来:“娘子!” 张伯年也哑着嗓子喊:“娘!” 电光火石之间,那只瓦碗被什么东西击中,在半空中停了一下,才晃晃悠悠地坠落在泥地上。与苏云落的距离,只有两个指头。 一切又惊险,又刺激。 饶是苏云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心头仍旧不由自主地一松。方才她是真怕那只瓦碗砸在她的身上,弄脏了她的枣红披风。她可看见了,那只瓦碗里,还有稀稀拉拉的几颗米粥。 但,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只碗为什么半途而废,放弃攻击她了? 张伯年弱弱地喊了一声:“顾老师……” 苏云落扭过头,看见顾闻白身姿如柏,长腿跨过门槛,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可真是哪哪都有他。 张家院子小,又极其的破败,还不大干净。地上稀稀拉拉的,有几滩鸡粪。东边乱七八糟地架着几根竹竿,还有一小堆木柴。灶房便是歪歪斜斜地搭在一旁,一口没洗的锅边,堆着几只没洗的碗。 这不是顾闻白第一次来张家,自从他来了灵石镇,成为学堂的老师,他便逐一登门拜访过。而又因张伯年书念得好,是重点关注对象,是以他来过张家几次。说实话,张母年纪并不大,又无残疾,瘫痪,家里最不济,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婉转地与张伯年提过几次,让他得空的时候,将家里扫一扫,规整规整,但张伯年说,只要他一动手,母亲便要死要活的。 长久以往,他也渐渐适应了张家的脏乱差。横竖,他也不住这儿。虽然有些惋惜张母不贤,但也不好说什么。 但今儿,院子里头站着一个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小妇人,张家院子的破败,便更显得突出了。 顾闻白余光扫过苏云落,看向余嫂子。 余嫂子见了顾闻白,表情顿时讪讪起来。 顾闻白为了张伯年,不知耗了多少心血,她是知道的。 但世上有一种人,是即使错了,亦不会改过。 余嫂子挺挺胸脯:“顾老师,便是这个女人,毁了年儿的前程。”话说着,声音已经哽咽起来。 第17章 第17章 苏云落听她这么一说,更是不惧,只是将腰肢挺得更直。不就是一个顾闻白,难不成,她还怕了他?无论如何,她都占着理。反倒是他,作为老师,教徒不严,该骂。 两个女人,头抬得一个比一个还高。 若不是场合不对,卫英差些笑出声来。 今儿张伯年缺席早课,恰好是顾闻白做考勤。张伯年一向从不缺席,便是生着病,也要支撑着出席。有好事的学生道,张伯年与苏家鞋袜铺的阿元争风吃醋,差些打起来了! 顾闻白闻言,撩了衣袍便出了学堂。 街上一路议论纷纷,说苏家鞋袜铺的东家小娘子,领着咏雪,打到张家去了。 苏家小娘子那副单薄的身子,能打得过张母那疯婆子? 两人加快脚步,果不其然,一来就看到张母将手上的大瓦碗掷向苏云落。 那苏家小娘子,果真没有躲开。 眼看血案要发生,他在公子的授意下,千钧一发之际,将那只大瓦碗打落。 顾闻白淡淡地看着余嫂子:“余嫂子,你若再闹下去,对伯年的前程有损。” 余嫂子闻言,脸颊抽了抽,又要鼓着一口气。 “这位苏娘子,原本对伯年十分欣赏,黄家收回对伯年的资助,她赏才识才,本就与我商议,要资助伯年。如今你这一闹……”他欲言又止。 什么?她什么时候赏才识才了?她便是要资助,也不要资助张伯年这等混不吝的!苏云落提了一口气,正要反驳,却见咏雪面色一喜,张伯年也露出感激涕零之色,只得生生将那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得,下不得。 余嫂子惊呆,不敢置信地看着苏云落,又看向顾闻白,眼光最后落在自己儿子的身上。 自己儿子的脸上,往日的忧郁一扫而空。 是了,儿子曾说过,咏雪对他有恩,他便是吃糠咽菜,也不要接受黄家的资助。黄家的大姑娘,向来对他有意,他想躲着她。呵呵,没想到负心汉的儿子倒是个有情有义的。真是讽刺! 她一直挺直的腰杆忽而佝偻了下来,看也不看张伯年,像一抹无主的魂魄,缓缓地走进房中。房中因着要保暖,窗子开得极小,里头漆黑一片,再也看不清她。 张伯年深深地朝苏云落一揖:“学生谢过苏娘子。” 苏云落扫过咏雪的脸,她的脸上一片欣喜。是了,若是她资助了张伯年,咏雪是她的小丫鬟,张伯年与咏雪两情相悦,不管以后两人能不能修成正果,怎么算,最大的赢家还是她。 哼,倒是要白白承了这顾闻白的情了。 她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顾闻白忽而厉声道:“时光宝贵,还不回去上学?” 张伯年忙道一声是,朝咏雪欢喜地笑了笑,拎着书袋往外面跑了。 苏云落正要走,顾闻白看向她:“苏娘子,资助伯年的事宜,今晚再议。” 罢了,横竖都资助,也不差这一点儿。她兴致缺缺,应了一声,抬腿又要走。 那顾闻白又道:“苏娘子,以后若是吵架,不用扮成这样。”他眉心轻轻一蹙,摇摇头,似是十分嫌弃道,“便是你扮成斗鸡,也占不到上风。”尤其是与女人吵架,向来是无道理可讲的。 一路上寒风肆虐,也浇灭不了苏云落的怒气。 她解下枣红披风,扔在衣架上,又扯过一张干净的棉布,将嘴唇上的口脂抹掉。才抹掉,又同样用枣红的口脂抹上。 其实,她五官长得极好,无论做什么样的装扮,都好看。 斗鸡,竟然说她像斗鸡!她哪里像斗鸡了!苏云落想着今儿顾闻白的穿着,照旧一袭直缀青袍,哼,他那么爱穿绿的,就叫他死竹子好了! 如此一般折腾与心理骂人后,她看着镜中人,才消了气:“不过是一个腐儒书生,不识风情,何必与他计较!” 咏雪战战兢兢,不敢语。 她还是头一回,看到娘子生这么大的气。便是她刚来的时候,这也做错那也做错,娘子都温温柔柔地,叫她不要害怕。她觉得,娘子应是天底下最好的东家了。 辛嫂子在外头小心翼翼地叫:“咏雪,咏雪,早膳好了。” 咏雪战战兢兢地开口:“娘子,早膳好了。” 苏云落转过头来,已然换上一脸温柔的笑:“今儿是吃小馄饨罢?”天气冷,早上吃小馄饨暖和,昨晚她便吩咐辛嫂子包小馄饨。 咏雪点点头:“大约是罢。” 苏云落便道:“你快去罢,小心些。”她的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冷,不似之前那般带着火气。 呜,娘子今日好可怕啊。咏雪心里想。 晶莹剔透的小馄饨皮薄肉嫩,盛在奶白的汤汁中,撒上葱绿的葱段,香喷喷的诱人。苏云落用了一整碗,照旧在天井里踱步消食。 天空乌黑乌黑的,将小小的天井笼罩得黑漆漆的。 苏云落抬头,正有些不解,忽而见从天空中飘下细细白白的雪花来。 竟然下雪了!苏云落十分吃惊,要知道这才初冬啊!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去捉那细细白白的雪花。雪花落在手上,很快便融化了,凉意沁入手心,痒痒的凉。 渭城极少下雪,便是下雪,她也不得闲。听说万春亭的雪景最好看,这么多年,她却没有看过一回。 她怔怔地,仰着头,去迎接那纷纷扬扬的雪花。 咏雪端着热水进来:“娘子,可别着了凉!” 苏云落笑道:“不碍事。”她又站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进去了。下雪虽好,但她自己的身子自己知晓,还是不要任性。 进到屋中,更是越加的冷。窗纱还未换,咏雪想先点火盆,苏云落催她去做窗帘,火盆先叫辛嫂子点着。 辛嫂子不好意思地进来:“娘子,您要的银丝炭没买着。炭行的人说,天气冷得太快,银丝炭又贵,是以要过两日才有货。” 也罢。毕竟身边只得咏雪一个小丫鬟,事事不能办得如意。 她道:“天气冷了,你去买些羊肉,多熬一些汤,让她们暖暖身子。” 辛嫂子嗳了一声,出去了。 汤婆子,暖手炉都凉了,今儿被余嫂子气坏了,汤婆子没来得及灌,方才暖手炉也忘记叫咏雪灌新的热水。 苏云落除了鞋子,自己翻出狼皮做的褥子,严严实实地盖好,乖乖地等着咏雪回来。她身子骨不好,天儿一冷,稍不注意,便要得风寒。 寒风从窗纱中灌进来,苏云落伏在褥子里,不敢动弹。 方才吃的小馄饨还有一点用,苏云落等着等着,竟然有些昏昏欲睡了。 大约是怒极伤身,她伏在温暖的褥子里,竟然睡着了。 梦里也不好过,那死竹子仍旧穿着那身青袍,背着手,在漫天雪地里,神情嘲讽:“苏小娘子,你是斗不过我的。” 雪地白皑皑一片,她穿着枣红色的披风,张牙舞爪地往他扑去:“死竹子,让你叫我斗鸡!” 死竹子身手敏捷,一个避让,她竟然扑在雪地里,冷冷的痛。 一个激灵,苏云落醒了。 咏雪正在蹑手蹑脚地换窗纱,见她醒了,忙道:“娘子,您方才睡着了,咏雪便没叫您。” 她嗯了一声,想起来,头却一阵一阵的晕。 咏雪要伺候她起身,她摆摆手,仍旧窝在褥子里。 新作的窗帘厚重,裁剪粗糙,只粗粗地滚了一个边。颜色用了厚重的绛色,看上去中规中矩。 她的头更晕了。 咏雪动作利落,很快挂好窗帘,转头看到娘子脸色青青的白,吓一跳:“娘子,您怎么了?” 她摇摇头:“约莫是受了风寒。”说话声中却带着鼻音。果真是受了风寒。得,又要喝汤药了。 下雪了。 学生们十分兴奋。 由来下雪天,皆是赋诗天。 学堂宽大,四面皆窗,冷风从窗户灌入,被学生们的热情吓缩了。 顾闻白本就不怕冷,学堂内皆是男子,热血沸腾,若是夏日里还得捂住鼻子,嫌弃男子体臭呢。如今下雪天却是正好,气氛融洽,十分的适宜做学问。尤其是张伯年,因为解决了心中的一件大事,文采越发的好。 灵石镇都下雪了,远在北边的京城,应该也迎来第一场雪了罢。 顾闻白淡淡地想着。不知以后张伯年到了繁花似锦的京城,是否还记得灵石镇,记得此时的窘迫,记得他拼命争取的姑娘。人心呵,是最难猜测的。 第18章 第18章 下学后,卫英跟在顾闻白后头,欲言又止。他想说明雷姑娘来寻他,并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公子。 雪虽然不大,但纷纷扬扬下了大半日,也将灵石镇长长的青石板路铺垫得晶莹剔透。 顾闻白薄底的鞋子踩在雪地上,很快便被浸湿了。他忽地想起苏家鞋袜铺售卖的厚底靴子来。 其实,他在心底,还是有一丝丝佩服苏云落的。 同是外乡人,灵石镇的生活,她比他要适应得快。他不知道她因何来到灵石镇,但他看到,她并不因自己初来乍到,便屈服于一切。 只是,他想起今天早上她那副斗志昂扬的样子,便忍不住想笑。真是个有趣的。竟不因为自己是个寡妇,而将生活过得有如深井古水般死寂。 他停了脚步。 卫英差些撞上来。 “从我的书房里,取一幅唐伯声的画。” 卫英有些不解,但仍旧去了。 顾闻白站在空空落落的街道上,看着纷纷扬扬的雪,决定待会到苏家鞋袜铺时,夸赞苏娘子一两句。毕竟,他这是有事求别人。瞧瞧他这态度,在灵石镇上,还没有人有过这般待遇。苏娘子,可是破天荒地的。 他的唇边不自觉地噙了淡淡的笑意。 卫英从书房里寻了画,用布袋装了,走到院子里,却听到雷姑娘在悄声喊他:“卫大哥,卫大哥。” 卫英赶忙走过去,隔着门,也悄声道:“今晚怕是不炊饭,雷姑娘快回去罢……” 雷姑娘有些失望,点点头离去了。 卫英看着她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雪中,只摇摇头。雷姑娘的这一片心意,怕是要空付了。 下着雪,天黑得也快。街道上空空荡荡,鬼影都没有。 阿元在门口,掌了灯,拢着手,呵着气,探了又探,见邻近的铺子都关门了,便打算与东家讲一声,预备打烊。 今年这场雪,下得太早了。在阿元的印象中,灵石镇起码还要再过一个月,才下一场细细小小的雪。 今年的寒冬,怕是不好过。这不,东家要买的银丝炭,还没有货呢。按往时,他们用的都是普通的炭,但东家说了,银丝炭烟少,不呛。铺子里用银丝炭,客人待得自然会久些。是以,今日他们铺子里,还没有燃火盆。好在门口装了厚重的帘子,里头的材料又全是皮子,倒也不是极冷。 阿元缩着手,正想撩帘进去,忽而见茫茫夜雪中,有两道瘦瘦高高的青色影子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阿元瞪大双眼。 那两道青色的影子不紧不慢,吱吱嘎嘎地踩着薄雪,缓缓地近了,近了,最后,停在阿元面前。 阿元怔怔道:“顾老师?” 顾闻白很客气:“今早与你们东家约好了,来谈些事。” 是这样吗?阿元不曾听东家提起。不过既然是顾老师说的,应该不假。他连忙撩帘,请顾老师进去。 顾闻白甫一踏进铺子里,便闻得一股淡淡的药味。 阿元将顾老师安置在铺子里的太师椅上,奉上热茶,转头去请苏云落。 铺子里暗,此时掌了几盏琉璃灯,秋婆婆和盈婆婆正在灯下赶制靴子。 顾闻白有些意外,琉璃灯并不便宜,小小的苏家铺子,竟然舍得给工人用琉璃灯。看来这苏娘子,背后有几把刷子。要知道,便是连他的私宅书房里,也不过只用几盏。 他垂下头,轻轻啜一口热茶。 内院里,苏云落窝在褥子里,鼻子一痒,赶紧用棉帕子按住鼻子,而后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她面前是一碗熬得极浓的药,以及一碟子梨糖。 梨糖很好吃,吃到嘴里,带着清甜的味道,她很爱吃,但首先,她得灌下那碗浓浓的药。 苏云落叹了一口气,再三鼓励自己,但仍然下不了手。 这一场风寒来得又急又猛,比起往常,似乎要厉害一些。她想,或许是她来灵石镇不过才三个月,水土不服的缘故。 咏雪在一旁,都有些想笑了。想不到娘子竟然怕喝药。 苏云落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视死如归般端起药碗,一口气喝了下去。苦涩的药还哽在喉咙,她便赶紧塞了一颗梨糖进去。唔,总算缓解了恶心的药味。 辛嫂子在外头敲门,轻声道:“娘子,阿元道,顾老师在铺子里,等着见您。” 他来作甚? 苏云落蹙眉,揉一揉发晕的额头,看到咏雪紧张的神情,才想起原来是张伯年的事。 她强打起精神来,取过水碗,漱去口中的药味,想了想,又往嘴里塞了一颗梨糖。 她吩咐咏雪:“从我箱子里翻那件青狐裘衣出来。” 顾闻白等了许久。热茶喝了两三杯,秋婆婆与盈婆婆都停止赶制鞋子,进去喝羊肉汤了,苏云落还没有出来。 莫非那女人故意晾着他? 阿元窥着他的脸色,忙道:“顾老师,辛嫂子熬了羊肉汤,要不,我给您盛一碗?” 他缺这一碗羊肉汤吗?顾闻白正要拒绝,忽而见帘子一撩,咏雪低着头进来,后头还跟着一头,呃,青狐? 顾闻白眨眨眼,才看清那头青狐是苏云落。 只见黛青的狐毛领子上,雪白的脸儿不施粉黛,眉毛淡如远山,一双杏眼红红,俏鼻亦红红的,唇色却是有些淡白。 他怔了下,苏娘子这是,哭了? 难不成后来余嫂子又来苏家鞋袜铺闹事了?顾闻白看了眼卫英。卫英连忙摇摇头。 幸好,苏娘子用帕子捂着鼻子,十分斯文地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而后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顾老师久等了。我受了风寒,故而出来的慢一些。” 原来如此。顾闻白放下心来:“是我自作主张,叨扰娘子了。” 哼,你还晓得是你自作主张,弄得别人都下不来台吗?苏云落心中想,但面上却不显。 她缓缓落座,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轻轻地打了一个喷嚏,然而这个喷嚏后,可不得了,一连串的喷嚏接连打出来,打得她头晕眼花,泪珠儿在杏眼里要掉不掉,看起来,十分的,楚楚可怜。 顾闻白低下头,用心喝茶。 苏娘子定不是故意卖惨的。 苏云落总算停止打喷嚏了,她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另一张帕子,按一按眼角,又喝一盏热水,才道:“我可以资助张伯年,但是,我有什么好处?以后他高官厚禄,我既不是他娘,亦不是他的亲朋好友,万一他忘恩负义,转过头来说我是低贱的商户,资助他不过是挟恩图报,可怎么办?” 她说完,又开始打起一连串儿的喷嚏来。 顾闻白疑心,苏娘子定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让自己不断地打喷嚏。瞧瞧,明明看着一副楚楚可怜,娇弱异常的样子,讲出来的话却咄咄逼人,毫不相让。 他将茶碗放下,正要摆出严肃的神情,叙述一下道理。 苏云落又按住鼻子,一连串儿的喷嚏又开始打起来了。 “太抱歉了,今儿我的身体实在是不舒服。”她青白纤长的手指按着那块帕子,整个人羸弱地缩在厚重的狐毛领子里,显得脸色越发的青白。仿佛此时一阵风儿吹过,整个人就倒在地上了似的。 卫英偷眼看公子。 公子的神情明显滞愣了一下。 “既然如此,那今日便先不说了罢。苏娘子多注意身体,我们先告辞了。”顾闻白起身,淡然道。 苏云落忽而想起了什么:“今儿下雪了,灶房里熬了羊肉汤驱寒,顾老师要不喝一碗再走?” 公子一向为了不让别人与他攀上交情,极少答应别人的吃饭邀请,何况,这明显就是临别前的敷衍相邀,公子应该不会答应罢?卫英如此想道。 然而,卫英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家公子温厚的声音道:“既然如此,那顾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19章 第19章 当主仆二人坐在有些温暖的灶房中,面前摆着两碗香喷喷、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以及两碗羊肉饺耳时,卫英这才醒悟,他们今晚的晚饭有着落了。 苏云落自然不在灶房中陪着他们,见顾闻白应下来,她便客气地让阿元安排,自己仍旧打着喷嚏离开了。离开之时,娇弱之姿更盛,仿佛是在暴雪中无处藏身的青狐。 是以,与顾卫两人同桌的,是阿元、辛嫂子以及秋婆婆和盈婆婆。不过,见顾卫二人来了,秋婆婆与盈婆婆只端了自己的饭碗,在另一旁的小桌上用饭。 见儿子的老师来用饭,辛嫂子早就欢喜得压不住,她拿着苏云落的那句“好好招待顾老师”作令箭,使出浑身解数,在原有的菜式上,又多做了一碟子时蔬与炒菜。 羊肉汤香而不膻,汤里是切成片的羊肉,上头还洒了芫茜。喝一口,口中留香,温热的羊汤下肚,顿时浑身热乎乎的,舒服异常。 羊肉饺耳更是好吃,皮薄馅足,一口咬下去,滚烫的汁水与羊肉交融,滋滋的烫舌头,却又舍不得那段香味。只有多吃几只,才对得起被烫伤的舌头。 顾闻白夹起炒菜,咬一口,炒得正好,不由赞赏道:“没想到辛嫂子还炊得一手好饭。” 辛嫂子不敢居功:“这些俱是娘子教授于我的。”她以前家贫,一日三餐不是饼子便是米粥,好点的吃个拌菜便不错了,哪里会弄这些荤菜。还是娘子在灶房里指导了许久,她才懂做的呢。 咦,没想到看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苏娘子,竟然还是个深藏不露的炊饭高手。 顾闻白不动声色,将羊肉汤与羊肉饺耳吃得干干净净。 卫英意外,要知道自从公子来了灵石镇,食欲便一直不振,是以看着才这么瘦。没成想,辛嫂子的手艺倒是符合公子的胃口。要不,将辛嫂子请私宅去,做厨娘好了。 顾闻白取出帕子,揩净嘴角,彬彬有礼:“多谢苏娘子招待。劳烦阿元转告一声,我们吃得极好,请苏娘子不必记挂。” 阿元惶惶地起身:“顾老师有礼了。” 出去要经过铺子,阿元正要去撩帘子,却见顾闻白双眼看着柜台上放着的一双厚底靴子,认真地问:“那双鞋子,可有我的尺寸?”他顿了一下,又勉为其难地看了一眼卫英,“还有他的。” 顾老师这是要在他们铺子里买鞋? 阿元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赶紧将眼睛眯成一道缝:“顾老师请坐,阿元马上拿鞋子来。” 顾闻白坐在椅子上,自己先脱了鞋子。薄底的鞋子,早就被积雪浸湿了,里头的罗袜早就湿答答的,将他瘦长的脚趾冻得红白红白的。 阿元十分体贴:“东家今儿说了,凡是进来买鞋子的,赠送两双罗袜。”他取出新的罗袜,帮顾闻白穿上。 卫英忽而在一边发怔,而后道:“公子穿什么尺寸的,我便穿什么尺寸,不用再试。” 暖和干爽的罗袜套上,再穿上厚底的靴子,顾闻白的薄唇不觉意地往上弯了一弯。人,不管再多厉害,穿上合适季节的衣衫鞋袜,总是舒适的。 靴子顾闻白很满意,阿元打了折,收了一千二百钱,有说有笑将二人送出门。 外头的雪仍旧细细地飘扬着,从温暖的铺子中钻出来,便是刺骨的冷。 厚底的靴子大大方方地踩在薄薄的积雪上,仍旧吱吱嘎嘎的响。卫英背着顾闻白的旧鞋子和自己的新鞋子,后知后觉:“公子,画没有送出去。” 顾闻白淡淡地挑一挑眉:“你待会,送二十斤银丝炭到苏家鞋袜铺。” 卫英一怔:“那银丝炭不易得……” “苏娘子约是不习惯灵石镇的天气,冻坏了。她请我们吃一顿羊肉汤,我们总归要知恩图报。” 这,这,果真还是自家的公子吗?卫英吓傻了。 他还记得,去年银丝炭照旧不易得,宁家的三姑娘知道他们有银丝炭,便许出高价要买。当然了,谁都知道,宁三姑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娇娇弱弱的姑娘家开了口,主子一脸的坦荡:“她今日能高价向我买,明日他人便能高价向我买,如此往复,我何来的炭可烧?” 而今,公子竟然要白白送给苏家的小娘子了…… 莫非,公子,对苏家小娘子与众不同? 尽管脑中乱七八糟的想,卫英还是听公子令,先放好那幅画,再到自个儿的房中去换鞋子。 湿答答的薄底鞋子一脱,竟露出一只光溜溜的大脚趾来。 虽然知道无人窥视,卫英还是左看右看,偷偷摸摸将穿了一个大洞的罗袜脱下,快速扔进床底。 苏云落十分难受。 她奄奄一息地窝在褥子中,觉得哪哪都不舒服。 咏雪端着热水,忧心忡忡的:“娘子,快快多喝热水才是,发了汗,明儿便好了。” 苏云落方才已经喝了满肚子的水,但一滴汗未发。她虚虚道:“不喝了,肚子好胀。” 咏雪只得将热水放在一旁。 苏云落瞅着她:“咏雪,今晚你可怪我?今晚本应商议你伯年哥的事,我却……” 咏雪急急道:“娘子身体抱恙,咏雪怎么怪娘子?”她咬咬唇,“更何况,娘子说得也对。若是以后伯年哥高官厚禄,进了繁花似锦的京城,还能记起在偏僻乡下的我们吗?”原来的她,只想着与伯年哥双宿双飞,乖乖地做他后院里的娘子,但跟在苏云落身边,浑智渐开,慢慢醒悟,这世上飞黄腾达后抛弃糟糠之妻的男子太多,她没有把握,她以后能牢牢拿住张伯年的心。 苏云落翻一下身子,声音暗哑:“我担心的是你。你看张伯年的娘,不是个好相与的。之前我便与你说过,一旦男子在外,无暇顾及妻儿,若是婆母无良,你可要受不少苦,说不定,还要丢掉性命。若是怀了孩子,却不得生下,你可舍得?” 咏雪心惊胆颤:“娘子……”她从来不曾想过这些长远的。 苏云落说了这么多话,脑袋早就发晕得不行。她将脑袋伏进褥子里,喃喃道:“咏雪,你好好想一想……” 说着,眼睛便闭了起来。 咏雪轻轻走出去,将门掩好。 才走到灶房,却见阿元拎着一个大竹筐进来。 阿元笑道:“咏雪,有银丝炭了,快快给东家生火盆。” “炭行不是说过两日才有吗?” 阿元咧开嘴:“是顾老师送过来的!” “咦?” 咏雪拿了铜盆,将银丝炭放在铜盆里,专心生火。 阿元平时是睡在铺子里的,他打了热水洗脸洗手,预备歇息。 灶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人动作的声音。 银丝炭燃起来了,咏雪正想端铜盆进去,忽而闻得阿元道:“……咏雪,你果真喜欢张伯年吗?” 咏雪转头过去,却看到阿元亮晶晶的双眼。 她的脸忽而红得像燃着的银丝炭,落荒而逃。 苏云落醒来时,发觉自己发了一身的汗,浑身都湿透了。咏雪正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头一点一点的,在打瞌睡。她瞧瞧外头的天色,已经隐隐约约的亮了。 进门处掀开了一道帘,房内却暖烘烘的,苏云落抬眼看去,一盆银丝炭正燃着。 哪来的银丝炭?莫非她昏了两日? 因发了一身汗,苏云落精神许多。见咏雪仍旧打着瞌睡,她也不惊动,只自己起身,取了干爽的衣服换了。 咏雪猛然惊醒:“娘子!” 苏云落笑道:“你一晚没睡?横竖无事,一会用了早饭便歇着罢。” 咏雪摇摇头:“咏雪不打紧,倒是娘子,可觉得好了?” 苏云落笑道:“精神大好,想吃一碗豆腐脑呢。” 咏雪赶紧起身,拢一拢自己的头发:“咏雪这就到外头张豆腐家打去。”说着只见帘儿一动,人就不见了。 不一会,辛嫂子在外面叫:“娘子,我送水进去了?” 苏云落应声,看着辛嫂子提着铜壶进来。又见她发鬓上沾着细小的晶莹,便笑道:“这雪下得竟这般久。” “可不是嘛。从昨日一直下到今晨呢。”辛嫂子应道。 原来她只睡了一晚。苏云落暗笑自己倒是睡昏了。 “昨晚炭行竟是有银丝炭了?”她用热热的帕子给自己净脸,一阵舒服。 辛嫂子讶然:“娘子竟是不知,这银丝炭是顾老师差了卫小哥送过来的,送了二十斤呢。” 那死竹子给她送的银丝炭?苏云落不敢置信。 莫非,他肠子里又酝酿了什么坏主意? 咸口的豆腐脑吃着,就着两只羊肉包子,苏云落一阵舒坦。 咏雪守了她一晚,站在一旁便觉得精神不济,苏云落让她自去歇着,她不去。苏云落催促道:“过了响午我们要到学堂去,你快去歇着,省得没有精神,丢了我的脸面。” 咏雪歇去了,苏云落自己拢着暖手炉去了前面铺子。见铺子里没有燃火盆,便又吩咐辛嫂子燃火盆。 她照旧坐在隔帘后看帐。 外头仍旧细雪纷纷,没有停止的迹象。 正坐得无聊,忽而听到阿元恭敬道:“良老师近来可好?” 这几日苏云落对“老师”二字十分的敏感,当下屏住呼吸,悄悄地掀来隔帘的一角看去。 只见铺子中,一个穿着半新不旧夹棉灰蓝直缀的瘦削青年正孤身傲立着。 第20章 第20章 是个陌生人。 不过,苏云落有些纳闷,这天儿冷得,便是连阿元都穿起羊皮做的袄子了。这些学堂的老师倒是一个个的比竹子还要刚强,昨儿那死竹子穿的是直缀,今儿这良老师穿的,似乎也不是很暖和。或许,是做老师的太过清贫? 那死竹子可不清贫,用得起银丝炭,还不要脸地巴巴的来找她资助张伯年。 苏云落的心思转了又转,死竹子清贫或是有钱,响午后她便知晓了。 只听那良老师道:“阿元,你这里的厚底靴子怎么卖?” 阿元仍旧恭敬道:“良老师,此鞋售价六百五十文。” 六百五十文,其实是很薄利的。阿元想。 良老师闻言,也不砍价,从怀里掏出几串沉甸甸的铜钱,放在柜台上,一串串地拆了线,慢慢地数起来,数得一百便交与阿元,如此好一会儿才数完。 其实以前苏云落尤爱数铜钱的声音,但后来生意做得大了,渐渐地更喜欢数金子。如今数铜钱声声声入耳,倒叫她想起以前那些艰苦的日子。她一时听得,竟出了神。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良老师取了鞋,仍旧望着阿元,不走。 阿元有些莫名:“良老师还有何事?” 良老师略略有些窘迫的声音道:“不是买鞋便赠送两双罗袜吗?” 阿元顿时明白过来。定是顾老师今日穿了新鞋袜去,良老师见了,赶着来买鞋的。但……昨日是被人泼粪,东家才吩咐凡是进店买鞋赠送罗袜的。 他看了一眼隔帘后。 隔帘后头,苏云落回过神来,淡淡道:“可。”她的声音清冷,还带着一丝受风寒未愈的鼻音。 良老师不由自主地看向隔帘后。他早就听闻,苏家娘子,向来是躲在隔帘后头坐镇。怕是……貌似无盐?如今听着这声音,倒是如清泉出谷,若真是貌似无盐,也能弥补一二。 既得东家允许,阿元手脚利落地包了两双罗袜给良老师:“我们铺子的罗袜,可皆是用上乘棉布作的,穿着干爽,保暖,不臭脚。” 阿元说话不过是平常,那良老师却无端红了脸,抱着鞋袜慌慌地走了。 送走良老师,一时无客登门。苏云落撩了帘子问阿元:“这学堂里,有多少位老师?” “一共有五位老师呢。方才的良老师,顾老师,余老师,曾老师,马老师……”阿元认真地数着。 按照灵石镇的学生数量,这老师的人数还不少。 阿元却道:“事情本不是如此,这灵石镇上有四大家族,他们本是想各请一位老师来教导本族的孩子,振兴家族,但各家都寻不到合适的地方,后来在府里的调度下,捐资建了这么一家学堂,大家合用。但老师却是各请各的,互不干涉。方才的良老师便是张家的。后头顾老师来了,争取许久,才让不是那四大家族的学生也能到学堂念书。” 怎地说来说去,又绕到那死竹子身上了? 苏云落不想提顾闻白,只问:“方才那良老师似是有些窘迫。” “良老师的爹娘身子都不好,长年卧床吃药,两个妹妹出嫁时又陪了不少嫁妆,欠了张家族长不少银子呢。这良家也是怪,自家长子不急着娶亲,妹妹倒是先出嫁了。听说,良老师欠了不少嫁妆钱后,更没有人与他说媒了。”阿元噼里啪啦一通说,简直是灵石镇的八卦之源。 苏云落不置可否,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说来道去,还是一个钱作怪。若是放在两个妹妹身上,良老师作为长兄,有情有义;但若是作为要与良老师议亲的女子,良老师却是个傻子。 苏云落又问:“这学堂中,可有女子去念书?” 阿元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自是没有。在府里倒是听说女子有女老师教导,但在灵石镇,却是不曾听说过的。便是最富有的黄家太太姑娘们,都是识得算账。作诗什么的,自是不会的。”东家又懂算账又识字,以前的出身定然不低。 听阿元说了这么些,她倒是更有信心去见,不,去单挑顾闻白了。 其实,这事早在赵家时,她便有心做了。若不是赵栋错把死鱼眼当珍珠,无论如何,她都觉得,十数年之后,赵家定是越发的壮大。 万事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对也不对。但不识字不识数,却是万万不能的。她小时候调皮,不愿学习,被祖母按了手心狠狠地打。 祖母说:“便是做一个乡野村妇,也要识得读书。在浩然天地之间,才能独善其身。” 如今,她愧对祖母,不能独善其身。但,想在自己有限的余生内,做一些有意义的事,还是可以的。 咏雪只睡了一个时辰,便精神抖擞了。 亦到了做午膳的时候。 外头的雪,仍旧纷纷扬扬。 不如吃羊肉铜火锅。 切得极薄的羊肉,放进滚烫的水中,不过须臾即刻夹出,在蘸料里滚上一滚,送入口中,肉嫩鲜美,实在是人间美味。 苏云落发现,在灵石镇买的羊肉,要比在渭城的好得多。约莫是在官道旁,又近北边的原因,羊肉也比渭城要便宜。 如此温补之物,苏云落自然是愿意吃的。 而且在下雪天的时候吃羊肉火锅,尤其让她想赋诗一首。 不过…… 还是算了。 学堂里。 连续下了一日一夜的雪,学堂里到处冷嗖嗖的。 厚重的帘子已经放了下来,火盆也燃了,但终归还是冷。尤其是执笔写字的时候,手都僵硬了。 一个年纪小的学生哆哆嗦嗦地要蘸墨,却发现墨水都冻上了。 他欣喜得正要报告,却见坐在上首的顾闻白腰杆挺直,跪坐的姿势不变,手下龙飞凤舞地写字。 仿佛像是看穿他的心思,顾闻白淡淡道:“将墨砚放在火边烤一烤。” 小学生不敢怠慢,赶紧捧着墨砚到火盆边烤,也算偷得一丝暖和。 总算熬到了午饭时刻。 天气寒冷,吃的早饭早就熬成了热量,不知散发到何处了。 午饭是在学堂吃的。 四大家族的子弟自然是由家中仆人送来,但顾闻白这一拨,家境贫寒的居多,午饭大多是早上就一起带过来。若是夏日,吃着冷食自然无妨。但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冬,再这般吃法,怕是要害病。 是以,顾闻白另劈了一个灶房,专门用来热饭。 因没有多余的钱来请厨娘,卫英自然是担任热饭重任的,每日则派两个学生帮忙。 今日轮到明福和另一个学生。 明福初来学堂时,桀骜不驯,被顾闻白好生收拾了一番,此时对顾闻白十分崇拜,连同顾闻白身边的卫英,也是言听计从的。 虽然被驯服了,但明福生性活泼,不同于一些贫寒家庭学子的阴郁,一进灶房便叽叽喳喳:“卫大哥,今儿好冷啊。” 自从明福他娘做了苏家鞋袜铺苏娘子的厨娘后,明福的生活水平明显大幅度提高。卫英扫了一眼明福身上厚厚的衣裳,脚下踩着崭新的厚底靴子,再想起他带来的瓦罐中甚至还有羊肉,便道:“你穿这么厚,怎么会冷得着你?” 站在另一旁的学生叫汪潇的,穿的是他大哥淘汰下来改良而成的衣衫,上头还有好几个补丁,此时羡慕地看着明福:“就是咧,明福原来还没有我高,如今都比我高一个头了。” 明福嘻嘻笑,帮着将热好的饭拿出来:“我娘的东家心善,每日里的饭菜都允许她拿一部分回来给我吃呢。” 汪潇露出羡慕的神情。当时他娘听说一个外乡的小寡妇要招厨娘时,还十分的不屑呢:“寡妇门前是非多,一个小寡妇,能撑多久?”谁知人家在灵石镇一晃几个月了,看着生意还越做越红火,连带做厨娘的辛嫂子都得了不少好处。除了月钱,还能将饭菜拿回家养明福,听说一年四季还有新做的衣服鞋袜呢。这下人们又纷纷羡慕起辛嫂子来了,暗地里咬牙怪自己,当初怎地不去。 卫英想起苏娘子的彪悍,以及伶牙俐齿,不甘居下风,但性子却是好的。如此善待下人,在富贵人家中并不多见。嗯,他家公子也是其中一个。 明福像是想起什么,又吱吱喳喳道:“昨晚我娘还与我说呢,苏娘子今儿要吃羊肉铜火锅。卫大哥,羊肉铜火锅是什么,你吃过吗?” 羊肉铜火锅?在京城他自然是吃过的呀!只是来了灵石镇好几年,压根没吃过了!这一说起,那滋味便缭绕在心头,挥散不去。 卫英心中口水哇哇流,一直忍到将烙饼放在顾闻白面前,才唠叨了一句:“公子,那苏娘子竟然懂得吃羊肉铜火锅呢!” 第21章 第21章 羊肉铜火锅…… 在这样的雪天中,围坐在桌旁,热气腾腾的,将切得极薄的羊肉放进锅中,铜锅滋滋作响,热汤翻滚着,须臾便将羊肉涮熟了。 涮熟的羊肉再在蘸碟中轻轻翻一个圈儿,送入口中,满口异香…… 他离开京城有多久,便有多久没吃过羊肉铜火锅。 顾闻白看着眼前的烙饼,突然觉得它不香了。 烙饼是今儿吃早食的时候顺道买的,这家烙饼还是灵石镇上味道最好的。再配上一碗热腾腾的肉米粥,与腌得还不错的王瓜,是往日里他吃得比较多的食物。 他抬眼看卫英:“食不言寝不语。” 眼神却是比外头的雪渣子还要冷。 一脸无辜的卫英:“……” 顾闻白优雅地吃了一口烙饼,再吃一口粥,心中闷闷地想,为何当初他竟然觉得灶房之事,是为不雅呢?为何他就不能像苏娘子那般,随随便便吩咐辛嫂子,便能做出一桌子佳肴来呢? 否则他也不至于,在灵石镇这几年,偶尔为吃食伤透了脑筋。咳,也不能这么说…… 横竖,他来灵石镇是为放逐自己,又不是为了享福的。 但,若是辛嫂子做的羊肉铜火锅,也像那天晚上的羊肉饺耳那般吃好的话…… 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 苏娘子,果然可恶!上回在秋祭上出了风头不说,私底下还这般撩拨人的胃口。 越这般想,口中的烙饼越不香。 吃过午饭,按照惯例是习字。 顾闻白却让卫英领着学生们做五禽戏。读书人,读书固然重要,但若没有一个强壮的身体,何谈将书读好? 学堂另一侧,良老师让学生们习字,自己则寻了一处没人的地方,小心翼翼将脚上的薄底鞋子脱下,再强忍着疼痛,将罗袜取下。 却见原本瘦削的脚趾头,红红肿肿长满了冻疮,猛然看去,十分的可怕。 饶是像良老师这样的坚强男子,在无人处,也不由露出痛苦的神色。他小心翼翼地将罗袜穿上,再套上厚实的靴子。 果然十分的暖和。 而且,因为靴子是厚底的,穿起来高了一截,让人不由得挺直腰杆,神清气爽。怪不得顾卫二人穿了之后,感觉气质都变了呢。良老师自然不会承认原来顾闻白长得就比他好,他只知道,他本来是学堂里最受欢迎的老师,虽然被家中拖累,但冲着他本人魅力来的,还有好些个姑娘。但顾闻白来了之后,她们仿佛擦亮了眼睛,将视线全都投到他那边去了。 孰不可忍! 无论如何,这个寒冬,他都要将自己丢失的主场找回来。 良老师不由自主地昂起头来。 他将原来的鞋子藏好后,照旧顺着原路返回。 细雪飘飘,寒风刮着旋儿吹过来。风中有一股特殊的香气,是冷冽中带着花的清香。他不由自主地循香看去,却见在不远处,一把伞下,站着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身量较高的女子,脸庞光洁,云鬓高耸,两侧簪着琥珀色的雏菊,一双杏眼善眯,琼鼻樱唇,十分好看。她穿着同是琥珀色狐毛裘衣,气质雍容。 良老师的心漏掉一拍。 除了在京城曾见过这样的女子外,他在灵石镇还不曾见。便是黄家最貌美的姑娘,气质中也带着一丝小镇姑娘的涩气。 她是谁? 良老师怔愣了。 女子旁侧的小丫鬟咳了一声:“良老师,敢问顾老师可在?” 顾老师?原来又是来寻那顾闻白的。良老师一颗心轻飘飘地浮起来。不过,这小丫鬟识得他?良老师定睛一看,咦,这不是他曾经的邻居林二冬吗?他听闻林二冬被一个外乡的寡妇小娘子买走了,那,她身边的这位,是那位寡妇小娘子? 良老师心头千丝万缕,正理个不停,咏雪奇怪地看着他:“良老师?”怪哉,这良老师怎地像丢了魂魄似的。 良老师回过神来,往里头一指:“顾老师正在里头。” 他的眼神一直胶在苏云落身上。 苏云落也不恼,只是轻轻朝他一福,和咏雪就要进去。 良老师急急道:“学堂里头道路错综复杂,娘子怕是要迷路。小生不才,自请带路。” 苏云落方才,其实已经瞄过学堂了。弯弯曲曲的,虽然不是很大,但要找人带路却是麻烦,如今有人自荐,自然乐意:“有劳良老师。” 她的声音清冷,与雪景很是符合。 良老师觉得,她的声音便该是这样,不食人间烟火。 他傻笑一声:“举手之劳。那个,小生名誉,字永叔,娘子可唤小生永叔。” 这人,是不是得了臆症。苏云落嘴角噙笑,轻轻一点头:“良老师,该往哪边走?”她在心中叹道,想不到这小小的学堂,牛鬼蛇神倒是不少。其中最大的一尊,便是顾闻白。 良誉只得带路。 学堂很宽阔。初一入去便是影壁,影壁之后简单明了,两条青砖道分别通往两个院子,两个院子皆有名字,左边的叫“高升院”,右边的叫“及第院”。十分简单明了。 两个院子中间还有一条青砖道,看来后面还有院子。 青砖道上全是雪渣子,被踩得乱七八糟。 此时学堂内安安静静,没有喧哗声。 良誉低声解说:“此时正是习字,是以没有声音。”他带着苏云落一路直奔后头,果然后头还有几座院子。 他先是指着一间叫“三元院”的,说:“那是我们张家的学堂。”而后才不情愿地指着侧边一间,道,“那便是顾老师所在的雅趣院了。” 雅趣院。 倒是与别的院落不一样,起的名字偏偏要清新雅致,一如那死竹子的本色。 路已经带完,苏云落也谢过了,良誉依依不舍地回了自己三元院,还特地邀请道:“若是娘子欢喜,可以进来旁听。” 不旁听,怎么能见识他的魅力? 然而苏云落只是有礼地回答:“好。”而后毫不犹豫地跨进雅致院。 雅致院平平无奇,里头铺的是青砖,临窗的厚重竹帘放下,让人无法窥视。 苏云落带着咏雪径直上了台阶,一转弯,通过卷起的门帘,便看到顾闻白盘膝坐在蒲垫上,右手执笔,左手拽着右手的袖子,正在写字。 他另一侧的竹帘微微卷起,薄弱的光轻轻投射进来,衬着他如雕刻般的侧脸,以及他如松柏般挺拔的侧身,竟然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 果然人如其名:“死竹子。” 苏云落才不承认顾闻白的魅力。 她使给咏雪一个眼神。 咏雪会意,轻轻唤道:“顾老师。” 顾闻白转过头来,眼神中俱是讶然。他放下笔,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而后才走出来。 “不知苏娘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为顾某失礼。” 哼,果然,一张嘴还是得理不饶人。 苏云落道:“此番我是不请而来,顾老师何罪之有?” 顾闻白看着她:“苏娘子是为张伯年一事前来?” 两人在门口对话,学堂内寂静,早就引起一片蠢蠢的骚动。顾闻白淡淡地扫了那些学生一眼,便又归复一片平静。 苏云落手上仍旧拢着暖手炉,抬抬头--真是可恶,这顾闻白长那么高干什么,她才到他的胸膛,两人离那么近,害得她要抬头与他说话。 “是,也不是。”她的嘴唇上了薄薄粉红的口脂,看上去有些粉嫩。 “哦,那苏娘子还有什么事?”顾闻白回过神来。 她笑得像春日里的花儿,语气却淡淡:“我可以资助张伯年,也可以资助更多的学生。但唯一的条件,便是由我出资,在这里建一座女子学堂。” 简直是天方夜谭。 顾闻白深深吸了一口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苏娘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顾老师莫不是耳鸣,竟不知我在说什么。”她伶牙俐齿。 “不可能。”顾闻白一字一顿地说。 明明是冻死人的下雪天,咏雪却觉得,娘子与顾老师之间,仿佛要燃起熊熊大火。 第22章 第22章 与人谈条件,若是想要达成自己的标准,那便要不慌不忙,更不能暴露自己的底线。 苏云落懒懒地将手搭在咏雪的手上,朝顾闻白缓缓一笑:“既然顾老师不能办到,那张伯年的资助,便不用谈了。” 她杏眼流光,转过去的时候轻轻一眺,泄露些许俏皮。 顾闻白沉了脸:“张伯年聪慧异常,日后定成气候。苏娘子确定不做这个稳赚的买卖?” 苏云落仍旧嘴角噙笑:“顾老师说笑了,我这后半辈子,本只想着守着苏家鞋袜铺,平平静静度过。若不是顾老师平白往我这死水里扔一块惊天大石头,又怎么会溅起如此大的水花。” 言下之意,她本无意,不过是他惹的祸。 事实本如此。明明她过得好好的,平白被拿来做挡箭牌,当她是个死的吗? 苏云落正要走,忽而想起什么:“对了,昨日顾老师送来的银丝炭,我很是喜欢。不过礼尚往来,我决定送还顾老师双倍的银丝炭。” 话落,转身,身姿摇曳地下了台阶,待咏雪打了伞,缓缓走进雪中。 琥珀色狐做的裘衣,渐渐在雪地里远去,像一朵盛开的海棠花。 顾闻白恍惚地想着,她的裘衣可真多。若是放在京城,这种狐的裘衣,价值不菲。他垂下眼去,这么有钱的主,不剥削一点出来,对不起他的良心。 其实,办女子学堂,也未必不可。只是她的态度咄咄逼人,他很不喜欢。方才他有一种错觉,想用自己的手指,去堵住那张气死人不偿命的樱唇……自从他见她第一面,她便次次都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恨不得在他身上撕上几个口子。 他转过头来,只见一屋子亮晶晶的双眼,甚至还有人涎着口水:“顾老师,其实,我朝开明,若是开女学堂,也并无不可。” “对,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若能与自家娘子对诗对赋,也不失一种情趣。” “……若是我姐姐妹妹能来上学,定是十分高兴。” 七嘴八舌,嗡嗡嗡,有如蜂窝。 顾闻白淡淡地扫一眼:“你们如此想对诗对赋,甚好。现在便与我对,对得出来的,今日便能早些归家;对不出来,整个学堂的雪,便是你们的了。” 顿时哀嚎声四起。 雪道上。 咏雪忍不住,问:“娘子,您果真要开女子学堂?” “自是真的。” 在咏雪心中,读书一向是男子们的事,女子读书,似是顾老师说的,天方夜谭。便是连黄家的姑娘们,那么意气风发,也都没有读书呢。 苏云落似是了解她心中所想:“在更繁华的地方,女子读书,是比较普遍的事情。” 咏雪羡慕道:“那娘子定是读了很多很多的书。”她整日帮娘子打扫书橱,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儿,觉得十分的神奇。 苏云落摇摇头:“其实我所读的,不过是沧海一粟。”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实是祖母对她的殷切期盼。祖母是个奇女子,但她辜负了祖母,将自己的七年,禁锢在赵家那间大宅中。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从伞下望去,只见屋顶白雪皑皑,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到底是老了啊,心境不一样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一个外乡来的寡妇小娘子要办女子学堂这件事,随着飘飘雪花,传进了灵石镇各家各户中。自是有人欢天喜地,有人跳脚骂天,有人忐忑不安。 镇长黄盛安家的门槛,差些没被踏烂。 灵石镇镇长黄盛安,今年三十有六,原是镇上富户黄家的破落旁支。他读过好几年书,在外头跑了几年船,搂了一些钱,认识了外头一些有权势的人,回来折腾几年,成功将自家的族兄踢下,成为新一任镇长。 顾闻白与苏云落落户灵石镇,俱是他经手。 顾闻白来之后不久,折腾学堂,大伙认了。毕竟顾闻白能让贫寒子弟读上书,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后来岁月流逝,也的确证明顾老师学富五车,才华出众,不过短短四年,灵石镇就得了童生与秀才。如今大伙对顾老师,是十分崇拜的。 但这苏家鞋袜铺的小娘子,好好地卖着鞋袜,忽地说要办女子学堂,这不是开天大的玩笑吗?她,她,还是一个寡妇呢!一个克夫的妇人,竟然想要搅乱灵石镇,简直是吃了颠药。 黄盛安呷一口热茶,脸上仍旧笑眯眯的。 这已经是第十拨骂客了,方才主管泡茶的仆妇说,家里珍藏的茶快没了。 庸俗!对这种来客用得着泡这么好的茶吗?一个个鼠目寸光,讲的净是一些坐井观天的蛙言蛙语。 他又呷了一口热茶,四两拨千斤地将来客送了出去。 一眨眼,已经是夜色沉霭了。 黄盛安一挥手:“关门谢客!”而后他拢着袖子,进了内院。 他的太太柳芽儿正吩咐丫鬟摆桌。柳芽儿今年三十有二,是黄盛安在外头跑船时认识的落难官家姑娘。她长得娇弱似蒲柳,是别人常唾骂的那种狐媚子长相,却十分精通琴棋书画,若不是自家落难,也轮不到黄盛安捡了个大便宜。 柳芽儿跟了黄盛安,一心打理后院,成为黄盛安的贤内助,又用自己的智慧,帮黄盛安夺得镇长之位,此后便安心教导自家的一双儿女。如今儿子黄佑厉五岁,正是启蒙的年纪,已经送到学堂里去了。而大女儿黄佑晴十岁,因镇上没有女子学堂,俱是柳芽儿在家中启蒙,教导读书写字。虽然才十岁的年纪,却十分知礼,比起族里同年纪的姑娘,要强上许多倍。当然了,这只是黄盛安自己内心的想法。黄盛安自己在外头打滚那么些年,又得了太太的帮助,在他自己心中,女子读书,是一件十分普遍的事。 灯下,一双儿女乖巧地起身,给黄盛安问安。黄盛安满意地点点头,落座,便迫不及待地讲起这件事。 柳芽儿道:“上回苏娘子来时,便听你夸过她,没想到苏娘子竟是这般胸怀天下之人。” 黄盛安道:“女子学堂若是能办成,我们家晴儿,便不用偷偷在家读书了。” 自家女儿读书,还要藏着掖着,是黄盛安比较不快的一件事。尤其是上回黄盛秋的女儿议亲,男方还确认了好几遍,女方是不是不识字,若是识字,便要去看第二家。识字怎么了?起码被你卖的时候不帮着数钱啊! 黄佑晴也十分欢喜,在家读书虽好,但总有一些想法想与人交流。母亲虽然也能为她解惑,但她向往更多的,是同龄人间的交流。每每她听到弟弟佑厉说起与同学之间的趣事时,都十分羡慕。 柳芽儿道:“这件事,不如寻顾老师商量商量。” 黄盛安大笑:“顾闻白那小子,竟然一口回绝了苏娘子。” 柳芽儿吃惊:“顾老师竟是这般迂腐之人。” 迂腐的顾闻白顾老师下了学之后,和卫英回到家中。 照例要吃晚饭。 因屋中无人打理,是以屋内冷冰冰的。顾闻白的长腿跨过门槛,忽而转头对卫英道:“你会做羊肉铜火锅吗?” 卫英本能地摇摇头:“属下不会。” 顾闻白便叹一口气:“无能。”说完长袍一撩,进了黑洞洞的屋子。 无辜躺枪的卫英:“……”他不会下厨又不是第一天的事,怎地今儿公子才发出如此的感慨? 他叹了一口气,摸向灶房。 灶房内冷锅冷灶,比他的心还要冷。 升了炉子,灶房里才有一点人间的烟火味。 还是照旧下面吃罢。卫英揭开盖子,正要舀面粉,又听得门外有轻轻的击打声。是雷姑娘来了!他欢喜地开门,将雷姑娘迎进来,迫不及待地问她:“雷姑娘,你可懂得做羊肉铜火锅?” 雷姑娘一身风雪,一脸茫然:“什么是铜火锅?” “唉,估摸着你也不懂。”卫英悄声说,“公子今晚想吃羊肉铜火锅呢,可是,在这灵石镇上,只有苏家鞋袜铺的苏娘子才懂得如何做。但公子与苏娘子又不对盘,我们也不可能到苏娘子家蹭吃……” 雷姑娘咬咬唇,这几日灵石镇上净是这新来的外乡小寡妇的风言风语,想不到在顾老师的家中,仍旧避不过。 她慢慢道:“卫大哥,我新学了一道菜肴,要不,今晚先做给顾老师吃罢。” 如此也好。 卫英照旧烧火,雷姑娘翻了翻灶房里的食材,勉强凑成一道羹,一道蒸菜,主食照旧是蒸面。 卫英的肚子早就饿了,虽然不是羊肉铜火锅,但是也是热乎乎的吃食,且还是比他做的强得多的吃食。他咽了一下口水,正欲从小杌子上起来,忽而看到火光中,雷姑娘仍旧穿着一双薄底鞋。方才他没注意,如今才发现,鞋面上仍旧濡湿一片。她走这么远的路来,应是冻坏了吧。 卫英不由得十分愧疚,悄悄地挪了一下自己的厚底靴子。 要不,明儿到苏家鞋袜铺去,给雷姑娘买一双厚底的靴子罢。毕竟,雷姑娘帮了他那么多次,他总得备点谢礼给她。 第23章 第23章 苏家鞋袜铺,早早打了烊。 今儿东家要办女子学堂的风声传出去后,门槛差些没被踏破。买鞋的不多,来瞧东家是不是长得三头六臂的不少。 还有些嘴上不积德的,来骂骂咧咧的。 也有些打探东家娘子,是不是饱读诗书的。 东家自然是在后院不出来,只让阿元回答这一句话:“女子学堂成还是不成,还得看顾老师。” 顾老师面冷,大伙儿自是不敢去问的。 逼不得已,鞋袜铺只得提前打烊。 阿元担忧,若是这样下去,生意没法做了。 苏云落托着腮:“向来谣言传不过三日,若是这样,倒是不花一个铜板便宣扬我们苏家鞋袜铺了。” 众人皆愁,唯独她欢喜。这天晚上不吃羊肉铜火锅了,而是吩咐辛嫂子做鳜花鱼。灵石镇虽然不临江,但胜在交通方便,每日清晨,挑着各种新鲜鱼来卖的鱼贩子不少。辛嫂子见鱼便宜,也买几尾,活在木盆里。 苏云落瞄见堆在灶房的几篓银丝炭,转头想了想,又吩咐辛嫂子:“多做一条鳜花鱼。” 辛嫂子不解,但照旧做了。 苏云落又吩咐阿元:“待辛嫂子做好鳜花鱼,你便挑四十斤炭,与咏雪一道,将鳜花鱼与炭送到顾老师家。咏雪记得用温炭的食盒。” 二人应下。 冬天黑得早,苏云落自个回了房中。 点了琉璃灯,见四下无人,自己将厚底靴子除下,又将狐裘解了,舒舒服服地躺进暖榻中,歪在织锦的厚枕上,看起书来。其实她体质天生冰凉,饶是穿了厚底的靴子,双脚仍旧是冰冷入骨。还不如脱了鞋子,窝在被子里温暖。 这灵石镇不大,但来回走了这么远的路,又是雪天,也怪累的。再说,这灵石镇天气恶劣,若是不作一些防护,自己的脸迟早皱得快。明儿交待阿元,让他寻一匹骏马,再让他寻一个好的木匠,按照她的图纸,做一辆可以遮挡风雪的马车出来好了。 如此想着,便将书扔到一旁,摊开图纸,温了墨,凭着记忆,画起图纸来。 涂涂改改,如此费了好几张纸,才得了她满意的一张来。 外头传来动静,须臾便听咏雪道:“娘子,晚饭好了。” 茄红的浓汁浇在炸得酥脆金黄的鱼肉上,旁侧还放着翠绿的芫茜做点缀,盘子下是石做的暗格,里头放置着炭火,能使这道菜长时间内维持着温热。 顾闻白垂眼,足足盯着这道鳜花鱼一刻的功夫,才执箸。 酸甜微辣的口感冲进嘴里,平息了一日的饥饿与寒气。 好……吃。 卫英眼巴巴地看着他,咽一下口水,将平淡无奇的蒸面送进嘴中,呜呜,苏娘子多还二十斤炭回来便算了,为何还要多还一条炸得酥脆金黄的鳜花鱼? 太香了,闻着太香了。 顾闻白又夹了一块鱼肉,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蹙眉:“你怎么不吃?” 这不是瞧着公子您太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肴了所以他才不敢下箸嘛! 卫英欢天喜地夹了一口鱼肉,迫不及待地送进嘴中。 呜呜,太好吃了!便是以前在京城时时常在云来居吃的珍馐都没有今儿这碟鳜花鱼好吃! 卫英差些没感动得涕泪直流。 将浓汁浇进平淡无奇的蒸面中,蒸面也变得好吃起来。 只是,卫英想,雷姑娘的手艺,比起他来也没有强多少啊。对了,想起雷姑娘,卫英想起雷姑娘的鞋子来。方才雷姑娘走的时候,他已经丈量过她在雪中的鞋印子了,此时那段绳子便揣在他怀中。 卫英正要开口向顾闻白告假,忽而见公子将筷箸放下,眉心有一丝惆怅:“卫英,我们从京城带过来的东西,还有什么适宜送给苏娘子的?” 他们从京城带过来的不都是钱财与书画吗?上回的画便没有送出去,作为情窦没有开过的年青男子,卫英绞尽自己的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照他看着,苏娘子似乎不缺钱呢。对书画似乎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 “要不……”他小心翼翼地建议,“您考虑一下女子学堂?” 话音未落,他就紧紧地闭上嘴。 意外地,公子并没有恼怒,只是无奈地看他一眼:“你说得倒是轻易。” 到底是没了胃口,横竖鳜花鱼也吃得差不多了,那道羹与蒸菜,还有蒸面,难吃至极,就留给卫英罢。 顾闻白正要撩帘进去,忽而又转过头来:“今晚浴雪。” 所谓浴雪,便是将井水打起来,往里头揉几把雪,直接擦洗在身子上。 卫英苦着脸:“是,公子。” 浴雪是顾闻白多年的习惯,虽然平日里看着他身体瘦削,但他自小便习五禽戏,一年四季俱是洗冷水,到了冬日更是直接将雪团在手里搓身子。虽然卫英跟着他,不用生火烧热水,但也要一起洗冷水。其实冬日里,卫英还蛮想洗一洗热乎乎的热水的…… 扑哧!热滚滚的水被倒进浴桶中,滚起腾腾的水汽。 即使周围燃了火盆,苏云落还是冷得抖抖索索。她伸手摸一摸水温,甚是烫手。却是顾不上了,直接脱了寝衣,将整个人埋进热乎乎的水中。 不过一瞬间,虽然一开始有些烫,但适应了便十分舒服。 她闭着眼睛浸在水中,任思绪不断蔓延。 咏雪候在屏风外。 自从来了灵石镇,她沐浴或更衣的时候,都没让咏雪贴身伺候。毕竟她右胸以及右臂蜿蜒的可怕疤痕,并不想让咏雪知晓。不管是在云英未嫁的十六岁前,抑或是在赵家的七年,她都要埋葬得严严实实的。 如今的苏云落,是新的。一切都是新的。 水汽渐渐氤氲她的睫毛,热水将她洁白的肌肤浸泡得通红。 热水渐渐凉了。她起身,带起一串水珠,以及一阵寒颤。用干净的棉帕擦干身子,快速穿上寝衣,又披上新做的厚棉袍子,松松地系着带子,从屏风后头出来。 昏黄的烛火摇曳着,薄薄的水汽氤氲着,将出浴的女子衬得面容娇嫩,额前、鬓边的湿发微醺,棉袍下身姿婀娜。 咏雪看呆了眼。 自从她第一天看到娘子,她便觉得,娘子长得好俊俏,宛若仙女。便是美名在外的黄家姑娘,也没有像娘子这般好看。 后来娘子买下她,她伺候着娘子平日里的饮食起居,更觉得娘子真的似仙女一般。但又是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她眉眼间虽然尽是温柔,但有时候又充满着灵动,像是,像是,对,像是春日里化了冰的小溪,淙淙而流。 咏雪心中下定了决心,以后定要活成像娘子这般的人。 苏云落没注意到咏雪心里在想什么,她只想赶紧躲进被窝,这样才泡热的身子才不会冷下去。虽然到了下半夜双脚仍是冷冰冰的,但总算得了上半夜的温暖。 在沉入梦乡前,她如是想着。 也不晓得这场下个没完没了的雪,什么时候停。她可真是不喜欢这么冷的天气。 冷。 卫英偷偷地看一眼屋中,只见灯火摇曳,细小的水声在响动。他咬牙,将木瓢伸进冷冰冰的水中,舀起一勺,往身上直冲。 娘咧,七魂被冻飞了六魂,还有一魂被冻坏了。 顾闻白听着卫英呲牙咧嘴的声音,摇摇头,同样将冷冰冰的水往身上一浇,脸上的表情却不起半点涟漪。早在八岁的时候,他就开始洗带着雪渣子的井水。刚开始的时候是不服输,不想输给那个处处被人夸的大表哥。后来渐渐地,成了习惯,上了瘾。浴雪,能更加锻炼他的意志,能令他更加清醒。即使被冷得彻骨入心,他亦要坚持。 浑身都冻透了。 顾闻白取过干净的棉帕子,擦拭干身体,披上长袍,盘腿坐在铺了薄褥子的榻上,不一会儿,浑身便暖和起来。身子暖和,神智越发的清醒,他取了一本书,在灯下看着。 看了一会儿,思绪却飘起来。 其实,要办女子学堂,也不是不可以…… 第24章 第24章 “咳咳。”良誉才踏过门口,熟悉的咳嗽声就传出来。 是他爹在咳嗽。 他敛着眼皮,不声不响进了自己的房间。 家徒四壁。 屋中冷冰冰的,即使是冬天了,床上铺的仍旧是破旧的席子。他在床边坐下,盯着自己脚上新刮刮的靴子。靴子好看又暖和,是他这几年来,唯一添置的东西。 “誉儿?你回来了?”他娘听到动静,赶忙走过来。 “嗯。”他淡淡地应着。 “哎,缸里的面粉又快没有了,儿啊,你明儿回来可要记得买呀。”他娘絮絮叨叨地吩咐他。 又快没有了?他不是前几天才买了一袋吗?转念一想,定是那两个妹妹又回来了拿了。他的心中闪过一阵厌恶。为了这两个妹妹,他已经将自己的未来都赔上了。旁人不知,都以为他是自愿的,却不晓得他是被父母逼的。 他无力地倚在床上,感觉一切都是冷冰冰的。 他今年已经二十有六了,但连一个议亲的都没有。别人听说了他家的事,避之不及,哪里还会将女儿嫁到他这个火坑里来。 天渐渐黑了。 从隔壁的灶房中传出熟悉的饭味。淡淡的,毫无食欲。 但终究还是要填饱肚子。 他拖着无力的步伐走向灶房。灶房多年不曾修缮,胡乱堆放着他娘从外头捡回来的瓶瓶罐罐,到处乱糟糟的。 一张矮小的漆黑饭桌上,摆着三碗汤面,他娘秦氏正扶他爹良春坐下来。 良春坐下,又是一阵猛咳,在昏黄的火光中,唾沫横飞。 良誉面无表情地执起筷箸,先吃起来。汤面只有几点油腥子,外加一点点的盐,淡而无味,着实难吃。其实,按照他做老师的待遇,若不被两个妹妹搜刮,每隔个两三天吃一顿肉是可以的。吃上一顿肉是什么时候了?他努力地想了想,不记得了。 他娘秦氏才四十出头,头发却早已花白,满脸皱纹。她伺候着自己的丈夫吃了面,自己才慢慢地吃起来。 其实,方才她早就发现了,儿子今日,穿了一双看起来极贵的鞋子回来。 良春吃完面,秦氏又扶着他回去,良誉正要起身,秦氏赶紧道:“儿啊,你等一下,我有话与你说。” 能说什么话,不就是要帮扶两个妹妹。良誉闻言,也懒得动弹,只垂着头等她。 秦氏很快回来,满脸笑容,朝桌子底下扫了一眼:“儿啊,你这鞋子,是苏家鞋袜铺的苏娘子送给你的?” 良誉猛然抬头,惊讶地看着他娘。 然而看在他娘眼中,却是另一种解读,她咧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宽慰道:“我便知道,我儿命好。娘觉得吧,这苏娘子虽然是个寡妇,但自立自强,将苏家鞋袜铺打理得热火朝天。如今她既然对你有意,那娘便叫媒人上门去提亲,再寻个日子,将她抬进门,作个贵妾。” 贵妾? 良誉张了张嘴,想起今日在雪中看到苏娘子那雍容的气质,再看看自家被烟火熏得漆黑的灶房,竟是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他的鞋子是自己买的,娘怎么误以为是苏娘子送的呢? 见良誉不作声,秦氏更是笃定了:“我瞧那苏娘子的鞋袜铺不错,以后她进了门,便叫你大妹二妹将铺子接手,这样咱们家也有个营生了。” 她继续欢喜地盘算:“既有了这营生,那你便好议亲了。娘可听说了,隔壁云石镇李家的大姑娘知书达礼,相貌端正,最是适合做妻子。” 她欢天喜地,兀自盘算着。 良誉拂袖起来:“娘,你在胡说些什么?这……”他本想说鞋子是自己买的,转头一想,要是他说了,他娘定要生气,说自己不将这个家放在心上。说不定还要向他追问买鞋的钱。 干脆,他将没说出的话吞了下去,只是转身走了。 后头的秦氏还在喋喋不休:“虽说贵妾先进门不符合规矩,但咱们要变通……” 良誉将门关上,躺在床上,心烦地闭上双眼。 谁知脑里出现的却是苏娘子那张光洁无瑕的脸,以及她走路的时候,婀娜的身姿。若是苏娘子真的成为他的贵妾…… 良誉突然口干舌燥起来。 他还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呢。 飘了两日两夜的细雪终于在清晨的时候停了。 天儿越发的冷。 苏云落无奈地挪一下捂了一晚,但仍旧冷冰冰的双脚,叹了一口气,从被窝里出来。 她醒得早,天还沉沉的黑。外间留了一盏灯,昏昏地投射着,更显得清冷。外头像是从稍微遥远些的地方,传来鸡啼的声音,间或还有犬吠的声音。 一切都显得空旷而寂静。 她趿着鞋子,将窗帘拉开,冷冽的空气一下子涌进来,让人瑟瑟的冷。 神智完全清醒了。 小天井里传来辛嫂子打水的声音。 紧接着是咏雪打着哈欠与辛嫂子说话:“早安,辛嫂子。” 辛嫂子絮絮叨叨:“这雪总算停了,再下下去,这物价可要飞涨了。” 咏雪像是打了一个寒颤,道:“我可记得,去年才下了几场雪,但都极冷。”穷人家的孩子,对冷的感受是最深的。缺衣少食,屋不蔽风,寒冷浸透到记忆的骨子里。 辛嫂子赞同道:“今年瞧着亦是冷的。去年刘家的阿大,可是在腊八那天将手指冻掉了呢。” 这可太吓人了,明明才初冬,这天儿就冷得不得了。苏云落有些犹豫,之前是真的没考虑到灵石镇这么冷,要不,让李遥再寻一个地方? 棉帕子浸泡在热热的水中后,拧干,覆在脸上,舒舒服服。 银丝炭燃得正烈,今儿照旧吃的鸡汤小馄饨,吃完浑身都开始暖和起来。 咏雪灌好汤婆子,放在褥子里,贴着脚,更是舒舒服服的暖。 苏云落让咏雪搬来小火炉,放上陶罐,开始煮花茶。 外头阴寒阴寒的,但屋中暖暖和和,苏云落很是满意,总算抵消了一些对寒冷的恐惧。想着说要教咏雪读书写字,便寻了一本《千字文》,让咏雪念着。咏雪倒也争气,一开始虽然磕磕绊绊,但才念了半个时辰,便能将第一页的字都背下来了。 苏云落与咏雪道:“若是按照这个速度,半个月后便可以习字了。” 咏雪欢天喜地:“娘子,想不到我也能念书。” 苏云落笑道:“如何不能,别人能的,你也能。” 咏雪不好意思道:“往常总觉着读书的人可厉害了,自己却大字不识一个,是以在他们面前,总觉得不安。” 应是在张伯年面前觉得不安罢。苏云落心想,但到底没揭穿。那顾闻白将张伯年夸到天上去,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个假模假式的。哎,男人总是靠不住的。 苏云落教着咏雪,觉得很有成就感。总算弥补了一点她对灵石镇气候的缺憾。她呷了一口花茶,舒舒服服地窝在暖榻上,觉得岁月还算静好。 偏偏有人不让她安生。 辛嫂子又在外面喊:“娘子,可不得了,良老师的娘亲秦氏,寻了媒婆来向您提亲呢!” 饶是苏云落是经过大风大雨的人,也差些将口中的花茶给一口喷出来。 良老师是谁?她差些没想起来。 还是咏雪倒吸一口气:“娘子,那良老师的娘亲秦氏,可厉害着呢。” 依她看,灵石镇的娘亲们,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苏云落心里想,面上不显:“来,帮我梳妆。”不过,这良老师才见了她一面,因何向她提亲呢? 秦氏和她的两个女儿,良美和良景,以及媒婆柳氏,正坐在铺子中呷着热茶。 秦氏、良美以及良景,嘴中喝着茶,三双眼睛也不空着,毫无忌惮地打量着铺子。 阿元忍着将她们打出去的冲动,只拧了一块抹布抹鞋子。虽然没有灰尘,但仍旧抹得仔仔细细。这个秦氏,是灵石镇出名的难缠的婆子。而她的两个女儿,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个秦氏,竟然要向东家提亲! 秦氏、良美与良景三人窃窃私语:“这个铺子虽然不大,但是看着里头的货还可以。” 良美已经在幻想了:“将来我做收帐的,妹妹便做卖货的好了。” 良景不服:“凭什么,应该我做收帐的,姐姐卖货。姐姐长得美,自是做卖货的。” 秦氏有力地一喝:“为娘做收帐的。”她年纪都一大把了,还没有痛快地数过钱呢。三母女争论不休,声音大了些,秋婆婆和盈婆婆在作间里各翻两个大白眼。 将来谁收帐定下来了,热茶也喝得差不多了,媒婆柳氏总算尽了职责,问阿元:“你们东家,怎么还不出来?” 我们东家岂是你想见就能见?阿元提了一口气,正要反驳,但听从门帘处传来一声清清冷冷的笑:“我方才睡着回笼觉呢,不知几位贵客驾到,匆匆忙忙起来梳洗,倒是怠慢了。” 只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将门帘体贴地撩起,门帘上珠子晃动,映着小丫鬟手上明晃晃的银镯子。 秦氏母女三人,几双眼睛死死盯着门帘后头。 第25章 第25章 先是一只厚底云纹的鞋头伸出来,鞋子上面是海棠红的锦缎裙面,裙面缓缓摆出后,才见窈窕的身段上松松罩着玄色的狐裘,中间一双纤纤玉手捧着一只用厚缎子包起来的暖手炉。 海棠红的高领上,小巧圆润的下巴翘着,衬着上头艳红的樱唇,一双杏眼虽笑着,却是清冷冷的。 她淡淡地睨了一下秦氏,又淡淡地扫过柳氏,才抱着暖手炉,在椅上坐下。 秦氏四人瞪大了双眼,好一会儿都没敢出声。这苏娘子,与她们想象中不大一样啊。镇上的寡妇,哪个不是穿得素素净净,低眉顺眼的。这苏娘子,穿得如此招摇,怪不得胆子大,去寻自家的良誉呢! 想到这里,秦氏先回过神来,理直气壮,对啊,是苏娘子看上良誉的,又不是良誉求着苏娘子,她作为良誉的娘亲,得趁机好好敲打。 于是,秦氏朝柳氏使了个眼神。 柳氏作为媒婆,见过俊俏的姑娘不少,见过各种气质的姑娘也不少,守着寡的小妇人也有各色的,但像苏娘子这般清冷、拒人千里的,还是头一回见。她忽而没了把握。来之前秦氏才承诺给她三百文钱,看起来这笔小钱不好拿啊。这么清冷的苏娘子,真的看上了良誉? 终归还是在三百文钱上折了腰,柳氏清一下嗓子,整理了一下思绪与表情,笑吟吟道:“这位便是苏娘子了?老身是媒人柳氏,今儿得了镇上良家良誉公子娘亲秦氏的拜托,特地来向苏娘子提亲的。现时瞧着苏娘子相貌秀丽,行为端庄,若是作为良公子的贵妾,是最好不过的了。” 贵妾?! 鞋袜铺子的人除了苏云落,所有人的表情都失控了。 阿元攥紧抹布,以防它不小心便跑到秦氏的脸上去。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怪不得附近方圆三十里的姑娘们都不愿意嫁给良誉。 轻轻的,噗嗤一声,似乎有人笑了。 空气凝固得比外头的天还要冷。 秦氏可顾不上这些,她在这暖暖和和的铺子中不过才坐了几盏茶的功夫,就已经在开始幻想她以后幸福的日子了。瞧瞧苏氏这铺子,好鞋子可真不少!不过,这苏氏似乎不是很会做人呀,她既然送了良誉一双鞋子,咋就不想着给她和老头子,还有两个妹妹都送一双呢。这样以后她进了门,他们可不都就对她爱护一点吗?想到这里,秦氏张嘴就道:“苏氏,咱家是耕读世家,亦不计较你是寡妇,是商户,你进了咱家的门做了贵妾,以后生的儿子可以考科举,入仕,说不定还可以给你封诰命呢。” 她睨着苏云落,身上穿的是什么皮毛,看上去暖和极了。以后苏云落进了门,便让苏云落把衣服全给她穿! 良美与良景也不甘落后,良美说:“你做了贵妾,便不要抛头露面了,这铺子就交给我们打理好了。” 良景也赶紧道:“男主外女主内,以后你精心服侍我哥便是。” 咏雪简直忍不住了。这一大早的,是周公还在纠缠着她们,让她们作梦吗?她脸儿气得都要烧起来了。她虽然是破落户家的女儿,但是也攒了不少骂人的话。她正预备张口骂秦氏一顿,忽而见娘子朝她摇摇头。 苏云落轻轻起身,如波的杏眼打量着秦氏,众人正以为她要说什么时,却见她轻轻打了一个哈欠:“咏雪,回房去。” 秦氏惊怔了一会:“苏氏,你,你是什么意思?”她扑上来,便要拉住苏云落。阿元急急上前,用抹布在她面前挥了挥。 苏云落杏眼清澈,略略有些无辜:“这位大娘,倘若有人到你面前似痴人般说梦话,你会理她吗?” 痴人说梦?谁?秦氏勃然大怒:“你,你,既对我儿无意,又怎么送他鞋子?” 苏云落拧眉,问阿元:“我何时送过良老师鞋子?” 阿元挺直腰肢,口齿清晰:“昨日良老师来买的鞋子,我们皆有帐,东家不曾送过别人鞋子。” 苏云落摇头:“那便是痴人说梦,好生荒诞。” 柳氏是个明白人,如此一听,早就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是秦婆子的一厢情愿。她便说嘛,这么清冷的苏娘子,怎么会喜欢上良誉? 柳氏站起来,朝苏云落绽了一个笑容:“苏娘子受累了,改日若是有缘,咱们再相见。” 苏云落亦笑道:“慢走不送。” 柳氏转头去撩帘子,却撞上一个人。 卫英今儿向顾闻白告假来给雷姑娘买鞋,他是习武之人,耳力不错,在外头早就听了几耳朵。正听得津津有味,心中暗暗为苏娘子赞叹时,媒婆柳氏落荒而逃。 既然撞上了,卫英自是尴尬地笑了笑,钻进铺子中。 秦氏母女三人脸色正忽青忽白,想学柳氏一走了之,又舍不得苏云落这个金饽饽。一时之间杵着在那里,心中都在暗骂良誉。 苏云落吩咐阿元:“客人来了,自是好生招待,千万别疏忽了。若是来寻事的,咱也不怕,黄镇长家就在附近呢。” 阿元响亮地应了声是,正巧瞧着卫英进来了,便将手中的抹布一放,热情地迎上去:“文大哥来了?鞋子穿着可好?” 秦氏这才发现卫英的脚上穿着一双与良誉一模一样的厚底靴子。 卫英笑道:“鞋子自是好的,穿着极暖和。这不,又想来买一双给我妹子咧。” 阿元分外热情:“想要什么款式,可有尺寸?” 卫英将绳子从怀里掏出来:“穿这么大的鞋子。” 两人自去挑选了。 苏云落与咏雪早就进内院去了,秦氏母女三人心有不甘,但仍只能悻悻地离开。 咏雪进得门,一口气仍是没忍住:“娘子,她们也欺人太甚了。” 苏云落倒是不恼,好奇地问:“那果真是良老师的娘亲?” 咏雪忙忙点头:“旁边那两个年轻点的,是良老师的两个妹妹。”她压低了声音,“那秦大娘并不是良老师亲生的娘,而是良老师的姨母。听说以前良家还挺有钱的,良老师的亲娘嫁给良老师的爹,怀了身孕,便喊秦大娘去照料,结果秦大娘却做出了有失良知的事……后来良老师的亲娘死后,秦大娘便光明正大成了续弦。” 苏云落哭笑不得:“你消息倒是灵通。” “这事儿灵石镇上的人都晓得。”咏雪用火钳钳起银丝炭,加进火盆中,“咏雪自小便听说秦大娘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倒没想到她还会白日做梦。还将梦做到娘子头上来了。” 苏云落笑了:“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见过不要脸的人,着实太多了。 卫英积攒了一肚子的八卦,好不容易买了鞋,回到家,将鞋子藏在灶房里,急急忙忙赶向学堂。 当然了,在回雅趣院前,他特地绕到良誉的三元院,果然看到良誉的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厚底靴子。 卫英觉得自己还是很正义的。这良老师也太不讲究了,明明是自己买的鞋子,为甚要说是苏娘子送的呢?弄得人家苏娘子清誉受损。 他唾弃地看了一眼良誉,才回雅趣院。 自己公子顾闻白正在讲书,端的是风度翩翩,玉树临风,俊逸非常。 好不容易捱到下学,学生们都在用饭,卫英照旧将老两样端给顾闻白,他自己则在一旁坐下,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公子,今儿良老师的娘,秦大娘请了媒人到苏家鞋袜铺中,向苏娘子提亲,说是要纳苏娘子为贵妾。” 顾闻白执着筷箸的手停了,缓缓地看了卫英一眼。 卫英似是觉得公子的这一眼,带着一丝不解与鄙视? 卫英感到一丝受伤:“公子,这是属下无意间听到的。”八卦既然讲了一半,剩余的一半不吐不快,“据秦大娘说,良老师脚上的鞋子是苏娘子赠送的。是以秦大娘才托了媒人去说媒,但良老师脚上的鞋子,明明是自个买的。良老师这回,可是打错了算盘……” 这回,顾闻白将筷箸放下,正式地看着卫英。 卫英赶紧住嘴。 “你何时与苏家鞋袜铺这么熟了?”顾闻白问。 “不,不熟呀。”卫英忽而嗅到了什么不好的气息。 顾闻白置若罔闻:“既然你与苏家鞋袜铺这么熟,不如你到苏家铺子去,向辛嫂子讨教一下,如何做菜。若是苏娘子要收学费,便最好不过了。” 仿若晴天霹雳,卫英半响没回过神来。他不就听了个八卦,怎么还把自己赔上了? 第26章 第26章 入了夜,天越发的冷。 天儿虽然冷,但火烤多了,亦会上火。苏云落便寻思着,做一些下火的甜羹来吃。银耳红枣莲子羹是最好不过的了。说起银耳红枣莲子羹,她倒是有许久没吃过燕窝了。罢,罢,待明年开春再说罢。 辛嫂子倒是听说过银耳红枣莲子羹。 她说:“听说黄家的姑娘们都喝这个,还有喝那个燕窝的。” 苏云落拿起一朵银耳,教辛嫂子择了。 咏雪在一旁剥莲子。 苏云落笑道:“咱们多喝银耳羹,皮肤便没那么干燥。”灵石镇秋冬多干燥,又整日烤火,她觉得脸上干得都快起皮屑了。最近也实在太懒了,润肤霜也懒得擦。今晚得把润肤霜擦起了。 正说着闲话,阿元撩帘进来,脸上神情奇怪:“东家,顾老师来了。” 顾闻白? 来商谈女子学堂的事? 阿元迟疑了一会,才道:“他说,辛嫂子能否收卫英卫大哥为徒,教他做菜。” 顾闻白手上捧着热茶,才喝了两口,苏云落就出来了。 这回没穿裘衣。身上套一件莲色窄袖的棉袄子,袄子许是做得有些厚了,却仍能显出她窈窕的身材来。 脸上也素素净净的,竟然没上妆。虽然没上妆,却显得她的肌肤透白,眉毛素淡,一双杏眼秋波流转,瑶鼻下衬着淡粉的樱唇。 竟然比起之前,似是年轻了好几岁。 苏云落看着顾闻白,又看看卫英,后者朝她挤出一个艰难的微笑。 她道:“顾老师因何心血来潮,让卫英来学厨艺?”她顿了一下,笑道,“辛嫂子的厨艺,可是不外传的。” 顾闻白早在她出来的时候便已经站起来,脸上的表情是卫英很少见过的。也是,公子很少求人的。如今为了一口吃食,竟然降低了身份。太心酸了。 他笑道:“顾某知晓辛嫂子的厨艺不外传,但更知晓辛嫂子的厨艺是苏娘子所授,是以,顾某决定,将卫英送给苏娘子做灶房杂役三个月。” 什么?卫英差些没吓死。 苏云落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卫英,像是评估一件东西似的:“卫英相貌端正,身体健壮,还会武,若是作为灶房杂役,倒是不错。” 卫英可怜巴巴地看着苏云落。他个子高,身体又健壮,如今眼神巴巴的,倒是让人受不了。 况且,向来与她有龌龊的是顾闻白,又不是卫英。总归来说,卫英是无辜的。 顾闻白气定神闲坐下,仍旧喝茶:“既然苏娘子觉得不错,那卫英便留下罢。” 谁知苏云落看着他,狡黠一笑:“其实我觉着,顾老师精读诗书,若是能转阵庖厨,比起卫英,顾老师想必定能一点便通。既如此,还不如顾老师来做一月的灶房杂役。” 顾闻白一口茶咽在口中,不上不下。 卫英偷偷看一眼自家公子。 阿元也偷偷看一眼顾闻白。 冷冷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苏云落笑盈盈地看着顾闻白。 良久。 就在阿元觉得顾老师为难到极致的时候,顾闻白忽而一笑:“既苏娘子这般提议,顾某便顺水推舟了。不过顾某因兼着教书老师的职责,是以只能在晚饭时来干一些活,不知苏娘子可否愿意?” 本来就没指望你干活。苏云落心中想,面上却不显:“横竖没有工钱,顾老师请随意。” 顾闻白像是伤透了脑筋,再次恳切地说:“择日不如撞日,那今晚便开始罢。不过,既我在这里做杂役,卫英作为我的随从也只能跟着我,他在苏娘子这里白吃白喝自是不好的。卫英。” 卫英赶忙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来,双手捧着。 顾闻白笑吟吟道:“这是卫英的饭钱,请苏娘子笑纳。” 苏云落看着那个栗色的荷包,忽而觉得自己似乎是中了什么圈套。 辛嫂子有些忐忑不安,手上的动作出了几次错。 顾闻白虽然没说话,还一脸的好学,但是他站在她旁边,辛嫂子就是觉得心慌。顾老师是谁?是她儿子的老师。平日里她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大气不敢出。 这当儿,站在她旁边学做菜……这心中的压力着实是大了些。 辛嫂子失手,手上的盐多撒了一点。她慌慌张张地将菜铲起来,擦擦手:“顾老师,我,我出去一下可以吗?” 顾闻白点头:“您自便。” 辛嫂子转身就去寻苏云落:“娘子,咱的厨艺都是您教的,我实在是不敢教顾老师啊。” 苏云落想了一下:“你先教他洗菜、切菜,让他干上十天,再教他做菜。” 辛嫂子为难:“可是今晚的菜我都洗完切完了。” 苏云落笑眯眯地:“那些备菜用的盘子、菜刀、砧板都可以叫他洗呀。” 辛嫂子搓搓手:“可是,他是顾老师呀。”辛嫂子为难得脸都红了。 苏云落只得亲自上阵。 她来到灶房,只见顾闻白仍旧站在灶台旁,锅中水汽冉冉升起,火光映着他的侧脸,看起来倒是有些俊俏。宽大的袖子用绳子绑起,露出他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卫英则在一旁,战战兢兢地盯着红泥小火炉上的陶罐。陶罐里,正咕咕地熬煮着银耳红枣莲子羹。整个灶房里,弥漫着一股香甜的味道。他似乎也有许久,没闻过这么香甜的气味了呢。 苏云落理直气壮地吩咐顾闻白:“麻烦你去将盘子、菜刀、砧板洗一洗。” 顾闻白听话地转身,将桌上的脏盘子、菜刀全扔在一个木盆里,果真洗了起来。 卫英不忍心,偷偷看过来。 苏云落仍旧吩咐辛嫂子做菜,自己则叫咏雪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顾闻白旁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指导他:“顾老师,这儿没洗干净呢。” 公子哪里做过这等事?卫英差点就想冲过来,将活儿抢过去。 顾闻白倒是不紧不慢,一边虚心接受苏云落的批评,一边仍旧按着他的节奏洗着。 苏云落也不急,待辛嫂子宣布可以开饭了,才体贴地说:“顾老师,洗完再用饭罢。” 苏云落一走,卫英就冲到顾闻白跟前,想要抢过活儿:“公子……” 顾闻白拦着他:“你先去用饭。” 公子还在干活,他哪能去用饭?这不是折煞他吗?卫英自是不肯,只站在他旁侧,手足无措。 而辛嫂子因敬着顾闻白是明福的老师,自然亦是不肯先用饭的,阿元亦是一样,而秋婆婆与盈婆婆也自是不好意思先开饭,如此一来,一屋子的人都在等顾闻白开饭。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肴,眼看便要凉掉…… 好一个苏娘子。 顾闻白觉着,若不再加快手上的速度,他便成了千古罪人了。 卫英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公子快速地清洗完,再十分文雅地抹干手,有礼地对众人道:“各位久等了。” 事实证明,厚着脸皮来苏家是值得的。 牛骨熬萝卜羹,小炒白菜,香煎豆腐,火腿炒莴笋,卤牛肉。 好吃到卫英想哭。呜呜呜,他许久许久许久,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菜肴了!说实话,镇上有酒楼,也能做出这样的菜式,但公子压根不喜欢到外头去用餐,是以平时他只能想一想,在梦里流一流口水。如今愿望成真,他,他,希望苏娘子的生意红红火火,财源广进! 顾闻白面上不显,动作也极为斯文,坐得十分端正,连带着辛嫂子她们都不敢大声咀嚼食物。 但向来晚饭只吃小半碗的他,足足添了两次饭。 最后一块白菜被夹进卫英的碗中,咏雪撩帘进来,笑吟吟道:“顾老师,记得收拾完灶房再走哦。” 卫英又眼睁睁地看着公子收拾碗筷,清洗灶房。 这回动作倒是不慢。其实,公子长得俊俏,干起灶房的活来,也蛮好看的。 顾闻白收拾半响,忽而问卫英:“你平日里也是这么收拾的吗?” 卫英正呆呆看着他,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回答:“没有……”他平日里只要保证灶房不乱就可以了,哪会像公子收拾得这般好?再说了,这苏家的灶房东西可真齐全,又大多是新的,收拾一下便整整有条。 顾闻白笑了笑:“那以后我们的灶房,也要像这般收拾。” 待两人踩着夜色回到顾宅,卫英才后知后觉:公子这是让他即刻收拾灶房的意思呀! 第27章 第27章 良誉踩着渍黑的雪水回到家中时,秦氏正冷冷地看着他。 “买鞋子的钱,从哪里来的?”她的声音又厉又沉,一如既往的霸道。 屋中只点了一盏油灯,漆黑漆黑的。良春的咳嗽声不断传来,一如以往的空洞。 良誉不似以往那般焦急,他望向别处,淡淡道:“难道我就不能,用自己的钱买一双鞋子吗?” “你的钱?”秦氏冷笑,“你爹还病着,缸里没面了,你都给钱了吗?” 良誉抿紧嘴,不搭话。 见他不搭话,秦氏的怒气更盛。讽刺的话不断从口中涌出:“你还长能耐了,明明是自己买的鞋子,偏要说是人家送的。呵,人家生得好,又有钱,虽是一个小寡妇,也不会看上你……”想起即将要到手的铺子不翼而飞,还在柳氏面前跌了那么大的面子,秦氏的一颗心就快碎了。 夜风刮着屋顶,摇摇晃晃,冷风从缝隙不断涌进来,屋中冷冰冰的。良誉忽而想起苏家鞋袜铺来。其实在苏娘子买下铺子前,他曾无数次路过原来的那间铺子,也进去过。原来的铺子是卖杂货的,进去暗暗沉沉,总是散发着一股陈年的气息。而如今铺子弄得明亮又温暖,让人好想飞蛾扑火般地飞进去。 秦氏不说话了,只攥紧拳头,猛然松开,抄起手上的烧火棍,大步朝良誉走过来,便要劈头盖脸朝他打去。 良誉虽瘦,又是读书人,但力气仍比她大得多。 他紧紧抓住烧火棍的一头,脸上冷得像冰窖:“这些年我的付出,已经足够偿还你的养育之恩了。别得寸进尺。”他用力夺过烧火棍,扔在一旁。烧火棍跌在地上,骨碌碌地响。 而后,他转身离开。 秦氏又惊又怕,转身回房,却发现方才还在咳嗽的良春脸朝里,似乎睡着了。 她顿时明白了。男人,终归还是觉得自己的儿子亲! 苏云落散了发髻,用梳子轻轻梳着。她的头发又浓又密又黑,散开来更显得她一张脸光洁白皙。 咏雪已经被她打发去睡了。 她越来越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倘若女子学堂能办成的话,咏雪不用服侍她,也能去上学了。 铮亮的铜镜里,映着她窈窕的身子。苏云落放下木梳,在铜盆里净手。纤长洁白的手指在水中晃荡,十分好看。她忽而想起今儿顾闻白在灶房里洗碗的情形。明明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抗拒二字,但仍旧是将他那双手放进脏污的水中。没成想,这男人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竟然牺牲到这个地步。 她就喜欢,强迫自己讨厌的人情愿地做不喜欢的事。 想到这里,苏云落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便是外头照旧刮着寒风,纵然被窝有可能捂一个晚上亦不暖,她仍旧是含笑入睡。 黄盛安没想到,因着女子学堂先来寻他的不是顾闻白,也不是苏云落,竟是良誉。 对良誉这个人,黄盛安在心中一向是毁誉参半。虽说孝顺没错罢,但好好一个读书人,竟然将自己弄到这个境地,实在是一言难尽。 但人生是别人选择的,黄盛安也不好说什么。 照旧看座上茶,良誉呷了一口茶,待浑身的寒气去了一半,才与黄盛安道:“良生很久以前,便有这个想法。如今倒叫苏娘子先提出来,着实是我们想得不周到。” 黄盛安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良老师说话,怎地这般得罪人。 良誉压根没理黄盛安尴尬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令爱也快说亲了,倘若读上几年书,到时候说不定还能说上府城里的书香人家。” 黄盛安差些被茶噎死。 就在黄盛安考虑要不要将良誉赶出去之时,良誉口风一转:“当然了,开设女子学堂,女子上学,能开阔她们的视野,提高她们的思想境界,便能减少素日里鸡毛蒜皮的争执,有利于邻里相处。还有,我镇开设女子学堂,与我镇相隔不远的明峰镇上的姑娘,也可以前来读书。明峰镇比我镇交通更便利,消息更灵通,商品流通更甚,到时候对镇长您百利而无一害。” 黄盛安心念一动。没想到良誉还真有两把刷子。虽然灵石镇还算富裕,但比起明峰镇的确还落了一大截。若是能将明峰镇富户家的那些姑娘们吸引过来,对灵石镇确实有好处。他可是听说,明峰镇上的好些姑娘,都嫁到府城里的大户人家里呢。虽然他舍不得自家姑娘嫁到别人家里受磋磨,但若是遇上个好的婆母,好的夫君,也不失是一件美事。 人总是要往高处走的。 良誉仔细观察着黄盛安脸上的表情,便知晓他心动了。他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良生还有事,先告辞了。” 良誉才走,黄盛安便想溜回后院寻柳芽儿,说一说这件事。 门外小厮报:“镇公,顾老师来访。” 顾闻白来了? 黄盛安眯一眯双眼,这下好玩了。 不是他多想,苏娘子似乎要在学堂里掀起一些风浪来了呢。 顾闻白仍旧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顾某见过镇公。” 黄盛安笑眯眯道:“顾老师快请坐。不知顾老师来寻黄某为何事?” 顾闻白开门见山:“是为了开设女子学堂之事。” 黄盛安点点头,等着顾闻白是不是抬出与良誉一样的观点来。 “其实开设女子学堂最大的阻力,并不是普通民众,而是镇上的各大家族。”顾闻白缓缓说道。 黄盛安凝了一下。顾闻白说得没错。在他没有出去跑船之前,他在黄家所被灌输的思想皆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在各大家族中,因着女子要外嫁,要联姻,更重视的是女德。他们对女子的要求,比起平常的人家来要更加苛刻。虽然那日几大家族并没有派人来说什么,但心中应是不屑一顾的。 “除却这个因素,灵石镇附近,能做女子学堂女老师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黄盛安默然。在灵石镇是上开设女子学堂,自然是用女子做老师最好。但一般有才情的女老师自然不会窝在这样的小地方,而倘若到外头请一位女老师,也不晓得人家会不会来。 顾闻白看着黄盛安的脸色渐渐由欢喜变成凝重,才慢悠悠道:“其实女老师的人选眼前便有一位。” 黄盛安诧异:“是何人?” 顾闻白道:“自然是你的太太。” 黄盛安一愣。 “黄太太乃书香门第之后,自小饱读诗书,精通琴棋书画,将一双儿女更是教导得极好。如今她又是你的太太,你牵头做这件事,她出来做女老师,自然是以身作则,便先堵了一大半的悠悠之口。”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不晓得芽儿愿不愿意…… 黄盛安正犹豫,顾闻白又推了一把:“黄太太明书理,她比谁都更可渴望将自己所学,尽可能地教授于其他女子。” 黄盛安坐不住了:“我自与她商量商量。” 顾闻白纹丝不动:“还有一事。”他的笑容缓缓展开来,“负责出资的苏娘子,习得一手好书法。顾某十分确定,苏娘子十分乐意将自己所学教授她人,否则亦不会主动提出开设女子学堂。” 苏娘子初来灵石镇,是黄盛安帮忙牵线买的铺子,无论是言谈举止,抑或是她在签契书的时候,无一不显露出她不仅仅是粗略识得几个字。更何况,黄盛安在秋祭上见过她写的大字,丝毫不逊于顾闻白的。 一阵冷风猛地刮进来,将正坐在窗边细细地用润霜膏抹手的苏云落吹得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咏雪急急上前,将方才才打开通风的窗户关上:“娘子可要注意了。” 苏云落拢紧斗篷,笑了笑:“还以为今儿没那么冷呢。” 咏雪又去添火炭,将火盆弄得旺旺的。娘子体弱,怕冷,可不能像上次那般着凉了。 天色却越发的暗了。 咏雪望一下外头:“似是要落雪了呢。” 苏云落蹙眉,这灵石镇的雪,似乎下得也太频繁了些。她虽然喜欢下雪时的意境,但下雪的冷,她不喜欢。 要不,让李遥现在就找一个新地方罢。 只是……她的目光落在咏雪身上。咏雪正忙着将滚开的水灌进汤婆子中。她虽来灵石镇不久,新雇的这些人都踏踏实实,很是拥护她。若是她去了其他地方,便要与他们告别了。倒也不是舍不得,而是人与人之间,很难有这样的缘分。 过了须臾,便听辛嫂子在外头悄声道:“娘子,顾老师又来了呢。” 咏雪早就有疑问:“娘子,为何顾老师一定要来我们铺子学厨艺呢?” 其实苏云落也觉得奇怪。顾闻白看起来并不缺钱,大可像她一样,请像辛嫂子这样的仆妇作厨娘。为何偏偏要到她这里来学厨艺呢? 第28章 第28章 顾老师不愧是顾老师。 经过昨晚的锤炼,顾闻白不仅轻车熟路,还熟能生巧。他今日外头罩了一件大氅,里头穿一件宝蓝窄袖的长袍,劲瘦的腰身用一条同色的腰带束着。到了灶房,他将大氅一脱,扔给卫英,见了有些脏的物什便通通捡进盆中,开始洗起来。 灶火熊熊,映着他俊秀的脸庞,美得像一幅画。 他手脚极快,不一会便将灶台附近收拾得干干净净,摆得整整有条。 辛嫂子犹豫了一下,将自己手上的活儿递给他:“……顾老师……这个请您洗一下……” 是羊肚。 是方才娘子吩咐的。要使劲地用顾闻白。 羊肚味道难闻,又难洗。顾闻白接过手感怪怪的羊肚,薄唇轻扬,认真地请教辛嫂子:“这个应该怎么洗?” 辛嫂子教他:“……我已经放了盐与醋,您便慢慢清洗,直至将上头黏糊糊的东西洗干净,而后放一把面粉再洗……” 想不到羊肚竟要这般繁复的清洗。 卫英站在一旁,看着自家公子用一向高贵的手轻轻搓洗一只羊肚,鼻头酸酸的。都怪自己不争气,连累了公子…… 洗完羊肚,又接着洗萝卜,削萝卜,切萝卜。 开始的时候,顾闻白拿菜刀的动作有些笨拙,但不过才切了一会,竟然有模有样了。虽然辛嫂子让他切丝,他切成了条。 切完萝卜,他正要将萝卜皮扔掉,辛嫂子眼疾手快地拾起,将萝卜皮洗净,放在盘子里加了秋油腌着:“顾老师,这萝卜皮腌好了,用来送粥最好不过呢。” 顾闻白便点头:“受教了。”想不到做菜竟然有这么多学问。 辛嫂子倒是不好意思起来:“您再洗完生菜,便可以歇一歇了。” 在顾闻白他们来之前,辛嫂子早就用红泥小火炉煨了一锅鸡汤,此时鸡汤翻滚,白汽冉冉,香味充斥着每个人的鼻腔。 饶是顾闻白觉得自己控制力再强,也不由自主地,悄悄地咽了一下口水。 更何况,辛嫂子还从橱柜里拿出一壶酒,让他温酒。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切好的羊肚下锅,滋滋作响,各种香味飘散,灶火熊熊,酒香四溢,暖意与酒香交融,便是外头风雪交加,也休去管它。 卫英呆呆地想,这苏娘子开的鞋袜铺子,不大像鞋袜铺子啊,倒像是一个温暖的家。家中暖意融融,菜香酒热,让人舍不得离开。不知公子是不是如是想的呢? 顾闻白夹起一块羊肚,就一口酒,羊肚脆美,酒香浓烈下肚,浑身便舒坦起来。 没想到苏娘子除了会给自家铺子做宣扬外,还挺会懂得笼络人心。虽然他平日里不烧饭,但市场上的物价他还是有所了解的。如今正值寒冬,羊肉供应虽然比平日多,但价格也不菲。她这里日日又是牛肉羊肉,鸡汤啥的,光光是吃食的支出便占了极大的开支。他瞧她这鞋袜铺子,生意不算顶好也不算坏,日日这般吃,怕是存不下什么钱。除非她有另外的生财之道,或者压根是不想存钱。更别提她如今屋子里烧的都是上好的银丝炭,用的家具物什也极其讲究。 她若是要出资开办女子学堂,那靠的,是她以前的存银? 顾闻白想起苏云落穿的那些狐裘,得出结论:她以前定是嫁了一个极有钱的富商,富商不幸逝去,没有给她留下一男半女,是以她拿了富商的钱财,躲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灵石镇中以度余生。 也罢,好男不跟女斗,况且她还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寡妇。 顾闻白下定决心,以后尽量对苏云落和颜悦色一些。 用过晚饭,顾闻白照旧清理灶房。卫英仍旧捧着他那件大氅,无措地守在一旁。 顾闻白动作加快,将桌面收拾干净,正要净手穿衣。帘子忽而撩开,咏雪进来,而后是苏云落。 苏云落扫一眼灶房,和颜悦色道:“顾老师辛苦了。不过,近来天冷,炭烧得多了些,灰也大,灶房里灰扑扑的,不甚美观,是以还得劳烦顾老师用湿布,将灶房的地面清扫一下。” 说罢,她嘴角噙笑,帘子一落,人就不见了。 咏雪将食盒搁在桌面上,歉意道:“劳烦顾老师了。” 顾闻白:“……”这个女人,可真是得寸进尺。 待顾闻白将灶房的地面青砖擦洗得只只光滑无比时,外头已经扬起了飘飘雪花。 辛嫂子与盈婆婆等人早就回去了,阿元也守在外头铺子里。咏雪进了两次灶房提热水后也不见踪影了,如今灶房里只剩顾闻白与卫英两人。周遭静悄悄的,卫英不安道:“公子……”要不还是他来干罢…… 顾闻白直起腰,将抹布洗净,拧干,晾在竿子上。他将装水的木盆端出去,很快又回来,才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将手抹干,接过大氅穿好,淡淡道:“走罢。” 阿元给两人开门,很快又关上。 两人打着伞,深一脚浅一脚,缓缓走远了。 离苏家鞋袜铺不远处,良誉阴着脸,盯着顾闻白的背影,重重地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好一个道貌岸然的君子!想当初顾闻白刚来灵石镇时,多少姑娘向他示好,他都清高地拒绝了。没成想原来顾闻白喜欢的是苏云落这样富有少妇韵味的小寡妇。瞧着他方才酒足饭饱的样子,被苏云落好生招待了吧。怪不得那苏云落看不上他,原来是与顾闻白勾搭上了。不然也不会亲自到学堂去寻顾闻白,还假模假样搞什么女子学堂! 雪越下越大,良誉穿得不多,即使满身愤恨也怪冷的。他摸摸荷包,再想一想冷冰冰的家,冷冰冰的秦氏,左右瞧了一眼,钻进不远处刘家的小面馆中。 顾闻白与卫英不在家,院门前的气死风灯也没点,两人打着伞,冒着风雪走到家门前。卫英正要掏钥匙开门,忽而从角落闪出一个雪人来。 卫英下意识地就要将雪人踢到一旁。雪人瑟瑟地开口:“卫大哥,是我……”却是雷姑娘。她浑身上下都是雪花,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 雷姑娘眼巴巴地看着顾闻白,顾闻白却下意识地往一旁瞧去。他是个很开明的主子,若是卫英有了意中人,他自是拍手赞成的。 卫英夹在中间,一头雾水:“雷姑娘,这么晚了,又下着雪,你怎么来了?” 雷姑娘声若蚊呐:“我,我来谢谢顾老师送的鞋子……” 声音虽小,但顾闻白也听着了,他蹙眉,不解地望着雷姑娘,他何时送他礼物了? 卫英却反应过来,他那日拿到雷家的鞋子,雷姑娘误以为是公子送的了!这,这如何是好,眼看东窗事发,他赶紧对顾闻白道:“公子,雪大,要不您先进去罢。” 顾闻白假如就此进去,便不叫顾闻白了。他拨开卫英,沉声道:“我并没有送你鞋子。” 雷姑娘声音抖得像风雪中的小草:“顾,顾老师,并没有,送我,送我鞋子……” 顾闻白点点头。到底是学生的姐姐,又是一个小姑娘,他的声音并没有那么冷:“或许你问问卫英。” 他收了伞,从卫英手上拿了钥匙,将院门打开,而后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走到房中,房内照旧是像往常一样冷冰冰的,暗漆漆的。 不知怎地,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将身上的雪给拍掉,接着点灯脱鞋子,坐到桌边摊开白纸练上几篇字。而是有些失神地想,若是回到家中,暖意融融,有热食温酒,似乎也不错。假如当初,顾家也像这般…… 他站在门口,扶着门框,凝视着暗黑,思绪一点点扯远。 良久,卫英从后面低声说:“公子。” 他抬步,进去了。 卫英追进去,将灯点燃,低头将事情交待得清清楚楚:“……都怪属下不会做饭,雷姑娘得空总来帮忙……那日我见她穿着薄底鞋子,积雪将鞋子都濡湿了,便想着要送她一双苏娘子家的厚底靴子……都怪属下没说清楚,让雷姑娘误会了。” 顾闻白抬眼看看他,见追随了他十数年的卫英头低低,脸红红,似是很羞愧。 “去点一个火盆来。” 咦?卫英抬头,不解。 顾闻白蹙眉:“去点一个火盆来,我要练字。” 卫英怔怔地应了,走到灶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天儿似乎还不大冷,主子怎地要生火盆了? 第29章 第29章 又过了三五日,开设女子学堂的事已经提上了日程。只不过因为天儿太冷,又总是下雪,是以黄镇长决定,先将地方开辟出来,简单修缮,待开了春再弄一下,才正式开学。如今嘛,便是拉资助,以及招生的事宜。 这日,苏云落晚起,懒懒地净脸后,正在对着镜子擦润肤膏,咏雪提着铜壶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张帖子:“娘子,方才黄镇长家来了一个跑腿小厮,交给阿元这个帖子,说是黄太太想来拜访您,不知您今日是否得空。” 咏雪说完,又疑惑道:“这黄太太来咱们铺子,还得下帖子吗?” 苏云落将手上的润肤膏缓缓擦匀:“想不到灵石镇上还有这般知礼的人。” 咏雪机灵:“黄太太是外地的,听说是落难的官家姑娘呢,人听说极好,还不曾听说她仗势欺人过。”原本她娘也想将她卖给黄太太,只可惜黄太太用的丫鬟少,也十分固定,是以才跟了苏云落。” 苏云落跟黄镇长打过交道,黄镇长举止言谈豪爽中带着对女子的尊重,她那时候便猜想,黄镇长背后,定然有一位贤内助,且是一位能用自己的才情影响黄镇长的娘子。 不过,黄太太今日来寻她,是为何事? 苏云落写了回帖,告知黄太太她有空。 到底是正式下帖子的女客,又是黄镇长的太太,总不好在铺子里待客。于是苏云落吩咐咏雪,将外间打扫一下,布置一下,好迎接这位黄太太。 黄太太是午后来的。 天空仍旧飘着雪花儿,湿冷冷的钻进人的脖窝中去。 一辆青蓬马车在苏家鞋袜铺子前停下,驾车的车夫阿元认识,是叫利叔的。利叔停车,将马凳从后头搬来,恭敬地说:“太太,到了。” 先钻出来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清秀姑娘,杏眼俏鼻,下了车,也唤一声太太。 这回出来的是一个看着二十七八左右的美妇人,头上只简简单单地簪着两朵琥珀色的梅花,身上披着宝蓝的斗篷,斗篷上头缀着一圈儿白色的兔毛。 她嘴角噙笑,下得马车,接过贴身丫鬟迎珠递过的手炉,迎上早就站在门口的苏云落。其实她心中有些暗暗吃惊,此时站在门口的苏云落穿着秋香色的斗篷,斗篷上头也缀着一圈儿白色的毛,不过,那是狐毛。苏云落打扮得同样很素雅,高髻上只插了一把木梳子,云鬓中洁白的耳垂扣了两粒珍珠。 这样的苏云落,哪里像一个经营小小鞋袜铺的商户小寡妇。柳芽儿心中掠过一阵极为熟悉的感觉,她像是在哪里见过苏云落。 这厢柳芽儿打量完苏云落,苏云落不动声色,落落大方:“奴家请黄太太安。” 柳芽儿自然不摆架子,笑道:“苏娘子不必多礼。” 两个娘子便携着手,寒暄着,穿过铺子,进到小院中。 小院虽小,但却收拾得雅致干净。 柳芽儿的视线从屏风上收回,靠坐在柔软芳香的榻上,手上捧着热乎乎的花茶,赞叹道:“苏娘子这里,竟是让人回想起,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了。” 苏云落笑道:“黄太太谬赞了。我不过平时无事,又不能时常出去,便在这里花多了一些心思。”毕竟是猫冬的地儿呢,她这个人最讲究舒坦,便是家徒四壁,也要弄得稻草铺多几层。 柳芽儿笑着,开门见山:“明年开了春,苏娘子怕是不能在家中常待了。” 饶是苏云落猜测过黄太太的来意,闻言也不由得小小吃了一惊:“黄太太,这是何意?” 柳芽儿也不藏着掖着:“苏娘子早些时候不是提出要资办女子学堂,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便是苏娘子您了。顾老师十分赞赏您的才识,特地与我家夫君提出,想邀请您在女子学堂中担任其中一位女老师。” 苏云落甜美的笑意凝固在脸上,一如辛嫂子放在灶房窗台外头被雪花冻得僵硬的豆腐块。 羊肉铜火锅,熬煮极久后,汤汁越香,将内里被冻得有如蜂巢的豆腐加入汤汁中,冻豆腐吸饱汤汁,一口咬下去,鲜香的汁水在口腔中四溅,又重新激荡起另一番别样的味道。 辛嫂子将冻豆腐切完,装碟。苏家的碟子也很好看,是黑底的,一枝婀娜的海棠花蜿蜒着。 卫英吞了吞口水。 他将视线移开,落在自家公子身上。 顾闻白一手拿菜刀,一手按着羊肉,眉头微微皱着,手上一用力,一片略略有些厚的羊肉从刀下翻出来。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万万没想到,这做菜的学问,竟然比他当初习字时并不轻松多少。 辛嫂子在一旁鼓励:“顾老师您切得已经极好了。” 他勉强一笑,手上又要用力,却闻一阵熟悉的香风袭来,须臾听得脚步声轻轻,咏雪将帘子撩起,苏云落走进来。 自从上回苏云落在灶房中为难过一次顾闻白后,她便再也没有来过灶房。不过也理所应当,苏云落到底是苏家鞋袜铺的东家,又是个娘子,自然不好总出现在灶房中。是以顾闻白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过苏云落了。 苏云落径直走到顾闻白跟前,咏雪急急搬来玫瑰椅,擦了好几下,苏云落才施施然坐下。她手上仍旧拢着暖手炉,熊熊燃烧的灶火映着她洁白的面容,多了几分生动。 “顾老师这一招用得好呀。”苏云落清冷的声音落在雾气腾腾的灶房中,有一股奇怪的蛊惑感。 今儿黄太太来寻苏云落的事,顾闻白早就知道了。他本以为今儿一踏进苏家鞋袜铺,便被阿元用扫把打出去呢,没成想他都切了好半响羊肉了,苏云落才姗姗来迟。 顾闻白也不装傻:“苏娘子过奖了。” 他嘴上话是这么说,手上却不听使唤,再次刀起刀下,切下一片更厚的来。 苏云落啧了一声:“顾老师的灶房杂活,做得有些不大好啊。” 顾闻白诚恳地说:“道路漫长而求知不止兮。” 苏云落闻言,似是十分苦恼:“既如此,那顾老师不如,明儿早上去帮我杀一头羊罢。” 卫英倒吸一口寒气。杀羊!苏娘子竟然叫尊贵的公子去杀羊! 顾闻白嘴角微微扬起,不慌不忙,刀起刀落,切下一片薄薄的羊肉来:“得苏娘子看重,顾某不胜感激。顾某便只当是苏娘子即将出任女子学堂老师前的贺礼了。” 苏云落首次,有了将手上的暖炉砸向面前的人的冲动。 只是多年的经历牢牢地抑制住她,她只淡淡一笑:“顾老师果然能屈能伸。” 顾闻白终于抬头,将视线从羊肉上转移,看向面前的女人:“苏娘子也不遑多让。” 咏雪与卫英大气不敢喘,仿佛看到两人之间刀光剑影,你死我活。 眼看苏娘子终于又高昂着头离去,卫英松了一口气:“公子,您明儿果真要去杀羊?” 在一旁的辛嫂子糊里糊涂:“娘子为何叫顾老师去杀羊,我们镇上杀羊的地儿还挺远,在十五里外的何家庄呢。这天寒地冻的……”娘子不是为难人吗?明儿学堂不是还要授课吗?顾老师能赶得及回来? 顾闻白垂眼,没有应辛嫂子。 不过才十五里,算什么。 热气腾腾的铜火锅翻滚着,将香气源源不断地送出来。 苏云落将薄薄的羊肉捞起来,放在油碟子中,细细地滚了蘸料,才送进口中。便是她体再寒,额头上也细细地沁了薄汗。 咏雪拧来热帕子,她接过来将汗擦了,吩咐咏雪:“下冻豆腐。” 咏雪将冻豆腐下在锅中。 苏云落将筷子放下,等着冻豆腐。 咏雪忐忑着坐下。方才娘子从灶房回来时,可是气得脸儿都红了。她如今越来是越来搞不明白了,明明顾老师与娘子都是极好的人,为何次次都针锋相对,非要分个高下才行?不过,今儿黄太太的来访,以及顾老师的态度,是表明女子学堂有戏了吧。那明年开春,她便可以与伯年哥一起,坐在学堂里上学了? 苏云落闲闲地看着冻豆腐在汤中翻滚,但也没有错过咏雪脸上的表情。咏雪到底年纪小,表情都摆在脸上。瞧那表情又欢喜又忧愁的,想是期盼着与张伯年一起到学堂里读书罢。 到底还是年少,便是一脚踩在深渊边上,亦期盼着美好的明天。 也罢,横竖她是老树枯死之人,便送这对小情人一程。但在灵石镇她能护得了咏雪,以后若是到了京城那等乱花迷人眼的地儿,咏雪便自求多福罢。 冻豆腐好了。 一口咬下来,不小心,便让汁水流泄出来。 非常好吃。 卫英觉得,自从来苏家吃晚饭之后,自己的腰身好像胖了一些。 他偷偷看一眼公子,公子丝毫没有受明儿要早起杀羊的影响。 辛嫂子说了,何家庄每日杀羊极早,丑时前便开始杀羊了。 顾闻白似是看不到卫英脸上的担忧,照样优雅地放下筷箸,掏出帕子抹净嘴角,叠好,放进怀中,开始收拾桌子。 他的动作越来越熟练了。 其实,辛嫂子做的菜式越繁杂,卫英每晚回去,头皮便越紧。每晚回去,公子都会将作法写下来,而后第二日叫他在自家灶房中再炒制一遍。只是,每回做出来的菜,与辛嫂子的相比,云与泥的区别。 在苏家吃饭的时候有多幸福,回去便有多绝望。 今晚吃的是羊肉铜火锅,明儿公子又去杀羊,按照公子的做法,定是买上几只羊,让他慢慢地切。 卫英想哭。 明明是公子与苏娘子不和,为何不幸的总是他? 第30章 第30章 灵石镇开办女子学堂,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黄镇长寻了工匠,到学堂看了一遍,将女子学堂的范围圈了出来。接下来,便是先大致修缮一番,待开春后再动工。 女子学堂要开了,学生们兴奋不已。便是天气再冷,也遮掩不住他们的热情。 雅趣院的学子们在兴奋过后,叫苦连天。 顾闻白毫不留情,截住他们的话头:“每人五张招生简章,在放年假前通通贴到临近的镇上去。凡是贴完的,年假便可以得到奖励。” 顿时哀嚎声一片。 顾闻白的眼神扫过下面,落在卫英身上:“我会叫卫英监督。” 卫英:“……”最无辜的是他啊…… 良誉站在门口,听了好一会儿,悄悄地离去了。 没成想,明明是他先去的黄镇长家,这件事却还是交给顾闻白主导。后来他也听说了顾闻白提出的让黄太太作老师的意见。呵,想不到顾闻白拍马屁的功夫与他做人一样虚伪。听说,这顾闻白晚晚都到苏家鞋袜铺报到,甚至还为了苏娘子,亲自到十五里外的何家庄去杀了几只羊。 想起杀羊,良誉的胸口不由自主地塌了一下。他自小家贫,半辈子还没有吃过几顿羊肉,休说杀羊,便是杀鸡都不曾杀过。 果然顾闻白便只配与小寡妇在一起,也不怕被克。 良誉思想来去,犹有这样安慰自己,一颗忿恨不平的心才平静下来。 而当事人苏云落与顾闻白,浑然不晓得已经被有心之人送作堆。 早膳才撤下去,苏云落漱口净手,帕子还在手上抹着,那头的帐薄已经送了过来。 “纸砚笔墨一两,工匠画图六百文,修缮栏杆每日每个工匠两百文,木材费用七两三钱,清理残叶五十文,热茶水每日三十文,羊肉包子每日三钱,重新刷墙泥土三两五钱,石灰二两七钱,花椒十两……” 帐薄的字写得龙飞凤舞,林林总总的明目共有三十多项,末了还贴心地在后头写着几个蝇头小字:顾某自担账房先生,免收费用。 咏雪看着娘子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合起那本小小的帐薄,吩咐她:“开箱,称四十七两五钱的白银出来,再取一文钱出来。” 咏雪依言,拿钥匙开了钱箱,小心翼翼地称了又称,称得白银出来,放在一个木箱里。又拿了一文钱,正欲放进去,苏云落摆手:“这一文钱,是顾老师的工钱,不用一齐放进去。” 她捏过那枚小小的铜板,看了一眼外头雪枝乱飞的天色,道:“收拾一下,我们去学堂。” 天气着实冷,这几日雪枝乱飘,做工的匠人们手脚都有些僵硬了。源源不断的热茶水送上来,很快就被喝个精光。一大笼热腾腾的羊肉包子,才刚出锅,饿得发昏的匠人一口一个,不过须臾,便干干净净。 黄盛安与顾闻白站在一小片空地中,望着匠人们渐渐将原来破败的院子修葺得似模似样,竟有了比雅趣院还要好的趋势。 黄盛安略略不安,问顾闻白:“这些修葺的费用不叫他人分担,都让苏娘子一人担下,可妥?”苏娘子再有钱,也是个外地来的小寡妇,总不好叫人落了灵石镇欺负外地小寡妇的名声。 顾闻白云淡风轻:“若是叫别人分担,以后苏娘子想作主任何事情,便都不能随心所欲了。”还不如在最初的时候,便斩草除根。 他心中暗想,按照他与苏娘子打交道这么久,她应是那种不喜欢被别人压在头上的。 顾老师虽然年轻,但说出的话一向有根据。黄盛安想起苏娘子,也赞同地点点头。又问:“学堂的名字可想好了?” 顾闻白仍旧淡淡:“便叫云起学堂罢。” 黄盛安晓得苏娘子的闺名便叫苏云落,这云起学堂,倒是与苏娘子的名字相映成趣。 二人又站了一会,顾闻白还有课,便先告辞。 他才走了没多远,便遇上了苏云落与咏雪。 苏云落照旧穿着红狐裘衣,双手抱着暖炉,躲在伞下,俏鼻冻得微红。她见了顾闻白,朝咏雪使眼色,咏雪便将小木箱递与顾闻白:“顾老师,这是这几日的工钱。” 顾闻白低头,看着那只小小的木箱,接过,彬彬有礼:“顾某收下了。只是,苏娘子还须得随我到里头去,当着黄镇公的面数清楚……” “不用了。”苏云落打断他,“若是少了,顾老师尽管来寻我。” 顾闻白也不扭捏:“既如此,顾某便收下了。” 苏云落再次打断他:“顾老师,请伸手。” 顾闻白莫名,但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手心向上,露出清晰的掌纹来。 苏云落轻轻地将一枚铜钱放到他的掌心里。 她的手指尖,若有似无地掠过他的掌心。 铜钱是暖的,她的手指尖,竟是冷的。 明明,她还抱着手炉。 顾闻白心思恍惚。 苏云落将手收回,语气轻快:“我做生意,一向不爱占别人便宜。如今弄这女子学堂,总不能劳烦顾老师白白做我的账房先生,这一文钱,便是顾老师的劳苦钱了。” 顾闻白的脸,僵了一僵。 那头苏云落早就脚步轻快,与咏雪走了好几步远。 虽然不过几日的功夫,便花去了四十七两,但当苏云落看着渐渐有模有样的学堂时,还是十分有安慰的。这学堂,若是以后办成了,在里头挑几个机灵的,去帮李遥做事,倒也值了。 她向来不做无本的买卖。顾闻白便以为便宜了灵石镇,其实不过是她的心中的一点设想,没想到顾闻白倒是帮她达成了。那一文钱,花得太值。 苏云落没找到黄盛安,倒是碰上了良誉。 良誉身上照旧穿着半新不旧的青色棉袄子,下头穿着那双新买的厚底靴子,靴子上溅了泥巴,有些难看。 他瞧见苏云落,神色惊喜:“苏娘子。” 苏云落脸色淡淡:“良老师。”上回良誉的娘到铺子里胡搅蛮缠一通,她还记得。后来良誉并没有登门道歉,她便觉着,虽然良誉无辜,但事后不做弥补,很难让人对他心生好感。 良誉早忘记他娘亲那回事了,他只想着,要将自己第一个登门拜访黄镇公、催促黄镇公办女子学堂的事告知苏云落。 虽然是个小寡妇,但苏云落有钱有姿色,若是他讨得她欢心,不仅做她的入幕之宾,还能从她的指缝里漏一些钱财出来,也算是不枉牺牲自己了。 良誉挺挺胸脯,语重心长:“苏娘子,前些日子,是良生先到黄镇公家中去,让他重视开设女子学堂这件事的。良生可是苦口婆心,好好地劝说了黄镇公,且后来黄镇公十分赞同良生的想法。那顾闻白,不过是拾我牙慧而已。” 竟然还有这等争功之事?看来顾闻白在这灵石镇,竟还有看他不顺眼之人。俗话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苏云落面上不显,心中琢磨起来。她瞧着良誉,一双杏眼便略略有些兴趣。 良誉也不是个不懂得看别人面色的人,见苏云落起了兴趣,越发的兴奋:“那顾闻白,一向便爱争功。自从他来到灵石镇,不知搅起多少事端,许多人颇是恼恨他呢。这回苏娘子办女子学堂,他又故技重演,将功劳俱揽在自己身上。苏娘子初来乍到,可别叫那顾闻白蒙骗了。” 顾闻白揽了功劳? 苏云落垂眸,这良誉怕是当她是个三岁小孩来哄吗?她是不喜欢顾闻白,但顾闻白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说过劳苦功高的话。 良誉仍旧殷勤地说着:“……若是苏娘子愿意,良生甘愿替苏娘子跑腿,好生监督那顾闻白……” 咏雪在一旁听得又气又愤,这良老师,怎地满口胡言地诋毁顾老师?顾老师一向在娘子面前,是从来不提自己在黄镇公面前做的事的。 她正想出声反驳,却听娘子道:“既如此,那我便谢过良老师了。只是,我瞧良老师身子单薄,怕是帮我多跑几次,便累垮了。” 良誉再次挺挺瘦弱的胸脯:“良生感激苏娘子记挂,只不过良生的身子看起来虽弱,但还是十分经用的。娘子尽管吩咐,良生受得住。” 苏云落笑吟吟地:“既如此,那我便不客气罢。” 良誉内心惊喜:鱼儿上钩了! 只听苏云落道:“上回我吩咐顾闻白到十五里外的何家庄去帮我杀一只羊。大伙都知道,何家庄杀羊极早,但那日顾闻白赶去何家庄,竟然很早就赶回来了。我疑心他只是吩咐他身边的长随去了,实则上他并没有去。这样,明儿你帮我跑一趟何家庄,帮我问一问何家庄的人,有没有见过顾闻白。以及……”她的笑意更浓,在小巧的下巴两侧荡起两个小小的酒涡。 “你去看一看杀羊的过程,回来说与阿元听,让阿元与顾闻白对质,杀羊的过程是否与你说的一致。” 良誉愣了。 第31章 第31章 风雪不停,屋中的银丝炭也烧个不停,竟是一日比一日越发的冷。苏云落翻过帐薄,发现银丝炭的价格升了。虽然这个月因为天气严寒,厚底靴子卖得极好,所赚的钱也不少,但同样的,皮毛的价格也升了不少,这样算下来,一个月的盈利竟是只赚了二十多两银。 她视线往下,因着天冷,羊肉的价格也升了十文。 在这个小地方经营一家鞋袜铺子,果然不容易……办女子学堂,其实是动用了她的老本。苏云落轻轻将帐薄合上,双手又赶紧抱着暖手炉。灵石镇真是太冷了。 咏雪从外间伸头进来:“娘子,阿元在院门。” 通常阿元有事要说,俱是在二门处等候,待咏雪应门,请示过苏云落,才让咏雪传话。咏雪总觉着,这样的规矩很有大户人家的意思。她自己在雪中乐癫癫的跑,倒是乐意。 苏云落问:“何事?” 咏雪传话:“铺子里来了个山上的猎户,他不愿意将自己手中的皮毛便宜卖了皮毛铺子,想直接卖与我们,好讨个好价钱。当然了,价格要比皮毛铺子低上两成。” 苏云落皱眉:“我们向来不收没有处理好的皮毛。” 咏雪传话:“俱是处理好的。” 一张狐皮便被递进来。 果然是处理好的。狐毛光泽发亮,皮子刮得极干净,煮得极柔软,没有一点儿异味。 会处理皮毛,且还熟知讨价之道,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普通人。 苏云落问:“那猎户长得如何?” “是个年青人,穿得十分干净,身边还带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小姑娘许是病了,脸儿红红的,约是急着要钱看病,是以那年青人才进了我们铺子。” 原是为了孩子看病,倒也情有可原。 这风雪交加的,一路牵着个孩子,还要扛着一堆皮毛,怎么想都是一出人间惨剧。 于是苏云落吩咐道:“收了皮毛,再给孩子盛一碗鸡汤。”这几日越发的寒冷,她便叫辛嫂子时常煨着一锅鸡汤,若是谁觉得冷了,便去喝上一碗暖暖身子。 阿元得令走了。 铺子里,年青的猎户一共带来十张皮子,阿元自然得一一检查。猎户站在一旁,牵着小姑娘。小姑娘昏昏沉沉地倚在猎户身上,脸颊越发的热。 辛嫂子撩开门帘,端着一个红漆小盘。 她见小姑娘与明福差不多的年纪,心中更加的怜悯,放柔了声音道:“小姑娘这是染了风寒罢,多喝些鸡汤便好了。”说着将红漆小盘上的盅盖揭开,顿时香气四溢。 那猎户却是很警惕:“这位嫂子,我家孩子不能喝鸡汤。” 小姑娘依旧昏昏沉沉的,睁眼看了一眼汤盅,悄悄地咽了咽口水。 辛嫂子自然都看在眼里:“这位小哥,鸡汤是我们东家娘子吩咐下来,盛给小姑娘喝的,没有别的心思。” 到底是鸡汤太香,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汤盅,轻轻扯了扯猎户:“唐大哥,我想喝。”她病了好几天,虽然唐大哥对她照顾得很周到,但唐大哥的厨艺太差,她吃了几日各种奇怪的菜肴,觉着自己的病情更严重了。 辛嫂子将汤盅递得更近:“这风雪交加的,看了病还得走回家去,小姑娘多受罪哇。” 猎户最终还是心软,点点头:“蓉蓉喝罢。” 辛嫂子将小盘放在桌子上,蓉蓉坐在椅子上,拿过调羹,快活地舀起鸡汤喝了起来。鸡汤十分好喝,是她这段时间喝过最好喝的汤。她不由自主地眯起双眼:“真好喝。” 蓉蓉很捧场,猎户只得笑笑。只是在阿元给他结账的时候,他悄悄地数了几枚铜板放在柜台边。 一大一小牵着手离开了,离开前,辛嫂子好心道:“回春堂沈大夫的医术最好,诊金也不贵。” 不过是一场交易,但这铺子里的人热心肠,年轻的猎户最终还是感激地道:“谢过嫂子,也谢过东家娘子。” 外头风雪越发的大了起来。 苏云落听着咏雪绘声绘色地说着那叫蓉蓉的小姑娘是如何将那盅鸡汤喝得干干净净,喝完之后脸色都好了许多,只懒懒地歪坐在榻上,道:“这风雪交加的,谁都不容易。” 她只不过想起十多年前,父母双双殒命,祖母未从慈安庵回来前,她过的那段颠沛流离的生活。 那时候也有好心人在她饥寒交迫的时候,给她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还有一件可以遮挡风雨的蓑衣。 不过是一段小插曲,大伙很快都忘记了。 转眼到了炊晚饭的时候。 今儿苏云落想吃饺耳。 顾闻白踏进苏家铺子的灶房时,辛嫂子已经和好面,正在剁肉馅。 顾闻白很自然地脱了大氅,照旧露出里头的窄袖直缀长袍,极为顺手地拿过菜刀与肉,开始切了起来。 辛嫂子看他。 只见顾闻白使菜刀的功夫越发的纯熟,切起肉来并不比她慢,甚至可能是男人的缘故,力道比她更重,剁起肉来更快。 辛嫂子不由又夸赞道:“顾老师不愧是学富五车,做什么都又快又好。” 顾闻白自谦:“不过是学来裹腹自己而已。” 卫英闻言又羞愧地低下头。不过他如今学聪明了,不做杂役,那剥根大葱、剥颗大蒜应是可以的罢。这不,他觉得他现在剥大蒜的速度都快了许多呢。 肉馅剁好,辛嫂子拌好馅,开始教顾闻白擀饺耳皮。 顾闻白不过失败了几只,便有模有样起来。虽然速度慢,但每只看起来都十分标准的圆。 辛嫂子不由得再度感叹:“不愧是顾老师。” 捏饺耳时顾闻白学得更快了,甚至捏得比辛嫂子还要好看,每只都白白胖胖,没有漏馅。 卫英站在一旁,开始觉得自己今晚约是不用睡了。前几日他日日切羊肉,切得两手俱是羊膻味儿。此时那些厚薄不一的羊肉片还挂在屋檐下随风飞扬呢。 今晚这饺耳可比切羊肉要复杂多了…… 顾闻白一上手,饺耳便很快包好。照旧是先将苏云落的煮好,先送到内院去。顾闻白又极为顺手地接过笊篱,取代辛嫂子的位置,贴心地将白白胖胖的饺耳下锅,再捞起来,装在黑底双层瓷盅里。 辛嫂子调了蘸料,配上新腌好的王瓜,水捞生菜淋一点秋油,以及一碗煨好的银耳莲子羹,装在食盒里提了出去。 娘子吃饺耳吃得快,不用煮咏雪的,待会咏雪再回灶房与她们一起吃。 咏雪接了食盒,辛嫂子笑眯眯道:“这是顾老师煮的呢。” 这些日子辛嫂子日日夸赞顾闻白,咏雪已经习以为常。不过,她转头仍旧对苏云落道:“今儿的饺耳是顾老师下的呢。” 如今铺子里的人对顾闻白已然是一边倒了,苏云落面上不显,只夹了一只白白胖胖的饺耳,蘸料,缓缓送入嘴里。嗯,饺耳皮和得正好,筋道。馅料嘛,也调得不错。比起辛嫂子往常煮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很快吃了几只,再夹几口生菜,便觉半饱了。 可不能再吃了。等会还要喝银耳莲子羹呢。苏云落摸摸自己的腰身,犹豫半刻。罢,再吃一只便不吃了。 她再夹了一只,送入嘴中。 贝齿轻轻一咬,却是碰到什么坚硬的物什。涩涩地不舒服。 不会是顾闻白为了报复她,藏了什么刀片罢?! 她急急扯了帕子,捂着嘴,慌慌吐了出来。 咏雪正不解,却见娘子拿着帕子,扑到灯下,细细地端详着。 帕子中间,红红白白中,赫然藏着一枚黑漆漆的铜钱。 苏云落:“……” 第32章 第32章 白白胖胖的饺耳下锅,火舌呼呼地舔着锅底,饺耳很快浮出水面,皮薄馅大,勾人食欲。诱人的香味飘飘摇摇,荡出苏家鞋袜铺。 此时夜色暗沉,雪花绕着气死风灯飞舞,犹如梦中美景。 苏家鞋袜铺外,一大一小的身影站在雪中。小的那个吞了一下口水,望向大的:“唐大哥,我想吃饺耳……” 这一大一小正是唐猎户与名叫蓉蓉的小姑娘。 他们刚从回春堂出来。许是天气寒冷,受寒的小孩老人极多,他们排了许久的队才轮上看诊。再抓了几包药,眨眼便天黑了。因着还要赶着回村里去,是以不过在小吃铺中打了两碗热汤,吃了几只烙饼便匆匆启程。如今路过苏家鞋袜铺外,却被香味缠住脚步。 唐猎户犹豫了一下。说实话,这香喷喷的饺耳味,他也许久没闻到了。但,这苏家鞋袜铺,并不是吃食铺子,方才人家施舍了一碗鸡汤,他已经是十分的不好意思了。 蓉蓉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正摇摆不定,正好阿元撩开帘子,伸头出来,预备打烊,他一眼便瞧见他们两个,记起唐猎户并不是贪便宜的人,于是热情地打招呼:“唐小哥,准备家去啊?” 唐猎户下定决心:“梁小哥,可否卖一碗饺耳与我们?” “什么?”阿元愣了。 苏云落让咏雪将那枚铜钱洗干净,用洁白的帕子裹起来,放在红漆小盘里,预备端给顾闻白。 她如此交待咏雪:“你且说,做老师的一向清贫,这等巨款,别随随便便丢了。” 咏雪应下,端着红漆小盘出去了。 苏云落正想着那顾闻白的脸色如何变幻,咏雪却是很快回来,一脸的笑意:“娘子可还记得今儿赏给卖皮毛的猎户的鸡汤?” 瞧着咏雪一脸笑意,苏云落笑道:“难不成那猎户来报恩了?” 咏雪摇摇头:“那猎户方才问阿元,能否卖一碗饺耳与他们呢?阿元不敢作主,便来问娘子。” 苏云落便道:“不过是一碗饺耳而已,便送给他们罢。”想了想,又道,“若是他们要给钱,便收两文好了。” 唐猎户与蓉蓉被请进苏家鞋袜铺的灶房时,略略有些惊讶。 只见宽大的灶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各种物什收拾得整整有条,中间一张长条木桌,摆着好几碟煮好的饺耳。灶口中火光熊熊,水蒸气冉冉,空气中散发着浓郁的饺耳香味,这一切都十分的温暖,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沉浸在里头。 而且,里头的人几乎都面带友好的微笑。 呃,除了一个看起来十分俊秀的年青人,正苦大仇深地看着面前的一只红漆小盘。 蓉蓉苍白的脸色似乎红润了些。 她被安排坐在一张高凳上,面前摆了一碗饺耳。除了饺耳,还有腌王瓜,生菜等。虽然十分简单,但对于她来说,却是许久未见的美味佳肴。想起唐大哥弄的菜,她便一阵心慌。 众人在热闹的氛围中吃完了一顿饺耳。 唐猎户掏出两文钱给阿元。 两文钱可以买一碗如此真材实料的羊肉饺耳,实在是太划算了。在唐猎户心中,已经将苏家鞋袜铺子里的人,划分为好人。 一直看着红漆小盘的顾闻白忽而抬头,看看蓉蓉,开口问道:“小姑娘可曾启蒙?” 蓉蓉好奇地看着他:“启蒙是什么?” “便是读书、写字。” 蓉蓉更是糊涂:“读书、写字又是什么?” 唐猎户赶忙解释:“蓉蓉一直跟我生活在村边,极少与旁人接触,而我又整日忙于打猎,再加上也不识字,是以蓉蓉并不懂什么是读书、写字。”他说着,神情十分愧疚。 蓉蓉扭头看他:“唐大哥很好。” “到明年开春,苏娘子开设的女子学堂便要开了,到时候你可以将蓉蓉送来读书。” 唐猎户有些糊涂:“苏娘子?女子学堂?” 阿元笑眯眯道:“苏娘子便是我们东家,女子学堂便是由她资助开设的。你眼前这位,便是学堂的顾老师。” 蓉蓉看着俊秀却又奇异地融进灶房中气息的顾闻白,怯怯地问:“是不是到女子学堂读书,便能天天吃上这么好吃的饺耳?” 那可不能,是要自己带饭的呢。辛嫂子正要说话,顾闻白悠然地指了指卫英:“若是这位卫大哥在苏娘子在这里学会了如何做菜,你们便能吃上这般美味的饭菜了。” 无辜中枪的卫英:“……”他,他,以后晚上是不是只能睡一两个时辰了?他的命好苦啊。 蓉蓉闻言,雀跃地应道:“唐大哥,明年开春,我要到苏娘子开的女子学堂读书。” 顾闻白不知从那里掏出一本册子来,笑眯眯道:“那小姑娘先来报个名字罢。” 当咏雪绘声绘色地描述顾闻白将姚蓉蓉的名字写在册子上,并且承诺以后的伙食时,苏云落擦着面霜的手差些没将自己的脸掐出印子来。 他,他,他有什么资格承诺以后的伙食?她身为出资人都没有出声,他胡乱承诺什么? 苏云落决定,明儿要去寻顾闻白好好理论理论,好叫他明白什么叫做话不能乱说。 真真是气死她了! 顾闻白戴上斗笠披风,主仆二人在雪中缓步朝家中走去。 卫英酝酿许久,终是开口:“公子,您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风雪交加,顾闻白的声音听在卫英耳中,有些缥缈:“自是真的。” “可是,苏娘子那头……”苏娘子可是个精打细算、决不吃亏的商户。 只听公子道:“我自有法子。” 翌日,连下了好几日的雪竟然停了。 昨晚睡到半夜,汤婆子失去热度,苏云落的脚又渐渐变得极冰冷,她半睡半醒了半晚,略略有些疲倦,眼圈下藏了浅浅的青影。 咏雪给她梳头,不由担忧道:“娘子昨晚又没睡好?可要再歇一歇?”她服侍苏云落也有一段时间了,自是知晓自家娘子是极为怕冷的。 苏云落用手沾了一点粉,轻轻扑在眼窝下:“无碍。”每年的冬日她俱是这样度过的,已经习惯了。何况现在在灵石镇,她已经比在赵家时起晚了一个时辰。 更何况,今日她要去质问顾闻白,决不能掉了气势。 她摸出枣红色的口脂,正要往上涂,忽而想起顾闻白对她涂了这支口脂的评价。 哼,她涂什么样的口脂,向来是取悦自己。他一个大男人懂什么。 然而转念间还是将口脂放下,只涂了一层薄薄的无色的口脂。她本是娃娃脸,显得年纪小,素日里涂枣红色的口脂不过是将自己主母的气势显出来。不过,在灵石镇好像没有必要。 咏雪帮她梳了高髻,她自己簪了两支珠钗,又在耳垂夹了珍珠耳环,再披上白狐毛领的斗篷,镜中人竟然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 咏雪不由由衷感叹:“娘子真美。” 苏云落一笑:“容色不过是外在的东西。”若是咏雪曾瞧见赵栋后院中那些环肥燕瘦的妾,还会感叹这一句吗?容色?容色不过是最肤浅的东西。 亦是,她最最厌恶的东西。 学堂休沐了。 工匠今日还在施工,作为价值一文钱的账房先生,顾闻白很尽责,早早便到学堂中监工。 尽管雪停了,但天气却比往日越发的冷。 他仍旧只是穿着大氅,站在雪地中,气质俊秀又儒雅。 苏云落觉着自己包裹得像个粽子,毫无攻击力,而她的敌人,则气质超然,轻轻松松出招,便能将她击败。 但她是谁,是苏云落。 她走到他身侧,语气清冷:“顾老师,早安。” 咏雪站在不远不近的地儿,与一脸憔悴的卫英站在一起,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娘子与顾老师站在一起的背影,还挺般配呀。 第33章 第33章 丝毫不知晓自己被自家丫鬟乱点鸳鸯的苏云落问候完顾闻白,站在雪地中觉得有些冷。瞧那顾闻白,穿得那么少,脸色还那么好,不愧是一根无欲无求的死竹子。 她内心是有些羡慕这根竹子的。羡慕他不怕冷的体质。其他嘛,就算了。 顾闻白同样彬彬有礼:“苏娘子,早安。” 苏云落开门见山:“昨晚听闻顾老师应承女子学堂包揽学生伙食,我记得我可不曾应承这等事情。” 顾闻白一笑,如胸有成竹:“苏娘子莫急,此事待我细细说来。” 好呀,就看你是如何糊弄我。苏云落睁着杏眼,看向顾闻白,一副专心聆听的认真模样。 殊不知,她这副模样看在顾闻白眼中,却差些让他荡了心神。 这苏娘子,今儿竟然换了一副装扮。比起往日那些略显老气的装扮,今日她的穿着以及妆容,竟是怯怯可怜般。那双秋水暗漾的杏眼底下略略有些青,仿佛在控诉因着他昨晚的寥寥数语便辗转难眠般。她唇色粉嫩,略略上翘,带了些质问的骄纵,却不让人讨厌。 此时她穿着白狐毛领的斗篷,更衬得她似雪中的妖精一般诱人,但却又不自知。 他心中微微叹息,这磨人的苏娘子,竟然轻易地撩动了他的心。 往日里他发过的誓,竟然在灵石镇这个寒冷的冬日,破了。 罢了,也是宿命。 然而,正事还是要做的。 他娓娓道:“自古以来女子学堂不多见,但也不是没有。我朝最闻名的女子学堂便是玲珑堂。玲珑堂,想必苏娘子也曾听说过,它远在青山之峰,却吸引了无数人将自己心爱的女儿送去,接受严格的教导。但这玲珑堂却是一年才休沐两次,中间吃穿用度,全在里面。” “苏娘子想必也要反驳,我们云起学堂不过才开设,更没有闻名在外的教育家加持,运用玲珑堂那套,想必不行。但,苏娘子,我相信你应与我一样,要做的事情,便要做最好的。” 苏云落的杏眼仍旧看着他,仍旧不发一言。 那便是她没有被他说服。 果然是顽固的小娘子。 他只好将底线抛出来。咳了一声:“在灵石镇的西边,有一片荒地,价格低廉,苏娘子只用极少的钱便能买下。买下之后,我们学堂一向有劳作课,可以实行自供自给。” 这还差不多。 苏云落略略满意。她向来无利不起早,尽管开设女子学堂对她的名声有利,但对她的钱袋子还没有什么好处。如今总算寻到了一丝赚钱的机会,看着这死竹子也顺眼了些。 她也咳了一声:“想不到顾账房如此为云起学堂考虑,不愧是灵石镇之光。” 顾闻白:“……”灵石镇之光? 苏云落胡乱看了一眼,想走了。她委实也冻得厉害,心思一转:“学费不用收,但其他的吃穿用度的费用却是要收的,我相信顾账房定能定出十分完美的收费标准来。” 顾闻白忽而笑了笑:“在学堂的后面,有一片空地,我已经找黄镇公批下来了,专门用来修建女子学堂的寝室。”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苏云落差点想将手中的暖炉砸向顾闻白。 顾闻白从怀中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面带微笑,态度十分恭敬地递给苏云落:“这是建筑草图与预算,请苏娘子过目。” 苏云落贝齿几乎要咬烂,接过那本还带着死竹子体温的册子,快速翻到后头,只见上头赫然写着:粗略预算两千三百五十二两四钱。 她抬眼看顾闻白。 后者柔声道:“择日不如撞日,苏娘子,不如我们去看一眼那片荒地?” 马车开始颠簸起来。 咏雪将帘子撩开,看向外头一片白茫茫的荒凉。她担忧道:“娘子,似是有些远啊。”她们从灵石镇出来,已经走了两刻钟的功夫,还没有到目的地。若是像顾老师所说,学生们有劳作课的话,长途跋涉似乎不大可能。 苏云落自然知道顾闻白在诓她。 什么劳作课,最多便是在春日晴好的时候,出来欣赏一下春光;或是在秋日的时候,摘一下硕果。还能美名其曰:陶冶情操。 如果那块地不能像她猜想的那般另有用途,她可是要翻脸的。 马车前方,顾闻白骑着马,肩膀宽阔,腰肢挺拔,一双长腿夹在马肚边,露出厚底靴子。 方才,有那么一瞬,他柔声说着话,看着她的时候,眼眸轻垂,掩去一半星光,几乎,几乎,迷惑了她。 是以,她才鬼使神差般答应他,来看荒地。 如今冷风一吹,倒是清醒了。 只是手中的暖炉渐渐失去热度,让她有些不舒服。 终于到了。 咏雪扶着苏云落下了车。 一片白茫茫。不远处有一片小土坡,小土坡再往前,有几间半倒塌的茅屋。 实在荒凉。 实在,似乎,没有什么可获利的。苏云落杏眼带着质问,看向顾闻白。 顾闻白将缰绳递给卫英,示意苏云落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 风儿开始刮起来。她身上有一股独特的香味,顺着风刮向他,若有似无地撩拨着他的鼻子。 苏云落就想知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顾闻白一指:“从这里数往东西各十里,只要三十两。” 若是肥沃的土地,便宜的价钱,哪个商人不动心? 苏云落瞟一眼顾闻白,将咏雪招过来。 将手中暖炉放在咏雪手上,苏云落往前几步,蹲下,纤纤玉手拨开不厚不薄的积雪,再从头上拔下簪子,使劲地往冻得硬梆梆的地里挖。 咏雪不安:“娘子……”怎好让娘子干这等粗活,她在一旁看着? 苏云落摆摆手,仍旧使劲挖着。只是土地被冻得太甚,她的珍珠簪子都挖变形了,才堪堪挖出一点儿松动的泥土来。 旁侧有人蹲下,体贴地递过来一把匕首。 匕首朴实无华,只在手柄处镶嵌了一颗玛瑙,里头隐隐约约现着一个“顾”字。 顾闻白不仅体贴地递过匕首,还体贴地道:“前不久我才挖过,那时候还没下雪,还挺好挖的。” 苏云落没言语,将匕首接过,用力挖起来。只不过,她的用力看在顾闻白眼中,实在像是小娃娃过家家般。而且,她的纤纤玉手离开手炉,原本白玉般的手指,渐渐变得红彤彤的,而后变得青白。 他不忍心。 他的确也想不到,苏云落除了经营鞋袜铺子外,还有买地的经验。他又忍不住猜测,她以前到底是什么身份。难不成富商年老,她不得不支撑门户? 虽然换了匕首,比起簪子要好挖一些,但效果仍旧不理想。 顾闻白轻轻叹一声,想要去接过匕首。 不料他的动作却将专心挖土的苏云落吓了一跳,她松开匕首,匕首落地,冰冷的手却被握进一只火热的手中。 竟是比手炉还要温热的手。 她慌慌张张,将手抽出来,瞪着顾闻白。后者风轻云淡:“我来帮你挖。”似乎他方才不曾握过她的手。 登徒子!她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条手帕,将泥土放在帕子上包好,迅速起身:“咏雪,走。” 她动作倒是快,一转眼自己爬上马车,咏雪跟在后头,将帘子放下,遮得严严实实。方才她站得近,娘子与顾老师之间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到了。咳,想不到顾老师竟然是这样的人…… 站在后头一无所知的卫英莫名其妙,他看看仍旧蹲在地上的公子,又看看缓缓驶动的马车:“公子?”明明来的时候,公子与苏娘子之间的气氛还算融洽啊。 顾闻白将匕首拾起来,插进护具,起身,语气淡然:“回去罢。” 两人上了马,卫英看看后头的荒地,心中更是不解。 这片荒地,其实是公子花了许多钱买下的。只是公子买下后,却没有开垦,只是让它白白荒着。 如今叫苏娘子来看地,又只开三十两,这是暗着要补贴苏娘子? 公子的心思卫英一向猜不透。 地是好的。 苏云落回到家,用自己的方法测过泥土。甚至说,那一片地,应该十分肥沃。那么肥沃的一片地,不可能那么便宜。除非有什么内幕。尤其是经过那死竹子的手,让她不得不猜测。 然,还没有等她猜测出来,正在施工的女子学堂,便出事了。 第34章 第34章 彼时正是准备午饭的时候,苏云落回到苏家鞋袜铺不久,便听说顾闻白也厚着脸皮进了灶房,还带来了一包切好的羊肉,说是天冷,正好将羊肉涮了吃火锅。 这人,倒是越来越将自己当作苏家鞋袜铺里的人了。 刚好今日辛嫂子带了明福来,明福见了顾闻白,十分欢喜,只围着顾老师吱吱喳喳说个不听,灶房里倒是热热闹闹。 苏云落窝在厚重的毯子中,冰冷的双脚搭在汤婆子上,好不容易才回暖,咏雪便冲进来,脸儿苍白,语无伦次:“娘子,娘子,那秦大娘,那秦大娘在学堂,被砸伤了腿!” 苏云落蹙眉:“秦大娘?” 见娘子一脸迷茫,咏雪急得直跺脚:“秦大娘便是良老师的后娘呀!” 苏云落的眼神沉下去:“顾老师可知晓了?” “顾老师和卫大哥已经往学堂去了。” 苏云落略感意外:“他先走了?” 咏雪略有些不好意思:“原本顾老师交待,不能惊动您的,但阿元却说,定要来告诉您……” “阿元做得对。”苏云落赞赏了自家伙计一句。虽然顾闻白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她作为女子学堂的牵头人,又曾与那秦氏有过过节,无论如何,她都有权利知晓内情。 正在施工的女子学堂中,秦氏半坐在几根断裂的木头中,一头乱发在风中飞舞,眼睛红红,一副被人欺负的模样。良誉站在一旁,表情阴沉。 几个工匠正围着顾闻白,低声说着什么。 苏云落一到,秦氏眼睛一亮,挣扎着,哑声叫道:“黄镇公,黄镇公,便是这妖女,这妖女坏了我们灵石镇的风水,黄镇公,你可不能轻饶了她!” 原来黄盛安也来了。 黄盛安从角落里走出来,旁侧还跟着一个瘦小的老头。黄镇安朝苏云落点头:“苏娘子也来了。”语气淡淡,并没有什么责问的意思。 苏云落朝黄盛安行礼:“奴家问黄镇公安好。” 秦氏见状,鼻子都气歪了。这黄镇公竟然先问候那妖女,可见那妖女也将黄盛安迷惑了。她正要爆发,良誉低声呵斥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秦氏恶狠狠瞪他一眼:“我虽不是你亲娘,但也是你的长辈,对你有抚养之恩,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良誉哼了一声,别过脸去,视线却掠过苏云落的脸。前几日苏云落叫他到何家庄去,他压根没去,这几日自然也避着苏云落。此时见了人,越发的将头低下来。 苏云落没看他,看了周遭一下,见并没有无关的人,心中倒是意外。这顾闻白,清场的本事尚可嘛。 她之所以姗姗来迟,自然是重新打扮一番才出门的。 枣红色的斗篷,枣红色的口脂,便是眉梢也略略往上提了提。发髻上插了一支红玉刻成的海棠花,耳垂上是同色耳环。 早晨与顾闻白相见时那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已然全无。 顾闻白此时却愿意她是这番打扮的,早上她那副模样,他还不愿意别人看到。尤其是对她怀着不好心思的良誉。他宁愿她此时的打扮像一只斗鸡。 苏云落当然不知道顾闻白此时在想什么,她照旧抱着手炉,看着秦氏:“这位大娘,你口口声声呼我为妖女,可有什么证据?” 秦氏正等着这句话呢,苏云落话音方落,她即刻暴怒道:“自从你来了灵石镇,镇上都不平静了。你看,你又弄这个什么女子学堂,害得天怒人怨,这木头倒塌下来,将我的腿给砸伤了!” “哎,你……”那头的工匠中,有人正要发声,却被顾闻白挡了下去。 苏云落摇摇头:“我倒是奇怪,为何这木头不砸别人,却偏偏砸与我有怨的你呢?再且,女子学堂在施工,你并非工匠,无缘无故到施工现场来作甚?” 见苏云落并不惊慌失措,秦氏慌了一下,将早就想好的应对之词说出:“我,我来寻良誉,不小心走错了。” 苏云落也不急,目光转向良誉:“良老师,今日休沐,你不在家侍奉双亲,在学堂作甚?如今还害得你的娘亲无端受了伤,实在是不孝不顺。” 她语气淡淡,神情淡淡,却将一顶不孝不顺的大帽子扣在良誉头上。 黄镇安咳了一声:“良老师,还不快快送你母亲回家?” 秦氏傻了眼,怎地她的计策才开始,就失败了?她的腿就白白伤了?这可不行!她作垂死挣扎,嘶哑着声音叫道:“妖女,你要妖言惑众,你美色惑人,你,你不得好死!黄盛安,今儿你不给我一个交代,便是帮着这个外乡小寡妇,你,你肯定与她也有……呜呜……”她的污言秽语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塞了嘴巴。 卫英背着手,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 秦氏气得快吐血,怎地这些人全都站在那妖女身旁?她一把扯开抹布,一跃而起,叉着腰又要破口大骂。她要是不将她平生所藏之绝骂展示出来,她便不姓秦! 话还没有出口,就见对面的妖女睁大眼睛,枣红色的樱唇十分惊讶:“哟,秦大娘,你的腿怎么不治而愈了?” 众人的眼光齐齐落在秦氏方才的双腿上。 什么不治而愈,压根就没有伤过。 良誉暗咬牙关,沉声说:“还不快走?!” 方才被顾闻白压着不能说话的工匠们也不满起来:“秦氏,大家都是灵石镇的人,苏娘子开设女子学堂,本是功德无量的事。我们替苏娘子干活,又能养家糊口,一举两得。你别做这害人的搅屎棍,哪哪都有你。” “就是,我们可不是良老头,任你糊了双眼,连亲儿子都不疼。” 这些工匠俱是四十左右的男人,对良家的往事那是一清二楚,对秦氏也毫不客气。 “这天气冷,我们寻一份活也不容易,还要靠着苏娘子的工钱过冬呢,你倒是哪里凉快便往哪里去!” 大家说着,一个个俱愤怒起来。 秦氏气红了眼,却不敢再出声。这些工匠都是直脾气的人,说不定还真出手打她。她狠狠地剐了苏云落一眼,转身离去。 苏云落叹了一口气,这秦氏的功力不够啊,还真是无趣。亏她还专门抹了枣红色的口脂,以为有一阵恶战呢。 她睨了顾闻白一眼,也不知道他早早跑过来处理了个什么。 优雅如苏云落,朝黄盛安道歉:“劳烦镇公了。” 黄盛安笑道:“此乃黄某的分内事。”亏他闻言后赶紧带了告老还乡的许仵作来,想帮上什么忙呢。结果苏娘子治起秦氏来,倒是干净利落。 苏云落瞧一眼工匠们:“让各位大哥操心了。”她示意咏雪,咏雪从后头捧出个红漆小盘来,上头是几个葛布做成的小荷包。 “这是压惊钱,各位工匠大哥这些日子辛苦了。天气寒冷,各位大哥到食肆切点肉,沽点酒,暖暖身子,但千万别贪杯,明儿还要上工呢。” 咏雪将小荷包端到工匠面前。 工匠们十分意外,但仍是眉开眼笑地收下来小荷包。他们暗暗掂了掂,小荷包的份量还不轻呢。这苏娘子,可真会做人。 事情既然已完满解决,还没有吃午饭呢,肚子怪饿的。苏云落与黄盛安辞别,预备打道回府。 还没跨出学堂的大门,良誉便追了上来。 “苏娘子,苏娘子。” 苏云落呼出一口浊气,皮笑肉不笑:“良老师还不回去侍奉双亲?这天儿怪冷的,双亲若是受了凉,得了失心疯,可就不好了。” 良誉语塞,见她面色不虞,知她因着秦氏的举动很是不快。他压低了声音:“这事全是我娘亲一人所为,我俱不知。我,我实在是抱歉……” 苏云落饿着肚子,浑身越发的冷,她厌恶秦氏,同样也不喜欢良誉。她对厌恶的人向来没有好脸色,当下也不想理会良誉,抬腿便要走。 良誉却是热血上了头,定要说清自己与秦氏的关系。他有几日没见着苏云落了,如今再见,更觉得她风姿更甚,处理起事情来不慌不忙,压根没将秦氏放在眼中,若是以后他将她娶回去,治起那秦氏来还不是小事一桩?还有,他娶了她,重振良家也有望了。他见苏云落抬腿要走,慌忙伸手,想拉住苏云落。 咏雪惊叫:“你想做什么?!” 苏云落自是不想让良誉的手触到自己,本想闪身一躲,却不料脚下一滑,竟然要倒向那良誉。 良誉又惊又喜,正想收手,将美人揽入怀中,却不料背后一阵阴风,他莫名便转向另一边。 而美人,却倒在顾闻白怀中。 良誉正怔愣,却听顾闻白眼神凌厉,似利刀般地射向他:“离我的女人远一点。” 第35章 第35章 苏云落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还没有回过神来,便听着男人的胸腔隆隆作响,说出了这一句霸气宣言。 她愣了愣,右手悄悄地掐了掐自己的左手。 很痛。不是作梦。 等等,死竹子在说什么?他的女人?她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女人了? 苏云落瞪大眼,看着顾闻白俊秀的侧脸,以及脖子上隆起的喉结,她有些恍惚:要不要给他这个面子?等等,她为什么要给他这个面子? 咏雪捂着嘴巴,站在一旁,内心纠结又欢喜。顾老师配娘子,似乎还不错啦。 卫英则仰头,看着一无所有的天空。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良誉。 只见眼前容貌皆养眼的一对男女旁若无人地拥抱着,着实有碍风化。良誉已经彻底忘记,方才他亦想揽住美人。 良誉定了定神,尽力让自己不惧顾闻白的眼神,颤声说道:“我不过,不过是想扶一下苏娘子……” 顾闻白冷哼一声,将苏云落小心翼翼地揽起来,柔声问道:“你无事罢?” 苏云落瞪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内心却万分惊恐:学堂里方才砸的不是秦氏,而是这根死竹子吧。 然而她直直瞪着顾闻白,看在旁人眼中却是另一番景象,那便是郎情妾意,两两相望…… 良誉暗自神伤,独自离去了。 苏云落站直身子,蹙眉看着顾闻白:“顾老师,你是不是太过了。”揽着她便算了,还说出那番让人,让人脸红心跳的话,纵然她是心如古井的“小寡妇”,也不由得心起涟漪。 顾闻白一双星眸仍旧看着她,仍旧柔声道:“我是认真的。待女子学堂修缮完,我便会请媒人上门提亲。” 这段话比起方才那句,更加的震撼。 咏雪欢喜地捂着嘴巴,卫英的下巴差些没掉下来。公子,公子说的可是认真的?那岂不是万年铁树开花?虽然开的还是一个小寡妇…… 苏云落瞪着顾闻白半响。忽而拔腿便走:“咏雪,再不回去,菜便要凉了。”她走得飞快,跨过大门门槛时差些没跌倒。 咏雪赶上去,顾闻白看着那一抹枣红色的影子消失在雪白中,轻轻一笑:她可真有趣,竟然逃之夭夭了。 卫英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公子,我们是不是也回苏家鞋袜铺去?” 顾闻白十分坚定:“那是自然。” 他们方才来的时候是步行过来,回去自然也是步行回去。然而步伐再快,也花了一刻多钟的功夫。 阿元撩着门帘,笑眯眯地站在门口,对着两人笑道:“顾老师,娘子吩咐了,顾老师以后不用再来做杂役了,还是专心研究学问的好,别整日在庖厨里耽搁了学问,省得误人子弟。” 顾闻白倒也不恼,只笑道:“苏娘子吩咐的是,顾某会尽快修缮完女子学堂的。” 他这话传到苏云落耳中时,她的脸儿气得红了:“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咏雪小心翼翼:“顾老师蛮好的……”满腹学问,长得又俊秀,人还正直,可是灵石镇许多适龄姑娘的梦中情人呢。只不过顾老师来了灵石镇好些年了,也不曾正眼看过哪个姑娘,原来是缘分未到,在等着她家娘子呢。 苏云落横她一眼:“不许再提他。” 咏雪噤声。 苏云落窝在房中半日,总算将起了涟漪的心平复了。她不禁取笑自己,也是嫁过的人了,一颗心早就平静无波,怎地还会被他一两句话便撩了心思。或许是近来的生活过得太平静,太无趣,是以才被轻易撩了心思。 其实,她若还是个心中怀春的小姑娘,听着顾闻白如此霸道的宣言,自然是芳心暗许,雀跃不已。 但,她是苏云落,是被夫君在新婚之夜便冷落,又前前后后为夫君纳了十几个妾,独守空房七年的苏云落。男人对于她,已经可有可无。 指不定,这顾闻白又在策划什么阴谋暗算她呢。 苏云落幽幽叹了气,将手上的书翻了一页。只怪她活在明争暗斗的环境中太久了,是以对每一个人的行为都会先作出不好的猜测。 横竖,她跟那顾闻白,是绝对不可能有什么瓜葛的。 她的左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右肩。那些丑陋的印记,不仅仅蜿蜒在她的身体上,还蜿蜒在她的心里,难以磨灭。她注定是一个得不到幸福的女子。既然结局都是一样,不如一开始便掐断苗头,别给自己一丝希望。 她再度幽幽叹了一口气。 咏雪撩帘进来,欲言又止。 苏云落懒懒地问:“何事?” “顾老师方才又差卫大哥送来两担银丝炭……”她犹豫了一会,从背后拿出一个礼盒来,“这是顾老师交待,一定要亲手送到娘子手上的。他说,如是娘子不要,就直接扔到火盆里烧了。” 苏云落:“……”这人怎么不按排理出牌? 礼盒打开,竟然是一块看起来极为温润的玉。玉不过拇指般大小,用一根红绳串着,躺在深蓝的锦缎中。 送一块玉? 苏云落将玉轻轻握起,正想仔细端详,手中的玉却在手心幽幽地暖和起来。 她眉头一挑。 她曾听说过暖玉,却还不曾见过。其实,若是她有心要买,自然也是寻得到。李遥是她在赵家最得力的管事,有些需要上天下地去寻的东西,他花上些许时候,些许人力物力,也能给她寻回来。只不过,她向来不喜欢兴师动众。 这顾闻白,还真是有趣,竟然给她送了一块暖玉。看来顾家的家底也不薄。其实她猜测过他的出身,一口已经与灵石镇相差无几的口音,偶尔还是会泄露几个让人不在意的京畿口音。是个被家族流放的富家子弟?还是像她一样,从喘不过气的氛围中逃离出来?现今文人雅士最崇尚的,可不就是隐遁在村野中嘛。虽然这顾闻白隐遁得不大低调,还颇有些追逐名利的意思。 她轻轻地将暖玉揣摩着,感受着暖玉幽幽的暖意。这寒冷的冬日,若是将暖玉戴在胸前,身子定是暖和许多。 等等,他是怎么知晓她惧怕寒冷的? 她的眉头不知不觉皱起来。哼,他对女子,还真是观察入微。 咏雪紧张地看着她,见她的表情时舒时皱,似是怕她真的不要,将玉扔到火盆中去。 苏云落将暖玉放下,合上礼盒,吩咐咏雪:“寻一个大些的箱子,将玉放到里头去。” 咏雪松了一口气,欢喜地接过盒子,去寻箱子去了。 顾家灶房。 一张新订的长木桌,木桌上头是一只定做的火锅,里头咕咕地滚着汤,周围则是切好的羊肉,生菜,淮山,肉丸等。 顾闻白微弯着腰,正在专心调蘸料。 些许秋油,几只川椒剁碎,加上大量芫茜,是他最喜欢的蘸料。 卫英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 顾闻白将碗端起,看他:“可学会了?” 卫英猛然点头。便是没有学会,他今晚便是不睡,也要学会。本来嘛,哪有主子伺候下属的?他领着月钱也不安心哪。 顾闻白又淡淡地道:“若是没有学会,便从月钱里扣菜钱,一直扣到会为止。” 卫英:“……” 吃完火锅,两人俱热出了一头汗。 顾闻白掏出一张帕子,轻轻拭去额上的薄汗,沉吟了一会,对卫英道:“你明儿去查一下,苏家鞋袜铺旁是否还有铺子租赁?” 卫英吃得一脸满足,浑身毛孔都舒坦了,在自家灶房吃饭就是香啊。此时闻言,傻傻地问:“公子是要做什么生意吗?” 顾闻白:“……”难不成他叫他送银丝炭,又送暖玉给苏娘子的行为不明显吗? 卫英后知后觉,恍然大悟:“属下明儿便去,保证办得妥妥的!”不就是花钱吗?他最擅长了! 顾闻白冷哼一声,他这傻属下,怎么没有苏家鞋袜铺的阿元和咏雪机灵呢? 卫英收拾碗筷,顾闻白独自回房。 房内照旧没燃火盆,他在书桌前坐下,从厚厚的一沓书册中抽出一本册子,翻开,一脸严肃地看起来。 册子不厚不薄,上头一列列,十分仔细地写着:“……万通钱庄一万五千两,京畿路三十五号铺子……” 顾闻白认认真真地数着自己的财产,好半响才自言自语道:“按这世道,娶个亲应该没问题了罢。” 第36章 第36章 合上帐薄,他又有些忧心忡忡。按照平日里他观察她,应该是用惯了好东西的。她以前的夫家,家境应该与顾家不相上下。 着实苦恼。不过,尽管如此,他仍旧想着成亲的一切都由着自己操办,事无巨细。顾家的人,休想掺合进来。若是由那个人一掺合,苏云落的身份首先便不入她的眼。而这一次,他才不会让事情重演。 夜越发的冷了。他的思绪越发的清醒。 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苏云落的呢? 是在她与和张伯年的娘据理力争的时候?抑或是在那日她闯进学堂中来,一本正经地和他说,要开设女子学堂的时候?还是在冷冷清清的夜晚,总想起她裹得像个大粽子般,只露出一张光洁的脸蛋,和狡黠的一双杏眼。还是羡慕她同样是一个外乡人,却能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虽然不能排除自己是不是因着灵石镇来了旗鼓相当的对手而蠢蠢欲动,但每次他看到她的时候,尽管嘴角仍旧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内心却悄悄地在骚动。他喜欢看到她。看到她眼珠一转,便想出一些折损他的计谋来。 她算计他的那些计谋,他甚是喜欢,还乐在其中。 他之所以到苏家灶房里练习厨艺,亦是希望有一天,他能够亲手为她作羹汤。他可不想,在某一个方面落了下风。 想着想着,眼前又浮现出苏云落高高昂着头,一本正经地损他的神情。她杏眼亮晶晶的,一张粉嫩的嘴儿不依不挠,似笑非笑的时候,露出两边浅浅的酒涡。 一向端着、似清风玉竹般的顾家公子顾闻白,从自己脖子中扯出一枚用红绳绑住的黑漆漆的铜钱,对着那枚铜钱傻傻地笑了起来。 夜深人静,若是被忠心耿耿的属下卫英看见,还以为撞鬼了呢。 此时,苦命的卫英收拾完灶房,正想烤几个芋头吃,预备今晚备战灶房。忽而听到后门被轻轻敲了敲。自从上回与雷姑娘说开之后,雷姑娘便再也没有来过。不过,也许来过了,他们不在。毕竟在苏家鞋袜铺蹭饭蹭了那么长的时间,整个灵石镇有一半以上的人都知晓了罢。 卫英开了门。 果然是雷姑娘。 雷姑娘眼睛红红,神情却坚忍。她瞧见卫英,坚忍的神情似有崩溃,但仍忍着,用带着些许鼻音的声音道:“卫大哥,你可有空?” 卫英愣了愣:“雷姑娘快说。” 不过一瞬,雷姑娘的眼泪簌簌而下,吓得卫英手足无措:“你,你,快别哭呀。” 雷姑娘泪如雨下:“卫大哥,我爹快不行了,你能不能帮我修书一封,送到府城去给雷春,让他赶回来,见爹爹最后一面。” 卫英傻了眼。雷春的爹不行了?不过,也在意料之中,雷春的爹本来就体弱多病,瘫痪在床也许久了,近来天气严寒,想是病情加重,熬不过去了。 他瞧着梨花带泪的雷姑娘,柔声安慰道:“你先进来烤着火,我这便寻公子去。”他的房中可没有笔墨纸砚,须得寻公子去。 顾闻白正展现着想象力,畅想着与苏云落的美好未来,听得卫英脚步声近了,沉声问道:“何事?” 卫英将事情一说,顾闻白蹙眉:“你进来写罢。”卫英自小跟着他,修一封家书不在话下。 卫英本以为公子会亲自动手呢,没成想竟让他自己写。他进得门来,偷偷看了一眼公子,却见公子正看着私产的帐薄发呆。 公子竟没有在练字,而是在发呆?这可真是天下奇闻了! 公子没有练字,自然没有现成的墨汁。卫英大气不敢喘,倒了清水,轻轻研磨着。幸好他们家公子用的俱是上等的砚台与墨条,极快便出了墨。 卫英斟酌半响,下笔,将给雷春的家书写好。 待墨干的功夫,顾闻白抬眼看他:“这封信你差人送与雷春,再取五十两银钱给雷姑娘。明儿去办正事前,先到回春堂寻沈大夫去给雷春的爹看病。” 正事?什么正事?寻沈大夫给雷春的爹看病不是正事吗?卫英发着晕,有一瞬间的迷茫。 待墨干了,他折好信,预备出去,脚跨在门槛上的一瞬间,忽而醒悟:明儿去买苏家鞋袜铺旁侧的铺子,才是公子心中的正事! 他,他,即将有主母了吗? 卫英又忧愁,又欢喜。 导致他将五十两银钱交给雷姑娘时,脸上的表情没控制住。雷姑娘偷偷看他,接过银钱,脸上悲痛的表情淡了几分。 顾老师对自己,还是有情意的呀…… 这厢顾宅发生的事情苏云落自然是不知晓,此刻她正痛苦地窝在被子里,生不如死。 小腹,好似被阎王派来的小鬼们拉扯一般疼痛。她一时冷汗频出,一时又热得要死。咏雪灌的汤婆子,贴在小腹上不是太热便是不舒坦。 她的小日子向来不准,但但凡来了,必然疼得生不如死。这些年她一直忙,也没时间调理,每次来了疼上一疼便好。这来了灵石镇小日子共来了两次,上回是怎么挺过来她都快不记得了。但必然是须得疼上两日才能缓和过去。 她咬紧牙关,脸色青白。 咏雪快要吓死了,她帮着娘子灌了汤婆子,又喂娘子姜汤,但娘子仍旧疼得不行。上回,上回是怎么好的了?对,娘子疼了两日,躺在床上两日,茶饭不思,整个人看着快不行了,辛嫂子有经验,帮着熬红糖姜汤,但也派不上多大的用场。 如今夜深人静的,辛嫂子回家去了,她方才学着辛嫂子熬了姜汤,但娘子喝了两口便吐了,不肯再喝,只自己用手紧紧抵着小腹。 咏雪叫苏云落:“娘子,娘子,要不叫阿元去请大夫罢?” 苏云落缓了一会,才摇头道:“太晚了,我熬上一熬,明儿再请罢。” 上回娘子也是这么说的,但最后也没请。毕竟这是很私密的事情,总不好老请大夫的。咏雪也能理解。 然而这个晚上并不好过,苏云落让咏雪去睡,咏雪不肯,守在她旁边。到底是年纪小,坐着坐着便打起瞌睡来。 苏云落紧紧抵着自己的小腹,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只是,她的唇色越来越发白,也并不知晓,在清晨将明未明的时候,咏雪喊了她半响,她一丁点反应都没有。 彼时阿元已经起来,辛嫂子也来到铺子中预备升火做早饭。 咏雪抹着泪儿,奔到灶房:“辛嫂子,辛嫂子,娘子不好了!” 苏家鞋袜铺,顿时慌成一团。 灵石镇街道上的积雪在昨日便被扫得干干净净。黄盛安对这一向抓得很紧。 天色朦胧,寒风刺骨,行人寥寥无几。 周遭寂静得可怕。 卫英起早,第一件事便是要到回春堂去请沈大夫到雷家给雷春爹看病。早上冷,心中又惦记着要到苏家鞋袜铺旁侧买房,一路只管埋头走路,很快便到了回春堂附近。 回春堂是沈家自己的房子改造而成,前面是二层的木楼,历经几代经营,后头连着三进的宅院,前面作药堂兼药房,后头作晒药碾药用。 素日里回春堂清晨便开门了,若是情况紧急,沈大夫也会携了药箱子去看诊。 卫英视力好,远远便看到在回春堂门前站了个小伙子,正在使劲儿敲门。 看那身量,还有打扮,哎,那不是苏家鞋袜铺的伙计梁阿元吗? 卫英急急上前,唤道:“阿元!” 阿元见着他,也十分意外:“卫大哥。” 回春堂的门还没有开,但是里头窸窸窣窣,有人应道:“再等等!” 卫英在门口站定。 阿元迟疑了会,问他:“可是顾公子不舒坦了?” 卫英摇头:“我是来请沈大夫到雷春家去瞧瞧他爹的。”雷春是灵石镇出名的神童,阿元也在学堂念过书,自然是识得的。 阿元哦了一声,心思却转起来。这出诊的沈大夫只有一个,卫英来请沈大夫,他也来请沈大夫,那不是撞上了?不行,先来后到,他得先将沈大夫请回苏家鞋袜铺去。 打定了心思,他低声对卫英说:“我们东家受了极严重的风寒,昏过去了,我比你先到,沈大夫先到我们苏家去看诊,再随你到雷春家。” 什么?他未来的当家主母昏过去了?! 卫英吓得心肝儿都颤起来了。他顾不上阿元,也顾不上雷春的爹了,掉头就走。 “咦?”阿元莫名地看着他,卫大哥这是等不及了去别的药堂了吗? 正想着,门开了,沈大夫伸头出来,精神抖擞:“谁病了?” 第37章 第37章 顾闻白早起,预备打完一套五禽操便到学堂去。 一日之计在于晨,他定的晨读时间极早,即使是在酷寒的冬日早晨,也要准时到达学堂,开始晨读。 在离顾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家早食摊子,素日里卖一些胡饼、包子和辣汤,味道尚可,也符合他的口味。他和卫英的早午饭,向来是在那里解决的。以前没在苏家蹭饭前,他尚能凑合,如今在苏家蹭了一段时间的饭,倒是挑了起来。今日卫英不在,顾闻白也懒得去买,说不定卫英将苏家鞋袜铺旁的铺子买下来后,他的一日三餐都有了着落。 想起苏云落,他的嘴角不由浮起一丝笑容。 怪道那些多情书生总为了一个女子神魂颠倒,以前他不甚理解,内心还讥讽那些人心智不坚定,怎么就为了一个“情”字而要死要活呢?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自己头上,竟也色令智昏了。 五禽操做到一半,卫英气喘吁吁地滚进来了:“公子!不好了!苏娘子病了,病得还很严重!都昏过去了!” 什么?!不过一个晚上的功夫,竟然风云突变了! 他收起动作,就要飞奔出去。 卫英在后头叫:“公子,外头冷!” 也对,外头冷,他穿得暖和些才不将寒气过给她。 顾闻白回头扯了大氅,匆匆披上,脚步一转,人就不见了。 卫英眨眨眼:这公子的功力有所见长啊。 沈大夫年四十有三,继承父业也有好几十年的时光了。他性情爽朗,一向直言不讳,让病人们的一颗心那常是七上八下。 今日一早,苏家鞋袜铺的阿元来请他上门看诊,言语间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他的东家娘子是什么病症。他唠唠叨叨,背起药箱:“这冬日严寒,娘子们便是爱美,也要注意保暖啊。” 苏家鞋袜铺的东家娘子他听自家婆娘说过,说是娇娇弱弱的,风一吹便倒的样子。不过,她们家做的鞋子还挺保暖的,也结实好穿。 回春堂离苏家鞋袜铺不远,不过转两道巷子便到了。 辛嫂子站在门口迎着他们。 都是老熟人,辛嫂子给阿元使了个眼神,将沈大夫迎进二门中去,一边低声道:“沈大夫,娘子是女子的老毛病……” 沈大夫了然地点点头。他擅妇科、儿科,伤寒等,从医数十年,早就隐约猜到一二。 门帘撩开,迎面是一阵香和暖风。一座屏风后的罗汉榻上,罗帐里隐隐约约躺着一个人,旁侧的小杌子上放着一只小小的软枕,软枕上头柔弱地垂着一只纤纤玉手。 东家娘子病了,但铺子还是照旧要开张。 眼看晨光渐亮,消失多日的日头终于露出脸来,阿元将门板收起,开始打扫。然而低头扫了几下,忽而似有一阵强风从他身边刮过,将门帘刮得晃动起来。 阿元茫然地抬头,有些纳闷:明明是晴好的天气,怎地刮起一阵妖风? 却见卫英站在不远处,朝他笑:“阿元兄弟,又见面了。” 沈大夫才把手按下去,还没来得及听脉,便觉后头一阵强风刮来,辛嫂子和咏雪齐声惊叫:“顾老师!” 他纳闷地抬头,只见面前站着顾闻白,表情严肃,双眼灼灼地看着软枕上的纤纤玉手。 沈大夫眨眨眼,开口问道:“顾老师,这位是你的熟人?” 可不能怪沈大夫这般问。灵石镇上的男女虽然不讲究什么大防,但顾闻白一个成年男人,闯进人家娘子的闺房,心思灵活些的都会绕上几绕罢。 辛嫂子和咏雪也十分诧异。这这这顾老师怎地从二门闯进来了?莫非是有什么天大的急事? 顾闻白仍旧端着一张表情严肃的脸,温润如玉的声音竟略略带着一丝紧张:“沈大夫,苏娘子可还好?” 沈大夫也逗,一本正经:“难说。” 顾闻白的表情一下子冷起来:“既沈大夫诊断不出……” “你这小子,我都还没把脉呢,你便闯进来。哼。”沈大夫转过脸去,不再理会顾闻白,只细细地把着脉。 把着把着,自己的眉头倒是皱起来。这苏娘子的体质极寒,几乎是他问诊生涯中最特别的了。瞧着这苏娘子也是养尊处优的,怎地将自己的身体养成这个样子呢? 他把完脉,想交待辛嫂子,却见面前的顾闻白正紧张着一张脸,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沈大夫起了童心,扭过脸去,对着辛嫂子道:“辛嫂子,取一碗干净的热水来。” 辛嫂子去了。 沈大夫打开药箱,取出纸砚笔墨,飞快地在纸上写下一大堆药材名。这一写,竟然足足写了三张纸。 咏雪眼睛红红,心情十分着急,她虽然被苏云落启蒙,这阵子认识了好些字,但沈大夫写得潦草,她认不出几个,只得看向顾闻白。 却见顾闻白专心看着沈大夫写字,脸上的表情一开始是担心,后头脸色却渐渐有些奇怪,到了最后,竟然有些红了? 她心中越发的不解。 热水来了。 沈大夫从药箱里取出一个药瓶,连倒三粒,融在水中,叮嘱辛嫂子:“将这碗水慢慢喂与苏娘子。半个时辰内定然醒了。” 又将那三张纸递给咏雪:“拿前面两张去抓药。” 咏雪拿着三张纸,不解:“后面这一张呢?” “后面这一张,是平日里调理的。”沈大夫边说边收拾药箱,正要走,忽而想起还没收诊金,“劳烦诊金五十文。” 咏雪慌慌张张地拿着纸,要进里头开钱箱,顾闻白早就掏出一个荷包来,从里头摸出一锭碎银,一边递给沈大夫,一边叫道:“卫英!” 卫英不知在哪个角落应了一声:“属下在。” 顾闻白道:“去抓药。” 咏雪一惊:“顾老师,使不得……”怎地才过了一晚,顾老师好似变成了苏家鞋袜铺的男主人了?虽然吧,顾老师与自家娘子很相配,但是这速度也太快了罢。还有,这算不算趁人之危呢? 她话音未落,手上的纸早就落在顾闻白手上,不过一瞬,厚重的帘子一晃,顾闻白人就不见了。 沈大夫跟在后头,一脸迷之微笑。他走至门口,忽而有人说:“劳烦沈大夫再跑雷春家一趟。” 不相干的人全走了,辛嫂子与咏雪面面相觑,这,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辛嫂子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钻心的疼。原来这不是梦,若是方才她没看错,顾老师对自家娘子,可是一脸的担忧,以及,满脸的占有欲。 她小心翼翼和咏雪道:“咱们先喂药与娘子罢?” 咏雪茫然地点头:“好。”娘子再不醒来,这天都要变了。 温热的药汁喂进苏云落的嘴中,她青白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药汁喂完,咏雪与辛嫂子忐忑地等了两刻钟,苏云落终于幽幽转醒。 她意识还有些不清醒,嘴巴有涩涩的苦味,小腹没那么痛了,但浑身依旧冷冰冰的。 咏雪与辛嫂子欣喜:“娘子,您可醒了!” 苏云落吃力地看一眼外头,莫名:“时辰尚早呀。” 咏雪差些哽咽起来:“娘子,您是昏过去了,咏雪怎么唤您,您都不醒……” 她竟然疼晕过去了?见咏雪与辛嫂子仍旧一脸的担忧,她不得不安慰她们:“我这不是没事了。” 咏雪忐忑不安:“娘子,您一直不醒,我们作主,请了沈大夫来替您诊脉……” 她嘴里涩涩的苦味,应是沈大夫开的药罢。苏云落感动她们的紧张在意,柔声道:“你们做得好。” 咏雪的声音却越发的低下去:“还有……顾老师也来了……还替我们给了诊金,叫卫大哥去帮着抓药……” 什么?顾闻白?顾闻白来了?那她奄奄一息的样子岂不是全被他看了去? 苏云落又气又恼:“他来做什么?” 其实,咏雪与辛嫂子比苏云落更想知道,顾老师到底想做什么?顾老师对自家娘子,是不是认真的? 三人兀自想着,一时竟然忘了要干什么事。 直到阿元在二门那唤:“咏雪,咏雪,东家的药抓回来了。” 三人才蓦然惊醒,咏雪慌慌去拿药,辛嫂子忙着要去灶房做早饭。苏云落叫住辛嫂子:“熬一碗清粥与我。” 辛嫂子应下。 躺了一夜,苏云落虽然觉得冷,但浑身不舒坦,小肚子没那么疼了,自己撑着起来到净房去处理了,出来时却见咏雪提着一个巨大的食盒,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第38章 第38章 “辛嫂子这么快便做好了?”她浑不在意,一边倒水一边随口问道。 咏雪支吾:“娘子,这是街上甄味坊送过来的,说是顾老师让送的。” 又是顾闻白。苏云落皱眉,他的花样还不少。若是个其他的女子,心中定然欢喜不已罢。只可惜,他撞上她这块坚定不能移的石头。 不过,既然送过来了,便不能暴殄天物。苏云落让咏雪将食盒打开,一样样看起里头的东西来。 灵石镇虽小,但也卧虎藏龙。这甄味坊的菜肴首先在品相上便做得不错:一盅鸡丝淮山粥,一盅乌鸡红枣羹,一盅燕窝牛乳,两笼小巧玲珑的肉包子,一笼芋头糕,一碟子切得细细的碧绿莴笋,一碟子切得细细的羊肚丝,还有一碟子腌王瓜。 苏云落的唇角无意勾起一点弧度来:这顾闻白,倒是懂得抓住女人的胃,一看便是情场老手。 她将鸡丝淮山粥、燕窝牛乳和芋头糕挑出来,再挑腌王瓜出来,吩咐咏雪:“你拿出去与她们吃了罢。我这里不用伺候。” 咏雪见她精神已经大好,便欢喜地应了下去。 苏云落坐在桌前,缓缓地品尝起早膳来。 不得不说,甄味坊师傅的手艺真好,卖相好,味道也好。鸡丝淮山粥熬得正是火候,燕窝牛乳的品级也不错,芋头糕是咸口的,吃起来不腻,腌王瓜吃着脆口鲜嫩。 她食欲不错,几乎将食物都吃光了。 吃完之后,她忽而想到:既然顾闻白不差钱,口味又刁钻,那何必要苦苦到她家来学厨艺,受她折辱? 难不成,顾闻白对她,果真是动了心思? 不知怎地,苏云落忽而起了一阵恶寒。她这半生,除了在生意上使一些笼络人心的手段外,对男人,她其实是陌生的。 尽管小腹已然没有那么疼了,但一日三顿的药却要按时服用。熬好的药尽管不苦,但又酸又涩,喝下去有一股让人反胃的味道。 苏云落喝了两次,一张脸已经皱成了老太太。 她问咏雪:“这药还要喝多久?” 咏雪不好意思道:“娘子,药方被顾老师拿走了。不过,卫英大哥送了半个月的药量过来。” 竟然要喝半个月。苏云落窝在被子里,哀哀叹起来。 咏雪忍不住笑了,她虽然还没来癸水,但这些事儿也是耳闻过的。平日里娘子极怕冷,小日子一来,便病怏怏的,着实要调理身体。于是她劝苏云落:“娘子,良药苦口,您就忍一忍,这次将身体调养好了,下次小日子再来,便不疼了。” 吃药半个月,那她还不如疼上两日。苏云落心中如是想。不过咏雪担忧她,她还是很欣慰,应道:“那我便忍一忍。” 横竖无事,鞋袜铺子一切正常,那女子学堂又有顾闻白在操劳,她便痛痛快快地窝在被子中,抱着汤婆子,昏睡起来。 这一睡,便又是半日。待她再醒来时,屋里已经掌灯,火盆燃得极旺,还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咏雪正低着头,坐在不远处的小杌子上,手上摆弄着什么。见苏云落醒来,她赶紧倒了一杯水,送到苏云落手上。苏云落低头一看,却闻到一股浓浓的姜茶味。 咏雪赶紧解释:“这也是沈大夫吩咐的,您以后要多喝姜水。” 好吧。苏云落认命地喝完姜水,又见咏雪递过来一片糕点。 她摇摇头:“我不想吃。” 咏雪一脸认真:“这是阿胶膏,沈大夫吩咐了,每日一片。” 苏云落:“……” 待到了晚上,咏雪端着一盆味儿怪怪的洗脚水进来。 苏云落目瞪口呆:“这,这又是什么?” 咏雪笑眯眯地:“这是艾草水,晚上用来泡脚,可以暖身子。” 苏云落:“……”那沈大夫怕不是将她当成药人了? 但不得不承认,泡了艾草水,她浑身竟然热起来了,钻进被窝里也没有往日那般冷。虽然到了后半夜,双脚仍旧冰冷入骨,但换得半晚安睡,亦算是好事。 只不过,那顾闻白不是要追……求她吗?怎么只在早上露了个脸,便不见踪影了?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待苏云落睡下,咏雪松了一口气,她趁着夜色,偷偷走到二门外。只见门边竹帘下,站着一个身影挺拔的男人。却不是别人,正是顾闻白。 咏雪低声道:“娘子睡得极好。” 顾闻白点点头:“你也辛苦了,早些歇下罢。若是你家娘子有什么动静,你自去隔壁叫门。” 咏雪应下,看着顾闻白光明正大地翻墙而去。 其实,她也不晓得这样是不是对的。但顾老师尚未成亲,对娘子又这般的捧在手心上的好……她,应该是在做好事罢? 若是娘子知晓那些姜茶、阿胶、艾草俱是顾老师买来的,会生气还是感动? 咏雪不敢想,赶紧呵一口气,钻进自己的房里。 其实,若是张伯年这般待自己,自己不管是龙潭虎穴,都要跳进去了。 墙的那边房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堆放着,卫英正埋头收拾。见顾闻白回来,他赶紧起身:“公子。” 顾闻白环视四周:“改日得空再收拾。” 这座宅子的格局比苏家鞋袜铺要大,但原来的主人不爱干净,生的孩子也多,哪哪都破破烂烂的。他们原来是做茶点生意的,有一个大灶房,但如今灶房被弄得烟熏火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今儿卫英寻到他们时,他们还不想卖房子。但卫英打听到似乎男主人虽然穷,却是个迷恋美色的,竟然在外头还养有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他与男主人密切地谈了几句,开出优厚的条件,男主人很快便咽了咽口水,在买卖房契上盖下自己的手指印。收下银钱后,以最快的速度搬出去了。 他们原来的东西顾闻白自然是不要,若按顾闻白的性子,乱七八糟的房子还得粉刷上好些天,而后再置办新家具,再搬进来的。 但如今他迫不及待,只让卫英将起居室收拾收拾,搬了一张床进来,便要住下了。 实在是太简陋了。如何能让公子就这样住下?卫英正要再表忠心,顾闻白自顾自进房,关门,将他留在外头。 其实,顾闻白是有私心的。 翌日,苏云落晨起,咏雪在替她梳头的时候,告诉她顾闻白已经搬到隔壁来了。 苏云落吃了一惊。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相貌尚可,若是精心打扮一下,还是能哄骗一些男人的。但顾闻白那个老狐狸,竟然真的要折戟在自己手上了? 早膳刚用完,咏雪去端药,却捧进来一个红木箱子。 “是顾老师亲自送过来的,说是给新邻舍的见面礼。” 花样可真多。 咏雪揭开红木箱子,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只见箱子里头,竟然是一对玄色的手套。每只手套的背面,镶嵌着一颗大大的红宝石。 可以说,作为新邻舍的见面礼,这一对手套,很大手笔了。 便是连苏云落见惯了世面的,也不由瞪大双眼。她拿起一只手套,轻轻摩挲了下。手套外面是牛皮做的,但里头做了一层兔毛,伸手进去,冰凉的双手顿时暖和起来。比起手炉,竟然还要好用。 苏云落戴着手套,一时竟不舍得将手取出来。 这顾闻白,果然是摸透了她呀。 他每每送礼,总送到自己的心坎中。 苏云落轻轻地摩挲着手套,想了一会,对咏雪道:“取一张帖子来,研墨。” 她要去拜访新邻舍,好好与他当面提个醒,她是心如古井般平静的寡妇,在她身上花心思,不值当。 顾闻白的回帖很快写来了,因他白日要授课,是以只有下了课才得空。他表示,为了以后邻居们的友好相处,他决意设宴,招待苏娘子。 表面一向不对盘的顾老师与苏娘子,要同桌用膳了。 第39章 第39章 晚宴设在两日后。 苏云落自然不会是单独赴宴,她不光带了咏雪,还带了阿元。因为是本着要拒绝顾闻白的心思,是以也并没有精心打扮。然而她却不知晓的是,因着小日子,她喝了不少大补的药,又睡了两日,气色却是更好了。尽管随便套了一件宝蓝显老相的披风,里头是同色的棉袄子,发鬓上只簪着一朵绢花,仍旧显得她面庞光洁,如暗夜中盛开的昙花。 好几天没下雪了,但天儿越发的冷。再过几日,便进入腊月了。天还没有擦黑,路上行人早就寥寥无几了。 阿元将门板落下,见卫英穿了一套新衣裳,脸上带着微笑,朝他缓缓走过来。 “卫大哥。”阿元朝他打招呼。 卫英笑眯眯地:“阿元。”他打完招呼,便站在一旁,看着阿元利落地收拾。 阿元自是知晓今晚要去新邻居家赴宴的,但卫英这么早就过来了,他略略有些奇怪。 只是卫英站在那里,一点都没有攀谈的意思。 一直到苏云落与咏雪出来,卫英才恭敬地对苏云落道:“苏娘子,天色已晚,道路湿滑,公子吩咐卫英,前来接您。” 苏家鞋袜铺的众人看看距离自家店铺不过十几步路的顾家新宅,面色各异。 到新邻家作客,自然不能不带礼物。咏雪捧着一个红木箱子,阿元提着一个篮子,在护送使者卫英的带领下,跨进了顾家的大门。 在众人心中,包括苏云落,尽管与顾闻白不对盘,但她还是认可顾闻白那浑身不觉意显露的优雅贵气的。既如此,那他所住的居所,理应是充满了诗情画意的。 然而,一踏过门槛,一股奇怪的味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幽幽地从众人的鼻子飘过。苏云落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喷嚏。 “苏娘子,实在抱歉。这两日匆忙,还没来得及收拾。”卫英恭敬地道歉。 她是来做客的,主人家的环境,自然不能在人家面前挑剔。是以苏云落笑笑:“无事,是我的鼻子不舒服。” 话音才落,她一脚踩空。她尖叫一声。 一颗心荡上半空。空白的一瞬间,她想,难不成是鸿门宴?她虽然心如古井,但是还不想死!死顾闻白,竟然敢暗算她! 然而思绪还未落下,她便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天色将暗未暗,她的鼻子闻到一股清茶的味道。她抬眼,看到男人略略有些青茬的下巴,以及满是关怀的星眸。 她反应极快,从男人怀中挣扎出来,若无其事地:“顾老师,您这宅院,倒是机关重重。” 顾闻白声音低沉:“惊扰了苏娘子,实在抱歉。只是,这宅院新买,顾某一时还不知如何打理,让苏娘子见笑了。” 随着他的话,苏云落的视线不由得看了周遭一圈。 檐下挂着两只灯笼,灯笼日久风吹雨打,破烂不堪。 她们从大门进来,原来应是一个宽阔的大厅堂。地面似是用青砖铺就的,东烂一块西烂一块,厅堂也未做遮挡,刺骨的寒风呼呼吹进来,吹得挂在墙上的木板晃动。这一切,与她苏家鞋袜铺相比,简直云泥之别。 作为邻居,苏云落自是知晓这里原来是售卖茶点的。做买卖的是两夫妻,穿得破破烂烂,做出的茶点没有卖相,店门尽管整日开着,却没有什么顾客。刚开始的时候她本着友邻的原则,也曾表示过善意,但那两夫妻拒绝了。 这也便算了,那两夫妻到她铺子里买两双罗袜,非要阿元送两双鞋子给他们。还说什么她一看便是有钱的,既然守了寡一年半载的也不好嫁出去,他们家孩子多,要不送一个给她养,以后给她养老送终。 她当时正在帘子后头,当下便示意阿元用木棒将他们打出去。 从此两家便结了梁子。那家男人欺她一个寡妇,便污言秽语地在门口骂她。 她也浑不在意,只叫阿元毒死了几只老鼠,丢进他们的家中。 如此几次,这家人才不敢招惹她。 却没想到,顾闻白竟然买下这间宅子。 而这间宅子里头果然如那对夫妻的内心一般龌蹉。 她将视线收回,摇摇头:“这宅子收拾起来,还得花费不少功夫呢。” 顾闻白接话:“镇上的工匠俱在修缮女子学堂,一时半会也抽不出空来,顾某这时候,只能将就住着了。” 她脑瓜子转得快,闻言,便直问:“据我所知,顾老师原来的宅院住得好好的,为何要搬到这里来?” 天忽而黑了。 那两个灯笼虽然破旧,仍旧散发着幽幽黄光。 苏云落忽而后悔了,她似乎不该这么问。她咬着自己的粉唇,不敢看向顾闻白。 果然,那厮柔声道:“我之所以用最快的速度搬到这里来,是想就近照顾你。” 呼呼刮着的寒风似是停止了。 阿元、咏雪以及卫英,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苏云落只晓得,她的耳朵,渐渐的在发热,而后悄悄弥漫上她的脸颊。 怦怦怦怦。 是谁的心跳,跳得那么快,简直要把她的耳朵给震聋了。 那厮一点都不顾及她的感受,兀自说着:“我也不知何时喜欢你,我一把年纪了,以前也不曾喜欢过别人,这些日子却觉得,若是见不到你,我会失落,会不欢喜,会患得患失……” 苏云落瞪着一双杏眼看他,欲言又止。 顾闻白总算体贴地问她:“落落,你想说什么?” “你的表白,好大白话……”苏云落是有些失望的,她本以为,能听到滔滔不绝的优美情句呢。唉,终究是俗人。 顾闻白笑了。 他低着头,星眸暗涌:“我只愿与你,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携子之手与子偕老。” 苏云落的杏眼,同样亮晶晶的。 她嘴角缓缓弯起,同样柔声道:“可我不愿与你,比翼双飞呢。”哎呀,拒绝的感觉似乎很愉快。 只是,对面的俊秀书生的脸,垮了下来。 顾闻白闷闷道:“我还以为,你若是答应了,这家宅院,便交给你布置,夏日里作避暑用呢。”他的声音低下来,一双星眸,失去熠熠光彩。 有那么一瞬,苏云落的心似是被一缕清风吹皱了,荡起那么一丝涟漪。 然而她很快心如止水:“顾老师,感谢您的厚爱……” 她的话没说完,咏雪便在那边叫:“顾老师,娘子,用饭了!” 与此同时,有细小的、冷冰冰的东西落到她的脸上。苏云落还没有反应过来,身旁的顾闻白将她一带,移到挡风处,柔声道:“下雪了。你身子不好,别着凉了。” 他的身上带着一股暖意。 苏云落若无其事地离他远一些:“顾公子,与其在我身上花时间,不如多去了解一下其他的姑娘。” 顾闻白不语,只看着她。 呃,怎么他的双眸,有些像那年她养的小狗? 她心一硬,朝咏雪方才的位置移步过去。 风带着细小的雪花,刮在脸上。她想,这样对谁都好。 只是混乱的心思在踏进饭厅后,她哭笑不得起来。顾闻白竟然果真没收拾房屋。饭厅是连着灶房的,屋中灯火倒是通明,除去中间那张新刮刮的饭桌与椅子,以及饭桌上铮亮的铜锅,干净的碗碟外,四周的帘子、墙壁都是脏兮兮的。 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阿元、咏雪与卫英,三人正恭敬地站在一旁。 苏云落想起方才顾闻白对她的表白,脸上又是一红。也不晓得这三人偷听了多少。不过,偷听去了又怎样,她难不成还怕别人戳背脊? 她抬抬手,咏雪赶紧上前,将她的披风解下,拢在自己的手上。 顾闻白进来了。 卫英偷偷地看了一眼自家公子的面色。平静无波。他练武,耳力好,方才公子告白的话语以及苏娘子的婉拒他皆听得一清二楚。如今公子若无其事地进来,心理可真是强大。 两个主子面对面落座。 除了铜火锅发出的滋滋声,周遭安安静静,落针可闻。卫英为自家公子抓了一把汗。 咏雪与阿元眼观鼻鼻观心。 风雪渐渐大起来,将窗户打得啪啪作响。 “卫英,上菜。”顾闻白率先打破沉默。卫英得令进了灶房。 苏云落挺直腰肢,双手优雅交叉,唇角含笑,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顾闻白看着她,柔声道:“冷不冷?” 咦?还真是不大冷。脚下还暖暖的,似是有地龙。但据她所知,原来这家子穷困潦倒,灵石镇又是个尴尬的位置,不可能有地龙。而这两日,顾闻白也应该来不及装地龙。 “因怕你受寒,是以这两日,我让人加急做了这个。”顾闻白起身,走至她身旁,将桌布掀开。 苏云落嘴上不显,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往底下看去。 第40章 第40章 却见底下只是一片光滑的大理石,无甚特殊。 顾闻白道:“我让卫英在底下挖了通道,下面烧着炭。” 卫英端着菜出来,恰好听到这一句,他眨了眨自己泛红的眼睛,为了未来主母,他豁出去了。 苏云落嘴角淡淡:“倒是辛苦卫英了。” 卫英差些一个趔趄,手上的托盘抖了抖。苏娘子怎么不按常理来说呢?她夸赞的应该是公子,而不是卑微的他啊。 幸好公子不甚在意,只低声问苏云落:“可还暖和?” 他声音本就好听,如今在她耳边低沉着,伴着从桌底下传上来的阵阵暖意,似是在蛊惑人心。 苏云落在自己的耳朵飞红之前,赶紧抬头:“天色已晚,用饭罢。” 顾闻白挺直身子,朝卫英使了个眼色。 卫英又朝咏雪与阿元使了个眼色。 咏雪与阿元犹豫了一会,躲躲闪闪,悄无声息地走进灶房。心眼只要不是愚钝的,都瞧得出顾老师正在对自家娘子展开追求。顾老师一表人才,对自家娘子又是真心一片……两相权衡之下,他们小小的背主,应该不算什么罢。 苏云落虽然心神微微有些恍惚,但眼没瞎。这顾闻白不死心,说不定待会还要再表白一遍,她便再拒绝一遍,旁人不在场,说起狠话来她也能发挥得好一些。 顾闻白却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站在苏云落旁侧,拿了一双筷箸,竟然为苏云落布起菜来。 切得极薄的羊肉片被放进滚烫的清汤中,须臾被捞出,被放进酱碟中,而后再被体贴地放到苏云落面前的黑底海棠花瓷碗中,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苏云落却恍了神。 因着那只给她布菜的手。 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指头白里透红。竟然,没有一丝瑕疵。一看便是富家子弟,没吃过苦。 便是她的手指,也因那年的大火,而留下小小的痕迹。 顾闻白帮她夹菜,却见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指上,还停留了许久。 他看着她乌发下的小巧俏鼻,缓缓在她身边落座。 苏云落的视线从他的手指移走,拿起筷箸,将羊肉送进嘴中。 羊肉入口,很意外,味道竟是做得要比辛嫂子的要好。 顾闻白看着她的表情,趁机又贴心地涮了几筷箸的羊肉放入她的碗中。尽管苏云落对自己的用饭的仪态很有信心,但让一个身份奇怪、关系还算陌生的男人服侍自己用饭,任谁都不能习惯。尤其是顾闻白还一脸欢喜地看着她,一改素日里的清高,他的眼神带着一种陌生的灼热……她慌乱地放下筷箸,定了定心神:“顾老师……”她决定再严正地拒绝他一次。不知为何,她的心中有一种渐渐失控的感觉。她很不喜欢。这辈子她决不会再为一个男人动心。 一本不厚不薄的帐薄从他怀中取出,放在苏云落面前。 男人的嗓音带着诱惑:“这是我所有的私产,以后你帮我打理可好……” 她怔怔地看着那本帐薄,对上他灼灼的双眼,开口问他:“为何是我?” 是啊,为何是她?她虽然长得有几分姿色,但到底是一个小寡妇。她无权无势无财,他一个正值大好时光的适婚男子,怎么可以在她这里栽倒。 顾闻白神色坚定:“落落,我是认真的。” 锅中汤汁翻滚,雾气腾腾,她的脚底下是经过特殊制作的地龙,让人火热得不真实。 她方才吃下肚的羊肉,定是被他下了药。 苏云落猛然起身,推开椅子。 她抬起圆润小巧的下巴:“顾老师,请别再说了。我们,绝无可能。” 她转身,叫咏雪。 咏雪和阿元慌慌地从灶房出来,手上还拿着筷箸,额上有薄薄的汗。 苏云落:“……” 静谧了一会,她轻声道:“可吃饱了,我们回去罢。”说着便快步走出去。 咏雪与阿元面面相觑,赶紧拿了披风追上去。 外头的气死风灯不知何时灭了,外头黑漆漆的一片。唯有不断落下的雪花,在黑暗中串起一丝洁白。 苏云落深一脚浅一脚,不顾一切地往外面走去。 冷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仍旧压不住她一身火热。趁着无人瞧见的暗夜,她的脸终于一片绯红。 有脚步声追在后面,她以为是咏雪,便稍稍止了脚步。 她转头,正要唤咏雪。 柔软的披风覆上她柔弱无骨的身子,高大的男人火热的气息袭来,将她围绕:“落落,你在逃避。” 她恼怒起来:“顾闻白,我已经说得很清楚……”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尖利与慌张。 男人叹息一声,打断她的话:“落落,你不该是将自己囚在一个鞋袜铺子里的女子。”他记得那日,在学堂里,她说起女子学堂的时候,那表情是多么的欢欣,与向往。 他见惯了大部分的女子,以父为天,以夫为天,以子为天,却从来忘了自己。 苏云落虽然竭力将自己也藏进世俗中,却忍不住总从束缚中跳出来。 顾闻白的手,悄悄地通过披风,捉住了她的手。 还好,比起那日的冰冷,今晚她的手,总算带着一丝暖意。 男人的手火热,将苏云落惊醒了。 她定下心神,缓缓将顾闻白的手拨开:“还请顾公子自重。”她即刻拢紧披风,再叫了一声咏雪。 咏雪和阿元低着头,从暗中出来。他们倒是吃得愉快,冷风刮来,将他们身上浓郁的火锅味道也吹了过来。 苏云落忽而又好气又好笑。她还没有答应顾闻白呢,他们倒好,厮混在一起了。 卫英手上还拿着筷箸,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苏云落三人急慌慌地离去,破旧的大门被风刮着,愣愣作响。 而自家的公子站在暗中,不声不响。 卫英在心中悄悄地叹了口气: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神魂颠倒。 雪花纷纷,只管落下,才不管人世间的起起落落。 女要俏,一身孝。 雷春的爹终究是没挺过去。没等雷春回来,他就咽了气。雷家亲戚少得可怜,近亲的只有堂伯母还健在,但岁数也极大了。本来还有一个堂哥,早些年抓壮丁,一走杳无音讯。远一些的便是雷春的外祖母家,舅舅舅母一家倒是齐全,但舅母嫌贫爱富,在雷春娘去世后便与雷春家断了联系。 是以此时在雷家帮忙的,都是左邻右舍。 正是寒冬腊月,雷姑娘披麻戴孝,跪在冷风嗖嗖的灵堂里瑟瑟发抖,眼圈发红。她长得本就清秀,如今一身孝,更是衬得楚楚可怜。 顾闻白与卫英过来吊唁时,便听到有人在悄声讨论。 “这雷大姑娘也有一十九了,若不趁着热孝嫁出去,再守三年,便成老姑娘了。” “可不是,雷春爹病着,也不替自家闺女说一门亲事,这一走,还拖累了自己闺女。” “雷大姑娘姑娘长得清秀,性子又温柔,你咋不替她说一门亲事呢?” “嚯,可别提,替雷大姑娘说亲,还有雷春这一关呢。” 顾闻白给雷春爹上了一炷香。 他看向雷姑娘,后者正伏跪在地上,瘦弱的肩膀微微晃动着,无比可怜。 他忽而想起那个眉眼间俱是坚强的小妇人来。她孤身一人来到灵石镇,受人欺负时便将自己化得像一只斗鸡,浑身的斗意。 顾闻白将心思收敛,沉声对雷姑娘道:“节哀。” 雷姑娘便抬起头来,楚楚可怜地看着他:“这次多亏顾老师帮忙,那些银钱……” “不必还了。” 男人说着,穿着玄黑大氅的身影转身离去。 卫英只得善意地对雷姑娘道:“雷春不日便回来,雷姑娘还是保重身体。” 雷姑娘抿着唇,目送着两人离开。 这些日子她虽然足不出户,但是也听说了,苏家鞋袜铺的苏娘子近日与顾闻白纠缠不清,而顾闻白也将家搬到了苏家旁侧,看来两家的好事将近。 不,绝不可能。顾闻白是她的。苏娘子不过是一个小寡妇,怎么配得上顾闻白? 难不成,她一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还比不上一个老破鞋? 再不济,她还有雷春这张牌。 第41章 41章 细雪纷飞,几辆马车冒着风雪,从官道转下,缓缓地驶进灵石镇的街道。 这时节,极少有人从外地来。清脆的马蹄声在青石板的街道上笃笃作响,几个好事的商户撩开厚重的帘子,探头出来,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有人眼尖,又识字,认出车厢下悬挂的木牌是“黄”字。 有人咂舌:“莫不是黄家的三姑娘回来了?” 却是不敢高声。他们话中的黄家一向是镇上的大族,旁人在街上见了都得给几分脸面,更不用说黄家嫡出的三姑娘。那黄家鞋袜铺子的黄大姑娘,都不过是黄家的一个旁支,连名号都排不上的。 但仍旧有人压抑不住心中的八卦之心,窃窃私语:“黄三姑娘可是在府里有一两年不回来了。” “却说在府里待嫁的,这么久却是还没有消息。” “这黄三姑娘高不成低不就,我记得她一十八有余,翻了年便十九啦。” “这般大年纪了还挑,难不成要做姑子去?”有人捂着嘴笑。 “岂不是可惜了黄三姑娘的貌美?”有人啧啧地。黄三姑娘的确貌美,但上了年纪还嫁不出去,倒是可惜了这朵花儿。 “难不成她还会嫁给你家的三儿?” 那人连连摆手:“我家庙小,可供不起她这尊大佛。” 人们滞了一滞,想起那年有家不识好歹的上黄家提亲,要求娶黄三姑娘,却被黄三姑娘给说得面红耳赤,回去竟然得了一段时间的臆症,后来不得远走他乡求医问药呢。 人们摇摇头,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厢八卦个不停,那厢车队却是缓缓在巷口停下,其中一辆的跟随小厮小跑到车厢后面,将马凳取下放在车厢前,而后撩开厚重的帘子,一个少年弯身从车中出来,稳步下车。少年长得面如冠玉,身材修长。虽然只着粗布衣裳,却隐约显露一股镇上人少有的清贵气质。 又有人眯着眼睛道:“竟是雷春。” 雷春虽是贫寒出身,在灵石镇上却是颇有名气。雷家穷困潦倒,顾闻白没来之前他家连饭都吃不上,雷春亦只偷偷在学堂外听过几节课。自顾闻白来后,创建了新学堂,雷春进得学堂,一鸣惊人。顾闻白又牵线,让黄家资助他,去岁更是中了秀才。如今家中仍然贫困,地位却是不一般了。人人都说,雷春将是灵石镇第一个状元郎呢。 雷春整理了一下衣裳,从小厮手中接过一只洗得干净却发白的小包袱,才走至其中一辆马车前,不卑不亢地说:“雷春谢过三姑娘。” 那辆马车的帘子微微撩起,露出一只皓白的玉手:“雷小哥不必客气,快快家去罢。”声音婉转如莺啼,颇是好听。 雷春微微颔首,快走几步,修长单薄的身子穿进巷子中。 那皓白的手却没有将帘子放下,一张如桃花般艳丽的脸却露出来,潋滟的桃花眼轻轻扫过方才八卦的人群。却是这轻轻一瞥,那些人便迅速低下头,望向自己的鞋尖,唔,这地上的雪,还得扫一扫。 哼。似是十分轻蔑的一声冷哼散在阴阴的风中,让人后背一阵发寒。 周遭落雪可闻。 竟是十分可怕。 那些人纷纷低着头,不发一语地钻回自家的铺子里。 那双桃花眼轻蔑地一挑,眼波流转,缩回帘子后。 后头一辆马车里,一个俊秀的郎君将帘子放下,对着自己的好友道:“黄三姑娘,甚是有趣。” 极冷的天气,他的好友手上摇着一把纸扇,唇角挑起:“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那俊秀的郎君又叹道:“怪道四表弟游历在外,竟是好几年没回去了。” 摇扇的好友道:“却不是正合你的意。” 俊秀郎君连连摆手:“不过是四表弟性子别扭,徒叫姑母烦恼而已。” 两人会心一笑,拿过车厢中小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车队再度启程,驶向黄家。 自从那晚过后,苏云落便窝在房中,好几日没出门。 顾闻白也好几日没来烦她。 哼,男人不过俱是会耍嘴上功夫。 她如是想着,一边尖起耳朵,偷听隔壁的动静。 这几日隔壁倒是安安静静,似是没人居住。她又留心了隔壁灶房的烟囱,竟然好几日没冒过烟。 看来顾闻白是深受打击,许是搬回原来的宅子中去了。 苏云落松了一口气,胸膛中却莫名浮起一种难言的情绪来。就好比春江水暖,鸭子胖乎乎的脚掌划过春水,然而不过须臾便毫无痕迹。这顾闻白,着实太可恶了!不明不白地撩拨了,又跑了。她恨不得他就在跟前,好好地跟他理论理论。说他不守师道,枉为人师!她想着想着,胸越发的闷。外头的天色倒是配合,阴阴沉沉的,似乎又像要下雪。她缩了缩略有些凉的脚,竟怔怔地望着窗外出神。 咏雪端茶进来,看到自家娘子正望着窗外出神。她咳了一声,娘子转过头来看她:“你受了风寒?” 咏雪讪笑一声:“回娘子,我是喉咙有些痒。” 苏云落怏怏地唔了一声,又低头看书。咏雪偷眼瞧那书,却是许久了还是那页。 咏雪将茶壶放下,想起正事来:“娘子,阿元方才问,明日雷春的爹出殡,我们鞋袜铺子可要设路祭?” “雷春的爹?”苏云落有些疑惑。 “雷春是顾老师的学生,去岁中了秀才的。” 苏云落蹙眉,怎地这灵石镇什么事都能与顾闻白扯上关系。不过,自己心中有一种“原来他是去忙这件事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别家设吗?”她压着心中的感觉问道。 “应是设的,雷春可是灵石镇最有希望中榜的呢。”咏雪认真道,“万一以后雷春中了状元呢……”她到底是将后面的半截话咽了下去:万一雷春是个心胸狭隘的…… 镇上人这般想,不过是人之常情。 苏云落打趣她:“比起张伯年呢?” 咏雪认真地想了想,又认真回答:“镇上人都说,雷春是奇才,伯年哥或是比不上他。” “这雷春竟是这般人物。那便设罢。”苏云落无意叹一声,自觉以后跟这雷春打不上交道,设个路祭也没什么,便不再放心上,只继续看她的书。 翌日巳时中,她正吃着辛嫂子做的羊肉饺耳,正感叹辛嫂子的手艺似是又进步了,忽闻外头远远的传来鞭炮声。咏雪撩帘进来:“娘子。” 苏云落放下调羹,用帕子轻轻揩过嘴角:“可是雷春的爹出殡了?” 咏雪点头:“按时辰,应是了。” 两主仆不再言语,只静静地听着。 鞭炮声越来越近,还伴着一两声哀哭,在阴沉沉的天色中,颇是压抑。 祖母过世那时,也是冬日呢。只不过,寻江府的气候一向温暖,便是冬日下着雨,也是缠缠绵绵的潮热。 苏云落想起祖母安详的脸色,嘴角的那抹笑容,一代佳人,桃李皆是贵女,走的时候身旁只有她一个孙女,不知她心中是否有遗憾。 一股哀愁笼上心头,面前的饺耳便再也没有食欲。苏云落将调羹放下,正欲叫咏雪将剩下的饺耳端下去,忽听外头鞭炮声震天,有年轻女子的哀哭声,还有少年沙哑着嗓子,似是在诉斥着什么。 两主仆听了好一会,才发觉外头鞭炮声停了,那女子的哀哭声却没有远去,越发清晰,似乎就在她们家店铺外头,少年仍旧在外头高声说话:“……红颜祸水,可怜我父亲,竟然被活活耽搁,病死床上!他死不瞑目!今日,我雷春便带着他来讨一个公道!” 咏雪呆呆道:“这雷春,说的是何人?” 到底是做了好几年赵家的主母,苏云落看向咏雪,眼神幽暗:“雷状元似是在说我。” 咏雪一滞,急得直要往外走:“他莫不是得了臆症罢!” 说话间,辛嫂子跌跌撞撞碰进院子里:“娘子,娘子,那雷春将他老爹的棺材停在咱们铺子前,说是娘子害死了他老爹。他说若是娘子不出去给他一个说法,他便将棺材一直停在这里……” 咏雪急得团团转:“他莫不是得了臆症罢!娘子,您可别出去……”虽然说她是灵石镇的人,但灵石镇上头脑不清醒的人不少,便是雷春也不能例外,娘子出去可别被伤了。 苏云落不慌不忙起身,取过豆绿斗篷披在身上,又抱了手炉在手上,示意咏雪撩开帘子:“难不成他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伤了我?” 天阴沉沉,面如冠玉,一身麻衣的单薄少年长身而立在铺子前,他面容哀伤,尽管没有涕泪交加,别人却更能感觉到他的哀痛。 这是苏云落初初见雷春时的情形。 第42章 第42章 一个同样身穿麻衣的年轻姑娘,正伏在一副薄棺上哀泣。 单薄少年,扶棺少女,被冷风刮起的白色银钱胡乱飞舞,其中有几张不长眼的,差点粘在苏云落豆绿色的斗篷上。 阿元极有眼色,赶紧将银钱拂开。 咏雪也赶紧挡在面前。 辛嫂子也抄着擀面杖,挤在后面,这一下更显着苏云落人手众多。 有钱商户,穷家棺材,怎么看都是苏云落欺负了两人。 虽然阴风阵阵,但围观的人不少。有好事的喊道:“雷秀才,快快说说,这外地来的寡妇小娘子,是如何欺凌了你们!” 苏云落亦不解道:“雷秀才请快说,我亦很想知晓,我与令尊并无交集……” 然还没有等她说完,雷春却打断她,“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我父亲原就重病,急需请大夫,然这位苏娘子却在我父亲紧要关头,将医术精湛的沈大夫请走,去医治她并不着急的病症……”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是忍住极大的悲痛,颤声道:“是以我父亲的病才无力回天……” 年轻姑娘低泣起来。 活脱脱又是一副被苏云落欺负的模样。 苏云落心中嗤然:这雷春,心眼比狐狸还要多。她本是无辜,被他这么一引导,却真成了罪人。 苏云落想罢,望向阿元。那日她昏迷着,请大夫的是阿元。 阿元也莫名,赶紧向她解释:“那日早晨我去请沈大夫时,沈大夫还没有开门咧,而且我也没有遇到雷家的人……”他想了想,那日清晨他只遇到卫英。想起卫英,阿元才后知后觉想到顾闻白,怎地顾老师还不及时出现,救东家于危难之中呢? 只听雷春仍旧哀痛道:“那日我长姐因连日束手无策,是以求助于顾老师,顾老师悯我长姐,才派了卫大哥前往相请沈大夫。梁阿元,你那日,撞上的应是卫大哥。” 即使是卫英,但他也没说要急着请大夫啊。阿元急得有些冒汗:“东家,那日我是碰上卫英了,但他并没有说要请沈大夫……” “只因卫大哥悯你们东家是女子,又是重症,便先让你们请了沈大夫。”雷春紧紧咬着,不让丝毫,“却不料,如今你们东家满面春风,而我们与父亲,却是天人永隔。” 呃,她满面春风?苏云落差点想摸摸自己的脸蛋儿。谁说这灵石镇不行的,明明人才辈出嘛。 好了,事情已经清清楚楚,这雷春,也不知吃了什么药,像疯狗一样要咬她。苏云落心思流转,唤阿元:“去将沈大夫以及卫英请来。” 阿元正要应下,有人喊道:“沈大夫一早便被请到三十里外去看诊了。” 又有人说:“卫英今日与顾老师皆不见人影呢。” 呵呵,有备而来。 苏云落看向雷春,后者里头穿着素色的单衣,外头套一件麻衣,俊秀的脸上神色哀痛,还带着一丝坚毅。 苏云落估摸着,是想将她赶出灵石镇的坚毅。 唉,她始终还是不能泯灭于平凡啊。都怪那顾闻白,说她是什么斗鸡,却是整日与人斗个不停了。 她闲闲地拢一拢手炉:“这位雷秀才,沈大夫乃是堂堂正正开着医馆的医者,只要有人用正当的理由请他去看诊,沈大夫医者仁心,必定前往。那日清晨,如不是我突发病症,定然还有张三李四。那日我家伙计不过是脚程快了几步,将沈大夫请来看病,纯属巧合。如雷秀才非要咬住这一点不放,那便是那日换了旁人,雷秀才亦要责怪别人吗?” 她语速极快,声音清柔,声量却不低。 期间雷春数次想打断,却丝毫没有机会。 周围的人倒都不是糊涂蛋,细细一品,也觉着有些味道:“苏娘子说得也有道理,富贵由命,生死由天,若别人生病,还不能去请大夫了?只不过是赶巧。沈大夫并不知情。这雷秀才倒是有些无理取闹了。” “难不成他想讹些钱财?” 苏云落巧笑嫣然,示意阿元:“从账上支一两银,便是我们苏氏鞋袜铺对令尊的一点心意了。” 情势已是急转直下。 其实雷春也晓得,他的借口十分的拙劣。但他以为,一个丧夫的小寡妇,初到灵石镇孤苦无依,是以才想着勾引顾老师,一个满脑子想着依靠男人的小娘子,见着棺材,怎么也花容失色,方寸大乱罢。 谁料,带着笑意的人面容下,竟是凉薄的看穿。 阿元手脚极快,得令钻进铺子,拿了一两银出来:“东家。” 雷春盯着那银块,嘴角缓缓扯过一丝凄凉的笑容:“苏娘子这是心虚,是以才用这一两银打发我们吗?” 果然是狐狸啊,这脑子变得挺快。苏云落唇角含笑:“雷秀才学富五车,却是听说过苏老的故事?” 雷春一愣,什么苏老的故事? 那头却有人答道:“苏老前去寺庙,与和尚对坐。他与和尚说,和尚在他心中是狗屎。和尚却道,苏老在他心中像佛祖。” 说话间,那人缓缓走过来,衣衫单薄,面容清秀。 是张伯年。 咏雪欢喜,却又不敢露出来。娘子似乎并不是很喜欢张伯年呢。 雷春面色却更是凄然:“伯年师哥,你来了。”他年纪比张伯年小,却比张伯年要先中秀才。 张伯年朝苏云落行礼:“见过苏娘子。” 苏云落略略颔首:“伯年小哥,有劳你方才解释。只是,你这雷师弟,并不喜欢让他的父亲入土为安。他如此行为,极为不孝。你来了,正巧劝一劝他。” 这女人……倒是伶牙俐齿,怪不得顾老师着了她的道。而长姐,却只能在一旁无计可施。雷春看一眼自家长姐,后者正伏在棺材上发着愣。 他想起昨晚,顾老师离去后,长姐怔怔发愣的眼神,抹不完的眼泪,凄凄然的样子:“阿弟,姐姐好想追随爹爹而去。” 他一向八面玲珑,顿时猜透:“顾老师与别的女人在一起了?” 长姐不答,神色却更加凄然。 如今他打量着苏云落,虽然年纪比长姐要老,但大约有钱有闲,如今穿着豆绿色的斗篷,显得她的气色更好。即使如今身陷困局,神色却不变,嘴角似还有一丝戏谑。 各自形势,高下立判。 张伯年尚未说话,那厢雷春冷然道:“身为人子,让自己的父亲无辜逝去,才是不孝。” 张伯年望着雷春,皱了眉头。他与雷春同窗数年,两人同是家贫,雷春的性子却比他要执拗得多。他的话,雷春是不会听的。只有顾老师来了……不过,这棺材杵在街道上,久久不发丧,着实难看。 天色竟然一改阴沉,日头拨开云雾,竟然堂亮起来。 周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苏云落有些不耐烦了。手上的手炉渐渐没了温度,这几日虽然猛进补,但效果还没有显出来。她冷。 向来,她一冷,性子便不好了。 此时在围观人群的外围,一辆极为不显眼的马车静静停着。车厢内水汽冉冉,两个俊秀公子在对饮。其中一位细眉凤眼的,耳垂下一粒红痣,将视线从外头收进来:“这位雷郎君,似是有些落了下风呢。” 另一个仍旧摇着纸扇:“有趣有趣,可比京都那些整日在街头迂腐对诗的书生有趣多了。” 细眉凤眼的用手掌撑着自己的脸,挤得有些变形了:“你说,他们口中的卫英,是不是四表弟身边的卫英。” 摇纸扇的吃一口茶:“我猜,你这四表弟,与你的缘分不浅。”他嘴角上扬,“天注定,你们孽缘不断。” “瞧这话说得。”细眉凤眼的嬉笑着,“若是叫四表弟听着了,可便要卷包袱走人啦。啧啧啧,这便不好玩了。” “呵。”摇纸扇的不置可否。 果不其然,张伯年才开口,雷春便将脸撇过去:“伯年师哥,时光宝贵,你还是赶紧回去多读些书罢。” 张伯年本就不善言辞,被雷春戳中痛处,一时哑然。他与雷春是同年,年纪又比雷春大一些,读书时一样受到顾闻白的肯定,雷春鱼跃龙门得了秀才,自己却还在苦读。 苏云落面色渐渐沉了。她做了好几年的赵家主母,那些姨娘服帖于她,是因为她善良,她心慈吗?不,是因为在她的手心里,她们翻不出花样来。她帮着赵栋打理赵家的生意,置办了一座又一座院落,是她对赵栋的忠诚吗?当然不。她只不过更喜欢那种买买买的感觉而已。 先是两个无知大婶来挑衅她,而后是这个毛头小子,难不成她脸上写着“很好欺负”吗? 她眯着眼,轻轻摩挲着手炉,嘴角缓缓扬起:“你如今不过中了秀才,便觉着自己能上天了?” 第43章 第43章 顾闻白意识猛然一清明,脚一蹬,醒了。 他睁开眼,见房内的琉璃灯灯光渐暗,似是要熄灭的样子。再望向外头,夜色沉沉。而自己则是歪坐在玫瑰椅上,姿势怪异,脖子酸痛得难受。他动一动,披在身上的大氅滑落下来。而自己的双手上,沾了许些墨汁。那枝笔滚在一旁,洇湿了书页的一角。 他一时有些糊涂,时辰几许了? 他记得在雷春走后,时辰还早,于是他让卫英熬一壶热茶,预备再写一下关于女子学堂的准备事宜便去歇息,明日好早些去雷春家帮着主持出殡。然才喝了一杯茶,执笔写了几个字,竟然困意渐上,眼皮一重,便失去记忆。 他很少这般困顿,便是年少时,因与母亲怄气出走,也生生在外头熬了两天两夜不睡觉。何况还喝了一杯热茶…… 便是喝了那杯热茶! 他皱眉,起身,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大氅披在身上,大步走到门边,将门打开,寒风夹着细小的雪渣子滚进来,吹得他神智一下清醒了。 他走出主屋,看见卫英住的耳房里也还亮着灯,熟悉的打鼾声在房里响起。忠心耿耿的侍卫和衣睡在床上,嘴里啧啧有声。 卫英虽然鲁钝,厨艺也不行,但这么多年还算警惕。像睡成这般无忧无虑样子的,大约是在他大哥卫真面前。 顾闻白皱眉,上前踢了踢卫英的脚。 卫英猛然惊醒,从床上弹跳下来:“公子,您饿了?我给您下面去?” 却听顾闻白沉声道:“马上到雷家去。” 卫英一时没有清醒,迷茫道:“不是明儿早上才去吗?” “你觉着你睡了多久?” “雷小哥走后,我有些困,便想小眯一会,再到灶房练切菜……”卫英茫然答道。 顾闻白脸一沉,他往桌上一看,上头果然摆着一壶茶。想来卫英给他熬了一壶茶的同时,也给自己弄了一壶。怪不得本应守着灵的雷春忽而跑到他家来,一番痛哭涕流还依依不舍的。小王八羔子,翅膀硬了,他到底想做什么? “茶有问题。” 卫英虽然鲁钝,但还算一个差强人意的护卫。脸色当下变了,揭开茶盖,细细闻了一下,羞愧道:“是极浓的安神茶。” 因是安神茶,又混在茶中,他们一时竟然被暗算了。卫英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他后知后觉:“是雷小哥?” 顾闻白脸色越发的暗沉,自顾自走了。 被自己的学生暗算,不管是什么原因,太伤心。 更何况,雷春是顾闻白第一个费了许多心血来栽培的学生。卫英还记得那年初见雷春时,十岁的雷春个子极矮,头发极黄,春日里穿一件明显是改过的厚袄子,额头上冒着汗,还时不时地流鼻涕。他佝偻着背,穿着露着脚丫的草鞋,大脚趾上还有几道被冻裂的口子。便是这样的形象,却是后来顾闻白觉得是最有灵气的学生。经过数年在书海中浸淫,雷春早就脱胎换骨,身子拔高,面如冠玉,还隐隐透露一股清贵的气质。卫英看着前面走得极快的顾闻白,心中暗暗思虑,要不要递个话给苏娘子,好让苏娘子安慰一下公子。 不过,这样栽面子的事儿,公子可能有些许介意罢。或许,嗯哼,可能苏娘子还会嘲笑公子。卫英想起公子坎坷的情路,决定一直闭嘴,将这件事带到棺材中。 不知后头侍卫暗搓搓心思的顾闻白,脚步飞快,踏雪无痕,转眼便到了雷春家院门前。之前来时,尽管雷家人少,但主动来帮忙的邻居还是有一些。天气虽冷,但门前还专门安排着知客,来人了便引着往灵堂去。如今却大门紧闭,门前空无一人,只有白色的挽联孤独地糊在破败的土墙旁边,空气中也不再弥漫着浓郁的线香味道。 顾闻白脸色阴沉,门也不叩,长腿直接一曲,就跃过了一人高的土墙。 卫英气喘吁吁地跟着翻过墙去。公子动作太快,他差些跟不上。不过,翻墙之前,他偷偷看了一眼周遭,确定四周空荡荡的,只有几道同样破败的围墙。这么冷的天气,便是野狗也懒得出来觅食了。 卫英抬头,看时辰,似是一更天了。一般的人家,都应歇在被窝里了。 雷家暗无灯火,之前作灵堂的地方暗黑一片,只有几株线香在明明暗暗的亮。 没有人。死人也没有了。 但有人在灶房低声说话。 声音压得极低。 但空夜有耳。 顾闻白停住脚步,静静伫立在雪地中。卫英尽职尽责,警惕守在周遭。其实现在想想,后背一阵发寒,万一雷春是个白眼狼,想谋财害命,他们此刻便和雷春的爹,一起前往西方极乐世界。 “……你竟这般无用,竟被她说得无话可对。”是雷大姑娘。声音带着一丝凄然,又带着一丝责怪,还带着一丝哭腔。卫英又有些惊奇,此时的雷大姑娘,与平时来与他炊饭的,竟又不一样了。 顾闻白的脸还是阴沉得像现时的黑夜。 虽然雷春是他的爱徒,但他的长姐雷大姑娘,他着实没有放在心上。甚至乎,他都不晓得她的闺名。听卫英说雷大姑娘时常来帮他炊饭,他还误以为两人是有情意的。他的护卫要成亲,他自然不反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还打算赠予卫英一座小宅子让他好成家。 雷大姑娘一直模糊地存在在他的周遭,他甚至都不大记得她的长相。但爱徒雷春极俱灵气,那他的姐姐,应也不差。 但现时听来,雷大姑娘作为长姐,并没有好好地作榜样。 “她是个商户,平日里与人左右逢源,一张利嘴自是了得。我不过是好男不与女斗,今日在父亲灵前,让她几分而已。”雷春恼怒,他心中的确有几分比不上一个商户女的利嘴恼羞成怒。她是怎么说他的?什么肚子里不过吃了几两墨水,得了个秀才,竟然就高人一等了。高祖圣人本是贫农出身,最是讨厌书生吃了几两墨水,便自诩仙气飘飘,鄙视众生,自己却连一日两顿都无以为继。她虽是商户,但清清白白,靠着自己的双手赚钱,养活着好几个工人,该向朝廷纳的税赋一分不少。还有,便是她鞋袜铺子中的咏雪和阿元,都比他强得多。 她竟然拿没有读过书的咏雪以及读书没有什么天赋的阿元与他相比!雷春清贵的气质有些崩裂。更过份的是,本来倒向他的父老乡亲竟然齐齐点头。呵,以后待他做了官再找他们算账…… “她是商户,但是个外地来的小寡妇,根基不稳,刚来便与黄家树敌,被黄家指使了两个婆子去磨她,她这段日子定然是有些慌了。我原想着,你是有本事的,再烧上一把火,便彻底将她赶出去……”雷大姑娘说着,却是有些咬牙切齿了。 她一边折着纸钱,一边将一根柴塞进灶口去。灶口的火光还算明亮,就着火光,还可以省下一笔灯油钱。 虽然顾闻白给了五十两她办事,但她压根没打算都用在丧事上,她欢喜地将银两大部分藏着,打算以后用这笔钱买成珠花,当作顾闻白给她的定情信物。当然,这笔钱告诉雷春,便是已经用了。反正雷春自诩灵气极重,不屑于计算这些黄白之物。 雷春今晚劝她点灯无果,也干脆在灶口前取暖。他从府里回来,奔波数日,又忙着守灵出殡,已经觉得浑身都是灰,有损他的形象,急需洗漱。但长姐节约惯了,舍不得点油灯,又非要揪着他讲今日的事情,是以竟然折腾到这个时辰还不得歇。他早就又累又困,只想躺在床上歇着。 此时忽而听长姐说起黄家,他脑子忽而一激灵,糟了,他竟是将老师给忘了。 外头雪落无声。 顾闻白似一根青竹,挺拔于雪间。 忽而他长腿一动,忠心护卫卫英见状,却急得“哎”了一声。 第44章 第44章 自家公子,自小跟着,卫英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公子年纪越长,表面虽然越发的冷冷淡淡,但约是自小便被自己的亲娘忽略,骨子里自有一股不容别人欺骗的骄傲。这雷春竟然阴他一把去陷害如今被公子放在心尖上的人,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生怕公子这么一怒,就活活将那雷春踢死了,是以才急急出声提醒。 却是迟了。 携带着滔天怒气的长腿一脚将虚虚掩着的竹门踢开,夹着雪渣子的风雪争先恐后挤进去,将里头的两人吓得半死。这件事本是密谋,两人心虚,见半夜竟然有人踢门,雷大姑娘不由惊叫一声,将手上的纸钱一扔,躲在雷春后头。 雷春不得不站在她面前,颤着声喝问:“何,何人?” 顾闻白不言语,只看着他。这个曾被他赞誉有加的少年,在读书上天分其高,然而干起坏事来也毫不逊色。他不禁又气又恼,自己这几年的努力,竟然是个笑话? 借着微弱的火光,雷春终于看清,站在门口那道挺拔的身影,是自己的恩师顾闻白。自古坏人脸皮厚,他定了定心神,深深朝自己的恩师行礼:“老师。” 那厢雷大姑娘也反应过来,顿时换上含羞带怯的表情,忽而又想起自己父亲才去了,又生生红了眼眶。 卫英跟在后头,一把拉住顾闻白,悄声在他耳边言语道:“公子,说不定苏娘子此刻正心伤……” 顾闻白没理他,只看着雷春,眼光淬了失望与怒火:“为何?” 雷春将身子躬得极低,他的视线落在自家长姐的粗麻裙摆上。裙摆上头洇了一片泥渍,很是难看。这泥渍,是今日上山葬父亲的时候弄的。父亲下葬,从此他的家人便只剩长姐。而雷家式弱,亲戚向来极少,而他将来的路还很长……假若长姐嫁给顾闻白,他便能得到京都顾家的支持。这是一门充满诱惑的亲事。 雷春缓缓跪在顾闻白面前。 男儿膝盖,可跪天地亲恩。顾闻白是他的恩师,将他曾黑暗的前程拨出一道光明来。雷春将额头伏在地上:“老师,学生如今,只得长姐一位家人了。她爱慕您几年,如今年纪已大,一颗芳心只落在您身上,不曾打算过自己的婚事。学生斗胆,求恩师将长姐收在身侧,作一名粗使仆妇……如此,学生方能毫无顾虑,去赴秋闱……他日待学生高中归来,自接走长姐……”他赌,赌恩师与他一样,心中隐藏着比女人更加重要的野心。 卫英心头一阵猛跳。公子最恨别人携带着女人威胁他了!以前十数年是表公子,如今竟连公子的门生都学会这一招了。什么长姐爱慕恩师,却要求恩师收作粗使仆妇。这样的话儿出了这堵墙,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外头雪落无声,风却从四面刮进破败的灶房来,将灶口中火星卷出来落在纸钱上,烧出点点黑洞。 雷大姑娘极冷,却又不敢出声。她偷眼看顾闻白,黑暗中瞧不清他的脸色,但她却能感觉得到他浑身散发的冷。 那年她十五岁,家中困苦,父亲缠绵病榻,幼弟身体羸弱。十五岁正是说亲的年纪,若是一般的家庭,十五岁已经要养在家中,每日只绣自己的嫁妆,好在某一日,有喜气洋洋的媒人上门来,将四乡八村的适龄男子说与她。 可是,她这样的娘家,却是没人说媒。尽管她自觉她长得还算貌美,但瞧一瞧自己因为干活而粗糙得不像话的双手;改了又改,补了又补的粗布衣服;因为年久缺乏营养而毫无光泽的头发以及发育不大好的胸,她是有些恨的。恨自己命不好,竟然投胎在这样的人家。她恨她的爹,恨她的弟弟,若是没有他们,她早就嫁了。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一直要暗无天日地过下去,然而,顾闻白来了。 镇上的男子,竟然没有一个长得比他俊秀的。便是早前她有些想嫁的良誉,也迅速被比了下去。 从见他的那眼起,从此,她的心中就藏了顾闻白,亦藏了要嫁他的念头。 更在自己的幼弟被誉为神童后,雷家得到顾闻白无限的关照,后来雷春又中了秀才,家中得了补贴,有了空余的银钱,她偷偷藏了一部分,用心打扮起自己来。空余的时候她照着小镜子,更觉自己配上顾闻白是绰绰有余的。尤其自己是未来状元郎的亲姐,这桩亲事怎么看,都是极为相配的。 但她还没来得及行动,就听闻顾闻白拒绝了好些人的说媒。她自己也明里暗里示意了顾闻白几回,但似乎顾闻白一心只在教书授人上,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似是不放在心上。且后来雷春也回来与她说过,顾老师志向远大。远大便远大,既然他暂时对女人没有意思,她便时不时去给他炊几顿饭,好让他记住她煮的饭菜的味道。 一眨眼几年过去,她年纪渐大,眼看顾闻白还没有记住她做的饭菜的味道,虽然他身边还没有任何女子,但她也着急了。 更让她受不了的是,一向对女子视若无睹的顾闻白,在那苏氏来了没多久,便沦陷了。她承认苏氏是比她貌美那么一点点,身姿是柔弱了那么一点点,但她是寡妇啊!一个破鞋,怎么比得上她一个黄花大闺女! 风越烈,雪渣子虽然不大,却冷入心扉。 雷大姑娘越发的觉得冷。她自以为很了解顾闻白,自觉着顾闻白看在雷春的面上,应该给自己几分薄面的。 雷春仍旧伏在地上。地是黄泥夯的,此时又冷又硬,着实难受。 他的恩师没有动静。 他正欲抬头,忽见恩师动了。他一喜,恩师果然还是胸有大志的男人。他脑中快速闪过几个感激的词语,正在组织如何优雅地说出来,忽而屁股一阵剧痛,他整个人翻滚几下,脑袋扎进柴堆中。 “呀!”似是听到长姐矫情的捂嘴叫。 “公子!”卫英也喊。好在公子到底是留了几分薄面,没将雷春踢坏了。只是,公子心中的那道裂痕,怕是更大了。 神智尚未归位,一道极冷的声音道:“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学生。” 只听有人直扑在门上,伤心欲绝地喊了一声:“顾公子,此事与我无关啊!” 真是他的“好”长姐!雷春咬牙切齿地想,而后被痛得昏了过去。 风雪中,卫英紧紧跟着公子,他本以为公子是要往苏家鞋袜铺去,去见公子脚步不停,直往原来的宅子而去。 卫英不敢多言,只默默跟在后头。 顾闻白回得家中,铺了白纸,拈过毛笔,却发现笔尖早就冻结,他将笔放下,自己走到灶房,想舀热水。灶房中的热水早就冷透,差些没浮着冰渣子。这些都一一提醒着他,他被自己的爱徒迷昏了一天一夜。 卫英慌慌张张:“我来生火。” “不用了。”顾闻白撇下木勺,脚步一转,又往外头走去。他的大氅早就沾满雪渣子,在他这连续的行动中融化成水。 卫英慌慌张张跟上,前头公子的大长腿早就跨过墙头。今晚的公子,怕是要翻一晚的墙了。 这回,公子的长腿,总算是直奔苏家鞋袜铺。 横竖睡了一日一夜,精神抖擞,发泄一下精力也好。忠心耿耿的护卫卫英跟得跌跌撞撞地想道。幸得这灵石镇不大,今晚的风雪也不算太大,否则他的小短腿非跑断不可。 苏云落今晚有些难入眠。 已然二更天了,她的思绪还纷纷。今日虽然在嘴上赢了雷春,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清楚地知道,假若雷春果真有几分才华,将来中了状元,到那时她便成了灵石镇上人人避之的祸害了。 毕竟,在这个世道,人人俱是往着有利的地方去。她一个经营店铺的小寡妇,怎么能与一颗冉冉升起的文曲星相比。 便是她面上不在乎,嘴角仍然挂着笑,晚食时甚至还多用了一碗汤,但仍旧打消不了咏雪他们关怀的目光。 唉,这样关怀的目光多久不曾出现过了?她有些感动,在灵石镇短短几个月,得了几个真心关怀的人。 只是,这样烦恼的事情一再出现,会影响她精心保养的容貌的。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按着自己的眼角,预防鱼尾纹的出现,一边想着,明日便修书给李遥,让他再寻一处地方。 正想着措辞,忽而见虚掩着的支窗轻轻晃动。外头莹白的雪天,衬托出一道身影来。 “谁?!”她顿时惊喝一声。 却听一道沉稳的声音道:“是我。” 第45章 第45章 虽然自己穿得厚实,上头又盖了两层裘毯,苏云落还是慌得挣扎起来,怀中的汤婆子竟不慎翻滚落榻,骨碌碌滚在地板上。 她有些失声:“登徒子,你想干什么?”这斯文败类顾闻白不会想来个霸王硬上弓吧?她边说着,边伸向枕头下,下面藏了一把极为锋利的匕首。 外头的顾闻白明显是听出她充满防备的话语,不由轻叹一声,柔声道:“你莫慌,我是替我那不肖徒弟来道歉的。” 苏云落哼声:“有其师必有其徒。”手上抓着的匕首却轻轻放了下去。她下榻,趿了便鞋,就着外头的雪光,摸索着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却没有喝,只握在手中暖和着。 外头的男人明显心虚,垂头道:“是我教导无方。”终是觉得无论说什么都难辞其咎,最后只能厚着脸皮道,“苏娘子以后尽管差遣我,我定鞍前马后,以平苏娘子怒气。” 哼,那不是便宜了你吗?苏云落手中握着热水,瞧着外头那道平日里挺拔的身影,此时脑袋垂下去,显得可怜巴巴的,口中责难的话终是没说出口。 外头的男人却是慌了,连话都不想与他说,这是压根不给他机会了。 然千言万语,却没有一句比方才更好的了。他也不敢再多说,只垂着头,静静地候在外面。 苏云落也不语,只静静地站着。 四周寂静无声,静得仿佛能听到藏在胸膛里的心跳声。 这厢两个主子不说话,急坏了墙的另一边的卫英。此时是二更天的时候,风虽然停了,但雪渣子还在下个不停,冷得沁入骨子里。尤其是他竖尖了耳朵,紧紧贴在墙上--这砖墙日夜受着风雪的肆虐,早就坚硬如冰,差些没冻坏他的耳朵哩。他正听得津津有味,计量着自家公子得伏低做小多久,才能获取苏娘子的芳心。谁料公子一拳似是打在棉花上,苏娘子压根不理他。只可怜公子情路坎坷,而他这个护卫,不知道还要在墙根下冻多久。 茶杯渐温,外头那道影子垂得越发的可怜。 苏云落摩挲着瓷杯,方才还被烫出一个红印子的手指渐渐褪了热,脚底渐渐起寒。寒冬腊月,屋子里冷得要紧。 在灵石镇落脚前,她没有想过自己会卷进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情感纠纷中。她只不过是厌了整日帮赵栋处理那些姨娘庶子庶女,也厌了赵家太太的名头,想借着死遁来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做一做东家,素日里研究一下吃食,将自己保养得纹丝不动,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而不是如今三天两头就有人来挑衅她,搅得她的生活风波横生。便是养颜的花茶,她都少喝了好几杯。 她喝了一口热水,温热的水滋润过嗓子,她缓缓道:“顾公子,过去的事情我并不想追究。既你提出任我差遣,那么,请顾公子以后,离我远一些。还有。”她补充,“请顾公子约束好身边的人。” 她说出这样的话,其实亦在他意料之中。 顾闻白默了一下,声音有些艰涩:“那女子学堂……” “以后我会请管事来打理。” “那女先生……” “我自有办法。”屋里的女子应声干脆利落,不给半点缝隙。 顾闻白默然。 里头又道:“夜已深,瓜田李下,顾公子名声要紧,还是请回罢。” 我不怕……然而话儿卷上舌尖,终还是咽进肚里。“早些歇息。”他只低低嘱咐了一句,便茫然离去。 苏云落的手指紧紧捏着瓷杯,听着外头再无急促的呼吸声才松开手指,唇角却漾起一抹笑来。她放下茶杯,缓缓坐在床榻半响,待寒气从脚底弥漫,蔓延全身,才将身子伏进温暖的裘毯中。 然而一滴眼泪却缓缓从眼角流出,洇湿了被角。她左手缓缓探入右边肩窝,手指尖在触摸到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时,终是苦笑道:“我还是孤独终老的好。”以免又再一次受伤。不过……按照顾闻白的性情,或许会比赵栋好上一些。但又如何呢,顾闻白终归还是一个男人。 卫英终于听得墙那边有动静,忙闪到一旁。按照他的设想,公子应该抬着他的大长腿,一跨跨过围墙来,而他只需恭敬地候在一旁,什么都不说,公子自然能感受到他的同情……啊不,不是同情……卫英正胡思乱想,一道人影竟生生从墙头栽下来,落在坚硬的石板上,嘭的一声响。 随后,他的眼神与自家公子的对上了。 那什么,天地万物,皆有灵气…… 顾闻白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拂一拂雪渣子:“走神了。” 卫英眼观鼻鼻观心。 顾闻白走了两步:“天一亮,寻工匠来将这里修葺一番。” 公子一不开心,便喜欢花钱折腾宅子,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但卫英是个忠心的护卫,只恭敬道:“是。” 不开心的公子又道:“按照苏娘子喜欢的风格来。” “啊?”卫英傻了眼。 然而公子长腿一迈,兀自逍遥而去,徒留傻护卫空悲叹。 然而公子今晚是不想虚度光阴,见他傻站在后面:“还不跟上?” 卫英乖乖跟在后头,翻了一道又一道墙,来到了张伯年的家中。 卫英恍然大悟,这是,要替未来奶奶算账了。 张家静悄悄的,张伯年住的小矮房还亮着昏黄的灯。想不到二更天了,张伯年还在读书。专心致志读书的张伯年正想松一松脖子,抬眼一看,眼前多了一个人。 他急急把书一放:“老师。” 顾闻白面无表情:“去把你娘叫起来。” 张伯年莫名,但还是去了。 余嫂子拥着被子睡得正香,张伯年推门而入时,她鼾声如雷。房里点了火盆,很是暖和。张伯年望了一眼火盆旁那篓木炭,心底叹息一声,他早就叫母亲不要去接那些腌臜事的。 余嫂子睡眼惺忪进了小矮房,她还不晓得儿子叫她叫起来是为了什么事,见灯旁站着顾闻白,不由一惊:“顾老师?” 顾闻白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余氏,是谁指使你去苏家鞋袜铺闹事的?”他声音极冷,似外头的寒风。 余嫂子不敢看他,嘴上还硬:“顾老师半夜到别人家里来,是替苏氏那小蹄子出头?” 张伯年急唤一声:“娘!” 余嫂子撇撇嘴:“我又没有说错。” 顾闻白波澜不动:“余氏,你可知日后即使伯年高中状元,却仍能被别人拉下来?不因为别的,只因他有一个行为无状、替人做坏的母亲。他若想做大官,怕只能是下辈子的事。” “你,你胡说。”余嫂子狐疑地看着顾闻白,又瞧瞧自己的儿子,张伯年神情有些低落。 顾闻白说完方才那些,只轻轻地瞥了一眼余嫂子,便抬腿出去。 母子俩听着外头再无声息,余嫂子才惊惧道:“他说的是真的?” 张伯年只低声道:“前右相卢狄,只因他的母亲仗着他的权势骂了几句一个女子,便被当今圣上罢了官。” 余嫂子张大嘴巴,意识全清醒了。她急急道:“我,我不是故意的,那黄家给了我十两银,要我去警告警告那苏娘子……” 张伯年听着,安慰她:“娘别怕,我自会禀明老师的。” 余嫂子吓得半死,最后失魂落魄地回了房。 张伯年敛眼看着她虚无的脚步,自然没有告诉她,那个女子的身份是长公主。 外头风雪飘摇,卫英气喘吁吁。公子好精力,他……不能落后。 两人埋头往良誉家去,正专心赶路,却见街旁一家卖早食的已经打了灯笼,炊烟袅袅,有人站在里头,笑道:“四表弟,赶了一晚上的路,可是累了,进来歇一歇罢?” 第46章 第46章 这体贴入微的声音,在顾闻白逃离京都前,是他最厌恶的声音。已经有足足四年不曾听过了,如今猛然听来,还是一样的虚伪,让人恶心。 他脚步轻轻一滞,像是不曾听到一般,长腿又继续向前迈去。 卫英多事,偷偷瞄了一眼。只见一个穿着黑裘的男子站在烟雾缭绕的蒸笼旁,正含笑看着他们。那细眉凤眼,可不就是最最讨厌的表公子,于扶阳。 没想到冤家路窄,在离京都上千里远的一个不知名小镇上,竟然能遇上这个阴魂不散的讨人厌。 顾闻白脚程越快,那于扶阳也不着急,只悠悠道:“四年不见,四表弟见着嫡亲的表哥,竟然如硕鼠一般溜走。若是姑母得知,不知要多伤心。” 那头却是人影渐远,没入黑暗中不见了。 早食店内,另一个人摇着纸扇,坐在长凳上,一边夹着肉包子送进进口中,一边道:“于公子还是积些德罢,这表公子次次见了你犹如老鼠见猫,你别玩得太过火了。” 于扶阳摇摇头:“这四表弟,越发的不像样。”他走至那人身旁,正要坐下,忽而店家走过来,将桌上那笼包子端起,皱着眉道:“对不起,我不卖与你们了。” 两人有些愕然。 却听店家厌恶道:“顾老师是我家孙子的恩师,你们竟如此不尊重顾老师,我不卖与你们。快走,快走!” 于扶阳闻言却是笑了,他抚掌道:“有趣有趣,没成想四表弟在这穷乡僻壤还有几分名气……” 店家闻言更是怒气冲冲:“你们两个外乡人,勿要自大。”说着拿起擀面杖,要赶两人。 摇纸扇的那人一边躲,一边哈哈大笑:“总算找到些乐趣了。” 于扶阳躲过擀面杖,忙忙走到街上:“身为表哥,怎么能叫表弟比下去。” 摇纸扇的眉毛一挑:“于公子是想……” 于扶阳只笑不语。 两人上了马车,预备回黄家歇一歇。车轮才转动,忽而嘎吱一声,右边的车厢往下一沉,两人身子一倾,差点没挤作一堆。 于扶阳正要发脾气,忽而车窗被人刺啦一声拉开,一个黑黑的脑袋伸进来,翁声翁气地说:“表公子,这是我们三公子给您的见面礼。” 那人说完,又迅速将脑袋抽出,一拉车窗,只留给于扶阳两人一股趁机飘进来的冷嗖嗖的空气。 于扶阳气急败坏:“卫英你这贱奴,敢以下犯上!” 然而风声呼呼,哪里还有回应? 卫英一边跑,一边笑,这口生生被压抑了二十来年的气,总算出了一些。然回到公子身边,他收敛笑容,恭敬道:“公子,见面礼已送到。” 顾闻白背着手,遥遥看着远处逐渐亮起的点点灯火,没有出声。 往事呼啸而来,激荡着他的心绪。纵然脱离那种生活几年了,仍旧难以舒缓。他闭上眼,静静地让雪花拂在面上。 于扶阳……是他嫡亲外祖家舅舅的儿子,亦是他母亲于嘉音的心尖子。他的外祖生了四个女儿才得了舅舅于启冠,四个姐姐对小舅子俱是十分的宠爱。这于启冠是于家的独苗,又得四位姐姐宠溺,性子纨绔,最爱与丫鬟们打打闹闹。这一打闹,年仅十四便将一个丫鬟的肚子给闹大了。于启冠倒也不在乎什么庶子嫡子的,他缠了几日自己的母亲,又叫来四位姐姐来当说客,便将那丫鬟正式娶过门,做了妻子。 那丫鬟便是顾闻白的舅母丁微晴。舅母丁微晴本没有姓,是于家从外头买进来的丫鬟,原名叫做阿桑的。阿桑颜色长得好,虽然是卖身丫鬟,嘴儿却甜,被于母挑中作了通房的人选。既要做于家的媳妇,阿桑的身份便不能是卖身丫鬟。四位姐姐想了想,花费了不少功夫,让大姐于嘉善的弟妹娘家丁家认了干女儿,起了丁微晴的名字。 丁微晴怀胎十月,得了于扶阳。 说来亦怪,于扶阳出生后,四位姐姐竟然纷纷有孕,翌年依次诞下四位小公子。四位姐姐成婚后,俱是生的女儿,在娘家正有些抬不起头。如今人人得子,大喜过望,俱说是于扶阳是贵人。尤其是顾闻白的母亲于嘉音,她明明是长媳,但入门十年才得了一个女儿。二房却得了两个嫡子,那顾老太亦是个眼珠里重男轻女的,竟然将中馈交与二房,气得于嘉音整日在房中咬手帕。 这下顾闻白出生,她才理直气壮将中馈之权要回来。 说来也可笑,明明这是一件很机缘巧合的事情,即便是于嘉音的其他姐妹,在感激了数月于扶阳后,俱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儿子身上,精心培养自己的儿子。但于嘉音是个例外,她对待于扶阳简直是走火入魔般的好。每月里源源不断送礼物给于扶阳便罢了,还要将于扶阳接到家中小住。 舅妈丁微晴本就出身贫寒,没什么钱,见于嘉音对自己的儿子非常上心,自然是十分乐意。再加上又生了老二,怀着老三,对于扶阳也照顾不上。自己的婆母年纪又大了,人还小气,如今有个冤大头,还恨不得于扶阳在顾家长住。 于扶阳在顾家住着,便是顾闻白噩梦的开始。 舅舅于启冠得于扶阳时,还是个贪玩的孩子,哪里懂什么家教。他向来是个混不吝的,竟然带着于扶阳日日上街混日子,是以于扶阳虽然才四五岁,骨子里早就藏了不少坏主意。而这些坏主意,他通通使在嫡亲表弟顾闻白身上。 于嘉音愚钝,每当顾闻白被于扶阳欺负,到她面前哭诉时,她还觉着自家亲侄儿古灵精怪,十分机灵,而自家的儿子,却是整日傻乎乎的,自家侄儿这是在调教儿子呢!只可怜顾闻白,一腔血泪无处可诉。他爹是个书呆子,整日与书为伍;祖父是个外放官,远在千里外,听说和老妾生了好几个庶子,这辈子都不打算回来了;祖母是个沉迷修道的,耳根子软,两个儿媳整日斗来斗去头都大了,只管躲在道观里不回家;至于二叔二婶一家,巴不得大房没儿子。 幸得他心智开得早,知道自己爹不疼娘不爱后,从小便懂得自己筹谋。培养了两个忠心的护卫,艰难地做点小生意,忍辱负重,终于在弱冠礼后,条件成熟,便头也不回地离开顾家。 竟是一眨眼四年过去了啊……他还以为只要他离开得够久,便能忘掉一切呢。 但他如今,不再是那个过往任人宰割的顾闻白了。 风渐渐大了,雪渣子也变成了雪绒花,轻飘飘地落下。 卫英恭敬地候着,亦不言语。 雪花不断飘落,白了大地,白了房顶,亦白了头发。 良久,顾闻白道:“写信到府里,让卫真过来。”卫真是卫英的哥哥,两个从小没爹没娘的在路上乞讨,被顾闻白用四个白馒头买断,从此以后对顾闻白忠心耿耿。从顾家出来后,顾闻白决定落脚灵石镇,卫英与他留在镇上,而机灵些的卫真则留在府里,帮他打理生意。 “是。”卫英很高兴,他已经有许久没见过哥哥了。虽然这次大敌当前,或许要血战一场,但卫英不怕,公子憋屈了那么多年,他早想狠狠地揍那于扶阳一顿了。对了,还有于扶阳身边的那个狗头军师贺过燕。那人又精又色,坏主意最多。虽然出身勋贵,但家中早就破落了,还五毒俱全。整日摇个纸扇,还以为自己多风流倜傥呢,哪个大冬天里摇纸扇,便是贺过燕那个傻冒。 ******* 尽管下着雪,辛嫂子还是早早起来,给自己儿子掖了掖被角,简单梳洗后预备到铺子去准备早食。娘子昨日说今日想吃炸圆子呢,特地交待她让多买些油,今日好炸圆子。是以她昨晚回来经过油铺时便先打好油,省得再跑一趟。 她拎着油罐子,小心翼翼地踩着积雪吱吱嘎嘎地走到一处巷口,见前面有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在积雪上跌跌撞撞走着。一边还说着话,听口音,不像是邻近的。但灵石镇靠近驿道,外乡人多,口音各异,辛嫂子也不在意。 她脚程快,渐渐地便要超过那两人了。 走近了,辛嫂子才听清,这两人似乎在骂人。 辛嫂子虽然没出过远门,但灵石镇外乡人多,各种口音她都听过,她又是个脑子灵活的,辨一辨口音,便晓得是京城来的人。 只听那两人骂:“不过才几年,这贱骨头翅膀竟然硬了!待明儿我熟悉了这地儿,便将那贱骨头挫骨扬灰!” 另一人说:“你将他挫骨扬灰,你姑母还不得伤心?” “我姑母早当他死了。哎哟!这千刀杀的顾闻白,爷爷我还没有吃过这般苦!”那人脚下一滑,差些摔倒,不由哎哟一声。 辛嫂子这下听清了,这两外乡人在骂自家儿子的恩师顾闻白呢。这两坏人似乎还在商讨如何害顾老师。 顾闻白仅仅是儿子的老师时辛嫂子便十分尊重了,更别提如今顾闻白正在向自家东家献殷勤。顾老师对东家虽追求,但尊重有加,并不因为东家是寡妇便看小。自己也是寡妇,守寡的日子不好过,辛嫂子很是知道其中滋味的。如此一来,辛嫂子更觉得顾老师人品如玉。 而这外乡来的两人,竟合计着要算计顾老师…… 辛嫂子眼珠一转,脚步一转,抄了另一条近道。 第47章 第47章 那两人正是于扶阳和贺过燕,二人乘坐的马车损坏,车夫说要等到天明才叫人来修,是以两人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往黄家去。这一边走路,还不忘骂顾闻白。 幸好灵石镇并不太大,走个两刻钟也能回到黄家。 只是天还没亮,路又有积雪,两人平时又是能躺着绝不站着,能坐轿子绝不走路的主,是以这一段路,跌跌撞撞走了许久,竟是还没走到黄家。这下越发的生气,恨不得将顾闻白千刀万剐。 正满心愤恨,两人忽而脚底一滑,措手不及,跌了个四脚朝天。 寂静的巷道,顿时响起两声不合时宜的惨叫。 苏家鞋袜铺。 辛嫂子照旧烧好热水,提壶前往娘子的起居室。 天色灰暗,虽然时辰不早了,但房中仍旧发暗。起居室里点着琉璃灯,苏云落正帮咏雪梳头。 自家娘子是个不大讲规矩的,也是个好的。否则,哪有主子帮下人梳头的。 辛嫂子给苏云落请早安后,将热水倒在洗脸盆中。她本应回到灶房去炊早食,然而踌躇了一下,还是多嘴提了一句:“娘子,今早我在路上遇到两个外乡人咧,似是跟顾老师有仇咧,说是要将顾老师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苏云落闻言,手上动作不停,嘴上说:“那顾闻白性子乖张,容易得罪人,他处处树敌有什么可奇怪的。” 自家娘子都这般说了,辛嫂子心中为顾闻白同情片刻,照旧去炊饭了。 苏云落给咏雪梳的是双丫髻,是少女中最流行的发式。她又挑了两条粉绿的绸带,绑在上头,退后两步,满意道:“很是好看。” 咏雪脸有些红:“娘子大恩,咏雪永不敢忘。” “不过是梳个头发,有什么大恩。”苏云落凝视咏雪,觉着咏雪在她这里养着,个子不仅高了一头不说,肌肤也变得莹白饱满起来,头发乌青,两颊粉红,一身粉绿小袄穿着,显得身姿窈窕,竟然也是个初长成的小娘子了。 咏雪自己照着镜子,也觉得自己变好看许多。若是回到家中,父母亲指不定又开始夸赞呢。不过,幸得自己的父母也是懂得分寸的,她给的月钱,父母不肯接,只要自己存着。说是若是以后成亲,还能给自己做傍身的私房。想起成亲,咏雪的脸又飞红,幸得房内燃着火盆,衬得并不那么明显。 是了,今日她又得娘子恩准,回家探亲半日。也不晓得会不会碰上伯年哥,昨儿见他,似是清瘦了不少呢。嚯,不能想,不能想……咏雪收敛心思,开始给娘子梳头。 只是,娘子好似有些睡不好的样子,眼底下略略有些乌青。 今早起来,娘子便告诉她可以归家探亲半日。虽然娘子并没有塞给她什么礼物让她带回家,只是早起给她梳了发髻。梳头的时候,娘子告诉她,若是可能,尽量劝导父母,开春将妹妹们送到女子学堂读书。若是没有钱,她来想办法。听娘子的意思,大约是要将之前看的顾老师的那块地买下来,让女学生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劳作。 咏雪偷偷想,娘子对顾老师,果然是刀子嘴豆腐心呢。 一切梳洗完毕,咏雪从灶房端来早食。今儿的早食是汤面,里头放了一些炒肉糜,再放上翠绿的葱花、芫茜,很是赏心悦目。吃起来清淡中弥漫着肉香,吃完齿间留香,让人思念。辛嫂子的手艺,是越发的精湛了。苏云落很是满意,当初她相中辛嫂子,便是瞧她穿着虽然陈旧,但仍旧浆洗得干干净净,浑身利落,一头青丝紧紧梳成发髻束在脑后用青布包起,一看便是干活的好手。 咏雪伺候娘子用完早食,便家去了。 苏云落抱着手炉,自己慢慢在房中踱着消食。约莫走了两刻钟,觉着腰肢不会肥后,才赶紧踢掉鞋子上榻。尽管房中燃着火盆,但地上还是起寒得厉害。 她将双脚伸进特意做的暖足裘中,缓了一下,在矮几上铺好白纸,一边慢慢研磨着墨汁,一边想着内容。 信的内容是昨晚早就想好了的,现在只需下笔,便能一气呵成。 不过…… 那顾闻白,敌人可真是不少呵……竟还有人远道而来,要将他置于死地。 上好的毫毛沾了浓郁的墨汁,却迟迟落不下笔。饱满的笔尖在砚上掭了又掭,仍旧没法在洁白的纸上落下痕迹。 苏云落懊恼地放下笔,用指尖揉着太阳穴,双眼望着白纸,脑子一时纷乱不已。 要不,还是迟一些再离开灵石镇罢…… 到底是下了决心,她拈起笔,行云流水般在纸上游走。不过一刻,书信已成,她取出自己的私印戳在上头,待墨迹干后装入特制的信封。 她拿着信走至店堂,见店中冷冷清清,一个顾客也无。而往日再冷清,也有三两个顾客在挑选鞋子。阿元正站在门口,撩起门帘往外看。 虽然后来大伙都觉得雷春是无理取闹,但最终还是怕雷春日后报复罢,是以竟不敢来买鞋。苏云落浑不在意,唤回阿元,将信封与一两银交与他:“速速拿到明远镖局发出。” “是。”阿元接过东西,出去了。东家每隔半月便要从眀远镖局发出一封信,信封特制,邮资一两,且从来没有回信。但越是这般神秘,阿元越兴奋。他一直都觉东家不是普通人,是以干起这些事来也分外有劲。 外面风雪停了,地上的积雪还颇厚,阿元进得明远镖局时,里头正热闹纷纷。阿元听了一耳朵,原来是新来两位护镖的,年纪不大,还是两小姑娘。此时镖局里唾沫横飞,正说着两个小姑娘能不能干护镖呢。 阿元心里说:小姑娘怎么了?他家掌柜,不就是全靠自己?可比许多男子强多了。 但到底没多事,他跟往常一样,径直寻到明远镖局的副当家毛大头,将信交与他。那毛大头腰间别个布袋,正在镖车旁做记号。 他接过信和银子,叫住阿元:“梁小哥,等一下。” 阿元莫名,但还是站在原地。 毛大头大声叫道:“毛小尖,将苏娘子的年礼拿过来。” 里头有稚嫩的声音应道:“来了!” 想不到一个月在镖局托两封信还能有年礼咧。阿元很高兴,正在想着明远镖局给东家的年礼是什么,忽而见一个长得和毛大头一模一样的少年从一扇门口伸头出来,见阿元两手空空,不由大声说:“我还得借你一辆车咧!你推回去后可得快快还我!” 阿元更莫名了。 须臾,只见毛小尖推着一辆装得满满当当的独轮车出来,上头大大小小堆了不少木箱子。 毛小尖将车把塞到阿元手中:“喏,苏娘子的年礼!” 阿元:“……”他小心翼翼地确认,“这果真是我们东家的年礼?莫不是搞错了罢?” 毛小尖有些不耐:“区区年礼,我们明远镖局还能搞错?你快些回去,我忙着咧。”说罢急急忙忙的就走了。 还是毛大头好心,得空伸头与阿元解释道:“苏娘子生意通达四海,这些都是别人给她的年礼咧。” 阿元心头跳个不停,望着那一车年礼,怔怔道:“我们东家,竟是这般厉害?” 待他推着独轮车跌跌撞撞离去,毛大头做完记号,望一望四周繁忙的景象,轻轻感叹一句:“是呀,我们东家,可不就是这般厉害。” 咏雪用自己的月钱买了一些糖,拢在袖子中,才往家中去。 她家与张伯年家挨着,走过张家时,见院门关着,心中有些失望,但也知道这个时辰张伯年并不在家中的。她正欲快步走过,院门吱嘎一声响,她不由回头,却见余嫂子低着头疾步转出巷口去。 余嫂子一向神神怪怪,咏雪见状并不放在心上。 回得家中,父亲到外头做零活了,母亲带着弟弟妹妹,正在家中糊鞋底,见她回来都十分高兴,忙着给她倒热水喝。咏雪将袖子里的糖拿出来,分给弟弟妹妹吃了,帮着母亲糊鞋底。母亲叨叨絮絮,将家中大小事都给咏雪学了一遍,咏雪正寻思该如何与母亲开口讲妹妹们上学的事情。母亲忽而左右看看,低声道:“昨晚我起夜,听着像是顾老师到了张家,像是为了苏娘子质问那余嫂子呢。后来顾老师走了,余嫂子与伯年吵起来,哭了许久呢。” 咏雪一怔,竟然有这般的事。 她想了想,热水也不喝了,将手中糊好的鞋底往母亲手中一塞:“娘,我突然想起余嫂子还托我买些东西咧,我先回去了。” 说罢,也不等母亲回答,撩起裙摆便跑了。 余嫂子走过两条街,在巷口中转来转去,最后在一处院门前停下,叩了叩门。门开了,一个中年管事模样的人走出来,一脸漠然:“余氏,你来得正好,走,跟我见一个人。” 余嫂子连忙摇头:“我今日是来跟你说,我不想干了。” 管事眯了眼,轻蔑道:“你道那十两银是那样轻易到手的吗?今日你不去也得去。” 余嫂子倒退两步:“我,我将银子还给你,我不干了。” 管事一脸淡漠:“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可知是谁要见你?她见你,可是给你天大的面子。” 余嫂子咬牙:“我不见。” 管事也不着急,他眯着眼,不慌不忙道:“是我们三姑娘要见你。” 余嫂子听说过黄三姑娘,听说长得极美,但眼光极高,至今还没有定亲。她脑子转得快,心道那黄三姑娘莫非是想老牛吃嫩草,看上她家伯年了? 如此一想,一颗心便定下来:“好,我跟你去见。” 她低头扑了扑自己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却没看到管事一脸的嗤之以鼻。 第48章 第48章 阿元气喘吁吁,终于将垒得高高的一车年礼推回店中。辛嫂子出来帮忙,两人忙活了好一阵才将年礼搬进后头院子。 苏云落手中揣着暖炉,闲闲地看着那些箱子,神情既不惊讶亦不惊喜,似乎是极其平常的事儿一样。 阿元脑中迅速略过几种猜想:东家身份极为富贵,落脚灵石镇不过是权宜之计,或许他日还会东山再起;东家定是了不得的医神,救过许多人的命;东家或是个神秘的女侠…… 呃,假若东家是神医,自个就不会病得晕过去,还给那臭不要脸的的雷春拖着他爹的棺材给骂了…… 苏云落并不知晓自家的小伙记脑中天马行空,她其实有些苦恼,这么多年礼,这小院落可没有地儿放。都怪她一时忘了告诉李遥,别将年礼送来。 罢罢罢,既送来,则收下。 她打开其中一个木箱,却见里头叠着一件薄如蝉翼的衣衫,可不是那江南楼家的手笔。这种衣衫,炎炎夏夜里穿起来肌肤生凉,甚是舒服。每年里江南楼家都会送一件与她。只不过,她因着肩上的疤痕,甚少穿着…… 苏云落皱眉,这楼绫罗可真是,就不能送一件暖和点的衣衫与她吗?她如今哪里需要薄衣衫,她需要的是厚衣裳。 顿时对年礼没了兴趣,只吩咐辛嫂子待咏雪回来,一一察看年礼,登记在册。 辛嫂子略略有些兴奋,她一向只听说府里的大户人家才需要将东西登记在册,好锁在库房呢。自家一向家徒四壁,连有几只苍蝇都清清楚楚,哪里经历过这些。在娘子这里做事,几个月增长的见识比她过去半辈子的还要多。只可惜她不识字,不然也学着咏雪,在册子上写写画画呢。辛嫂子暗暗下了决心,改日求一求娘子,让咏雪得空也教她识字。 才提到咏雪,一个穿着粉绿袄子的小娘子急急走进来,张口就喊:“娘子。” 小娘子可不就是咏雪。 咏雪提着裙摆急走两步:“娘子,原来顾老师昨晚到张伯年家去为您出头呢。” 又是顾闻白,又是顾闻白!今早辛嫂子才提起,现今咏雪又再提。 苏云落脸色一沉:“不许再提他。” 娘子从来没发过脾气,向来俱是言笑晏晏的,辛嫂子与咏雪一时噤声,垂下头来。苏云落不由叹了一声,“我是守着寡的,总不好一再提顾老师的。顾老师尚年轻,才华出众,前程似锦,不能有一丝污点。” 两人喏了一声,不敢再提。 苏云落脸上再浮起笑容:“咏雪,今儿我教你如何将年礼登记在册。” “是。”咏雪顿时又欢欣起来。 辛嫂子便说预备到灶房去准备材料炸圆子,她才走了一会,又折返回来,手中还拿着一封信:“娘子,方才有个小孩将一封信交与阿元,说是给您的。” 咏雪接过信,却是不署名的。 她看向苏云落,苏云落点头,她才将信封拆开。里头装的却不是信纸,只得一张薄薄的黄色树叶。 咏雪不禁道:“这是哪个坏小孩在恶作剧?” 苏云落不在意:“约莫是仰慕我的口才,是以才送他认为最好看的东西给我罢。” 最好的东西?咏雪拿着那张黄得发枯的树叶,不得不佩服娘子童心未泯,才能帮那小孩想出如此借口来。 而在苏家鞋袜铺不远处,卫英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旁,看着小孩顺利进了苏家鞋袜铺,再出来时手上的信封没了,便不由得沾沾自喜起来。咳,自个真是太聪明了。今儿他跟随公子将那良誉的后娘审完,得知幕后黑手是黄家鞋袜铺后,公子便吩咐他写一封信给苏娘子。而这封信不仅要写得言简意赅,直击要点,还不能暴露身份,省得苏娘子还没看信便将信烧了。 他抓着脑袋想了好一会,还是想不出该如何言简意赅,只能望着不远处的一棵光秃秃的树发呆。说来也巧,那棵树上竟然还飘曳着一张黄秃秃的树叶子,正迎着风儿摇啊摇的……他顿时灵光一闪,树叶子是黄的,黄家鞋袜铺姓黄,可不就有了共同点嘛!苏娘子这般聪慧,定然能顿悟黄树叶与黄家鞋袜铺之间的紧密联系! 卫英兴奋得不行,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树叶子摘下,再小心翼翼装进不署名信封中,寻了一个机灵的小孩,给他两文钱,让他送到苏家鞋袜铺去。 眼见小孩顺利将事情办完,他不由得兴奋地搓搓手,钻进一间香气四溢的饭馆子。人非草木,岂能饿着肚子? 顾闻白正坐在包厢里头等他。 两人忙了一夜,虽然身体康健,但肚子唱起空城计,须得安抚下。况且,那坏表哥于扶阳来了灵石镇,说不定还会去学堂滋事。顾闻白暂时还不想与他起冲突,是以今儿又叫闵老先生代授几天课。 顾闻白点了炒羊肚,子母鸡煲,烤羊肉排,牡丹生菜,鱼圆汤。 此时才上了一个烤架,顾闻白正滋滋地烤着羊肉排,弄得包厢里净是诱人的香味。 卫英不由得咽了下口水,才恭敬道:“公子,事情办好了。” 顾闻白示意他坐下:“你来烤。” 卫英忐忑:“公子,我尚未出师咧。” 顾闻白这才想起自家护卫是个庖厨白丁。为了自己的口福,他只得自己继续烤着羊肉,边将稍稍理了一些思绪的想法吩咐卫英:“你吃过饭,去打探一下那人住哪里,因何而来。”他一向厌恶于扶阳,别说叫表哥,便是唤他的名字都不愿意。 于扶阳一向贪玩,只喜欢繁华的都城,在临近年节的时候来到灵石镇,必然有妖。 他说着话,手上不停,轻轻翻转羊排,让其均匀受火。 卫英又咽了一下口水:“是。” 羊排终于烤好,肥嫩的肉被烤得金黄,上面撒上极其珍贵的胡椒,香气扑鼻,诱人馋虫。卫英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口水咽了又咽,十分期待入口的那瞬间,羊排是何等的美味,何等的荡涤灵魂。 正垂涎三尺,却见公子利落地将羊排装进一个大食盒中,啪的一声盖上盖子,一双眼看着他:“将羊排尽快送到苏家鞋袜铺与苏娘子享用。” 卫英:“……”说好的不能暴露身份呢? 半刻钟后,苏云落看着被烤得金黄诱人的羊排,吩咐咏雪:“告诉阿元,以后凡是卫英送过来的东西,都不要收。” “是。”咏雪应完,迟疑地看着羊排,“娘子,要收下去吗?” 却见自家娘子有些诧异道:“收下去作甚?我正想试一试辛嫂子带出来的徒弟的手艺呢。再说了,不能暴殄天物。” 咏雪:“……”看来,娘子对顾老师到底还是刀子嘴豆腐心。 不过,这羊排瞧着烤得这般好,应该很好吃罢。如是想着,咏雪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若是往常,娘子见她如此嘴馋,定会笑着赏她一些了。 然而,此刻的娘子甚至连切肉这种粗活都没让她干。只见娘子纤长的手指用力握着锋利的匕首,小心翼翼地、毫无遗漏地将肉割得干干净净。 咏雪:“……” 暖意融融的房中,两名梳着双丫髻、穿着淡绿褙子的丫鬟正在给坐在美人榻上的美人捶腿捶背。 美人桃花腮桃花眼桃花嘴,眼中波光潋滟,举手投足间俱是娇艳易折。 然而,榻下伏跪之人并不这么想。 她伏在地上,双肩颤抖不已:“三姑娘,奴婢错了,奴婢错了……” 榻上之人正是黄三姑娘,她的桃花眼垂下来,不露一点波澜,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她只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仿佛榻下并没有跪着任何人。 伏跪之人却越发的心惊胆颤,她虽然之前没有服侍过三姑娘,却是听说过三姑娘心狠手辣的。听说,自小到大得罪过或是让三姑娘看不顺眼的人,最后都不知所踪了。说是不知所踪,大家却俱是心知肚明,定是上了黄泉路,喝了那碗孟婆汤了。 她越发的害怕,之前放出的豪言壮语早就烟消云散。她猛然磕起头来:“三姑娘饶了奴婢这条狗命罢,奴婢以后定然为三姑娘做牛做马……”木制的地板竟被磕得砰砰作响。 黄三姑娘仍旧没有动静,外头守着的二等丫鬟撩开珠帘,恭敬道:“三姑娘,客人来了。” 黄三姑娘闻言,也只掀一掀眼皮,略略点点头,表示请客人进来。 丫鬟传话出去,好一会才走进来两个男子。一个细眉凤眼,一个摇着纸扇,见到黄三姑娘,细眉凤眼的竟调笑道:“想不到黄家竟用如此大礼迎接我们。” 他指的,便是地上伏跪之人,竟然脱个精光,在他们榻上藏着之事。 第49章 第49章 这两个男子,正是于扶阳与贺过燕。 说来也搞笑,这跪着的丫鬟,正是被派去伺候于扶阳与贺过燕的其中一个丫鬟。她那日见了两人,觉得这两位公子长得很是俊俏,又风度翩翩,还是京城人士,且出手十分大方,当下便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待当晚两位公子外出尚未回来,她窥得机会,潜进房中摸上床,将衣服脱掉,盖好被子,还以为能守株待兔,谁料于扶阳与贺过燕一夜未归,反倒自己在香软暖和的床上睡个香甜,日上三竿还不知,被其他的丫鬟发现,抓个正着。 这不,人被抓到三姑娘面前跪了好一阵子了,而她想勾引的正主这才回来。 于扶阳和贺过燕回到黄家,重新梳洗一番,这才听说昨晚竟然有人意图勾引他们。当下憋不住了,急急赶来,想瞧一瞧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要迫不及待地与他们燕好。 现时赶过来一看,大失所望。只见那丫鬟头发乱糟糟的,身材也不够玲珑,便是京城里随便一户人家的三等丫鬟都比她强。 于扶阳毫不客气,自己寻了个凳子坐下,又招呼贺过燕一起,二人端起茶盏,又吃起桌上的点心来。 黄三姑娘这才不慌不忙起来,对伏跪的丫鬟道:“瞧见没?从京城来的公子们,瞧不上你。我也懒得惩罚你,只是你到底是黄家的奴,便使你去挑三个月的夜香。” 挑三个月的夜香也比没命好!丫鬟大喜,正要叩拜,却不料又听自家主子道:“方才我听说挑夜香的是个貌丑的男子,年过四十还没有娶妻,你便配与他好了。” 丫鬟一愣,挑夜香的男子她从来没有见过,却是听说过长得极丑,脸上不知为何长着一个窟窿,时时流着黄水。 那,那不是极其恶心吗?她想起来,自己不由得呕吐起来。 黄三姑娘厌恶地挥挥手,两个孔武有力的仆妇进来,将丫鬟拖出去。 于扶阳啧啧有声:“黄姑娘处理起事情来毫不手软。” 黄三姑娘也不看他:“不如叫她回来服侍你?” 于扶阳嬉笑道:“太丑了,我不喜欢。” 黄三冷哼,然而她的嗓音特别,宛如莺啼,听在旁人耳中,却没有什么威力。 于扶阳忍不住,又要调笑,外头丫鬟莺声:“三姑娘,您请的客人到了。” 黄三的桃花眼睨了于扶阳一下,却是潋滟波光中带着警告,于扶阳这才肃然起来。 呿,也不晓得周哥哥是怎么点他来灵石镇的。黄三心头对于扶阳很是不屑。听说他曾将顾闻白欺压得抬不起头来,事实果真如此?无论怎么看,这于扶阳是个内里草包的纨绔子弟,还比不上他身边摇纸扇的。那摇纸扇的,看着城府倒有些深沉。虽然大冬天摇着一把纸扇的行为极蠢,但她细细观察过了,那摇纸扇的会在于扶阳不觉意的地方露出一丝嫌弃来。而当事人于扶阳,怕是还当那摇纸扇的为心腹。 不过,想起周哥哥,黄三有些雀跃。周哥哥说,若她能将顾闻白打压得抬不起头,他便请媒人择日来求亲。 想起风流倜傥的周哥哥终于要迎娶她,黄三的桃花腮不禁更红艳。 她悄悄着人到京城打探过了,喻家在京城是簪缨世族,光是当今圣上赏赐喻家的大宅子,喻家几代人住都住不完。周哥哥是长房长子,又有功名在身,虽然暂时屈居在喻家老家,但将来前途不可衡量。嫁给周哥哥,她以后便是长房长媳,要掌管中馈之事的,还时不时要着盛装出席各种达官贵人的宴席呢。到时候,她的美貌定然轰动京城,流芳百世。光光是想这些,她便兴奋不已。 至于顾闻白,好几年前她是隐隐约约见过一回的,也听说过几次。顾家嘛,她按着周哥哥的描述也去打探过,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吏之家,家中寒酸,也没有什么人在京城里说得上话,怪不得千里迢迢来到他们这小镇来卖弄才华呢。 黄三微微撇嘴,听说,顾闻白是个长得像竹子一样,思想迂腐的老夫子。 只是,这顾闻白既这样迂腐,又是个老夫子,怎么会对周哥哥做出那样的事呢? 想想真是人神共愤!她定要帮周哥哥好好教训教训顾闻白! 不一会,珠帘晃动,客人进得房中来。 不是别人,正是余嫂子。 余嫂子是典型的欺软怕硬,她一颗心早被黄家管事的脸色吓得怦怦直跳。而后又人看守着一路带进黄家来,走过一重又一重的垂花门,她头脑发晕,双腿发软,肚子发凉。都说黄家是灵石镇上的大户人家,果然没错!若是叫自家伯年倒插门,她也愿意咧!至于黄三姑娘比伯年大,那更不打紧了,女大三,抱金砖! 余嫂子想着想着,竟然大着胆子开始打量起院落,比较着哪座大气,哪座适合她住。想得正美,却见一个丫鬟被两个仆妇拖着出来,那丫鬟衣衫不整,脸色青白,气息奄奄,竟像是濒死一样。 余嫂子一下子又将所有的幻想都收敛了。 这大户人家里头的腌臜事可是比她头上的虱子还要多! 余嫂子刚入门,只觉一股暖意迎面而来,暖香扑鼻,她全身的虱子不禁蠢蠢欲动,浑身痒得厉害。又见屋内的装饰是她从未见过的美轮美奂,屋里还坐着几个似神仙般的男女,她的胆子又缩了几分,赶紧将头低下来。 黄三姑娘早在余嫂子进来时将她打量了几回。 不过是个乡下的穷苦女人,大冷的天只套着一件看不出原本眼色的破袄子,花白的头发胡乱卷成发髻,一双三角眼瞟来瞟去。 若不是她生了个好儿子张伯年,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踏进黄家来! 黄三姑娘将视线从余嫂子黑乎乎的指甲上移开,到底是理智占了上风:“你便是张伯年的母亲?” 她的声音如莺啼,煞是好听。在这香风阵阵的暖阁中,带着一丝蛊惑。 余嫂子的信心竟然又提起来了,她偷偷地、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看了一眼黄三姑娘,不过因为害怕,只看到一双绣着几只蝶儿的鞋子。那蝶儿栩栩如生,鞋面光滑,一看就值钱。 她作甚害怕?是黄三姑娘请她来的!余嫂子吞了一口陈年老痰,清清嗓子:“老、老身正是张伯年的娘。” 黄三姑娘轻轻一笑:“张太太不必害怕,我们寻你来,是想商讨该如何资助伯年。” 资助伯年?余嫂子迟疑了一下:“可是顾老师讲过,只有求着苏家鞋袜铺的苏娘子,人家才肯资助呢。” 黄三姑娘仍旧轻轻一笑:“苏娘子,便是那从外地来灵石镇不久的小寡妇?” 余嫂子赶紧点头附和:“虽是寡妇,可是个不安分的,勾得好几个男人都为她出头呢。连老、老身都曾被她威胁。” 果然是个老泼妇,能将白的说成黑的。黄三心里头想。不过,她就是喜欢用这样的人,愚钝,又勇往直前,最是好用。 黄三嘴上却说:“竟有这样的事。不过,我们黄家向来与邻为善,余嫂子与我们同是灵石镇的乡邻,我们便不能叫外乡人欺负了去。这样,我们每月资助伯年一两银,若是伯年得了秀才,再加一两;若是以往高中举人,再加二两。张太太以为如何?” 余嫂子只听着一两一两又二两的,心中早就乐开花,那张长年愁苦的脸止不住盛开的皱纹:“三姑娘最是良善,老、老身全由三姑娘作主。” 黄三微微一笑,示意身边的丫鬟取过契约文书,捧与余嫂子看。 余嫂子哪里识字,见契约文书上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心想黄家便是要害她娘俩,也不过是两条穷命,当下嘴里只管说:“老身相信三姑娘。” 说话间,便在丫鬟端来的印泥上一摁,就迷迷糊糊在文书上摁了手指印。 黄三看着她摁了手指印,语气忽然带了一些强硬:“我听说伯年与那苏寡妇交好,我们便先将文书收着,待他日伯年高中,余嫂子再与伯年说也不迟。” 余嫂子想起之前黄家鞋袜铺本要资助伯年,却半途中止之事,忙忙点头:“三姑娘说的是。老身不会让伯年省得的。”其实她最讨厌的还是顾闻白,那人仗着是伯年的老师,便自以为是,处处管闲事。呿,说不定那小寡妇与顾闻白还真有一腿呢。 丫鬟端来一个红漆木盘,上头放着好几串铜板。粗略数数,应是一贯钱。 黄三看着余嫂子眉开眼笑将铜板塞进袄子里,欢天喜地地走了。 于扶阳啧啧作声:“这乡下蠢妇竟如此好糊弄,怪道我那四表弟竟能在这里开设学堂授书。” 贺过燕摇着纸扇:“顾三公子还是有些许才华的。” 黄三看着于扶阳,有些不高兴他一直将乡下二字挂在嘴上贬低。然而她不动声色,低头吃茶,忽而想到一个法子:“于公子对自家表弟如此评价,便不能让那顾闻白继续留在学堂里。不过,我听说顾闻白在这里已然积威甚高,于公子若是一时想揭他面目,还是有些难处。” 于扶阳最爱女子在他面前卖弄,便附和道:“那有劳三姑娘指点迷津。” 第50章 第50章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大宅院里能喘气讲话的多于三个人,那墙便成了能漏水的筛子。 顾闻白在包厢里烤了大半日羊排,研究了各式烤羊排的姿势,终于等到卫英再次回来。 卫英进得门来,满身的风雪。 顾闻白示意他坐下,递给他一根羊排。这是卫英今日吃的第十九根羊排。卫英略有些迟疑,但到底还是接过了。 羊排烤得金黄,滋滋冒油,但再好的东西吃多了也会腻。尤其是公子的手艺似乎还阴晴不定,一会儿放多了胡椒,一会儿放多了青盐。偏生公子觉着自己手艺了得,而自己又迫于淫威,不得不吃下去。 幸好这根羊排是为数不多烤得美味的。卫英小心翼翼尝了一口,才敢大胆下嘴。 顾闻白又拿了一根烤着。他垂眼问道:“如何?” 卫英啃着羊排,烤着火,身上雪花儿融化,弥漫着一股鱼腥味。 公子嫌弃地剐了他一眼。 卫英道:“是杀鱼摊温大叔的三舅舅家大郎的弟媳的姨母家的四侄女说的,她素日里帮黄家浆洗衣服,知道黄家多了两位外乡的客人,是两位体面讲究的公子,他们穿的衣服还带着一股香味呢。” 顾闻白翻着羊排,淡然道:“说重点。” “于公子二人是从府里跟着黄三姑娘回来的。黄三姑娘仗着自己长得貌美,自小备受宠爱,做起事情来有些不讲道理,也不怕别人非议。”要不一个黄花大闺女怎能大摇大摆地带着两个外男住进自家院里呢? “黄三姑娘?”顾闻白没有印象。只因黄家在灵石镇上是大族,人口众多,叫一声黄姑娘便有好些人回头。 卫英是费了好一些功夫才弄清楚这黄三姑娘与别的黄三姑娘有什么不同的:“这黄三姑娘可不一般,说是前镇公的三女,因相貌甚美,酷似一位嫁到京城官吏的姑奶奶,是以深得前镇公宠爱,盼着她也能嫁到京城去。听说那黄姑奶奶以前也是个行事乖张的,向来不将约束女子的条条框框放在眼里,这黄三姑娘倒是将那黄姑奶奶的手段学了个十成十,且还青出于蓝胜于蓝。听说在她手下不知所踪的奴仆有好几个。” “先前黄三姑娘一直在府城里相看,都好几年了还没有满意的,如今不知为何带着那两人回到灵石镇。”卫英一口气说完,啃了一口羊排。呃,似乎有些咸了。 顾闻白不大满意:“于扶阳见我在灵石镇,似乎一点都不惊讶。”这几年他隐瞒行踪,之前与他相关的人无人知晓他在何处。怎地竟被于扶阳知晓了。 卫英忽而羞愧地放下羊排:“公子,雷春从府里回来奔丧,坐的是黄三姑娘的车。” 羊排在炭火上被烤得滋滋作响,顾闻白凝视着渐渐变得金黄的羊排:“黄三姑娘是女子,雷春在学院里念书,二人之前并无交集,于扶阳向来是个见了书便头疼的主。即便黄三与于扶阳相看,二人谈话也不会涉及到雷春。唯一的可能,那便是在府里,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他既认识这三人,又能巧妙的将三人绑在一起。” 卫英恍然大悟:“那我去信叫大哥查查。” “不必。自己不出面,却叫几个上不得台面的人来,如此鼠辈,不过跳梁小丑。”顾闻白快速下了定语,伸手抓了一把盐,撒在羊排上。 这盐撒得也太多了罢。卫英一哆嗦,后知后觉想起:“今儿我已经去信叫大哥回来了。” 顾闻白又抓了一把胡椒,撒在羊排上。 胡椒遇火被炙烤,发出浓烈的香味,卫英鼻子发痒,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好巧不巧,刚好对准那根羊排。 一瞬间的静默。 卫英讪讪地:“公子……” 顾闻白举起那根羊排:“在府城里与我有过节的,是喻家的喻明周。只有他,才符合条件。” 喻明周,不就是曾与自家大姑奶奶顾盼宁定过亲的那个纨绔子弟吗? 这事说来还真是一言难尽。虽然太太于嘉音对自家公子不大上心,但年长公子四岁的大姑奶奶顾盼宁作为长姐,对自己嫡亲的弟弟还是尽自己的能力照顾有加的。虽然顾盼宁自己身体柔弱多病,母亲又整日求子,对她疏于照料,但顾盼宁并没有长歪,反而心地善良。顾闻白出世后,她对唯一嫡亲的弟弟分外疼爱。奈何她身体不好,又是女子,压根挡不住像小霸王一样的于扶阳。 于扶阳还嘲笑顾盼宁:“头大身子细,是个丑八怪。” 顾盼宁体弱,长期吃药,身子瘦仃仃的,显得头便有些大。 侄儿如此取笑自己嫡亲的女儿,于嘉音毫不放在心上,见女儿哭哭啼啼的,反而还皱眉:“表弟不过是开玩笑,你别放在心上。再说了,我又没有短你衣食,你便多吃些,身子壮实了,才能好说亲事。” 于嘉音的脑子里全是浆糊。 她见女儿病弱,便觉得不好说亲。待顾盼宁十三岁时,小叔竟然官运亨通,官至从五品,俸禄比丈夫多了一倍。这下弟媳顿时腰杆挺得比竹子还要直,话里话外俱是中馈之事该换一换人了。 丈夫是靠不上了,儿子还小,看着也是个不成器的。于嘉音脑子一抽,竟然觉着若是女儿嫁入高门,与她撑腰,弟媳的气焰还不被打压下去。 于是她匆匆忙忙,打听了几户高门人家,选出她认为最最满意的喻家长子喻明周。 喻家是簪缨世家,喻明周虽然还没有功名,但将来定是有出息的。她着人找来的媒人,将喻明周夸得那是上天入地都寻不到的好郎君。 于嘉音勉强拨开浆糊,问道:“既如此,为何独独看上我家宁儿?” 媒人笑眯眯道:“不瞒太太,喻家大夫人亦是相看了许多姑娘,令爱最是贤良淑德,大夫人最满意。” 于嘉音顿时欢喜非常,是以这桩婚事很快便定了下来,只待顾盼宁及笈嫁过去。然而有一日,顾闻白下学回来,从一条隐秘的巷道穿梭回家时,竟然看到自家舅舅于启冠与未来姐夫喻明周在争夺一名歌姬。 说起来还得于扶阳,他向于嘉音道:“四表弟体弱又胆小,姑母不妨让他走路上下学,如此才能锻炼心智,强身健体。” 于是,年仅六岁的顾闻白便每日与一位老仆走路上下学。老仆忠心,寻了一条近道,比原来的路要节约一刻钟的时间。只是这近道鱼龙混杂,充斥着各式人物。幸得顾闻白亦瘦仃仃的,穿着朴素,也无人想着将他拐走。 如此走了几年,顾闻白的身子倒真的是强健许多。而老仆早就年老体迈,告退回家。他身边暂无仆人跟随,而于嘉音竟全然不知。 歌姬长得清秀可人,此时正梨花带泪,不知所措。 顾闻白躲在人群中,冷眼旁观。 舅舅于启冠这些年除了得三个儿子,毫无长进。他不仅没有功名,也不读书,家中事更不管,整日在歌坊中醉酒度日。幸得舅母丁微晴突然奋发图强,向四位姐姐取经,倒也将家中打理得整整有条。 于启冠明显是在歌坊中过了好几夜,一袭长衫皱巴巴的,上头还沾了不少脂红。这些年他沉醉酒色,不过才二十四的年纪,一双眼中竟是血丝,眼底下乌青,看上去憔悴得吓人。 而喻明周却风度翩翩,穿着熨烫得笔直的直缀,摇着一把纸扇,嘴角含笑:“铃儿别怕,一切有我。” 于启冠怒发冲冠,口齿不清:“作甚主,铃儿与我,心心相印,心有灵犀,你少来捣乱。” 喻明周冷笑:“你一把年纪了,也还好意思与铃儿谈这些。你做铃儿的父亲都还显老。” 于启冠怒气冲冲:“我才二十有四!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 喻明周后面说了什么,顾闻白没有继续听。 他面无表情地从人群中离开,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姐姐不能嫁与那样的人。 也是在此时,他捡到了卫真与卫英两兄弟。 第51章 第51章 昌盛食肆的小伙计阿鸡今儿有点累。 他在昌盛食肆做跑堂伙计一年有余了,他们昌盛食肆最出名的是自烤羊排,尤其是冬日里,烤羊排的香味弥漫在半条街上,诱人肚中馋虫。 不是他吹,那些老饕进了他们昌盛,不烤个十根二十根羊排压根儿出不了店呢。 不过,今日这十根二十根的,明显被顾老师远远甩在后头。 当然了,他累的不是给顾老师上羊排,而是要将顾老师烤好的羊排外送,送到另一条街上的苏家鞋袜铺子去。 送一次羊排二十文钱,若是平日里,他挺愿意送的。 倒也不是今日风雪交加,外头极冷,路也难走。他平日里便是靠跑腿吃饭的,这点儿路程算个啥! 他累的是,一个愿意送,一个不愿意收! 苏家鞋袜铺的阿元他也熟,都是一个村的,小时候还一起光着屁股在一起玩过呢。他也去过铺子里买过鞋子,鞋子做得不错,轻便又暖和,很适合跑腿。 只是,当他第五次拎着食盒跑到苏家鞋袜铺时,阿元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怎么还有?” 阿鸡也很无语:“顾老师还在烤呢。”今儿他腿儿都跑细,嘴儿都说干,得出的结论是:顾老师单方面仰慕苏家鞋袜铺的东家苏娘子,拿热脸贴人家的……哎,他太粗鲁了! 阿元瞧一瞧里头,厚重的帘子内毫无波澜--他到底收还是不收?收吧,着实没人吃得下了。方才辛嫂子偷偷出来说了,这顾老师手艺似乎还差些火候。不收吧,这阿鸡可怜巴巴的,死赖着不走。这大冷天的,不要叫人跑空才好。 阿鸡也是个机灵的,见阿元面色有所松动,当下将裹着好几层油纸的羊排从食盒里拿出来,飞快地塞到阿元怀中:“阿元,你既收下,我走了!” 阿元哭笑不得,看着阿鸡在漫天雪渣子中跑得飞快。 辛嫂子早就听得动静,撩开帘子,伸头出来:“又送来了?” 阿元展示给辛嫂子看:“喏。” 辛嫂子很是苦恼:“这可咋办,大伙都吃不下了。”咏雪一开始还吃得开心,后来只管呲着牙连连摇头了。而蔡婆婆们则表示,她们的牙齿怕是啃不动这羊排。辛嫂子盘算,便是她拿回家给儿子吃,也吃不过来。 阿元将羊排递给辛嫂子:“怕是一会还要送呢。” 辛嫂子掐掐时辰:“都什么时候了,还送。” 二人正苦恼,忽闻隔壁传来嘭嘭嘭的砸墙声。 阿元吓了一跳:“莫不是顾老师恼了,将围墙砸了吧?” 苏云落正在练字,她特意选了《金刚经》来抄,以来告诫自己内心平静。咏雪略略挽了衣袖,拈着墨条在研墨。她一边研,一边生怕自己口中的羊排味儿漏出来。 屋里燃着火盆,点着香炉,苏云落正襟危坐在榻上,左手轻轻拽着右边衣袖,右手执笔悬在纸上方十余寸,轻轻下笔。 嘭嘭嘭!从隔壁传来砸墙声。 笔尖微微一颤,在洁白的纸上留下失败的一笔。 咏雪望着她,不安道:“娘子……”顾老师今儿是怎么了?不停地送烤羊排过来就算了,还在隔壁砸墙! 苏云落看着那丑丑的墨迹,自嘲道:“是我不够专注尔。”她收了笔,见咏雪一脸担心,而隔壁的砸墙声仍在继续,便安慰她,“又不是砸咱们的墙,不必担忧。” 其实她哪知咏雪心中发愁:顾老师不是饱读诗书吗?怎地追求娘子,净是些让人恼火的事儿? 苏云落的确有些恼火:这顾闻白,还有完没完了?之前送东西,示心意都还无人知晓,如今倒好,她越是拒绝,人家倒是越发的变本加厉,如今一弄,怕是半个灵石镇都知晓了。她只想平平静静地度日还不行吗?该死的顾闻白!该死的顾闻白!她想了半响,却只来回骂了这一句。不知怎地,她想起昨晚他躲在外面,吹着风,垂着可怜巴巴的脑袋的样子,心中又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这么一胡思乱想,脑袋便有些隐隐约约的疼。 隔壁砸墙的声音越发的大,嘭嘭嘭的让人脑袋发昏。其中还夹杂着人声:“卫小哥,我砸这儿了呵!” 卫英叫了一声:“别!” 另外一人叫道:“砸错了!” 砖墙哗啦一声倒下,辛嫂子惊叫一声:“砸错了!这,这,这!” 苏云落扔下笔,手指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不发一语。 咏雪张了张口,想要帮顾老师说一两句好话,但此情形下着实不能。她看着娘子,娘子半靠在榻上,闭着眼,脸上看不出喜怒。她可是头一回见到娘子这般的脸色,往常她与娘子在一处时,娘子脸上总挂着温柔的笑容。 辛嫂子奔进来:“娘子,这可如何是好?” 咏雪朝她摇摇头。辛嫂子此时也看到苏云落靠在榻上神色不明的样子,亦忐忑起来。 谨记,谨记,李遥不在,李遥不在。苏云落默默地在心头念了两句。过往几年,往常这些糟心事,哪里用得着她操心?本想着,不用李遥她也能过得自由自在,然而她还是高估自己了。都是那该死的顾闻白! “卫小哥,这,这可咋办?这家人不会要找我赔钱罢?我,我家孩子病了,可还等着抓药呢。”方才那工匠如今倒是胆怯了,大声嚷嚷道。 卫英忙道:“别怕,苏娘子是个善心的,不会找你麻烦的。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先回去,明日再来。” 那面喧喧闹闹了一阵子,又归复平静。 苏云落这里,还是安安静静的。 咏雪与辛嫂子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喘:顾老师这回,怕是真的惹到娘子了。 咏雪还想不明白的是,顾老师那般人物,怎地用的法子,与莽夫差不离呢?若是伯年哥如此鲁莽,便是连她自己,都会不喜的。 就在两人以为自家娘子怒气滔天的时候,苏云落睁开眼,神色平静地看着辛嫂子:“时辰不早了,辛嫂子去炊饭罢。” 辛嫂子领命去了,苏云落看向咏雪:“咏雪,掌灯,研墨。” 咏雪将琉璃灯点燃,又开始研墨。 苏云落换了一张白纸,掭了墨,仍旧悬空,写下第一个字。 行云流水,力道均匀,中规中矩。 咏雪看不出门道,只赞道:“娘子写得真好看。” 苏云落笑一笑,没有说话。 这厢屋里平平静静,仿佛方才不曾倒下一堵墙。 那厢卫英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吹了好一阵冷风,受了一脸的冷雪,天儿都黑了,还没有等来苏家鞋袜铺的任何一个人。 他今日吃进肚中的各式羊排终于消化完毕,唱起空城计。 想起自己今日奔波了一日,最重要的一件事儿个办砸了,卫英垂头丧气,进屋禀告自家公子。 新置的房屋空落落的,冷索索的,自家公子半隐在暗中,冷冷清清。从他们这头可以看到苏娘子那头升起灯笼,暗黄的光在风雪中摇曳,别有一番温暖。像是牛肉炖萝卜的香气隐约传来,弥漫在周遭,让人心头同样弥漫着香气。 卫英小心翼翼试探:“公子,掌灯否?” 顾闻白倒是没恼,嗯了一声。 卫英打开火折子,点了一盏油灯。火光腾地升起,映出公子不大好的脸色。 卫英吓一跳:“公子?” 顾闻白皱眉:“何事总一惊一乍的?”他的声音并无异样。 卫英放下心来,立在一旁,等待公子问他。然而顾闻白只坐着,神色平静。 卫英很不习惯。 他眼观鼻鼻观心,觉着周围越发的寂静。生怕公子嫌弃他呼吸声太大,卫英赶紧收敛气息,小心翼翼的呼吸着。唉,自家公子情路坎坷,横生枝节,他做护卫的,总得小心翼翼维护公子的面子。 牛肉炖萝卜的香气越来越浓,卫英的肚子一时忍不住,咕噜了一声。 顾闻白终于发话:“若是饿了,你到外头去吃碗面罢。” 卫英喜,但不能丢下正是需要别人安慰的主子:“公子,我……” “滚。”顾闻白的声音从来没有过的又硬又冷。 卫英赶紧麻利滚出去。 待忠心的护卫走远,顾闻白缓缓站起来,长腿一迈,消失在暗夜中。 第52章 第52章 雪花飘飘,如厕人在寒风中瑟瑟。 尽管四通八透,寒风凛冽,茅厕中仍旧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这股气味,直叫如温玉般的公子哥直皱眉。皱眉的公子哥不禁后悔只顾着献殷勤,烤羊排吃多了,一时积了食,欲泄不快。 又蹲了一会儿,公子哥寻思着,明儿得先叫工匠将茅厕改造好。不说要改造得多好,起码得有马桶,如此腿才不麻;起码得有草纸,有利于解决事后问题;起码得有洗手盆,总不能不讲清洁;还得有檀香,驱散味儿……而后还得挂一盏气死风灯,免得暗夜里踩着什么不该踩的物什。 太痛苦了。 然而人总是不屈不挠的,一旦痛苦解决,便想着继续达成愿望。 入了夜的天越发的冷,解决了内急的顾闻白净手后,踱步到被砸的围墙边。看似被误砸实则有意的围墙并未被砸掉多少,数尺见方的缺口积了薄薄的雪,映着那头寂静的天井。有暗黄的亮光晃过来,顾闻白脚步轻轻一顿,将自己隐匿起来。 是在她身边服侍的咏雪,张伯年的小青梅竹马,跟着苏云落不过才数月,浑身的气质便改变了许多。 顾闻白看着咏雪走过去,而后,许久未回。 他默默地看着那堵墙良久。墙并不是多高,倘若对君子而言,墙不在高。但对他而言,他有时候常常并不是君子。 咏雪不知办什么事儿去了,极久未回。 主屋中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无。 顾闻白看着那堵墙,而后一抬腿,跨了过去。他不是第一次来,自然熟门熟路。她的窗下做了小小的暖棚,养了几株茉莉花和香桂。桂花正是盛开的时候,一串儿一串儿密密麻麻的散发着香气。 窗户拉着厚重的帘子,只昏昏地透出丝丝光来。 他倾耳听着里头的动静。 静悄悄的,似乎有翻动书页的声音。他轻轻笑了笑,墙都被砸了,还能静下心来读书,她果然与众不同。正要叩窗,里头忽而传来喝斥声:“谁?!”声音却是又娇又脆。 顾闻白忙道:“是我。” 里头一声冷笑:“顾老师做夜间宵小似是上瘾了。” 面对心上人,顾闻白早就将面子抛到九霄云外:“今儿不小心砸了你这边的墙,可是吓坏了?” “顾老师故意砸了我家的墙,便是想要吓我?” 顾闻白一滞,将不要脸进行到底:“实在是墙太高,我夜夜爬过来有些吃力。” 苏云落脸一红,捂住口鼻的手绢差些掉下来。他这句话若是叫别人听见,还以为他俩夜夜度春风呢。原来读书人不要脸起来,天下无敌。饶是她曾经安排赵栋那些姨娘侍寝,但到底没有经历过。 其实顾闻白并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实话实说,哪里晓得里头的人已经想歪。他见苏云落没再说话,自以为佳人有些接受他了,便继续柔声道:“灵石镇的冬日极寒,我送给你的暖玉可戴着了?” 那暖玉早不知塞在哪个角落了。苏云落还没从方才的震惊里走出来,是以并不接他的话。 顾闻白继续道:“今儿叫工匠来动工了。你畏寒,我已经交待他们,按着我的图纸做地龙。以后若是你喜欢,冬日可以在那边住,酷暑则在这边。你看可好?” 谁要在那边住了?苏云落冷冰冰的脚趾头却不由得缩了缩。灵石镇的冬夜,着实太冷。若是有地龙,倒是方便。 外头不要脸的还在继续:“我俩都爱读书,那便做一间大些的书房,里头多做些柜子,好多放些书。” “对了,若是以后家中办诗会,还得开辟一个花园……” 苏云落细细回想了下,隔壁的院子似乎与她这边差不多大,拿什么来做花园?不过,她懒得去搭理顾闻白,就由他自说自话。 烤羊排到底吃多了,又吹着冷风,说着话儿,口干舌燥的。顾闻白厚着脸皮:“落儿,我渴了……” 苏云落继续用手帕捂住口鼻,闷声道:“要吃茶,我这没有。”难不成他以为他说两句好听的,她就打开门窗迎接他吗?那她成了什么了?! 顾闻白听着她的声音,似是有些不对劲,方才柔声问道:“落儿,你可是不舒服?莫不是天气太冷,受了风寒?” 总算说到今晚的重点了。苏云落松一口气,试探着问:“你今日烤了一日的羊排?” “我烤的味道还尚可?”顾闻白才想起今日送羊排来这回事,紧张地追问。 姑且看在还不算特别讨厌他的份上,苏云落好心提醒他:“约是你今日烤了太久羊排,身上一股羊膻味……”她沉吟了一会,估摸不定,“是不是不新鲜了,有些臭……”其实何止有些臭,实在臭得紧,她方才便是闻到臭味才觉察有人在外头的。他一直躲在外头,那味儿便一直被风吹进来,是以不得不用帕子捂住口鼻。 宛若晴天霹雳! 苏云落话音刚落,顾闻白的脸猛然烧起来。羊膻味,还有臭味……若是别人说就罢了,偏生是苏云落。自己还熏了她半晚…… 饶是顾闻白脑子一向灵光,此时也搅成了浆糊。太丢脸了,太丢脸了…… 好半响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落儿,今晚你就当我没来过。” 苏云落听着外头没了声响,知他走了。她照旧翻开书,又看起来。然而脑中一片纷乱,回想起方才顾闻白说的话,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出来。 恰好咏雪拎着食盒进来,见娘子看着书,捂着嘴儿笑得正欢。她不由道:“娘子可是看了什么喜乐的?” 她笑道:“不过是看到有人偷鸡不成蚀把米呢。” 咏雪便笑道:“那那人可真倒霉。” 苏云落但笑不语。不过,被顾闻白这番搅和,自己的心情倒是舒缓不少。 咏雪将食盒中的桃胶拿出来,摆在小桌上,苏云落慢慢用调羹挖着吃。吃了大半,只听外头院子里有大狗低吠声,紧接着阿元恭敬道:“东家,三子牵过来了。” 苏云落下榻,从衣架上取了裘衣披着。咏雪撩帘,打了灯笼在前面引着。 院子里,阿元戴着兔皮帽子,牵着一条黑得油光发亮的大狗。大狗见了生人,低声吠起来。因着阿元这个主人在旁,没有发号施令,并没有做出攻击的动作。 原来墙被砸之后,苏云落便问阿元,何处能寻一条大狗,性子较温顺,但若是来人了能作警示的。若是有这样的狗,可出高价买来放在院中看家。 阿元却说,他自小便养了一条黑狗,名唤三子,很是符合东家的要求。其实他在镇上做工后,心中对三子还颇是牵挂。若是东家允许,他不用东家出钱,便能家去将三子牵来。 苏云落允了,因而阿元便驱了马车,将三子带来。 苏云落让咏雪从灶房拿了些煮熟的牛肉,丢在三子面前。三子只低头嗅嗅,警觉地看着她,并没有食用。待苏云落点头,阿元才蹲下身子,将牛肉喂与三子。 苏云落很是满意,吩咐阿元照料好三子,才施施然回到房中。 咏雪欲言又止。这是,防着顾老师罢?唉,顾老师,千万保重! 顾闻白在余家面馆里寻到卫英时,卫英还在吃面。面馆快打烊了,面馆中的人只得几人。余家面馆的掌柜闲着无事,凑到卫英面前说话。见顾闻白进来,连忙起身:“顾老师。” 顾闻白颔首:“余掌柜。” 余掌柜的两个孙子都在学堂里读书,余掌柜对顾闻白十分熟悉。顾闻白因为秋祭,没少来店里叫他募捐。虽然顾闻白冷冷淡淡,但在学问方面没得说,授课又极为严格,余掌柜对他还是十分尊敬的。 但见余掌柜仔细地打量顾闻白,若是平时,便就由他了。但想起方才大糗,顾闻白有些不自在:“余掌柜为何这般看顾某?” 余掌柜终于打量完毕,才笑道:“今日面馆里来了两位食客,其中有一位说是顾老师的嫡亲表哥,是以我才仔细打量,顾老师与那于老师,虽是嫡亲的表亲,却长得不相像。” “于老师?”顾闻白蹙眉。 “是呀,那两位可都是学堂新聘的老师,怎么,顾老师不晓得?”余掌柜极为诧异。 顾闻白朝余掌柜展颜一笑,抬腿就出了面馆。 急得卫英三口两口吃完面,搁下铜板,追上自家公子。 “公子,我亦是去吃面的时候余掌柜说了才知晓的。”卫英一口面还没有咽下肚,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不由得嗝了一声。 顾闻白终于舍得看他一眼:“吃撑了?那便走快些好消食,回去烧水沐浴。”说话间越走越快。 留下卫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道:“难不成公子是要装扮得焕然一新与表公子相见?” 第53章 第53章 大锅装水,升起猛火,半个时辰后,巨大的木桶盛满热水,水雾腾腾。两个男子的生活还算讲究,沐浴有专门的香胰子。 怪冷的雪夜,卫英忙得满头大汗。他弄好水,欲叫主子沐浴。却见自家公子掌着灯,在屋中的多宝格上翻来翻去,似是在寻什么东西。卫英喊了一声,公子将灯塞给他:“去岁不是买了一些沉香,找出来,顺便将我要穿的衣衫熏了。” 卫英呆滞。公子向来不是最讨厌浑身带着香气的男子吗?此时叫他熏衣……难不成,公子真的要与表公子一较风采吗? 顾闻白没理他,进了沐浴间,三下两下除掉衣衫,露出精干的躯体。他先用木瓢冲洗身体,打了一遍香胰子,又冲掉,又打一遍香胰子。如此动作一直反复好几次,用力嗅过自己身上没有味道后,才满意地浸入水中。 卫英熏好衣衫,顾闻白才出来。他闻闻卫英熏过的大氅,皱眉:“差强人意。” 卫英:“……”从来不曾熏过衣服的公子忽而要求这么高,莫非是中邪了? 顾闻白穿上大氅,套上厚底靴子,随手取了一把油纸伞,推门而出前吩咐道:“你也好好洗一洗。” 卫英呆滞地望着自家公子出门去,片刻才醒悟过来,赶紧嗅嗅自己:没味儿呀,他两天前才洗过脚呢。 沐浴过后的顾闻白穿着熏过香的衣衫,打着伞,悄无声息地穿过寂静无声的街道,照旧翻墙进了新买的宅子。围墙新被砸,作为过失的一方,自然要在危险的黑夜中守候围墙,关怀邻居。 他腿脚极快,须臾已经到了墙边。长腿正要跨过围墙,一阵凶恶的狗吠声猛然穿破夜空而来! 寂静的院子突然有了动静,灯亮门响,有男子的声音喝道:“谁!?” 是阿元的声音。 顾闻白长腿一收,贴着围墙迅速隐到黑暗中,屏住气息。 狗吠声开始变得低沉,只呜呜的。顾闻白听阿元喝道:“三子,勿吠!”那狗的呜呜声便停了。又过了片刻,只听阿元疑惑道:“哪来的香味?” 顾闻白将身子缩得更小,只期望卫英的功夫不够好,香停留的时间不够久。 幸得阿元只是察看了一会,见无人便回去了。 北风呼啸,顾闻白方才敢轻吁一口气。忽而他又笑了起来。原来佳人早有准备,倒不需要他来守护。 苏云落的房中仍旧留了一盏灯,她躺在厚重的被褥中,闭着眼,听着院子中三子的低吠声,以及阿元的声音。她的嘴角,不由得缓缓扬起。 卫英忙了一天,遵命沐浴。待他泡得手指都发白了,舒舒服服走出来,才发觉公子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案桌前练字。 公子便是公子,烤了大半日的羊排,此时仍能静下心来练字。卫英心中默默敬仰公子,他放轻脚步,打算到灶房里下碗面与公子吃。他被逼着苦练厨艺许久,能勉强拿得出手的,便是煮一碗阳春面了。 顾闻白拈着笔,默默地想,假若烤羊排的时候用笔将胡椒等调料扫上去,是不是会均匀许多,也好吃许多。改日再试试,而后再烤与落儿吃。 两主仆,在寒冷雪夜中,怀着各自的心思,度过平静的一个夜晚。 翌日,日出,雪初晴,整个灵石镇银妆素裹,甚是美丽。 各家都在自扫门前雪。 早起做工的、上学的人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埋头赶路。 两辆马车从巷口转出,驶向学堂。 有人无意间瞧去,只见车上挂着的,可不正是黄家的徽记。 学堂里有轮值的学生在扫雪,极冷的天气,他们扫过雪后,浑身都冒着热气。陆续而来的学生纷纷互相问好,少年学子,意气风发,整座学堂生机勃勃。这亦是学子们初心最纯净的时候,除却门第之见,如今剩下最多的是对他人学问的钦佩。 黄家的马车到达时,正有学子拿了扫帚,相互在学堂大门外的雪地上挥舞着,比拼着书法。 后头一辆马车上,窗户微微拉开,里头的人看着正挥舞扫帚的学生,桃花眼微微眯着,问驾车的管事:“何管事,张伯年可在其中?” 何管事是帮着黄家打理宗族学堂杂务的,对学堂中的学生亦十分熟悉。他眯着眼,在穿着厚实冬衣的人群中分辨了一会,对黄三姑娘道:“便是站在台阶处,穿着素衣单袄的少年。” 黄三朝台阶处望去,那站在台阶处,整个人沐浴在金色阳光中的单薄少年嘴角微微上扬,清俊的脸庞沉静而谦逊。 想不到像余嫂子那般恶俗的人竟能养育出这般气质清贵的少年! 不过,黄三是在府城里待惯的人,又看惯了自家的周哥哥,也识得雷春,对于灵石镇上频出俊秀少年便也见怪不怪了。 前面于扶阳与贺过燕下得马车,二人长得也算俊俏,只不过越是长年沉迷酒色,虽然身着昂贵衣衫,但浑身纨绔的气质却是遮也遮不住。 正玩得热热闹闹的学生停下来,好奇地看着两人。 何管事正欲跳下车,黄三却道:“等一等。”她倒要看一看,于扶阳能做些什么。 于扶阳在车上时便已经与贺过燕咬耳朵了:“瞧这一群乡巴佬,啧啧,那人穿的是什么呀,百家衣么?呵呵呵,真是可笑。哎呀,那人身上不会有虱子罢?” 贺过燕照旧摇着他那把纸扇,连声附和。他家的家境没有于扶阳的好,平时吃喝玩乐的钱财全靠于扶阳出,他傻了才会跟于扶阳反着来。 见学生们正在用扫帚在雪地上写字,于扶阳嗤笑:“便是狗爬,也比他们强。啧啧,这四表弟在这里费了几年心血,便是教出这一群不伦不类的东西来?” 他特意整一整身上的大氅,又用手捋一捋抹过头油的头发,趾高气昂地说:“走,待我下车,给这些个乡巴佬一个下马威。” 话说在前面,于扶阳只待一下车,便要将学生们踩到泥地中去。 然而,当他看到雪地上强劲有力的大字时,一时哑口无言。贺过燕纸扇猛摇,脑子一转,凑到于扶阳耳边道:“定是这群乡巴佬没有纸砚笔墨,时常在地上练字,是以才写得不错。若是用纸笔写,估计难看得紧。” 他这一番话总算宽慰了于扶阳的心。 学生们看着二人急匆匆地下车,似乎要说些什么,但下了车却又不发一语,神色怪异,有个胆大的学生大声问道:“你们是何许人也?” 车上黄三姑娘:“……”她抚额,对何管家道,“去罢。”她并不认为这于扶阳能让顾闻白吃上什么亏。不过,若是能让顾闻白乱一乱阵脚,她再趁虚而入,能省些力气也是好的。 于扶阳一拍胸脯,正要拿出自己响当当的名头吓唬他们,何管事及时过来,拦在他面前,和蔼地对学生们道:“这是黄家新聘的两位学监,专门监督老师以及你们的。” 于扶阳眉毛一舒,哟,这头衔不错。又用不着授书,还能借机陷害顾闻白。 方才那学生不解,嚷道:“我们每日努力读书,有什么好监督的?” 于扶阳眉毛一挑,正想给那学生一些颜色看看,何管事又再次拦住他,继续和蔼道:“不过是让你们更加努力读书尔。好了,时辰不早了,快快进去上课罢。” 何管事素日里和蔼,又是黄家的管事,学生们听话,纷纷散去。 于扶阳有些恼怒,质问何管事:“你为何一再拦着我?” 何管事早就看出自家主子带回来的这两位是纨绔子弟,不学无术,偏偏还瞧不起他们灵石镇上的人,尤其是话里话外还露出要收拾顾闻白的意思。何管事与顾闻白同在学堂,虽然各管各的学堂,但他还是十分佩服顾闻白的。但似乎自家姑娘对顾闻白亦有偏见,他作为黄家的管事,便不好多偏颇顾老师。 是以他笑眯眯道:“于公子有所不知,方才那位小哥儿,乃是黄镇公的独子。于公子从京都之地来,又作为学堂新晋学监,总不好不去拜访黄镇公的。” 什么莫名其妙的。于扶阳啐了一声,到底怕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悻悻道:“贺兄,我们进去。” 贺过燕朝何管事一笑,紧跟着进去了。 何管事回到车前,正要上车,从车里传出黄三姑娘的询问:“何管事,为何不见学堂老师们?” 何管事恭敬道:“回三姑娘,按平常,老师们应是在学堂中了。” “方才学生们在学堂门口胡闹,学堂中的老师竟然没有一人出来维持秩序,是不是行为有失?既行为有失,那正巧让于学监们好好纠正。”黄三的声音宛若莺啼。 何管事一怔。三姑娘这是要与学堂老师过不去了? 第54章 第54章 于扶阳一踏进学堂,转过影壁,一眼便瞧见高升院的牌匾。 他嗤了一声:“俗,真俗!” 转眼又瞧见及第院的牌匾,不禁又嗤笑道:“一帮泥腿子,净是异想天开。”话音才落,从院中传来稚童朗朗的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 “呿。”他又嗤了一声。 谁料从院门中一人缓步而出,恰好听到他这一声嗤。那人是一男子,须发花白,面容清瘦,眉毛极长,瞧着已过花甲之年。他穿着锦缎包面的裘衣,腰间束玉青带,脚踩高底羊皮短靴,双眼炯炯有神,一看便是生活无虞之人。 老者双眼微露精光,上下打量了一下于扶阳,沉声道:“你们是何人?” 于扶阳瞧老者穿着,不像是泥腿子,便给他几分面子:“我乃学堂新晋学监于扶阳,他是贺学监,你又是何人?” “学堂学监?”老者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一瞪,胡子直吹,“老夫从未听过有这个职位,你们莫不是骗子罢?” 于扶阳一挺胸膛,鼻孔朝天:“你是这学堂中的老师?刚巧了,本学监判你个有眼不识泰山!” 老者瞪着眼,声如洪钟:“老夫乃学堂堂长闵怀征,此学堂便是挂着老夫的名头开的,你算哪座泰山?” 学堂堂长?于扶阳一时愣了,竟然还有这玩意?他还以为进来便能大杀四方,将顾闻白踩在脚下呢。没成想跳出个老头子,看着气势威严,不像是哄人的。 见于扶阳被唬住,贺过燕急忙在于扶阳耳边道:“勿被他唬住了,抬黄家出来。” 对,他是有黄三姑娘撑腰的。于扶阳急道:“我们可是黄三姑娘派来的。” 闵怀征皱眉:“黄三姑娘?又是哪根葱?” “你竟不识黄三姑娘?她乃黄家三姑娘……”于扶阳还想报出点名头出来,却发觉自己对黄三姑娘除了了解一个姓氏及排行,以及是喻明周的相好外,其他一无所知。何管事,对,对,何管事。他欲转头去寻何管事,极目望去却只瞧见影壁。 “你们闯进学堂,胡言乱语,莫不是想拐走堂中稚子?”闵怀征目露疑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们。 他要这群泥腿子做甚?便是买进他家中做仆人都嫌!他出世之时便是含着金汤匙,后来更有姑母不遗余力的拿钱来浇灌自己,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用银子堆成的,光是现在身上穿的这件大氅,便足足要一百余两白银,这对灵石镇的泥腿子来说,该是一笔巨款了! 于扶阳刚要展现自己的优越感,贺过燕一把拉住他,笑着朝闵怀征道:“闵老夫子,这位于公子,乃是来自京城于家,他嫡亲的表弟,便是贵学堂的顾闻白顾老师。” 呿,竟然要报那小子的名头来证明自己。于扶阳不屑,但最终没反驳贺过燕的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何况眼前的老者不像是好欺负的…… 他点点头:“我的确是顾闻白的表哥。” 闵怀征闻言,却更是疑惑,目光如炬,又将于扶阳细细打量着:“你是聆羽的表哥?” “如假包换。”于扶阳得意地挺着胸脯。昨日在那面馆中,他说起自己是顾闻白的表哥时,那掌柜的也是一脸疑问。哎,他与顾闻白,看起来是有些云泥之别的,是以这些人都不相信亦是人之常情。 闵怀征却摇头道:“你与聆羽相比,乃像山鸡与凤凰,根本上倒是有一点点相似……” 山鸡与凤凰?! 谁是山鸡?谁是凤凰?于扶阳的脑子费力地转着。幸好近些年的酒色并未彻底吞食他的智力,转了须臾,到底清醒过来,顿时怒极:“你这老货……” 贺过燕急急拉住他,笑着对闵怀征道:“闵老,是与不是,您将顾闻白寻出来,让他指认便可。” 闵怀征不屑地睨了于扶阳一眼:“鲁莽之夫。” 于扶阳的肺都要气炸了。然贺过燕一直拉着他,给他使眼色。他怒极反笑:“待会可要从姓顾的身上讨找回来。” 闵怀征背着手,也不招呼他们,抬腿便走。 于扶阳的凤眼在阳光下眯着,口中利齿却紧紧咬着。顾闻白被他欺负惯了的,如今要他向顾闻白低一低头,他随后都要算在顾闻白身上。 闵怀征虽然上了年纪,但腿脚还麻利,转了几转,便到了雅趣院。 雅趣院中静悄悄的,竹帘下放,像是没人。 难不成这老货诓我们?于扶阳正如是想,只听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道:“闵老。”他循声望去,却见竹帘卷起,一位翩翩公子芝兰玉树般地站着。他面如冠玉,剑眉长眼,身着玄色大氅,气质轩昂…… 不,不对!于扶阳猛然一摇头,清醒过来:只见他那混账表弟正面带不善,似有血海深仇般地看着他。对,对,他方才定是错觉,自小被他蹂躏着长大的顾闻白,怎么能长成翩翩公子。 闵怀征中气十足:“聆羽,此时学生们在做甚,可有惊扰他们?” 顾闻白微微一笑:“回闵老,他们此时正在写策论。若是外面有微小动静,他们就无法聚精会神,那便不用读书了。” 闵怀征颔首笑道:“聆羽说得有理。老夫竟是忘了,做学问最要紧的是本心,而非外境。” 顾闻白又笑道:“闵老莫非忘了,昨日您才教导过他们。” 闵怀征又抚须笑:“哈哈,老夫年岁大了,竟是一时忘了。” 受不了了!这两人要吹捧到何时!有他这颗宝珠在跟前,顾闻白向来是那粒不起眼的小石子。于扶阳鼻子一皱,哼道:“四表弟,表哥在此,你还不快速速来拜见?” 顾闻白还未答话,闵怀征却是瞪了于扶阳一眼:“你这混小子,别人正在说话,你为何插嘴?” 于扶阳一口气哽在喉咙,差些没气翻过去。 顾闻白冷然地看他一眼,又望向闵怀征:“叫闵老取笑了,我表兄修养有欠,向来罔顾他人感受。” “哦,他的确是聆羽的表兄?” “回闵老,他正是晚辈外祖家的表兄。” 闵怀征摇摇头:“那聆羽外祖家可真是家门不幸。” 这老货胡言乱语些什么?!于扶阳将那口气提上来:“我们可是学堂新晋学监,你们以后都得听我的。” 闵怀征背着手,仍旧瞪他:“哪家任命你的?” 那头顾闻白凉凉道:“闵老,我这表兄,自小不学无术,只懂纨绔之道,他说的学监,定是临时胡乱编造的。” 闵怀征一想也对,指着于扶阳道:“对呀,学监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你懂什么?可有功名在身?还是在六艺上有所建树?” 他自小就跟着他爹在街上玩,哪里读过什么书,更不可能有功名在身。六艺嘛,因长久在歌坊混,懂得欣赏几首小曲算不算?于扶阳眼珠转啊转,说不出话来了。 倒是他的狗头军师贺过燕微微一笑,拱手道:“蔽下不才,擅乐、御,元平六年得秀才。” 于扶阳目瞪口呆,这贺过燕什么时候背叛了自己,竟然学会了这么多技能,还考取了秀才!等等,似是那顾闻白也没有功名在身! 他一喜,急急道:“我记得四表弟并无功名在身!” 顾闻白仍旧笑着。 闵怀征摇摇头:“你自称是聆羽嫡亲的表兄,竟然不知聆羽乃是元平三年中的进士。” “不可能!”于扶阳有些凌乱,“他是诓骗你们的。” 顾闻白只站在那里,并不反驳,脸上却似笑非笑,似是在嘲笑他的无知。他长身玉立,身姿挺拔,似一根青竹般不屈不挠。 不,不,这不是那个被他蹂躏的表弟。他那个四表弟在他面前,向来是不发一语,低垂着头的。每逢姑母训斥他的时候,他的头垂得更低。就像那丧家之犬,让人还想再狠狠击打上一棒。 定是他初到灵石镇,水土不服,气场一时没法降压顾闻白。 没等他回神,闵怀征又朝贺过燕道:“这位老弟,虽然你有秀才功名在身,又擅乐、御,但我们学堂不过是乡镇宗族所设,规模尚小,老师工钱均由私人发放,着实不需要学监……” “谁说不需要?”闵怀征话音未落,却听一道莺啼传来。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两个着粉桃色袄子的丫鬟,正扶着一位穿着豆绿色缎面裹裘的娇姑娘缓步走过来。 第55章 第55章 女子学堂在筹建,明年开春便招生,女先生有两位,一位是黄镇公的太太,另一位是苏家鞋袜铺的东家,闵怀征俱是知晓的。黄镇公的太太他是见过的,苏娘子没见过。而平常人并不会出现在学堂里,现时见了这娇姑娘,十八九岁的样子,又是个面生的。他不禁看向顾闻白,道:“这位便是将执教女子学堂的苏娘子?” 走过来的,乃是黄三姑娘也。她本来要家去的,心中着实放心不下那两个纨绔子弟,是以特地进来看看。果然一进来,便瞧着那两人占不到上风。 苏娘子?何许人也?黄三心头掠过这一疑问,目光不停,掠过那两个不管用的纨绔子弟,最后落在站在台阶上的男子身上。咦,这男子,长得还挺俊秀的嘛。不过,比起她的周哥哥,还是略逊一筹。 那头紧跟在后头的何管事急急向前两步,恭敬地朝闵怀征行礼后道:“闵老,这位是黄盛福的三女,黄三姑娘。” 方才何管事在外头与黄三粗略讲了,这学堂初建时,便挂在颇有些名气的闵怀征名下,便于对外头那些有名气的学院进行交流。这闵怀征亦是外乡人,三十多年前从京城外放做官路过灵石镇,因连日暴雨在灵石镇上歇了半个月,竟与一位在驿站帮厨的姑娘暗生情愫,两情相悦。他正好是丧了发妻,尚无子女,便采那姑娘做继室,二人再一同上路。十年前他辞官还乡,却不再回京城去,倒是回到太太的娘家灵石镇来做个挂名堂长,闲时弄花,忙时代课,日子十分逍遥。 黄三别的没听在心里,倒是紧紧记着“京城”、“做官”,这样的人到底要给两分面子的,是以她放下姿态,朝闵怀征行礼:“小三见过闵老。” 闵怀征人老可还不傻:“黄三姑娘,你方才说学堂须设学监,是为何故?” 黄三姑娘唇角微微一笑:“我们黄家出资设学堂,却无人监督老师如何教授学生,无法知晓老师行为举止是否符合伦常,是以我认为,学堂须设学监,我们黄家才能放心。” 闵怀征抚着胡子,眼露微光:“黄三姑娘所言甚是,既你们黄家欲设学监,那自请便。只是,高升学院只得两位老师,如今却设两位学监,是不是太过浪费人力了。” 黄三一怔:“怎只得两位老师?”她瞧瞧顾闻白身后的雅趣院,道,“方才我进来,可是见有几个学院的。难不成这雅趣院的老师,并不拿黄家钱财,是无私授学的?” 闵怀征神情肃然起来,他看向早就满脸通红的何管事,沉声道:“何管事,还请你家老爷抽空多多管教三姑娘,免得三姑娘在外头丢了黄家的脸面。” 一丝狰狞闪过黄三漂亮的桃花眼,她自小恃着长得美丽,行事自顾自凭自己心情,最痛恨别人说教。当下她便指着闵怀征道:“你这为老不尊的,食我黄家米禄,竟如此无礼。我今日偏要教训教训你,对,还有那姓顾的,顾闻白在何处,通通出来。” 顾闻白闲闲站在后面看了一场好戏,大约也猜到这位黄三姑娘便是喻明周的那支暗箭。只是这支暗箭明晃晃的就自己暴露出来,还真是有些不好玩。他开始怀疑,他叫卫真回来是不是有些太着急了。还有于扶阳,以前的时候只觉着他像恶魔,是自己的梦魇,如今隔着几年不见,没了他母亲的庇护,看着竟然像跳梁小丑。 倒是那贺过燕,城府颇深…… 他不慌不忙地应道:“我便是顾闻白,不知黄三姑娘因何要教训我?莫不是因为我们并不食黄家米禄,便迁怒于我们罢?” 他面色沉静,背手站着,温声如玉,黄三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你是顾闻白?”按照周哥哥的描述,那顾闻白不应该是迂腐至极的老夫子吗?当年只因周哥哥一句玩笑话,竟然怒不可遏,告发到喻家长辈面前,弄得周哥哥被责怪了好久呢。怎地,他的年纪看起来竟与自己差不多? 极冷的天,何管事已然浑身冒汗,他咽了一下口水,企图挽救一下自家主子:“三姑娘……你听我说……” 三姑娘昨日忽而差人通知他,她要让她从府城里带回来的两位朋友到学堂里当老师,让他准备准备。 他一向在外头管事,对三姑娘亦是只知其骄纵,并不熟悉三姑娘的性子。那通知他的丫鬟也是传个话,多问一句便用并不知晓应付。 偏偏老爷不在家,能管三姑娘的人……没有。 毕竟,日渐式微的黄家,再急需一个强有力的支撑。不过,这是极为隐秘的秘密,他是无意中窥到的。听说,三姑娘是被寄托了厚望的,是以才被娇养在府城里。 “……这里,只有高升院是咱们黄家宗族出资所建……至于雅趣院,乃是顾老师筹建的,一切大小事宜,与黄家并无关系……”他硬着头皮,顶着三姑娘渐渐变得尖利的眼光说完。 于扶阳以及贺过燕微微呆滞着脸听完,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闵怀征则摇摇头。 顾闻白仍旧面色沉静,不卑不亢。 气氛渐渐尴尬。 “你们方才定是听错了,我说的学监,便是只专为高升院准备的。不过,我们黄家一向乐善好施,这两位学监,亦能无偿帮着其他院监管老师。”黄三姑娘桃花眼波光潋滟,宛然一笑,莺啼一般,厚颜无耻地说出这番话。仿佛与方才大骂闵怀征的判若两人。 于扶阳眼睛一亮,心中暗暗为黄三鼓掌,他急忙附和道:“本学监愿意无偿帮着其他院监管老师。”他眯起双眼,看着顾闻白,“尤其是监管我这位表弟,我愿大义灭亲,定然不负众望。” 这厮定然是脑子里灌了不少浆糊罢!黄三差些没气得用她的桃花眼翻个大白眼。周哥哥怕是受不了这厮,才让他跟回灵石镇的罢。 众人表情又是一滞,俱是不晓得该如何形容眼前这位。若是让他做学监,怕是会傻化学生们罢。他们不由得暗暗寄望于顾闻白,顾老师最好将他这位嫡亲的表兄婉拒了。 只听顾闻白微微一笑:“表兄如此高风亮节,那自请便。” 出乎意料! 于扶阳却是有一种“原来顾闻白骨子里还是惧怕他的”感觉,满意地道:“算你识时务。不过我可不会因为你先示好,便纵容你的。” 何管事急忙打圆场:“既如此,外面天冷,还请两位学监先到高升院中稍作歇息。” 于扶阳很是满意,心中开始琢磨着该如何折磨顾闻白,便不作他想,抬步进了高升院。贺过燕自然紧跟其后。 总算将这厮安插好了。黄三松了一口气,收敛脸上表情,竟也没有和闵怀征告退,兀自与何管事道:“你带我到各处转转。” 说着便自顾自领着两个丫鬟走了。 何管事苦笑一下,向闵怀征与顾闻白说一声,追黄三而去。 闵怀征顿了一会,才让脸上惊讶的表情稍微收敛少许。他朝顾闻白道:“聆羽呀,你这表兄,智力莫不是……”他到底给顾闻白留了几分面子,没将话挑明。 顾闻白朝他一揖,恳切道:“家门不幸,让闵老见笑了。”他话是这般说,脸上的表情却是一脸嘲讽。是啊,他当年大约是让一个孝字压得喘不过气来,才让一个傻子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不过,听说他的母亲已然当他死了,而这位表哥又自动送上门来,他不好好“接待”一番,又怎么对得起当年的自己呢。 闵怀征一脸同情地走了。顾闻白又在外头站了一会,才撩帘进去。 却见里头二十几颗脑袋迅速低头,假装写字。 他自不语,只仍旧坐到案前,纤长有力的手指点点桌面:“一炷香的时辰可是快过去了。” 学生们微微骚动了一会。 有个叫董青的,虽然学问不怎么样,但素日里胆子最大,忍不住道:“顾老师,那新来的学监,明着是要对付您嘛。您竟忍得住这口气,您平日里不是教育我们,于君子用礼,于小人则不用。” “董青说得有道理。”学生们也纷纷大着胆子附和。 顾闻白望着下头一双双明亮的眼睛,里头还带着天真的义气。却不知若干年后,里头还剩多少纯真。 但此时,因着师生之情,他们是真心拥护他的。 他望着香炉中袅袅上升的烟雾,嘴角含着一抹微笑:“学监虽有权力监督老师,却没有权力监督学生,你们为何焦急呢?” 一阵风刮过,将门口的竹帘打得棱棱作响。 因他平日教导有方,学生们恍然大悟! 天寒地冻,积雪未消,景色凄然,学堂里没什么好逛的。黄三面无表情,走了半圈,甚觉无趣。还不如她的桃花楼有趣,她正准备打道回府,却见在一堵半垣的围墙里,有几个工匠在忙碌。 她潋滟的桃花眼望向何管事:“这是在做什么?” 何管事恭敬回道:“回三姑娘,这是在修建女子学堂。因明年开春便要招生,是以工匠们在加紧修缮。” “女子学堂?”黄三似桃花般艳丽的唇瓣咀嚼这几个字,唇角魅惑般扬起,“好玩。” 这位姑奶奶又要作妖了! 何管事赶紧解释:“这女子学堂乃是苏家鞋袜铺的东家苏娘子全资所建,所有事宜皆由顾老师负责,三姑娘还是……” “苏娘子?”黄三向来是说做就做的性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会一会这位苏娘子。” 第56章 第56章 苏云落用了早膳,在起居室走了好几圈消食,又看了一会书,才听着那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这声音不绝于耳,听上片刻不觉有什么,有心之人若是听久了,倒是有些让人烦躁。幸得苏云落近日新得了一本专讲各种地方志的,看起来颇为有趣,这才没被影响。 看了半响,咏雪拎了煎茶用的小铜壶,撩帘进来道:“娘子,方才卫大哥差人送了一些礼品来,说是近日他们修缮院子,嘈杂声影响邻舍,是以特地送一些礼品作为赔礼呢。那人将礼物放在店里就走了,阿元问是否将礼品送回去。” 果然,她那晚讲的话,那位怕是只当耳边风。 苏云落示意咏雪将小铜壶递给她,她接了小铜壶,放在红泥小火炉上,再将封口取掉,幽蓝的小火焰腾地升起。 小桌上早就备了她常喝的花茶包,以及辛嫂子新炸的芝麻圆子。芝麻圆子做了甜咸两种口味,如此寒冷的天气,放着不会潮掉,闲暇时候吃上两个,最是舒服不过。但是绝不能多吃,否则腰肢会胖。 小铜壶滋滋作响,苏云落拈了一个咸口的芝麻圆子,贝齿轻轻咬一口,才道:“他既愿意送,那么便收下。” 咏雪笑着应下出去了。 苏云落听到她走过天井时,逗趣三子的声音。三子刚来,暂时还不适应,只呜呜叫着。 她不禁微微一笑,咏雪到底还是个孩子。 她吃完一个圆子,下榻,将手洗净,就听得小铜壶咕噜作响,水开了。她将花茶包放进铜壶中,水汽上升,顿时沸腾出一股香气。 花茶再沸腾一会,香气更浓,她拿帕子覆在小铜壶的把手上,执起倒了一碗。唔,花茶汤汁香浓,入口香甜,口齿留香,喝完一碗还想喝一碗。 热热的花茶下肚,浑身都舒坦了。 苏云落半靠着软枕,手上执着茶碗,只觉得岁月静好,有利于滋养身心。 正乐陶陶地抚着自己脸上的皮肤,觉着似是又光滑不少,帘子一响,咏雪伸头进来,语气急促:“娘子,有位叫黄三的姑娘非要见您。” 阿元今日极忙。 卫英一早就差人送了不少礼品过来,说是赔礼。他可不傻,哪有赔礼这般贵重的,光是装礼品的盒子,看起来便精美绝伦。这么多礼品,东家竟没有拒收。但礼品真的太多了,大大小小的盒子堆了店堂小半个地儿。辛嫂子与咏雪抽空来帮他归置,但主要劳力还是他。再加上今早有几个外乡人来买厚底的靴子,尺寸不一,他一时竟忙得不可开交。 礼品才归置了大半,辛嫂子回灶房去了,咏雪力气小,只能站在柜台后拈笔将礼品逐一登记在册。 阿元送走那几个外乡人,抹一把汗,正要与咏雪说话,又见厚重的帘子被撩起,两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分站在帘子两边,高高举着帘子,态度恭敬。 只有上回黄镇公的太太来时,才有这般的阵仗。 只是这两个姑娘,却不是上回黄太太用的。黄太太的丫鬟脸儿圆圆,未言先笑,颇为良善。现时的两位姑娘,长得俊俏,却一脸寒霜。 阿元尚未回神,又见一个如天仙般的姑娘袅袅而来。在这厉厉寒风中,她宛若春日里盛开的桃花般明艳动人。 咏雪悄声道:“这位姑娘好美!” 阿元回神,脸上摆起笑容,迎上去:“这位姑娘……” 那长得如桃花般的姑娘正是黄三,她打断阿元:“你们东家何在?让她出来见我。”她说话的时候,桃花眼扫了一遍铺子。只见柜子陈列,整齐地摆放着各式鞋子,柜台后头似是个做鞋子的地儿,柜台上倒是堆着几只颇为精致的盒子。 一切看起来普普通通,不过是一间极为普通的鞋袜铺。这间鞋袜铺每月挣的钱,怕是还没有她头上的一根簪子卖的银钱多。如此普通的鞋袜铺,想来那东家苏娘子,定是个与余嫂子差不多的妇人。再者,或许强一些,收拾得稍微伶俐些。 阿元仍旧笑着:“不知姑娘因何事要见我们东家?”东家交待的,遇到不讲理的客人千万不要先翻脸。不然,主动权便不在自个手上了。当然了,再不讲理,直接将他轰出去便是。 黄三扬起艳丽的小脸:“听说她出钱建了女子学堂,我很感兴趣,亦想参与。” 原来如此。东家建女子学堂,是造福灵石镇的大事。之前有些人不认可娘子,阿元还有些不安。如今见这位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欲想参与,阿元分外高兴,正要请黄三候着,他却听那黄三道:“不过,我如今来了你们的鞋袜铺,觉得不过尔尔。若想支撑一家学堂,怕是十分吃力。不如这样,女子学堂,便让你们东家让给我罢。之前她出多少钱,算好帐,我多给一贯钱与她。本姑娘做事,一向喜欢独大。” 说罢觉得有些累,见边上摆着桌椅,两张玫瑰椅上头铺着两张洗得干净的团垫,桌上亦是抹得铮亮,架着一座憨猫逗趣蝴蝶的小屏风。 看着倒不是极脏,今日起得比往日早,又忙活了一通,走得有些累了,她便示意丫鬟,将她扶到玫瑰椅坐下。 按着店里的规矩,无论客大客小,只要在玫瑰椅上坐下的,阿元定是要奉茶的。茶不是多名贵,却是礼仪周到之处。 不过,对着这位气势嚣张的姑娘,阿元可不想奉茶。 他一边给咏雪使眼神,一边道:“请问姑娘尊姓?” 黄三将手放在椅子扶手上:“我乃黄家黄三。听说你们东家是外乡人,你可不是罢。黄家,你是听说过的。” 黄姓是灵石镇的大姓,每日不碰上几个姓黄的,阿元都觉着那日定是撞邪了。咏雪听得真切,从柜台后溜走了。 阿元到底是受了些苏云落的影响,闻言不由笑道:“黄三姑娘说笑了,我们东家与黄镇公的太太亦是相熟的,自是听说过黄家的。” 黄三口有些渴了,天气太冷,早上抹的口脂干了,如桃花般的唇瓣颜色便浅了些。见阿元在与她打太极,又不奉茶,当下有些恼了,桃花般的眼睛笼上厉色:“你听说过便最好,还不快快将你们东家叫出来。还有,给我煮一壶茶来。最好用上等小铜壶,上等的茶叶。茶杯须得清洗干净的,最好是景德镇的薄瓷。” 她话音刚落,就见绣着连福字的帘子被撩开,一个穿着绛色窄袖袄子的妇人走出来,头发挽成髻牢固在脑后,用棉布的青帕子包着。妇人眉眼长得端正,肤色甚细白,脸颊带着一丝红润--看着与这间鞋袜铺子倒是气息相融。 黄三不作其他猜想,起身对着那妇人道:“苏娘子,你这伙计,好不上道。” 却见那妇人莫名看她一眼,转头与阿元道:“阿元,灶房里没有秋油了,我去买些来。你给我支十个铜板。” 阿元憋住笑,数了十个铜板给辛嫂子。 辛嫂子拿了铜板,又蹙眉看了黄三一眼,施施然出去了。 黄三:“……”竟是个厨娘? 性子到底骄纵,先前又在学堂里吃了气。不过是一个外乡人,这口气今日她定是要发出来的。她沉了脸:“敬酒不吃吃罚酒,如霜,进去请那位装腔作势的苏娘子出来。” 站在她右手边的丫鬟应声,便要闯进去。 阿元沉了脸,拦在那如霜面前,却见那如霜竟是不惧,直直便朝他撞来,慌得他赶紧往旁边一躲。男女授受不亲,他可不想娶这般不讲廉耻的母老虎回家! 如霜没了阻拦,勇往直前,撩了帘子就往里闯。 黄三的唇角缓缓扬起。她极爱这般行事,痛快极了。 却听忽而传来如霜的一声惊叫:“啊!”如见鬼一般。 而后是低沉的狗吠声,听起来极为凶恶。如霜青白着一张脸,跌跌撞撞跑出来,差些没将帘子给撕扯了去。“姑娘,有,有,有狗!”她哆哆嗦嗦,差些结巴。 阿元一脸肃然:“竟是忘了告诉这位姑娘,内有恶犬,请勿擅闯。” 见如霜吓得瑟瑟发抖,到底是跟了自己十几年的,总不能自己亲自出马宰了那狗。黄三摸摸自己袖子里的匕首,不甘心对阿元道:“来日方长。” 看着黄三登上马车,笃笃走了,阿元站在店门口,长长吁了一口气。只是那黄三临走前的那番话,让他不安极了。他自小是在附近村里长大的,又在学堂里念过一阵子书,后来在东家这里做了伙计,每日迎来送往,还没有遇到这般不讲理的。 他站了一会,被冷风吹红了脸,才转身回去。 却见东家正坐在玫瑰椅上,双手捧着茶碗,一双美目沉静地看着热气腾腾的茶水。 “东家。”阿元恭敬道。 苏云落美目朝他看来:“阿元,去好好打听打听,这位黄三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她示意咏雪,咏雪端着红漆小盘,上头有好几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这里一共有二十两银,你拿了,这几日专门打听此人。务必打听得清清楚楚,事无巨细。”她红唇贝齿,一字一顿,“若是打点银子不够用,只管来支。” 第57章 第57章 说话间,她一双美目覆了寒霜,冷得吓人。 阿元还是头一回看到东家娘子这般生气。便是之前店门被人泼粪,都没有这般的。不过,阿元内心还是赞同东家发一回威的。他们是正经打开门做生意,童叟无欺,凭什么要被别人一再上门来欺负。东家这么好的性子,应是忍无可忍了。 阿元取了银两,戴上新裁的披风,系紧风帽,便要出门去。 “等等。”苏云落想了一下,唤住他,“你到隔壁去,告诉卫英一声,若是顾老师回来,请顾老师来我这里一趟。” 咦?东家竟然要求主动召见顾老师?阿元脸上惊讶的表情差些没跌出脸庞。 因为工期紧,又天寒地冻的,卫英得自家公子吩咐,在暂且修缮不到的空地的一角支了两口大锅,升着火,一口熬羊肉汤,一口蒸馒头。工匠们若是累了,便可以到锅前烤烤火,吃馒头喝羊肉汤。 黄三在隔壁滋事的时候,羊肉汤锅咕嘟咕嘟的响,再加上叮叮当当的声音,卫英竟是没有听到狗吠声与女子的尖叫声。 阿元寻过来时,他正用大铜勺搅着锅中羊肉,一边流着口水一边想,自己这次熬制的羊肉,可真是太香了! 是以当阿元捎完口信,人已经走远,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苏娘子竟然主动亲请公子上门,公子这是苦尽甘来,好事将成了?他,他,是不是就不用晚晚切菜烹煮了? 他欢天喜地,恨不得学堂马上就放学。 乡下学堂,能有什么好的?高升学院里,共有两位余老师。年纪稍大些的叫余则通,年纪小些的叫余则扬,他们是两兄弟。素日里学生唤他们为大余老师与小余老师。 此时,大余老师正在上课,小余老师则坐在课室的隔间中检视学生的功课。隔间不过三丈见方,一方墙壁满满当当堆了好些书。两张矮案桌相对而放,另一面则放着一个小案桌,上头放着一只小泥炉,泥炉上座着烧茶的大铜壶。小案桌旁是几只小矮墩,向来是其他老师串门、他们休憩喝茶时坐的。 于扶阳与贺过燕进来时,小余老师先看见了。两人的穿着与灵石镇不同,那布料看着十分精贵,小余老师不敢怠慢,连忙迎出去:“两位公子要找何人?” 于扶阳用鼻孔看他:“我们是黄家新聘的学监,专门监督你们的,还不快快请我们进去?”眼前的小余老师长得比较瘦小,身上穿的是普通料子做成的长袄子,一看便是刚从泥腿子晋升过来的读书人。他方才受了气,如今非得回找回来不可。 小余老师一愣,莫名其妙跑出两个人说是学监,莫非这两人是中邪了?不过这小余老师素来爱读些神鬼传奇话本的,是以他脑子一转,笑着将二人请到隔间,请二人在小矮墩上坐下喝茶。 于扶阳哪里看得上小矮墩,差些朝天的大鼻孔冷哼一声,却被贺过燕拉了一把手肘。他这才想起好朋友瞒着他考取功名的事情来,当下心情不虞,连贺过燕都瞪上了。 贺过燕没理他,左右瞧着没有其他人,从衣袖里掏了一个小荷包,塞到小余老师手中:“请问老师贵姓?” 小余老师莫名其妙,被塞进手中的荷包有些沉,又见贺过燕笑嘻嘻的,便也笑着回答:“免贵姓余。” “那便有劳余老师,帮我们一个忙。”贺过燕态度诚恳,“帮我们相请除了雅趣院的各院老师,酉时一起到街上的饭馆吃个便饭。” 小余老师笑眯眯的看着贺过燕,没接话。 贺过燕只得继续道:“我们初来乍到,请各位老师用膳,是以后还得请各位多多关照。” “原来如此。”小余老师笑眯眯的,手指捏着荷包,点点头,“那两位学监先坐一会,我去去便回。” 余老师如此变通,贺过燕十分欣喜,目送着余老师离去。 于扶阳待余老师一走,火气就发了出来:“你为何要给钱他?一个泥腿子罢了,威胁威胁便是了。” 贺过燕摇摇纸扇:“于兄莫气,古人云,有钱能使鬼推磨,小钱不舍得,便要花上大力气。花一些小钱,便能事半功倍,何乐而不为?” 于扶阳还在生气,瞪着眼睛:“你竟瞒着我去考取功名。”不是说好的,一起吃喝玩乐,别提那些读书的烦事吗? 贺过燕纸扇稍稍摇得有些快:“我那不过是将计就计,哄他们而已。”于扶阳是个真纨绔子弟,他可不是。毕竟,若是以后于扶阳发生什么事了,还得靠自己。只是,这几年于扶阳姑母似是有些吃力了,供于扶阳挥霍的钱财越来越少,连带他家的饭菜,近来都清淡不少呢。上个月家中妻子才来信,说因为每日少吃了一顿肉,继女与女儿都清瘦不少呢。 他眼中闪过精光,这次,须得换一条大腿抱了。 两人在隔间里说话,外头的小余老师站了一会儿,悄悄地拐了个弯,在两人看不到的地方,往雅趣院去了。 雅趣院的学生们正在做五禽戏,顾闻白则坐在一旁,拈了朱笔,在批改课业。见小余老师进来,脸上憋着笑,也不起身,只闲闲道:“看你这神情,可是又看了什么好戏?” 小余老师盘腿坐下,将手上的荷包往他面前一掷:“遇到两个冒傻气的家伙,一来便拿二两银贿赂我,欲对付你。”他说着,有些痛心疾首,“想不到我堂堂老师,日日勤勤恳恳教书,一月不过得半贯钱。而出卖同僚,竟然值二两银,可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他说得分外痛心,脸上的表情却是出卖了他。 有些不专心做五禽戏的学生,伸长了耳朵听着。小余老师见状,又将荷包一把捞回自己手中:“可千万别让这黄白之物,污了孩子们的眼。” 顾闻白任他自说自话表演许久,一目十行,手下朱笔顿了一顿:“个子略高、看起来略蠢的那位,是我的表兄。” 顾闻白从京城而来,几年从未回过家,更不曾说过家中的情况。有时候他们猜测,顾老师或是家中遭遇变故,仅剩他一日孤身逃出京城。今儿忽而来了个人,脚跟没站稳便想着要陷害顾老师。小余老师心中不由得想象出一番高门大族的血雨腥风来。 顾闻白瞧他表情,便又知小余老师又开始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了。有如此老师,真是为黄家的学生们捏一把汗。 他淡淡道:“我家中祖父母、父母尚在,四代同堂,其乐融融。”虽然四分五裂,各处一方,但应还算人口齐全吧。 小余老师肃了神情,凑近他:“今晚可否要去旁听一出精彩大戏?” 灵石镇虽小,但能人不少。阿元钻进一家小酒肆,寻着他要找的人。小酒肆内气味混杂,各式酒香与酒气搅和在一起,着实不好闻。 十来张窄小的、颇有年头的陈旧桌椅上横流酒水,便宜的小菜几碟,好些个男人喝了几杯黄酒,有几分醉意,正在大吐苦水。酒后吐真言,半醉半醒的时候,半分假意夹杂几分真情,是听八卦的好地儿,亦是收集信息的好地方。 酒肆的掌柜张燕雀,一张白胖的弥勒佛脸似是永不得罪人,私底下却是售卖各家隐秘的。当然了,越是深宅大院里的隐秘,价钱越贵。 阿元打探了一个时辰,使去了十两银,来到了张燕雀这里。 张燕雀正在灶房里剁猪骨头,他长得矮而粗壮,极冷的天却只穿一件单衣,右肩上搭一条黑黑的汗巾。阿元表明来意,他表情不变,意味深长道:“黄三啊,那可得一百两银。” 与此同时,黄三姑娘坐着她的马车,来到了黄盛安家门前。 第58章 第58章 若是论起辈分来,黄三是得叫黄盛安一声叔叔。 但黄三的爹黄盛福,祖父黄耀东,包括曾祖父等,都认为黄盛安这一支,不过是占了一个黄姓,哪能有幸与他们同属一个老祖宗。尤其是在黄盛安当了镇公后,黄盛福心情不虞便骂黄盛安。黄三被送往府城里前,曾听自家爹骂过好几回黄盛安。不过那时她并不放在心上,毕竟自己的未来是在府城,在更繁华的地方。灵石镇一个小小的镇公,与她何干。 是以她是决不可能唤黄盛安为叔叔的。 她没下车,只拉开窗户,盛气凌人般地睨着守在黄家门口的家丁。啧,便是做了镇公又如何,这宅子小得,她的桃花楼都要比它大一些。啧啧,这家丁穿的衣衫,好几年没浆洗过了吧。她尚在挑剔,丫鬟如霜下了车,与家丁表明来意。 家丁皱眉:“镇公这两日到外地去了,并不在家。” 黄三一点都不在意黄盛安在不在家,她将如霜叫回来,耳言几句。如霜还复走到家丁面前:“我们三姑娘说了,此时不过是来通知黄盛安一声,女子学堂我们接手了。黄盛安若是识相,便叫那姓苏的快快将女子学堂的一干文书,通通移交给我们。” 家丁听完,露出一脸的不敢置信。 如霜却是不待他说话,转身利落地上了车。家丁眼睁睁地看着马车远去,转身闪进门中,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他一路小跑,穿过垂花门,走到黄盛安平日办公的书房前。那正在书房里练字的,可不正是黄盛安。 听完家丁气喘吁吁的汇报完,黄盛安一脸的震惊:“黄三姑娘?是不是长得貌似天仙那位?” 家丁可没看到马车里的黄三长什么样。他补充道:“模样没看到,身边的丫鬟气焰嚣张。” “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父必有其女。”黄盛安一掷毛笔,想了半响,才无奈道,“苏娘子近来可真是命犯小人。这黄三,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 阿元递了一张银票与张燕雀。 张燕雀伸出白胖的手,接过银票,就着火光细细地看了片刻,眼儿笑得更看不到了:“你们东家,来头不小。”这大通钱庄的簪花银票,可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 阿元不动声色:“张掌柜可以说了?”当咏雪将银票递与他时,阿元也吓了一跳。但他是东家的人,才不能丢东家的脸。 张燕雀将银票揣进油腻腻的怀中:“小兄弟稍等。” 他肥胖的身子灵巧地钻进一角小门中。 阿元静静等着。 酒肆不大,他在灶房能听到外头店堂客人说话的声音。有人大着舌头,真醉醺醺地说话:“……那小娘们滋味可真不错!” 有人阴阳怪气地说话:“你一个挑夜香,得了那么一个娘子,怕是祖坟冒青烟了。” “那,那也是我家祖宗保佑!”那人嘿嘿笑着。 “喂,听说那小娘子原来的主子貌似天仙,那肌肤吹弹可破,那腰肢,啧啧啧,听说细得不得了……” 那人说完,众人忽地噤声。 好半响,才有人低声说:“你不要命了,竟敢肖想那位,那位哪里是天仙,分明是索命罗刹。” “吃酒,吃酒!别说些有的没的!吃酒,吃酒!”有人打岔,叫嚷着。 外头又恢复一片热闹。 阿元正听得出神,忽而有人撞撞他的手肘。他回过神来,是张燕雀。 张燕雀眯着一双眼,白胖的脸上有几道黑色的痕迹,他将一本厚厚的册子塞到阿元手中:“小兄弟,看在你们东家是女人的份上,送她一句话。” 阿元神情肃然起来。 册子约莫两寸余厚,五寸宽,静静地躺在红漆小盘上。 苏云落纤长的手指翻开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屏风外,阿元恭敬道:“那张燕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望娘子三思。” 阿元退下去了。 咏雪拿着铁钎子,将红泥小火炉里的火炭捅一捅,一脸担忧:“娘子,这黄家在灵石镇上行事一向嚣张……上回那黄露露,听说不过是黄家的旁支,在灵石镇上都横着走呢。” 瞧她一脸担忧的样子,苏云落笑了:“她横着走,那张伯年亦没有给她好脸色。” 咏雪脸一红,垂下头去:“娘子净寻人家笑话。” “说起张伯年,上回那姓顾……顾老师想让我资助他。但此事我并没有下定决心,不过,我想这件事应可以进行了。”上回雷春闹事,虽然张伯年并不能在口才上胜过他,但能站出来帮她说话便是勇气可嘉,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资助他便算是她酬谢的礼金罢。 咏雪惊喜地看着自家娘子,欢喜得小脸儿都快沸腾起来了。 到底是少女心事,瞒都瞒不住。苏云落看着咏雪似春日般艳丽的小脸,竟暗暗升起一个念头:两情相悦竟是让人这般欢天喜地?若是顾闻白心悦她的同时,她亦心悦顾闻白…… 她在胡思乱想什么!苏云落赶紧将念头拂去,与咏雪道:“今晚顾老师来了,我便将资助张伯年的钱给他。这下你可放心了。” 这回说得更直白了。 咏雪几乎要跺脚了:“娘子!” 苏云落的心情方才有些开朗,她低头,细细看着册子上的字。册子前面记载的是黄家祖上发迹事宜,原来灵石镇尚未设镇之时,黄家祖上是在路边支了一个茶摊子卖茶水的。随着驿路的发展,黄家的茶水越卖越多。攥了不少银钱的黄家祖上脑子颇为灵活,趁着田地便宜,用积攒的钱买了大片的田地。 十几年后,灵石镇设镇,又设驿站,人口渐渐聚集,成了不大不小的繁华镇市。而黄家售卖田地、商铺,也因此大赚一笔,成为本地大户。再历经四代,上百年的时光沉淀,黄家成了灵石镇说一不二的宗族之首。尽管与府城的大户人家相比,钱财是有些不够看,但足够黄家在灵石镇呼风唤雨。后来又有姑奶奶嫁到府城去,京城去,富贵荣华俱全,黄家更是得意洋洋。 而后,黄家第五代长房黄盛福的三女,黄三姑娘出生了。五岁之前,黄三姑娘如一般商户人家的女儿一样平平无奇。这样的商户女儿,大体是十四五岁的时候,便定亲嫁到差不多的人商户人家中去。但过了五岁生辰的黄三,有了惊人的变化。她的相貌渐渐如春日里的桃花般艳丽,她的肌肤如冬日里的冰雪一样洁白。待黄三姑娘十岁时,相貌已然美得倾国倾城,而性子,也开始被纵容得无法无天。 八岁的黄三,因为一个小丫鬟倒的茶有些烫了,她竟然命人将那小丫鬟活活鞭打而死。同年两个月后,一个小厮看见她动人的相貌,一时走不动路,她便命人将小厮的双腿砍掉…… 待黄三姑娘十二岁时,喜怒无常的她,手上已然沾满鲜血。 厚重的册子,密密麻麻,全是黄三的罪恶。 然而黄盛福并不以为然,只因他曾听一位路过的僧人道:“灵石镇因一块灵石而得名,灵石聚日月天地精气,实乃宝地,引得贵人聚集。” 黄盛福心中暗想,他的三女相貌倾国倾城,定是贵人。贵人嘛,哪能是平常普通人的性子?是以黄三骄纵,喜怒无常,喜嗜人命,他亦帮着遮掩。 饶是苏云落见识不浅,也曾游历过几年江山大川,见识过不少各地的腌臜事。但这黄三的一桩桩罪恶,仍是让她怒火攻心,咬着贝齿,差些将茶碗捏碎。黄三虽美,心肠却恶毒如蛇蝎,看来今日黄三来铺中,应该是自以为猫逗老鼠,留她几日时光罢! 苏云落哼了一声,谁是老鼠谁是猫,尚未见分晓! 天色将暗,酉时将至。 桃花楼里,黄三懒洋洋地躺在美人榻上,由如霜与如雪捶着肩腿,好不舒坦。她今日忙了半日,觉得浑身的骨头都累散架了。 如霜捶了一会,见黄三神色恹恹,不由讨好道:“三姑娘,那女子学堂,您直接去抢了便是,为何这般仁慈,留那小寡妇几分情面?” 黄三懒洋洋地瞟了她一眼,桃花眼波光潋滟,让如霜心跳如雷。她差些忘了,姑娘虽美,却是一朵有毒的花。 “奴婢就是奴婢,目光短浅。”黄三呿了一声,表情竟然有几分含羞带怯,“周哥哥乃是京城贵族,将来啊,是要做官的。他做了官,我便是官夫人,可容不得有一点让人攻击的地方。再且,那外乡来的小寡妇,值得我亲自动手吗?我便是要让她,悄无声息地死去。” 她说着,眼光里漏出一点恶毒来。 “横竖最近冬日漫漫,也怪无趣的,便与他们玩一玩罢。” 夜风起,将酒馆里新蒸的酒气卷出来,熏了半边灵石镇。 于扶阳的鸿门宴,设在昌盛饭馆里。 第59章 第59章 冬日的夜暗得极快,尤其是大雪初晴的傍晚。忙活了一天的人们饥肠辘辘,疲倦不堪,只想寻些滚烫滚烫的食物下肚。假若再有三五好友一起,围炉夜话,便是人生快事。 昌盛饭馆里,跑堂伙计阿鸡腿儿都快跑细了,脸上却带着十分满足的表情--客人越多,他的月钱便越多。昌盛饭馆的掌柜很懂得用人,他给的月钱并不固定,通常是以客人数量来结算的。 今日,昌盛饭馆又接了两个大客户。 一个是瞧着像是外乡来的贵族公子,穿着料子十分贵重的大氅,在柜台前扔下了一块银锭子,又塞了一包药粉在算盘底下,压低了声音告诉昌盛饭馆的掌柜郝昌盛:“机灵些做事,到时候还有你的好处。” 郝昌盛五十开外的年纪,长得又瘦又小,穿着一件羊裘,摸着山羊胡子,双眼笑眯眯的:“自然,自然。” 这位贵族公子定了一间可以容纳十人的包厢。 另一位则是前两日在店里要了数十根羊排的顾老师。 郝昌盛当时还担忧吃了这么多羊排的顾老师有些消化不良,如今见顾老师仍旧俊俏如常,放下心来。 顾老师话不多说,又定了一间可以容纳无人的包厢。 顾老师一走,郝昌盛连忙唤来伙计阿鸡,吩咐他:“快到牛三家中问问,他那里是否还有多余的羊排。”牛三是专门从何家庄取了羊肉回来售卖的。 阿鸡方才也见到顾闻白了,听得掌柜吩咐,拔腿就往牛三家走。路过一家酒肆时,恰好看到一个老熟人阿元迎面走出来。阿元披着带披风的风帽,一脸肃然。 阿鸡想了想,迎上去,告诉阿元:“顾老师今晚又准备到我们饭馆里烤羊排了。” 奇怪的是,阿元似是失魂落魄,只怔怔地应了一声。 阿鸡事情繁忙,顾不上阿元,走了。 学堂里,除了高升院的两位大小余老师,还有及第院的朱老师、宁老师,以及三元院的张老师、良老师。 只半日的时间,贺过燕凭着他的巧舌如簧,获得了良誉良老师的欢心。 其他几位老师脸上虽然客气,但是有一种疏离感。 尤其是小余老师,脸上似笑非笑,来是来赴宴,但是客客气气,言语间滑似泥鳅。 贺过燕与于扶阳暗地将几位老师点评了一番。于扶阳对小余老师不以为然:“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 而后对良誉很是满意:“识时务,乃俊杰。”他吐槽顾闻白,良誉连连附和,与他持着相同的观点。他自然不晓得,在良誉心中,对顾闻白已然极度不满,以至于他觉得,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那晚顾闻白闯入他家,非逼着他继母承认到学堂滋事是因为黄家的指使后,良誉便恨不得将顾闻白大卸八块。 只可惜,他身似弱鸡,怕是还没有动顾闻白一根手指头,卫英已经将他一脚踹飞。 是以,良誉只能缩着脑袋,自诩韬光养晦。 韬光养晦的良誉仍旧过得与以前一样,与继母抗争几日后,继母变本加厉,不做他的饭,不烧他的洗脚水。良誉本想奋起一击,但最终还是屈服了,毕竟自己的亲爹还需要继母照料。若是自己落得个不孝的名声,将来便不能考取功名。他已经好些日子没能好好吃饭了,闻得新来的学监要请客,还是专门做烤羊排出名的昌盛饭馆,他便专门饿着肚子,等待晚上的这一顿荤腥。 几位老师在灵石镇上都是熟面孔,阿鸡恭敬地将客人迎进十人包厢,端上净手的热毛巾,又添了热茶,才将木制的菜单递与于扶阳。 于扶阳自然是坐在上位,贺过燕坐在他的右边,挨着贺过燕分别是良誉、张老师、朱老师、宁老师、大余老师、小余老师。 良誉此时有些沾沾自喜。听说两位学监是来自京城的大户人家,良誉自动代入,认为学监们的气质如此清贵,定然是簪缨世族的子弟。他如今得两位学监青眼,定是时来运转。 他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 于扶阳一向花姑母的钱如流水,面对阿鸡递过来的菜单,看也不看:“将你们饭馆有的菜式,通通上一份。” 阿鸡脑子灵活,强力推荐:“我们昌盛饭馆的烤羊排是香飘十里,四乡八镇俱闻名的。每位客人来了,都点上好些。” “你只管上。”于扶阳毫不在意。 喜孜孜的阿鸡抱着菜单走出包厢,心中正算计着今晚能赚多少钱,迎面就碰上一个老熟人。 老熟人顾老师指着于扶阳隔壁的包厢:“有人吗?” 阿鸡摇头:“没有。” “我定了。”顾闻白欲推门进去。 “可您不是还定了……” “都要。”顾老师言简意赅。 阿鸡的一颗心怦怦直跳,头脑几乎来不及算计自己今晚能赚多少工钱。 昌盛饭馆的包厢隔音效果并不好,但包厢外只隔一条宽阔的过道便是大厅,大厅里人声鼎沸,行酒令一声比一声高,再加上烟雾缭绕,大开的门窗呼呼刮些小风进来,要听清别人说些什么,还是有些困难的。 顾闻白搬了张椅子,贴近墙壁坐着。 其实,像他这样有护卫的人,这样偷听的活儿,理应不是他自己来干。但事发突然,卫真还没有赶回来,卫英是个不争气的,还要忙着修缮新宅,分身乏术。 再且,他亦想自己亲耳听听,这位视自己为眼中钉的嫡亲表兄,这回是想如何陷害自己的。 于扶阳给郝昌盛的纸包里,是一种助情的药粉。 他的计划是这样的,这些老师吃了这样的药,情欲上来,男女不分,便会相互胡抱胡啃,自此留下有辱斯文的污点。而冷静旁观了一切的他和贺过燕,掌握了这些老师不可见人的隐私,自然就好拿捏着对付顾闻白了。 其实,要如何对付顾闻白,他还没有想清楚。毕竟,以往只要他到姑母面前添油加醋两句,姑母便会将顾闻白训一顿。 印象里,顾闻白见了他,似是老鼠见了猫。 只是这回,这只该死的老鼠,似乎胆子肥了。 要不,修书一封与那喻明周,请教一二。 顾闻白才坐了片刻,有人轻轻敲门:“顾老师,我是郝昌盛。” 郝昌盛将药粉包给顾闻白:“这是隔壁包厢里,从京城来的客人给我,让我放在酒中的。我找沈大夫看过了,这是一种欢情散。” 他有些疑惑:“但包厢里头,俱是男子呀。” 他说完,摸着山羊胡子又笑道:“那位公子竟是……初来灵石镇,给我一点银两,便让我下药害别人,他是不是蠢。” 顾闻白看着那包药粉,忽而有些怀疑,他以前,怕也是个蠢的。 天都黑透了,寒气直往上冒。晚膳亦用过了,苏云落在起居室里来回踱步消食,觉着软底的便鞋已经承受不住寒气了,咏雪却还没有进来通报顾闻白来的消息。 往日她不想见他时,他倒巴巴的来。如今有事与他商量,竟是人影都不见。果真是个不靠谱的! 苏云落承受不住寒气,只得脱了鞋,上榻窝在褥子里暖和着。 须臾,咏雪进来:“娘子,要不差阿元到昌盛饭馆去寻顾老师?”咏雪是真为顾老师操心,娘子好不容易想见他了,却竟然还记挂着到饭馆烤羊排去。羊排虽好吃,也得往后面缓缓罢。 苏云落捂着自己冷冰冰的脚,蹙眉。若总是差阿元去问,倒显得自己巴巴的上赶着了。 算了,还是等他回来罢。 是以她摇头:“不用了。” 卫英今日照旧忙得头昏脑胀。天黑透了,他还蹲在角落里洗碗。 而公子,天黑了还不回来。 隔壁阿元来了两次,询问公子是否归家。第二次来的时候,阿元道公子在昌盛饭馆烤羊排。 公子竟然又去烤羊排了?!未来主母可是召见他咧。卫英想去昌盛饭馆将公子寻回来,但临时支起的灶房乱糟糟的,工匠吃过的饭碗尚未清洗,而明朝一早又得熬粥……头昏脑胀的卫英决定先将碗洗干净,再去寻公子。 好不容易将碗洗干净,卫英出得大门,正欲转身关门,却见角落里窝着一个白凄凄的人影。 卫英吓一跳:“谁?” 白凄凄的人影泣了一声:“卫大哥,是我。” 竟是雷大姑娘。 第60章 第60章 怪冷的天儿,雷大姑娘里头一件素色棉袄,外头套一件麻衣,头上簪两朵白绢花,两眼含着泪花,只可惜天黑,卫英瞧不大见。 上次雷春借着自己爹出殡,碰瓷未来主母,卫英很有意见。作为一名忠心的护卫,他不大能理解雷大姑娘歪了几道的心思。他认为,假若真心悦公子,直说不就行了。 是以见雷大姑娘还有脸来寻他们,卫英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雷大姑娘没想到卫英竟然这般不给情面,当下一怔,将眼泪憋回,追上去:“卫大哥……” 卫英停下,转身,凶狠地对她说:“你再追,我便叫你将上回买鞋子的钱还给我了。” 岂料雷大姑娘又是一泣:“卫大哥,我晓得你喜欢我……” 这女子莫不是脑子里有浆糊?!卫英翻了个大白眼,威胁道:“别再跟着我了!”话落,他加快脚步,不再理会雷大姑娘。 雷大姑娘咬着牙,站在原地,看着卫英的背影。冷风刮来,吹着她的眼,生痛生痛的。 她一跺脚,还是赶了上去。 她走后不久,一架马车缓缓驶过来,在苏家鞋袜铺子前停下。因着东家要见顾老师,是以阿元特意留了一道门,在厅堂候着。听得动静,他撩帘出来,却见一个面善的丫鬟扶着一位戴着风帽的女子下车。 阿元认得那面善的丫鬟,正是黄镇公太太柳芽儿的贴身丫鬟。 隔壁没有动静了。方才她还听到有洗碗的声音,如今静悄悄的。苏云落想,今晚怕是见不到顾闻白了。 咏雪伏在一旁,凑在灯下,按着一本《三字经》在认字。见娘子分神,她抬头道:“娘子,要不我再催……”她话音未落,就听到三子呜呜的低吠声。 苏云落心中一喜,他来了。 咏雪急忙起身,撩帘出去。须臾又急急回来:“娘子,黄太太来了。” 柳芽儿一身寒气,取下风帽,也懒得寒暄了。她冰冷的手握着苏云落的手,真挚道:“苏娘子,我的好妹妹,镇公让我来告诉你一声,那黄三是个混不吝的小魔女,在黄家没人管得住她。横竖女子学堂尚未正式招生,咱便不要了罢。” 苏云落拉着她在火盆边坐下:“姐姐不顾自己身子,寒夜前来,便是因着这件小事?” 柳芽儿急得跺脚:“生死攸关,哪里算小事。你可是不知那黄三,向来骄纵,行事肆意妄为……” 苏云落笑吟吟地端一杯热茶给她:“好姐姐,若是我们都屈服于这样的人,那将来该如何教导子女?” 柳芽儿端着热茶,脸上一怔。 理是这个理。但假若鸡蛋碰石头,与其不堪一击,不如早早寻了生路。 “我听闻姐姐曾是书香门第闺秀,奈何惨遭奸人所害,才家破人亡。倘若姐姐再见仇人,这仇,报还是不报?” 自是要报的!柳芽儿冰冷的手被热茶烫热,但仍旧一脸的担心:“你的情况不同,此时放手,黄三寻不着你的错处,镇公便能保你无虞……” “好姐姐,假若不是黄三,是他人接手的学堂,我尚不担忧。但却是黄三,她接手学堂,能教导出什么样的学生来呢?如此,我更不能让她接手。”苏云落坚定地说。 灯下,苏云落美目明亮,目光坚定。 柳芽儿痴望了一会,将热茶一饮而尽,而后道:“妹妹说得对,越是如此,我们便越不能放手。姐姐这就回去,让镇公安排安排。”她的女儿将来是要到学堂念书的,怎么能让黄三那种人接手学堂! 送走柳芽儿,苏云落吩咐咏雪:“让阿元备车,到昌盛饭馆去。”为免夜长梦多,她要与顾闻白早早确定一切事宜。 腌过的羊排滋滋地在烤架上翻转着,渐渐变得金黄。温酒小炉中热的酒,香气扑鼻。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微醺了。 良誉多日不吃荤腥,方才就着美酒,吃了好几块羊肉,顿时觉得肚子发胀。他伸手在自己的腹中揉着,竟然觉着小腹火辣辣的热。这股热,让他一时昏了头,竟然揽着贺过燕的肩,谄笑道:“托两位公子的福,在下竟能吃上这等美味。” 小余老师一向看不上良誉,整日阴阳怪气的针对顾闻白。此时他闻言,便笑道:“良老师,我记着张家开给你的月钱并不少,每月吃上一顿羊肉,也并无不可。莫非,张家竟是克扣工钱的?” 张老师便是张家族人,连忙反驳:“天地良心,万万没有的事。” 小余老师笑起来:“总听说良老师是大孝子,没成想良老师竟然能自己节衣缩食,赡养家中老人。前两日我可还见良老师的母亲从牛三的肉摊上割了二斤羊肉呢。” 怪不得那日他回家,是闻着有一股羊膳味的,原是瞒着他偷偷吃羊肉。良誉一时有些气愤。 于扶阳不爱听这些家长里短的事,他关心的是顾闻白的短处。 他给贺过燕使了个眼色。 贺过燕不动声色地将良誉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拿下--这良老师许是好久没洗澡了,身上有股怪怪的味道。之前在学堂冷着没觉得,如今在包厢里暖烘烘的,又挨得近,味道分外难闻。他笑着端起一杯酒:“说那些不愉快的作甚,来来来,干了这杯美酒。” 又一杯酒下肚。众人言笑晏晏,推杯换盏,气氛恢复。 贺过燕笑道:“在下很是好奇,在座的老师们都是本地人,为何那雅趣院的竟然雇了一个外乡人呢?” 尽管吃着于扶阳请的宴席,小余老师可没有打算替他说两句好话。当即斜了眼看向贺过燕:“于学监与顾老师不是嫡亲的表兄弟吗?为何今晚竟是不宴请顾老师?” 除了良誉,其他老师亦附言。 于扶阳正要说话,贺过燕一捏他的手,叹了一口气:“不瞒各位,那顾老师自小仗着他家大业大,便整日不学无术,到处惹事生非,很是让他的母亲,即是于学监的姑母头疼。于学监心疼姑母,便帮着管教几次顾老师。谁料那顾老师竟然将于学监记恨上了,每次见了于学监嘲讽不说,还四处说于学监的坏话。” 良誉想起顾闻白亦是对他一脸嘲讽,不禁附和:“那顾老师,的确天生反骨。” 贺过燕暂时忍住良誉身上的怪味,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良老师乃真性情,敢说真话。” 他继续道:“几年前,顾老师将家中财产几乎挥霍无几,竟然不顾家中父母尚在,将仅剩的钱财卷个精光,一走了之。幸得于学监心慈,倾力照顾姑母姑父,二老这才不至于病倒。” 隔壁包厢中,顾闻白侧头,听着贺过燕如此一番颠倒黑白的叙述,一脸嘲讽。 于扶阳竟有脸提他家。 顾闻白记得,他临走的时候,母亲于嘉音身体康健,整日忙着提于扶阳收拾烂摊子。那于扶阳不知怎地,在外头惹了一个人,竟叫人威胁,要赔五千两白银。顾家家境虽然殷实,但于嘉音总不能用顾家的钱去贴于扶阳。往常她给于扶阳的钱,都是从她的嫁妆铺子的收益出的。她出嫁的时候,于家拢共陪嫁了十个铺子给她。于嘉音虽然脑子里一团浆糊,但经营铺子却是很有方法。但再擅于经营,也架不住于扶阳花钱如流水。恰好那时,有两个相连的铺子走水,损失惨重,于嘉音焦头烂额。 于扶阳一开口便要五千两白银,于嘉音一时筹措不及,于扶阳竟然叫人抓了去,急得于嘉音连忙跑到女儿顾盼宁婆家,逼顾盼宁拿三千两出来救于扶阳。可怜姐姐顾盼宁出嫁时于嘉音才陪嫁了一个铺子给她,一向身子又弱,又怀着身孕,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给她?被于嘉音逼得急火攻心,竟然动了胎气,当晚便诞下不足月的胎儿,还差些没了命。气得姐夫寻了他,告诉他:“以后你姐姐只认你这个小舅子,娘家别的人,一概不认了!” 他便是那时候,将要不要离开顾家的决心下定。 姐姐有姐夫照料,他再无牵挂。 除了良誉,其他老师闻言并没有附和。 良誉忿忿道:“想不到顾老师竟然是这般不孝不悌之人!” 贺过燕又举杯:“过去的事不再提,只是以后,还得各位老师多多相助,好让他不能再祸害学生了。” 良誉连忙称是。 其他老师相互使了眼色。 小余老师笑眯眯道:“夜已深,明朝还有课业,我们便先告辞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果然是一帮不识好歹的泥腿子!于扶阳笑道:“还有不少菜肴,不能浪费了。这样,贺学监再叫伙计取一壶酒来,尽了兴再回去。” 贺过燕心领神会,连忙起身,拉开门,唤道:“伙计,再取一壶酒来!” 这样陷害人的事,他们见别人,还有喻明周做过几次,很是跃跃欲试。 第61章 第61章 阿鸡早得了郝昌盛的吩咐,若是于扶阳这一包厢要酒,便将他特地放在一处的花雕端去。 贺过燕取得酒,朝倚着柜台的郝昌盛对了个眼神,转身回到房中。其实,他的内心是有些颤抖的,虽然做过有些缺德的事不算少,但今晚这回是个大的!以后也可以在喻明周面前吹嘘了。 他脸上挂着笑,将几位老师的酒碗倒满:“贺某来了灵石镇,只觉贵地人杰地灵,众位老师更是人中之龙。我们这学监之位,不过是虚的。各位老师,给个面子。” 呵,若是干了这酒,明儿醒来便要哭着求着他们了。 良誉连忙端起酒碗:“贺学监言重了。”说完,一干而尽。 其他老师见状,只得将酒喝完。 于扶阳与贺过燕对视一眼,笑了。现在,他们只需坐着看好戏便可。 良誉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是如此掏心掏肺对待别人,别人却暗地里插他一刀。 于贺二人正等着药效发作,却见小余老师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们:“我们都喝了,两位学监为何不喝?”他说着,恍然大悟,“定是我们没有亲自给两位倒酒。”说着竟绕桌过来,亲自端起酒壶,分别给两人倒了一碗。 于扶阳与贺过燕一下子傻眼了。这喝还是不喝?之前他们见别人这般做,可没有这一出。 小余老师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莫非两位学监,是不给我们面子?” 两人看着面前的酒,心中正想着用什么借口推脱,忽而见小余老师身子一软,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咦? 两人尚未反应过来,又见大余老师扑在小余老师身上,伸手一摸鼻息,竟颤声道:“二弟没有气息了!” 朱老师宁老师等人纷纷站起来,大骇:“这,这,这酒有毒!” 张老师连忙用手扣自己的喉咙,呕呕作声。 于扶阳与贺过燕二人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了。 良誉的身子也软了:“学监,学监杀人了!” 谁杀人了?谁杀人了?贺过燕想骂良誉,却发觉自己一时说不了话。明明那药是助情的,怎地能害死人呢? 还是于扶阳镇定,大喊:“才没有杀人,你们胡说!” 他声音极大,包厢门刺啦一声被拉开,惊慌失措的郝昌盛站在门口:“谁杀人了?阿鸡,阿鸡,赶紧报官啊!” 贺过燕这才反应过来,扑过去,赶紧将门拉上,急促地对郝昌盛道:“没杀人,没杀人,他是自己死的!” 大余老师悲痛欲绝:“二弟明明是吃了你倒的酒死的!” 于扶阳脑子一片混乱,不禁脱口而出:“不可能,我给掌柜的药粉明明只是助情的,怎么能害死人?” 他话音一落,周遭顿时安静了。 只有羊排被炙热的火炭烤着,滋滋作响。 良誉悄悄地往外头挪了挪脚步。 郝昌盛摸摸自己的山羊胡子:“我可没放你给我的药粉在酒里,你勿要将我拉下水。” 张老师怒道:“便不是害人的,你为何要在酒中放药粉,你安的是何居心?” 宁老师亦怒气冲天:“报官,报官,将这来路不明的二人押到官府去。” 这些个泥腿子,一个个张牙舞爪的,于扶阳正想躲到贺过燕身后,却见贺过燕猛地一拉他,神情悲痛不已:“于兄,你怎么能干这样的事?” 贺过燕在说什么?明明是他将药粉拿给他的……于扶阳怔怔地看着贺过燕,一时傻眼。手上却又被他一捏,痛得一激灵,才反应过来:“那些药粉是顾老师给我的!他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了,想自己独揽大权!” 宁老师皱眉:“一个小小学堂,哪里有大权可揽?” “他,他,他如今为何还不娶妻,乃是有龙阳之好!”于扶阳一胡谑,谎就顺利成章说出口,“他这般年纪了还不成亲,是想借着办学堂的名头,玩弄学生!” 啊!众人倒吸一口气。 是呢,听说顾老师已经二十有四,过了年关便是二十五了,四舍五入,已然是而立之年。他风度翩翩,长得又俊俏,刚来灵石镇时许多姑娘都看上他,他却如避蛇蝎般。每日只得一个卫英贴身伺候……而卫英,也似乎没娶妻!两个大男人,整日形影不离…… 众人面色开始古怪起来。 在地上装死的小余老师差些没翻个大白眼:“顾兄啊顾兄,眼看便要大功告成,竟然折在你没娶妻的节骨眼上!” 一脚踏进昌盛饭馆的卫英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阿鸡眼尖,连忙迎上去:“卫大哥,顾老师在那边的包厢。” 卫英欢喜地推开包厢门,却见自家公子贴墙而坐,面色有些古怪? 隔壁包厢,于扶阳越说越顺口:“各位有所不知,我那表弟,在京城时就时常到一些见不得人的地方去。我那姑母,可谓是为他操碎了心。这不,他因着与别人抢一个清倌儿,得罪了别人,这才来到灵石镇。却是想不到,他竟然借着开学堂的名头,借机,借机……他太龌龊,太阴险,在下都说不出口!” 良誉又将脚步挪回来,赞同道:“难怪顾老师最喜欢雷春与张伯年,学生中,要数他们两人长得最为俊秀了。” 胡说八道!公子喜欢雷春与张伯年,是因为他们读书天赋尚可!在隔壁听个清清楚楚的卫英恨不得将墙踢烂,再一脚踢晕良誉。果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这良老师素日里看着胆小如鼠,没成想心思竟这般歹毒! 卫英愤愤地想着,竟是忘了自己来寻公子的主要目的。 此时,阿鸡瞧着了穿着一身麻衣的雷大姑娘。 阿鸡不认识雷大姑娘,他见雷大姑娘畏畏缩缩,穿得单薄,便好心道:“姑娘,你可是要用饭?” 方才雷大姑娘跟在卫英后面,看到阿鸡接待卫英的样子似是很熟悉,又见阿鸡一脸笑容,便大着胆子道:“我是来寻顾老师的。” 她说得自然,阿鸡并没有多想,只往顾闻白所在的包厢一指:“姑娘,顾老师在包厢里。” 雷大姑娘想了想,从自己的荷包里掏了几枚铜板出来,递与阿鸡:“这是赏你的。”虽然很心疼,但假若以后她成了顾太太,自然有的是银子打赏。不如现在便先养成习惯。 这位姑娘很懂事,阿鸡很高兴。他接过铜板,谢过雷大姑娘,这才又忙去。嚯,今日他的工钱,可是不得了。 大余老师感觉到自己躺在地上的二弟快憋不住了,忙道:“既然顾老师这般,为何你还要帮着他做坏事?”没想到于扶阳二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扭转局面,事情发生变化,不能按照原先的剧本演了。 于扶阳越说越气愤:“自然是他威胁于我!” 良誉又赞同道:“顾老师身边的卫英,孔武有力,一言不合便要取人命,着实让人害怕。于学监这般贵人,自然是打不过他的。” 正要踢门的卫英闻言,小心翼翼地拉开门,柔声问良誉:“良老师,我打过你吗?”明明良老师没有饭吃的时候,他还曾将自己的馒头匀给他呢。果真是白眼狼,养不熟! 说曹操曹操就到,果然大白天不能说人。良誉不由得缩了缩身子,藏在贺过燕后面。 顾闻白缓步走过来,长身玉立,站在门口,看着于扶阳:“于表兄倒是说说,我是如何威胁你了?” 自然是没有的事。于扶阳一咬牙:“大伙可看见了,顾老师此刻便在威胁我!瞧瞧他的眼神,可真是可怕……对,他便一直是用他的眼神威胁于我!” 众人:“……” 到底还是贺过燕脑筋转得快:“于兄别再说了,若是在人后,顾老师定然饶不了你。” 顾闻白似笑非笑,看向贺过燕:“曾听闻贺兄乃是京城纨绔子弟中最不要脸的,他原先家中贫苦,因得了发妻的嫁妆,家中便有了些钱。谁料……” 贺过燕脸色变了又变,先声夺人:“你是怕我们将你的怪癖说出来罢。于兄,别怕,他有龙阳之好这事,在座各位老师都已知晓,如今他威胁不了你。”他语速极快,声音又大,怕的是唯恐不乱。 卫英憨实,见贺过燕还要如此说,一时气不过,大声道:“你胡说,明明我们公子早就……” “顾老师与我,早就私定终身。”一道女声打断卫英的话,明明是温婉的声音,似是劈下惊天大雷。 第62章 第62章 只见雷大姑娘正站在不远处,一双目光充斥着爱意,仰慕般地看着顾闻白。 太赤裸裸了。卫英浑身的鸡皮疙瘩几乎都要冒出来了。 只见自家主子默默地走了一步,站在自己身后,挡住雷大姑娘的视线。 一身麻衣的雷大姑娘很是引人注目,宁老师讶然道:“你不是雷春的姐姐吗?你与顾老师……” 雷大姑娘毫不掩饰地继续看着顾闻白:“是,我心悦顾老师许久了。我们早就私定终身,只待我爹的热孝一过,顾老师便要娶我过门。顾老师……”她的脸上飞过艳红,“顾老师才没有龙阳之好。” 此话说得半遮半掩,却恰到好处地说明,她与顾闻白,早就暗通款曲。 她还挺会挑时机的。若是顾闻白不承认与她的私情,那便是有龙阳之好;若是认下吧,倒叫人心中暗暗咬牙。 不愧是雷春的姐姐。 贺过燕的三角眼转了转:“顾老师男女通吃,果然厉害。” 顾闻白睨他一眼,贺过燕觉着,似是有两分怜悯在里面?怜悯?他竟然敢怜悯他!待会定叫他生不如死…… 顾闻白凉凉地开口:“方才两位学监所说的话,在座的各位可听到了?” 除了良誉与雷大姑娘,其他人都摇摇头。 顾闻白再问:“这位雷春姐姐所说,各位可又听到了?” 除了于扶阳与贺过燕,良誉与雷大姑娘,其他人又再度摇头。 至于热热闹闹的大厅中,客人们照旧推杯换盏,热热闹闹的烤着羊排,仿佛在这边发生的事,与他们是不同的世界。 跑腿伙计阿鸡刚送完一批客人,躬身谄笑地挥手:“客人您慢走!” 顾闻白背着手,唇角带笑,看着于扶阳与贺过燕。二人尚未反应,倒是雷大姑娘又气又急,她拿自己的清白帮顾闻白澄清,可人家压根不领情。她又气又羞,竟捂着脸,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郝昌盛不干了:“雷姑娘,你披麻戴孝的,在我店里哭哭啼啼,这不大好罢。阿鸡,阿鸡!” 阿鸡灵活地蹿过来:“掌柜的有何吩咐?” 郝昌盛指着雷大姑娘:“将这位姑娘请出去!” “好咧!”阿鸡朝雷大姑娘道,“姑娘,你还是快快出去罢。”看在方才她赏了自己几文钱的份上,阿鸡决定温柔一些。 雷大姑娘仍旧呜呜哭着,压根不理阿鸡。 阿鸡有些为难。 郝昌盛拧眉,山羊胡子都翘起来了:“阿鸡,将她拖出去!” 雷大姑娘这下将手拿开,瞪着一双红眼睛看阿鸡:“男女授受不亲,你若是敢动我,我便告你非礼!” 贺过燕忙道:“雷姑娘,雷春乃是秀才,你若是咬定他非礼,便叫雷春写状书,告他个倾家荡产!” 郝昌盛惊奇地看着贺过燕,朝顾闻白道:“这位果然是个狠毒角色!” 得了贺过燕的支持,雷大姑娘似是吃了定心丸,只一边哭一边看着顾闻白。好似顾闻白真的是负心郎一般。 场面一度胶着。卫英很想将雷大姑娘扔出去,他不怕雷春告他非礼。却见自家公子只闲闲地坐下来,将烤架上快要烤糊的羊排取下来。 呃……公子对羊排果真是情有独钟啊。 顾闻白举着烤得快焦黑的羊排,低头嗅了嗅,自言道:“食物乃天赐,不可浪费。” 尽管顾闻白并没有做什么,于扶阳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自己脚底升起。他看着顾闻白在一片鬼哭狼嚎之中悠闲自得的样子,方才明白,眼前的顾闻白,早已经不是当年被他处处压制、欺负的顾闻白了。假若他还与顾闻白明着干下去,顾闻白很有可能将他神不知鬼不觉的弄死。没成想,顾闻白在这灵石镇短短几年时间,竟然有了这等根基。 阿鸡为难极了。难怪都传说小人与女子难养咧,他从来未见过这般不要脸的姑娘。人家顾老师不要她,非要上赶着贴上去。他好想将方才她给的那几个铜板扔回给她……算了,这般不要脸的,钱定然不想让她花。 他搓着手,正想着如何解决雷大姑娘,忽而见门帘一撩,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俏丽小姑娘侧身进来,而后恭敬地迎进一位穿着豆绿斗篷的美人。美人的肌肤被豆绿的斗篷衬得极白,风帽下一双美目流转,瑶鼻朱唇,侧耳处水绿的翡翠耳环晃动着,无一不说明,这位太太,极有钱。 阿鸡眼睛一亮,急步蹿过去:“请太太安,太太可是想要吃宵夜?” 他话音未落,忽觉一阵风刮过,他的脚莫名往旁边一动,有人略带些急切,又带着温柔问道:“夜晚风大,店里气味重,你怎么来了?” 阿鸡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才还在包厢那头嗅羊排的顾闻白,下巴差些没掉下来。 来人正是苏云落。 她美目流转,没理顾闻白,打量了一下烟雾缭绕却又弥漫着香气的大厅,与哭得一双眼睛红肿的雷大姑娘对上了。 郝昌盛拉拉卫英:“这位小娘子是谁?” 卫英一脸骄傲,低声道:“她乃是未来当家主母。” 雷大姑娘停止哭泣,一脸怨恨地看着苏云落。苏云落没理她,将视线收回来,落在顾闻白的俊脸上:“我有事与你商量。” 落儿竟然主动寻他,还要与他商量事情!顾闻白欣喜若狂,满脸的欢喜挂不住,柔声道:“那我们回去罢?这里人多嘈杂,气味又难闻,不是个好说事的地方。” 在一旁的阿鸡:“……”他们昌盛饭馆有那么差吗? 也好,苏云落点点头。她昨日才新洗的头发着实不想再沾染上奇怪的味道,冬日里洗头不易呢! 那头贺过燕一双三角眼早就盯上苏云落,没想到这灵石镇除了黄三,还有这般貌美又有气质的小娘子。最最要紧的是,她看起来,似乎很有钱……贺过燕咽了咽口中的垂涎,见雷大姑娘一脸恨意地看着苏云落,他嘴角歪起,推了一把雷大姑娘:“人家准备双宿双飞的走了,你还傻杵着做啥?” 雷大姑娘如梦初醒,一咬牙,提着裙摆飞奔过去:“你,你等着!” 苏云落蹙眉。 顾闻白想也不想,将站在一旁的阿鸡提拎过来,挡在面前。 无辜的阿鸡:“……” 雷大姑娘险险在阿鸡面前停住,一双红眼看着顾闻白,似是又要滴下泪来:“顾老师,她可是杀人凶手啊……她害了我爹啊……” 顾闻白着实不明白,有些姑娘的脑子里莫非装满了浆糊?明明那晚他说得明白,立场也明明白白,他从来不曾对她有过感情,更不会因为雷春便要将自己献身给她。 他肃了脸,冷声道:“雷姑娘慎言,若是你再胡说八道,别怪自己命薄。”他神情极冷,比外头的寒夜还要冷上几分。然而,他对她如此的绝情,转过头去却带了满脸的笑,“落儿,我们走。” 雷大姑娘咬紧了牙,觉着口中腥甜腥甜的。她看着眼前的两人,一个长得俊秀,一个长得娇俏,站在一处,似是金童玉女般的刺她的眼。她痴恋了他几年啊……便是她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 “你这杀人凶手!”她将阿鸡拨过一旁,凶猛地朝苏云落扑去。 苏云落神色平静,轻轻地往旁边一躲,雷大姑娘扑了个空,跌在地上,一时起不来。 “落儿,你可要紧?”顾闻白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苏云落白他一眼,看向雷大姑娘:“那日你们借着你爹出殡来滋事,我忍了。但若是你再诬陷我是杀人凶手,那别怪我不客气。”她脸上的神情沉了下来,“我可是听说,在你爹去世前一晚,你曾到顾老师家中求助。顾老师心善,给了你五十两银,让你延请大夫给你爹看病。可我听沈大夫说,前一晚医馆无人上门求诊。你却要偏偏等到翌日,卫英帮你延请大夫。是你,因着自己的私欲,害死了你爹。你爹也是可怜,平白被女儿害死。” 她竟然知晓!仿若她肚中蛔虫!她本以为,翌日来的是顾闻白……雷大姑娘急急爬起来:“你胡说!” 苏云落美目微眯:“你可知,你的胞弟雷春,因要守孝三年而不得参加来年秋闱?” 这句话仿若重击,雷大姑娘一下子像被抽掉魂魄,失落坐在地上。她是在雷春回来之后才知晓这件事的。一身清贵的雷春,在给爹磕过头后,责问她:“为何不好好照顾爹,他去世我便要守孝三年方能参加秋闱!你还能干好什么事!” 她能干好什么事,她能用自己的双手,养活了他好几年! 苏云落与顾闻白出得昌盛饭馆,外头倒是没了羊膻味儿,但寒风凛冽,吹得人憔悴。 顾闻白正想着,该寻哪一处焚着香,又暖意融融的地儿与佳人一诉衷肠。却见佳人神情平淡道:“我寻你,是为了两件事。一是将我资助张伯年的事情定下,明日你便可寻阿元支钱;二是你上回说要卖与我的地,我买了,烦请准备好文书。” 她说完,又唤道:“咏雪。” 咏雪恭敬上来,将她扶下台阶。阿元连忙驾车过来,不过须臾,马车便慢悠悠地驶走了。 卫英撩帘出来,只见自家公子独自一人站在寒风中,身影孤单又孤独。 他不由道:“咦?苏娘子不是有事寻公子您吗?都等了好半日了,怎地,就这样走了?” 迎接他的,是自家公子带着友爱的目光。 第63章 第63章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大厅忽而静下来,客人们纷纷站起来,离开座位,与站在门口的顾闻白告辞:“顾老师下次有需要,定要找我们啊。” “对,对,不仅我能吃,我家的大郎也能吃!” 卫英:“……”公子太过分了,有吃的不叫他! 顾闻白站在门口,一一送别这些学生的家长。虽然用钱办事固然有坏处,但也不一定不好。比如现在。他脸上神清气爽,一改方才面对苏云落时的一脸讨好。 人们戴上风帽、将自己缩进衣衫里,而后消失在黑夜中。 阿鸡开始收拾东西。 郝昌盛在打算盘,噼里啪啦的响。 于扶阳与贺过燕趁着方才的客人离去,早就混在其中悄悄溜走。当然了,贺过燕顺手还拉了一把跌坐在地上的雷大姑娘。 装了许久死人的小余老师再也忍不住了,从地上爬起来。地上冷冰冰的,再趴下去非得着凉不可。 正准备趁乱将几根羊排塞进自己衣服中的良誉被从地上爬起来的小余老师吓了一跳:“诈尸了!” 小余老师白了他一眼,方才这良誉一个劲地帮着于扶阳他们,实在是过份。 几位老师说说笑笑地离开了,只剩下良誉独自一人站在包厢里。“呿,原来你们都是顾闻白的走狗。” 他自言道,而后将羊排塞进自己的怀中。 “一共一百六十七两二钱,顾老师乃是大客户,给一百六十六两便成。”郝昌盛举着他的算盘,笑眯眯道。 一百六十六两银!卫英几乎要叫起来,最近忙着修缮新院子,又买了不少礼品给苏娘子作赔礼,公子的荷包可没有多少钱了! 顾闻白镇定自若地给了两张银票,一张一百两的,另一张五十两的,而后从卫英身上搜刮了十一两碎银,还剩五两未付清。 郝昌盛与顾闻白相互对视须臾。 俊秀无双的顾老师尚未开口,郝昌盛谄笑着:“这五两乃是来年秋祭的捐银。” 顾闻白摇摇头,将站在一旁的卫英拉过来:“就让卫英在这里干活抵债罢。” 阿鸡第一个不同意,他跳出来:“卫大哥腿短,肯定没有我跑得快,客人定不喜欢的。” 郝昌盛打量卫英,也摇摇头:“卫英身子太粗壮了,跑堂定不够灵活。” 卫英:“……”他很受伤好吗?就在他真的以为公子要将自己押在昌盛饭馆时,转眼公子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倒出几块小碎银。呜呜呜,不就是忘了禀告苏娘子在等公子的消息而已嘛,公子要不要这样惩罚他! 既已算清钱财,卫英恭敬地跟着公子出来,站在门口,往那头是原来的宅子,往这头是新置办的,该去哪头? 顾闻白抬腿便往那头去。 咦?公子这是打算养精蓄锐,明日再寻苏娘子吗?卫英不敢问,只好乖乖跟在后头。 不过是出门半个时辰的功夫,苏家鞋袜铺的门头,便被人泼了血。尽管极寒的天气,滴水成冰,但在昏黄的气死风灯上,仍旧有滴滴答答的血流下来。 就着火折子,咏雪看不清娘子脸上的表情。究竟是脸若寒霜,还是气愤到极点的平静,娘子安坐在马车里,看着阿元小心翼翼地躲过那些血--但门闩上亦是血。虽然已经干涸了,牢牢沾在门闩上,摸着仍旧让人作呕。 阿元终于开得门,迎面应是挂在门后的厚重帘子,然而,他没有摸到。 “咏雪!”他叫,“将火折子拿与我。” 咏雪看了娘子一眼。苏云落点点头。咏雪跳下车,小心翼翼踩过地面,再将火折子小心翼翼递给阿元。待阿元接过火折子,她又快步走回车旁。 火折子微弱的火光照着,铺子里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原本放在显眼位置的琉璃珠灯也不见了,阿元只得摸回自己房中。幸得他住的地方没有被弄乱,他顺利寻到琉璃珠灯,用火折子点燃。 不过,似乎有些不对劲。 阿元想了好一会,才想起三子没有叫唤。 他拧了眉,到后院去寻三子。他给三子搭的窝里,没见三子的身影。阿元的心提到嗓子眼,提着琉璃珠灯往周围照了照,又唤:“三子,三子。” 没有熟悉的三子的嘤嘤声。 阿元再往后面去,只见东家住的正房房门大开,寒风刮来,将帘子往里直吹。 阿元又唤:“三子,三子。” 回应他的,依旧只有呼呼的风声。不知为何,阿元的心突突直跳。 一转身,他便看到在墙头上伏着一团黑漆漆的东西。 阿元进去良久,没有出来。咏雪有些害怕,往车厢里挪了挪。周围极静,也没有灯,仿佛整条街上的住户都入睡了似的--静到她几乎能听到娘子平静的呼吸声。 车厢里暗漆漆的,还没有外头亮。 阿元还没有出来。虽然阿元还是个少年,但他毕竟是唯一的男子,能壮壮胆。咏雪觉着自己的心开始怦怦地跳起来。 “可是黑了,你有些不习惯?”一道温婉的声音响起,是娘子。 苏云落平静地问咏雪。她如咏雪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怕黑。 咏雪不安地绞着自己的手:“娘子……”她自小家贫,是摸惯黑的。但今晚不同,那门上,地上,全是血!有人要和娘子过不去! 苏云落柔声道:“别怕。”她说着,边在怀中摸索着,而后摸出一个小小的圆珠子。圆珠子甫一拿出来,小小的亮光便照耀着咏雪惶恐不安的脸。这颗夜明珠虽然亮光不够,但足以能让人壮胆。夜明珠是她和祖母在西南府游历时,祖母的朋友赠予她的。西南府奇珍异宝极多,她与祖母走时,兜里可揣了不少好东西。 这么多年过去,祖母已逝,这颗小圆珠子却还伴着她。 竟是物是人非了。 她心思有些恍惚,记起似是再过一段时日,便是祖母的忌日。然而她已经是死人之身,近期不能回去祭拜祖母。 恍惚间,阿元小心翼翼走出来。他走近马车,声音有些哑:“东家,里面,今晚怕是不能住了。” “为何?” 阿元垂下头来,有些切齿:“三子,被杀了……今晚怕是贼人还来。”说不定门上的那些血,便是三子的。 苏云落叹了一声。那黄三,果然是个恶心至极的魔鬼。倒是三子,受她连累了。 咏雪的指甲掐进肉中,她自小在灵石镇长大,虽然家贫,但从未听说过这般恐怖的事情。 苏云落收了心神,道:“阿元、咏雪,若是我还与那恶人作对,你们可害怕受我连累?若是害怕,你们可回家去。” 小圆珠子散发的小小亮光中,她的脸,美丽中带着一股不屈服的坚毅。 阿元想起惨死的三子,猛然摇头:“东家,我不怕!” 咏雪也摇头:“娘子,我也不怕。” 苏云落望向颇费了一些心血才弄成的鞋袜铺,想着今晚该去哪里落脚。那个黄三,说不定不会将几条人命放在心上。要不…… 卫英拎着一个大食盒,有些搞不清楚自家公子的钱到底从哪里变出来的。方才在昌盛饭馆,明明没有多少钱了,到了另一家专门在夜里卖馄饨的店里,竟然还能掏出二两银来押着,拎走了别人的大食盒。 如今这大食盒里,便装着一碗馄饨,以及一碗特地熬制的鸡汤,预备拎到苏家鞋袜铺子里,送与苏娘子吃。 公子埋头在前面走着,他跟在后面埋头走着。雪夜里的地不好走,一不小心便打翻食盒怎么办?恐怕公子会再将他押在馄饨店中洗碗。呜呜,他好可怜。卫英无比盼望着大哥卫真快快回到,这样便能分担一点压力。 走着走着,公子忽而止了脚步。 咦?不对呀,明明还要再往前才到苏娘子的鞋袜铺子呢。 不等他反应过来,只见自家公子脚步飞快,走到一辆马车旁,语气又急又担忧:“出了什么事?” 苏云落正考虑在哪里落脚,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顾闻白那厮的声音。 她还不曾出声,倒是阿元和咏雪惊喜道:“顾老师!”他们晓得顾老师与卫大哥是会一些拳脚功夫的。再说,那些贼人总会顾忌一下顾老师罢。 阿元嘴快,将事情与顾闻白说了。苏云落眉目闪过一丝不赞同,这本是她的事,怎地又扯到这厮身上了?呵,今晚那雷大姑娘说的那番话,她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前后一联想,便晓得上回雷大姑娘煽动雷春寻她事,原来是痴恋顾闻白不成,竟然将气撒在她头上。 卫英将食盒放在车辕上,上前察看铺子的情况。而后道:“公子,贼人有数人,看脚印,颇是有些拳脚功夫。” 顾闻白的眉头拧得紧极了,他看看面目全非的铺子,看向苏云落,柔声道:“要不,今晚到我那里歇着罢?” 第64章 第64章 苏云落抬眼看他,一双美目笼罩在朦胧的亮光中,潋滟着诱人的波光。灵石镇上有驿站,也有客栈。她初来灵石镇时,苏家鞋袜铺尚未收拾好,她住过几天客栈最上等的房间,还尚可以。而顾闻白这厮家中只得他与卫英,这么冷的天,平日里穿得还那么少,定是不怕冷的。家中定然冷得似冰窖。况且,她一个小妇人到他家中住,不仅要承他的情,还要受别人的非议,说不定从哪里又冒出一个痴恋他的姑娘,暗地里给她一榔头……她胆小又怕事,还惜命,还是不要好了。 是以她态度十分坚定:“不用。我们到客栈去住便可。” 她本以为顾闻白还要竭力邀请她到他家去,谁料他一沉思,转头对卫英道:“到旺盛客栈去定两间最上等的房间。”旺盛客栈最上等的房间还不错,可以焚香,还有暖榻,书桌,若是诉衷情,是最好不过的地方了。 苏云落:“……”就不能再竭力邀请她,让她狠狠地啐他几句吗?不对,他定是有什么阴谋! 旺盛客栈最上等的房间住一晚亦要五百文,还勿要说二两银钱的押金了。公子莫不是忘了,他方才结昌盛饭馆的帐时,早就将他身上的钱都搜刮完了。如今叫他去定房,难不成……公子又要将他抵押在客栈?卫英忽而明白,为何公子叫他勤练厨艺了--公子定是让他习得浑身技艺,好随时随地将他抵押了! 卫英欲哭无泪,绞了绞手,拉拉顾闻白的衣衫:“公子……” 顾闻白差些将卫英甩到一边去,这家伙怎地没有一点儿眼力见!没瞧见咏雪都转过身去,假装在看月亮吗? 卫英又拉拉顾闻白,委屈极了:“……公子……” 顾闻白转头看他,眼神像是淬了刀子:“有事说事,别磨磨唧唧的像个娘们。” 卫英一咬牙:“公子咱们没有钱了。”说完,他紧紧地闭着嘴,神情肃然。 饶是阿元因失去三子而心情低落,闻言也不由紧紧绷着嘴,以防泄露笑意。 顾闻白想打死卫英。 但,似乎他身上真的没有银票,也没有现银了。这几日花销太大,一下子将荷包掏空。银票家中倒还是有,只是还得回家取。叫卫英回去取倒也不费什么功夫,只是就怕趁这档口,落儿早就住进了客栈。 苏云落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等着他还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趁着夜色极浓,顾闻白厚着脸皮道:“我已经身无分文,无家可归,但求落儿施舍一处落脚之地。” 果然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啊。 苏云落懒得理他,唤咏雪与阿元:“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到客栈去将就一晚,明儿天亮再回来收拾。” 阿元应下,将门关好,正欲来驾车。玉树临风的顾闻白却先一步跳上车辕,沉声吩咐卫英道:“卫英,今晚你与阿元便守在隔壁。我猜测,那些贼人定然还会回来骚扰。记住,不可打草惊蛇。” 这死竹子怎地听不懂人话。苏云落收了小圆珠子,隐在黑暗中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凶恶些:“不劳顾老师费心,我想这贼人定不会回来了。他们此次,不过是想给我一个警告。” “一个警告?”顾闻白咀嚼着她的话,眯了星眸,“你知道是谁?”他话语中揉了怒火,他明明警告过黄盛瑞了,若是再滋事,他定然不客气。想不到这黄盛瑞当着他的面应下,转头却弄这么一出。方才他便在猜是哪个活得不耐烦了,竟然猖狂得欺负他的女人。等等,难不成,是于扶阳?他的心头起了几分焦躁,竟是大意了。他明明将卫英安在隔壁好保护他,谁料卫英一个疏忽,不过前脚去了昌盛饭馆寻他,后脚这些人便肆无忌惮。幸好她亦去昌盛饭馆寻他了,不然……他不愿意想那个没有发生的后果。 苏云落听着他话中带着怒气,略有些不高兴。他的语气似乎是她主动招惹的坏人。 呵。死竹子。 夜越深,外头越发的冷。今晚她没有穿裘衣,而是披的斗篷,斗篷不及裘衣暖和,此时此刻寒气逼人,待在外面许久,手炉早就变温,她浑身亦冷得发颤。 若不是这姓顾的多管闲事,她们早就住进了客栈,在暖榻上歇着了。况且,她还得抽出空来安抚阿元与咏雪。 她沉了脸,不高兴道:“不就是那黄三,她定要我将女子学堂转给她。”说完,吁了一口气,又赶紧按按眼尾,预防皱纹长出来。 黄三?竟然是那个将于扶阳带到灵石镇来的黄三。难不成她知晓了自己与落儿的关系,是以来寻落儿的麻烦?倒是自己连累落儿了。 如此想着,顾闻白更添了几分内疚:“都是我不好,连累你了。” 苏云落有些莫名,天儿太冷,禁锢了她的思想,她似是从他的话中抓住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放弃了:“顾公子,若是你不让我走,我便要被你害死了。” 说到后面,她已然冷得牙齿亦开始发颤。冷,太冷了。像是那年,她初初发病的时候,如坠冰窖的冷。 顾闻白听着她话音不对,连忙往车厢里钻。就着一点点光,他瞧见苏云落蜷缩在一侧,气若游丝。 他慌得忙去伸手拉她的手,却只摸到她冷冰冰的鞋子。而后他看到她愤然睁大的眼睛,声若蚊呐地控诉:“登徒子……” 她昏了过去。 他声嘶力竭般嚎喊:“落儿!” 桃花楼桃花榻桃花扇,桃花般的人儿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姿态优美。她派出去的人尚未回来,等着有趣的事儿当作睡前故事的她,虽然困,却还不想睡。 真是无趣。若不是答应周哥哥要在这里待上半年,她才不会回来。这样的好天气,最是适合与周哥哥卿卿我我了。想起周哥哥的英俊威武,黄三轻轻地舔了舔嘴唇。她差些就尝了那滋味,但,若周哥哥没有明媒正娶将她抬入喻家,她是不会将自己的身子交给他的。想起周哥哥在榻上对自己的一再哀求,她略略有些兴奋起来。 呵。因着想要积德,让自己嫁得高官子弟,倒是许久没有干坏事了。她想,吓唬吓唬那小寡妇,不算什么坏事罢。再说了,自己乃是贵人之命,自古以来,哪个贵人身上不背负着几条人命?她不过是将拦在自个路上的那些下等人清除掉而已,算不上什么。若是要怪,便只能怪他们命贱,有如蝼蚁。 外头似是有了动静,守在外头的丫鬟走进来,恭敬道:“三姑娘,刘壮回来了。” 她慵懒地唔了一声,道:“让他站在外头说话。” 须臾,有沉稳的脚步声传来,而后是刘壮的声音:“回三姑娘,奴才跟了余氏半日,便发现她已迫不及待地往赌坊去。” “有趣有趣,想不到那猥琐的余氏,竟然还是个赌鬼。”黄三笑道。 刘壮恭敬道:“以前奴才曾听说,许多商户不愿意资助张伯年,便是因着余氏是个贪得无厌的赌鬼。” “张伯年到底是可惜了。”黄三叹了一句,脸上却笑成娇嫩的桃花。余氏越是不争气,她便越是好拿捏张伯年。 一切的事情都尽在她的掌握中。呵,可真是无趣。 不过,她派刘壮的弟弟刘二壮到苏家鞋袜铺子去吓唬那小寡妇,按理说也该回来了,怎地,又在外头喝多了? 可真是不省事的。刘二壮前些年帮她做的事情太多了,许是有了底气。黄三沉下脸,一个奴才,竟敢在她面前有底气,这是活得不耐烦了。 苏云落当着顾闻白的面昏倒,顾闻白慌得朝阿元直喊:“里头尚还可住人?” 阿元方才被顾闻白那一声嘶力竭的喊声晕了魂,又听得像是东家不好了,更加六神无主,只得连忙点头:“收拾收拾还能住。”方才他在里面匆匆看了几眼,东家的房中虽然被翻得乱七八糟,但收拾收拾,应该还是能住的罢。 咏雪到底年纪小,眼里早就含了一泡眼泪,吓得直喊:“娘子,娘子。” 卫英这回机灵了,奔到铺子里头,进灶房一看,炉子里的火只封着,没熄,上头一锅热水滋滋作响。他又急急奔出来,虽然差些在途中滑倒,但还是很尽职:“公子,灶房里有热水!” 顾闻白一把抱起苏云落,正要潇洒起身,头顶猛然撞到车厢顶棚…… 正在下面巴巴候着的卫英眼观鼻鼻观心。 尽管头昏眼花,但顾闻白仍能感受到怀中苏云落冷得似一块冰。若不是他探见她尚有一丝气息,他几欲以为她就此离他而去。 这次总算顺利下了车,他抱着苏云落往院子里直奔。 卫英与咏雪跟在后头,一行人急急奔进里头。 眼看面前便是苏云落的起居室,顾闻白正要踏上台阶,忽而里头一声响动,一道黑影从里头蹿了出来! 第65章 第65章 咏雪尖叫起来。 “卫英!”顾闻白沉声喊道。 心中藏着一股气的卫英终于寻到了出气口,他身似梭箭,猛地朝那黑影冲去:“贼人,哪里逃!” 那黑影自然是不理他,埋头直奔墙下,伸手往墙上一抓,便要抬腿爬墙! “若是叫你逃了我便叫你爷爷!”卫英吼着飞奔过去,抬起脚踹在那人腰上。那人惨叫一声,身子贴在墙上不动了。 “抓活的。”顾闻白冷冷道。他定要让他生不如死,竟敢在他的眼皮底下闯入落儿的香闺! 卫英一抽腰带,作了绳索,将那人双手一掰,捆起来。那人惨叫连连,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顾闻白抱着苏云落才踏进屋中,便差些被绊倒。咏雪忙道:“顾老师,让我来点灯。” 咏雪到底熟悉屋中摆设,她小心翼翼绕过地上被弄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摸到一根蜡烛,点燃。烛光一亮,她顿时大吃一惊。只见屋中被翻得狼藉一片,娘子素日里坐的暖榻上摆放的裘毯被扔在地上,裘毯上头倒扣着茶壶,毯子不知还能不能用。 顾闻白只扫了一眼,吩咐咏雪:“快快去寻能用的毯子或者厚些的衣衫,而后烧一壶热水来。”他说着,边将苏云落轻轻放在榻上。她仍旧昏迷着,浑身仍旧似一块冰般的冷。 咏雪应下,将蜡烛放在高处,急急扑到笼柜前。她打开其中一个笼柜,却是吃了一惊。里头装着的裘衣竟是不见了!她怔了怔,去开另一个笼柜,幸得里头还装着一件小些的裘毯。 顾闻白将裘毯裹在苏云落身上,他望着她冻得发青的唇,那双平日里藏着一丝嘲讽的眼睛紧紧闭着,不由得叹息一声,而后半倚在榻边,将苏云落轻轻搂进怀中。 咏雪张口,想要说非礼不合,但到底张了张口,没有说话。情况紧急,顾老师应是担忧娘子身体才做出这般举动。 她又寻到了两根蜡烛点燃,屋中渐渐明亮起来。幸得那贼人没有将火盆踢翻,她寻到火钳,拨拨火盆,几粒火星冒了出来。 渐渐地,屋中终于暖和起来。 一碗水被晾至温热,送到顾闻白身旁的小杌子上。顾闻白取了木勺,舀了水,企图轻轻灌进苏云落嘴中。 然而,佳人并不合作,紧抿的唇瓣一扭,臻首便转向他的胸膛,而后轻轻地蹭了蹭,不动了。 嘭,嘭,嘭。 顾闻白觉得自己平静了二十四年的心,有如煮开的沸水一般翻滚起来。 热,热,热! 明明怀中抱着像一块冰似的她,他还能觉着如火般炙热。她的脑袋紧紧靠在他的怀中,他还可以闻到她头油的味道--是桂花。她有些瘦,整个人靠进他怀中,仍旧轻得让人心疼。方才他抱着她的时候,便已经知晓。明明每日都能吃到辛嫂子做的饭菜,怎地还这般瘦?他轻轻地,悄悄地低下头,却只看见她光洁的额头,以及太阳穴附近的一颗红痘。 看着那颗红痘,他竟然笑了,心道她果然是脾气暴躁。 咏雪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时,便看到素日里神色平静的顾老师正对着自家娘子痴痴笑着,只差没流上几道口水。 她脸一红,咳了一声。 顾闻白抬头看她:“你可是受了风寒?” 咏雪忙道:“没有的事。只是,顾老师,娘子到底是怎么了?”方才在外头她可是听得清楚,娘子说是顾老师害了她。 呃,那顾老师是不是不应该留在这里罢?咏雪不安地想。 顾闻白没有回答她,他低头,大手握住苏云落的手,感觉她冷冰冰的手似是慢慢回暖,方道:“应是不碍事。”这句话却亦是安慰自己。到了此时,他的担忧才渐渐散去。她昏迷前的那句话,可是将自己吓得魂飞魄散。 外头兵兵作响,卫英将那人用绳子挂在门板上,脱了他的鞋子,在他的脚下点了一根蜡烛,慢慢烤着他的脚。卫英问那人:“舒服吗?” 那人方才被卫英狠狠地踹了一脚腰,早就疼得脸色青白,如今又被挂在门板上,脚底下被火烤着,只能嘶声求饶:“好汉饶命。”他三四十的年纪,脸上的胡须刮得精光,一双三角眼疼得直皱成直线,难看得要紧。 “饶命可以,将你今晚的罪行一一交待了。”卫英举着一根蜡烛,恶狠狠道。 “嘶,嘶,我,我,是路过这儿,见这家娘子穿的裘衣很值钱,便趁着没人,翻墙嘶,嘶,进来嘶。” 在一旁的阿元道:“不对,你既是偷东西的,为何要将三子杀死,还把它的血洒在大门处?” 那人又嘶嘶两声,才道:“三子是谁?我可没有杀人。”幸好那底下的蜡烛燃得短了些,没那么疼了。 卫英忽而闻了闻,嫌弃道:“好臭,你平日定是没洗脚。”他说完,抬脚往灶房里去。阿元正疑惑,只见卫英拿了一个小陶罐出来,一脸正经道:“他的脚太臭了,怕熏着主子们。”而后,他揭开小陶罐的盖子,用小勺子将里头的麻椒粉舀出来,十分均匀地撒在那人的双脚上。 阿元与那人:“……” 撒完麻椒粉,卫英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掏出一根比方才更粗更长的蜡烛。 他拿眼睨那人:“这几日两座院子皆是人来人往,我们不过出去片刻,你竟然窥得无人在家,可见你是专门盯上我们的。若是再不说实话,我便一片一片地割了你的脚,喂进你口中。” 阿元倒抽一口气,没想到卫英竟然是这样的人! 那人嘶嘶直叫:“我不过是偷了些东西,你竟然想着对我动刑,我要报官!” 哟,还是个懂行的。 卫英二话不说,又钻进灶房,从里头取了一把菜刀出来。 那人咬着牙,喘着粗气,三角眼恶狠狠地盯着卫英。 卫英拿着菜刀,走到那人跟前,比划了一下,转头问阿元:“你可在灵石镇上见过这人?” 阿元摇摇头。灵石镇虽小,但他眼熟的只有这条街上的商户。 “我也没见过。”卫英说着,蹲下身,将菜刀在那人脚上比划来比划去。他自言道,“不知这里是否好割一些……” 菜刀有意无意的划过那人的脚。 “我说,我说!”那人终于崩溃,“好汉饶命,我叫刘二壮,是黄三姑娘叫我来吓唬吓唬这小寡妇的。” 卫英沉了脸,用刀背拍拍他的脚:“嗯?”小寡妇也是能乱喊的吗? 刘二壮不明所以,只嘶嘶叫道:“我见你们全都出门了,便翻墙进来,那狗不识好歹,竟然吠叫,我便将它杀了,将血淋在门头上。方才那小哥进来,其实我还在屋里,我见这小寡妇甚多裘衣与首饰,便起了贪念,搂了大半扔在那边的墙下。我估计着这小寡妇还甚多钱财,又摸进来搜寻,本想只等你们一走,便通通拿去卖掉。” 谁料这群人在外头吱吱歪歪的不走,反而还杀了个回马枪。 他一口一个小寡妇,卫英听得头皮发麻,见他说得差不多了,便抬手狠狠地击了一下他的脖子。 刘二壮昏了过去。 阿元走过来,狠狠地踢了刘二壮一脚,吐了一口唾沫:“人渣!” 卫英安慰他:“埋三子的时候,让他磕几个头,喊几声爷爷。” 阿元:“……也好。” 在里头抱着苏云落的顾闻白一字不漏地听完了外头的对话,尽管对卫英没能阻止刘二壮口口声声的叫小寡妇颇有意见,差些想到灶房里寻些炭灰,塞进那刘二壮的口中,好叫他恶心恶心。但最后他还是按捺住了,问咏雪:“那黄三是怎么回事?” 咏雪用火钳拨着火炭,将黄三那些叫嚣的话语说了一遍,又将柳芽儿来店中与娘子商量的事也学了一遍。 顾闻白听完,觉着这回应是那黄三想插手女子学堂,是以才来滋事。这黄三,还真是个祸害!竟然似一个缺乏管教的恶小孩,看见什么便要什么! 只是,他望着怀中佳人,不由得叹了一声,落儿如此倔犟,不畏恶霸,倒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以后须得叫卫真多寻些可靠的人做护卫才行……不过,可靠的护卫每个月的月银不菲,自己原来又并不在意钱财,是以竟没有攒下多少私房。 火盆中的火炭熊熊地烧着,窗外的夜色越发的浓。外头已经打过三更了,顾闻白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抱着苏云落,源源不断将热气传给她。他看着苏云落的俏脸,一边在脑中想着,该如何用手上有限的产业,生出更多的银钱来。 咏雪识趣地,默默地收拾着屋子,不敢发出一丁点响动来。 顾闻白正想着,是不是将卫英派到苦寒一些的地方去开拓产业,忽而见怀中佳人浓长的眼睫毛似蝴蝶般动了动,双眼缓缓睁开,带着一点儿水光,迷迷朦朦地看着他。 太好了!落儿终于醒了! 他激动不已,朝着苏云落露出一个自认为分外暖心的笑容,正要开口问她还冷不冷。却见佳人抬起手,吃奶般用力的朝他的脸颊扇了上来! “咦?!” 第66章 第66章 “叭。”寂静夜中,这一巴掌扇得虽然没什么力气,却响得突兀。 顾闻白怔了。 咏雪悄悄地隐进帘后,不敢出声。 苏云落瞪着一双美目,扇过顾闻白的手无力地垂下。她喘着气,道:“谁让你进来的?”竟然还抱着她!死竹子,登徒子,败家子!混蛋! 她双颊染着潮红,身子无力地挣扎着,企图要从顾闻白怀中挣脱出来。她一双保养得白白嫩嫩的柔夷无处可撑,便撑在顾闻白的胸前…… 顾闻白也红了脸,从方才那一巴掌中清醒过来--一团无名的火热从某处爆发,而后延续到身体的各处…… 才清醒的他又不理智地捉住苏云落的手,温声道:“落儿便是要打我,何必用自己的手?让我瞧瞧,可是打红了?” 他说着,抓住她方才扇他脸颊的手,仔细地看着。而后,不由自主地撅嘴,轻轻地吹拂起来。 我的老天爷!隐在帘后的咏雪赶紧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顾闻白才吹了两口气,便被恼羞成怒的苏云落用力一推,措手不及,滚落在地上。 他才滚停,一只只着雪白罗袜,罗袜上头绣着一朵歪歪斜斜的茉莉花的玉足踩在他胸膛上。罗袜的主人怒火冲天:“滚,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顾闻白躺在地上,瞧着苏云落满脸潮红,生气勃勃,与之前奄奄一息的样子判若两人,不由得放下心来。他捉住那只脚,仍旧不死心:“落儿,那贼人虽抓到了,但我不放心你……” 玉足踩得更加用力一些:“滚。” 卫英与阿元正支着耳朵听着动静,忽而见门帘一撩,一道坚毅的身影走出来。卫英瞧见他家公子满脸严肃,朝他道:“隔壁可收修缮好了?” 卫英正欲摇头,却见自家公子俊目一瞪--呃,他赶紧回答:“已差不离了。” 顾闻白背着手,缓步走到墙边,正欲抬腿,忽而想起什么,最后还是转身朝大门走去。临走前,还不忘吩咐卫英:“将那刘二壮拎上。” 大怒伤身又易老,苏云落将顾闻白赶走,坐在榻上平静许久,才将自己突突直跳的心安定下来。 咏雪给她端了热水:“娘子……” 苏云落朝她一笑:“可是吓坏了?我这是老毛病了,畏冷。” 咏雪服侍了苏云落几个月,也晓得自家娘子畏冷,但竟然冷成那副样子,怕不是一般的畏冷。 苏云落见咏雪仍旧不安,但此事说起来一言难尽,咏雪与阿元又忙了半宿,担惊受怕的,怕是快撑不住,便道:“我已无事,你快去歇着罢,还有,叫阿元不忙着打扫,先歇下,明儿再说。” 咏雪犹豫地看着她,仍旧不挪步。 苏云落脸上摆了一丝威严:“怎地,我差不动你了?” 咏雪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苏云落长长地吁了口气,窝在榻上,丝毫不想动弹了。但,还得寻那药出来。她伸手摸索暖榻的一处,暖榻的一块床板便弹开,露出一只小小的檀木匣子来。她取出檀木匣子,解下一只翡翠耳环。耳环被轻轻按进匣子的锁眼中,锁开了。 匣子里头是一只白瓷瓶。 苏云落从瓷瓶里倒出一粒黑色药丸,送入口中,用热水送服了。过了片刻,药丸起效,浑身开始发热,须臾热汗遍体,湿了发髻,湿了全身的衣衫。 她将外头的斗篷脱掉,又脱了里头的束腰小袄,再脱了里头的夹衣,最后还剩一身素白的中衣,以及里面早亦湿透的小衣。 方才咏雪是提了热水在净房的。 苏云落起身,正要下榻趿了便鞋去擦一擦身子,忽而窗户外传来响动,紧接着窗桎被敲响。 “落儿,落儿,你可歇下了?” 竟又是那烦人的顾闻白。 她实在是气恼,急急扯过一件衣衫将自己裹住,而后瞧见桌上的一壶茶。她将茶壶拿在手上,确认茶壶是冷的,而后拉开窗帘,打开支摘窗,将那壶茶用力泼出去。 顾闻白见苏云落开了窗,心头一喜,正要说话,却见苏云落朝他一笑,他正神魂颠倒,忽而一泼茶水朝他直飞过来。他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手一松,提着的食盒不慎跌落地上,哐当一声响,在寂静的深夜里特别响亮。 “咦?” 他有些傻眼,呆呆地站在那处,看着支摘窗又被放下,里头佳人啐道:“再不滚,下次泼的便是沸水了!” ****************** 两刻钟前。 顾闻白心不在焉地走回自己尚未修缮好的宅子,在围墙处转了几圈,踢一踢散落的砖头和木头,那边却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听到。 卫英将刘二壮提拎过来,照旧将他挂在门板上,又怕他醒之后呱呱乱叫,便到临时搭起的灶房里寻了一块洗碗的瓜络,使了劲儿塞进他的嘴中。 才办完这件事儿,便听得阿元在外头道:“卫大哥,我是阿元,我将你们的食盒拿过来了。” 卫英拿回食盒,揭开一看,里头的馄饨早就烂成一团,但那盅粥还是热腾腾的。那馄饨店的掌柜可说了,这食盒下面是特地做了保温的,好几个时辰都不会冷呢。怪道这食盒要花二两银子押着呢。卫英在二两银钱与打不打扰公子中摇摆须臾,最后还是决定去问公子还喝不喝这粥,而后他好将这食盒还了,得回二两银钱。要知道,明儿天一亮,他便要去买菜回来烧给工匠们吃呢。 顾闻白正站在台阶上,巴巴地望着隔壁家。见卫英提了食盒来,顿时眼一亮,吩咐卫英:“等会我爬到墙头,你便将食盒递上来与我。” 卫英:“……是。” 卫英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公子提着食盒,跳到另一面院子里。不知怎地,他的右眼眼皮忽而突突的跳了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走近墙边,支起耳朵听起动静来。 当听到哐当一声响,一直在狂跳的右眼眼皮竟然安静下来。 卫英抚额:“完了。” 相比忠心耿耿的护卫,顾闻白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他翻墙回来,语气平静地与卫英道:“她还是顾及我的,泼我只用了冷水,没用沸水。” 卫英接过受了重伤的食盒,只觉得自家公子情窦初开的样子委实可怕得紧。 夜静悄悄的。 卫英问总算冷静下来的自家公子:“公子,您看,这事该怎么处理?” 顾闻白淡淡道:“黄三动了我的女人,我便要叫她生不如死。” 卫英想破了脑袋,也不知该如何让那黄三生不如死。不过,那刘二壮倒是可以叫他生不如死。卫英略略有些兴奋,他还有一百零九种方法吓唬那刘二壮。正想着,便听公子道:“将那刘二壮放回去传话与那黄三,让她滚出灵石镇。” 卫英:“……是。”说好的让黄三生不如死呢? 他割断用来挂刘二壮的绳索,取出他嘴中的瓜络,而后靠近刘二壮,眯着眼睛在他脸上寻了寻,伸手捻住一根冒尖的胡须,狠狠地用力一拔--“啊!”刘二壮杀猪般地叫起来。 惊魂不定的刘二壮喘着粗气,恐惧地看着卫英。卫英这人他见过,整日跟在顾闻白身后的傻大个,没成想,竟然是个有奇怪癖好的男子。 卫英将自家公子方才的话传给刘二壮,刘二壮连连点头:“顾老师的话,小的务必传到!” 他连滚带爬出了门,捂着方才被拔掉胡子的脸颊,恶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道:“你们可打错算盘了,放爷走,便是等于放虎归山。”他说完,正想回味自己的话,腰忽而一阵剧痛,不由得躬下身子,捂着腰嘶嘶的叫。 一阵疼痛过后,他又直起身子,眼珠转了转,往怀里摸索半响,掏出一张面额一百两白银的银票来。他眯着眼,看着那张簪花银票,啧啧道:“想不到那小娘们,还挺有钱的咧。” 话音才落,忽而有阴风逼近。他抬眼一看,只见卫英的大脸近在眼前。他一怔,手上那张银票被卫英拿走,卫英还搔搔头:“竟是忘记搜你的身了。”公子方才说了,这刘二壮一根发丝都不能带走。 刘二壮:“……” 卫英将刘二壮浑身上下摸了个干干净净,摸出一根金钗,一个荷包,一块帕子,还有一包零嘴。 卫英嫌弃地看了一眼刘二壮。 刘二壮咽了一下口水:“好汉,这荷包里的钱和帕子,还有零嘴,都不是苏娘子的。” 卫英睨他:“你杀了阿元的狗,弄脏了苏娘子的院子,还弄坏了苏娘子的东西,不要钱赔吗?我打你,不要力气的吗?” 刘二壮眼巴巴地看着卫英扬长进了门。 他挺直腰,一鼓作气,走了半个时辰,终于走回黄家。 又敲了半天的门,黄家的门房才揭开门洞的遮板,从门洞里不耐烦地问:“谁啊?” 他忙道:“是我,刘二壮。” 那门房道:“我管你是刘二壮还是刘三壮,什么时辰了还想进来,没门!在外头寻个狗窝歇一晚罢!”说着便哐的一声将遮板盖起,任刘二壮再敲门,却是怎么也不开了。 刘二壮在外头是有家的,不仅有结发妻子,一个妾,外头还有几个相好的。他以前是帮着黄三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因此得了黄三的青眼,很是捞了极大的油水。这几年黄三住在府城,他已经很少回黄家了。这次帮黄三吓唬苏云落,他才又回黄家活跃活跃。 寒气逼人,他将手拢进袖子里,自言道:“那顾闻白的话,何必传给三姑娘?三姑娘向来是若要人二更死,绝不留到三更。我只要回家等着看好戏便罢。”说着便晃晃悠悠回家去了。 他家中的人也早已睡下,刘二壮趁黑摸进妾的房中,一双手冷冰冰的将他的小妾花娘弄醒了。花娘认出是他,唔唔两声,也懒得点灯,只任他摆弄。刘二壮正要动作,忽而腰身一剧痛,哎呀一声瘫在一旁嘶嘶喊痛。 花娘正起了情绪,忽而被中断,有些恼火,连忙披衣起身点灯,见刘二壮呲牙咧嘴的,忙撩了他的衣衫一看后腰,黑青黑青的。 花娘赶忙寻来药油帮他擦拭。 刘二壮便骂起卫英来。 花娘听了个囫囵,手上动作加重:“你莫不是瞧上了那小寡妇貌美,才在人家屋里头乐不思蜀,倒被人家抓个正着。” 刘二壮嘶嘶叫着:“那小寡妇哪有你俊俏,我在那里待那么久,不过是那小寡妇屋中有甚多裘衣,我想着你天冷畏寒,想拿二件回来与你穿咧。你倒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花娘这才哼了一声,柔柔给他揉起来。 须臾,她担忧道:“那黄三姑娘手上罪孽太多,你以后,还是莫要帮她做事了。”她怕刘二壮夜路走多了见鬼。 呿,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刘二壮胡乱应了一声,在花娘柔嫩小手的搓磨下,沉沉睡去。 苏云落将顾闻白赶走后,进了净房擦洗身子。药丸还起着效,她此时并不觉得冷。湿透的小衣除去,她拧了巾子擦拭身体。擦至腰间时,不由得用手量了量--唔,似乎细了一些。擦洗完毕,她穿好衣衫,披上斗篷,将绾起的头发放下,拿出一个小瓷瓶,将里头的桂花头油倒出来一些,预备擦在头上。 正往头上擦了一些,她忽而想起她极冷的时候,顾闻白抱着她,似是在使劲嗅她的发丝。他嗅的时候,温热的气息源源不断地落在她的发丝上……他的怀抱,似是极暖和…… 不,不,不能想那个登徒子。苏云落将手上的头油胡乱擦完,将纷乱的心思收了,急急上榻,窝在裘毯中,紧紧闭上眼睛,企图快快入睡,将脑中不断出现的顾闻白的脸挥散掉。 然而却是辗转难眠,便是春水荡漾间,净是顾闻白那张脸。 苏云落咬牙:太!可!恨! 她这半晚未睡,眼下青圈定然是避免不了。说不定,那眼角的皱纹,明早起来便悄然爬出来。 明日定要警告那顾闻白,让他离得远远的! 终是一夜无话。 鸡才鸣过二遍,辛嫂子便起来了。她将屋中仔细打扫一番,而后照旧帮儿子明福掖掖被角,怜爱地看了一下儿子,走出门去。 今儿她打算熬粥,虽然昨晚泡了米,但熬粥极费功夫,是以便要早些去。 许是要化雪,天气有些暖和,辛嫂子快走到苏家鞋袜铺时,天已有些朦朦亮。忽而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而至,她抬头望去,只见一辆马车朝她直奔过来。 辛嫂子怔愣间,那辆马车已然驶至她面前,驾车的是一个年青的男人。只听他打量了一下辛嫂子,便温声问道:“你可是辛嫂子?” 辛嫂子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男人唇角含笑,尽管他一脸风尘仆仆,身上穿着极厚重的羊裘,头上戴着难看的裘皮帽子,但仍旧不减他半分温和俊秀的气质。 辛嫂子终于想起来了:“你,是李管事?” 第67章 第67章 只见那年青男人微微颔首:“辛嫂子许久不见了。” 辛嫂子是见过李管事的。 娘子初来灵石镇时,刚买下李家鞋铺,她来应募,便是先见的李管事。当时李管事与娘子站一块,李管事俊秀,娘子俊俏,她还以为他们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呢。结果李管事对娘子恭敬有礼,口中只称“东家”,她才晓得原来李管事也是东家雇得。李管事张罗了苏家鞋袜铺开张前的一切事宜,招募了咏雪与阿元,在苏家鞋袜铺开张次日,便驾车离开灵石镇,再也没有回来。 若不是李管事再次出现在这里,辛嫂子几乎都快将他忘记了。 李管事在寒冬的早晨再次出现在灵石镇,辛嫂子很欢喜。再怎么说,李管事是一个年青的男人,有他打理鞋袜铺,总归比娘子一个人独撑的好。 辛嫂子欢喜道:“李管事长途跋涉回来,定是劳累了,快快进去喝一口热茶。” 李管事不是别人,正是苏云落在赵家用的李大管事李遥。 李遥应声,下车牵马,辛嫂子则去推门,往日这个时候,阿元亦早早起来打扫了。辛嫂子推了一推,门扇没动。 辛嫂子疑惑,转头正要与李遥说话,忽而看到挂在檐下的气死风灯上垂着暗红的冰柱。她一颗心突突跳着,正要指给李遥看,却见李遥大步走过来,皱眉看了一圈道:“这是血。” 两人都心道不好,辛嫂子拿起门环,用力地叩起门来。却是许久无人应门。 李遥皱眉,与辛嫂子道:“我翻墙进去。” 辛嫂子想起隔壁住着顾老师,顾老师经常从隔壁翻墙过来,忙道:“我去敲隔壁的门。” 她说着急走几步,正要敲门,门扇却从里面开了,卫英蓬着脑袋,伸头出来:“辛嫂子,昨晚铺子遭了贼人,折腾得有些晚了,阿元许是太累,没睡醒。” 他话音才落,就见一个年轻男人急步走过来,一脸的凝重:“那我们东家可还安好?” 卫英看着眼前俊秀的男人,两眼糊涂:“你们东家又是哪位?” 辛嫂子帮李遥解释:“这位是李管事,是我家娘子的管事。” 卫英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句:“苏娘子挺好的……” 他话音未落,鞋袜铺的门扇开了,阿元伸头出来,疑惑道:“辛嫂子?” 既已开门,辛嫂子与李遥自进鞋袜铺去了,卫英搔搔头,缩回头,走到临时灶房,正犹豫着要不要烧热水,却看到自家公子正站在墙根下,支着耳朵听着隔壁的动静。 见他进来,顾闻白道:“何事?” “回公子,原来苏娘子还有个管事。” 管事么?只要不是夫君便好。顾闻白便不再问。只又默默地站在那里,脑中思虑了一番,自言道:“按照卫真的脚程,今日也应到了。”卫真回到灵石镇,他便能腾出人手,一面保护落儿,一面去盯着黄三。 他想着,便将视线投向卫英。卫英最后还是决定烧热水,横竖待会工匠们来了要喝热茶。他忙碌着,压根没注意到公子正用琢磨般的目光看着他。 罢了,卫英也只能干些粗活。顾闻白如是想。保护落儿,还得他自己来。保护的同时,顺便还能培养一下感情。 李遥进得铺子,瞧见里头乱七八糟,温和俊秀的脸上蒙了一层薄怒。此时阿元已经挑着将事情说了,唯独隐瞒了顾老师与东家之间的刀光剑影。 苏云落还在睡,咏雪揉着眼儿,懵懵懂懂地看着李遥。 李遥寻了一张椅子坐下,吩咐阿元:“外头马车里装了好些东西,你将它们搬下来,从里头挑两方墨砚,送与顾老师作谢礼。” 阿元应下。 李遥也并不忙着,他歇了一盏茶的功夫,喝了一碗热水,便脱了帽子,忙活起来。他将外头的血迹清洗了,又重新归置货柜上的鞋子。 如此一通忙活,已是一个多时辰过去。 肉糜粥辛嫂子早已熬好,放在灶上用小火温着,辛嫂子还做了春卷,咸口适中,很是不错。 李遥尝过后,赞赏了辛嫂子的手艺。 辛嫂子谦逊道:“皆是娘子教得好。” 这时咏雪撩帘道:“李管事,娘子醒了。” 一夜春梦了无痕,苏云落辗转难眠,直到鸡鸣了才迷迷糊糊眯过去。睡了两个时辰,她仍旧困顿不已,但昨晚服用的药丸时效已过,她的身子渐渐冰冷,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一照镜子,自然是吓一跳,眼下青圈老大一块,显得她面色苍白,毫无精神。 她拧了极热的帕子在脸上覆着,热气蒸入,才清醒过来。 咏雪端着早膳进来,低声道:“娘子,李管事来了。” 苏云落唔了一声,叫道:“李遥。” 洗漱一新的李遥穿着青黑色的大氅,轻步进来,却见苏云落用手支撑在暖榻小杌子上,勉力坐在榻沿边,冲他微微一笑:“这一路可还安顺?” 李遥向她请安,却没回答她的问题,只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看了一眼咏雪,道:“东家,可要顾着身子。” “与咏雪无关,是我不注意。”苏云落笑道,“倒是你,我急急让你回来,事情还没有全脱手罢?” “天大的事也比不上东家。”李遥道,“且之前我便按您的吩咐,将大部分事务都交与蝶舞与蝶来,她们打理得很好。” 苏云落点头:“很好。此次我让你回来,是想让你打理一间女子学堂。” 她说到这里,咏雪不由看向李遥,却见李管事脸上毫无诧异之色,仿佛娘子说的,不过是最平常的事情。若是平常的男人,听到女子学堂几字,脸上应露出些诧异来。毕竟女子学堂在当朝,还算是极稀有的事儿。但李管事毫不起波澜,要么他是绝对服从娘子,要么他定是觉得办女子学堂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苏云落又道:“但在这之前,得先清除两个障碍。” 李遥略略低头:“娘子请说。” 苏云落缓缓道:“一个是镇上大户黄家的黄三姑娘,另一个则是镇上学堂雅趣院的顾闻白顾老师。” 咦?!顾老师竟然也是障碍?咏雪默默地为顾老师捏了一把汗。娘子分明是要报昨晚顾老师的强抱之仇。 只是,眼前从外乡来的温和俊秀的李管事,又怎么与在灵石镇盘踞多年,又是大户的黄家抗争呢? 苏云落将那日从张燕雀处得的册子递给李遥:“那黄三,是个心狠手辣的,你行事时,多注意。” 李遥称是。 “还有二件事,是与那顾老师有关的。”苏云落将资助张伯年以及买地的事情说了,神色已然非常疲倦,略略喘了口气道,“你自去罢。” 李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行礼退下。 伯年哥得娘子的资助,咏雪万分高兴,早将对顾老师的担忧抛至九霄云外了。 工匠陆续来上工,卫英用从刘二壮那里搜刮来的银钱割了羊肉,照旧熬煮羊肉。熬煮的时候,他还要时不时跑到门口,去瞧一瞧隔壁鞋袜铺的动静。正当他再一次跑到门口时,却瞧见隔壁新来的李管事正朝他走过来。 现在的李管事,仿佛与刚才的李管事又不一样了,仿若哪个大户人家的贵公子芝兰玉树般,唔,卫英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李管事浑身的气质与自家公子甚为相像。 李遥唇角含笑,朝卫英道:“敢问卫小哥,顾老师可在家?”他声音温和,听起来如拂春风。其实,自家公子的声音也挺温和的。只是公子自小受惯了大太太的打击,便不自觉变得生硬起来。 尽管心中站自家公子一方,卫英还是情不自禁答道:“我家公子正在里头……呃,在的。”工匠来上工后,公子总不好站在墙下,横竖今日休沐,便取了笔墨,在纸上算着私产呢。 卫英想起方才阿元送过来的两方上好的墨砚,再看看李管事,忽而觉得未来主母有些神秘起来。 若是能雇上李管事这般的,定然是大户人家罢。瞧瞧人家李管事身上的大氅,和自家公子着的大氅料子,似是差不离呢。 苏娘子定然是位隐世的富家太太,只因厌倦了尔虞我诈的生活,才躲到这灵石镇来。卫英如是想着。也因此为自家公子有限的私产羞愧半分,怕是公子倾尽所有,还娶不到苏娘子罢。 李遥看着面前的粗汉子看向他的神色变了又变,面色并不显,仍含笑道:“可否麻烦小哥与我通报一声,我有要事与顾老师相商。” “自然是好的,李管事请在这里候一会儿。”卫英说话也变得文绉绉起来。他转身风风火火地冲进自家院子。 顾闻白在纸上写写算算有半个时辰了,有些发愁。都怪自己以前太清高,差些将金钱视为粪土,如今是一文钱难倒书生,着实可恨。 他正在那里发呆,卫英冲进来,兴奋不已:“公子,苏娘子派李管事过来,说有事与你相商呢。” 只派管事过来?他忽而有种不好的预感。 李遥进得门,瞧了一眼在忙碌的工匠,并不多话,只安安静静地跟着卫英进了起居室。 起居室也是临时整理出来的,略宽敞的地方摆了一张案桌,上头摆着文房四宝,边上有一个小炉子,正煮着茶,小炉子旁的高凳上坐着一个俊秀的男子,正在专心煮茶。 李遥暗暗打量了一下那顾老师,见他脸上挂着一点疲倦的神色,但气质还算清雅,与府城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子弟相差无几。他来之前便听阿元略略说了,顾老师是从京城来的,人挺好。 呵,若是人挺好,便不会让娘子为难。 李遥心中如是想。 李遥打量顾闻白的同时,顾闻白也悄悄地用眼角的视线打量了一下李遥。只见后者穿着青黑色的大氅,脑袋的发髻梳得油光发亮,发髻上头装饰的是青玉,剑眉凤眼,气质温和,颇有书生气,竟然不似一个管事,而是一位翩翩公子。落儿身边,竟然有如此人物,顾闻白的内心,不禁有些发酸。 二人互相打量,竟然是一时无语。 还是李遥朝顾闻白拱手:“李某见过顾老师。”他态度谦逊,将自己放得极低。 别人既然已经示好,顾闻白只好顺着台阶下:“李管事。” 李遥却毫不客气,开门见山:“顾老师,此次李某前来,是为了三件事。”他不待顾闻白说话,便一一道: “第一件,是东家决定资助张伯年,银钱定为五百文一月。从今日起起效。” “第二件,是东家购买顾老师田地之事,这是买地的钱,请顾老师准备好田契。” “第三件,以后女子学堂大小事,皆由李某出面打理,望顾老师谨记。” 李遥一口气说完,将两个荷包放在案桌上,神色不变,唇角仍旧含笑。 “还有,我们东家向来喜欢清静,不喜欢闲杂人等近身,还请顾老师谨记。否则……”他缓缓道,“防身的刀剑无眼。” 这,这,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这李管事,哪里是温和如玉的公子,明明是牙尖嘴利,将公子一贬到底的利箭! 顾闻白看着李遥放在案桌上的荷包,竟然觉着有那么一瞬,他觉着周遭是空白的,没有人的,更加没有这个叫做李遥的人。 怪道她之前与他说,女子学堂会叫人来打理,原来她身边能人颇多,倒是叫他白白的操心了。 亦说不定,她的亡夫,亦是一位举世无双的男子,才叫他拍马也追不上。 自己之前那些不要脸的讨好,说不定在她心中,是些看不上眼的讨嫌行为。 卫英看着自家公子的面色变了又变,从通红到青白,再到青灰,他便觉难受得紧。可怜公子,巴巴地讨好苏娘子这么久,却叫苏娘子一棍子打回原形,公子可真是命运多舛啊!也许,公子这辈子,要与自己一样,注定孤独一生……呜呜,他会一直一直陪着公子的。 “如此,甚好。”顾闻白忽而道,他从怀中取出荷包,从里头取出田契,声音低沉,“卫英,陪李管事跑一趟黄镇公家中。” 卫英一步三回头的领着李遥去了。 待二人出了门,顾闻白方才挺直的背忽而垮了下来。他看着在茶壶不断翻滚的茶,却并不将茶水取下来。 外头工匠在吆喝着:“注意,注意!” 注意什么?还有什么值得注意?他怔怔地,一遍又一遍地想着。 卫英急匆匆回来时,便是瞧见自家公子垮着背,垂着头,毫无生气。 他心头一紧,想起公子以前受了大太太的训斥时,独自一人躲在书阁中可怜又无助的样子。 第68章 第68章 书阁中藏书无数,是大老爷素日里待着的宝地。别处寻大老爷定是寻不着的,但只要在书阁门口喊一声:“借书罢?”便马上能看到大老爷飞快地走出来,连连摆手:“不借不借。” 顾家旁的人却没有这么爱书,因此书阁常日是静悄悄的,极为适合躲着。自家儿子来书阁窝着,大老爷是知晓的。顾闻白头次来书阁,神出鬼没的大老爷默默从暗处走出来,摸摸儿子的头,叹道:“以后若受了委屈,便来罢。”说完又悄无声息地钻进书海中。 受了亲娘的训斥,亲爹却无能为力,小小的顾闻白,独自一人坐在层层叠叠的书中,茫然无措。他从天亮坐到天黑,也无人来寻他。还是自家老爹的长随送饭来,才发现书阁中还多了一个小主子。 他们两兄弟初到顾家时,刚开始还不习惯小主子时常跑到书阁去坐着。如此无助的小主子,让初到顾家尚需适应的两兄弟并不理解为何外头看着光鲜亮丽的顾家,大房唯一的男丁竟然不受宠。 那时公子的身体尚未抽条,瘦仃仃的,除了面容秀气一些,脸白一些,衣衫穿得比他们好一些,其实与当时逃难的他们,看着应是差不离的罢。 卫英回想起往事,鼻子便一阵发酸。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公子面前,轻声呼唤:“公子,公子。” 顾闻白抬眼看他,方才垮了的背瞬间挺直,态度有些冷然道:“事情可办好了?” “办好了。”卫英欲言又止,方才在去黄镇公家中的路上,李管事态度忽而变得很是冷淡,全程几乎一言不发,他好几次想打破沉默俱被李管事冷冰冰的眼神击退。及至黄镇公家中,文书出具后,李管事忽而对黄盛安道:“灵石镇上出现贼人,镇公是否安排一些人手,日夜巡逻街道。” 黄盛安又不傻,左右联想,自然知晓那贼人是黄三派去吓唬苏云落的,其实他亦想借机打击一下黄三,当下便道:“能安排人手日夜巡逻街道自然是好,但天寒地冻,怕是要冻死人。况且,这工钱……” 李遥打断他:“这样,人手我安排,工钱由我们东家出,如此可好?” 当然一百个好。黄盛安肃了脸色道:“李管事还有哪方面需要配合的?” 李遥也不客气:“李某需要镇公出示公告,过一下明路。” “自然是没问题。” 卫英晕乎乎地出了黄家,才想起,这李管事安排了巡街的人,那便是彻底断了公子的后路了。 罢,罢,如此才能让公子死心。 顾闻白并没有细看卫英的表情,他又默默坐了一会,起身朝外头走去:“我回那边一趟。”他晃晃悠悠出了院门,又晃晃悠悠地往那边走。 路过苏家鞋袜铺时,他并没有往里看一眼,似乎是真的死心了。 又走了片刻,一个穿着素色袄裙的姑娘悄悄地跟上他,她离他约是十几步的距离,亦不吭声,也不靠近,只静静地跟着他。 如此走了片刻,顾闻白止步,转头,拧眉道:“你还不死心?” 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雷大姑娘。只见她穿着素色的袄裙,发髻上簪着一朵白绢花,脸上敷了一层薄薄的粉,在眼角处染了一点薄红,如此装扮倒显得她楚楚可怜,略有几分姿色。 这装扮却不是别的姑娘教她的,而是那晚在昌盛饭馆顺手将她拉起的贺过燕。 其实,那贺过燕除却那一双三角眼,整体上还是风度翩翩的。他拉起她时,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鼻息间喷着温热的酒气,差些就熏醉了她的意志。 他们三人上了马车,贺过燕道:“雷姑娘你可真傻,我若是男人,定然不会喜欢你这样的。” 她呆呆的问:“那男人都喜欢什么样的?” 贺过燕眯着眼:“自然是娇弱的,楚楚可怜,死心塌地却又不要名分的。” 于扶阳在一旁赞同道:“那样的女子,最让人怜惜。”像黄三那般貌美却又要求甚高,还善妒的,男人也是不喜的。 雷大姑娘低头望望自己的衣衫:“我家中向来贫困,日夜要为别人赶制衣衫换取吃食而弄得面目可憎,如何能装出娇弱的样子?” 贺过燕哄她:“不若今晚你跟随我到黄家去,我好好装扮装扮你,再顺道调教调教你的气质。” 于扶阳不由给他一个佩服的眼神:这样的你都能下手。雷家祖先很不公平,那雷春长得唇红齿白,俊秀俊秀的,这雷大姑娘长得却很一般。 贺过燕给他使了一个眼神,继续哄将信将疑的雷大姑娘:“你放心,我不是坏人。我只是见不得有情有义的姑娘受委屈。” 若他是坏人,她倒也不怕。这公子看着便有些贵气,若是给他做妾她也可以接受。当然了,能嫁给顾闻白做正妻自然是最好。雷大姑娘如是想着,半推半就跟着二人回到黄家。 那贺过燕的确没有食言,他寻来两个颇有姿色的丫鬟,让她们装出可怜楚楚的样子,再让雷大姑娘跟在一旁学。如此折腾了两个时辰,雷大姑娘总算有一些进步了。 天儿一亮,两个丫鬟又抓着雷大姑娘起床梳洗装扮,终于将雷大姑娘收拾成了人见人怜的娇弱姑娘。 雷大姑娘瞧着镜中的自己,不由得有些怔愣了。身后,贺过燕俯身,在她耳边轻轻道:“原来雷姑娘是块璞玉,我若是顾老师,定然将雷姑娘好好宠爱着,舍不得你受一点委屈。” 男人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边,让她浑身起了一丝莫名的颤栗。 镜中女人的眼儿中,忽而多了一抹流动的春水。 待雷大姑娘的身姿奇怪地摇晃着出去,于扶阳站在门口,佩服地道:“还是贺兄厉害,这如此普通的女子,竟然亲手调教。”他一向只爱歌舞坊那种长相明艳、浑身媚态的女子,像雷大姑娘普通之姿这种贫家女,他还真落不了手。 贺过燕唇角勾起一抹邪笑,摇着扇子,靠近于扶阳耳边说了几句。 于扶阳听得一双凤眼直吊,连连赞道:“贺兄深谋远虑。” 二人一起笑了起来。 笑毕,贺过燕唤来一个小厮,让于扶阳打赏了他二两银钱,又吩咐了小厮几句,小厮一脸喜气地跑了。 而此时,经过贺过燕调教的雷大姑娘正双眼含泪,怯怯道:“顾老师,我不过是要回家,并不是缠着你,你为何对我如此凶?”话音未落,那泡泪水竟是盛不住,汹涌而出,濡湿了眼底下的薄粉,冲出一道痕迹来。 顾闻白不忍直视,也懒得与雷大姑娘说话,他干脆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正哭得起劲的雷大姑娘傻了眼。 忽而迎面走来一个少年,他板着脸,质问雷大姑娘:“长姐为何一夜未归?”却是雷春。未等他长姐回答,自己却是盯着顾闻白的背影,紧接着道,“你跟着顾老师过了一夜,竟是还没有名分吗?” 此时时时辰虽还早,天又极冷,街上行人并不多,但店铺已经开了不少,有好事的闻言,撩了帘子支着耳朵听着。 雷大姑娘有些不知所措:“春弟,你在胡说些什么?” 却听雷春冷笑一声:“他仗着你喜欢他,我们家中无长辈,便毫无顾忌是罢。走,我们去寻能作主的人。” 顾闻白此时走得并不远,将雷春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呵,到底是养了一条会反咬的蛇。他不屑于再见到雷春,只当作没听见,大步流星而去。待回到原来的宅子中,一切冷冷清清,之前的积雪无人清理,在庭院中融化了一部分,很是难看。 他进得房,立马研墨。却是天冷墨坚,费了一些劲儿才研得一些。研好墨汁,展开一张白纸,却是小心翼翼地勾勒起来。 不过须臾,美人便跃然于纸上,横眉冷眼,冷冷淡淡。 他低头看画,半响道:“想不到我顾闻白亦有这么一天。” 许是父亲和母亲的感情一直冷冷淡淡,影响了他。父亲虽然不纳妾,但爱书如命,与母亲于嘉音毫无共同的兴趣。而母亲,整日只顾着表哥于扶阳。父母的相处模式严重影响了他,直到遇见苏云落前,他都觉得自己也许不能像正常人那般,爱妻敬妻,爱子护子。 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竟然被嫌弃了…… 正看着画像发呆,有人拉着门环轻轻叩门。 他抬头,只见一个瘦削的年轻男人面带微笑,恭敬道:“公子,卫真回来了。” 雷春拉着雷大姑娘到了黄家。 雷大姑娘才从黄家出来,又被拖进去,不由有些忐忑。虽然昨晚知晓自己在黄家留宿的人并不多,但是也不少。 一路上,她都在猜测雷春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但最后还是存了一点心思,没有开口问雷春。万一,万一,雷春这一招成了呢? 雷春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与黄家的门房,道:“烦请与三姑娘通报一声,说是雷春有事相求。” 门房掂了掂荷包,板着脸进去了。 雷大姑娘不禁道:“你竟然识得黄三姑娘?” 雷春看她一眼,简略道:“三姑娘乃是我们院长的知音,她为人良善,最爱主持公道了。” 片刻后门房开了旁侧小门,叫二人进去。 之前雷大姑娘是从西门进出的,又是外院,只走了一道垂花门,并不觉黄家有何特别景致。如今却是从正门入,跟着小厮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垂花门,而后又跟着丫鬟进了一处雕梁画栋的精致小楼,她瞄了一眼牌匾,上头婉约地书写着“桃花楼”三字。 守在楼外的两个丫鬟,长得还好看,身上穿的缎面袄子,怕是她这一辈子都穿不上的……不,她暗暗发誓,若是傍上顾闻白……若是傍不上……她忽而想起今早俯在她身后,在她耳边呢喃的男人。 入得楼内,只见香暖的风阵阵袭来,桃粉的帘子垂着,貌美的丫鬟成群,轻声细语,眼神不觉意掠过雷大姑娘身上,让她心底内忽而升起一阵自卑。 待看到坐在美人榻上的天仙人儿时,雷大姑娘越发的不安了。这便是黄三姑娘?竟然这般貌美? 她揣揣不安,而胞弟雷春见到黄三,却觉得很亲切:“三姑娘最近可安好?” 黄三答了雷春,将视线投在雷大姑娘身上,唇角含笑,温声细语:“这位便是你的长姐了?果然是个可人儿。” 雷大姑娘一直因为自己的长相没有胞弟的长相出色而有些不愉快,此时被一位天仙般的人儿赞叹,简直心花怒放:“三姑娘果然人美心善。” 黄三身后的如霜嘴角扯了扯。 倘若她家三姑娘心善,那天底下便没有恶人了。 黄三却是大大方方受下,柔声道:“雷小哥今日来,是为何事?” 雷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黄三的黛眉拧起:“想不到那顾老师竟然是这般不负责任,雷姑娘请放心,此事我黄家定会为你作主。” 此事子虚乌有,雷大姑娘到底心虚,忙道:“有劳三姑娘,只是,我想顾老师定然有苦衷……” 黄三有些不耐:“他一个外乡来的,说不定哪日拍拍屁股便走了,难不成要让他白白糟践我们灵石镇上的好姑娘?” 她语气有些凌厉,吓得雷大姑娘不敢出声。 黄三又放缓了语气,安抚她:“天气严寒,之前我听雷小哥提过,你们家中墙壁裂开,既不安全又进风。不如这样,在解决这件事之前,你们便先在黄家住下,届时再安安心心出嫁。” 没等二人出声,她便转头嘱咐丫鬟如雪:“如雪,你且领着雷姑娘她们到听风楼住下,万万交待下人,别怠慢了客人。” “是。”如雪应下,领着又惊又喜的二人去了。 二人才走,于扶阳便和照旧摇着扇子的贺过燕从后头走出来。 黄三慵懒道:“接下来,便看你的了。” 贺过燕嘴角上斜:“不过小事一桩。”好色乃男人天生本能,他不过是将这本能,用来在调教女子上而已。 一向平静的灵石镇忽而多了巡逻的护卫。三人为一组,共三组十五人,日夜分段来回巡逻。护卫看着皆精瘦精瘦的,一看便是练家子。 黄盛安在告示牌上贴了告示,宣称巡逻护卫的工钱皆由苏家鞋袜铺的苏娘子所出,请民众安心。 此事传到黄三耳中时,她拧了眉头,再三确认:“果真是那小寡妇的手笔?” 刘壮垂头:“是。” 黄三才想起刘二壮迟迟未见人影,尖声道:“让那刘二壮即刻滚来见我!” 睡得正香的刘二壮,此时被人从暖和的被窝里拖了出来。他横流的口水尚未干,一脸惊惶,被拖至一人面前。 那人温和俊秀,笑吟吟地看着他:“你便是刘二壮?” 第69章 第69章 强大的求生欲让刘二壮脱口而出:“这位壮士,您认错人了,我是刘三壮。” 那人也不与他辩解,只闲闲地道:“你替你家主子办了差,直到此时还尚未到黄家回禀她。按照那位的性子,怕是有你一顿好受的。” 此话一出,刘二壮便瘫软下来:“你,你是何人?” 那人也不藏着掖着:“苏家鞋袜铺的李管事。” 苏家鞋袜铺不过一个小寡妇,一个小丫鬟,一个煮饭的婆子,一个看店的少年,再加上两个做鞋的婆子,哪来的年轻管事?刘二壮狐疑地看着李遥,怕不是三姑娘陈年的对头来诈他的罢? 李遥也不管他信与不信,俯身,盯着刘二壮:“你以前犯下的那些腌臜事,手上沾的血腥,便也算了。但千不该万不该,招惹我们东家。” 刘二壮到底是做多了坏事的,也死死回盯着李遥:“我敢打包票,你若动了我,便走不出这灵石镇。” “是吗?区区一个黄家,我还不放在眼里。”李遥起身,背着手,淡淡道,“动手。” 刘二壮即刻被五花大绑,又被挂在门板上。一模一样的手法,定是卫英那厮!等下定是点蜡烧脚! 刘二壮破口大骂:“卫英,你这厮,还雇了别人来骗我!” 李遥并不言语,只坐在太师椅上,呷着茶。 方才绑刘二壮的其中一人取出一个羊皮袋子来,缓缓展开,露出里头几根银光闪闪的长针来。 “咦?!”刘二壮不解,不是点蜡烧脚?正疑惑,那人猛然扒掉他的衣衫,对准他某个穴位,将长针扎了进去。 “啊哈哈哈哈哈……”长针一扎,刘二壮猛然狂笑起来。他不想笑,他想哭,可是他一直控制不住的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还要笑。 李遥根本没受影响,仍旧呷他的茶。 刘壮紧赶慢赶来到弟弟刘二壮家中。弟弟刘二壮凭着胆大心狠,帮着黄三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也因此捞了不少油水,早年成亲便置了个二跨小院,一家连主带仆共十二口,住在小院里吵吵闹闹的。 此时平日里热闹的跨院却无人应门,似有人在哈哈哈地笑。 刘壮扣了门环许久,仍旧无人应门,但里头哈哈哈哈的笑声仍旧不断。怪哉怪哉!刘壮只得往手心里吐了唾沫,使劲擦了擦,撩起下摆,就往墙头爬去。 待下了墙,那笑声并未停,听着是自家胞弟刘二壮的。 究竟何事这般欢喜?莫非他的小妾花娘怀身孕了?刘壮疑惑地寻着笑声的位置。那房间却是门窗紧锁,里头似乎还放下了厚重的窗帘,叫人无法窥得里头情景。 “刘二壮,刘二壮!笑甚咧?三姑娘让你赶紧滚去她面前回话!”刘壮顾不上了,扯着嗓子喊。 那笑声却是未停,似乎笑得更嚣张了。 他笑得让刘壮心中也痒痒的,有点想笑。他拼命拉着门:“刘二壮!三姑娘脾气你是知晓的,笑甚呢?赶紧出来,到黄家回话!” 屋中人仍旧笑着,没来开门。 刘壮左右衡量了一番,到灶房寻了把斧子,使了吃奶的力气砍向门扇。如此砍了数次,那门扇才破了一个洞。但里头的人仍旧笑着,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事。 待刘壮进得屋中,拉开窗帘,才发现刘二壮在地上躺着,光着膀子,半身已然冻得青紫,但仍旧张着嘴巴狂笑着。 刘壮赶忙扑过去,却见他脖下扎了一根银光闪闪的银针。刘壮轻轻将银针旋出来,刘二壮这才吐出一口白沫来,却是几乎没有出气了。 昏死过去前,他用尽全力吐出几个字:“苏家鞋袜……小,寡妇……” 卫英抽了空,揣了五百文钱,到了张伯年家院门前。院门虚虚掩着,卫英叩门:“张小哥可在家?” 今日休沐,若按以前,张伯年是在家中苦读的。 应门的却是余嫂子。 她歪着一张嘴,面目刻薄,很不高兴地冲卫英道:“你来作甚?我可没有再去寻那小女子晦气了。” 卫英不理她,只管继续喊:“张小哥可在家?” 无人回应。 余嫂子这才道:“我让他到街上打秋油去了。你找他作甚?” 卫英想了想,还是与她道:“苏娘子已经决定每月资助张小哥,每月五百文,我来送钱与张小哥。” 余嫂子脸上总算扯出一点笑容:“你给我便可。” 卫英不语,只道:“我等张小哥回来。” 呿!余嫂子白了一眼卫英,悻悻地倚在门旁,一双三角眼仇视着卫英。卫英浑然不觉,只专心看着回路的方向。幸得张伯年只是到街上打秋油,并未逗留。 卫英将事情简略说完,五百文递给张伯年手中,便转身走了。 铜板才揣在怀中,余嫂子便一把抓过去,一脸的阴沉:“你专心读书,我来拿着。” 横竖家中家务事俱是母亲操持的,张伯年也不计较,提了秋油罐子进屋。他没注意到,后头余嫂子的眼珠骨碌碌地转。 她心道:那黄三姑娘劝我瞒着她资助伯年的事儿,倒是好的。这不,又有人巴巴的送钱来了。 且正巧她又手痒了,刚好拿一百文到那地儿试试手气。 刘壮寻了一辆车,将奄奄一息的刘二壮拉到黄三姑娘面前。三姑娘一向多疑,且刘二壮这事太邪门,说出去别人也不敢信。 那刘二壮笑得屁滚尿流的,被放在隔门外,黄三捏着鼻子绕着他看了一圈,嫌弃道:“赶紧将他抬出去。”到底是刘壮还有些用处,又吩咐道,“给他寻给大夫开几副药灌下去。” 刘壮松了一口气,谢过黄三,命人将刘二壮抬下去了。 他将刘二壮昏迷前留的话与黄三一说,黄三的黛眉拧起又舒展开来,她展了一个笑容道:“原来这小寡妇倒是有几分手段,倒是我小瞧她了。罢,既然她寻了人做护卫,便让她使着银钱罢。” 刘壮瞧她脸色,小心翼翼道:“那女子学堂,三姑娘您……” 黄三抱着手炉,桃花眼飞过媚色:“女子学堂我誓在必得。如此,先歇两日,再寻些外乡的流氓,与她的护卫寻些乐子。” 刘壮拍她马屁:“三姑娘好主意。那打发这些流氓的钱……”以前这事儿一向是刘二壮做的。 黄三朝如霜道:“刘大若来支钱,尽管给他。” “是。”如霜应下。 黄三倚上美人榻,伸手托着腮:“也不知那贺公子是如何调教雷大姑娘的。” 听风楼顾名思义,且听风鸣,十分有诗意的名字。楼里布置得也好,便是挂着的帐幔,料子也十分的贵重。雷大姑娘摸了又摸,觉得自己的手掌比帐幔还要粗糙,便赶紧放下。 听风楼共有二层,楼下四个小巧的房间,中间前面是花厅,穿过花厅是颇大的起居室。起居室中间下沉弄了一个火盆,旁侧放着案桌,文房四宝应俱全,很是适应读书。一楼旁侧一条楼梯直通二楼,二楼是差不多的布置,只是在楼上可以听到从不远处湖面吹过来的风声。 雷大姑娘自然是住在楼上,雷春则赶紧跽坐在案桌,练起大字来。回家这几日,四周乱糟糟的,他都还没有念过书。尽管他现今戴着孝,要过三年才能参加秋闱,但说实话,若是明年参加秋闱,他其实并无把握。甚至乎,有一段时间他忐忑不安,怕自己神童的头衔便从此掉落。 亲爹的不幸逝去,还是有好处的。 如雪安排了两个小丫鬟服侍雷大姑娘。一个叫如云,一个叫如水,二人穿着剪裁合身的青袄子,梳着双丫髻,长得很是乖巧。 如雪乃是黄三身边的大丫鬟,自然是不能服侍雷大姑娘的。她安排完事儿,又叮嘱了两个小丫鬟两句,便走了。 雷大姑娘坐在软绵绵的美人榻上,学着黄三的样子倚在榻上。如云和如水对视一眼,将笑憋在心里。 雷大姑娘倚完美人榻,又走到窗边,眺望远处。 黄家真大啊!只见房屋密密麻麻,不远处是一面颇大的湖,湖上似是结了冰,吹来的冷风阵阵,让她穿的素色袄子有些捱不住了。她打了个寒颤,正想转身,忽而肩上多了一件斗篷,有人在身后柔声道:“这儿风大,雷姑娘别着凉了。” 是贺公子! 雷大姑娘十分惊喜,正欲转身,却被贺过燕从背后虚虚搂住:“别动,让我替你簪一支钗。” 她听话,任凭男人轻轻将一支钗簪在她头上。 她虽欢喜,仍缓缓道:“贺公子,我仍守着孝,不好戴这钗咧。” “你自放心,这钗乃是我特意到街上寻了许久,才买到的样式极素的一支钗。”贺过燕的手有意无意地拂过她小巧的耳垂,颤起一波涟漪。 尽管知晓这是于礼不合,但雷大姑娘似是如嗜鸠毒般愉悦。过了年,她便二十了,内心无比渴望男人的宠爱。以前她是想过若是嫁顾闻白不成,退而其次,下嫁那五大三粗的卫英也行。谁料卫英除了给她买过一双鞋子,平日里是半分都不会瞧她。真真是一个榆木脑袋! 男人的手又轻轻拂过她的肩,最后落在她的腰上。 若有似无的痒。 “我与顾老师相识多年,最是知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他呀,喜欢会抚琴的。不若,我教你抚琴?” 不知何时,案桌上多了一把琴。 贺过燕搂着雷大姑娘的细腰,轻轻踱步到琴旁。啊,雷大姑娘虽然长得一般,但浑身散发的俱是处子的味道。让久未尝欢的他竟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宽大的手轻轻按在雷大姑娘手上,底下是一根琴弦。 二手猛按,琴弦一阵乱颤,发出难听的声音。 底下的雷春手一颤,笔下歪歪斜斜的一条线。他皱着眉头,呿道:“乱弹琴!” 说完又自顾自地掭了墨,继续练字。 小丫鬟如水挽了袖子,露出洁白的手腕,伸手替他研墨。一边研一边赞叹道:“春哥哥不愧是神童,写的字竟是这般好看。” 雷春瞄一眼唇红齿白的小丫鬟一眼,终是忍不住:“你识得字?” 小丫鬟摇摇头:“如水自幼家贫,哪里识得字。如水与春哥哥一样,不过四五岁便没了父亲。母亲只得将如水卖进黄家来当奴婢。”说话间咬着唇,眼儿里漾了水光。 十四岁的少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闻言心生隐恻,道:“你若是愿意,我便教你识字。” 如水欢欣雀跃:“有劳春哥哥了。如水定好好认字,不负你期望。” 少年便扑哧一声笑出来。 此时,榆木脑袋卫英,牵着自己大侄女卫香的手,进了苏家鞋袜铺里。 大哥卫真比自家公子与他都要强。在顾家的时候,便得了一位厨娘女儿的青睐,十八岁便成了婚,十九岁得了大女儿卫香。而如今,嫂子简言肚子里还怀着一个,临产期在来年三月。 这回,卫真拖家带口的回到灵石镇,便是想让已经六岁的卫香读书启蒙。而在他心目中,府城里最好的老师也比不上自家公子。 卫英与大侄女卫香今年才见过二次,但卫英本就长着一副傻大个的模样,喜欢将卫香放在肩头上驮着玩。在府城里,叔侄二人差不多将小吃摊全都逛遍了,尽管当晚卫香拉了许久的肚子,仍然拦不住她对叔叔的喜爱。毕竟,叔叔比起爹娘,要好糊弄得多。 这不,爱臭美的卫香一瞧见隔壁鞋袜铺,便指着自己脚上的鞋子道:“英叔,香香脚上的鞋子不合适了。” 卫英一看,明明脚上的小靴子是新作的,上头还缀着两朵小绢花呢。 然而大侄女卫香的大眼睛眨啊眨,两泡泪水要掉不掉,让卫英柔软的心一下子受不了。 但……他摸摸自己的口袋,囊中羞涩。 还是自家大哥有眼色,塞了一个荷包在他手上,还不忘叮嘱:“只给她买一双便可。” 于是,俩叔侄便手拉手,欢天喜地进了鞋袜铺。 铺子中有几位外乡来客人正在挑选靴子,阿元正招呼着,见卫英进来不由一愣。见卫英手上还牵着一个肉嘟嘟的小姑娘更是瞪大双眼。 卫英笑道:“你只管招呼他们,我们随便看看。” 苏云落连午膳都没用,足足睡了三四个时辰,才缓缓醒过来。用茶水漱了口,吃了几个小馄饨,意识才渐渐清明起来。 发髻乱了,她散了发,咏雪拿了梳子给她梳头,正梳着,不由咦了一声。而后小心翼翼道:“娘子,您长了一根白发……”她挑出来,果然,乌黑的发丝间,一根发丝银亮银亮的。 竟是长了白发…… 苏云落不禁又气又恼,俱是那顾闻白将她气的。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到底是顾及了咏雪的感受,她拈过银丝,笑道:“我年纪不轻了,有白发亦是正常。” “那……拔还是不拔?”咏雪曾听老人说,白头发是越拔越多的。 苏云落捻着发丝,笑道:“自是要拔的。”说着,自己用力,便将那根白发拔掉了。拔出的那一瞬,生痛生痛的,一如她的心。她细细保养的身体呵…… 咏雪继续梳发,苏云落将那根发丝轻轻搁在桌上,想了一会道:“待会给辛嫂子支十两银,让她到药堂买些何首乌回来。” 咏雪应了。 发髻梳好,眼看便要天黑,她也懒得再插钗,只让咏雪簪了一朵鹅黄的绢花。口脂亦懒得扑了,只抿一抿嘴唇便了事。打扮完毕,她披了斗篷,揣了手炉,预备到铺子里对账。 李遥本要将对账这事揽了去,是她觉着以后事情摆定,李遥还要走,且在隔帘后对账,边听着客人对鞋子的挑剔,也是必须的。是以她照旧要到铺子里对账。 再说了,她若不再动弹,脑子便要生锈一般。 走至天井时,隔壁的工匠仍然在叮叮当当的干活。 咏雪窥了一眼前面的娘子,见她并未有一丝的停顿。 咏雪便替顾老师可惜了须臾。 转眼便到了隔门。咏雪撩帘,苏云落挺直腰肢,缓缓走了出去。一个肉嘟嘟的小姑娘站在她面前,漆黑的瞳仁亮得发光,赞道:“姐姐,你好美呀!” 第70章 第70章 苏云落已经不做姐姐许多年,见这么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在她面前喊姐姐,自然以为她唤的是咏雪。是以她略略侧身,打算让咏雪与眼前的小姑娘说话。 岂料小姑娘紧跟她的脚步,仍旧仰着头看她:“姐姐,你好美呀。” 谁家的小孩嘴儿那么甜,只可惜吃得略微胖了许多,那双鬼灵精怪的眼儿都快眯成一道缝儿了。 卫英赶紧冲过来,将卫香拉过一旁,忙朝苏云落赔笑:“苏娘子,小香不是要故意冲撞您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一个赞美自己的小姑娘。苏云落微微一笑:“无妨。”说罢便要走到隔帘后去,裙摆却被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扯住。 苏云落轻轻吸了一口气,强忍住欲发的脾气,仍旧笑着低头问那小姑娘:“小香还有什么事吗?” 卫香仍旧一脸艳羡地看着她:“姐姐,你的发髻是怎么梳的?可以教教小香吗?” 苏云落望向卫英。 卫英赶紧道:“她是我的侄女,叫卫香。呃,平时很臭美。” 卫香嘟起嘴:“我才不是臭美,我是爱美。我以后长大了,定要像姐姐这般美!” 罢,罢,到底是自己的仰慕者,还是个童言童语的小姑娘。苏云落伸出手,摸了摸卫香软软的头发,笑道:“你现在还不能梳这样的头发。这样,我让咏雪姐姐帮你梳头,可好?还有,以后你得叫我姑姑。” 咏雪在一旁伸手:“小香妹妹,我是咏雪姐姐。” 卫香看看咏雪,又看看苏云落,嘴儿极甜:“姐姐还是姐姐,咏雪姐姐也是姐姐。” 卫英一把拉过她:“赶紧把鞋子买了,你娘还在家里等你咧。” 卫香依依不舍:“那姐姐,小香什么时候能来这里梳头?” 还真是为了爱美锲而不舍,苏云落笑道:“若你有空,便过来罢。” 卫香点头,跟着卫英去挑鞋子。 苏云落松了一口气,坐到隔帘后,拿了帐薄,开始对账。才看了一页,帘子晃动,卫香胖嘟嘟的脸伸进来,手上还举着不同图案的两只靴子。一只是绣了一朵小荷花,另一只绣了一朵海棠花,因卖得便宜,是以只是粗略绣一个大概的轮廓,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只是花的形状。 小姑娘的脸上却很认真:“姐姐,你说小香应该买哪一双?” 苏云落问她:“小香喜欢什么花?” “都喜欢。” 那很难选择了。只是…… 苏云落的视线调向卫英,唇瓣微弯:“既然都喜欢,那便都买罢。灵石镇时常下雪,鞋子常爱湿,备多一双也是好的。” 卫香闻言便欢喜道:“姐姐说得对!”她钻出隔帘,朝卫英欢呼道,“英叔!姐姐说可以买两双好替换!” 卫英:“……”大侄女啊,你口中的姐姐乃是鞋袜铺的掌柜,能不让你买两双吗? 二叔侄付了钱,拎了鞋子,仍旧欢欢喜喜地手拉手回隔壁去。 卫香的娘,大着肚子的简言正在临时搭建的灶房里等着他们。她二十五六的年纪,梳着圆髻,同样圆圆的脸上眼睛眯成缝。 灶上座了一口大锅,简言预备烧一锅水,下面捞了,煮成羊肉汤面与工匠们吃。她娘是厨娘,她从她娘手上习得了一些厨艺,却并不精通。但要做家常菜却还是可以的。 见卫英二人回来,便笑道:“回来了。正好面团醒好了,擀了便可以切面了。” 说着从小杌子上起来,挺着大肚子预备去案板擀面。 卫英忙道:“嫂子,你别动,让我来。” 简言不放心道:“你可会?”六月的时候卫英到府城里探望他们,给他们做了一道菜,几乎难以下咽。 卫英只是害羞地笑了笑,将面团揪了一块,动作熟练地揉起来。不过片刻,便擀好了面,利落地拿了菜刀,将面切得整整齐齐。 简言奇道:“不过数月,小叔竟然突飞猛进了。” 那厢卫香举着一只靴子,皱着小鼻子:“英叔,这鞋子好重你。”说着将靴子倒过来,却是哗啦一声倒了好些铜板出来。 简言又诧异道:“咦?你们买鞋子还送钱呢?” 卫英将那些铜板拢起,数了数,正巧是一双靴子的钱。 他心想:其实,苏娘子还蛮心善的呢。 对完帐的苏云落又怀着手炉,回到起居室。 刚坐下,李遥便回来了。他一身寒气,在火盆边烤了片刻,才走近苏云落:“东家,那刘二壮这些年替黄三办事,手段极狠,手上有不少人命。我方才走动了几家,俱是对黄三、刘二壮恨之入骨的。” “很好。”苏云落一手抱手炉,一手抱汤婆子,眉头不见波澜,“刘二壮家中的人,可都是无辜?” “刘二壮家无田地,更无良铺,家中却能啖肉吃汤,如何不知那刘二壮干的什么勾当?我不过才逼问几句,他的妻子、小妾便争先恐后地招了。” 李遥办事便是利落,省了她不少事。 苏云落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下面该如何做,全由你作主。” 李遥却是迟疑半分:“东家,此前有人在万通钱庄兑了一张簪花银票,可是您……” “是。”苏云落呷了一口茶,“我买那黄三的消息,用了一张簪花银票。” 李遥眉头微蹙:“赵家是万通钱庄的大客户,会不会……” 苏云落却有些意外:“你近来没有打探赵家的消息?” 李遥微微垂头:“那杨玉丹还是有几分本事的,赵栋近来非但没有纳妾,还将原来的几位姨娘发卖了。赵栋上回从南洋回来,听说又赚了不少。”情况竟是比他们认为的要好。 苏云落叹了一句:“原以为他没了我,便过得不好,如今看来,我苏云落,倒是多余。”她话虽然是这样说,心情却愉悦。 李遥跟她多年,岂会不知她心思:“东家,您这是要回渭城?” “嗯。祖母葬在渭城,我想她了。”顿了一下,她又道,“若是可能,我想将祖母迁回余杭府。”毕竟,余杭才是祖母心心念念的故土。她将祖母一人弃在渭城,不孝至极。 “待明年,女子学堂办成,我便将这好消息亲自说与她听。”她说。 祖母一生颇为传奇,她生于望族,养于闺阁之间,嫁给死板迂腐的祖父,却饱读诗书,行万里路拓宽自己的眼界。 李遥也笑:“女子学堂能办成,老师定然欣慰东家孙承祖业。” “倒是委屈你了。”苏云落瞧他。 李遥嘴角扬起一抹苦笑:“不过是自寻。” 咏雪探头进来:“娘子、李管事,该用晚膳了。” 新置的宅子仍然在修缮,尚不能住人。是以天黑后,顾闻白将卫真一家安置在西厢房。原来卫真要住耳房,但耳房狭窄,卫香又尚小,简言还大着肚子,顾闻白沉了脸,命令卫真住在西厢房。 卫真只得应下。 人一多便热闹起来。往日里冷清清、暗沉沉的院子支起了好几盏气死风灯,灶房里也一直升着火,烧着水。简言还丢了几个山芋进灶眼去,一股诱人的香味随风四处乱飘。 竟然有一股让人感动的气味在里头。 这便是家的味道啊。粗汉子卫英如是想。若是往日,公子照旧在房中习字,他自己孤零零地望星星,别提有多凄凉了。 或许,成亲也是一件好事呢。从未想过娶妻的卫英,头一回认真琢磨起这个问题来。 翩翩公子顾闻白仍旧坐在房中习字,只不过,对面多了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 卫香歪着头看着顾闻白,眼儿亮晶晶的:“顾叔叔你很好看。”她是第一次见到顾闻白。爹爹瘦,个子也不高;英叔虽然个子高,但是很粗壮。而顾叔叔,长得正是合适。嗯,与今日在鞋袜铺里看到的漂亮姐姐一样好看。 顾闻白:“……”他颇为奇怪,明明卫真性子沉稳,怎地生的女儿性子竟然这般,呃,与卫英一般跳脱。 虽然如是想,但还是要尽到老师的职责。毕竟身为老师,而老师家仆从的女儿,若是目不识丁便会让自己蒙羞的。 他开口道:“小香,你之前可识得一些字了?” 卫香掰着胖胖的手指,认真地数着:“小香识得张叔的大肉饼、李婆婆的葱香饼、阿容家的西瓜冰乳酪,还有许许多多的零嘴儿。” 顾闻白:“……”卫真怕不是生了个女儿,而是生了个饕餮罢。 他又耐着性子问:“小香可懂得写字?” 卫香使劲儿点点头,抓起笔,在洁白的纸上画了一个圆圈:“大肉饼。” 再画一个圆圈:“葱香饼。” 再画一个圆圈:“西瓜。” 若不是自己是个认真负责的老师,顾闻白觉得自己定会吐出一口老血来。他忍住将卫香丢出去的冲动,柔声道:“小香,这不是字,这是画。” “画?”小姑娘努力让一条缝的眼睛瞪圆了,“顾叔叔,小香想学画画,将今儿鞋袜铺里的漂亮姐姐画下来。” 鞋袜铺里的漂亮姐姐?顾闻白不甚放在心上:“那小香便要努力了。” 卫香却是将笔丢下,喜滋滋地摸着自己的头发:“漂亮姐姐说了,让咏雪姐姐帮小香梳头呢。” 顾闻白愣了愣:“小香说的漂亮姐姐,可是鞋袜铺的东家?” “东家?”卫香歪头,“好像是呢。东家都是用算盘子算账收钱的。漂亮姐姐会打算盘,她还送了小香一双靴子呢!漂亮姐姐人真好!” 顾闻白心中闪过一阵苦涩,她对一个陌生的小孩也这般好,为何偏偏对他不屑一顾。难不成,她竟这般厌恶他吗? 他的心情一时低落到了极点,只呆呆地望着琉璃珠灯发呆,连卫香离开都不知晓。 西厢房里,卫香扑进简言怀中,摸摸娘亲的大肚子:“弟弟乖哦。”而后滚到一旁,埋进暖和的被子里睡着了。 简言在灯下赶小孩的里衣。 卫真坐在她身后,轻轻揽着她:“不用做太多,若是不够,便到外头去买。” 简言轻轻拍拍他的手:“自己亲自给小孩做衣衫,寓意才好。” 卫真便不再说,只揽着她。一家三口,再加上肚子里即将出世的孩子,尽管外头寒风肆虐,却也觉得温馨。 但,卫英孤家寡人住在耳房里……公子也是独自一人……倒是叫人不安。 简言窥他脸色:“怎么?” 卫真叹一口气:“公子与卫英,二人年纪这般大了,竟是没有想着成亲。” 简言放下针,笑眯眯道:“你却是糊涂,怎知卫英没有想着成亲?”她放低了声音,“今日小叔带小香到那苏家鞋袜铺去买鞋,那苏娘子竟送了一双鞋子与小香呢。若不是对小叔有意思,怎么会送鞋子与小香?我可打听过了,这苏娘子是个从外乡来的小寡妇,自己开一家鞋袜铺子,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家。与小叔倒是相配呢。” 卫真自十六岁与简言相识,初初并未生任何情愫,是后来简言总在吃食上照顾他,他才注意到简言的。有次他帮公子做事,不慎弄伤了脚,只能卧床养病。顾闻白是主子,自然不能亲自照料他,而卫英是个粗汉,在照顾人上总是缺两根筋。如此几天,他竟然闻着自己身上有了怪味儿。 幸得简言听闻了,急急来探望他。 到底还是少年脸薄,不肯让简言替他擦身。最后简言急了,垂着头,绞着手,羞答答道:“横竖我心悦你,替你擦了身,你便要娶我。” 自己虽然知晓简言喜欢他,但没想到姑娘竟然这般大胆。卫真看着简言似火烧般的脸颊,一颗心怦怦跳着:“你,你愿嫁我?” “自是愿的。”简言声若蚊呐。 卫真欣喜若狂,将简言搂在怀中。少年如雷的心跳声与少女的体香交融在一起。 卫真是顾闻白的护卫,简言是厨娘之女,并无卖身于顾家。二人在卫真伤好后,顾闻白给了卫真二百两白银操办婚事,如此便成了亲。自从成亲后,卫真与简言蜜里调油,夜夜度春宵,便觉得自家公子与二弟怪可怜的。 但后来,公子带着他们出了顾家,远离京城。几经折腾,卫真与简言在府城里帮顾闻白打理生意,而卫英则随顾闻白落脚灵石镇。 时光如梭,几年眨眼便过,他的二孩即将出世,而公子与卫英,还是孤家寡人。 夫妻先是同情了一把二人,而后简言道:“这灵石镇上估着是没有公子喜欢的了,那便先撮合小叔与那苏娘子罢。” “也好。”卫真点头,“这种事儿你便操弄罢,我一个大男人,便不参与了。” 简言收了针线,笑道:“那是自然。” “明日,我便带着卫香,多到苏娘子处坐坐。” 第71章 第71章 夜色渐渐浓了。 不过一更天,普通老百姓便要吹灯歇夜。一来可以省些灯油蜡烛,二来早早钻进被窝中可以省炭,三来,若是睡着了肚子便不再饿。 尽管灵石镇大部分的人能吃饱穿暖,但还是有少部分的人是过着极为艰苦的生活。雷大姑娘与雷春,便是那少部分的人其中之一。 虽然后头雷春得了资助,又到府城里去读书,见识比长姐多了不少,但眼前的一幕,他还是瞪大双眼四处张望,怕一个晚上的时间都不够用。 只见长桌上铺着精美的桌布,那料子,怕是比他身上穿的衣衫还要好。桌上则是各种精美的盘子,盘子里盛满佳肴。更有那透明的杯子装着颜色鲜艳的酒,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不知在何处,还燃了香。 各种香纠缠在一起,钻进鼻子,钻进脑子里,让人醉。 却不知是香醉人,还是人在香中醉。 黄三照旧居上位,两侧是于扶阳与贺过燕。三人皆穿华服,更是衬得俊秀异常。三人后头,还站着帮忙倒酒布菜的丫鬟们。 这一切,莫不让雷大姑娘与雷春心生自卑,再生向往。 雷大姑娘忽而觉得,若是她嫁与顾闻白,说不定终其一生,都不会看到这样的情景。 雷春则觉得,他更加的要奋力读书,将来出人头地,何处不是温柔乡。 姐弟心中揣了各种向往,被于扶阳与贺过燕频频献酒,一时竟微微熏红了脸,有些微醺起来。 黄三呷了一口酒,朝如云如水使了眼神,二人吃力地扶着雷家姐弟出了桃花楼,又扶至听风楼。 如云将雷大姑娘扶至楼上,如水则将雷春扶到房中休憩。 如水与雷春差不多的个子,她身子单薄,扶着雷春甚是吃力。二人跌跌撞撞进了房,又跌跌撞撞到了床榻边,如水正要将雷春放下,却不慎被雷春扯下半边身子,被他压在床榻上。 少年清冽的气息和着淡淡的酒气,在如水的耳边喘着,如水红了脸。 雷春生得极好,虽然身子还单薄,穿的衣衫也普通,但浑身散发着一种读书人冷清的气质。虽然是主子命她勾引雷春,但如水自己心里,却是有几分喜欢雷春的。 此时她半推半就,正要拿雷春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忽而撞上少年一双冷冷清清的眼睛。 如水愣了。 楼上,如云替雷大姑娘除去外衫,只着里衣,盖好被子,自己则悄悄出去。 房中点了合欢,气味靡靡。 须臾,贺过燕摇着扇子进来,大摇大摆地坐到床榻边。他收起扇面,用扇子挑开被子。 他啧啧二声。 贺过燕眼神渐暗,口水不断地吞下去。但,时候未到……若是要想折辱顾闻白,让他羞愧而死,此时还不行。 他收了扇子,又望了一眼姑娘,最终还是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床上的姑娘睁开双眼,情欲满溢。她挑了一缕自己的发丝,玩弄着,方才脸上的薄醉红粉早就消得一干二净。 想灌醉他们姐弟?没门。尽管他们薄命的爹娘早逝,却传给了他们千杯不醉的好酒量。雷大姑娘起身,下榻,仅着里衣,赤着一双脚走至漱洗架前,掬了一把冷水拂向自己的脸。 呵,为了自己的前程,她自己的爹她都能弄死。 区区一个贺过燕想用自己作刃,刺向顾闻白,那也得看自己愿不愿意。她伸出冰冷的手,缓缓摸向自己的胸口。 却是一夜春梦了无痕。 张伯年早起,去学堂的时候路过苏家鞋袜铺时,阿元刚好在将门扇拆下来。 他站在门口,朝阿元躬身道:“梁大哥,可否替我传话与苏掌柜?” 阿元对张伯年还算有好感:“你且说。” 张伯年脸色肃然道:“伯年感激苏掌柜,将来定然不负苏掌柜期望。” 阿元应下,目送他远去。如今张伯年仍是少年,一片赤子之心,倒让人欣赏。来日如何变化,却又是将来的事了。人的寿命由天定,这世事还说不定该如何变化呢。 天冷,张伯年穿得单薄,便一路小跑至学堂。进得雅趣院前,只见顾闻白穿着大氅,长身玉立,背着手站在台阶上。 张伯年略略定了气息,才走到顾闻白面前,恭敬行礼:“伯年请老师早安。” 顾闻白颔首:“里面起了火盆,快快进去罢。” 张伯年不由诧异。往年天儿再冷,老师却是不愿意燃火盆的。他认为寒冷可以锻炼人的意志,如今却…… 少年的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是,老师。”他顿了一下,再次躬身,“伯年谢老师襄助。” 顾闻白只哼了一声。 顾老师心肠虽好,但表面还是那般的冷冷清清。少年愉快地进了学院。 天气太冷,眼看风云突变,又是一场风雪。因之前曾有学生在风雪路上不慎摔倒,将腿摔断。是以顾闻白在用午膳的时候,与其他学院的老师商议,再上半个月便考试,而后一直休沐到年后正月二十再上课。 而到那时候,女子学院应也能修缮完毕,正式招生了…… 说起这个,他却是有许久没到工地上瞧一瞧了。 其实也没什么可瞧的,此事是交与黄盛安监管,他一个镇公坐镇,总不会有工匠偷懒。 而且,那位不是也说了,女子学堂的事宜通通交与李管事,用不着他操心。 虽然如是想着,一双长腿却不由自主地绕过围墙,进到女子学堂的范畴。正是用午膳的时候,工地上空无一人。倒是临时搭建的休憩地热热闹闹,工匠们正抓着大馒头吃着,一边喝着羊肉羹。 他正要走过去,忽而见从转角处走出二人来。 一人是女子,披着黑狐裘,头上戴着风帽,眉描得极细,眼皮此时低垂着,脚下小心翼翼跨过残砖。裙摆摇曳间,露出精巧的高底尖头靴来。 是她。 顾闻白的心忽而慌了,鬼使神差般,他寻了个可以藏身的地儿,钻了进去。 另一人却是李管事。他仍旧穿着那件玄青色的大氅,眉目俊朗间带着淡淡的笑容。他个头比苏云落要高上一头,此时虚虚地护着苏云落,二人走动间,竟然好似一幅美轮美奂的画。 苏云落不时转头,与他说着什么,李管事一直笑着。 什么李管事,明明,明明是知己的模样…… 顾闻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君子,但也并非小人。但此时,他很想做一回小人。心思晃动间,巧笑倩兮的女人忽而脚下一顿,朝旁侧歪歪地倒下去。 李遥手脚快,将苏云落一把拉起,差些没带入怀中。他们这一行为,差些没气坏了藏在隐蔽之处的人。 “似是扭到脚了。”苏云落动一动脚,不似往常灵活。 说好来与工匠们打声招呼的。 她看一眼周围,与李遥道:“你自己去,我在这里等你。” 李遥皱眉看她:“这……” “无妨。”如今是养得娇弱了一些,但以前跟祖母游历大川的底子还在,她并非是时时需要人照看的娇嫩花儿。 李遥是知悉她性子的,嘱咐她几句,往工匠们处走去。 他一走,苏云落蹲下来,捏一捏自己的脚,不由得嘶了一声。倒是比相像中疼。这次出门因有李遥驱车,兼上有些话不能说与咏雪听,她便没带咏雪出来。如今倒好,只得自己做独脚侠了。 她微微将受伤的脚踮起,抱紧手炉,朝四处张望。墙的那边,便是顾闻白所在的雅趣院了…… 天上布满乌云,沉沉地压下来。晴了几日,又要下起大雪来了。 这样站着有些累,苏云落蹙起眉头,但方才看了半响,并没有合适的地方坐。脚却是越发的疼了。 趁着周围无人,她不由得龇牙咧嘴了一下。 一直盯着她的顾闻白见状:“……” 李遥因牵挂着她,只匆匆与工匠们说了几句便又走回来。见她脸色不好看,便知方才扭的那一下并不轻。但……他左右看了下,有些为难:“你的手搭着我,而后走出去?” 也好。 于是苏云落将右手搭在李遥的手肘上,左手还抱着手炉,颇为艰难地挪了两步。便这两步,额头上竟微微沁了薄汗。 李遥只得停下,神色为难到极点:“要不,我背你出去?” 苏云落摇头,咬牙道:“我还能走。”话音才落,后头有人沉沉道:“你这样走出去,脚怕是不用要了。” 她一惊,转头一看,竟是顾闻白。只是,眼前的顾闻白与此前有些许不同。他的下巴处长出了一些青茬,眼圈底下也略有青黑。整个人竟然有一种沧桑的感觉。 顾闻白盯着她,话却是朝李遥说的:“你便不能抱她出去吗?难不成,你手无缚鸡之力?” 苏云落几乎要气笑了,这人动不动便要拿鸡出来说道说道。 她不等李遥回答,便呛道:“难不成你有?” 电光火石间,李遥的视线扫了一眼她,却见她脸上闪着一种奇异的神采。他不由得暗暗吃惊。 “当然有。”顾闻白说话间,略略俯身,一把将她抱起。苏云落惊叫一声,脸涨得通红,用手撑着他的胸膛,呿道:“你若有,那定是日日爬墙练出来的。” 顾闻白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若不想别人知晓我日日爬墙夜会你,尽可以大声一些。” 苏云落不得不抿紧唇瓣,但仍是挤出一句:“别人只会说你无耻。” 顾闻白低头,双眼直看到她的明眸里去:“你若再说,我今夜便又爬墙。” 女人的嘴儿便紧紧闭住了。 李遥跟在后头,若有所思。 女子学堂另辟了一个入门,顾闻白抱着苏云落出了门,见到门口栓着的马车。他奴奴嘴:“是那辆?” 苏云落应是。 顾闻白将她抱上车,轻轻放下。苏云落一路上筹措了一些感激的话语,但最后还是干巴巴地说了二字:“有劳。” 顾闻白看她一眼,也不出声,低下头去,却是掀起她的裙摆来。 苏云落惊叫一声,猛然救下裙摆,又使了吃力的劲儿,狠狠地扇他一巴掌。 顾闻白惊愕地看着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只是想替你看看脚。” 苏云落理直气壮:“你非医者,怎可以看别人的脚。男女授受不亲,请顾老师快快走罢,勿叫人看见了,引起误会。” 她微微喘着气儿,脸红通通的。双手死死抓着裙摆,一双眼警惕地看着他。似是他动一动,她便张开利齿,狠狠地咬他一口。 顾闻白无可奈何地瞧着她,脸上生痛生痛,仍得细细叮嘱她:“镇上马家医馆的马大夫擅接骨,你且去寻他看看。” 苏云落仍旧死死盯着他,不发一语。他只得怏怏下了车,却见李管事站在旁侧,侧头看他。温润如玉的脸上,带着一丝好奇与探究。 他没好气,但还是将方才叮嘱苏云落的话又与李遥说了一遍。 李遥点头。 顾闻白脚步顿了顿,还是快步走了。待回得雅趣院,正要踏上台阶,忽而张伯年从里头走出来,二人迎头碰上,张伯年却神色紧张,将他拉至一旁:“老师,出什么事了?”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张伯年。 张伯年指指他的脸:“有五指印。”又指指他胸前的衣襟,“这是什么?”若不是他相信老师的为人,定然以为老师方才…… 他低头,只见胸前的衣襟上,明晃晃一枚口脂印。 今儿简言到街上去,精心挑选了几斤栗子和糖,让卫英洗切好了,放在锅中熬煮,预备做一些糖栗子,给隔壁苏娘子送去。 卫英自是不知晓的。 他拿着菜刀,专心地在栗子上划口子。 简言瞧他用刀分外熟练,不由道:“小叔,不过半年功夫,这菜刀你竟使得如此熟练了。” 卫英憨厚一笑,想说是被公子逼的。却又一转念,若说是公子逼的,那公子亲自到苏娘子处学厨艺的事儿不就泄露了?学厨艺的事儿一泄露,公子对苏娘子求而不得的事儿亦会泄露……公子那么要面子…… 卫英憨厚一笑:“是隔壁苏家鞋袜铺的辛嫂子教我的。她的儿子是公子的学生,她瞧我炊饭的手艺不是极好,便指点了一下我。” 这番话听在简言耳中却是变了样。她一琢磨,原来小叔竟与苏娘子这般相熟了。或许苏娘子亦是钟意小叔的,只是小叔迟钝,没捅破这层窗户纸。 她瞧一眼仍在给栗子划口子的小叔,觉着或许年前小叔便不是孤身一人了。 唉,只可惜公子,眼界颇高,倒还要孤身一人了。 糖栗子炒好,装在篮子里,香气四溢,馋得卫香直流口水。简言分给卫香几个,笑道:“我们一起到隔壁去,谢谢苏掌柜送给你鞋子好不好?” 卫香今日被简言拘着,还不能到隔壁去寻咏雪姐姐梳头,闻言兴奋不已:“好!” 母女二人便手拉手,跨进了苏家鞋袜铺。 第72章 第72章 正巧店中没有客人,阿元正在铺子里擦拭柜台。见二人进来,忙迎上来:“二位客人想要买什么样式的鞋子?” 卫香不高兴了:“阿元哥哥你不识得小香啦?”她抬起脚,将脚上新着的靴子给阿元看,“我和英叔昨日才在这里买的鞋子。漂亮姐姐还送了我一双呢。今儿娘和小香,便是来谢谢漂亮姐姐的。” 简言好笑,这小香吃得多,嘴儿也快。 阿元憨憨地笑了:“小香妹妹说的是。不过我们东家外出了,尚未回来呢。”他望向简言,“您便是卫英大哥的大嫂罢?” 简言点头:“以前我小叔倒是多得你们照料了。” 阿元忙道:“没有的事。”他说的是实话,简言却以为他说的是客气话,心中又对小叔与苏掌柜的感情多了几分肯定。 虽然苏云落没回来,但简言还是将糖炒栗子拿出来,叫阿元们一起吃。她大着肚子,人又热情,卫香还用她的小胖手亲自剥开阿元吃。既是邻居,又是卫英的大嫂与侄女,本着远亲不如近邻的想法,阿元痛痛快快吃了好几颗栗子。 栗子炒得正正好,不偏甜腻,还保留着栗子原来独特的香味,还易剥皮。 阿元诧异简言的手艺,嘴上吃了人家的栗子,不由得有些松:“我们东家定是喜欢吃这栗子的。” 正中下怀,简言忙道:“若是她喜欢,我便叫卫英时常送些过来。” 阿元自然是拒绝:“不用不用。” 客气寒暄也过了,栗子也吃了,简言便试探着进入正题:“阿元小哥,你们东家来到灵石镇多久了?” 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灵石镇的人都知道。 是以阿元大大方方道:“是数月前才来的呢。” 简言又问:“那平日里卫英有没有常来店里,帮着你们东家照料一二?” 阿元平日里虽然是个机灵的,但闻言一时摸不着头脑,他疑惑道:“为何卫大哥要帮着我们东家照料一二?”卫大哥一不懂料子,二不懂做鞋的技术,让他在灶房里练切菜还没有顾老师切得快呢。 李遥在车厢外头问苏云落:“东家,你可去那马家医馆?” 苏云落摸摸自己的脚踝,似是肿了。但…… 她拒绝:“先回家中。我记得我还有一瓶极好的药油。”她在车中,自然是没看到外头李遥的唇上,挂着一丝兴趣盎然的微笑。 李遥上车驱马,马车笃笃地缓缓走着。乌云越低,沉沉的,看来不过片刻,便要下雪了。学堂这一片比较偏僻,行人无几,李遥沉了声音:“你为何讨厌那顾老师?” 苏云落一愣:“为何这般问?” 李遥悠悠然然:“我与你相识多年,你讨厌一个人,便不会多与他说话。但这顾老师……”以前,她虽是赵栋的妻,但她讨厌赵栋,几年下来与赵栋说的话除了拣要紧的讲,其他并不废话。但方才,她口口声声说讨厌顾闻白,却与他争吵个不停。旁观者清,在一旁的他,可不觉得那是吵架,而是--打情骂俏。 当然,他现在才不会与苏云落说。横竖,平时十分无趣,顺便也考验考验那顾闻白。 老师当年看错了人,将苏云落错付给赵栋,若是他能拨乱反正,老师在西天极乐世界,才能安下心来。 苏云落果然极快地反驳:“你可不知,那人精明异常,嘴上处处不离一个钱字,倒是叫人讨厌得很。” 她将顾闻白初次来店里时,气焰嚣张地叫她捐钱的样子活灵活现地说与李遥听。 末了不屑一顾道:“说是捐钱,分明是剥削商户。” 李遥静静听着,唇角的弧度一直未变。东家却是不知,她吱吱喳喳控诉顾闻白的声音中,充满了活力。他还记得她决定离开赵家,离开渭城前的样子。瘦成巴掌大的脸上满是沧桑,虽然每日里照旧看帐算账,却是死气沉沉的。他每日看到的,俱是不开心的她。他那时候很想劝她,既然赵栋不义,那他们便不刃罢。但她仍旧挂着赵母的恩情,走的时候仍然给赵栋留了几分情面。 他不知道,每次替赵栋张罗娶那些姨娘,她的心情是如何。 尽管她说过,她对赵栋并没有爱。 有的,只是苏赵两家纠缠不清的恩义。 幸好,苏云落还算决断,在该离开的时候离开了。 他眯着眼,想:是该好好调查调查顾闻白了。 顾闻白小心翼翼地将大氅除下,再小心翼翼地将印了佳人口脂的衣衫解下。雅趣院与其他学院一样,隔了一间小小的房间。以前顾闻白甚少在隔间里歇息,是他认为他须得时刻坐在堂中,好为学生们答疑。是以这隔间竟积了不少的灰尘。 幸得还有一个衣架。 顾闻白将衣架抹净,将那件衣衫如珍宝一番挂在上头。口脂的颜色并不是她惯用的枣红色,而是略略带些粉嫩的红,抹在她的樱唇上,让人忍不住…… 顾闻白忽而有些愤怒起来,她来见他时总抹那枣红色的口脂,与那李管事在一起,竟然抹这般可人的颜色! 几个胆大的学生偷偷藏在门外,看着自家老师对着自己的衣衫横眉冷眼般,不由得面面相觑。 然而,被情感左右脑子的人总是莫名其妙的。 方才还想着将人家按下,啪啪打一顿屁股,以免她总招蜂引蝶;下一刻便十分苦恼,到哪里买这样颜色的口脂,方能讨人家的欢心。 据他对灵石镇上商户的熟悉程度来说,镇上售卖胭脂水粉的商户,似是才得两家,而素日里还有货郎叫卖。 货郎卖的玩意儿,能好到哪里?他家落儿用的,自然是要极好的。若说最流行最新鲜最好的,自然要数京城里了。但近几年,他怕是不会回京城了。 该如何办呢?顾老师伤透了脑筋。 却又说因得了这枚口脂印,顾闻白方才想起将卫真叫回来的目的。原来他是欲叫卫真寻两个身手好的护卫,暗中保护苏云落的。昨日被李管事三言两语便乱了心绪,倒是忘了正事。 马车很快到了苏家鞋袜铺前。 李遥先下车,进得门,见铺子里坐了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还有一个胖嘟嘟的小姑娘,阿元正在给她们倒茶。 阿元见他,忙道:“李管事,东家可回来了?” 李遥点头,看一眼那女子与小姑娘,朝她们一笑,那小姑娘嘴儿一张:“叔叔,你好俊呀。” 李遥莫名,温柔俊秀的脸上挂着笑,朝她们拱手以示歉意,自己进了灶房,吩咐辛嫂子将咏雪叫出来,二人到外头将苏云落扶进来。 简言却是一愣,这苏掌柜的管事,竟是这般俊秀不凡。若是与自家公子站在一起,还不一定被自家公子比下去呢。 咏雪按娘子的吩咐,正在里头习字呢,闻言急急跑出来,路过店堂时,卫香叫她:“咏雪姐姐!” 咏雪今日是苏云落替她梳的朝天髻,头上簪一朵粉色的玫瑰花,耳垂上嵌两粒小小的珍珠,身上着粉红的掐腰小袄,下面一条月白的棉裙。她从隔门后走出来时,带起一阵香风。 简言又是一愣。这小姑娘身上的装扮,价钱可是不菲。便是放在京城大户人家里,也是一等大丫鬟的待遇。 她心中忽而忐忑起来。苏掌柜的管事俊秀不凡,出来一个小姑娘貌美气质佳,那苏娘子……岂是卫英能配得上的? 卫香瞧见她心心念念的咏雪姐姐,不由欢快地叫道:“咏雪姐姐!” 咏雪含笑应下,柔声道:“你自玩着,我且去接娘子回来。” 辛嫂子力气大,先将苏云落从车里搀扶下来,咏雪则在下面等着。 苏云落其实只是一只脚不便行动,倒也没费多大的功夫便下得车。她将大部分身子的重量压在辛嫂子身上,另一只手则搭在咏雪身上,借了一点力,缓缓走进铺子中。 因着疼痛,脸色有些许苍白,额上微微沁了汗,额前、鬓边有几缕青丝贴在脸上,端的是美人见怜,楚楚动人。 卫香嘴儿快:“漂亮姐姐,你怎么啦?” “小香过来了?”苏云落含笑,瞧一眼旁边大肚子的妇人,面相与卫香十分相像,便道,“这位可是小香的娘亲?” 简言忙站起来:“你是苏掌柜?” 苏云落称是,转头吩咐阿元:“你且好好招待着,若是小香娘亲想吃什么零嘴儿,你只管去买。” 简言连连摆手:“苏掌柜客气了……” 苏云落笑道:“我伤了脚,还得先进去。你与小香且玩着。” 简言连连点头,目送着一行人进去了。 她心道:怕是今年小叔还是孤身一人罢!想不到这苏掌柜,竟然长得如此这般秀美。若是放在京城中,那便是养在闺阁中的大家闺秀。幸得自己还未开口,倒还没丢脸。如此一想,她便匆匆向阿元告辞,拉着卫香回了隔壁。 阿元松了一口气。这卫英的大嫂总是打探东家的消息,倒教他十分为难。听着她问话并无恶意,但他作为伙计,总不好将东家的情况倒出去。 简言拉着卫香,直奔灶房。 只见自家傻乎乎的小叔子,正站在大锅旁边搅拌里头的粥。见二人回来,卫英憨笑道:“苏娘子可喜欢吃?” 简言存了心眼,故意道:“苏娘子挺喜欢吃的。要不下次我做了你再拿过去?” 卫英连连摆手:“不,不好,苏娘子会生气的。” 简言眯了眼:“不过是送吃的,难不成你得罪过苏娘子?竟叫苏娘子这般不喜。” 哪里的事!卫英急急撇清:“明明是公子……”话说一般,幡然醒悟,装作继续搅粥,“嫂子,你看这粥,是不是熬好了?” 简言自幼便是在顾家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长大的,哪像卫英这般傻,不过是几字,便叫她抓住了精髓:原来是公子瞧上了人家苏掌柜,还叫人家苏掌柜拒绝了。 她拍拍自己的胸脯,到底松了一口气。幸得没开口,不然公子的绊脚石又多了一块。 她细细地琢磨着,急着将这件大事告诉丈夫卫真。 下学的时候,学生渐渐散去,卫真候在学堂门口,等着自己公子出来。 等了许久,人都走光了,公子才慢慢吞吞地出来。他走得极慢,姿势还奇怪,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唇角含笑,眼角含春,特别像……对,特别像简言对他表白之后他的样子,整日傻呵呵的。 但今日公子没出过学堂,与谁心意相通了? 顾闻白见到卫真,脸上的表情收敛了一些,只与卫真道:“此次我叫你回来,是想让你寻两个身手不错的护卫,暗中保护苏家鞋袜铺的苏掌柜。” 他边说着,脚步仍旧不停。双手仍旧交叉,护在胸前。 卫真跟在他身后,有些诧异:“苏家鞋袜铺的苏掌柜?是新买的宅子隔壁那家鞋袜铺子吗?” 顾闻白道是。 那不是简言要去撮合卫英一起的苏掌柜吗?公子怎地竟也这般护着那苏掌柜?难不成?主仆共争一女? 到底是从顾家出来的,卫真的脑子想得复杂许多。 没等他想个究竟,又听主子道:“你在府城时,可曾买过胭脂水粉,哪一家的比较好?” 卫真被顾闻白的话强烈冲击,愣愣回答:“简言很少用胭脂水粉,俱是从货郎处买的。不过,她是说过府城里有一家叫什么花想容的胭脂铺子,里头的东西价钱不菲,但是质量极好。” 只见自家公子颔首:“你且去信,赶在年前买一些回来。” 卫真傻了眼:“公、公子,买什么?”胭脂水粉?谁用?苏掌柜? 顾闻白顿住,转身,不耐地看他一眼:“怎地,你从府城回来后竟和卫英一样蠢了?” 卫真连忙解释:“公子,属下从未买过这些东西。不如公子列一张单,好叫别人去买。不过属下听说,那些口脂什么的,有各种颜色咧。” 他话音才落,却见自家公子不耐地放开双手,挺胸,指着衣襟的一处,道:“瞧见没?口脂便是买这样的颜色。” 却见衣襟间,明晃晃的一团,辨不出颜色的污渍。 第73章 第73章 卫真眨着眼,不知所措地看着顾闻白。 瞧见卫真如此神情,顾闻白猛然看向自己胸口,瞧见那团污渍。 顾闻白:“……”大约是他双手收得太紧了,是以竟将那枚口脂印给擦成这个样子了。到底是见惯了风云的顾老师,他冷静道,“你且去镇上的胭脂铺子,将里头的各式东西都买一份回来,而后我再写成册子与你。” 卫真:“……是。”天见可怜,他这辈子还未买过胭脂水粉与简言,如今却要替未来主母买来。 卫真得令,将灵石镇上的两家胭脂铺子先考察一番,发觉两家店卖的都差不离,便将雷同的各式买了一份。便是这样,倒是成了胭脂铺子的大客户,直叫他下次再来,定多送两瓶口脂与他。 卫真拎着瓶瓶罐罐回到家中,只见自家公子郑重的接过篮子,在旁侧放一本空白的册子,笔墨备好,再一一将那些瓶瓶罐罐取出来,逐一打开,细细研究一遍,而后在册子上书写品名。 卫真:“……”公子如此,可比他当年参加秋闱还要认真…… 幸得那些瓶瓶罐罐并不多,便是口脂,也只得六七种颜色。其中还有什么玫瑰凝、海棠红……卫真是个粗人,店家分说的时候他便云里雾里傻傻分不清楚。 也幸得公子结合丹青之道,倒是将其中一种口脂重点圈出来了:“这一种颜色,多买几瓶。” 卫真恭敬地看去,只见写得是“玫瑰半红”。 折腾一个多时辰,才写好。墨迹才干,卫英便憨笑着进来:“公子,晚膳好了。”今儿可是吃羊肉铜火锅呢。他朝卫香展示了他切得一手薄羊肉的好功夫,大侄女极其赏脸,用胖嘟嘟的手掌直拍手呢。 顾闻白将册子递给卫真,满面春风,心情好极了。 卫真:“……” 卫英却是瞧着顾闻白的衣襟,疑惑道:“公子,您的衣服脏了呢。待会换下来,我给您洗了。” 这番话得到的是自家公子哥一个大白眼。 他正莫名,卫真走过他身边,低声道:“傻弟弟。” 哎,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既然公子都开始情窦初开了,那么弟弟缺了一根情爱的筋,也应该能长出来罢? 好不容易,苏云落才回到起居室。辛嫂子自下去了,咏雪担忧道:“娘子,不用请大夫来瞧一瞧吗?” 苏云落脸色有些青白:“你自去打一盆热水来。” 咏雪只得应下去了。 苏云落自己俯身,将靴子小心翼翼除下。靴子被轻轻脱下,露出里头一双白底的罗袜来。只见白底的罗袜上,歪歪斜斜的绣着两株海棠花……倒也不是极难看,但亦不好看。这罗袜是她闲时绣的,她女红不好,但闲着也是闲着,便学着绣了好几双袜子。到底是自己亲手绣的,也花了好几日的功夫,手指头也被扎了好几个洞,便是难看,也就自己将就穿了。横竖只得自己与咏雪看到。 但今日,差些被那顾闻白瞧了去……这不是给了他取笑她的机会吗?哼,才没那么容易得逞。 除了罗袜,才发现脚踝肿得不轻。 咏雪端水进来,一脸的担忧。 苏云落安慰她:“我以前摔得比这还要严重,不过用药油擦擦,翌日便消肿了。”说着吩咐咏雪从妆匣中寻了一个贴着“跌伤药油”的小瓷瓶出来,她自己盘腿坐好,将药油倒在手上,轻轻在肿处旁边揉搓起来。 搓了半响,觉着差不离了,才净手。 她一向回到家中,便要卸妆,于是吩咐咏雪将妆匣搬到小杌子上。妆匣打开,摆好妆镜,她边照镜子边取下钗环。 似是哪里不对劲…… 她怔怔地照了半响,才发觉自己嘴上的口脂所剩无几。她不由得有些疑惑,今日出去并没有吃东西,她新抹的口脂怎么不见了?她凝神,细细想着,今日直奔女子学堂的工地,而后崴了脚,再然后,是那顾闻白将她抱起,二人吵吵闹闹,走了好一段路,而后顾闻白将她抱上车…… 似是在顾闻白将她放下车的时候,她的脸无意擦了一下他的衣襟…… 登徒子!若不是他非要抱她,她怎么会将口脂留在他衣襟上! 苏云落一阵脸红。又想了想,到底是留了几分理智,若不是顾闻白在场,主动抱她,说不定这时候她都还回不来。 李遥虽然与她认识十数载,却是个绝对不会与别的女人接触的人。 她红着脸,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若桃花,眼角带春,竟是娇羞不已。 她忽而将妆镜大力合上,发出砰的一声。 咏雪正在帮她整理衣衫,闻声吓了一跳:“娘子,可伤着了?” “无事。”她摇头。心中却道,她定要将她的心保护得严严实实,绝不会再让它再被伤害。 夜灯初上的时候,雪花便纷纷落下了。 热气腾腾的羊肉铜火锅吃完,卫英在清理灶房,卫香则蹲在灶口等着埋在灰烬里的芋头煨熟。 卫真与简言两口子迫不及待地进到西厢房,门儿一关,简言便急急道:“原来那苏娘子看着似大家闺秀一般,与小叔,怕是有些不相配。” 卫真叹一口气,握着简言的手:“是公子看上苏娘子,我们便快有主母了。” 简言惊讶地张着嘴:“但,那苏娘子是守寡的…”苏娘子虽好,但公子是顾家的长房嫡子。虽然现在他们远在灵石镇,但老爷百年之后,顾家大权还是属于公子的吧?顾家会允许苏娘子进门?虽说大太太的娘家乱糟糟,不讲门第之见,但她在顾家,可是最看重门第的。从大姑娘顾盼宁的婚事便窥得一二…… 卫真嘘了一声,轻轻抚着简言的手:“言妹,勿乱语。公子可是很喜欢那苏娘子的。今日他还叫我给苏娘子买胭脂水粉咧。你想想,向来不曾爱慕过的女子的男人开了窍,便是刀山火海亦要去的。” 胭脂水粉? 简言忽而冷眼对他:“公子这般不开窍的人都懂得给苏娘子买胭脂水粉,你怎就不懂?” 卫真一愣,这把火怎么烧到他身上了? 简言抚着肚子,气哼哼道:“是不是我逼你娶的我,我又是个厨娘的女儿,你便觉着我一个烧火丫头,整日围着灶台转,用不着胭脂水粉吗?” 卫真急得跳脚:“哪有的事,这不是我觉着你自己买更是方便吗?” 简言瞅他:“那为何公子不扔一袋子银钱与苏娘子,让她自个买?” 卫真傻了眼,只傻乎乎地看着简言。 到底是自己成亲多年的丈夫,简言了解他的性子,在外头虽然心眼多,但是对于她,却是实打实的忠诚。以前是她拘着不让买,如今倒责怪起他了。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傻子,逗你玩呢。快给我说说,公子要买些什么样式的给苏娘子。虽然我不大用,但比起你们男人,还是略懂那么一些的。” 卫真这才松一口气:“我正要问你咧。”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来。 夫妻俩头挨着头,一边看一边讨论起来。 外头大雪纷纷,顾闻白站在外头,拎着一篮子的瓶瓶罐罐,默默地将欲叩门的手收回来。尽管是下属,但人家小夫妻俩卿卿我我,倒是不好打扰。 只是,他们这般,十分让人羡慕咧。 落儿以前,是不是也与他们一样,与她的夫君恩恩爱爱?他拎着篮子回到房中,盘腿坐在案桌前思虑了片刻,终还是起身,在多宝格里寻了许久,才找到两瓶药油。用一个荷包装了,抬腿便出了家门。 便是她不肯见他,那也要将药油给她。她素日里那么娇养的一个人,怕是痛得受不了。也不晓得有没有去看大夫。她只得咏雪一个小丫鬟,辛嫂子每到晚上是家去的,晚上起夜该如何办…… 苏云落洗了妆,衣裳换成家常便服,舒舒服服地窝在裘毯里。久不出门惯了,出去一趟,竟然累得慌。 尽管脚踝还肿着,她心情却有些莫名的好,将端上来的几样菜吃了大半,还喝完了一盅何首乌鸡汤。 才用完,天色暗下来,咏雪掌灯,房中顿时堂亮一片。 “咦,下雪了。”咏雪拎着食盒出了起居室,在外头道。 又下雪了。灵石镇的雪下得可真多。她想。 因伤了脚,苏云落没法子消食,只半躺在暖榻上,拿了一卷书翻看着。 脚踝却渐渐痛了起来。 她扔下书,又倒出药油涂着。 涂完药油,手上一股味道。她用帕子擦了擦,仍旧消除不掉。咏雪这当儿去用饭了,用过饭,才提水进来。 倒也不是不能等,只是这药油的味道沾在手上,着实难闻。她举着手,却觉得越发的难闻。 她将视线移至红泥小火炉上的茶壶上。 茶壶一直用文火煨着茶,里头的水自然是极热的。不过,用茶水洗手,倒是更能除味。 她如是想着,到底还是起了意,掀开裘毯,披衣下榻,预备拎了茶壶到洗脸架去,将水倒出来洗手。 下雪了。 大雪纷纷,似鹅毛般不断从空中飘落,这般大的雪,是李遥近十几年甚少看到的。他披着裘衣,戴了裘帽,将双手拢在袖中,休闲地站在天井上方,赏雪。 他站的位置略隐蔽,若是匆忙之人,定是不会注意到他的。这个位置也十分的好,可以将周遭一眼看尽。 比如此刻,他看着隔壁院墙上,有人翻了过来。 李遥眯了眼,看着那人顶着一头雪花,翻墙的动作异常熟悉利落。那人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还拂了拂大氅上的雪花。而后左右张望了一下,熟门熟路地走过天井,进了院门,再走至苏云落起居室的窗外。 李遥没有出声,只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人叩窗。忽而,他像是想到什么,转身,悄无声息地往灶房去。 这时咏雪已经用完饭,正在帮辛嫂子收拾桌子。 李遥叫她:“咏雪,你去叫阿元到药房捡些活血的汤药来煎来与娘子用。” 咏雪应下,自去寻阿元了。 却说方才翻墙的不是别人,正是顾闻白。 他怀里揣着两瓶药油,躲过其他人的耳目,走到苏云落起居室窗外,轻轻叩窗:“苏云落。” 因怕她不喜,他倒是不敢称她为落儿了。 里头苏云落正小心翼翼拎了茶壶,一脚踮着,一脚缓缓移动,艰难地前进着。 忽而窗桎被敲响,有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喊她:“苏云落。” 她一个激灵,手一松,手上茶壶扔了出去。铜制的茶壶在青砖上哐当一声响,吓坏了窗外的人。 顾闻白顾不得其他,径直转到门前,撩了帘子就闯进来。 却见帐幔微垂,灯光柔和中,一个佳人散着一头青丝,穿着及地的海棠红袍子,里头一件贴身小袄,正无措地踮着脚,看着他。 不远处的青砖上,一只铜茶壶滚在地上,淌了一滩茶水,还尚有热气腾腾。 他扑过去,上上下下地检查:“可有烫着?” 尽管他没动手,只用视线打量,苏云落的脸仍旧红成了被烧熟的虾子。她恼怒异常,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你又来作甚!” 见她无事,顾闻白放下心来,却是不敢直视她,眼光看向另一处,只将怀中药油掏出,欲递给她,嘴上说道:“我给你送药油来……” 却是碰触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咦? 他尚未反应过来,那手已被人狠狠地打掉。 “登徒子!”苏云落气急败坏! 她气得两颊艳红,左右看了两旁,见右手边花架上摆着一盆兰花,想也不想,抓起兰花便朝顾闻白兜头兜脸摔下。 顾闻白十分机灵地躲开了。 兰花被摔在地上,瓷盆碎了,泥散了一地。 “你还躲!你还敢躲!”苏云落气得快要炸了。 顾闻白顿时领悟过来,若是女人在气头上,那万万是不能躲的。于是乎,他讨好道:“不如,我不躲了,你再扔一次?” 在外头望风的李遥:“……”这顾闻白,是不是有点儿太蠢了? 第74章 第74章 人是自己放进去的,总归要负责。李遥思忖须臾,略略将声音抬高:“东家,我方才让咏雪熬了些活血化瘀的汤药与你,你可记得吃了,别嫌苦。” 里头怒气冲冲的苏云落才想起今晚可不似之前,之前顾闻白俱是趁着咏雪歇下才来,今儿来早了,咏雪还没提热水进来呢! 可真是个净给她招麻烦的! 苏云落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你还不快滚?” 话音才落,就听李遥又在外头说:“咏雪,这雪下得挺大,我打把伞,送你过去罢。” 遭了,李遥也要过来!若是单单咏雪,她还好糊弄,但李遥……名义上李遥是她的管事,但实际上二人关系错综复杂。 苏云落慌乱地看了四周,并无甚好藏人的地儿,尤其顾闻白这身条还挺高。她不得不咬牙道:“你赶紧躲进我卧房中去。”她抬手指着一扇小门,门上挂着珠帘,里头只燃了一盏灯,灯光昏暗旖旎。 平常咏雪除了替她打扫,并不到卧房中去。她又因贪懒,有时候窝在裘毯中便睡着了,是以卧房倒是不常用的。 虽是不常用,可到底是私密的地方,她与顾闻白,并没有相熟到这种能进卧房的地步。 顾闻白亦有些犹豫,虽然整日爬墙,但他藏起来,便真的有些瓜田李下说不清了。但不藏起来,又怎能说明他是爬墙过来的?虽然他真的希望与苏云落瓜田李下,但却不是因为李遥那厮。 苏云落终究还是在乎那李管事的。想到这里,顾闻白更不愿意藏进去了。 苏云落急得涨红了脸,差些没要跺脚了。 罢罢罢,顾闻白深深看她一眼,钻进那扇小门中。 他的目光糅合了不甘,看得苏云落莫名其妙。见他钻进去,苏云落松了一口气,兀自金鸡独立地站在原地,等着咏雪进来。 然而等了片刻,方才就说要拎水过来的咏雪却迟迟不进来。苏云落维持原来的姿势累,不由得心中纳闷。 正想出声呼唤咏雪,外头便传来声音:“有劳李管事了。” 只听李遥淡淡道:“我将伞留在这里,你等下走过来小心些。” 咏雪应下,撩开帘子,拎着一个食盒进来,却看到自家娘子姿势怪异地站着,离她不远的地方分别摔了茶壶与一盆兰花。 咏雪不明真相,惊呼起来:“娘子,这是怎么了?” 苏云落早就想好说辞:“我想要洗手,便拎着茶壶走过来,却不甚撞到花架,又扔了茶壶。” 咏雪不疑有她,关心地问:“娘子可有伤着?” 苏云落摇头。 既娘子无碍,咏雪将苏云落扶回暖榻,伺候她洗了手,又将一个药盅从食盒里拿出来:“娘子,这是李管事吩咐您要喝的药。” 她说罢,又忙着拿来簸箕与扫帚,将地上的兰花与泥清理干净。 苏云落端着药盅,喝了几口,见咏雪仍旧忙碌着,一时半会竟不想离开。她心中牵挂着顾闻白还藏在她卧房中,便问咏雪:“你不是还要提热水吗?” 咏雪绽开一个笑容:“方才李管事说,这雪下得太大了,他帮我提呢。” 苏云落倒是不好再说,只得低头喝药,余光偷偷瞄向卧房,心中祈祷那顾闻白可别再搞什么幺蛾子出来。 却说顾闻白方才一进苏云落的卧房,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没敢多看,只匆匆寻了个隐蔽的地儿藏好,一动不动。然而……他藏的地儿似乎是一件衣裳后头。就着昏暗的灯光,他偷偷抬眼打量,只见那件衣衫被撑起,宽大的袖子垂下,竟是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衣袖对面的景象。 作为一名尽心尽责的老师,顾闻白一向不耻下问。此时无人,他只能靠自己观察。于是他轻轻地抬手,将手伸进那件衣衫的袖子中。 果然,竟是隐隐约约能看到自己的手! 薄如蝉翼!顾闻白唯一想到的,便是这词。他以前曾听说过这种布料,说是富贵人家在炎炎夏日里最喜欢穿这种衣衫,清凉透气。他之前对这些并不关注,虽然自个在夏日里亦是穿普通的纱,但那纱并没有这般薄。 顾闻白蹙眉,想道:此时正是寒冬腊月,并不适合穿这样的衣衫。但倘若房中火盆极足,又是情意绵绵的话……那落儿是预备……穿给那李管事看!? 一股妒火顿时蔓延他的全身,烧得他脑子发晕。 想起苏云落穿着这件薄如蝉翼的衣衫,散着如云的青丝,美目水光潋滟,樱唇再抹上那玫瑰半红的口脂,躺在暖榻上与李管事卿卿我我…… 顾闻白的头晕得发炸。 他咬牙切齿地绕着那件衣衫走了一圈,怒火中烧,一不做二不休,三下五除二,伸手将那件薄纱从衣架上取下,卷了几卷,塞进自己的怀中。她若是要穿,也可以,但只能穿给自己看! 他藏好衣衫,瞧见卧房一侧,有一只支摘窗,窗户正对着围墙。 隔壁他的新宅,与这边的结构大体相同。他晓得,只要从这窗出去,便能爬墙到他那边。 他将方才没能递给苏云落的药油轻轻放在桌上,而后开窗户,将挺拔的身子费了极大的劲勉勉强强地塞进仅三尺余见方的支摘窗,屏气凝神,花了半刻钟的时间,终于从窗户钻了出去。 李遥提水过来,看着顾闻白从墙上利落翻过的身影,不由得摇摇头:好不容易进得香闺了,竟然就这么出来了? 他一脸温和俊秀,一丁点都看不出内心所想,将水放在门口,唤咏雪出来提水。 他背着手,走在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中,想起有一年,何悠然才十五,穿着火红的狐裘披风,蹬着高底靴子,一张巴掌大的脸儿被冻得通红,偏生还要往雪里钻。她清脆的嗓音穿透呼呼的风雪,喊道:“笨李遥,傻李遥!你真傻!” 他上前捉紧她的手,她咯咯笑着,一双盈盈秋水大眼中,俱是天真无邪。 然而,如此天真无邪的她,竟然被他弄丢了。 李遥闭上眼,站在风雪中,任凭风雪拍打他的脸。 是呀,他真的好傻,竟然失去了她。 终于将一切都弄完,咏雪很不放心:“娘子,若是起夜……” 苏云落记着那顾闻白,心不在焉地催促她:“此时我已经感觉好了许多,自己起夜没问题,你快快下去罢。” 咏雪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去。 苏云落侧耳听了半响,似是周遭都寂静了,只有外头呼呼的风雪声。雪竟下得这般大了?她压低声音:“顾闻白!你赶紧出来!” 回答她的,只有噼啪的烛花爆破声。 死竹子,难不成在她的床上睡着了?苏云落再略略提高声音:“顾闻白,顾闻白!” 没有人回应。 她忽而想起卧房里有一只支摘窗。难不成他从那小小的窗户钻出去了?倒还算聪明。苏云落哼了一声,终是想,这么大的雪,他爬墙的时候,不会摔个四脚朝天罢? 大雪纷飞,灵石镇上一家隐秘的赌坊内,余嫂子看着自己最后几枚铜板被收走,心有不甘极了。 她两日未梳洗了,身上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头上花白的发髻散了一半,几缕油腻的发丝挂在起皮的嘴边,看上去邋遢极了。 一个穿着脏兮兮的羊裘的男人将她挤开:“输了?没钱了?那就给爷爷我闪开。” 她呿了一声,却在看到那男人又高又大脸上表情又凶狠后咽下了口中的一口痰,终是悻悻地将位置让给那人。 她依依不舍地从赌坊里钻出来,才发觉外头下雪了。 “见鬼的天儿。”她骂了一句,裹紧身上的破袄子,冒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中走去。 她回到家中,马上进了灶房。灶房里冷锅冷灶,她掀开锅盖,里头只有冷冰冰的一锅水。她皱眉,走至儿子张伯年房外,一把推开门,冷风紧接着刮进去,将那捻得极细的油灯几乎吹灭了。 正在灯下读书的张伯年抬眼看她,神情极淡:“娘。” “还知道叫我娘。一口吃的都不留给我,你还当我是你娘?”她嘶哑叫着,恶狠狠地盯着张伯年。 张伯年脸上波澜不起:“昨晚锅中便无米,我今晚也没有吃。”还是别的同年见他可怜,给他两个菜团子。 余嫂子却是不依不挠:“若不是你拒绝了黄家的亲事,我们能落到这般地步?那黄露露虽是刁蛮了些,她爹却甚是宠爱她,那嫁妆定是有几十抬。说不定此时,老娘还有两个丫头片子服侍。” 张伯年不语。 她却是越说越来劲:“人人都说你是读书读得好,我瞧人家雷春才是。明明一同进的学堂,偏生人家得了秀才,还到府城里吃香的喝辣的。” “你说说,我养你做甚?” 张伯年只看着那快烧尽的油灯,不言语。 余嫂子还在骂骂咧咧:“当年若不是我拼了命将你生下,你如今能念书?还能与那穷丫头眉来眼去?” 房中的光却是蓦然消失,油尽灯灭,张伯年的脸隐在黑暗中。 “晦气。”余嫂子吐了一口痰,踢踢哒哒的走了。 冷风卷着雪花,源源不断地吹进房中来。 张伯年垂着头,不发一语。 良久,一滴热泪从眼角流出,尚未温了脸颊便冷冰冰刺了心。 余嫂子在一堆破烂被子中躺下,激愤的她红着一双眼睛,压根睡不着。 她心中不断盘算着,要不要将家中仅剩的两只母鸡卖了,再去翻两盘。但两只母鸡能卖什么钱? 她翻来覆去,终于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那黄三不是资助她儿嘛,她可以先将一整年的钱拿过来翻本,如此竟一举两得。至于那苏娘子的五百文…… 她呿了一声,那五百文,她还瞧不上眼的。 如此绝妙的主意想好,她便安心睡下。但腹中空空,前胸贴后背,实在睡不着。横竖明儿有钱了。她想着,一跃而起,走到鸡笼,将其中一只母鸡抓了,进灶房煎水杀鸡。 半个时辰后,鸡肉的香气随着寒风,弥漫在整个院子中。余嫂子因为太饿,如饿狼下山般吃完了整只鸡。吃完了她摸摸自己的肚子,瞧一眼锅中的鸡汤,心满意足道:“就让那兔崽子吃鸡汤罢。” 一夜风雪,肆虐个不停。 次日风雪停了,院中积雪浅浅地没过脚踝。张伯年钻进灶房,见一地鸡毛鸡骨,眉心轻轻蹙起。他掀开锅盖,只见锅中还留了一点鸡汤。 他唇角弯起,却是嘲讽的笑容。 喝一点总比没有的好。 他升火,将那点鸡汤热了,盛来喝了,饥肠辘辘的肠胃总算得了一些慰籍。 她没犯赌瘾的时候,是个好母亲,嘘寒问暖,给他熬粥烙饼;但是犯起赌瘾来,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母亲。 张伯年将碗扔在盆中,唇边挂着一丝凉薄的笑容。 他背了书袋,裹紧袄子,深一脚浅一脚往学堂去。路过苏家鞋袜铺时,阿元正在铺子前面扫雪,见他路过,忙招呼他:“哎,哎,张小哥。” 张伯年停下,笑道:“阿元。” “你且等等。”阿元说着扔下扫帚往里去,须臾又走出来,将一个油纸包塞给他,“咏雪特意给你攒的,怀里揣着,别冻上了。” 他听话,将油纸包揣在怀中,紧紧搂着。待到了学堂,他寻了个无人的地方,拆开油纸包,只见里头装着几个甜麻团子,还有几根牛肉干。 鼻子一酸,他赶紧吸了吸,终是笑了。世上还是有人待他好的,比如咏雪,比如顾老师。他拣了一个甜麻团子,咬了一口,又脆又香又甜,直甜到心里去。 余嫂子睡了个香甜的觉,醒来时用手捋了捋头发,见有些发燥,便吐一口唾沫,往头上捋捋,待头发柔顺了,才紧紧地绾起来。她还讲究起来,往发髻上裹了一块青布。最后才满意地抓一把雪,往脸上擦了擦,神清气爽地出门。 这回黄三却是不肯见她了。 不过,黄三也吩咐了,张伯年以后是定会有出息的,她若是要支钱,只管多多的支。不过,支钱前得往支钱文书上摁手指印。 不就摁个手指印,余嫂子乐癫癫地又摁了一个手指印,而后捧着走了三十两的银钱。 黄三半躺在美人榻中,由如霜喂她剥好皮的葡萄。她听闻余嫂子支走三十两银钱后,摇摇头:“可真是穷鬼,三十两便将自家儿子给卖了。” 如雪跪在一旁替她捏脚,闻言讨好道:“三十两,还买不来姑娘头上一支钗呢。” 黄三叹道:“是呀,若是以后叫我三十两卖掉我的儿,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想想又觉得那是天方夜谭的事,不由得娇笑起来。 二门的丫鬟传话:“三姑娘,刘壮来了。” 她眯了眼,懒洋洋道:“好戏登场了。” 第75章 第75章 却说这刘壮听从黄三吩咐,从外乡寻来了十好几个流氓地痞。其中为首的叫王大智,年约四十,长得又瘦又白又矮,一副文质彬彬的长相,实则为人分外的心狠手辣。 说是流氓地痞,实则上他们是黄盛福养在离灵石镇不远的羊儿峰上的土匪。前些年黄盛福遇到不长眼的人得罪他时,便先暗地里派王大智前去闹事,他再装模作样在后头赶到,将王大智等人打个“落花流水”。那些人吃了亏,却还得感激他。黄盛福既出了气,又赚了名声,对王大智可谓是十分看重。 其实,黄盛福每年供养王大智这些人的银钱,不下千两。一千两银,若是普通的庄户人家,节约节约,平日里也能吃鱼吃酒,十分宽绰。偏偏王大智这十几个人,是大鱼大肉惯了的,又不思生产,时不时还要到娼暗子里寻些有姿色的来服侍,这一千两便不怎么够用了。 这回,王大智来灵石镇,一则是帮黄三解决问题,二则是想与黄盛福谈谈,这供养的价钱是不是应该往上调一调,最好能涨到二千两银钱。如此,生意方能长久。 但近两年,黄盛福自从做不成镇公后,便很少差使他们闹事,若是要商谈价钱,倒是有些难以开口。 正愁着,刘壮忽而差人递了口信,他便急吼吼地领着十几个下属,从积雪颇深的羊儿峰上下来了。 他向刘壮表示,事儿定会帮黄三办得妥妥的。只是,这以后供养的标准…… 刘壮婉转地向黄三讲了这件事。 黄三却是吃了一惊。她原来想的不过是让刘壮寻一些普通的流氓地痞来,却不成想自家老爹竟然还私底下养着一个土匪窝。 她略略有些兴奋起来。原来这黄三还有一个爱好,便是听如霜念话本子中的侠女闯荡江湖的事迹。她倒也不害臊,竟将自己想成是侠女。她最喜欢的,便是侠女手起刀落,将土匪的脑袋像切西瓜一样给切了去。 呃,若是将土匪的脑袋切了,便没有人帮她办事了。 黄三清醒过来,细细地琢磨。若是养着王大智他们,以后她到了京城,若是有人不长眼,得罪了她,倒是可以用王大智吓唬吓唬他们。 但,两千两白银养着这一帮土匪,的确有些不甘心。黄家虽有钱,她自己也花钱如流水,却不想白白养着别人。 她眯着桃花眼想了半响,到底是允诺下来:“若是这件事办得好,从明年正月起,每年涨至一千五百两。”不能再多了,听周哥哥说,他以后若是要回京城的话,须得提前打点打点,没个一万两白银是弄不成的。她还得想办法,让爹爹到时候多给她陪嫁几个铺子呢。 如此一想便心疼起来,吃葡萄也叫如霜不要剥皮了。 刘壮将话给王大智传过去。 一千五百两便一千五百两。王大智心想,大不了办事的时候趁乱,从商户处顺走一些钱。 他将嘴里的骨头吐出来:“走,带我去认识认识要办的人。” 作为土匪的头,最要紧的是踩点。 刘壮让人套了一辆马车,二人钻进车厢里,在灵石镇上溜达。对灵石镇,王大智自然是熟悉的,镇上三百多个铺子,他砸过的,少说有五六十。 刘壮指着由苏家鞋袜铺出资雇用的三人巡逻护卫队,与王大智悄声语言道:“姑娘要办的,便是这巡逻护卫队。他们共九人,分三组日夜巡逻。你可瞧清楚他们的模样了。” 其实这巡逻护卫队也好认,他们穿的是统一的羊裘衣,外头是青棉布罩着,前后绣着补子,补子上绣的是苏家鞋袜铺。说是巡逻护卫队,不若说是苏家鞋袜铺的活招牌。 王大智点头:“他们背后是何人?” 刘壮赞他机灵,又悄悄语言道:“是苏家鞋袜铺,掌柜的是一个外乡来的小寡妇。这小寡妇欲在我们灵石镇上办女子学堂,我们姑娘觉得她操劳此事太过劳累,便想将此事揽下。谁料这个小寡妇却是个不吃敬酒吃罚酒的,竟然将我那前去好生劝说的二弟给打伤了。” 嗯,此话王大智也懂,便是刘壮他二弟去吓唬人家小寡妇,反而被人家打了呗。 王大智顿时感兴趣起来。他嘛,作为土匪,最讨厌的便是那种吱吱歪歪的女子;像苏家小寡妇这种有几分烈性的,他最是喜欢了。 于是,他眯着一双鱼泡眼问刘壮:“你说,我若是把她掳了去,到羊儿峰上享福,你说可好?” 想起如今还奄奄一息的刘二壮,刘壮眯了眼,笑道:“自然是她的福气。” 说话间,马车便到了苏家鞋袜铺前。王大智作得土匪,自然是个不怕事的,当下便对刘壮道:“我且去探一探那小寡妇的深浅。” 说着,便撩袍下马,大摇大摆进了铺子里。 阿元正在打算盘,大雪初晴,店中没什么客人,他得闲了便将李管事教他的方法练着。正练得起劲,却见帘子一撩,一个矮瘦子、鱼泡眼、年纪约四十上下的男人走进来。 看着眼生,应该是外乡人。 阿元连忙迎上去:“客官,您需要什么样的鞋子?” 王大智上下打量了一下阿元,摸着自己下巴几根黄须,再扫一眼货柜,只慢吞吞地在玫瑰椅上坐下:“叫你们掌柜的出来,我可是要买极多鞋子的。”这话倒是真的,每年冬日,他们土匪窝里的鞋子是最费银钱的,只因窝里也没个会纳鞋子的,只得都在外头买。不过,给多少钱,便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了。在王大智心中,只要花上一文钱的东西,都是让他极为心疼的。 阿元陪着笑:“不知客官要多少双?”他们苏家鞋袜铺虽然生意普通,但每日里也能卖上几十双。且还是外乡人居多咧。在外头行走的人,极费鞋子。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王大智,瞧他穿着宽大的棉袍子,显得身材越发的瘦小,棉袍子下摆干干净净,不像个风尘仆仆的行商。 他的口音倒是夹杂着外地的一点口音。 多少双?王大智认真地算了算,窝里一共十七八人,每人备上两双,也得个四五十双罢。过了冬日,开春了还得备上两双薄的,如此算算,竟然得买上百双。 于是他伸出一根手指头,认真道:“一百双。” 一百双鞋子倒也是个大数目了,的确要请示东家。不过,此人真是来买鞋子的吗?阿元多了个心眼,谨慎道:“这一百双,全是客官自个穿的吗?” 却见王大智从怀中摸出一张折叠的纸来,用手指头夹着:“喏,这上头写着我兄弟们的尺码。你拿去按着挑罢。不过,都要挑好的。” 阿元正要伸手去接,那王大智手指一缩,翁声翁气道:“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且说咏雪像平日一样,拧了巾子到苏云落卧房中去,预备擦拭擦拭灰尘--其实她日日都有打扫,卧房又是极隐秘的地方,倒是不会有什么灰尘。 她进得卧室,照旧要先擦拭一下衣架。 走到衣架前,她拿着抹布擦拭须臾,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劲--似是,少了什么东西?她站在衣架前,略略一想,恍然大悟,原来是少了那件薄纱。 这件薄纱是昨日娘子给她将布料的种类时,一时兴起,从那些年礼里寻出来的。娘子让她将薄衫放在衣架上,让她摩挲着薄衫的料子,笑道:“这是江南府楼家的得意之作,一年不过仅得几件,价值千金,炎炎夏日里穿起来遍体生凉,甚是舒服。” 价值千金?那岂不是金缕衣一般?她记得她当时吓得瞪大双眼,却是再也不敢摸了。 最后,娘子也没让她将薄纱收起,只继续让薄纱挂在衣架上。 而此刻,衣架上空空如也。 莫非,是娘子将薄纱收了起来? 咏雪本不想问,但那件金缕衣实在是太贵重了。万一不是娘子收起来的呢?万一,房里进了贼呢?想到这里,她看向那扇支摘窗。 支摘窗仍旧关着,看着也没什么不对劲的。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走到窗前,用力地推了推支摘窗。好在支摘窗稳稳如故,纹丝不动。 咏雪放下心来,走到起居室,笑道:“娘子,您可是将那件金缕衣收起来了?” 只见自家娘子半倚在暖榻上,闻言淡淡笑道:“是。”她面上风轻云淡,心中却在大骂顾闻白,走便走了,还要将那金缕衣带走。害得她昨晚又费了不少劲,拖着一条残腿去将支摘窗关好。如今又要向咏雪撒谎…… 她的头又疼了起来。 昨晚因去关那支摘窗,又再次走动,受伤的脚踝雪上加霜,她几乎一夜没睡好。此时眼底下青黑的眼圈越发的重,气得她在心中又将顾闻白骂了一遍:登徒子,怪癖狂,盗花贼……不对,什么盗花贼,呸呸。 咏雪闻言,放下心来,见自家娘子面色难看,不由道:“娘子,您昨晚可是没睡好?要不,再歇上一会?” 娘子脾气虽然好,但咏雪伺候久了还是晓得一些的,娘子只要睡得不好,虽然没朝她发脾气,但是不爱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她的确也累得慌,苏云落想了想,道:“你取一本书与我。” 咏雪听话,从书柜里取一本书与她。 苏云落窝在裘毯里,翻着书,片刻之后便沉沉睡去。 咏雪拎了茶壶,轻手轻脚走出去,预备半个时辰后再叫醒娘子。她才走到灶房门口,就听得店铺中传来“咣当”的一声。 哐当!一只茶壶被扔在青砖地上,滴溜溜地转了两圈才停下。里头的茶水倾了一地,在地上腾腾地冒着热气。 王大智瞪着那双鱼泡眼,嘴上黄须直吹:“啥子叫你们掌柜的不方便?我看便是你们店大欺客,瞧不起我这等人。”他却是越说越生气,眼里似是含了泪光。其实,他为甚要当土匪,可不就是人长得又矮又瘦,家中又穷,走到哪里人们都低着头睥睨着他似的--王大智越想越生气,觉着这苏娘子果真是像刘壮说的那般不识好歹。他着实是要买一百双鞋子,这么大的生意竟然不出来招待他,可不就是狗眼看人低。 是以他将阿元奉上来的热茶一把挥掉,作势要闹起来--如此,他便有了借口,将他的兄弟们全带来讨个公道。他瞧着这里的鞋子、皮子还不错,全都卷回羊儿峰去,还能过个暖和的年。 幸得阿元跳得及时,才没有被热茶溅上。眼前这客人,脾气竟这般古怪,说生气便生气,也不由自己分说两句。本着客户至上的原则,他硬着头皮道:“这位客官,我们东家,的确是不方便出来。您若要优惠,我自去请示她便可……” 王大智哪让他说完,只撩袍歪坐在玫瑰椅上。他人矮腿短,本想要做出那种雅痞的风流神态来,却偏偏显得滑稽。他捏了一只瓷碗,朝阿元恶狠狠道:“快叫你们掌柜的出来,不然……”他用了巧力,竟然将瓷碗捏碎了。做了土匪头子那么多年,他可是有几分唬人的本事的。 瓷碗一捏碎,阿元这下慌了,眼前这人明着是要来敲一笔的。他可没少听说,开店铺的,时常会遇到些地痞要钱要物的敲诈。没成想今日竟遇上了。他暗暗打量了一下王大智,虽然王大智方才能捏瓷碗,但他长得比他矮,比他瘦,如果他拼了命,定然能博过他…… 正想着,作间里头的蔡婆子低声唤他:“阿元,阿元。” 阿元看向她,只见蔡婆子悄声说:“那人是羊儿峰上的土匪……心狠手辣,你快快叫护卫队。”李管事吩咐了,护卫队名义上是三人,实则还有两人是在店铺外头守着的。 土匪! 阿元震惊了,怪不得这人看起来浑身的不对劲。 经过蔡婆子提醒,阿元便打算趁王大智不注意,冲到外面喊一嗓子。 然而,王大智一直盯着他,手上拿着另外一个瓷碗摆弄着。 看来此人是有备而来。 土匪!竟是土匪!咏雪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土匪,当下脚有些软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提起裙摆冲回娘子的起居室。 娘子窝在裘毯中,睡得正香。咏雪顾不上了,使劲儿摇她:“娘子,娘子,土匪来了!” 苏云落浑浑噩噩地睁开眼:“什么?”她正梦到她与那顾闻白抢那件纱衣呢,眼看便要将顾闻白踩在脚下了。 “土匪!土匪来了!”咏雪急死了。 苏云落这才清醒:“有多少人?” “一个人!”咏雪快要急哭了。 苏云落诧异地看着她:“一个人?” 娘子一点儿都不急!咏雪眼泪簌簌掉下:“娘子,你快起来,我扶着你逃走……” “逃?为何要逃?”苏云落拢了拢鬓发,半坐起来,弯腰摸了暖榻下方,竟取出一支弩箭来。 第76章 第76章 咏雪并不懂娘子拿着的是什么,却见娘子将一支箭放进弩箭里去,而后将弩箭抬起,轻扣悬刀,方才那支利箭便脱弦而出,带着强劲的力量射进柱梁,那锋利的箭头竟全部没入木头中去。 娘子竟然有这般厉害的武器! 咏雪又惊又喜:“娘子,可是咏雪不会用这东西。” 苏云落道:“你且扶我出去。” “可是您的脚……” “无碍。” 苏云落走了几步,忽而又止步,回头在案桌上弄了一些东西,才又快步出去。 王大智一双细白的手轻轻摩挲着瓷碗,鱼泡眼盯着阿元:“我数到三,你还不去叫你们掌柜的出来,你颈上那颗可爱的小脑袋,便要像方才那瓷碗一般。” 阿元攥紧拳头,预备与他拼了。他亦可以高声叫唤,但怕惹怒了这土匪,怕他直接冲到里头去,害了当家的。 “一。”王大智开始数数。 阿元深深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双腿分开,预备他数到三便一声怒吼与他拼了。 王大智似是看出他的意图,桀桀一笑:“二、三!”他快速数完,叉腰起身,指着阿元笑道,“小子有种,改日爷爷我再来找你玩。” 咦?阿元正有些晕,就见王大智拎着他那件长袍的下摆,转身便要离开。 王大智心中琢磨着是不是先在黄家吃喝上几日再来办这件事,他的脚正要跨过门槛,忽而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笃的一声没进门槛里。这支利箭离他的脚,不过分毫。 嘶!王大智恼了,转过头去,正要对着阿元骂不守诚信,却见不远处,一支弩箭正对着他的脑袋。 拿着弩箭的,竟是一位俏生生的娘子。 只见她乌发松松绾在后头,不施粉黛的俏脸上毫无表情,细眉杏眼里似是要淬出冰来:“是那黄三叫你来的?” 咦?她怎晓得是黄三叫他来的?王大智脱口而出:“你便是这鞋袜铺的东家?”他眯了鱼泡眼,啧啧两声,“长得还不错嘛。听说你没了丈夫,如此甚好,倒叫爷爷我好好疼疼你。” 苏云落没说话,只是朝他按动弩箭的悬刀。 王大智到底是土匪,也经历过那么一些生死搏斗才成为土匪头子的。千钧一发间,他往右侧一躲,但利箭仍然从他的左侧肩膀飞过,挑去了一点儿薄肉。 王大智七魂去了三魂,只看向自己的肩膀,只见伤口处竟然乌黑一片。 这是中毒了!竟然是个狠心的娘子! 他赶紧捂了肩膀,撂下狠话:“臭娘们,你给我等着!”说着急吼吼撩帘出去了。中毒了!他竟然中毒了!得赶紧寻大夫治一治!王大智出得门,便要直奔刘壮的马车。却见方才他下车的地方空空如也,不要说马车,便是积雪都没有一坨。 他傻傻地待在原地,心想自己便要毒发而亡了,心头一阵凄凉,直骂那黄三。正骂着,忽而见刘壮的马车笃笃地从巷口转出来,驶至他面前。刘壮撩帘问他:“如何了?” 没瞧见他中毒了嘛?!王大智又气又急,捂着肩膀:“赶紧带我去寻大夫,我中毒了!” “咦?”刘壮亦是惊惧,赶忙将他拉上马车,吩咐驾车的车夫,“赶紧到医馆去!” 车上,王大智瞪着鱼泡眼问刘壮:“方才你滚去哪里了,倒叫我好找。若是我毒发了,第一个不饶你。” 刘壮支支吾吾:“这个人有三急嘛……” 王大智这才哼了一声,催着那车夫:“快点,再快点!” 马车猛然停下,车夫在外头道:“刘爷,到了。”灵石镇就这么大的地方,这二人怕不是有臆症,老叫他快些快些,再快可就要出了街道了。 刘壮扶着王大智,急吼吼地进了医馆。 医馆里一个妇人正抱着孩子在看病,刘壮一把将那妇人扯开:“大夫,赶紧瞧瞧,中毒了!” 那大夫不是别人,正是沈大夫,他瞧一眼刘壮,再看向王大智,皱眉道:“面容发白,鼻子发红,这是喝多了的症状,哪来的中毒?” 王大智将肩膀上的伤口展示给沈大夫:“这乌黑乌黑的不是中毒?你这庸医,会不会看病!” 沈大夫眯着眼,取了个钳子细细地翻着王大智烂了的皮肉,将王大智疼得够呛。 半响,沈大夫下了结论:“你们可真够有趣的,没事将墨汁糊在上头当中毒,嫌我闲得慌吗?这点小伤你自个回家嚼些草药敷敷便行了,用不着在我这里抓药。诊金五十文,谢谢。” 墨汁?! 二人的嘴巴差些没能合上。 却说王大智慌慌地逃走后,阿元惊魂未定,唤了一声东家。 苏云落安慰他:“阿元,无事了。” 作间里头的蔡婆子颤着声道:“东家,那人是羊儿峰上的土匪头子,心狠手辣着呢。十余年前,若不是我躲得快,怕也成了他们的刀下亡魂。” 苏云落拧了眉:“这帮土匪如此嚣张,官府竟没去围剿他们?”她记得羊儿峰离灵石镇并不远,也不是什么险要之地。 “前些年府里派兵下来围剿过了,到了羊儿峰,竟然没发现土匪窝,反而将击鼓之人给杖打了二十大板呢。” 那便是有人用着土匪的名头养的一帮打手,替自己办事。苏云落心想。 想不到这黄家,行事竟如此嚣张。这次若不彻底将黄三以及她背后的黄家解决,倒是个没完没了的祸害。 真是麻烦。当初觉着灵石镇还不错,道路四通八达,周遭山峰甚少,应是个不错的地方,没成想却是个麻烦之地。 那顾闻白死死缠着她不说,还来个莫名其妙的黄三。 苏云落觉着,自己今年应当是犯太岁了。 罢了,该来的总会来,且度过此劫再说。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唉,眼下可不就有一劫。方才走得太急,原来已经消了一些的肿处又发肿起来。 咏雪差些又落泪了:“娘子,我去叫辛嫂子一起来扶您回房。” 苏云落点头,半倚在柜台揉眉心。最近睡不好,她的头疼极了。 李遥却在此时进来:“东家。” 苏云落瞧他的大氅下摆有些脏了,不由笑道:“你方才为何不干脆翻墙过来?” 李遥摸摸自己的鼻子:“娘子说笑了。” 阿元望望苏云落,又望望李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道:“东家、李管事,你们在说什么呀?” 苏云落笑道:“阿元,你且支一两银与辛嫂子,让她割上些羊肉,再沽上一些好酒,让大伙喝了,暖暖身子。” 阿元晓得东家这是宽慰自己,不由笑道:“是。” 辛嫂子与咏雪一道将苏云落扶回房,又领了银钱去割肉沽酒了。她到庞三肉铺子时,庞三正往竹篓里放羊肉,见她过来,笑道:“辛嫂子来了。” 辛嫂子打趣道:“这是往哪家送货去?”庞三肉铺子有个特色,那便是将肉放进竹篓里,背着送货去。 庞三笑道:“是黄家咧,说是家里来了不少亲戚,要好酒好肉招待咧。” 他先替辛嫂子割了肉,嘱咐自己的婆娘看着摊子,便背起竹篓送货去。 果真是家里来了一帮土匪。黄三坐在美人榻上,一边由如雪染着指甲,听着如霜说话。 如霜道:“……他们吃了两头羊,半片猪,十数条鱼,还有十只鸡……喝了十坛子酒,酒是老爷往年珍藏的雕花酒……”还趁机摸了几个小姐妹的手,若不是顾忌着到底是在黄家,瞧他们色咪咪的眼神,估计他们都要……不过,三姑娘是不会在乎这些的。如霜到底没说出来。 也罢,吃饱喝足方能好办事。黄三心想。不过,这次那苏寡妇竟将王大智给惹怒了,直言要将她掳回羊儿峰去好好调教调教。唉,想不到那苏寡妇竟然还有这等本事。她都没窥得她的真面目呢,倒是可惜了。 指甲染好,她抬起手来,见自己纤长嫩白的手指上嫣红嫣红的,有如那春日里的桃花般惹人爱,不禁道:“世上竟有我这般美貌的女子。只可惜藏在这灵石镇上,无人欣赏。” 如霜如雪连忙附言:“待姑娘将灵石镇的事情处理好,喻公子便会将姑娘接到京城去。届时,姑娘定会名动天下。” 黄三闻言,笑道:“这嘴儿甜的,每人到我的妆匣里,拿一支翠玉珠花罢。” 如霜如雪大喜:“谢姑娘赏赐!” 却说卫英今日藏了一肚子的话,要迫不及待地和公子说。原来,因昨晚下了大雪,大嫂与卫香便不过来新宅,只在旧宅中待着。他今日便独自一人到新家做活。其实也无甚特别的活儿,不过是照旧熬煮一锅肉羹,再叫馒头铺子送上几十个馒头,一些酱菜,将就着吃完,赶紧做活。 一个年长的工匠说,瞧这天气,怕是越发的冷。横竖没剩多少活了,他们加紧时间,争取在这几日内完工。完工后就快是腊八了,各家都忙着买年货,预备过年关。到时候这灵石镇上过路的外乡人少了,街上便静悄悄了。 卫英也是在灵石镇过了几年的,一过了腊八,天寒地冻,莫说外乡人了,便是灵石镇上的人,俱是窝在家中烤火不出门。而那些售卖馒头、酱菜的店铺便纷纷关门,他与公子不得不吃了好长时间的乱炖呢。不过,今年大哥一家回来了,总算用不着宁愿肚子饿都不想升火了。 不过,新宅修缮好,公子会不会过来住呢? 卫英手上拿着长木勺,正在锅中乱搅,忽而见隔壁苏娘子的李管事快步向他走来。 咦? 卫英正不解,却听李管事朝他道:“卫小哥,借一下你们家的墙。”说着不等卫英回答,便大步朝墙边走去。不过须臾,人就爬上了墙头。 不得不说,这李管事爬墙的本事比自家公子要强得多。卫英在心中默默地赞赏了一下李管事。 只是,这李管事趴在墙头上,两条长腿紧紧巴着墙壁,人却没有顺势翻过去。 幸得工匠们都在房里干活,没人瞧见李管事这般怪异的动作。 呃,他方才是不是夸早了?卫英正想开口,却听李管事说话了:“东家,你且去警告警告他。后面的事交由我们来做。” 那边似是苏娘子的声音,说道:“我省得,你自办你的。” 卫英正支着耳朵偷听,李管事已经爬了下来,拍一拍自己的大氅,朝他拱手道:“多谢卫小哥。” 卫英傻傻地回道:“李管事勿要客气。” 李遥朝他一笑,拢着双手,又快步走出去了。 卫英望着李遥挺拔潇洒的身影,觉得自己公子的胜算又少了几分。 不过,此事实在是太怪异了,卫英憋在心里着实难受。他在心中演练了好几遍,终于在公子下学的时候,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说了。 顾闻白原是听不得苏云落与李管事二人的名字连在一起,但又架不住一颗被酸醋泡得酸溜溜的心的好奇,终于耐着性子听卫英说完,心中的醋海惊涛骇浪般翻滚:她竟允许那李遥爬墙! 醋海平静后,理智终是回魂了:“那李管事有大门不走,竟要爬墙?你没去打听打听,是因为什么?” 呃,还真没有。 看着卫英一脸愧疚,顾闻白睨他一眼:“我看你如今,和卫香差不多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卫香从门边露一张圆脸:“顾叔叔,您叫小香吗?” 没等顾闻白回答,她的圆脸就被她亲爹拨到一边去:“公子,有情况。” 到底还是卫真靠谱。顾闻白点头,让卫真进来。 卫真道:“原来那黄三竟养了一帮羊儿峰的土匪,那土匪头子今日便到苏娘子铺子里闹事了。” 我的个老天爷!卫英倒抽一口冷气,偷偷看了一眼公子的脸色。 顾闻白的脸果然黑了:“你继续说。” “属下探得,如今那帮土匪正在黄盛福家中饮酒作乐。” “很好。”顾闻白沉着脸,起身,将身上的大氅脱下,到柜子里寻了一件方便行动的袍子换上。 还顺手拿走了卫英的剃刀。 卫英咽了下口水:“公子,属下要不要去……” 卫真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糊涂蛋!” 卫英:“……” 卫真叮嘱他:“顺手带些趁手的家伙。” 卫英想了想,拿了一包极为难得的胡椒粉。 三人趁着暮色,六条腿飞快,走到了黄盛福家外。 第77章 黄盛福家的墙,起得比平常百姓家是要高上那么一大截。 相对于他们来说,爬上去倒并不费什么力气,只是爬墙时的形象有那么一丝狼狈。 卫真与卫英正预备将公子先姿势优雅地送上墙,二人再爬过去,忽而听得墙那边有人说话:“甲队往西巡逻,乙队往东巡逻,若是抓住宵小,不问缘由,先狠狠地打一顿。” “是!”里头有人齐声应答。听着那声音,人数还不少。 三人面面相觑,没成想这区区灵石镇上一个大户的院内,防守竟然这般的严严实实。便是他们顾家,安排值夜的家丁也不过小猫两三只。要不然,当初他们怎么能悄无声息地爬出爬入,设计那喻明周呢。 夜色拉开帷幕,寒意袭人,三人不敢大意,贴在墙下听了一刻钟的功夫,终于听得巡逻的人离得似是有些远了。 顾闻白低语:“我先上去,以布谷鸟声为安全,你们听得我的安全后再上来。” 卫真不同意:“公子,不可。我先去打探打探。” 顾闻白道:“便是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卫真只得闭上嘴,与卫英合力,将公子送上墙。墙的确有些高,公子上去的时候姿势不大优雅,但到底是上去了。 顾闻白上得墙,伏在墙头上窥着。这黄家占地颇大,只见层层院落相叠,茫茫夜色中倒是有几处灯火辉煌的。若是按照一般外院招待外男的说法,那么,从羊儿峰来的那帮土匪,此时应该是在西南方向处。 他望向西南,果然那处有一座院落灯火通明,隐约可见人影走动。 而此时,墙下正无人巡逻,正安全。 他咕咕地叫了两声,示意卫真卫英上来。卫真拍了卫英肩头一下,示意他先上。毕竟卫英身子粗壮,而他则瘦削一些,亦灵活一些。 卫英在卫真的帮助上得墙,同样伏在墙头上。见卫英上来,顾闻白便跳下墙,照旧紧贴墙根不动。 卫英正要接应卫真上来,却听不远处传来踏踏的脚步声,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寂静的夜中分外响亮。墙外竟然也有人巡逻! 卫真不得不朝卫英挥挥手,自己急急隐进黑暗中。 卫英只得翻身下墙,与顾闻白低声说了外头的情况。顾闻白蹙眉,这黄家竟然有众多护院,也太不寻常了。 然而时间紧迫,他来不及多想,与卫英低语:“外院西南方向,布谷鸟声为安全暗号,猫叫声为危险。” 卫英应下。 二人屏气凝神,凭着本事在黑夜中东挪西挪,东躲西闪,终于来到了那灯火通明的院外。院外竟然还有好几个护院在看守。 这黄家,到底是养了多少护院?瞧这黄家里的护院,怕是比灵石镇上半条街的人还要多。 顾闻白此时紧紧贴着墙,疑惑不已。他自来了灵石镇,便发起秋祭,因着秋祭募捐,灵石镇的商人他大体上都非常熟悉,除了这黄盛福家。黄盛福家在灵石镇上并没开有商铺,是以他并不曾接触过黄盛福本人。唯一与黄盛福有联系的,是打理高升院杂务的何管事。不过,何管事为人并不嚣张,素日里亦和气待人,看不出黄家竟这般的家大业大。 怪道别人都说,这灵石镇姓黄。 正想着,卫英拉拉他的衣衫。 “公子,这院子不对,土匪们饮酒作乐,理应酒肉飘香,香气诱人,还伴着丝竹管弦之声,以及土匪们的高谈阔论之声。”没用饭便来黄家,卫英有点饿。 “可这院子,安安静静。” 顾闻白看卫英一眼,还不算太蠢。 既不是那些土匪,那土匪们到底在何处? 他正要挪步,忽而眼角余光瞧见三个人影,似青鸟一般投入暗夜中。 卫英也看到了,不禁咋舌:“好身手!” 有趣了。想不到在黄家,竟然能看到这般身手敏捷的人。不过……那三人,应不是黄家人罢。 顾闻白一拉卫英:“跟上他们。” 那三人走走停停,像他们一样借着暗夜,在各处隐蔽的地方躲躲藏藏,不过,他们身姿矫健而敏捷。比起他们二人的身手,强得太多了。 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卫英兴奋得直搓双手。 顾闻白却蹙了眉,小小一个灵石镇,什么时候这般卧虎藏龙了? 终是又到了另外一处院子。只听有人在大声行酒令,还有人在骂娘。院子前仍然有护院在守着,只是多了进进出出的小厮与丫鬟。 顾闻白注意到,小厮们似是在往下撤菜盘,而丫鬟们则是端着红漆小盘,上头是果盘与点心。 看来酒席已然接近尾声了。 前面那三人约是也注意到这一点,只紧紧贴在墙根,一动不动。 端果盘的几个丫鬟极快出来,其中有一个恨声道:“果真是土匪,有娘生没娘教,见人就乱摸,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猪头狗样,让人倒尽了胃口。” 另一个赶紧嘘了一声:“快住嘴,别让别人听了去。姑娘可是要用这帮人办事呢。” 方才那忿忿的赶紧左右瞧了瞧,到底是低着头和几人走了。 果然是那帮土匪。 没成想,那黄三果真是个恶毒心肠的女人。若不是卫真机灵,探得消息,怕是……卫英没敢瞧自家公子的脸色。 夜色渐浓,寒意逼人。 进进出出的小厮与丫鬟渐渐少了,只有两个小厮抬着一坛子酒,摇摇晃晃的从小道穿过来。 好机会!只要打晕这两个小厮,扮成他们抬酒进去…… 顾闻白看了一眼卫英,正欲示意他上前,将那两个小厮打晕,却见卫英正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顾闻白:“……”方才卫真为甚要先让卫英上墙呢?许是灵石镇这几年的生活太过平静,卫英似是有被养残的迹象。顾闻白决定,此事了了之后,务必要将卫英送去某些艰苦的地儿好好锻炼锻炼。 却是一念之间,有人影上前,动作利落地将那两个小厮打晕,另一人稳稳地接着那坛酒。不过须臾,那两个小厮便被拖走,三人大摇大摆的进了院子。 顾闻白一拉卫英,二人紧跟在后头进了院子。对方身手不凡,应是早就发现他们的存在。此时,他们应该是同道中人。 果然,前面三人压根没理他们,只大摇大摆进了院子,直奔热闹喧嚣处。 院子并不大,连块匾都没有,所处也比较偏僻,里头并排几间房舍,看起来也不甚精致。想来是这帮土匪常来,黄家而特地建的这么一座院子。 好几间房的房门大开,连个帘子也无,里头倒是灯火通明,烟气腾腾。 顾闻白嗅了一下,原来是在烤羊肉。 只见那三人进去,一人拍开酒坛子上的封泥,另外一人,则取了酒壶,开始给土匪们斟酒。 顾闻白在暗处,将那三人的相貌看得一清二楚。那三人眉清目秀,身材苗条,小厮扮相,怪不得土匪们没有起疑心。 里头那些土匪,兀自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压根没发觉小厮换了人。有一个身材矮小的鱼泡眼坐在上位,看来是土匪之首,正抓了一只鸡腿撕咬着,还不忘口沫四溅:“我可告诉你们,今日里爷爷我可威风了,叫那苏寡妇往西她不敢往东。啧啧,若不是三姑娘吩咐,爷爷我今日就将那苏寡妇带回来,让她暖床咯!” 土匪们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人长着一张马脸,头上几个疮,涎着口水:“老大,听说三姑娘美似天仙,身姿曼妙,比起那苏寡妇不晓得要强多少倍……” 话音未落,便被王大智拍了一巴掌:“小兔崽子,三姑娘那等天仙般的人物,岂是你等可肖想的?” 马脸嘿嘿笑着,自己灌了一碗酒:“小的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马脸不说话了,旁侧有个肥头大耳的凑上来:“你没瞧见黄家多少护院,怕是比我们的人还多上好几十,你不要命了?” 马脸啧啧两声:“去年瞧着还没这么多,今年竟是……”王大智又狠狠地拍了他一巴掌,厉声道:“老马,不可乱说。” 老马只得悻悻地又灌了自己一碗酒。 此时桌上已经无甚吃的了,只剩些中看不中吃的果盘,老马呸了一声:“老子饿了两日,便是吃这玩意的吗?”这回到底是没敢高声说话。 王大智将鸡腿的皮肉啃了,扔给一旁的老猪:“吃了,别浪费了。”老猪接过鸡腿架子,赶紧舔了个干干净净。 王大智瞧了一眼方才抬酒进来的三个小厮,见三人低着头,压根不敢看他们,才道:“黄家供养我们多年,我们虽是土匪,但要懂得报恩。这不,今年三姑娘施恩,将往年的八百两白银的供养钱提为一千两银。一千两银哪,可以买好多头猪了。说不定,还能从银娇小坊里赁几个姿色好些的姑娘呢。” 说起银娇小坊,众人的口水都流了下来。他们做土匪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不就是躺着吃肉喝酒,同时还有女人服侍吗? 虽然那银娇小坊里的姑娘们都长得不如何,但到底是经过鸨母苗银娇调教的,个个都有几分本事呢。 他们恨不得此时就回到羊儿峰,痛痛快快地快活一番。虽然在黄家可以摸几个美貌侍女的小手,但到底还是忌惮黄家,没敢直接办了。 忽而,一个清凉的嗓音疑惑道:“以往我们黄家不是给你们羊儿峰一千两吗?今年三姑娘大方,更是给了一千五百两的承诺。怎地,我们黄家有人将那些银两给贪了?” 这把嗓音倒是不高,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顿时鸦雀无声。 王大智缓缓地将头转向说话的小厮,只见那小厮长得十分清秀,一双明亮的眸子天真无邪地看着他,好看的唇边挂着几分讥讽。 这是,黄三的人?王大智在心中猜测。面上却不显,只笑道:“这位小兄弟,你莫不是听差了?你家老子没有教过你,东西可以乱吃,话却不可以乱说?来来,你过来,让爷爷我,好好教教你,免得以后出去胡说,没了小命。” 方才那老马忽而道:“老大,我瞧这位小兄弟,不是乱说吧。” 王大智仍旧笑着,看向老马:“老马,你喝多了。” 方才那老猪却拦在老马面前,看着王大智:“老大,你往年贪了二百两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但明年的五百两,可真是太过分了。” 老马冷笑:“那苗银娇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这五百两,定是拿去孝敬那女人。” 王大智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老马,老猪,你们喝多了!” “老子早就不服你了!王大智!”老马一拍桌子,愤然起身,从桌底下噌的一声抽出一把刀来。 在外头默默观看的顾闻白与卫英:“……”这帮土匪竟不用他们动手,便自相残杀了? 眼看便要窝里斗,一场血战即将爆发。 一个一直在不慌不忙地烤羊肉的疤痕脸男喝道:“混蛋,别中了别人的奸计!” 那老马紧紧盯着王大智,到底是没动手。 疤痕脸男缓缓看向方才说话的清秀小厮:“你不过是一个跑腿小厮,如何知晓你家主人与我们老大的密谈?” 清秀小厮十分无辜:“刘壮说的。” 王大智道:“的确是刘壮传的话。” 疤痕脸男没理王大智,只盯着那小厮:“今晚前来端菜送酒的小厮共有六人,丫鬟五人,自开了宴席,他们便一直奔忙到方才。但,我并没有见过你们。” 清秀小厮叹了一声:“罢,与你解释我便要口渴,口渴了还得喝水,太麻烦了。横竖天色已晚,我还要长身体,还是早点解决你们,我好回去睡觉。” 他话音一落,众土匪哗然,慌忙从桌底上拔刀出来。 疤痕脸男嗤了一声:“就凭你们三个黄毛小子?” “谁说的?”清秀小厮认真地反驳他,而后朝着顾闻白与卫英藏身的地儿,小手招了招,“喂,你们进来呀。” 第78章 第78章 嚯,竟然还有别人?众土匪不由得齐齐朝顾闻白与卫英藏身之地看来。 却见外头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臭小子,你诓我?”疤痕脸男脸一沉,一张割肉的匕首便从他手上直飞清秀小厮的脸。说时迟那时快,忽而从外头飞进一个不明物品,不仅将那张匕首击落,后劲还颇大,还直直朝一个土匪的头上直招呼。 疤痕脸男瞧了个清清楚楚,那物品,竟是一把剃刀! 外头果然还有同伙!众土匪慌慌张张,王大智急急嚷着:“先将这黄毛小子给砍了!”说着,竟然朝清秀小厮扑了过去。 有几个土匪,在疤痕脸男的吩咐下,则直朝顾闻白与卫英扑过来。 那三个小厮往后退了一步,清秀小厮唇角一弯,清凉的声音缓缓道:“一,二,三。”刚好数到“三”字,众土匪便手脚发软,手中大刀竟纷纷落地,差些没砍了自己的脚。 王大智破口大骂:“卑鄙,你们竟下了药,有本事别下药啊。” 那清秀小厮嘻嘻笑着:“下药也是我们的本事啊。外面两位兄台,这儿便交给你们啦。噢,要不要我们替你们把把风?” 他身旁的一个同伙忽而白了他一眼,凉凉道:“话这么多,也不怕舌头闪了风。”他虽然毒舌,声音却是又甜又软,似是一位姑娘家家。 清秀小厮吐吐舌头:“大师姐管教得是。那我们,走啦。”说罢,这三人身影飞快,似是乳燕投林一般,隐入黑暗中不见。 果然江湖之大,能人异士不少见啊。 顾闻白心中暗暗赞了一句,才与卫英从暗处走出来。 方才他用剃刀击落疤痕脸男的匕首,土匪们便觉着定是一个粗壮的大汉,没成想,走出来的是一个面如冠玉的儒雅书生。 呃,虽然后面也跟着一个粗粗壮壮的汉子啦,但疤痕脸男的直觉告诉他,那儒雅书生或许更可怕。 卫英向前急走两步,将方才落在地上的剃刀拾起,恭恭敬敬地递给自家公子。 顾闻白拎着那把剃刀,走至瘫坐在地上的王大智跟前,缓缓俯身:“你便是王大智?”他的声音十分温和,王大智却觉着,这男人的声音又冰又冷。 王大智分外的识时务:“这位好汉,我并没有得罪你吧?”他拼了命回忆,好几年前他是替黄盛福干过那么一票,将一支看起来像是读书人家的赶路队伍给赶尽杀绝了,但里头并没有这般的儒雅少年呀。 顾闻白将剃刀搁在他的脸上:“苏家鞋袜铺也是你的脏脚踏进去的吗?苏掌柜也是你这张脏嘴能说的吗?你今日,是在苏家鞋袜铺如何作威作福的,我便在你头上如何的作威作福。” 原来是为那苏寡妇而来!男人果然还是好色。尤其是像这种书呆子,怕是没经历过什么女人,被那苏寡妇给勾去了魂罢。王大智了然,不由笑道:“想不到那苏寡妇竟然有你……”他话音未落,顾闻白手上的剃刀,已然到了他的嘴边。 王大智赶紧住嘴,闭着唇呜呜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今日我没干啥坏事,反而被苏掌柜用弩箭射伤了肩膀。” 咦?方才不是才夸口说,他让那苏寡妇往东便不敢往西吗?老马不禁呸了一声:“王大智,你不配做我们的老大。”一个能用弩箭伤了王大智的女人,是普通的女人吗?怪道一个个的寻上门来为她报仇了。 王大智没理老马,因为那把剃刀紧紧贴着他的嘴唇,只需轻轻一按,便能割过他的唇。 顾闻白心中自然是为自己的心上人松了一口气,她竟然能用弩箭自卫,倒也符合她的脾气。他不由得庆幸,前些日子她朝他泼的只是水而已,而不是冷不丁的一支弩箭。 他扫了一眼瘫在地上的土匪们,也不晓得方才那几个小英雄给他们下了多久药效的药,不过…… 他将卫英招过来:“剩下的交给你了。” 卫英却有些迷茫:“公子,做甚?” “天冷了,黄三姑娘怕是缺一张毛毯取暖,不妨,我们便送她一张。”顾闻白将剃刀交给卫英,叮嘱道,“小心有虱子。” 卫英顿时领悟:“公子请放心,若是有虱子,属下便将它们烤了,撒点胡椒粉,喂给这些好汉们吃。” 顾闻白背着手:“那便如此办。” 若是放在以前,卫英给别人剃毛的手艺还差强人意,但是后来,他晚晚被公子闭着练刀工,有那么几晚,他刮了好几只猪头的毛…… 说干就干,卫英撸起袖子,先将王大智的头按住,利利落落地下了手。 除了王大智,接下来被卫英按住脑袋剃了头发的土匪们都一脸仇恨地看着顾闻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眼前这个看着满腹经纶的书生,心肠竟然如此歹毒,竟然将他们便是生了许多虱子都不曾剪短的头发给剃了。果然宁可得罪小人,也不要得罪书生! 卫英哼了几声,将从他们头上捉下来的虱子烤了,割爱般地撒了胡椒粉,用调羹喂进他们的嘴里。 众土匪一阵呕吐,本来今晚大鱼大肉的吃着,没成想最后压轴的,竟然是自己用血肉养的虱子。 疤痕脸一脸恨意地看着顾闻白:“小子,我可记住你了。” 顾闻白看着他,话不多说,给卫英使了个眼神。卫英挥起拳头,狠狠给疤痕脸一拳。疤痕脸昏了过去。 唉,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那便用拳头来说话。 众土匪不敢再出声。 十七八个土匪说多不算多,说少不算少。卫英手艺再熟练,也忙活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卫英将王大智身上的衣服剥了,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头发装进衣服里,打成一个包袱。 众土匪光着被剃得乱七八糟的脑袋,敢怒不敢言。想不到这灵石镇上,竟然还有比他们蛮横无理的人。 “这回剃的是头发,若是有下回,剃的便不仅仅是头发了。”顾闻白长身玉立站在他们面前,缓缓道。 众土匪们不敢吭声,只眼睁睁地看着二人背着他们的头发离开。 老马呸了一口:“太平盛世,我便不信,他们敢闯进黄家来杀人?” 众土匪忙忙点头:“自是不敢的。”他们仿佛忘了,自己才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 却说桃花楼里,如霜正预备给黄三铺床。 黄三是天仙下凡,用的床品自然不是一般的。因桃花楼里设了地龙,是以她床上的被子,并不是很厚,而是用蚕丝织成的极薄的被子。蚕丝被盖在身上,如云朵一般柔软舒服。 那厢如雪正给黄三用牛乳洗脚。新鲜的牛乳加进新鲜的玫瑰花瓣,滋润肌肤。 黄三将脚从牛乳中提起,再放进清水中清洗。 另一个丫鬟如梦,则正用象牙做成的梳子,给黄三梳头发。每日晚上就寝前,黄三须得将头发打散了,让丫鬟结结实实地梳上上千下,才认为达到通发的效果。 如此睡前程序弄完,黄三将擦干了的玉足搁在如雪肩上,满意地看着自己完美的每一个脚趾。 真是太美了。 她欣赏着,恋恋不舍。 怪道每次周哥哥都亲了又亲,舔了又舔,赞她的脚趾如脂玉一般洁白无瑕。 罢,身体是自己的,明儿再欣赏罢。 她将双脚从如雪肩上放下,穿上舒服软塌的玉兔鞋,缓缓走至床榻前。 待她躺上床榻后,如霜放下柔软的帐幔,众侍女预备吹灯歇下。 忽而听得门外守门的丫鬟一声尖叫:“啊!” 黄三蹙眉。 如霜赶紧道:“姑娘莫恼,奴婢且去看看。” 如霜跟在她身边久了,心狠手辣,自然是晓得如何处置那些犯了事的丫鬟。黄三放心地闭上眼睛,预备在梦中与她的周哥哥相会。不过才一段日子没见,她便想他想得要紧。 如霜撩了帘子,提了一盏琉璃珠灯,出得门,方才还柔笑着的脸忽而板起。她走至二门外,却见原来守门的两个丫鬟哆哆嗦嗦窝在一旁,旁边跌落一个灯笼,已熊熊的着了火。 她厉声道:“大惊小怪作甚,惊扰了姑娘你们有几个脑袋?” 一个丫鬟叫小棉的,哆哆嗦嗦,带着哭腔:“如霜姐姐,你看那边,满地的头发,好可怕啊。” 满地的头发?如霜忽而想起一桩往事来。但她跟在黄三身边久了,有几分胆大:“你胡言乱语些什么,明儿天亮,便自己寻胡婆婆去领十杖棍的罚。” 她话音未落,忽而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落在她面前的地上。 她心头一悸,下意识地用琉璃珠灯一照:却是一团黑乎乎的头发。 琉璃珠灯蓦然跌落在地上,碎成片。 小棉与另外一个丫鬟又尖叫起来:“啊!” 刚进入梦乡的黄三腾地睁开眼,甜美的声音里揉了杀意:“如雪!” 如雪慌忙跪在地上:“姑娘息怒,如霜定是不小心。” “如霜性子一向稳重,定是出了什么事。你且扶我起来。”黄三的眸子里结了冷意。许久没干坏事,她几乎都要忘了,自己手上是沾了不少血腥的。 怕是,今晚有人来寻仇了。 她哼了一声,这些年向她寻仇的不少,但成功的没有。 如雪将她扶起,将头发绾成一个松松的髻,取来红狐裘衣给她披上。 在黄三屋里伺候的,并不只这三人。除了如霜如雪如梦,还有五六个丫鬟。黄三趿了玉兔鞋,忽而想起:“周遭的护院呢?都死了吗?” 她爹黄盛福,近年不知为何,招了许多护院。她嫌弃那些护院身上味儿重,便叫那些人不必靠得太近桃花楼,是以护院们只远远巡逻着。 但此刻夜深人静,她这桃花楼里的动静那么大了,那些护院竟然没听见? 她看向如雪:“不对劲,拿上你的刀。”如雪和如霜是练过功夫的。 如雪将大刀抽了出来,一行数人,护着黄三出了门。 却说扔头发的正是卫英。他与自家公子,爬上一棵树,公子放风,他扔头发,玩得不亦乐乎。这黄三,竟然胆敢指使土匪去威胁未来当家主母,可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顾闻白背着手,站在树干上,冷风将他的长袍吹得猎猎作响。这黄家占地颇宽,院子不计其数,像黄三所住的桃花楼便有好几栋。而不远处,竟然还有一面湖。 想不到这黄家,占地竟然这般大。而他如今正在修缮的新宅,似乎有些拿不出手。落儿那般的人儿,便应生活在像黄家这样的院落中。京城顾家倒是有这般大的宅院,但里头勾心斗角,他才不愿落儿去受磋磨。还是自己努力挣钱好了。 卫英正扔得高兴,压根不晓得自家公子在琢磨什么。此时忽而见从桃花楼里走出一群人来,不由得扯扯顾闻白的衣衫,悄声道:“公子,那是不是黄三?” 卫英没见过黄三。 顾闻白嗯了一声。 卫英咋舌:“这黄三,长得似天仙一般,心肠却如此歹毒。” 顾闻白皱了眉:“她那副样貌,小家子气的,哪里似天仙一般了?” 卫英:“……”他认识公子十数年,还是头一回听公子评价姑娘的样貌。只不过,是有些主观的毒舌罢了。从常人的目光来说,那黄三的确长得比未来当家主母要美咧。瞧瞧,她那张白白的脸儿,在暗夜中竟是分外显眼。若是他扔头发过去,倒是省了不少事儿。 黄三呵斥如霜:“不过是几根头发,便大惊小怪。” 她话音才落,卫英又适时地扔去一垛头发。卫英以前,被顾闻白狠抓着练了几年扔石子,准头极准。 黑黑的一团东西带着古怪的气味飞过来,黄三尖叫一声,幸得如雪手快,举起大刀将那垛头发一劈作二。头发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吓得她们一阵后退。 那个叫小棉的丫鬟,又尖叫起来。 黄三叫罢,一张桃花脸吓得雪白。她喘了一口气,尖叫道:“尤双双,你死去哪里了!” 尤双双是她养的杀手,素日里不轻易露面。 卫英瞧瞧自家公子,疑惑道:“尤双双是谁?” 顾闻白没回答他,回答他的,是一道沙哑的声音:“是我。” 却见在另一道树干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瘦削的身影。 第79章 公子望的什么风,竟然连树上多了个人都不省得。卫英默默地在心里吐槽了那么一句。 树上没有树叶遮挡,顾闻白二人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人瘦瘦小小地挂在上头,随着寒风颤啊颤。 顾闻白不似卫英那般头脑简单,他方才虽然出了口神,但这么一个大活人挂在树枝上,他毫无觉察,只能说,此人功夫不简单。起码要比他们费力爬墙,又费力爬树要轻松那么一些。 他只能先发制人:“你为黄三办事?她可不是什么好人。” 尤双双一把沙哑的声音桀桀笑了起来,边道:“黄三是不是好人与我有何关系,只要她能给得起我钱便行。” 顾闻白道:“我也有钱。” 那尤双双似是笑得合不拢嘴:“这位俊俏郎君可真搞笑,枉你饱读诗书,可不曾有人告知你,一人不侍二主吗?” 顾闻白沉声道:“若是光明磊落之人,忠仆自然不侍二主。但倘若是做尽坏事的鼠辈,姑娘尽可以弃暗投明。” 公子讲起道理来的时候,整个人似乎沉浸在光芒之中。卫英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咦,只是公子一直在背后挥动着手作甚? 那尤双双仍旧笑道:“公子说的很有道理,只是你便是将你的手都挥断,怕是你的忠仆都不懂得先跑一步。不愧是公子的忠仆,便是死,也要与公子一块。很好,我这就送你们一起上路。”她话未说完,不知从那里变出一条鞭子,劈开暗夜,带着凌厉的鞭风朝他们挥来。 顾闻白猛然蹿起,双手攀住另一条树干,避开鞭子。 卫英则是往下矮身,预备落在下面的树干上。只是他一个不小心,竟然落在了地上。 顾闻白沉声道:“快走!” 卫英自是不肯,他怎么可以丢下公子逃跑?想起身上还挂着几垛头发,便通通掏出来,使了劲儿朝尤双双扔去。 只可惜,尤双双挥着一条鞭子,将那几垛头发各自挥到一旁。 未了,那尤双双还来了一句:“看来你俩的功夫不过尔尔,本姑娘这钱,倒是赚得轻松。” 藐视,她这是赤裸裸的藐视!卫英二话不说,掏出那包胡椒粉来,同样朝尤双双扔去。只可惜,一阵寒风刮来,尤双双没扔着,反而将自己呛着了。 顾闻白:“……” 尤双双却是很开心,她看着卫英捂着眼睛咳啊咳,那把沙哑的嗓音桀桀笑着,仿佛一只老乌鸦:“这位大哥可真有趣。” 顾闻白顾不上卫英了,只双手用力一晃,修长的双腿直踢尤双双的面门。 那尤双双的腰,却是十分柔软,往后一折,整个人似是断作两半。 顾闻白咬牙,放开双手,整个人往下掉,落在地上。 卫英眯着一双红肿的双眼,见公子落在地上,忙道:“公子,您快跑,我断后!” 树上的尤双双桀桀笑着:“就你三脚猫的功夫,还想断后?”顿了一下,恍然大悟,“你若死了,我看的确是断后了。” 这当儿谁还有心情与她说笑话。顾闻白厉声道:“你还不快走。”说着,推了一把卫英。这尤双双的功夫深不可测,性情又怪异,说不好,今晚两人便交待在这里了。 卫英被公子猛然推得往后两步,正要说话,却见公子猛然一跳,折下一根树枝,未喘一口气,树枝直捣那尤双双的脚底。 尤双双一挑眉:“哟,主子倒是有几分功夫。”说话间,她轻轻一踩,人就飘落在地上。 “在树上打斗,对你不利。本姑娘今晚心情好,让你几分。” 说是让几分,那鞭子又似蛟蛇一般,朝顾闻白缠来。 公子早些年是跟着孟将军实打实练过好几年功夫的,只是孟将军一向讲究近身搏斗,哪里像这些神秘的江湖中人,一身功夫出神入化。只见公子挥着树枝,与尤双双过了几招,却是渐渐落了下风。 卫英急坏了。 顾闻白也急坏了,吼道:“卫英,我使不动你了?还不快滚!” 虽然公子镇日嫌弃他吃得多,脑子不灵活,但他的命是公子救回来的,救命之恩犹如再生父母,父母有危险,作儿子的怎么可以跑?卫英咬着牙,上窜下跳:“公子,攻击她的下盘!公子,她有破绽!” 尤双双打得游刃有余,闻言不由得笑了:“养了这么蠢的一个下人,也怪费心的。” 有了!破绽! 顾闻白将全部的力量灌注在树枝上,用了一丝巧劲,攻入尤双双的鞭风中,刺中尤双双的左大腿。刺中的同时,猛然用力挥动,将尤双双整个人挑起,挥到一旁。 这一刺,却是伤敌一千自伤八百,尤双双吃痛,鞭风加了狠劲,狠狠地抽在他的前胸上。鞭风凌厉,饶是他身子强健,仍旧觉着一阵剧痛,竟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口血来。他硬撑着,往后退了几步,靠在树干上。 “公子!”卫英吓坏了,赶紧跑过来扶着他。 那尤双双却是甚为可怕,她低头看着那根深深刺入大腿的树枝,脸色丝毫不变,唇角更是弯起,那张瘦得骇人的脸上浮起无数皱纹:“呵呵,想不到竟然被你伤了我。” 她说着,竟然将那根树枝轻轻松松地拔了出来。 好可怕的女人! 顾闻白与卫英猛然变色。 寒风凛冽,那头暗夜中却送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尤双双,姑娘问你,事情可办好了?” 尤双双懒懒道:“办好了自然会提人到她跟前,急什么?” 那女子似是也十分忌惮尤双双,闻言便道:“既如此,便好。” 卫英顾不上了,将顾闻白往后背一揽,道:“公子,我背着您跑。” “跑?伤了我尤双双的人,只有两个下场。”尤双双用手抚了她大腿上的鲜血,摸在鞭子上,“一个下场是前往西天极乐世界,而另一个下场是前往阎罗地狱。” 那岂不是都是死?与其等着死不如跑着死!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口气!卫英背起顾闻白,不管不顾,埋头便跑。 “呵,垂死挣扎。罢,便多留你们几口气。”尤双双将鞭子滋润完,舔舔干涸的嘴唇,数道,“一。” 卫英跑得更快了。 “二。” 他跑到了一堵墙前。 呜呜,这运气又太差了罢。 “三。”卫英气沉丹田,预备用力将公子甩过这堵墙去。 千钧一发间,有道清凉凉的声音道:“喂,墙那边有几条恶犬。” 咦?这道声音倒是有些熟悉。卫英抬眼望去,只见围墙上坐着三个人,可不就是那扮作清秀小厮的那几位。 他们应当是友罢?卫英不假思索:“几位友人,那边有个使鞭子的怪人,你们可要去看看?” “你说的是她吗?”清秀小厮双脚晃啊晃,指着卫英后头道。 卫英压根不敢回头,便是不用回头,他也能感觉得到尤双双那股阴恻恻的气。 尤双双却有些意外,她瞟了一眼在墙头上晃腿的几个,语气有些谨慎:“你们是谁?” 那清秀小厮嘻嘻笑着:“你猜呀,猜出来我便吃了你的鞭子。” “好啊。”尤双双笑眯眯地应下,猛然挥起鞭子:“吃我一鞭!” 鞭风凌厉,吓得卫英赶紧往旁侧一躲。 三人之中,只有清秀小厮应战。其他两个气定神闲,仍旧坐在围墙上。 只见那清秀小厮空手应战,却不慌不忙,一道身影若有似无地在尤双双的鞭子中晃来晃去,饶是卫英武艺再不精,也瞧得那清秀小厮游刃有余。 他正瞧得起劲,背后自家公子气若游丝:“卫英,你还看什么,还不背着我走?” 呃,他都忘了自家公子受了伤。 卫英羞愧地道:“公子,我这就走。”于是趁着无人注意,只一路直往外头而去。墙上另外二人看着卫英背着顾闻白离去,有个年纪略小些的道:“大师姐,要不要帮他们一把?” 名叫大师姐的道:“天底下需要帮助的人那么多,你怎么不都亲自去帮?” 呃,好罢,大师姐还是一样的毒舌。 二人专注地看起尤双双挥鞭子来。 卫英离几人稍远了些,脚步忽而放慢:“公子,您方才明明能躲过去的。” 背上的顾闻白哼了一声:“你不懂。” 不懂,不懂什么?卫英脚步加快,却不似来时那般忸怩,只见他背着顾闻白,脚步轻履,如入无人之境,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出了黄家的围墙。 卫真仍旧守在墙下,见卫英背着顾闻白从墙上跃下,一颗心才放下,却见公子伏在卫英背上奄奄一息,不禁大惊:“这?” 卫英急道:“公子受了鞭伤,快快回去。” 夜已四更,寒意越发逼人。二人脚步飞快,片刻便回到了顾家。家中仍旧燃着灯,简言守着一个火盆坐在厅房里,卫香伏在她膝盖上睡得正香。见卫英背着顾闻白回来,简言大惊:“公子受伤了?” 卫真道:“你且先带小香回去歇下。” 简言依言:“灶上有热水,锅中有饭菜。”她也自知,自己怀着身子,这种场面不大适合她。 她唤醒卫香,卫香迷迷糊糊,由娘亲牵着手回去了。 卫英已经见顾闻白放在榻上,顾闻白还清醒着,只是脸色苍白,唇边一洇血迹。他的胸前,却是衣衫尽烂,血肉模糊。 卫真倒抽一口气:“好厉害的鞭子!”尽管如此,手上动作却利落,用剪刀轻轻剪开伤口附近的衣衫。 却见鞭痕不是极深,倒没有伤及要害。那公子怎么吐血了? 见他满脸疑虑却又不敢问,顾闻白淡淡道:“我咬了一点舌头。” 卫英从灶房端来热水,闻言恍然大悟道:“怪道那女子使鞭并不厉害,公子却受了这般重的伤。” 顾闻白剐他一眼:“就你话多。” 卫真与卫英相互看了一眼,因着顾家环境错综复杂,自家公子自小心眼便多。虽然是书生,却总爱读《孙子兵法》。莫非是…… 二人异口同声:“苦肉计?” 顾闻白闭上眼躺下:“给我上药。” 大量的金疮药撒在伤口上时,不痛是不可能的。顾闻白的眉头微微蹙着,闭着眼睛,任由疼痛朝浑身蔓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愿他这招苦肉计,对佳人是灵验的。 却说卫英背着顾闻白走后不久,那清秀小厮忽而从鞭风中撤离,笑嘻嘻道:“喂,你的腿流了很多血呢,你会不会死啊?” 尤双双面无表情:“话这么多,小心闪了舌头。” 清秀小厮笑嘻嘻地朝另外两人道:“大师姐,她抢了你的话耶。” 墙头上那两人忽而站起来,那大师姐道:“话这么多,还走不走了?” “走走走。”那清秀小厮忙忙应道,脚一蹬,竟然翻过墙头,沉入黑暗中不见了。 尤双双吃了一惊,她的轻功已经算好,而这几个神秘的少年,轻功竟然在她之上。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嗤了一声:“尤双双,你竟然也有失手的一日。”她想了想,竟然也翻过墙头,飘然而去了。黄三那人,她最是了解不过。她既没有完成任务,便没有留下来的必要。横竖这几年,她也赚了不少银两,够她养一阵子面首了。 这厢几人潇洒而去,那厢黄三等了又等,却是连鬼影都没见着。此时总算赶来一批护院,众人燃了火把,将打斗现场察看了一遍,最后呈到黄三面前的,是几垛头发、一件脏兮兮的羊裘以及一根带血的树枝。 黄三大发雷霆,砸了一只瓷碗:“你们干什么吃的?无能之辈!” 众人皆垂着头,不敢言。 恰在此时,一个小厮慌慌张张的跑来:“三,三姑娘,今夜里我们招待的那些客人全被人药翻了,动弹不得,还,还被人剃光了头发……” 回应他的,是一只瓷碗。 黄三沉了脸,往日似桃花一般艳丽的脸上难看得像凋零的花蕊:“将那王大智拉过来!” 冻得哆哆嗦嗦的王大智被人抬过来时,两只鱼泡眼更肿了。 他终于见着了天仙一般的黄三姑娘,但此时此刻的情景实在尴尬。他四肢仍旧动弹不得,一只被剃得乱七八糟的脑袋尤为显眼。 不等黄三提问,他便大着舌头道:“三姑娘,原来那苏寡妇有一个姘头,是个书生……”他啰哩啰嗦,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一个书生?”黄三拧了眉,是谁? 人群里不知何时挤进了于扶阳与贺过燕,贺过燕摇着那把扇子,缓缓道:“听这描述,像是于公子的嫡亲表弟。” “顾闻白?”黄三当即反应过来,冷笑道,“看来是我小瞧他了。” 第80章 第80章 贺过燕忙道:“三姑娘别担忧,我相信这顾闻白,很快便蹦哒不起来了。” 黄三睨他:“你的意思是……” 贺过燕胸有成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好,很好。”黄三终于露出倾国倾城的笑容。 那王大智看看贺过燕,又看看黄三,那双鱼泡眼闪过一丝阴郁:“三姑娘,此仇若是不报,我便不是王大智。求三姑娘再给我一个机会。” 黄三却道:“你是你,我是我,你想要如何,自去寻他罢,用不着问我。” 众人退散,黄三照旧被丫鬟们簇拥着回到房中。如雪给她取下红狐裘衣,她慵懒地靠在美人榻上,柔柔地吩咐如霜:“方才那鬼叫乱叫的小丫头,你且将她收拾了,以后我不想再听到她的名字。” 如霜心头一跳,恭敬道:“是。” 众侍女又预备吹灯歇下,黄三忽而觉得手臂上有些痒,忙叫如雪取了灯靠近,撩开衣衫一看,洁白无瑕的手臂上竟然多了好几个红旮瘩。 黄三这辈子,最爱惜的便是自己的身体了,顿时尖叫起来:“这,这是什么?!” 屋里的侍女以前都是家中贫苦,父母不得不卖女过日子的,见了黄三身上的红旮瘩,再联想起那些土匪的头发,不禁道:“姑娘,大约是虱子咬的罢。” 什么?虱子?!黄三这回,越加的叫得厉害了。她不管不顾,将身上的衣衫通通扯下,尖叫道:“快快拿去烧掉!” 众侍女们顿时一阵慌乱:“姑娘,别着凉了啊!” 黄家一阵鸡飞狗跳,而灵石镇上,三道苗条的身影跃过围墙,穿过暗夜,滑进了明远镖局的一间屋子里。房中,一位披着大氅,面目俊秀温和的男子正坐在灯下煎茶喝。与他一道喝茶的还有一位中年男人,男人满脸络腮胡子,一双大眼似铜铃,一双大手却是十分的灵巧,竟然在灯下穿针引线。 那温润如玉的男子无语地看着中年男人:“毛头头,你便不能另外买一件吗?”他指的是中年男人手上那件补了又补,几乎全是补丁的衣服。 毛头头瞪了他一眼:“这件衣服补补还能穿,怎么可以浪费?” 俊秀男子一噎,竟然不晓得说什么好。听说以前毛头头可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主,经过几年前明远镖局陷入困境里,差些破产后,这毛头头物极必反,如今节约得几乎变态。 此时,三道身影恰好出现,朝二人行礼:“李管事,毛当家。” 灯下,只见这三道身影的面目,正是在黄家搅乱的那三个清秀小厮。而面目俊秀温和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李遥。 李遥笑道:“事儿可办好了?” 一向话多的清秀小厮道:“我们三人亲自出马,自是办好了的。不过……”他撇了撇嘴,“那个书生,似是受了不轻的伤呢。明明那女人的鞭子不甚厉害呀。” 一直被他唤作大师姐的姑娘瞪他一眼:“你以为人人都是你?” “受伤了?还不轻?好。”李遥竟然还喊好。 咦?李管事不是叫他们帮着那书生吗?如今那书生受伤了,怎地还叫好呢?清秀小厮疑惑不解。 不过,这次他没有问出口。因为李管事一向足智多谋,主意又歪,没事,千万别靠近李管事。别瞧着李管事整日一副温和的嘴脸,实则上不知道在心中研究什么坏主意呢。清秀小厮如是想。 正在呷茶的李遥压根不晓得自己在别人心中,竟然是如此的……呃,不堪。 他只想着,顾闻白受伤了,自然是好。男人为了女人出气,闯入狼窝,却不慎受伤,便是东家心再硬,也会送个礼慰问慰问的罢? 如此,一来二去……李遥开始琢磨,该如何的闹洞房了。 天将见白,打着同样算盘的顾闻白,有些不大好。他身上的伤口,若是换作旁人,早就疼得打滚了。换成是他……似乎也有些疼。不应该呀,他以前受过的伤比这更重,只要特制的金疮药撒下去,总会有显着的效果。 而此时,他觉着自己的头疼得厉害,浑身也似乎开始发烫。 他渴极了,眼皮却十分酸痛。 “卫英,卫英。”他唤。 卫英经过一夜的激战……呃,剃了不少的头,早就累极,虽然守在旁边,却睡得极沉,呼噜打得震天响。 顾闻白只得自己挣扎起来,去够榻边小桌上的茶水。 这一挣扎,伤口越发的疼。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将凉水灌进嘴中,却觉着似是一碗水灌进沙漠中。 以前到底是受过重伤的,他暗道一声不好,自己摸摸额头,滚烫得厉害。果然,受伤最忌讳的便是起高热,若是起高热,伤口便好得慢。 他将瓷碗往地上一摔,瓷碗顺声而碎。而卫英……还没有醒。顾闻白只得又抓了一只瓷碗,使了吃奶的劲儿,扔向卫英。 瓷碗堪堪落在卫英面前,发出清脆的响声。 卫英受惊,猛然弹起来,双脚落在面前的碎瓷上。嘿嘿,幸好他没有脱鞋子便睡了,穿的还是从苏娘子那买的高底靴子,是以双脚毫发无损。 但,谁扔的他? 卫英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家公子双目通红,似喷火一般的看着他。 他急急奔过去:“公子,您感觉如何了?” 顾闻白这回真的是气若游丝:“我起高热了。” 卫英大惊,将手探在公子额头,果然烫得惊人。他顿时又团团转起来:“这,这,如何是好?对,请大夫。属下这便去请大夫。” 顾闻白疲倦地闭上眼睛,忽而又想起什么,吃力道:“这几瓶金疮药,是何时研制的?” 卫英停下脚步,认真地回想着:“公子,这几瓶金疮药是我们从京城带来的,怕是有五六年的时间了。” 五六年啊,怪不得……顾闻白无力地挥挥手:“你且去罢。” 有什么不对吗?卫英摸摸自己的脑袋,出了门,去叩西厢房的房门,将卫真唤醒,让他照料着公子,自己这才去寻沈大夫。 请过沈大夫,卫英忽而想起,今日他要照料公子,怕是不能监工,便顺脚到了工匠头子的家中,吩咐他们先不用上工。接着又拐到闵怀征家中,让闵老前去代课,这才忙着回家煎药与公子。 日头在薄雾中升起,模模糊糊的。 正是雪化的时候,天冷极了。 苏云落起来,先喝了一小盅热茶,这才觉着舒服许多。她将支摘窗打开,寒气便急袭进来,使人不由得起了一阵冷颤。她到底是不敢托大,只让寒风吹了须臾,便又将窗子关好。 咏雪去提早膳了,要过好一会儿才进来。 按照平常,隔壁宅院里,这时便会传来米粥的香气,而后是工匠们来上工时的寒暄。一切都十分如常。这便是寻常老百姓过的日子,不那么的波澜壮阔,也没有勾心斗角。除了时不时便有人来寻她的麻烦之外。苏云落想着,铺开一张洁白的纸,在上头勾勒起寒冬腊梅来。 然而,她的腊梅枝干都勾勒完了,咏雪也撩帘进来,开始从食盒里取出一个个小巧玲珑的碟子往桌上放时,隔壁毫无动静。 难不成,是已经修缮好了?苏云落在心中猜测。 她净了手,取了干净的帕子抹干,姿态优雅地落座,吃起早膳来。辛嫂子今儿做的面食是六只马蹄肉饺耳,用一点猪油煎了,香味十足。汤盅里是一道乳鸽粥,里头只下了一点盐,就着饺耳吃,既养胃又暖身子。苏云落将粥吃完,只吃了四只饺耳,最后吃了一小盅酸乳酪清肠胃。 她吃完,照旧用花茶漱口。 咏雪收拾好碟子,看着苏云落在房中开始踱步消食,欲言又止。 苏云落看她一眼:“何事?” 咏雪犹犹豫豫,声音低低的:“娘子,听说,顾老师受了极重的伤,昏迷不醒咧。” 咦?那根死竹子竟然也会受伤?苏云落并不在意:“莫不是他又催别的商户捐钱,别人恼羞成怒,将他打了一顿罢。” 听娘子的口气,顾老师那是罪有应得?咏雪傻了眼,咽了一下口水:“听说,顾老师是在黄家受的伤。” 苏云落柳眉一挑:“听说,听谁说的。你几乎时时刻刻与我在一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听李管事说的罢?” 呃,娘子竟然晓得方才李管事拦着她,一再叮嘱,万万要将此事透露与娘子知晓。 咏雪垂头:“李管事说,顾老师是因着为娘子出气才受的伤,是以他备了礼,请娘子到顾家去看望顾老师,以表谢意。” 苏云落半坐在暖榻上,拿起笔,用笔尖轻轻掭了颜料,在苍劲的枝干上点了一朵梅花:“你请李管事进来。” 咏雪松了一口气,提着食盒出去了。李管事难不成不晓得自家娘子与那顾老师有如水火不相容吗?还叫她与娘子说此事,怕是顾老师只剩一口气了,自己娘子还要踩上一脚。 李遥笑眯眯的,撩了帘子进来。他这回没进起居室,只在屏风外站着:“东家。” 苏云落的梅花已然盛开在各自的枝头,热热闹闹的,不惧寒风。 苏云落提笔,在旁侧写下几个字,放在一旁待墨干。她端起茶碗,呷一口茶:“昨晚不是派了明远镖局的人去黄家吗?怎地,变成顾闻白替我出头了?” 李遥道:“东家不知,明远镖局的人去迟了一步。他们到时,顾老师已经教训完从羊儿峰来的那帮土匪,还与黄三的杀手打了起来。奈何顾老师只是个手能缚鸡的书生,与那黄三的杀手激战之下,不慎受了极重的伤,此时昏迷不醒,怕是要休养好些日子才好。眼看便是开春,那女子学堂,没有顾老师的指点,可如何是好。” 苏云落哼了一声:“我竟不知,你与他如此的要好了,竟处处为他说话。没有他,难不成这女子学堂便办不起来?” “东家若是要办,自然是能办得起来的。”李遥赔着笑,“只是,顾老师教训那帮土匪的时候,报了自己的名头。我只怕,如今顾老师昏迷不醒,那些土匪若来寻仇的话……” “谁让他去了?没有那等本事,却自去揽麻烦。”苏云落在画上盖下自己的私印,满意地看着。 李遥叹了一声,东家若是硬起心肠来,十头牛也拉不动。亏他昨晚特地吩咐那三个小鬼,万万要帮着顾闻白。 他十分苦恼:“我原想着东家要去,是以备了好些礼品,俱是些吃食,以及强身健体的补品,若是不送去,倒是浪费了。” “如何浪费,我们不会自个吃吗?我瞧咏雪与阿元都在长身体,便叫辛嫂子煮了给他们吃罢。” “也只能如此了。”李遥也不急,背着手晃晃悠悠的便要离开,“既如此,那属下告退了。” “等等。”苏云落唤住他。 她将墨迹已干的腊梅图卷起来,寻了个空的竹筒装了,走到屏风后交与李遥:“既然你要去,我也不拦着你。他既心心念念为我出头,作为罪魁祸首的我也难辞其咎。只好勉为其难,送一幅亲自作的画与他。” 若放在规矩森严的世家,女子作一幅画送与男子,怕是要被浸猪笼。幸得她是个言语粗俗,不拘礼法的小商户。 李遥接了画,还没来得及说话,苏云落便已转身走回去,裙摆轻轻摇曳:“若是有必要,我们便出些药钱罢。” 倒是分得干干净净,一清二楚。 李遥拿着画,心道,都已经赠画了,嘴上还这般嘴硬。哎,果然女人的心思最难猜。 他到底是拿了画,又叫阿元将备好的礼品一一搬上车,他自己跳上车辕,驾车朝顾宅而去。 顾闻白的房里,却是情况不大妙。 沈大夫切着顾闻白的脉,眉头蹙得像山峰:“伤得这般重,昨晚为何不请我来?” 卫真与卫英支支吾吾:“因太晚了,是以自己上了药……” “胡闹!”沈大夫斥道,“那些爱使鞭子的,从来不清洗,不晓得有多脏。伤口怎可不清洗便用药?” 顾闻白红着一张脸:“沈大夫说的是。”他的嘴唇因为高热而变得干涸,说话也有气无力。 卫英看着自家公子,脑子一抽,忽而想起,公子这是不是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 第81章 第81章 沈大夫取出一把看起来不甚锋利的刀,用滚水洗了,再在灯上烤了烤,便要去割顾闻白伤口里的烂肉。刀到半空,忽而停住,朝卫英看了一眼:“寻一块巾子,将他的嘴塞了。” 咦?卫英哪有那个胆子。 沈大夫不耐烦:“割肉会很痛,我怕顾老师忍不住大叫。”病人一叫,便会影响他下刀的心情。 卫英只得看向公子。 顾闻白哪会让一块巾子塞在嘴中影响自己的形象,当即虚弱道:“我会忍住的。” “最好如此。”沈大夫话不多说,手起刀落,利落地割了一刀。 果然……很痛。 顾闻白强忍着,牙关紧咬,冷汗从鬓边落下。 “很好。”沈大夫抬眼瞧一瞧顾闻白,又是一刀。 顾闻白的眼里,不由得含了半汪秋水,欲掉不掉,看上去可怜极了。 卫英与卫真不忍地转过头去。公子这副模样,万万不能被别人瞧见了。 沈大夫继续动作,屋中落针可闻。 忽而传来轻轻叩门的声音,简言在外面叫:“真哥,真哥。” 卫真轻手轻脚地开了一道缝。 简言牵着卫香在外头:“真哥,门外来了一位客人,说是奉他东家之命,来送谢礼与公子。” “谢礼?”卫真不解。 顾闻白虽痛,但耳力极好,闻言顿时急朝卫真道:“快去看看是不是阿元。”卫真应下,正要走,忽而又被顾闻白叫停,“不对,我因何受伤并无人知晓,落儿怎会派人送谢礼来。” 卫真:“……”到底旁观者清,他还存了几分理智,“简言,那人可有说他是谁?” “是苏家鞋袜铺的李管事。”简言自然记得李管事的。温和俊秀的李遥,与自家公子不相上下。既然是苏家鞋袜铺的李管事,那自家公子心悦苏娘子,她礼遇一下李管事应该没关系罢。 顾闻白激动得要挣扎起来:“那厮来作甚,莫不是要看我笑话?不见!”话音刚落,胸口忽而一阵吃痛。沈大夫一脸无奈:“顾老师,刀剑无眼,莫要挣扎。”他手上的刀,却是插入不该插的地方。 这回顾闻白生生忍住了,万万不能叫那李遥看到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只是,他果真是奉落儿的命令来送谢礼的?到底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他假装优雅地躺好来:“卫真,告诉简言,谢礼收下,人就不用进来了。” 简言:“……方才他说外头天极冷,又带着许多礼物,是以我便让他进厅堂中歇着了。”李管事一进来便从口袋里掏了一把糖果与卫香吃,又夸赞卫香养得好。做母亲哪有不欢喜别人夸赞自己孩子的,反正将来迟早是一家人,简言当下便心向了李管事几分。至于是因着何事来谢礼,她压根没有问。 既然人是简言放进来的,顾闻白倒是不好说什么了。 卫真夹在其中,窥了又窥自家公子的脸色,差点摸不着公子是如何想的了,他犹豫了一会才道:“公子,要不属下且去招呼一下李管事?这礼尚往来,以后咱们也好回礼。” 却见公子脸色稍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卫真便推门出去了。 正在照旧割肉的沈大夫忽而狐疑地停手,将刀子搁在一旁,伸手切脉,须臾后狐疑道:“顾老师可是患有心疾,脉搏竟然跳得这般快?” 顾闻白脸色越发红得可疑,却淡淡道:“约是太疼了。” “老夫早就说了,还是往嘴里塞块巾子的好……咦?”沈大夫没说完,只见顾闻白唇边绽着淡淡笑容,人却已经是昏了过去。 外头会客厅中,却是一派其乐融融。 李遥照旧一副温润如玉的样子,姿态优雅地坐在太师椅上,一本正经道:“此前鄙人因私事不在镇上,如今回来听闻顾老师对我们东家颇为关照,是以鄙人备了一些薄礼,聊表谢意。” 卫真简言夫妻虽然知晓自家公子心悦苏娘子,却也不清楚之前到底发生了何事,既然李遥如此说了,便只能含糊道:“李管事太客气了。” 卫香睁着她那双小圆眼看李遥:“叔叔,小香以后都可以去找咏雪姐姐梳头发吗?” 李遥摸摸卫香的头,笑道:“小香如此可爱,咏雪姐姐定然是乐意给小香梳头的。” 简言便适时羞愧道:“只怪我这当娘的,手艺不好,倒是麻烦咏雪姑娘了。”她转向卫真,“以后须得好好酬谢苏掌柜一番。” 卫真哪有不懂的,连忙应道:“自然要得的。李管事,请喝茶。” 三人心照不宣地喝着茶。 一盏茶没喝完,卫英似一团风闯进来:“大哥,大哥,不好了,公子疼晕过去了。” 李遥起身,适时道:“既如此,那鄙人便先告辞了。对了,鄙人带来的礼盒中,有一些温补的药物,希望顾老师能用得上。” 自家主子昏过去,倒是不好教人还留在家中作客。三人送走李遥,卫真瞪了卫英一眼:“在李管事面前,你怎可以说公子是疼晕过去了?”这下可好,若是李管事回去在苏掌柜面前多嘴二句,道自家公子身子弱,那还得了。 卫英一脸莫名:“公子的确是疼晕过去了呀。对了,沈大夫让我到回春堂抓些药,煎与公子吃。” 卫真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那你快去。” 卫英无辜至极:“大哥,你支些钱与我去抓药。”公子使的不是苦肉计吗?若不让李管事知晓公子情况不好,苏娘子又怎么知晓公子不好呢?他可真真是操碎了心。 卫英自去抓药,卫真照旧回去照料公子,简言则挺着肚子,整理李遥带来的礼品。 卫香津津有味地吃着糖,跟在简言身旁有样学样地点数。李遥带来的大多数是用木匣子装的药物,说不上极名贵,有些却是难寻的。 卫香的小胖手指着一个与众不同的竹筒,好奇地问:“娘,这是什么?” 简言也十分好奇,她拔开塞子,从里面取出一卷纸来。她展开,却是一幅寒风腊梅图,上头还有寥寥数字。 卫香不识字,只懂看热闹。瞧见粉粉嫩嫩的花儿热热闹闹地开满枝头,便惊呼道:“好漂亮的花儿!” 简言笑着将画卷起来,重新装进去,交到卫香手上:“小香,将这幅画交给你爹爹。你与他说,画很紧要。” “好!”卫香最乐意跑腿了。当下接了竹筒,小短腿癫癫地跑向顾叔叔的房间。 顾闻白既然疼晕过去,沈大夫便加快速度,将烂肉刮掉,重新撒上他带来的金疮药,再用干净的棉布包裹着。末了,沈大夫端详了顾闻白脸色,又切了切脉,道:“顾老师的身体比旁人强健,只要喝上几副药,高热便会退去。不过,胸口上的新肉长出来还须得一些时候,怕是要将养上二三个月。每隔两日我便过来替他换药,若我没空,便会派医馆的学徒过来的。” 最后殷切叮嘱:“伤口千万别沾水,可以用温水替他擦拭其他地方。” 卫真一愣,公子是最爱干净的了,只用温水擦拭身子……他不敢往下想。 沈大夫洗净小刀,装进皮囊,白净的双手洗净,朝卫真道:“诊金与药钱,还有刮肉,共计二十五两。” 顿了一下又道:“以后换药的钱另计。” 卫真:“……”若是沈大夫做起生意来,怕是不可小觑。 送走沈大夫,卫英才抓得药回,放在药罐里用三碗水煎着。两兄弟守着自家公子,一时无语。 顾闻白安静地沉睡着,烧得通红的面容倒不见痛苦。 卫英探探公子的额头:“公子会不会烧坏脑子罢。” 卫真瞪他一眼:“休要胡说。”自己的这个弟弟,人虽好,但有时候时常缺根筋似的。长兄如父,卫真头痛极了。 卫香伸头进来:“爹爹,小香可以进来吗?” 卫真慈爱道:“小香进来不可吵到公子。” 卫香点点头,抱着竹筒乖巧地走进来:“爹爹,这是娘亲吩咐小香,要交到爹爹手上的。”卫真接过竹筒前,不由自主地又剐了卫英一眼。卫英自然无觉察,他正忙着将药罐里的药倒出来,预备给公子灌下去。 卫真将竹筒放在一旁,接过药碗,略略放凉,用调羹舀了,欲灌进公子嘴中。谁料,药汁却如数流出来。 卫香歪着头:“顾叔叔好不乖,怕吃药。” 卫真手忙脚乱用干净的帕子拭去药汁,不得不瞪了自家女儿一眼:“小香休要胡说。”虽然公子的确不爱吃药,但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即便是昏迷,也不能失了面子。 卫香记得娘亲说的话,又将爹爹放在一旁的竹筒抱过来:“爹爹,娘亲说这幅画很重要。” 卫真手忙脚乱,哪来的心情欣赏别人的丹青,又将卫香哄到一旁:“小香乖,别来捣乱。”卫香却不依不挠,自己将画倒出来,小胖手拉着,硬要爹爹看:“爹爹,好漂亮的花。” 卫真手上捧着药碗,哭笑不得,用手肘将卫香架到一旁:“小香乖……”话音未落,药碗一歪,撒在画上。 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卫英赶紧将画救出来:“若是哪个大家画的,还能卖不少钱呢,弄脏了可怎么好?”他寻到落款处,眯着眼,看着那私印:“苏云落……苏云落……苏娘子!糟了糟了,若是公子醒来,非得把你们撕了不可!” 卫香嘟着嘴:“是爹爹的错!” 卫真讪笑一声,示意卫英赶紧将画藏起来,最好能毁尸灭迹。 卫香小眼睛滴溜溜的转:“顾叔叔您醒了?” 可不,顾闻白正半睁着双眼,昏昏沉沉地盯着卫英手上的画。 卫英脑子一抽,忽而脱口而出:“公子,您这是不是垂死病中,忽闻喜讯,挣扎而起……” “滚。”卫英得到的,仍旧是自家公子分外熟悉的命令。卫英自然不滚,他将画拿着,哄顾闻白:“公子,您若将药吃了,我便把画给您。” 卫英果然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敢威胁公子。 顾闻白费力地看了一眼卫英,眼珠转向卫真:“药。” 这厢顾公子吃下药众人皆大欢喜,那厢李遥进得起居室,仍旧在屏风后头站着:“东家,顾老师,怕是不行了……那回春堂的沈大夫,可算是灵石镇上医术最好的大夫了,竟然束手无策……” 苏云落捧着一本书看着,头都不抬:“他与我非亲非故,不行了与我有何干?” 李遥悠悠道:“顾老师病危,自是与东家无关。我方才回来时,发觉今日天气晴好,东家久居家中,可要出去散散心?” 苏云落也不紧不慢:“李管事可是忘了,我的脚肿得似馒头?” 李遥恍然大悟:“却是忘了那日东家脚崴了,是顾老师将东家抱到车上的。” 苏云落将书放下,有些不快:“李遥,够了。你到底想说些什么?三句话不离顾闻白,你又不是那乱点鸳鸯谱的红娘。” 站在一旁的咏雪闻言,不由得偷偷捂嘴笑了一下。若是李管事做起红娘来,估计那些议亲的姑娘俱是先看上李管事了。 李遥叹了一口气,最后却什么都没说,朝屋中揖了个礼,悄悄退下去了。 苏云落又将书捧起来,看了两眼。 终是没能看下去,她放下书,吩咐咏雪:“你自去悄悄寻回春堂的沈大夫,给他一些银钱,打探一下顾闻白的病情。记住,千万别让李管事瞧见了。” 咏雪应下,拎了一个小篮子,戴上风帽,裹得严严实实的出去了。走过店堂,李管事正坐在太师椅上吃茶,她走过去时,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李遥却只瞧她一眼,温和笑道:“咏雪,外头的雪尚未化完,你且小心些。” 咏雪快快应了,一颗心怦怦跳着出去了。 李遥吃了一口热茶,自言道:“女人心,果然深不可测。” 一锭崭新的纹银放在沈大夫面前,沈大夫抬眼看着眼前的人。三角眼露出一点狡猾的眼白来,身上的衣衫料子倒是名贵。 沈大夫不动声色:“你是看病?” 那人笑吟吟道:“沈大夫今儿不是去给顾老师看诊了?顾老师乃是我多年故友,这点钱,是我先给他垫付的药钱。您也晓得,顾老师甚是清苦,却又有一身傲骨,生病了定是不肯用好药的。” 第82章 第82章 沈大夫闻言,也同样笑吟吟道:“这位小哥莫不是弄错了,老夫今日不曾去给顾老师看诊呀。” 那人惊讶道:“今儿我从家中出来时,可是看到沈大夫您从他家出来呢。” 沈大夫抚了抚胡子:“不错,老夫今日是到顾家去了。不过,老夫看的病人,乃是顾老师身旁那位长随。不知小哥可晓得,便是顾老师身旁那位,长得粗粗壮壮的,啧啧,瞧着粗粗壮壮的,竟然胡乱吃东西,得了痢疾,说是跑了一晚的茅厕,腿都软了呢。” 那人收敛起笑容,逼近沈大夫:“臭老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说,那顾闻白,可是受了重伤?” 沈大夫也神情一肃:“你口口声声自称是顾老师的好友,却要咒顾老师生病,顾老师有你这般朋友,定当呕血。” 这臭老头,油盐不进。那人的三角眼瞟了一眼四周,见后头排了好几个病人,外头更有苏家雇佣的巡逻队在走来走去,到底是歇了心思,哼了一声,欲将那锭纹银收进怀中。 “哎,等一等。”沈大夫的手忽而按住他的,笑眯眯道,“这位小哥,便是老夫没能根治你的难言之症,但也见了一些效果。你这诊金,可不能不付。” 他什么时候让他治难言之症了?!三角眼一怒,却听得后头的人在窃窃私语:“沈大夫果然厉害,便是不举之症也能治好。” 果然是乡下人!这么私密的问题也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无耻至极!三角眼瞧瞧沈大夫笑眯眯的脸,只得悻悻而去。 沈大夫将那锭纹银收进怀中,笑眯眯道:“下一个。”哎,像他这般取财有道的人,如今不多了。 如雪混在看诊的病人中,揣揣不安,还没有想好如何问沈大夫,便轮到她了。 咏雪鼓起勇气,左右看一眼四周:“沈大夫,我来这里,是想打探一下顾老师的病情……”她声音又低又柔,沈大夫不得不支起耳朵,才听了个清楚。 见沈大夫没有言语,咏雪赶紧从荷包里拿出几块小小的碎银来:“沈大夫,我近来喉咙有些不舒服。” 沈大夫挑挑眉,伸手帮她切脉,须臾道:“无妨,只要多休息,少说话,便能好了。”他捻着笔,在纸上寥寥数笔后,将药方递给咏雪,“小姑娘年轻,不过一点小疾,很快便能痊愈了。你若是不放心,便按照上头的方子捡药煎来吃。” 咏雪谢过沈大夫,留下几块碎银,欢喜地走了。 沈大夫照旧将那几块碎银揽进袖袋中,摸着自己的胡子,笑成了一朵皱纹花。按照这赚钱的速度,他很快便可以给老妻买一支金钗了。 咏雪自是步履轻快地回去复命。方才李管事将顾老师的病情说得那样严重,她还以为顾老师即将前往西天极乐世界了呢!幸好,顾老师只不过是小病。小姑娘心情一好,瞧旁边的商铺便都新奇起来。这段日子她跟着娘子,甚少到外头来,如今瞧着外头的一切都新鲜极了。 忽而,她瞧见前头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慢慢踱步走着。咏雪再三确认,那身影,竟是伯年哥。今日并非休沐之日,时辰也不早了,伯年哥怎么在外头?伯年哥一向勤快念书,便是身体抱恙又坚持上学。莫非,是家中有事?她思虑片刻,加快脚步,赶了上去轻轻唤道:“伯年哥。” 张伯年正垂头,无力地拖着步子心不在焉地走着。忽而听到一道清脆的声音唤他,胸膛不由得怦怦直跳,转头一看,果然是咏雪。 不过数日不见,咏雪出落得更好看了。以前咏雪便好看,如今待在苏娘子身边,越发的水灵了。倒是,倒是他有些配不上她了。 张伯年心中虽如是想,面上却不显,只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咏雪姑娘。” 咏雪打量着他,见他的左手轻轻按着胃部,眉头轻轻蹙着,整个人有气无力,不禁道:“伯年哥,你又没吃东西。” 张伯年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是没吃两顿,身子便娇弱起来。” 咏雪急道:“伯年哥,你的身体本就不好,怎么可以不吃东西?娘子前几日,不是才让顾老师将资助你的银钱交到你手中吗?一共五百文呢。便是买包子,都可以买好多好多了。” 五百文吗?他连一文都不曾见过,便被母亲拿去赌了。想到此,他想起自己是预备到赌坊去寻母亲的,便和咏雪道:“咏雪姑娘,你快回去罢,我无事。” 咏雪咬着唇,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跑开了。她跑进专门做大饼与肉包的铺子里,买了好几个大饼与热乎乎的肉包,又急急地跑出来,追上张伯年,将油纸包塞到他怀里:“伯年哥,以后你若是饿了,便来寻我。” 说着,她露出如春花般灿烂的笑容,低着头转身快步离去。 热乎乎的肉包与大饼塞在怀中,暖和了整个单薄的身子。张伯年愣愣地看着咏雪远去的身影,眼角里溢出一滴眼泪来。咏雪待他一直都好,可他,却受了母亲的连累,即将掉进地狱,万劫不复。 他低头,将一个大肉包狠狠地塞进嘴中,咬了一大口。喷香的肉包慰籍了饥饿许久的胃,总算得了一丝缓解。 一个肉包没吃完,忽而有人拦在他面前:“张伯年吗?呵,竟还有心情吃包子咧。想不想见你的母亲?” 张伯年却不理睬他,只大口大口地吃着肉包。 那人嗤笑一声:“都说你是神童,我看不然,是饿死鬼投胎。” 张伯年将包子咽下,抬脸看他:“我母亲在哪里?” 他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决绝。 那人没看清楚,闻言笑道:“跟我走。”这张伯年,果然饱读诗书,有几分读书人的冷静。只可惜,他投错了胎,跟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母亲。 单薄的少年跟着那人消失在冬日的街头,寒风凛冽,卷起阵阵悲鸣。 张伯年是在一座毫不起眼的破旧院落见到的母亲。 余嫂子伏在冰冷的地上,惊恐地看着黄家的管事,悲愤地嚎着:“我没有签过那样的借契文书!”她昨晚将从黄三那拿到的三十两白银输得一干二净,回家的路上正琢磨着是不是该向苏云落提前预支资助的钱来翻本,忽而被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拖进一条巷子中,紧接着那黄家的管事便拿出一张文书,说是她欠了黄三三千两白银。 三千两白银!便是她几辈子都赚不来! 余嫂子滚在地上,嚎着:“你们出老千,对,你们欺我不识字,杀千刀的黄三,心肠这般歹毒,怪道她年纪这般老了还嫁不出去。我看只有我家伯年好心,将她娶回家算了……” 黄家的管事也不理她,只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三姑娘的钱是那么好拿的?但凡稍微有点脑子的人是绝不会与黄三打交道的。 一个单薄少年跟着一个男人走进巷子来。挺冷的天儿,他只穿一件旧青袍,怀里鼓鼓囊囊的,似是揣了什么东西。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余嫂子的儿子,张伯年。 他原以为张伯年见自己的母亲滚在地上求饶的样子会惊讶,会伤心,会惊恐,但,张伯年只淡淡地扫了一眼余嫂子,便转头看向他:“借契文书可给我看一下?” 黄家的管事自是不惧他,将借契文书扔给他,笑道:“三千两白银不过是小事,你娘果然是你的亲娘,卖起儿子来心狠手辣。”他说着,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掏出另一张文书,同样扔给张伯年。 薄薄的文书被折成小小的一块,张伯年展开,看着上头的文字,素日里他最迫不及待阅读的文字成了根根利刃,不断地扎向他,鲜血淋漓。 “……余氏之子张伯年须得事事听从黄三安排,若有反悔,余氏将遭受黄家极刑……以此为契。” 黄家的管事趾高气昂:“听说你念书念得不错,这上头的文字,你可都懂?” 张伯年的唇角扯出一丝苦笑来,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娘亲。余氏的发髻披散着,正傻傻地看着他,一双眼皱纹纵横,显得老态龙钟。其实,她才三十出头的年纪。他还记得小时,母亲不是这个样子的,却是他拖累了她吗? 罢罢罢,人的命数天自定,有人贫寒出身,东奔西跑,挣扎一生,仍旧陷于困苦之中,一日三餐无以为继;有人出生便是钟鸣鼎食之家,庸庸度日,却是荣华富贵终生。 他闭了闭眼,再度睁开,问那管事:“要我做什么?” “识时务。”那管事唇角邪邪一笑,“听闻你的恩师顾闻白得了重病,你身为他的得意门生,为谢师恩,务必榻前侍疾,当然了,黄三姑娘希望,顾老师能在你的手下安然逝世。” 呵,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张伯年缓缓一笑:“请黄三姑娘放心,伯年定然能做成此事。” 他说完,没再看余嫂子一眼,只决绝离去。 余嫂子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张伯年单薄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忽而扑向黄家的管事:“我儿子很听话,是不是他害死了顾闻白,还能得一笔钱?这钱,你就先给我罢!” 呵!异想天开。都说虎毒不食子,这余嫂子怕是得了失心疯。 黄家的管事一脚踢开她,吩咐手下:“将她拘起来,一日给一碗粥吃。”他厌恶地道,“许多人家,一碗粥怕是还吃不上呢。” 余嫂子挣扎着:“你敢,我儿子以后是要做大官的,到时候让差役将你抓起来,千刀万剐,求死不得……” 没有人理她。 咏雪回得苏家鞋袜铺时,李遥仍旧在店堂中喝茶。见她回来,又柔声问道:“咏雪回来了?” 李管事可真吓人,咏雪朝他笑笑,脚步加快,进了内院。 见得娘子,她才松了一口气,与苏云落道:“沈大夫说了,顾老师不过是小疾,很快便好。” 这李遥,便爱诓人。自从这回来了灵石镇,还巴巴的要做起红娘来了。难不成,那顾闻白竟这般好,让一向眼光极高的李遥都站他那边。想起数次与顾闻白的相处,苏云落只觉得他一张脸皮极厚,净是干些不要脸的事。 既他无恙,那她便安心了。 她照旧坐在榻旁,预备练字。 咏雪自从识了一些字,对别人写的字儿也十分感兴趣来。方才匆匆忙忙,还来不及看沈大夫给她的药方,此时得闲,便从袖里掏出方才沈大夫给她的药方来:“娘子,沈大夫的字可真好。” 咏雪不过初入门,便夸赞别人的字好,苏云落可不相信,便伸手接过来:“让我瞧一瞧。” 她将药方展在桌上,欲细细看着,不过一目十行,一颗心便狂跳起来。 只见上头写着: 闻白十钱 凶险九钱 昏厥八钱 李遥竟是没诓她!这死竹子,没那等本事,非要去凑什么热闹!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可便是她承了他的情,欠了他的命!她可不想夜夜做那噩梦,日日心气不顺! 咏雪在一旁,也磕磕巴巴地念着,还没念完便觉娘子的神色变了。娘子抓了手炉,欲下榻趿鞋,却嘶痛了一声。她差些忘了,自己的脚还肿得似馒头。 “娘子,您这是要作甚?”咏雪扶着苏云落,手忙脚乱。 “叫李管事备车!”苏云落忍着痛,吩咐咏雪。 咏雪急急出去了,苏云落想了想,又往榻上的床板一按,暗柜显现出来,她从里头抓了一个小匣子出来,自言道:“倒是便宜你了。”嘴上如是说,却自个弯腰使力穿了鞋,手炉也不要了,只紧紧抱着小匣子。 李遥仍旧在店堂悠闲地喝着茶,咏雪慌慌张张出来,尚未张口说话,他便柔声笑道:“东家可是让我去备车?” 咦?李管事莫不是娘子肚子里的蛔虫?咏雪傻了眼。 一阵兵荒马乱后,三人总算上得马车,慢悠悠地驾车往顾家而去。 片刻后,阿元照旧不停地擦拭着柜台,帘子一撩,一大一小的两个人进得店中来。小人儿却是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她穿着狐裘做成的小斗篷,戴着风帽,一见阿元便欢喜道:“阿元哥哥,蓉蓉要吃饺耳!” 第83章 第83章 阿元还记得这位蓉蓉小姑娘,上回不舒服,跟着唐猎户到山下售卖皮子,却爱上辛嫂子做的饺耳。 此时见蓉蓉还记得他,还记得饺耳,不禁笑道:“蓉蓉来啦?” 跟在蓉蓉身边的,仍旧是唐猎户。只见他不好意思道:“蓉蓉很喜欢吃饺耳,经常吵着吃饺耳,但是我又不会做……阿元小哥,能不能麻烦辛嫂子给我们做一份,价钱好说。”顿了一下,他却又强调,“可不能少收了。” 与唐猎户这般懂情知礼的人打交道,是最舒服不过的事了。 但东家刚出门,他却是不好答应:“方才我们东家出门去了,这我也不能作主……” 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唐猎户小心翼翼道:“阿元小哥,我们可以在这里等吗?对了,蓉蓉,你不是说你的鞋子穿着有些短了吗?正好买一双新的。” 阿元看向蓉蓉的鞋子,看起来果然有些不合脚了。 蓉蓉扬着天真的小脸,看看货柜上陈列的鞋子,又看看唐猎户:“唐大哥,可以给何姑姑也买一双吗?何姑姑还没有鞋子。” 唐猎户憨笑了一下:“还是蓉蓉想得周到,可是,唐大哥不晓得你何姑姑穿多大的鞋子。” 蓉蓉比划着:“姑姑的脚很小,比蓉蓉的大不了多少。” 阿元常卖鞋子,见状便晓得那个蓉蓉口中的何姑姑,定然是一双天然小足,当下便笑道:“阿元哥哥给蓉蓉拿两双鞋子给何姑姑,若是不合适再拿回来换也可。” 唐猎户照旧憨笑:“说起来还要多买一双给许婆婆。” 蓉蓉闻言,便走到货柜边,扒着柜台看鞋子:“何姑姑长得很美,穿什么都好看的。”只是,何姑姑好爱睡觉哦,今年一觉便睡了几个月,从炎炎夏日睡到了寒冬腊月,害得她只能与许婆婆玩。许婆婆又不爱说话,整日里俱是忙着干各种各样的活。往年许婆婆会纳鞋子,今年她的年纪大了,眼睛看不见了,总是扎到手,唐大哥便不许她纳了。是以今年她和何姑姑,便都没了鞋子穿。 向来姑娘们挑鞋子,这双也喜欢,那双也想要,但蓉蓉除了在吃的这方面有些许执着外,在穿着方面还是懂事的。她挑了一双看起来最朴实无华的小靴子,上头光溜溜的,没有绣花。蓉蓉听许婆婆说过,越是绣的花儿越多的物什,价钱便越贵。而他们家,唯一能挣钱的是唐大哥,一个人挣钱四个人花,他们实在是太穷了,没有多余的银钱买贵的东西。 唐猎户却看上了另一双绣着几只翩翩飞舞的蝴蝶的小靴子,蓉蓉最爱蝴蝶了,冬日里没有蝴蝶,她很是郁郁不乐呢。若是穿上这双小靴子,她定然欢喜。 蓉蓉拿了那双朴实无华的小靴子,唐猎户拿了那双绣着蝴蝶的小靴子,异口同声地朝阿元道:“便是这双。” 这边热热闹闹地挑选着鞋子,那边的顾闻白家中,也有些热闹。 简言挺着大肚子,拉着卫香,看着面前的少年,一脸疑惑:“你叫张伯年,是公子的学生?你要来给老师侍疾?”面前的少年穿着单薄,长得虽然好看,但瘦了些。说是来给公子侍疾,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先倒下了呢。 张伯年恭恭敬敬:“伯年往日颇受老师照料,今日闻得老师身体抱恙,一颗心终是不安,是以特来照料老师。” 方才卫真出来说公子虽然醒了,但身子十分虚弱,最好是静养。简言是曾听说过一些学生闻得恩师身体抱恙,从而亲自到病榻前侍疾的。她虽是卫真的妻子,但这些事情却是她不能作主的,只得对卫香道:“小香可以将爹爹请出来吗?” 卫香正无事可做,自然是十分乐意跑腿。她两条小短腿癫癫的又跑进去了。 房中静悄悄的,顾闻白其实精神十分衰弱,却一直强撑着,看着面前那幅苏云落亲手给他画的寒冬腊梅图。 那些粉粉嫩嫩,开得热热闹闹的梅花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落儿题的几个字。 “寒风肆虐,莫比花娇。” 他琢磨了又琢磨,落儿的意思是要他好好养身体,不要连寒风中的腊梅都比不过吗?那这意思是不是,落儿要让他务必保重身体,是表示关心的意思吗?那,是不是代表,他并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不过,这莫比花娇…… 他忍不住又琢磨,落儿会不会嫌弃他身子弱?他身子哪里弱了?上回不是轻轻松松便能将她抱起来吗?比起那李管事,他可要强得多!这伤,明明是他为了让她……嗐,到底是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卫英眼观鼻鼻观心,瞧着自家公子看着苏娘子的那幅画,硬撑着不睡,偏要在那里脸色变了又变,害得他只能屏住气,悄悄儿地站在一旁。 “寒风肆虐,莫比花娇。”依他看,苏娘子定然是嫌弃自家公子拖后腿了,自告奋勇地替她出头,却落得个重伤回来,也太不中用了。 卫真却是没想这么多,他正认真地翻着一本医书,等会预备去做一些有利伤口恢复的药羹与公子吃。 卫香又伸着她的小脑袋进来:“爹爹,外头来了一位哥哥,说是顾叔叔的学生,要来给顾叔叔侍疾呢。” 咦?侍疾?卫英不由问道:“他可说他叫什么名字?” “张伯年,伯年哥哥。”卫香最喜欢俊俏的哥哥姐姐了,因而记得清清楚楚。 顾闻白皱眉:“今日并不是休沐之日,他来这里做什么?”他示意卫英将画卷起。 卫英卷着画,问:“公子,可要将他叫进来?” 也好。张伯年也是他着重培养的学生,素日里十分用功,忽而无缘无故地跑来要给他侍疾,也太蹊跷了。 顾闻白点点头。 卫真放下医书,道:“我去罢,顺道去买菜。” 卫真牵着卫香走了。 不一会简言领着张伯年走到门口,恭敬道:“公子,伯年小哥来了。” 卫英打开门,瞧见果然是张伯年。他将张伯年领进去,张伯年还没走近,便瞧见顾闻白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 张伯年并不是头一回来顾家,秋祭时忙得晚了,他们还曾在老师家中宿下。那时候天虽凉了,但他们年纪轻,并不怕冷。何况十几个小伙子挨挨挤挤地在一起,热气腾腾的,哪里还觉得冷。甚至精神极好,说上半宿都不觉得累呢。他曾以为,顾老师来到灵石镇,是改变他命运的贵人。 但,还是他命太薄。张伯年虽然极有读书天赋,但同时他亦是心思细腻之人,情感尤为丰富。他这时候没有怨人,只怨老天是如此的不公,给了他希望,却又断了他的后路。 他深深地朝顾闻白作揖:“老师。” 方才顾闻白只是硬撑着一点精神头,如今精神一涣散,却是气息十分的虚弱:“老师用不着你侍疾,你只管去读书。明年的春闱你是要下场的。”他便是说话,也颇为费力。伤口处,似被万千蚂蚁般噬咬的痛。 张伯年身子仍旧弓着:“老师,您身体抱恙,伯年放心不下。请老师,让伯年在您身旁照料!” 顾闻白略有些薄怒:“我身边自有人服侍。”他顿了一下,忽而道,“明年的春闱,你莫不是还没有把握?”不应该,张伯年的天赋与雷春不相上下,上回张伯年失利,他后来打听了,是余嫂子的原因。难不成这回,那余嫂子又作妖了? 张伯年没回答,双膝一曲,跪在冰冷的青砖上:“老师,请让伯年在您身边照料!” 顾闻白看了卫英一眼,卫英走近张伯年,欲将他拉起来,岂料张伯年死死地伏在地上,他不得不用了巧劲,才将张伯年拉起来。 然张伯年仍然低着头:“老师,请准许伯年照料您!” 他已经失去雷春这个得意门生,张伯年是想让他这四年的辛苦耕耘变成一个笑话吗?他一边教导他们,一边想方设法让人资助他们,换来的竟是雷春的背叛,张伯年的执迷不悟!一股怒火渐渐漫上顾闻白的心头,他想痛骂张伯年一顿,谁料才一开口,一股腥甜便迫不及待地奔涌而出,喷薄在胸前的裘毯上。 “公子!”卫英魂飞魄散。 “老师!”张伯年亦是惊惧,虽然他心中怀了那么一点恶,但亲眼见到老师被他气得吐血,少年的他仍旧颤栗不已。那是他敬重的恩师,是亲自启蒙他,不断为了他的资助而费尽口舌与商户周旋的恩师啊。 他欲扑到顾闻白身前,却被卫英拎到一旁。 “你,存了什么心思!”卫英向来是爱屋及乌,对自己公子的学生们那是爱护有加。但此时他怒睁着双眼看着张伯年,恨不得将张伯年毒打一顿。此人太可恶了,那雷春是如此,这张伯年亦是如此,竟是些养不熟的白眼狼! 外头顾家院门前,咏雪扶着苏云落刚下了车,便与外出买菜的卫真遇上了。卫真识得李遥,见是他牵着马,又见一个小丫鬟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女子扶下来,心中便猜测,这位女子因便是被公子放在心尖上的那位苏娘子了。 果然,自家公子的眼光还是极好的。只见女子乌发似云,柳眉轻扫,杏眼盈着一汪秋水,呃,既是未来主母,卫真自然不敢细看,本想马上将苏娘子请进去,但到底还顾着礼仪,只与李遥寒暄:“李管事,近来可好?” 李遥笑眯眯的:“我们东家听说顾老师身体抱恙,特来探望。” 卫真赶紧转过身去,朝苏云落一揖:“卫真请苏掌柜安好。”头一回见面,还是须得在未来主母面前留下好印象罢。 他的态度太过热情,苏云落倒是一愣,但是想想作为一个主子,顾闻白本就是一副自来熟、脸皮厚的模样,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的下属,可不就是也如那般的。她心思一转,面上已然挂着礼貌而落落大方的笑容:“可是叨扰了?” “不不不,不不。苏掌柜肯莅临,我们求之不得。”卫真欢喜地搓着手,“苏掌柜,外头冷,快请。” 他说着,往院里快走两步,见简言正牵着卫香,要往灶房走,忙唤道:“简言,简言!快快去备茶,苏掌柜来了!” 苏云落:“……”她怎么觉着,有些怪怪的? 卫香终于见着了漂亮姐姐与咏雪姐姐,当下挣脱娘亲的手,朝苏云落直奔过来,仰着圆嘟嘟的脸儿:“漂亮姐姐、咏雪姐姐!” 那头简言笑着,朝苏云落轻轻一福:“简言请苏掌柜安。”她虽然平日里不爱用口脂,但还是看出来了,今儿苏掌柜用的,是霞光色的。不得不说,苏掌柜用什么颜色的口脂都好看。 苏云落更是奇怪了,她似是都不识得卫真与简言啊,怎地他们两个对她似是很熟悉。心中虽如是想,面上却不显,只朝简言一笑,便低头与卫香道:“小香真乖。” 卫香这个小人精,当下双眼闪着祈望:“漂亮姐姐,小香一直都乖,漂亮姐姐可以允许咏雪姐姐可以给小香梳头吗?” 她一直心心念念着梳头的事儿。 苏云落看一眼咏雪:“小香既乖,那咏雪姐姐便给你梳头罢。” 卫香顿时欢天喜地,终于可以梳头了!欢喜之余,不禁拿人来与她对比:“顾叔叔不乖,顾叔叔不肯吃药。” 卫真赶紧飞奔过来捂住卫香的嘴:“小香!”怎么可以将公子的短处曝出来呢?万一苏娘子不喜欢不勇敢的公子,这可如何是好? 卫香唔唔地瞪着自己的爹爹,很是不满。她还想与漂亮姐姐多说几句话呢。 卫真将卫香塞给简言,笑道:“苏掌柜,这边请。” 苏掌柜亲自来看望公子,想必公子定然会高兴得伤口马上痊愈了。 苏云落的脚仍旧不良于行,只得朝卫真笑笑,仍旧将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咏雪身上,慢慢地走着。既走得慢,自然便用眼角的余光将顾闻白的地盘瞧了个仔细。 宅院很普通嘛,青砖铺地,入院处光溜溜的,旁侧一个水井,竟没种些与他气质相像的竹子之类的。咦,甚至在西厢房外头,还堆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的木箱。毫无情趣的普通宅院--苏云落下了定语。 宅子不算大,苏云落走得再慢,也走到了顾闻白房前。 恰在此时,拎着张伯年的卫英怒极,猛然将门扇打开,朝着外头,狠狠地将张伯年丢了出来! 第84章 第84章 卫英狠劲大,又没看外头是否有人,张伯年竟直直朝苏云落飞过来。 卫真魂飞魄散:“苏掌柜!” 但见苏云落放开咏雪的手,只轻轻往旁侧一闪,张伯年滚在地上。 咏雪先是吓了一大跳,而后定睛一看,趴在地上的,竟然是张伯年,不由得惊呼一声:“伯年哥!”她却是顾不上别的了,忙去扶张伯年。只见张伯年白着一张脸,被卫英扔得似是失了魂,正怔怔地看着她。她今儿才买了一些吃的给他,如今见他被卫英扔出来,一颗心被揉成了碎片,泪珠儿不由得滚滚落下:“伯年哥,你可还好?” 总归是自己资助的学生,又是咏雪这丫头的心上人,没等卫真出声,苏云落便拧眉看向卫英:“你为何将他扔出来?” 见咏雪在哭,卫英这个粗汉子见了未来主母,亦想哭:“苏娘子,张伯年他,将公子气得吐血了!”说着,眼眶便红了,扶着门框差点不能自已。他一个粗壮如牛的汉子,一时脆弱得像被狂风肆虐过的花儿,若不是情况特殊,李遥还真有些想笑。 苏云落怔了怔,自己提了裙摆,一拐一拐地进门去了。 卫真本想赶上去,到底是多了一点心思,只与卫英道:“公子既昏迷了,你不照料公子,扔他作甚?” 卫英恨恨地看了张伯年一眼:“谁知道他还存了什么心思害公子!” 张伯年被扔得晕头转向,却轻轻推开咏雪扶着他的手,又跪在冷冰冰的地上:“学生只是想在老师跟前侍疾,并无他意。” 他的手又冰又冷,咏雪怔怔地看着他。伯年哥,竟然推开了她的手…… 苏云落踏进房中,只见房屋高阔,屋中虽然燃了火盆,但仍透着丝丝的冷。她撩开帘子,便瞧见矮榻上躺着的顾闻白。 她一怔。 榻上的男人,发髻散乱,脸儿红中带青,眼圈发黑,唇上斑斑血迹,下巴处一圈青青的胡茬上点点血迹。他盖的裘毯上,亦是斑斑点点的血。 这场面,瞧上去,竟是分外的惨烈。便是她这般对男子铁石心肠般的人,差点儿也为他掬了一捧热泪。 但,她小小的嗤了一声:“谁让你去给我出头了?不自量力。” 话虽是如此说,却缓缓坐到顾闻白旁侧,伸出手,轻轻去探他的鼻息。好在,鼻息虽弱,却还断断续续的的有一口气。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顾闻白他嘴巴那么毒,运气应当没那么坏罢。 卫真也跟进来了,瞧见苏云落坐在自家公子身旁,伸手去探鼻息,动作又轻又柔,差点老泪纵横--公子这伤受得,总算物有所值了! 苏云落探完鼻息,望向卫真,吩咐道:“劳烦倒一碗温水来。” 卫真赶紧应道:“苏掌柜不用客气,只管吩咐属下。”他表完衷心,赶紧从铜壶里倒出一碗温水来。他恭恭敬敬地端到苏云落面前,“苏掌柜,水来了。”太好了,苏掌柜亲自赐药与公子,还要亲自喂他。若是公子醒来得知,不晓得有多欢喜! 苏云落掏出小匣子,打开,从里头拿出一颗小药丸来。她捻着小药丸,依依不舍地看了好几眼,才将药丸放进卫真端着的温水里。这药丸,可是剩最后一颗了!虽然药丸只价值千金,但做药丸的人已然仙逝,药方已毁,世上再无此药。这药丸本来是留给她自己吃的,但看在顾闻白为她出头的份上,她便大度一些,将药丸送与他吃罢。 “将药丸化了,喂给他。”她盖好小匣子,款款起身。 咦?卫真傻了眼,苏掌柜不亲自喂药与公子吗? 苏云落走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见卫真仍旧是方才的姿势,不由奇怪道:“为何还不快快化了喂与他?你们公子,气息可是极弱了。” 呃……眼下这种情形,卫真不得不从。他用调羹将小药丸碾碎,碾碎的小药丸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苦味。公子自小便怕苦,吃药只吃做成蜜丸的,如今这药……若是待会公子紧闭嘴唇不吃,他该如何办?他偷偷的看了一眼苏云落。后者正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四周,并没有注意到他。 不管了!卫真下定决心,用调羹舀了药汁,就要往公子嘴里灌。 “等一下。”苏云落打断他,拧眉道,“没有干净帕子吗?” “帕子?”卫真茫然。那不是姑娘家用的玩意吗? 果然是几个大粗男人,竟都不懂得照料人。苏云落摇摇头,从袖子里扯出一条帕子来。她本想给卫真,但想了想,恐怕还得费上一番口舌,便干脆自己来。她将帕子对折,轻轻围在顾闻白的下巴处。而后对卫真道:“这样灌药,便不会弄脏他了。” 她说完,又照样拐着脚,坐回太师椅上。 卫真:“……”原来帕子的用途是这样。 万事俱备,卫真狠下心,企图将调羹硬硬塞进公子嘴中。同时,他在心中暗暗祈望,公子顺从地吃下药汁。 老天没开眼,奇迹没出现。顾闻白仍旧紧紧闭着嘴巴,药汁尽数流在苏掌柜的帕子上。 卫真不敢喂了,只偷偷地看了一眼苏掌柜。苏掌柜见状,会不会自己亲自来喂呢? 却见苏掌柜叹了一口气,朝外头唤道:“李遥!” “在!”外头李管事温润如玉地应道,飞快地走进来,恭敬异常,“东家有何吩咐?” “顾老师不肯吃药,你且去喂他。”苏云落微微侧坐着,双手交叉放在腿上,腰肢挺直,神情严肃。她来,并不代表她便会亲手照顾顾闻白。男女授受不亲,她分得明明白白。 李遥竟也不反驳,只笑眯眯道:“是。” 他上前,接过卫真手中药碗,朝卫真颔首:“劳驾。”他示意卫真转过头去。 这是要用什么狠法子吗?若是旁人,卫真定然不会听令,只会眼珠子不错地看着公子。但,李遥是苏掌柜的管事……听苏掌柜的总没错。卫真狠心,转过头去。 李遥脸上仍旧笑眯眯的,右手端药碗,左手则嵌住顾闻白的下颚,略一用力,顾闻白开了嘴。 嗯,很好。他不慌不忙,将药灌了下去。 药汁流了出来,他将碗一扔,拿了调羹,动作飞快,将药汁尽数刮进顾闻白嘴中。最后,他满意地拿起苏云落的帕子,贴心地给顾闻白拭了拭嘴。 最后他恭敬道:“东家,药喂好了。” 苏云落点头,与卫真道:“这药效力极强,你们公子,怕是要睡上许久才会醒。”她的视线掠过顾闻白的脸,以及他盖的裘毯,最后还是多嘴道,“他的脸,你用热水擦一擦,还有那裘毯,须得换了。若是人手不够,我且派阿元寻两个人来帮你们照料一二。”两个粗汉子,一个身怀六甲的,还要照料卫香,能将顾闻白照料好吗? 呵,女人,到底是豆腐做的心。李遥如是想着,面上仍旧笑眯眯的。 卫真闻言,正要拒绝--他本就是打算在灵石镇物色两个手脚勤快的小姑娘,以及三两个有经验的婆子,雇了来帮着简言料理家中事务的。忽而他脑子一灵光,即刻应道:“如此也好,卫真替我们公子,先谢过苏掌柜了。” “药既吃,那我们便回去罢。”苏云落毫不拖泥带水,抬脚便往外头走。 外头冰冷的青砖上,张伯年仍旧跪着。卫英怒目圆睁地瞪着他。咏雪则在一旁拭着泪珠儿,她见苏云落出来,竟然双膝一曲,便跪了下去:“娘子,咏雪求您,让伯年哥在顾老师身旁侍疾罢。” 苏云落当下冷了脸:“咏雪,起来。”张伯年是顾闻白的学生,咏雪是她的丫鬟,如今咏雪竟然跪在她面前,求她允了张伯年在顾闻白身旁伺候,岂不是让旁人误解,她能作得了顾闻白的主?!这咏雪,为了一个张伯年,竟是糊涂至此! 咏雪从未见过苏云落对她如此冷淡,心中便有些害怕起来。但,她转头看向张伯年,见他仍旧垂着头,不发一语,又心疼至极。她还记得伯年哥能顺利上学时,回来兴奋地与她说:“镇上新来的顾老师,定是上天怜我,特地派来相助我的贵人!我以后定然好好读书,将顾老师视为父亲一般敬重!”她还记得,说这番话时的伯年哥,眼中闪着光,脸上神采飞扬。便是那时候,伯年哥悄悄的在她心尖住下。 咏雪一咬牙,伏在冰冷的青砖上:“娘子,求求您了!” 竟是一个二个,俱是不省心的。苏云落看一眼李遥,没有说话,自己绕过咏雪,自顾自地拐着脚,便要出去。 卫香站在旁边,圆溜溜的眼中尽是期望:“漂亮姐姐,咏雪姐姐怎么了?”她仰着头,面容可爱极了。 唉,罢了。这世间,最让人痛心的,是情爱;这世间,有如仙丹灵药一般让人起死回生的,还是情爱。后面的那对小爱侣,因还没有经历过太多的风雨,是以如今仍旧纯洁如初,做事发乎本心,倒显得自己是个恶毒的妇人。 想到此,苏云落便朝卫英道:“横竖此时你家公子需要人照料,你若不放心他,便让他在院子里打扫,顺道洗衣罢。” 咦?这?卫英愣了。 张伯年与咏雪却是连连叩头:“多谢苏娘子!” 苏掌柜既然发话,卫英自然不敢多话,只应了:“苏娘子说得有道理。”这张伯年,可恨又可怜! 张伯年既能顺利留下,咏雪自然起身,却是不敢再看张伯年一眼,匆匆随着苏云落走了。 苏云落一行人既走,卫英只啐了张伯年一口,便进房去照料公子。却见卫真正在将公子身上的裘毯撤换下来。 “去寻浆洗的妇人,将裘毯洗了。”卫真将裘毯卷起,交给卫英。 卫英抱着裘毯出来,见张伯年正拿着扫帚,垂着头,仔仔细细地打扫着。极冷的天气,张伯年穿得极其单薄,一双手也瘦仃仃的,没几两肉。 卫英到底是个外表粗犷,内心柔软的汉子,他不声不响地到自己住的耳房中,寻了一件夹袍,拿出来,扔给张伯年,嘴里嚷道:“这么冷的天,也不穿多一些,莫要在公子家冻坏了。” 他扔得突然,张伯年慌慌张张地接过时,只看到卫英走出去的身影。 夹袍很大,也很温暖。他抱着夹袍,鼻子忽而一酸,红了眼眶。他正要掉泪,忽而见对面有一个胖嘟嘟的小姑娘,正瞧着他。他赶紧吸吸鼻子,佯装是被冷风吹到了。 那小姑娘却喊他:“伯年哥哥,天儿冷,娘亲让你进来吃口热茶。”方才娘亲去煎茶与漂亮姐姐吃,茶没煎好,漂亮姐姐却走了,咏雪姐姐也走了。她漂亮的发髻又没有梳成,便只能与俊俏哥哥玩了。 这回,张伯年却是心生愧疚了。便是随便一个陌生的小姑娘,都懂得为他着想。可是他的亲娘呢,竟如此害他…… 然,到底是自己的亲娘。 张伯年揣着各种心思,跟着卫香进了灶房。 灶房里升着火,煎着茶,散发着茶香。锅中还有一个大蒸笼,越是在蒸馒头,香味儿四散着。灶房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切都让人心生温暖。 方才迎他进门的身怀六甲的嫂子,正坐在桌旁,笑眯眯道:“饿了罢?吃些茶点可好?” 嫂子的笑容温暖又可亲,一股巨大的愧疚蓦然升上来,让他差些又掉下泪水。 外头极冷,雷大姑娘穿着崭新的斗篷,怀中揣着手炉,坐在暖轿中,却是不觉得半分的冷。何况,她的对面,还坐着贺过燕。暖轿本就窄,二人相对而坐,膝盖挨着膝盖,呼吸交错,热气腾腾,宛若暖春。 贺过燕半垂着头,一双眼却看着她,殷殷叮嘱:“你到了学院,只需死死咬定,那顾闻白占了你的清白,却不肯负责便可。别的话不要多说,到时候我与于学监,会在旁边帮着你说话。” 实则上,他的气息不断呼进呼出,挠得她的心痒痒的,有些像那晚,她佯装喝醉,而他用扇子摸过她全身那般的痒。 她只嗯嗯作声,别的话却是不说。 贺过燕本就是个情场老手,哪能不晓得对面的姑娘是如何的心跳如雷。更何况,他的扇子一直抵在姑娘的某处,轻轻地挠着。 外头抬轿子的,便有六个轿夫。外头虽是街道,但由于天冷,路上行人不多。若是他们在暖轿里哼唧几声,那些轿夫定然会听得一清二楚。贺过燕却是最爱这种刺激的。 他拿着扇子的手,忽而使了劲儿。 果然,雷大姑娘不由得喘了一声。 恰在此时,外头有轿夫唤了一声:“公子,学堂便在前面。” 第85章 第85章 二人虽是盛同一座轿子而来,却不能同时下轿。 轿夫在离学堂还有些距离的地方停下。 暖轿才停下,雷大姑娘便除去外头崭新的斗篷,露出里头半新不旧的素棉袍来。而后再从袖子里掏出一朵白绢花,轻轻地别在发髻上。 因这一切的动作是在贺过燕面前做的,她特意将动作放得又轻又柔,抬手别白绢花时,特意将胸挺得高高的。腰肢也轻轻地扭了下。她长得虽没有雷春那般好看,但身材已然十分成熟,犹如饱满多汁的蜜桃。 果然,对面贺过燕的眼神变暗,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 雷大姑娘弯腰下轿,手指有意无意地掠过贺过燕的膝盖。那手指特意用牛乳将养了好几天,竟也有些如葱白般的质感了。更别提,她昨晚让如云将里衣用香熏了半晚。如今她整个人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香气,最是撩人。 贺过燕倒抽一口气,果然女人调教起来,没有丑女人,只有娇女人。哼,倒是可惜那顾闻白了。不过,想起他的计谋,他又弯唇笑了起来。其实,在小镇上也挺好的,多的是天真无邪的女人,怪不得那顾闻白不舍得回京。 雷大姑娘下得轿,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眼中便洇湿了,再一掐,泪珠儿便滚滚落下。她走到学堂门口的台阶上,用衣袖掩着面孔,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哭声并不大,却十分幽怨,伴着呼呼的风声,倒是有几分哀愁。 学堂虽然偏僻,但还是有些许人路过。见她在学堂门口哭,穿得单薄,又戴着孝,有人便认得她是雷春的大姐。可是,她为甚不在她家中哭她爹,却跑来学堂哭呢?有好事的大娘拢着袖子,高声喊道:“雷大姑娘,你莫不是哭错了地儿,这是学堂,不是你爹的灵堂。” 雷大姑娘也不应,只呜呜哭着。 天儿虽冷,但人们的好奇心到底战胜了严寒,人群越聚越多,竟然里外围了好几圈。 家中有孩童在学堂里头念书的,焦急起来:“雷大姑娘,你哭甚呢?可别打扰了娃娃念书。” 雷大姑娘不管不顾,只管幽幽哭着。其实她也不敢哭大声,哭泣还挺费力气的,她哭了这么久,早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雷春咋还没有出现?她掩着面孔,焦虑不安。 雷春总算出现了。他同样穿着半新不旧的素棉袍,发髻上束着白布条,面容冷冷清清的。 人群自动分开,让雷春进去。 雷春声音不高,但耳尖的人还是听到了。 雷春说:“姐,你在这里做什么?老师既要了你,是你的荣幸!别耍小性子,老师会不喜欢的。” 什么?听到的人大吃一惊。他们似乎是听到什么了不得的内容。雷春口中的老师,指的是谁? 灵石镇虽然地处驿道旁侧,每日路过住宿打尖的外乡人颇多,人们比别的地方虽然有几分开明,但根子上还是要按照风俗来约束自己的行为的。像这种无媒苟合的,到底是有几分不屑。 没成想,这雷大姑娘才没了爹,便被人欺负了。人群顿时窃窃私语起来,听到的人将内容传给没听清楚的人,一时之间,人群嗡嗡作响。 雷大姑娘顿了一顿,哭得太累了,差些没背过气去。 雷春又道:“姐,快家去罢,别给老师丢人现眼。” 雷大姑娘抽了一抽,终于嚷出了一句:“可是,春弟,姐不甘心,不甘心……”她来来回回俱是“不甘心”这三个字,别的话却没有多说。 这得是被欺负成什么样了才语无伦次? 有人大胆推测:“莫不是那良誉?他家净想娶一些有钱人家的姑娘。前阵子我还听说,他那继母竟然肖想苏家鞋袜铺的苏掌柜呢,想让苏掌柜做贵妾。” 连忙有人附和:“可不,那良誉瞧着与这雷大姑娘也挺登对的。说不定二人两情相悦,倒叫良誉的继母棒打鸳鸯。” “没错了,定是那良誉。” 站在人群后的贺过燕与于扶阳闻言:“……”竟无人说是那顾闻白吗? 见越来越多的人指向良誉,贺过燕大声清了一下嗓子,高声道:“各位,我们乃是学堂新晋学监,你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何事?” 学监?是什么玩意?人群照旧各说各的,压根没理他。 还是雷春将声音提高:“姐,你便是哭瞎了,顾老师也不会娶你进门的。” 什么?!竟是顾老师?人们一下子惊呆了,竟是忘记与旁边的人讨论。不可能罢,顾老师那般清风月朗的人,竟然会喜欢雷大姑娘? 此时,雷大姑娘恰好将掩面的衣袖放下,露出清秀的面容来。尽管哭泣让她双眼发肿,但这么一看上去,还是有几分姿色的。莫不是,雷大姑娘将顾老师霸王硬上弓的罢?瞧着人群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贺过燕暗暗地啐了一声,这顾闻白,面上装得倒是清纯。 “顾老师?不是于学监的嫡亲表弟吗?”贺过燕适时地开口,看向于扶阳。 于扶阳表情并不惊讶,只道:“我那嫡亲四表弟小时便爱与丫鬟们打成一片,没成想,在这里教书育人,倒还是不改脾性。只是,他的母亲,便是我的姑母,早就替他娶了亲。顾家家中有家训,男子年过四十无子才可纳妾,想必我那四表弟,便是用了这个借口,占了人家姑娘的清白,却又不将姑娘纳回家中。” 什么?顾老师竟是已经成亲了?!一个个劲爆消息纷纷在学堂外头炸开,将凑热闹的人群炸得一片沸腾。 雷大姑娘此前并未听过顾闻白已经成亲的消息,一时也怔愣了,差点忘了装哭。 雷春仍旧低声道:“姐,为了我的前途,你便忍一忍罢。” “忍?怎么可以忍?身为读书人,你不为自己的长姐讨回公道,反而要替他掩饰,雷春,你读书读得是非不分,怕是害了你自己嫡亲的姐姐罢!”贺过燕严正言辞,大声呵斥雷春。 少年雷春身子单薄,穿得也不厚,此时面容上一片迷漫,与坐在台阶上垂首哭泣的雷大姑娘相映衬,更显得孤苦伶仃,十分可怜。 恰在此时,从学堂里走出一个人来。 他看看雷春,又看看雷大姑娘,讶然道:“你们是来寻顾老师的吗?顾老师今日不上课,说是身体抱恙,在家休养呢。” 人群顿时又一片哗然。难不成他们这些年俱是看错了? 于扶阳豪气冲天:“身为学堂学监,我怎么能让这等祸害还留在学堂教书育人?走,我且为你们讨个公道去!”说着便转身,与贺过燕一道大步朝顾闻白家走去。 雷春忙上前扶起雷大姑娘,雷大姑娘照旧掩着脸,哀哀切切地由雷春扶着,似蒲柳一般柔弱地走着。 人群中有些好事的,忙跟在后头去了。 不过,有些人心中却是如是想:早知像雷大姑娘这般的人也能入顾老师的眼,他们当初也叫自家的女儿来试一试了。如今倒叫这雷大姑娘得了手,可真是老天瞎了眼。 卫真拧了帕子,替公子拭净脸。 也不晓得苏掌柜给公子吃的什么药,公子虽然没苏醒,但脸色已经好看许多,气息也十分平稳,如今躺着,唇边竟隐隐约约地挂着一丝笑容。 莫不是,公子知晓苏掌柜来探望过他,是以才这般愉悦? 想当初,他受了伤,心情十分抑郁,可不正是简言朝他表白,他才心情大好,伤口非一般的痊愈吗? 到底是过来人,卫真对这个情字,分外深谙。 卫英端了一个大海碗走进来,手上捏着两个馒头,大海碗头堆满菜,他在一旁坐下,与卫真道:“大哥,你且去用饭,我在这里守着。”末了差点流下口水,“大嫂做的菜真好吃。” 也是,他们忙乎了那么久,却是滴水未进。之前担忧着公子,竟不觉得饿,如今公子情况稳定,心一落地,倒是觉得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卫真叮嘱卫英两句,出了门,便瞧见张伯年正端着一个碗,缩在灶房外,却是不吃,只怔怔地看着那碗。 卫真也不好与他说些什么,只径直进了灶房。简言与卫香正坐在小桌旁吃着饭,卫香自己揽着一个大碗,一手拿着馒头,吃得正香。这孩子,吃饭向来是不用愁的,只怕她吃得太多。 简言见他进来,忙要起身。卫真摆摆手:“我自己来。” 卫真取了碗筷,从锅中舀了粥,坐到小桌旁,刚喝了一口粥,咬了一口馒头,便听外头院门被敲得震天响:“顾闻白,你给我滚出来!” 这把声音,怎地有些熟悉? 简言脸色却是变了变:“真哥,听着像是大表公子的声音。”于扶阳的名字,在顾家鼎鼎有名,公子姑娘厌恶他至极。他竟然也在灵石镇? 卫真是听公子提过,于扶阳与贺过燕那两个纨绔子弟也来在灵石镇,只不过几日发生的事情极多,公子只提过几嘴。此时公子昏迷不醒,那于扶阳来,准没好事。 他将馒头咽下去,吩咐简言:“你大着肚子,就不要出来了。看好卫香。” 简言应下,将卫真送出去。 卫香好奇地问:“谁是大表公子啊?爹爹与娘亲,为何如此怕他?”虽然卫香出生的时候还在京城,但那时候不过还是个刚会走路的娃娃,哪里晓得于扶阳这个大名鼎鼎的纨绔子弟。 简言想了想,便道:“是顾叔叔一个不好相与的表哥。” 卫香没有表哥,但是她听懂了不好相与这几个字,当下小嘴一撇:“那他岂不是很凶?顾叔叔很危险。” 简言也十分担忧,以前在顾家时,虽是顾家的正经主子,但三公子却被那于扶阳欺负得低到了尘埃里。不然三公子也不会放着好好的顾家公子不做,却千里迢迢来到灵石镇,做这两袖清风的学堂老师。 没成想,这于扶阳竟然也在灵石镇,还上门找茬来了。 卫真出得门,张伯年刚好站起来,端着碗,神情忐忑。卫真见他到底年纪小,不由道:“外头来的不是好人,你且去灶房躲一躲。” 话音未落,外头又传来于扶阳狂妄的声音:“顾闻白,你枉为人师,竟然强占人家姑娘的清白,还不想负责!如今竟像个缩头乌龟般躲在家中,倒是知晓羞耻了?快快给我滚出来!” 卫真也顾不上张伯年了,他抬腿便往院门走。 门上有个小洞,可以看向外头。卫真从小洞中看出去,果然是于扶阳,还有他那狗头军师贺过燕,以及后头一帮神态各异的人。 他才瞄了几眼,院门就被摇得哐哐作响,还有人试图踹门。幸好门扇结实,倒是没被人撼坏。 只听外头有人疑惑道:“莫不是无人在家?” 当即便有人道:“那烟囱还袅袅上烟呢,怎无人在家?”说这话的,卫真听得出来,是贺过燕。这贺过燕家道中落,却偏偏不低调做人,寻了于扶阳这个财主,跟在于扶阳身边出了不少馊主意,不仅吃花酒不花钱,还从于扶阳那里捞了不少钱财去养他的继室与继女。当然了,最大的冤大头还是他家大太太,净将银钱给外人用。 果然像条狗,主人去哪里他便巴到哪里。不对,狗比他要真情实意许多。这个贺过燕,便是牲畜不如。 只听又有人道:“寻一把斧子来,将门砍了!” 又有人悲悲切切道:“小女子谢过各位的好心了。顾老师,是定不会见我的……”听着是个姑娘家。 卫真凝神听着,有些糊涂:怎么回事?竟还真的有姑娘?不,不可能,公子极少动情,一旦动情便一往情深。没道理他已经心仪像苏掌柜那般美好的女子,还去招惹别的姑娘! 没等他想明白,里头卫英端着大海碗,已经飞奔出来,一脸怒气,这杀千刀的雷大姑娘,竟是与于扶阳这伙人勾搭上了! 他欲将门扇一开,便要将大海碗砸向于扶阳那个塞满了狗屎的脑袋! 第86章 第86章 若是他这一开门,怕是要坏!公子昏迷不醒,简言又大着肚子,虽有他与卫英这两个汉子,但万一人众多,进去一阵乱打,后果怕是不堪设想!他可不敢说,那于扶阳是存了什么心思。 千钧一发之间,卫真急扑上前,将卫英拉住。 卫英紧紧捏着大海碗,差些没捏碎了。他转头朝卫真吼:“别拦我,让我将那厮砸死了!” 他这一声,倒是嚷得高。 外头的人听见了,又叫嚷起来:“有人在里面!开门!开门!” “莫不是心虚,做错了事却不敢当。” 卫真紧紧拉着卫英:“别鲁莽。” 二人却是没注意到,缩在后头的张伯年神情犹豫,紧紧握着拳头。 忽而外头有人斥道:“在做什么?打家劫舍?”那人声如洪钟,严正言辞。 有人呼道:“是巡逻护卫队!” 卫真与卫英相互看了一眼:“咦?” 离顾宅不远的地方,一辆马车停着,车辕上的李遥正快速向车厢里头报告着:“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众人要砸门的当儿,巡逻队一行数人犹如天兵天将一般来到了。那些乌合之众吓得顿时散了好几个。” 正在里头揉着脚踝的苏云落:“……”李遥不去说书,真真是可惜了。什么天兵天将,还不是他差了人叫巡逻队过来的。 说来也巧,她们从顾宅出来,才上得马车,她的脚踝就钻心般地疼了起来。除了罗袜一看,比之前却是肿得更高了。原来李遥想将她拉回家去擦药油,却不知怎地,她冷汗频流,只窝在一处咬紧牙关不动弹。吓得咏雪直流眼泪:“娘子,娘子,俱是咏雪的错。”若她不为张伯年求情,娘子定然不会气成这样。 苏云落本来是想惩罚咏雪一二的。咏雪现在与张伯年无名无份的,却跪在她这个主子面前求她。若是以后张伯年高中,没将她迎进门,今日此事若传出去,咏雪怕是不用嫁人了! 只是还来不及训斥,脚踝就疼了起来。附近倒是有一家医馆,李遥脚程快,去买了一瓶药油,让咏雪轻轻揉搓着疼处,如此二刻的功夫,苏云落才将将缓过来。缓过来后,她却是吩咐咏雪不用帮她搓了,只自己轻轻揉着。 咏雪也知娘子生自己的气,只垂着头,哀哀地坐在一旁,也不敢吭声。 苏云落以前便与她说过这样的道理,年少的情感的确纯真,不可多得,但张伯年的娘亲,是个贪图荣华富贵的。以后便是她作为她的大丫鬟,得了她一些陪嫁,也难以讨得余氏的欢心。 苏云落心中思虑了又思虑,最后还是开口:“咏雪……”她才开了个口,就闻得李遥在外头道:“那群人来势汹汹,怕不是来寻顾老师的罢?” 她撩帘一看,果然,前面两个打扮得甚是富贵的公子领着一群人涌向顾宅的大门。细细看去,里头有两个着素衫的,可不正是雷春与雷大姑娘。 倘若雷春与雷大姑娘没在人群里头,她便放下帘子叫李遥驾车回去了。但他们若在里头……她虽然不锱铢必较,但却有仇必报。当下沉了脸,与李遥道:“那两位带孝的,瞧见没?” 因戴着孝,雷春与雷大姑娘在一群人中倒是显眼。 李遥点点头。 这对姊弟可真是有趣,不是攀诬她,便是来赖顾闻白。她若不替自己收拾了他们,以后说不定还是个什么祸害。 她知道李遥有的是法子。 是以她吩咐李遥:“我不想再在灵石镇看到他们。” 这句话的意思是……李遥侧头看她。 她无奈道:“将他们赶出灵石镇便可。”她是那么蛇蝎心肠的女人吗? 李遥应下,左右看了看,寻了个倚在路边的普通人,对他使了个眼神,那人便恭敬地走过来:“李管事。”李遥低声吩咐他几句,那人便飞快地消失在街上。 李遥倚在车壁上,悠悠地想,幸得他机智,早早在顾老师家附近安了人,这才不至于手忙脚乱,才能好好地坐在车辕上看戏。 街道也不长,巡逻护卫队很快便过来了,正巧那帮滋事的要举起斧头砍门,被抓了个正着。 贺过燕可不怕这明为巡逻护卫队,暗里却是苏家鞋袜铺的人。 他整一整衣衫,上前道:“清官还不管家务事,你们这名不正言不顺的护卫队,别管这么宽。” 方才出声阻止他们的,是小队长刘六。他人长得高大,满脸络腮胡子,穿着粗裘,背后别着一根大木棒,闻言大眼一瞪:“老子管的不是家务事,但若你们用斧子砍别人家的门,便是破坏他人财物;若是你们没有主人应答,便闯进门去,便是私闯民宅;若是你们进得门去,将人打伤或致死,那便是犯了人命官司。”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那些凑热闹的人。 方才还跟着起哄的人,顿时都垂着头,连借口都没找,便自顾自地离去了。 贺过燕气得发晕,这些人可是他花了不少银两雇来的。虽然花的不是他的钱,但他也气愤!果然是小地方的人,欺软怕硬。 最后,门前只剩下于扶阳、贺过燕、雷大姑娘以及雷春四人。 巡逻队来了六人,比他们还多两个。而且一个个长得又高又壮,于扶阳在心里悄悄比划了下,怕是打不过人家。 只是,太不甘心了,他们这般声势浩大的来,却以颓势收场。便是像于扶阳这种没有自尊心的人,都觉得太不甘心。 雷春轻轻推了推贺过燕,转头却在大门外跪下:“老师,学生不怪您,您若是不想迎长姐进门,便不迎罢。只是,长姐腹中已有您的骨肉,虎毒不食子,学生只盼您给长姐腹中的外甥一口饭吃。” 里头的卫英几乎气得要炸了,他捏着的大海碗,几乎碎成了粉粒。 “他口口声声称恩师,却刀刀刺在公子的身上。我怎能让这样的人,在公子面前放肆?若是出了事,一切往我身上推。”卫英看向一直拉着他的卫真,一字一顿地说。 卫真自然是熟悉雷春的。当初雷春从灵石镇到府城里读书,便是他接的人,他安顿的。初初的时候,公子还吩咐了,让他时不时去照应雷春。公子对雷春,可谓是拳拳爱心。黄家虽然资助他,可府城的开支那么大,最后还不是公子出的资银?但这一切,公子没让他透露半分,只怕雷春心中有负担。可万万没想到,公子竟然养出一个白眼狼来! 他放开紧紧拉着卫英的手。 卫英决绝般地打开门扇,迎上雷春。 白眼狼的眼神竟透着一丝让人琢磨不透的讥讽。卫英却是不惧他,冲上来便道:“我们公子何时碰过雷姑娘了?你莫要以怨报德!血口喷人!” 于扶阳在一旁劝道:“卫英,快快叫四表弟出来,将雷姨娘扶进去。雷姨娘在我面前发过誓了,若是她以后诞下的是儿子,也绝不会与主母争宠的。” “你莫血口喷人!”卫英尽管很想大骂于扶阳,但他吵架的实战经验少,翻来覆去只得这一句话。 此时简言牵着卫香从灶房里走出来。她以前在顾家灶房里待,顾家虽然只得二房人,但同样斗得腥风血雨。她在灶房里跟着她老娘,可是亲眼见惯了那些婆子为了三两个铜板便骂得非常难听的。见卫英只懂翻来覆去骂那一句话,她实在坐不住了。 简言走到卫真身后,瞧见于扶阳的穿着仍旧如往常那般富贵,只是好几年不见,他这样沉浸在酒色中的人,那双凤眼下可见显眼浮肿。 她看一眼哀哀地站在一旁的雷大姑娘,倒是有几分姿色,可惜,吃相太差。她再瞧瞧跪在地上的雷春,不紧不慢道:“若是要让我们公子将这位姑娘纳进门,倒也不难。” 卫真吓了一跳,回头看见简言牵着卫香,不由蹙眉,低声道:“没有你的事,赶紧回去。” 于扶阳不识得简言,但他曾听说过顾闻白身边的卫真娶了一个厨娘的女儿的。如今见简言打扮朴素,又牵着一个胖嘟嘟的小女孩,卫真又与她那般亲密,便晓得简言是谁了。当下狂妄道:“你一个厨娘之女,也配在这里说话?” 简言不卑不亢:“我既不是顾家的奴仆,更不是于家的下人,为何不说得话?倒是你,身为顾公子的表哥,却时时刻刻想着陷害公子,好得了公子母亲的钱财,可真真是卑鄙无耻。” 还没有人这般直白地骂过他,于扶阳一下子恼了:“贱婢,速速滚到一旁,我若心情好,便饶你一命;若是不好,我瞧你便是一尸两命。” “你!”卫真拦在简言面前,“表公子,快将你的人带走,不然我们可不客气了!”他说着,双目露出精光来。 于扶阳知晓顾闻白身边的两个护卫,俱是习过武的。顾闻白将卫真卫英捡回来两年后,他在外头就没能成功欺负顾闻白,是以他心中对卫真卫英还是有些忌惮的,如今见卫真眼露精光,不由得被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贺过燕用折扇轻轻在他后面抵住,低声道:“不过是两个奴仆,于兄还怕他们了?” 对,不过是两个奴仆。于扶阳当下挺直身子:“快唤四表弟出来,若不然,他的名声便尽毁了。” 难不成,他不是奔着毁了公子的名声而来的吗?卫真卫英恨恨地看着于扶阳。公子如今昏迷不醒,如何能出来! 于扶阳自然是知晓顾闻白出不来,今儿贺过燕可是亲自去打听了,尽管回春堂的那个沈老头没说实话,但却有旁人看见了,顾闻白是被卫英背着回家的。 再说了,黄三请的那个杀手尤双双,托人捎口信回来,说是她昨晚将那个书生伤得极重,虽然没杀死,但跟死也差不多,希望黄三能结五百两白银与她。 他们便是要趁着顾闻白重伤,将他的名誉扫地。当然了,死了更好。不过黄三担心,那尤双双是夸大其词。以防万一,最好做两手准备。 简言一拉卫真,朝于扶阳道:“我们公子有重要的事情出去了,尚未回来。方才我不是说了,若是让那雷姑娘进门也容易,便是待她十月怀胎,瓜熟蒂落之际,便是将她迎进门之时。” 她说话的时候,瞟了一眼雷大姑娘:“敢问雷大姑娘,你是什么时候有的身子?” 她根本就没有怀孕,哪里知道什么时候怀的身子?!更何况,这话是雷春不按商量好的说的,可与她无关!雷大姑娘如是想,只能掩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雷春的确有备而来。他抬头望向简言高高挺起的肚子,不慌不忙道:“长姐面皮薄,不好意思说,我便替她说了。她如今,不过一个多月的身孕。她的肚子等倒是能等得起,却不知以后,待我这小外甥长大成人,若是知晓今天这一幕,还不知是如何的心酸。” 苏云落在马车中听得他这番话,不由与李遥道:“可见这读书人算计起别人来,竟是这般的狠毒。” 帘外李遥默了一默,问她:“你怎知顾老师是清白的呢?这姑娘竟不顾自己的名声,在众人面前将这事揭露出来,约是无路可走罢。” 怎么会!那顾闻白这段日子,总纠缠着她,哪来的空闲去应付那雷大姑娘!她刚要出声反驳,忽而想到若是男人要偷腥,无论多忙,总能抽出时间来的。 不过,她到底还是不喜那雷大姑娘:“那雷大姑娘,能狠下心将自己父亲拖死了,再攀污与我,她若要攀污蔑别人,也不奇怪。” 隔了一道帘子,她没看到李遥在外头几乎掩不住的笑容,但他还是假模假样道:“如此看来,这雷大姑娘是要断了自己的后路来博前程了。”啊哈,真难得苏云落将别的女子贬得一无是处,维护一个男子了。果真是年年人心各不同啊! 只听那头简言也不慌:“姑娘肚子里的孩子,还不晓得是不是我们公子的呢?以后心酸不心酸的,可是另说。”她轻轻抚着肚子,紧紧地盯着雷大姑娘。 雷大姑娘压根不敢看她,一直掩着面。 “这位嫂子好一张利嘴,我却是敢打包票的,那位姑娘肚子里的孩子,便是顾老师的。”只听一道莺歌燕语远远道来,一顶暖轿停下,两个貌美的大丫鬟撩帘,从里头钻出一位极俊俏的姑娘来。 她的桃花脸艳艳笑着,披着红狐裘,款款走过来,一双桃花眼将简言上下打量了一番,娇笑着:“雷春本是顾老师的门生,又是雷大姑娘的亲弟弟,他说话,或许是有了那么几分向着自己的长姐。不过,我却是无意中听得,知晓这件事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贺过燕自然是配合:“不知那人是谁?” 黄三轻轻一笑,柔声道:“自然是顾老师另一位得意门生,张伯年。” 第87章 第87章 早趁着众人不注意,张伯年悄悄进了屋。 屋里燃着火盆,竹帘轻曳,顾闻白闭着双眼,静静地躺着。 他跪在顾闻白榻前,深深地伏下头去。 老师,对不起。他在心里道。几年求学的时光,怕是他过过的最欢喜,最有希望的日子了。温润如玉的恩师,从来不嫌弃他的出身,只悉心教导他们。他们时常谈天说地,若是以后做了官,定然不能辜负老百姓,定然要做一个两袖清风的好官。 他记得问过:“老师,为何你不做官?” 老师笑道:“倘若我做了官,如何教得你们?” 雷春便笑:“老师心怀天下,志在田野,如何能用做不做得官来评判老师的才华?” 老师仍笑:“以后,待你们到了更广阔的天地,便会知道自己的选择。” 他知道,雷春心中怀了雄心壮志。他虽然敬重老师,但更向往朝野。那些年轻的,在朝野中大放异彩的,是雷春的榜样。 他缓缓起身,将眼角的一滴泪珠拂去,转头走到小几前,倒了一杯茶,将一包药粉放在茶水中,用手指搅了搅,而后端起,一饮而尽。他将茶碗放下,最后再看了一眼顾闻白,转头出了屋。外头院门前,一位长得极美的姑娘正轻启朱唇,缓缓报出他的名字。 原来,那便是黄三。张伯年紧紧地盯着黄三,他一颗赤诚之心,想不出这位如天仙般的人儿竟是这般的狠毒。难道,她拥有的不够多吗?还是无趣之下,要玩弄旁人? 众人将目光齐齐看向张伯年。只见他面色苍白,眼眶发红,瘦仃仃的站在那里。 卫英闻言,却是咬牙道:“怪不得他要来给公子侍疾!”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若是公子知晓,他最得意的两个门生,竟然都这般背叛了他,是该如何的痛心。 他还记得公子初初来灵石镇时,起初是只想教授一两个学生,剩余的时间便侍弄花草,读书练字。但后来,镇上渴望念书的贫苦孩子那么多,公子便动了隐恻之心,花了极大的力气与灵石镇上的人周旋,才建造了雅趣院。那段日子,公子的双脚,不晓得丈量了灵石镇多少回。 如今,却被人恩将仇报! 卫英气极了,怒吼道:“张伯年,雷春,你们还有没有一丝良心!” 如霜搬了个绣墩给黄三坐下,黄三舒坦地坐下,朝卫英道:“这位壮汉,并不是声音大便能占着理的。雷小哥、张小哥,别怕,有我黄三与你们撑腰,你们尽管将真相说出来。像顾闻白那种无耻下流之徒,怎么还能留在灵石镇,教坏我们的孩子呢?” 于扶阳忙忙点头:“三姑娘说得极是。” 卫真拦着怒不可遏的卫英,沉声道:“我们公子似青竹一般正直,似珠玉一般高贵,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 黄三掩嘴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们是他的奴仆,自然是为他说话。张小哥。”她点着张伯年的名字,桃花眼中沁出一点寒意来,“你且说说,你那高贵的恩师,背地里是如何的不堪的?” 马车里,咏雪不由自主地攥紧手,她心中一片茫然,怎么会?伯年哥怎么会与那黄三搅和在一起陷害顾老师呢?明明,顾老师是伯年哥的恩师啊! 苏云落则蹙着眉,听到现在,她总算明白了,便是没有顾闻白替她出头而受伤那回事,这些人也是要将顾闻白逼上死路的。只是,虽然说这顾闻白性子是清冷了些,也比别人矜贵一些,但竟能让嫡亲的表哥、得意的门生以及魔女一般的黄三同时要他死,运气也太好了些罢。 李遥又在外头啧啧道:“东家,瞧瞧黄三这手段,将顾老师折磨死了,下一个便轮到您咧。” 咏雪闻言,吓白了脸:“娘子……”若是伯年哥也来害娘子,她该如何是好! 苏云落只看了她一眼,朝外头道:“难不成,你不懂得防患于未然吗?” 李遥开始装傻:“东家,哪该如何防患于未然呢?还请东家指点一二。”若将二人拧成一根绳上的蚂蚱,是不是还有些奔头? 他干过的那些事比她吃过的盐还要多,还须得她指点么?到底是情况紧急,若是那些人冲进去扰了顾闻白,她那颗神丹妙药岂不是白白喂了?再说了,里头还有个身怀六甲的的孕妇,还有稚童。 到底是动了隐恻之心,她不情愿道:“你且出头便罢了,还须得我去吗?” 李遥可十分心硬:“东家,他们人多,我一个人去,定然寡不敌众。”瞧这好事多磨,他不推波助澜,怎么能喝上那杯喜酒? 苏云落哼了一声。她怎么忘了,当年这位李遥李管事,是祖母教授的学生中,性情最为顽劣的。只是后来出了那事,他忽而像换了个人,变得像个小老头似的替她打理外头的生意,初初她还不适应呢。这几日不知怎地,他似乎又恢复那般的性情了。 到底是要唤他一声师叔,尽管他总是以她的管事自居。 “老师……早就看上了雷春的长姐……”张伯年低着头,声如蚊呐。 “张伯年,你敢不敢发誓,若是你说一句谎话,天打雷劈!”卫英恨不得上来揍他一顿,却被卫真死死拽着,只得吼着。 天打雷劈?呵呵,倘若老天有眼,又怎么会吝于赐他好运气呢?方才喝下去的药起了效,他的肚子开始绞痛起来。 “雷春的长姐也有意……只是,老师不能娶她……”他的双目开始发黑。喉咙开始缓缓漫上腥甜。谁说书生无用?他明明便靠着书上说的,将一种毒药配了出来。他还用这种药,毒死了他家中的一只鸡呢。也怪他母亲只顾赌钱,竟然连他将死鸡埋在屋后也不知晓。 “啧啧,没想到这顾老师,竟是这般的人。说不定除了雷春的长姐,还有别的姑娘呢。”黄三啧啧有声。 于扶阳赶紧附和道:“身为他的表哥,我是最清楚不过了。” 张伯年笑了,他听不清楚他们在讲什么。不过,他还有半分力气。他望着黑漆漆的天,用尽力气,笑道:“谁知道,后来,苏娘子来了……”他的唇角漫出黑色的血,整个人萎顿地倒了下来。 什么叫苏娘子来了?黄三正想用眼神质问他,却见张伯年突然倒在地上,双目睁着,口鼻漫出黑血来。 简言骇然,抓紧卫真的手:“他中毒了!” 什么?中毒了?黄三气急败坏,朝如霜使了个眼神,如霜急走两步,俯下身,朝张伯年的鼻子探去。不过一息,她的脸色已经变了:“姑娘,他死了!” 雷大姑娘吓得赶紧捂着双眼。这也太骇人了!尽管她亲手拖死了自己的亲爹,但活生生的一个少年如此可怖的死状,她还是头一回看到。若不是她们来逼顾闻白……张伯年应该不会死罢。不,她不能心软,即使死的是她弟弟,她也要享受荣华富贵!不过,顾闻白这头大约是行不通了,便只能走另一条道…… 张伯年,竟然中毒死了? 众人一时都有些发愣。尤其是卫英,怔怔道:“不可能罢。” 凌厉寒风中,雷春一张俊秀的脸变得有些狰狞:“伯年是从你们屋里出来的,定然是你们使计害死了他!你们,果然好毒的心!” 他们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如何能认?卫真沉了脸:“雷春,喻明周给了你什么好处,竟然让你这般攀污恩师?”他想来想去,雷春如今变成这样,唯一的可能,是受了喻明周的怂恿。 周哥哥曾经含糊地讲过,顾闻白害他不浅。如今他的名字被卫真直呼出来,还带着几分藐视,黄三先不干了,她冷笑道:“是不是他们下的毒,进去一搜便知了。”周哥哥是她的心头宝,这些下贱的人怎么配说他。 刘六顿时喝道:“大亮,你速速请黄镇公过来!其他人则守好现场,莫要让无关紧要的人给毁坏了。” “呵,在我黄三面前撒野,也不拿称称称你的斤两。便是那黄盛安来了,也得避我几分呢。”黄三哼了一声,朝如霜使了个眼神。如霜一拍手,竟然从街角涌出一群人来。这些人身上俱穿着脏兮兮的粗裘,头上俱戴着八宝帽。为首的矮个子,鱼泡眼,看起来有些眼熟。 “那个羊儿峰的土匪头子?”卫英终于认出来了。卫真闻言咬牙道:“光天化日之下,这黄三竟这般大胆,将土匪招出来害人!” 简言忙拉着卫香的手:“小香,我们进去。” 待妻儿进得门,卫真赶紧将院门关紧,与卫英守在门前。 黄三啧了一声:“可真是两条忠心的狗。” 刘六望向李遥,只见李遥轻轻朝他一点头。他顿时站到卫真卫英面前护着他们,余下的护卫队队员也纷纷仿效。 他们此举,卫真卫英甚是意外,卫真道:“这位兄台,此事与你们无关,快快走罢。” 刘六想讲些豪言壮语的话遮掩一二,但他到底是个粗人,想了半刻,终于憋出一句:“老子看那鱼泡眼很不顺眼!” 王大智顿时急得跳脚:“你爷爷我今儿不将你们的头发给剃了,便不姓王!”反正他本名也不姓王,是以誓言可以随便发。 横竖都这种情况了,卫英哼了一声:“昨晚剃的是你的头发,今儿剃的,可就是别的了。”嘴上虽然如是说,心中可焦急。他们哥俩的功夫虽然还可以,但双手难敌重拳。虽有护卫队帮他们拦着,但到底是旁人,总不好叫人家帮他们打架的…… 等等!这护卫队不就是苏娘子雇佣的吗?难不成,是苏娘子特地叫来帮他们的?卫英顿时热泪盈眶,公子呀公子,您总算可以瞑目……啊呸,他说的是什么话! 贺过燕啪的一声打开折扇,虽然张伯年死了,让他们的计划有所改变,但现在黄三怒气冲天,倒是让他意外。看来黄三对那喻明周,可真是死心塌地,旁人说一句不是,她便要别人死。果然是个冲动无脑的女人。若是她迷的是他便好了,到时候黄家的钱财,还不是他的?贺过燕心中,忽而多了一道邪火。一个声音在心中叫嚣:凭什么于扶阳那个蠢猪,竟得了于嘉音无尽的疼爱,白白拱手将银两送给他用;凭什么喻明周那个老色鬼,竟然得了似天仙一般的黄三这般迷恋,而他只得到像雷大姑娘这般的女人,还是个摇摆不定、水性杨花的。 极冷的天,他心火难消,只得狠了劲扇着。 于扶阳狐假虎威:“还不快快叫顾闻白出来受死?”只要顾闻白真的死了,姑母的钱便是他的了。如此他欠的钱,才有得还。不,他才不还了,他便在这灵石镇,占了顾闻白的房屋,好好地享受享受。灵石镇虽小,但是该有的都有。想到来了这么久,他还没有好好造访过那家看起来颇为精致的歌坊,他便有些蠢蠢欲动。 卫英怒目圆睁,骂他:“厚颜无耻的家伙。” 于扶阳跳脚:“王大智,快快给我灭了他!” 王大智便狞笑着,手中举着一把剃刀:“乖乖地让爷爷我把你的头发剃了,再送你上路!” 苏云落将帕子递给咏雪,看着咏雪紧紧捂着嘴,豆大的泪珠却止不住般地流下来。她没有哭出声,只不断地流泪。苏云落叹了一口气,轻轻将咏雪拥入怀中。咏雪浑身颤抖着,贝齿将嘴唇咬出腥甜来。伯年哥,伯年哥,竟然死了……不,不,她定然是在做梦,伯年哥那么年轻,还不到十六,他甚至还没有参加春闱,向世人展现他读书的天赋……还有,他明明说过,若是以后高中,便会回来迎娶她…… 咏雪呜咽出声。她的心,疼如刀割!明明不久之前,她还扶着他,伯年哥那么瘦,手那么冰冷,最近肯定是又没吃好…… 咏雪的泪水,又多又凶猛,洇湿了苏云落胸前的一片衣襟。 张伯年的死,竟是她完全想不到的。她一直以为,她会一直资助张伯年,看他下场,一举高中,而后欢欣地回来迎娶咏雪。届时她定然给咏雪备上好些抬嫁妆,风风光光送她出门。 可是,一切戛然而止了。 此时,身体单薄的张伯年,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上,无人顾及他。 那黄三,果然是一个恶魔,沾谁谁倒霉。 “李遥。”她唤。美目里淬了寒意。既然上天不想她安生,那便放马过来。 外头李遥应了一声:“东家。”与东家认识这么多年,光是听声音,他便晓得东家生气了。 “找人来。” “是。” 他伸手在怀里摸啊摸,摸出一个好东西来。 正在剑拔弩张的两方人马蠢蠢欲动,预备拼个你死我活之际,忽而一支响箭直上青天,响彻云霄。 第88章 第88章 这支响箭在云霄炸开,底下羊儿峰的土匪头子王大智一脸懵:“哪个王八羔子,竟然还放响箭?”响箭可不便宜,一支便要十两银,贵着呢!咦?不过,似乎他为了省钱,没买那玩意啊。 疤痕脸男嫌弃的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给他指明方向:“是别人放的。” 王大智顺着疤痕脸男的视线看去,便瞧见一位温润如玉、俊秀不凡的男子。以及,正从马车上下来的一位娘子。那俊俏娘子似乎有些眼熟…… 他的脚步悄悄地往后退了两步,那娘子,可不就是苏家鞋袜铺的用弩箭伤了他的那位苏娘子!呵呵,可真是冤家路窄啊…… 不对,此时他身边有十几位兄弟,他怕她做甚?!当下王大智醒悟过来,叫道:“三姑娘,那苏寡妇过来了!” 黄三正纳闷方才飞上青天的是什么东西,忽而闻得王大智叫唤,下意识地往那头看去,只见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与一位俊俏娘子并排而立,身旁还有一个用衣袖捂着嘴的小丫鬟。 她还想将顾闻白解决之后再去寻这苏寡妇呢,没成想她自己送上门来了。还是如霜说得对,能用武力解决的事,决不用别的法子,免得夜长梦多。只是怪可惜了,那苏寡妇身旁的男子,还挺俊秀的呢。 是以黄三懒懒地看了一眼王大智,道:“这里便交给你了。”这些土匪被药倒了一个晚上,也憋了一肚子气,合该让他们发泄发泄。养匪千日,可不就该用在此时。 如霜适时地端来一个红漆小盘,上头放着热茶与茶点。三姑娘最爱看的,便是这种打打杀杀的剧烈场面了。 卫真卫英却是脸色发白,这,这,这苏掌柜怎么还没走,还主动过来了?若是苏掌柜被伤了一根毫毛,他们该如何向公子交待? 卫英慌得直喊:“苏掌柜,您赶紧走呀!” 雷大姑娘剐了他一眼:她主动来送死不是正好,听说这些个土匪,至今还没有个婆娘呢。 还没等她想完,那头贺过燕眯了眼,朝王大智道:“留着她的命,自有用处。”都是男人,王大智有啥不明白的,这种场合,还留着一个女子的命,那便代表,这命怕是与红粉帐幔离不开咯。 他拔出大刀,举起来:“兄弟们,冲啊!” 话音才落,就听得从不远处传来如雷阵一般的马蹄声朝他们奔来。不过须臾,十几匹骏马已然奔驰到李遥与苏云落面前,骑着马的,俱是十分粗壮的男人。只见一人翻身下马,朝苏云落拱手道:“大毛见过东家。”又向李遥拱手,“见过李管事。”他长得又高又壮,一脸的络腮胡子,穿着一件甚多补丁的短褐夹袍,背上一根大木棍。 苏云落美目中淬了寒霜:“毛头头,瞧见那帮乌合之众没?将他们通通绑起来。” 来人正是明远镖局的毛头头,闻言即道:“是。” 王大智手上的大刀有些摇摆不定了,他低声问疤痕脸:“那是不是明远镖局的当家毛头头?” 疤痕脸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像是的。”方才他可是听到了,那毛头头唤苏寡妇作东家!那苏寡妇,竟然是明远镖局的东家! 曾经他们也是有理想的羊儿峰土匪,也想靠自己的实力,去劫几车东西来过上好生活。毕竟,单靠黄盛福的年银,是无法过上大吃大喝的日子的。是以经过数月的密谋、打探、看守、侦探,他们终于盯上了灵石镇上唯一一家镖局--明远镖局。这明远镖局借着交通便利的驿道,生意做得挺好,日日好几趟镖车,替行商运送货物。 但明远镖局生意好,雇佣的镖师多,是以他们不敢轻易动手。 等啊等,终于有一日,明远镖局有一趟镖车,只得五人护送。 王大智欢天喜地,扛着大刀,带领着众人,翻了两个岭头,赶得气喘吁吁,终于埋伏在人烟稀少、好下手之地。 说来也巧,前两日才下过暴雨,道路有些泥泞,镖车的轮子恰好陷进了一处泥泞中。 王大智大喜,正想吩咐众人上前,将那五人杀个片甲不留。忽而一个镖师往自己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大吼一声,地动山摇,将那镖车给从泥泞中抬了出来。 王大智瞪圆了双眼!要知道,那镖车可是极重的!他们这帮土匪中,可没有人像这般的力大如牛! 他欲举起的刀,犹豫地放了下来。 不过,仍旧是存了一份侥幸。毕竟,这几个月的打探,花费了不少力气。且兄弟们多有异议--既黄盛福给的银两少,那便少吃两顿。横竖他们又不干什么,每天只是吃了便躺着。况且但凡黄盛福要使唤他们,定然是先让他们到黄家先吃一顿饱的再干活。 土匪最怕窝里乱,他总得立下威。 于是,他又正要发号施令,一举拿下那镖车时,只见另一个镖师,挥起一根大木棒,狠狠地打在一块巨石上。 巨石,裂了…… 太可怕了,他们哪里是人!是一群怪力鬼罢! 那次的劫镖计划,便那般的不了了之。毕竟,他们又不是真正的土匪,没道理为了一天多吃两顿,便要送上自己的性命。 从此以后,羊儿峰的土匪,听到明远镖局的名号,便要瑟瑟发抖二下。 而那苏寡妇,竟然是明远镖局的东家?怪不得她能用弩箭射杀自己!王大智与疤痕脸男互相看了一眼,分别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逃离的意思。 黄三呷了一口热茶,看着对方多出来的人手,冷笑道:“不过是来了这么些人,便要与我们……”她话没说完,就见王大智弓着腰,跑了!那些土匪见王大智一跑,当下也纷纷抱头鼠窜。 她一口热茶哽在喉咙,差些没将自己噎死。 苏云落怎么会放虎归山,当即道:“毛头头!” “东家请放心!”毛头头如雷般吼道,“兄弟们,上啊!” 顿时骏马奔驰,马蹄声阵阵,不绝于耳。 不过片刻的功夫,羊儿峰的土匪们,便被捆得如粽子一般扔作一堆。他们有的人头上的八宝帽掉落,露出被剃得乱七八糟的脑袋来。 黄三头一回,露出惊恐的神色来。这,这怎么回事?她家每年花一千两银养的土匪,竟然这般不堪一击!明明以前爹爹用得挺好啊,他不是,不是还用他们,劫了一队官眷吗? 贺过燕趁着乱,走到她身边,低声道:“三姑娘,此时不走待何时?”说着便要扯着她走。 黄三拂开他的手,厌恶道:“别碰我!”她是喜欢周哥哥,但并不代表,她对这两个纨绔子弟也爱屋及乌。于扶阳还罢,这个贺过燕,长得又丑,又喜欢花别人的钱,还自以为风流倜傥,真是讨厌。 见她要发气,如霜如雪自然忙过来,绣墩红漆小盘也不要了,忙着要将自己姑娘扶进暖轿里。 贺过燕谄笑着,追在后面说:“三姑娘坐稳了。”脸上笑着,心中却呸了一声,不过是喻明周玩过的破鞋,他贺过燕还不屑要呢。 黄三坐在暖轿里,一颗心突突跳着。她一向嚣张跋扈惯了,今儿头一回不战而败,心中忽而有些不好的预感来。也不知道这些土匪被绑起来的下场如何,若是她爹知晓了又如何……外头如霜问她:“姑娘,可坐稳了?”她忙道:“好了。” 如霜便吩咐轿夫启程,轿夫抬起暖轿,正要走,李遥背着手,拦在前面:“黄三姑娘且慢。” 如霜沉了脸,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匕首来,二话不说,便朝李遥刺过去。 李遥讶然:“哟,还是个凶狠护主的。”嘴上这般说,脚下却丝毫不动,身子只轻轻一侧,长腿一抬,朝如霜踢去。 如霜没想到,眼前这个俊秀的公子竟然还有几分功夫,当下一怔,措手不及,被踢个正着,狠狠地撞在轿门上。 那头如雪闷声不响,朝李遥扑过来。 怪不得这黄三平日里这么嚣张,便是连身边养的两个丫鬟,俱是这般的狠角色。李遥话不多说,长腿照旧一踢,如雪便被扫到一旁。 “喂。”他朝一个轿夫奴奴嘴,道,“将轿门打开。” 那轿夫抖着手,将轿门打开。黄三的桃花脸怒成了凌厉的风霜:“你可知我是谁?!”这两个外乡人,怕是不知道她是谁,才会这般的对待她! 李遥没理她,只恭敬地将苏云落迎过来。 他将方才黄三扔下的绣墩摆正,抹净,才虚虚扶着苏云落坐下。 黄三看着苏云落姿态优雅地坐下绣墩上,桃花眼中俱是恨色:不过是一个外乡来的颇有姿色的小寡妇,竟然有这般大的能耐!也不知她背后是何许人,若是她能活着回去,定要叫爹爹将她弄死! 苏云落看着暖轿里对她充满恨意的黄三,只觉得十分可笑。这黄三,长得如桃花般艳丽,心肠却毒如蛇蝎,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直直看向黄三:“黄三姑娘,你为何要使了土匪来害我?便仅仅是因着一座尚未建成的女子学堂?” 黄三不答,眼中恨意浓烈。 苏云落见状,也不恼,只悠悠道:“今日你也看见了,你还不是我的对手。往日我让着你,是因为我懒得动弹。但,从此刻开始,你若犯我,我必还击之。” 也得看你还有没有那个命。黄三心中如是想。听这苏寡妇的意思,是要饶过她?呵,她应是到底忌惮她是黄盛福的女儿,不敢动她,只敢说几句狠话。黄三面上,渐渐开始得意起来。 苏云落瞧她脸色,早就推测她在想什么。倘若今日不给她一点教训,她便不叫苏云落!当下她美目中淬了寒意:“李遥!” 李遥恭敬道:“东家只管吩咐。” 苏云落低声与他说了两句,李遥点头,走开了。 那头王大智见黄三要坐了暖轿逃跑,早就急得不行。他是头一回帮黄盛福的女儿办事,却被人家捆成粽子,可真是衰到了极点。如今见黄三被苏云落拦着,便大声嚷嚷道:“三姑娘,您得救我们啊!好歹我们生是黄家的人,死是黄家的鬼啊!” 黄三心中一动。这些年王大智帮她爹干了不少坏事,倘若这王大年抖搂出去,她爹该如何是好? 她朝苏云落看去,只见外头只得苏云落一人坐在外头的绣墩上,那喜欢用脚踢人的男子不见了。此时,正是好机会! 她将防身的匕首握在手上,银牙一咬,便直直朝苏云落冲过去!只要苏云落死了,剩下的那些人没了主心骨,她策反他们还不是易如反掌? 见她扑过来,苏云落仍旧坐在绣墩上不动半分。 眼看便要刺到苏寡妇,黄三得意地笑了起来。 腾地,她双脚失去脚踩实地的感觉! 一个清秀小厮不知从哪里蹿出来,身手敏捷,将黄三拎起来,又一把塞进暖轿里,啪的一声把轿门关上。 黄三尖叫起来! 王大智呆呆地,看着黄三被塞进暖轿中,而后那个清秀小厮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捆绳子,身子飞速地绕着暖轿转着,将暖轿捆了又捆,最后将暖轿捆成了大粽子。 王大智顿时觉得自己现在这样,比起坐在暖轿中的黄三,要好多了。 轿夫们早就吓得四散,不知哪里去了。而如霜与如雪,被踢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姑娘被捆在暖轿中。 清秀小厮捆完暖轿,恭敬地守在一旁:“东家,我捆得好看吗?”他一脸雀跃,一副求表扬的样子。 苏云落点头:“捆得不错。找李遥要赏去。” 清秀小厮兴奋应下。 苏云落起身,缓缓地走到暖轿前,而后柔声对暖轿里的黄三道:“我曾听说这灵石镇姓黄,可从今日开始,它不再姓黄了。” 清秀小厮很兴奋:“东家,灵石镇要改姓苏吗?” 苏云落:“……”她是那等粗鲁之人吗?动不动便要冠姓?到底是忍下没给他一个爆栗子,只道,“她便交给你处置了。不过,今日日落之前,将她送回黄家。” “太好了。谢谢东家。”清秀小厮摩拳擦掌。 一场本来血流成河的鏖战,便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卫英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有些面熟的清秀小厮,终于想起来,那不就是在黄家遇见的那个话多到不行的少年吗? 苏娘子是他的东家? 合着,自家公子替苏娘子出头,是一场笑话? 第89章 第89章 眼看日头慢慢西沉,蓉蓉与唐猎户喝光了阿元沏的两壶茶,吃光了铺子里常备的小点心,但苏掌柜还没回来。 因路不好走,唐猎户与蓉蓉道:“待过一阵子我们下来置办年货时,再来罢。”叨扰了阿元那么久,吃了人家不少东西,善良的唐猎户很是不安。 蓉蓉明亮的眼神黯淡些许,但还是乖巧朝阿元道别。 二人依依不舍地拎着几双鞋子走了。 片刻后,阿元正在柜台上算账,忽而见厚重的帘子被撩开,咏雪扑了进来。阿元心中正道,若是蓉蓉等多一会便好了……心中念头未落,却看见咏雪一双眼又红又肿,他不禁大惊,问道:“咏雪,东家呢?”莫不是东家出事了罢? 他话未落,豆大般的泪水已然从咏雪双眼落下,更让他慌了神。 “阿元哥,伯年哥,没了……”咏雪抽泣着,但还是将话说完了,“娘子让你关了店门,去香烛铺子替伯年哥买身后用的东西……” “什么?!”阿元闻言大惊。 一干土匪被明远镖局的拎走了,黄三连带暖轿也被清秀小厮不知弄哪里去了,剩下的人趁着乱,早就很有眼色地跑了。 只有张伯年的尸体,仍旧孤苦伶仃地,躺在那处。 咏雪怔怔地站在一旁,神情又哀又痛。 苏云落终是不忍,虽然咏雪与张伯年没有定亲,但终究是青梅竹马,咏雪为他伤心,实属人之常情。她想了想,嘱咐咏雪回去将阿元寻来,为张伯年买一口薄棺。 咏雪走后不久,她又与卫英道:“速速将黄镇公请来,为张伯年验尸。”张伯年是从顾闻白屋里出来,才毒发身亡的。无论如何顾闻白是如何清白,也得寻一个公家的人,将这件事用文书澄清了。 卫英自是明白,飞快地去了。 卫真默默地,从里头拿了一张不用的草席,盖在张伯年身上。 苏云落没再进顾宅,只是上了马车守着,看着众人忙碌。 夜幕垂了下来,寒意逼人。黄镇公来到现场,颇是唏嘘了一番。因余嫂子没寻到,是以张伯年只临时装进一口薄棺中,由巡逻护卫队抬着往张家送去了。至于后面的事情,都交由黄镇公去做。 车外传来动静,李遥道:“东家,外面冷,可回去了?”苏云落受不得冷。 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事了。苏云落抬手揉一揉眉心,疲倦不堪道:“且回去罢。” 路并不远,很快便回到苏家鞋袜铺。咏雪守在铺子里,一双眼睛又红又肿。见苏云落进来,忙上前扶着她。 言语在心头间缭绕,苏云落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有些事情,旁人说再多也无用。 黄三是在夜色沉沉的时候被送回黄家的。 仍旧是那顶暖轿,被扔在黄家的大门前。 当下人将捆着暖轿的绳索解开,打开轿门时,只看到黄三面如土色地缩在里面,她还没出轿子,便哇的一声吐出来。 吐了良久,她咬牙切齿道:“竟敢踩在我黄三头上,是活得不耐烦了!” 分明一丝悔过的意思都没有。 高高的墙上,两道人影站着,窃窃私语:“要不要干脆解决了她?” “别,留着,看戏。” 那少年惊呼:“大师姐,你的心好毒!” “呵。”回答他的,只有少女冷漠的笑。少年还是太年轻,杀人不需要偿命吗?李管事还尚未寻足证据,他们怎么能乱来。 她一向可是很讲究有始有终的。 黄三被抬着进桃花楼了。贺过燕听说的时候,手中正执着酒碗,与于扶阳吃酒。两人是跟着黄三从府城回来的客人,黄三虽然出事,但家中仆人仍旧尽力招呼着二人。也没有别的原因,于扶阳出手颇为大方,动不动就赏,他们可是抢着去伺候的。 况且,三姑娘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嘛。还能发脾气,砸了两个茶碗呢。 到底是比于扶阳多了两个心眼,贺过燕喝酒的时候,只喝了半醉,再吃了几口热菜,便回自己房中歇息了。房中只点了一支蜡烛,半昏黄中,贺过燕倒在厚实的床榻上,依稀看到有丫鬟打扮的人进来,接着是水声,许是给他拧热帕子洗脸咧。 今日的丫鬟倒是勤快。贺过燕心想。往日那些丫鬟俱是跑于扶阳那屋,鲜少有人理他。 哼,不就是于扶阳出手大方些嘛,这些踩低捧高的家伙!他不就比于扶阳长得丑了些,囊中羞涩了些吗!贺过燕悻悻地想着,闭着双眼,有了几分睡意。 那丫鬟走近他,果然往他脸上轻轻地敷了热热的帕子。许是她熏了香,帕子中有好闻的香味。贺过燕不由自主地嗅了嗅。 “贺公子,这个力道,舒服吗?”那丫鬟用手指轻轻捻着他的额角,娇声问他。 这把声音怎地这般熟悉?!贺过燕扯下帕子,竟看见雷大姑娘那张脸。 今晚的雷大姑娘却是特意打扮过的,头发梳成坠马髻,眉画得又细又长,眉心贴了花钿,嘴唇薄薄地抹了淡红的口脂。大冷的天,着一件鹅上黄,露出大片肌肤。腰则特意箍得细细的,挺出一对饱满来。还别说,她这副打扮,还真有几分勾人的味道。 贺过燕粗了声音:“你来这里干嘛?” 雷大姑娘没答他,只拿起他的折扇,轻轻地从他的喉咙划过:“贺公子莫不是忘了,上回在听风楼,你便是用这把扇子,将人家撩拨得……”她轻轻地喘了一声,又道,“还有今日在暖轿中,你这把扇子,放在奴家那里……” 最是酒色壮胆,又是黑夜迷人。 贺过燕将她手上的折扇夺过,扔在一旁,一把将雷大姑娘扯下来,翻身上去,笑道:“你这小荡fu,将你送给那顾闻白,倒是便宜他了。” 他浑身舒坦,眯着眼,看雷大姑娘给他端来一碗茶水 茶水入喉,他将雷大姑娘揽入怀中,道:“明日到街上去,给你挑一枚簪子。”横竖是花于扶阳的钱,他不心疼。 雷大姑娘的手在他胸前画啊画,唇边缀了笑意:“我不要簪子,我要你妻子的位置。” 这话一出,贺过燕便冷了脸:“痴人说梦。” “方才,你喝的茶水里,是有毒的。”欢愉过后,雷大姑娘的声音娇滴滴的,“你若想活命,便乖乖地娶了我。”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贺过燕又惊又怒,狠了劲,甩了雷大姑娘一个巴掌:“贱人!”他急急地抠着自己的喉咙,欲呕出来。 雷大姑娘也不惧,抚着脸,笑道:“这药,听说是你们京城里那些纨绔子弟最常用的一寸春。” 一寸春,一寸春,她一个乡土贱人,哪里晓得一寸春!贺过燕又惊又惧,知晓自己终是被人算计了。 他狠力一踢,将雷大姑娘踢下床去:“给我滚!” 雷大姑娘爬起来,抚了抚被贺过燕踢到的地方,冷然笑了笑,不再说话,兀自披了衣衫开门出去了。 却说半个时辰前,听风楼里,雷大姑娘咬牙与雷春低声道:“你今日胡说些什么?我哪怀了身孕?” 雷春不以为意地望着候在不远处的如水,眸里蒙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既没有,你便不会真的揣上一个?” 雷大姑娘又气又恼:“你胡扯些什么?” 雷春的声音中带着一股冷意:“你以为别人不省得,你与那贺过燕,整日眉来眼去的。” 雷大姑娘被自己的弟弟戳穿了心思,一时说不出话来。 “既那条路不通,便从第二条路走。”少年的脸上,染了凉薄的神色。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来,递给雷大姑娘:“以后,是荣华富贵或是贫寒,看你自己了。” 雷大姑娘看那药瓶,只见上头贴着一个标签“一寸春”。 雷大姑娘出去之后,如水款款走进来,看着雷春道:“春哥哥,你可要歇息了?” 雷春拉着她的手,眉眼间俱是温暖的笑意:“不急,我教你再练几个字。” 少年纤长的手指,握着少女细白的手,一笔一划,在洁白的纸上写下:“总然你富才华,高名分,谁不爱翠袖红裙。”(1) 每写一字,少年便柔声在少女耳边解释着,到最后一个字落下,少女的粉腮,已然像天边的彩霞,红了半边。 最后,少年静静地拢着少女单薄的身子,在她柔嫩的耳边道:“从此以后,哥哥的心中只有你。” 少女眼神迷蒙,喃喃道:“以后,我都听春哥哥的。” 夜又长又浓,掩盖了多少罪恶,又藏了多少人的悲伤。 用晚膳时,咏雪候在一旁,已经神思恍惚,不知所以了。她的双眼仍旧肿着,尽管唇上挂着一丝微笑,却是让人看了越发的唏嘘。 苏云落叹了一声,但没说什么。 待到了快歇下的时候,她才道:“今晚你便不要去耳房了,在暖榻上歇着罢。我脚踝还有些疼,怕晚上起夜不方便。” 咏雪愣了一下,才想起这是娘子的好心。娘子是怕她伤心过度,做些什么不好的事情来罢。 她与苏云落笑了一笑:“娘子,我无事,你勿要担忧。” 苏云落看着她,柔声道:“我相信你。” 但待真正躺下的时候,她的泪水又忍不住涌了出来。但怕惊扰到娘子,到底是没敢哭出声来,只默默地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伯年哥,太可怜了!她想起今日见到伯年哥死不瞑目的惨状时,心中又是一阵颤抖。哭着哭着,她忽而想到,到底是何事,让伯年哥寻了见短!少女擦干泪水,脑子开始细细理起来。 天见晓白,余嫂子冷得发抖,被人踢出去时,已经许久滴水未沾了。 “呸。”她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拢了拢又脏又臭的衣衫,缩着脑袋往家走去。 定然是伯年将事情做成了,她才得以放出来。哼,自己那般聪慧的儿子帮他们做事,价格哪能与她一样,她以后定要向那黄三讨五十两,不,讨一百两的银钱! 再转个弯,便是她家的房子了。余嫂子又冷又饿,想起家中还有一只鸡,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加快了脚步。 院门却大敞着,地上还撒着一些纸钱。莫不是那边又来撒野了? 余嫂子火气顿时直冲脑门,她一个箭步蹿进去,正要叉着腰怒骂,忽而见院子中间放了一口黑漆漆的棺材。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道理是站在她这边的!余嫂子才不怕,正要开口怒骂,哪个晦气的将棺材放她家?其中一个男人忽而大声道:“你是张伯年的娘?” “是!”她理直气壮。 男人朝棺材一指:“张伯年饮毒自杀而亡,你认一下尸体。” 什么?!她的儿子,张伯年死了?怎么可能?她的儿子,以后是要做状元,当大官的。这些人莫不是想诈她?她可没有钱!余嫂子用看怪物的目光看着他,上前两步,扒在棺材上。 只见棺材里,一个双目圆睁,鼻口皆是黑血的少年静静地躺着。 “不!他不是伯年!”余嫂子后退两步,跌坐在冷冰冰的地上。 片刻之后,她嚎着嗓子,哭了起来。 黄盛福作了个梦。 梦里是一支官眷的队伍,光是马车便有好十几辆,随车的丫鬟穿戴皆不菲,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 他躲在路边,旁边是王大智。 王大智早就蠢蠢欲动了:“福爷,上不上?” 自是还不能上。那头还没有举旗子呢。光是靠王大智这帮乌合之众,哪能将那数十个护卫给灭了。 不过,本来这事儿,他就是个无关紧要的。若不是那位想要造成车队是被土匪劫了的模样,哪能轮到他。 须臾,那头悄悄地举起一面旗子。 王大智领着那帮人冲了出去,他则继续躲在后面观看。 忽而王大智又折返回来,身上还中了一支箭,口吐血沫,叫他:“福爷,救我啊!” 黄盛福猛然一惊,一激灵,脑袋撞在车壁上,钝钝的疼。 外头有人听得动静,问他:“福爷?” 他摸摸脑袋,问:“到哪了?” 那人答道:“再有半个时辰,估计便能回到灵石镇了。” 黄盛福舒了一口气,一颗心放了下来。 他没想到,回到灵石镇后,竟然看到被他费了一番心思弄到府城去的三女儿不仅在家中,还闯了大祸。 第90章 第90章 “混账东西!”黄盛福抬起手,想要给黄三一个巴掌,但终究在看到那张脸后又将手放下了。毕竟黄三这张倾城倾国的脸还没有派上用场,不能毁坏了。 只得又骂了一句:“蠢才!”他现在都有些怀疑了,当初那道人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什么贵人聚集,他看是诡人!一个小小的鞋袜铺的东家,竟然将羊儿峰上的那帮土匪流氓打得落花流水,可不就是诡异。 黄三可不干了,她这些年被黄盛福金尊玉贵地养着,又被寄予厚望,在她爹面前也是跋扈惯了的,当下桃花眼里便含了泪水,恨恨地看着黄盛福:“你竟想打我?” 黄盛福这回没惯她:“我叫你在府城里待着,你回来作甚?还给我惹了那么大的祸事!”他这几年费了不少心思将羊儿峰的土匪们藏起来没用,便是想将那件事埋起来,谁知黄三倒好,让别人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跟喻明周的事儿是瞒着黄盛福的,黄三自然没说实话:“三儿想爹爹了!爹爹许久没去看三儿,三儿怪想的爹的。” 黄盛福看着她,脸色倒是缓和了:“你回来也好,横竖明年开春我便要将你送到京城去。” 黄三大惊:“明年开春便去?”周哥哥可说了,要将那顾闻白弄臭了才能去京城,可现在,算是弄臭了吗? 她桃花眼一转,抱着黄盛福的手臂撒娇:“爹爹,三儿想办那女子学堂,若是办好了,对我进京,可是有好处的呢。” 这几年黄盛福低调做人,哪会应她:“你最不爱看书,办什么女子学堂,在家中好好保养便可。”说着将黄三的手拨开,一脸寒霜地走了。 黄三气得又砸了一个茶碗。 如霜与如雪被李遥狠狠地踢了一脚,被踢处仍隐隐作痛,见姑娘又砸了一个瓷碗,不得不忍着疼痛去打扫。弯腰时,不甚龇牙咧嘴了一下。 黄三见状,又将一个瓷碗扔过去:“贱东西!” 她昨儿被捆在暖轿中,被那清秀小厮像扔蹴鞠一般扔来扔去,差点没被吓得半死。这个仇她是报定了! 还有,她才不想被爹爹就这样送到京城,她想嫁给周哥哥,再风风光光进京去。 她拧起细眉,吩咐如霜:“研墨!” 她要写信与周哥哥,让他亲自来向爹爹求亲,以及,帮她报仇。 尽管周哥哥现在不做官,但作为一个书院的院长,应该也能打动爹爹的罢。更何况,周哥哥是京城喻家的长房嫡子呢。 黄盛福从桃花楼离开,回到自己的院子,想了想,吩咐自己多年的心腹黄绿山:“你且将那苏云落细细打听了,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的心腹黄绿山因自小便跟着他,帮他干了不少事,十分利落,是以被黄盛福赐了黄姓。黄绿山此人长得普通,身材中等,面上通常没有什么表情。此时他闻言:“是,福爷。” 不过,他还有事禀告黄盛福:“三姑娘从府城带回来的二位公子,怕是与顾闻白有瓜葛。还有,顾闻白的得意门生雷春,与他的长姐住进了听风楼。三姑娘去招惹顾闻白,便是这几人怂恿的。” 黄绿山果然能干,才回到黄家没多久,就将重要的信息全都汇报给了黄盛福。 黄盛福沉了脸:“将这几人赶出去!”黄三可真是糊涂,他黄家是什么地方,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吗? “可有人闯进那院子?” “没有。” 黄盛福放下心:“你且去罢。” 黄绿山走了,黄盛福到底没放心,抬脚去了他方才说的院子。院子没名字,地处偏僻,日夜有人守着,应是黄家最重要的地方了。 同时,也是藏了黄盛福最大秘密的地方。 外头寒气逼人,进得房内,同样冷冷冰冰的。 屋内基本没什么陈设,空荡荡的,黄盛福走到一处,弯腰下身,将一块地板掀了起来。却见地板下,竟然是朝下蜿蜒的石阶。 顺着石阶进去,越发的冷。 尽管进去过无数次,但黄盛福的一颗心,仍旧怦怦跳个不停。他也曾算是在灵石镇上风云半生的人物了,脸上仍旧浮了郑重的神色。 片刻后,他进入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屋子的墙壁,竟然俱是巨大的冰块垒成的。屋子的中间,竟是一口晶莹剔透的冰棺! 黄盛福走到冰棺前,俯身凝望冰棺里的人。 确切地说,那是一个身着盛装、头戴凤冠,面容端庄大气的年轻女人。 她静静地躺着,双手优雅地交合在小腹上,神色平静,仿佛不知时光流逝,岁月变迁。 黄绿山不紧不慢出了黄家,抬脚往街上一家酒肆而去。酒肆里照旧热热闹闹,酒气熏天,白白胖胖的酒肆掌柜张燕雀,仍旧倚在被油洇得黑黑的柜台后,不晓得在做什么。 见黄绿山进来,他一张酷似弥勒佛的脸笑着:“哟,什么风将山爷吹来了?” 黄绿山也不急,将一串儿铜板放在柜台上:“来一角酒。” 张燕雀笑眯眯地给了他一角酒。 黄绿山喝完,开门见山:“新来的那苏家鞋袜铺的小寡妇,什么来头?” 张燕雀一脸茫然:“哪有什么来头,不过是个外乡来的小寡妇。” 黄绿山没说废话,将酒碗捏碎:“给我好好打听打听,三个时辰后给我答复。”说完,从柜台上的卤盘里,捏了一只鸡蛋,一口吞下去。 张燕雀看着他离开,转身进了灶房,从柜子里抓了一个小小的布包,而后自言道:“许久没到丈母娘家了,该将婆娘接回来了。” 他将布包塞进自己的怀中,撩起后门的帘子,走了出去。 外面灵石镇的街道上,照旧平静得像往常,仿若昨日在顾家门前发生的事,似是不存在一般。 卫真买菜回来,将菜都洗切了,简言接过活儿,他抬腿往公子房中走去。 卫英正低头,跽坐在火盆旁,往里头添着火炭。卫香搬个小杌子,坐在一旁,认真地看着里头煨着的芋头。许是快烤好了,满屋子俱是芋头的香味。 卫真:“……”能不能认真些看护公子? 不过,此时公子,仍旧神色安详地躺着,没有苏醒的迹象。 卫英偷偷地用手,探过几次公子的呼吸。好在,鼻息很稳定。公子的高热在昨晚褪去,后来他又企图喂药,但都没成功。 不过今早沈大夫来过了,说是脉象平稳,等公子苏醒过来喂药也可。 卫英不由自主地想,若是公子醒来,得知他为苏娘子出头,不过是一场不自量力的笑话,会不会又失望得昏过去?想到如此,卫英便犹豫不决,要不要将这件事捂下去。经过此事,他深深觉得,或许,公子在与苏娘子之间,又多了一条鸿沟,大约,还深不见底。 谁能想到一家小小鞋袜铺的小娘子,竟然是明远镖局的东家呢! 一想到公子主动去受了这么一鞭,而今只能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卫英就觉得自家公子,好蠢…… 卫香用火钳按了按芋头,欣喜道:“芋头烤好了!” 她在地上铺了一块棉布,而后小心翼翼地将火盆里的芋头全都夹出来,小胖手将棉布一拉,满脸期望地看着卫英:“英叔,我们去寻咏雪姐姐罢。” 自家侄女亲手煨的芋头,竟然不是给自己吃的!亏他方才还洗了许久呢。卫英顿时一阵心伤,但仍坚持着大人的矜持:“小香为何要给咏雪姐姐送芋头?”张伯年才死,咏雪怕是没有心情吃东西罢。他虽然是个粗汉子,但不知怎地,对别人的感情分外洞悉。莫非,他上辈子,怕是个红娘? 卫香一脸的天真:“因为咏雪姐姐昨儿哭了,我要给她送好吃的芋头,让她欢喜欢喜。”她昨儿可是从门缝里看到了,伯年哥倒在地上,咏雪姐姐哭得可伤心了。 卫英闻言,忽而心一动,应道:“好,我陪你去。”眼看公子与苏娘子的缘分要断,他不得不为公子做最后的挣扎……呃,不,努力。 在一旁的卫真:“……”卫英怎么能陪着小香胡闹呢?但瞧见卫英一脸严肃,他到底没出声阻拦。 卫英陪着卫香出去了,卫真十分勤快,将公子周遭都擦洗干净了,最后只剩下公子。卫真看着公子,一脸纠结,虽然沈大夫吩咐了,公子最好不要碰水,但他给公子擦洗擦洗伤口之外的地方,应该没事罢。 想做就做,卫真从灶房提来热水,将火盆挪近公子,一切都预备好了,他开始给公子解衣衫。 公子因为受伤,再加上沈大夫刮肉,他身上穿的衣服早就烂得差不多了。卫真将公子的腰带解开,将袍子往两侧一拉--忽而从里头冒出一团染血的纱来。 咦?这是什么? 卫真将纱展开,还没瞧见全貌,便窥见纱烂了一个洞。 既烂了个洞,又染了血,这纱看着,也不是甚名贵的东西。大约是公子用来擦汗的?卫真没深想,为何大冬天的公子要揣着一团纱来擦汗。他随手将那团纱扔进替公子换下的脏衣里,开始拧了热帕子,替公子擦拭身体。 不得不说,公子看着虽瘦,但身材怪好的咧…… 卫真如是想。 卫英陪着卫香到了苏家鞋袜铺,阿元上来,得知卫香是拎了香喷喷的烤芋头来探望咏雪的,不由得有些为难:“这……”今儿咏雪的双眼肿得像金鱼眼,虽然没再哭了,但是脸上却始终缭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悲伤,让人看了便唏嘘不已。 他道:“我且去问问。”经过这些日子,阿元颇有一种他们鞋袜铺与顾家缘分不浅的感觉。虽然东家比起顾老师是强了那么一些……但灵石镇上除了顾老师,也没其他比顾老师更强的男子了。 阿元来问时,苏云落正在练字,咏雪则替她研墨。 她提笔正要落下,却见咏雪怔怔地,看着纸上的字儿。她不动声色,在纸上写了一个“春”。咏雪这段日子经她启蒙,已经识得不少字,看见这“春”字,脸上越加的怅惘。没多久,便开春了,可伯年哥却…… 眼中的泪珠终究是没落下来,却暗暗下定了另一个决心。咏雪鼓起勇气,开口道:“娘子,我,能不能告假半日?” 苏云落瞅她,没作声。 咏雪不由低了头:“我,我想去吊唁伯年哥,送他最后一程。” 苏云落叹了一声:“并不是我不许,只是,那余嫂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你去吊唁,怕是得不到好招待。” “我不要什么好招待,我,我……”咏雪说着,眼泪便簌簌落下,“都是我害了他,若不是我求娘子,让他给顾老师侍疾,伯年哥便不会死……” 苏云落大吃一惊,咏雪竟是存了这般的念头! 她将笔搁在笔架山上,轻轻扶着咏雪的肩头,一脸肃然:“你伯年哥的事,我已经差了李管事去调查了,相信不日便有信儿。你万万不要这般想,便不是你我,你伯年哥,亦会走这条路的。”不是她妄下断言,而是事后细细想来,那时的张伯年,脸上的确存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神情,只怪她担心着顾闻白,竟是忽略了。 咏雪却不管,只跪下来:“娘子,我求您了,就让我去送伯年哥最后一程……” 阿元在外头,听得咏雪哭得肝肠寸断,又是一番唏嘘。但咏雪年纪还小,终究还要往前走。他不得不提了声音道:“娘子,卫香提了一些烤芋头,说要送来与咏雪吃。” 咏雪怔住了,苏云落将她拉起来:“擦擦泪水,出去见卫香罢,她一个小小人儿,倒是十分记挂着你。” 谁知咏雪却道:“娘子,我自己不能去,那我求了卫大哥,让他与我一起去,娘子可准?”卫大哥心善,定是不忍心拒绝她的。 苏云落看她眼中又含了一大泡泪水,便知若是再不允她去,这痴情的少女怕是要寻别的法子去,还不如让她求了卫英一起。只得应允道:“卫香喜欢你梳的发髻,你从我这里拿两朵绢花去,替卫香梳头罢。” 娘子想得周到! 咏雪擦了泪水,给苏云落福了一福:“娘子,我去了。” 苏云落看着她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处,摇摇头,拿起笔,在纸上落了一个“情”字。写完,她自言道:“莫不是我太冷心冷意了?” 她看向外头,却见外头冬阳暖煦,天气晴好。 她眯起眼睛,不知怎地,想起被顾闻白掳走的那件纱衣来。 不如,寻个借口去探望他,再将那件纱衣拿回来好了。 第91章 第91章 要不,趁着顾闻白昏迷,她去拿回来? 一旦起了心思,便无心其他事。她又练了几个字,听着外头咏雪领着卫香进了耳房,自己终是坐不住了,披了斗篷,跟着一拐一拐进了耳房。 耳房依着正房而建,极为狭窄,里头只放了一张窄床,床头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张青蓝布罩着的被子,咏雪正坐在床上,拿了一把梳子给卫香梳头。 见苏云落进来,咏雪正要站起来,苏云落忙制止她:“你忙你的。” 卫香嘴儿极甜:“漂亮姐姐。” 苏云落笑道:“叫我苏娘子便好。”她似是与卫英一般的年纪,总不好总当人家姐姐的。 卫香当即又改口:“苏娘子。” 苏云落嗳了一声,搬了一张杌子坐在她面前:“小香,你顾叔叔可醒了?” 卫香摇摇头:“没呢。顾叔叔睡得可沉了,我在他面前烤芋头,芋头那么香,他都没醒。”说着小胖手往苏云落面前一递,“小香请苏娘子吃芋头。” 她手上的芋头,外皮烤得焦黄焦黄的,闻起来是极香。 苏云落没有拒绝,接过芋头,谢过卫香,用手剥起芋头皮来。她手指白嫩纤长,指甲染成粉红,卫香竟然看得入了迷,羡慕道:“苏娘子的手真好看。”她边说,边看着自己的小胖手,小脸上净是嫌弃。 苏云落不由笑道:“小香的嘴儿真甜。” 咏雪也不由得笑了。 谁料卫香又认真道:“顾叔叔的手指也很好看,写字也好看。” 卫香这话正合苏云落的意,她顺着卫香的话道:“等下我便与卫香一起去看顾叔叔好吗?” 卫香很是懂事:“英叔说了,要与咏雪姐姐办些事去,那小香只好与苏娘子一起回家了。” 咏雪露出感激的表情:“娘子……”方才卫英说还要将卫香送回家去,娘子若是与卫香一起,倒是节约了些时间。 苏云落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 芋头剥好皮,苏云落送入嘴中,芋头又香又酥,好吃是好吃,但缺一壶茶。吃完,她拿出帕子揩净手,看咏雪替卫香绑头发。 卫香的头发虽浓密,但还并不是很长,咏雪手脚快,帮她编了好些小辫子,绕成两个可爱的发髻,再绑上娘子给的绢花,衬着她胖乎乎的脸庞,倒也十分可爱。 苏云落拉着卫香,送走卫英与咏雪,赶紧叫阿元备车。 阿元却是一愣,自从李管事回来后,东家俱是叫李管事驾车,很少叫他了。是以他不由自主地望了一下周遭,看看李管事在不在附近。 李遥自然不在,他去办极为重要的事儿了。便是趁着李遥不在,她才好去顾闻白家中。不然,按照李遥那多管闲事的性子,还不知怎地挪揶她。 阿元去备车,苏云落拉着卫香进得灶房,辛嫂子正在炸甜麻圆,香喷喷的。苏云落夹了好些,装在油纸包里,又拿了一个小挎篮装上,还顺道塞给卫香一个。 卫香捧着甜麻圆,欢喜极了:“苏娘子家真好,小香要日日来苏娘子家。” 苏云落不由得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小吃货。” 甜麻圆又大又酥,一直到下了车,进得顾宅,卫香的甜麻圆还没有吃完。简言迎出来时,卫香手上的甜麻圆还剩一小块。 自家女儿能打入苏娘子内部,简言自然是十分欢喜。而当苏娘子提出,要去探望顾闻白时,简言便利落地将卫真赶了出来,让苏娘子与自己公子,有了独处的空间。 卫真是过来人,自然是明白,当即捧了那篮帮公子换下来的脏衣衫出来,还贴心地关好门。 呃,还真是顺利…… 苏云落被迫坐在卫真给她搬的小杌子上,看着仍旧静静地躺着的顾闻白。不得不说,这顾闻白,长得还有些好看的。其实,她看惯了李遥俊秀的相貌,对别的男子要求便高了一些。但顾闻白在李遥的衬托下,竟然还能在她心中称得上好看,应该,长得还算可以罢。更别提,他如今受了重伤,下巴还长了好些青青的胡茬。眼圈也似有些暗青,唇瓣因为久睡,是以稍稍干涸了些,起了些许死皮。 苏云落想着看着,竟不由自主地伸出细长白嫩的手指,轻轻地戳了戳顾闻白的脸颊,悄声道:“是不是你拿走了我的纱衣?”他的肌肤触着,细凉细凉的。 顾闻白自然没有应答,只沉沉睡着,甚至在嘴角处,还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 少了他的唇枪舌战,倒是有些不习惯了。苏云落收回手指,静静地望着顾闻白,耳朵却悄悄尖起,听起外头的动静来。 外头并不是很安静,似是从灶房那头传来卫香与简言的说话声。院子里有人在走动,应是卫真。不过,过了须臾,简言似是将卫真叫进厨房中了。 看来,他们十分放心自己与顾闻白独处。 不过,为了预防万一,她又等多了一会。无聊间,望见放在床头的竹筒。她认得,那是她为了打趣顾闻白才画的画,却没成想,他倒将自己的画视为珍宝。 她没发觉自己唇边浮起一丝笑容,看着顾闻白自言道:“你竟有这般喜欢我?”说完一颗心却是怦怦直跳,双耳似是发烧般炙热。 顾闻白的眉毛,轻轻动了一下。苏云落顿时吓了一跳,赶紧捂着嘴。 幸好,他仍旧躺着。 还是赶紧将纱衣寻出来,快快家去。 她想着,站起来,环视了一下屋子。虽然昨日来的时候,她已经偷偷看过了。顾闻白这间房,是卧室与起居室连在一起。屋中只得一张床,一张案桌,一个衣柜,几张小杌子,一个火盆,剩余的俱是密密麻麻的书柜。屋中冷冷清清,果然很像他素日里的性子。 她的纱衣,应是藏在衣柜中罢? 苏云落想着,站起来,放轻脚步,一拐一拐地走向衣柜。才走到半道,门就被敲响了,外头卫真道:“苏掌柜,给您送茶来了。” 苏云落:“……”她还以为卫真他们不会打扰她呢!早知先下手为强了。 再走回去,她的脚也不灵活,只得应道:“你且进来罢。”这番对答,倒显得她是主人。 门扇打开,卫真端着红漆小盘,身后照旧跟着卫香这根小胖尾巴,父女俩穿过隔断的屏风走进来。卫真满脸笑容,将红漆小盘放在桌上:“苏掌柜请用。” 苏云落仍旧站在原处,笑道:“我见顾老师似是有些冷,便想再拿一张裘毯与他。”她说着,很自然地走近衣柜,打开,镇定自若地用视线寻找着。却见里头衣衫叠得整整齐齐,旁侧只挂着两件大氅。几乎一目了然了。 苏掌柜竟然主动关心自家公子!卫真十分感动,不过……他道:“公子向来不怕冷,是以他平日里只盖一张裘毯。柜子中,原是备有一张的,不过昨日公子吐血,换下来了。” 苏云落嘴角仍旧上扬,笑道:“想不到顾老师竟是这般抗冻。” 卫真赶紧为自家公子说话:“公子素日里练五禽戏,身体十分强壮。”呃,不过,这回是例外。 苏云落轻轻将衣柜门关上,神态自若地走回来,望一望红漆小盘上的东西,只见是一壶新煎的茶,外加一碟芋头糕。 他们还真是,极爱吃芋头。 卫香早就觉得自己与苏娘子成为了极好的朋友,见状忙拉着苏云落坐在小杌子上:“苏娘子,娘亲做的芋头糕可好吃了。您快尝尝。”仿佛在小卫香眼里,没有什么不好吃的。 方才吃的烤芋头仿佛还黏在喉间,苏云落微笑着,终是难拒卫香的热情,勉为其难地拈了一块芋头糕,送进嘴中。 咦?这芋头糕,竟然做得有些似祖母做的味道。 祖母去世前一段日子,还特地从街上挑了上好的芋头,洗洗切切,捣碎了蒸成芋头糕与她吃。 渭城的芋头个头大,带着一团诱人的香气。做成芋头糕,更是酥脆中带着诱人的香味。她甚是爱吃。只是,祖母身体越发的羸弱,连话都说不出了。到后来,只是躺在檐下,盖一张薄薄的毯子,对她笑。 而今吃到这块与祖母做的味道相似的芋头糕,她鼻头一酸,却是红了眼眶。幸得卫香人小,没注意,卫真奉了茶点,早就出去了。她赶紧用衣袖轻轻掩一掩脸,待酸意下去后才与卫香道:“小香的娘亲,手艺真好。” 卫香笑眯眯的:“听娘亲说,她是跟外祖母学的。苏娘子,您再尝尝。” 却是不能再吃了,还是办正事要紧。苏云落笑道:“小香,苏娘子想与顾叔叔说一会话,小香可以先出去吗?” 顾叔叔睡着,苏娘子如何与他说话?小小的卫香满脑子疑惑。不过,好看的苏娘子如此温柔地征求她的意见,卫香自然不能拒绝。 不过,她出去的时候,没将门关起。 也无事,横竖还有一座屏风隔着。 苏云落赶紧起身,再次走到衣柜前,打开衣柜,细细地将叠好的衣衫摸了一遍。 没有。 她又将挂着的大氅摸了一遍。 没有。 她失望地将衣柜关好,环视了四周。只见周围密密麻麻的书。难不成,他藏在书中?很快,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书柜中的书虽然多,但俱摞得整整齐齐,仿佛主子有洁癖一般。若是有一块纱巾,应是有一丝丝的缝隙。 这处没有,那处也没有。 难不成…… 她将视线投到顾闻白身上。 苏云落在小杌子上坐下,细细地打量着顾闻白的身体。而后,她伸手,轻轻地掀开盖着的裘毯。 咦?!呀! 裘毯下,顾闻白的上半身的衣衫竟然没穿好,只松松地拢着,约是他动了,此时露出一半的肩头来,剩余的一半,则被裹在棉布中。 苏云落吓得赶紧扔掉手中的裘被,用衣袖捂紧双眼。她虽然是年纪大了,但是绝对没有窥人身体的癖好。 谁能料到这么冷的天气,他竟然没好好地穿衣衫呢?若是她,定然是里一件外一件地裹得严严实实。 又羞又恼地想了半响,最后想起顾闻白到底还是个受了重伤的病人,还昏迷着,对她干的事,一无所知。这才壮起胆子,伸出两根手指,夹着裘毯,欲将裘毯盖回去。 裘毯重,两根手指没什么力气,左遮右遮,好不容易她才将裘毯盖好,才松了一口气,就对上了一双含着脉脉水光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声音暗哑,带着几分旖旎,道:“落儿,我这时候,动不了呢。”他说着,还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苏云落七魂顿时飞了五魂:这顾闻白什么时候不醒,偏偏这个时候醒,害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她,她可没有要趁着他昏迷不醒而对他为所欲为的念头! 不过,既然都这样了,还怕什么?她定了定神,俯下身去,咬牙切齿道:“你将我的纱衣藏到哪里去了?” 她却是忘了,方才她吃了香喷喷的芋头糕,此时的香檀小嘴,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香芋味。顾闻白昏迷了许久,滴水未进,腹中空空,此时闻到香芋的味道,不由自主道:“落儿,你方才吃了什么?好香,我好想吃。” 苏云落怔愣了下,吃了什么,她方才吃了芋头糕。呀!她一向十分讲究,吃了东西定然要用茶水漱口,以维持口气清新。可如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坐直身子,面无表情道:“我方才吃了芋头糕。你受了伤,不能吃这些东西,我去叫人,让他们替你熬粥罢。” 说着便起身要走。 一只手拉住她斗篷的下摆,手的主人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落儿,你可无事?那黄三,可有找你麻烦?” 黄三不仅没有寻她麻烦,还被她的属下教训了一顿。张伯年的死,羊儿峰土匪被擒,这些他都不知道。 苏云落犹豫须臾,最后道:“我无事。” 既然他不让她走,那她便又坐下来:“我的纱衣是不是你拿了,你藏在何处?” 纱衣?顾闻白记得,他好好地贴身放着。想到此,他艰难地抬起手,欲摸一摸衣襟里,却摸到了一片光溜溜的肌肤。 纱衣?那是苏娘子的?外头端着红漆小盘的卫真,傻了眼。 第92章 第92章 没成想,自家公子与苏娘子,已经要好到这个地步了。 卫真想起方才他拿起那团纱展开,觉着好像是一件纱衣,心中还道自家公子果然体质好,这么冷的天儿还穿着薄纱衣。却没料到,竟是苏娘子的。 只是,那件纱衣,因染了血,又烂了,是以,他给烧了…… 权衡又权衡了利弊的卫真,小心翼翼地端着红漆小盘,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什么都没摸到的顾闻白傻了眼,又舔了舔嘴唇,憨笑道:“许是不见了。” 苏云落却是受不了他再次舔嘴唇的动作,再舔,那嘴唇都干裂开了!果然两个大男人便是不懂得照料病人。她拿起铜壶,倒了一碗水,递到顾闻白面前:“喝水。” 落儿主动关心他,顾闻白很是欢喜。但,他起不来啊,如此躺着喝水,岂不是更加狼狈?不过…… 他故意努力撑着头,去够那碗水。却只够到碗沿,一双眼儿可怜巴巴的。 不用说,还实实在在地扯痛了伤口,嘶嘶地叫了一声。那样子,真是可怜极了。 苏云落:“……”难不成她是这般好糊弄的没?但尽管知晓他是故意的,还是软下心来,到底他是去黄家替她出头了,尽管自不量力,嘴上仍然硬着,“你起来作甚,我灌你呀。” 嘴上虽然如是说,却四处寻了一只喂药的调羹,舀了水喂给他。 不要脸的书生顾闻白张开嘴,满足地滋润着嗓子。这伤,受得太值了! 苏云落则垂着脸,面无表情。难不成是母爱泛滥,此时见顾闻白乖乖地喝着水,竟然有些许慰籍的心情…… 不,决不能心软。她如是想着,动作加快,调羹一勺一勺地灌着,顾闻白来不及喝,水倒是弥漫至脖子上,毫不留情地祸及脑后的枕头上。 苏云落:“……” 顾闻白可怜又无助:“落儿,枕头湿了。” 她自是知晓枕头湿了!苏云落不得不将茶碗放下,移臀坐到顾闻白面前,双手各伸出两个手指,欲夹着顾闻白的肩,将他的脑袋抬起。 顾闻白不得不好心地提醒她:“落儿,这样是使不上劲的。” 反而还在他的肩头上不停地搔扰着,让他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膛。她今儿似是照旧洒了茉莉的花露,糅合了她的幽幽体香,更是勾得他又口干了。可见男人天生色胆包天,但凡见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竟是连受着重伤都不能阻挡色心蠢蠢欲动。 她自是知晓她这样使不上劲,还用他说!这不是为着避嫌嘛!苏云落万万没想到以前一身书生正气的顾闻白脑子里净是一片不可告人的旖旎风光,她光想着如何避嫌,而底下的男人脑子里已然一片春光。 她定是没发觉,她这时候距离他那么近,近到他只要一抬头,便能亲到她粉粉嫩嫩的唇瓣。 她的耳垂玲珑可爱,上头缀着用翡翠做成的耳环,竟是让人忍不住要舔上一舔。 不过,若是他这般做了,迎接他的,定然是一记暴击。 顾闻白默默地闭上眼,辛苦地忍着,额头竟沁出点点汗珠。 苏云落正琢磨要不要多加一根手指,忽而见顾闻白的额头竟流汗了,不由得慌了,双手顿时用力,将他半扶起来:“是不是方才的水太热,烫着你了?”不对呀,那水她是悄悄试过的,并不烫手。 什么叫软香暖怀,什么叫春意荡漾,顾闻白活了二十载有四,今儿总算体会到了。怪不得人生有三大喜事,洞房花烛夜便囊括在里头,他之前还不明白,如今则只想掰扯个明明白白。 偏偏他松松披着的衣衫不听话,从他的肩头上滑落下来,让本就想着避嫌的苏云落瞧了个正着。 平心而论,他的身材似乎还蛮好的……肩膀似有鼓鼓囊囊的一块肉……瞧着便让人心跳加速。没成想,他素日里瞧着瘦得似一根瘦竹,原来底下藏着的一棵劲松。 苏云落将枕头扯掉,猛然将他放开,忙站起来,背对着他:“我瞧那黄三似是针对你,你可是得罪了她?莫不是以前你们……”有过情感上的瓜葛……然而后面的话语却掐在舌头处,再也说不出。不知怎地,她觉着后面的话说出来,却是有几分吃醋的嫌疑。 被猛然放下的顾闻白这回是真真吃痛了。 他白了脸,待疼痛过去,才吃力道:“我与她之前并不认识。她针对我,约是受了别人的蛊惑。” 他话却只到这里,并不多说。毕竟,喻明周是陈年旧事,若是黄三就此打住,那便不用将苏云落牵扯进来。 一时静谧无声。 窗纱被风刮着,鼓鼓囊囊的,让人欢喜。 苏云落冷静下来,猜测,纱衣怕是被替顾闻白清理身体的卫真给扔了,纱衣的事情既然已经了解,她便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 “你且好好养伤,我走了。”她仍旧背对着他,将告别的话速速说了,提起裙摆便要走。 但,后面无声无息。 到底是心软,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是这一眼,便赔上了一生。 顾闻白正琢磨着如何留她多坐一会,却见苏云落转过头来,一双美目忽而睁大,面露吃惊,视线却是越过他,看向窗边。 心中寒毛直起,他急急看向窗边。 只见一个穿着黑衣,瘦骨伶仃的女人,从开着的支摘窗中爬进来。她的面容瘦得只剩一张皮,看上去异常可怕。 竟是尤双双! 顾闻白不由急道:“落儿,你快跑!” 尤双双桀桀的笑:“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没成想竟在这里会美人。”她的目光像一根带着倒刺的鞭子,仿佛将苏云落全身刮了一遍。苏云落饱满光洁的额头,粉腮云鬓,浑身散发着年轻的味道,让她嫉妒得发狂。 “这么好的货色,让你采阳滋阴,还真是让人嫉妒。”尤双双赤裸裸地打量着二人,满口浑话。 苏云落收了讶色,问顾闻白:“她是谁?” 尤双双很不满意,自己抢答:“自是伤了他的人。啧啧,这一鞭,伤得还不够重嘛。怪不得黄三叫我再来补一鞭。”若不是为了五百两,她才不来这一趟。她腿上的伤,也不轻。害得昨晚与小哥哥云雨,还少了几个姿势。 又是黄三! 受了教训,竟然还不死心。苏云落一双美目淬了寒意:“既是伤了他的人,那便要付出代价来!” 她声音本甜柔,如今忽而变得厉然,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掌权者的气势。 尤双双还真被她唬了一跳,一下将鞭子抽了出来。 却见苏云落厉然地看着她,手上却毫无动作。尤双双到底是多年的杀手,顿时看出苏云落是个不会武的闺中娘子。她放下心来,桀桀笑道:“差点被你唬了过去。虽然你的男人看起来长得不错,但本姑娘心善,便一起送你们上西天极乐世界,好作一对阴间夫妻。” 顾闻白骇然,他猛然挣扎起来,拦在苏云落面前:“痴人说梦!” 尤双双吃吃地笑了起来,一张脸皱成了菊花,双眼却是有几分迷蒙:“很多年以前,倒是有这么一个男人站在我面前,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不过后来,他死了。死的时候,还念念不忘那个贱女人。你们这样的男人啊,真是天生的情种。” 她黄牙一咬,恨道:“本姑娘最恨你们这样的情种!给我去死!” 一根黑漆漆的鞭子,带着巨大的仇恨朝顾闻白挥过来。 顾闻白忍着剧痛,正要用长腿去拦。 忽而从梁上掉下一根木头,将尤双双给砸到一边去。尤双双惨叫一声,手上的鞭子,脱手而飞,落在火盆里,被烤出难闻的气味。 一个少年倒挂在梁上,双眼亮晶晶的:“东家。” 苏云落抬眼看他,淡淡道:“小战,你又调皮了。” 小战笑嘻嘻的,看看苏云落,又看看顾闻白。 苏云落心中不由得警铃大作,她按住内心的冲动,柔声问小战:“你方才便一直在梁上?”那岂不是将她与顾闻白之间的互动全看见了?小战什么都好,就是嘴巴太大。他定然回会告诉李遥的! 小战摇摇头:“回东家,小战一直在窗外。”他亲眼看着尤双双爬进来的。呃,这可不能说。不过,顾老师的身材,还挺有看头的嘛。 “东家?”顾闻白站在那边,有些茫然。他认得出,这叫小战的,是那天晚上在黄家的清秀小厮。 小战朝他咧嘴一笑:“顾老师,又见面啦。” 顾闻白看向苏云落:“你是他的东家?” 苏云落双手交合,脸上云淡风轻:“是。” 她的伙计,竟然有这么厉害的人。而且那天晚上,还一下子去了三个。顾闻白忽而有些茫然起来,那他巴巴的上赶着替她出头,看在她的眼里,岂不是一场笑话? 没等他琢磨完,卫真在外头急乎乎的叫:“公子,苏掌柜,走水了!你们快快出来!” 走水? 三人齐齐看向火盆,呃,只见方才小战击落尤双双的那根鞭子,正在火盆中熊熊燃烧。 小战奇异道:“还怪耐烧的咧。” 卫真气喘吁吁地提着两桶水进来,瞧见屋中的情景,顿时讪笑道:“打扰了。” 不知怎地,顾闻白忽而开口问他:“卫真,你替我换衣衫,可曾瞧见一件纱衣?” 公子竟然就这般当作苏掌柜的面问出来! 卫真脑中千般念头转过,最后讪笑着:“我见纱衣毁坏了,便烧了……若不,公子您赔一件纱衣与苏掌柜好了。” 什么?!卫真竟然知晓纱衣是她的?苏云落又羞又恼,狠狠地剐了顾闻白一眼,正要转身离去,却瞧见小战一双眼睛骨碌碌的,看了她又看向顾闻白。不用她多想,便晓得这小战脑瓜里在想些什么!她顿时拿出东家的威严来,斥小战道:“还不将那尤双双提溜出去,怪碍眼的!” 被砸得伏在地上,压根爬不起来的尤双双:“……” 见她要走,顾闻白踉跄两步,欲走过来,卫真瞧见自己公子光着上半身,瑟瑟地站在屋中,不由又大声道:“公子,您不冷吗?” 卫真今日这脑子,怎地与卫英无缝对接了?!顾闻白剐他一眼,朝苏云落喊道:“你来看我,我感激不尽,不若,今晚让我作东,请你吃一顿便饭以表谢意可好?”他话头一转,看向小战,“还有这位小友,谢他那晚相助之恩。” 小战闻言高兴坏了,这顾老师虽是书生,但挺会做人的嘛,他嘴儿快:“好呀好呀,今晚我的晚饭有着落了。”他决定,以后多在东家面前说说顾老师的好话。 说得好似他没饭吃似的,月银每个月五两呢,在明远镖局还包吃包住。苏云落又剐他一眼:“还不赶紧办事?” 小战委委屈屈地提溜着尤双双走了。 顾闻白也委委屈屈地站起那里,寒风从支摘窗直吹进来,纵然他身子再强壮,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喷嚏扯动伤口,他不由自主地嘶了一声。 卫真不忍地别开眼,公子太可怜了。他忽而想起自己还提着两桶水,便默默地离开了。 苏云落:“……”卫真就不能进去给顾闻白披好衣衫吗? 到底是念着方才顾闻白忍着痛,还站在她面前替她挡着,她转过身来,强装镇定自若般似是没瞧见他光着的上身,只缓缓走到落在地上的衣衫,拾起,递给他:“天冷,你且穿好。” 顾闻白紧紧地看着她,听话地接过衣衫,费力地展开,十分艰难地要披上去--其实,若是不怕疼,尽了全力也是能披上去的。但,他忽而心念一动,嘶了一声,手上的衣衫又坠到地上。 这回苏云落蹙了眉,看了他的脸色一眼,又俯下身去,拾起衣衫,走到他后面,将长袍牢牢地披在他的肩上。忽而又想起,这长袍总是掉,不如,将系带牢牢地绑住。于是她没有多想,又折身走到顾闻白面前,低头拾起系带,扎了起来。 无巧不成书,正当顾闻白满心欢喜,低头看着佳人替他系衣带的时候,不该进来的人又进来了。 卫英一脸气愤,跨脚进了房中。 声音还扬得高高的:“公子,您醒了便好……” 第93章 阿元正坐在灶房里与卫香烤火呢。卫香可真是爱极了芋头,火盆里不仅烤着芋头,简言还在做芋头糕。卫香吃了煨芋头,又吃了芋头糕,小肚子吃得胀鼓鼓的。阿元总算知道卫香为何这么胖了,小半个时辰了,她的嘴儿便没有停过。不过,东家进去探望顾老师竟这么久了?他记得东家可是不大喜欢顾老师的。难不成发生了什么意外? 如是想着,他坐立不安起来。 简言终于将芋头糕全部蒸完了,卫香爱吃芋头,做这么多放着,估计两天便吃完了。她看看卫香胖乎乎的身子,开始苦恼是不是该让卫香少吃一些。 卫香压根没理会大人们在想什么。她自己吃着,还要劝阿元吃。阿元频频拒绝:“我着实吃不下了。” 说话间时不时朝外头看去。 相对于阿元的担心,简言是好奇,苏掌柜进去那么久,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正好奇着,忽而闻自己的丈夫喊道:“走水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阿元就一跃而起,拉起卫香,又来拉她,语气焦急:“简嫂子快走!” 三人慌里慌张地出了灶房,却瞧见卫真拎着两桶水,表情讪讪地:“没走水……” 三人惊惶未定,正在外头庆幸,忽而又见卫英一脸气愤地进来,见到卫真便问:“公子可醒了?” 卫真点点头。 卫英一抬腿,便像一阵风儿旋进了顾闻白的房中。 卫真只来得及“嗳”了一声。 卫英,会不会被公子打出来呢? 屋里面,卫英话才刚开头便瞧见苏云落也在,他越加的激愤了:“苏掌柜,您还在呀,也省得回去咏雪与您说了……” 什么叫“还在?”顾闻白闻言,太阳穴突突的跳,顿时想将卫英一脚踢出去。 卫英压根没看自己公子的脸色,只突突地说着:“……我与咏雪到了张伯年家中,那余嫂子不设灵堂让我们拜祭便算了,还口口声声说张伯年是因您俩才没了性命的。张伯年尸骨未寒,她便叫我们赔她五百两银呢。我与咏雪想走,她还不肯,死死拉着我,还将我的衣服扯坏了。” 卫英说着,将被余嫂子扯烂的衣衫展示给二人看。 果然,外头用来裹着羊裘的青布,赫然烂了一个口子。 “你说什么?”顾闻白却是一脸的惊疑。张伯年没了?竟是何时的事? 卫英仍旧气愤不已:“张伯年有那样的亲娘,便是到了黄泉路上也不能安宁!” 苏云落忽而瞪了他一眼:“卫英!”她早就注意到顾闻白脸色大变。张伯年终究曾是自己寄予厚望的学生,突闻没了性命,情绪岂能不大动?他此时刚转醒不久,应是静养较好。 卫英才后知后觉,一脸懊恼:“公子,原来您还不省得……” 胸口传来一阵疼痛,顾闻白嘶了一声,紧紧抓住苏云落的手。 他的手竟是冰冷得可怕。苏云落暂时原谅了他的冒犯,只柔声道:“你才转醒,情绪切勿大动……” 说着便扶着他走回床前,又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下。 顾闻白闭了闭眼,沉沉地叹了一声:“伯年,竟是可惜了。”他这一叹,却是饱含了许多说不清的情绪。 苏云落坐在小杌子上,仍旧握着他的手,柔声安慰道:“这俱是他的命数,你无需自责太多。”当年李遥桀骜不驯,不听祖母言,差些丢了性命,足足在病床上躺了一年才好。当时祖母看着奄奄一息的李遥,整日忧心忡忡,怕李遥撑不过的时候,亦是这般的自责。他们虽为人师,却更似亲身父母般爱惜自己的学生。学生不成器,他们便要三省自身,责怪自己。 但张伯年走到自尽的那一步,虽然有他母亲的缘故,更多的,亦是他自己想不开。苏云落想起数次见张伯年,那少年面上皆带着可亲的笑容,可谁能想到,他内心竟然积压了如此多阴霾呢?以至于他没有向任何一个人求助,却以如此壮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徒留关怀他的人唏嘘不已。 苏云落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拍拍顾闻白的手。 她果然是懂他的!顾闻白回握她的手。但内心那股深深的自责仍旧挥之不去:那日张伯年非要在他榻前侍疾,并不是张伯年平日的性格,他向来是个听话勤奋的好学生。他那日便应看出他的不对劲来。 卫英傻傻地站在一旁,看着苏掌柜白嫩的柔夷握着自家公子略大的手,心中一股怪异闪过。公子这是,好事将成了?不过,他的伤口还未好呢,还得喝药。是以卫英憨憨地开口:“公子,沈大夫说了,您若是醒来,便该吃药。” 他话音才落,苏云落猛然将手从顾闻白手中抽出,粉嫩的唇瓣轻轻上扬:“你既无事,我便先回去了。”边说着便站起来,拢一拢斗篷,竟是臻首微垂,快步走出去了。太丢人了,她竟然当着别人的面与顾闻白如此亲密! 咦?卫英这回真傻了眼。苏掌柜怎地就走了? 顾闻白强忍着从内心深处欲将卫英揍一顿的冲动,眼睁睁地看着佳人摇曳的裙摆飞快地掠过屏风,最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饿了,你去煮碗粥来。”若卫英还不走,他怕他又被气得吐血。 咦?公子眼中的杀意似是一闪而过,卫英总算醒悟过来,赶紧脚底抹油溜了。 东家出来了,阿元总算脱离了芋头味道的围绕。卫香对他依依不舍:“阿元哥哥,下次再来玩呀。” 阿元苦着脸应下。下次再来,能不吃芋头吗?芋头虽然好吃,但要适量啊! 苏云落上得车,将手炉揣在怀中,手炉早就失去了热度,她却觉得双颊热热的,浑身似乎也涌着一股热流。不知怎地,她脑中总回想着方才二人两手相握的那一瞬间,他看向她灼灼的惊喜的目光。那一瞬,她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自己的心,似小鹿般乱撞。 她抚着自己的脸,终是轻笑一声,自言道:“苏云落,你怕不是疯了?” 说完,却是觉着一股欢喜从心中炸开。 只是,想到自己身上的疤痕时,终又是自嘲道:“苏云落,断了这念想罢。”她闭目靠着软枕,将方才的欢喜从内心一丝丝地抽离。 只有不欢不喜,才能换来不悲。这是她自从与赵栋离心离德后,得到的结论。 以后无论是谁,都不能再撬动她坚如磐石的心。 马车哒哒,载着一再翻脸无情的佳人在青石板上奔过,甩下一串串灿烂的阳光。阳光斑驳,映着于扶阳的怒容,难看得紧。 他板着脸,怒气冲冲,斥责来告知让他们搬出去的黄家小厮:“你可知我是谁?” 小厮斜着眼,摇头。无论他是谁,灵石镇姓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何况便是他不识字,没读过书,也晓得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样的俗语。 贺过燕拉着于扶阳:“别跟他们计较,我们又不是没有钱,搬出去便罢了。” 于扶阳自然是有钱,但他的仆从被自己打死了。他什么都不会,只会花钱,难不成让他自己做杂务吗?这黄家的仆从虽然不比他自己的,但好歹能做事。 到底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贺过燕在他耳边道:“我们且搬出去,仆从的事我来解决。”他亦是用惯了于扶阳的仆从,哪里想做事?他只是听说,黄三的爹黄盛福回来了。是以他悄悄去看了一眼,觉得那是一个城府颇深的,不似黄三,喜怒都摆在脸上。人便要懂得趋利避害,他可不想哪一天被于扶阳拖累。但于扶阳的钱,他还是要用的。 贺过燕向来主意多,于扶阳闻言,只得骂骂咧咧地跟着他走出来。 刚从府城来到灵石镇的时候,他明明是意气风发,玉树临风的翩翩贵公子,誓要将顾闻白弄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没成想,这顾闻白在灵石镇扎根还颇深,自己反而被弄得如此狼狈。想到此,于扶阳便恨得牙痒痒。这顾闻白,翅膀硬了! 姑母还不晓得顾闻白活着呢,若是晓得,知道他被顾闻白如此欺负,定然会狠狠地教训他一顿。于扶阳心头间念头飞转。不过……当初他按着贺过燕说的,欺哄姑母,说顾闻白得病死在了外头,他才又得了姑母钱财的资助。若是姑母知道自己哄骗他,会不会生气?毕竟,自己与那月娘生的私生子,还挂着顾闻白遗腹子的名头养在顾家呢。 想起月娘独自一人在顾家孤军奋战,要熬死顾家所有的人,他心中不由得一阵疼惜。但又想到以后顾家的财产俱是他的了,他心中又是一阵激荡!近来听说,顾家二房的长子得病死了,他差些便想即刻回京城去。 但他得罪的那人,还在四处搜寻他呢,此时回京,岂不是自动送入虎口? 罢罢罢,就都按贺过燕说的作罢。 二人出了黄家的角门,才发现原来雷家两姐弟也被赶出来了。雷大姑娘死死地抱着黄三嘱人替她置办的一堆衣衫,正恨恨地看着雷春。 雷春瞧见贺过燕,面上微微一笑。 便是这一笑,老狐狸贺过燕,硬是生生被吓出一身寒毛来。明明不过是一个瘦仃仃的乡下少年,虽说读书了得,颇得喻明周的青眼,但此时浑身却散发着一股邪魅。 那晚雷大姑娘给他下毒,后来贺过燕想过来,定然是雷春出的主意,不然雷大姑娘一个乡土丫头,怎么会有那“一寸春”。 想到此,贺过燕便恨得要命。但解药在人家身上,他此时不得不绽出友好的笑容来:“雷春小弟,你们要往何处?” 雷春淡淡的笑:“你们往何处,我们便往何处?” 于扶阳闻言,惊疑道:“你们不是本地人吗?家去便可呀。” 雷春只看着贺过燕笑,轻轻地作了“姐夫”的口型。 若是他得了解药,第一个便将这小王八蛋给做了!贺过燕僵硬地笑,而后悄声在于扶阳耳边道:“于兄不是要寻仆从吗?眼下便有现成的。” “他俩?”于扶阳嗤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一下雷大姑娘,见她长相尚算清秀,才撇撇嘴,“勉为其难地用着罢。” “用着罢?”雷春轻轻地咀嚼着,一双眼淬了寒意看向贺过燕。 这黄毛小子,倒是挺会威胁人嘛。贺过燕到底是老狐狸,老姜岂能没有嫩姜辣,三角眼一转,脑中有了另外的打算。他淡淡地看了雷春一眼,冷哼一声,与于扶阳抬腿便往客栈的方向而去。 雷大姑娘住了几日听风楼,又被人服侍了几日,早就不想回到那破破烂烂、四处透风的家,见贺过燕并不受雷春威胁,顿时急了,朝雷春直使眼神。 雷春却当作没看见,将双手拢在袖子中,双腿却是往家中的方向走。 雷大姑娘只得跺一跺脚,三步两回头地跟着雷春走了。 贺过燕跟着去到客栈,顺利地开了两间上等房,二人又一番吃吃喝喝之后,各自回到房中,舒坦地躺在暖榻上,好不快活! 半梦半醒之间,贺过燕忽而觉着双脚似是被万千蚊虫叮咬,疼痛异常。他从梦中猛然惊醒,双手疯狂地抓着双脚,才好上一些。半刻之后,几乎要将脚都抓烂了,那疼痛的感觉才渐渐消失。贺过燕心中又惊又惧,因一直没毒发,之前他便暗暗怀疑雷大姑娘给他下的“一寸春”是假的,是以才并不将雷春的威胁放在眼中。没成想,这“一寸春”竟是这般的作用!让人身体似蚊虫叮咬,生不如死! 他咬着牙,穿上鞋袜,下榻出门,寻到客栈的小二,给了小二一串铜板:“你可识得雷春家?” 小二长得胖乎乎的,眼睛迅速地数了一下铜板,眯着眼笑道:“自是识得的。” “你到他家去,将他叫来。” 小二却纹丝不动:“这位客官,雷春家怪远的,您看这天儿这般冷……” 贺过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从怀里掏了一串铜板:“可够了?”这些可都是他的私房,要省着用的。 小二这才笑眯眯地出去了,他走出客栈的大门,见有两个乞儿在角落晒太阳捉虱子,便唤道:“喂,有活干!” 两个乞儿赶紧走过来:“小二爷,什么活?” 小二捏出两文钱:“跑腿的活,去叫雷大神童过来一趟。” 两个乞儿顿时眼儿发亮,转身走得飞快。 小二晒着日头,一双眼睛眯着,自言道:“人傻钱多。” 第二波蚊虫噬咬之痛又来了,贺过燕正在暖榻上使劲儿地抓着,门外响起雷春清朗的声音:“姐夫,我进来了。” 没等贺过燕回答,雷春便推门而入。 贺过燕正有些尴尬,却见雷春自己寻了椅子坐下,看着他,脸上面无表情:“可想好了?” 第94章 被一个黄毛小子捏在掌心的感觉真是糟透了。眼前的少年,明明长得十分俊俏、无害的模样,怎地会无端让他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呢? 贺过燕想起方才被蚊虫噬咬之痛,到底是低了头:“你想要我如何?” “写休妻文书,即刻千里加急送回京城。而后,与我姐姐成亲。” 贺过燕舔舔嘴唇:“这不好吧,灵石镇的条件那么差,我娶你姐姐,怎么着也得八抬大轿迎进门。房子,对,还得有房子。” 雷春冷冷地盯着他:“你写或不写?” 这小王八蛋还真难糊弄!贺过燕忙道:“写,写,写!”横竖休妻文书没有到官府过印,自然作不得数。到时候他便寻个借口糊弄糊弄妻子便行了。他与现时的妻子性情分外投合,费了不少心思才在一起,怎么能随随便便分开呢? 雷春唇边挂起一抹笑容,从怀中掏出纸砚笔墨,摊在桌上让贺过燕写。 贺过燕硬着头皮,才下笔写了个开头,雷春便冷冷道:“写得真难看。” 贺过燕一噎,到底是忍了下去。 休妻文书写完,墨迹一干,雷春便折好收进怀中,淡淡道:“媒人我已经替你找好了,择日不如撞日,今晚便成亲罢。” 还没见过如此心急着贴上来的。贺过燕赔着笑:“那解药……” “今晚过后,姐姐会给你。”雷春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走到门口,而后回过头,看向正暗暗咬牙的贺过燕,笑道,“姐夫,保重啊。” 贺过燕一怔,目送着雷春出去。 片刻之后,他的双脚又开始痒痛了,贺过燕疯狂地用双手抓着脚,心中恨透了雷家姐弟。 雷春从客栈走出来,在外头候着的雷大姑娘领着媒人迎上前:“可办好了?” 雷春看着一脸欣喜的姐姐,点点头:“好了。” 雷大姑娘迫不及待地带着媒人上去,贺过燕一阵痒痛才过,心情差到了极点。见雷大姑娘穿着一身新刮刮的月白棉袍,一脸娇羞地进来,更是厌恶万分。 媒人只不过是走个过场,以避免说二人是无媒苟合,在吃了两盏茶后,媒人便告辞了,雷大姑娘留了下来。 贺过燕将厌恶摆在脸上,雷大姑娘却不惧,笑吟吟地坐在榻边,挽起袖子,替他挠着双脚,边娇羞地道:“燕哥哥,以后你便叫人家夏儿了。”因是夏天生的,雷大姑娘单名一个夏。 贺过燕哼了一声。由来只有他算计别人的,如今被人算计,哪能咽得下这口气。 却不晓得雷夏用了什么法子,一双玉手挠着他的双脚,竟然不痛了。贺过燕哼哼两声,睨着雷夏:“以后我便是你的郎君,你竟与小舅子暗算我,我哪能咽得下这口气。” 屋中暖意融融,雷夏悄悄地敞开自己的衣襟,将贺过燕的一双脚压向自己的怀中,那脚冷冰冰的,她不由得娇哼了一声,喘道:“若不是你小舅子,你如今哪来这个待遇,在哪都有人暖床。” 还真是。想不到这灵石镇上,竟然有这般善春功的人儿。贺过燕一双三角眼骨碌碌的转,不由得渐渐淫笑起来:“小贱人,将我服侍好了,以后跟着爷吃香的喝辣的。” 她仅仅只是想吃香的喝辣的吗?她向往的,是将来京城的荣华富贵。雷夏低头不语。她虽然不似雷春,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但若是将雷春给她看的避火图用起来,她可是个好学生。 很快,一双男女滚到了一起。 雷春拢着手,不紧不慢,缓缓走到学堂外。 里头似是传来朗朗读书声,他站在大门口,看着里头的影壁,想起自己以前,曾无比羡慕能坐在里头读书的人。而如今,他满腹经纶,又得到贵人的青眼,荣华富贵指日可待。这一切,是以前的他决不会想到的,亦不会是顾闻白能给他的。想起喻明周给他描绘的大好前途,雷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其实,他的目标原是于扶阳,但于扶阳对他长姐,似是十分嫌弃。不得已,只得退其次而求贺过燕。那贺过燕瞧着,要比于扶阳多许多心眼,若是同是纨绔子弟,选择贺过燕,要比于扶阳好得多。 长姐既然安排好,那么剩下的,便是折去顾闻白的助力……雷春闭了闭眼。没想到小小一个寡妇,竟然是明远镖局的东家。既然在武力上动不了她,那便从阴的来。自古以来,女人防不胜防的,便是那些见不得人的阴私了。 下学了。 学生们三三两两,相互讨论着问题走出来。他们本来表情愉悦,在瞧见雷春时,有的神情是不屑,有的神情是崇拜,但却无人上前与他搭话。 雷春的心态早就超越他本身的年纪,见他们如此,只淡淡地看着,亦不与他们寒暄。 学生走得差不多了,老师们方出来。见得雷春,他们脸上俱是一怔,但亦无人与他搭话。老师们走得远了,小余老师方与大余老师道:“还在热孝呢,怎地就出来乱跑了?可真是世风日下,邪风歪生。” 天色渐渐暗下,一个人缩着头,拢着袖子,躲着寒风走出来。 雷春迎上去:“良老师。” 良誉吃了一惊,借着暗光,看清楚是雷春。他皱着眉头:“你找我?”雷春并不是他的学生,却得了神童的称号,对他们这些老师来说,压力并不少。反正,他并不喜雷春。 雷春唇瓣挂着一丝笑容:“学生有事相求良老师,不知良老师可有空?” 当然没有空,他得赶紧回家去,看看继母又做了什么吃的没留给他。良誉拒绝雷春:“没有。” 雷春的笑容加深:“学生听说良老师最爱吃烤羊排,今晚学生有事相求,自是请老师吃烤羊排,不知老师可赏脸。” 烤羊排啊……雷春果然是出色的神童,最会做人了。良誉装模作样:“既然你如此诚心,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去了。”话没说完,他嘴里已经涎出口水来。上回于扶阳请他吃烤羊排,那味道深入他梦中,久久不能忘。只可惜,那位大方的于学监最近竟不见人了,真是可惜。 雷春十分礼到:“那良老师,这边请。” 昌盛饭馆里,伙计阿鸡端着十根羊排进了小包厢。雷春他不认得,良誉他是识得的,挺能吃的。 炭火熊熊,炙烤着鲜嫩多汁的羊排,散发着阵阵香味。 自从上回良誉吃过一次,便已经深谙烤羊排的技巧,没等雷春招呼,他便自己动手烤了起来。 雷春十分大方,除了烤羊排,还点了好些荤菜,什么照烧鸡,爆炒羊肚,卤牛肉,通通来了一份。 良誉痛痛快快地吃了个饱,反而是作东的雷春,只动了几筷子。 他笑眯眯的:“良老师,吃得可好?” 良誉摸着几乎被撑爆的肚子,看向雷春的目光多了几分慈爱:“吃得甚好。” 雷春俊秀的脸在火光中变得邪魅,他缓缓道:“若是良老师做成一件事,以后的日子,顿顿有这般好吃的。” “哦?”良誉眨眨眼,凑近雷春,放低声音,“什么事这般好?” 他的口气有点臭,雷春强忍着,同样低声道:“学生听说,那苏家鞋袜铺的苏寡妇,是个腰缠万贯的。只要你能将她办了,她的钱还不是你的?” 提起苏云落,良誉便有几分不自然,他坐直身子,严正言辞:“你一个小小少年,怎么说话这般粗鲁。” “良老师教训得是。”雷春嘴上这么说,却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来,“这药若是让苏寡妇服下,自然是万事听您的。” 良誉的目光落在那包药粉上,心思渐渐地有了波动。 雷春再度凑近良誉,低声道:“您只需这样……” 夜色沉了下来。 黄绿山按照他约定好的时辰来到酒肆。 不对劲。 酒肆中依旧热闹喧嚣,那些喝得烂醉如泥的酒鬼四处躺着,叫嚣着。店中灯火昏暗,杯盘狼藉。见有人进来,一个酒鬼醉醺醺地扑过来:“来啊,喝酒啊。掌柜的跑了,不要钱。” 黄绿山一脚将那酒鬼踢翻:“张燕雀跑了?” 那酒鬼被踢了一脚,自是不满,嚷道:“你个王八羔子的,敢踢爷……” 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让他闭了嘴,还清醒了几分。 “张燕雀跑了?”黄绿山再次问他。 “可不是跑了?张燕雀说到丈母娘家去接婆娘,可他的婆娘早在几年前就死了,接个鬼啊!” 黄绿山闻言,脸色可怕得像个鬼。 张燕雀竟然跑了! 这间酒肆张燕雀经营了也有十数年了,一直在偷偷地收集镇上人的各种信息,黄绿山是知晓的。 他不过是让张燕雀打听一个外乡来的小寡妇,张燕雀竟然吓得跑了? 黄绿山向来以心思缜密而在黄盛福面前得以重用,他将三姑娘受了苏云落教训与张燕雀跑路的事儿一结合,得出一个结论:外乡来的小寡妇苏云落,背后有人。或许,守寡,经营一家小小的鞋袜铺,不过是遮人耳目。 难不成,这苏云落背后之人,与自家老爷一样,是那种人? 黄绿山琢磨了又琢磨,没敢立即回黄家,而是自己在酒肆寻了张干净的椅子,坐下来,细细地将事情一再梳理,终于想好了一套说辞。 既已想好,他便即刻马不停蹄回了黄家,寻到正在用晚饭的黄盛福。 “福爷。” 黄盛福点点头,示意他坐下,一起吃。 桌上摆着的是极为精致的菜肴。自从上了年纪,黄盛福便开始摈弃大鱼大肉,而讲究起精而美来。 假若事情办好,黄绿山自然是不客气的。但今日这事,到底心中发虚,只略略用了两口菜,填了填肚子,便起身垂头站在一旁:“福爷,那苏寡妇,怕是背后也有人。且,还是朝廷中人。” 黄盛福将筷箸放下,示意一边的小厮将茶端来,呷了一口,才缓缓道:“既是同道中人,那更不能让她活着了。”那位交待过了,若是镇上出现有着朝廷背景的人,一律杀无赦。 “是。” 黄绿山应下,便自退下去。他因得了黄盛福赐姓,是以一家人亦住在黄家的一处小跨院中。他进得家门,妻子张氏正在灯下纳鞋底。见他回来,忙要起身,黄绿山摆摆手,自己拉开一间小屋的门,踏进去。 小屋里,供着一尊南无宝光佛的神像。 黄绿山拈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而后道:“佛祖,请原谅我的罪孽。” 被猜测背后有人的苏云落用完晚膳,没有踱步消食,而是洗漱完毕,舒坦地半倚在靠枕上,往脸上敷美颜膏。 近来净忙着事儿,都快忘了来灵石镇的目的了。她来灵石镇,是来保养的,修心养性的,而不是整日在外头奔波的。 咏雪帮着娘子举着镜子,看着娘子修长嫩白的手指将黑黑的美颜膏敷在脸上,目光闪动。 苏云落停下动作,看她。从顾家回来,咏雪明明有话跟她说,却偏偏又欲言又止。 见娘子一脸询问,咏雪才吞吞吐吐:“娘子,我能不能提前支些月钱?” 苏云落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面上不显:“支多少?”她竟是买了一个痴情万分的小姑娘。 咏雪咬咬牙:“十两银。” 苏云落看她:“你打听过了,十两银安葬张伯年,可够?” 娘子竟是知晓她支这十两银的作用!但,她谁也没说过啊……咏雪开始忐忑不安起来,没敢看苏云落。 苏云落神情严肃起来:“咏雪,你可想好了,要支这十两银去给那余嫂子?”她回来时辛嫂子悄悄与她说了,那余嫂子来寻过咏雪,在外头说了好些话。咏雪回来的时候深思恍惚,问她那余嫂子来寻她作甚,她只搪塞两句。不消说,那余嫂子定是借口没钱安葬张伯年,看准咏雪心软,来搜刮她来了。 咏雪咬着牙:“娘子……我……”眼眶却是又红了。 唉,明明自己心若磐石,怎地身边的小丫鬟,竟是个软塌塌的痴情女子。 到底怜悯了几分,她脸上的美颜膏也渐渐干了,懒得起来,便道:“你自去钱匣子中取罢。” 咏雪欢喜地谢过她,去开钱匣子。 钱匣子许久没开了,这一开,竟是满满一箱碎银锭,中间还夹杂着些金锞子。 第95章 咏雪拿出戥子,称了十两银,又把钱匣子放好。 敷了美颜膏的娘子斜卧在床上,闭着双眼,呼吸平稳,应是睡着了。咏雪犹豫须臾,将十两银用荷包装了,揣在怀中,悄悄地出去了。 冬日的夜,便是晴天有星子,也黯淡无光。咏雪拢紧袄子,轻手轻脚地将店门开了一扇,正要溜出去,便看到几个巡逻护卫队的人正双眼灼灼地看着她。 倒是忘了,自从铺子出事之后,李管事便专门雇了护卫队来守着铺子。 咏雪朝他们一笑:“几位大哥,我出去办些事。” 其中一位叫阿格的,皱一皱眉:“咏雪姑娘,时辰不早了,你一个小姑娘走夜路不安全,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我陪你去罢。” 横竖是经过娘子许可的,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咏雪便坦然应了。 二人很快到了张伯年家中,见到了余嫂子。 张家破破烂烂的院子里萧瑟不已,再加上又在院落了临时搭了个棚子,放了一口棺材,显得阴森森的。 余嫂子见咏雪并不是一个人来,身边还陪着一个壮汉,接了钱,也不敢吭气,只赔着笑,正要将二人送走。 咏雪忽而道:“婶婶,我可以给伯年哥上炷香吗?” 到底是接了咏雪的十两银,余嫂子假意抹了一下泪:“你去罢,伯年定是挂着你的。” 这话倒是说得有些寒碜了。阿格不由得皱一皱眉,看了一眼余嫂子,却瞧见余嫂子脸上一闪而过的得意。 咏雪要给张伯年上香,但余嫂子压根没买,哪来的线香?她颇有些无语,只得双手合十,在那口棺材前拜了几拜,心中默念:“伯年哥,以后你投胎的时候,须得擦亮眼睛,别再投到像这样的人家……” 余嫂子得了十两银,心满意足,见咏雪在那里神色哀伤,心中不由得又琢磨起来:这咏雪看来对儿子的情意可真是厚重,让她借十两银便拿了十两银来,看来,是个好拿捏的。早知当初,便不拦着儿子与她一起了…… 想起苏云落那些贵重的衣裳,余嫂子又起了心思,若是从咏雪这边下手…… 咏雪与阿格回去了,余嫂子一人坐在院落里,望着那口黑漆漆的棺材,肚子咕咕噜噜的响了。 再加上一阵寒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起身回了灶房。 灶房里生着火,煨着鸡汤。 余嫂子掀开盖子,闻了一下鸡汤,自言道:“儿啊,倒不是娘不给你守着,而是自古以来,哪有老母给儿子守灵的道理?” 她说完,舀了一勺鸡汤,吹了吹,满足地喝了下去。 滚热的汤一下肚,怀中的十两银便有些咬手。余嫂子咬咬牙,将荷包打开,从里头掂出两小块银锭,放在外头,又自言道:“这些该够了罢?” 她将那两小块银锭藏在另一个灶口的灰烬里,而后转身出门,直奔赌场。 她一门心思要赌,竟是不曾发觉,暗夜里,有一双眼睛紧紧随着她。 咏雪回得苏云落处时,苏云落已经洗净了美颜膏,兀自在暖榻上照旧卷着裘毯睡去了。娘子似是累极,便是连她回来都未曾发觉。咏雪轻轻关了门,折身回到自己的耳房。 娘子待下人不错,床上的垫被与盖的被子,俱是新打下的棉絮成的,晚上睡觉的时候暖和极了。且娘子时不时的还要赏些绢花、银簪子什么的,是以她一个小小的丫鬟,竟然也攒下了不少好东西。她打开小小的妆匣,检视着里头的东西,心中却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她掀开垫被的一角,往里摸了摸,摸出一根木簪子。 这根木簪子是伯年哥在得知她被父母卖掉之后,连夜做了送给她的。尽管做工很粗糙,甚至上头的花纹也不大清晰--伯年哥说那是一只美丽的蝴蝶。 她在灯下凝视着那模糊的蝴蝶,轻叹一声,俱说蝴蝶如花,美丽不过一瞬,没想到伯年哥的生命竟然也这般短暂! 唏嘘完毕,她照旧又将木簪子放回原处。与此同时,还多了一颗金锞子。 耳房里的灯灭了不久,苏云落便披衣起身,静静地等待着。 夜深寒冷,她的脚搁在汤婆子上,仍旧感觉到冷冰冰的。 自己这寒症,怕是越来越严重了。她伸手揉了揉,却是隔靴挠痒,无济于事。罢,反正又不是第一日了。假若不冷,她反而还不习惯了呢。 要等的人还没来,她无聊之下,想铺纸研墨,练一练字,却又怕惊动咏雪,到底是没动作。 不如看看书罢。之前李遥来时,给她带了不少话本子,都还没看几本呢。 书就在暖榻上的小杌子上,叠了几本。她从上头取了一本,倚着靠枕,开始看了起来。话本子是新出的,讲的是京城里一个世家少年外出游玩,不落俗套地认识了一位天真活泼的乡野姑娘,从此便有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 苏云落看到那世家少年将姑娘扶起,一双手笼着姑娘瘦削的肩膀时,忽而便分了神,想到了某个人的手。 如卫香所说的那样,他的手,倒是纤长十分,骨节分明,许是久握狼毫,在骨节处略略有些陈年旧茧。 若说好看,也不能算好看,但倒还过得去。握着的时候,一开始是冷冰冰的,握久了竟也暖和…… 嗤,她竟在想什么呢!苏云落赶紧摇摇头,聚精会神看回话本子。 天真无邪的姑娘不慎被坏人逼落水中,世家少年恰好路过,飞身下水,将姑娘救起……二人又不落俗套地在无人的小屋中脱衣烘衫,姑娘不小心地瞧见了少年裸着的半身,羞红了脸…… 她记得,顾闻白的身材,还蛮好的……宽肩窄腰,胸前是贲起的肌肉…… 啊!!!她为什么要看这样的话本子,为什么要想起顾闻白! 苏云落将话本子合起,扔在一旁,两颊红得似发热。 果然夜深人静的时候便会胡思乱想! 她将一颗心按了又按,还没平静下来,外头就咕咕地叫了两声。 来了。 苏云落捋一捋头发,镇定自若地将支摘窗打开。 一开窗,寒风便争先恐后地刮进来。若是以往,她定然是觉得冷,但如今,却是觉得这股寒风吹得正巧。 外头多了一个人。月下一张清秀小脸,可不正是小战。 小战笑嘻嘻的:“东家。” 苏云落道:“如何?” “那尤双双道,她是习得一手好鞭子,因为喜欢养年轻的男人,是以十分缺钱,才投到黄三手下,替她办事。黄三许诺,替她杀一个人便得五百两。这几年她拢共帮黄三杀了七八个人,不过她大手大脚,是以得的钱都花光了。” 谁要听这个。苏云落不由得蹙了蹙眉。小战什么都好,就是和李遥一样,十分八卦。 “其他的呢?” “那尤双双说了,其实她还替黄盛福办事,黄盛福给的价钱更高,每杀一人得一千两。不过,黄盛福的生意,不容易做。几年才杀了两个,俱是有身份的。” “有身份的?”苏云落眉头蹙得更甚,按照祖母的吩咐,她们是要远离那种有身份的人的,不能轻易招惹。 小战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听说,两年前从京城下来巡视的一个挺大的官,被尤双双鞭死了。” 苏云落作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假如黄家就此安分,我们自不必深究下去。” 小战应下:“东家还有何吩咐?” 苏云落顿了顿,道:“将尤双双处理好。” “那是自然。”小战点头,双眼灼灼地看着她,“东家还有何吩咐?” 这小战,是唯恐天下不乱罢?苏云落嘴角扯了扯:“无事了。” 小战眨眨眼:“东家,不用去顾哥哥家盯着吗?” 苏云落睨着他:“你既然得空,那便日日夜夜盯着罢。不过,若是去吃饭,可是要扣月钱的。” 东家心肠也太黑了!明明东家与那顾书生两情相悦,怎地还口是心非呢?他在梁上的时候,看得可清楚了,东家握着人家顾哥哥的手,没舍得放呢。唉,没事做的日子可快要发霉了。小战哀声叹息地离开了。 苏云落将支摘窗关好,抚了抚被寒风吹得冷冰冰的脸,啐了自己一下。 方才她差些就要叫小战去盯着顾闻白了。 不过,发生了尤双双爬窗的事,他那两个憨憨的护卫,应该会提起警惕罢。她拢了裘毯,才躺下,脑里又荡出顾闻白那双灼灼的眼睛来。 哎!明明受了重伤,便该躺着好好养伤,怎地还能想撩她呢? 终是辗转难眠,苏云落瞪着一双眼儿,气呼呼地想道,方才敷的美颜膏,竟是白敷了。臭不要脸的顾闻白,明儿她爬得起来,定要去骂他。 有了主意,困意竟渐渐浓了,须臾便沉沉睡去。 若是旁人在侧,定然发觉,她白嫩的脸上,似是缀了笑意的漩涡儿。 卫英站在自家公子不远的地儿,不敢吭声。方才他勤快地将桌上的碗羹收拾了,拿去洗个干干净净,回头就被公子瞪上了。 话说,公子受了那么重的伤,怎地还这般精神呢?他去捡药的时候沈大夫可说了,那药亦有安神的功效,按道理,吃了药的公子,此时应该沉沉地睡着,而不是双眼灼灼地盯着他,却又不说话,怪瘆人的。 顾闻白快要被卫英气坏了。那碗羹是落儿喂他吃水的,她使过的,上头没准儿还留着她柔夷的香味呢!这卫英,不声不响的就拿去洗了!往日里怎地没这般勤快?还有,明明都瞧见落儿在替他系带子,正是岁月静好,他幸福非常的时刻,这卫英怎地就闯进来了呢!当时他记得清清楚楚,落儿站在他面前,一双如玉般瓷白的手捉了他衣衫的系带,正十分认真地系着。那一瞬,他看到她乌黑的头发被柔顺地梳成好看的发髻,上头插着两根精致的累丝嵌红宝石的钗子。甚至乎,他还闻到了她茉莉花头油的香味。顺着她饱满的额头看下去,她的眼睫毛微微垂着,小巧的鼻子下是粉嫩的朱唇,诱着他那颗怦怦直跳的心。她的耳鬓边,似是用了像熟透的柿子般的颜色,艳红中带着饱满…… 他记得,她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急促的,像是害羞…… 他为了她出头,终是让她感动了……不然也不会帮他披衣,还帮他系衣带!要知道,他那时候,还***着上身…… 等等,落儿竟是这般大胆的人儿吗?他当时没穿上衣,她竟然能看着他,镇定自若地帮他系带子?! 难不成……顾闻白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浮起一个疑问:落儿对他的身体,很是不屑一顾吗? 卫英正等着挨骂呢,却见自家公子盯着自己的胸口,表情沉重。 公子这是,伤口疼吗? 卫英关心公子,急忙问道:“公子,可是伤口疼?” 顾闻白将目光收回:“你得空便去伯年家,帮着他的娘亲将他的后事办妥当了。该出的银钱,且由我们出。” 卫英很是不忿:“公子,那张伯年污蔑你,又在我们这儿饮毒自尽,他娘又那般的……” “卫英。”顾闻白只淡淡地唤了他一声。 罢了,到底曾是公子那般看重的学生。卫英只得应下。其实他没告诉公子,今日他还将那余嫂子骂了一通,尽然那余嫂子是个油盐不进的,只一径认为是公子与苏娘子联手逼死了张伯年。呿,他家公子是那般的风清月朗,性情高贵,一心培养张伯年,如今反倒落了个杀人凶手的下场,可真是世风日下,人心叵测啊! 吩咐完卫英,顾闻白又让卫英叫卫真进来。 卫英可是听说了,卫真将公子与苏娘子的定情信物--纱衣给烧了。是以他去叫卫真时,充满了同情:“大哥,你且保重。” 卫真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快步进了房。 顾闻白仍旧盯着自己的胸口,表情沉重。落儿,竟然嫌弃他的身材! 见卫真进来,他清了清嗓子:“可调查清楚了?” 卫真点头:“那刘壮说了,那余氏,是被黄三设了个局,用张伯年做抵押。那张伯年不像他娘,约是羞愧之下,便用了如此决绝的方式。”倒是个烈性的书生。 顾闻白叹了一声。 张伯年,可惜了。若是他向他开口,又怎会走到那个地步? 但,终归是自己对张伯年关心不够,才导致如此的局面。 当然了,还有那该死的黄三。 他敛了眼:“继续盯着黄家,待人来了,便开始动手。” 这一次,他定要争一回气,别叫落儿在心中看小了他。 第96章 第96章 交待得差不多了,顾闻白也乏了,叫卫真不必守着他,自去歇下。 咦?这就完了?不是还有那件纱衣的事?卫真眨眨眼,却见自家公子费力地将裘毯拉起来,合上双眼。 卫真有些忐忑,试探地道:“公子,那纱衣……” 顾闻白没有应,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 卫真只得退了出去。 他提了灯笼,将四处都巡视了一遍,与新招的两个护院碰了头,才带着一身寒霜回到灶房,自己舀热水简单洗漱,而后回了西厢房。 卫香早就躺在床上睡着了,简言正在灯下算账。卫真将斗篷脱了,在火盆旁烤了烤手,才从背后揽着简言,摸着她的肚子道:“二宝今儿可乖?”这几日净是惊涛骇浪般的事情,可别将二宝给吓坏了。 简言拍了拍他的手,笑道:“今儿踢了我好几下。”院里发生了这么多事,这几日二宝在肚子里,竟是也感受到了。不过,丈夫定然压力很大,是以她并没有多说。 到底是好几年的夫妻了,从少年走到如今。卫真轻轻在妻子头上一吻,表示感激。二人静静地拥着,听着卫香呼呼的打呼噜声。 “早些歇罢。”卫真将账本一收,拥着妻子上了榻。终究还是年轻气盛,二人温存了好一会,事毕,帮妻子拢紧里衣的时候,卫真忽而想起纱衣的事情来。于是他将这件事与简言说了一遍。 话音才落,大腿就被简言拧了一下:“这事儿过去就过去了,以后切莫再提。” 卫真吃痛,感到很委屈:“我这不是想着帮公子解忧嘛。” “反正你别管了。”简言缩进他的怀中,拿起他的手放在肚子上,让他感受二宝正在肚中翻腾。 卫真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不再说话。 渐渐夜深,周遭静悄悄的。 顾闻白方才自是假寐,卫真一走,他便在脑子里思索着,该上哪里去弄一模一样的纱衣回来。这件事自然不能与卫真再说了,他本就是吃了李遥的醋才将纱衣不问自取,又怎么会与卫真说起这等事。毕竟,那纱衣那般私密的东西,他不愿意假手他人。只可惜,自己以前对衣衫料子这些,并不甚感兴趣,只穿在身上暖和的便觉得好,质地、产地、绣工这些一概不论。 如今可好,竟是一头雾水。 不过,还是有点方向的,江南府一向以织造出名,往那边去问问,总是没错。 想着想着,忽而感叹,自己常教导学生务必关注民生,以免将来做策论时脱离实际,做出的文章叫人笑话。而今一想,自己倒是没做好榜样了。 怪道落儿总叫自己死竹子,倒有几分切实。竹子竹子,虽然挺直,但却是不知变通。 顾闻白思虑着,想着改日若是与落儿相见,须得向她好好请教一下。士农工商,虽说商户的地位最低,可好些大商户的目光、胸襟之广,并不亚于一些大儒。 他细细地琢磨着,终是敌不过困意,渐渐睡去了。 四更天了,又是极冷的天色,别提是人了,便是晚上最为警惕的狗子,也窝在暖和的狗窝中,多了几分睡意。 整个灵石镇安静极了。 余嫂子拢着衣袖,瑟瑟地走在巷子里。素日里听得动静在院子里吠个不停的狗子,也只应景地吠了几下,便消了音。 倒霉,可真是倒霉!她现在开始怀疑,那赌场里的人定是动了手脚的。不然她都赌了那么多回了,怎地没有赢过呢? 她想着,想掉头回去找那些人算账,但想起站在门口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到底是怂了。之前她便听说,这地下赌坊是黄盛福开的,她拿了黄三的银两在黄家的赌坊里赌钱,那不是狼入虎口嘛。 幸好还留了二两银钱在灶房里,不然便是连叫人挖坑埋伯年的钱都给不出。 她心中暗暗庆幸,拐进了自家的小破院子。 伯年死了,张家的人应是听说了,也没有人过来。不来也好,省得她还要买菜茶炊饭招待他们。不过,改日她请人在张家的祖坟里挖坑,他们不会闹什么幺蛾子罢? 余嫂子坐在灶口里,开始琢磨起若是张家的人来闹,该如何应对。 忽而听得似是院门吱嘎地响了一声。 她没放在心上,只又从锅里舀了鸡汤来吃。 一股线香的味道随着风飘进灶房来,余嫂子吃了一惊,放下瓷碗朝外头院子探去。却见支起的棚子下,两盏糊了白纸的气死风灯摇曳着,映着一道单薄的身影。那人捻着一把线香,正朝着棺材拜。 既然看得到身影,那便是人。既然是趁夜来拜祭伯年的,那便是伯年的熟人。余嫂子的脑子无比的灵活,不慌不忙跨过门槛走出去,待走近了却是吃了一惊:“雷春?” 她自是识得雷春的,与伯年同年进的学堂,年纪比伯年还小,同时被顾闻白看得极重,但雷春中了秀才,伯年没中,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她尖了声音:“你来作甚?看我家伯年的笑话吗?” 雷春不慌不忙,欲俯身将那把线香插在地上,奈何地上久冻,哪里插得进去,只得扔在地上。 余嫂子看他动作,更是恼怒:“我家伯年不需你来吊唁,你快走。” “伯母勿怒,晚生来,是有事相求。”雷春说着,将方才放在地上的篮子提起来,递与余嫂子,语气真诚。 篮子里,卧着一只鸡,一个油纸包,余下的是鸡蛋。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余嫂子不情愿地将篮子接过,嘴里客气了许多:“天冷,要不要进灶房去坐坐?” 雷春温和道:“好。” 余嫂子意外,只得将他领进灶房。提着篮子的时候,她捏了捏油纸包,像是铜板。 这雷春,竟是这般有钱了? 没等她多想,雷春在小杌子上坐下,烤了一会火,开门见山道:“伯母与那苏家鞋袜铺掌柜的随身丫鬟很熟吗?” 余嫂子心中一惊,不动声色:“你问这作甚?” 雷春抬眼,俊秀的脸上挂着一丝温和的笑容:“若伯母不说,我便到那小姑娘跟前去,说一说伯母到赌坊去的事。” “你!”余嫂子又惊又怒,却看到雷春嘴边的笑容渐渐变得诡异。 “伯母怕是不省得罢,那苏掌柜,虽然腰缠万贯,却是个有变态癖好的。她之所以要资助伯年,是因为她喜欢伯年。” 余嫂子有些糊涂:“我家伯年性子好,读书也好,她喜欢伯年有何不可?”虽然她借口是苏云落与顾闻白害死伯年的,但实则上心里头清楚得很。 雷春的笑容越发的诡异:“这种喜欢,可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雷春从张伯年家的院子出来时,脚踩着五更天的寒霜,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中。冷冷清清,四处透风的屋子,正厅摆了他爹的灵牌,上头的香烛早就燃尽了。他又拈了三炷香,用火折子点了,虔诚地跪拜下来。 “爹,您放心,儿子以后,定然有出息。” 他深深地伏下身子去,地面冰冷,一如他的心。 转眼已是天蒙蒙亮。良誉从不甚暖和的被窝中起身,怔愣了一会,才摸索着将自己脏了的绔裤换了。他鬼鬼祟祟地将裤子拢在衣袍下,若无其事地出去,从水缸里舀了带着冰渣子的水,匆匆忙忙将裤子洗了,又晾在不惹眼的廊下,才松了一口气。昨晚他与雷春告别后,吃了个满嘴流油的他回得家中,躺进被窝不久,就做了一场春梦。梦里却不是那小寡妇,是个光着身子的妇人,哦哦地使劲儿叫着,惹得他一阵热血沸腾,加上又填饱了肚子,吃得温补的羊肉,更是勇猛,骑在那妇人身上,将那妇人一顿戳,才瘫软在那妇人身上。 他还立在廊下,细细品味着那销魂的味道,房里传来小章氏骂骂咧咧的声音:“天没亮呢,费灯火!这水难挑着咧!家里也没个管用的男人!” 良誉悄悄地呸了一声,也没理她,自顾自出门去了。 外头街上早就热气腾腾的卖开了早食,其中有一家的羊肉馒头,做得分外好吃。只可惜价钱略贵,他硬硬是路过一年多了,也没吃上。 而今儿,不一样了。 他站在蒸笼前,点了两个羊肉馒头,两个素馅馒头,再点了一碗白米粥,两个小菜,安安稳稳地给了钱,撩开袍子跨坐在杌子上,吃了个满嘴流油。 吃完,沿街的商铺便次第开了门扇,各自洒扫起来。 他窥得苏家鞋袜铺也开了门,阿元拿着扫帚,埋头打扫起来。阿元颇是勤快,打扫完毕,又从里头拧了抹布出来抹门头。 良誉看着阿元忙完,又撩帘进去了。不久,一个包着青色头巾的妇人挎着篮子也进了铺子。片刻之后,炊烟袅袅,应是开始炊早饭了。 此时,三三两两的学生开始从家中出来,赶往学堂。 良誉咳了一声,撩好袍子,缓缓起身,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走着。填饱了肚子,往日冷得发抖的他,今日浑身暖和,整个人都舒坦了不少。 良誉一边走着,一边琢磨着该如何将那苏娘子一招制服,便瞧见了缩着巷口边的两个乞儿。 他左右瞧了瞧,见无人注意他,便走到那两个乞儿处,施了两个铜板与他们,低声道:“认识那苏家鞋袜铺吗?” 两乞儿赶紧点点头。 “帮我盯着,何时人多,何时人少。晚上我再来寻你们。若是做得多,再赏两个铜板。” 两乞儿眼儿发亮地应下了。 虽然事情八字还没一撇,但良誉却分外满足,自己实在是太聪明了,不过花了四个铜板便轻易驱动别人来盯梢。想来得到那苏娘子也不过是指日可待。如此想着,良誉走得越发的自信。 但,走着走着,他却渐渐苦恼起来。 虽说吧,自己是要做坏事去的,但,自己身上的袜子半个月没换了,身上的衣衫更是许久以前浆洗的。因为天气冷,他也许久没有沐浴了。头发倒是时不时用篦子梳过的,若说虱子是没有的,但泥垢是少不了的。 不要说苏娘子了,便是他自己,都要羞愧起来了。 眼看路过一家成衣铺子,他赶紧走进去。 却说苏云落起来时,神清气爽,昨晚敷的美颜膏果然起了作用,她抚着脸上的肌肤,觉着滑腻了不少。顿时心花怒放,用早食时吃多了两个荸荠做的饺耳。 说起饺耳,咏雪提起来:“阿元道,上回在我们这里吃过饺耳的蓉蓉小姑娘,又来了呢。说是念念不忘辛嫂子做的饺耳,定要再来吃一次。可惜上回娘子不在,阿元便回绝了他们。” 苏云落笑道:“你且告诉阿元,下回若是他们来了,便叫辛嫂子做与他们便是。” 咏雪应下,拧了热帕子与苏云落净手。 苏云落吩咐咏雪:“你且去灶房,让辛嫂子多炊两笼,装在保温的食盒里。” 娘子一起来便掌着镜子照个不停,还让她给梳了高髻,插了两朵娇俏的绢花,夹了两个翡翠的耳环,着了月白云纹的大袖对襟大氅,一根宽腰带,将腰肢掐得细细的。 娘子如此装扮,便说是云英未嫁的大家闺秀,也无人敢质疑。 娘子尤不自知,还往脸上抹了薄薄的一层粉,点了玫瑰红的口脂,描了细眉。 咏雪应下,故意道:“娘子,我们待会往何处去?” 苏云落落落大方地应道:“到顾老师家去。”想了想又嘱咐道,“待会路过早食铺子,再买几笼饺耳。” 不消说,娘子对顾老师用了心,却又怕顾老师看出她的用心。 咏雪应下自去了。 苏云落终于放下镜子,在柜子里一顿寻,找到了几个细白的瓷瓶。瓷瓶里装的,俱是上好的药。这些药,俱是她花费了不少钱才做成的药丸,能加快伤口愈合。 “倒是便宜你了。”她又自言道。话是这般说,却是寻了个精美的木匣子,将瓷瓶装了进去。 卫英睡眼惺忪,被卫真赶起来,到回春堂去请沈大夫来给公子换药。 他才走出院门,就看到苏娘子在咏雪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惊得他顿时揉了揉双眼,去看天上的金乌:莫非今日这金乌,是从西边升起的? 第97章 第97章 卫真打了热水与公子洗漱,卫香自己拧了帕子在抹脸,简言在灶房里熬粥,就见帘子一撩,卫英傻笑着伸头进来,手上还拎着一个食盒。 “这么快?”简言意外。 卫英清清嗓子,提一提食盒:“苏掌柜买来的饺耳,请我们吃呢。”大哥说了,吃完早饭再去请沈大夫也不迟。 卫香将帕子一扔:“苏娘子来了!咏雪姐姐来了吗?”她却是不等卫英回答,自己就急冲冲地跑了出去。 简言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小香!” 转眼卫香却喜滋滋地进来:“咏雪姐姐答应我,待会替我梳头呢。” 这小丫头。简言瞪她一眼,将粥舀起来,装在瓷盅里,放在红漆小盘上,又想拿一笼饺耳放上去。 卫英忙摆手:“公子的饺耳,咏雪姑娘已经提过去了。” 他端了红漆小盘,出了灶房。 卫香闻着饺耳的香味,巴巴地守在桌旁,等爹爹叔叔回来一起用餐。 简言分别盛了几碗粥晾着,又快炒了一碟萝卜干,刚端上桌,卫真卫英两兄弟就一起进来了。 苏娘子来了,他们自然便不用在公子身旁服侍。三个大人心照不宣地落座,开始用起早饭来。 简言掀开小蒸笼,露出里头白白胖胖的饺耳来。 卫真诧异,这饺耳形状似是与方才苏掌柜在里头拿给公子吃的不一样呢。没成想这家店铺,还捏各式形状的饺耳来售卖。 他夹起一只,吃了一口,是羊肉馅的,味道还算美味,没什么特别的。但他明明记得,方才公子吃的,似乎不是羊肉馅的。当时他还悄悄地闻了闻,似是有一股荸荠的清香。 卫真到底是个糙汉子,并没有多想。在外头买来不同的馅儿的饺耳,这不是挺正常的嘛。 正房里,病榻上,顾闻白差些幸福得昏了头。谁能想到,大清早的,落儿竟然携了早食来看他呢!若不是对他也有意,怎么会如此做!幸好他一早醒来,便叫卫真打了热水来洗漱过了,虽然洗得没有平时仔细,但是应该不会有眼屎什么的。还有发髻,也叫卫真重新梳了,此时虽不复之前翩翩贵公子的模样,但是应该也差不多哪里去。 是以他心中如是想着,面上露出温润如玉的笑容来。 此时,他仍旧不能起身,只在后头塞了两个引枕,将头略略垫高。如此他便可以自己用饭、喝水。 这时,他夹了一只形状小巧的饺耳,送进嘴中,优雅地咀嚼着。同时还不忘看向苏云落。 苏云落坐在卫真临时加急买来的绣墩上,正低着头,将木匣子里的瓷瓶一一拿出来,各自端详后,从一个瓷瓶里倒出两粒药丸来。 顿时一股难闻的苦味散发开来,闻进鼻子中,却是让有心理阴影的人几欲作呕。 顾闻白温润如玉的笑容一怔,差些没碎裂开来。 作为温润如玉的翩翩书生,顾闻白最怕的,竟是吃药。其实说起来也不奇怪,他年幼时得了一场急病,又凶又险,几乎危及生命。虽然素日里母亲于嘉音很是严厉要求他,但见他生病,还是万分焦急的,不但延请了有名的大夫诊治,还时刻守在他身边照顾他。 孩子年幼,又得了病,煎的药虽苦,但是吃药后,是可以吃一些糖来压一压的。顾闻白当时吃了足足一个月的苦药,最盼望的,便是吃药后,得一粒甜滋滋的糖来将那苦味驱散。 不消说,于扶阳又跳出来,对于嘉音说了一通男子汉大丈夫应当不怕苦之类的话。 说完不久,他的药后糖就没了。 顾闻白连吃了几回药,都没有糖来安慰他,便发起性子来,咬紧牙关,不肯吃药。 于嘉音却是硬了心肠,让小厮按住顾闻白的手脚,再嵌住他的下颚,使力将药灌了进去。如此几回,顾闻白对苦药,便有了一闻其味,便几欲作呕的条件反射。 他此时忽而有些后悔,他这苦肉计,许是使得不应当。那时竟是没想到,受伤了还得吃药。他原本想着,只要用了金疮药便可以。 苏云落没注意到顾闻白变得难看的脸色,她看着那两粒药,估算了一下它们的价值,忍痛送到顾闻白面前:“这两粒药,是要与食物共服的。”是以她才赶了个大早,来送药与他。这两粒药,是因为当年祖母不慎从高处跌落,虽然生命无虞,但右脚却摔伤了。祖母年纪大了,受了伤不易愈合,延请的大夫直摇头,说若是能聚集几味难得的药材煎了,倒是能加快伤口愈合。 后来虽然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药,祖母的腿伤也好了,但是身体却越发羸弱起来。 虽然后来她颇是费了几番功夫,寻到了那几味药,制成药丸,可祖母已经不在了。 她的手掌很好看,白皙中透着粉嫩。只可惜,上头竟然躺着两粒闻着味道极苦的药。 吃,或是不吃? 顾闻白屏住气息,将那两颗药丸拿过来。 他的手指尖,竟然有些颤抖。 苏云落没看他,只将小瓷瓶的木塞塞回去,放在一旁,又要低头翻另一个小瓷瓶。她珍藏的药可多着呢,一日三顿的吃,应该好得很快。 咏雪适时地将茶碗送上来。 顾闻白悄悄地放开呼吸,轻轻一闻。 太难闻了!这都用什么药材煎成的!他差点没呕出来。 许是瞧他的脸色太难看,咏雪瞧一眼娘子,娘子正专心看着另一个药瓶。 莫非,顾老师怕吃药?咏雪这个念头才出,就见顾老师一脸决绝,将手中那两粒药丸扔进了嘴里,而后使劲儿一咽,咦?哽住了? 没等咏雪反应过来,就见顾老师两颊一鼓,竟是将方才那两粒药丸以及吃的荸荠、米粥尽数吐了出来。 苏云落猛然抬头,瞧着一堆污物里,她心疼了半日的两粒珍贵药丸,正完完整整地躺在里头,死不瞑目。 她顿了一顿,望向一脸尴尬的顾闻白,终是没有问出口。只从怀里掏了手绢儿,去揩他嘴边的污物。 顾闻白感动又尴尬:“落儿,我不是故意的……”他一个堂堂大男子怕吃药,这种事情着实说不出口。 苏云落没回他,只与咏雪道:“再倒两粒,用水化了送服。” 顾闻白:“……” 他眼睁睁地看着咏雪将药丸倒进茶碗中,用调羹压碎了捣着。 其实,他更怕的是苏云落看不起他。只得垂了眼,不敢看苏云落的脸色。却听旁侧的人儿柔声道:“其实,我也怕吃药。” 姑娘家怕吃药,却是无人耻笑的。顾闻白心中一片茫然若失,只抬眼怔怔地看着苏云落又将手掌伸出来,掌心里却是两颗裹了糖纸的蜜饯。 她柔声笑道:“其实我很喜欢吃甜食,但又怕胖,是以平日里很是控制。唯有吃药的时候,才肆无忌惮地吃两颗。” 落儿哪里胖了?今儿她着的这件对襟大氅,将腰肢掐得细细的。 咦?落儿今儿是特地打扮过了?饶是钢铁直男顾闻白,也瞧出几分门道来。他方才略觉尴尬的心又雀跃起来。皆说悦己者容,落儿这般费心打扮,昨儿特地送了药,今儿又来送药…… 念头在心头翻滚,顾闻白确定了一个事实,那便是,他的苦肉计,终于成功了。 说话间咏雪已经将药丸捣好,小半碗黑黑的药汁,仍旧散发着难闻的药味。 这回顾闻白接过药碗,没有迟疑,将药汁全数灌了下去,一滴不剩。 听话的小孩有糖吃,苏云落满意地将蜜饯放在他手上,柔声道:“乖,吃糖。”那语气,似是在哄一个小孩。她脸上的表情柔和极了,仿佛还挂着几分慈爱。 顾闻白此时,宁愿做一个小孩。 他乖乖地剥开糖纸,将蜜饯送进嘴中,驱散了嘴里的苦味,同时也驱散了心中的阴霾。落儿,果然是他的救赎…… 他开始幻想起以后妻唱夫随的日子来。 他想得那般美,却不知此时,苏云落的心中所想。 人果然是有缺点的,瞧,看似完美无瑕的顾老师,竟然怕吃药。她一个女子怕吃药便就罢了,他堂堂一个大男人还怕吃药。而昨晚的她,竟然因为一个怕吃药的男人而翻来覆去睡不着,确实太可笑了。 如此想着,一颗心便安定下来,想着今晚能睡个好觉了,便决定不再骂他,只将那些药瓶放好,优雅地起身,预备离开。 见她要离开,顾闻白急道:“你要哪里?” 倒是怪了,她去哪里还须得问过他吗?苏云落刚要回答,却瞧见顾闻白一脸不舍地看着她,那巴巴的眼神儿,像极了卫香。 不知怎地,她口是心非道:“我去净手。” 顾闻白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是了,方才落儿拿了药丸,手上定然留了难闻的气味,是要洗一洗的。 苏云落洗完手,走回来时,咏雪已经将地上的污物打扫干净了。而顾闻白仍旧躺在那里,一双星眸只看着她。那里头,似是胶了十分的炙热。 她忽而觉得有几分不自在起来,便朝外头张望了一下,见卫真与卫英正领着沈大夫走进来。 见苏云落在里头,沈大夫并不吃惊,仍旧在顾闻白身旁坐下,解了之前缠绕的棉布,检视伤口。须臾,他满意地点头:“高热退了,伤口没有继续溃烂,想是很快便能长出新肉来。” 说着从药箱里取出一包早就捣好的草药来,仍敷在上头。 草药汁流进伤口中,嘶嘶的疼。 顾闻白咬紧牙关,不响一声。落儿可在那边看着呢,便是再痛,也不能叫唤一声。方才怕吃药的短处,如今要从这方面找补回几分来。 沈大夫咳了一声,道:“顾老师真乃大丈夫也,若是别人,定然呱呱叫痛。” 苏云落闻言,并未作声,只仍旧在方才的案桌前坐着,翻着一本书顾自看着。只有站在一旁的咏雪晓得,娘子压根没在看书。 沈大夫换了药,又收了五百文的诊金,拎着药箱回到回春堂。他刚在柜台前坐下,就拿了一把精致的铜钥匙,将抽屉打开,从里头取出一个帐薄来。 翻到空白的地方,他拈笔掭墨,在上头郑重地写下:在苏掌柜面前,夸赞顾老师真乃大丈夫也。 写完,他将帐薄放在一旁待墨干,而后乐滋滋的想,李管事可是答应了,这样的事儿每干一回便得五百文。 上回他刚从顾家出来,便被李管事拉到一旁,鬼鬼祟祟地塞给他一串儿铜板,交待他务必要将顾老师的病告诉苏掌柜,并且说得越严重越好。 他当时睨着怀疑的眼神看李管事,李管事却理直气壮:“牵红线做红娘,这是好事儿,又能赚钱,何乐而不为?” 顿时他就动心了,应了下来。 果然,这钱的确好赚,还分外开心。 沈大夫开始琢磨,明儿若是再见苏掌柜,又该如何夸赞顾老师呢? 一换完药,卫真卫英又不见了,咏雪则到灶房去帮卫香梳头,转眼屋里又剩下顾闻白与苏云落二人。 药效上来,顾闻白困意甚重,却仍旧拼命睁着眼,看着苏云落,生怕他一闭眼,苏云落就走了。 苏云落这回是真的瞧上了顾闻白案桌上的一本手抄话本子,没有书名,字写得好,看得出是练了许久的楷书。内容也精彩,比她昨晚看的那本要强许多。说是一个十分讲究门第又龟毛的年轻王爷,在机缘巧合下,认识一位毒舌的姑娘,从此被气得七窍生烟的故事儿。 想不到顾闻白还看这种话本子。她心中想道,又翻了一页。不过,挺有趣的。 她专心致志地看着,像是没发觉那头顾闻白在看她。 屋中火盆烧得极旺,熏了安神的香,精心打扮过的佳人披着斗篷,姿态优雅地跽坐着,垂眼瞧着书。开了半扇的窗户卷进寒风来,将帐幔卷起,缓缓摆动着。 顾闻白终是敌不过困意,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片刻后,坐在书桌前的佳人抬眼看他,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榻旁,俯身轻轻帮他将滑落的裘毯掖好,而后看着男人微微蹙起的眉头,伸出修长的手指,按在上头,轻声道:“傻瓜。” 第98章 她本以为不知不觉,谁料顾闻白的双眼忽而睁开,犹如星辰大海一般地看着她。 他嘴角微微上扬,声音暗哑,柔情似水:“落儿,我终是等到你了。” 说着,便捉住她来不及撤退的手,轻轻放在他怦怦直跳的心口上。 苏云落觉得两边脸颊似火烧,欲将手拿回来,却敌不过他的力气。她气急,脱口而出的却是:“你还不快快放开,若是叫他们看见了,有伤风化。” 白嫩的手指按着,顾闻白哪里舍得放开,只含笑道:“他们俱知我对你的心意,应是不会进来的。” 边说着,那双眼丝毫不舍得从她脸上挪开,又道:“方才我是看你看得累了,便想着歇一歇再看的,决不是偷懒。” 苏云落脸上更是大窘,一双眼儿横着媚色,哼道:“就你诡计多。” 那厢顾闻白忙又发誓:“我对落儿的心意,光明磊落。” 苏云落到底是松了手劲,感受着他如雷般的心跳,嗔道:“吃了药丸自是要安睡,方能好得快。” 顾闻白厚脸皮地看着她:“你若走了,我便不睡。” “随你。”苏云落哼了一声,终是妥协了。 顾闻白贪婪地看着她,苏云落脸颊发烧,只得将自己的视线转到别处去。 一时寂静无声。 厚脸皮的书生又道:“落儿,你今儿真美。” 这话苏云落可不爱听,她还记着顾闻白说她像斗鸡那回事呢,闻言又横他一眼:“我哪日不美?” 顾闻白赶紧说出大实话:“哪一日都好看。” 然而他的确是精神不振,早已困极,方才是硬撑着,是以说完这句,眼皮已然沉了下来,嘴上还喃喃道:“落儿,不准走。” 苏云落见他的确睡沉了,才将视线调转回来。 说实话,这两日他病着,自然是不如之前那般俊美。卫真虽然帮他梳洗过,却忘了帮他刮胡子。不过才两日的功夫,他下颚上的青茬又长了一些,显得他略有些粗犷。不过,倒是增添了几分别样的气概。 她却是不自知,正是应了世上一句话,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 正看着,从外头传来放得极轻的脚步声。苏云落转头看去,看到自家的小丫鬟惊讶地掩着嘴。她动了一动手,顾闻白仍旧握得极紧,心中叹了一口气,面上却若无其事道:“你且叫卫英大哥进来。” 咏雪将讶色收起,应下自去了。她边走,心中却想,娘子与顾老师看起来,是那样的般配。 苏云落本想支走咏雪,再掰开顾闻白的手指。谁料顾闻白竟是握得极紧,一直到卫英进来,她的手仍旧被顾闻白握着。 卫英瞪得眼珠子差些没掉出来,结结巴巴的:“苏,苏掌柜,您有何吩咐?”万万没想到,公子的苦肉计竟是成了! 苏云落本来是想掰掉顾闻白的手指,好叫卫英来照看他的。如今却骑虎难下,只得朝卫英笑笑:“今日的午饭怕是要叨扰你们了,不知可方便否?” 未来主母要在这里用饭,哪能拒绝?卫英赶紧大拍胸脯:“自是方便的。” 他喜滋滋地出去准备了。 才入得灶房,将这事与卫真一说,卫真也十分高兴,连问卫英:“苏掌柜喜欢吃些什么菜式?” 卫英一噎:“我忘记问了。”不过他倒是不慌,毕竟曾在苏家鞋袜铺的灶房里吃了好些天的饭。当下笃定道,“别的我不省得,但是羊肉铜火锅却是爱吃的。” 简言讶然道:“这里竟有铜火锅吗?” 卫英点头,已然信心十足,转身就要出去买菜,忽而记起某事,转头又叮嘱道:“千万别去打扰公子与苏掌柜。” 卫真与简言对视一眼,默契道:“我们才不会像你那般傻。” 卫英:“……” 见憨憨的小叔子出去,简言琢磨着:“也不省得卫英喜欢哪样的姑娘……”公子有着落了,自家小叔子从此便孤单一人了。 卫香在一旁急道:“英叔自是喜欢胖乎乎的,像小香一样!” 简言嗤了一声:“若是你还贪嘴,以后可没有小伙子求娶呢。”这不过来了灵石镇才几日,卫香又胖了一圈。 卫香才不怕:“爹爹说了,若是我嫁不出去,便养我一辈子。”说着捧起手上的甜麻圆,又啃了一口。 卫真与简言俱笑了起来。 外头院子里,咏雪捧着红漆小盘,听着里头一家三口言笑晏晏,心中不由得十分羡慕。心念一转,却是又想到了张伯年。若是伯年哥还在,以后定是会来娶她的……可如今却是阴阳两隔,世上再也没有伯年哥了…… 她的眼泪,又静静地流了下来。她赶紧转过身去,将眼泪擦了,才又扬着脸,撩帘进去。 雷夏一睁眼,就看到贺过燕在咬牙切齿地看着她:“解药呢?” 她将滑落的被子拉起来,慵懒道:“急什么,我还没有洗漱呢。”话是这般说,手指却划在贺过燕脸上,“燕爷,难不成,夏儿昨晚没有伺候好你吗?” 贺过燕按了按酸痛的腰肢,皮笑肉不笑道:“你倒是放得开。”便是勾栏院里的姑娘,也没有她那般好技艺,昨晚他几乎被她榨干了。不过,假若没有吃那毒药,他心情还要好上几分。 屋中燃着火盆,很是暖和,雷夏只披了一件薄纱,扭着腰肢走到散落一地的衣服旁,俯身勾起一件短袄,从短袄的夹缝里掏出一粒纸团来。纸团展开,里头正是一粒黑不溜秋的药。 竟是藏在这里!怪道他昨晚翻遍了她的东西,却是什么都没找到! 雷夏看着贺过燕将那粒药丸吞下去,才娇笑道:“一寸春并没有彻底的解药,燕爷应是知晓的。这一粒药,应是能关上七八天罢。” 那粒药差些没噎在贺过燕的喉咙里。 他翻着白眼,吞了药,自己取了棉袍穿上,摔门出去。 雷夏仍旧笑着,躺在床上,抚着自己的小腹,自言道:“你可要争气一些啊。” 贺过燕进得于扶阳的房中,于扶阳正在吃早饭,见他进来,张口就问:“贺兄,寻到仆人了吗?” 贺过燕坐下来,捻起一个馒头吃着,才不慌不忙道:“我打听好了,这灵石镇上有一间兼做牙行的,可以去问问。” 于扶阳向来是不屑于做这些杂务的,闻言便点头:“用完饭便去。” 二人吃了饭,于扶阳又用茶漱口,拧了热帕子净脸。贺过燕在一旁看他,心中冷哼:倒把自己当作贵公子,去哪里都这般讲究。 总算下得楼,才走到柜台处,掌柜的便叫住他们:“于公子,贺公子,昨晚住得可还好?” 于扶阳不甚走心地回答:“尚可罢。” 那掌柜的却笑道:“今日是还续住罢?” 此话是什么意思?他昨日明明给了不少押金的。 掌柜仍旧笑眯眯道:“是这样的,方才贺太太下来,让小二点了昌盛饭馆的照烧鸡、羊肉羹与烤羊排,还让小二到成衣铺子买了一件上好的裘衣。而后这帐,俱是我们客栈垫付的。扣除您之前的押金,如今您还倒欠我们客栈一百二十两三钱。” “贺太太?”于扶阳咬牙切齿地看着贺过燕。 贺过燕却漫不经心道:“于兄,这是在外头呢,别丢了面子。” 于扶阳气冲冲地掏出两张百两面额的银票来,扔在掌柜面前。掌柜的仍旧笑眯眯地将银票捡起来:“于公子,您走好。” 待出了客栈,走到无人的角落,于扶阳一下子爆发了:“那贺太太,是什么回事?” 贺过燕却不提这个,只问于扶阳:“于兄可是囊中羞涩了?” 一个人的钱本就两个人花,如今还要加上来历不明的贺太太,花钱这般大手大脚,能不囊中羞涩吗?他从京城逃走时,身上明明有三千两的银票,如今不足二百两!于扶阳头一回对贺过燕不满了。 贺过燕摇着扇子,凑在于扶阳耳边道:“我可是打听过了,那顾闻白,如今在灵石镇可有不少产业,不如找他拿些钱花花?” 于扶阳闻言,看他一眼,最后没吭声。 贺过燕却知道,于扶阳是动心了。他本来想着来了灵石镇,便能骑在顾闻白头上作威作福,没成想被顾闻白弄得如此狼狈,心中定是不甘的。如今只要一点点火星,便能撩起他心中的熊熊大火。 果然,于扶阳默默地走了两步,毅然决然地转头,往顾闻白家走去。 贺过燕摇着扇子,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其实,他之所以深谙于扶阳的心理,不过是当年无意中得知,于扶阳乃是顾闻白亲娘于嘉音与一个来路不明和尚的私生子。 同样是儿子,顾闻白是名正言顺的顾家长房嫡子,而于扶阳却是于家上不得台面、不得宠的长子。这件事,无论搁谁身上,都过不去。 虽然于嘉音借着宠爱侄子的由头,将于扶阳接在顾家住,百般宠爱纵容他,甚至不惜时时呵斥自己的次子,但于扶阳仍旧不满足。于嘉音再多的宠爱,也无法改变他不是顾长鸣儿子的事实,他永远无法继承顾家的产业。尽管在顾闻白离家出走后,他哄骗于嘉音顾闻白已身死他乡,又将怀了自己骨肉的月娘送进顾家去。但那仍旧不是他,他必须要自己亲手画着顾家的钱,才心满意足。 灵石镇的街道不过一余里,二人平日里再懒惰,默默地走了二刻,也走到了顾闻白的家门前。 于扶阳正要上前踹门,却被贺过燕一把拉到一旁:“巡逻护卫队!”果然,在拴马的地方,几个穿着青衣裹面粗裘的壮汉,正四处张望着。 那日巡逻护卫队可是坚定不移地护着顾家的大门,二人可是记得的。而巡逻护卫队又是由苏家鞋袜铺的苏寡妇所聘…… 贺过燕脑子一转,便能推断出来:“这顾闻白还真是好福气,有那小寡妇护着。” 于扶阳咬牙道:“天生便是吃软饭的贱种!”到底是缩着身子,默默的窥看着。 贺过燕却是想起那日再见苏云落的样子,她面上云淡风轻,却瞬间将王大智那些人收拾得利利落落,还将黄三给绑去教训了一顿。 他这辈子最渴望的,不就是想与这样又飒又美的女子在一起吗? 况且,明远镖局的东家,不说腰缠万贯,一辈子吃喝不愁,也没问题罢。 这般美好的女子,竟然与顾闻白那厮混在一起了! 他嫉妒得暗暗咬着牙,脑子里飞速地转起来。 到底是使惯了那些阴私手段的,不过须臾,便让他想起一条计谋来。他附在于扶阳耳边道:“要不……” 于扶阳听完,脸上总算露出一丝笑容来:“果然还是贺兄良计多。” 贺过燕摇着扇子:“那今儿早上我花你的那些银两,换这条计谋可值?” “值,自是值的。”于扶阳豪气道,“倘若我得了顾闻白的钱,便分你一半。” 贺过燕忙谦虚道:“有劳于兄了。” 计谋既定,二人心满意足地又走到牙行去。恰好牙行里有两个看着颇利落的八九岁左右的男孩因家中贫苦,被父母插价售卖。是以于扶阳又花了三十两银,买下他们。既买下,还须得置办好一些的衣衫,省得丢了他京城贵公子的脸面。如今一来,于扶阳手中的银两便花的七七八八,所剩无几了。 是以一回到客栈,于扶阳便催促贺过燕,将先前商量好的计谋给实现了。 贺过燕过怕了没钱的日子,眼看冤大头于扶阳也即将变成穷人,他心中也着急,于是研墨铺纸,不过须臾,便写好了两封信。 信一写好,便交由新买的小厮,一个于扶阳赐名叫迎财的,另一个则叫迎宝的,打发他俩送到苏家鞋袜铺以及顾闻白家中。 信既然已经送出去,贺过燕不想回去面对那新晋的贺太太,便寻了由头,与于扶阳一起喝起酒来。 却说阿元接了信,怕有什么要事,不敢耽误,与蔡婆子二人交待了一番,自己亲自拿着信,送往顾家。 那头卫英疑惑地看着那刚洗净了脸蛋,穿着新刮刮裹青布棉袍的男孩,将那男孩看得脸儿都红了,才问道:“谁让你送的信?” 哼,虽然他卫英脑子是有那么几分不灵光,但是到底在顾家待了好些年,颇是知道一些门道的。其中有一条,那便是不明来路的信不能随便接下。 男孩便是于扶阳新买的小厮迎宝,见卫英一个粗壮的汉子先是凶恶地看着他,然后逼问他,结结巴巴了半天,才蹦出贺过燕教他的几个字:“苏,苏,家鞋袜铺……” 苏娘子明明在里头与他家公子手牵着手呢,送什么信? 第99章 难不成是阿元有什么急事? 罢了,既是苏娘子那边的信,自然要郑重对待。卫英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来,谨慎地将其覆在信封上,再用两根手指捻住。 迎宝:“……” 见卫英既然将信收下,迎宝怪异地瞧了他一眼,拔腿便走了。这男人长得虽然粗壮,但是动作怎地这么女孩子气,看起来怪瘆人的。 卫英捻着那封信,小心翼翼走到自家公子门外,小声地唤了一声咏雪。 咏雪走出来:“卫英大哥。” 卫英捻着信道:“方才有个小厮,说是阿元让送一封信来。” 咏雪正要接过,卫英教她:“你要隔着帕子拿信,万一这信封有毒,便不好了。” 咏雪听话,同样也隔着帕子捻着信,小心翼翼送到苏云落跟前:“娘子,阿元送来的信。” 那厢卫英预备到灶房中大展身手,又听得有人在叩门:“卫英大哥,我是阿元。” 卫英打开门,看着阿元心中同样也拿着一封信,不由诧异道:“你方才不是才差人送过信来吗?” 阿元莫名:“什么信?我不会写信,这信是别人送与娘子的,我怕有急事,便将信送到这里来了。” “不好。”卫英念头一转,掉头就往院里走。心中还想着,果然来历不明的信不能随便收,幸好方才他是隔着帕子拿的,这才没有中毒呢。 阿元哎了两声,也没叫住卫英。 他挥挥拿在手中的信,无语地站在门口。 幸得卫真从灶房撩帘出来,瞧见他在门口,赶紧请他进去。二人才走到半道,就见卫英猛然从里头蹿出来,疾步走到阿元跟前,取过那封信,也顾不上什么有没有毒的了,只管将信封撕了个口子,将里头的信纸取出来,展开,细细看起来 咦?阿元这才反应过来,气道:“你怎能随便看东家的信呢?”说着便要夺过来,卫英却早就看完,面色古怪地看向卫真,很不确定地问:“咱们公子,果真有少奶奶,还生了一个小公子?” 卫真闻言,斥道:“你胡说些什么!”苏掌柜可还在里头呢。 卫英将信一挥:“信上说的!”他的手上,却是两张信纸。 此时,苏云落由咏雪扶着,微微瘸着腿走出来,闻得卫英所说,却只倚在门口,垂着眼帘,面上无波无澜。 方才她拆开信,本以为是阿元写来的,却不成想,上头寥寥数语,写的却是,离京多年,顾老师可还记得家中妻儿。如今稚子已到启蒙之年,而亲爹才华出众,可否能在启蒙之师上指点一二。 当时她心中便是一颤,满心俱是凉意:顾闻白竟然成亲了?还有了孩子? 她竟然,又遇上了像赵栋那般的渣男?家中有发妻,却犹不满足,还要在外头寻心中的那一株解语花。 她垂眼去看顾闻白,只见他沉沉睡着,唇边浮起一缕笑意。是因为又骗了一个女子而欢喜吗?怪道他之前看着冷冷淡淡,如今缠上她,好听的话一句接着一句,不像个情窦初开的。 自娘子看了信,咏雪瞧着自家娘子的面色越发的难看,不由得有些慌,忙唤一声:“娘子……” 这时卫英急急闯进来,见苏云落拿着信,面色青白,急道:“苏掌柜,可是这信不对劲?” 苏云落抬头,美目轻轻瞟他一眼,将信递给他,而后缓缓起身,与咏雪道:“我们走。” 咦?苏掌柜怎地要走? 卫英低头看信,不过须臾,竟猛然冲了出去:“我寻大哥问个清楚!”他出得来,却是又夺过阿元手上的信,将看起来。 看完,这才有了方才那一问。 卫真闻言,也将两张信纸拿过来,细看起来,半响蹙眉道:“这两封信,是同一人所写。”他视线余光瞧见苏云落缓缓走过来,便斥卫英道,“我与你乃公子长随,最是知晓公子的事情了。当年公子离京时,并未成亲,又哪来的妻儿?” 苏云落并不语。长随长随,最是适合替主子遮掩事实了。 卫英摸摸头,呵呵傻笑:“这倒也是,以前是挺多小姑娘喜欢咱们公子的,可公子谁也看不上。” 卫真不理他,只拿着两封信迎上前,恭敬地与苏云落道:“苏掌柜,您且看,这两封信是同一人所写,同样的内容,目的是要拆散……挑拨您与公子的关系。” 她与顾闻白有什么关系?不过是方才牵了牵手的关系! 虽如是想着,脸上的脸色已经好看许多。她淡淡地看了一眼卫真:“你且说,这信是何人所写?” 这便是她不耐再寻良人的一个原因。方方面面皆又要从头开始,了解他身旁的亲朋好友,再将自己融入进去。虽然她觉得自己本身并无让别人挑剔的方面,但被人在背后暗暗猜测,总是不喜。假如是小门小户的还无所谓,若是富裕一些的人家,那些个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便足以让她打了退堂鼓。 倘若,还不是一个只一心一意对她的郎君的话,越加的煎熬。 此前倒是忽略了,顾闻白背后的家族。 因他一直独自带着卫英在灵石镇,素日里也分外平常的样子,她倒是没往远处想。 如今嘛,不过她与他这段情缘方开了头,便有戏上门了。 想起便劳心劳力,今晚还须得再敷美颜膏才好。 也罢,既然选择与他牵了牵手,便是作好了面对风雨的来临。 卫真瞧着苏云落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平静下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忙娓娓道来:“苏掌柜省得,前些天有人来寻公子麻烦,带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公子嫡亲的舅家表哥。那人叫于扶阳,身旁还有一个满肚子坏主意的,叫贺过燕的……” 他大略地将于扶阳与公子这些年的恩恩怨怨说了一通,不过,到底是隐瞒了一些公子时常被于扶阳欺负的事,而后道:“瞧这字迹,不像是于扶阳的,那定是那贺过燕写的了。那厮是个里外俱是坏透了的,家中一贫如洗,囊中空空,却是常骗那舅家表哥的钱。” 卫真说的时候,卫英在一旁欲言又止的。心中想,公子原就没有苏掌柜那般厉害,如今又牵扯出公子曾被于扶阳欺负的事,公子的形象已然是一塌再塌。不晓得苏掌柜还看得上自家公子吗? 身为公子的贴身护卫,卫英真是操碎了心。 苏云落听着,美目中水光缓缓流转,细眉轻轻上挑,道:“他们写这信来的目的是为何?仅仅是挑拨我与顾老师的关系?”还一式两份,内容雷同。送信与她倒是正常,但又送信与顾闻白,却是为何? 其实卫真将此事说与苏掌柜听,心中也十分忐忑,与自己亲弟弟的想法不谋而合,生怕苏掌柜嫌弃了自家公子。但又见苏掌柜开始是有些恼怒,不过片刻已然平静下来,心中不禁暗暗佩服,不愧是明远镖局的东家,很有大东家的风范。据他所知,明远镖局的据点可是遍布南方六府各地的,其他的不说,传递书信的速度是足以与官家驿站媲美的。 此时听得苏云落发问,知是她对他所言亦还持怀疑态度,不由越发的谨慎:“公子的舅家表哥,向来癫狂,属下也不晓得,他这是何意?” 苏云落的目光落在他面上,冷冷的:“你们二人敢指天发誓,信中所言顾老师的妻儿,仍是别人胡编乱造,并不存在?” 卫真几次见她,只觉得苏掌柜是分外柔和的人,不过是娇俏中带些凌厉。便是那日门前大乱,她端坐在绣墩上指挥属下绑了黄三等人,也没有今日这般的凌厉气场。自家公子,眼光果然不俗! 他语气越发的恭敬,看了一眼卫英,两兄弟语气肃然,齐声道:“我们二人所言,字字属实,不敢欺瞒苏掌柜。” 苏云落仍旧看着他:“几年前你们离京之际,顾老师已行了弱冠之礼,家中父母,并未替他相看人家?” 离京那一年,乱糟糟的,便是公子的弱冠之礼,大太太亦不记得了,哪里会操心公子的婚事?倒是整日忙着替于扶阳相看人家,不是高门大户的嫡女,还不屑得看呢。 但这些却是不好在这里说的,卫真道:“公子向来挑剔,对父母相看的人家,并不满意。”这是又暗暗捧了一下苏云落了。 苏云落的面色却不变,只略略点一点头,朝四周看了一下,略提高声音:“小战。” 一道青影从屋顶滚下来,落在地上,笑嘻嘻的:“东家。” “去查,是从哪里送来的信。” 小战打了个响指:“回东家,那小孩名叫迎宝,是从来福客栈出来的。”嘻嘻,他可比那卫英聪明多了,方才瞧他用帕子覆在信封上捻着,还以为他有多聪明呢,谁知是个憨汉子。嗯,以后若是东家与那顾老师成了亲,他就天天欺负这憨汉子。 “你倒是机灵。”苏云落淡淡地夸了他一句,看了一眼天色,“既如此,那便用过饭后,再到来福客栈消消食。” 小战好几日没松筋骨了,闻言顿时道:“好咧。” 卫英赶紧献宝:“苏掌柜,今儿是我准备的羊肉铜火锅。” 小战顿时流下口水来:“憨哥哥,我去帮你片羊肉。”他刀工可好了,能将人身上的皮毫发无损地剥下来呢。 卫英不高兴了,瞪眼道:“你叫谁憨哥哥?” 小战揽着他的肩,在他耳边低语:“上回在黄家,我觉得哥哥剃头的本事不错,下回若是有剃头的活,弟弟定会叫你。” 卫英顿时自夸起来:“那是当然。哎,我觉着你爬墙的功夫不错,在哪里练的?” 小战道:“这个嘛,往自己腿上绑两个沙袋,早晨起来便开始爬墙,爬上六个时辰,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练上十来年,爬墙便轻而易举。” 卫英琢磨:“那明日我便寻来两个沙袋,好好爬墙。” 二人说说笑笑进了灶房,好似一对不见多年的好兄弟。 苏云落吩咐咏雪:“你且去帮着打下手。”总不好在屋里等着吃的。 咏雪自应下去了。 苏云落又拐着脚,进了房。在外头天气虽然晴好,但还是怪冷的。她在火盆旁的小杌子上坐下,摊开方才看的话本子,边看边烤着火。 顾闻白仍旧在榻上静静地沉睡着,方才她狠了心,掰开他的手时,见他的眼皮似是动了一下,还以为他要苏醒了,差些没将那信甩到他面上去。在那一瞬,到底是起了怜悯之心,只将事情摆在外头说开了。 按照她之前对他的印象,本以为他以前的生活,原是衣食无忧、顺风顺水的呢。毕竟之前那种清清冷冷的气质,不像是受过生活磋磨的。 不过,她低言道:“按照你这般骄傲的性子,定是不会抛弃妻儿的。” 话音才落,却听得外头传来稚嫩的童声:“苏娘子,您吃烤芋头吗?” 是卫香。 苏云落不禁微笑:“小香吗?快快进来。” 须臾,卫香果然提着一个小小的竹篮,小短腿癫癫的进来了。 竹篮里果然堆了好些圆滚滚的芋头。 卫香依偎在苏云落身旁,闻着苏娘子身上香喷喷的味道,看着苏娘子将芋头煨进火炭里,咽了咽口水:“苏娘子,英叔说很快便可以吃火锅了。可是小香还想吃烤芋头。不过娘亲说了,若是小香吃了烤芋头,便不能多吃火锅。小香好苦恼啊。” 苏云落一笑,摸摸卫香的头发,笑道:“小香可曾听说过,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卫香瞪大眼睛:“小香吃过很多鱼,可是没有吃过熊掌,好吃吗?” 果然是个小吃货,天天想着吃。 苏云落哄她:“小香可不能贪心,那熊掌可是比小香还大呢,你若想吃,倒是有那么大的肚子吗……” …… 未时二刻。 来福客栈的胖小二正倚在柜台旁打瞌睡,忽而听得帘子响动,他立马条件反射,躬身迎上去:“客官,可是要住店?” 话已说出口,他眯着的双眼才睁开,哟,眼前是一位穿着上等红狐裘衣的俊俏娘子,头梳高髻,上头插着几支珍珠钗子,那珍珠,圆滚滚的一颗,可是比自家掌柜娘子的大多了。身边还一左一右站着两位眉清目秀的少男少女,看那穿着,也值好十几两银呢。 胖小二在心中估算完客官的价值,眯着的老鼠眼更成了一道缝,瞧这娘子的气势,若是服侍好了,估计要得不少赏银呢。 果然,那少女看了他一眼,从袖子里掂出一个荷包来:“贺过燕住在哪里?” 胖小二一愣,脑中迅速掠过一出正房太太抓奸的大戏来。啧啧,上头住的那个,可比眼前的这位差远了。 既是抓奸的,哪有不帮着正房太太的道理。 是以他利落地接了荷包,利落地出卖了贺过燕的房间:“天字二号房。” 第100章 午饭后,于扶阳半躺在暖榻上,肩头由迎财捏着,小腿由迎宝捶着,好不惬意。而贺过燕则显得有些多余了,他讪讪地喝完了两壶茶,最后见于扶阳半遮着眼帘,昏昏欲睡起来,只得悻悻地回到自己的房中。 房里桌子上一片狼藉,鸡、羊的骨头扔了半桌。暖榻上则半倚着一个穿着狐裘的女人,正睨着眼看他:“夫君这半日去哪里了?” 贺过燕看雷夏,见她已经改梳妇人头了,上头插着几根新买的簪子,一看便是灵石镇出的货色,像她本人一样又蠢又难看。那双眼半翻着,自以为是送秋波,实则上是送眼屎。 他哼了一声,没搭话,只脱鞋上榻,闭眼歇着。 雷夏今儿豁出去来置办了一件看起来与那苏娘子穿的差不离的狐裘,又买了不少簪子,给自己细细地打扮起来。方才贺过燕没回来时,她自己对着镜子已经搔首弄姿半日了,她自己可真是越看越觉着自己以前是缺的衣装,而不是相貌。如今一装扮,便说是大户人家里的太太也不为过。 谁料左等右等贺过燕都没回来,终于在她的自信心到达了顶点之时,贺过燕回来了,满眼却是嫌弃。 雷夏一下子就怒了,当初是谁拿把扇子,故意地调戏她的?如今才得了手,竟就这般对她了?如今还没有离开灵石镇呢,以后若是到了京城,岂不被他甩到一旁? 她当下脱了狐裘,挺了挺胸脯,朝贺过燕扑过去:“郎君……” 贺过燕一闪,雷夏落了空。 她惊愕地窝在一处,眼眶一红,猛然抽泣起来。 贺过燕厌恶地看了她一眼,正要翻个身睡觉,忽而从门外传来敲门声,伴着一道女声,询问道:“贺公子可在里面?” 声音十分的清冷。 但旧混声色场所的贺过燕一耳听出,这声音的主人,定是姿色不凡! 他当即不顾雷夏,只下榻趿了鞋欲去开门。 到底是多了一分心眼,他先开了一道缝,从门缝里看到外头娉婷地站着一位佳人,正明眸善睐地瞧着他。 竟然是他心心念念了许久的苏家鞋袜铺的小寡妇! 贺过燕顿时大喜过望,正要见门扇打开,忽而想起房里还有一个见不得光的女人,若是苏娘子见了雷夏,对他的印象可就不好了。是以不由得犹豫了下,正想开门出去,忽而想起,这苏娘子是如何知晓他住在这里的,又因何来寻他?总不能说,是看上了他才来的! 到底是有几分心眼,当即便要关门。 却是迟了。 门扇被人从外面大力顶开,差些没将他推倒在地上,来个四脚朝天。 两个长相清秀的少年少女一脸嘲讽地走进来,一人夹一边肩膀,将他牢牢地架在太师椅上。 贺过燕惊恐地看着苏云落,竟是忘记了叫喊。那个架着他的少年他认得,就是那绑走黄三的清秀小厮! 倒是雷夏,瞧见方才还朝自己摆冷脸的男人被架在椅子上,惊呼起来:“救命啊,有歹人!” 一边喊,一边搂紧了方才脱下来的狐裘。 小战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雷夏也认出了小战,当下只得紧闭了嘴巴,乖乖地窝在榻上。 苏云落款款走进来,嫩白的柔夷交合在半腰处,莲步轻移,裙摆摇曳,姿态优雅。 若不是在这种情况之下,贺过燕早就脱口赞一句:“国色天香!妙人妙人!”这小寡妇,倒是一次比一次更好看,更迷人了。说不定,定是得了那顾闻白的滋润,才如此越发的有味道。 想到此,他就酸得不行。凭什么他只能配与雷夏那等货色在一起,而顾闻白,在这不毛之地,竟还混上了这等妙人儿。 若在石榴裙下死,没命也风流。贺过燕厚颜无耻地盯着苏云落,差些没涎下口水来:“苏娘子来便来了,还送在下这等大礼,在下便是死,也只能笑纳了!” 他这番话,若是个不知情的,还以为苏云落与他交情不浅。 苏云落也不恼,只上上下下地将他看了好几遍,美目中淬了寒意,将他看得心中发毛。果然是明远镖局的东家,这等威严,也担得起她的身份! 贺过燕舔舔嘴唇,厚颜无耻道:“不知苏娘子来,不然在下定将那婆娘赶出去,好与苏娘子一诉衷情。” 苏云落之前并不晓得贺过燕与雷夏厮混在一起,她淡淡地扫了一眼雷夏,见她作妇人打扮,身上穿的鹅上黄,露出半截酥胸,便晓得这二人早做了什么勾当。前阵子,这雷大姑娘还哭着喊着要做顾闻白的妻子呢,不过才两日,就与别人苟合起来。她与贺过燕,可真是天生一对。 雷夏听得贺过燕的话,尖了嗓子:“贺过燕,我是你的妻子!这小寡妇有什么好?不过是破鞋,我可是黄花大闺女!”那顾闻白心心念念想着的是苏云落,如今这贺过燕,竟也窥起苏云落来。她恨极了!苏云落为何要来灵石镇,哪哪不比灵石镇好?! 贺过燕不理她,只讨好地看着苏云落:“苏娘子,别听她胡说,在下最懂得疼惜人了,尤其是独守空房许久的小娘子。” 苏云落缓缓漾出一对酒涡儿来,声音带着一丝嘲讽:“今日我因何而来,想必你也清楚。倘若你再用你那不干净的爪子写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我便将你扭到府衙去,让官爷治你一个造谣生事之罪。” 贺过燕眼珠一转,这苏娘子约是商户出身,倒是怕那些官府的。上回明明绑了黄三,却只是教训教训,便又将黄三放回。如此一想,这苏娘子许是怕树大招风,惹上一些不好惹的人物。唉,到底是妇人之见,狠不下心来。倘若让他作她背后的男人,可就不一样了。 想到此,贺过燕越发的不要脸起来,一张豁财嘴嘚嘚说着:“苏娘子,那顾闻白,真真切切在家里有着妻儿,那妇人叫做月娘,儿子四岁多了。之前那顾闻白因一名外室,与他的糟糠妻置起气来,竟然离家出走了!这回我与他的舅家表哥,便是千里迢迢来寻他回去的。苏娘子若是不信,尽可以与在下一起回京,一探真实。” 这千里迢迢的路程,不得走上个把月?这个把月里,他要不能将这苏寡妇给办了,他便不姓贺!想起能与这般貌美的小娘子耳鬓厮磨,他的小腹就团起一股火热来。 苏云落还没有表示,那头雷夏倒是气急败坏地叫嚷起来:“好呀你这不要脸的贱种,口口声声舍不得家中的妻子,如今却奉承起这小寡妇来!我有哪一点比不上这贱妇了?值得你拿热脸舔人家的屁股!” 话唠小战早就忍不住了,他斜眼看看雷夏,翁声翁气道:“我看你哪一点都比不上我们东家。瞧你那大脸盘子圆得,日日吃十顿饭罢;瞧你那皮肤糙得,日日用脸刮松树皮么;瞧你还穿鹅上黄呢,那大粗腰连腰带都不够勒了罢。”哎呀气死他了,东家咋不骂那臭不要脸的女人呢,给她穿件狐裘,便以为自个是狐仙转世呢。 他一顿话说完,深觉自己得了大师姐毒舌的真传,不禁沾沾自喜起来:若是大师姐听见了,会不会赏他一顿暴雨梨花针。嚯,大师姐不在身边,他还挺想她的呢,好让大师姐的毒舌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的人竟是这般的不自量力。 雷夏傻了眼,一张脸青了又红,红了又青,啊呜一声,悲泣起来。 苏云落淡淡地扫了小战一眼:“就你话多。” 贺过燕赶紧奉承小战:“这位小哥可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若是到了京城,可是大大的有作为!” 小战睨他一眼:“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在拍我马屁。” 贺过燕:“……” 苏云落气定神闲:“这位姓贺的说得的确有道理。” 贺过燕大喜,开始幻想起自己若是作了明远镖局东家背后的男人,该是如何的威风凛凛。 苏云落继续道:“不过如今天气寒冷,一路向北,还不晓得是如何的寒冷。我这人向来怕冷,亦不喜欢舟车劳顿,便不去了。如此,小战,你且与他走一趟罢。” 与小战一起?贺过燕顿时垮了脸,一时萎顿。 小战欢呼雀跃,他可是想到远方去很久了。前几日大师姐得了密令,去给别人押镖去了,他正无聊呢,没成想东家就给他放行了。 到底是做了于扶阳多年的狗头军师,贺过燕继续振奋精神,苦口婆心地劝苏云落:“这小战小哥年纪尚小,哪里懂得那些大宅院里的弯弯道道,还是苏娘子与在下一起去罢……”他方才听着,苏云落似乎是个柔弱性子的,面上看着一脸寒霜,内里还是很好商量的嘛。定是这般,那顾闻白先来后到,一张嘴劝得女人一心向着他。不公平,不公平!明明他的嘴,比顾闻白厉害多了。 他才如此想完,那头苏云落就蓦然变了脸,盯着他道:“我瞧你莫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口口声声劝我一道去京城,实则想拐了我。” 呃……贺过燕没想到苏云落竟然会如此直接了当地揭穿她。 他正要辩解,那厢苏云落的眼神转为不屑,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下:“瞧你这副尖头鼠相的样子,竟然还敢肖想我。想起便十分恼怒,恨不得剐你的肉,拆你的骨,再将它们拿去喂狗,不,喂狗还脏了狗的嘴。”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说出的话却恐怖得紧。 小战也在一旁嗤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自量力。” 不知怎地,贺过燕忽而浑身起了寒毛。方才他还觉着苏云落是个好拿捏的,没成想竟是个黑罗刹!他竟是错了,堂堂一个明远镖局的东家,怎么会是好拿捏的! “小战。”苏云落语气冷得似寒风,“将这胆敢肖想我的鼠辈的子孙根,给断了。” “不要啊!”雷夏猛然扑过来,奈何身子太重,跌在地上。贺过燕的子孙根断了,她还有幸福可言吗?她甚至还不晓得她的肚里,有没有揣上儿子呢! 更加恐惧的是贺过燕,他千不该万不该,惹上这玉面罗刹!他从太师椅上滚下来,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姑奶奶,小的错了,小的知错了。都怪小的这张嘴,把不住口!”他说着,左右手开弓,啪啪地打起自己的脸来,许是下了狠劲,不一会便肿得像个猪头,也怪难看的。 小战啧啧两声:“这手劲,还挺重。” 那厢雷夏也惊呆了,看着方才还给自己甩脸子的男人如今伏在地上,狠狠地甩自己巴掌。之前那风度翩翩的京城贵公子的模样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光来。 苏云落看着他扇了自己好一会,在一旁的太师椅上优雅落座,才淡淡道:“说,你们因何而来灵石镇,为何要陷害顾闻白,为何要挑拨我与他的关系。”说到后面,语气越发的冰冷,“但凡有一句假话,便割下一根手指来。” 小战配合地玩起一张匕首来,寒光闪闪的。 苏云落又道:“隔壁住着于扶阳是罢,审完你,待会便轮到他,但凡你们有一句话对不上,割一根手指。” 呜呜呜,贺过燕好想哭。他到底是造了多少孽,才遇上这般狠心的女人。不过,心中还是窃喜的,这般恶毒又善妒的,还是留给顾闻白好了,他实在是无福消受。 他舔舔嘴唇,脑子飞快地转着,正犹豫要不要撒谎,忽而见一直不出声的少女走向案桌,研墨铺纸。看那架势,是要将自己所说的话都写下来。 狠心的苏云落姿态优雅,又缓缓道:“今日你们所说的,我都将派人到京城去,调查真伪。” 贺过燕的腿,彻底软了。他原本还侥幸,按照于扶阳的尿性,定然是会撒谎的。没成想,苏云落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京城虽远,但是架不住明远镖局人脉之广泛啊!按照这位姑奶奶狠毒的性子,到时候他生怕断的便不止子孙根了。 于扶阳睡得正酣,门被叩响了。 第101章 第101章 于扶阳这半辈子,便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像他冒牌的爹爹,实则是亲舅舅一样。他见过无数娇媚的女人,也见过柔情蜜意的女人。那些女人,不管是为了他的人而来,还是为了他的钱,都是娇滴滴、浓情蜜意地看着他。 但自从逃来了这渭南府,他遇到了眼中只有喻明周的黄三。黄三是一只外表鲜艳、内里却恶毒的桃子,他可不去惹那等的晦气。 而后来到灵石镇,黄家里头伺候的丫鬟想勾引他,却被黄三抓了个正着,还即刻许配给了丑陋的倒夜香人。说心里话,他心中是有些不舒服的。你黄三,教训教训那丫鬟便是了,为何要许配给丑陋的男人,还是个倒夜香的!这不是看不起他嘛! 再来便是雷夏。雷夏长得一般,勉强能算得上清秀,但身材还是可以的,前凸后翘,还有一张嘟嘟嘴,亲起来怕也是有几分销魂的。 但雷夏竟然看上贺过燕那厮!别以为他耳朵是聋的,这二人在隔壁房间里颠鸾倒凤,那个雷夏娇喘的声音之大,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贺过燕面上虽然唾弃雷夏,却不也挺享受嘛,还施展云雨到三更才歇下。 虽然他看不上雷夏,但更不希望贺过燕在他面前炫耀两个大黑眼圈! 更别提贺过燕这厮,一直吃他的用他的花他的钱了! 但此时,于扶阳发现,世上还有这般气场的女子!明明是适合送秋波的美目,此刻却像淬了寒意,冷冷地盯着他,像无数把刀子将他浑身割了个透。 而一旁站着的清秀小厮,玩世不恭地转着一把寒风闪闪的匕首,虽是笑嘻嘻地看着他,却比那苏云落更可怕。 顾闻白有什么好,竟然值得人人为他出头! 学院里的闵怀征,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老师,还有眼前的美娘子,更有那宁愿饮毒自尽,也不愿摸黑顾闻白的张伯年。 而他,只有作天作地的自己。 于扶阳咬着牙,望了一眼瘫在一旁的贺过燕,心中恨极了。他为何要听这厮怂恿,将信送到苏家鞋袜铺去,明明是贺过燕的私心在作祟。他一边与雷夏卿卿我我,另一边竟还想着将苏云落揽进自己碗里。 这下好了,温柔乡没享着,倒是惹来一个心狠手辣的黑罗刹! 不过,于扶阳自认为他做得没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同样是于嘉音的儿子,凭什么顾闻白姓顾,是顾长鸣的儿子;而他则被送到舅舅身边,过着爹不疼娘不亲的日子! 是以他无论旁侧的小战如何挥舞着匕首,开口皆是诅咒顾闻白的言语,言辞恶毒至极,差些刷新了苏云落的词库。 苏云落皱眉听了半响,不得不示意小战制止他。 小战眨眨眼,觉得方才他那番言辞若是收进自己的脑海中,大约能与大师姐匹敌半分。不过,眼前这落魄的贵公子,与未来姑爷似乎有不共戴天之仇呢。 都说京城里大宅院那些个勾心斗角,能让坊间写书的作者津津有味写上几百年都不会断了灵感呢。小战此时,无比盼望自家东家,能派他到京城去玩上那么一年半载的。呵呵,到时候若是他在江湖上混不下去,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给写下来,保证能赚个盆满钵满。 小战利落地将一块抹脚布塞进于扶阳口中,看一眼旁侧瑟瑟发抖的迎财迎宝,问苏云落:“东家,这该如何处理?” 自是不会养着他们。方才贺过燕可是招得明明白白,他们之所以送信与顾闻白,是想诈顾闻白的钱。 但也不会轻饶了他们。一个竟敢肖想她,而另一个,则伤害了顾闻白那么多年。 她的视线轻轻地落在桌上那枝梅花上,淡淡道:“一个,断了他的子孙根;另一个,将他送到明远镖局倒夜香。剩余的,你处理。” 贺过燕嗷的一声嚎哭起来:“苏掌柜,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苏云落蹙眉:“若是再叫我一声,便将舌头割了。” 贺过燕闻言,赶紧住了口,瘫软在地。 于扶阳倒是笑了起来:“贺兄,横竖你家中已经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以后也有人给你养老送终了。不过是不能人道而已嘛,还可以玩其他的啊。” 没等他说完,贺过燕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苏云落望着方才小鹿写下密密麻麻的几张纸,倒是有些尴尬起来。想不到顾闻白的身世,竟是这般的坎坷。 像他那般骄傲的人,若是得知此事,怕是要无颜面对她。怪不得他要千里迢迢,遁到这小小的灵石镇,做起教书先生来。 想到此,苏云落将方才的那几张纸,丢到火盆中,看着它们在瞬间变成一团火,而后燃为灰烬。 “从此以后,过往烟消云散。”她垂着眼,轻轻道。 于扶阳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忽而笑起来:“那小杂种的命可真好,便是这种事,竟是一个女人帮她出头。” 苏云落也不恼,只看着他,见他细眉凤眼的,长得颇像女相,若是不说话,倒像个翩翩公子。只可惜行事却如此的龌蹉恶毒,便是倒上五十年的夜香,也不为过。 她淡淡道:“你应自我反省,为何同是人,他落难时得人相助,而你,却遭人落井下石。” “你!”于扶阳怒斥一声,却又笑起,“你一个乡下妇人,竟然妄想进京城的高门大户做夫人,可谓妄想天开。莫说别人了,便是顾闻白的亲爹顾长鸣,第一个便不允许你进他家的门。”顾长鸣是何许人也,太子太傅,尽管头上戴着一顶大绿帽,可并不代表他会允许自己的独子娶一个丧夫的寡妇。且不说这寡妇,还是个满身铜臭的商户。 他仿佛忘了,自己正是因着想要有钱花,才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苏云落没再说话,与于扶阳这种人多说一句话,便是浪费生命。她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回去好好敷美颜膏。 小战自是看于扶阳一万个不顺眼,竟然说东家妄想天开。东家是什么人,可是拥有无数产业的铁娘子,那高门大户若是想娶东家,还得看东家愿不愿意呢!是以他将贺过燕解决之后,将于扶阳五花大绑,捆个严严实实,丢上一辆运送夜香的牛车,带走了。 办完这事,苏云落没有再回顾宅,而是直接回到苏家鞋袜铺,让辛嫂子提了好几桶热水,预备沐浴。方才那贺过燕的目光像滑腻的舌头一般缠在她身上,着实让她恶心得紧。 厚重的裘衣除去,对襟大氅脱下,夹袄脱掉,只余一件贴身的里衣修束着玲珑有致的身体。咏雪替她除了簪子,打散头发,洗净脸上铅华。看着一头乌发衬得娘子一张脸儿越发白皙,咏雪分外羡慕:“娘子的美颜膏,竟是这般有用。” 不久前她还记得娘子因为睡眠不好,眼底下有淡淡的青圈呢。 苏云落掌着镜子,左右端详着自己的脸,满意道:“这美颜膏的方子所用药材虽然常见,却是顶顶有效的。你现在还用不着,待以后到了我这般年纪,再用也不迟。” 咏雪忙道:“娘子天生丽质,美颜膏是锦上添花。” 苏云落笑道:“你嘴儿倒是甜。” 咏雪抿嘴笑,正欲帮苏云落脱衣,苏云落却让她出去:“你且到灶房去,吩咐辛嫂子熬上一盅桃胶羹。” 女人若要美,须得内服外用才行。 咏雪忙应下,自去了。 苏云落脱尽衣衫,抚上自己的肩膀,感受着那丑陋的凹凸不平,许久才道:“倘若他亦是个看重这些的,那以后,决不会再动心。” 她从柜里取了一个瓷瓶,舀了一勺热水,将瓷瓶里的药水倒进瓢中,而后缓缓地从头上浇下来。热水浇在身上,淋湿了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有一两处,竟是糊了。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将那些糊了肌肤的耐着心渐渐剥去,露出光洁的肌肤来。 如此费了片刻的功夫,她肩膀上那片丑陋的疤痕,竟是不复存在。 暮色沉了下来。 良誉穿着新刮刮的衣袍,寻到了那两个缩在墙根下的乞儿。那两个乞儿正等着他呢,早晨得了两个铜板,吃了两个馒头,这会儿正饿着呢。往日他们饿惯了,两日不吃倒是没什么,这一有吃的了,便觉着肠子饥辘辘的饿呢。 见良誉来了,二人争先恐后地说话:“那铺子今日看着不忙,从早上到方才,才进去五六个人。” 不忙?那他哪来的机会混进去?良誉扯了扯嘴角,从怀里掏出两个铜板给那两个乞儿,心中焦虑无比。 要不,还是寻雷春商量商量罢。 他正要走,忽而见几匹马哒哒而至,在苏家鞋袜铺前停下,马上人翻身下马,大咧咧道:“伙计,赶紧出来的招呼!” 机会来了! 良誉忙跟在那些人后头,进了铺子。 眼见暮色苍茫,街上行人无几,阿元正欲打烊,忽而涌进了好几个粗壮的汉子,嚷嚷着要买高底靴子。其中一人说,上回从这里买的高底靴子甚好,回去兄弟们俱说要买,是以才带他们来。不过,阿元可得好好打价钱! 这几个壮汉俱是外乡的行商,在外头行走,最费的便是鞋子。说话间便自顾自将柜子上的鞋子取下来,兀自寻着自己的尺码。 阿元最是欢迎这种回头客了,用不着他多费口舌。是以他只微微笑着,站在一旁。 良誉才撩帘进来,看见阿元并不忙,忙又钻出去,暗道一声好险。 阿元见帘子晃动,才进来一人又突然离去,不由疑惑道,莫不是天色暗了,进错了铺子?这种事儿在平日里也时有发生,是以阿元并不放在心上。 良誉没浪费时间,长袍一撩,快步往雷春家走去。 若是赶得巧,说不定还能混上一顿饭呢。 如是想着的他脚步越发的快,不过片刻就到了雷春家门前。却是闻得里头有呜呜的哭泣声,一声接一声,在沉沉的暗色中,无比凄凉,听着怪瘆人的。莫不是雷春爹的冤魂回来了?良誉的心怦怦跳着,但仍是鼓起勇气,叫起门来:“雷春,雷春。” 他候了一会,却是无人应门。里头的哭泣声越发的哀怨了,呜呜个不停,撩起无数寒毛来。 良誉只得转身走人。哼,屋里明明有人,雷春却偏偏不肯开门,定是嫌弃他吃得太多了!不过也无所谓,他身上的钱还能买好几碗羊肉汤面吃。 却不料在门内,雷春静静地站着,听着良誉的脚步声远去才慢慢地走进房中。房内,雷夏正守着下身全是血迹斑斑、奄奄一息的贺过燕哭着,一双眼早就肿成了鱼泡眼。不过,虽然如此哀怨,她仍旧不忘裹紧身上的狐裘,那可是花了好几百两银置办的! 贺过燕下半身痛得要死,偏偏雷夏还说没有钱请大夫来帮他止血,他愣是疼了许久,感觉血都流光了! 而且,明明于扶阳还付了两日的房费,为何不让他躺在温暖的客栈天字二号房内,偏偏将他抬到这四面漏风,冷得要死的破屋子来!还有这天杀的雷春,那双充满算计的眼睛转来转去,就不替他叫大夫。 雷春待雷夏哭得差不多了,才问:“你没报官?” 贺过燕撑着一口气:“不许报官!”若是报官,岂不是所有人都省得,他的子孙根没了吗? 雷春闻言,挑挑眉,没再说话。横竖受伤的又不是他,他操哪门子的心。不过,只可惜了他长姐,才做了两日新娘,便守了活寡。若是肚子没揣上小的还好,改日替她再寻一门良缘便可;若是揣上了小的…… 雷夏抽抽嗒嗒:“那小寡妇仗着她有钱,欺人太甚,春弟,你定要给你姐夫报仇雪恨啊。” 雷春眼露讥讽:“如何报仇,将那小寡妇送与姐夫吗?” 贺过燕竟是没听出讥讽来,闻言忙道:“若是那小寡妇落在我手上,定叫她生不如死!”他虽不能人道,但折磨女人的法子多得是。 他话音才落,就听得有人鼓掌道:“贺贤弟好志向!” 第103章 沈大夫一拂衣袖,斥道:“荒唐!” 雷春不置可否:“不知沈大夫可记得几年前,曾失手治死了一位只偶感风寒的壮汉?” 沈大夫眼神微动,嘴皮缓缓扯动,原来这雷春不惜重金将自己请来,是为了这么一着。那件事知道的人五只手指皆数得过来,他是怎么知晓的? 雷春仍旧举着那包药粉:“沈大夫,可想清楚了?” “雷小哥不愧是神童,运筹帷幄,不亚于诡计多端的成人。”沈大夫一番话,似赞则贬。 雷春哪里在乎,心思单纯的人活不长久,张伯年便是一个例子。即便他现在顺利活下去,将来进得风云诡异的京城,还不是照样被人吃得尸骨无存。 沈大夫收下药粉包,又睨了一眼贺过燕:“别喊了,死不了。” 贺过燕狠狠地骂了一句:“老东西。” 沈大夫扬长而去。 贺过燕忍着痛,问雷春:“那老东西真的会听你的话吗?” “除非他不想在灵石镇上混下去了。”雷春十分笃定。说来也巧,被治死的那位壮汉,竟然是如水的亲生父亲。正值壮年的男人,身体康健,是家中的顶梁柱。一次偶感风寒,本来不想抓药,只想自己熬些姜水喝喝。妻子担忧他的身子,便花了五个铜板从回春堂抓了些药回来,却不成想,才吃了一次药,壮汉的身子竟然越发的虚弱起来,连床都下不了。待妻子急急将沈大夫请来时,壮汉已然是出气的多,进气少了。那件事后沈大夫赔了五十贯,仍旧在灵石镇上做他的大夫,而壮汉家中,却是摇摇欲坠。次年壮汉的妻子投河而亡,仅留下十岁的如水被卖进黄家。 贺过燕便咬牙:“毒死那顾闻白也好,一了百了。” 雷春摇头,笑道:“生不如死不是更好?” 贺过燕啧啧有声:“怎么说他都曾是你的恩师,如今害起他来,你连眼都不眨一下。” 雷春没说话,顾自走了。 雷夏如今看着贺过燕,便觉着他越发的难看,那三角眼中的眼珠子,咋小得跟绿豆一样的呢?那浑身血迹斑斑的,要多狼狈便有多狼狈,哪来当初那种风流倜傥的模样?到底是跟他做了两夜夫妻,雷夏忍耐着,没将他撇下而独自去歇下。 一夜无话,凄厉的寒风在灵石镇刮了一个晚上,次日清晨,变天了。雪渣子夹在寒风中,狠狠地扑打着行人的脸。 阿元照旧取下门扇,将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辛嫂子带着明福来挑了一双棉靴,又顺便吃了早饭才上学去。 苏云落吃了早饭,在房中慢慢走着消食。咏雪则点了熏笼,将斗篷覆在上头,待熏得差不多便将斗篷取起,披在自家娘子身上。 娘子吩咐熏斗篷,一会定是要到顾老师家去的。咏雪如是想。 不料她却是想错了,苏云落今儿要盘帐,她打算在检视过所剩冬鞋后,预备开始进料子做春鞋。过了年,爱美的深闺娘子们便要开始着浅底履的绣花鞋。苏家的鞋袜铺若是做得别致些,那些行商的人便会不惜银钱,买上那么一两双送与妻子与情人的。 去年在京城流行的是错到底,那便做些错到底好了。至于行商们也好办,多做些八宝答鞋,便宜实在。 苏云落坐进帘子隔间里,开始盘帐,顺便将做错到底的料子一一誊写出来,交与阿元,让他去买。还有,春日即至,便鞋的鞋底便不要纳那么厚,但木做的鞋底却是一年四季皆要用的。毕竟春雨绵绵,夏雨阵阵,木做的鞋底最是防水了。 苏云落还预备奖励纳鞋底又快又好的人,她打算在某个春日,在圩日上展示她家鞋底所用的皆是真材实料,决不是弄虚作假。 盘帐的同时还要教咏雪打算盘,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珠子,教咏雪:“一上一,二上二……” 咏雪傻了眼,竟是跟不上,糊糊涂涂学了几次,仍然没学会。 苏云落省得有些人于算术是没有天赋的,万万没想到咏雪竟是其中一个。之前看她登记造册的时候,也没有现时这般手忙脚乱。 她不禁好笑,正要说话,忽而闻有掺了大半京城官话的男声道:“店伙计,将你家最好的鞋子拿来。” 早上便开始下雪渣子,阿元正在担心今日的生意会受到影响,没想到帘子一撩,进来一个俊秀的男人,穿着黑狐裘,头戴玉冠,气质清贵,身旁还跟着一个穿戴体面的长随。阿元无意间掠过男人手上的玉扳指,暗暗觉得来了大生意。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喻明周。他进得店铺,打量了一下里头的布置,只觉着这种店铺不过是灵石镇上最为普通的。许是贺过燕与黄三失利,太过于夸张描绘小寡妇了。 阿元去拿鞋子,喻明周坐在玫瑰椅上,给喻意使了个眼色。 喻意当下明了,趁着阿元取鞋子的时候迅速地悄无声息地从帘子下方钻进内院里去。 苏云落与咏雪便坐在隔帘处,将喻意看得清清楚楚。 咏雪吃惊,正要呼喊,苏云落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阿元取得鞋子回来,见喻明周身旁的长随不见了。他倒是不奇怪,通常逛街的客人总爱使侍从去买些零嘴什么的备着回去给女眷的。 阿元取的是店里卖得最好的高底靴子,近来加了连福字的花纹,很是受欢迎呢。他手上这双,还是用金线绣的,若是在阳光照耀下,金光灿灿,尽显奢华。瞧着这位客人身份尊贵,只能用金线绣的,才能配得上他。 往日俱是客人们自己脱了鞋子试鞋,一则这是平常鞋袜铺子,不讲究那些等级的;二来客人们有些脚是捂臭了的,倒不好叫人家伙计闻臭气。 于是阿元恭敬地站在一旁,看着喻明周古怪地瞧他一眼,而后抬起脚:“换呀。” 替他换也不是不能。阿元恍然大悟,蹲下身去,双手抱着喻明周的旧靴子,欲脱下来。 咦?这靴子,怎地这般牢固? 阿元吃力,喻明周却不动声色,他的脚趾曲着,阿元怎么能将鞋子拔下来。 没等阿元使力,他便将脚一收,嫌弃道:“笨手笨脚的,弄得小爷好疼。” 他明明没使力啊,阿元自不是笨的,脑子一转,便晓得是来找茬的。 果然,喻明周姿态高雅:“我向来是侍女服侍惯了的,她们手软,你手硬,比不得她们。不知你们店里,可有手软的小娘子?” 看来他也不像是买鞋的,阿元面上仍旧笑眯眯的:“这位爷,我们铺子里,只得我一个手硬的伙计,您若是不满,便出门左转往东,那边有一家鞋袜铺,叫黄家鞋袜铺,里头有两位年轻的小娘子,手极软。” 黄家鞋袜铺在秋祭过后,便特地招募了两位年轻的小娘子,专门替客人们试鞋。 喻明周闻言也不恼,自顾张望着:“听说你们这里的掌柜是位年轻貌美的娘子,不妨叫她出来替我试鞋,反正是自家的生意嘛,不过是试个鞋子,也没有什么损失。” 这话说得如此直白、轻佻,是明晃晃的来挑事的了。 阿元恼怒道:“这位客官,门在那边,请自便。” 喻明周啧啧有声:“倒是有几分骨气,不过商人嘛,总是重利的。”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来,“二十两,请你们娘子出来。” 咏雪气得将拳头握得紧紧的。 苏云落将手指放在唇上,作了嘘的口型,同时顺手从桌底下取出一根狼牙棒,狼牙棒是上次王大智来过之后才准备的。 喻意一无所获,照旧又猫着身子,欲悄无声息地钻回店堂。 他才冒了个头,忽而觉得不对劲,转头瞧见两双靴子,却是迟了,一根狼牙棒带着凌厉的风,狠狠地朝他的脑袋挥了过来。 京城的阳春三月,最是美好不过的季节。 因是天子脚下,又是王公大臣贵族聚集之地,繁华的京城每年俱有无数的人才前赴后继地进京来,更不用说只凭相貌与一副歌喉,以及妖娆的身段便能称作花魁才女日新月异了。若说起大儒的名号,喻明周是不识得几个,但若说起歌舞坊里的美人,他却是如数家珍的给你一一道来。 年过十四,父亲便使长随,带他到歌舞坊中开了荤。尝了男女滋味的喻明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得空或不得空就往各个坊里钻。尽管母亲先后给他房里塞了几个通房,但家花哪有野花香,喻明周最爱的,还是坊里那些胆大包天的歌姬们。她们妖娆的身姿,娇艳的脸庞,脉脉含情脉脉的美目,使他迷了心智。 那时他便发了誓,若是以后要娶妻,定要娶一个长相艳丽、身材妖娆的。 谁能想到,母亲挑来挑去,竟然选中了顾盼宁。 竟然是顾盼宁! 官眷中谁不知晓,顾盼宁是个病秧子,长相清秀便算了,还身无二两肉,胸前的小馒头怕是比他的还要小。他这哪里是娶妻,是娶个排骨精回来供着罢? 顾盼宁也就罢了,以后若不喜她,抬两房贵妾进门便是。 但喻明周最不能忍的,是顾盼宁的亲舅舅于启冠,整日与他抢歌姬! 还有顾盼宁那小舅子,整日用怪怪的眼神看着他。 喻明周觉着,这辈子他怕不是与舅舅犯冲? 尽管定了亲,喻明周还是玩得很愉快。他的祖父官至正五品,虽然是个闲职,并不得官家重用,还并不妨碍他将厚重的期望寄托在喻明周身上。长孙如此聪慧,初下场便得了秀才的功名,着实是喻家之光。 可喻家祖父老糊涂了,退下来闲居在院子里整日侍弄花草,哪能想得到自己的亲孙子时常从书院里溜出去,到歌舞坊里混呢? 无人管束的喻明周玩疯了,直到有一日,他被犯冲的小舅子设计,在与几个歌姬颠鸾倒凤的时候,房门竟然塌了下来!更加不敢置信的是,那几个歌姬中,竟然混进了一个清倌儿! 卫真卫英混进歌舞坊中,将那扇门做了手脚,在喻明周与几个歌姬云雨之际,弄塌了房门。 房门轰然倒下的瞬间,落儿的脸一闪而过! 顾闻白猛然醒来,大叫一声:“落儿!” 旁侧的卫英正在拨弄火盆,里头照旧烤了几个香芋头。见顾闻白猛然支起身子,口唤苏娘子的小名,不由得欢喜地扑过去:“公子,您醒了?” 顾闻白滞了半响,才认出眼前的壮汉是卫英。是了,十几年前,卫英还没有长成如今的模样,还算是个粗糙的小子。 他的喉咙干得冒烟,见旁侧备着水,也不管冷热,便拿过来顾自喝了。 卫英在旁边兴奋不已:“公子,您这一觉睡得可真长哪,从昨儿早上睡到今儿早上,若不是您还有气息……啊呸,大吉大利!” 竟是睡了那么长时间。他记得睡之前是握着落儿的手睡的,不过,他竟是有些不敢确定,怕是自己睡糊涂了,梦里与现实分不清楚。 卫英见状,总算机灵了一回,解释道:“苏娘子昨儿回去了,今儿还没来。”他没敢告诉公子,苏娘子昨儿是奔着收拾于扶阳与贺过燕去的。不过,他新结识的好朋友小战倒是回来了一趟,告诉他事情全办妥了。 原来是真的,落儿果真握着他的手,不舍得放开。 七情六欲一恢复,顾闻白便觉得肚子饿了,叫卫英到灶房去煮面来吃。卫英出去不久,卫真便进来了,见顾闻白精神半萎顿,到了喉咙的话又咽回去。 卫英亲自下厨,给公子下了一碗鸡丝面。苏娘子早前差阿元送来一只老母鸡,还送来不少温补的药材,昨晚卫英杀了老母鸡,简言便用小炉子炖着鸡汤,一晚上香气四溢,勾得卫香在睡梦里不停地咂嘴巴呢。 一碗汤下肚,熨平了叫嚣的肠胃,再吃一口鸡丝面,咦,面劲道,汤头鲜美,竟是出自卫英之手? 卫英搓搓手,笑道:“公子教导有方,卫英总算有一样拿得出手的了。”他才不会说,昨晚他特地又反复练习过。 吃完汤面,顾闻白浑身舒坦,便是连伤口也不大疼了。 他忽而想见落儿。 第104章 倘若放在以前,公子与苏娘子的事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卫英定是一万个赞成抬着公子去寻苏娘子。但昨儿苏娘子才牵了公子的手咧,八字已有半撇,差不多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且说不定苏娘子待会便过来。 顾闻白却是十分坚决:“你雇一辆马车来。” 卫英只得应下去了。 顾闻白示意卫真将他扶起来。卫真犹豫须臾,才斟酌着道:“公子,喻明周来灵石镇了。”早前得了公子确信,他便派人盯着喻明周,昨儿才得的消息,喻明周出了府城,如今应已在灵石镇上了。 “他倒是敢来。”顾闻白哼了一声。当初他能将喻明周赶出京城,现在同样能赶出灵石镇。 卫真忆起当年,却是忐忑。当年公子年纪小,他们亦是乳臭未干的毛小孩,那时能将喻明周暗算了,实在是运气太好。 那时的喻明周只是个好色的纨绔子弟,如今却是盛名在外的一方大儒,此中心计之深,实在难测。 卫真替顾闻白披好大氅,顾闻白不由自主地咳了一声。 “要不,属下将苏娘子请过来?”卫真真心建议。公子这副病体,实在是不好出门。 顾闻白却一心一意想赶过去:“落儿怕冷,怎总好叫她来回奔波?”其实他是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落儿,再次确认她的心意。 陷入爱河中的人总是无理取闹的多,公子决意已定,卫真只能扶着他出去,心中暗暗希望公子不要走到半道便倒下去。 当狼牙棒狠狠地击打在喻意背上时,喻意闷叫一声,跌了个狗啃屎。 与此同时,咏雪一拉绳索,外头店门的铃铛猛然作响,咏雪还尖叫:“抓贼啦!” 趁着咏雪叫喊的同时,苏云落再次挥起狼牙棒,再度给喻意狠狠一击,这回喻意挣扎了一下,彻底趴在地上。 没等喻明周反应过来,帘子猛然被掀开,呼啦啦地涌进几个壮汉,为首的正是阿格,他们数人奔到苏云落面前,齐声喊道:“东家可无恙?” 苏云落将狼牙棒戳在喻意身上,摇头:“我无碍,这贼子怕是起不来,你们将他抬出去罢。” 阿元挤过来,惊讶道:“这人不是方才的……”他转头朝喻明周看去,却见喻明周竟然也跟过来,细细地瞧了一眼,竟然惋惜道:“啊呀,在下新雇的家丁,怎地成了贼子了?难不成被牙行骗了?我可花了五两白银呢。” 竟是睁着眼说瞎话。 喻明周说话的时候,眼睛急速地将苏云落全身扫了一遍。他阅女无数,往往只消一眼便能看出那女子是好勾搭的还是不好相与的。自然,好勾搭的他也爱,不好相与的更能引起他的征服感。 这一眼,却见面前的女子穿着严实的斗篷,紧密的领口露出半截雪白的颈子,上头似云乌发拢成高髻,发髻上只插着一支东珠做成的钗子。柳眉下一双美目流转,衬着粉嫩樱唇。啊,竟然是个俊俏的小寡妇。 喻明周心中正评估着勾搭的难易程度,忽而见方才被打量的女子美目里淬了寒冰,冷然道:“你可看够了?” 声音清冷,带着一丝嘲讽。 自从他来了府城,极少有娘子与他这般说话。便是有,最后也被他征服了。是以他不由得一怔,脸上只挂着招牌笑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苏云落瞧见眼前这人的两撇八字胡便讨厌,再看到他一双阴柔的丹凤眼带着评估的意味瞧着她,便越发的憎恨。再加上方才他对阿元的一番刁难,以及暗暗使了家丁潜入内院,心中越发恼怒起来。面上的冷意加剧,她对阿格道:“将这人丢出去!” 喻明周吃了一惊,见其中一个壮汉朝他走来,忙道:“你这娘子好没道理,怎地无端将客人赶走?” 说话间却是自发地往外头退了两步。这没被他的魅力征服的女子,果然是个棘手的。不过,越是棘手的,他越喜欢。迟早有一日,她会被他的魅力征服的。 见他还不走,阿格欺身上前,一把扛起他,大步往外头走去。 外头的呼呼寒风裹了冰渣子吹着,街上越发的寒冷,喻明周被砸在冷冰冰的青石板时,恰好喻意也被拖了出来,二人顿时叠作一团。 喻明周一向能屈能伸,顿时将喻意推开,自己利落地爬起来,扑扑身上不存在的灰尘,低头见喻意翻着白眼,不由得踢了一脚他,啐道:“还不赶紧爬起来?” 那喻意竟然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了。他本是练家子,一身横肉,方才苏云落那两下子,根本不能伤他分毫。不过,狼牙棒打着还是有些痛的。 二人站在寒风中,看着仍旧守在苏家鞋袜铺前的那几个壮汉,一时有些茫然,这小小的鞋袜铺,竟然还请了好几个护卫,可真是撑得慌。 忽而一辆马车驶过来,缓缓在苏家鞋袜铺前停下。驾车的是一个体格粗壮的年青人,见喻明周二人站在那里,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驾车的正是卫英,原来倒是认识喻明周的,不过十数年过去,喻明周的气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还留了两撇八字胡,与过去的喻明周很不相同。是以卫英一时眼拙,竟是没认出是喻明周来。他停好车,放马凳,将自家公子扶下来。 其实,喻明周也并未认出顾闻白来。那时候顾闻白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小子,瘦巴巴的,与他嫡亲的姐姐顾盼宁倒是有几分相像。而那粗壮汉子扶着的,是一位虽然面带病容、身体虚弱,但身量挺高,风度仍旧翩翩的清贵公子。 喻明周不由得撇撇嘴:“这小寡妇的店铺,倒是生意兴隆。” 喻意喃喃道:“那掌柜的手劲不小。” 见二人仍旧站在店铺门前嘀嘀咕咕,阿格顿时瞪着眼:“再有下次便是抓你们见官了!” 阿格的话引起顾闻白的注意,他不由自主地看了喻明周一眼。只这一眼,顾闻白便确定眼前这长相阴柔的男人是喻明周。这差点娶了姐姐的禽兽,便是化成灰他都认得。 确定是喻明周,顾闻白看向他的目光便变得冷酷起来。 喻明周正觉着怪异,鞋袜铺的小娘子是个泼辣的便算是,怎地来了个书生,竟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怕是要将他大卸八块的样子,不由感叹,这灵石镇上的人那么难相与。忽而福至心灵,他腾地想起,这面带病容、书生气颇重的男子,可不就是那该死一万次都不够的顾闻白! 他咬牙切齿,看着面色同样不虞的顾闻白在他面前停下。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顾闻白看着面容突地变得充满仇恨的喻明周,知道他认出了自己。卫英则是看看自家公子,又看看面前的喻明周,仍旧有些不明白的他忠心耿耿,对着喻意眦了一下牙齿。 喻意:“……”他是在喻明周被赶回老家后才跟的喻明周,并不认得顾闻白,但是瞧这阵势,眼前这相貌俊秀的公子,应就是大爷恨了十多年的仇人顾闻白。输人不输阵……呃,不对,他们旗鼓相当,是以喻意也朝着尾音眦了一下牙齿。 阿格很机灵,顾闻白是李管事特地交待他们要特别照顾的重点对象。如今重点对象对着刚被东家赶出来的贼人剑拔弩张,那便是有不得了的情况。是以他偷偷转身回店里,对着里头喊了一句:“不好了,顾老师要与那人打起来了!” 正在隔帘后平息怒气的苏云落眉毛一蹙,顾闻白他醒了?撑着病体过来了?他是不是糊涂了?来不及细想,她又随手捞了那根狼牙棒,气势汹汹地拎着裙摆,冲了出去。 东家既然冲出去了,阿元咏雪也不能袖手旁观。咏雪抓了算盘,阿元抓了鸡毛掸子,跟在东家后头,同样气势汹汹的冲出去。 在隔间后头的蔡婆子们:“……”这鞋袜铺的待遇虽好,但是命运也太多舛了罢,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 算了,有东家娘子在,哪次不化险为夷?她们只要安安静静地将活儿干完就可以了。 苏云落扛着狼牙棒冲出去,果然见顾闻白站在喻明周对面,神色怪异。她不由自主地奔到他面前,看着他面色苍白,不由责怪道:“你身体没好,出来做甚?” 落儿发话,顾闻白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些:“我想过来看看你。” 原来如此。苏云落声音稍软了些:“你不用过来的,我忙完自然会去看你。” 瞧他们旁若无人打情骂俏的样子,喻明周阴阳怪气道:“小舅子,本事大了,竟然哄得一个妇人挡在你面前,为你出头。” 苏云落脸上一寒,正要转头,却被顾闻白揽在怀中:“这是一条疯狗,见谁咬谁,你且回去,乖乖等我。” 他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喻明周听得清清楚楚。他不怒而笑:“想不到一向憎恨女人的顾家三公子,竟然也有红颜知己了。不知这位小娘子若是得知你家母不慈,父不爱,还会巴巴的嫁与你吗?这位小娘子,在下瞧你长得还不错,正巧在下身旁还缺一位打理杂务的红颜知己,不如小娘子弃暗投明,到在下身边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顾闻白正要开口,苏云落一根嫩白的手指封住他的唇,摇摇头。 她转而对喻明周道:“我瞧你印堂发黑,双目发青,不知有没有命活到明日,还是不要在这里放肆为好。” 她声音一向清冷,此时凝了一股杀意,便是喻明周,听了也不由得有几分寒意。不过,他在府城里如鱼得水惯了,自诩见惯大世面的他哪能被区区一个小乡镇的小小鞋袜铺的掌柜吓倒呢?是以他啧啧两声:“小娘子发威的样子可真好看。” 顾闻白沉下脸来:“卫英,打狗!” 卫英早就按耐不住了,怒吼了一声,挥起拳头就朝喻明周扑去。 喻明周吓了一跳,嘴上喊着:“你这小人,怎地不讲道理?”面上却不慌不忙,往后退了一步,喻意上前,生生顶住了卫英的拳头。 卫英吃惊。他这一拳头,凝聚了他九分的力气,而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受了他这一拳竟然面不改色。 喻明周分外得意,喻意是天生的大力士,在府城,还没有人能打得过他。 苏云落也吃了一惊,面色也沉了下来,原来方才那男人竟是装蒜。 喻意受了这一拳,咧开嘴笑道:“兄台,你的力气比方才那位小娘子,只强了一些些,难不成兄台没饭吃?” 卫英凝了神色,没出声,拳头再度挥起,与喻意对打起来。 喻明周气定神闲:“这小子便是当年拉门扇的其中一个罢,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力气仍停留在拉门扇上。啧啧,有其仆便有其主,我瞧顾小舅子身体羸弱,怕是起了一阵鸡儿风,便要被吹倒罢。小娘子,他这副身子,怕是不能满足你罢。” 苏云落脸色更冷:“斯文败类!” 喻明周呵呵笑了起来,憋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出了一口恶气!顾闻白,你也有今日! 顾闻白轻轻抚了抚苏云落,对她摇摇头,忽而抬手一挥,一粒东西顺势而去,飞进喻明周口中! 喻明周正笑着,忽而见顾闻白抬手一挥,眼前便飞来什么东西,他措手不及,下意识闭嘴,再顺道一咽,咦?!他才觉着不对劲起来,神情恐惧:“顾闻白,你暗算我?!” 顾闻白的神色又冷又厌:“你嘴巴太臭,送你一粒净口丹。” 喻明周赶紧用手抠着喉咙,呕了又呕,却是什么都没呕出来。他连忙怒道:“喻意,我们走!” 那厢卫英吃了喻意两拳,正气喘吁吁,但又不能失了公子面子,仍旧使尽全力朝喻意打去。喻意闻言收了拳头,往后退了两步,还朝卫英道:“跟你打架就像搔痒痒,没劲!” 卫英又要扑上去,喻意却跟着自家主子,脚底抹油,一溜十丈远。 这虽然不是卫英第一次打架输了,但这一场架是决不能丢了公子面子的,是以卫英很羞愧:“公子……” 顾闻白的身体却晃了几晃,声音虚弱:“落儿……”他弱弱地将自己身体的大半重量压在苏云落身上。 苏云落顾不上什么礼义廉耻了,只得尽力撑住他:“卫英,快来帮手!” 众人顿时一顿忙碌,将摇摇欲坠的顾闻白抬进内院,放在苏云落起居室的暖榻上。 顾闻白面色苍白,心中却乐开了花:这一趟果然没白来。 第105章 这不是顾闻白第一回到苏云落的屋子来,但却是第一回躺在佳人的暖榻上,享受着非一般的待遇。 落儿这暖榻,怕是垫了好几层褥子罢,躺着柔软异常。中间本来放着榻桌,上头摆着茶壶茶杯书籍等物,想来是落儿素日里坐在榻上看书消遣常用的。还有,盖在身上的裘毯可真香哪,像是烘熏的味道,又像是落儿的幽幽体香。 帐幔垂帘处,放着花几,上头一个白釉“盈”字款罐,插两支袅袅的梅花。顾闻白便想起落儿给他题的莫比花娇来了。他如今,才不会在乎那些个虚名呢,只想做一朵比暖房里还要娇嫩的花儿来,死赖着不走。 伤口果真疼得厉害起来,他露出一个惨不忍睹的笑容来,看着落儿又要起身,欲去张罗些什么,赶紧握了苏云落的手:“落儿,在这里陪我。” 苏云落无奈地看着他:“我让卫英将马车弄得舒适一些,好将你送回去。” 什么?不过才在她的香闺里待了须臾,便要赶他走了?顾闻白一脸惨白,可怜巴巴的看着苏云落:“落儿,我想离你近一些。” “这灵石镇又不大,你住那头,我住这头,脚程快些的,一刻钟便能到。”苏云落硬着心肠拒绝他。顾闻白这眼神,可真像极了以前祖母养的那条哈巴狗儿,饿了的时候便用汪汪狗眼瞅着,非将自个的一颗心融得柔软异常。 “一刻钟也远。”顾闻白的脸皮比墙还厚。 “于礼不合。”苏云落硬巴巴的继续拒绝。 顾闻白兴奋得摇起大尾巴:“只要落儿答应,今晚马上成亲。” 苏云落便用眼角的一点白看向他。 顾闻白讪讪地抚着胸口:“落儿,我这里又痛了。” “谁让你逞强,非得跑过来?”嘴上数落着,面上却露出关怀的神色。苏云落将顾闻白按住,扒了他的外衣。 顾闻白有些吃惊,害羞地道:“现在洞房是不是太早了?”忽而有些忐忑不安,他这副破落身子,不知能不能一展雄风?若是落儿嫌弃他又该如何办?早知道向卫真讨一些避火图仔细研究研究了。 苏云落又白他一眼:“满脑子不道德。”她低头检视顾闻白的伤口,微微蹙眉,有些许沁出血迹来了。许是他动作太大,拉扯到伤口,是以正欲结痂的伤口承受不住,再度崩裂。 她想了想,吩咐咏雪让卫英到回春堂请沈大夫。 咏雪自应下去了。她方才在一旁假装作一朵没有气息的花儿,实在是太难受了。这顾老师平日里看着正正经经,怎地缠在娘子身边,那情话一句接一句,让人听了面红耳赤的。她忽而想起来,她曾听说有些大户人家里,夫妻行房的时候丫鬟便在床边守着……啊……她赶紧摇摇头,按住自己怦怦直跳的心。 没有旁人了,顾闻白捉住苏云落的纤纤玉手,放在唇上轻轻一触:“落儿,真好。” 不得不说,他的胡子又长长了些,略有些扎手。苏云落咬咬牙,还是说出来:“你胡子扎手。”她的手可娇嫩着呢,保养不易。况且……她的脸颊微微发热,心中疑问,难道两情相悦的男女之间私底下相处,竟是这般的没皮没脸吗?她似乎,真的有些不适应呢。忽而又想起那赵栋来,他那么多姨娘,私下相处时竟是记得每个人的爱好,可真是不容易。只是,当初说起情话来是那么的情深意重,移情别恋的时候竟又是那般的决绝,顾闻白,会是像赵栋那样的人吗? 顾闻白不晓得苏云落心中在想什么,见落儿怔怔地看着他的胡子,他的脸皮又加了一层铜墙铁壁:“落儿帮我刮胡子可好?” 苏云落回过神来,忽而从暗柜中摸出一张寒光闪闪的匕首来:“用这个刮可好?” 顾闻白的情话越发的登峰造极:“落儿用什么都好。” 苏云落十分的不习惯,自己先将匕首收好,脸色恢复正常:“那长得像公公的,怎地叫你做小舅子?看他的样子,与你似是有不共戴天之仇。” 顾闻白苦笑一声,摩挲着她嫩白的手指,嗯,手感真好。片刻才缓缓道:“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他将十几年前的那桩旧事与苏云落说了,亦将自己心底最不堪的一面展现给苏云落。 “我娘只顾着于扶阳,我爹只爱书,我与姐姐倒像是多余的。姐姐爱护我,我不能让姐姐嫁与喻明周这种禽兽不如的人。” 他神色沉沉,想起往事,仍旧笃定不已。倘若要拼上自己的性命,亦要护姐姐周全。 “后来呢?”苏云落为顾盼宁捏了一把汗。深宅大院里的柔弱女子,倘若发挥不了用处,怕是要被家族放弃。 顾闻白笑了,落儿果然是面冷心软的人儿。他没有看错人,他像姐姐顾盼宁一样,寻到了自己的知心爱人。 “后来啊……她因缘际会,与姐夫相识,深得姐夫尊重与爱护,在她十七岁的时候,嫁给了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只不过,姐夫为了姐姐再度受伤害,连他都不想认了。他悄悄着人回京打听过,姐姐现在生了二子一女,夫妻恩爱,子女聪慧活泼,是最好不过的样子了。 便是那时,他彻底断了自己的牵挂,专心在灵石镇教书。至于母亲于嘉音与父亲顾长鸣如何,他不想知道。既已不孝,便相忘于江湖罢。 苏云落静默片刻,纤长的手指悄悄地反握住他的,感受着他手指关节处因长年握笔而长出的茧。 顾闻白内心欣喜若狂,也不再说话,只静静地握着苏云落的手,一双灼灼星眸只看着她。 一股热意从耳后散开,缓缓朝两颊晕去。苏云落心似小鹿乱撞,很不自然地转过头去,落在那两支梅花上:“……你若是不肯回那头去,留在我这里也不方便。隔壁,隔壁不是快收拾好了吗?让卫英从那头搬些东西物件过来,便住这边好了。” “还是落儿想得周到。”顾闻白又赶紧捧起心上人来,神色却为难:“卫英是个粗汉子,哪里懂布置房屋这些,若是让他弄,定然不雅致;卫真的妻子又临盆,还要照顾小香,怕是不得空。不如,便劳烦落儿,帮我布置可好?也不用如何布置,便比照着落儿这里便可。” 她这里可是李遥弄的呢。自从那日之后,她最喜欢当甩手掌柜了,凡事只按着养生之道来。 但……听起来布置房屋也挺有趣的呢。若是以后真的成了亲,倒是要有些夫妻情趣的物件在里头……比如描眉啦,相对下棋啦,联手弹琴啦……苏云落的脸颊越想越红,似火烧一般,到底是应了下来:“……好。” 粗汉子卫英鼻子一痒,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他撸撸鼻子,疑惑地自言:“难不成是受风寒了?刚好让沈大夫替我抓一副药。”说着便撩起帘子,进得回春堂中。 因这天又变冷了,还下着雪渣子,受风寒的人又多了起来,回春堂里又排起长队来。 坐诊的却不是沈大夫,是个年轻些许的男人,相貌与沈大夫有几分相似,大约是沈大夫的儿子罢。 卫英望了望,朝抓药的伙计问道:“沈大夫可是出诊去了?” 卫英已经是老熟客了,伙计朝四周望了一下,凑近他耳边:“沈大夫病了。” 卫英一时无法掩饰自己惊讶的神情,倒抽一口气。 伙计又道:“不过沈大夫交待过了,若是顾老师要换药,便让我去。”不过是换药,并不把脉,他干得来。 也好。卫英点头,待伙计将药捣好,便一道出门。 一路上,卫英怕伙计无聊,便主动聊起一些他的陈年旧事。主要是之前逃难时,他得了病,没有银钱治病,卫真便到山上挖草药,让他嚼了吃的事。 伙计叫阿庆,闻言便道:“你倒是命大咧,这镇上有好些人因为误认错草药,自己挖来吃了,却一命呜呼的多了去了。” 卫英便挠头笑。那时候,若不是乱嚼草药,怕自己也长不到如今如此粗壮的样子。 转眼便到了苏家鞋袜铺,阿庆疑惑地看了卫英一眼,心道,今早沈大夫才交待了,是学堂里顾老师,顾老师家他是认识的,怎地,顾老师入赘苏家了吗? 不知道阿庆心里正胡思乱想的卫英一脸坦荡荡地领着阿庆进了门,迎着店里好几个客人惊奇的目光,进了内院。 阿元的脸皮扯了一下。罢,横竖以后是一家人,早些与晚些并没有什么不同。 说不定,之前被误砸的那道墙,怕是捱不过开春了。 卫英与阿元进得房中时,里头的一对鸳鸯正聊着如何布置隔壁的房屋,浑然不觉外头多了两个人。 还是咏雪咳了一声:“娘子……” 二人如梦初醒,一对牵着的手儿猛然放开。到底是执掌中馈多年的主母,苏云落若无其事地起身:“大夫且请罢。” 阿庆是个机灵人,只提着药箱过去,察看了顾闻白的伤口,便吩咐端上一盆热水来,净手后剪掉原来的棉布,清理后从药箱里取出一包药粉来。 包裹着药粉的纸包展开,阿庆正欲将药粉倾在伤口上,顾闻白与苏云落忽而异口同声道:“且慢。” 阿庆一滞,他终究是在药房做了多年伙计的,自己闻着那药粉,才觉得不对劲起来。 这药粉,隔河仙的味道也太重了! 他急急将药粉裹起来,连声解释道:“这药粉是沈大夫交与我的,我此前没有打开过,不晓得什么。我发誓,是真的!” 顾闻白与苏云落相互看了一眼。 瞧阿庆不像是说假话,顾闻白才道:“为何沈大夫没来?” 阿庆说话都快了几分:“沈大夫病了,今日都未坐诊,卫大哥可以作证。因沈大夫自己病了,是以他才将药粉交与我,说若是要替顾老师换药,便将药粉洒上去。” 顾闻白与苏云落又对看了一眼,嗅到了些许阴谋的味道。 卫英与咏雪在一旁面面相觑,公子(顾老师)与苏掌柜(娘子)怎地总眉目传情? 还是卫英先清醒过来,吼道:“沈大夫嫌命长了,竟然敢害公子!” 顾闻白看着阿庆:“沈大夫得的什么病?” 阿庆细细地回忆:“他今儿将药粉交给我的时候,神态疲累,眼下有青圈,眼中有红丝,呼气焦躁,这,这是失眠症……” 呃,似乎有什么阴谋的味道。 顾闻白不紧不慢:“昨日沈大夫分别去了何处出诊?” 阿庆是个勤奋的药房好伙计,他不敢怠慢:“每日回春堂俱有出诊记录,今儿早上我翻过了,他昨天只出了您一家。” 那顾老师的家丁,定是不会害顾老师的。 既然不是出诊的,那便是来看诊的人给的药粉,这范围可就大了,昨日回春堂有几十人来看诊抓药呢。 不过……阿庆脱口而出:“虽然出诊记录上没有记载,但是我后来翻过药箱,发现里头少了好些止炎的药粉。” 苏云落忽而想到了什么,给顾闻白使了一个眼神。 她眼睛生得好,美目里常似盛了盈盈秋水。这一个眼神,顾闻白却是误会了,冲她一笑,回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苏云落:“……” 顾闻白自以为安抚过佳人后,才朝卫英道:“你且雇一辆马车,将沈大夫接来。” 沈大夫是自己的老东家了,又手把手教过自己那么多,阿庆知恩图报:“沈大夫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顾闻白淡淡地看他一眼:“我担心的不是沈大夫害人,而是怕沈大夫有危险。”倘若沈大夫真的要害他,药粉里隔河仙的份量便不会下得那么重。 阿庆是个聪明的,顿时了悟,替顾闻白重新敷了草药,而后与卫英一道匆匆出去了。 苏云落朝咏雪使了一个眼神,咏雪福了一福,也退了出去。 顾闻白朝她一笑,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眼神:“我无事。” 苏云落坐下,替他掖了掖被角,脸上挂了笑容:“沈大夫昨日,许是替贺过燕看病。” 落儿怎地识得贺过燕?等等,那贺过燕向来是个好色的,难不成…… 苏云落柔柔地,替顾闻白解了疑惑:“他这辈子,怕是不能人道了。” 顾闻白傻了眼。 第106章 第106章 莫不是他听错了,落儿说的不能人道并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苏云落十分坦然地看着他:“便是你想的那般。” 她将在他昏迷的时候于扶阳与贺过燕趁机挑拨的事情略略讲了,只道贺过燕对她言语不敬,是以她才痛下狠手,将他一了百了。顾闻白越听神色越发的冷然,尽管落儿的并没有明说,但贺过燕那人他是晓得的,好色的程度比起喻明周来过犹不及。只不过他既是破落户,出手自然悭吝,再加上长得又没有喻明周与于扶阳俊俏,除了一些眼瞎的姑娘非要缠着他外,便是靠着一张豁财嘴来诓不谙世事的娘子了。 可这回却踢到铜墙铁壁了。 落儿是何许人也,便是连他这等才貌双全的公子都差些看不上的,哪里会眼盲心瞎的看上那臭油子。 顾闻白当下又捉住苏云落的双手,言辞诚恳:“此番劳累落儿了,待我好了,定然好好报答。” 这人,便是说话都不正经了。苏云落横他一眼,似笑非笑:“如何报答恩人,应是恩人说了算罢。”她故意凝了神色,“不如,将你打发到外地去,替我做个一文钱的账房先生罢。” 女人若是要算账,十年都不晚。顾闻白以前虽然不曾哄过女人,却是无师自通,只腆着脸道:“账房先生是顶顶重要的,自然是东家在哪里,便在哪里,不能离开东家半步。” 苏云落脱开他的手,睨着他,眼中秋波暗转:“现在东家要替账房先生去布置房屋了,不省得账房先生可准否?” 顾闻白闻言,一脸的伤心欲绝:“那东家快些回来罢。” 苏云落瞧他脸色越发的苍白,却仍硬撑着精神与她说话,不由将语气放柔和:“你放心罢,我很快便会回来的。” 顾闻白闻言,唇上便噙了笑意,眼皮一阖,便沉沉睡去了。 苏云落自然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将隔壁布置好的,虽说如今与顾闻白已然互通心意,但终归还没有成亲,他住她这里,便是言不正名不顺。她是个商户,自然是无惧这些的,但顾闻白为人师表,自是要做好榜样的。 瞧着顾闻白已沉沉睡去,她轻手轻脚出来,唤咏雪一道,进了隔壁。 隔壁实则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只差将灶房建好便能搬家具进来入住。 苏云落怀里抱着手炉走了一圈,心中已经有大概的设想。托赵栋的福,她这些年大大小小的院子布置了不少,积累的经验倒是能随手便列出一张洋洋洒洒的单子来。 咏雪才跟自家娘子转了一圈,就见娘子向外头走去。她从来没布置过房屋,哪里晓得需要什么,也只跟在后头回到苏家鞋袜铺。谁料娘子在隔帘后坐下,便铺纸掭墨写起单子来,这一写,竟洋洋洒洒列了好几张纸。 咏雪傻了眼。她认字的时间不长,却也看得出娘子将那些家具的要求写得分外详细 苏云落写完,却是不甚满意,若不是时间太急,她还想着到府城里定制许些新式的家具,罢,将就着用罢。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竟是这般上心了。待墨干,她将单子折好,交与咏雪:“你跑一趟,交给卫真,让他来办。”虽是答应替顾闻白布置,但这些力气活还是交给他的护卫好些。 咏雪自领命去了。 外头下着雪渣子,咏雪戴好风帽,换了高底的靴子,戴上手套,撩帘出去。寒风刺骨,街上行人无几,咏雪正埋头赶路,忽而从巷口里钻出一人,从后头拉她一把:“二妹。” 二妹是咏雪以前在家时的排行,自从卖身后便没有人再这般唤过她。咏雪停下转头一看,却是讶然:“婶子?” 拉她的不是别人,正是余嫂子。 余嫂子左右看了一下,用脏兮兮的袖口揩了一下眼角,才道:“二妹,过两日便要送伯年上山去,你要来啊。” 咏雪一时不知如何应话,送上山是亲人的事,她,她怎么能去呢? 余嫂子眼角沁出一点泪水来:“二妹,我早就将你当作是我的儿媳了。原来想着,等你过了十五,再将你们的婚事定下,可……”她竟然呜咽了起来。 咏雪连忙安慰她:“婶子,婶子,到时候我再想办法去罢。” 余嫂子拉了咏雪的手,老泪纵横,在脸上冲出两道泪痕来,脏兮兮的。她越发的伤心,声泪俱下:“可怜我的伯年,年轻轻轻的,都没有成亲,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边……二妹,要不,娘替你们寻个黄道吉日,替你们成亲罢?” 咏雪吓了一跳,忙忙挤出一丝笑容:“婶子,我还有事,先走罢。”说着便要将自己的手从余嫂子那双脏兮兮的手中挣开。 余嫂子虽然是个不事生产的妇人,但力气要比咏雪这个小姑娘大多了。她牢牢地攥着咏雪的手,嘴上道:“二妹,你与伯年的感情最好了,别抛下他一人啊……” 咏雪顿时毛骨悚然,不由得急出眼泪来:“婶子,我真的有事……” 余嫂子朝她森森一笑,终于放开她的手,亲切地道:“到时候来啊……” 咏雪支吾应了,拎起裙摆赶紧就跑。 余嫂子仍旧站在原地,似是看着即将到手的猎物一般地看着咏雪的身影。寒风裹了雪渣子向她刮来,她浑然不觉,半响后才用手胡乱一抹粗砺的老脸,自言道:“早知这丫头这么好糊弄,我便不用去求那黄三,使得我儿丢了性命。” 可世上哪有早知事,她用一条破头巾裹着自己的脑袋,低着头往家里走了。 咏雪一路惶然,直到进了顾宅的门,在灶房里坐着烤火,手里捧着烤得极香的芋头,一颗心才稍稍平静下来。 简言察言观色:“咏雪姑娘怎么了?” 这种糟心的事怎么能与简嫂子说呢,咏雪将芋头攥得紧紧的,扬起笑脸:“没什么,不过是在路上遇到一条野狗。” 卫香也怕狗,闻言便说:“是不是黑色的,嘴上一圈白毛的?上回我与英叔也遇着咧。” 咏雪忙点头称是。 卫香便安慰咏雪:“咏雪姐姐,你多吃几只芋头,下次便有力气跑了。” 简言不由得给了她一个爆栗:“净出馊主意,下次遇到野狗,不要乱跑,蹲下身装作扔石头,狗便怕了。” 卫香便嘻嘻的笑,缠着咏雪与她梳头。 火盆里烤着芋头,香气四溢。简嫂子正拈了针线做小孩的衣裳,一切都像是平常的样子,咏雪一颗心终于落了地。方才定是她太紧张了,才觉得余嫂子分外可怖。 替卫香梳好头,卫真也刚好回来,咏雪将苏云落列的单子与他,才告辞回去。 回去的路上倒是分外平静,刚好遇上从回春堂出来的卫英,便顺道一起乘车回去。 顾宅灶房里,卫真两口子将未来主母列的单子细细盘算了一遍。 简言虽是从顾家灶房里出来的,但终究没见过主子房中的布置,不过倒是听说过一二的。此时见单子上列了甚多她不认得的物件,便咋舌道:“咱们的太太果然是大户人家出身。” 卫真笑道:“说不定是与咱们公子一般,隐姓埋名在这灵石镇里。” 简言忽而想起一件事来:“娘之前来信说,她年纪大了,怕是顾家不肯再用她,说是过了年便来寻我们。”她抚了一下肚子,笑道,“正巧赶上小宝出世呢。” 她打量了一下屋子,与卫真商量道:“到时候人一多,房子便腾不开。小香也大了,也该自己住一间房。不若,我们与公子商量商量,将这房子买下来。” 卫真却笑道:“傻娘子,这几日公子差我看苏掌柜那头的房屋还有没有出售的呢,怕是要在那边落脚了。公子一向考虑周到,定然是都考虑到了的。” 简言却不大同意:“学堂在这边呢,若是将房子买在这头,孩子们上学倒是方便。苏掌柜那是考虑得不长远。” 卫真又看着简言笑:“以前你是哪里有好吃的便往哪里去,如今倒是转了性子,哪里有书香便往哪里凑。” 简言不服气:“苏掌柜定然是与我一样的想法。” 为母则刚,定然要替孩子们规划好将来。不过,除了顾家那个糊涂了一辈子的大太太。 京城。 顾家。 于嘉音闭着双眼,半躺在暖炕上,气息安然。炕下的小杌子上,坐着一个相貌端正的丫鬟,身边放一个笸箩,正做着针线。 外头正下着鹅毛大雪,天色阴暗。 丫鬟静静地做着针线,忽而听于嘉音问:“宝玲,什么时辰了?” 宝玲看一眼钟漏,道:“回太太,已是申时一刻了。”她边说着,边收拾笸箩,放在一侧,起身趿了鞋子,到煨着的小炉子上取了热茶,倒了一碗端过来。 于嘉音接过热茶,喝了一口下去,而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宝玲,我方才又梦魇了。”于嘉音怔怔地看着香炉袅袅上升的细烟,神情迷茫,“梦到你们三公子了。” 三公子早就四年前在外头就没了的事,顾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晓得。 三公子本就不受宠,没了便没了。但还留了一个遗腹子下来,叫顾璋,如今已经三岁多了。相貌与三公子并不相像,平日看着也不若三公子机灵。 但谁又会质疑呢?毕竟大太太一口咬定,顾璋便是三公子的亲儿。不管二太太是如何冷嘲热讽,她俱不在意。 但今年自过了中秋之后,大太太忽而时常做梦,梦到三公子在外头跌落山崖,她的精神头便一日不似一日了。 她年纪本就不轻了,不过几个月的功夫,老态尽显,素来喜欢热闹的她只留了大丫鬟宝玲在身边伺候,旁的人则都守在起居室外。 宝玲替她轻轻按着脑侧:“太太,您这是思虑过甚。”宝玲看到她的头顶上,又白了几缕头发。 于嘉音缓了心神,道:“若是天晴了,便到宝相寺去,替三公子做一场法事。” 宝玲应下。 心中却想道:这怕不是报应罢?以前亏待自己的亲儿,如今老了,竟是时时想起三公子来了。只可惜,为时已晚。 自己的女儿顾盼宁,早就不再踏入顾家的大门。 丈夫顾长鸣,辞了太子太傅的官职后,便日日躲在书阁里。 外头人看着荣华富贵的顾家,早就不堪一击的冷冷清清。若不是二太太时不时过来欲争夺中馈之权,荡起几分热闹,怕是更如一潭死水。 宝玲正想着,外头有小丫鬟低声道:“宝玲姐,三奶奶带着璋哥儿来了。” 宝玲看向太太,于嘉音缓缓道:“让他们进来罢。” 须臾,一个着了素色对襟大氅,梳着高髻,上头只插了两根碧玉簪的年轻女子牵着一个男孩走进来。 男孩细眉凤眼,长得与于扶阳十分相似。 手心手背皆是肉,于嘉音闭了闭眼睛,竭力让自己笑起来:“这般大雪,璋哥儿怎地来了?” 顾璋看一眼娘亲,才奶声奶气道:“今日璋儿学了一首诗,但是不晓得诗的……意思。娘亲说,祖母很有才华,是以璋儿便来向祖母讨教。” 旁侧的月娘只笑着,不说话。她是个心思玲珑的人,这段日子大太太像是有什么心事,一下子老了许多。大太太是她在顾家的依靠,大太太现在可还不能死,务必要活到璋哥儿成年。其实她最近也心急如焚,于扶阳惹了祸,躲出去了,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信了,她怕他出事。那她可真的没了依靠。是以她便教璋哥儿过来,哄大太太开心,好让她活得长久一些。 听了顾璋的话,于嘉音顿时笑了,也精神了一些,道:“快抱璋哥儿上炕,莫要冻坏了。” 月娘便帮顾璋脱了鞋,抱着他上炕去。 宝玲铺纸研墨,将顾璋念的那首诗誊写下来。 是曹植的《七步诗》。 顾璋念完最后一句,却见祖母的脸色变了。 “好一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于嘉音像是想到什么,忽而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却流下眼泪。 造孽,俱是她造的孽! 顾闻白醒的时候,卫英正在与苏云落说话。 第107章 第107章 约是怕吵到他,卫英的声音放得极低。若是平日,他耳力好,定是能听得清楚。但如今只能听到卫英在说话,却听不清具体说什么。 他只得唤道:“落儿。” 卫英便停止说话,须臾,苏云落才从屏风后走进来。 “你醒了?可要喝水?”她温柔地问道。 顾闻白摇头:“卫英说些什么?” 苏云落握紧他的手,才道:“是雷春将药粉给的沈大夫。”张伯年才死,雷春便迫不及待想来害他。若是她,定然叫这个忘恩负义的学生给活活气死。她本想瞒着他的,但想想又没有必要。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一日他会晓得的,还不如选择告诉他。不过,他应该撑得住罢? 感觉到她的担忧与鼓励,顾闻白回应地握了握她的手:“从上回他将我迷晕,我便对他彻底失望了。” 只是,心中仍旧有些不好受。张伯年死了,雷春欲毒死他,倒显得他分外失败。 苏云落只拿眼看他,眼中潋滟了水光:“气馁了?” “没有。”他哑然失笑,只是有些唏嘘,“短短几日,竟是发生这么多的事。”且还是在他昏睡的时候发生的,还真是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唯一可以宽慰的是,落儿答应他了。 苏云落没继续与他卿卿我我:“卫英去得回春堂时,沈大夫有寻死的念头。幸得他们去得及时,将他救下。原来几年前,沈大夫失手治死了一个人,并没什么人知晓。不知怎地被雷春知道了,拿此事来威胁沈大夫。沈大夫无奈,只得将药粉里隔河仙的份量加大,好让我们闻出来。” 顾闻白脸色却有些郑重:“万一闻不出来呢?”那他岂不是白白丢了性命?他可还没有娶妻呢!这沈大夫,以后不让他看诊了! 苏云落笑道:“沈大夫哪有那个胆量,这药粉他耗费了一晚的功夫重新配制过了,对你的伤口有益。他不过是想用这药粉将我们引到他那里去罢了,亦想借我们的手封住雷春的口。”这沈大夫,可真是个老滑头! 顾闻白挑眉:“那沈大夫果真治死了人?” 苏云落摇头:“他不确定。事后,他查了又查,愣是想不出,他的药方十分温和,便是一次吃上三服,亦会平安无事,怎地就治死人了呢?他原是做好被官府关押的准备,不过后来那壮汉的妻子主动提出私了,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但这么些年,这件事一直积压在他心上,郁郁不乐。” 顾闻白回想起沈大夫每次收诊金时神采飞扬的样子,不觉得沈大夫会郁郁不乐。 卫英在屏风后听得傻了眼,他方才有与苏掌柜说那么多吗?怎地苏掌柜说得好似她亲眼瞧见似的?未来当家主母就是有主母风范,本来寥寥数语的事竟然也说得这般精彩。 “我倒觉着这件事有些蹊跷。”苏云落一边说一边推断着,“年轻的妻子失去丈夫,应是恨不得将沈大夫以命偿命的,却主动提出私了,还只要了五十贯铜板。” “最要紧的,这妻子提出私了,理应不是寻死觅活的人,却在不久后投河自尽。” “沈大夫本就是大夫,理应行救死扶伤的职责,忽而背上两条人命,简直愧疚无比。是以后来,他想时不时地救济那同时失去父母的孤女,但孤女却不见了。” 竟是成了一桩悬案。 而这桩悬案,如今被雷春用来威胁沈大夫。 雷春这人,欲毒死恩师,怕是会遭天谴的罢。 也幸好沈大夫滑头……不,机灵,将他们牵扯进来。也应是沈大夫内心坦荡,那壮汉并不是他所害,是以并不怕别人知晓。相反,这种事情越多人知晓越好,如此别人才没有威胁他的根本。 苏云落一口气说完,一时竟然想入了神,只自己在那里细细考虑着,眉头轻轻蹙着,明眸善睐。尽管有些不地道,但这件事比话本子还精彩,她一时想得多了些。 顾闻白连唤她两声,苏云落仍旧兀自发呆,他不禁气笑,不是他的性命比较重要吗?她怎地还琢磨起这案子来了?若是要查案,须得报备黄镇公,而后是县里,府里,待人来时估计都过去七八日的功夫了。 他来这几年里,镇上不是没有发生过别的命案,那些衙役懒懒散散地来了,又懒懒散散地查案,好吃好喝的倒是造了不少,命案却是草草了结。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是以他才来到这灵石镇,做一名教书先生,勤恳教书育人,希望这里的莘莘学子,将来出去做官之后,能清白做官,爱护百姓,正值劝谏官家。 不过,转眼四年过去,却是一无所获,还差点将性命给倒贴上了。 说不甘心,那是不可能的。 顾闻白的眼神冷了下来:喻明周,当时便该让喻家老爷子将他打死才好! 喻明周回得客栈时,雷春已经候在里头了。 胖小二擦拭着桌椅,一边看着雷春,一边看着喻明周。雷大神童,竟然与这小气吧啦的公子是认识的?想到不久前落不到好结果的客人,也是与雷春认识的,胖小二不寒而栗地打了个寒颤。 三人一道上楼,进得天字二号房。 里头,喻明周的另一位长随喻韦已经恭敬地候在里面了。 瞧喻韦的神色,夜探黄家怕是有极大的收获。喻明周不慌不忙,让雷春去煎茶,又让喻意到下头点了几盘点心,几人坐下,吃了一阵,热乎了身子,才说起正事来。 开说之前,喻韦先看一眼喻明周。喻明周微微点头,示意他,雷春不是旁人。 雷春自是当作没看见。喻院长虽然爱护他,看重他,但是办起一些事来,却还是避着他的。如今让他在场,喻院长对他的信任度又上升了。 喻韦道:“小小一个黄家,护卫竟有上百人之多,这让属下非常的疑惑。一开始,属下怀疑,这些护卫是保护黄三姑娘的。”毕竟黄三姑娘貌似天仙,倾国倾城,有着大用处。 “但属下躲在黄三的院子外候了半刻,那些护卫并没有过来。” “是以属下断定,这些护卫另有蹊跷。” “属下又怀疑,那些护卫是守卫黄家库房的。” “但属下又躲在黄家库房外半刻,才过来一趟护卫。” “最后属下耗费了不少功夫,才探得,原来那些护卫守卫的,是一处十分偏僻的院子。” “光是门前的护卫,便足足有二十人之多,每两个时辰换一次班。” “那些护卫十分警惕,属下守了一夜,才寻到破绽之处,趁机进了院子。”也冷得他够呛。 “里头的房屋,布置一看便十分的诡异。属下幸不辱命,寻到暗室的开关,下得暗室,才发现惊天秘密。” 喻韦说话向来很慢,还要承上启下的,半天才到精彩之处,偏生他还停下来,倒了一杯热茶,润润嗓子。 余下三人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生怕遗漏了哪处的精彩。 喻韦吃下热茶,滋润过嗓子之后,才缓缓道:“原来暗室里,竟然放置着一方棺材,里头躺着一具女尸。” 喻明周笑了:“果然有趣。” 喻韦欲言又止的看向喻明周。 “说罢。”喻明周道。他如今还没有一子半女,若是将雷春调教好了,将来认作干儿,也是他的另一个打算。 当然了,能将顾闻白教出来的学生引到歪路上,也是他的打算。 当年被设计暗算的事情,怎么可能过去,一笑了之! 喻韦这才又道:“那女尸面容栩栩如生,整间暗室放置着冰块,这些还不是顶顶重要的,顶顶重要的,是那女尸的面容肖似十数年前失踪的太子妃卫碧娥。”当时,府城的街头上,贴满了卫碧娥的画像,赏金三万贯。赏金诱人,无人不蜂拥去寻太子妃。他当然也去了,将太子妃的画像研究得透透的。 果然,他话音才落,其余三人的脸色俱是震惊。 灵石镇离京城有千里之遥,失踪十数年的太子妃的尸体竟然藏在黄家里。 可真是惊天秘密! 一下喻明周的神色变了又变,最终荡出一丝笑容来,可真是天助他也! 雷春震惊的却是,他居然离那等高高在上、金尊玉贵的人那么的近!虽然只是一具尸体,但是也够让人震惊的。 喻明周道:“喻韦,你可确定?” 喻韦点头:“属下确定。”那等尊贵的人物,虽然长得没有黄三姑娘好看,但是五官大气端正,颇有威严之相,可不就是未来皇后的长相。只可惜,在太子妃的时候极香消玉殒了。 喻明周笑道:“是时候造访一下我那未来的岳丈了。”想不到岳丈的背后竟然有那等大人物的存在,想想便扼腕,白白浪费了几年的时间。若是他早些将黄三娶进门,说不定现在早就回到京城,何苦还在这里与那顾闻白周旋?不过,倘若走之前能亲手将顾闻白解决了,也是快意。 只可惜这灵石镇上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物件,他这次来,身旁除了两个护卫,其余的都没拿。 他眼珠转了转,问雷春:“顾闻白家中你可去过?” 雷春点头:“去过。” “他家中可有奇珍异宝?” 雷春回忆:“书画占大部分。”不得不说,顾闻白家中的书画,比起喻院长书房的,似乎要多得多。顾老师的学识渊博,是喻院长远远不及的。但,顾老师的眼界,却比喻院长要窄得多。他那些什么清官论、爱护百姓、促进农桑的话语,在满是清贵学生的学院里显得尤为可笑。哪个书生十年寒窗,想的不是位极人臣,呼风唤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呵呵,太子太傅的儿子,手上定然是有许多名贵书画的。 喻明周想到此,朝喻意道:“去拿几幅来。”方才在那小寡妇的门前,喻意与卫英打了一架,喻意的实力远在卫英之上,他没有什么好顾忌的。更何况,喻韦的功夫又在喻意之上。 啧,捏死顾闻白,不过像捏死一只蚂蚁一般轻易,就让他与那小寡妇多活几日罢。 喻意领命自去了。 喻韦忙了一晚,自去歇息了。 喻明周与雷春对坐,一时无语。其实文人之间能聊什么,不过是琴棋书画,但喻明周是个半桶水,那些皮毛早就在雷春面前抖搂过了。他最擅长的,还是哄美人,现在总不好教雷春的罢。还是雷春机灵:“喻院长,学生家中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喻明周点点头:“说来你那姐夫也可怜,好生照料他罢。”男人没了那玩意,还能有什么乐趣? 雷春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默默地出去了。 卫真拿着苏云落给的单子,在自家公子的房中巡了一圈,决定先将公子所有的书画通通都搬上马车,搬到新家去。公子当初从顾家出来时,最看重的便是这些书画了。 这些书画,一部分是公子早年用自己的私房积攒的,一部分则是公子的好友赠送的,名贵的不少,若是拿出去典卖,能值不少银两。 当然了,最要紧的还是苏掌柜给公子画的那幅梅花图。 简言挺着肚子,牵着卫香,想帮他收拾。 卫真让她坐在一旁:“你别忙。” 他自己则细细将书画都包好了,再来来回回好几趟,终于都将那些书画都搬上了马车。新雇的两个护卫无奈地看着他:“卫兄弟,你就不能让我们帮忙吗?” 卫真瞥了一眼他俩:“你们粗手粗脚的,莫不要将公子的书画给弄坏了。” 卫香眼巴巴地看着亲爹:“爹爹,小香想保护这些书画。” 卫真摸摸她的头:“小香乖,说不定很快便能天天见到咏雪姐姐了。”等搬完这些书画,方才定的那些大床暖榻的一送去,便是妥妥的新房了。 想不到竟然能布置公子的婚房,卫真想想就挺自豪。 卫真坐上车辕,预备自己驾车亲自送过去。 他竟是没注意到,在不远处的巷口里,有一个男子双手拢着,正盯着他。 呵,他本想取几幅画,没成想卫真竟送来一车。喻意的眼珠转动着,渐渐有了主意。 街上风越刮越大,原来的雪渣子也变成了雪花,风雪交加,肆虐着灵石镇的街道。 这般严酷的天气,街上行人无几。 卫香探头在门口,很不放心:“爹爹,你要早些回来啊。” 卫真笑着应了,让卫香回去,自己则驾车启程。 灵石镇那么小,从公子这头到苏掌柜那头,驾车不过一刻钟。 卫真驾车行至弯道处,忽而从旁侧蹿出一人,手一甩,满天的雪渣子便朝他的脸飞过来! 第108章 第108章 卫真下意识地低头一避,电光火石之间,方才那人已蹿至他跟前,铁腿一抬,便要将他踢下去。 卫真头一低,腰一矮,便要避过他的腿。 却是一个不慎,竟从车辕上跌下去。 那人抢过缰绳,嗤笑道:“三脚猫的功夫。” 卫真怒极,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一跃而起,纵身一飞,攀上车厢。 那人正是喻意,见状咦了一声,却将马车驱得飞快,企图将卫真摔下来。 卫真却也不急,只好整以暇地翻进车厢里,嘲笑道:“我倒要看你去哪里。”灵石镇就那么大,道路又不复杂,哪个傻的才来抢马车。 喻意恼了,一勒缰绳,骏马咴叫一声,停下来。 他跳下马,朝卫真勾勾手:“下来打一架。” 卫真安然不动:“不打。” 听得马叫声,沿街的商铺倒是纷纷撩开帘子,钻出些人头来看热闹。 喻意赶紧掩了脸,跳下车去,转眼消失在巷口里。太大意了,没想到这人竟然身轻如燕,功夫竟是比卫英好得多。 卫真嗤了一声,从车厢里钻出来,照旧驱车前进。 苏家鞋袜铺隔壁的房屋院门大开,卫真停下车,见卫英正忙着指挥送家具来的人,将家具放在恰当的位置上。前院已俨然布置成厅堂的样子,香案高背椅花几无一不齐全,两侧各放置一座屏风,款式虽普通,是猫滚绣球图,但胜在有雅趣。 卫真望一眼里头,只见苏掌柜披着斗篷,坐在绣墩上,抱着手炉,咏雪站在一旁。未来主母亲自来监工,还有什么不确定的?卫真顿时笑开花,叫来卫英一起将车上的书画悉数抱进去。 苏云落疑惑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卫氏两兄弟,以及面前的一堆书画。 卫真恭恭敬敬:“苏掌柜,这些皆是公子最珍贵的东西,以后就交给您了。” 苏云落看到她画的那副寒梅图放在最上头,不禁莞尔一笑:“辛苦你了。” 听听,这活脱脱是主母的语气了。卫真卫英相视而笑,只觉着这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便不过如此了。 却见苏云落瞧一眼里头,道:“已布置得差不多了,可以将你们公子抬过来了。” 的确布置得差不多了,只要烧上地龙,便是一间温暖的房屋。 呃……苏掌柜亲自监工,是要速速将自家公子搬过来吗?卫氏两兄弟不得不垂头丧气地跟在苏掌柜后头,进了苏家鞋袜铺,将面色不虞的公子从榻上扶起来。 顾闻白一步三回头:“落儿,那头果真布置好了吗?” 苏云落面上柔和:“自是布置好了。那边的灶房还没有修整好,我到灶房吩咐辛嫂子熬一些温补的汤与你吃,你且放心去罢。” 既得落儿的承诺,顾闻白放心地跨出苏家鞋袜铺的门槛。 他不晓得的是,他才一走,苏云落便半靠在迎枕上,长长地吁了一声,而后道:“咏雪,且煎些花茶来。”动了情思可真不易,她这一天累得够呛,素日里喝的花茶、美容觉竟通通被搁置了。且在顾闻白面前,她也不敢有丝毫的放松,时刻姿态优雅,这一日下来,将她的脖子倒是绷得累极了。 咏雪才煎得茶来,就见娘子已沉沉地闭着双眼,气息均匀。她不禁莞尔一笑,轻轻帮娘子盖好裘毯,再转身往灶房去。 娘子方才承诺的温补汤,可不能少了。 顾闻白躺在布置得十分雅致的房中,眼巴巴地等了许久,仍是不见苏云落过来。卫真卫英在归置书画,已经差不离了。眼看天色将暗,顾闻白便让卫真先回去。简言的肚子那么大了,不能没有人照应。 卫真却摇头,将方才过来时有人欲劫马车的事情说了:“我看还是守在公子身旁较好。”毕竟自家弟弟不靠谱。 卫英闻言,问:“那人是不是眼似牛眼般大小,招风耳?” 得了卫真确定,卫英恨得牙痒痒:“那厮力大无比,我差些落了下风。” 是明明落了下风。顾闻白看他一眼,没有揭穿他。到底也没让卫真回去,这段时间风云诡异的,他还有事让卫真去办。 小睡了一觉的苏云落神清气爽,只觉得眉眼都舒展了不少。她吃了一碗银耳羹,又重新洗漱过,坐在妆台前梳发。 思来想去,还是让咏雪梳了朝天髻,上头只着两根素雅的羊脂玉的钗子,耳环却用的小粒珍珠做成的流苏。仍旧是描了细眉,打了一层薄薄的粉,口脂沾的玫瑰粉。 至于衣裳嘛…… 她在笼柜里翻了又翻,最终翻出一件藕色的高领袄子来。高领的袄子一穿,下面配上同色的袄裙,系上羊脂玉的禁步,再配上同色的花鞋。 还是没有动弹,仍旧坐在镜子前左思右想,最后让咏雪将之前顾闻白送的暖玉翻出来,挂在脖子上。 总算是好了。咏雪的嘴儿抿了半天,眼儿里含着笑意。苏云落瞪她一眼,故意斥道:“去拜访邻居,可不能草草了事。你,快去重新梳洗梳洗。” 咏雪终于笑了出来:“娘子,顾老师眼里只有您,咏雪再怎么梳洗,也只是个烧火丫头。”末了还补上一句,“娘子,外头下着雪,天儿可冷呢,您不怕被冻坏了?” 顾闻白房里不是有地龙吗?她穿那些裘衣斗篷早就穿得不耐烦了,写起字来都不方便。 但想起若是受了风寒,涕水四流的样子,她还是披上了斗篷。 苏云落过来时,身后的咏雪拎着食盒,还拎着一方小小的木匣子。门前却站着两个小厮模样的男孩,见苏云落,二人竟是吓了一跳。这不是将前主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的黑罗刹吗? 苏云落也面露疑惑,这两个男孩不就是于扶阳之前的小厮?怎地帮着顾闻白看起大门来了?她可记得她已经将卖身契还给他们了。 卫英忙迎上来,给苏云落介绍:“苏掌柜,这是新来的小厮。高一些的叫小瓜,矮一些的叫小果。” 这名气取得,倒是很大俗大雅了。苏云落还是忍不住问他:“顾老师取的?” 卫英摇摇头,面露得意:“是我取的。” 一旁的咏雪忽而庆幸,自己是被娘子买回去,不然落的下场便与小瓜小果一般了。 卫英教导小瓜小果:“这位是苏娘子,以后你们要听她的话。可省得了?”这两个男孩也怪可怜的,听说几日前才被卖出去,没几天主子就消失了。好在卖身契给了回来,爹娘才见了一面,给了两顿饭吃后,又将他们带到牙行插价售卖。 小瓜小果忙忙点头,黑罗刹的话谁不敢听? 看到他们眼中的敬畏,苏云落没揭穿他们,自与咏雪进去了。 经过一番大修,此时的小院已与之前大有不同。地上是新铺的青砖,绕着围墙新做了一圈花圃,里头预备种青竹与芭蕉,此时泥上薄薄的积了一层雪。紧挨着花圃是一口井,用木板盖着。 苏云落一路进去,因没戴风帽,青丝上落了几点寒雪。撩开帘子,进得热乎乎的起居室时,寒雪融化,从她的额头上流出一点化的水来。 糟了!她新梳的妆!苏云落不禁用衣袖掩面,差些想逃出去,才转身就瞧见咏雪疑惑地看着她。苏云落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周遭:“这地龙修得不错。” 那头顾闻白早就挣扎起来,含笑看她:“落儿,你来了?” 屋中没有旁人,咏雪放下食盒与小木匣,自动退了下去。地龙烧得旺,顾闻白里头穿一件中衣,外头披一件薄棉袍。苏云落却不应他,走到屏风后的衣架处,将斗篷脱下,露出里头精心挑选的衣衫来。 她从屏风后走出来时,顾闻白的眼睛猛然一亮,不禁叹道:“落儿,你好美!” 苏云落落落大方地接受了:“承蒙夸奖。”她边说着边走近他,在他面前的绣墩坐下,取出食盒里的汤盅来:“新熬的汤,快喝了罢。” 顾闻白这回没厚着脸皮让她喂,而是痛快地一喝而尽,而后眼巴巴地看着那个小木匣:“落儿,那是什么?” “新居礼。”苏云落十分坦然,将小木匣打开,展示与顾闻白看。 却是一沓不曾书写过的纸。 纸是上好的谢公笺,深红色,整整齐齐地码在小木匣里。 不管是落儿送的是什么,顾闻白都欢喜。他正要接过,小木匣却被苏云落牢牢地拿着。他不解,却见苏云落狡黠一笑:“前些天,我在你的案桌上发现了一本手抄的话本子,话本子写得不错,我很喜欢……而后我经过对比,发觉上头的字迹,与你的十分相仿。” 顾闻白的神情忽而变得呆滞起来。 苏云落察言观色:“是以你再写一本罢?” 顾闻白的手缩回来,闷闷不乐:“不是我写的。”落儿竟然喜欢好友写的话本子?虽然他亦有鼓励好友大胆写下去,但是一股酸意还是弥漫在他心头。太难过了。 有一瞬间的静谧。 小木匣停在半空,很是尴尬。因烧了地龙,并没有火炭的爆破声打破尴尬。 苏云落若无其事地欲将小木匣收回来:“既如此,那这谢公笺便不送你了。” 顾闻白总算从酸意中清醒过来,将小木匣抢过来:“虽然不可以写话本子,但是我可以给你写情话,每日一段,不重复。” 苏云落的表情勉为其难:“倒还可以。” 顾闻白当下便要起身研墨:“我这便写。” 苏云落将他按下:“不忙。不过,你的好友是不是经常写话本子?在哪家书坊出书?若是他穷困潦倒,我倒是可以让李遥帮他,这般好的话本子,理应能大火。若是每本能赚上一百文,便能让他衣食无忧……”在商言商,她一向是一个很合格的商户女。 顾闻白:“……”假如他被醋意活活淹死的话,不晓得值不值得? 难不成,落儿是看了那话本子才与他相好的?思及此,顾闻白的一颗心似沉到了大海里,暗无天日。 见他面色不虞,苏云落尤不自知,而是看着他的下巴半响,才讶然道:“你刮胡子了?” 顾闻白忍住心疼,勉力点点头。 苏云落便道:“还是刮了好看些,这几日看着怪邋遢的。” 又是一箭穿心,偏偏还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暗伤在内。 顾闻白觉着自己理应寻个地缝钻进去,而不应躺在榻上。他喉咙涩涩的,欲问苏云落是不是因着那话本子才喜欢上他,忽而卫英在外头道:“公子,大哥回来了。” 他才强振起精神来,与苏云落道:“之前我们夜探黄家时,发觉守卫众多。那时我便觉着甚是奇怪,黄家虽富,却还没有到需要那么多护院的地步。如此多守卫,定是有蹊跷。刚好我们之前与常帮黄三跑腿的一个人搭上了,便使他去打探。方才我差卫真前去问那人,现今应是有消息了。” 他说话忽而有些喘,苏云落听完,下意识地伸出柔夷,轻轻帮他抚了抚。 顾闻白忽而精神一振,气色都好了起来。 卫真与卫英进来了。 果然,卫真道:“那刘壮说护院主要是守卫着一处偏僻的院子,里头到底是什么,他无法靠近也无法进去,是以并不省得。但是,黄盛福却因为黄三将我们引到黄家去大闹一场而责骂了黄三。黄三一向得他宠爱,是寄予厚望的女儿,他因此事责骂黄三,定是蹊跷。” 卫英想了又想:“难不成,里头私藏了火药?” 顾闻白摇头:“那院子里皆是明火,不可能是火药。” 卫真自请缨:“到底是什么一探便知,今晚让属下去一探究竟。” 顾闻白脸上忽而浮起一丝笑容:“我自有一个极好的人选。” 一只茶杯朝喻意扔来,落在他的额上,撞出一点青影来。 “废物!”喻明周骂道,“让你去取几幅画都取不来。” 喻意垂着头:“那人身手不凡,又是在大街上,倒是不好办。”之前他帮喻明周做坏事,被抓过一次。那衙役都说了,只要二百两银便可以将他赎出来,但偏生喻明周不肯,与那衙役讨价还价了半个月,压价到五十两,才将他赎出来。虽然在牢里没受刑,但吃了半个月的清粥,饿得见到老鼠都想逮着了吃。 喻明周怒火更盛:“那你说,该如何去黄家?” 喻意的头垂得更低:“您定是有办法的。”黄三姑娘非主子不嫁,这还不好办? 喻明周磨着牙,盯着喻意半响,最后喘着气道:“办事不力,这个月的工钱没有了。你到下头去,寻那小二,让他买几盒镇上最好的点心来,账先让他们垫付。” “是。”喻意自领命去了。 听得喻意的话,胖小二睨着眼,看着他半响不作声。 第109章 他的眼神,着实太不好看了! 半文钱压倒英雄汉,何况还是不菲的银钱。喻意仍旧赔着笑,若不是这里的人进进出出的,他早就将这嫌贫爱富的胖小二给打晕了。他心中自是对自家主子不满的,明明有钱,却不舍得先拿出来。前不久喻明周给有了身子的外室青娘置办了一座二进的小院落,足足花了五百两,还不说给青娘另买的婢子婆子了。还有,里头的家具什物,花的又不止五百两银了。尤其是那张箱式大床,精工细雕;铺在上头的褥子,那个柔软……别问他是如何知晓的,不过是和青娘滚在上头的时候感受过的。青娘的身子,也怪柔软的咧。便是不晓得她肚子的孩子,到底是他的还是喻明周的。 胖小二又看了喻意良久,才很不情愿地应下来,翁声翁声道:“他也要垫付,他也要垫付,怪难为人的。” 喻意连忙点头称是。 胖小二哼了一声,从柜台后面摸出一顶裘帽戴上,又睨了喻意一眼,才撩帘出去了。 喻意心中呸了他一声,又不想回楼上去 胖小二冒着风雪来到灵石镇上最好的点心铺子陆家食铺,在里头挑挑拣拣,好半响还没有拣好,忽而从外头进来一个小伙子,对那陆店家道:“我娘子新得了一个小子,这些点心我全要了!” 胖小二一听急了:“这位小哥,我还没有买呢。你留几样给我,我这是给客人买的,买不回去怕要被责骂。” 那陆店家也是个善心的,省得胖小二时常帮客人跑腿,便与那小伙子说了。小伙子却笑道:“我全买了送与你家客人一些,不就妥了,便算是为我家小子积福了。” 胖小二大喜,谢过小伙,而后看着小伙子掏出一沓双喜的剪纸来,让店家贴在点心盒子上。如此忙活半响后,胖小二拎着几盒不花钱的点心心满意足回得客栈。 喻意还候在楼下等着,见胖小二回来,忙朝他一笑。 胖小二板着脸:“花了我二两银钱呢,到时可要记得还给我。” 就这几盒点心要花二两银钱?便是府城里最好的点心都不用这么贵!喻意怀疑地看着胖小二,胖小二可不惧他:“你若不要,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方才那点心全被人买走了,一个不剩。” 眼看天色已晚,店家怕是不会再做点心了。是以他才这般的理直气壮。 喻意忍气吞声地接过点心,赔着笑上去了。待他离开灵石镇之时,定然将这胖小二胖揍一顿! 上得楼上,喻明周倒是不嫌弃点心,只道等喻韦醒了便一道前往黄家。 天色暗下来时,黄盛福正吩咐下人摆饭。一道道精致的饭菜被送上来时,忽而匆匆进来一个小厮:“老爷,外头来了几个人,说是有急事要与老爷相商。” 黄盛福不慌不忙:“来者穿着如何?” 便晓得老爷会这么问,小厮口齿伶俐:“为首穿着黑狐裘,面白有须,头上束着玉带。他身旁的另外二人,奴仆装扮,衣着整洁。” “带着礼物?” 小厮又道:“带着几盒陆家点心铺的点心。” “可搜身了?” “搜了,手无寸铁。” “所为何事?” 小厮脸上露出一点疑惑来:“他道,冰窖美人?”他晓得自家三姑娘是倾国倾城的美人,素日里对他们也怪冷淡的,难不成这是三姑娘的外号? 黄盛福的脸上腾然闪过一道杀意!但谨慎如他,他还是露出笑容:“原来是我的一位故友,快快将他迎进来。” 小厮自领命去了。 黄盛福转头对另一个侍从道:“叫黄绿山过来。” 黄绿山这几日没什么心情,原来要将那小寡妇解决的,但他最小也是最疼爱的孙子忽而得了病,高热不退。家中人都吓坏了,延请了几次大夫俱没有办法。幸好那小寡妇这几日颇为安分,没见有什么动作,是以黄盛福才默许他暂时放着小寡妇,专心照料小孙子。如今妻子虽然摆上饭,黄绿山仍旧毫无胃口。 他有些疑心,许是他杀孽太重,是以才报应在他的小孙子身上。小孙子的面貌最肖似他,也最聪明。之前得了老爷允许,只待开了春,便将他送到学院去念书的。这几日却似是烧糊涂了,连他都不认得了。 妻子劝他:“阿山,你看你都瘦了一圈了,若是小奇醒过来,怕是要心疼你了。” 黄绿山摇头:“我不饿,你自吃罢。” 妻子只得自己吃了起来。 黄绿山又走进房中,去看孙子小奇。小奇脸上仍旧烧得通红,在昏暗的灯下瞧着,越发的恐怖。 黄绿山心疼异常,见孙子盖着的被子似是滑落了些,便伸出手去,替他提上来。这一提,却发觉孙子的脖子上似是有些红疙瘩。他正欲细看,忽而听得妻子在唤:“阿山,大老爷差人过来,让你速速过去一趟。” 主子发令,黄绿山不得不从。临走前,他叮嘱妻子:“且好好照料小奇。” 外头的风雪越发的肆虐起来。 夜色沉了下来。 黄绿山走进待客的厅堂时,里头多了三位陌生人。黄盛福正坐在上首,手中端着一碗茶,面上虽然带着笑,却是浮于表面的。见他进来,黄盛福的头微微摇了摇。 多年的默契让黄绿山知晓,老爷很不喜这突然造访的客人,甚至还起了杀意。黄绿山默默地站在一侧,观察起这雪夜来客来。 只见那人长相阴柔,偏偏还浑身透着一股子儒雅的味道,这种人的桃花最旺,却也最薄情。他身旁的那两个长随,目露精光,怕都是练家子,且功夫还不弱。 黄绿山打量完毕,朝黄盛福摇摇头。表示这雪夜来客,怕是不能动。 茶已经喝了半碗,黄盛福笑道:“不知这位公子,突然莅临寒舍,是为何事?” 来人自是喻明周。 他放下茶碗,不慌不忙地看了一下周围,又看了一眼黄盛福。 黄盛福立刻表示:“都是可以说话的人,公子请不要多虑。” 喻明周笑道:“方才并没有向伯父表明身份,是晚辈的不是。”他口中虽然自称晚辈,屁股却仍旧粘着凳子,手倒是作了个揖,“晚辈乃是府城里宏光书院的院长喻明周。” 黄盛福不为所动,不过是一个儒酸书生,竟敢来他面前撒野。 喻明周不慌不忙,兀自说下去:“伯父的令爱三姑娘,之前在府城里住时,便常与晚辈一见如故,时常与晚辈切磋棋艺。” 黄盛福的脸终于起了波澜:“小三与你切磋棋艺?” 他的女儿他还不省得,琴棋书画都学过,偏偏除了样貌出色,其余的老天爷都没给。 “正是。”喻明周点头,仍旧温和地笑着,“切磋来切磋去,晚辈便与令爱互相倾心……” 黄盛福沉下脸:“绿山,将这贼子的舌头给我割了!” “爹!”却听从外头传来一声莺啼,一道人影扑了进来。 黄三扑到黄盛福跟前,双眼盈着哀求:“爹,我的好爹爹,周哥哥可是京城簪缨世族周家的长房嫡子,才华出众,相貌出众,在府城里,没有人不敬重他的!” “混账!”黄盛福气得肝疼,受人敬重的书院院长能冒冒失失地跑到姑娘的家中来,说与他的女儿有情吗? 等等,这贼人是京城中人?簪缨世族周家?黄盛福的脑子里将京城里的簪缨世家过了一遍,终于想起来,倒是有个周家,那可是周太后的娘家,难不成是那个周家?不过,周家因出了一个周太后,是以向来低调做人,不曾有过什么狂妄之辈。但也难保私底下这些后代子孙在山高皇帝远的地儿嚣张跋扈。但周太后的娘家孙子也不管用,他金尊玉贵养着的姑娘,将来是要进后宫当妃子的!吴王可承诺他,待明年开春便将小三送进宫里去。他女儿这般美貌,不说皇后,当个宠妃那是跑不了的。更别提还有吴王在宫里打点。 黄盛福的脸沉了下来,唤黄绿山:“将这私相授受的东西给我关进桃花楼,禁足三月!” 黄三向来是被他骄纵惯了的,当下瞪一眼黄绿山:“你这老东西敢动我一下!” 黄绿山默默地垂下头。 黄三攀着黄盛福的手:“爹,我的好爹爹,你就成全我与周哥哥罢。您不是一直都想我嫁到京城去吗?周哥哥便是最好的人选!我们可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 恬不知耻!黄盛福一阵头痛,将黄三甩到一旁:“我送你到府城去,是让你长见识的,不是让你与男人私通的!” 黄三跺起脚来:“我不管,我不管!我便要嫁与周哥哥!不然,我便死给你看!” 黄盛福咬牙,狠狠地甩了黄三一个巴掌!这不要脸的东西,没看见那喻明周在旁侧只顾看他们父女俩吵,却一点都没站出来吗?他活了一把年纪,还瞧不出那喻明周是狼子野心,不过是瞧上黄家的家产而已! 黄三的脸侧到一边,娇嫩的脸儿顿时浮起触目惊心的巴掌印来。 喻明周终于出面了,他将黄三搂在怀中,疼惜地问:“可疼?” 黄三埋头在他怀中,大滴大滴的眼泪流出来,将巴掌印沁得生疼生疼的。她的周哥哥终于亲自上门求亲了,可爹爹为何不同意? 瞧着眼前这对搂着的野鸳鸯,黄盛福更是上火,正要吩咐黄绿山将喻明周等人扔出去,忽而见喻明周抬头,嘴边似笑非笑:“伯父,假若您不同意晚辈与小三的婚事,那您家中藏了冰窖美人的事,可就瞒不住了。” 黄盛福咬牙:“死人会帮我瞒得紧紧的!”他眼中杀意浮动。 喻明周不慌不忙:“晚辈既能威胁您,便能安然无恙走出这黄家的门。伯父,请您三思。” 黄盛福的一口老牙都要咬碎了!他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竟然是如此结局,他不甘心! 黄三呆呆的问:“什么冰窖美人?”黄家不就她一个美人? 到底是多年的老狐狸,黄盛福沉下心,面上恢复平静,吩咐黄绿山:“将三姑娘带下去上药。” 黄三扬着方才被他打了一巴掌的脸:“你若是不答应,我便一头撞死在这里。” 喻明周察言观色,安慰黄三:“小三,你先下去,我定会与伯父好好商讨婚事的。” 这是婚事有望?黄三喜出望外,乖乖地跟黄绿山下去了。 黄盛福又是差些气得倒仰,都说儿大不由娘,女嫁从夫,他这女儿,如今还没有嫁出去,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一切恢复平静。黄盛福撩袍坐下:“你要什么东西,若在我能力范围内,我都给你,唯独我的女儿不行。” 不愧是盘踞灵石镇多年的主家人,一眼便看穿他的企图。但他要的不仅仅是东西,而是更多的,比如……金钱,权力…… 喻明周薄唇边漾起一抹笑:“伯父明察秋毫,晚辈便直言不讳了。” “三件事。其一,将我的宿敌顾闻白弄死。”有人替他动手,是最好不过了。 “其二,我需要白银五万两,最好折成银票,全国通存通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其三,请你背后的人,替我在京城里谋一个正四品的官职。”他的祖父不就是做到正五品吗?他便要风光地回去,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一吐那口压在心中的浊气。当然了,倘若黄盛福背后的那位以后是真命天子,便最好不过了。 黄盛福听完,面色平静,沉吟半刻才道:“前面两个要求我都可以做到,后面的我不能保证。” 喻明周气定神闲:“若是他没有办法,冰窖里的那位美人,便要重现天日了。届时,不晓得又会掀起多少风浪呢?” 他坐在那里,唇角上扬,宛若在与黄盛福讨论晚上吃什么,明日的天色好不好。 黄盛福的目光闪了又闪,口中的老牙磨了又磨,最后道:“近来风雪颇大,送信需要一段日子,你先回去等着罢。” 喻明周缓缓一笑:“晚辈可以先回去等着,但倘若伯父派人来搔扰晚辈,晚辈可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朝喻意使了一个眼色。 喻意会意,走到一根柱子下,抬手,用力一拍,那根需要成年男子双手齐抱的柱子便多了一个一尺见深的手掌印。 黄盛福的脸黑了。 喻明周大摇大摆地走后,他呷一口热茶,才缓缓道:“你瞧瞧你,招惹了个什么东西回来。你是贵人?我看你是祸水!” 第110章 第110章 他话音才落,方才跟着黄绿山下去的黄三瞪着一双盈了泪水的桃花眼出来,银牙紧紧咬着下唇,看着黄盛福,没回应他方才的话:“爹爹,女儿先回去了。” 到底是疼爱多年的女儿,黄盛福叹了一声,安慰她:“这喻明周不是良人,爹以后定会替你寻一门更好的亲事。” 黄三盯着她爹:“过了年女儿便二十了,爹爹是想让女儿做老姑娘吗?” 黄盛福的脸又沉下来:“我花费了多年的功夫,锦衣玉食地供着你,便是让你嫁给那满口谎言的书生?方才你也听见了,他那三个条件,可有你?但凡有一句是为着你,我说话便不会这么决绝。那等薄情寡义之人,你还是速速断了为好。别想着再与他藕断丝连,否则,你连桃花楼的门都出不去!” 黄盛福说着,喘了起来。 黄三看着黄盛福,问:“爹爹替我谋的婚事,是极好的吗?” 夫婿乃是当今的官家,自然是极好的婚事。但黄盛福是极为谨慎的人,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他是不会透露出来的。 是以他应道:“自是极好的。小三乖,爹自是不会害你的。你且回去好生歇着,多吃些燕窝阿胶。”女儿这副好模样,必须时刻用这等美容圣品养着。为了当上未来国丈,他向来是不吝银钱的。 黄三竟乖巧地答应下来,低着头,默默出了门,候在门外的如霜与如雪马上替她披好斗篷,递上手炉。 三人默默地走在游廊中,风雪不断地刮进来,如雪欲打伞,黄三却开口道:“待过了三更,我们出一趟门。” 如霜有些迟疑:“大老爷那边……”以往三姑娘做什么,老爷自不拦着,但方才她们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原来老爷并不是事事都顺着三姑娘。不过,方才那喻明周,可真是可恶,明明姑娘心中全是他,提的三个条件竟然没有一个提到三姑娘的。 如霜如雪尽管平时是伺候在黄三身旁的,但她们的卖身契却并不在三姑娘手上,是在黄盛福手上的。而大老爷处置下人的心狠手辣,与三姑娘不相上下。 如雪也劝道:“姑娘,今夜雪这般大,便不出门了罢……” 她话音才落,就见黄三抬手,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尖利的指甲在如雪娇嫩的脸上刮了三道痕迹:“贱婢,什么时候有你们说话的份了?” 尽管伤口火辣辣的疼,如雪却不敢怜惜自己半分,只赶紧低头跪下去:“三姑娘息怒,奴婢错了。” 如霜也赶紧跪下来:“三姑娘息怒。” 黄三没说话,只抬起脚,狠狠地踹了如霜一下。 仿佛出了一股怨气,踢完如霜,黄三嘤嘤地哭了起来。 哭了半刻,她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将脸上的泪水揩去,冷冷道:“起来罢。” 二女默默地起来,垂着头,不敢再出声。 黄三自顾自走着,没瞧见后头两个丫鬟相互看了一眼,眼中一片怨恨。 厅堂里,饭菜早已冷透,黄盛福也没让人再热,只静静地坐着,让黄绿山吩咐下人将饭菜撤走。 黄绿山心中牵挂生病的小孙子,但面上还得一脸平静,听黄盛福安排事宜。如今比起苏家鞋袜铺的小寡妇,这个狼子野心的喻明周,更火烧眉毛。 黄盛福哪能那么轻易地被喻明周吓唬住,他坐在高背椅上,慢慢呷着热茶,半碗热茶吃完,才道:“可差人跟上去了?” 黄绿山点头:“差了身手最伶俐的小健小兵。” 黄盛福眉眼中闪过杀意:“恰当的时候,全解决了。” “是。”黄绿山应下。别看方才大老爷被喻明周压一头,可一个外地来的儒酸书生跑到经营了好几代的富商家中行威胁之事,这不是找死吗?便是他带着两个力大如牛的护卫又如何,双手难敌四拳,更何况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黄绿山默默地,替喻明周在佛前点了一盏灯。 不知道被点灯的喻明周登上马车,晃晃悠悠地出了黄家。 喻韦驾车,喻意则与他同坐车厢中,相顾无言。 不过,他看一眼身旁的喻意手上仍旧紧紧搂着那几盒点心,不由得为自家护卫的勤俭持家点了个赞。 他笑着吩咐喻韦:“到顾闻白的新宅去,今日他不是迁居吗?作为多年的故人,我们是要好好地前往祝贺的。”方才瞧黄盛福的脸色,定然是不想替他好好谋事,呵,他喻明周的年纪是白长的吗?当然不觉得区区几句话便能将黄盛福威胁住。而他能从中脱身的最好的方法,便是将他知道的那个秘密,告诉他的仇敌。 如此一箭双雕,喻明周对自己满意至极。 喻韦应下,一勒缰绳,马车在风雪中艰难地朝顾闻白的新宅驱去。 顾闻白的新宅灶房尚未修缮好,饭菜自然是从苏云落这厢拿过去的。顾闻白有伤在身,自然不能吃发物之类的,只能吃清汤寡水的东西。 一盅鸡汤,一碟生菜,一碟蒸排骨,一碟白切猪蹄,一碟蒸茄子配一盅雪白的米饭。 这些菜肴,俱是放了一点点盐油。 这些菜肴,放在寻常人家中,是顶顶好的伙食了。 便是他与卫英,之前也不大吃这些顶好的菜式。 辛嫂子手艺好,只放了一点盐油的菜也极为好吃。 倘若没有卫英在一旁,吸溜着他那一碗羊肉羊杂外加芫茜胡椒辣椒的汤面的话。 卫英是不是不省得,病了几日,又吃了几日清淡饮食的人的嘴都可以淡出鸟来。若是有别人在一旁,吃着加了诸多作料,闻着又香喷喷的吃食的话,怕是恨不得将那人一脚踹开。 偏生卫英是个榆木脑袋的,一边吃一边还点评:“辛嫂子的手艺便是好,这面吃着筋道,这羊肉羊杂绝了。” 说完,还要问旁侧守着的小瓜小果:“你们说是不是啊?” 小瓜小果是穷苦人家出来的,家中一日只吃两顿饭,早上是稀得不得了的粥,好点的配一个黑馒头,差点的便是吃粥水;至于中午,那是只能灌凉水;晚上嘛,煮得早些,粥水稍微稠一些,仍旧配一个黑馒头或者杂粮饼子。麻溜的一吃,灯也不用点,便可以钻进被窝取暖了,也省得费什么火炭,多费钱!像这样的羊肉面,他们长这么大,还没有吃过呢!对他们而言,这羊肉汤面,可真是天上的珍馐,王母娘娘的人参果,怎会不好吃! 是以两兄弟听得卫英这么一问,小脑袋点得像捣米的捶子:“回英叔,好吃!”他们年纪比卫香大不了几岁,是以卫英让他们叫他英叔。 顾闻白:“……”落儿不过来陪他用饭便算了,他为什么还要受这种罪! 他默默地拈了一筷子生菜,送进嘴中,发誓明儿便让卫英同吃这样的食物。 好不容易吃完一顿饭,卫英差小瓜小果将碗筷收拾了,拢在一个食盒里,打算送过苏家那边去。小瓜小果吃饱喝足,欢喜地抬着食盒,开了院门,正要跨门槛出去,便瞧见一辆马车笃笃地走过来,停在他们家面前。 那驱车的人问:“这里可是顾宅?” 小瓜小果自是应了,好奇地看着那人。 却又见从马车中走下一人,从后头搬个马凳,又从车厢里走出一人。 新宅门前的两盏明亮的琉璃珠灯是隔壁苏娘子新挂的,亮亮的看得挺清楚,小瓜小果看到后面下来的那人一副书生模样,涉世未深的他们便以为是公子的同僚来看公子了。毕竟,下午空闲的时候,英叔可是将公子好一阵夸,说自家公子是灵石镇上最有才华的老师了,往来无白丁,将来公子得了空,是要教他们念书的呢。毕竟作为公子家的下人,也俱是要识字的。 是以小瓜小果十分自觉,一个应道:“你们且等着,我们进去通报公子。”这句话也是下午才学会的。 喻明周笑眯眯的:“劳烦两位小哥了。” 听听,公子的客人便是有礼貌。小瓜小果欢快地进去了,后头的喻明周仍旧笑眯眯的,一脚跨进门槛。 笑话,让他等通报,顾闻白还没有那个资格。 “老师?”卫英看了里头的公子一眼,疑惑地问。公子受伤的事并没有宣扬,也没有让其他的老师来探望。是谁呢? 难不成是大小余老师?他们与自家公子的感情最好,若是遇到古古怪怪的事情,便兴奋不已。 没等卫英想出来是谁,喻明周的脚已经跨了进来。 “啧,卫二,可伺候你家三公子用过晚饭了?” 卫英脸色剧变:“喻明周!”腰间的软剑却是铮的一声拔出来。 小瓜小果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气势汹汹地站在后头。 喻明周啧啧道:“这两位小哥,很是忠心护主了,可惜脖子太嫩,杀起来不够痛快。” 他话音未落,便听得后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喻意回头看了一眼:“主子,是那些巡逻护卫队。” 巡逻护卫队带头的仍旧是阿格,只听他大声道:“卫兄弟,别怕,方才我已经让人通知镖局那边,他们很快便赶过来了。” 喻明周:“……”躲在女人背后的顾闻白比起当年更胜一筹,还没有出面便要将他解决了。太过分了!大家都是靠女人,顾闻白怎地就傍上一个如此强大的靠山呢。 他心中不禁后悔,都怪他没讲贺过燕与黄三的话听进去。 他忙道:“我此番前来,是有事与顾公子商量。我敢保证,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上我对你的厌恶。”屏风里,传来一道淡然的声音。 喻明周不相信,这等朝廷的辛秘他会不感兴趣。但凡是个男人,心中定然是渴望大权在握。 他的声音充满诱惑:“顾三,难不成你便要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儿待上一辈子吗?顾家的风光你俱忘了吗?我手上的这个关于朝廷的秘辛,定然会助你重回京城!” 他话音才落,耳力好的一干人等便听得似是有东西凌厉破空而来! 喻韦大叫一声:“主子!”却是飞起一脚,将那破空而来的东西一脚踢飞,落在地上铮的一声响。 竟是一把甚为锋利的飞刀,在灯下发着绿莹莹的光。这是一把淬了毒的飞刀!若不是喻韦反应快,喻明周早就中刀,一命呜呼了。 喻韦与喻意却是不敢追出去,他家主子还在人家的地盘上呢,方才还与人家放狠话。之前一直觉着主子脑子里坏主意多,跟着他定有饭吃,但是现在,二人不敢确定了。 喻明周不是练武之人,方才听喻韦那一声喊,却也是省得,那把飞刀便是朝他而来。这回他不用脑子想,便也省得,定是那黄盛福出尔反尔,派人来封他的口,还是往死里封! 他十分恼怒,大声道:“黄家的院子里,藏着前太子妃的尸体!” 顿时鸦雀无声,落雪可闻。 这回不是一把飞刀破空而来了,而是好几把嗖嗖嗖地射向院子里的众人。 这是要封院子里所有人的口! 大家既已经都是一根绳上的蚱蜢了,喻韦与喻意相互看了一眼,料定自家主子暂时不会有危险,喻韦便追了出去。他身轻如燕,翻墙最是厉害,又擅在夜间行动,去追人是最合适不过了。 喻明周倒也识时务,喻韦一走,他自己寻了个隐蔽些的地方站着。 喻意:“……” 卫英快要被气死了,他朝喻明周吼道:“你这人也忒恶毒了!” 喻明周既已经觉得自己安全,脸上又恢复了笑容:“卫二,我不过是让顾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何来恶毒?” 不过奇怪的是,里头的顾闻白怎地静悄悄的不作声?按照他厌恶他的程度,应是立刻冲出来唤卫英将他赶出去。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将喻意一直拎着的点心食盒拿过来,对卫英道:“听闻顾三公子喜迁新居,与美人毗邻而住,实在是可喜可贺。这是鄙人的一点心意,还请卫小哥收下。” 他这话说得,倒是也十分的符合事实。 里头的顾闻白看着从支摘窗翻进来的苏云落,心中琢磨,要不要将一堵墙全部打通,好两家合成一家。 第111章 第111章 不过,若是落儿身旁没有跟着一脸笑嘻嘻的小战的话,更是好。 小战摩拳擦掌的:“听说外头有一个力大无穷的,待会能让我单挑他吗?小爷好久没舒展过身骨了。” 顾闻白欲挣扎起来,但他躺得久了,脚竟麻了,使不上劲,半天动弹不了。 苏云落见状,搬了张小杌子坐在他脚边,伸出纤纤玉手,帮他轻轻捶着:“这人躺久了不动弹,须得时不时捶一下,否则以后起来,会不良于行的。” 她的力道适中,捶得很是舒服。顾闻白享受极了。 外头卫英睥睨着喻明周:“我家公子岂能是你相见就能见的?” 顾闻白便道:“卫英,让他进来。” 喻明周趾高气昂地看了卫英一眼,背着手,预备一进去便给顾闻白一个下马威。 没成想才转过屏风,脖子上微凉,对上了一双狡点的眼睛。 “别动。” 那微凉的,像是一把匕首。 他不由得怂了:“好汉饶命。” 后头紧跟着的喻意一怔,就被卫英往回扯:“在别人家,得客随主便。你这等粗人,就别往里钻了。再说了,我家公子既然让他进去,便不会取他性命,不是人人都似你家主子这般坏。” 喻明周脖子上被架着一把匕首,皮肤上起了寒栗,战战兢兢地看过去,看到他的宿敌顾闻白正好整以暇地半躺着,那貌美如花的小寡妇,正给他捶着腿儿呢。 他冒着风雪忙活了半晚,差点没了性命,但他的宿敌却躺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还有美人捶腿。 喻明周差些没被活活气死。 顾闻白睨他:“喻明周,好些年不见,你还是这般扶不上墙。” 喻明周从面上挤出一些笑容来:“顾小舅子,好些年不见,你越发的得意了。” “用不着你奉承,我本就得意。”落儿亲自给他捶腿呢,他能不得意吗? 喻明周:“……” “那黄家里藏着的太子妃,是怎么回事?” “我差我的随从到黄家探过,那黄家有一个偏僻的院子,却有众多护卫把手,我那随从好奇,便进去了。果然里头大有文章,竟躺着前太子妃的尸体,还被保存得栩栩如生呢。” 顾闻白轻轻一笑:“前太子妃你都认得,不愧是京城第一纨绔子弟。” 小战倒是十分好奇:“这前太子妃是死在灵石镇上吗?不然这尸体怎地保养得这般栩栩如生?若是死得远了,怕是要费上不少人力物力才做得到。” 若不是他的匕首还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喻明周还真的要好好炫耀炫耀他广博的见识,但此时只能说两句。 “这位壮汉,若做这事的人颇有权势,这又有何难?” “顾小舅子,你听我一句劝,咱们拿了这秘辛去威胁背后的人,便能在京城大展身手,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咱们都做了官,以前的恩恩怨怨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顾闻白点头:“你既这般胸有成竹,那便是黄盛福背后的人,你查清楚了?” 喻明周一笑,脖子上的匕首又凉了几分,他赶紧绷住笑容:“呵,顾小舅子,你之前在京城,便没听说过太子与吴王之争?亏你爹还是太子太傅呢。这太子前脚瞧上一个女子,那吴王后脚便要向那女子示爱呢。十多年前太子大婚之时,我可还在京城呢,可是听说,那吴王很是伤心,喝了不少酒呢。” 无论在皇家抑或在民间,小叔爱上嫂嫂,决不是一件特别风雅的事情。 顾闻白笑了:“太子大婚之时我自然是印象深刻,因为没过几日,你就被赶出了京城。”正因为太子大婚,官家下旨解了宵禁,全城狂欢,他才顺利暗算了喻明周。 喻明周一口气哽在喉咙,差点没被气死。 小战扑哧一声笑了。 顾闻白却正了神色:“你离开京城,却不省得太子与吴王之争越发剧烈,后来前太子妃被人掳去,太子疑是吴王所为,告到官家面前,官家宠爱吴王,自是不信,却治大小官员劝谏不力之罪。京城一时风雨飘摇,人人自保不暇。那太子与吴王明面上和好了,私下却越争越烈。十数年过去,那吴王早就变得越发的心狠手辣,翻脸无情,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拿这件事来威胁他,不过是自寻死路。” 喻明周很不服气:“这些年我往京中塞了不少学生,哪里不省得你说的这些?那吴王是无情,但单凭他能差人千里迢迢地将前太子妃的尸体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保存,便能证明,前太子妃,是他的软肋。” “同时亦是他的逆鳞。”顾闻白冷冷道,“喻明周,你亲祖父将你赶出京城,是一件好事。” 他说了许久的话,神情虽平静,却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苏云落连忙给他倒了一碗水:“快别为这微不足道的人气坏了自己。” 他哪里微不足道了!喻明周鼻子都要气歪了。偏生小战还要在一旁说:“是咧,便是最爱那女子有什么用,弄都弄死了。若是我,还不如看着她好好活着。所以,那吴王是够狠毒的。” “连小孩子都能参透的道理,你竟是参不透。”顾闻白看向小战,那目光却是怔怔,似是看向另一个人。 小战气得跺脚:“我十六了,才不是小孩子!”他的唇上,明明都长出一圈儿肉眼可见的胡须了好吧。 吓得喻明周差点尿了垮裤:“这位壮汉,您悠着点呀。” 到底记起自己是当了好几年的大儒,喻明周才不会被顾闻白牵着鼻子走:“横竖我将这个秘密告诉你了,我们如今俱在同一条船上了,谁也逃不脱。” 若是他押中宝,将来回得京城,再慢慢将顾闻白给弄死。 弄死顾闻白,他身边貌美如花的小寡妇,自然就归他了……喻明周的视线才移到苏云落身上,就收到了两道似淬了毒的刀子般的目光。 呃,还是以后再想好了。 对牛弹琴,夏虫不可语冰也。 顾闻白乖乖喝了半碗水,将气顺下去,才又缓缓道:“你以为你能以此要挟吴王,逃出灵石镇?” 喻明周涎着脸:“这不是有你嘛,还有这位大名鼎鼎的苏娘子。” 苏云落转头问小战:“若是将他杀了再碎尸万段,需要多少时辰?” 小战不假思索,很认真的回答:“一刀毙命,以我的刀工,唰唰片成肉,再浇点我们独门的解尸水,大约一个多时辰罢。” 喻明周黑了脸,却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这位小壮士,杀人是要偿命的,你正值大好年华,可别做错了事。” 转头又对顾闻白道:“顾小舅子,虽然我名声败坏,但是对你姐却没做什么坏事,对吧?你设计暗算我,让我祖父将我扫地出门,驱回老家,这你就做得太过分了。当初你若是不同意这门婚事,便见我一面,让我退亲,我自是乐意的。你却不声不响,对我做了这般过份的事情,我这帐还没有与你算呢。” 顾闻白挑眉:“你确定你没做过份的事?”在那些纨绔子弟面前取笑姐姐的身材,说若不是姐姐的嫁妆可观,未来岳丈又是太子太傅,他才不做那冤大头。 他向来是个护姐姐的,又怎会让这种禽兽不如的人出口污蔑姐姐。 在喻明周的心中,过份的标准与顾闻白自是不同,当下信誓旦旦:“顾小舅子,我当真没有。” 顾闻白冷然:“别再叫我小舅子,你不配。” 喻明周仍旧不死心:“那位苏娘子,你还没有去过京城罢。京城的繁华可不是这区区灵石镇能相比的,你随顾贤弟到京城去,让他替你挣一个诰命夫人做做,以后逢年节的,还能到皇宫里去,敬仰官家与圣人的风采呢。” 苏云落没应他,只与顾闻白道:“我最憎恨有些人,明明自己没见过,偏生还要说得煞有其事般。” 顾闻白也道:“那京城有什么好,尔虞我诈的,遍地是王公贵族,动不动便要忌讳,还是灵石镇好,娘子这头炊饭,我在那头便能闻到香味。” 喻明周:“……”这两个怕不是榆木脑袋,竟舍了那荣华富贵,一心只想当田园翁来!田园翁有什么好,若是那些王公贵族恼了,还不是毫无还手之力? 他却是忘了,方才他还腆着脸,要人家护他周全呢。 小战的脸忽而肃然起来:“东家,气味不对。” 喻意也在外头道:“主子,气味不对。” 卫英也闻出来了:“好浓的石油气味!不好!”他话音未落,人却是跑了出去。 才跑了两步,便见一支火箭破空而来,落在薄薄的雪上,火光未灭,还在莹莹雪上熊熊燃烧。 卫英急得大喊:“公子,他们要用火烧死我们!” 顾闻白挣扎着去推苏云落:“落儿,你快与小战从窗口爬出去!” 喻明周膛目结舌:“这黄盛福也太狠了,要赶尽杀绝啊!”幸好他来了顾闻白这里,死也拉几个垫背的。不,不,他不能死,他还没有儿子继承香火呢,他手上那些地契田契,还有钱庄里的上万两白银,还没有花完呢。 他听得顾闻白这么一说,急忙去推窗子:“苏娘子,快快,我且护你出去!” 苏云落只看着顾闻白:“要走一起走。”她美目里盈了坚定的水光。 喻明周嗤了一声:“倒是好一对苦命的鸳鸯,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他用力推开支摘窗,利落地翻了出去。咦?怎地是一堵墙? 小战看了苏云落一眼:“东家?” 苏云落点头:“你且快去。” 小战便闪出外头,见房屋的四处皆是火箭,护卫队的人正在扑火,卫英则不见人影。小战从兜里掏出一支冲天炮来,放在地上用火折子点了,冲天炮嗤的一声上了天,在满天飞雪中绽开巨大响声。 他这一支冲天炮才放完,忽而见卫英快步走出来,利落地往地上放了一排冲天炮。 咦?这阵仗……有些大啊。 小战兴奋不已:“小英英,我帮你点。”说着利落地跑过去,将那一排冲天炮全点燃了。 卫英:“……”他都还没有来得及感受放冲天炮的乐趣好吗? 外头黄绿山骑在马上,脸上蒙着黑风帽,看着一支支冲天炮响彻云霄,在满天飞雪中炸开灿烂的颜色。 这还不算,只听里头又响起锣鼓的声音:“走水了,走水了!” 这一声声的,在满天呼呼风雪声中,愣是弄出极大的动静来。 黄绿山沉下脸,吩咐弓箭手:“再射!” 十数枝火箭,再度射向已经起火的房屋。 其实,黄绿山是有些怨言的。明明在黄家便可以解决喻明周,却偏要弄出这般大阵仗来。说不定这时候,他早就可以回家去照料他生病的小孙子了,而不是在这里吹冷风。方才里头的人垂死挣扎,放起冲天炮,还不晓得有没有人出来看热闹呢,万一有的,还得一一灭口。 黄绿山又怨上黄三来,明知她爹娇养着她,定然是有大用处的,可却偏偏看上那穷酸书生。便是他是喻太后的娘家侄孙又如何,比得上宫里头的那位官家吗?那才是人间极乐富贵园啊! 苏云落撕了两件棉袍,剪成长布条,放在盆中湿了水,从里头捞出一块递给顾闻白:“将口鼻按住,勿吸了烟雾。” 她自己却不捂,只高声道:“小战,速速回来,将这些湿布条给他们!” 小战没回答。 烟雾已经蔓延过来,顾闻白瞧见苏云落脸色开始变得苍白,忙扑过来,从盆里捞了一块棉布,捂住她的口鼻:“他们都会武,自会保护自个。倒是你,先爬窗出去。” 说着咬着牙,将她拉到支摘窗边。 这一番动作却是使他额头沁出汗珠,他咬牙撑着,伸手去推窗扇。 竟是纹丝不动。 喻明周这个阴狠小人! 顾闻白咬牙,手上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一掌将窗扇劈开。 他将怀中的落儿欲推上窗户,却见落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神情痛苦极了。 第112章 “顾小舅子,看来你这相好的关键时刻身子不行啊!” 那喻意不知什么时候与喻明周钻到一起,正扶着喻明周站在滑溜溜的墙上。喻明周方才那张低声下气的脸又变得神秘莫测起来,“外头黄家的人放这把火,怕是以为我们都被烧死在这里了罢。只可惜,烧死的只有你们。啧啧,明儿我便要亲自回京,去向太子禀告这冰窖美人的存在。至于你们,就等着吴王来鞭尸罢。顾小舅子,以后待我做得高官,自会到你顾家去,告诉你爹娘你的死法的。”自古乱世出英雄,只有那些站在权力巅峰的人争得你死我活,他才有机会。 “喻意,送他们一程。啧啧,只可惜了这个貌美的小寡妇,要陪你一道死。” 顾闻白顾不上阴阳怪气的喻明周,将苏云落揽在身侧,用湿的棉布轻轻捂住她的口鼻:“落儿,别怕,我会送你出去的。” 话音未落,一块巨大的门扇就落下来,拦在窗前。 喻意拍拍手,拉起喻明周,几纵几落,转过几道巷口,与候在暗黑中的喻韦汇合。 “主子,属下回来福客栈时,见黄三姑娘正候在那里。” 喻明周松一松脖子:“随她去。”比起一个貌美的姑娘,他的前程更为重要。 喻韦看看漫天风雪,有些迟疑:“主子,要不待风雪小一些再走?” 喻明周骂他:“若待天亮黄家的人清点尸体发现蹊跷,在道路设置关卡又该如何?” 喻韦没敢出声。 喻明周吩咐:“路过雷春家,带他一起走。”雷春脑子聪明,定然是他的得力助手。 三人望一眼火光冲天的那头,缩在脑袋,上了马车,艰难前行。 苏云落吃力地抬手,将捂着的湿棉布拿开:“我无碍,我只是一时昏了头。”她说完,双眼已然是恢复了清明,气息渐渐平静下来。但仍旧没什么力气,只软软地靠着顾闻白。 顾闻白闻着她头油的香味,见她好了许多,才放下心来。须臾却又蹙眉,落儿怕冷又怕火,以前的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在苏云落耳边低语:“落儿别怕,以后凡事有我。” 他如今这副躯体,怕是比她的还柔弱。苏云落倒也没有揭穿他,只嗯了一声。 小战与卫英进得门时,便是看到二人相依着喃喃低语的情景。 卫英老脸一红,咳了一声:“公子,外面火挺旺的,要不要烤羊排?”公子这,这算不算人前宣啊淫啊?上次只是拉拉小手,这回都相拥上了!大哥说得没错,这新房就是公子的婚房。啊呀呀,不省得公子对闹洞房有没有什么意见…… 卫英浮想联翩完毕,终于拐到正题上了。说来那黄家的弓箭手可真是,射火箭也不弄多一些,还不够小战玩的。那火箭才射进来,就被小战用一根长夹子夹成一堆,其他人则负责灭那小火,这一眨眼的功夫,那堆火箭熊熊燃烧,挺适合烤羊排的呢。 顾闻白没应他,只低声问苏云落:“落儿可走得了?”他倒是想将落儿利落潇洒地抱起来,可现今这副身体,不允许啊!他这苦肉计,是不是使得太过了…… 苏云落缓了口气,站直身子,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与方才的娇弱女子仿佛换了个人:“我无事。”她方才不过是诈骗喻明周,一时装过头,倒叫顾闻白担心了。不过,她心中娇羞道,方才伏在他的肩头上,觉着他的肩头还算宽厚。 顾闻白看着她脸上明媚笑容,才觉察被眼前的佳人给骗了。不过,想起方才那一幕,他巴不得再来多几次。 两个主子旁若无人,卫英与小战:“……” 小战天真无邪,哪里晓得东家心中的那般娇羞,只跺脚道:“东家,要不要杀出去?好叫那黄土匪尝一尝我们的厉害?” 苏云落扶着顾闻白走回来,闻言道:“方才不是让你通知他们了吗?我们只要坐在家里看热闹便好。” 小战脱口而出:“可是方才小英英放了许多冲天炮,我怕他们来的人太多,显现不出我们东家的威武。” 方才苏云落是听到了好几响冲天炮的声音,她还以为是小战放的,竟是卫英放的?她不由看向顾闻白:“原来你早就有准备?” 顾闻白含笑:“落儿,你来得晚,我还没有来得及与你说。其实,我在灵石镇除了教书,还干了些别的事,比如,时不时的组织孔武有力的人进行灭火演练。是以灵石镇虽小,却也是有一支义社的。方才卫英便是通知他们,走水了,速来灭火。” 这算不算是王瓜卖瓜,自卖自夸?苏云落瞧他一副待表扬的神情,偏偏却道:“也是,日日埋头教书,也怪无趣的。时不时的弄一弄灭火演练,秋祭,倒也过得热闹。” 顾闻白的脸垮了下来。 两个主子再度旁若无人,小战与卫英:“……”他们俩是不是多余的? 二人相互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小战(小英英),咱们冲出去大杀四方!” 外头漫天飞雪,黄绿山的帽子全白了。他咬牙骂那弓箭手的小队长:“才射了多少支,竟就没有了!” 里头倒是见着火光冲天,可火势没有蔓延,也没有人冲出来。他原来还想着,出一个砍一个的。 真是撞鬼了。 小队长很不服气:“秋日时才打了一场猎,那小公子不省得费了我们多少箭。此事我早就向你报备过了,你迟迟不补充与我。如今问我要箭,我没有!” 这小队长可不是那些喽啰,是黄盛福丈母娘家的一个内侄,那关系倒是挺远的,可这小队长技术好,也颇得黄盛福青眼,是以才与黄绿山犟起来。 小队长怼完黄绿山,马上提议道:“是生是死,直接杀进去不就行了,费那么些功夫作甚,还浪费我这般多的箭。” 这可是他提议的,不是他命令的。黄绿山当即道:“我只负责火烧,你若要杀,便冲进去。” 二人还没商定,忽而闻得后头似是有动静。 咔嚓咔嚓咔嚓。 小队长一转头,就瞧见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正神情怪异地看着他们。 这群人,什么时候来的?他们竟是不知! 黄绿山的后背悄悄地湿了,怪道方才里头冲天炮一个个地飞上天,原来是叫人来。 小战与卫英:废话,难不成我们是放着玩吗? 黄绿山的心方才一半是记挂着家中的小孙子,如今不得不抛到脑后,专心对付眼前的敌人。呃,只是,这些不像是练家子,倒像是镇上普普通通的老百姓。 那群人有人壮着胆子:“你们是土匪?竟然在我们镇子上公然烧杀抢掠!” 黄绿山狞笑:“我们就是土匪,今晚凡是目睹此事的人,一个都跑不了!”既然做了都做了,也不介意多几个。 他才举起大刀,只听那群人大喊:“兄弟们跑啊!” 话音未落,就见那群人瞬间跑得干干净净,蹿入各家各户不见了。 黄绿山一愣,难不成要屠镇?似乎这杀孽太重了啊。 他正迟疑不决,忽而听得有人喊道:“喂,要不要进来聊聊啊?” 他才转头过去,忽而又听小队长惊呼:“又来人了!” 黄绿山的脖子都快扭断了。 这回来的,可不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而是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的汉子,后背上,一个个的还背着大刀。 他们是土匪?这群人看起来才是土匪! 小队长是个俊杰,见状咬牙道:“原想着一时便能干完这活,没成想还是个棘手的。”他的小娘子还在温暖的被窝里眼巴巴地等着他回去呢。 他是想回去?那大老爷能饶了他?将这些知情的人全放走,翌日就是他的忌日! 黄绿山低声道:“你想死?” 谁想死了?好日子还没有过够呢!小队长连连摇头。 前有狼,后有虎,黄绿山到底是见惯大场面的,当机立断:“进那屋里去!” 方才紧闭的大门敞开着,飘出一股羊膻味。 黄绿山与小队长昂首,跨进门槛,下一刻,眼珠子差些没跌出来。 只见院子里有一堆火,旁侧站着几个大汉,正举着串了羊排的竹竿,在翻来覆去地烤羊排。瞧见他们,露齿一笑:“你们这石油,上哪里弄的?” 好可怕啊。似乎方才被火箭攻击的,是过家家一样。 二人战战兢兢起来,又跨过一道门槛。这回正常多了,廊下一排明亮的灯笼,柔和的灯光笼罩着两位俊男俏女。 俊男黄绿山识得,是雅趣院的老师顾闻白;俏女黄绿山也识得,是他预备杀掉的苏寡妇。 黄绿山一阵懊恼,苏寡妇背后果然有人! 二人身旁,还站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脸上笑嘻嘻的。 方才还后悔跟黄绿山一起进来的小队长顿时放松了,这里可比外头那些凶神恶煞的汉子要友好得多了。那小娘子看起来也有好姿色,比起自家的,倒是强上那么一些。不过,她身旁的那个书生,长得倒是比自己要俊俏得多。小队长不得不承认。但,那书生看着脸色不好,风一吹便要倒,哪有他健壮?这黄绿山也没告诉自己,这屋里藏了这么一个小娘子啊,若是死了,岂不是太可惜了? 黄绿山咽了一下口水,睁眼说瞎话:“老爷太太,我们似乎搞错了,不甚将几支箭射了进来。待明日我们定然奉上丰厚赔礼,以请赔罪。老爷太太,夜既深,那我们便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好一副颠倒黑白的利嘴。 苏云落轻轻一笑,声音清清冷冷:“一句似乎搞错了便能脱身,倘若将人射死了呢?起火烧死了呢?” 这不都还没有死嘛,还在外面烤肉呢!黄绿山心道,却是不敢应。心思转念间,忽而想起怎地没见那不要脸的喻明周!祸事皆是他惹出来的!若是将他逮住,非得将他大卸八块不可。 想到此,黄绿山理直气壮起来:“这位太太,其实我们是为着抓一个人而来,他盗取了我家老爷一件重要的宝物,这一路围追堵截,我们确认他进了这宅子,是以才用了迫不得已的手段,还请太太见谅。” 本想着苏云落会否认,可她闻言轻轻一笑:“你是说喻明周啊,他跑了。方才你们放箭的时候,爬墙跑了。倘若你这时候去追,说不定还能追得上。” 小队长忍不住:“这位太太,你说他跑了,我们便要信?” 苏云落唇角似笑非笑:“不若你便要搜查吗?” 小队长差点脱口而出那是自然,黄绿山猛然瞪了他一眼,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他们是弱势的一方。小队长吐了一口浊气,自从黄姑爷傍上那位后,他倒是一时忘形了。 不过…… 小队长掐指一算,他们的援兵应该快到了。 他露出黄牙,朝苏云落笑道:“小娘子,若我们定要搜查呢?” 他的笑容猥琐,一口黄牙,不晓得有多恶心。 顾闻白沉下脸,正要发作,苏云落轻轻按住他,仍旧笑道:“那便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小队长最恨别人说他没有本事,靠的是裙带关系。当下闻言,脸色就不好看了:“看来小娘子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 他话音一落,外头果然传来哒哒的声音,似有上百人在移动。 小队长一颗心更是大定,嬉皮笑脸道:“小娘子,若是你乖乖告诉我那人的下落,我便饶了你。” 这厮几次言语调戏落儿,顾闻白早就忍不住了,手往靴子里一摸,一扬,一把小巧玲珑的匕首直飞小队长的面门。 小队长本以为那书生模样的手无缚鸡之力,心中便轻视了几分,自然没做防备,一时竟躲闪不及,被匕首削去半只耳朵。 小队长惨叫起来,捂着鲜血直流的耳朵,就要朝顾闻白扑去。 苏云落冷然道:“小战,将他另一只耳朵割掉。听不懂人话的,不需要耳朵。” 小战应了,正要行动,忽而见顾闻白长腿一迈,就朝小队长飞踢过去。 这长腿抬得,倒是挺漂亮的。 上回贺过燕肖想落儿,他没在身边,是落儿自己解决的。可如今又来了一个跳梁小丑,他能袖手旁观?顾闻白心中发狠,那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踹在小队长的心窝上。 随着小队长被踹翻在地上,方才威风凛凛的顾闻白,也跌在了地上。 这时,卫英举着羊肉串进来:“公子,外头来了好几百人。” 他刚好瞧见自家公子姿势狼狈地跌在雪地上。 呃,这一跌,得多疼啊! 第113章 第113章 机会来了。 解决一个是一个。 援兵既来,他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黄绿山假意要扶顾闻白,手上却拈了一枚毒针。他这枚毒针,沾的毒药并不会马上发作,但三日一过,才会毒发身亡。 “公子,我来扶你……”他嘴上唤着,弯腰去扶顾闻白。 眼看他拈着毒针的手便要够着顾闻白的手肘处,顾闻白的唇角忽而一弯。 咦? 没等他反应过来,胸膛便被一双大脚抵住。 紧接着,那双大脚一用力,他便被踹翻到一旁。 顾闻白可真是气坏了,怎地人人都当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吗?他虽然受伤了,脸上略有病容,但眼没瞎脑子也没傻掉啊。一个方才还企图放火烧死自己的敌人能好心来扶自己?怕是碰瓷罢! 不过,也无所谓了,正好在落儿面前表现了一番。 顾闻白捂着胸口,躺在冷冰冰的雪地上,朝着苏云落绽开一个笑容。 可真是…… 不忍直视。 苏云落:“……” 她是从廊上下来将他扶起,还是叫小战将他扶起来呢? 幸好没等她做完选择,卫英一把扔了手上的羊肉串,颠颠地飞跑过来,一把将顾闻白抄起来:“公子,您可无事罢?” 他一边问着,一边上了廊,跨过门槛,奔进屋内,将自家公子好好地安置在榻上。 一切动作如行云流水,利落得不得了。 顾闻白闭目,不想与卫英说话。太没有眼力见了! 见公子似是生气了,卫英后知后觉:“公子,外头真的来了好几百人。” 顾闻白吐了一口浊气:“人都来了?” 卫英点头:“来了。” “那便好。” 跟进来的苏云落一脸莫名,她询问般地看顾闻白。顾闻白挣扎起身,朝她挥一挥手:“落儿,过来,我们到黄家去。” 咦? 外头没来几百人,将近一百人是有的,一个个穿着简易的盔甲,拿着长枪,将小小的灵石镇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方才被顾闻白一脚踹翻的黄绿山扶着小队长跌跌撞撞出来,见援兵来了,欢喜得叫嚣道:“将这座房子给我拆了!” 明远镖局领头的自然是毛头头,闻言挥着大刀大吼道:“兄弟们,东家有令,将他们全扫平了!” “是!”虎狼一般的汉子们齐声回应,穿透呼呼的风雪,荡起阵阵回声。 黄绿山正要回吼,忽而有东西破空而来,恰恰砸中他张开的嘴巴里。嘴巴吃痛,黄绿山怪叫一声,一摸,手上全是血。他再摸起方才那东西,是一块很圆润的石头,不大不小,用来砸人刚刚好。这种石头在灵石镇的附近村落很常见,随便一搂便是一大堆。 他气急败坏:“谁砸我!” 回答他的,是一块又一块的石头。 老天仿佛下起了石头雨,将挨挨挤挤的黄家护院们砸得是抱头鼠窜,哭爹喊娘。 毛头头先是一怔,而后笑了。他一双牛眼,可是看见在街道两侧的商铺屋顶上,埋伏着不少人,正不断地往下扔石头呢。 黄绿山捂着不断流血的嘴,也看到了屋顶上的人,顿时吼道:“那些歹人在屋顶上,给我上!” 毛头头也吼道:“兄弟们,那些爬屋顶的,通通给我砸晕了!” 这厢陷入一团混战,那厢顾闻白一行数人,呃,爬墙出了巷子,上了一辆马车。 驾车的是个面生的,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见了顾闻白,只唤一声:“顾三公子。” 顾闻白点头:“且去罢。” 马车里有些冷,黑漆漆的,尽管披了斗篷,苏云落还是觉着冷,她不由得拢紧双臂。她是没想到,这大风大雪的天气,竟然还要出门,怕不会在路上冻死罢。 正想着,忽而有人拢上她的肩,低语道:“准备得匆忙,来不及寻暖炉了。” 顾闻白的气息带着些许苦涩的药味,以及温热。他拢着她的肩,温暖的气息包围着她。 苏云落的脸颊猛然一热,倒不觉得冷了。 她低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闻白一声叹:“若喻明周所说是真,那躺在黄盛福家中的前太子妃,与我是有些关系的。” 他话音才落,揽着落儿的手便觉佳人一僵。 他忙解释道:“这前太子妃,闺名叫做卫碧娥。”他顿了一下,还是道,“你可曾记得,你很喜欢我案桌上的那一本话本子?” 不会是那太子妃写的罢?那可真是太可惜了。苏云落想,才女英年早逝啊!若不做个太子妃,还不如做个写话本子的,还能保住卿卿生命。 不知自己揽着的佳人又开始发挥商人本色了,暗中,顾闻白的声音极低:“这写话本子的不是旁人,正是卫碧娥的弟弟卫苍。我与卫苍年幼相识,同在学堂里念书。他极有才华,却无心于仕途,最喜欢的,便是写话本子。” 卫碧娥,卫苍,卫真,卫英…… 苏云落忽而道:“难不成卫真与卫英,是卫家的?” “倒也不是。只不过那时我很不喜欢自己的姓氏,觉着卫苍的姓很好,便给他们取了卫姓。” 车外,卫英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原来自己的姓是这么来的! “但卫苍是卫家的嫡子,虽然不是长孙,但也是被寄予厚望的。尤其是,卫家是望族。不仅他身不由己,他一母同胞的姐姐卫碧娥,亦同样身不由己。卫家在高祖时,便出了一位皇后。此后数代,无女子入宫。卫家日渐式微,为重振家族,用了诸多手段,将卫碧娥推上太子妃的位置。” “却不料,太子与吴王,斗得极凶,卫碧娥既成太子妃人选,吴王却日日寻了借口,到卫家偶遇卫碧娥。” “那吴王的相貌,比太子长得要英武,一张嘴,能将黑的说成白的,那肚子里墨水,也比太子多上一些。” “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吴王这么撩拨,早就不能自己了。” “可卫苍却说,他的姐姐卫碧娥,心智十分坚定,并不曾受吴王诱惑。” 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吴王,但凡有点脑子的姑娘,都不会被动摇罢。 “但京中却悄悄传出流言,说卫苍的姐姐,对吴王动心了,还将自己的一幅小像,送给吴王。” 京城那些擅于心计的人,比蝼蚁还多,若是个意志脆弱的,早就不堪一击了。想到此,苏云落对卫碧娥倒是多了几分钦佩。自古女子的命运大多由不得自己,尤其是生于望族的女儿,向来是用作联姻、进献。便是连自己的祖母,一开始嫁给祖父,亦是联姻。 “其实这不过是太子与吴王之间的斗争,无论是谁做了太子妃,都会成为那二人的牺牲品。”那官家亦是知晓的,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下人皆知,官家正值盛年,身体康健,膝下还有三个小皇子,到最后谁是继承大统的人,还不一定。 苏云落静静听着。她对这种事情并不陌生,但她却是厌倦的。 “后来太子与太子妃成婚一年有余,在一场皇室冬猎中,卫碧娥被人掳去,从此不知所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卫苍很伤心,那是他唯一的姐姐。” 顾闻白忽而止了话头,沉默半响,才道:“这件事情在卫苍心中积着,一直到七年前,他披星前来,对我说,他得了一点线索,怀疑姐姐是被吴王掳走。因着那线索,他决定投笔从戎,不再做百无一用的书生。” 他的声音极轻:“那晚他便走了,我案桌上的话本子,是他写的最后一本书。原来他的才华,远在我之上。” 苏云落忽而道:“后来你没再见过卫苍?” 顾闻白咳了一声。自是见过的,他这一路从京城来灵石镇,还是卫苍安排的呢。只是,落儿对卫苍如此敬仰……顾闻白头一回吃起了自己好友的醋。 还有,外头那驾车的,也是卫苍的手下。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从实招来:“时有联系。外头驾车的兄台,名叫陈楼,是卫苍的手下。”好友担心他安全,特别派了好几个人在灵石镇上护着他。今晚因着卫碧娥的事,倒是用上了。 苏云落心中斟酌了又斟酌,还是开口道:“那他近来,有没有打算写话本子?” 顾闻白:“……” 外头的小战却啧啧道:“那太子与吴王,也太荒唐了。”以前都在山里修炼,一天天的都是琢磨如何打败大师姐,哪里见过这些腥风血雨的兄弟阋墙? 卫英这回罕见地没有出声。前太子妃失踪的时候他们几个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纪,干过最爽的事情便是帮公子将喻明周赶走。可这件事发生之后,卫苍一下子便变得老成起来,一张俊俏的脸上从此甚少笑容。本来公子也不爱笑,两个老成的少年凑在一起,可苦了他…… 说话间马车停了。 停车的地方是一处偏僻的巷子,这高头大墙的,可不就是黄家的围墙。不过这墙上却开了一道角门,有个人影在风雪中躲躲闪闪。 除了陈楼,苏云落还见后头沉默地跟着几个人,那走路的样子,颇有几分军人的气势。这些人既是卫苍的手下,又是军人,那么这卫苍,官职应是不低。 角门进去,七拐八拐片刻,便到了一座小院子前。门前的墙壁旁,七歪八斜的半躺了好些人。 顾闻白轻轻虚揽着苏云落,低声道:“可害怕?”虽听说卫碧娥的尸体被保护得很好,但姑娘总是不爱瞧见死人的。 来都来到了,这句话是不是问得太迟了些?苏云落不由得轻轻地捏了他一下。 她的手又冰又凉,顾闻白不由得反握着她的:“下次记得戴我上回送你的手套。”上回不是让沈大夫开了许多温补的药吗?怎地一点用都没有? 自己的身上还戴着他上回送的暖玉呢,不也没用? 原以为进得房屋,便能暖和一些。怎料似是比外头还冷,大约是地下放置了许多冰块所致。 一行人默默地下得地下室,一见满墙皆是巨大的冰块,小战不由得惊呼一声:“这也太厉害了!” 顾闻白只默默走到卫碧娥的尸体旁。他年幼时见过卫碧娥几次,因着年岁差异,性别又不同,只记得卫碧娥是一个对卫苍关怀备至的好友姐姐。她擅做桂花糕,卫苍时常拎着装了桂花糕的小竹篮来,二人在读书苦闷的时候,便吃上几块。 那桂花糕做得甜而不腻,颇有桂花的清香。 但那味道还缭绕在脑中,做桂花糕的人却双眼紧闭,沉睡在这冷冰冰的地方。她还是似生前那般,唇瓣微微上扬,仿佛不过是沉沉睡去。 顾闻白尚在追忆往事,苏云落忽而看了他一眼:“这凤冠,是真的?” 虽然家中没有命妇,但作为勤奋的书生,又是太子太傅的儿子,顾闻白是大略知晓凤冠的规制的。太子妃作为未来的皇后,戴的凤冠与皇后、皇太后一般,皆是龙凤花钗冠,上饰九龙四凤,极尽奢华。 当下闻落儿一问,便细细看起凤冠来,只见上头的珍珠点翠金龙金凤博鬓无一不缺,可不就是如假包换的太子妃凤冠。 瞧他的表情,定是了。 苏云落又道:“难不成这吴王,还特地制了一个凤冠与死去的太子妃?”或是从宫中盗取,再千里迢迢送至灵石镇来? 其实,顾闻白只听说过卫碧娥被掳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还真不省得太子竟然在各个府城里张贴卫碧娥的画像。按道理,太子妃在太平盛世被掳,乃是一件让皇室蒙羞的事情,自是掩着按着的。他在京城便没有见过卫碧娥的画像,若不是好友卫苍是卫碧娥的弟弟,他还不省得卫碧娥是被掳了去。 这里头,竟是有什么内情? 苏云落凝神看着卫碧娥,只见她唇瓣微微上扬,仿佛是在做着甜美的梦。她表情安详,不像是被掳后,受尽屈辱或者颠沛流离的样子。 她又与顾闻白道:“太子妃像是在做极美的梦。” 方才顾闻白也觉得怪异,卫碧娥的表情太过安详,似是心甘情愿的赴死。 苏云落的视线往下,落在卫碧娥双手交握的小腹处。 小腹微微隆起…… 似是有些怪异。 苏云落在卫碧娥的深衣上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卫碧娥身材苗条匀称,虽着盛服,但仍旧衬得身形优美,唯独小腹处有些奇异的隆起。 她美目猛然一睁:卫碧娥有孕了! 第114章 第114章 她虽不曾怀过,但赵栋那些姨娘一年好几个有身子的,便是她原来一窍不通,渐渐的也看出了一些门道。卫碧娥四肢纤细,但躺下小腹却隆起,她腹中胎儿月份定然不小了。卫碧娥,应是知晓自己有喜了罢。 到底是在何种情况之下,让卫碧娥在怀着孩子的情况下,还心甘情愿的赴死。 难不成,她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下毒药,才在睡梦中离开人世。那那下毒之人,也太狠了! 在场的除了她皆是男子,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或许,卫碧娥得的是什么大肚子的病呢?苏云落不禁取笑自己。都怪之前赵栋的姨娘们总是大着肚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叫她犯了疑心的毛病。 陈楼在询问顾闻白:“顾三公子,这该如何办?” 顾闻白凝望着面容安详的卫碧娥:“就让她留在这里,待你们将军前来。” 那便是要看守这里了。陈楼默默应下。他们卫将军曾有一位做太子妃的姐姐,他们并不省得。今晚忽而接到顾三公子的讯息时,他还奇怪了一番。卫将军出身望族他是省得的,但不曾料到,便是身份再尊贵,也只落得客死他乡,默默地躺在如此冰冷的地方。都说人死之前是有执念的,不省得太子妃会魂归故里,去瞧一瞧她的家人吗?还是决绝地,只留在这千里之遥的灵石镇? 一行人默默地拾阶而上。 方才在冰窖里,一向是个话唠的小战竟然罕见地没有出声。卫英正奇怪,忽而见小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在下面,太压抑了。”虽说太子妃也是个美人,但已经死透了那么多年,还一如生前音容笑貌,他着实不习惯。小战一琢磨,要不,在师傅百年之后,也弄这么一个冰窖,将师傅放里头,好叫他的徒子徒孙们一直敬仰他的尊容。 远在深山老林里的孙蛙蛙睡得正香,忽而一阵风刮来,将没关紧的窗扇吹开,冷风卷进屋里,将只盖了一张薄毯子的他吹得浑身寒毛直起,打了好大的一个喷嚏。 其实除了他,大家心中俱有些戚戚,气氛正低落,忽而见方才将他们引进来的那人,正双膝跪在地上,头垂着。 他们下去之前,明明上头还有几个兄弟在守着的,可那几个兄弟呢? 陈楼将手指放进口中,吹起唿哨。 无人响应。 卫英想要去搀那人,那人却咚的一声倒在地上,仍旧维持原来的姿势不变。 “死了?”卫英目瞪口呆。 顾闻白顿时将苏云落揽着,急道:“大家快撤!” 却是迟了。 从外头缓缓走进来一人,穿一件黑狐裘,胖乎乎的像个球。他眯着一双眼,将几人打量了一番,才道:“见过卫太子妃了?既如此,你们就为她陪葬罢。太子妃这么些年,一直孤零零地在下面,怪孤单的。” 他说完,众人互相望了一眼,陪葬么,怪吓人的咧。 小战问:“这是哪位啊?” 顾闻白慢悠悠道:“黄三姑娘嫡亲的阿爹,黄盛福。” 黄盛福眯着眼:“顾老师竟也在,怎地,你以为用一招调虎离山之计便能将我这里的侍卫全都弄走了?只可惜,那位给我配备的护卫数量,怕是你难以想象的。” 苏云落嗤了一声:“给你配的护卫,怕是个太子妃配的罢。”她脸色忽而变了,一向清冷的声音也有些许凌厉,“你若对我们不客气,我们便躲进冰窖里,躲在太子妃身后。” 打蛇打七寸,如不是怕卫碧娥的尸体被弄坏,黄盛福怕是在他们方才在冰窖下面时,便将出口封了,让他们饿死在里头。 他背后那人,对卫碧娥可真是怜香惜玉啊!可为何还要将她毒死? 果然,黄盛福的脸上闪过一丝阴狠,又很快恢复平静:“你便是那小寡妇?倒是有几分小聪明。只可惜,老夫平生,最恨别人威胁了。”他说着,缓缓抬起双手,轻轻一拍。 他的后头便悄无声息地多了许多人,一个个的脸色阴沉。 小战赶紧数了数:“二,四,八……二十……三十……哟,怎地还有四十多人?小英英,还有那谁,咱们一对十多人,应该没啥问题罢?” 卫英:“……”他算账不好便算了,怎地这小战兄弟算数比他更烂,瞧外头那一片黑压压的,哪里才四十多,明明是将近一百好吗?! 顾闻白将苏云落揽紧,低声道:“落儿可怕?” 苏云落也低声道:“自是怕的。不过想想,下头还有太子妃陪着,倒也不是那么害怕了。万一太子妃显灵,将这些恶人全都带走了呢。” 黄盛福听得清清楚楚,闻言也笑了:“太子妃若是显灵,看在我这么些年辛苦守护她的份上,也应是站在我这边。” 顾闻白竟点点头,附和道:“吴王雇你这么些年辛苦守护太子妃,想必太子妃应是很感激吴王罢。但当初若不是他掳走太子妃,想必太子妃如今还好好地活着。” 黄盛福仍笑:“想不到顾老师对往事竟然如此了解,想必是太子妃的故人了,顾老师下去陪太子妃,最是好不过了。” 他说完,脸猛然沉了下来:“将这些不知好歹的给我碎尸万段!扔到外头喂狗!” 他放完狠话,正要闪向一旁,忽而一只柔软的手将他的脖子一勒:“老爷爷,你的话太多了。” 黄盛福被勒得差些喘不过气:“你……” 黄盛福虽然被小战勒着,但那些人仍沉沉的压过来,像是一群没有感情的人。 陈楼脸色猛然变了:“顾三公子,不好了,这是死士!在下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多的死士!”向来死士只要主人下达了命令,无论如何,都会完成的!豢养死士需要极大的财力,这护卫一个死去的太子妃便动用如此多的死士,可谓是闻所未闻。黄盛福背后到底是谁? 小战一记手刀将黄盛福打晕,一脚将他踢到一旁,一拳打在朝他扑过来的死士脸上,自己倒是吃痛,叫唤道:“疼死小爷啦!” 呜呜呜呜,若是大师姐在这里便好了!定然能用她的毒舌将这一群人击退! 第115章 第115章 一场鏖战,在小战的叫嚷声中开始了。 小战、卫英与陈楼分别背对着顾闻白与苏云落,将不断涌上来的死士打下去。但,死士果然名不虚传,明明三人都觉着将那人打得差不多了,手也断了脚也折了,却仍一脸阴沉地扑上来。 而且,打一拳死士,那拳头竟是比打一拳普通人还要痛上一倍。为了能将死士打退,便用上比打普通人多一倍的力气。 三人沉着脸打了半响,已然是气喘吁吁了。 小战边打边道:“这一战,若是我们打赢了,便能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啦。” 可万一打输了呢?几人心中都不敢想。 碎尸万段,被扔去喂狗,想想就疼死了。 顾闻白护着苏云落,蹙着眉,望着站在外头的死士。 似是有些不对劲。 夜越沉,风雪越大,外头虽然没有冰窖那般冷,但也怪冷的。若不是穿裘衣,怕是要将人都冻坏。可这群死士,许是为了彰显死士精神,穿得都怪薄的。或许是他们真的不怕冷罢……忽而,外头站着的好几个死士,眉头皱了皱,嘴一眦,似乎说了一句“好冷”。 顾闻白挑挑眉。 他虽然不是不似小战正经学武的,也不似陈楼是军人,但是却省得,好些权势如日中天的王公贵族,家里颇是养了几个死士的,既能打,又不会泄露秘密,因为他们的嘴里,永远含着一枚毒药。倘若任务失败,毒药一咬,便上了黄泉路。 可外头那几个……怕冷的死士? “小战!”他喊了一声。 小战气喘吁吁地退下来:“顾老师,有话快说。” 顾闻白与他一番低语。 小战听完,眉眼一笑,转头喊一声:“小英英,掩护我!” 卫英大吼一声,铁腿一扫,死士们全都跳起,完美避开。 “天女散花!”卫英掏出一包胡椒粉。 呃,风向不大好,似乎吹向了自己人。 顾闻白忙用衣袖遮住苏云落,骂卫英:“学艺不精!” 外头有几个人扑哧一声笑了。 便是他们! 小战长腿一扫,直击他们面门:“纳命来!” 那几人大吃一惊,急忙避开,仍是有人晚了一步,被踢个正着,正中鼻梁,顿时鲜红的血喷薄而出。 “臭小子!”那人大怒,挥拳朝小战打来。 小战避开,叉腰道:“你们竟然冒充死士,羞不羞?” 既然不是死士,那便轻松多了,小战心中如是想。心中没了包袱,他的手脚快了许多,追着那人直打。那人鼻子剧痛,鲜血直流,还要被小战追着打,一时狼狈不堪。 方才那几人,竟然袖手旁观,还时不时点评着。 “一把年纪竟然打不过这少年郎,史大,你的功夫退步了。” “定然是昨晚喝多了两杯,老酒鬼。” “我却是猜他与他那相好的一夜鏖战,被掏空了身子。” 竟是毫不在乎同门的生死。 初初那叫史大的还手忙脚乱,后来便开始绰绰有余起来。 小战虽然武艺高强,但方才与好十几个死士鏖战,早就累得像半条死狗。尽管与那史大对战没落了下风,但也没占上什么便宜。 而里头,卫英与陈楼,渐渐的挨了好几拳,鼻青眼肿的。 渐渐的便有疏漏,顾不上顾闻白与苏云落了。 那些死士见顾闻白长得一副书生模样,苏云落则是娇弱娘子,料定定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便一脸阴沉的围上来。 顾闻白将苏云落护在身后,低声道:“若是不行,你便逃到冰窖下去,我死守着入口,定然不叫他们进得去。” 苏云落还没有来得及回应,一个死士便毫无感情地挥拳而来。 顾闻白咬破一点舌尖,顿时神智清醒许多,他摸出一把短刃,迎上那拳头。 咦?死士吃惊,这个书生,还是个练家子? 到底是躲避不及,拳头吃了一刀。不愧是死士,刀没进肉里,毫不改色。 顾闻白再拔刀出来,这一次便是割向那死士的喉咙。死士方才吃了那一刀,哪里还肯吃他这一刀?当下歪头,避过了。顾闻白的身子却紧贴着跟上,手中刀锋没过他的下腹。 死士下腹中了一刀,还硬挺着,越发的吃惊,嘴角漫出鲜血来。他忽而一笑,同样从腰后拔出一把匕首来。 苏云落一直看着顾闻白,见他招招并不落空,且次次皆是封住那死士的生门,不禁有些吃惊。他的功夫似与卫英,并不是一路。她还一直以为,卫英的功夫在顾闻白之上呢。那上回他夜闯黄家,替她出头,却中了尤双双一鞭……后来她也见过尤双双,小战评判尤双双的功夫,除了鞭子使得尚可,别的不敢恭维。 明远镖局的东家不是白当的,当下苏云落心思一转,便省得顾闻白定是故意受的尤双双那一鞭,好叫她因此去探望他。 苏云落不禁好气又好笑,这顾闻白,也太孩子气了罢!还有那李遥,说不定又买通了沈大夫,怪道那沈大夫写的药单古古怪怪的。 心思正转念间,好几个死士又围了过来。 顾闻白没与方才那个死士恋战,而是从战斗中退出来,护在苏云落面前。 “落儿,快快进去冰窖里去!”他的气息有些喘。 苏云落自是不肯,她一把将他拉到身后,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瞄准其中一个死士,按一下开关,一枚闪着寒光的针直飞那人命门。 咦?? 那死士竟是躲避不及,被扎了个正着,顿时倒在地上不动弹了。 方才死士们还觉得这二人手无缚鸡之力,瞬间却被解决了一个人,竟是比那三人还危险,不由的得将二人团团围住。 卫英急得跺脚:“小战,快来救你们东家啊!” 小战闻言正要脱身,方才还在旁边调笑的另一人忽而道:“死士团出动,从来没有人能逃离,你们也不例外。”话音未落,便就加入与小战的搏斗中。 小战嘴上也不饶人:“你也不是死士,何必往自己脸上贴光。”啊呀呀,自己这一句,骂得真好! 那人哼了一声:“我们虽然不是死士,但却是比死士还要高级的。” 小战好奇:“是什么身份?” 那人冷笑,答了一个字:“人。” 小战:“……” 他忽而后退两步,离了战斗圈,猛然捶向自己的胸膛,双脚下蹲,气沉丹田,腹如气鼓,吼道:“快救东家啊!” 他这一声,竟然有如狮吼,响彻云霄,如雷贯耳,差些没震穿旁人的耳膜。 那些人怔了一下,清醒过来,纷纷拔刀:“小兔崽子,还留有后手,找死!” 那厢顾闻白一把抱起苏云落,亦怒吼道:“卫英,接住!” 咦?! 第116章 第116章 卫英转头看过来,只见自家公子抱着苏掌柜,那姿势是要向他抛过来? 若是个东西也就罢了,还是个活生生的大人,还是未来的主母! 卫英的心一颤,叫道:“公子,别呀!” 苏云落紧紧搂着顾闻白的脖子,气息紊乱:“顾闻白,你疯了!要死便一起死!” 顾闻白的语气同样急促:“我们二人一起,说不定全死了,你走了,我才能专心对付他们!” “你放我下来!”苏云落气得不行。这人怎地这般固执?若是他死了,她还不得内疚一辈子?这心中有了内疚,还能好好的修身养性吗? 死士们挥刀过来:“啰啰嗦嗦的,受死罢!” 顾闻白猛然一咬牙:“搂紧我!”说着猛然往地上一矮,寻了个空隙,从黑衣人的包围圈钻出去,直奔冰窖暗门。 大腿上似是中了一刀,怪痛的。 手臂上也中了一刀,也怪痛的。 大约是血流了出来,浑身黏糊糊的,怪不得劲。有点像那年,母亲受了于扶阳的惑言,命人打了他五个板子。小主子被打,下人自是轻手轻脚来的。但那偏偏那打板子的,得了于扶阳的好处,使了好大的劲儿打他,虽然只是五个板子,却生生的打出了血。那次他足足趴了一个月才好。 怎地还想起以前了呢? 他气息越发的急促,偏生还要与苏云落说话:“落儿,若是我们能逃出去,你便嫁给我,可好?”他都还没有来得及告诉落儿,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心中便有些欢喜了。 苏云落狠了心:“你须得全身而退,我才答应嫁你,若是缺胳膊少腿的,我可不要你。”她已经看到了,他们走过的路的后面,全是湿答答的血。她不禁有些后悔,明知今晚闯的是龙潭虎穴,为何不带多几枚毒针,好扎死这些面无表情的死士。 “那是自然。”顾闻白笑着,喘着气,快速将暗门打开,将苏云落送下去。无论如何,他都要撑到救兵来! 暗门还没有关紧,刀锋就劈了下来。 苏云落惊呼一声:“顾闻白!” 暗门猛然关紧,在冰窖里落下巨大的回声。她没瞧见,那刀锋是不是劈中了顾闻白。一颗心只揪得高高的,只伏在台阶上细细听着。 却丝毫听不到。这道暗门不省得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极为厚重。她只闻得冰窖里滴滴答答的滴水声。 滴水声!?冰窖里全是终年不能融化的冰块,哪来的滴水声? 一丝恐惧忽而爬上她的脊梁,苏云落缓缓转头,只见方才还固若金汤的冰窖,顶上忽而多了几道沁出的水珠,正源源不断地聚集着,而后滴落在地板上。 苏云落是曾读过、也曾听祖母提过,有些帝王的陵墓,为了预防别人盗墓,很是设了一些机关的,让那些摸金校尉进得了墓却没有命出去。她当时还与祖母探讨过,若是不小心进了这样的陵墓,该如何逃脱? 她当初还与祖母夸口,说自己定是出得来的呢。 而祖母自是附和她的,笑道:“我们落落这么聪慧,定是能处处逢生的。” 都怪自己一张乌鸦嘴,说什么自己能逃出去! 苏云落呆呆地想着,冰窖开始进水,外头有死士,怎么看,都是一条死路啊! 对了,卫碧娥!苏云落忙从阶梯下去,才走到转角,便发现方才还在冰窖正中间的卫碧娥不见了,连带着巨大的冰棺也一同消失了。 苏云落不敢置信,后退两步,无意中倚在墙壁上。却见原来是硬梆梆的冰块竟然也开始化水了。她恍然大悟,方才的滴水,哪里是从外头漏进来的,分明是整座冰窖开始融化了! 冰窖没有刚进来时冷了,可整座冰窖都在化水,很快地板上的积水便渐渐弥漫着,渐渐越过她用木头做成的鞋底。 不能慌,不能慌。苏云落安慰自己,至少比起活活冻死,她还会游泳,能在水中游着,撑个一两个时辰没问题…… 却也不省得,一两个时辰之后,上头的顾闻白他们,还活着吗? 她想起方才顾闻白的脸色明明已经那么青白了,却还硬撑着,一滴泪不由得落了下来。都怪她,明明省得他的伤还没有大好,还与他一起来探冰窖。她该劝着他的,而不是还与他一起来。都怪她那旺盛的好奇心以及过度自信,认为那黄盛福没有后手,谁料人家竟一网打尽了! 黄盛福背后的吴王,还是真是个心思缜密、狠毒的人! 祖母以前边说过,那些个王公贵族,若是没有几分心计,决然是活不下来的。而这吴王,竟然能挑逗太子妃,还能将她掳了,千里迢迢地将她的尸体保存在这里,有的何止是几分心计,整个是一个老狐狸转世!谁能料到卫碧娥竟然被冻在这偏僻的灵石镇上的冰窖里呢?且这冰窖,还设有机关! 不,不能坐以待毙,卫碧娥与那巨大的冰棺能消失,定然有机关,只要摸到机关,定然能出去……她还要出去,出去找帮手…… 她胡乱地擦了泪水,一边伸手,细细地摸了起来。 若说起人生后悔的事,顾闻白有好几件。若说起人生最后悔的事,便是今晚夜探冰窖。他死了没关系,可落儿,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若不是他的关系,她如今还好好地躺在家中暖和的榻上,或许做着美梦,或许睡不着,在看话本子。而不是如今,独自一人被关在那冷冰冰的冰窖里,与卫碧娥的尸体独处。她虽然不同旁的娘子,大胆又勇敢,但她应该会怕的罢!他要尽快,尽快将落儿救出来。落儿方才可答应了,出来后便会嫁给他。 想到此,顾闻白心中闪过一抹愉悦,而后咬牙,手上的匕首一挥,划过一个死士的喉咙!但同时,他的手臂也中了一刀,已经习惯的痛感在须臾后变得麻木。 他抬着沉重的手臂,再度扑向一个死士。 卫英终于得空,转头一看自家公子,不禁大惊,吼叫一声:“公子!”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公子,公子,浑身上下俱是血!猛然一看去,整一个血人! 第117章 第117章 陈楼喘着粗气,也看到顾闻白浑身上下皆是血,也大惊不已。顾三公子是卫将军的好友,这么些年卫将军将他们安置在灵石镇,便是想着他们能保护顾三公子。 可现在,顾三公子便要在他眼前血尽而亡了! 陈楼想去救顾闻白,可他自己也自身难保,好几个死士不要命地围着他,他身上也中了两刀,脑子早就发晕。 难不成,今晚便要交待在这里了? 那头卫英扑向顾闻白,将摇摇欲坠的顾闻白撑着:“公子,公子,您不要死啊!”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公子都这样了,卫英只想哭! 公子不仅是他的主子,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哪!虽然平时公子总是骂他蠢,骂他笨,可该发的月钱,该做的衣衫一点没落。他还听大哥提过,公子一直操心着他的终身大事,还打算赠送他一座小宅子。呜呜呜,都怪他不争气,若是公子平安无事,他明日便寻上媒人,让她多介绍几个姑娘,好好相看相看! 卫英一边想,一边涕泪已经流了下来。他一边狠力抵挡着刀光,一边呜呜地哭:“公子,你别死啊……” 顾闻白流了许多血,早就脑袋发晕,浑身没劲,撑着他一直不倒的是强大的意志力,忽而闻得卫英一哭,他那股一直撑着的气差点泄了,当即只想骂他:“我还没有死呢,你哭甚?” 说是骂,声音却软绵绵的,一点力也没有。 卫英越发的想哭了,公子都奄奄一息了,骂他都没有力气了! “卫英。”顾闻白喊卫英。 卫英说:“公子,您别说话了,留着一口气。” 顾闻白笑了笑,仍旧笑着道:“若是我不在了,好好照料苏掌柜,莫叫旁人欺负了她。”他的声音越发的低沉。 “我不听,我不听!”卫英心惊胆颤,公子怎地像是在交待后事似的! 顾闻白没再说话了,他眼前发黑,气息渐渐的越发微弱。但他仍然牢牢地护着冰窖的入口,不叫那些死士走近一步。 落儿,定要好好的活下去。而后,再遇上一个比他强大,比他有才华,比他好的男子,携手白头到老,生几个白胖可爱的娃娃,其中一个,便叫做念白好了……不,不,不行,他才不舍得将落儿拱手让人,若真是这样,他会死不瞑目的……便是死了也要从棺材里跳出来的!他,他要撑住…… 顾闻白的眼皮越发的沉重了。 卫英越发的心惊胆战:“公子,公子,您别闭上眼睛啊……”他可是听说,这人没了支撑的念头,便要走了。 卫英病急乱投医,脱口而出:“公子,您若不在了,我便娶了苏掌柜!” 怎么可以!卫英这个大老粗,诗词歌赋一点不通,还时常不解风情,落儿而嫁与他,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顾闻白猛然睁开眼:“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厚重的暗门下,苏云落伏在台阶上,不停地用簪子敲击门板:“顾闻白,顾闻白,顾闻白,你还活着吗?” 毫无回音。 冰窖里,冰块融化的速度越发的快,融化的水已经弥漫上了第一级台阶,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淹没整个地窖。 而她,还真的成为卫碧娥的陪葬了。 苏云落转过头来,继续敲击着门板。只要没死,便不能放弃。她这里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挫折,而外头顾闻白他们,可是要浴血奋战的呢。 只不过,她无数次在心中祈祷:“救兵快来吧!”她还安然无恙,可顾闻白,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那人说得没错,比起这些死士,他们更要可怕。小战自出山,还不曾遇上过对手,如今棋逢敌手,虽是越战越勇,但架不住那边卫英傻乎乎地哭喊:“公子,公子,您不要死啊!” 李管事可是交待过了,顾老师与东家一样重要,万万是不能有事的! 他越发的焦急起来。 这一急,便要坏事,被那几人寻了个空隙,挨了几拳。 那几人笑道:“小兄弟,功夫不错嘛,可双手难敌四拳,你今晚,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方才那史大也松了口气:“喂,小兄弟,要不要加入我们吃香的喝辣的?” 他话音才落,就被其他人瞪了一眼。 史大忙闭了嘴。 其中一人嬉笑道:“小兄弟,眼看你便要死了,有没有什么愿望没有完成的?比如有没有貌美的姐姐妹妹,需要人照料的?我们可以代你好生照料她们,包她们夜夜滋润,欲仙欲死。” 其他人闻言,轰然大笑起来。 小战呸了一声:“就凭你们也配?” 偏生那头卫英喊道:“公子,您若不在了,我便娶了苏掌柜!” 小战脚下一踉跄,差些没跌倒。 那些人又哄笑起来:“方才那小娘子,瞧着皮光肤滑的,尝起来定然比那小怜儿要好。” 小战怒气冲天:“不许你们侮辱我们东家!” 同样怒火冲天的还有顾闻白。他猛然吸了一口气,看准方才外头说话的人,手中匕首猛然一掷,直飞那人命门。 那些人调笑着,哪里想得到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人还有这般力气,一时猝不及防,方才那人竟然被匕首正中眉心,一脸惊愕地倒了下去。 “刘大!” 那些人不敢置信,同伴竟然就这样在他们眼前死去。 那刘大虽然好色,为人又小气,但总体来说,还是他们的酒肉好兄弟啊!若是要省得哪家的小娘子好,还是要数刘大最为清楚了! 可眼下,他竟死了! 史大愤怒道:“混蛋!兄弟们,给我上啊!将他们剁成肉沫,包进馒头里吃了!” 几人便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去打小战。 半刻钟下来,小战气喘呼呼。幸好这帮没脑子的,没想着去打顾老师,不然顾老师可就差不多了! 才想完,有一人便冷然道:“刘二,将方才那杀了刘大的书生,给我杀了。” 小战:“……”他不是故意的! 难不成,天要亡我们? 小战正胡乱想着,忽而见飘飘雪花中,一张面无表情的俏脸裹在红色风帽中,冷冰冰地瞪了他一眼,红唇微动:“废物。” 啊呀呀!这是他这辈子听到过最美好的声音了! 第118章 第118章 天亮了。 下了两天三夜的雪终于停了下来,今日出门没有那么难了。 咏雪戴着风帽,拢紧斗篷,拎起篮子,便要出门。 阿元唤住她:“咏雪,我看你脸色有些不好,这两日可是累着了?” 咏雪转头看他,笑道:“阿元哥,你眼下的青圈,怕是扑粉都遮掩不住。” 阿元也笑了,笑着笑着不由地打了一个哈欠:“你且小心些。” 咏雪应下,撩帘出了门。 外头到处白皑皑的一片,许多商户已经陆续出来扫雪,见她走过,一些热情的便与她打招呼:“咏雪姑娘,早安。” 咏雪笑着应了。 面上还带着笑,走至无人的地方,脸上便垮了下来。这两日,实在是太累了! 她抬手,掩着脸,小小的打了一个哈欠。 手才放下,便瞧见余嫂子在前面不远处,正盯着她。 咏雪的心猛然一跳,硬着头皮走过去:“婶婶。” 余嫂子皮笑肉不笑:“二妹,昨日伯年上山,你为何不去?” 咏雪不看她:“婶婶,我与伯年无亲无故,如何能送他上山?” “呵。伯年才死了几日,你便这般无情无义。”余嫂子呸了一声,“臭婊子。” 咏雪脸颊扯了一下,还是决定不与她计较,将正事办完要紧。 她低头正欲快步走过,忽而脑后一痛,她张了张嘴,倒了下去。 苏家鞋袜铺。 李遥没完没了,在屋中踱来踱去。 屋中燃着两个火盆,两个支摘窗被支起,冷风刮进来,微微的冷。床榻上躺着一人,盖着薄毯子,气息很微。榻下的小杌子上,苏云落抱着手炉,盯着某一处地方出神。 屋中药味极浓。 李遥又踱了一遍。 上好的波斯地毯都要被他踩烂了。苏云落心道,却不敢出声。 自那晚李遥披着风雪赶回来,从黄家冰窖上救出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顾闻白,以及被困在冰窖里情况并没有好上多少的她,他的脸色难看得像是吃了狗屎。待她回过魂来,以及确定顾闻白还能活,他就开始焦躁不安,在屋中踱来踱去的,还对着她欲言又止。 苏云落看得出,李遥大约是想骂她。 自从他自请为她的管事后,就尊她为东家,就没有用过长辈的身份对她说过话。 李遥又踱了一遍,看看仍旧一脸呆滞的苏云落,又看看仍旧奄奄一息的顾闻白,终于开口:“你,你,以后离这小子远一些。” 苏云落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可是那晚我答应过他,若是他还能活着,我便要嫁给他。”之前他不是急吼吼的要撮合他们吗?怎地才几日便变了脸色? 李遥的嘴张得能塞下个鸡蛋。 他气急败坏:“他这个倒霉蛋,你还要嫁他?就他那副鬼样子,活过来走路五步便得歇两步。” 苏云落将头低得更低:“他是为了救我……” “放……!”李遥将欲出口的粗鲁话咽下来,“若不是他带你到那鬼地方去,用得着救你?” 他越说怒火越盛:“他家不是还有下人,让他们将他抬走!我一看这小子就想掐死他!” 苏云落偷偷看他,见一向温润如玉的李遥一张脸已然扭曲,声音不由放得更低:“卫英受伤也很重,还有那个陈楼,他们那边放不下了……且卫英的大嫂又快临盆……”她用手指挖着手炉,“等他醒了,能走了,再让他自己走。” 能走?李遥呵了一声。那马大夫可说了,伤筋动骨一百日,更何况,顾闻白浑身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还不省得要住上多少个月!还有,这就算了。可,可,那薄毯子下的顾闻白,可是不着寸缕的! 这要是等到他能走,估计那孩子都出世了! 啊呸!他在想什么?!卫英摇摇头,将自己脑中龌蹉的思想摇掉。咬牙道:“你是非嫁他不可了?” 苏云落的脑袋几乎要埋到手炉上了,她的声音含含糊糊的:“你原来不是希望我再寻吗?” 那也没发觉这顾闻白是个倒霉的!这胸口的伤口还没有好利索呢,身上又添了这么多的伤口。李遥想起那晚帮顾闻白剪掉血衣时,那浑身上下触目惊心的伤口,用手轻轻一拧便能出血水的衣衫,便是他这般的男子,看了都要浑身起寒颤。 更别提,那晚苏云落哭成了泪人。 哼!李遥没再说话。 算他命大,流了那么多血竟然还能活着。也幸得苏云落这里有费了不少功夫才做好的金创药,也幸得起了一场高热,在苏云落衣不解带的照料下亦退下去了。不过,顾闻白这两日,没有醒。隔壁那边的几个,倒是整日哇哇的叫。 苏家鞋袜铺这两日,没有开门待客,咏雪与阿元,同样跟他们熬着,便是辛嫂子,晚上也直接歇在灶房里。 顾家那边,还有好几个伤员要照料呢! 只是,苏云落自己这两日两夜,也只合了两个时辰的眼,素日里最讲究的她,此刻发髻凌乱,唇上起了干皮。尽管看上去还挺美,但,这样熬下去怕顾闻白还没有醒,她便先倒下来了。 李遥的胸口起伏着,最终还是叹了一声,没再折磨脚下的波斯地毯,走了。 李遥一走,苏云落马上跪在小杌子上,一双眼不知疲倦地看着顾闻白。 他双目紧闭,眉峰轻蹙,似是很痛苦。 自是极痛的,他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一共十五处。最深的那道,是砍在大腿上的那一刀,深可见骨。马大夫说了,若是治得不及时,照料得不好,怕是以后不良于行。 她都不知他是如何咬牙坚持守在冰窖暗门处的。那么痛,还流了那么多血…… 两行晶莹的泪,悄悄地从她的美目流下,湿了盖着他身子的一点被角。 辛嫂子端着红漆小盘不安地站在门口:“娘子……您别太伤心了……用些鸡汤可好?”唉,顾老师实在是太惨了!自己娘子……哎,也惨。 苏云落赶紧拭了眼泪,有些狼狈,胡乱寻了个话头:“咏雪还没有回来吗?”因这几个伤员受伤太重,从马大夫那里拿来的草药早就不够用了。马大夫的医馆里也没了存货,说是今日到货,让人今日再去取,是以咏雪早早的便出去了。 辛嫂子摇头:“没呢。许是外头积雪太深,路难走,是以花费的时间要长一些。” 第119章 第119章 咏雪去的时间确实久了一些。 辛嫂子快炊午饭的时候,咏雪才回来。她的神色越发的疲倦。辛嫂子只当是这两日都忙坏了,只劝她喝了一碗老鸡汤补补身子。 咏雪与苏云落道:“马大夫说是大雪封路,草药便送来得迟了一些。” 苏云落看咏雪,见她眼睛有些红,猜是小姑娘连续熬夜的后果,便让她在用饭前先去歇一会。 咏雪看着苏云落转过去的身子,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没说话。她怔怔地回到耳房,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呆,才慢慢地撩开自己衣袖,只见雪白的手臂上被画了一个可怖的图案。她方才用力搓了许久,可这图案就是不能消掉。 那余嫂子说,这是伯年托梦给她,要在她身上画的图案,如果是抹不掉的,那便证明她是伯年的新娘。 可是,伯年哥已经死了!她怎么还能做他的新娘!咏雪在以前,是听说过一些有钱人家的公子,若是早早死了又没有娶妻,家里便要寻一个年庚相配的穷苦人家的姑娘作**的。那作**,自然是一道下去黄泉上相伴。 咏雪猛然跳起来,将自己的手臂浸到冰冷的水中,使劲地擦洗着。可手臂都被擦红了,擦破了表面的皮,那图案还好好的在上头。 她捂住脸,无声地哭起来。她喜欢伯年哥,可她更想活下去。 那余嫂子也说了,若是她不想做伯年哥的新娘也可以,只要她在今夜里,趁众人熟睡的时候,悄悄地将门阀打开,放她进去。倘若不肯,那晚上她便叫伯年来索她的命。 余嫂子说这话的时候,伯年哥的牌位竟然在桌子上动了起来。 咏雪顿时吓得不轻。 她浑浑噩噩地走出张家的小院时,那余嫂子还说,若是告诉旁人,伯年则立刻索了她的命! 咏雪不省得那余嫂子晚上要进来作甚,但定然不是什么好事。这两日大伙忙坏了,如今顾老师病情稳定下来,大伙紧绷的心情才放松,今晚定然是睡熟的。若是有什么动静,大约也听不到。 难不成,她要进来盗取娘子的钱财吗? 咏雪满脑子混乱不已,唯一想到的,该如何让伯年哥既不索她的命,也不能让那余嫂子进门来。 许是太劳累了,尽管忧心不已,但双眼眼皮早就沉了下来,她也顾不上被水浸湿的衣袖,只趴在床榻上,沉沉地睡去。 伯年哥穿了红色的喜服,骑在高头大马上,俊俏异常。他的笑容温柔,俯身对她道:“咏雪,我来接你过门。” 他的手指纤长白皙,剑眉星眸,红彤彤的喜服更是衬得他风姿卓越。 她的心便柔和得像一滩水,羞答答的伸出手,正要够着他的。 忽而那根根饱满的手指,竟然变成了根根白骨! 方才还充满柔情蜜意的星眸,忽而变成了两个黑深深的大窟窿! 咏雪尖叫一声,欲转身就跑,可她两条腿,怎地跑得过骑着高头骏马的张伯年! 她没命地跑啊跑,后头的张伯年不慌不忙地跟在后头,语气哀哀:“咏雪,你忘了我们的山盟海誓了?你说过,非我不嫁的。我亦不会让你嫁给别的男人。咏雪,我们是天生的一对。” “别说了!”咏雪捂着脸,尖叫起来。 “咏雪?咏雪?”辛嫂子摇晃着咏雪。 咏雪猛然睁开眼,惊魂未定,看着眼前的辛嫂子,扑进辛嫂子怀中,呜呜地哭了起来。 辛嫂子搂着咏雪道:“好孩子,可是梦魇了?我方才在外头叫你用饭,你却没应,还在哭……”她边说着,边抚上咏雪的额发。 这一抚,却是蹙了眉:“咏雪,你的额头怎地这般烫手?怕不是高热罢?” 咏雪哭得脑袋昏昏沉沉的:“我不省得……”却是觉着自己的额头痛得厉害。 辛嫂子一摸她的衣袖,眉头又是一皱:“你这孩子,衣裳未干,你怎地穿着便睡下了呢?我得告诉娘子,好请沈大夫来替你诊脉。” 咏雪低了声音:“辛嫂子,你去煮些葱白与姜末的水与我吃便好了。娘子这两日还不曾怎么合过眼,别叫她还要操心我。” 辛嫂子叹了一声。穷人家的孩子自小得了风寒,便是喝这些葱姜水硬顶的,实在撑不过去了才延请大夫。 虽说娘子心地好,定然会帮着咏雪出诊金与药钱,但这几日娘子实在是太劳累了,还是和咏雪说的一样,别让娘子操心好了。 她煎了一碗葱姜水与咏雪吃,娘子那头则是这样解释的:咏雪实在是太困了,想再多歇一会。 果然,娘子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若是睡太久了也不行,还得起来用饭。 到了下响,咏雪的高热退了一些,甚至在晚饭的时候,还起身用了两碗饭。用过饭,又提了热水与娘子洗漱。 待娘子替顾老师灌了药,又擦洗了脸,又将帕子什么的拧干晾着。 到底心中藏着事,眼看夜色渐浓,办法却还没有想好,心中越发的焦急起来。蹲下身子用火钳拨弄火炭时,神思恍惚,竟不小心烫了手,当下呲了一声,呼呼吹着。 苏云落责怪道:“怎地这般不小心?柜子里有一只烫伤膏,快快擦了,别留下疤痕。” 咏雪望向娘子,见自家娘子神态疲倦,眼下俱是青影,一双美目满是关切地看着她,不禁鼻子一酸,簌簌落起泪来。顾老师如今还躺着,不知哪一日才能醒来,娘子已经够操心的了,自己却还帮不上什么忙。甚至,甚至还有那种念头…… 苏云落吓了一跳,急忙道:“可是烫得十分的厉害?” 咏雪摇头,正要起身去取烫伤膏,忽而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竟倒了下去。 还是那匹高头大马,还是穿着喜服的张伯年,他还是在后头追着她……咏雪昏昏沉沉,又发起高热来,不断地喃喃自语:“伯年哥,我求求你了,放过我罢……” 苏云落撑着疲倦的身体,拧了冷帕子,敷在咏雪的额上。 明福还小,她让辛嫂子回家去了。李遥早上出去还没有回来,她只得让阿元套了马车,到回春堂去将沈大夫请来替咏雪看诊。 阿元也是忙昏了头,出门去时竟然忘了将门锁好。 一道人影见阿元驾着马车绝尘而去,左右望了一眼,见周遭黑漆漆的无人,便悄悄地溜进了苏家鞋袜铺。 第120章 第120章 那人进去后不久,又一道人影也悄悄的进了苏家鞋袜铺里。 后一道人影,穿着已经置办了好些天但都没有派上用场的新衣衫,鬼鬼祟祟地摸进店堂中,见到处皆是静悄悄的,一颗心不由得怦怦跳了起来。 方才阿元出去了,辛嫂子回家了,那么后院里剩下的,便是咏雪那小丫头,还有柔弱的正生着病的苏娘子。 他摸摸怀中浸了迷药的帕子,得意地笑了起来。 想不到雷春那小子,竟然这般的坏。听说他到京城去了,啧啧,以后他若是中举做了官,许又是一代大奸臣。 这听信雷春谗言的,正是良誉。 他今日又花了四个铜板,舍给那两个乞儿,让那两个乞儿继续盯着苏家鞋袜铺。那两个乞儿冻得脸色发青,蹲了一日,而后告诉他,这两日苏家鞋袜铺不开门待客!他正失望,忽而那乞儿又道:“许是下大雪了,那掌柜的病了,大夫来了好几趟呢。我瞧那里头的人,都累得慌,个个出来俱是打着哈欠,比我们还没有精神。” 苏娘子病了?里头的人都累坏了?良誉闻言大喜,又多掏了两个铜板给那两个乞儿。 为了今晚有力气好办事,他还特地去吃了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面,吃饱喝足,浑身有了力气,才慢悠悠地走来苏家鞋袜铺。好巧不巧,正巧让过驱车的阿元。 那阿元,定是去延请大夫的!他不禁大喜,加快脚步,左右瞧了一下,见大街上冷得连一只鬼影都没有,忙轻轻地推了一下门扇。果然,那门扇一推便开。 咦?只不过,这苏娘子也忒小气了,怎地连灯都不点,整个院子里黑漆漆的一片,还不如隔壁,一片灯火通明。 还好隔壁有亮光,良誉便借着那亮光,摸进了后院。 后院有间房倒是有昏昏的灯光,冷风一吹,还有些许药味漏出来。 这间房定然是苏娘子的无异了。良誉越发的兴奋,猫着身子,轻步上了台阶,伸手去推那门扇。 门扇悄无声息的开了。他才瞄见里头的屏风后似是影影绰绰的有一个人,忽而大风刮进房中,那灯火竟然应风而熄。 如此正好!良誉压抑着怦怦直跳的心,悄无声息地跨过门槛,进得房中,马上将门关好,又凭着方才的印象,摸到了屏风。 恰在此时,有人轻轻地咳了一声。 良誉家中自小便节约用灯,早就在黑暗中摸惯了的。此时他听声辨位,很快便摸到了一张床榻,以及被毯下头热乎乎、软绵绵的一具身子。 被他摸到,那身子的主人似是吃惊,动弹了一下,良誉便极快地摸出怀中浸了迷药的帕子,捂紧苏娘子的口鼻。 苏娘子闷哼一声,不再挣扎。 良誉赶紧解了裤腰带,掀开毯子,覆身上去。 只是,这苏娘子的肌肤,摸着似是粗糙了些? 外头传来动静,似是阿元请大夫回来了,正在低声说话。良誉管不上那么多了,赶紧办起正事来。他可不怕被抓个正着,他要的正是被抓个正着。一想到日后他娶了苏娘子,便能日日吃香喝辣,他便越发的卖力起来。 咦?只是,一直到他瘫软在苏娘子shen上,也没人进来。 到底是读过几本书的,良誉忽而觉着一点不妙。他赶紧穿好裤子,摸到油灯的位置,将油灯点燃。 只见床榻上是躺着一个人,下身被他解了裙子,脸朝里侧着,脑袋是一团乱糟糟的头发,隐约还有几缕花白的。 良誉的脑子轰然一震,傻了眼。便是他眼神再不好,也瞧得出那不是苏娘子!他顾不上看那人是谁了,忙举了油灯便要夺门而出,可方才那轻而易举就被大风刮开的门扇此刻却纹丝不动。 他此刻才明白,他是被人暗算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良誉疯狂地摇着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外头廊下站着苏云落与李遥。 苏云落听着里头良誉声嘶力竭的大喊,脸上的疲倦越发浓郁。 良久,她问李遥:“我看起来很好欺负吗?” 李遥点点头,又摇摇头。 苏云落抬头看天,却见天空夜色浓郁,不见半点星子。 她吐了一口浊气,自言道:“这世间,只要是女儿身,便先让人看低了几分。倘若再长得有几分姿色,那些男人便觉得你可欺,可占便宜,横竖总要在某些方面,对比来他们的优越感。” 李遥摸摸鼻子,试探着问:“你是,为他说话?也不用兜那么大的圈子。横竖你和他,我不同意。”亏他之前还看好他了呢!哼,他下次定然不走眼了! 苏云落:“……”明明她是在感叹这世间作为女儿身的不易,怎地又转到顾闻白身上去了! 夏虫不可语冰也!对牛弹琴!她气呼呼的,便要拂袖而去。 “哎,里头那两东西,该如何处置?” 苏云落咬牙:“我瞧他们很有夫妻的缘分,便替他们操办一场盛大的婚事罢。最好叫四镇八乡的人都来吃喜酒,不用礼钱。” 想了想又添一句:“里头的家具,全都送给他们。”想起方才他们在里头办那事,便叫人恶心。 竟敢摸进她家来,一个想偷钱,一个想偷香窃玉。 她若是饶过他们,便不姓苏。 东家若是想整治起人来,总叫人痛苦不堪。 李遥摸摸鼻子,要不,还是祝她与顾闻白有情人终成眷属? 灵石镇向来无大事,一直到腊月二十二,终于出了一件轰动四镇八乡的大事。 还是一件大喜事。 灵石镇上的良誉良老师,终于要娶妻了!娶的老寡妇余氏。说余氏老也不恰当,毕竟余氏才三十有四。比起良誉来,是老了那么一些。通常在镇上,三十六七的便要做祖母了。是以,余氏三十有四还能嫁给年轻的良誉,实在是惊掉了镇上人的下巴。 这几日,镇上人的唾沫子都要说干了。 说是原来那良老师早就暗恋那余氏,但余氏守寡,又带着张伯年,一心只想着张伯年出人头地的她不断地拒绝着良誉的表白。 后来,张伯年死了,余氏伤心欲绝,良誉见了十分心疼,怕余氏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便时时守护着她。终于,余氏被良誉的诚心感动,终于答应嫁给他。 天赐良缘啊! 为了歌颂这段感情,苏家鞋袜铺的苏娘子,特地包了三日的流水席,请四镇八乡的人来吃喜酒,还不要礼钱。 这苏家鞋袜铺的苏娘子,竟是这般心善? 第121章 第121章 说来也是巧,恰逢腊月二十二那几日,天色忽而变得极好,久别的日头从乌云后爬出来,照耀着大地,衬着新娘新郎不甚高兴的脸庞。 阿元也不省得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东家拿出了一大笔钱来替良誉余氏摆流水席,那些四镇八乡的人闻讯而来,在吃酒席的同时也来参观苏家鞋袜铺,顺道从苏大善人这里买一两双鞋子回去过年。如此一来,店铺中的存货竟然被买光了,差点连东家留下来预备给顾老师做靴子的皮子都抢掉。 鞋子卖光了,苏云落便给阿元放了年假,让他回家与家人团圆,待到了正月十六再过来。 当然,她还给阿元一个大红封,两根金华火腿,棉袄棉裤,以及一袋子的干果。 阿元背着几个沉甸甸的口袋欢天喜地地回家了。 他一走,马上进来好几个人问李遥,店中是否还雇伙计。他们可以只要比阿元少一半的月钱。 李遥面上带笑,语气柔和:“咱们店里虽不雇伙计了,可庄子上却是还雇的。月钱优厚,活儿不多,但唯有一点,须得做到才行。” “是哪一点?” 众人异口同声。 李遥缓缓道:“忠心。譬如东家有难,须得挡在东家面前。譬如东家有病,须得割股肉作药引,便须毫不犹豫地割肉。” 有几人互使眼色,皆道:“那是自然。” 忽见李遥抽出一把匕首来,脸色柔和:“那可真是太好了。你们谁先来呢?” 众人:“……有病!” 却还是有一个年青的男子留下,长得极瘦,眼带绿光,像是好几年没吃过饭似的问李遥:“是不是割肉了,到年关便多得一根火腿?” 李遥不加掩饰地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半刻:“你这副样子,也不像能干活的。” 那人赶紧将自己瘦削的胸膛拍得怦怦作响:“能的,我干什么活都行。” “既如此……”李遥勉为其难,“那便先干一段时间罢。” “真是太好了。”那人欢天喜地,搓了搓粗糙的双手,小心翼翼问道,“那我是不是可以到喜席上吃东西了?” 还真是个实在的。李遥面上却不显,只道:“你用罢饭便拿了自己的户籍凭证来寻我的。” 那人应下,欢天喜地地去了。李遥站在门口,看着满街欢庆,却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门扇关好,转身进了内院。 里头却是不同了,前不久,苏云落果然叫人在墙上开了一道门,如今苏家鞋袜铺与顾老师家是正式融为一家了。 尽管顾老师是住在顾家,苏云落仍旧住在苏家鞋袜铺的后院,但苏云落几乎日日守在顾家,为了方便,才叫人在墙上开了一道门。 可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李遥背着手,穿过那道门,进了顾家。 卫英正守在门口,见他过来,恭敬地朝他行礼:“李管事。”自从李管事表示反对苏掌柜与自家公子在一起之后,卫英便时时刻刻都在拍李遥的马屁,态度要多恭敬便有多恭敬。 李遥不为难卫英,问:“顾老师可醒了?” 卫英面上露出一丝忧伤来:“并没有。”已经好些天了,眼看便要过年了,公子还昏迷着。 陈楼与他,还有小战,早就生龙活虎的蹦哒了,唯独受伤最严重的公子,一丝苏醒的迹象都没有。 公子的命,实在是太苦了!明明苏掌柜都答应嫁给他了,他偏生还昏迷不醒了!卫英日日扼腕,日日叹息,连牛儿峰上的那间小寺庙都去了几次,可公子就是一直沉睡着,根本没有起来娶亲的迹象。 这也太邪门了! 李遥并不在意,顾闻白受伤最严重,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不错,苏醒是迟早的事。他在意的,是日渐消瘦的苏云落。 他进得门去,见咏雪正坐在一旁捧着一本书在读。咏雪正要起身行礼,李遥摇摇头。 屋子里温暖如春,绣着海棠花的帐幔轻轻晃动,一张厢式床榻上,睡着顾闻白。在一旁的一张暖榻上,苏云落半倚在上头,正在念书。 她念的是《大周地域志》。 她的声音柔和,带着一点清冷,许是念得久了,声音有点沙哑。 李遥走近,将书拿掉,板着脸:“歇一歇。” 苏云落便抬头,朝他一笑,眼下的青影便浮了出来:“你回来了,街上好玩吗?”她瘦了不少,脸上的酒涡旋儿显得越发的明显。 李遥叹了一口气:“那良誉的脸色像是吃了屎。别人倒是高兴。”免费吃流水席,还吃三日,谁不高兴。 苏云落却是兴致勃勃:“开春后女子学堂便要招生了,你没趁着四镇八乡的人都来,趁机招生?” 李遥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册子来:“喏,人数早就差不离了。”苏云落计划招三十个女童,女子学堂条件优厚,又是颇有名气的苏大善人办的,好些人家还争着来呢。 谁能想到苏云落办这流水席是为着女子学堂呢,可真是一箭双雕。 苏云落翻着册子,脸上带着笑,看一眼仍旧在沉睡的顾闻白:“他之前还瞧不起我办女子学堂呢,还大加抨击,说不会有多少人来的。” 没救了。三句话不离顾闻白。 李遥在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声。 苏云落将册子收好:“那黄盛福可说了,他背后到底是不是吴王?” 李遥摇头:“那家伙瞧着肥头大耳,是个奸的,可倒还有几分骨气。” 苏云落便看他:“我才不相信你没有法子。”李遥肚子的计谋,比是他肚子里蛔虫还要多,竟然拿一个黄盛福没辙? 李遥睨她一眼:“你省得的,我不愿意与那些王公贵族打交道。是以,我也没打算仔细问。那劳什子的前太子妃,与我们没有关系。”是以这一次他才这般生气,顾闻白无意中将苏云落卷入这什么太子妃的事件当中,是犯了他的大忌。若不是瞧着顾闻白一直昏迷不醒,卫真两兄弟的态度又低到了尘埃中,他才不想理这档子事。 苏云落默了一默,这也不能怪李遥。当初出了那么多事,他们是应当避着那些朝廷的人的。是她一时忘了。 良久她才道:“那随你处置罢。” 门外忽而传来低低的交谈声,须臾,卫英在外头小心翼翼道:“苏掌柜,卫将军来了。” 第122章 第122章 这也太邪门了罢,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李遥睨了苏云落一眼,给了她一个你看着办的眼神,便默默地走到一旁去。 苏云落心道,若是顾闻白果真留恋京城繁花似锦的生活,便不会千里迢迢到这乡野之镇来,默默地教授学生。他大可以借着他亲爹的名头,在京城中斗个你死我活,踩着别人的尸体上位。 而且最要紧的是,那卫将军投笔从戎之前,既然能写出那般缠绵悱恻的话本子,定然也是个与众不同的文人。 苏云落赶紧整理了一下仪容,叫咏雪奉茶。 既然叫奉茶了,那定然是请卫将军入内了。 卫英与卫真一左一右,护着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进来。 却见那男子,长得高大威猛,剑眉星目,肤色略黑,却无损英姿勃发。他的面容与卫碧娥有几分相似,唇上留着胡子,薄唇微敛,竟颇有几分上位者的威严。他身着玄色大氅,腰间系着皮扣带,右腰侧背着一把匕首。 他进得门来,与苏云落相见,目光不斜视不乱瞟,只十分有礼道:“这位便是苏掌柜了?” 苏云落心中当下便有几分敬重:“小妇人正是。小妇人见过卫将军。” 语气不卑不亢,动作端庄大方。 卫苍见她面容虽略有几分憔悴,但仍无损她清灵的秀美。虽是商户女,言语中却没有商户那种对官府巴结的谄媚。心中自然对苏云落也有几分敬重:“苏掌柜不必多礼。” 虽然他之前不了解为何自己的好友是由一个商户女照料,但如今也了然于心。别说在灵石镇,便是在京城里,除却身份,苏掌柜配好友,也绰绰有余。 寒暄过后,卫苍马上在顾闻白身旁坐下,语气关怀:“聆羽还不曾醒来?” 苏云落答道:“不曾。” 卫苍见好友虽昏迷不醒,面容较之前清瘦,脸色苍白,但胡茬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脸上更是一点污渍也无。他盖的被子干净柔软,屋中温暖如春,熏着香,十分的舒适。 卫苍见状,对苏云落自然是又多了几分好感。 余光又见旁边矮桌上搁着几本书,摆着文房四宝,上头一张小笺写着娟秀的楷书,想来是苏掌柜的手笔了,当下又多了几分好感。好友因家中的事,向来对成亲之事十分排斥,这些年更是不曾正眼看过几个姑娘,如今身旁有了苏掌柜这朵解语花,应是缘分来了。 至于他自己,姐姐失踪多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便一日不成家。 但方才,陈楼已向他说了,姐姐的尸身被人藏在冰窖里。 到底已经是在军中历练多年,尽管心中哀痛,但大部分还是藏在心底。 他默默地看着好友,一时千言万语的话哽在心头,却只能又吞进肚中。好友与苏掌柜都是局外人,他不能将他们卷进来。 见他看着顾闻白,默不作声,众人亦俱都沉默。 咏雪端着红漆小盘奉茶进来,打破了一室沉寂。 卫苍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情绪越发的沉淀下来:“苏掌柜,听说那匪首你们抓起来了,可否让我一见?” 李遥跳出来:“我们正不省得如何处置他,卫将军既然愿意接手,那便最好不过了。” 卫苍面露疑惑:“这位是……” 李遥一张嘴飞快:“我乃是苏掌柜的管事,想来卫将军有着军职,定是不能久离驻地,择日不如撞时,我们便去见那黄盛福。” 苏云落方才亦有疑惑,卫苍既是将军,将无令不得擅离驻地,他…… 卫苍却笑道:“各位勿担忧,我虽是将领,但每年还是有几日探亲假的。”当然,山高皇帝远,他自然是使了一些障眼法的。但这些就不必说与苏云落他们听了。 李遥只哦了一声,没有多说话。他既想着远离朝廷中人,自然对卫苍有些冷淡。 卫苍并不觉得奇怪,普天之下,对朝廷不满的人不在少数,他参军以来,不省得镇压了多少回。而且,他本来对官家,亦是有些不满的。若不是那官家纵容,他的姐姐又怎么会被人掳去,生死不明这么多年。尽管姐姐被人掳去是一种说法,但私底下,更多的人说的是,姐姐在太子与吴王摇摆不定,吃着碗里的想着锅中的,说不定并不是被人掳去,而是与哪个情郎私奔了呢? 休要说旁人了,便是连自己卫家的那些姐姐妹妹,素日里看着和和气气,见面摆着亲切笑容的,私底下说得更难听。什么卫碧娥表面上看着端庄大方,实则上是个狐狸精,勾引了这个又想勾引那个。 他年纪小,替姐姐据理力争了几回,反而被母亲训斥了。母亲亦是名门贵女,向来以端庄大方出名。一向以来对他们姐弟俩是严厉有余,慈爱不足。当着家中其他长辈的面,母亲斥他不顾大局。他心中不服气,却被母亲罚进祠堂跪了好几个时辰。 当时正值冬日,他双腿跪在冷冰冰的青砖上,看着面前那些祖宗的牌位,心中越发的觉得,卫家早已经是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囚笼。他用礼仪、孝道、陈旧的教条,以及看不见的那些面子,将人牢牢地囚在这牢中。卫家儿女的命,并不是自己的,而是为了卫家的荣耀而生,卫家的荣耀而亡。 他以前还不相信,但如今却明了。姐姐的贞洁并不是大局,太子与吴王照旧和和睦睦,才是卫家的大局。 这个让人窒息的囚笼,他想逃。 但他不过十岁的小孩,能逃得到哪里? 初初,他是怀了一个梦想的。 那便是努力念书,将来用他手中的那支笔,去笔诛那些他看不惯的人和事。 这个想法,他只与好友顾闻白说了。 顾闻白很支持他。 甚至还偷偷地帮他,将他的文章拿给自己的父亲顾长鸣批阅。顾长鸣才高八斗,满腹经纶,阅书万卷,是京城有名的才子,年纪轻轻便能作太子太傅。 顾长鸣批阅起他的文章来,也十分的不留情面。 但严师出高徒,他进步得极快。 如此几年,顾长鸣给他的评价越来越高,他与顾闻白也越来越高兴。甚至顾闻白还鼓励他小试牛刀,写了一本话本子,拿到书坊去售卖,果然得了书坊掌柜的另眼相待。 二人是这样打算的,将抨击时事隐晦地写在话本子里,而后引起百姓的共鸣。 时下的文人,俱是这般操作的。 第123章 第123章 然而二人的想法太天真了。 卫苍写的话本子只与情爱有关,是时下卖得最火的。但也只限于无伤大雅的情爱故事,在二人将对官家以及世族的抨击写在故事里的书稿交给书坊的掌柜时,那掌柜的眼色顿时就变了,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他们两个。 “二位小哥,我瞧着你们穿得也不赖,不是那世家便是望族,怎地,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想撅起自家的墙来了?你们还是哪凉快哪待着去罢,别拿老朽开玩笑。老朽这书坊,背后可是李家。” 李家?是正权势滔天的李宰辅? 见二人神色茫茫,掌柜好心,又提点道:“之前那些书生啊,咳,便是偷偷的写那些的,都被抓到牢里关起来啦。月下君你们省得罢,上个月,不知不觉的死在牢里了。” 月下君是一个热血沸腾的书者,二人曾拜读过他写的几本书,行文一点都不隐晦。 李宰辅他们自是晓得,是官家最器重也最得力的官员。那李宰辅明明当年自己是因为抨击朝廷机制才得了官家重用,却偏偏对这些赴自己同一条路的后起之秀加以残害,可真是一言难尽。 然而,无论如何,笔诛这条路,是彻底断了。 他回家想了几日,正想着该如何办,忽而族中又发生了一件事。 卫家的另一支,有位年近花甲的叔祖,是颇有威望的学院院长。那日好好地乘着马车去上课,半道与一个武官的马发生摩擦。本是一件极小的事,但那武官,许是心情不好,挥起拳头将叔祖恐吓一番,再骂叔祖为“老儒酸”。 叔祖被气得够呛,当晚便卧床不起。族中的人本来要替叔祖出头,人都召集好了。却不料有人打探得,那武官同样也叫了一批练家子,正在家中等着他们前去呢。 一行人闻言,忽而就缩起头。 还有人叹道:“若是我们卫家,也有几个会武的便好了。也不至于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叫人生生欺了去。” 次日,卫苍辗转闻得此言,忽而霍然开朗,决定投笔从戎。有时候只有拳头硬了,那些人才会听你说话。 他当时是劝好友顾闻白一起走的。 但聆羽却另有想法。 再者,聆羽放不下他的姐姐。 这厢卫苍的脚步才略有迟疑,那厢李遥的嘴就撇了起来:“卫大将军,劳烦你快些行吗?我这还有事。” 卫苍的唇瓣便往上扬,这位瞧着温润如玉的李管事,脾气怎地这般暴躁。 苏云落不由自主的咳了一声以示警告,这李遥,可别将这位文采斐然的卫将军给吓跑了。倘若哪一日这卫将军不想做将军了,还能重操旧业,写起话本子来呢。 收到苏云落的警告,李遥的嘴没那么撇了。 其实,倘若卫苍不是将军,是做别的营生的,倒是与东家还甚相配。顾闻白那小子,身体实在是太弱了。 不省得李管事脑中正暗暗乱点鸳鸯的卫英,恭恭敬敬地替二人撩起帘子。 街上热热闹闹的,流水席还在摆。 卫苍方才便是从酒香菜香中穿过来的。原来他赶到灵石镇,风尘仆仆,肚子正饿,还想着先将好友从家中请出来,三人先在饭馆里好好地搓一顿再说。卫英不擅厨艺,家中又没个奴仆,自然是下馆子比较方便。 谁料才进得灵石镇,陈楼便迎上来,告诉他出事了。 于是饭也没顾上吃,便先探望好友。 如今好友虽然还昏迷,但被人照料得甚好,当下也便放下心来。这心一落地,肚子便咕咕地叫起来。 横竖事情也不急,他便对李遥道:“李管事,可否候上片刻,待在下吃几口饭填填肚子?” 李遥意外,见卫苍神色豪爽,也总不能出口拒绝,当下便点头:“卫壮士请自便。” 卫苍一笑,也不坐下,只拿了两个馒头,就着一碗羊肉羹便吃了起来。 他吃的速度极快,但吃相却斯文,半点声音也没有。吃完,又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拭嘴拭手。 很是讲究了。 李遥盯着卫苍,见卫苍转头对他笑,他才若无其事地说:“卫壮士吃得倒是快。” 卫苍笑道:“行军杀敌时,若是吃得慢些,怕敌人便趁着那空隙打来了。” 李遥没再说话。 黄盛福被关在一个偏僻的小院中,由明远镖局的人看守。说是关,其实也没有将他的手脚绑着,只是软禁着他,一日还送二顿饭呢。 见有陌生人进来,黄盛福眯着眼,细细地打量着卫苍。忽而他脸色一变,别过脸去。 卫苍笑了。 他道:“我的姐姐,叫卫碧娥,是前太子妃。” 黄盛福仍别着头:“什么卫碧娥,什么太子妃,我这等粗人,哪里识得那等高高在上的人。” 卫苍也不急:“我也没有旁的意思,我只是想将姐姐的尸首带回家去,让她入土为安。毕竟……”他缓缓道,“久别故乡,她思念家人了。” 黄盛福的嘴巴紧紧闭着,也不看卫苍,也不说话。 李遥忽而起了兴趣:“卫壮士,用不用帮忙?” 卫苍笑道:“不用劳烦李管事。”他说着,取下旁侧的匕首,轻轻地舔了舔嘴唇,缓缓道,“我瞧这位黄老爷体态富裕,走路怕甚是费力,不如这样,我替他割下一些肉来,好叫他身轻如燕。” 啧啧,这位卫将军,手段了得啊。李遥顿时对卫苍起了那么一点点好感。 黄盛福还是害怕了,见卫苍靠近他,顿时往后躲:“你们软禁我,是犯了律法的!你们还想割我的肉,更是罪加一等!” 卫苍一笑,长腿一伸,将黄盛福按在墙上:“假如你死了,却无人报案呢?” 黄盛福的嘴蠕动着,不敢应话了。他自己也是叫人做了不少腌臜事的,自然是省得如何叫一个人不知不觉地死去。 卫苍的笑容里藏了一丝狠辣:“说,是哪个叫你将我姐姐的尸身藏在你家的?” 黄盛福忽而昂首看着卫苍:“便是告诉你又如何?难不成你还能寻他报仇?那可是吴王啊!” 第124章 第124章 放眼平常,哪个人听到“王”这个字心儿不颤一下,脸上不浮现出害怕的表情的?毕竟,大多数人还是怕听到“官”这个字的。想当初,当吴王在他面前出示真实身份的时候,他的魂都吓飞了呢。 卫苍闻言,却淡淡一笑,气定神闲道:“你说是吴王,我便信吗?你可别当天底下别的人都没见过吴王。” 黄盛福便道:“我瞧你面相与太子妃有几分相似,应是她的亲人罢,我也不瞒你,的的确确是吴王让我帮着看护太子妃的贵体。” 卫苍沉吟:“吴王长得怎么样?” “肤白,个子中等,略瘦,长得俊秀,右手上有一粒红痣。” “你这般描述,天底下像这样的人不要太多。” 那黄盛福却道:“吴王威严,我虽然为他做事,但哪里敢毫不顾忌地看着他?且他来的次数也不多,大多是他身边的那两个随从来与我交接事宜。那两个随从长得也十分普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长相。” “吴王都什么时候来的?” 黄盛福道:“吴王一共来了四次,前一次是与我表明身份,第二次是提出要我看护太子妃的贵体,第三次是来灵石镇,第四次是将太子妃的贵体转移过来。” 话说到这里,他也不瞒着:“吴王对太子妃十分爱护,光是建造冰窖,便花了二万两银。建造冰窖的工匠,俱是从外头来的,建完就消失了。还有,太子妃的贵体转移过来当日,吴王十分伤心。” 李遥忽而插话:“按照你的说法,这冰窖还没有建了多久。” “前前后后也有五六年的时间了。” 那便是,即使卫碧娥被掳时没有死,那也死了许多年了。再问下去,也是没有意义的事。 卫苍沉默片刻,忽而问:“那冰窖为何被淹?太子妃的贵体去了何处?” “这我可不知晓。”黄盛福是真的不省得,“工匠建造冰窖的时候,我并不得靠近。吴王派来的护卫人数极多,为了让他们住下,我还扩建了好几个院子呢。” “不过,尽管我被你们关着,那些护卫也被你们抓了,但我还是好心告诉你们一声,冰窖发生任何动静,都立刻有人通知吴王。” “这次冰窖被淹,吴王肯定会来的。” 卫苍一笑:“我还怕他不来呢。” 李遥却在一旁道:“卫壮士,你天不怕地不怕,我们却是怕的。你与那吴王间的那些私人恩怨,你们私下解决便好,我们便不参与了。” 黄盛福眼一亮,这叫什么李管事的虽然囚了他,但都没怎么着他,原来是一个怕事的主。是了,一个区区管事嘛,上有老下有小,自然是最怕官了。当下黄盛福便朝李遥道:“你若是放了我,来日吴王来了,我定然是向他美言的。” 李遥:“……”他的嘴脸看起来有什么不堪吗? 他沉下脸:“你差点害死我东家,你还想我放了你?我可不是那般背主的。” 黄盛福讪讪地:“这不是大家有商有量嘛。”以前他用吴王的名头唬人,没有不成功的,最近却总踢到铁板,不禁有些怀疑吴王是不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倒台了。 卫苍想问的已经问得差不多了,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来。 李遥道:“卫将军,你是大将军,而我们却只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你放话让吴王尽管前来,你不怕,我们是怕的。”那天晚上,若是他来迟一步,卫苍如今见到的,可就不是活生生的人了。罢了,卫苍看着虽好,但是心比天高,还是顾闻白好了。 卫苍不省得李遥在心中反复将他与顾闻白比较,闻言只笑道:“李管事请放心,倘若吴王真的来了,我定然护你们周全。”这些年,他不断地壮大自己的势力,终于有了可以与吴王抗衡的力量。 便是吴王对死去的姐姐一再爱护又如何,便是那冰窖花了二万两银又如何,姐姐终究是死了啊。一个死去的人,永远再也没有办法复生了。 若姐姐是真的因为太子与吴王之争而死,他想,他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便是反复整个天下也不足惜! 他望向苍天,心中祈祷,姐姐若是在天之灵,便让真相快快揭开。 良誉与余氏的婚礼终于热热闹闹的结束了。听说,新婚之夜,良家的院墙上颇是爬了一些好事之徒,要偷听人家洞房呢。 苏云落一笑了之。这二人皆是心有邪念的,结为夫妻是天作之合。 过了腊月二十二,从二十三开始便是年。 接下来便是准备过年的大小事宜。 买年货,置办新衣,打扫屋子,反正每一日都在花钱。 因着两个院子合二为一,简言又生产在即,考虑到人手不够,李遥又雇了一个厨娘,两个粗使仆妇,两个机灵的丫鬟,外加一个门房,两个健壮的随从。 加了这么些人,竟是有些灵石镇镇上大户的味道了。 厨娘叫狄嫂子,也是十分利落的人。 粗使仆妇一个叫闵嫂子,另一个叫周嫂子,是辛嫂子介绍来的,都是朴实不乱说话的。 两个丫鬟,一个唤咏梅,一个唤咏春,年纪与咏雪差不多,来了没几日便与咏雪成了好姐妹。 门房的叫张大富,是从巡逻队里挑选出来的,身体健壮,打几个人没有问题。 至于那两个健壮的随从,更不用说了,原是明远镖局的镖师,驱得了车驾得了马,一把大刀使得虎虎生风。 卫英忽而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用处了。 公子还昏迷着,大哥在那头陪着大嫂与侄儿,自己整日除了在院子里候着公子醒来,似乎真的没什么用。 提水什么的吧,咏梅咏春全干了。 灶房里的活吧,辛嫂子与狄嫂子全包了。 看门轮不到他,驾车有镖师。 置办年货吧,跟着李管事去了几次,被李管事鄙视了。 唯一能做的,是教小瓜小果认字。但他虽然认字,能读书,但若是要他讲一些深刻的道理,他说不来。 是以,卫英好闲。 这一闲吧,竟让他发现了一些对公子不利的事。 公子的好友卫苍,与自家未来主母,走得是不是太近了些? 第125章 第125章 往年卫苍不是没有来探望过公子,但通常只待了几日便走了。对于这位公子年少时的好友,卫英只有两个印象。 一,卫苍长得比公子还俊朗。 二,卫苍比自家公子还有才华。 俊朗这回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卫英只是单纯觉着,卫苍长得比自家公子要壮实多了。如果说公子是一根青竹的话,那么卫苍便是一棵劲松,还是伫立在悬崖绝壁的那种。 卫苍比自家公子还有才华这事,是自家公子无数次看了卫苍的文章后,无数次拍案叫绝,卫英因此得知的。 后来,公子还时不时夹带卫苍的文章给大老爷批阅。大老爷是谁,那是太子太傅。大老爷的才华,是官家都认可的。大老爷每次看了卫苍的文章后,都皱着眉,将公子上上下下审视了一通,直到公子羞愧地低下脑袋。 好在后来,卫苍投笔从戎,去参军了。 参军便参军呗,才过了没几年,卫苍竟然当上将军了! 当卫苍来信告知公子的时候,卫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怎地这将军这么好当的吗?假若他也去参军的话,那岂不是也能捞个将军当当? 不过,到底是自己的想法,自家公子,还是十分欣赏卫苍的。他说,卫苍几次出生入死,又献计献策,成功镇压了好几次边关敌人的攻打;甚至有两次,还孤身潜入敌军当中,将敌军的首级割下。再加上卫苍的身份不简单,终究是前太子妃的弟弟,又是卫家嫡系的子弟,是以官家青眼有加,很快将卫苍升为定远将军。 仕途上虽然一帆风顺,但在姻缘上,卫苍竟然与自家公子想法一致,都将近三十了还没有成亲。 卫英站在一处隐蔽的地方,看着卫苍手上捧着一本书,正细细地给苏掌柜讲解。 对面苏掌柜坐在玫瑰椅上,手上拈了一支笔,一边听一边点头一边写。 他们说的什么卫英没听清,但卫英却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卫苍会不会与自家公子一样,俱是看上了苏掌柜罢? 这,这,公子醒来之后,会不会与卫苍打起来啊?可公子这么虚弱,才醒来就看到这气死人的一幕,会不会被活活气死啊! 卫英的一颗心,悬得高高的,将旁边一棵梅花都要从泥里扯出来了。 恰在此时,李遥回来了。 卫英心无旁骛地想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李遥回来。 李遥站在卫英旁边,眯着眼看到卫苍正在与苏云落笑着说些什么。倘若不知情的,还以为那里头的是一对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 他啧了一声:“顾老师的地位,岌岌可危啊。” 卫英吓了一跳,才发现李遥,当下十分尴尬:“李,李,李管事。” 虽然卫英是个傻大个,但对苏云落对他还是十分尊重的。这阵子顾闻白昏迷不醒,苏云落说什么他便做什么,明显是将苏云落当作是未来主母对待。看来平时顾闻白对卫英很是教导有方啊。李遥睨了一眼卫英:“怎么,那卫将军与你们公子不是好友吗?好友对同一事物有着同样的审美,是很正常的呀。” 卫英急了,怎地李管事将苏掌柜比喻成事物呢?苏掌柜可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但李管事是次于苏掌柜重要的人物,卫英是不能得罪的。 他只急红了脸,声音低低的:“苏掌柜可不是物品啊。” 李遥温润如玉的脸便笑得邪邪的:“既然苏掌柜不是物品,那她是不会很容易的让人拿了去的。” 这话说得有些绕,直到李遥走远了,卫英才顿悟。 是啊,苏掌柜一向是个不一般的女子,怎会轻易地见异思迁呢。 相对于卫英只能暗搓搓地躲在旁侧为自家公子着急,李遥就大方多了。他大大方方地进了房,朝苏云落行礼:“东家。” “你回来了。”苏云落将笔搁下,笑着问他,“年货都置办好了?” “大体上都差不多了。”李遥答道,忽而看向卫苍,“卫将军不回驻地吗?” 卫苍十分坦然:“我走的时候已经安排好了,如果前方无敌情,便是我半个月不回也无事。” “想不到卫将军竟然这般有手段。”李遥说了一句。 苏云落蹙眉,李遥怎地对卫苍充满了敌意。 卫苍却含笑道:“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军中,倘若没有一点手段,卫某也活不到现在。” 这人,果然滴水不漏。李遥更加坚定了拥护顾闻白的决心,虽然顾闻白弱了一些,也没有卫苍这般长袖善舞,但苏云落容易驾驭他啊!倘若二人有了争吵,苏云落还是能骑在顾闻白头上的。当假如换成卫苍,恐怕苏云落连怎么死的都不省得。 李遥太无礼了,苏云落不得不警告他:“李遥,不得对卫将军无礼。”卫苍是顾闻白的好友,顾闻白很是重视卫苍,她不能失礼。只是李遥素日里很是能隐藏自己的,怎地见了卫苍,却像点燃了的爆竹一般易炸。 李遥见苏云落面上不好看,美目中也含了警告,自己便寻了个梯子下来:“李某一向是敬仰卫将军的,便对卫将军多关怀了一些,还请卫将军见谅。” 卫苍压根不在意:“无妨。” 苏云落却招招李遥:“李管事,方才我问了卫将军一些事,是关于盐运的。卫将军很有见解,之前你一直苦恼的事,他一针见血。” 盐运一直是他们重中之重的事,便是之前在赵家,李遥也一直小心翼翼的。便是赵栋,也不省得他们的生意早就涉及了盐运。 但此刻,苏云落竟然毫不顾忌地问了卫苍…… 李遥瞟一眼屏风后暖榻上躺着的顾闻白,为他掬了一把同情泪。他敢肯定,顾闻白与苏云落之前,定然是没有讨论过这些事的。毕竟一个躲在镇上教书的羸弱书生,怎么敌得过文武双全,还丰神俊朗的卫大将军呢? 暖榻上的顾闻白仍旧静静地躺着,对身边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 一眨眼已是除夕。 卫苍日日来探望顾闻白,顺道日日与苏云落探讨各种各样的事。 卫英都快要气死了。 他拉了卫香来,叫卫香缠着卫苍。 可卫香对苏云落与卫苍讨论的问题丝毫不感兴趣,很快便溜进了灶房去烤各种各样吃的。 卫英直感叹,养了一个白眼狼。 今日卫苍照样又过来,正要预备和苏云落探讨如何写话本子的时候,苏云落忽而一脸惊喜地奔向暖榻:“聆羽,你醒了?” 第126章 第126章 有那么一瞬,卫苍从苏云落的脸上看到一种女子对男子的爱慕与依恋,以及姑娘家的娇羞,生怕郎君没看到自己时的不开心。那是这数日,他不曾在苏云落脸上看到过的。苏云落对他,只有一种敬重,以及时不时流露出来的钦佩之情,但决没有爱慕。 卫苍面上没有显露,而是紧随着苏云落过去。 一瞧顾闻白,却仍旧是阖着眼的,只是微微的咳了一声。 苏云落将耳朵轻轻地贴在顾闻白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刚救回来那晚,他的心跳极度微弱,她好怕他撑不过去,愣是伏在榻下的小杌子上,握着他的手守了两日一夜。便是咏雪摆饭,她也没有心思去吃。 李遥想赶她回房,她却不肯,只衣不解带地守着顾闻白。交给旁人,她是决然不肯的。便是卫英,她也不放心。 直到两日后,他的伤口渐渐开始愈合,心跳才渐渐恢复之前那般有力,她才放下心来。却也渐渐地接受了他仍旧在昏迷,不曾能马上醒来的事实。 后来陈楼与卫英、小战身体已经大好,不需要卧榻休养了,才决定将顾闻白从她的房中迁出来,搬到顾家新宅里。毕竟,这边装了地龙,要温暖得多。 顾闻白搬了过来,她自然也搬了过来。若是个旁的女子,定是会顾虑世人的眼光。可她管不上了,她只想好好地待在顾闻白身旁,好生照料着他,让他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 再说了,她答应过他的,若是他全须全尾的,事后便要嫁给他的。 是以她将中间那堵墙给开了一个小门,又让李遥作主,新雇了一些下人,好让卫英他们歇一歇。毕竟简言也快临产了,卫真怕是顾不上这边。她得不让昏迷的他操心。 心中却悄悄的叹了一声,终归是改不了劳碌的操心命。 但那一声叹,却是带着欣喜的,以及一丝期待。 毕竟,顾闻白与赵栋,是不同的……罢? 卫苍微微俯身,伸出手,轻轻搭在顾闻白的脉上。这些日子,因顾闻白日渐好了起来,虽然还昏迷着,但总算不用马大夫一日跑好几次了。然后卫苍道,他在军中,跟着随军大夫,颇是学了一些医理,把个脉是没有问题的。经过马大夫验证,卫苍能抵半个大夫,这几日便由他帮着把脉了。 卫苍轻轻地听了片刻,才笑道:“聆羽这几日,怕是盼着过年了,有欲醒来的迹象。” 苏云落便笑:“太好了。” 卫苍见她仍旧伏在榻旁,目不转睛地看着顾闻白,便会心一笑,轻轻地离去了。 苏云落余光看着卫苍的衣袍出了门槛,才直起身来,倒了一碗热水,用调羹舀了,吹凉了,轻轻地喂给顾闻白。 喂了一口。她道:“今儿是二十七了,马上过年了。这可是我们相遇之后过的第一个年。” 喂了第二口。她道:“我这个人是商户,很是抠门的,你若不是不醒来亲自给我发压岁钱,我会生气的,还会记仇。” 温热的水灌进顾闻白的嘴中,有一些流了出来。 她早就熟能生巧,拿起旁边的手帕,轻轻地替他擦拭起来。 接着喂第三口。她道:“因着照料你,我这些日子,都忘了泡牛乳,敷美颜膏。幸得没长出皱纹来,不然定会生气的。” 接着喂第四口,却是全都流了出来。 苏云落嗔道:“我没恼,你倒是生气了吗?”她将那些漏出来的水都拭去了,放好茶碗。捉起他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眼边,“你的手,好凉。以前你总说我的手冰冷,替我寻了暖玉,又替我寻了手套,可你自己呢,却是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若是娶了媳妇,怎地让人家放心?” 顾闻白气息均匀绵长,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停顿了须臾,苏云落又缓缓道:“顾闻白,你快快醒来,不然,我会很伤心的。” 外头卫苍静静地听着,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中庭处,几株梅花热烈地开着。 李遥在梅花不远处摆了一个红泥小火炉,炉上煎着茶,旁边的矮几上摆着棋盘。 见卫苍出来,他朝卫苍招招手:“卫将军,下两盘。” 卫苍含笑,在凳子上坐下,自顾自倒了一碗茶吃了,才道:“李管事好兴致。” 李遥捻着一枚白子:“过年嘛,总是偷得几日闲的。再说了,这两个院子里的人没有一个会下棋的,闷死我了。听卫英说,卫将军文武双全,六艺无一不精,李某顿时寻了棋盘,盼与卫将军过过招。” 卫苍看着李遥修长的手指将白子落在棋盘上,他也拈了一枚黑子,面噙笑容:“李管事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黑子落下,生机勃勃。 “哦?此话何解?” 李遥捻着白子,左瞧右瞧,小心翼翼。 “李管事虽是管事,可这爱好,却是不一般。” “下棋不过平常事,如何不一般?” 对弈间,咏春端来热乎乎的栗子糕,芋头糕。 香味四溢。 对弈费脑子,又吃着茶点,肚子容易饿,二人各自拈了糕点,送进嘴中。 卫苍笑:“李管事风度翩翩,瞧着是出身富贵门的,为何甘愿在苏娘子手下,作一名默默无闻的管事?” 黑子断了白子的一线生机。 呵,倒是有几分本事。 李遥捻着白子,云淡风轻:“李某虽出身富贵,可家道中落,苏娘子家大业大,李某贪图那几分俸银,便甘心做了管事,有何不可?” 白子突出重围。 卫苍的手指轻轻叩着,目光凝视着李遥:“卫某在军中,有一好友,名李克,他长得竟然与李管事有几分相似。” 黑子再次断了白子的生机。 “那李克,也曾对我知无不言。他道,他家中嫡亲的四兄弟,因着一个小姑娘,竟然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他最小的弟弟,从此不知所踪。这些年,白了老娘亲的头,痛了老父亲的心。可这弟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白子迟迟没下。 李遥抬头,朝卫苍笑:“卫将军,茶好吃吗?” 他这话一落,卫苍才觉自己的肚子有隐隐的痛。到底是在沙场上厮杀的,他不动声色:“李管事的茶,自然是好吃。” 李遥见卫苍的额上渐渐沁出冷汗来,心中好笑,面上假意关心:“卫将军,你那好友,家门可真不幸哪。” 腹中越发的疼痛。卫苍的笑容越发的深:“卫某突然想起,还有些事要交待陈楼,卫某便不陪李管事下棋了。” 他顾不上李遥满脸的笑容,只起身快快离开。 良久,寒风轻摇,曳着一树的梅花,分外妖娆。 李遥仍旧拈着一枚白子,面上却露出一丝狠决来。 第127章 第127章 顾闻白都快急死了。 初初那几日,他是彻底的失去了意识。 他只记得,那晚他与陈楼等人浴血奋战,到最后,他打红了眼,浑身早就浸透了鲜血,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不能让落儿受到一丝伤害。 即便他死。 最后,一个面无表情的红衣女子在满天飞雪中出现了。 他只听得小战在欢呼:“大师姐,您终于来啦!” 之前不觉意间,曾听小战夸过他那毒舌又武功盖世的大师姐。 果真,大师姐一出手,便是见血封喉。 落儿,有救了。 最后这个念头浮上脑中,他安心地昏了过去。 有了模模糊糊的意识后,他极力想睁开眼,却死活睁不开。 再加上,浑身疼得要死,还无力。 但唯一惊喜的是,落儿似是时时刻刻守在他身旁。她温柔地将脸抵在他的胸膛上,虽然有点疼,但是他能忍受。她用她的手,握住他的;她给他喂水,喂药,喂粥;甚至,她帮他换药,擦拭身子。 似乎,有些些害羞呢。但想到等他好了之后,是要与落儿成亲的,他又坦然了起来。 落儿还给他念书。尽管模模糊糊的,听不大清楚。但只要是落儿在说话,他便开心。 时间似是过去很久很久了,他却仍没有办法醒来。 他心中焦急无比。 然后有一日,多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有些熟悉。 那人的声音低沉,讲起话来不紧不慢,有时候会轻笑一声。 他听到落儿似是叫他:“卫将军。” 卫将军?他恍然大悟,原来是卫苍来了。卫苍是他的好友,二人从垂髫稚童到初长成血气方刚的少年,一直是志同道合的好友。后来卫苍弃笔从戎,他们中的联络便渐渐的少了。 但中间的情谊,一直没有变。 卫苍是因着他的姐姐卫碧娥才弃笔从戎的,这回卫碧娥的尸身寻到了,他心中该了解一件大事了。 说不定,他会扶着卫碧娥的灵柩回京城去,让卫碧娥入土为安。 然而过了几日,卫苍来得越发的勤了。 他迷迷糊糊间,似是听到他在与落儿讨论盐运的事。卫苍侃侃而谈,有条不紊,让落儿很是钦佩。原来落儿的生意竟然做得这么大,已经涉及到盐运了,而他竟是不知。 顾闻白不禁羞愧。他之前日日只想着如何的讨好落儿,却还不曾好好的了解过她。 但事情的发展却隐约有些不对了。 卫苍怎地不去处理卫碧娥的事情,反而日日来呢?他的身体虽然重要,可是他有落儿照料呢。顾闻白迷迷糊糊地想着。难不成是卫苍这回是偷偷离开驻地的?之前卫苍是向他说过,他的势力早就可以与吴王、太子相抗衡了。若是要造反,将整个朝廷都掀个底朝天,也未尝不可。 当时因着这件事,他与卫苍便有了些许龃龉。 当今官家虽糊涂,但是个守成的。如今国内还算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边境虽时有战乱,但都能镇压下去。假若卫苍要反,那岂不是战火再起,腥风血雨,百姓流离失所? 当时,他记得卫苍轻轻一笑:“聆羽,你如今长久在乡野,看得自然就没有那么长远了。你待在这灵石镇也有几年了,可曾实现过你的抱负?” 自然是有啊!他教授的学生,雷春、张伯年,都是极好的苗子。他会一直好好栽培他们,让他们进入朝野,辅助明君,开创一代盛世。 但…… 张伯年死了。 雷春早就不再是当年的雷春。 他很失败。 顾闻白有些郁郁。 他甚至还记得那晚,寒风阵阵,二人围着红泥小火炉,吃着茶,他胸有成竹:“自古贤臣大多长于乡野之地,他们出身寒门,日后做了大臣,更能体会到一蔬一饭的不易,自然更能将苍生藏在胸怀中。” 卫苍笑了,意味深长:“聆羽,越是寒门高官,越是容易迷失本性。” 他自是不服,举了种种例子。 可卫苍却仍一脸笑意,既不赞同,也不反对。 那晚过后,他恍然大悟,原来好友,早就与他分道扬镳。 思想上虽然有了龃龉,但好友仍旧关怀他,在灵石镇上分派的那几个军士,亦没有召回。那时候他便想,即使是有了分歧,但友情仍长存。 但这些日子,卫苍是,也瞧上了落儿吗? 他可不允! 听着卫苍正要说起他写话本子的事,顾闻白急坏了。却是口不能言,肢不能动。 这,这,可怎么办?当初落儿便是因着那话本子才对他另眼相待。如今正主来了,他便要让位?自是不行,便是好友卫苍也不行!更何况,在那晚之后,他窥出了一点卫苍的野心。当初那个因为姐姐的失踪而气愤不已的少年,早就变了。便是他日卫苍夺得那宝座又如何,落儿是他的! 他一急,竟然咳出声来。 幸好,落儿第一时间便抛下卫苍,奔他而来。 顾闻白昏昏沉沉,听着落儿的喃喃细语,心满意足。 但,决不能再让卫苍来了!他要尽快醒过来,与落儿一起过年,给她封压岁钱,若是身体撑得住,指不定还可以成亲呢。卫苍观婚礼可以,但是其他的事,便不用他来了。 与顾闻白有同一个想法的,是李遥。 卫苍与李克,竟然有交情! 卫苍这人,不能长留灵石镇。今日给他的茶碗里下了些泻药,也不省得他如厕得腿都软后,还有没有脸留在灵石镇。 李遥踱步在屋中,想了又想。这卫苍不同旁人,是顾闻白的好友,又是心思缜密之人,若是想设计让他离开,还真是有些难度。 李遥满脑子俱是该如何让卫苍离开灵石镇时,咏梅在外头道:“李管事,外头来了一个自称是唐猎户的人,欲求见娘子。” 李遥拧眉:“此人为何事而来?” “说是家中有小姑娘,已经到了启蒙的年纪,之前娘子便应允过,让小姑娘到女子学堂念书。他之前一直在山上,不曾听说女子学堂已经开始报名了。今日方才听说了,是以急急来问。” 原来是这件小事。李遥便道:“让他进来。” 唐猎户不安地进了门,与温润如玉的李遥见了面,以为李遥是老师,态度越发的恭敬:“这位老师,我是替我家蓉蓉来报名的。” 第128章 第128章 李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唐猎户,见他长相憨厚,身上穿一件干干净净的粗裘,腰间系着好几个半新不旧的荷包。虽然是个猎户,但举止还算有礼。倘若以后他的女儿在学堂中出了什么问题的话,应是个能沟通的。 没错,作为商人,李遥总要综合考虑,设想在学堂中可能会出现的问题,问题总是不可避免的,但出了问题之后,学生的家人能不能好沟通,从而解决问题,这一点十分重要。 李遥取出名册,拈了笔,问唐猎户:“你家姑娘姓名?年岁几何?” 唐猎户搔搔头,有些不确定:“蓉蓉没有姓,是我们在山上捡的,捡的时候,小小的一个,何姑姑便给她起名叫蓉蓉。年岁,应该也有六岁了罢。” 李遥意外,想不到这蓉蓉的小姑娘,身世还挺坎坷。 眼前的这个年轻猎户,倒是个心善的。李遥一向大方,寥寥几笔将蓉蓉的名字写在名册上,道:“过了正月十八,你便带蓉蓉下山来,替她收拾好常穿的衣物。蓉蓉住山上,每日上学往返不方便。我们学堂有寄宿,每月十五、十六休沐二日,届时你可以来接她回去小住。” 他说得很慢,唐猎户仔细听着,一脸憨笑地问:“这,这束修如何?” “每月八百文。我们云起学堂与其他学堂不同,束修收得不多,但学生们却是要凭劳作换取自己的食膳,摘桑养蚕,巢丝织布,会帐管账,这些都是要学的。” 听起来似是有些怪怪的。唐猎户糊里糊涂,但到底没忘问最重要的一件事:“蓉蓉爱吃饺耳,不知学堂可常有饺耳吃?” 李遥:“……”这还是头一个如此直接了当的问伙食的。 他温柔一笑:“学堂中设厨艺课程,自是有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们云起学堂的目标很明确。 既常有饺耳吃,唐猎户便放心了。 不过,李遥最后与他道:“你们家中还有别人,不妨大家商量一下,将蓉蓉收在谁的名下,让她有名有姓。” 倘若蓉蓉不进入学堂,没有姓自然无所谓,这个时代没有姓的人多了。一般为奴为婢的自然是无姓,但蓉蓉命大福大,当有姓。 唐猎户憨憨的应了,便要告辞回家。李遥命咏春拎来一盒四色点心,交与他:“眼看便除夕了,这是一点小心意,每个来报名的小姑娘俱有的。” 既然每个人都有,唐猎户便收下了。 他拎着那盒点心,欢欢喜喜出了门,又四处采购了好些年货,捡了何姑姑要服的药,才背着大包袱上山。 他一双脚走惯了的,又年轻,背着一个大包袱,歇了两回,便回到建在山林里的木屋。从远处望,木屋的屋顶弥漫着薄薄的烟雾,这是许妈妈在炊饭了。 木屋高低错落,大大小小也有几间,外头用竹子简单地围成墙,一扇可有可无的竹门遮掩着。薄薄的阳光照在唐猎户身上,他面带微笑,才推开竹门,两只大狗便嘤嘤叫着扑将上来,一只舔他的鞋头,一只舔他的手,欢快不已。 “大明,小明!”唐猎户慈爱地摸着两只狗头,从怀里摸出两根肉干,喂与它们。 在小院中的西角,晾晒着衣物,衣物下,另一只大狗慵懒地摇着尾巴。 唐猎户便骂它:“傻明明,你是吃饱了?” 屋顶弥漫着烟雾的木屋里,临院大窗半开,一个老妇人伸头出来:“阿布,快进来暖暖身子。” 唐阿布背着大包袱,憨笑着:“许妈妈。”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伏在窗边:“阿布哥哥,你可给蓉蓉买好吃的了?” 唐阿布举着大包袱:“阿布哥哥买了好多,够蓉蓉吃许久的。”他边说着,边走进灶房。却见灶房里,一位面容似国色牡丹般姝丽的女子半靠在藤椅上,唇角含笑:“阿布可累?” 她的声音略带了沙哑与虚弱,不似她的外表般美丽。她身上盖了一张兽皮做成的毯子,面色间略带了几分病容,却是让人见了心生怜悯。她极瘦,肤色极白,却像是许久不见日头的白。 唐阿布忙道:“阿布不累。何姑姑,我买了好些干果蜜饯,您可要尝一尝?” 被他唤作何姑姑的又笑道:“许久没吃过街上的干果蜜饯了,倒是不记得是什么滋味了。” 唐阿布闻言,忙将大包袱放在桌上,将里头的东西一一拿出来,如数家珍:“这蜜饯是孙家的,这干果是张家的……”待拿到那盒李遥给他的点心,却是转头对蓉蓉道,“这是学堂里老师给蓉蓉的呢。” 蓉蓉正趴在桌上看着那些干果蜜饯呢,闻言顿时喜滋滋道:“那蓉蓉便不吃这点心了,让许婆婆收着。”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何姑姑面带慈爱地看着蓉蓉,不由感叹道:“不过一眨眼,蓉蓉竟然这般大了,可以去学堂念书了。” 之前她听说灵石镇上要新开女子学堂时,还诧异了许久。若是在京城,或者在繁华的府城里,女子学堂是十分平常的。但在较偏远的灵石镇上,便是十分的难见了。是以她对那位唐猎户口中的苏掌柜倒是有了几分钦佩。倘若她身体康健的话,还真想与阿布一道去拜访这位苏掌柜呢。 想到自己的身体,何姑姑面上不由得掠过一丝颓然来。自从那场妄灾后,她与许妈妈死里逃生已是上天怜悯,旁的自是不敢奢想了。她心中牵挂的那个暴躁的少年,如今应是已经为人夫,为人父,与娇妻爱儿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了罢。 说起学堂,唐猎户便将李遥对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何姑姑闻言,笑道:“这学堂,倒是颇有些与众不同。”传统的那些女子学堂只教授琴棋书画,让大户人家的女子习得一门技艺,好在良好的家世上锦上添花,议亲的时候拿得出手。便是她,也曾那般的苦学,好让旁的人不再说她虽貌美,却无才情呢。 如今想想,那些日子,竟然恍若隔世般遥远了…… 许妈妈察言观色,见何姑姑神思恍惚,便道:“蓉蓉要上学去,以后便住学堂里了,婆婆以后倒是无人穿针了。” 蓉蓉一脸的憨态可掬:“那蓉蓉去上学前,先替婆婆穿好针线,不让婆婆苦恼。” 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暮色沉了下来,山林安然自若,宛如世外桃源。 是夜,许妈妈打了水,替何姑姑洗脚。 何姑姑的一双脚,似雪白的玉粒浸在水中。 许妈妈犹豫片刻,道:“姑娘,你可是想下山?” 第129章 第129章 山林里虽然清静,但姑娘已经沉睡了许久,若是再与人群疏离得久了,她怕姑娘越发的消沉。 何姑姑一双美目凝视着不断跳跃的烛火,轻轻地摇摇头:“我身子不好,还是别劳烦阿布了。他一个人养家糊口,四处操劳,又到了年纪该说亲了……”她说着,目光看向墙壁的那一只笼箱。 许妈妈面上掠过一丝苦笑来:“姑娘,阿布定然是不愿意动里头的东西的。”那里头可是姑娘的药钱。姑娘身子不好,一年四季断不了药。 何姑姑敛下眼皮:“我这副身子,倒是拖累了你们。” 许妈妈眼中闪过一丝酸涩:“姑娘快别说这样的话了,我们是因着您才能活下去的。” 何姑姑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许妈妈,我困了。” 待许妈妈将她安置在温暖的床榻中,又吹灭了烛火,放下帐子出去了,方才敛在眼中的一点泪水便流了出来。 她久久地注视着头上的那一方帐子,泪水干了又湿。 外头阿布在与许妈妈说话,声音低低的,她却省得二人在算账。很快便是除夕了,竟是有一年过去了。她这副身子,又拖了一年。 疲乏没让她醒得太久,昏睡过去之前,她再度想起那位脾气暴躁的青葱少年。少年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穿着玄色的大氅,站在皑皑白雪中,挑衅地对她说:“何悠然,过来啊!” 李遥猛然从梦中惊醒,当他定下心神,看向窗外时,天已然晓白了。 今儿除夕了。 他怔怔地在温暖的被窝中坐了许久,才掀开被子下榻。 小瓜捧来热水,伺候他洗漱。 他随口问道:“你们公子可醒了?”顾闻白昏迷得太久,每日问他有没有醒,已经成了例行公事。 小瓜憨憨的笑:“李管事,今儿小瓜还没有到那边去呢。”那边一向服侍的是咏春咏梅,他与小果向来是在这边的。没法子,家中主子少,还有一个还昏睡着,着实没什么活儿干。 李遥细细的擦了脸,将帕子扔进盆中:“叫上小果,再叫上卫英,咱们一起挂桃符,挂灯笼。” 他将院子弄得喜庆十分,说不定顾闻白便醒过来了呢? 几人正在忙活,顾闻白没醒,卫苍又来了。陈楼跟在他后面,捧着两个春瓶。 卫苍笑着:“我见院里梅花开得极好,若是折了几株放在春瓶里,倒是好看。” 李遥喉头翻滚着送客的话,到底是没说出口。 卫苍大摇大摆送了春瓶,又站在天井里指挥陈楼帮着挂灯笼,最后他却蹿进灶房,帮辛嫂子她们擀面皮包饺耳,还做了几道菜。 这么一忙活,便顺理成章地留下来吃年夜饭了。 李遥也懒得赶他了,横竖是顾闻白的好友,自有顾闻白自己料理。若是苏云落果真被卫苍撩拨动摇了,他再来个棒打鸳鸯。 年夜饭极为丰盛,因苏云落照旧是在顾闻白房中用饭,是以众人便男女分了两桌,吃起来。 卫真搀着简言也过来了。 卫香一早就跟在卫英在院子里乱窜,小肚子不省得吃了多少东西,早就鼓胀胀的歪在苏云落榻上睡着了。 简言的肚子越发的大了,胃口却是极好,一连吃了两盘饺耳才停住。 苏云落吃了几只饺耳便觉得饱了,仍旧坐在小杌子上握了顾闻白的手说话。 外头爆竹声响个不停,长明灯燃烧着,过年独有的气味从四面八方吹了过来。 这几日的天气照旧极好,院子里红彤彤的挂满各式各样的灯笼,寒风拂来,灯笼在风中摇曳,别有一番滋味。 众人的行酒令声从隔壁传来,苏云落转头看向外头:“除夕了呢。” 她的声音糅了一丝埋怨:“你还是没有醒来。” 卫香揉着双眼坐起来,懵懵懂懂:“苏娘子,小香醒了,小香想找娘亲。” 外头的人都去隔壁吃酒了,无人候在外面。 苏云落想了想,起身牵了卫香的手:“我带你过去。” 卫香十分欣喜,牵着苏娘子香香的手,一大一小,跨过门槛,穿过院门,走进厅中。 见苏云落带着卫香过来,简言赶紧起身:“劳烦苏掌柜了。” 苏云落唇角含笑:“无妨。” 她的视线掠过众人,却对上了卫苍的目光。那目光里,含着一种难言的情欲。她心头一跳,若无其事地转开。她并非一张白纸,忽而明了这些日子,卫苍为何频频来探视顾闻白。而她还不自知,与他探讨了许多。卫苍对她,竟然藏了这些心思!他倒是隐瞒得紧!许是方才喝了些酒,一时酒色装胆,毫无隐瞒了! 她心中又羞又怒,面上却不显,只对李遥道:“家中还有客人,你们别光顾着喝酒,将客人疏忽了。” 李遥不过一瞬,便明了苏云落的意思。他笑着搭上卫苍的肩膀,举着酒杯:“卫将军好酒量,我们这一桌,怕是还比不上他一个呢。” 卫苍的眼神黯了黯,薄唇却漾开笑容:“李管事承让了。” 苏云落走出厅堂,才走到梅花树下,就闻得一股淡淡的酒气袭来,有人在后头道:“若是我先遇到你,又会如何?” 苏云落攥紧拳头,心中重重,却又四两拨千斤:“没有若是。” 卫苍紧追不舍:“聆羽他一心做教书先生,恐怕此生俱在乡野,你若是跟了他,这辈子便与繁华富贵无缘了。我,我是大将军,将来……定然带你看遍世间繁荣。” 他这话一说,苏云落之前对他尚留的一丝敬重也没有了:“卫将军,你喝醉了。” 若是此时苏云落回来,便能看见卫苍脸上的痛苦神情。 寒风瑟瑟,卷着酒气拂向前面单薄的女人。她今日梳着高髻,髻上一根钗子也无。卫苍很是明白,苏云落这是为了更好的照料顾闻白,才洗尽铅华。 可是,他迟了一步。 他忽而颓然道:“你很好,聆羽,很有福气。” 那股淡淡的酒气远去了。 苏云落站在梅花树下良久,直到拧在她心中的那股气渐渐散去,才吐了一口浊气。在外头吹得久了,便有些冷。她拢紧衣袖,正要抬步上阶,忽而从隔壁传来尖叫声:“娘亲,娘亲!” 是卫香的声音! 有急促的脚步声从那边向这边靠近,同时伴着气喘吁吁的声音。 苏云落转头,沿着原来的道路走回去。 那人气喘吁吁的,差点就撞上了她。 “娘子,简嫂子要生了!” 第130章 第130章 苏云落赶到时,几位有过生产经验的嫂子们已经将简言抬进房中,卫真在外头僵硬着笑容,倒是卫英,拉着卫香像无头苍蝇到处转。 酒席已经散了,李遥正站在廊下,淡淡地吩咐着:“快将灵石镇上最好的稳婆接来。” 原来是明远的的镖师毛瑟瑟和毛茸茸应下去了,二人脚步飞快,瞬间便没入暗夜中。 苏云落在玫瑰椅上坐下,听着里头嫂子们在低声说话,间或间夹杂着简言痛苦的呻吟声。 辛嫂子出来,见苏云落坐在一旁,神情淡定,不由得放下心来。 娘子这段时间已经许久没有管事,尽管李管事也作得了主,但这种女人家的事,还是娘子坐镇的好。 苏云落见辛嫂子,便吩咐道:“简嫂子需要什么,尽管用。” 辛嫂子应下自去灶房烧热水了。 李遥不省得自己已经被嫌弃了,他望一眼仍旧僵在原地的卫真,以及四处团团转的卫英,走到苏云落跟前,低声道:“东家,夜深寒冷,你还是先回去罢,这里一切有我。” 若是旁的事,她倒是可以起身离去,但简言未到时间临产,她得在。 苏云落睨他一眼:“我有经验。” 李遥几乎气绝,苏云落有劳什子经验,不就是看着赵栋的十几个孩子出世吗?初初赵栋纳了第一个姨娘,他就劝她离开。可她偏生不肯,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赵栋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 那头卫真忽而掰着手指,喃喃道:“简言,简言还有一个多月才生呢。”话说着,神色却已经是慌了。 苏云落忽而才想起来:“卫真,简嫂子不是做了好些小孩子的衣衫吗?你快些回去拿。” 卫真一拍脑袋:“是啊。还是苏掌柜想得周到。” 他像一阵风地卷出去了。 卫真才走,里头简言忽而痛叫了一声。 卫香哇的一声哭出来:“小香要进去找娘亲!” 咏雪咏梅几个小姑娘抿了嘴儿,在一旁脸色煞白。 苏云落朝咏雪使了一个眼神,咏雪便走上前,哄卫香:“我们到灶房去给小香娘亲烤芋头好吗?小香娘亲得吃东西,才有力气生弟弟妹妹。” 卫香眼里含着两包汪汪的泪,看向卫英。 卫英原来六神无主,小香死死抓着他的手,他都慌得没了主意。方才大伙正愉快地吃着饺耳呢,嫂子忽而脸色煞白,捂着肚子喊了一声“卫真”,人就蜷缩在了椅上。都说妇人生产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方才又见一向稳重的大哥都没了主意,他更是跟着慌了神。 不过,幸得苏掌柜来了。她近段日子俱守着公子,面容有些疲倦,头上不着珠钗,面上洗净铅华,但她往那里一坐,卫英便觉得苏掌柜好似定海神针。 于是他紧绷的神态便放松了,朝卫香笑道:“咏雪姐姐说得对,小香快随咏雪姐姐去罢。” 卫香便半信半疑的跟着咏雪去了。 卫香才走不久,就见闵嫂子一脸焦急地冲出来,她虽焦急,却还未失了方寸,环视了一圈,见苏云落稳稳地坐在那里,便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娘子。”下一句却是低了声音,附在苏云落耳边道,“简妹子怕是有凶险,须得请大夫来。” 苏云落点头,声音柔和地对李遥道:“李管事,你快些去请大夫来。” 卫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看着李遥出去了。 闵嫂子又匆匆进了房,苏云落吩咐咏春咏梅:“你们快到灶房里提热水来。” 咏春咏梅自应下去了。 苏云落扫了一眼卫英:“卫英,外头杯盘狼藉,你自去打扫了,务必要打扫得干干净净。” 卫英只得去了。 里头简言的痛呼声越发的频繁,外头众人却无一慌张,只在苏云落的吩咐下有条不紊的做事。 卫真抱着一大包婴儿衣衫进来时,沈大夫也到了。即刻给简言把了脉,写下药方。 外头隐蔽的暗处,卫苍站着,陈楼候在一旁。 冷风吹了几回,卫苍身上的酒味就早散去。其实,他也并未喝醉,只不过是借着那一点酒气,做了一回肆无忌惮的自己。 如今他看着亮处坐得稳稳当当的苏云落,薄唇不由得再度弯起。他没看错,苏云落若是搁在世家中做主母,也不会逊色。倘若以后,他夺了那宝座,她定然能母仪天下。 不过,这支富贵牡丹花,却甘愿做乡野中的凌霄梅。 他的眼神黯了黯,抬脚就走。 陈楼本以为他要出去,这妇人生产,他们本就不该逗留。却见卫苍长腿一转,进了顾公子的房。 房中温暖如春,吸去了卫苍的一身寒气。他轻步走至顾闻白榻前,轻轻坐下。房中应景,绣墩换了金线绣福字的垫子,花几上新置着海棠式水仙盆,上头娉娉婷婷开着水仙花。苏云落常坐的暖榻上,摆着大红团花的迎枕。 便是顾闻白,也换上了一件绯色的深衣。 他静静躺着,什么都不必做,却能获得佳人无限的青睐。 卫苍凝视着顾闻白,想起二人初见时,顾闻白瘦仃仃的,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防备。是他主动示的好。他虽然是卫家嫡子,但却没有朋友,只有数不清的敌人。若是想从竞争重重的卫家子弟中脱颖而出,他需要助力。 作为顾长鸣唯一的嫡子,顾闻白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卫苍花了足足半年的时间,让顾闻白放下防备,与他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 卫苍用力攥紧拳头,而后又轻轻放开。 他吐了一口浊气,脸颊染上笑容:“聆羽,今儿是除夕了。你可还记得那年除夕,我们在护城河边放花灯。” 两个十岁的孩子,世故又天真。瞒着大人,带着同样年纪的小厮,偷偷走到护城河边。 卫苍陷入回忆中:“你亲自做了莲花灯,说要替顾姐姐祈福,祝愿她再度觅得如意郎君。当时你问我,许的什么愿望,我那时告诉你,同样是替我姐姐祈福,愿她婚姻美满,早日诞下龙孙。” 他俊朗的眉眼染上一丝不忍:“我骗了你。” 他的莲花灯,向来是盛放自己的野心的。 忽而他的双眼,对上一双曜曜星眸,那星眸的主人声音嘶哑:“卫苍。” 第131章 第131章 卫苍一怔,脸上的遗憾之色飞速掠过。他笑道:“太好了,聆羽,你醒了。我去叫人来。” 顾闻白却道:“卫苍,方才我在恍惚间,似是听到你有话要对我说。” 卫苍再笑:“我自是有话要与你说。聆羽,你怎地这般不争气,竟然被人伤至此。我来了许多天了,今儿都除夕了,还有三两个时辰便是新年了,你才醒。” 顾闻白凝视着卫苍,莞尔一笑:“是啊,竟又是一年了。”若是他不昏迷,竟是不省得,他的好友,竟然企图撬他的墙角。 卫苍倒了一碗热水与顾闻白。 顾闻白润了嗓子,嘶哑的声音总算顺滑了一些。 “卫苍,你若无事,便喝了我与落儿的喜酒再走罢。”他的声音中带着欢喜与期望。 卫苍扯扯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来。他不省得,顾闻白在半梦半醒之间,是不是窥到了他的心思。他们的这段友情,忽而成了镜中花,水中月,一戳便破。 他涩涩地道:“不了,若是我太久不回去,别人该起疑了。不过你放心,我虽然人不到,但贺礼自是到的。” 顾闻白笑得很开心:“待你成亲之时,我与落儿,定然会到的。对了,说起来你的生辰比我还大上几个月,以后你得唤落儿弟妹了。嗳,光顾着讲我的事了。你来了这么久,可是办好了你姐姐的事?” 明明是亲密无间的语气,可却隔着一种生疏。 卫苍默了一默,摇头:“冰窖被淹,姐姐的尸身寻不到了。” 冰窖被淹?顾闻白滞了一滞,那落儿可是安然无恙出来? 药煎了,被端进房中,稳婆却还没有来。 毛茸茸气喘吁吁地回来:“李管事,我们打探了几家,俱说早被人请走了。毛瑟瑟与我汇合后,另去其他地方寻了。” 看来是孩子们俱想在这个热热闹闹的日子里迫不及待地出生了。 但灵石镇不过方圆几里,哪里来的那么多稳婆? 卫真急得将手中的小衣服牢牢攥紧,喃喃自语:“都怪我,都怪我,今儿她说要挂灯笼,我竟然没拘着她……” 闵嫂子再一次出来,心中焦急,望了一眼卫真,径直朝苏云落走去。 “娘子,简妹子像是怀了双胎,如今羊水已流了许多,若孩子还不出来,怕是母子都难保全……如今十分凶险……” 苏云落看一眼沈大夫,又看一眼卫真,卫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闵嫂子,脸色煞白,神情木然。 苏云落与卫真道:“方才你也听见了,简言难产。” 卫真神情由颓然变得坚毅:“我进去陪她。” 沈大夫斟酌着,最后还是道:“老夫倒还是有一个药方,可保孩子……” 卫真不敢置信:“只能保孩子?”他心中痛楚,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的眼眶猛然红了,双膝欲跪下,被李遥牢牢托住,“卫兄弟!” “沈大夫可否能想想办法?我不要保孩子,我要保大人……我,我们,已经有一个孩子了……横竖,横竖……”卫真语无伦次,却是哽咽着。 收拾完酒桌的卫英走到阶下,听着里头兄长的哽咽声,也不由得红了眼眶。 他大声道:“大哥,你别急,我去找稳婆,还有大夫,我们出重金,他们定然会来的!”说完便要转头出去。 却见毛瑟瑟领着一个中年妇人进来:“东家,稳婆来了!” 辛嫂子熬了一碗参汤来。 苏云落站起来,神情肃然:“卫真,你想好了,保大人不保小孩?” 卫真咬牙:“自是保大人。我不能没有简言。” 苏云落点点头,和沈大夫、稳婆一起进去了。 三人才跨过门槛,苏云落便将稳婆拉到一旁,低声道:“待会无论情况如何凶险,你都得往轻里说。” 稳婆瞧她素面淡衣,目光却坚定,不由自主地应下来。 不过,她瞧着这位娘子不像是生养过的,怎地自动进产房呢? 不等她想明白,三人已进了屋中。 屋中燃了好几只火盆,闵嫂子周嫂子已然热得挥汗如雨。简言煞白着一张脸,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苏云落取了参汤,拿了小调羹喂她。 简言的泪簌簌地流下来:“苏娘子,若是我不行了,将来您能不能亲自教导小香?” 苏云落柔声道:“傻妹子,若是你不在了,卫真就会娶填房,怎么轮得到我管小香呢?” 简言咬牙:“他敢!” 苏云落又灌了她一调羹:“怎地不敢?你去了便是阴阳两隔,难不成还能变成厉鬼害他吗?不过,你若害了他,小香便彻底变成孤女了。卫英倒是管小香,可他总要娶妻的呀,万一娶到个厉害的,虐待侄女的婶婶,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以后若是小香该嫁人了,她为了贪图彩礼,将小香嫁给跛脚的,傻的,可如何是好?” 沈大夫:“……”这苏掌柜的一张嘴,怎地将白的描成黑的了? 简言闻言,也不用苏云落喂她了,自己撑起身子,一口气将参汤喝完了。而后咬着牙:“无论如何我都要活着!” 稳婆便趁着简言重燃斗志,摸了半响简言的肚子,才道:“是双胎,因是早产,个头不大,胎位又正,若是用上一把劲,定然是能顺利生下来的。” 苏云落又道:“简言,你可听见了。” 阵痛袭来,简言不由得痛呼出声:“好痛!”她紧紧用力抓着闵嫂子的手,自己不由自主地用起力来。苏云落站起来,与稳婆对望一眼。 方才稳婆摸简言的肚子时,尽管脸上的表情是放松的,但却藏了一丝担忧。 苏云落又唤辛嫂子将简言做的小衣衫拿来,自己展开一件,赞道:“简言好手艺,这件小肚兜上的鲤鱼,竟是活灵活现呢。” 阵痛间隔间,简言松了一口气:“小香最喜欢鲤鱼,死活让我绣鲤鱼。” 苏云落便笑:“我还以为小香最喜欢芋头呢。” 简言的心情得到放松,加上又吃了参汤,得了稳婆的断言,她的面色重现生机,正要与苏云落说话,忽而阵痛再度袭来,她死死地抓着闵嫂子的手,再度用力。 稳婆的手一直抚着简言的肚子,此时神色却是一凛:胎位果然不正! 第132章 第132章 她很清楚谁才是屋里的主心骨,当即看向苏云落,轻轻地摇了摇头。 苏云落放好小衣衫,招了稳婆,一道转过屏风,悄无声息地走到沈大夫跟前。 这段日子沈大夫许是受了那件事的影响,比之前略略清瘦了些,两鬓多了几抹白发。苏云落知晓他以前治死人的事情,却还打发人叫他来看诊,他颇有些感激。 看着眼前素面淡衣的年轻娘子,面容沉静,不由又多了几分敬重。 稳婆的声音低低的:“那位嫂子是双胎,一胎位置是正的,另一个却是不正。假若两个俱是正的,凶险自是极小。但此刻那不正的,却偏生卡在前面。”她当稳婆也有二十来年了,见过不少凶险的情况,简言并不是唯一。 她道:“老婆子不敢保证,母子俱平安。” 言下之意,便是大约大人孩子都无法保证能活下来。 沈大夫也蹙起眉。妇人生产,全凭运气,他是能下催产的药,但这种情况也束手无策。 苏云落眉眼仍旧不变,只坚定地看了一眼稳婆,又看了一眼沈大夫:“还请沈大夫再下一剂猛药。” 沈大夫倒抽一口气:“再下,以后产妇怕是再难有孕!” 苏云落十分坚定:“命都快没有了,还忌讳那些作甚。至于您……”她看了一眼稳婆,满脸敬重,“我曾听说过一种法子……” 其实,她并不是听说过,而是亲眼见过。 赵栋的三姨娘,头胎便是双生。彼时赵家已十分富有,赵栋又注重子嗣,还专门供养了两个稳婆。三姨娘个子娇小,偏生怀了双胎,到了后面,肚大如箩,几乎走动不了。她还是足月才发作的,两个稳婆一摸肚子,便道不好。本来这胎位是正的,顺利生产定然是没有问题。可偏生到了后面,情况与简言一模一样。 那时虽然她也见过大姨娘和二姨娘生过孩子了,但还是骇了一跳。 三姨娘的情况比简言还要凶险。 她坐在外间,端着一碗热茶,薄汗便泠泠的往下流。尽管她再恨赵栋,但倘若三姨娘死了,一尸三命,无论是谁,都会怕的罢。何况当时她才十八岁,赵栋不在家,李遥帮不上忙。若是三姨娘死了,别说赵栋恨她了,便是她自己,也会夜不能寐。 当时有一个稳婆一咬牙,跪在她面前,献了一个法子。 锋利的剪刀被沸水煮过,被白酒淋过。 干净柔软的棉布被剪成三尺见方,堆成厚厚的一沓。 沈大夫下了两道药方,一道仍由着毛茸茸脚步飞快地去捡了药回来,再速速煎了,喂与简言。另一道则备着,待简言诞下麟儿再用。 苏云落坐在屏风后头,仍旧端了一碗茶。她腰肢笔直,面容沉静,却无人知晓,她的背后泠泠地起了一身的薄汗。这件事,她本不想担下,但方才她到的时候,看到卫真的手在抖,一脸的茫然失措。 罢了,就当是替顾闻白积福好了。 但,是福是祸…… 外头卫真痴痴地望着那扇门,看着人来人往。 苏云落没准他进去。 简言生卫香时,疼了一日一夜,才将卫香生下。彼时他们还在繁华的京城,公子给了他足够的银钱延请最好的稳婆与大夫,当时还有丈母娘在旁,一切俱不用他操心。当时还没有及冠的他,便懵懵懂懂的便做了父亲。 而这一胎,简言的怀相也极好,能吃能睡,健步如飞。 怎地今晚才挂了几个灯笼,孩子便迫不及待地出来了呢。 见顾闻白的心思已经飞远,卫苍有些涩涩地道:“卫真的妻子简言似是要生产了,她……弟妹去帮忙了。你既醒,我便差陈楼去请她过来。” 顾闻白更想自己去。 但,他企图动一下腿,却发觉自己下半身全不属于自己控制似的。 卫苍笑了,道:“听弟妹说,你全身中了十数刀,其中当数腿上的刀伤最深。如今你虽醒了,怕是还要将养好些日子才能行动自如了。” 他的笑容忽而变得戏谑:“你若是想成亲,怕是还要等上一段时间呢。” 他的语气,仿佛像是回到了那些相互交底、奋发向上的岁月。 顾闻白亦顺着他的语气,自嘲道:“若是我瘸了,你得送一根天底下最好的拐杖来。” “那是自然。”卫苍伸手,帮他掖了掖被角,笑道,“我还是差陈楼速速去罢,省得你心不在焉。” “也好。”顾闻白不再推辞。 陈楼既去,顾闻白让卫苍在自己后面垫了枕头,长吁了一口气:“睡了这么久,筋骨都疏松了。” 卫苍便帮他捏捏肩膀:“倒是许久没与你过招了,想来定然是疏懒了,才叫人打得这般惨。” 顾闻白的神色忽而凝重起来:“具体情况你都省得了?倘若真是吴王做的,你又该如何?” 卫苍默了默:“聆羽,倘若以后……” 顾闻白却含笑截了他的话头:“卫苍,你省得的,我不擅长那些,只想在乡野中清闲度日。”他顿了一下,又自嘲道,“我这个性子,怕是随了我父亲,若不是逼不得已,定是不愿入仕的。” 卫苍心道,只怕到时候由不得你,便像你父亲一般。顾长鸣自诩才高八斗,到头来还不是拗不过自己妻子的怂恿,谋了个那般让人眼红的位置。 心中虽如是想,面上却笑道:“你却是存了虽在乡野,桃李却遍天下的心思罢。” 顾闻白望着他,坦然道:“假若他们将来成人成才,愿意辅助明君,我也衷心祝福他们。”说完这一句,神色却是倦了,轻轻地阖了阖眼皮。 卫苍见状,便不再多言其他,只道:“你方醒,还是先别多说话。” 顾闻白点头:“我也不用多招呼你,你便当是自家一般。”说着便闭上眼睛。 卫苍默默地坐到一旁的暖榻上,默默地翻起苏云落素日里看的书来。 他记得他刚来时,苏云落桌上还摆着那本他写的书,而如今……他翻了翻,早就不见了踪迹。 他勾唇笑了笑,悄悄敛了心思。 陈楼到的时候,只觉满屋肃静。 毛茸茸拦着他,问:“何事?” 陈楼道:“顾公子醒了。” 李遥便从旁侧的暗处走出来:“我省得了,你回去罢。”态度有些冷淡。 陈楼便悻悻回去了。 回得隔壁时,正瞧见自家将军将一张纸折了,揣进怀中。 第133章 第133章 桌上除了搁着几本书,还有几张散着的淡粉的谢公笺,上头皆用柳公权体写了几个字“云起学堂”。 想不到苏云落的字竟然写得这般好。 几张纸上头的字迹都差不多。 卫苍心念一动,拿起一张,折了藏进怀中。 却不料从头顶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喂,不问自取,是为偷。” 卫苍唬了一跳,却见梁上懒洋洋地躺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穿一身青布棉袍,正睨着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看他。卫苍心中不禁一动,这少年功夫高深,竟能不知不觉藏在梁上,若是能收为自己所用,自己定然如虎添翼。 那厢顾闻白已经睁开眼,看到少年,不由得笑了:“小战。” 小战翻身,轻飘飘地下来,一脸嫌弃地看着顾闻白:“顾老师,你太弱了。” 顾闻白:“……”少年,动不动便说别的男人弱,小心以后晚上被人罩麻袋挨揍。 卫苍有几分尴尬,却还是道:“我听说你们的女子学堂要开办了,也没有别的贺礼相送,便想叫人在外头做一个牌匾。” 他说着,利落地将那张纸又掏出来,光明正大地给顾闻白看。 顾闻白只笑道:“既要做牌匾,卫将军不如亲自写来。” 卫苍便笑:“也好。”说完便朝外头望去,“陈楼怎地还不回来?” 陈楼原想藏在暗中,却不料小战扬声道:“喂,陈兄弟,躲在外面作甚,快快进来叙叙旧。”他们可是共同被敌人揍过,还在同一间屋子里养过伤,说起来也算是共过患难的兄弟了。 陈楼无可奈何地进去:“小战,你可用了年夜饭?” 小战十分认真地回答:“我吃了三十只饺耳,还吃了两碗羊肉汤面。而后大师姐觉着我吃得太多了,将我赶出来,让我绕着灵石镇跑上三十圈消消食,才可以回去。” 顾闻白想起那日的红衣女子,不禁笑道:“你的大师姐说得很有道理。”也不省得苏云落从哪里寻来的这对活宝,天天精力充沛的。 卫苍试探着问小战:“这位小壮士,卫某见你功夫极好,不知你师从何处?” 小战方才还与陈楼称兄道弟,却对卫苍十分反感,竟然哼了一声,道:“李管事说过,不能轻易向别人透露自己的底细。” 卫苍只得又尴尬一笑。 顾闻白方才已经倦极,见苏云落久久没有过来,想必是还在那边宽慰简言。他记得简言生卫香的时候可是疼了许久呢,卫真当年还是个毛头小子,却不知不觉就做了父亲。想到自己很快便要与落儿成亲,说不定明年便能当爹了,顾闻白的薄唇竟不由自主地翘起来。心情既大好,便觉着越发的困倦,不由得喃喃道:“我再好好睡一觉……卫苍,你得留下来与我一起守岁……”话音未落,便又沉沉睡去了。 此举不由得再遭到小战的鄙视。小战没再爬回梁上,只坐在顾闻白跟前的小杌子上,无聊地看着自己的鞋头。 卫苍见小战并不想理他,只默默地走出房间,踱步到庭院中。 陈楼紧跟着他。 二人到了无人处,迎着猎猎的寒风,卫苍低声与陈楼道:“那位小战,是什么来头?” 陈楼摇头:“他不曾说过他师承何处,属下只省得他唤苏掌柜为东家,眼下是在明远镖局里做镖师。但据属下看,他便是专门保护苏掌柜的。”之前他还曾到苏家鞋袜铺买过好几双鞋子呢,谁能料到娇弱的苏家鞋袜铺的掌柜,竟然是明远镖局的东家,身旁还有这么一个身手极好的少年护着。 以前他在军中,最崇尚的便是将军。将军文武双全,胆色过人,心思缜密,为人仗义,对他们有分外大方,在他心中,是最好的将军。 可……陈楼想起那天晚上乘风而来的红衣女子,更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卫苍沉吟片刻,低低道:“你寻了空隙,劝一劝小战,可愿驰骋沙场,上阵杀敌,护我山河。” 他想赌,那位身手不凡的少年,定然有一腔热血。 陈楼应下。 二人静静地站在外头,忽而听得阵阵爆竹声响起,连绵不绝。漆黑的夜空上更有灿烂非凡的烟花盛开着,美轮美奂。 竟是新的一年了。 卫苍从军数年,早就习惯一个人独来独往,过年对他来说,不过像平常一般。但是此刻,听着声声爆竹响,他的心头忽而涌上一股渴望:他想有个家了。他披着寒气回到家中,门扇中温暖如春,娇俏的妻子迎上来……竟是苏云落的脸。 卫苍闭上眼睛,攥紧了自己的手。 兄弟妻,不可欺! 屋中,顾闻白睁开双眼,与小战相互对视。 小战瞪他:“你不是睡着了?” 顾闻白没说话,只侧耳听了外头的动静。外头声声爆竹,热闹非凡。 新年了啊…… 他转过头来,问小战:“倘若有人劝你,不要白费了这身功夫,应到沙场上去,驰骋杀敌,护我山河,你去不去?”他双眼灼灼,带着一丝小战不曾见过的肃然。 小战不得不承认,顾老师终究是顾老师,还是颇有些威严的。 他细细地想了想,才道:“师傅曾告诫过我们,这身功夫不可用于干坏事。但他没说不可以到沙场上去杀敌,那应该是能去的罢。不过……”他双眼闪烁着好奇,“我还没有见过那等场面呢,咱们国家,一向不是很太平吗?” 很快便不太平了。顾闻白却不省得如何与小战说,喏,那方才问你话的,是意欲造反的大将军。若是他想,天下很快便陷于动荡之中。 他叹了口气,头一回有了理不清的思绪。娘不亲爹不爱,他可以撇下他们到灵石镇来,已是不孝;因为痛恨官场暗黑,他弃了自己锦绣的前程,此是对君王不忠;而当如兄长一般的好友觊觎自己的心上人时,他选择与他划清界线,此是不悌。 他已是不忠不孝不悌之辈,但为了天下太平…… 顾闻白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简言痛极了。 阵痛密密麻麻地袭来,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一丝恐慌爬上她的心头,她落下泪来:“卫真……” 有人握了她的手,哄道:“已经能看到孩子的头了。” 稳婆的声音也十分的温柔:“妹子,孩子有些大,你忍一忍。” 话音才落,简言便觉着一阵剧痛,而后是肚子一松,有人笑道:“是个哥儿。” 第134章 第134章 随着几声高亢的啼哭,片刻后,紧紧闭着的门终于打开了,苏云落一脸倦色走出来。卫真忙走上前:“苏掌柜……”他满脸忐忑。 苏云落露出一丝笑容:“母子平安,沈大夫还在里头替简嫂子把脉……” 没等她说完,卫真便像一股旋风似的冲进去。 苏云落的笑容却隐了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卫真进得房中,却闻得里头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简言煞白着一张脸,沉沉睡着。旁侧一堆染红了的棉布,以及好大几盆血水。 稳婆将他拉到一旁去,旁边暖榻上并排躺着两个小小的人儿,一个白白胖胖,一双眼儿滴溜溜转着。另一个瘦瘦小小,双眼紧闭,浑身绀紫,像是没了气息。 稳婆的声音极低:“……请节哀……寻人做一场法事,将他烧了罢……” 卫真颓然垂下头。 沈大夫也默默地走过来:“……简嫂子这回失血过多,怕是亏了身子,须得精心静养着……假若能寻一个乳母,便极好……” 卫真呐呐地应了。 外头连绵不绝的爆竹声仍旧响着,李遥对上苏云落的脸,见上头抹着一股哀色,便省得事情不好。他没有多问,只道:“顾老师醒了。” 卫英正愣愣的,闻言便要拔腿往隔壁院子去,却见卫真走出来,手中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 他正想欢喜地上前,却瞧见自家大哥泪流满脸。 苏云落低声嘱咐李遥:“你且帮着他们料理一二。” 说完,她将手拢在袖子里,自己提了一盏琉璃珠灯,缓缓地走了。 李遥目送着她瘦削地背影渐渐消失在暗中,不由得吐了一口浊气。还以为从赵家出来之后日子能舒心一些,可现在,糟心事一件接一件。 这灵石镇,怕不是贵人聚集之地,而是霉运聚集地罢? 当初他还觉着这灵石镇名字好,交通便利呢,到底是错付了。 苏云落才走过新砌的门,就撞见卫苍与陈楼。 卫苍双眼灼灼地看着她。 苏云落侧过头去,语气清冷:“卫将军。”若不是看在顾闻白久昏才醒的份上,她定然撵了他出去。她是崇拜他的才华,但并不代表她是个轻浮的女子,这山望着那山高。 却是不等他回应,拎着灯就进了房。 卫苍也不恼,只背着手默默地站在那里须臾,才跟上去。 屋中小战正兴趣盎然地拉着顾闻白的手,眉飞色舞:“……我那大师姐……” 顾闻白一边听着,另一只耳朵却支着,听着外头的动静。外头爆竹声连连,什么都听不到。 正失望着,却见一盏亮亮的琉璃珠灯悄然而至,灯光映着一条藕荷色的棉裙子。 他大喜,唤了一声:“落儿。” 小战也站起来了:“东家新年好。”一张脸儿笑嘻嘻的。 苏云落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他,将琉璃珠灯挂着,进屋,拉了一个抽屉,从里头拿出两个红封来:“拿好了。” 小战接过红封,欢天喜地:“谢谢东家,祝东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顾闻白双眼胶在苏云落身上,满是心疼:“落儿你瘦了。” 苏云落袅袅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清癯的面容,柔声道:“你可饿了?吃些粥可好?” 顾闻白闻着外头浓烈爆竹味儿,忽而极想吃羊肉铜火,再不济,吃羊肉汤面也成。他这些天昏昏沉沉的,净是想起前段时间在苏家鞋袜铺的灶房里练切羊肉的情景。当然了,那情景早就变得颇有些不同。比如,同样的拿菜刀,却是他揽着她,边切边耳鬓厮磨……想到此,他眼巴巴地看着苏云落:“我想吃羊肉汤面……” 正在一旁掂着红封的小战闻言忙道:“今儿镖局的羊肉汤面做得甚好吃!我去给顾老师端一碗来!”说着便要似一阵风的走了。 苏云落忙喝住他:“肉糜粥便可以了!” 小战哎了一声,人就不见了。 顾闻白双眼含笑,一直看着苏云落。 苏云落被他看得两颊通红,强装镇定地看着他:“我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顾闻白嘴儿像抹了蜜:“我的落儿真好看。”若是可以,他恨不得马上就成亲。对,等天亮,他就叫卫真去寻媒人。 苏云落像是看透他的想法:“这事得缓一缓。再说了,你的身子还没有大好……” 卫苍忽而走进来,安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弟妹说得对,你如今虽然是在灵石镇上,但婚事可不能匆忙而就。三书六聘,自是不能少的。当然了,我这个做大哥的,也不能袖手旁观,聆羽身体既然未大好,这件事就交给为兄办罢。” 怎么行!二人异口同声:“不劳你费心了!” 卫苍面上尴尬,只笑着看顾闻白。 顾闻白道:“方才你不是说不得空吗?怎好逗留这么长的时间?” 卫苍却道:“半个月的空闲还是有的。”他含笑道,“聆羽的这杯喜酒,为兄是喝定了。” 苏云落没理卫苍,只与顾闻白道:“待春暖花开,冰雪消融之时再说罢。”到那时,卫真的心情应是大好了。顾闻白虽是主子,也得顾及卫真的感受。她可不想卫真对顾闻白有一丝的埋怨。 人一旦有了不满的念头,便会在心头缓缓发芽,长大,直至爆发。 卫苍竟也点头:“弟妹说得对。” 他俊目含笑,看着顾闻白:“这些日子,弟妹衣不解带地照料你,甚是辛苦。如今你醒了,为兄又有空,不如让弟妹先回去歇一歇,为兄来照料你。方才你可说了,想与为兄一起守岁的。” 方才他不过是权宜之计,不想卫苍单独去寻落儿。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顾闻白算是体会到了。 不过,落儿的确清瘦了许多,她也该好好休息了。而他也正好筹谋筹谋…… 想到此,顾闻白便与苏云落道:“落儿,你且去好好歇息。” 尽管她拒绝了卫苍,但三人在一起,这种情形十分的怪异。罢,横竖顾闻白醒过来了,她也得好好的收拾收拾自己。 于是苏云落便施施然地起身:“你们自便。” 第135章 第135章 她倒要看看,那卫苍会不会对顾闻白吐露对她的心思。 倘若,顾闻白因着什么兄贤弟恭的要将她让出去给卫苍,她便叫小战将他……哼…… 如是想着,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她便这样走了出去。 两个男人看着她单薄的身影转过屏风后,同时收回眼光。 顾闻白若无其事地看着卫苍,笑道:“我们自小便认识,却还不曾一起守过岁。如今在这离京千里的灵石镇,倒是有了机会。” 卫苍却叹了一声:“谁能料到,我姐姐的尸身,竟然亦是被人藏在这里。” 他话锋一转,却道:“今儿过年,倒是别提那些不开心的。陈楼!” 陈楼应声:“将军!” “我记得你那里藏了几坛好酒,不介意今晚我们喝一坛罢?” 陈楼笑道:“将军肯赏脸,是陈楼的荣幸。将军且等着,属下去去便回。”说完便潜入暗中不见了。 顾闻白笑道:“我这副样子,如何能陪你?不如叫卫英来,他倒是能喝两斤的。” 卫苍摆摆手:“卫英吃酒如牛饮,没有情趣。依我看,不如叫李管事来。李管事也是京中人士,说起来你大约也听闻过,他可能是前李宰辅的小儿子。” 怪不得李遥有那般的气质。顾闻白心道,面色却不显,只淡淡道:“你才来几日,便将他们的底细摸透了?” 这句话却是说得有些不客气了。 卫苍也不恼,只继续道:“李遥竟然能心甘情愿地做弟妹的管事,想来弟妹的身份,比起李遥,越加的尊贵。” 顾闻白蹙眉,没有回应他。卫苍的确变得太多了,认识一个人,便要挖尽心思,将他的祖宗十八代全调查得清清楚楚。 卫苍的声音又沉又低:“聆羽,倘若弟妹身份尊贵,流落灵石镇是受奸人所害。你若是娶了她,有没有想过要替她讨回公道呢?我看,不如跟了我,一道做一番大事……以后身居高位,才能替弟妹报仇……” 烛光曜曜,映着卫苍的俊颜。 顾闻白忽而觉得悲凉。 他淡淡地道:“我与落儿相识时,她怡然自得,不像是被奸人所害。李遥替她做事,亦乐在其中。卫苍,并不是人人都想背负着太多东西前行的。” 卫苍蹙着眉:“你想过清静日子?聆羽,你可是替我去探了冰窖,动了冰窖的机关。” 顾闻白双目清明,尽管已然十分疲倦,但仍旧不卑不亢:“卫苍,因为卫碧娥是你的姐姐,而你,是我的好友。我夜探冰窖,不悔;受了重伤,亦不悔。” 卫苍躲开他的视线,叹道:“若是吴王来了,我会想办法,将你们从这件事中摘出去。” 顾闻白不再说话。 良久之后,陈楼取来一坛美酒,恰好小战也取了肉糜粥来。 小战竟然爱美酒,且酒量还不差。 他搂着陈楼的肩,兴致勃勃:“陈兄弟,以后多来玩啊。” 陈楼窥一眼卫苍,见他沉默不语,只得虚应:“那是自然。” 顾闻白默默地吃完肉糜粥,半躺着看他们饮酒。 小战还到灶房里取了好些小吃食,回来时还奇怪道:“小英英也不省得去哪里了,隔壁静悄悄的,沈大夫也没走。” 顾闻白心念一动,莫非出事了?方才落儿过来,倒是忘了问她,卫真的妻子简言可是顺利生产了。 苏云落没有回房。 卫英随卫真出去了,沈大夫也没敢走,稳婆还在房里候着,辛嫂子煎了药,走进来告诉她:“小香和明福烤了许多芋头后,伏在咏雪膝上睡着了。” 苏云落便让辛嫂子将小香抱到她起居室的暖榻上去,让咏雪守着她。胖乎乎的小香梦里嗒吧着小嘴:“好香。” 苏云落不由得笑了,没心没肺的小香,活得真自在。 她去探了简言。 简言昏睡着,下身的血已经止住了。沈大夫摸着脉,神色担忧:“若是能挺过三日,便无大碍。” 李遥差毛瑟瑟与毛瑟瑟去寻乳娘了。大过年的,又是夜半,也不省得能不能寻到。 幸得那胖乎乎的小子哭了片刻后,又沉沉地睡去了,一时半会像是不会醒。苏云落坐在一旁看他,见他皱着眉头,眉眼间像极了简言。 咏春悄悄进来:“娘子。”她手里端着红漆小盘,上头几个鼓囊囊的荷包。 苏云落点头,咏春将两个最大的荷包分别给了稳婆与沈大夫,又将略小一些的分给嫂子们。 稳婆与沈大夫掂了掂荷包,对苏云落多了几分敬重。这简嫂子不过是仆从的妻子,苏云落作为东家却毫不吝啬,实在是大大的善人。 转眼已是五更天,辛嫂子做了热乎乎的羊肉汤面,端来与众人吃。 简言仍旧命悬一线,众人默默地吃了面,仍旧守着。 苏云落只命咏春咏梅将火烧得旺旺的,点心俱备好给众人,才疲倦地揉着眉心回到起居室。 李遥在半道上拦住她:“东家。” 苏云落在玫瑰椅上坐下,眉眼间俱是疲累:“那卫苍竟是认识你的哥哥李克?” 李遥一向温润如玉的脸上阴骛不已:“李克倘若知晓我在灵石镇,定然会来寻我。不如,将这卫苍给……” 李遥什么都好,就是碰到自己的事时方寸大乱。 苏云落轻轻按着自己的额角,叹了口气:“本以为来灵石镇能安然度过半生,没成想这棘手的事一件接一件。” “据那卫苍所言,他是安排好了才来的灵石镇。你若动了他,难保他的手下不会寻来。到时候又是一场腥风血雨。”苏云落越想越无奈。她手上虽然有明远镖局,但明远镖局是用来赚钱的,不是拿来打架的。 “不如让聆羽与他谈谈,将这件事揭过。” 李遥哼了一声:“我看他亦自身难保。那卫苍,可不就看上了你。倘若他要来个强夺豪取,就凭他那副破身子,怕是被人家一捏便碎。” 苏云落气极,起身便走。 李遥哎了两声,也没将她叫回来。 他莫名其妙:“我这不是据实而说嘛,有什么可生气的。” 苏云落是真的气极了。她坐在妆匣前,看着镜中憔悴的自己,心道,还不如不从赵家出来。 赵栋要扶持那杨玉丹做正室太太便让她做好了,她还不想日日操心那点破事。 然而在妆匣前坐了半响,还是脱鞋上榻,打算假寐一个时辰,便到那边去照料他。 这一躺,再次睁眼,天已经大亮了。 第136章 第136章 外头间或间响着爆竹声,还有寒风送来孩童的嘻笑声。 苏云落躺在裘毯中,半梦半醒之间,一时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 方才,她梦到祖母,穿着墨绿缎子一年景的大衫,头发藏了假髻,抹了头油,盘得高高的髻上插了红宝石的花钗,正端坐在矮榻上对着她笑。 “落落。”祖母唤她的小名。 她扑上前去,坐在榻下的小杌子上对祖母撒娇。 祖母慈爱地摩挲着她的头发,从旁边漆几上的小木匣里拿了一个红封递到她手上:“祖母给落落的。” 她欢喜地接过,掂了掂红封,红封沉甸甸的。 祖母对她真好! 苏云落那时候只觉得,只要祖母还在,她便永远能像小孩子一般躲在祖母的羽翼下,恣意撒欢。 外间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咏雪伸头进来,见苏云落看向她,才笑着进来:“娘子醒了。” 苏云落看向沙漏,才发觉已快午时了。自己竟睡了这么久。 她坐起身来,却觉得浑身酸软,头也昏昏沉沉的。 咏雪将炉子上煨着的热水倒在铜盆里,试好水温,才来扶苏云落下榻。苏云落趿了软底鞋,走到洗脸架前,取出孙山少女膏,挖一点在手心,用温热的水化了,才开始洗脸。 这些日子衣不解带地照料顾闻白,倒是疏于装扮自己。 洗漱过后,坐到妆匣前,摆出香雪、玉女桃花粉。细细地用香雪涂了脸,再用粉扑扑上玉女桃花粉,一直到妆镜中出现一位面若桃花的俏女郎才作罢。 咏雪抿着嘴,替娘子梳了朝天髻。 苏云落翻出一朵制作精巧的大红牡丹绢花,插在髻上,再抿了大红的口脂,配上翠玉耳环,再择了一件绯红的大衫,外头罩一件白狐裘,才换上羊皮小靴,捧了手炉,吩咐咏雪:“到灶房准备一些好克化的吃食,提了到那边去。” 说完,忽而又在心中琢磨,整日那边那边的,待会过去,便得与顾闻白商量商量,是不是起个院子名。 咏雪自去了。 苏云落跨过门槛,便瞧见李遥站在天井里,看着她叹了口气。 苏云落懒懒道:“有事便说,无事退下。”过个年就不能让她安生安生半日吗? 李遥长腿一迈,走上前来:“今儿新年,下人们还等着你发红封呢。你倒好,光顾着打扮会情郎。” 苏云落懒得理他:“不是还有你这个大管事?” 李遥却低了声音:“那卫苍还在那边呢,你打扮得像仙女一般的过去,岂不是又让那厮的心思活泛了?” 苏云落似笑非笑,酒涡儿隐现:“我便是叫他看明白,我与顾闻白似神仙眷侣一般,他那等凡人,不得亵渎。” 李遥目瞪口呆:“不过是夸赞你两句,倒还蹬鼻子上脸了。神仙眷侣,你竟说得出口。”嘴上虽是如是说,心中却快活。苏云落有多少年没有这般的肆意活着了。也罢,她若要搅动风云,他便奉上搅屎棍……啊不,金桨子。 咏雪提了食盒过来。 苏云落娉婷地往那边走去。 天虽冷,但天色还算好。许是怕墙太光秃,李遥教人在墙上挂了一串儿灯笼。还在空余的地方放置了几口大缸,上头插了开得正盛的梅花。昨晚没甚心思欣赏,今儿一看,倒是有几分过年的气氛。 她穿过门洞,一眼便看到几株开得正盛的梅花。 心中一直琢磨的名字便有了去处。直白些的便叫梅园,但想到咏梅,她还是择了另外一个名字。 才踏上台阶,一股酒气就扑面而来。 咏雪掩了鼻子:“好浓的酒气!” 趁着过年,那卫苍不会借机灌顾闻白酒罢?苏云落快走两步,跨过门槛,撩起帘子,转过屏风,却见卫英正拧了帕子,在帮顾闻白擦手。 而旁边的矮榻上,呼啦啦地躺着三个人:小战、卫苍、陈楼。旁边的爱桌上杯盘狼藉,一只数尺高的酒坛子倒在一旁。那熏人的酒气便是从那三个酒鬼身上发出来的。 顾闻白听得动静,望过来,只瞧见一位似牡丹仙子的美人袅袅进来,一时竟看傻了眼。待对上苏云落一双潋滟着秋水、似娇似嗔的美目时,他清醒过来,忙吩咐卫英:“快将卫将军等人搬到壁纱橱里去,多盖两张被子,千万别着了凉。” 卫英莫名,但还是扔下帕子,首先将卫苍扛起,扔到壁纱橱里去。 虽然喝醉了的人身子死沉,但卫英力大,还是将三人极快地搬走了。还特地寻来几张新刮刮的缎面被子,盖了个严严实实。 外头咏雪手脚利落地将桌子收拾了,再点上熏香,将食盒里的吃食摆出来。 顾闻白看着苏云落,一点都不饿。他的落儿怎地这般好看!哼,幸得那卫苍吃醉了,若不然让他瞧见落儿这副模样,还不又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不过,落儿今儿打扮得这般好看,是为了他罢? 陷入醋海的男人心思翻了又翻。苏云落才不理他。她倒是真饿了。 她还先问了顾闻白:“你方才用过饭了?” 顾闻白点头:“卫英端了羊肉汤面与我吃,不过我还能吃一点。” 桌子上摆的都是小巧玲珑的碟子,炖盅。瞧着苏云落一双纤纤玉手握着白瓷羹,将肉糜粥送进点了口脂的朱唇中,他觉得自己饿了。好想,好想吃一口落儿柔软的唇。 苏云落便用调羹盛了一小碗肉糜粥给他,见他仍痴痴地看着自己,心中喜悦,面上却不显,只娓娓道:“方才我过来,给这边的园子取了一个名字,叫堪园,你看可好?” 顾闻白还沉浸在与苏云落同桌用饭的喜悦中,心中又暗暗想着如何偷香,闻言没有细想,便道:“落儿起的都好。” 苏云落用筷箸夹了饺耳,省得顾闻白没有想到园名的缘由,也不提醒他,只吃了饺耳,暗暗享受着对面似傻了的男人的目光,又说起一些旁的事:“卫真得了一位哥儿,后儿行洗三礼,你可要观礼?” 卫香洗三时顾闻白哪里懂得这些,当下兴致勃勃道:“自是要观礼,累积经验。” 二人用着饭,说着家常事,卫苍在壁纱橱里,一双俊目潋了寒意。 第137章 第137章 他早就醒了。 卫英在搬动他的时候,他的余光看到了苏云落优雅地走进来,裙摆轻摇,姿态万千。 她今儿打扮得真美,宛若牡丹仙子。 卫苍忽而想起姐姐卫碧娥出嫁时,跨出门槛的瞬间,有如凤落凡间。站在他身边的同族小妹们低低地惊呼一声:“姐姐好美!” 苏云落落落大方,定然不是商户之家能养出来的姑娘。 卫苍闭上眼,开始在脑中搜索,京中那些大户人家的姓氏。苏姓……他想了又想,总算搜刮出一家姓苏的。却是他安在京城中的探子新编的名册,一个小小的苏姓侍郎。那侍郎官职虽小,却是出身江南府的苏姓望族,因荐举而做了京官。 看苏云落的眉眼,也颇有几分江南女子的娇俏味道。 江南府的望族……卫苍咀嚼着,江南府一向富庶,擅经商。望族经商,更有儒商之称。如此一来,倒是与苏云落对上了几分。 卫苍有了几分把握。 假若他得到江南望族的支持…… 去他的兄弟妻,不可欺! 顾闻白的精神还不能支撑那么久,陪苏云落用了饭,就渐渐困倦了。 他在睡之前,到底是大着胆子握了苏云落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唇上:“落儿这段日子辛苦了。我……感激不尽,只好以身相许……” 卫英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咏雪知趣地守在外头。 苏云落的手自然地抚上他的双眼:“过了年,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想以身相许,可得快快养好身子,替我分担。” 卫苍在壁纱橱中听着,无声地嗤了一声。顾闻白倒是越活越回去了,日日光顾着儿女情长。看来在乡野之地,的确能消磨人的雄心壮志。 顾闻白睡下了。苏云落唤咏雪进来收拾碗筷,自己则开始研墨写规划。顾闻白虽然醒了,可还极度虚弱,女子学堂的事宜,定然不能叫他操心。 顾闻白忽而又睁眼,看向她:“落儿,我省得你事事都安排得极好,但不要太操劳了。我的胸膛虽然受伤了,但还能给你遮风挡雨。” 他的声音极低,说完又沉沉睡去。 苏云落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她拿着笔,忽而莞尔一笑。昨晚她的表现,的确像是在赵家时,人人都以她为首,依赖着她的情景。却从未想过,她也有累的时候。她也想像姨娘那般撒娇,万事不理。可她的骄傲却不允许她那么做,赵栋更不会出借他的胸膛与她说那些铜臭的烦恼。他的胸膛,更适合躺着那些莺莺燕燕。 而如今,她累了,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将活儿推给顾闻白。而后,她只需要做一个只懂得修身养性的深闺妇人便好。 卫苍躺在壁纱橱中,默默地想:我不仅能给她遮风挡雨,我还能给她高高在上的荣华富贵。 卫真的儿子洗三时,顾闻白到底没能观礼。他的身体还极度虚弱,马大夫来了几次,三番四次叮嘱让好生静养,不能动弹。 因简言还昏迷着,洗三礼草草了事。苏云落帮顾闻白赏了几块金锭子,也落得皆大欢喜。 卫真给儿子取名卫重。卫重胖嘟嘟的,一直在睡觉,卫香喜欢极了,一直守在弟弟身边。李遥帮着寻来了一个朴实乳母,乳母姓张,是张家的旁支。张妈妈年纪还轻,却已经生了四个孩子了。她家虽是张家的旁支,却穷困潦倒,实在养不起四个孩子。听说能带着自己的孩子来喂奶,她当即就答应了。 苏云落吩咐了辛嫂子,让她日日炖了鲫鱼汤与张妈妈吃。张妈妈吃得极多,**喷薄而出,奶两个孩子没有问题。 简言在三日后终于悠悠转醒,身体也极度虚弱,还下不了床,但沈大夫来把过脉,说命总算是保住了。 命是保住了,但身子却永远恢复不了。简言三天两头的便晕眩,面色蜡黄,不过才二十出头,身子就单薄得连一阵风都能吹倒。 苏云落怜惜她,让她在家中坐月子,日日补品汤药不断。 这住的人一多,地方便不够了。虽然下人们都极为安静,做事轻手轻脚。便是卫重,也整日呼呼大睡。但苏云落还是觉着,似乎处处都是人。倒还不如之前她自己在苏家鞋袜铺的后院里,与咏雪二人清清静静的。 顾闻白便想将原来的宅子卖了,再在旁侧买新的一起打通,也好互相照料。旁侧是一家杂货铺,生意极好,四代同堂,哪里肯卖。 旁侧既不肯卖,只得问后头。后头也不含糊,开出了一万两的价钱。 后头不过一座破烂的二进小院,顾闻白听卫英描述,怕是买了之后还要重建的。他的手头……呃,有些吃紧。过阵子与落儿成亲,自然是不能委屈了落儿。他想预备两万两的礼金,再加上其他的聘礼,拢共要花费不少的银两。 卫英说后头那家人,也是从外地来的。花了五百两买了地,又花了一百两建房屋,不过才几年的功夫,便想空手套白狼。 但人家不急,急的是他们。 二人正商量着,卫苍来了。 自从初一那日醒酒后,卫苍就没有来过。今日登门,是要辞别。 陈楼手上捧着几个木匣子。 卫苍笑道:“过着年呢,也无甚东西好买,便买了这个。” 卫英打开看了,是好几支有些年头的人参。也是了,这时候也只有药铺的门还开着。 卫苍还带来了一壶酒,自己倒了一碗,给顾闻白倒了一碗水,举碗道:“我不日要回京去,先与你说一声。”他一饮而尽。 顾闻白笑道:“你比我离京的年头还要久,可是近乡怯情?” 卫苍又执壶倒酒:“可要我带书信回去与双亲?” 顾闻白犹豫片刻,笑道:“不用了。” 卫苍也不勉强,吃了三碗酒便告辞了。 顾闻白支撑着身子,看着他的棉袍掠过门槛。心头忽而涌上无限感慨,他颓然躺下,原来能彻夜长谈的好友,如今竟话不投机半句多。 卫英去扶顾闻白,神色担忧:“公子。” 顾闻白笑笑:“以后卫苍再来,怕是不省得是何种情景。”他原是落了杀他的心思,但思虑种种,终是没动手。 眨眼到了正月十五。 第138章 第138章 正月初三的时候,黄盛安携妻子柳芽儿登门拜年,与苏云落说了上元节各家商户自愿出资购买灯笼,让民众猜灯谜的事。 上元节商户挂灯笼,这是赵家年年都做的事,不过是轻车熟路,交由李遥去办便可,是以苏云落答应了下来。 苏云落问起灵石镇上元节的习惯,黄盛福道:“与其他地方大体差不多,赏灯猜灯谜,商户赠元宵,倘若灵石镇有河,还能赏花河。” 赏花河也简单,不过是商户各自做了花船,让民众欣赏。 幸得灵石镇上没有河。不过便是有,冬日都结上了冰,花船也游不了。 苏云落忽而想起顾闻白组织的秋祭来。她琢磨半响,难不成是因着灵石镇冬日太冷了,是以顾闻白才弄了一个秋祭? 她自是没去问顾闻白,只是叫他出了二十个灯谜交差。 灯谜当然难不倒顾闻白,略一思索便提笔写好了。 苏云落看着他写的那些灯谜,简单易猜,都是常年用惯的灯谜。灯谜写好,她唤了咏雪拿去与李遥,自己则预备回折园做元宵。往年这些事她并不掺合,但今年她想亲自下厨,给顾闻白做一碗元宵。 是了,顾闻白这边叫堪园,她原来的宅子则叫折园。堪折堪折,让李遥摇头,顾闻白心悦。 顾闻白拉住她:“别急。” 顾闻白醒了好些日子,身体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二人差不多日日腻歪在一起读书写字,讨论女子学堂该如何办学,说像是新婚燕尔的缠绵也差不离了。虽然每日照着镜子时,苏云落觉着自己的脸色比之前日日敷美颜膏要好,但是颇有些君王耽于美色不上朝的感觉。 是以她这几日特地揽了些活儿自己干,眼下见顾闻白又拉着自己,竟抚额道:“三郎,休叫李遥看了笑话我们。” 前阵子顾闻白说起自己的小名叫三郎,便死活让苏云落改口叫他三郎。苏云落初初不肯,总觉着叫了三郎颇有些为人妻子的感觉。顾闻白便缠着她:“横竖以后都是嫁给我的,这不是提前练习嘛,好落儿,你便叫一声罢。” 他的大腿还没有大好,上半身却是灵活,骨节分明的手指捉住她的,死活不撤手,一双如盛了万千星辰的眸子巴巴地看着她。 她心一软,垂着头,声若蚊呐:“三郎。” 偏生顾闻白得寸进尺,唇边噙了笑容:“没听见。” 气得她转过头去:“顾闻白,别得寸进尺。” 后头那厮似是慌了,语气哀哀的:“落儿,三郎不敢了……” 她心一软,回过头来,脸颊却擦上了他的唇瓣。 男人的气息温热中带着药味,柔软的唇瓣停在她的唇边,喃喃道:“你这一声三郎,叫得我的心儿都颤了……不信你摸摸……”说着大手便将她的手带进他的胸怀。 他的胸怀又热又暖,一颗心强有力地跳着,叫人羞红了脸。 屋里十二个时辰不停顿地烧着地龙,苏云落觉着自己浑身似是起了高热一般,烧得厉害。 昏昏沉沉间,男人的唇瓣轻轻印在她清冽的唇上,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声:“落儿,你好甜……” 苏云落的一颗心急速跳着,满脸通红,只得由顾闻白偷了香。 幸好他还有些许分寸,浅尝辄止,最后揽她在怀中,坏笑道:“好落儿唤得真好听。” 苏云落扯回几分理智,啐他:“道貌岸然!斯文败类!” 顾闻白唇边噙笑:“三郎发誓,这辈子只对落儿一个人道貌岸然,斯文一败涂地。” 听听,这书生若是要坏起来,旁人策马不及。 但到底,这三郎却是唤起来了。 顾闻白现在是同情李遥,闻言道:“横竖李管事孤家寡人一个,刺激刺激他也好。”说实话,他倒是不好自己在这边比翼双飞,却让别人暗暗嫉妒的。 在外头候着的卫英跺了跺脚,觉着自家公子指桑骂槐。 幸好公子总算叫他了:“卫英。” 卫英便乐癫癫地进去,手上还拎着一个灯笼。灯笼做得极为精巧,仿照了八角宫灯,但上头糊的画,却让苏云落意外。细细瞧那灯笼上画的,竟然是她。穿着斗篷的她,戴着风帽的她,倚在榻上念书的她,挽袖写字的她,抱了卫重在笑的她……惟妙惟肖,每一张无一不占了九分的神韵。 她自是惊喜的:“你何时画的?”她几乎每日清晨过来,傍晚离去,他何时作的画? 顾闻白笑道:“日日与你相处,脑中全是你,下笔如有神,一蹴而就,并没有花极大的功夫。” 卫英却心道:哼,晚晚待苏掌柜走后,便即刻叫他研墨,每晚画到打了四更才歇,这还不叫花了极大的功夫? 但他到底识趣了许多,没将公子揭露了。他这段日子算是明白了,以前自家公子对那些姑娘的投怀送抱置之不理,还极度厌恶,哪里是不解风情,明明是缘分天空。瞧瞧这段日子腻歪的,刺激得他都想找媳妇了。 也不省得,这灵石镇上有哪家姑娘适宜他呢? 要不,在灯会上偶遇一个也好啊。 卫英心中祈祷。 那二人又开始卿卿我我起来。苏云落道:“倒是有几分才华。”没敢大力夸赞,怕他越发的骄傲。 偏生顾闻白脑子一抽,脱口而出:“比起卫苍,是不是毫不逊色?” 这缸陈年老醋的小心眼,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苏云落将灯笼放下:“画得不错,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到灶房去。”说完竟顾自走了出去。 卫英眨眨眼:“公子,苏掌柜是嫌弃您画得不好还是嫌弃属下扎灯笼的手艺不行?”他可是花了好几个晚上才扎好的灯笼呢。 顾闻白盯着他,心中痒痒的:“卫英,你去支二十两银,将自己打扮利索了,今晚到灯会上去,若是有瞧上的姑娘,回来与我说一声,我定然叫苏掌柜帮你去说亲。”哼,最后卫英瞧上的姑娘,是一个爱吃醋的,好让卫英也尝尝抓心挠肝的滋味。 卫英哪里晓得自家公子肚子里的弯弯道道,闻言大喜:“谢过公子。”想了想又不好意思道,“公子能否帮属下画几幅丹青,说不定能事半功倍呢。” 顾闻白大方得很:“快来研墨!” 他给卫英画的是梅兰竹菊四君子,卫英得了画,高高兴兴地糊在灯笼上,又去寻卫真支了二十两银,预备晚上灯会用。 第139章 第139章 灶房里热热闹闹的,几个嫂子与几个小丫鬟俱在里头帮着忙活。 做好的元宵一个个小巧玲珑,白白胖胖,散落在簸箩中。 见苏云落进来,众人都朝她问安。 苏云落含笑道:“我来凑下热闹。” 她今儿特地穿了窄袖的短袄,好干活儿。瞧她阵仗十足,众人都停了手中的活儿瞧她。苏云落却是窘了,嚷道:“你们快做手上的活,快别瞧我。” 狄嫂子是个口直心快的,好奇道:“辛嫂子道她一手厨艺皆是娘子指点的,如今娘子亲来下厨,我们正巧偷师。” 苏云落洗净双手,却是笑道:“我哪里识得这些,不过是纸上谈兵,幸得辛嫂子聪慧,自己领悟了罢。”说着也不拘着了,只伸手抓了一团糯米粉,动作生涩地搓了起来。 众人见她动作生涩,才知她说的是真话。不过娘子生得这般好看,知书达礼又懂算账,还养活了她们这么多人,擅厨艺乃是锦上添花,不擅厨艺,也没什么大不了。 苏云落搓了几个元宵,不是薄了便是厚了。薄了的馅儿露出来,厚的个儿大。她也不浪费,将那几个全拢在一起,煮成一碗,捞起来装在食盒里便要给顾闻白送去。 恰得李遥撩帘进来,道:“外头都支好锅了,嫂子们可准备好了?” 想来上元节商户煮元宵与民众吃,竟是灵石镇上的一大特色。他才挂好灯笼,其他商户便开始在外头支锅,元宵还没有下锅,好些人便端着碗排起队来了。 辛嫂子应声:“那几个簸箩中俱是做好的,可拿去下锅煮了。” 众人欢欢喜喜地忙着,苏云落带着咏雪走到天井,却见张乳母站在廊下张望。张乳母见了苏云落,忙朝她请安,神色却带了些犹豫。 苏云落便道:“张乳母有何事不能说的?” 张乳母便咬着唇,不安地搓着双手:“娘子,我可告假一个时辰家去?”她说着,脸却是涨红了,一副我见尤怜的模样。 苏云落哭笑不得:“你若有急事,喂饱孩子,自是可以回去的。” 张乳母大喜,朝苏云落一躬身:“谢谢娘子。”她转身,微微低着头进了房。苏云落才发现,张乳母的身段极好,薄肩细腰丰臀的。 这不过是一件小事,苏云落并没有放在心上。 张乳母回得屋中,见卫真正坐在一旁看着简言,两个孩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在一旁,正一动一动的。按得经验,她省得孩子们是饿了。不过简言的孩子好养,吃了奶可以睡上两个多时辰,她来回一趟没有问题。 她便与卫真低声道:“我已与娘子告了假,待我喂饱重哥,便家去。” 卫真点头,没看她。 张乳母便抱起重哥,走到一旁的帐幔里,撩起衣襟喂重哥。这些日子在苏家,吃得极好,她的奶水极多,脸色红润,屋子又温暖,比起家中要好得多。但家里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是娘亲,舍不得孩子们。若不是丈夫折了腿,婆婆又病了,她还不至于出来给人做乳母。 卫英在外头叫道:“大哥,大哥!我有事寻你。” 卫真便起身,走过帐幔时,一阵风吹进来,帐幔晃动,他无意中瞧见帐幔中妇人正托着鼓鼓囊囊白白嫩嫩的丰。的。满塞进重哥的嘴中。 他喉头忽而一紧,赶紧别过眼去。 卫英欢喜地支得了二十两银子,快活地去帮煮元宵。 商户分发元宵,是灵石镇的传统。前几年卫英跟着公子也凑过热闹,不过公子不屑得讨元宵吃,也懒得猜灯谜。两个人的上元节,通常是窝在家中无聊度过的。 天色还早,街上早就挤了不少人,各家商铺前支着大锅,热气腾腾的,甚是热闹。各式各样的灯笼早就挂满街道,有兴奋的梳着垂髫的孩子拉着妇人,正踮着脚猜灯谜。 李遥搬个椅子,坐在店门前,慵懒地看着街上行人兴奋的面孔。 可真是热闹。 虽然比不得京城上元节人潮如海,各种美轮美奂的灯笼,热热闹闹的摊子,但也算是灵石镇的盛大活动了。 他可是来了灵石镇那么久,头一次看到街上挤满了人呢。这些人身上的衣衫穿得虽不是极好的,但都尽量整洁大方。 李遥的心头浮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许这就是许久不曾接触过的朴实罢。若是没有什么前太子妃、卫苍那等糟心的人物,灵石镇倒是一个适合养老的地方。 辛嫂子亲自出来搅着大长勺煮元宵。 元宵一下锅,香气四溢,许多熟面孔便端着大碗过来,脸上挂着笑容,老实地排着队,等候着元宵出锅。 那厢苏云落带着咏雪,提着食盒,袅袅地进了屋。 顾闻白正撑着身子,一边骂卫英一边收拾东西,这卫英,得了画也不收拾,糊好灯笼便出去了。最好今晚让他遇上一个醋缸子,将他拿捏得死死的。 苏云落见状,差些没笑出来。 咏雪赶紧放了食盒,帮着收拾起来。 顾闻白有些讪讪:“卫英该娶媳妇了,我给他画了几幅画。”啧,自己在说些什么呀。 苏云落眼见桌子收拾得差不多了,便揭开食盒,将里头的元宵端出来。 她笑吟吟道:“我亲手包的,亲手煮的。” 顾闻白眼一亮,看向那碗元宵。却见里头的元宵大小不一地浮在碗中,还有两只破了皮。 见他有些怔愣,苏云落凉凉地道:“怎地,不赏脸?” 顾闻白回过神来:“不,落儿做的元宵便是不拘一格,与众不同。”他拿起调羹,顾不上烫嘴,舀起一个吃了,还不忘赞道,“甚是美味。” 他吃了元宵,心头的疑问却是浮出来:明明之前辛嫂子说过,她的厨艺是落儿指点过后才突飞猛进的,按道理,落儿的厨艺应是不差…… 见他满脸疑问,却又不敢问,苏云落抿嘴笑着,也不说破,只让咏雪将碗勺收拾了,自己坐在小杌子上帮他按着小腿。 佳人伺候,柔嫩的手指轻柔地捏着,顾闻白憋着的疑问便渐渐散去,横竖之前自己早就被她暗算学得了辛嫂子的几分真髓,若是以后要炊饭,他亲自来做不就行了?落儿的手那么嫩,万一操劳得起了茧子可怎么办?他的女人,娶回来是要宠着的,而不是让她干活的。 这厢柔情似水,外头街上越发的热闹起来。 夜色卷来,万千灯笼曜曜生辉,映得夜空美不胜收。 元宵分发得差不多了,卫英见状,拎起自己的灯笼,融进了热闹的人群中。 第140章 第140章 怎料他运气不好,一路瞧过去,都是提着花灯的小童,还有好几个与他一样长得五大三粗的汉子正瞪着双眼,从人海里寻姑娘。 卫英走到半道泄了气,寻了个空隙的地儿,倚在上头看热闹。 他附近有个卖馄饨的摊子,倒是热闹,围着许多人。卫英方才吃了两碗元宵,也才吃个半饱,当下便寻思要不去卖碗馄饨填下肚子。 他提着花灯上前,正要跟着排队,忽而瞧见被人围住的中间,一位俊俏的姑娘正盈盈笑着,忙着煮馄饨。 卫英的心头一跳,眼都直了。 姑娘穿着粗布裹面的短袄,梳着双丫髻,髻上只扎着红丝带。她俊眉杏眼,樱唇噙着笑容,动作麻利,在袅袅上升的水雾中捞起一碗又一碗的馄饨。 卫英咽了一下口水,想必,那馄饨定然很好吃的罢。 跟他一个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卫英警惕地观察四周,才发现围着馄饨摊子的,都是些年轻的男子,一个个涎着口水,直勾勾地看着馄饨姑娘。 哼,卫英偏要迎难而上。瞧排在前面的那个男子,长得溜肩细腰,定然是个懒鬼;排在第二的,弯腰驼背,腰骨定然有毛病;第三的那人,膀大腰圆,定然是个好吃的……卫英一一在自己心中将那些人啐了个彻底,总算替自己找到了十足的信心。 卫英这头正在肖想馄饨姑娘,苏家鞋袜铺的俏丽丫鬟们也提着花灯,领着卫香与明福,在毛瑟瑟与毛茸茸的护卫下涌入人群中。 咏雪不是第一次逛灵石镇上花灯会,但这般隆重却还是第一次。 娘子给她们几个丫鬟置办了一色的藕荷色短袄,同色袄裙,外面罩着兔毛领子的银灰斗篷。三人再梳上双丫髻,系上同色丝带,一个个似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姑娘。 花灯是李管事特地画的,是燕子闹春,喜鹊登枝,哪吒闹海,西母娘娘蟠桃会,惟妙惟肖,引得好些稚童观看。 苏家鞋袜铺的灯谜简单易懂,花灯已经被人拿走了不少,咏雪等人看来看去,就数自家的花灯最精致,便不想到别家去猜谜。 小姑娘们最眼馋的,便是各色小吃食的摊子。 咏雪记得有一家卖糖葫芦的,很是好吃。以前娘带他们出来,身上的银钱只够买一串,姐弟几人每人一个果子分了吃,她至今还记得那个味道,酸酸甜甜,好吃极了。 娘子今晚给了她们每人一百文,可以买好几串。 咏雪踮脚看着,心想若是见到娘与弟弟妹妹,便买几串与他们。 人潮汹涌,她略一停顿,便落了单。不过咏雪也不急,灵石镇的花灯会从来没有出过事。她提着花灯,略一张望便能看到人高马大的毛瑟瑟与毛茸茸。 正张望着,忽而有人攥了她的衣袖,沉了嗓子道:“苏家娘子真富庶,那顾老师也有钱,为何偏偏叫我儿为了二两银失去宝贵的生命。” 衣袖里,冷冰冰的,似是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在抵着她。咏雪吓得屏紧气息,心头突突的跳。竟是那张伯年的母亲余氏。 余氏的头发梳得极滑,发间簪了一朵绢花,倒也显得有几分姿色来。她穿着新缝的宽袖棉袄,蓄了尖利指甲的手紧紧攥着咏雪,不知情的旁人看去,却是余氏正亲呢地揽着咏雪,说些体己话。 见咏雪不敢出声,余氏越发的嚣张:“过段日子便是我儿的四九,那良誉无钱给我办法事,你们娘子设计了我,害我嫁到良家受磋磨。横竖她帮着大办了婚礼,不介意多给我十两银办法事罢。不然,我便将那晚的事情告到府衙去,告你们滥用迷药。” 说完,尖利的指甲又掐了掐咏雪,直吓得咏雪发颤,才满意地离去。 她脚步轻快地进了巷子,见良誉站在那里,他穿着新缝的大氅,猛一看去,倒也有几分俊秀。 余氏眼中闪烁着笑容,上前揽着良誉:“郎君可等久了?” 良誉板着脸,睨了她一眼:“可办妥了?” 余氏却娇笑道:“那小丫头迷恋我儿,爱我儿,定然会想办法弄来钱的,郎君别担忧。” 良誉这才露出一丝笑容来,问她:“你可还要赏花灯?” 囊中羞涩,哪来的心情赏花灯。不过余氏没直言,只蹭了蹭良誉的手臂:“这天怪冷,哪有被窝暖和,不如回家去。” 想起这余氏年纪虽然大了,但在床上竟然将他侍弄得舒舒服服。在家中又将那章氏压了一头,竟叫她从章氏那里压榨出好些钱财来,那两个妹妹竟是不敢来搜刮家中米粮,倒还是有几分用处的。 而且那余氏又向他发誓,定然还能从苏云落那搜刮出钱财来。 哼,总算弥补了他心中的那点愤愤不平。凭什么那顾闻白能娶那富庶小寡妇,他却只能娶个穷酸老寡妇。最近也没见着那二人出来,莫不是日日在家苟合?就像他与余氏一般。想到此,良誉心中就发酸,一头魔鬼在心中横冲直撞。他扯了余氏:“快走。” 二人匆匆回了家,钻进房中就撕咬起来。 往日定是余氏温柔小意地服侍着良誉,但今晚,良誉兽性大发,撕了件旧衫,捆着余氏,将她折磨得直求饶才作罢。 糖葫芦都快卖完了,咏雪都没瞧见自家的弟弟妹妹。她手中攥着钱,与咏春咏梅汇合。 咏春咏梅是个爽利脾气的,正吱吱喳喳地说着街上的见闻,见她回来,忙问道:“你去哪里了?” 咏雪笑了笑:“想要寻我家的弟弟妹妹,没寻见。” 众人便不多问,见天色已晚,便恋恋不舍地进了屋。 咏雪仍旧独自一人住着原来的耳房,咏春咏梅则住到厢房去,厢房设了大通铺,新来的乳母与嫂子们都住一起。 她脑子发沉,浑浑噩噩地回到房中。 不用点灯,她坐在床上,一伸手,便能摸到床垫下攥着的钱。上回为了伯年哥的丧事,她向娘子预支了十两银时便留了个心眼,自己多摸了一块二钱的碎银出来。初一发红封,每人一块二两重的银元宝,丫鬟则多了几朵做工精良的绢花。今晚李管事又每人给一百文。娘子……比起别家的娘子,的确有钱又大方。 她手中摩挲着那些绢花,脑中恍惚闪过余氏的话:……苏家娘子真富庶,那顾老师也有钱,为何偏偏叫我儿为了二两银失去宝贵的生命…… 是啊,顾老师明明并不穷酸,为何就不能直接襄助伯年哥,还偏要与商户们一再周旋,出那无关紧要的几百文钱,叫伯年哥一再低下头,去讨好商户们呢?假若不是为了那几百文,伯年哥又怎会丢了性命? 人一旦有了愤恨,便会像雪团一般越滚越大。 第141章 第141章 卫英排着队,花了两刻钟的功夫,总算轮到他买馄饨了。 他也不敢直视馄饨姑娘,只盯着翻滚的大锅,声音极低:“给我来二碗……”按照他的食量,自是要吃二碗馄饨才作罢的。不过……若是吃得极多,馄饨姑娘会不会嫌弃他是个饭桶?当下舌头一转,略略提高了声音,“给我来一碗。” 只听那馄饨姑娘杏眼一抬,眼中潋滟了笑意:“好咧,馄饨一碗。”她手脚麻利,从一旁的小笸箩里抓了一把馄饨,扔进锅中,顿时馄饨全沉了下去。 卫英后头没有人了,馄饨姑娘瞧了一眼,略转过头去,对着旁边正埋头包馄饨的老汉道:“阿爹,做少一些。” 那老汉抬头,望望四周,失望道:“去年还能卖二三百碗,今年竟只能卖一百来碗了。”语气中竟是藏了无限唏嘘。 卫英心头一跳,鬼使神差般地道:“我家中人多,待会你可包二十碗与我。”他指了指灯火璀璨的地方,“喏,我家便在那头。” 馄饨姑娘一喜,见锅中馄饨浮起,便用爪篱将馄饨捞起,再洒一些葱花,顿时香气四溢。她笑意盈盈地端着那碗馄饨,道:“大哥在哪里坐下?” 卫英这才发觉摊子旁侧有好几张简陋的桌椅,桌椅上挤满了人,那些人正拿眼睨着他。他大大咧咧,瞧着其中一张还能挤下他,便指着那处道:“就那儿罢。” 馄饨姑娘便端起那碗馄饨,从摊子后头走出来,放在卫英指的那处。卫英这才发现,馄饨姑娘的身段也好,走起路来婀娜多姿。 馄饨姑娘长得好,身段也好,但馄饨的味道,似乎比起辛嫂子的,要差了些。 不过,街上的馄饨嘛,图的不就是一个能填饱肚子? 卫英如此想着,将那碗馄饨三下五除二吃完了。 馄饨姑娘的阿爹也站起来了,亲自掌勺,要招待卫英这个大客户。馄饨姑娘则在一旁摆了一个托盘,上头摆着六只大碗,预备盛了馄饨便送过去。 卫英急匆匆地掏出荷包,会了帐,二十一碗馄饨,五文一碗,共一百零五文。 馄饨姑娘借着昏暗的灯光,接过卫英的铜板,细细地数着。卫英忽而福至心灵,将手上的花灯放在摊子上,笑道:“送你了。” 馄饨姑娘先是诧异,而后是莞尔一笑:“谢谢大哥。” 她笑起来的时候,微微露出一口白牙,煞是好看,宛若一道湿润的春风,浇灌着卫英的心田。卫英傻愣着眼,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他,他,他总算知晓为何公子日日与苏掌柜腻歪着了。那种心花怒放的感觉,着实太美好了! 六碗馄饨煮好了,馄饨姑娘端着托盘,言笑晏晏:“还请大哥带路。” 卫英极力按压着心头的狂跳,差些不记得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他僵硬地转身,磕磕巴巴:“要不,我来端罢?” 馄饨姑娘笑道:“哪能让大哥做这等杂事。”说着便轻盈地往之前卫英指着的方向走去了。 虽然端着六碗馄饨,她却丝毫不见吃力。卫英顿时觉着馄饨姑娘定然是做惯了粗活的,心中又多了几分怜惜。 馄饨姑娘在前面走着,他紧紧跟在后头,看着她婀娜的身姿在璀璨灯火中摇曳,方才被春风浇灌过的心田顿时又发了芽,缠绕出葱葱郁郁的花田。二人穿过灯火阑珊的街道,来到苏家鞋袜铺前,馄饨姑娘回头又是嫣然一笑:“大哥,是哪一家?” 她的声音略带了一丝坚定,卫英想起方才她那头发花白的阿爹,心中又是一番怜惜。 苏家鞋袜铺前,门房张大富诧异地看着端着一托盘馄饨的姑娘,再看看后头的卫英,一时竟是不省得说什么好。 方才灶房里,可是下了好几锅馄饨,大伙都吃撑了。卫英这是作甚? 不过,他到底是过来人,瞧着卫英那面色,便省得这粗汉子定然是瞧上人家姑娘了,才豪气地买了这么多馄饨。 卫英笑道:“想来大伙没用晚饭,便叫这位姑娘煮了馄饨来。” 张大富忙应了,上前接过托盘:“劳烦姑娘。” 馄饨姑娘却盈盈笑道:“还有十来碗,还得劳烦大哥将托盘腾空了,小女子再回去煮来。” 还有十来碗!?张大富差些没一个趔趄跌在门槛上。罢,为了卫英,他豁出去了。张大富面上不露,进了门,片刻后出来,将腾空的托盘交还馄饨姑娘。 这等候的片刻,卫英的眼睛停留在各种花灯上,却是半句话也不敢与馄饨姑娘搭讪。 馄饨姑娘一笑,顾自翩然而去:“劳烦大哥们再等等。”那语气却是一视同仁,没甚区别。 卫英愣愣地看着姑娘婀娜的身姿翩然穿入曜曜灯河中,无法自拔。 张大富咳了一声,正要点化卫英几句,忽而见一个女童提着一盏兔子花灯,怯怯地走过来,带着哭音:“叔叔,阿元哥哥可在?” 找阿元的? 张大富俯下身子:“你是何人,因何寻阿元?不过,阿元家去过年了,明儿才回来。” 女童吸吸鼻子,又问:“辛嫂子可在?” 张大富与卫英相视:这是个熟人? 那女童却是簌簌流泪道:“我叫蓉蓉,之前来买过鞋子,吃过辛嫂子做的饺耳,今晚与唐大哥来看花灯,却寻不到唐大哥了。” 原来如此。倒还算是个聪明的孩子,懂得来寻求帮助。见她年纪与卫香相仿,卫英顿时牵了她的手:“蓉蓉别急,叔叔请你吃馄饨。” 蓉蓉抬头看他,收了眼泪,怯怯道:“我想吃饺耳。” 卫英顿时觉着这叫蓉蓉的定然能与侄女卫香成为好朋友,都是一样的小吃货。 交待过张大富后,二人跨进店堂,正瞧见李遥走出来。 见卫英牵了个女童进来,他蹙了蹙眉,没说话。他这人不大喜欢孩子,但也不会太反感。但他面容一向温润如玉,便是不笑,也十分好看。三人擦肩而过时,蓉蓉甚至还看着他笑。 卫英牵着蓉蓉进了灶房,却见那六碗馄饨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辛嫂子与狄嫂子正在擦拭碗筷,见卫英进来,辛嫂子笑道:“卫护卫,你怎地买这般多馄饨?” 蓉蓉见得辛嫂子,眼睛一亮:“辛嫂子!” 辛嫂子也认得蓉蓉,当下笑道:“蓉蓉怎地一个人来了?” 李遥才跨出店门,就撞上了馄饨姑娘来送馄饨。 他今儿穿了一件墨绿的大衫,更是衬得俊秀不凡,风度翩翩。 馄饨姑娘端着托盘,愣在原地。 第142章 第142章 又六碗馄饨被张大富送了进来,辛嫂子的脸色不好看了,这卫英是觉着她下的馄饨不好吃吗?竟买了这么多碗! 卫英浑然不觉,见张大富将馄饨送进来,才想起馄饨姑娘的事。也不省得馄饨姑娘有没有记住他这个上元节的大顾客。他将蓉蓉交与辛嫂子,自己将托盘拿了出去。 店门外,馄饨姑娘一双杏眼柔情似水地看着李遥,眼中充满了倾慕。 李遥浑然不觉,只站在檐下看对面黑漆漆的商铺。上元节灯会,几乎整条街的商铺俱灯火通明,挂满花灯,唯独对面的商铺黑漆漆的,毫无动静。 他心中盘算,倘若对面的商铺挂牌售卖,他便买下,再开多一间成衣铺子。 卫英出得门时,便是看见让他心碎的一幕。 馄饨姑娘含情脉脉地看着李遥,而李遥却丝毫没有注意到离他不远的姑娘。 馄饨姑娘看得专心,自然是也没有注意到端着托盘出来的卫英。 出师未捷身先死啊……卫英心中只盘旋着这一句话。 其实他还算有些自知之明的。尽管李遥年纪比他大,但是人家长得俊秀,风度翩翩,看不出来真实年纪。而他……唉,不提也罢! 卫英将托盘送还馄饨姑娘,馄饨姑娘如梦初醒,接过托盘低垂着头快步走了。 卫英怔怔地看着馄饨姑娘瘦削的身影,方才心田间盛开的花儿全都凋谢了。唉,既生李遥,何生卫英! 如此想着,他一双眼睛竟然湿润了。便是连急急匆匆奔过来的唐猎户都没注意。怪冷的天气,唐猎户额上俱是薄汗。他见李遥正站在门口,身边不见蓉蓉,只他曾见过的门房与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当下心中失望,但还是停下脚步,询问李遥:“李老师,您可曾见过蓉蓉?” 李遥认出唐猎户,见他神情焦急,口中称蓉蓉,忽而想起被卫英领进去的小姑娘。 那厢卫英早叫上了:“蓉蓉在里头灶房吃着馄饨呢。这些小哥,瞧着夜深寒冷,你也吃上两碗。”说着便亲热地拉着唐猎户的手,半推半拉的进去了。 瞧瞧唐猎户这体格,吃上三两碗馄饨定然是没有问题的。 馄饨姑娘送来第三托馄饨。 卫英自己又吃了三碗,劝着唐猎户吃了四碗,蓉蓉吃了一碗。吃得唐猎户招架不住,连连道:“还要家去,怕是吃得太饱走不动。” 辛嫂子的脸色着实太不好看了。卫英赶紧寻了一个大食盒,将剩余的馄饨尽可能地装进去,自告奋勇:“瞧这天儿漆黑,怎能放心你俩回家。走走走,我且护送你们家去。”呜呜呜,其实是他吃得太撑了,不得不走动消食。 唐猎户哪敢劳烦他:“卫大哥使不得使不得,这山林路难行,怎敢劳烦卫大哥。” 辛嫂子却是道:“你们住山林上,何为这么晚了还不回去?或是住在客栈一晚也好。天色已晚,怕是山路越发难行。” 唐猎户涨红了脸,半响才道:“原来是打算早些回去的,可不料我似是吃错了东西,跑了好几趟茅厕,这才耽误了时间。”他不好意思道,“便是蹲茅厕蹲得久了,蓉蓉才走散了。” 辛嫂子仍道:“蓉蓉还这般小,住一晚客栈再回去罢。”她倒有心将蓉蓉留在折园,但折园能住的地儿都住了人,只剩这灶房还空余着了。 卫英没想那么多,一心只想陪唐猎户家去,好消消食。 唐猎户也是个倔犟的,一心只想自己家去,不要卫英作陪。 外头李遥听不下去了,撩帘进来,淡淡地道:“家里能住的地儿没有了,你们且在灶房里歇上一晚再回去罢。” 唐猎户仍涨红了脸,他欲言又止,半响才道:“实不相瞒,家中只得一位老太太与病着的姑姑,我们若是一晚未回,怕是她们担忧不已。” 辛嫂子越发的同情唐猎户了,年纪轻轻竟是家中的顶梁柱。一家老弱住在山林中,想来是极为艰辛。 卫英也咋舌:“唐小哥真不容易。” 这世间不容易的人太多了。李遥淡淡地看了唐猎户一眼,道:“夜深山路难行,假若你信得过我们,便将蓉蓉留在这里住一晚。” 蓉蓉闻言竟是十分欢喜:“是不是蓉蓉乖乖的,辛嫂子明儿便能做饺耳吃。” 一屋子的人全笑了。 便如此商定了,蓉蓉留下来,唐猎户独自一人回家。辛嫂子得了李遥允许,捡了好些易存放的吃食装成一个小包袱递与唐猎户。 唐猎户推托不过,只得受了。 卫英安排蓉蓉与卫香住一起。 卫香从外头回来,收获颇丰,揣了一兜子零嘴。见新伙伴也是个好吃的,便滔滔不绝地介绍起各种零嘴儿来,二人简直相见恨晚。不过,蓉蓉最喜欢的,还是辛嫂子做的饺耳。两个小姑娘躲在被窝中嘀嘀咕咕,被来照看她们的咏春抓个正着,勒令她们快快睡下。 迷迷糊糊间,蓉蓉喃喃地说:“李管事……长得……像何姑姑……画像……” 张乳母赶回来时,已经三更天了。 卫重刚苏醒,正睁着一双眼滴溜溜地看着周遭。张乳母一抱卫重,便闻得卫重应是拉了。她又将卫重放下,拎下在炉子上煮着的热水,倒在铜盆里。 尿布一解,卫重哇的一声就哭了。 张乳母也不慌张,低着声音,细细哄着卫重,一边帮他清洗。她的声音温柔,哄着哄着便唱起一首歌谣。 “卿云烂兮……日月光华……明明上天……” 卫真忽而心头一震,脱口道:“你是河原府人?”这首歌谣他太熟悉了,在背井离乡之际,他便是唱着这首歌谣,离开故乡。这十来年他虽然不曾唱过,但这首歌谣却深深地藏在肚子里,不敢忘。 张乳母止了声,双目闪烁着惊喜的光芒:“卫护卫,我是的,我是河原府人,因十几年前逃饥荒,与阿娘兜兜转转来到这灵石镇上……”十几年过去了,阿娘去了,她嫁给当初收留她们的乡亲张家。 卫真也笑:“我与愚弟卫英也是河原府人,却是逃到了京城。” 二人一时唏嘘不已,说起河原府以前的一些事,更是心有戚戚。 简言昏昏沉沉间,想睁开双眼,却丝毫没有办法。她太虚弱了,她好怕她撑不下去,等不到两个孩子长大。 但,并不证明她便想将丈夫相让与别人啊。 第143章 第143章 次日正月十六,温热的阳光洒在大地上,和煦的春风吹拂着少女的面孔,柔情似水。 这段日子以来,苏云落首次出门,不用披裘衣,不用抱手炉。她穿一件银灰色的缎面斗篷,发髻松松地在脑后绾成坠马髻,髻上插一支牡丹的花钗,脸上细细的描了眉,点了朱唇,迎着春日,总算是吐了一口浊气。自腊月二十二后,这天色一日比一日暖和,仿佛之前那落个不停的大雪宛若前世似的。 今日她要与李遥一道到女子学堂去检视。 女子学堂开学在即,过了正月十八,便要时时刻刻围着那边转了。 小丫头她带了咏春咏梅,咏雪则留在家中照料那两个小姑娘。蓉蓉今早总算得愿以偿,吃到了辛嫂子做的饺耳,一张脸儿满足得似饱食的猫儿。 一路朝学堂而去,街道的花灯没有摘完,在艳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好看。 毛瑟瑟驾车,一路平稳。 忽而从前面转角驱出一辆马车来,李遥坐在车门前,淡淡道:“黄太太的马车。” 初三那日,苏云落便与柳芽儿约好了,今儿一道到学堂去。 苏云落撩帘,与前面的柳芽儿相视一笑。 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到了学堂前,柳芽儿下得车来,含笑看着苏云落。柳芽儿今日披一件褚红色的斗篷,同样梳着坠马髻,耳垂上别两颗珍珠,整个人落落大方。 她主动揽了苏云落的手臂,悄声在苏云落耳边道:“妹妹今日好颜色。” 苏云落也奉承她:“姐姐更胜一筹。” 二人又是一笑,将李遥抛在后面,齐齐进了学堂。 学堂里头已经彻底修整好了。照壁后的地面铺着整整齐齐的青石板,墙壁两侧挖成花坛,里头栽了桂花树。迎面几间宽阔开亮的房间,开阔的窗户挂着青色帘子,石阶两侧摆着一溜儿的盆栽。 柳芽儿瞧着上头挂着的牌匾,赞道:“好一手狂草!云起学堂,云自云卷云舒,自由自在,好!” 苏云落但笑不语。有人夸了她便不盛赞了,免得有人骄傲。 进得房中,只见崭新的案桌摆在苇席上,赏心悦目。 一行人转入隔壁,却见似是茶室。柳芽儿讶然:“还要教授茶艺?”据她所知,学堂收束修不过才几百文,难不成苏云落要包圆了所有的费用? 苏云落撩开一方竹帘,笑道:“山人自有妙计。”阳光洒进屋中,清风送来一阵桂花香,她微微眯了眼,“云起学堂不仅要教授读书,还要教授制茶种桑养蚕巢丝等技艺。”在现世,女子若是有一门技艺傍身,比起一门尚不知好坏的婚姻要好得多。 柳芽儿闻言点头附和,当初若不是黄盛安救了她,她还像一叶浮萍不省得漂向何处。 不过,说着虽然轻巧,办起来却是十分繁复的事情,苏娘子,能做到吗? 见柳芽儿面上疑惑,苏云落笑道:“起步自然是艰难的,但事在人为。”一抹暖阳落在她的身上,曜曜生辉。 柳芽儿一直觉着苏云落十分神秘,明明是商户,却自有一种高雅的气质掺合在其中;说是名门闺秀罢,却又有一种商人的果断决绝。 她上前去,揽了苏云落的手,道:“黄镇公一直嘀咕,虽然灵石镇占着驿道的便宜,但这几年却越发的式微了。他正愁不知如何超越别的镇,你便开了这云起学堂。我若是回去一说,他定然抚掌叫绝。”女子学堂提供养蚕巢丝的技艺,虽是女学生在学,但旁的活儿可是需要成人干的。 柳芽儿果然一点就透。 苏云落但笑不语。 二人从茶室转入一间房屋,却见屋中墙壁上镶嵌着数面磨得十分光滑的长镜子。镜子清晰地映着如花似玉的二人。 柳芽儿抚掌道:“让我猜猜,这莫不是学礼仪的地方?铜镜可以正衣冠,但更能映出人的仪态。用一面镜子时时刻刻来纠正自己的举止言谈,倒是事半功倍。” 苏云落笑道:“柳姐姐聪慧。不过镶嵌镜子,却是因为现时学堂中只得我们二人作女师,学生一多,一双眼睛便不够用,只好用镜子来约束她们。” 其实她踏进镜屋亦吓了一跳。这段日子她专心照顾顾闻白,哪有心思布置学堂。不作他想,这镜屋定然是李遥的主意,他向来鬼点子多。幸得柳芽儿先说了,不然她还不省得如何解释这间镜屋。 一行人又转入后院。 后院一排房屋,在新栽的柳树中若隐若现。 这排房屋乃是舍房,一张大炕可睡五人,置了立柜,妆镜,洗脸架等,地面是擦洗得干干净净的青砖,窗边甚至还摆着海棠花式的花盆,养着亭亭玉立的水仙。 柳芽儿感叹道:“妹妹心思巧妙,这等条件,便是官吏的儿女也来得。” 这苏云落可不敢揽功了,只笑道:“这一切俱是李管事所办,姐姐既然说好,妹妹便赏他。” 李遥站在窗外,闻言便遥遥地朝柳芽儿作了揖。 他人长得俊秀,今日又穿了一件墨青的大氅,头上罩着漆黑的纱帽,站在暖春煦阳中,哪里像是管事,分明是世家的公子哥。 柳芽儿望着李遥,忽而在苏云落耳边道:“姐姐听闻李管事还不曾成亲,黄镇公倒是有一个表妹,生得十分美丽,因父母先后去世,耽搁了婚事,虽然年纪有些大了,但应还能配得上李管事的。不如……妹妹且去问一问李管事可愿意相看?” 苏云落听完,差些哑然失笑。想不到李遥竟然也有这么一天。 她忍着笑,回绝了柳芽儿:“李管事怕是不愿。” 柳芽儿却是不死心:“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李管事怎地不愿意呢?妹妹且放心,黄镇公那表妹,性情十分的好。不管成不成,且见一见罢。” 看来柳芽儿对那位表妹是十分的上心,苏云落也不好拒绝,只道:“我且问一问他。” 二人喃喃细语,李遥站在外头,听了个分明。 没想到这黄太太倒是个热心牵红线的。他面上不露,心中却暗暗记了苏云落的仇:太过分了,被人家三言两句就卖了自己。 唐猎户是在用过早饭不久,将蓉蓉接走的。 这次,他同样在柜台上留了一个小荷包。 蓉蓉吃了心心念念的饺耳,分外开心,一路小跑,比平时少用了一刻钟的功夫回到山林小屋中。 一回到家,她便迫不及待地去寻何姑姑。 她要告诉何姑姑,她在苏娘子的鞋袜铺中,见到了姑姑珍藏着的画像上的人。 第144章 第144章 千里之外的京都。 檀香袅袅,梵音低唱,纵然天色寒冷,也禁不住热烈的日头从云后钻出来,投以热情的照耀。 于嘉音穿一件墨紫底绣着宝相花高领的斗篷,额上绑着绣工精致的抹额,手中抱着手炉,扶着宝玲的手,下了双马拉的车架。 宝相寺素来有名,从车上下来还得走九十九步的石阶,以示心诚。 月娘穿着银灰色的兔毛披风,亲自将顾璋从车上抱下来。 顾家大房的老太太与孙子璋哥儿出行,顾家派了二十侍卫,随行的嬷嬷四人,小厮六人,一等二等丫鬟共十六人。 一行数十人,虽然比不上那些达官贵人的阵仗,却也十分可观。月娘面上不显,心中却得意。 她的余光可以看到,旁侧那些前来礼佛的妇人,不停地对自己投以羡慕的目光。 于嘉音招招手,将月娘唤到身旁。 顾璋从娘亲的身上爬下来,去拉于嘉音的手:“祖母,璋儿拉您上去。” 众人都笑了。大伙都省得,璋哥儿是于嘉音的心头肉。老太太一直想来宝相寺,身体却一直不好,还是在过年的时候,顾璋日日在于嘉音面前逗趣,老太太开心,身体才一日比一日好起来。 于嘉音也笑,她将手炉递给宝玲,牵着顾璋的手道:“那祖母便依仗璋哥儿了。” 祖孙二人慢慢地拾阶而上。 月娘吩咐两个嬷嬷与小厮,以及几个丫鬟先行一步,上得寺中安排。她则缓缓跟在祖孙二人后面,适当地扶一扶。老太太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她心中自是安慰的。 虽然只有九十九级台阶,但祖孙二人也花了小半个时辰才爬完。 于嘉音捶了捶老腿,喘了口气:“终归是老了。” 月娘赶紧让人摆了一张圆凳过去让老太太坐下,自己亲自给老太太奉茶捏腿,老太太才缓过来。 月娘的无微不至,于嘉音很是满意。今日来宝相寺,月娘的打扮也是端庄大方,无可挑剔。比起初初入顾家时,不省得要进步许多。于嘉音向来赞赏努力的人,她满意拍了拍月娘的手,道:“月娘辛苦。” 月娘微微一笑:“能服侍老太太,是月娘的福份。” 进退有礼,毫不小家子气。 若是她百年之后,月娘应能撑住的罢。想起二房妯娌的那张嘴脸,她这一颗心,便始终都放不下。顾长鸣是个不理事的,顾家早就该分家了,可架不住两个老祖宗还活着,若是分家,倒叫人戳着脊梁骨骂不孝。 歇息过后,于嘉音亲自到大雄宝殿磕头上香,才由宝玲搀着,进了无量大师的禅房。 于嘉音打算捐二千两白银,替顾闻白做法事。 无量大师面相清瞿,两道白色寿眉轻轻垂下来,他掐指算着顾闻白的生辰八字,面上带着善意:“于施主,这位公子尚在人间。” 于嘉音心中激荡:“大师,我儿如今在何处?” 无量大师微微一笑:“西南方向,灵气聚集之地。” 房外,一个丫鬟不动声色地离开,辗转几步,走至茂密的竹林深处。月娘眉目冷然,正拢手站在一处。 听完丫鬟的转述,月娘沉了脸色,半响不出声。 丫鬟仍旧垂手候着。 良久,月娘才冷然道:“找到他,杀死他。” 竹林茂密,阳光穿不进来,一股寒风吹来,拂起月娘那件银灰色的披风。 她的眉眼梭过竹林,恍惚间,竟然与卫碧娥有几分相似。 顾家灶房用了三十多年的厨娘满妈妈老了,她又攒够了赎身的银子,老祖宗怜她,让她用一半的银钱赎了身契,放她出府。 满妈妈感激,给老祖宗磕了头,收拾好自己不甚多的物件,从顾家的角门出来,在车马行买了辆驴车,便一路向着西南南下。 才走了两日,便在路上遇到一个脸上有半边瘢痕的苦命女子。苦命女子奄奄一息,身上裹着一件满是污渍的破棉衣,满妈妈心善,给了那女子两个馒头。 那女子吃了馒头,竟不声不响地跟着满妈妈。 跟了半日,帮满妈妈赶走了两只野狗,又帮满妈妈将陷进泥里的车辕推出来。 满妈妈动了隐恻之心,道:“你若无家可归,便跟着我罢。我此去西南,乃是投奔我的女儿女婿。他们心地善良,无论如何也能给你一碗饭吃。” 苦命女子闻言,跪在地上,给满妈妈磕了几个响头,便算是跟了满妈妈了。 是夜,满妈妈带着苦命女子投宿,让主家烧了热水与那苦命女子洗浴,又寻来干净的衣衫与她穿。女子洗身出来,满妈妈给她梳了高髻,插上木钗,若是忽略那瘢痕,倒是个面容秀丽的女子。 满妈妈问女子叫甚名,女子摇头。 满妈妈略一思索,便道:“我是在路边拾得的你,那便叫你拾儿罢。” 拾儿便又跪下磕头,称满妈妈为干娘。 满妈妈带着新认的干女儿,一路南下许多艰辛自不多说。 正月十八,灵石镇上的云起学堂,预备在进行入学仪式后,再在正月二十正式开课。 作为云起学堂的背后东家兼女师,苏云落不得不出面主持入学仪式。 清晨,天还灰蒙蒙的,咏雪等人便燃起琉璃珠灯,又嫌弃那琉璃珠灯不够亮,又多点了几根蜡烛,将起居室映得亮堂堂的,预备给苏云落梳妆打扮。 苏云落哭笑不得:“不过像平常的日子罢了,用不着如此隆重。” 几个小丫头却不管,兀自帮她打散头发,用了假髻,将头发盘得高高的,插了镶嵌着红宝石的珠花,陪上同色的红宝石耳环,将她打扮得雍容华贵,仿佛老了十岁。 苏云落赶紧将珠花扯下来,保留高髻,寻了素面的银钗插在上头,配上银耳环,只觉得朴素无华才作罢。 她故意瞪着眼,凶那三个小丫头:“你们过两日,也要到学堂去上学,可不许这般胡闹。” 她嘱咏雪去开笼箱,寻一件素色的披风出来。 咏雪得令去开笼箱,她正翻找着,忽而摸到一只鼓鼓囊囊的荷包。 第145章 第145章 苏云落出门前,特意折去堪园。 天才微微亮,堪园静悄悄的。 卫英从屋中走出来:“苏掌柜早安。” 苏云落颔首,她没有注意到,顾闻白身边的这个忠心的护卫,神情郁郁,满眼通红,像是一夜未眠的样子。 屋中留着灯,顾闻白还沉沉睡着。这段日子他吃了又睡,睡了又吃,像是胖了一些。不过让苏云落更满意的是,他倒是安安分分,不曾提出去学堂观礼的要求。 倒是省得要加快速度将养好身子,要娶她回去。 检视过顾闻白,苏云落很是满意,袅袅走了出去。 卫英看着苏云落瘦削的肩背,忽而想起那天晚上馄饨姑娘毫不费力托起六碗馄饨的样子。也不省得她住在哪里,何日再来卖馄饨。假若她喜欢李管事……他会帮她的。 卫英如是想,心中浮起莫名的愁思。 外头的车早就备好,李遥今日穿了一件直襟青袍,头戴漆纱帽,垂着头,倒是十分低调。苏云落忽而想起那日柳芽儿说要牵红线,不过这两日却是没有下文,大约那日是一时兴起的罢。 车到学堂前,苏云落下了车,门前热热闹闹的,黄盛安与柳芽儿携着一双儿女已经到了。 几人寒暄着,迎来了闵怀征与他的太太,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妇人。二老的精神气极好,看得出晚年幸福。 周遭拥拥挤挤,围了好几层的人,低声议论着。 云起学堂照样挂在闵怀征名下。仪式也简单,不过是着人挂起孔孟二人画像,备了香案,焚香击鼓后恭敬地迎了孔孟二人的画像入内。 闵怀征先拜,接着是黄镇公,而后是苏云落与柳芽儿两位女师。 柳芽儿今儿也是着一身素色的衣衫,头上也只簪着简单的头饰,与苏云落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二人相视而笑,拈香而拜。 她们姿态优雅,穿着简单大方,翩翩风度。 人群中有人叹道:“云起学堂的女师,倒也不简单!” 紧接着有人啐他:“女师咧!不省得人家家中花了多少银钱养着的。”当今世道,男子读书尚艰难,何况是女子。 苏云落站在学堂门口,郑重地朝天地行了大礼。天地君亲师,她向来对天地有着敬畏之心。 她深深地弯下腰去。 祖母,倘若你在天之灵,可见落落今日所为?落落将会完成您未完成的心愿……浩荡天地,女子当自强。女子同样也可立于天地,敢为天下先。 她直起腰,平视孔孟的画像。 她着了大袖的素衣,双手作揖,面容沉静,礼仪无可挑剔。 周遭的人一时噤声,不敢多言。苏云落虽是女子,但从现在开始,她是云起学堂的女师,是云起学堂的东家,将来说不定自家的小女儿,便是拜在她的门下。既是老师,便是要尊着敬着的。本来心中便又几分钦佩,觉得苏云落不亚于五年前顾闻白承办雅趣院的壮举。如今又见苏云落一举一动尽显女师风范,不由得越发敬仰起来。 挨挨挤挤的人群中,贺过燕咬着牙,看着在春光煦阳下曜曜生辉的女子,恨极了。 包了红绸的击鼓杖被苏云落拿在手中,纤细修长的手指紧紧抓着击鼓杖,在灿然的阳光下击向铜鼓。 铜鼓应击而响,发出震荡人心的声音,激进而短促。 孔孟二人的画像被迎入学堂,待两位女师进入学堂后,好些女童在家人的护送下,也进入学堂。 雷夏瞧了一眼贺过燕,不客气道:“人家都进去了,回家罢。”她梳了个妇人的发髻,因为缺少保养,又日日要照料贺过燕,操劳家务,前些日子精心保养的面孔复又变得粗鄙起来。她竟是没有料到,这贺过燕竟然是个穷得叮当响的穷鬼。这些日子二人吵来吵去,她才省得贺过燕这些花的都是于扶阳的钱财。争吵间,贺过燕还道他家本就一穷二白,是谋了结发妻子的嫁妆日子才过得好一些。 雷夏恨自己瞎了眼,竟然看上这么个破落户。不过,她还有弟弟!雷春走的那晚,承诺她,若是以后富贵了,定然要接她走。 若不是那晚这贺过燕拖着她,她早就跳上那辆马车了。 贺过燕瞧见雷夏鄙视的眼神,不禁恼怒道:“丑妇,我还有事,你自己家去罢。别忘了烙肉饼。” 说着跟进人群进了学堂。 学堂内正有条不紊地接收着学生。 按之前报名的名册,应是共有三十一名女童。再加上咏雪咏春咏梅卫香等人,大约将近四十人。 李遥站在一处视线开阔的地方,俊目微动,观察着苏云落周围的人。 不知怎地,他忽而想起那贪吃的小姑娘,名叫蓉蓉的。 他的视线巡梭着,还是没瞧见蓉蓉与唐猎户。也许是山路难走,他们走得慢。 他的视线继续移动,却见一位梳着未嫁发式的姑娘披着大红色的斗篷,与两个梳着双丫髻的侍女,缓步走向苏云落。 李遥心念一动,走了过去。 这女子的身量与神态,像极了何悠然。 尽管省得不是她,他却是还要去看个清楚。 柳芽儿与苏云落落落大方地站在一处,仪态万千。苏云落瞧见一位披着大红色斗篷的姑娘朝她们走过来,心念一动,低声问柳芽儿:“这位便是姐姐那日说的表妹?” 柳芽儿盈盈笑着:“正是。表妹今日是来送贺礼的。”她梭了一眼李遥,笑了,“李管事过来了。” 苏云落意外。见李遥果真走过来,不由得疑惑。李遥向来是个不好美色的,见了姑娘,脸上尽管笑着,却不会搭讪。他是铁了心,要守着心中的那人。难不成是因人而异?她瞧着春日下面若桃花般美丽的女子,心中不敢确定。 黄盛安的表妹走到跟前,朝二人行礼:“蓁蓁见过表嫂、苏先生。”声若莺啼。 蓁蓁表妹不仅长得好,还十分有礼。苏云落对蓁蓁有了几分好感。不过,这灵石镇倒是频出美人。苏云落想起黄三,想起她身边的那些美婢,觉着灵石镇果然聚天地之气,吸日月光华。 李遥走上前来,视线掠过蓁蓁。长得不错,但不是她。他不禁在心中嗤笑自己,倒是妄想了。已经死去多年的人,怎么会出现呢? 气氛正融洽,忽而有人惊叫起来:“死人了!死人了!” 第146章 第146章 淡淡的血腥味从黑暗中飘过来,如泣如诉的歌声飘荡在风中,狂风开始激荡在林间,他迟疑地停住脚步,一时不知往何处去。他站了两个时辰了,一直不知自己该从哪里走出去。 远处似是有人提了一盏灯笼,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 他正欲张口叫喊,忽而那盏灯笼摇晃几下,掉入水中。 他恍然大悟,原来那里是愁见湖。 他低头望向自己的双脚,果然,湖水濯濯,缓缓漫过他的脚踝。 鞋子,我的鞋子呢?他大惊失色,抬起脚来,却发现不仅自己的鞋子不见了,便是连自己的脚都不见了! 他猛然睁开双眼,被正盛的阳光刺了眼。 他有一丝恍惚,一时不省得自己身在何处。 下摆绣着万字不断头花纹的帐幔随风缓缓荡起,煞是好看。 脚,他的脚……他动了一下,发觉自己的脚麻了。 他撑起身子,急急掀开被褥,有人伸手制止他:“公子?” 他抬头望去,见是双眼熬得通红的卫英正不解地望着他,唇上一片青茬。 顾闻白扯了一下唇角:“我的脚,麻了。” 卫英恍然,将被子扯开,一双大手便轻轻按下去:“睡得久了,又长期不动,是会麻的咧。往日俱是苏掌柜替您按脚,属下一时倒是忘了。公子,您这一觉睡得可长,往日您早就醒了。” 顾闻白望着外头璀璨的阳光,问:“什么时辰了?” 卫英头也不抬:“快午时了呢,方才辛嫂子端了早饭过来,您没醒,便又拿回去了。公子,您是想吃早饭还是用午饭?” 卫英什么时候这么多话了?顾闻白蹙眉:“我无甚胃口,让辛嫂子下一碗羊肉汤面来罢。” 没有胃口还能吃羊肉汤面?卫英怀疑地看了一眼顾闻白。 顾闻白回以他确定的眼神。不过,那眼神中带了一丝许久不见的威严。 卫英讪讪地转头,喊了一声:“小瓜!” 小瓜在屏风后清脆地应声:“在!” 卫英扯着嗓子喊道:“你到折园去,让辛嫂子下一碗羊肉汤面与公子!” “是!”小瓜应声而去。 那头小果提着铜壶进来,往放在洗脸架上的铜盆注热水。他的个头还没有铜盆的位置高呢,踮着脚,十分吃力。 顾闻白头痛起来,小果就不能将铜盆拿下来,端到他跟前来洗过脸倒了水再放上去吗?果然卫英调教的小厮都不大机灵。 小果又踮着脚尖拧了热帕子,恭敬地递过来。 温热的帕子拭过脸庞,熨平了未醒的睡意。 “卫英……今儿女子学堂的仪式顺利吗?” “挺顺利的。”卫英接得极快。不过,他没敢看自家公子。 小果疑惑地看了卫英一眼。 顾闻白的神情淡然:“说实话。”这二人也太不会掩饰脸上的表情了。 他就说嘛,他哪能瞒过公子?公子虽然躺着,但脑子可没傻。 卫英从实招来:“苏掌柜安然无恙,不过,学堂里无端多了一具男童的尸体,还是刚死的。” 顾闻白将帕子扔到一旁,翻身下榻:“去学堂。” 卫英看着自家公子利落的身手,不禁惊愕:公子这是好了? 学堂里静悄悄的。仿若早上的热闹是过眼云烟般。 男童的尸体是在后院的女舍中发现的,当时一个学生的阿爹推开房门,就见大通铺上睡着一个孩童。 他正疑惑,走近前去,却发觉那孩童满脸是破损的水泡,双眼圆睁,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种怪异涌上心头,他连声呼唤:“孩子,孩子。” 没有回应。孩童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双眼一眨不眨。 死人,只有死了的人才这样。 那人猛然惊叫起来:“死人了!死人了!” 当天的客人此刻全部被安置在前院的课室中,此时正值饭点,灶房的厨娘在李遥的吩咐下升起火,蒸了一大锅羊肉馒头,又熬了一大锅杂粮粥,拌上两大盆小菜,人们就着讨论死去的男童,也吃得怪香。 方才骚动不安的情绪已经渐渐消散,取代的是开始猜测男童是如何被人送进来的,又是如何死的。 李遥在窗外听了一阵子,为这些人的异想天开叹为观止。 但不得不说,将男童送进来的那些人极狠心。孩子患了病,临死竟然还被利用,可真是投胎投错了人家。倘若世道有轮回,李遥愿那孩童别再投生到那般的人家。 黄盛安神情阴霾:“我问过好些人,都说不曾在灵石镇上见过这个孩子。” 沈大夫收拾着药箱:“老夫也不曾替这个孩子瞧过病。”他偷偷地看了一眼李遥,想起李管事还有几笔钱不曾给自己结算。 “按道理,这孩子患了天花,家中人应十分焦急才对。”这年头,人们一谈起天花俱色变,天花既能夺人命又能传染,放在新开的学堂中,心思何其歹毒。 此时孩童被收敛在一口薄薄的棺材中,阿庆脸上裹了面巾,将特制的药粉撒在里头,再盖上棺材。 方才发现孩童的那间房舍,用沸腾的水冲洗了一遍又一遍,再洒以特制的药粉。如今是暂且用木条封着,暂时不住人。 幸得方才大多数的人都在前院,只有几个人在后院。那几个人也被阿庆撒了特制的药粉,打了几个喷嚏。 自孩童的尸体被发现,带着孩子走了的有几户人家,苏云落不怪他们。 对此刻仍旧留在学堂中的,苏云落充满感激。 黄盛安也并没有因为发现男童的尸体便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她抓起来。 苏云落忽而明白,为何顾闻白在灵石镇一呆便是多年。除开几个跳梁小丑,镇上还是有许多人值得真心以待的。 黄盛安亲自差人带走了男童的尸体。柳芽儿没跟他走,而是留下来,悄声对苏云落说:“我也是学堂的女师,那些人想要陷害我们,便是与他过不去。”语气中是对苏云落的支持。 苏云落感激地回握她的手。 这时,一直在旁边静默的蓁蓁表妹忽而道:“我小时候得过天花,不怕传染。表嫂若是要办事,尽管使唤我。” 她眉目如画,声音低呐,却十分的坚定。 好一个表面柔弱,内心坚强的女子! 不过,蓁蓁表妹说话的时候一双美目的余光不由自主地瞄向李遥,这是看上李遥了罢? 苏云落对此,是乐见其成。总不能她与顾闻白比翼双飞,而李遥孤家寡人一个。 第147章 啐,本想着学堂里发现一具患有天花的孩童尸体,那苏云落要倒大霉了。却不成想,这件事竟然悄无声息地掩过去了。便是往荷池里扔上一块石头,那还能渐起几朵水花呢。难不成那苏云落还真是被命运眷顾的女人? 贺过燕忿忿地想着,从后院转出来,打算打道回府。方才他见灶房蒸了羊肉馒头,那味道香得呀,若不是怕被苏云落发觉,他早就冲出去冒充客人,吃一顿饱的了,哪里还用得着家去瞧那雷夏的脸色。想起这几日都是吃薄粥,几张菜叶子,他的肚子就开始抗议。也不省得于扶阳在哪里倒夜香,身上还有没有银钱。横竖他也用不着,便给他用罢。 角落里传来低语:“这是最后一次了。你以后再缠着我,我便禀了娘子。”像是少女的声音,丝毫没有威胁力的说道。 贺过燕心念一动,躲进角落。 有人低低笑了一声:“我自是不会说的。”像是个奸诈的妇人的声音。 那少女默了一默,又威胁道:“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你以后别再来找我。”话落,一个长相俏丽的少女走出来,朝四周张望后,低着头匆匆绕过照壁不见了。 那妇人也走出来,面相尖刻,苦大仇深地看着那少女匆匆离去的身影。 那少女贺过燕认得,是苏云落身边伺候的婢女。 那妇人贺过燕也认得,是良誉新过门的妻子余氏。那日苏云落替他们摆了三天流水席,贺过燕与雷夏也去吃了三日。 想不到这看似搭不上的二人,暗中竟然有什么交易。 贺过燕莫名地兴奋起来,待那妇人扭着身子走出去,他也加快脚步跟上。 二人走后不久,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停在门口。 卫英扶着顾闻白从车上下来,顾闻白沐浴着和煦暖阳,跨进学堂。 苏云落正逮了李遥,劝他:“眼看你年事已高……” 李遥气绝:“我不过才三十……”他忍着怒气,将自己的真实年龄瞒下,睨眼看苏云落,“我便是到了四十亦是一枝花。你别乱点鸳鸯,我不喜。” 苏云落啼非皆笑:“你替我乱点鸳鸯谱的时候怎地不说这话?还四十一枝花呢,我看你连豆腐花都不如。” 李遥冷哼一声:“那什么蓁蓁,不是我喜欢的。” 苏云落才不肯轻易放过他:“别人又没对你说闺名,你倒是听得清楚。我看那蓁蓁挺好,知书达礼,又十分勇敢,又丧了父母,以后倒是没有岳母岳丈刁难……” 顾闻白站在一旁,差些没笑出声。他还不省得,落儿竟然还会做红娘。 没等苏云落说完,李遥拂袖,去拉顾闻白:“借你的老鸳鸯一用。” 苏云落只来得及看到顾闻白的青袍下摆,以及卫英歉然的笑容。 顾闻白一脸莫名,被李遥拉到被木条封住的房舍。他开门见山:“想必你是知晓了,这里头死了一个男童。” 顾闻白点头。 两个男人从来不曾正式交谈过,此刻齐齐站在房舍门前,身量一般高,皆着青袍,面如冠玉,头戴黑漆纱帽,沐浴在阳光下,身姿挺拔,宛若两根蓬勃的青松。 卫英悄悄地比对了下,觉着自家公子这段时间,似乎胖了一些。 不过不打紧,男人嘛,胖些更好看。 至于李管事嘛,还是一样的……俊秀。卫英闷闷地,又想到馄饨姑娘。 李遥走到门前:“这段时间既无雪亦无雨,那人将一具尸体搬进来,便能轻易地不留下痕迹。但我方才问过门房以及两位舍监,今日恰逢入学,背着或抱着被褥来的人不在少数,那孩童尚小,卷在被褥中带入也不足为奇。是以,照我看来,人人皆有嫌疑。”人人皆有嫌疑,都又不能人人都去怀疑、调查。倘若按时授课,那个嫌疑人便成了藏在暗中的一把匕首,不知何时何地会伤害苏云落,或者别的人。 他是在问他,该如何办。 顾闻白虽然受伤未愈,但是脑子还没有傻到以为李遥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李遥这是,在考核他。 便是为着任何一人的安危,顾闻白亦会将这件事视为十万火急之事。 不过,尸首已经被抬走,尸首被发现的第一现场又被封住,光靠李遥的简单描述,他想抓出那人,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何区别? 顾闻白才沉吟片刻,那头李遥挑眉,问他:“顾老师有何高见?” 这厢二人正在进行看不见的刀光剑影的交锋,苏云落那头则开始拿着名册,开始点名。 开阔的课堂中站了三十来个女童与少女,从六岁到十四岁不等,此时正按照个子的高矮排成两排。 六岁的胖乎乎的卫香个头不高不矮,排在第一排的第三。咏春等三人个头都较高,排在第二排。 苏云落意外瞧见,除咏春等人相貌姣好外,还有几个容色清灵的少女。其中一位叫宁如水的少女,更是出落得沉鱼落雁之姿。她虽然只穿着粗布做成的衣衫,却无法掩饰她清灵出尘的容貌。 苏云落望了一眼她的父母,却见二人长相还尚可,但绝称不上出色。尤其是宁如水的母亲,举止畏缩,不像是能将女儿送来学堂的人。 但人不可貌相。有些父母尽管家贫,却希望子女有美好的将来。 苏云落点完名,名字大体与姑娘们都对上了,便是请姑娘们将父母送出学堂门口,从此专心开始学业。 宁如水站在门口,依依不舍地拉着母亲的手,眼角湿润了才让父母离开。 宁如水的母亲跟着自己的丈夫走到旁人看不见的地方,迫不及待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她打开荷包,顿时笑了,与她的丈夫道:“天爷!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 她的丈夫凑上来,伸出手摸摸那银锭,也笑了:“原来那姑娘说的是真的。不过是扮一扮她的父母,便得十两银。”他今晚可以去喝一角钱的酒了,还可以切上半斤羊肉。 二人捧着那十两银,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宁如水跟着女舍监走回第五舍房,与住在同一间舍房的姑娘们碰了面。 女舍监见她容貌出色,面容沉静,行为举止虽然讲不上似那些大家闺秀,却十分好看,便点了她作舍长。 宁如水微微笑着应下。 倘若黄三身边的人在此,定会认得,这宁如水,便是当初被黄三派去服侍雷春的如水侍女。 第148章 第148章 正苦恼于无米之炊的顾闻白看向被木条封实的房屋,再看看周遭被打扫得干干静静的地面,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说能看出个所以然来吗?但的确看不出来。说不能看出来,定然被李遥唤作废物。 李遥看着他,脸上仍旧挂着温润如玉的笑容。 心底却道:让你将苏云落卷入那劳什子冰窖美人中,这回还不狠狠地搓一搓你的锐气,省得你不省得什么叫做天高地厚。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李遥想狠狠地治一治顾闻白。 顾闻白沉吟片刻,问李遥:“是何人发现那具尸体的?他可还在学堂中?” “喏,就站在那处,穿着褐色布衫的。”李遥一指不远处,只见老实交巴的中年男子正四处张望着,“之前向你买下的那片地需要种桑树,他是种桑树的好手,用种桑树所得的工钱来抵押女儿的束修。” 这也太巧了。 顾闻白抬腿,迈步朝那人走去。 那人见一位翩翩公子朝他走过来,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疑惑。虽疑惑,但仍坦坦荡荡。他身着褐色布衫,虽旧却洗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四十有余的年纪,额头上布满沟壑。 顾闻白朝他一揖,客气道:“这位兄台,可是你发现的尸体?” 那男子使劲点点头:“可是的。我拿着我女儿的被褥推门进去,就发觉床铺上有人。当时还觉着奇怪呢,哪家的孩子才刚起来没多久就困了,定然是个贪懒的,不爱干活的。” 庄户人家,果然时时刻刻惦记着干活。 他说话的时候顾闻白看着他,见他说话虽然没有直视他,但眼睛一直看着那间房舍,约是还不敢相信房舍里怎地就躺了一具尸体。 不像是有嫌疑的人。 顾闻白一筹莫展。 偏生李遥还在旁边道:“自从他发现尸体,他便不断向别人说他发现尸体的经过。” 这也算是人的一种满足心。 顾闻白问:“没有知晓那孩子是谁家的吗?” 李遥淡淡:“那孩子年纪小,怕是一直被拘在家中,没出来玩过。镇上的人没见过,亦是正常。” 一个年幼的孩子得了天花,而后被人扔在学堂的房舍中……顾闻白想了又想,仍旧不得解。 “那孩子身上的衣着如何?身上可干净?” “身穿合身的棉短袄,下头着棉裤,着一对新作的靴子,身上全是水疱,不过指甲修剪得倒是干净。” 顾闻白挑眉:“便不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也是在家中备受宠爱的。” “许是那家人想着孩子快去了,特地将孩子修整过。” 发现尸体的男子听着二人你来我往地说话,忍不住插嘴道:“那孩子可白可干净,一看就不是像我们庄户人家的孩子。我们庄户人家的男孩子,哪个不在田里地里滚爬过的,那日头烈着呢,晒得黑黑的。” 顾闻白望了一眼他黑黑的脸庞,赞同地点点头。 不过,他倒是想来了:“今儿你没让人在周遭盯着?怎地让人钻了空子?” 李遥睨他一眼:“明远镖局最近接了几趟镖,镖师们都派出去了。” 顾闻白想起自己是派了两个护卫来的,那两个护卫呢? 李遥不满道:“没瞧见他们。”他之前撮合顾闻白与苏云落的决定是不是太仓促了?如今他瞧着顾闻白,怎地哪哪都不顺眼呢? 卫英站在不远处,闻言也有些茫然:“公子,方才属下进来也没瞧见他们。” 顾闻白反而镇静了:“去寻他们。” 午后,整座学堂渐渐沉静下来。 顾闻白随着李遥走回前面的课室。 苏云落迎上来,上下打量他:“你好了?” 方才还生龙活虎的顾闻白忽而用手抚额:“站得久了,倒是有些晕眩。”说着整个人便往苏云落身上靠。忽而人影一闪,李遥笑眯眯地揽着他:“既然顾老师没大好,那我便来扶着顾老师好了。” 顾闻白:“……” 不省得这李遥又要作什么幺蛾子了。苏云落同情地看了一眼顾闻白,转头与柳芽儿继续说话。 蓁蓁表妹一直坐在旁边,认真地听着。 苏云落对蓁蓁表妹又有了几分好感。 柳芽儿忽而道:“蓁蓁家中,以前是请过老师教授功课的。如今我们学堂正缺女师,不妨让蓁蓁来试一下。” 苏云落本以为蓁蓁会推托,却不料蓁蓁鼓起勇气,脸虽然涨红了,但声音却坚定:“蓁蓁谢过表嫂举荐,望苏先生给蓁蓁一个机会。年龄稍大些的学生蓁蓁教不了,但启蒙稚童,蓁蓁还是有些信心的。” 苏云落微笑道:“柳老师亲自举荐,蓁蓁又满怀信心,自是极好。不过大约学生们俱是要启蒙的,若是分成小班授课,对学生们自是幸事。不过,我们学堂的月钱不多,如今学堂新开,万事开头难,这几个月怕是有些艰难。” 蓁蓁认真地倾听完,仍旧十分坚定:“蓁蓁在家中向来无事,时常只以读书写字打发时间。往日便听表嫂提起过苏先生的事,蓁蓁听着甚是钦佩,便想着也与苏先生一般,勿虚度光阴。蓁蓁倒也不敢承诺不怕苦,只望苏先生与表嫂时时鞭策。” 倒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配上那老……李遥,倒是绰绰有余。 苏云落的余光望了一眼正在那边勾肩搭背的顾闻白与李遥,微微点头:“以后便劳烦二位了。” 柳芽儿扑哧一笑:“瞧瞧你们二人一本正经,我倒是大气不敢喘了。” 苏云落也笑了。 蓁蓁掩嘴而笑,余光望向李遥。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气质的男子,温润中带着一丝旁人觉察不到的忧郁。 她好想替他抚平眉心的忧郁。 两个护卫是在茅厕中发现的,腹泻大半日了,已经拉到脸青唇白。 二人皆说,是灶房的厨娘给他们端了一壶茶水,他们喝下不久便开始腹痛,频频如厕。 可让灶房的厨娘来了,让他们指认,却又无一人是。 二人异口同声:“那厨娘长得还不错,是个俊俏的小娘子。” 卫英朝他们翻了个白眼:“俊俏的小娘子便不用提防了?”可真是丢公子的脸。责骂归责骂,还是寻来大夫替他们诊治。 第149章 第149章 吃了一副药,两护卫的脸色总算恢复了正常。 既有人扮作厨娘药倒了护卫,早晨人多杂乱,少了两双眼睛盯着,自然就好办事。那男童身子瘦小,随便夹在宽大的袍子里都能夹带进来。 不过才过了一个安稳的年,一心想着与佳人过着举案齐眉,逍遥快活的顾闻白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他省得李遥是怪他那日将苏云落卷入太子与吴王的纷争中。 其实他更后怕,想到那晚若不是李遥来得及,不但他自己性命难保,还会搭上落儿无辜的性命。想到此,他便无比庆幸。对李遥的刁难也默默地忍受。 只是,这背后捣乱的人一日不落网,这学堂便一日不安全。 待两个护卫缓过神色,他便执了笔,预备将那厨娘的长相绘下来。他问他们,那扮作厨娘的人长相如何?两个护卫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非礼勿视,我们……瞧不清楚。” 瞧不清楚还长相俊俏?! 其中一个护卫蠕蠕道:“她脸上糊的粉怪白的,嘴儿抿的口脂朱红朱红的……”他自己回想起来,忽而怀疑起自己来,哪个灶房的厨娘脸上糊一层厚厚的粉的?不怕做着菜那粉便掉到菜里去了吗? 顾闻白差些被他们蠢哭了。 李遥啧啧两声,表示他对顾闻白雇人的眼光很不满。 站在一旁细细听着的卫英搔搔头:“女子们不都爱糊粉吗?方才我们过来的时候,我还在路上瞧着一个这样的姑娘呢……”卫英努力回想着,“她个子不高,长得还有些胖……”灿烂的阳光下,那张脸煞白煞白的,当时他与那姑娘的视线对上时,他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呢! 二护卫异口同声:“便是那女子!” 卫英张口结舌,没想到那女子竟然还大摇大摆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顾闻白问李遥:“可是那黄家的人?” 李遥淡淡道:“黄家的人早被黄盛福疏散了,是不是黄家的人,不敢妄下结论。” 那晚鏖战过后,才发现偌大的黄家空空如也,主子下人走得一个不剩。最要紧的是,他们除了黄三最为熟悉,其他人一概不知。此时他们是站在明处的人,黄家的人却如暗中的硕鼠,可以随时出来咬他们一口。 顾闻白拧眉,缓缓道:“看来,云起学堂的每一个人,皆有嫌疑。卫英,你拿上名册,细细地将她们的背景全都查清楚了。” “是!”卫英自领命欲去。 一只白白胖胖的小手拉上卫英:“英叔,您可瞧见蓉蓉了?” 却是卫香。她眨巴着一双眼睛,略有焦虑地看着卫英。 卫英不知蓉蓉没来,笑道:“蓉蓉可是与小香捉迷藏?那叔叔可不能告诉小香。” 卫香用力地摇摇头:“英叔,蓉蓉今儿还没来。她与小香约定的,一起上学,吃饺耳。” 原来如此。不过蓉蓉没来,也不能强制人家来罢。这上女子学堂,可不像抽丁。卫英急着替公子办事,胡乱地安慰几句卫香,便要走。 卫香巴巴地扯着卫英的衣袖。 顾闻白正要拉过卫香,忽而见李遥轻轻执过卫香的手:“小香,英叔有重要的事情去办,是比吃饺耳还要重要的事情。” 卫香看着卫英远去,咬着小嘴,忽而哇的一声哭出来:“可是蓉蓉也很重要,她是我的好朋友。” 在场的几个大人都十分意外。 顾闻白将她拉过来,掏出一方帕子,拭掉她脸上的泪珠儿,柔声道:“小香别急,顾叔带你去寻苏娘子可好?苏娘子办法多,定会找到蓉蓉的。” 李遥:“……”苏娘子办法多,跑腿的还不是他?这顾闻白倒是会做人! 不过,他今儿偏生不让顾闻白总缠着苏云落。于是他亲切地执了卫香的手:“小香,你顾叔身体不好,还是李伯父带你去罢。”他人本就长得好,如今使了十二分的笑容,便是稚童老妪也要臣服在他的笑容下。 卫香果然止了泪,乖乖地跟他走了。 在场的便只剩下二护卫与顾闻白。 一时静默。 顾闻白缓缓地望向两个护卫,眼神忽而冷了几分:“说实话,今儿那厨娘给你们倒茶的时候,你们可是起了异心?” 两个护卫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一个护卫道:“回公子,属下年纪不小了,还尚未成亲,见那厨娘长得年轻,又梳着姑娘的发髻,便……便松了戒心……” 顾闻白冷笑:“脸上糊了那么厚的粉,怎知是老妪还是姑娘?” 另一个护卫争辩道:“她脸上糊的粉虽然厚,但是一双手极白嫩,属下绝对没有看错。”拥有一双白嫩玉手的姑娘,脸上的肌肤怎会差? 顾闻白只想仰天长叹:“她既是厨娘,一双手又怎么会白嫩?”他去年在苏家鞋袜铺天天洗碗切菜,一双手糙得不行了。 一语中的。 二护卫羞愧地低下头。 顾闻白越想越不安,最后沉了脸:“为让你们吸取教训,便罚你们每晚到灶房去洗碗切菜。” 此时正值暮色四合,灶房里开始炊烟袅袅。 二护卫省得自己的错,乖乖领命去了。 顾闻白喘了口气,倚在栏杆上。如今四下无人,他便松懈了精神。这半日的强撑,实在是透支了他的力气。 那具尸体,到底是何人放置? 不行,他得赶到黄盛安家中,去瞧一瞧那具尸体,而后将其容貌绘出来。他便不信了,巴掌大的灵石镇,还有不曾出过屋子的孩童。便是一只蝼蚁,他都要将它寻出来。 不过,走之前,须得与落儿道一声,免得她担心。 他再闭眼歇了半刻,才缓缓起身,缓步走向课室。 日头渐渐偏了西,在天边映出绚丽的光芒。 一双美目冷冷地,注视着他的身影。 活泼可爱的姑娘们掩着嘴儿,朝身边的人说着悄悄话。此时尚未正式开课,天色又好,姑娘们或穿着斗篷,或披着披风,闲庭信步,三三两两走在庭院中。 柳芽儿与蓁蓁已经家去了,苏云落此时站在廊下,看着庭院中嬉戏的姑娘们,不由得生出一种感叹来。这正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起风了。 咏雪捧着手炉,递与苏云落:“娘子,起风了。” 苏云落接过手炉,放在怀中,暖烘烘的让人心安。 假若没有那具男童的尸体,她的心情要更愉悦。云起学堂虽然才开学,但她却有了一种莫名的成就感。 到底是何人想让她不安,让她头上如悬利刃呢? 第150章 第150章 之前唐猎户在替蓉蓉报名时便在名册上写过,他家住在镇外七八里外的山林上。 李遥带着卫香,站在灵石镇的一处岔路口,望着远处重峦叠翠的山林,期望唐猎户刚巧在生火。 此时正是日薄西山之际,按道理,唐猎户也该炊饭了。唐猎户一炊饭,炊烟袅袅,他便能有方位。 方才他朝别人打听过了,常贩卖皮子的唐猎户的家,便是在这个方向。 李遥朝着岔路口看去,只见一条小路蔓延不绝,没入暗中。小路两侧虽然没有荒草丛生,但要驾着一辆马车上去,怕是难事。 他一个人骑马,倒是可以的。 只这卫香,便不好带上去了。只能先让毛瑟瑟将她送回家。 李遥看着白白胖胖的卫香,哄她:“小香,李伯父先送你家去可好。李伯父向你保证,若是得了蓉蓉的消息,定是先告诉你。” 卫香望着李伯父俊俏如玉的脸庞,不吵不闹,点点头,叮嘱李遥:“李伯父,您可得小心,这山林里说不定有猛兽呢。” 李遥:“……”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毛瑟瑟也不大放心:“李管事,这不曾交束修,也不曾来报道的学生,用得着去寻她吗?万一是交不起束修才不来的呢?这天都黑了,猛兽出没……” 他话音未落,就遭到卫香大大的一个嘟嘴:“毛伯父胡说八道,蓉蓉会来上学的。” 眼看再磨叽,天就全黑了。李遥将车厢卸下,牵过马,吩咐毛瑟瑟:“赶紧带着卫香家去。” 毛瑟瑟:“……” 他只得乖乖地牵了卫香的手,顺着原来的道路回去了。 李遥翻身上马,顺着小路,缓缓地踏进山林中。 幸得唐猎户经常下山,又正值初春,万物待发,几无荒草,一条小路顺着开垦过的坡地,蜿蜒曲折而上山林。 他极目望去,终于见到在一处密林的地方,一缕炊烟缓缓随风飘散。便是那里! 马儿轻嘶,将李遥载入山林。 许婆婆抹了一把汗,将一把松针送入灶口中。火舌将松针卷入,蹿起一道火光。 蓉蓉伏在低矮的几上睡着了,时不时还抽泣一两下。 已经两日了,阿布还没有回来。这两日许婆婆尽可能地走到远一些的地方,但还是没有寻到阿布的踪影。她心中记挂着蓉蓉与姑娘,也没敢走远。 蓉蓉哭了两日,昨晚便没睡,今日又痴痴地等了一日,留给她的馒头也没吃,方才哭累了才沉沉睡去。 许婆婆叹了一声,若是阿布遭了意外,她…… 想到身体不好的姑娘,年纪还小的蓉蓉,她如今又老了,还不知能撑多久…… 许婆婆的心情沉得似一座山。自从那次死里逃生后,阿布长大成人,姑娘病情稳定,才过了两年平缓的日子,阿布又……她不敢想下去,只在心中祈祷,阿布定然安然无恙。阿布自小便是在这山林里长大的,他不过是一时迷了路,说不定待会便回来了。 鼎中的水咕咕地沸腾起来,热气腾腾上升,许婆婆揭开盖子,搅拌着粥水。 忽而院内三狗凶恶地齐吠,震动寂静的山林,惊起一群又一群投林的鸟儿。 许婆婆一惊,伸手拿了一根粗大的烧火棍,静静地扒在窗前观看。 夜色朦胧,低矮的围墙外有一人一马。 大明小明明明高吠着,露出雪白的獠牙,扑向围墙。 人与马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 不过那人还是提高声音喊道:“可是唐猎户的家?” 蓉蓉沉沉睡着。 许婆婆握紧烧火棍,不知来的是友是敌。不过,唤唐猎户的,应是那灵石镇上的人。 她喝止狗吠,才哑声问道:“唐猎户在如厕,你是何人?寻他何事?” 在如厕?在门外的李遥意外。他看着仍旧张着三张利嘴、蠢蠢欲动的狗,再勒马往后面退了几步:“我是镇上女子学堂的,前几日唐猎户替蓉蓉报了名,可今日蓉蓉并未来入学,不省得是何原因,是以特来询问。” 林中竹屋还没有燃灯,只见一处应是灶房,灶房里可见微微火光,应是在炊饭。看来唐猎户家中条件并不好,便是天黑了也不点灯。李遥暗暗记下,假若蓉蓉进了学堂,还得让卫香照应她一二。 女子学堂?蓉蓉不过是没去入学,学堂里的人竟然寻上门来?许婆婆心中疑惑,她没再说话,用火折子点了油灯,左手端着油灯,右手仍旧握进烧火棍,抬步跨过门槛。 油灯酝晕出柔和的光,许婆婆走得很慢。 李遥尽量绽开最柔和的笑容,迎向朝他走来的老妇人。 见主人出来,那三只狗才收了獠牙,在老妇人身边围绕着。 出于尊重,李遥翻身下马,一脸微笑地站着。夜风带着冷意卷着密林的森然吹向他的青棉袍,他长身而立,温润俊雅,举世无双。 许婆婆终于走到矮墙前,将油灯举高,就着昏暗的光线瞧向李遥。 过往的时光像潮水一般袭向许婆婆,许婆婆心头猛烈地跳着,从遥远的记忆中翻出一个熟悉的名字,她抖着手,蠕动着嘴唇,声音像是哽在喉咙,因为太欣喜而发不出声音来。 李遥仍旧笑着,看向老妪满头华发,以及满脸沟壑,他在心中猜测,这是唐猎户的娘亲?她的手莫不是得了病,竟然抖得这般厉害? 忽而见老妪泪流满面,哑声喊道:“李四公子,老妇乃是姑娘身边的许妈妈啊!这么多年的,姑娘终于将您盼来了啊……” 她老泪纵横,嚎啕大哭,在寂静的山林中回荡着悲鸣。 几乎家徒四壁的房间内放着一只小小的火盆,靠墙处一张矮榻上,被衾上是一张雪白的脸。 纵然灯光昏暗,李遥还是能看到她颤若蝶翼的睫毛,她高挺的鼻子,以及带着唇珠的苍白唇瓣。 青丝如瀑,柔和地铺在一侧。她的呼吸很轻,轻到几乎让人以为,她随风欲去。 李遥跪在她的面前,捉着她冰冷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吻着,颤着声:“然然,对不起,对不起……” 许婆婆候在外头,不停地揩着泪。太好了,太好了,姑娘终于等到了李公子…… 夜渐渐浓了,小木屋里的火盆不足以抵挡深山老林里的寒冷,李遥握着何悠然的手,觉得越发的冰冷。 他要将她带回灵石镇上!从此呵她,护着她! 对,那顾闻白的宅子有地龙,然然住在那里,定然觉得温暖。 一支冲天炮突破夜的寂静,在山林上空响起。 第151章 第151章 顾闻白盯着黄盛安,仿佛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的话。 “那小孩的尸体,已经烧了?” 黄盛安不是头一回与顾闻白打交道,可却是头一回感受到顾闻白胁人的气场。不过,他到底是镇公,理直气壮:“那小孩得的是天花,会传染,自然将他的尸体烧了。顾老师,你方才大病初愈,就算那小孩的尸体没被烧掉,我也不会让你靠近他。” 他说完,又瞧了一下顾闻白的脸色:“顾老师,你莫不是偷跑出来的,怎地,苏掌柜没拦着你?” 顾闻白面不改色:“我自是请示过她才来的。”其实并没有,他本想着告诉苏云落一声,但怕她不允许,自己脚步一转,到灶房抓了那两个护卫,兀自直奔黄盛安家。却没成想,得到的是男童尸体已经被焚烧的结果。 二人面面相觑。 眼看天色已晚,在外头候着的管家已经伸了三次头进来了,黄盛安硬着头皮:“要不,顾老师,您在这里用晚饭?” 顾闻白顺嘴应道:“也好。” 不知怎地,他觉着这黄盛安,有点古怪。莫名其妙染了天花的男童,还没有得出结论,就被他烧了。他偏不回去,偏要让他内疚。 黄盛安望了一眼守着顾闻白的那两个护卫,吩咐再次将头伸进来的管家:“黄羊,摆饭,顺道请这两位壮士下去用饭。这两位壮士,你须得亲自照料着。” 那黄羊应下,领着二护卫下去。 须臾后,几个小厮端着托盘,将两份精美的饭菜盛在精美的碟子里送上来,炒羊肚,拌鸡丝,八宝豆腐,照烧鸡,牡丹生菜,颜色搭配极好,看起来分外诱人。 黄盛安自顾自倒了酒,道:“顾老师大病初愈,我便不劝你吃酒了。” 顾闻白看着他,忽而觉得黄盛安的神态比方才轻松些许。他拈起筷箸,夹了一筷子炒羊肚,正要送进嘴中,却恍然大悟,这黄盛安是哪里不对劲。 他将炒羊肚放回碟中,望着黄盛安,轻轻道:“你受了别人威迫?” 黄盛安似是没听到,自己饮了一杯酒,自顾自道:“顾老师,这碟八宝豆腐,可是我专门从外头雇的厨子做的,你尝尝,这味道与黄家的厨子,便是不一样。” 顾闻白用勺子挖了一口,送进嘴中,半响后笑道:“果真与我平时吃的不一样,独有一种香味。” 他一直看着黄盛安,只见他这句话一落,黄盛安的表情便由紧绷转成松懈。 一顿饭还没有吃完,二护卫便吃完回来了。二人由黄盛安的管家黄羊送回来。顾闻白注意到,黄羊一回来,黄盛安的表情又变了。 这黄羊,便是促使黄盛安将那具男童尸体烧掉的原因吗? 顾闻白记得这黄羊早就是在黄盛安家中做管家的。不过……既然那黄盛福后面的背景如此强大,说不定当年黄盛安从他手中夺得镇公之位,是黄盛福有意为之。 一顿饭总算吃完了,顾闻白不慌不忙,又赖在黄盛安家中吃点心。 桂花做成的糖糕还没有吃完,忽而闻得从远处传来冲天炮的响声。 黄盛安捏着桂花糕,吟吟笑道:“最近灵石镇,似乎很热闹呢。时不时便有人放这冲天炮,怪唬人的。” 顾闻白也笑:“恰逢年节,应景。” 吃完桂花糕,顾闻白才晃悠悠地告辞。 黄盛安亲自将顾闻白送上马车,目送着马车踩着夜色哒哒而去。夜风卷起冷意,吹拂着他的衣袍。 旁侧黄羊微微弯着腰,耷拉着眼皮,低声道:“老爷,风大,还是进去罢。” 黄盛安不语,进得门后,那黄羊的腰便挺直了,耷拉着实的眼皮也露出精光来:“老爷,不该说的别说,方能保住你一家子的性命。” 黄盛安不耐道:“省得了。”他拂袖进了后院。 黄羊冷冷地看着他,须臾后才转身离去。他不慌不忙,走到自己的住处。里头早就候着一个小厮。 那小厮垂着头:“二管家,属下无能,还不曾打探得老爷被人掳在何处。” 黄羊坐下来,呷了口茶,才缓缓道:“不急,待殿下来时,将灵石镇踏平,自然就能找到了。” 顾闻白回到堪园时,苏云落正等着他。屋中点了好几盏琉璃珠灯,亮堂堂的,映着苏云落疲累的小脸。 见他回来,她亲自上来扶他进门,解下披风,又亲自端来热水与他洗漱。 见她如此温柔小意,顾闻白一直紧绷着的腰肢忽而软了下来,他将半个身子的重量轻轻压在她的肩上,笑道:“回得家中,便有美人服侍,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 苏云落睨他一眼没说话,只扶着他躺下。他甫一躺下,便伸出纤纤玉手去解他的衣衫。 顾闻白唬了一跳,老脸一红,拉紧自己的襟口:“落儿,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苏云落眉头一拧,瞪了他一眼:“放手!” 顾闻白不情不愿地将手拿开。 苏云落扒开他的衣衫,还没有扒到最后一层,便见衣衫上血迹斑斑。 “落儿,你别哭呀,我一点都不疼!”顾闻白看着苏云落的双眼似是氤氲了水光,不由得慌了。他本来是想先将她哄骗回去歇下,自己再偷偷检视伤口的。 苏云落瞪着一双眼:“我哪里哭了!”语气虽凶,手上的动作却放缓了,只轻轻将衣衫剥开,露出大片肌肤来。她检视过伤口,见许是他动作太大,将已经结痂的伤口又磨破了,才将衣衫染红。 她用干净的棉絮沾了药膏,往开裂的伤口轻轻涂上去,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 顾闻白望着她洁白无瑕的脸庞上盛满关心,一颗心暖成夏日里的艳阳。 二人安静地,享受着美好的时光。 顾闻白忽而想起方才那支冲天炮:“是谁放的?” “李管事。他答应帮卫香寻蓉蓉,进了山林……”自从李遥放了冲天炮,苏云落的心一直悬着,“明远镖局接了好几趟镖,人手不多。云起学堂今晚又拨了好几个人过去看护着……幸得南枝与采苹回来了,我便差了她们与小战一起到山林去。他们三人师承一脉,功夫好,在山林中优势大。” 她的眉心爬上一丝疲累。 顾闻白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替她抚平:“落儿,待我伤好了,你便歇着。” 她笑:“揽下这般多的事,哪能歇着。我呀,天生的要操心。”便是躲到这灵石镇来,也逃不过事事要作主。罢,既来之则安之。大不了多敷几次美颜膏。 他省得她是担心李遥,也担心着云起学堂,便揽她入怀,宽慰道:“李管事定然安然无恙的。” 李遥自当安然无恙,有恙的是小战。 第152章 第152章 小战见过温润如玉的李管事,见过一脸笑意的李管事,便就是没有见过脸冷得像万年冰块的李管事。记得那晚东家被困冰窖,李管事劈头盖脸将他骂了一顿,脸色虽然铁青,但绝没有今晚这般的……唬人。 一向淡泊女人缘的李管事,怀中竟然抱了一个女子。不过,因为他们三人俱是骑马来的,也没有合适的工具将女子护送回去,更不要提还有年幼的蓉蓉与年迈的许婆婆了。 至于大师姐与六师姐……那是高贵不可干粗活的…… 小战只得即刻翻身上马,冀夜急奔,从明远镖局驱来一辆宽敞的马车。 眼看一群人都要撤了,李管事望了一眼他:“将唐猎户找到,再将他安然无恙带到镇上去。” 见主人要离去,那三条大狗嘤嘤地叫起来。 李遥瞄一眼那些狗:“以及那些狗一并带到镇上。” 小战眼睁睁地看着马车远去,回头望望那三条陌生人以上朋友未满的狗子,差些一口气没噎下去。 一阵寒风扫过,竹林随风晃动,四周漆黑一片,他上哪里去寻那不曾见过面的唐猎户啊! 续忧郁的小战之后,顾闻白本已经躺下了,忽而有人快步进了房中,一把掀开他的被子:“起来,让让位置。” 幸好他正畅想着与落儿成亲以后的日子,只是闭着眼睛,并未睡去,不然非被吓一跳不可。 不用借着灯光,顾闻白都省得是李遥。这堪折两个园子里,除了李遥,还有哪个人对他这般不客气? 他赶紧披衣下榻趿鞋,满头雾水,忽而见一个满头华发的老妪与一个怯生生的女童走进来,一脸茫然。 李遥这是从外头拾了无家可归的妇孺?但也不至于让他这个病人让床罢,这好歹也是他家…… 还没有琢磨完,就见李遥抱着一个女子进来了。 紧跟在后头的,是闻讯而来的苏云落。 苏云落还没有歇下,发髻整齐,披着一件裘衣,与顾闻白一样,满脸疑问。 咏春咏梅将屋中所有的灯都点燃了,屋中一时亮堂堂的。 李遥似对待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小心翼翼的将女子放在榻上。 顾苏二人这才瞧清,那女子的容貌竟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之容。若说那黄三是三月的桃花,那女子便是傲然挺立的牡丹,容不得人有半分的亵渎。 顾闻白是吃了一惊,这李遥从山林里掳了一位下凡的仙子回来?他望向苏云落,却见她的表情若有所思。 李遥拉好被子,又注视了一会何悠然,才起身,与苏云落道:“这位是然然的奶娘许妈妈,年事已高,还请东家好生照料她。蓉蓉,你已识得了。她们二人,便交给你了。” 苏云落便招来咏春咏梅,让她们将隔壁的厢房收拾收拾,将许妈妈与蓉蓉安顿下来。 眼看苏云落要走,顾闻白很委屈,拉着她的衣袖,巴巴地问:“那我住哪儿呀?”这夜深寒重的,总不能让他回原来的宅子去住罢。原来的宅子旧不住人,也没遣人去打扫,怕是蜘蛛网都能将人裹起来了。 折园那边是住满了人的,产后虚弱的简言,看护的卫真,喂奶的乳母。顾闻白觉着自己很委屈。 苏云落也犯了愁。总不能让顾闻白跟着她住罢?她余光看着顾闻白,却见他一脸委屈中带着几分雀跃。哼,想来是在脑中想些有的没的的事。不过,她才不让他如愿。她故意慢慢思索着,想要拖上一拖。 却见顾闻白用袖子掩着嘴鼻,小心翼翼地打了一个喷嚏。而后不安地动了动脚。 无关紧要的人早就被李遥赶出房来,苏云落朝顾闻白的脚上看去,却见他只趿了一双薄底的鞋子,竟是连罗袜都没穿。想来是被李遥赶得急,匆匆忙忙起身的。 如是想着,心中便柔软了几分。 罢,他到底还病着呢。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因祸得福,因祸得福啊! 顾闻白走进苏云落的房间时,心头欣喜若狂。想当初,他还爬墙过来,只敢窝在窗户下与落儿对话。这不过一眨眼,便能大摇大摆登堂入室了。 屋中摆设与之前无甚区别,只不过花几上摆的花换成了一只春瓶,瓶中插着新发的桃花。暖榻的小几上仍旧摆着一沓书,以及铺着纸砚笔墨。看来方才落儿从堪园回来后,并没有歇下,仍旧在忙着。 不过,房中地下没有装地龙,只燃着一只火盆,夜深寒重,比堪园要冷得多。 落儿向来怕冷,怎地受得了?倘若他早些与落儿成亲便好了,落儿便可以搬到堪园去。不过,如今堪园被李遥霸占了,他一时半会寻不到有地龙的房舍。不过,幸得如今春暖花开,寒冷的日子没有多少日了,他还有许多时间再装一间有地龙的房舍。 苏云落将暖榻上的小几搬走,又铺好裘被,才看向顾闻白:“你今晚便歇在这里罢。” 那落儿便是歇在里头的睡房了。虽然还隔着一道门,但顾闻白在心中早就自动将那道门忽略。他乖乖地脱鞋上榻,老老实实地躺在被子中,一脸等待赞扬地看着苏云落。 春寒料峭,红泥小火炉上炖热汤,佳人在侧,谈天说地。卿卿我我,零嘴儿喂着,管他小楼昨夜又东风。 顾闻白想的,是如此一副美好的画像。 忽而旁侧传来婴孩歇斯底里的哭声,以及乳娘哦哦哄着的声音。 顾闻白:“……” 咏春咏梅端着铜盆进来,双双站在一旁。 苏云落也倦了,将二婢唤进睡房中,厚重的帘子一落,倒是隔绝了里头细小的声音。顾闻白竖直耳朵,听得苏云落低低吩咐二婢:“……你们今晚便留在房中值夜……” 他吁了一口浊气,闭上双眼。 卫重哭得久了,卫真在哄,卫真在与乳娘在说话,顾闻白迷迷糊糊,听得浑浑噩噩。 临睡前只有几个念头:卫英怎地还没有回来……落儿这边也太吵了……那黄盛安的管家到底是不是黄盛福留的后手……他须得好好护着落儿…… 夜深寒重,卫英奔波了两个时辰,将名册上的名单核对了五人。 他走回来的时候,在寒风瑟瑟的街头上,再次见到了馄饨姑娘。 第153章 第153章 二更天的梆子已经打过,街上的店铺早就关了门。卫英极目看去,只见除了自家的堪园与折园还亮着灯,其他的地方星星点点,灯火零星。 深夜的寒风刺骨,有一两间酒肆还热闹着,酒香肉香从店中飘出来,诱人馋虫。卫英摸摸饿扁的肚子,在考虑是回去让狄嫂子做一碗面,还是在外头将就吃了。 自从上元节他从馄饨姑娘那买了二十碗馄饨回去,卫英近来见了狄嫂子与辛嫂子也有些心虚。要不,还是在外面解决好了。如是想着,他正要朝一间酒肆走去,一转头,便瞧见热气腾腾的馄饨摊子,以及正低着头搅拌着汤头的馄饨姑娘。 卫英的心头怦怦跳了起来。他一双脚自发地朝馄饨姑娘走去,开口道:“劳烦姑娘煮二碗馄饨。” 馄饨姑娘惊喜抬头,一双杏眼瞧着他:“好咧,这位大哥,您先坐。” 卫英本以为他上回买了二十碗馄饨,馄饨姑娘总会对他有些印象罢。然而姑娘忙着下馄饨,竟是一副完全想不起他的样子。 卫英在心中悄悄叹了口气,将欲发芽的那点心思又活活掐死了。 热气腾腾的馄饨送来,卫英不拘小节,将二碗馄饨速速吃了,正要起身付钱,忽而那馄饨姑娘尖叫一声:“阿爹!” 方才还在包馄饨的老汉竟然一头扎在地上,不省人事。他姑娘将他拉了又拉,他仍旧一动不动。 馄饨姑娘杏眼中挂了泪,朝卫英哀求道:“这位大哥,求求你,帮我带阿爹到医馆去……” 卫英二话不说,将老汉抱起,直奔沈大夫的回春堂去。 周遭的气息均匀,甚至还有人打着细细的呼噜。屋中睡了五人,窗户只留了一道细缝,门关着,便是不用燃火盆,也不冷。 宁如水睁开双眼,侧耳听了半响。院中除了一阵一阵刮着的寒风,寂静无声。她悄悄地掀开被子,取过放在一旁叠得极整齐的外袍,披在身上,下床穿了鞋子,推门而出。 院中的灯火并未完全熄灭,相距十余尺的地方便挂着一盏灯笼。 宁如水纤薄的身姿缓缓走在院中,不发出一点响动。 再过去,便是灶房。 她双脚继续向前,越过灶房,拐进茅厕中。 灶房的柱子后头,两双锐利的眼睛看着少女的身影消失在暗中。 须臾,宁如水仍旧不慌不忙地从茅厕走出来,仍旧走回房舍,轻轻合上门扇。 她脱鞋上床,除去外袍,仍旧将外袍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一旁,才盖好被子,合上双眼。眼前却全是母亲柔美的面容。母亲走之前,抚着她的头道:“你要好好的。” 母亲却不省得,那人在背后见她,只道:“你若想你娘亲好好的,便乖乖听话。” 她拧着脖子,不甘地问他:“你将我父亲毒死,又将我母亲带走,我为何还要听你的话?” 那人笑了,白皙俊秀的脸上一片柔和,但是她省得,那人是一条毒蛇。 “你若听话,将来,我便能保你荣华富贵。嫁一个王侯将相的夫婿,穿金戴银,绫罗锦缎任你挑。” 当时,她穿着棉布裁成的衣衫,虽然很干净,但是因为浆洗了许多次,是以有些硬梆梆的了。家中虽然三餐不愁,但那些绫罗锦缎她向来只是听说,却从来没有穿过。邻里的阿婆都说,她随了她的母亲,长得好颜色。这般好颜色,便是大户人家也嫁得。 阿爹虽然有一身力气,却只仅仅能让她们穿着布衣,簪素银的簪子。 于是,她心动了。 母亲被他带走的那一日,她被卖进黄家,去伺候那阴晴不定的黄三。 一日又一日,她盼着那人带着母亲回来,可是,他并没有来,或许来过,而她不知。 她咬着嘴唇,想起在听风楼中的少年。 那叫雷春的少年,许她:“以后,我若做了高官,会回来接你的。” 他们许了一个又一个的诺言,却迟迟不兑现。 风止了,下起蒙蒙的春雨。 雨水打湿灯笼,也打湿了卫英的脸庞。他强有力的手臂托着馄饨姑娘的阿爹,轻轻松松地将他放在床上。 他从低矮的房子里走出来,馄饨姑娘赶上他,塞给他一方干净的帕子,语气感激:“这位大哥,谢谢你……” 那方帕子不过是普通的棉布做的,却洗得十分柔软,散发着皂荚的味道。 卫英突然鼓起勇气:“姑娘,我叫卫英,不知如何称呼你?” 馄饨姑娘一愣,而后宛然一笑:“卫壮士,你叫我张三娘便好。” 张三娘家的境况明显不好,低矮的房子,连堵墙都没有,摆卖馄饨的摊子收在一间同样低矮的房子中,卫英看了看,拢共只得两间房子。方才三娘的爹住了一间,那么三娘便是住放摊子的这间了。 方才在回春堂,诊金虽只要二十文,但张三娘将那些铜板掏出来,一个一个地数着,看起来便有些心酸。 他捏着那方帕子,悄悄地往里塞了一块碎银,假装擦了擦,轻轻放在一处:“三娘,帕子还你,我还有事,先走了。” 张三娘面带尴尬:“卫壮士,你且慢走。” 她目送着卫英消失在蒙蒙细雨的夜色中。 片刻后,她拿起帕子,捏了捏帕子里头的碎银,笑了。 方才还昏迷不醒的老汉从房中走出来,见三娘笑着,不由得道:“我看这卫壮士也不错,三娘,咱们可别一山还望他山高。” 张三娘闻言,没有回答。 哪个姑娘不爱俊秀的郎君?一想起上元节那晚在鞋袜铺门口遇见的俊秀不凡的郎君,她的心口便一直怦怦跳。 这卫英一瞧便是个粗鲁无脑的,只会替人跑腿的,便是腿都跑细也抵不上别人的一句话。她张三娘有貌有艺,值得配上更好的郎君。 压根不省得自己被拿来与李遥比较的卫英冒着细雨回到堪园,见公子的房中还亮着灯,便毫不犹豫地往里头走去。 他像往常一样绕过屏风,正要唤一声公子,却见一个人直勾勾地看着他。 卫英唬了一跳,失声道:“李管事?”李管事怎地在公子房中?自黄家那事后,李管事对公子不满,很少踏入堪园的。莫不是……想掐死公子罢? 李遥哼了一声:“你家公子的房,我征用了。方才他欢欢喜喜地跟着东家走了。如今,怕是欢喜得不能入睡罢。” 公子既不住在这里,卫英抬脚便要走。 李遥忽而喊住他:“卫英,小战还在七八里的山林里找唐猎户,你去帮一帮他罢。” 什么,小战还在山林里?卫英二话不说,双腿又直出堪园。 李遥望着他的身影,叹了一声:“倒是肝胆相照的好汉子。” 第154章 下了一夜的春雨。 起初是淅淅沥沥,而后雨水积少成多,从灰瓦的引水沟上流下来,水滴打着青砖,嘀嗒嘀嗒又嘀嗒。 苏云落疲累至极,本想撑着待小战回来,但伴着隔壁重哥的哭声,以及张乳母的哦哦声,竟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迷迷糊糊觉得天亮了,又见咏春掌灯穿衣,便问:“什么时辰了?” 咏春答道:“回娘子,才卯时中呢,您且再睡一会罢。” 苏云落却听得外头隐隐约约有人说话,她抱着被子坐起来,撩开帐幔:“外头何事?” 却见榻下二婢的铺盖早就卷起来了,屋中只得咏春一人。 咏春只得道:“方才狄嫂子隔窗说小战与卫二哥回来了,还抬着一人,似是受伤了。小瓜小果贪睡唤不醒,只得来叫咏梅帮着料理一二。咏梅方才便去了,只叫奴服侍您。” 苏云落闻言,自己下榻穿了鞋,取了裘衣披着,吩咐咏春:“你且打水来与我洗漱。” 咏春看她脸色,见她下巴尖尖,眼窝一团青影,不禁心疼道:“娘子,您还是歇着罢,这段日子您都累坏了。”以前她们没伺候娘子的时候,只觉得娘子吃穿不愁,养尊处优,十分羡慕。却不料娘子日日需要料理的事情堆积了半个案头,倒也怪辛苦的呢。 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哪里有空闲再歇。苏云落撩了帘子,走到起居室,正要说咏春,忽而见暖榻上的男子朝她笑着。 男子经过一晚的将息,已然精神抖擞,俊朗的面容漩起迷人的笑容,下巴青茬一片,双眼灼灼,柔声道:“落儿,早安。” 老天!她还没有洗漱呢!也不省得眼角有没有眼屎,脸上有没有被枕头压皱,头发也没梳……苏云落猛然用袖子蒙住自己的脸:“你,你快出去!” 顾闻白没料到苏云落竟是这个反应,当下讶然,而后不道德地笑出了声。 “你还笑!”苏云落又气又急。 那狗男人倒是止了笑,苏云落用衣袖蒙着脸,只听得窸窸窣窣的声音,而后她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顾闻白叹了一声:“落儿,真好。一睁眼便能看到你。无论何时,你在我心中,俱是最美的。” 苏云落挣扎着:“咏春还在呢!” “早就出去了。”顾闻白心中赞赏咏春是个有眼色的。 他拥着怀中美人在妆匣前坐下,轻轻拔开她遮脸的衣袖:“别担心,方才我问过狄嫂子了,她说三人都无碍,只不过他们救回来的那人受了轻伤。” 镜中露出苏云落的大红脸。 他心疼地道:“这些日子你操劳甚多,都清减了。” 苏云落嘴硬:“岂不是正好,省得我还要餐后踱步消食。” 顾闻白又笑,这回却是埋在她的颈项处,温热的气息搔动着她白嫩的肌肤,惹得她想笑。 镜中二人俊郎俏女,无比般配。顾闻白拿起一把梳子,替她轻轻梳着青丝。她的青丝保养得极好,乌黑黑的,拿在手中凉意十足。 “我清醒的时候,便想着我们的婚礼举行时是什么情形。你着婚衣时,是何等的美丽,想着我们婚后的生活,我们的孩子……” 隔壁重哥适时地哭了起来。 顾闻白脑瓜一疼,昨晚说睡得极好自然是假的,重哥几乎哭了半晚,哭声震天,弄得他梦里都是重哥的哭声。 见他表情一言难尽,苏云落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她拿过梳子,自己利落地梳顺,又绾成坠马髻。从妆匣中取了一根玉簪递给他:“与我插上。” 顾闻白自是欣然接受,他小心翼翼地将玉簪插在发髻上,左瞧右瞧半响才满意。 却还是赖着不走:“落儿,我替你画眉可好?” 苏云落哭笑不得,将他推到一旁:“我还没有洗漱呢。”按照他此时纠缠不休,她还不知何时能出得了门。 罢了,横竖以后还有大把的时光。顾闻白总算乖乖地坐在一旁不捣乱。 待二人洗漱完毕,咏春端着两份早食进来,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了。 早食摆了一桌子,一碟饺耳,一碟黄金馒头,一碟鸡丝面,一碟腌王瓜,一碟清炒时蔬,两碗清粥,两盅老鸡汤。 外头雨声嘀嗒,房中灯光昏黄,火盆仍旧燃着,驱去一屋的寒意。 再看对面的娘子,美目潋滟了暖意,替他夹了一只白白胖胖的饺耳。 “这是辛嫂子最擅做的羊肉饺耳,你且尝尝。” 他养伤的时候,她特地吩咐灶房给他单做的好克化的食物,这段时间怕是吃腻了,嘴中都淡出鸟来。 顾闻白定定地看着她,将饺耳夹进嘴中。 他自小在顾家,便是一人用饭,饭菜亦算丰盛,但始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父亲除了到东宫去,剩下的时间便是耗在书阁中。而母亲,从小便告诫他,男子要自强自立,是以她不会与他一起用饭。年节虽然一大家子相聚用饭,但母亲与二房向来不和,大家顾着面上的客气,俱是匆匆吃完,便各回各院。这种情形在京中大族并不少见,据卫苍所言,他家与顾家,并没有什么差别。 原来,这才是家的氛围,是家的味道。是在腹中饥饿的时候,不管是肉糜或是清粥,对面的那个人,脸上挂着温情的笑容,询问你食物是否可口。 他看得有些久了,苏云落脸上发热,低着头,躲着他炙热的目光:“你……快吃罢。” 这屋子是不是太小了,火盆是不是燃得太旺了,若是他再盯着她,她怕是整个人都快热起来了。 顾闻白低低笑着,给她也夹了一只饺耳,柔声道:“你多吃些,在我心中,无论你如何,都是美的。” 一顿饭总算吃罢,二人净了手,才说起正事来。 顾闻白说起黄盛安的管家黄羊的不对劲:“回来之后我细细琢磨,怕是吴王不仅仅在黄家设了冰墓,还留了许多心腹在此……守墓。” 苏云落想起冰窖中卫碧娥高高隆起的肚子,轻轻问道:“那吴王,果真是对太子妃有深重的情意吗?” 窗外的雨声嘀嗒又嘀嗒,无人知晓这个答案。 第155章 第155章 嘀嗒的春雨终于停了。 趁着雨歇,顾苏二人相携到堪园时,李遥正站在梅花树下剪梅枝。 苏云落偷偷看李遥脸色,见他脸上平静无波,不悲不喜。见他们过来,用余光睨了一眼,便继续剪梅枝。 气氛一时尴尬。 也不省得那位被李遥护成心肝子的女子醒了没有,可能进去探望探望。 李遥忽而道:“她没醒。” 声音又哑又涩,像是在夜里嚎啕大哭过几场似的。 李遥将梅枝拿在手上,声音涩涩:“她的奶娘道,这些年,她一年泰半的时间,是在沉睡。” 他顿了一下,轻声唤道:“许妈妈,来见苏娘子。” 旁侧走出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朝苏云落福下身子:“老妇许氏,见过苏娘子。”她虽年迈,动作迟缓,一个福礼却是做得滴水不漏。 蓉蓉怯怯地跟在一旁:“蓉蓉见过苏娘子。” 李遥的心肝子的奶娘,自然是她要敬重之人。苏云落赶紧道:“许妈妈快快起来。”她对咏春道,“卫香约是起了,你带蓉蓉去寻卫香玩耍。” 咏春应下,牵着蓉蓉去了。 昨晚一片混乱,可许妈妈记得混乱之间,她见到一位美丽大方的娘子。当时她心中是一紧的,怕姑娘等了这么多年,李四公子却婚娶了。但,已然这么多年过去,若是李四公子婚娶,也是人之常情。 而今看着苏娘子身旁站着一位俊秀不凡的男子,看向苏娘子的目光俱是宠溺,而苏娘子看向李遥的目光坦坦荡荡,她便放下心来,差些喜极而泣,姑娘这些年遭了那么多罪,总算是否极泰来了。只是,姑娘的身体……许是不能替李公子诞下一儿半女了……她一颗心半喜半忧。 许妈妈进去了,李遥捏着那梅枝,忽而用力将梅枝拗断,望向苏云落:“落落,倘若我要与那吴王为敌,你可愿替我好好照料她?” 苏云落恍惚,自从李遥自请为管事,不省得有多少年了,李遥不曾唤过她的名字。怕是有十多年了罢…… 她正了脸色:“我们毁坏了前太子妃的冰墓,又折了吴王那么多人手,便已经与吴王站在了对立面。他日吴王来灵石镇,我们唯有与他玉石俱焚。” “就凭他也配与我们玉石俱焚?”李遥捏着梅枝,眉心卷起戾气,他望向顾闻白,道,“我省得你是顾长鸣的儿子,难不成你就这般眼睁睁地看着他日吴王来踏平灵石镇?” 顾闻白心道,前些日子你不是还分外讨厌我,说我害得落儿卷入藩王斗争之中,怎地才将那神秘女子抱回来,一晚便转了风向? 心中虽如是想,面上却不显:“此地并非吴王封地,他若想来踏平灵石镇,并没有那么容易。” 李遥皱着眉:“此地离京城千里之遥,他一个藩王,若想悄无声息地离开封地,易如反掌。” 顾闻白道:“虽然我不能阻止他不离开封地,但他若想悄无声息地离开封地,却没有那么容易了。” 李遥终于肯正眼看顾闻白了,他凝视着顾闻白,顾闻白微笑着回看他。二人之间的气氛微妙。 顾闻白心道,他在李遥心中总算不一无是处了罢。整日在他嫌弃的目光下过日子,压力山大。 正喜滋滋地等着李遥夸赞他,忽而见李遥转头朝苏云落道:“这段日子他明明在养伤,何时将手伸到那吴王的封地去了?此人城府太深,日后你须得防着他,别被他卖了还要替他数钱。” 顾闻白闻言,差些一口老血吐出来。这李遥的脑袋里装的是何种东西?真想扒开来瞧瞧。 李遥又伸手去剪梅枝,语气淡淡:“你们定然在猜,为何一晚之间,我便转变了观念。定然是与里头的女子脱不了干系。” 他语气虽淡,却缭绕着若有似无的哀愁。 “她叫何悠然,曾是我……心仪的女子。” “而我,是李宰辅最小的儿子。我当年离京时,顾老师年纪还小,应是不曾见过我。但,那坊间应是曾流传过我的传说。李家最猖狂、最桀骜不驯的李小爷便是我。” 顾闻白真诚地在脑中搜索着,但是很遗憾,他对外头的这些什么爷不感兴趣,自然是没听过。 果真……物是人非…… 李遥抽动嘴角,继续说下去。 最猖狂、最桀骜不驯的李小爷在一年冬天,遇上了他的克星--何悠然。 年仅十四岁的何悠然是何阁老家年纪最小的孙女,亦是最美丽最天真活泼的孙女。由于孙女容貌俊丽无双,何阁老还曾一度起过将何悠然送入宫中的念头。但恰好那时官家独宠贵妃,还干了几件荒唐事,才让何阁老歇了念头。 李宰辅与何阁老的立场是对立的。 李宰辅是拥立太子的,但何阁老却是站吴王。年轻有才的吴王,彼时尚未离开京城到封地去,正在京城中搅动风云。而太子才能平庸,一本论语竟只能背出前面两页。 效忠的主子不一样,李宰辅与何阁老见面便互相以下巴示人。 家中长辈不对盘,李遥在外头,便捉弄起何阁老的孙子们来。虽然祖父猖狂,但是何阁老的孙子们俱是安安分分,对于李遥的捉弄束手无策。 哥哥们被李小爷戏耍,惹怒了何悠然。何悠然下定决心替哥哥出气。 一日,何悠然打听得李小爷在坊间点歌姬玩乐,便作了男子装扮,趁着李遥喝得醉意朦胧时,扶着他去茅厕的当口,罩了麻袋,用柔软的小拳头打了李遥一顿。 可怜她使尽力气,双手都打得通红了,李遥却舒服地在里头舒展腰肢。 虽然没将李遥打得皮青脸肿,但二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李遥耳目众多,很快便能打听出,那日用小拳头隔着麻袋打他的,是何阁老最疼爱的孙女何悠然。 一日,何悠然带着奶娘许氏坐着马车欲逛街,却被人引进一条断头巷子中。 厚重的金色帘子一掀,一张俊秀的面孔突地伸进来,与她的芙蓉大眼对上了。 竟是李遥! 何悠然吓得攥紧了手中的小帕子,一脚将李遥踹下车去。 李遥跌在地上,喃喃道:“真好看的小姑娘。” 马车哒哒离去,李遥一跃而起,喊道:“喂,何悠然,小爷我看上你了!” 李遥闭了闭眼睛,多少年了,那些美好的情景历历在目,时时在心口回荡,寂静深夜里,痛彻心扉。他以为他永远失去了她,是以根本不敢回忆。 他睁开眼,一片清明。 “我要让吴王付出代价!” 第156章 谁能料到,他看上何阁老的小孙女,却是牵扯到众多利益,最后成为太子与吴王博弈的最后一颗棋子。 原来二人势力均衡,各自站队的大员势均力敌。 但偏偏,他却看上何阁老的小孙女。 京中的纨绔子弟都省得,李小爷虽然玩得厉害,在坊间鼎鼎有名,但还没有对哪个女子动过心。 李小爷曾放话:“哼,京中哪个女子长得能有我好看?我李小爷要娶的人,定然是长得比我好看的。” 这回要求娶的姑娘有了,没成想,却是噩梦的开头。 他一向玩乐在外头,哪里省得那些官员肚中的弯弯道道,哪里省得同样年纪的太子与吴王,想得更长远。他还在吃喝玩乐的年纪,那两位已经斗了无数回了。 那些他不想去回忆,却只记得何悠然冒着大雪来见他。她眉眼如画,穿一件雪白的狐裘,戴着毛茸茸的帽子,拉着他的手,笑道:“我要随祖母回老家江南府探亲,这一走,怕是要走三个月,你可千万记得想我。还有,不准想别的女子。” 彼时他们不打不相识,已经心意相通,互许终身。在家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见了许多次。一次又一次的感情比上一次越加的浓烈。他们曾依偎着商讨过了,待李遥考取了功名,便向何家求娶。 一切都臆想得那么美好。 直到何悠然走了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他疯了似的要到江南府寻她,却被长兄关在屋子里。 长兄斥他:“你平日里吃喝玩乐便罢了,怎地要招惹那何其成的孙女?你是要父亲死吗?” 他没想要父亲死,父亲却要他死。 身为父母最宠溺的幺儿,他没想过,有一天,父亲派来护卫他的人手上的刀会转向。 若不是遇上老师,他就成了孤苦无依的亡魂。 尽管他想着要死了去寻何悠然,他的然然。若生不能作夫妻,他便是入黄泉,也要寻到她,将她拥入怀中,剪下一缕发,结发为夫妻。 停了的雨又下起来。 李遥捏着一根梅枝,看向顾闻白,语气淡淡:“顾闻白,可有什么好法子?” 顾闻白没有立即回答他。 他望向苏云落,视线在她娇艳的脸庞停留。 自从他醒了之后,还没有认真地与苏云落讨论过这个问题。 他语气比天色要沉:“那吴王,比我们想象中更难缠。在灵石镇,除了黄盛福,他还留了不少人在此。只不过那些人因折了黄盛福,是以不敢轻易动手。我想,他们是在等待吴王来。” “两个办法,一是到吴王的封地去寻他,将他杀了。二是在灵石镇布好天罗地网,待他来,再将他扑杀。” 无论是哪一个办法,都没有一半的把握。那吴王是藩王,手中能人不少,当年不过才十岁便懂得拉拢大臣,为自己谋取支持。那是个站在权力斗争顶端的男人,他们两个逃离京都的败将,能扳倒吴王那样的人物吗? 李遥的目光深长而悠远:“那我们便在这,待风起。” 他与然然,已经分离得太久了。他不想离开她,这辈子剩下的时光,只想与她相依相偎。 顾闻白拧紧眉头。 苏云落轻轻地握了他的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船到桥头自然直。” 三人没有再出声。 其实他们都省得,那将是一场豪赌。或许,还是一场浩劫。 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将伤害减到最低。 烟雨蒙蒙。 镇外山林上,新发的桃花在雨水的攻势下,落了不少。 一辆马车晃晃悠悠,走在狭窄的小路上。 厚重的帘子虽然挡了冷风,却挡不住冷意。狭窄的车厢里挤了两个人。 苏云落有些不好意思,假装望着窗外的景色。其实也无甚好看的,新耕的土地还没有种上作物,光秃秃一片。 对面的男人也没有看着她,一上车便只捉住她的手,道:“我替你暖手。”于是一路上也没有松开过。 男人低低地说着话,说了一路。 他说:“落儿,这次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他说:“大不了,我们寻一个山头,占山为王,你做寨主,我做寨主背后的男人,可好?” 苏云落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成了匪,他倒是师出有名带了兵来歼你。” 男人便笑:“到时候还不省得谁歼谁呢。” 苏云落睨他:“身上有了十几道疤痕,胆儿倒是肥了。” 男人紧张兮兮:“落儿,你可是嫌弃了我?不过,上回我已经托了毛头头,倘若护镖到京城去,便替我买几瓶玉雪膏回来。那玉雪膏听说,消除疤痕是最好不过了。” 苏云落睨他一眼,没应他。 顾闻白绕啊绕,说了一路的话,总算绕到了卫苍身上。 他没敢看苏云落的双眼,只摩挲着她嫩白的手指,低声问道:“你还看他写的话本子吗?” 苏云落一本正经地反问他:“看呀,为何不看。”她叹了一口气,“横竖又没有别的人写话本子与我看。他写得挺好的。”应该说,当初的卫苍,还没有完全失去初心,那本书,写得确实好。 顾闻白这回没出声了。 好半响才又憋了一句:“或许哪一日,别的人就写了更好的话本子呢。” 苏云落闲闲道:“那便等那一日罢。” 车到了之前苏云落从顾闻白手上买的那块地。 虽然下着细雨,但并不妨碍干活。 地头上挖着地基,预备起几间房屋。好几个庄户在做活,其中有一个,正是发现男童尸体的。他身上穿着短褐,头戴斗笠,憨笑着:“东家。” 苏云落点头:“辛苦了。修好房子,趁着天暖雨润,将桑树都种了。” “是。”几人应下,面上不敢露出轻蔑之色。这位苏娘子看似不食人间烟火,却是颇懂种植之道。 顾闻白打着伞,小心翼翼地遮着苏云落。 二人走在新垦的地上。一眼望去,满地细小的绿。远山上,朦胧的桃红洇在雨中,煞是好看。 却是新绿遍地,桃花迎春风。 二人静静地享受着静谧的时光。 顾闻白忽而听得苏云落道:“我只一心向你,旁的人,不会记挂。” 第157章 一股巨大的喜悦激荡着顾闻白的心田,他强装镇定,从胸前摸出一支累丝红宝石的钗子来。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轻轻地将那支钗插在她的发髻上:“落儿,你可愿与我共度余生?” 她笑着,脸颊绯红一片,比山上的桃花还好看。 “愿意。”她道。语气郑重地许下余生的承诺。 二人偎在伞下,看着山上的云雾渐渐上升,变幻着。 气氛静谧,分外美好。 忽而有人打破寂静:“你若是负我,我定叫小战打断你的腿,将你扔到深山老林中去,让虎狼啃了你。” 顾闻白:“……” 不几日,漫天飘着的雨枝转成嘀嗒的细雨,笼罩着整个灵石镇。 因咏春咏梅须得上学,苏云落便免了她们在榻前值夜。 简言已经快满月,能起身抱孩子了。尽管脸上还蜡黄,但精神已经大好了。趁着有半天不下雨,一家子便要搬回原来的顾宅去。 阿元从车马行雇了一辆大马车,帮着卫真将一众物品搬上车。 一大家子在重哥的哭声中匆匆忙忙地走了。因着下雨,亦不是离别,简言竟是忘了与苏云落道别。 卫真他们一搬走,苏云落便让辛嫂子将房间重新收拾,一应物品俱换了新的,再将顾闻白的东西搬进去。如今李遥霸占了堪园,何悠然一日不醒,他的脸色便一日不好。便是苏云落也不敢过去惹他。 不过,她已经差人去寻神医了,也不省得可有人能治何悠然的病症。 顾闻白还在欣喜晚上少了两个值夜的丫鬟呢,后脚就被赶出了苏云落的起居室。 也罢,横竖下个月二人便要成亲了,也不差在这几日。 顾闻白喜滋滋地在房中踱来踱去,卫英在门口探头探脑:“公子。”这几日公子住在苏掌柜的起居室里,他倒是不好过来。 卫英将怀中的名册掏出来:“公子,这些女学生的身份属下全都核对过了。大部分俱没有什么疑问,唯独这二人的双亲,竟是遍寻不着了。属下向邻居询问,邻居却道,他们去投奔别的亲戚了。女儿在学堂念书,他们却去投奔别的亲戚,实在是怪异。” 他将名册摊在桌上,指着其中的两个名字。 宁如水、张燕燕。 顾闻白凝视着那两个名字,将名册一把捞起,折身出去,进了正房。 云起学堂已经开学十来日了。 这场雨下个没完没了,让人心浮气躁。 学堂的青石板湿漉漉一片,灶房旁侧的屋子,弄了好几个烘笼,帮着学生们烘衣服。 学堂内新栽的芭蕉却欣欣向荣,新绿一片。 云起学堂的学生们,在嘀嗒嘀嗒的雨声中,正襟危坐着,手上执着笔,在纸上轻轻落下一横。 除了黄佑晴、咏雪是习过字的外,其他人,包括气质出众的宁如水,都没有习过字。 光是纠正学生们那笔的姿势便花了一个多时辰。 练字不能一蹴而就,而是水滴石穿。今儿,日升班的学生们在苏云落的教导下,战战兢兢地练习笔划。 练字自是先从楷书练起,人不能还没有学会走路,便学跑。苏云落对习字有自己的一番见解。须得将正楷练好了,其他的字体,再由她们自己选择。 有些人适合柳公权体,但有些人却适合颜真卿体。 苏云落放轻脚步,游走在课桌间检视。 黄佑晴是柳芽儿教过念书的,一手楷体写得极好。咏雪是她教了几个月的,下笔也有模有样。 她走到宁如水面前时,略略吃惊了。 只见宁如水白皙修长的手指笨拙地握着笔,颤颤地在纸上落下十分难看的一横。 见苏云落走过,宁如水的表情有些难堪。 苏云落收敛了吃惊之色,转而微笑着,俯下身来,握紧宁如水的手,柔软的笔尖触在纸上,轻轻洇出浅淡的痕迹来。 这一横,与宁如水方才的相比,自然是云泥之别。 宁如水咬着好看的唇,表情有些难堪。 苏云落拍拍她的手,笑道:“老师练字也有二十年了,比你的年纪还长呢,你才初学,休要失了信心。” 宁如水点点头。 苏云落起身,离开宁如水的位置。 宁如水的余光一直看着苏云落。 今儿苏云落穿一件月白的对襟大袖衫,梳着高髻,耳朵上一对素雅的耳环,行走的时候,裙摆下镶嵌着东珠的绣花鞋若隐若现,晃动间,隐隐有茉莉的花香。 她的脸庞光洁,一双素手白嫩。 宁如水心想,那应该是一个备受男人宠爱的女人。她生得如此好颜色,男人对她,应该是予取予求。 不然,就凭她,怎能做成这般多的事。 想起苏云落身边的顾闻白、李遥,皆是俊秀不凡的的男子,宁如水对苏云落越发的嗤之以鼻。 方才她落笔是故意的。优秀的学生能得到老师密切的关注,但原来如一张白纸,而后进步神速的学生才会让老师惊叹。 她要方方面面融入苏云落的生活中,而不仅仅是在课堂上的几个时辰。更何况,苏云落只有上午才来授课,午间小憩之后的课程,是那叫做朱蓁蓁的老师。她听说,苏云落的事务十分繁忙,不仅要管她们的功课,还要管外头那片地的种植情况。 柳芽儿、朱蓁蓁、苏云落。 宁如水对这些容色美丽,还有才情的女子几乎是恨之入骨。 凭什么她们一切都顺风顺水,而她的命运却如此的悲惨?宁如水将笔捏得死紧,在纸上重重地添上一笔。她在心中对自己说,别着急,总有一天,她会高高在上,让她们对她行跪拜之礼。 那人,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她只顾着自己的心情,没看到苏云落走远后,朝她轻轻投来的目光。 宁如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竟然有如此的谋略。若不是那日顾闻白将卫英的调查结果告诉她,她还不省得这事事都十分听话的宁如水竟是有问题的。 十三四的年纪呵,正是一派天真的时候,这宁如水的心境,却已经是沧海桑田。不过,既然宁如水要演戏,那她便作陪。横竖,这日子也怪无趣的。 朱蓁蓁这几日有些闷闷不乐。 那日苏云落拐弯抹角地告诉她,李遥已经有心心相印的心上人了。她在吃惊过后便坦然接受了。像李遥那般俊秀的男子,有别的女子倾慕于他亦是人之常情。 但,自己的婚姻却又是耽搁了。 朱蓁蓁并非恨嫁,而是她借着婚事,解决一些问题。 心不在焉的她撑着雨伞在跨过门槛时,撞上了一个人。 第158章 确切地说,她是撞上那人的胸膛。 又硬又宽,撞的她的鼻子生疼。 朱蓁蓁捂着鼻子,正被撞得愣神,那人伸出手,将她拉住,关切地问:“朱先生,您没事罢?都怪我太急了。”声音低沉,很有力量。 他的手臂又长又有力,拉她的时候,莫名有一种安全踏实的感觉。 两抹绯红悄悄爬上朱蓁蓁的脸庞,她低声道:“无事。” 那人便往后面退了几步,似是在打量她可否安好,而后恭敬地朝她一揖,大步跨过门槛走了。 他没发觉朱蓁蓁用余光偷眼看他。 这人长得可真高,真壮实啊。 朱蓁蓁想起方才他的大手,像蒲扇似的,似乎一用力,便能将她的腰给掐断了。 他……似是顾老师身边的那个护卫。好似还没有成亲呢…… 天爷!她怎么可以去想一个男人成没成亲! 朱蓁蓁捂着脸,撑着伞,急急地逃了。 转眼到了二月十五。 学堂逢十五、十六休沐二日,而顾闻白与苏云落成婚的日子,便定在了二月十六。 洋洋洒洒的雨终于停了。 天儿又冷起来。 苏云落披了披风,后头跟着咏雪咏春咏梅,三婢女手上捧着托盘。一行四人进了堪园。 许妈妈正坐在檐下的躺椅上,膝上盖着裘毯,怀中抱着汤婆子,在与蓉蓉说话。见苏云落进门,忙要站起来。苏云落忙制止她:“许妈妈不用多礼。” 自从寻到李遥之后,许妈妈像是完成了什么心事似的,整个人一下子松懈下来,身体反而不好了。这个月,沈大夫跑了好几次堪园,给许妈妈开了好些药,许妈妈的身体却丝毫不见起色。 大伙心中都省得,许妈妈快是不行了。 苏云落握着许妈妈的手,声音柔柔:“许妈妈,天冷,您回屋里去可好?”她对这位忠心护主的许妈妈,很是怜惜。 许妈妈也很喜欢苏云落,对她的关心只笑道:“这儿风景独好,老妇便在这里相看风景。再说了,有裘毯,不冷。老妇谢过苏娘子了。” 苏云落便不再劝,进了房。 屋中仍旧温暖如春,自从何悠然进了房,屋中的地龙便没有停过。而何悠然,也一直没有醒。 李遥盘腿坐在一旁的暖榻上,学她当初一般,正在看话本子。 他见苏云落进来,竟是懒得瞄她:“何事?” 苏云落叹了一声:“李管事,快一个月了,您老没出过门,我怕您与世隔绝,便从外头寻了些新鲜的玩意来孝敬您。” 咏雪等人将托盘上的东西一一放在桌上,倒是堆了满满一桌。 “灵石镇不过弹丸之地,有什么新鲜玩意?”李遥竟是连看都懒得看。 苏云落在绣墩上坐下。虽然李遥不出门,但是也没有妨碍她得了空便命人将堪园布置一番。毕竟冬辞春来,总得有些生机勃勃的东西点缀着。 瞧,春瓶里插着新发的桃花;帐幔换成浅绿,过年时换的红垫子俱换成浅绿。一片春色,便是足不出户,也能感受到春意盎然。 她从桌上取了一个小罐,从里头挖了一点东西,捉起何悠然的手,细细地涂抹起来。许是长年不见阳光,何悠然的手极白,白得近似透明。苏云落在心中叹了一声,然姐姐的手,竟是比她的还要冰冷。 “这是桃花膏,将其抹在手上,不仅有久久不散的香气,还能养护纤手。” 这阵子她得空便来与何悠然说话、念书,还时不时抹些什么膏。李遥也没有拦着她。毕竟,何悠然孤独了那么多年,多一个闺中密友也是好的。 屋中沉默须臾。 李遥终于将话本子放下,看向苏云落:“明儿你不是要与那顾闻白成亲?怎地还有空来?嫁衣可准备好了?那些婚礼的流程,那顾闻白可都一一走了?他给了多少聘礼?” 总算像原来的李遥了。 那日与顾闻白深谈过后,他竟然万事不理,只守着何悠然。何悠然一日不醒来,他的意志便一日比一日消沉。恐怕还没有等到那吴王来,他的身体便先支撑不住了。 苏云落摈退咏雪等人,仍旧替何悠然涂着桃花膏。 良久,她才道:“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能再次重拾信心,寻得良人吗?可换成你,却做得比我还差劲。然姐姐只是睡过去了,她只要睡足了,便会醒过来。许妈妈俱说了,然姐姐每年都会睡很长很长的时间。你可以守着她,但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体。你看看你,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便瘦了这么多。小瓜小果可说了,他们端来的饭菜,你想吃便吃那么一点,不想吃便好几顿不吃。然姐姐还没醒,你倒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倘若以后她醒来,见着你,怕是要吓一跳呢!” 她很生气,说的时候严厉了几分。一口气说完,竟是差些没喘过来。 李遥怔怔地看着她,不发一语。 苏云落将桃花膏的罐子合上。 “明儿我成亲,我与聆羽合计过几回,那些吴王留下来的人,怕是要生事。我是去信将南枝召回来了,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些浮在明面上的人我们能挡着,暗地里的却是难预料。” 她走了。 李遥怔怔地看着何悠然沉睡如莲的脸庞,蹙着的眉峰忽而一凛:“臭丫头片子,竟然还教训起我来了。我可是她名正言顺的师叔呢!” 说完却是笑了。 苏云落偷偷摸摸地站在外头,听得里头的动静,才松了一口气。 回得折园,却闻得狄嫂子道,外头有个叫陈楼的,来了好一会了。说是奉了卫将军之命,来送新婚贺礼。 她与顾闻白的婚事才定下来不久,那卫苍竟就知晓了? 就在前几日,顾闻白才与她交待了,那卫苍走之前的心思。 苏云落并不意外,卫苍那种人,本就是野心勃勃之人,他在顾闻白面前毫不掩饰此事,约是便是顾闻白将此事揭露出去,他亦不怕。 或许,天下将乱…… 她本不想见陈楼,也不想收卫苍的贺礼。但忽而心念一动,还是走了出去。 陈楼还是那副老样子,见了苏云落拱一拱手,将一个黑檀木的匣子呈给苏云落后便火速告辞了。 苏云落:“……” 咏雪将匣子打开,却见里头是一本手抄书。 第159章 第159章 苏云落收到卫苍的新婚贺礼之时,顾闻白正在回春堂的后院中。 顾闻白吩咐卫英看守着门,连一只苍蝇都不让进。 这事儿,着实太机密了。 沈大夫坐在桌旁,替顾闻白细细地把着脉。 顾闻白看着沈大夫的眉峰轻轻蹙了蹙。他的心怦怦跳着,却是不敢问。 却又不得不问。 “沈大夫,我这身子,可还要调理?” 沈大夫收了手,浮起一缕神秘的微笑:“顾老师之前受伤未愈,又添新伤,能捡回一条命,已属上天眷顾。” 顾闻白心中一抽,面上仍旧竭力维持着平静:“我觉着我的身子还算好。”这阵子药也没有断,一日三顿的吃着。为了洞房花烛夜,他豁出去了。不过,他觉得还不够,是以还特意来寻沈大夫开一些……药。 但在开药之前,他还是希望沈大夫能夸一夸他的身体的。比如健壮如牛,凶猛如虎。 而不是现在这句直接判了死刑的上天眷顾。 沈大夫摸摸胡子,仍旧笑道:“是以老夫说,顾老师实为上天眷顾。虽然你如今还不能上打虎,但吓唬一两只狗还是可以的。” 顾闻白:“……”这句话怎地听着怪怪的。 沈大夫靠近他,低声道:“顾老师,老夫也是过来人,省得的。待会便让阿庆替你包两粒药丸回去。老夫别的不敢保证,这方面却是包你生龙活虎。” 顾闻白松了一口气。 卫英站在门口,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惊涛骇浪:公子,莫不是上回大伤元气,那什么不行了……是以才要来寻沈大夫开药?啊呀呀,他家公子,命运多舛啊! 一个蓝花瓷瓶中装了两粒手指头般粗的药丸。阿庆伸出两个手指头:“二十两金。早晨一颗,晚上一颗,温水送服。”他脸上没有表情,许是卖惯了。 顾闻白脸上也没有表情,掏出银票付了帐。 一主一仆默默地走在街上。 卫英憋了又憋,最后还是忍不住:“公子,要不要多吃几颗,多巩固巩固?” 顾闻白只给他一个面无表情的后脑勺。 二人还没有走到一半呢,就遇上卫英安插在折园的密探小瓜。 小瓜经过李遥教导,现在已然有大户人家小厮的范头了。如今他虽然跟在折园,却是卫英扎扎实实的小心腹。 他将陈楼来过折园,送了卫苍的贺礼说与二人听。 顾闻白面无表情,只赏给小瓜一锭碎银。 小瓜喜滋滋的走了。 卫英偷偷看了一眼公子的脸,发觉那脸色比上头的天色还要阴沉。卫苍啊卫苍,你人虽然走了,却还不忘给公子恶心,枉费公子以前对你那么好。有那么一瞬,卫英想让自家公子将自己的姓改过来。别再跟卫苍姓了。 按习俗,在举行婚礼的前几日,未婚夫妻是不能见面的。 不过,当某人听说苏云落收了卫苍的新婚贺礼之后,回到家中,连晚饭都没用几口。 这几日,顾闻白是住在原来的宅子里,听了好几晚重哥的哭声,心头难免浮躁。终于在一更天的时候,带了卫英,悄悄地摸进折园。 翌日是吉日,苏云落也没闲着,正指挥咏雪等人布置新房。原来顾闻白应当将她接到原来的宅子或者堪园去,可两相权衡下,苏云落还是决定,将原来她住的房间整理成婚房。不过是一张床榻,哪哪不是住。 嘴上虽然如是说,可趁着天晴,还是将房间重新布置了一番。毕竟要住进一个大男人,不仅要腾出地方放置他的衣衫鞋帽,还得放他的零碎物件。待成婚后,几个小丫鬟是不必值夜,也不必伺候顾闻白,是以这格局还得按照顾闻白的身量来改。洗脸架、衣架的高度,都要将就顾闻白。 虽然之前想了好几回,但苏云落还是觉着头疼。 屋子里不仅有三丫鬟,还有辛嫂子她们。 辛嫂子一双巧手,竟是很会剪窗花,斗大的喜字剪了好些,将窗桎糊得十分喜庆。檐下一溜儿挂了新扎的花灯,竟是比过年的时候还要热闹。 不仅门窗要贴喜,房中的一应用具俱要贴喜字。 狄嫂子则在拣干果,桂圆、花生、红枣堆成小堆,看起来煞是好看。 众人说笑着,手中忙着。 顾闻白站在窗户外两刻钟了,竟是还寻不到机会进去与苏云落独处。 眼看就要二更天了,里头的姑娘妇人们仍旧说个不停,竟是不知疲倦。 好不容易总算忙活得差不多,苏云落发话道:“大家都先去歇着罢,明儿还得忙活呢。”虽然没有打算大肆举办,但两个园子里的人,以及卫真一家子,明远镖局,顾闻白的同僚,黄盛安一家,细细算算,竟然也有十来桌。 总算无关紧要的人都离开了,顾闻白闪身挪进房中。 苏云落正坐在妆桌前卸妆,忽而见帘子闪动,似是有人进来。她下意识地朝外头看去,却是顾闻白。 她心中好气又好笑,面上却不露,自顾去拔自己的钗子:“怎地,冀夜前来悔婚吗?” 顾闻白左右瞧着,愣是没看到那黑檀木做成的匣子。 他自发地走到苏云落后面,拿起梳子,替她解了发:“冀夜前来看看我的新娘可还好。” 镜中的眼神却是巴巴的。 苏云落不慌不忙,让他将头发都梳通顺了,才虚虚地往书架上一指:“在那里呢。” 书架上好几百册的书,若是要寻手抄本,怕是寻到天亮。 顾闻白打算着:“若是我今晚住这里,明儿便不用赶过来了。如此也好。” 他打量着布置得焕然一新,花团锦簇的房间,思忖着:“落儿,今晚我可还是睡暖榻罢?” 苏云落拿眼睨他,起身走到书柜前,从里头抽出那本手抄:“可别撕了。他写得不错,若是交付书坊印局,我们便能赚上一笔。用他的才华赚钱,捐在雅趣院,倒也不错。” 这话顾闻白爱听。他承认,他时常惶恐着,怕失去她。她的美好,不止他能看得见。 他走上前去,将苏云落揽进怀中,温热的气息拂在她的耳边:“落儿,我竟是迫不及待了……” 话才说了一半,就听得有人低呼了一声。 是咏雪端了热水进来与苏云落洗漱。 第160章 顾闻白若无其事地将卫苍写的话本子收进袖子中,殷殷叮嘱脸上噙笑的苏云落:“好生歇着,明儿我再来。” 说完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明儿,明儿可不就是婚礼了。以后可以光明正大的进来了。 咏雪忍着笑,将铜盆放在洗脸架上。 苏云落解了外衫,露出窈窕的身段。 咏雪垂着头,捧着干净的帕子候在一旁。 这阵子因新买了咏春咏梅,苏云落竟似是许久没有与咏雪单独待过了。此时见咏雪的身量又高了一些,眉眼长开了一些,已经是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想起她与张伯年的孽缘,不由得又一阵唏嘘。 但终究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活下去。 苏云落取过帕子,拭干脸庞,瞧着咏雪的衣衫有些短了,便道:“过了二月天儿应是暖和了,待过几日,忙完我与顾老师的事,便叫张家成衣铺子的张掌柜来,给你们做几件春衫。” 娘子对她们一向大方。 前些日子,顾老师将聘礼送过来,咏雪因跟着苏云落学过登记造册,是以带着咏春咏梅将聘礼一一登记。 咏雪一边登记,心中一边起了涟漪。 果然如那人所说,顾老师的财产,竟是这般的可观。 可他明明这般有钱,为何不直接资助伯年哥呢?这个念头自那日余氏说过之后,便一直缭绕在她的心头。顾老师为了迎娶娘子,聘礼下了不少,不仅有金银珠宝,还有上好的绫罗绸缎各十,鹿皮、狐裘皮等若干。清点时,咏春与咏梅的两双眼睛睁得老大,分外羡慕。 咏春甚至还道:“若是我以后出嫁,得十分之一的聘礼,便是作梦都笑醒。”咏春一张圆脸,笑起来一双眼儿弯弯,像一只猫儿。 咏梅啐她:“还十分之一呢,你想得美。” 咏梅一张鹅蛋脸,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很有神。 咏春便看着咏雪道:“咏雪姐姐生得好,娘子以后定是要将她许给家世很好的人家。” 她们三人之中,咏雪的相貌最美。 咏春咏梅是外地来的,不省得张伯年。 她记得她当时答道:“我不嫁,我要永远伺候娘子。” 虽是如是答,却又想起那人夸她:“你生得这般好,便是到了京城,也是一等一的美人。我不诓你,我见过的美人何其多,却没有像你这般有灵气的。” 前几日,她来了癸水。 她房中有一把娘子赏的精致铜镜,一日一日地见证着她的成长。去年年底新做的衣衫紧紧绷着胸前,腰肢越发的柔软,盈盈可握。无人的时候,她偷偷挖了一点口脂,涂在唇上;取了眉笔,细细地描了眉,再将自己的双丫髻梳成朝天髻,穿上短襦,竟是那般的好看。 便是走在街上,那些少年郎也时不时地回头瞧她。 当然了,也不乏一些老男人用肆无忌惮的目光扫视着她。 “咏雪?”苏云落侧头看她。 咏雪微微抬头,露出恰当的笑容:“娘子。” “这几日累坏了罢,快快去歇着,明儿还要忙呢。”苏云落殷殷叮嘱她。 是啊,明儿还要忙。咏雪捧起铜盆,乖巧地走了出去。 苏云落一脸疲色地倒在暖榻上。近日太累了,她无瑕他想,明日事,便明日作罢。 次日是吉日,天公却不作美。寅时的时候,老天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待天将明,雨珠便已经连成线从瓦当中间流下。 阿元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将被雨水打翻的茉莉花盆扶起来。 李遥撑了一把伞,吩咐毛瑟瑟等人:“待会客人来了,便将他们引到堪园两侧的厢房去歇着。吩咐辛嫂子他们,热水须时刻备着。张大富守在门口,好生接待着客人。”虽然人来得不多,但是院子小,挨挨挤挤的,便是两个院子都安排上,才堪堪将酒席摆下。 众人都领命去了。 李遥收了伞,进了房。 屋中干燥而温暖,榻上美人沉睡着,不喜不悲。李遥坐在她身旁,捉起她的手,开始数落苏云落:“竟是这般匆匆将自己嫁了。聘礼那么一点,酒席不过十桌,院子狭窄得装不下人。然然,若是以后我们举办婚礼,才不像她这般寒碜。” 说完声音又低了下来,温柔似水:“今儿师侄女出嫁,怕是有些吵闹,我既怕吵着你,但又想将你吵醒。然然,你快快醒来,我们一起作那丫头的长辈可好?我们吃了她的孝敬茶,便日日差唤她……” 厢房中,浴桶里装满热水,撒了半瓶玫瑰香露,香味太浓烈,苏云落自个儿被熏出一个大喷嚏。 咏春几个小丫鬟在外头都捂嘴笑:“娘子,您可别着凉了!” 这几个小丫鬟,没大没小了! 苏云落佯装怒气冲冲道:“便是着凉了我吃药,也得拉着你们一起吃。” 几个小丫鬟都认了怂:“娘子饶命!小的们不敢了!” 苏云落只泡了两刻便出来了。 几个小丫鬟赶紧拿了干帕子替她干发。 屋中燃了火盆,顾闻白送过来的催妆礼挂在衣架上熏着香。 外头闵嫂子在喊:“女客两位!” 柳芽儿与朱蓁蓁联袂而至。 咏春赶紧撩帘。 柳芽儿与朱蓁蓁带着婢女们笑着走进来:“苏先生大喜!” 苏云落倒是面色绯红,含羞带怯地谢过二人。 柳芽儿今日不仅仅是做客,还要替苏云落梳头,儿女双全,夫妻恩爱的她作全福人是最好不过的了。 朱蓁蓁打趣苏云落:“什么叫做添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今儿苏先生便是了。” 朱蓁蓁也算落落大方了,虽然与李遥不成,但却毫无芥蒂。 方才她进门的时候李遥正站在门前迎客,他仍旧还是那么风度翩翩,温润如玉。不过,他不知晓她对他的心思,是以只要她不尴尬,他们就不尴尬。 苏云落与柳芽儿笑道:“听听这妹子可真会夸赞人。便是听她这般赞,我须得快快替她寻个良人,好将她嫁出去。” 朱蓁蓁脸皮到底还薄,苏云落说完,她的脸上就腾起一片绯红。 第161章 雨势变大的时候,顾闻白正偷偷地将价值十金的药丸吃了。 才吃完,那股苦味还噎在喉咙中,卫英便来报:“公子,陈楼来了。” 陈楼带着人,挑了十个大箱子过来。大箱子俱是两个壮汉挑着的,看起来沉甸甸的十分吃力。 陈楼恭敬地道:“顾三公子,卫将军命我送贺礼与您。” 顾闻白示意卫英将箱子打开,却见十个箱子里全是铜板。铜板约是新换的,用麻绳串着,密密麻麻地堆着。 好你个卫苍,给落儿送的是酸不拉几的话本子。什么美娇娘爱上英勇神武的定西大将军,还生了一窝兔崽子,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昨晚看得他气得差些没睡着,若不是想起落儿说还要用它来赚钱,怕早就被他扔进了火盆里烧了。 卫英看向自家公子,只见他一张脸阴沉得比老天还要沉上几分。 他不由得蠢蠢欲动,只待公子一声令下便将这十个箱子的铜板全部扔出去。那卫苍也太过份了,竟然赤裸裸的挑衅公子。 谁料顾闻白却道:“卫英,将陈壮士领到花厅,好酒好菜伺候着。” 陈楼忙道:“卫将军吩咐了,若是三公子缺人手,尽量差唤我们,用不着客气。” 雨势越发的大,雨声哗哗,若是钻进雨中,不一会便成了落汤鸡。 顾闻白想了想,道:“那我便领下卫将军的情了。” 陈楼便领着二十个壮汉在花厅坐下。他看着贴得喜庆洋洋的房屋,在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那日卫苍对他说的话还历历在耳旁。将军竟是真的不顾以前与三公子的情谊,要抢那苏娘子。他今日带的二十个壮汉,便是要趁着乱,将苏娘子夺走。 陈楼正想得出神,忽然对上一双充满戒备的眼睛。 卫英正瞪着他。陈楼赶忙朝他露齿一笑。卫英哼了一声,将一坛子酒砸在桌上:“兄弟们,来饮一碗酒罢。” 卫真便摆碗,卫英倒酒,满满的倒了二十来碗。 等会他还要干正事呢,哪能饮酒。陈楼正要推辞,又见卫英死死的盯着他,一副若是不吃酒便要翻脸的样子。毕竟是在同一场鏖战中一起浴血奋战过的,陈楼的性情本就爽朗,如今见卫英这副样子,亦豪气道:“兄弟们,饮了顾三公子这碗喜酒!” 这些壮汉都是卫苍军中的兵,许久不沾酒了,闻着酒香肚中馋虫早就蠢蠢欲动。如今听得陈楼允许,便纷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是陈年的女儿红,味道醇香,入口绵长,再配上炒羊肚、凉拌鸡丝、卤牛肉作下酒菜,伴着哗哗的雨声,壮汉们一时昏了头,纷纷自己倒起酒来。 顾闻白站在花厅外,看着里头喧闹一片,冷冷地笑了笑,兀自走到那十个大箱子前,分别用脚踢了踢。 果然,其中有两个下头是空的。 他眼中缓缓地淬了寒意。 二十几年的兄弟情,就此断了。 那年与卫苍相识的情景他还历历在目。卫苍比他年长一些,也长得高一些,穿着新作的衣裳,一双眼睛神采飞扬。他见到顾闻白,一双眼睛敛了怜悯:“小弟弟,你唤作什么名字?” 顾闻白抬头望他,只觉得眼前的小哥哥长得很结实,若是打起架来定然不会输。 顾闻白报了名字,卫苍恍然大悟:“原来你便是顾太傅的儿子。” 他爹顾长鸣,虽然很少出现在社交场合,却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不过,顾太傅的儿子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不等他回答,卫苍便满眼孺慕:“若是我能见到顾太傅便好了。” 他说完,便自来熟地揽着顾闻白的肩,拍拍自己的胸膛:“贤弟,以后哥哥便罩着你了。” 二人相识后,得知顾闻白每日要走着上学,他便差小厮买了好几双舒适的鞋子送与他。 他也投桃报李,时常从自己的月钱中省出钱来,买一些时兴的点心与卫苍吃。 二人上学在一块,下课了也玩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顾闻白曾一度认为,卫苍对他,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以后,以后,若是二人陷入困境,他若是身边有一碗羹,定然全让了卫苍吃。 可如今……沧海桑田。 他变了,卫苍也变了。他甚至不惜要夺朋友之妻。 外头雨声嘀嗒着,屋中热水氤氲着,将顾闻白的脸衬得俊秀不凡。他闭着双眼,似是睡着了。 卫真轻轻走进来,隔着屏风低声道:“公子,事情办妥了。” 顾闻白睁开双眼,眼中似繁星点点,刹那间似暖春来临。 他起身,长腿跨出浴桶,从浴凳上缓步走下来,取了一条干帕子,将身上的水擦拭干净。帕子落在身上长长短短的疤痕上,若是旁人瞧见,定会骇一跳。 他扯落红袍,将疤痕裹上,衬得今儿的新郎俊秀无比。头发束冠,戴好噗头。长身玉立,似一棵俊秀向上的青竹。 他唇边噙了笑容道:“启程,莫误了吉时。” 繁事简办,顾宅除了陈楼等人,并没有请旁的客人。便是黄盛安、闵老、以及学堂的老师们,俱是邀请到堪折两园中去。 陈楼听得启程,连忙要起身。脑袋却昏昏沉沉的,身子软得不听使唤。他带来的二十个壮汉,早就伏在桌上一动不动了。 卫英将他按在椅上道:“陈兄,既然醉了那便歇着罢。”他语气客客气气,手上却拿来绳索,将陈楼捆得严严实实。他往陈楼嘴中塞了一块布,将他一把抱起,走出花厅,穿过雨帘,走到顾闻白面前:“公子,捆好了。” 陈楼意识半清醒着,见到顾闻白呜呜出声。 顾闻白靠近他,声音极低:“陈楼,你我相识数年,今日我大喜,不想你触我霉头。是以我只好先将你放进一个安全的地方,日后你也好与卫苍交待,你看可好?”他的声音温润,伴着雨声,煞是好听。 陈楼的眼睛亮了。他本就觉得抢亲是一件很卑鄙的事。他虽然是个粗汉子,但那日在黄家鏖战,顾闻白宁愿死也要让苏云落活着,这段深厚的感情若是被他拆散了,他亦良心不安。顾闻白如此做,倒是让他有了好理由。 见陈楼频频点头,顾闻白一笑,似春风暖阳:“卫英,将陈楼松绑,一起迎亲。” 陈楼一脸茫然地被松了绑,又被卫英亲热地揽着,一起撑着伞,上了马车。 雨势太大,是以卫真从车马行雇了好几辆马车,将顾宅的人全接过去。 陈楼上得马车,看着顾闻白的俊脸,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罩上一件红袍。 第162章 卫英一边帮陈楼套红袍,一边帮他戴仆头,整理好之后仔细地端详:“陈兄弟倒还是有几分人模狗样。” 陈楼疑惑不解,偏偏舌头发软,说不出来话来。 顾三公子说的安全的地方,便是将他弄成新郎的样子?幸好今儿他是奉命抢亲,而不是刺杀,否则等下死的不就是他? 陈楼后背忽地冒出一阵冷汗。 这卫将军与顾三公子为一个女子翻脸,他倒成了刀下鱼肉,真的……好憋屈啊。 没等他想完,卫英捏着他的嘴,将一粒药丸投了进去。 他笑道:“陈兄,对不住了,我喂你吃了一粒毒药。”他说得好似喂了一只包子那般。 陈楼苦着脸,他是不是被人刨了祖坟,才要受这种罪。 “陈兄若是想要解药,倒也简单,待会车一停,你便下车走进门中。” 陈楼不是傻子,卫英这么一说,便省得待会定是有什么意外。难不成,还有人要抢亲? 吃了那粒卫英自称的毒药后,他倒是浑身不发软了,还觉得一股暖流从丹田缓缓升起,随即蹿遍全身。 顾闻白眼神闲闲地看着陈楼,陈楼低下头,不敢与顾闻白直视。 “卫苍临走前与你说了什么?”他柔声问陈楼,仿佛在闲话家常。 陈楼羞愧,却不敢答出实话。他想了想,婉转道:“卫将军让我好好照料三公子。”还有苏娘子。 顾闻白脸上浮起笑容:“卫苍对我,可真是掏心掏肺的好。” 大家都在睁眼说瞎话。 卫英真的很想改姓。他不再想姓卫。 陈楼讪讪地笑着。 顾闻白不再说话,只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半柱香后,灵石镇就巴掌大的地方,便是天上下刀子,也走到了。 没有唢呐,没有盛大的迎亲队伍,没有似云来的客人,穿着摄盛喜服的新郎打着伞,从马车上狼狈地走下来。雨太大,伞遮挡不住雨水,不过才须臾的功夫,新郎身上的喜服就湿透了,露出精干的身材。 天暗得像傍晚,雨水如注,人的视线便受到约束。 黄禄山躲在巷口,咬着牙,他的蓑衣下藏着一把锋利的大刀,预备冲上去,将顾闻白斩杀了。他的孙子小奇,因为不敢叫大夫医治,便那样活活的死了!那日他将小奇放在女子学堂的房舍中时,小奇还剩最后一口气,一双眼不甘地看着他,声音虚弱:“祖父,你买糖给小奇吃,小奇便好了。” 他含着泪应下:“祖父这就给你买糖去。” 小奇便想要笑,可是笑不出来了。一双眼睛死不瞑目。 他本以为将小奇放进女子学堂,便能将那苏寡妇吓坏,让她再也办不成女子学堂。可事情却出乎他的意料。小奇,白白牺牲了…… 小奇走了,而这一双不要脸的狗男女,竟然还敢举行婚礼! 见他迟迟不动作,伏在他后头的人不耐烦了:“你快去啊!他若是进去了,便不好下手了!” 他是那般的胆小鬼吗?黄禄山恨恨地咬着牙,奔了出去。那晚像是见鬼了一般,无数石头从天而降,将他们砸得抱头鼠窜。他的脑袋被砸了一个洞,流了很多血,养了足足一个多月才好。现在起得猛还头晕目眩呢! 他心中一团仇恨的火焰熊熊燃烧着,促使着他快步朝顾闻白走去。 顾闻白已经走到门口了,堪园的门扇大开着,檐下挂着的红灯笼在浓密的雨中摇晃,晕出一团喜庆来。 黄禄山飞身扑向顾闻白,手中的大刀恶狠狠地砍向那团喜袍! 有人惊呼了一声!顿时将大门关得严严实实。 顾闻白矮身一倾,避过刀锋,长腿一扫,将黄禄山一脚踢飞。 正是时候!方才伏在黄禄山背后的数人,脚步无声地奔过来。 他们举着大刀,与顾闻白纠缠起来。 雨水洇湿了他们的眼睛,大刀无情,割断雨帘,刀刀砍向那穿着喜服的人。 卫英站在马车上,惊慌失措地叫唤着:“公子,公子!” 一把大刀砍在车辕上,回应着他。 卫英吓得立马躲进马车中。 车厢中,被喜服衬托得俊秀不凡的新郎正好整以暇地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这时忽而有人喊道:“方才那人也不要饶了他!”话音才落,密密的雨线中便出现一张大网,数人拽着大网,将正在打斗的数人全网到了一起。 穿着喜服的顾闻白也被网了个严严实实。 大网牢牢的将人裹成一堆,挤着中间的新郎,动弹不得。有人啐了一声:“竟是中计了!” 收网的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其中一人笑道:“好玩,好玩!”却是小战。 车厢门适时地打开,卫英举着伞,遮着一个同样穿着喜服的人走出来。尽管大雨滂沱,却仍不能减少他半分翩翩风度。他一双俊目扫视着被大网网得严严实实的那堆人,笑道:“我便不请各位到家中饮酒了。各位请自便。” 方才关得严严实实的大门又开了,两排穿着短褐的壮汉鱼贯走出来:“新郎到咯!” 穿着喜服,在众人中鹤立鸡群的陈楼一脸绝望。这顾三公子,明明有着那么多人手,竟然还让他作饵!若是卫将军知晓此事,会不会军法处置他?他好难啊! 大雨下得好大,将被捆得严严实实的数人浇成了十足十的落汤鸡。 顾闻白说的自便,便是让他们挤在一起淋雨。 顾闻白终于见到了他的新娘。 苏云落穿着深青色翟衣,脚踩青鞋,领口袖口下摆露出红色云纹镶边,头戴花冠,正对着他浅笑。她今日着了大妆,脸颊上贴了花钿,眉眼如繁花盛开,美目流转间似盛了万千星辰,曜曜生辉。 她今日犹如洛神下凡,美丽又端庄。 顾闻白痴痴地看着苏云落,直到坐在主位的李遥咳了一声方才如梦初醒。 闵怀征是主婚人,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对新人,满意极了。 拜过天地后,夫妻对拜时,顾闻白只顾看着苏云落,竟是忘了距离,差点就撞上苏云落的花冠。 朱蓁蓁用袖子轻轻掩着嘴儿笑起来。 大伙儿都在笑。其中一个男子笑得嘴都裂到耳边了。 朱蓁蓁眼尖,发现那男子便是卫英。 第163章 卫英今日穿了一件玄紫的深衣,一条玉色腰带扎出劲瘦的腰肢来。许是特地修整过脸面了,在灯火辉煌中,倒是显得神采飞扬,颇有几分英勇的味道。 其实,卫英长得还蛮好看的…… 朱蓁蓁偷偷想着。 新房设在折园,倒也免了将新娘接出门。如此暴雨的天气,正适合吃酒席。 辛嫂子等人端着托盘,将饭菜端上来。天气还凉,照旧是吃羊肉为主。灶房里烤了五只羊,端上来时香气四溢,勾人馋虫。 苏云落与顾闻白同坐一席。苏云落的目光直直落在面前的饭菜上,一丝余光都不给顾闻白。 顾闻白看了她数次,佳人还是只给他一个侧脸。 这是怎么了?顾闻白纳闷,再次看向苏云落。却见她腰肢紧紧绷得挺直,似是有些紧张。 他顿时明了,悄悄伏在苏云落耳边:“娘子别怕。不如,吃个饺耳壮壮胆?” 苏云落这回白了他一眼,面上总算有了一丝表情:“我才不怕。”她说着,夹起一筷子炒羊肚,吃了下去。 还说不怕,她的手都似乎有些颤抖了。顾闻白笑着,在桌子下捉住她的手,却发觉她的手冰冷得可怕。 苏云落歉然地看了他一眼:“我先回房了,你自与客人们敬酒。” 顾闻白心头似是猜测到了什么,他望着苏云落,脸色艰难,却还是挤出一句:“好生歇着,抱着汤婆子,别碰冷水。等会我吩咐辛嫂子煮一碗姜糖羹与你吃。” 苏云落却是抿嘴一笑,由咏雪扶着,回房去了。 顾老师,还是挺贴心的嘛。倒是记得她的小日子怕冷。 回得房中,苏云落也管不上那么多了,将翟衣花冠除下,让咏雪拿了月事带,到净房一看,果然是癸水来了。想来某人定然是捶胸顿足,吃喝不安。也是巧了,她吃了沈大夫开的药调理,上个月没来,这个月倒是说来便来了。 出得净房,咏雪端了一碗热热的姜糖羹与她吃了。 苏云落今日起得早,早就困极,吃过姜糖羹,半躺在暖榻上,不一会竟是沉沉睡了过去。 外头人声喧哗,屋中燃着的巨大喜烛跳跃着,映着苏云落疲倦的脸。 咏雪听了一会外头的动静,叫了几声:“娘子,娘子。” 苏云落迷迷糊糊地将身子侧了过去。 咏雪静静的等待着。 又过了半响,她再唤:“娘子,娘子。” 苏云落这回彻底没有回应了。 咏雪便不慌不忙从妆匣处拿了钥匙,去开钱匣子。 钱匣子的下层,藏了好些银票。是前日李管事给娘子的,娘子又给了她,让她亲手藏进钱匣子的下层。当时她数了数,足足有一万两。 一万两是什么概念?便是她家干好几辈子的活都赚不来的。若是她将银票拿走,按那人的说法,可以在京城里买一座小宅子。 咏雪细心地将银票卷好,用油纸布包了,塞进鞋子中。而后又从上层拿了几个银锭,藏进怀中。 做完这一切,她轻轻地走到苏云落面前,看着苏云落美丽的睡颜,轻轻道:“娘子,你别怪我狠心。你生活富裕,手上的钱这么多,为何对伯年哥这么吝惜呢?”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头风雨交加,暴雨如注,所有人都挤在花厅中吃酒,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行踪。她悄悄地开了门,却看见门前捆着一堆人正浇着倾盆大雨。有几个身体弱些的,早就昏了过去。 这雨这么大…… 咏雪犹豫须臾,便毫不犹豫地迈进暴雨中。 离折园不远的巷口,一辆马车停在不显眼的地方,一盏昏昏的琉璃珠灯在雨中摇曳。驾车的披着蓑衣,望见咏雪冒雨走过来,便敏捷地跳下车辕,迎上去:“咏雪姑娘。” 咏雪望着他,坚定地朝他说:“以后,我便不叫咏雪了。” 那人笑着,道:“那便叫你小雨罢,可好?” 咏雪道:“好。”从此以后,她便叫做张小雨,世上再无咏雪。她……是张伯年的妹妹。 那人将她扶上车,不一会便驾车离去。 咏雪倚着车壁,想着近来在学堂中新学的一句话:“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以后,她要做一条自由自在的鱼。 二人才走后不久,大雨忽然停了。 雨停,来做客的大伙便辞别纷纷家去。当然了,雨停是一个借口,更多的是想留给新人空间。毕竟,春宵一刻值千金嘛,他们又不是不知趣的人。 顾闻白匆匆地回房。 房中静悄悄的,喜烛燃着,新娘闭着双眼,正侧睡在暖榻上,连被子都没盖一张。顾闻白替苏云落盖上被子,蹙眉道:“方才不是咏雪伺候的吗?人哪里去了?” 他唤苏云落:“落儿,落儿?” 苏云落睡得沉沉的,丝毫没有反应。 顾闻白心头一跳,赶紧去摸苏云落的鼻息。幸好,鼻息绵长。他又去摸苏云落的手,只见冷冰冰的。他又去摸苏云落的额头,幸好,并不烫手。咏雪怎地就由着她如此睡在这里? 顾闻白只得走到门口,唤咏春咏梅:“灶房里可有热水,快快打来。” 外头咏春咏梅应下,很快便端来热水。只不过,她们端热水的时候,为何辛嫂子与狄嫂子的脸色意味深长? 热水端来,顾闻白问咏春咏梅:“咏雪去哪里了?” 咏春咏梅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回大爷,不省得。”辛嫂子与狄嫂子可是调教过她们了,顾老师进了门……呃不,娶了自家娘子,便唤大爷。 算了,明日再责罚她。 顾闻白让二婢退下,自己亲手拧了热帕子,替苏云落卸妆。亮堂堂的烛光下,映着苏云落光洁的额头。因戴了花冠,她的头发只绾成髻。浓艳的妆容一一被拭去,露出一张小小的光洁的脸庞来。她眼睫毛微微晃动着,樱唇粉粉嫩嫩,让顾闻白忍不住低头,啄了上去。 她的味道却真好吃。占了大便宜的顾闻白丝毫不知悔改,一路啄上去,亲了,亲光洁的额头。 苏云落仍旧沉沉地睡着,身子极软。 不对劲!顾闻白蹙眉,望着苏云落沉静的面容。不知怎地,他忽而慌了,略略提高声音:“落儿,落儿。” 没有回应。 美人沉睡如斯。 他望见正搁在一旁的碗。里头还残留了一些姜糖羹。 消失的咏雪,沉睡的落儿,姜糖羹…… 顾闻白猛然起身,将碗拿起,舔了舔残留的姜糖羹。 是蒙汗药。 第164章 苏云落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往常小日子来,她定然肚痛难当,只能脸色煞白地躺在床上,蜷成一团。 可这回,竟是不疼。 小肚子上的汤婆子仍旧温热温热的,熨帖着丝丝不适。便是盖着的裘毯,也暖和得不像话。 她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绣着福禄寿的帐幔。 天色仍旧暗沉沉,外面的雨声仍旧哗哗,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她正想翻动一下身子,小肚子上的汤婆子忽而动了,有一道低哑的声音道:“落儿,早安。” 她的后背忽而绷直了。 小肚子上的汤婆子继续动着,轻轻地摩挲着:“落儿,可还疼?” 苏云落顿时一窘。原来小肚子上的不是汤婆子,而是顾闻白的手! 见她一直不说话,顾闻白将大手一收,拢紧她,紧紧压在怀中,继续在她耳边低语:“落儿,我的好落儿,你终于是我的妻了。” 他的声音低哑,若有似无地用温热的气息吹在她的耳侧,吹出一片绯红来。 苏云落仍旧没说话,只感受着背后怦怦的心跳声。 顾闻白也不再说话,只将她拢得更紧,仿佛要将她压进自己的身体中。他拢的时候,又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仿佛了了一件大事。昨晚发现她被咏雪下了蒙汗药,他差些吓得魂飞魄散。幸好后来检视过,她只是沉沉地睡了过去,旁的没有事。他又见屋中并无凌乱,也不知那咏雪拿走了什么。出去盘问众人,可是看到咏雪出门。门房张大富忽而闪过一丝窘迫:“我,我以为咏雪姑娘是替东家抓药去……” 这新婚之夜,有好些姑娘的身体是承受不住的,严重些的还要请大夫。他一时想岔了,竟没有问咏雪。 顾闻白:“……” 当时雨势颇大,众人又都吃了酒,苏云落既无事,也没有别的人来生事,顾闻白便嘱咐众人该当值的当值,不当值的且去歇下,便回了房。 他将苏云落抱上床时,佳人兀自睡得正香。顾闻白又忍不住偷了一个香,想起以前她来癸水时不适,便一直将手按在她的小肚子上。 温香软玉在怀,又是自己心爱的妻子,顾闻白差些便要破功了。 幸好,没有将从沈大夫那买的药丸给吃了。不然这长夜漫漫,够他受的。 外头雨声哗哗,此时正适合耳鬓厮磨的谈情。 苏云落侧着身子,柔软的青丝披散着,与他的纠缠在一起。顾闻白闻着她的发香,轻轻地将掩着她耳朵的发丝勾起来,放在鼻下嗅着。 “落儿,你好香……” 顾闻白喃喃道,将苏云落抱得紧紧的,二人又盖着裘毯,不一会,苏云落竟然觉得热意滚滚,身后的人热得像一块烙铁,将她的脸烧成了绯红一片。她嘤咛了一声,低声道:“你好烫。” 后面的狗男人便低低地笑了,哑声道:“以后我便是你的汤婆子,你走到哪,我便贡献温暖到哪。” 哼,想得倒美。苏云落动了动身子,瞧着外头暗沉的天色,看向沙漏,已经是辰时末了。虽然不用敬茶、回门,但柳芽儿与朱蓁蓁愣是让她休沐三日,美名其曰:操劳婚事劳累,须得好好休息。 只可惜,她的癸水来了…… 某人的脸色定然十分难看。 她挣脱后头那热滚滚的怀抱:“快快起来罢,休要叫旁人笑话。”她睡足了觉,只觉得神清气爽,虽然小日子来了,但比起以前,倒是要舒服得多。 狗男人扯着她衣衫的下摆,哼了一声:“哪个敢笑我们?”说完又赶快巴巴道,“昨晚你在怀中拱来拱去的,我倒是睡得不踏实。落儿,好落儿,再陪为夫睡一会罢。”他特地将“为夫”二字咬得特别重。 这一句话却是说错了。苏云落睨了他一眼:“既然睡不踏实,那今晚便各睡一处,倒是互不干扰。” 顾闻白的脸变得比六月的天还要快:“落儿,为夫错了。为夫知错就改。”说着竟是耍起无赖来,将苏云落一揽,他一翻身,便将苏云落压在身下。 苏云落脸一红,推着他的胸膛,急道:“你疯了?” 回答她的,是狗男人热切的唇。 倒也不曾越矩,只是将她的唇来来回回地尝着,一遍又一遍,似噬甘露,似噬花蜜,逼着底下佳人只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襟,嘤咛着,肆意地盛放着。 外头忽而打起春雷来,雷声震震。 雨声却是小了。渐渐的,听得外头似是有人在走动。 一通胡闹之后,苏云落一双杏眼染了桃花红,一张嘴儿被某个狗男人咬得水汪汪的肿胀。 顾闻白抱着她坐在妆镜前,下颚抵着她的耳朵:“我的落儿真美。” 镜中俊男俏女,柔情蜜意,视线交缠着,十指紧扣,青丝纠缠不清。 顾闻白取了木梳,替苏云落梳发。他手指修长,梳起头发来竟然十分熟练。前晚他替她梳发时她便发觉了,顿时道:“倒是颇为精通。” 顾闻白却乐了:“落儿可是吃醋了?” 苏云落不想理他。 顾闻白却自顾自道:“自小照顾我的便只有一个年迈的老仆,他不大会梳发,我自小便是自己梳发,绾髻。”他动作轻轻,问她,“可要梳高髻?” 梳高髻头皮绷得紧,如今休沐,又是下雨天,她懒懒地道:“绾个坠马髻罢。” 顾闻白看过她绾坠马髻。当即手指灵活地将头发绾起,松松地绾成坠马髻。 镜中美人因睡了好觉,皮肤水光白净,眼儿弯弯,嘴角微微翘起,含了无限春情。 顾闻白忍不住道:“总算知晓了为何从此君王不早朝。我这等升斗小民,更是只想春日晏起,只想与自家娘子画眉。” 苏云落用手肘撑着自己的脸颊,睨着那个口口声声只想与自家娘子画眉的男人,道:“外面打着雷呢,可别乱发誓。” 她语气中染了笑意。话虽是如是说,心中却是欢喜的。原来,这便是闺房之乐吗?只有她,只有他,没有旁人,没有姨娘。只有说不尽的情话,暖意融融的房屋。一年四季一屋二人三餐,尽管平淡,却能衍生出无限的幸福来。 正在此时,一道雷声适时地响了起来。 顾闻白:“……” 再一道雷声响起,咏春在外头低声问:“娘子,您可起了?方才毛瑟瑟来报,咏雪并不在灵石镇上。” 第165章 听着顾闻白将昨晚的情形说完,苏云落起身,取出钱匣子,打开。 拢共不见了一万两的银票。 她怔怔地坐在椅子上,竭力想起咏雪这段时间的异常。因新买了咏春咏梅,是以咏雪在她跟前伺候的功夫便少了。也是她认为咏雪已经能独当一面,是以不断地倚重她。咏雪管着她的钱匣子,可以帮她到鞋袜铺对账,咏雪已经认得许多字,在学堂中上课之后进步越发的快。她还心有慰籍,咏雪是个好姑娘。不曾因为张伯年的事怨恨她。 她是有意,将咏雪培养成蝶舞她们那样的帮手,将来能替她行走四方,管理生意的。 可咏雪竟然背叛了她,在她丝毫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竟用蒙汗药将她药倒,偷走银票。 她是不是还得感激她,感激她放的不是毒药,而是蒙汗药。 苏云落的头隐隐疼了起来。 顾闻白将她手上的钱匣子取走,宽慰她道:“破财消灾。” 苏云落抬眼看他:“她是因着张伯年而怨恨我。她还曾向我支了十两银,替张伯年办后事。那时候我便该想到,她对张伯年用情至深,无论如何,心中总是有芥蒂的。” 顾闻白面色郑重地看着她:“是咏雪心不纯,才会如是想。她光想着我们不肯多资助张伯年,却是不省得,我们的职责本就是授业传道,而并非大善人。假如人人都如是想,便都蜂拥至我们身边,日日叫我们施舍便好了,也不用去劳作。” “当初我来到灵石镇,的确有过那般的念头,将自己的钱财全都捐出来,资助家贫的学生。但我才展露了一点的钱财,便有好几个无赖寻上门,叫我救助他们,否则便将我们赶出灵石镇。卫英将他们打出去,我便断了那样的念头。我亦不敢时常到饭馆中去用饭,便是卫英做得再难吃,我亦忍了。”顾闻白当然不敢说,好些姑娘争先恐后地要挤进他家做厨娘,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苏云落给了他一个原来如此的眼神。怪不得他们吃了辛嫂子炊的饭菜,念念不忘呢。原来是活活的饿了好几年。 如今想想,似乎有些傻。 “但学生当中的确有几分聪慧,家中穷困潦倒的,放弃学业分外可惜。而我经过深思熟虑,便想了劝说商户,让他们资助学生们这个法子。每月拿出几百钱去资助学生,对于家产丰厚的商户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但这几百钱,学生却可解了后顾之忧。虽然不能吃上珍馐,但粗茶淡饭足矣。” “刚开始踏入商铺时,我脸皮还有些薄。那些商户虽然尊我是老师,但真正愿意拿出钱来资助学生的,寥寥无几。大部分的人是推托,推托便算了。竟还曾有人放狗出来吓唬我们。”顾闻白忆起往事,云淡风轻。虽然那狗差点被卫英逮了剥皮。 苏云落扑哧一声笑了。 “后来我上门多了,脸皮便越发的厚了。还真有商户愿意资助学生。局面渐渐打开,学生愿意相信我,商户尊重我。后来为了帮着商户拉拢生意,我便编了秋祭这一名头,让学生们帮着商户宣扬。秋祭举行了两次,便得到了商户们的认可。” 苏云落想起秋祭时的盛况,四镇八乡十六村的人都来了,人头攒动,的确对灵石镇产生十分可喜的影响。不得不说,她的夫君,还是有几分才气的。比起那卫苍嘛,一颗心赤诚,苍天可鉴。他是真心实意的为灵石镇的孩子们着想。若不然,她早就让阿元拿起扫帚,将他赶出去了。 如是想着,一双美目便带了一点与平日里的不同。似是,掺合了某些崇拜。 美人目光炙热,与平日不同。 顾闻白自然发觉了。此时他说着说着,便不由自主地挨着苏云落坐下,将她揽着:“她走了也好,省得不知哪一日积怨太深,到时候给你羹中放的,便不是蒙汗药了。”要省得昨晚,他差些魂飞魄散。只能庆幸那咏雪还不至于太糊涂。 他的手不安分。渐渐越过肩头。 苏云落睨他一眼,神情似嗔。 顾闻白色令胆壮,正要偷香。忽而听苏云落幽幽道:“咏雪的身契还在我手上呢,若是我报了官,她便是逃奴。” 到底是谁带她离开灵石镇的? 咏雪是土生土长的灵石镇人,年纪还小,还不曾离开过灵石镇,昨晚这般大雨,她都能走掉,应是乘坐了马车。 又一声响雷震震。 雷声毕,有人尖着声音嚎道:“臭不要脸的寡妇,自个勾引了顾老师不说,还唆使自己的丫鬟勾引我的郎君!天爷,就让雷神将这臭婊子劈死罢!” 这把嚎叫听着有点眼熟。 鞋袜铺外,雷夏淋着雨,散着头发,一双眼睛通红,正跳着脚骂。 此时街上虽无人,但其他铺子的商户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 自从苏云落来了灵石镇,热闹就一天比一天多。人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苏云落的轶事,尤其是她昨日将顾老师迎娶进门,地上更是掉了许多下巴。 苏云落,也太厉害了!凭着一己之力,将灵石镇上最风流倜傥的人物给降伏了!虽然顾闻白是个不会做官的书生,但镇上还是有许多人相中他,想让他做女婿的。这嫁女儿嘛,不就是希望女儿能嫁一个对她好,还有几分儒雅的人?顾老师这般儒雅,便是日后夫妻打架,定然是打不赢妻子的。 看热闹的人心思各异,若不是还下着雨,他们早就奔走相告了。 雷声一道接一道,雷夏哑着声,欲捶打阿元:“滚开,你这看门狗!苏寡妇,你给我滚出来!还我郎君!” 她的指甲尖利,阿元通红着脸,左挪右闪。 张大富气势汹汹,提了根棍子过来:“哪来的泼妇,在这里污蔑我们东家!我们东家还要告你家郎君拐走奴婢呢!” 雷夏瞪着双眼:“那小贱蹄子仗着她生的好,时常与我家郎君幽会,我家郎君糊涂,竟然将家中的钱全都卷走与那小贱蹄子私奔了!叫苏寡妇赔我的钱!” 啐,原来是来讹诈的。瞧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衫,一看便是身无长物,家徒四壁,家中的钱,许是几个铜板罢。 张大富正要回骂她,忽而有道清脆的声音道:“这位婶子,我们东家有请。” 第166章 婶子?雷夏听了差些恼羞成怒,她才双十年华的年纪,那人竟然叫她婶子?她定睛一看,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眉清目秀的样子似乎有些眼熟。 小男孩笑吟吟的,雷夏眼珠一转,朝张大富哼了一声,拢了拢衣衫,钻进了堪园的门。 小男孩撑着伞,在前面引着路,雷夏跟在后头,望着张灯结彩的园子,心中不由得呸了几声。没想到那苏寡妇手段了得,竟然真让那顾问白迎娶她为正妻。雷夏又斜眼扫向廊下,只见虽然还下着雨,但廊下站了好些似是仆人模样的人,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她。看那穿着,倒是穿得都比她好多了。 小贱蹄子,竟然勾引贺过燕。明明过一阵子,她就可以随着贺过燕到京城去过上有奴婢服侍的爽快日子。谁料竟然被那小贱蹄子捡了个大便宜。 雷夏心中对苏云落的仇恨越发的浓了。 小男孩将她引到一处房门大开的地方。外头站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年纪似与咏雪一般大。旁侧还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正冷冷地盯着雷夏。 上好料子做成的帘子半挂着,一座仙鹤翱翔的屏风隔断了视线,只可以影影绰绰地看到里头似是坐着两个人。 雷夏抬步就要往里走。 膀大腰圆的壮汉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站住。”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雷夏挺着胸,直要往那壮汉身上靠:“你敢动我,我便大叫非礼!” 壮汉一拧眉,往后缩了缩。忽而一只大手从旁侧伸出来,将雷夏一推:“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般不要脸的。挺个胸脯便往前蹭男人,你是有多饥渴?” 那只大手的主人横着眼,狠狠地盯着雷夏。 是个粗壮的婆子。 雷夏只得往后退了几步,跳着骂道:“苏寡妇,你个贱人,快快将我家夫君还给我。主子不要脸,下人也不要脸,可真是一窝不要脸的狐狸媚子,下贱的命。” 那婆子正是狄嫂子,她闻言眉头一拧,大步上来,一把将雷夏双手嵌住:“辱骂东家,让我撕了你的嘴!” 狄嫂子力气大,雷夏挣扎着,一头乱发披散着,狼狈不堪。 那屏风后忽而人影晃动,有人出来了。 雷夏忽而挣脱狄嫂子的钳制,就要往门口扑去,忽而对上了一双冷若冰霜的眸子。这双眸子,她曾无数次渴望着让它们落在她的身上;也曾无数次,她在梦中抚摸过它们的主人…… 她怔了怔,止了脚步。 眸子的主人身着一身宝蓝直襟长袍,似劲松一般地站在那里,俊美无双。 是顾闻白。 他果然是灵石镇上最好看的男子,自从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颗芳心便沉沦在其中。她为了他,可以熬成老姑娘;她为了他,可以委屈自己做任何事。可他,偏偏选择了苏云落这个贱妇!而她,最后不得不委身贺过燕那种人。 雷夏越想越委屈,眼中泪珠竟然滚滚落下,她抽泣着,猛然扑到顾闻白脚下,委屈地叫着:“顾大哥,你可要替夏儿作主啊!” 众人:“……” 顾闻白嫌弃地往后头一退,脸上挂着寒霜:“你的夫君贺过燕哄骗咏雪,引诱她偷了巨款银票逃走,这笔账我们正要找你算。你来得正好,也省得我们去寻你。” 他的话语又冷又冰,雷夏怔怔地看着他,忽而声嘶力竭起来:“不,不,你不是顾大哥,顾大哥很温柔的,他从来不曾这般对我……” 这女人,是不是犯了臆症?整日活在幻想中。他哪有温柔地对待过她? 雷夏涕泪交加,不死心地又往前匍匐着:“顾大哥,我还记得那年,你初来灵石镇,你走进我家,你来寻雷春,你对着我笑……” 顾闻白皱眉,他那时不过是出于礼貌,嘴上挂着疏离有礼的笑容而已。 屏风里的人低低的哼了一声。 雷夏听到了,顿时叫道:“都是苏云落那个贱人,教唆你,带坏了你,顾大哥,从此你便不肯再看我一眼了。我哪里比不上她了,她一个寡妇,年纪比我大,长得也没有我好。她,她不过是有两个臭钱……顾大哥,顾大哥,你看看夏儿啊……” 她发髻散乱,穿着一件似是多日不曾浆洗的粗布衣衫,衣衫下摆裹了泥浆,脏污不堪。双眼糊了泪水,鼻下挂着两管鼻涕,此时满脸忿恨,面目可憎,便是街边的乞儿,也比她体面。 她已然疯了。 再与她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顾闻白冷酷道:“你长得太丑,我不想看你。你废话可说完了,若是没有说完……狄嫂子,将她扔出去。” 雷夏怎肯出去?她又要朝顾闻白扑上来:“顾大哥,夏儿委屈啊……” 狄嫂子一把抓住她:“想撒泼,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慢。” 屏风里的人忽而出声。 雷夏醒悟过来:“苏寡妇,还我夫君!” 却见她的顾大哥急急撩袍进去,柔声道:“落儿,我来扶你。” 须臾,顾闻白扶着苏云落出现在雷夏面前。 只见苏云落身上穿着一件绯红的高领短袄,下面系着同色的百褶裙。短袄做得十分精致,便是阴天,也能隐隐约约看到海棠花的纹样。短袄长裙,衬着她窈窕的身材。她梳着坠马髻,虽不施粉黛,面容却柔光焕发,美目更是似潋滟了春光无限。 雷夏忽而想起,昨晚是顾闻白与苏云落的新婚之夜。而苏云落如今又是这副模样,定然是承受了顾闻白一晚的雨露,此刻才显得如此的不胜娇弱,容光焕发。 她嫉妒极了。想起贺过燕,心中的恨便似一条毒蛇不断地扭曲着。凭什么苏云落毁了自己的幸福,而她却能与自己心中的高岭之花共赴巫山云雨? 雷夏嘶叫一声,再次挣脱狄嫂子的钳制,朝苏云落扑去。 “贱蹄子……”她话音未落,便被一只大脚狠狠地踢到三丈外。若是折园再小些,便出了院墙了。 顾闻白收回脚,安慰苏云落:“落儿,她就像一条疯狗,你何必传她进来?” 苏云落叹了一声:“我原本以为,资助她一辆马车,以及一些钱,让她进京寻夫……谁料她竟然不领情……” 被踢得老远的雷夏闻言,破口大骂:“苏寡妇,你休想用钱打发我!” 苏云落仍旧幽幽道:“一千两银。” 第167章 铜盆里注了热水,柔软的帕子湿了水,浸出若有似无的香气来。 雷夏用帕子洗了脸,坐在咏雪往日住的耳房里,掌着那面精致的铜镜,看着咏春替她梳了发,最后绾成高髻,包上青色的头巾。 梳洗过后的她,总算有了几分干净利索。 她的身量与辛嫂子差不多,此时将旧衣衫换下,穿上辛嫂子的青衫,裙子一系,腰肢倒也盈盈可握。 收拾过后的雷夏,被带进厢房。 苏云落正坐在玫瑰椅上,眼皮半坠。她身后站着咏梅,姿态恭顺。 见雷夏进来,她微微抬眼。 以前雷夏并没有真正近距离地细细观察过苏云落,她与苏云落的几次见面,都十分匆匆。虽然不想承认,但苏云落在她心中,的的确确是一个长相还算美丽的女子。 而这一会,似柔弱无骨地坐在椅子上的苏云落,有一种迫人的威严。 有了那一千两银子作地,雷夏总算有些识时务了。 不过,她还是倔犟地没有先开口。 苏云落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她一双眼,轻轻扫过雷夏,道:“依你的姿色,配那贺过燕绰绰有余,何况他如今又……你确定还要到京城去寻他?” 雷夏当然不会告诉苏云落自己图的是什么。她只咬牙道:“你姿色好,又有财产傍身,自然是不能理解我们这等人。” 苏云落轻轻一笑:“马车与银两已经备好,便在门外。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她就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 苏云落的纤纤玉手捻起一张薄薄的纸:“这是咏雪的身契,现在我将她的身契交给你。” 雷夏大喜,呵,那贱蹄子的身契在她身上,还不怕她治不死她!只要她到了京城,将那贱蹄子发卖到烟花之地去,还能赚一笔。 像是猜到她的想法,苏云落的眼皮轻轻阖下来:“我的条件是,你到了京城,帮我做一些事,做得好,你不仅能拿到咏雪的身契,我还另外给你五千两银。” 雷夏还不算蠢,一双眼惊疑不定地看着苏云落。 苏云落缓缓道:“你答不答应?” 她也不急,只从旁侧取了一杯花茶,缓缓吃着。 咏雪的身契,以及六千两银在她面前晃来晃去,虽然她不想要贺过燕了,但是也不能这般轻易地叫他脱身,雷夏一咬牙:“行!” 她既然已经答应下来,苏云落想了想,好心地与她道:“京城不比灵石镇这等乡下地方,那城里的每一道砖缝里,怕是都浸淫了不少人血。” 雷夏心念一动,态度忽而诚恳起来:“还请苏娘子指点。” “指点不敢。”苏云落端着茶盏,看着里头的热气缓缓上升,她轻轻地吹了口气,“只一句忠告,那便是最亲近的人,亦不要相信。” 马车果然备好了,路上的换洗衣服,干粮水袋一应俱全。 甚至还有一个车夫。虽然那车夫的身板瘦弱了些,但一脸笑嘻嘻的很熟悉。雷夏似在哪里见过。 待车驱了好一段路,路上雨滴渐疏,雷夏抱着包袱晃晃悠悠的睡了一觉,才想起来,那车夫可不就是将黄三姑娘捆起来的那位厉害的武夫? 方才她还生出一些心思来,琢磨着要不要欺骗苏云落,这下彻底不敢了。 折园里。 因二人晏起,半途又处理雷夏这事,顾闻白与苏云落腹中也唱起空城计来。苏云落差了咏春咏梅传膳,自己则先净手。 顾闻白也凑到她身后,二人一道洗着。 苏云落忽而瞄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为了雷春,操守都不要了呢。” 顾闻白暗笑,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他捉住苏云落在水中的双手:“除了落儿,其他女子在我眼中皆是一样的,毫无区别。不过,落儿吃起醋来的模样,倒是十分好看。” 苏云落挣脱他的手:“巧言令色。” 午膳摆好了,除了素日里常吃的,还要一碗浓郁的汤药,并一碟蜜饯。顾闻白本来还打算扮演一下贴心夫君的角色,没成想苏云落用过饭,一口气将汤药吃完,连蜜饯都不用吃,便漱了口。 她身子酸软,便没有走动消食,仍旧脱鞋上榻半躺着看书。 顾闻白从身后揽着她,叹道:“觉得自己毫无用处。” 苏云落睨他:“一把年纪了,那些风花雪月没甚用处。” 顾闻白:“……” 苏云落又道:“难不成还要再来一次英雄救美?那一次便足够了。”每每想起他像个血人似的倒在她面前,她便觉得心神俱裂,不能再承受多一次那样的经历。 顾闻白不再言语。那次不管是对她或是对他,都是一场噩梦。 也罢,每日安安分分,一日三顿,便是最好的结局。 他收紧双手,问她:“可还不舒服?” 说着一双手便探向衣襟,神情万分认真,预备再当一次汤婆子。 这大白天的……咏春咏梅可还候在帐子外。苏云落脸一红,微微挣扎了一下,却正巧自投罗网,让顾闻白的双手放在了不该放的地方。 顾闻白咬着牙:“落儿,你定是故意的……” 恶人先告状!苏云落不敢动,那狗男人的双手却没有再挪开。 外头雨声嘀嗒,咏春咏梅在外头低声说话。苏云落的脸红得像宛若天边的晚霞,她心跳如雷,偏偏那狗男人的手还…… 气氛正旖旎,忽而咏春在外头道:“大爷,卫二管事来了。” 自从两家并成一家,李管事仍旧是李管事,卫真便成了二管事,而卫英仍旧是卫护卫。 近来李管事不管事,里里外外,忙前忙后的俱是卫真。 顾闻白咬牙,翻身下榻。 卫真站在廊下,身后还跟着一个老妪。 老妪见得顾闻白,神情激动,朝顾闻白行礼:“老奴见过三公子!” 竟是简言的娘亲满妈妈。 满妈妈在顾家的灶上做了三十年,对顾闻白自然是分外熟悉。当年三公子出生的时候,洗三礼的宴席还是自己操刀做了好多道菜的呢!后来自己的女儿又嫁给三公子的护卫卫真,满妈妈对顾闻白的感情自是不一般。 顾闻白忙扶起满妈妈,见她风尘仆仆,满脸沧桑,两旁的肩上甚至还有被雨水洇湿的痕迹。想来是刚到灵石镇,便匆匆来见她。 数年不见,满妈妈竟是老了许多。他记得,她的年纪,似是比满妈妈还要大上几岁。也不知是否亦满头白发…… 心念一转,嘴上却道:“满妈妈可曾用过饭了?” 满妈妈却道:“老奴听得三公子成亲了,欢喜极了,便顾不上用饭。” 这,是要拜见苏云落了。 第168章 往日的旧仆要拜见自己的妻子,这不过是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情。顾闻白正要允了,忽而见满妈妈的后面跟着一个垂着头的女子来。那女子垂着头,看不清面容,但顾闻白记得,明显在顾家没有见过她。 他皱眉,问满妈妈:“这是何人?” 满妈妈转头一看,忙斥道:“拾儿!你怎地跟来了?” 那名叫拾儿的被满妈妈斥责,便畏畏缩缩起来,但却又怯怯地伸出一只手,轻轻拉着满妈妈的衣袖。 从顾闻白的角度看去,恰好看到她面容上的疤痕。 见顾闻白不悦,满妈妈只得赶紧与顾闻白解释道:“这是老奴在路上捡到的女子,名唤拾儿。她这一路与老奴相依为伴,是个怕事的。想来是到了陌生的地方见不着我,才害怕跟来了。还望三公子莫怪。” 卫真低声道:“拾儿,不是让你在外头候着吗?怎地跟进来了?”对于岳母在路上捡了个不明身份的女子,虽是个傻的,卫真也不敢说她。但又不能与岳母明说,如今他们的处境十分危险。 那拾儿被卫真这么一说,越发的畏缩,竟然撒开满妈妈的袖子,转头就冲了出去。 卫真一愣,又不敢说满妈妈,只得转头与顾闻白道:“大爷……” 卫真跟了自己多年,在他的老岳母面前,顾闻白还是要给他几分面子的。当下顾闻白便示意咏春来扶满妈妈进去。 咏春机灵地扶着满妈妈,笑道:“满妈妈快里面请。” 满妈妈由咏春扶着,跨过门槛,见房屋虽然不大,但里头的家具全是上好的木料制作而成,布置也十分的雅致。此刻外头是下雨天,天色阴沉,屋中却燃了好几盏琉璃灯,又点了蜡烛,衬着明显看起来是新裁的帐幔,擦拭得铮亮的摆瓶,一切显得便是比起京城里的顾家,也毫不逊色。 满妈妈虽是整日在灶房里忙活的厨娘,但每逢年节,也常到主子的屋中领赏的,自是见过几分世面。她今早冒着雨,匆匆赶到灵石镇,闻得简言说三公子娶妻了,心中大吃一惊。三公子竟是放着那满城的姑娘不要,却偏生娶一个寡妇,还是个商户?是以她竟然不顾自己尚未收拾好,便匆匆过来。 搀扶她进去的小丫鬟梳着双丫髻,一张脸儿笑吟吟的:“满妈妈,注意脚下。” 满妈妈心头又满意了几分。 待进得起居室,只见暖榻上端坐着一人,一身绯红的短袄衬托出面容光洁美丽,滟滟间却又隐着半分威严。 满妈妈吃了一惊,赶紧垂下头去,给苏云落结结实实行礼:“老奴见过三奶奶。” 苏云落微微一笑:“满妈妈快快请起。咏梅,给满妈妈看座。咏春,给满妈妈看茶。” 二婢忙活着,将满妈妈服侍得体体贴贴。 自己不过是一个灶房里的厨娘,这少奶奶对自己却没有半分轻视,比起现在在顾家明面上恭顺,私底下对下人却十分苛刻的那个冒牌少奶奶,简直是云泥之别。 寒暄过后,满妈妈吃着茶点,坐在软绵绵的绣墩上,便决心与苏云落站在同一阵线上。 她左右看了看,放低了声音:“三奶奶,如今老太太身子不好,老爷又不管事,二房虎视眈眈,三爷若是不回去,这偌大的顾家,可便要落在那人手中了。” 苏云落意外,满妈妈与她初次见面,竟然迫不及待与她说起顾家这等秘辛来。看来这顾家,竟是四面漏风了。 见苏云落并不阻止她说下去,满妈妈说的话越发的顺溜了:“三奶奶,您可不省得,那叫月娘的,是个假冒的……” 苏云落打断她:“满妈妈,慎言。”她朝咏春咏梅使了个眼色。 咏春咏梅垂着头,安静地退了出去。 满妈妈恍然大悟,朝自己作了个掌嘴的姿势:“都怪老奴这张嘴,口无遮拦。” 苏云落面上不显,心头却略略有些不虞。她与简言接触不多,素日里瞧着卫真倒是个忠诚的。怎地这满妈妈一把年纪了,还这般不知分寸。 不过,那月娘是个假冒的,满妈妈一个下人竟是知晓,那么,作为掌管顾家中馈的顾闻白的母亲,决不会毫无知觉。她竟然纵容于玲珑的私生子成为顾家的主子?苏云落隐隐约约,觉得似是有哪里不对。 见苏云落并没有接她的话,满妈妈也知趣:“都怪老奴一路风尘仆仆,脑子竟是糊涂了。老奴便先自回去梳洗梳洗,改日再来给三奶奶请安。” 苏云落忽而盈盈一笑:“满妈妈,顾家可是放了你的身契?” 满妈妈赶忙道:“是老奴攒够了银钱,将身契赎回来了。” “既如此,那满妈妈以后在我面前,便不用自称老奴了。倘若以后满妈妈来玩,我自是欢迎。” 满妈妈一怔,见苏云落仍旧盈盈笑着,但那笑容里却掺了一点别的什么东西。 她虽是厨娘,可到底是在顾家待了三十年,哪里不省得苏云落是个什么意思?她,这是讨了苏云落的嫌了。 苏云落唤咏春咏梅进来,对咏梅道:“满妈妈长途跋涉,年纪又大了,尚未歇息便来见我,满妈妈有心了。咏梅,待会吩咐辛嫂子,让她拿些上好的燕窝与满妈妈。” 咏梅应下自去了。 满妈妈讪讪地,仍旧由咏春搀扶着送出门去。 外头连绵的雨滴沉沉地坠着。 顾闻白站在廊下,芝兰玉树般地站着,见她出来,朝她微微一笑。竟是没有丝毫的挽留。 咏梅端来一个小匣子,笑吟吟地递与满妈妈:“满妈妈,慢走。” 卫真打着伞,将一脸茫然的满妈妈接过。 满妈妈上了车,抱着那个小匣子,怔愣了一会,才想起这一个月陪在她身边的拾儿不见了。 拾儿虽然不说话,又愚钝,长得也不好看,但对她却是很贴心。简言嫁得早,这几年又不在她身边,拾儿倒像她的女儿一般了。 她赶紧撩帘:“卫真,拾儿呢?” 小瓜瞪着眼睛,看着拾儿:“你是谁,从哪里来的?别到处乱跑!” 小瓜年纪虽然小,但气势却足足的。李管事吩咐他守着何姑姑,他便认真看守着房门,决不让一只苍蝇飞进去。 脑瓜中想着今晚辛嫂子做什么菜,忽而见拾儿走了过来。拾儿身上的衣衫脏兮兮的,脸上又有疤,小瓜便赶紧拦住她。 那拾儿比他高两个头,竟然被他斥得将头垂得低低的,转身便要离开。 小瓜松了一口气,忽而见那拾儿转过脸来,一双眼似是淬了恨,又似是淬了什么东西的看了他一眼。 小瓜一怔。 第169章 不过一瞬,那拾儿又转过头去,像个痴儿一般地走了。天上坠着雨,她也不打伞,只埋头在雨中走着。 小瓜揉揉眼睛,自言道:“难不成是我眼花了?” 他看着拾儿走出堪园,行走间仍旧像个痴儿一般。便不禁想起以往村里的人讲,痴儿大都是凶狠的,若是杀起人来也毫不眨眼。 “天爷,幸好她没发疯。”小瓜拍拍胸脯,宽慰自己。 李遥走出门来:“方才是谁来了?” 小瓜一时不省得如何作答,只道:“约莫是走错了罢。” 李遥便嘱咐他:“宁可错赶,不可放进来。” 满妈妈见拾儿弄湿衣衫,不禁数落她:“小心染了风寒。” 马车缓缓驶动,拾儿好奇地拿起装着燕窝的匣子,满妈妈想起方才苏云落的语气,摇了摇头,道:“终究是个商户女,上不得台面。那顾家泼天的富贵,官家的器重,竟然浑然不觉。”枉她还特地巴巴地与苏云落说出那样的秘辛。啐。 她骂得专心,没看到拾儿的目光暗了暗。 老天爷像是破罐子破摔,这一下起雨来便没完没了。 雨总下着,衣服便不容易干,街上的烘笼卖得好极了,连带着苏家鞋袜铺的鞋子都供应不及。 重哥最近尿得多,尿裙一张一张地换着,满妈妈洗了好多,在廊下挂得满满当当的,烘笼也买了几只,烘的全是重哥的衣衫。 拾儿很乖,每日帮着满妈妈洗衣衫,还帮着满妈妈升火炊饭。 简言的身体仍旧很虚弱,每日只能扶着桌椅走上一刻钟,再多便气喘吁吁的了。张乳母喂着两个孩子,其他的什么都不干。 满妈妈毕竟上了年纪,尽管有拾儿帮忙,但每日伺候一大家子人,仍旧忙得团团转。 卫真孝顺丈母娘,与简言商量过后,决定再从外头雇一个厨娘以及粗使婶子回来,厨娘专门管灶房里的活,粗使婶子便洗衣扫屋。 他去牙行问过,没过两日便有了合适的人选。不日便到家中试用,满妈妈对厨娘甚是满意。厨娘年纪虽青,但干活十分利落,满妈妈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时她也是这般年纪到顾家去,后来便嫁给简言的爹。虽然简言的爹是个短命的,替大老爷办差时折了命。本来老爷要赏赐她一大笔银钱,但她没要全,而是换了简言的身契。总算将简言抚养长大,长得虽不说如花似玉,但还算清秀可人,后来又顺利嫁给了三公子身边器重的侍卫。三公子是大老爷的亲儿子,她本渴望他有远大的前程,没成想,三公子竟然是个淡薄名利的。哼,说好听点是淡薄名利,说难听点便是缩头乌龟。如今娶了个寡妇,也是个胆小的。啐,这灵石镇有什么好,比起繁花似锦的京城,简直是不毛之地。那日她想到针线铺子选些在京城中常用的丝线,走遍了镇上所有的针线铺子,竟然俱都没有。 啧啧啧,也不省得三公子在镇上图的是什么?就图镇上的人都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顾老师?夫唱妻随,那夫妻俩倒是志向相同,都做起先生来。 满妈妈一想起这些,便恨铁不成钢。 这日简言的精神略好,雨停了半响,正是用午饭的时候,她想透透气,满妈妈便将桌椅摆在窗边,精心做的饭菜摆了一桌。 正吃着,简言便瞧见厨娘端了一碗面在灶房门口吃着。厨娘长得年青,漆黑的头发用青布包着,露出光洁的额头来。她捧着碗,不紧不慢地挑着面条吃着,与阴沉的天空相比,倒是一道特别的风景。 她这般动作,倒是有些像以前的自己。可如今,自己的身子竟这般…… 正想着,忽而见张乳母走向厨娘,唤了一声:“三娘。” 新雇的厨娘不是别人,正是在街上卖馄饨的张三娘。 她早就使了银子,买通牙行,若是卫真到牙行雇人,便极力推荐她。 张三娘虽然对卫英没有感觉,但倘若卫英是一块跳板,她也毫不犹豫的利用他。谁让他喜欢她呢?不过,她到了卫家好些日子了,竟是没有看到他。卫家的活儿也简单,无事不到那头去,是以她也没有机会再看到李遥。张三娘不禁有些后悔到卫家来了。 三娘是灵石镇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张三娘是从外地逃荒来的,但二人都姓张,于是便有了几分亲切感。是以张三娘来了没多久,便与张乳母相熟了。张乳母得空的时候,便时常寻张三娘说话。 简言看着张乳母纤细的腰肢,削薄的肩,丰满的前襟绷得紧紧的,不禁又想起之前卫真与张乳母相谈甚欢来。虽然这段日子卫真整日在外头忙,没有再与张乳母说些什么故乡的事,但她仍旧记得那一幕。她讨厌张乳母。但张乳母做事还算利落,她寻不到理由辞退她。况且,张乳母还是那位娘子雇的,月钱也由那位付,她更加没有理由辞退张乳母了。 她怔怔想着,手上的动作慢下来。 满妈妈关切地问:“儿啊,你怎么了?可是不舒坦?” “我无事。”简言胡乱寻了个借口,“今儿怎么没瞧见拾儿?” “拾儿本是个闷不住的,眼看雨停了,便要出去耍,我便由她去了。你放心,饿不着她,临走前才用了好几个羊肉馒头呢。” 满妈妈说着,劝简言:“你可得多吃一些,瞧你,人比黄花瘦,女婿可是不喜的。” 说起这些闺房中的事,简言脸上飞起一道绯红:“娘!” 说话间,忽而见院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二人定睛看去,却是许久不见的卫英。 卫英进得门,与张三娘的目光对上了。 张三娘收了碗,朝卫英疏离有礼地一笑,语气却是诧异:“卫壮士?” 卫英却是有些激动:“三,三娘,你为何在我家?” 张三娘恍然大悟:“原来卫壮士住这里?” 张乳母笑道:“竟是一场缘分。”她是过来人,哪里瞧不出卫英似是对张三娘有些意思。她虽极少接触过卫英,但卫英是卫真嫡亲的弟弟,便与她亦同是老乡。卫真卫英都是疏朗的男人,她听闻卫英没有成亲,便有心想替三娘与卫英撮合撮合。 卫英咧嘴笑了:“前几日大哥与我道,家中雇了厨娘,手艺不错,原来说的竟是三娘你。”他抚了抚肚子,不好意思道,“我尚未用饭,不省得家中可还有多余的饭菜?” 他眼睛亮亮地看着张三娘。 张三娘扭身进了灶房:“方才我下多了一碗面,卫壮士进来吃罢。” 看着卫英傻傻地进了灶房,满妈妈笑道:“卫小叔也是时候成亲了。” 第170章 灶房里又与简言操劳的时候不同了。 灶房里干干净净,木柴被劈得整整齐齐的堆了半壁。两个烘笼堆在一侧,上头烘着些衣衫,常见的粗棉衣衫中夹杂着水绿嫣红的小衣。 卫英并没有看见。他双眼一直看着张三娘。看她一双素手,从热着的大锅里端出一碗面,再从坛子里捞了根腌王瓜切成块,拢在一个小瓷碟中。 张三娘将面与腌王瓜一起放在灶房的矮桌上,又折身给卫英拿了筷箸:“卫壮士,请用。” 语气仍旧生疏有礼。 卫英坐下执了筷箸用饭,尝了一口面。眼睛又是一亮。这张三娘下面的功夫比煮馄饨要强多了。 他吃着面,边偷偷看向正在擦拭的张三娘。 张三娘背对着他,卫英只看到一截细白的天鹅,微微弯着,细碎的短发随着她的动作一动一动的。她的肩很薄,窄袖短袄将腰掐得细细的。 卫英越发觉得嘴中的面好吃极了。 只可惜面太少,他才吃个半饱便没有了。 张三娘忽而转过头来,问他:“那边不是有厨娘了,怎地回来吃了?”她的杏眼亮晶晶的,在昏暗的灯光下湿漉漉的诱人。 卫英顺口答道:“明福受了风寒,许久不见好,辛嫂子告了假;狄嫂子忙不过来,我又错过饭点,是以便想回来瞧一瞧可还有饭。” 见张三娘不解地看着他,他才想起张三娘初来乍到,并不熟悉那边的人。忙又解释道,“明福是厨娘辛嫂子的儿子。” 张三娘便恍然大悟。 卫英不想走。但公子……不,现在该叫大爷了。大爷还要他去办差。自从李管事不管事之后,大爷便怪忙的。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张三娘,道,“面很好吃。” 张三娘便嫣然一笑:“多谢卫壮士夸赞。”仍旧是那般生疏有礼。 可她,笑的时候怪好看的。 卫英才出了灶房,张三娘脸上的笑容便收敛了。她拧干帕子,抹着油腻的灶台,想着李遥芝兰玉树般的脸庞,用力擦得更厉害了。卫英虽好,但李遥更胜一筹,她不允许自己再失败一次。 灵石镇不大,满妈妈捡来的拾儿面无表情地晃荡着,东瞧西瞧,狗吠撵狗,饿了便从怀里摸出羊肉馒头啃着。 便是走得再慢,半个时辰也绕了一圈了。 这时,她瞧见了明远镖局的招牌。 明远镖局的院子极为宽敞,拉了巨大油布的棚下,停着一溜儿的马车。两个身强力壮的镖师专心检视着马车,没有注意到拾儿进了院子。 拾儿啃着羊肉馒头,蹲坐在一处不显眼的地方,百般无聊地看着马儿喷着气,甩着马尾。 羊肉馒头啃完了,马儿没什么好看的。她打了一个哈欠,从蹲着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摸进内院。 内院静悄悄的,不闻人声。 这竟是那苏云落的产业。 拾儿又摸出一颗梅子,丢进嘴中。 有人担着两个木桶从角落里转出来,一晃一晃,走得极慢。一股难闻的臭气随风飘过来,纵然她经常不沐浴,也难以承受那股臭气。 哦,原来是个倒夜香的。 拾儿掩着鼻子,正要转进角落中藏着。忽而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她怔怔地看着那人,直到他双目无神地走过她面前,她看到他耳下的红痣,才颤声道:“姑爷,你是于姑爷?” 才晴了两个时辰的天又阴暗起来。 风一吹,沉沉的云便坠下水来。 顾闻白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将桑田检视了一小片,才双脚沾满泥巴地回到田中的木屋。 木屋中燃了火盆,还熬了热茶。 卫真取了水,在檐下冲洗着顾闻白换下的靴子。顾闻白站在他身后的窗户边,望着烟雨朦胧的桑田,面上若有似无的隐着一丝笑容。 他眼中虽然看着桑田,心中却想着,落儿的癸水似是已经过去三四天了。那洞房花烛夜,今夜便该安排上了罢…… 心中挂了事,面上却不慌不忙。待卫真将靴子冲洗干净,他又吃了一壶热茶,才不紧不慢地上车。 雨势虽不大,但二人回得折园时,顾闻白衣服的下摆还是湿了半幅。 折园中灯火通明,听得动静,苏云落穿着一身燕居的便服,从屋中迎了出来。 见顾闻白浑身湿气,她忙嘱咐咏春咏梅:“给大爷提热水来。”说着又将顾闻白拉到烘笼旁,解着他的衣衫。她动作并不忸怩,目光清明,专心地替他解着衣衫。顾闻白望着她青丝如云的头顶,想着今夜即将了却心愿,喉头便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 声音有些大,苏云落停下动作,疑惑地看着他:“三郎,你饿了?抑或,先摆饭?” 顾闻白面不改色:“不过是渴了。” 苏云落替他除下外衫,丢在脏衣篓中,又替他倒水:“本以为老天能晴半日,谁道又下起雨来。三郎匆匆忙忙去检视,又匆匆忙忙回来,倒是辛苦你了。” 一碗热茶递到顾闻白面前,顾闻白接过,一饮而尽,恢复些许理智,说起正事来:“方才我询问庄头,他道,今年怕是天有异象。二月没过,便这般连日暴雨。灵石镇地势偏高,虽然无虞,但周遭有好些村子,二十几年前却是受过洪灾的。” 苏云落显然也想过这个问题:“眼看这雨连下了快半个月了,虽然不曾受灾,但防患于未然,我们还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好。” 落儿与他果然所见略同,顾闻白将碗放下,眼中融了宠溺:“落儿果然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不过,今晚他暂时不想与落儿谈论这些。 他想了想:“要不,还是先摆饭罢。”先用饭,而后再一起鸳鸯浴。 苏云落叹了一声:“辛嫂子告假,狄嫂子做许多人的饭菜,倒是一时忙不过来,我便嘱她,多做些便利的吃食。” 顾闻白的脸绿了绿:“是以今晚又是清粥小菜,外加羊肉馒头?” 苏云落笑着点头。 他本还想着用些精致的吃食,比如牡丹生菜、黄金***宝豆腐之类的。罢了,只要用了沈大夫给的药丸,便是天天吃粥他也不怕。 顾闻白心中想什么,苏云落自然是省得的。 其实,她面上虽平静,但内心却涟漪不断。 该来的,还是要面对。 顾闻白先进了净房,果不其然,那狗男人在里头巴巴地喊她:“落儿,可否能进来帮我拿一下帕子?” 第171章 推开门扇,苏云落进得净房。 她穿着薄底的绣花鞋,悄无声息地撩开帐幔,站在屏风前看里头影影绰绰的人。 房中水汽里,隐隐藏了一丝未知的旖旎。 苏云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转过屏风,看向浴桶,浴桶中却是空无一人。她未回过神来,就被揽入一个炙热的怀抱。 顾闻白在她耳边轻声道:“落儿……” 炙热的气息将她的脸颊染成一片绯红。她浑身无力,任由。,男人褪去衣衫。 衣衫褪到肩头,她紧紧闭着眼睛,等待着男人失望的语气,以及冰冷的推开。 顾闻白怔了。 映入他眼帘的,并非娇嫩的肩头,而是触目惊心的大片疤痕,从锁骨处蜿蜒到肩头。 苏云落感觉到顾闻白的迟疑。她宛然一笑,正要说话,忽而又被揽入他的怀中。他的吻落在疤痕处,心疼无比:“落儿,我的好落儿……” 冷意袭向肌肤,而后是热得喘不过气来的窒息。 她先是被紧紧抵在浴桶的边沿,而后又被浸入温柔的水中,水波不断地荡漾着,荡漾着。 但身体被刺穿的一瞬,她似是瞧见男人惊讶又疼惜的表情。 她笑了。 原来,原来,是这般羞人的呀。狗男人的,身体,摸起来还不错……唔……他怎地这般有力……没完没了索取个不停,仿佛要将不曾得到的通通都索取了一遍。 被顾闻白抱到床上,昏睡过去之前,她想,还算愉悦…… 雨不停,将庭院中的芭蕉打湿了一夜。 正房的灯也亮了一夜。 苏云落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不已,天还暗着,雨声不停。 一双大手将她揽得结结实实,温暖的被衾下,二人……不着寸缕。 苏云落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捉起他的一根手指,摸着上头薄薄的茧,一遍遍地摩挲着。 背后的男人低低地笑了,声音沙哑:“疼吗?” 她犹豫片刻:“……还好……” 狗男人笑了,捞起她的一缕青丝,逗弄着:“看来为夫还要努力……” 哼,她偏生不夸赞他,顺着他的话道:“是啊……” 男人猛然翻到上面,撑着双手,俯身看着她,一双眼是餍足后的自大:“那再来一遍?” 苏云落用手撑着他的胸膛:“好了,好了,我认输。” 她的声音娇弱无力,藏了一丝不容易觉察的撒娇。顾闻白一怔,仍旧深深低下头去,啄了啄她娇嫩的唇瓣:“落儿……” “我省得你想问什么。”苏云落承受着他的重量,感到满足又踏实。她的双手抚在他身上深浅不一的疤痕,语气幽幽,“他,没有死。我是诈死逃出来的。” 恍若平地惊雷! 顾闻白猛然抬头,眼中是不可置信:“那我们……” “我身上的疤痕,是为了救他的母亲才落下的。我与他匆匆成婚,并无婚书。新婚之夜,他厌恶我身上疤痕,并没有碰我。后来他母亲逝去,他虽尊我是太太,几年间却纳了十三房姨娘,生了十几个儿女。后来,我厌恶了这种生活,便与李遥商定了,借着洪灾,假死而逃。”兜兜转转,来了这灵石镇,还嫁给了他。 她望进顾闻白的眼中去。他的眼中,没有厌恶,没有失望,只有怜惜,与欣喜……果然,是狗男人! 所以她事事要强,不甘示弱。他想起前几次见她,都梳了攻势十足的妆发。她不是天生脾气如此,而是被迫的。顾闻白心中不由得给那不要脸的前夫画了个叉。不过,也幸得他不识宝玉,将落儿这块璞玉让给了他。 顾闻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落儿,以后凡事有我,你不用这般累……” 苏云落用指头顶着他:“那你能替我生孩子?” 狗男人脸色变得极快:“自然不能。” 二人静静的。 “若是,你怕疼的话,不生也可以……”忽而顾闻白将脑袋埋进她的颈窝,闷闷地说。 苏云落一怔。难不成顾闻白是怕她步了简言的后尘? 顾闻白却没有再就这件事讨论下去。 二人又缠绵了一会,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才起来梳洗。顾闻白仍旧自发地取了梳子,帮苏云落梳发。 雨势小了些,顾闻白将窗桎打开,迎进少有的春光来。 镜中的美人,因受了雨露,眉眼含春,粉面桃花,让人移不开目光。 顾闻白得意:这都是他的功劳。 其实苏云落的身子酸痛得不行,但她却强忍着,不让顾问白有一丝的得意。 咏春咏梅年纪小,去收拾净房时,不由得惊呼:“娘子,可是浴桶漏水了?怎地地上这般多水?” 顾闻白朝苏云落使了个得意的眼神。自然是他力气够大,才让浴桶漏水了。 苏云落不慌不忙,提高声音:“你们大爷昨晚在浴桶中滑了一跤,是以才将水花弄得多了些出来。” 咏春咏梅恍然。 顾闻白:“……” 传饭了。 早饭仍旧是清粥小菜,羊肉馒头。鏖战了一夜的顾闻白一见,脸都绿了。其实若是狄嫂子做得好,清粥小菜馒头也别有滋味。但偏偏狄嫂子似是没了辛嫂子在旁,手艺便一退再退。昨晚的清粥闻着还有一股米香,今儿的清粥便不行了,竟是有些糊了。尤其是那羊肉馒头,一口咬下去,硬梆梆的似是没有发好。 苏云落倒是不在意,她吃了一碗粥,夹了几箸小菜,便说饱了。她记得,近来镇上新开了一摊卖早食的,听朱蓁蓁说,早食做得还算精致,味道也好。待会路过时,便让咏梅下车去买几笼特色的。 仿佛又回到了做姑娘的时候,若是不想吃家中的饭菜,便到街上去买一些新鲜的吃食。 不省得苏云落欲另开小灶的顾闻白吃了两口粥,便再也吃不下。狄嫂子这是暴殄天物。而落儿,昨夜累极,今日无论如何都得好好补一补。只有补好了,他才能肆无忌惮一些。昨夜,落儿的腰肢太纤细了…… 是以临走前,他嘱了卫英:“让卫真速速再寻一个厨娘来!” 厨娘,上哪来寻适合的厨娘哟! 不知怎地,卫英忽而想起张三娘来。她的手艺,倒是还不错。不如……先让张三娘到这边来做着。 卫英是有些私心的。 如此一来,他便常常能见到三娘了。 卫英赶回家中,问卫真是否能割爱,卫真还没有说话,满妈妈便笑道:“三公子要人,我们哪有不从的道理?” 话是这般说,却将张三娘拉到一旁,细细问她,可有婚约,可有意中人? 第172章 张三娘的眼睛含羞带怯地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卫英,低头道:“三娘没有婚约。” 满妈妈很满意她的回答。 没有婚约,瞧方才那眼神,似是看中了卫英。张三娘生得好,又能干,又是良民,虽然是小门小户的女子,但是配卫英,也是配得上的。 卫英便领着张三娘回去。 如今鞋袜铺子已经营业,素日里众人出入便不再从铺子的门口进出,而是从堪园的门口走进来,再走进折园去。 张三娘打着伞,跟在卫英后头,要转向折园时,便瞧见有一个男子撑着伞,缓步走过来。蒙蒙细雨中,他眉眼温润如玉。是李遥。 张三娘的心怦怦跳着。 卫英与李遥打招呼:“李管事。” 李遥扫了一眼张三娘:“她是谁?”他的语气淡淡,没有带任何感情。 卫英赶紧解释道:“明福受了风寒,迟迟不好,辛嫂子告假回去照料他,还不省得何时回来。是以大爷让我再寻厨娘来……这位是张三娘,手艺不错。张三娘,快来见过李管事。” 张三娘垂着眼,朝李遥轻轻一福:“三娘见过李管事。” 想起昨晚与今儿吃的清粥小菜以及羊肉馒头,李遥头一次觉得顾闻白做了一件还算尚可的事。 他点点头:“你自去安排。” 说着长腿一迈,便飘飘然地走出去了。 张三娘的余光随着他的衣袍渐渐飘远。 卫英喊她:“张三娘?” 她转头,朝卫英绽开一个笑容:“卫壮士。” 对于张三娘一直喊自己卫壮士,卫英是有些郁闷的。方才又见张三娘的目光胶着李遥不放,心中越发的郁闷。但他一向心胸开阔,很快便了然了。若他这辈子没有姻缘,那便替大哥养大卫香与重哥,将来也有人替他送终。 张三娘果然不负卫英期望。 当快将近下学时,她果然准备了好几样精致的菜肴,炖汤点心无一不缺。 狄嫂子也是心直口快的人,对张三娘也是十分佩服。她笑道:“三娘与辛嫂子一样厉害。” 熊熊的灶房驱散了下雨的湿气,也映着张三娘甜美而谦虚的笑容:“狄嫂子过奖了。” 这时小瓜走进来,唤一声狄嫂子,再好奇地看着张三娘。 狄嫂子便道:“小瓜,这位是三娘姐姐。” 小瓜点点头,与狄嫂子道:“许婆婆的炖汤可好了?” 近来雨水充沛,许婆婆的身子越发的虚弱。李遥便吩咐,每隔几日便要炖鸡汤与许婆婆吃。当然了,里头还加了好些价钱不菲、补气固元的药材。 方才那汤便是张三娘煲的。她今晚一共煲了两种汤,里头所用的药材俱是上好的。她当时心中还十分羡慕,灵石镇上的人俱说苏娘子是腰缠万贯的主,看来传言是真的。但如今听着,这许婆婆倒不像是个主子,却也能享受这般待遇?不过,按照她之前打探的,这苏云落可是孤身一人来的灵石镇,身旁并没有什么奶娘婆子之类的人。便是咏雪,亦是挑了许久才到她身边伺候的。这许婆婆,到底是何方神圣? 小瓜提着食盒走了。 张三娘假装不经意地问狄嫂子:“是否每日都要替许婆婆炖汤?” 狄嫂子随口答道:“倒也不是,每隔几日李管事便会差大夫来替许婆婆看诊。大夫看过诊后,会随时更换药膳的方子。” 狄嫂子并没有说明许婆婆的身份,但她却与张三娘郑重道:“你若没有旁的重要的事,便不要到堪园那边去。” 张三娘越发的好奇起来。 堪折两园掌灯的时候,雨势又大了起来。 主子们回来了。 张三娘在灶房里忙活,看着咏春咏梅小瓜小果纷纷进来,提走食盒。她一向聪慧,很快便了悟:咏春咏梅是伺候大爷顾闻白与太太苏云落的,小瓜小果则是伺候堪园那边的。 而堪园,到底住着哪个神秘的主子呢? 张三娘初来乍到,自然不敢打听。 众人有条不紊的轮换进灶房吃了饭,该当值的当值,该歇息的歇息。张三娘没有见到咏雪。 她心中诧异,却仍旧不敢多问。 她既进得来,那便来日方长。 苏云落与顾闻白一前一后进的折园。 苏云落仍旧是去学堂授课,而顾闻白近来,在忙别的事。一日奔波下来,衣衫半湿,顾闻白浑不在意。 苏云落帮他除去外衫,本来是最普通不过的事,忽而顾闻白悄声道:“我嘱厨房炖了汤,你可得吃了。” 他的语气藏着一丝不怀好意,以及按捺不住的踊跃。 果然,男人一旦开了荤,便不能餍足。 她解着他腰带的手,忽而就停了。 想起昨晚被他翻来覆去的折腾,慵懒了一天身子仍旧不利索,她瞬间有了不想帮他解衣衫的念头。但……他的衣衫湿了,身上又有那么多疤痕…… 她加快速度,将腰带除去,哼了一声:“你自己脱罢。” 说着便转出外面,坐在饭桌旁。 今晚的饭菜看起来倒是精致了许多。汤盅揭开,汤水清澈,香气四溢,若有似无地夹杂着药材的味道。 罢,看在他精心准备的份上,原谅他了。 女人的心情,变得比孩子的脸还快。 外头雨声不断,打着芭蕉叶,楞楞作响。苏云落吃了汤,便觉浑身暖烘烘的,甚是舒服。 顾闻白赔着笑:“特地到回春堂让沈大夫开的方子,吃了这汤,不仅可以强身健体,还能美颜。” 说起美颜,苏云落才想起,她许久没敷美颜膏了。怪不得今儿照镜,眼角似是长了细细的皱纹呢。 饭碗撤了,二人在房中踱步,低声说着话。 顾闻白道:“今儿去回春堂,逼沈大夫一再回忆,他才记起,那宁如水的娘,死状不像是溺水而亡。他说,宁如水的娘长得好看,而他内人是个醋坛子,对于好看的女子,他向来是不敢多看。是以他只赶得及匆匆看了一眼,那宁如水的娘便被收殓了,当日便送上山埋了。” 毕竟事情发生有些年头了,那时的沈大夫又十分慌乱,哪里顾得上那宁如水的娘。 落儿的手搭在他的手上,幽幽的香气不时钻入他的鼻子,让他有些心猿意马。 苏云落却一心想着宁如水。第172 第173章 宁如水表现得很乖巧,但越是这样她越是觉着这小姑娘,心思缜密。 不过,她到底年纪还小,应是不知晓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在他们的监视之下。不过,这段日子,宁如水安静得就像一潭平静无波的水。一如她的名字。 她曾与顾闻白细细商讨过,想直接将她驱赶出云起学堂。事情的转折是在那日,她将宁如水叫出来,想直接了当地与她挑明此事。宁如水依言出来。那日她穿一件洗得半旧的衣衫,许是有些大了,袖子松松绾起,露出雪白的手腕。她低头走过帘下,抬头的瞬间,苏云落心中忽而一动。 她之前好像在哪里见过宁如水。 宁如水亭亭地站在那里,疑惑地问她:“苏先生,您唤学生是为何事?” 她的眼睛很美,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傲然。 苏云落忽而想起来了。 宁如水的相貌,竟然酷似躺在冰窖中的前太子妃卫碧娥! 似一块巨石投入心中荡起滔天巨浪,她面上不显:“近日你习字进步很大,是以我特地唤你出来……”她说着,将手上的字帖递给宁如水,“你很适合练柳公权的字体。” 宁如水接过,神情摆了一丝感激:“谢谢苏先生看重。” 说着便微笑着看着苏云落。 苏云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快回去罢。” 宁如水仍旧垂着头离去。 苏云落站在原地,望着外头连绵的雨珠,思绪忽而坠入了迷蒙的雨雾中。怀有身孕的卫碧娥的尸体被千里迢迢送来此处,作为守护人的黄盛福,因为太子与吴王之争而被赶尽杀绝的何悠然,相貌酷似卫碧娥的宁如水,死因不明的宁如水的娘亲。一个多月来仍旧平静无波的灵石镇…… 吴王的行为,可真是让人摸不透。 她拧着眉,问顾闻白:“你以前在京城,可曾见过吴王?他是什么样的人?” 顾闻白将心思收回,回忆着:“太子与吴王皆是俊秀的人物,身份虽尊贵,但也时常出现在达官贵人的宴会上。曾有一段时间,我倒是见过那吴王好几次。人都传他相貌肖官家,倒是风流倜傥的人物。身量虽不是极高,但却很有气势。” 他细细回忆着:“吴王很会做人。凡是身侧的侍婢随从,他对他们俱是十分温和。甚至有一次,一个婢女不小心将菜汁浇在他头上,他亦不生气,还叮嘱主人要好好对待那侍女。” “是以他素来在民间富有美名。甚至还有不少女子,痴迷于他的多情。”不然便不会有太子与卫碧娥成婚,吴王醉酒,却无人谴责他。 他顿了顿,继续道:“太子与吴王之争,其实是官家纵容的结果。太子乃是皇后所生,吴王却是官家宠爱的贵妃所出。二人背后的势力,这些年来在暗地里不断地斗着。倒也势均力敌。”官家上位时,不过稚童。以前便颇受多方势力的牵扯,最是厌烦这些。是以他纵容两个儿子明争暗斗,怕是想借二人之手,不着痕迹地解决他讨厌的人。 他的父亲顾长鸣话少,也甚少与他谈论朝野中事。但却在他中了进士的那日,卫真卫英欢天喜地地要燃爆竹庆祝,顾长鸣却悄无声息地出现,想了良久才对他说:“慎重。” 他们顾家,也算是簪缨世族了。可作为太子太傅的父亲,却神情肃然,对他说,慎重。 苏云落好看的眉头拧着:“那宁如水相貌酷似卫碧娥,会不会是卫碧娥的女儿?年岁也对得上。万一,卫碧娥像悠然姐姐一样,颠沛流离,几经周折,来到灵石镇呢?”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但亦有可能,吴王千里迢迢来到灵石镇,发现宁如水的娘亲,竟然与卫碧娥长得一样,是以才毒死宁如水的爹,将宁如水的娘亲掳走。 若是卫碧娥的尸身还在就好了,让沈大夫比对比对。 雨势越发大了,外头静悄悄的。想来是咏春咏梅上学累了,早早歇下。 其实,今儿顾闻白还偷偷地寻沈大夫,又花了二十两金子,买了两颗丹药。春宵一刻值千金,他不想将美好的时光浪费在讨论吴王身上。 顾闻白揽着苏云落坐到妆匣前,轻轻地帮她取下钗子:“其实自从吴王到封地就藩,便代表在他与太子之中,官家选择了太子。”他虽不在京城,却是曾耳闻,吴王自卫碧娥死后,沉迷酒色,与太子的斗争不再有兴趣。想来便是这般惹了官家的厌恶,才将他驱逐到封地的罢。 或者,在这一场没完没了的斗争中,官家已经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了呢? 顾闻白不愿意再深思下去。 那些事,太遥远。 还是眼前事比较要紧。 苏云落坐在妆匣前,看着顾闻白替她梳发。镜中人巧笑嫣然,眼角微微露出一丝细纹来。她似被火烧般地跳起来,一边又将青丝绾起:“差些忘了,我还要敷美颜膏。”她说着,便从小抽屉中取出一个白瓷罐来。 顾闻白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只见苏云落从白瓷罐中挖出一坨黑漆漆的东西,二话不说,十分熟练地往脸上涂抹。不过须臾,方才光洁白皙的小脸,便变成了一张大黑脸。 顾闻白目瞪口呆:“这,这是美颜膏?” 苏云落用帕子拭净手:“五十两金一罐,每罐可敷十次。”这可是她花了重金才做出来的,那些贵妇们最喜欢用了。开在各地的天仙下凡馆,可是日进斗金的。当然了,作为东家,她自然是要物尽其用的。 看着苏云落对着镜子左瞧右瞧,顾闻白忽而升起一个不好的念头。他试探地问:“就寝时不用洗去?” 苏云落睨了他一眼:“自是不洗的。” 美人在怀,却要做柳下惠的顾闻白:“……” 岂料,苏云落又抛出一句话:“从现在起,你不能与我再言语。” 长夜漫漫,初尝云雨滋味的顾闻白几欲气得冲出外面雨中,痛痛快快地嚎上一嗓子。 三更时分,雨势渐缓,一道人影,偷偷溜进了明远镖局的大院。 第174章 人影摸进于扶阳睡的房子时,于扶阳睡得正沉。 拾儿抿了抿嘴。 此前的相认对于扶阳没有半点震撼吗? 她燃了火折子,用手挡着光,映着于扶阳俊美的睡颜。姑爷尽管憔悴了不少,但还是如之前一般好看。 她低声唤着于扶阳:“姑爷,姑爷。” 于扶阳睁开眼,迷惑不解地看着:“金雁,我不是不让你来了吗?” 原来拾儿叫做金雁。 金雁低声道:“姑爷有难,金雁岂能不管不顾?姑爷,奴婢帮着你趁夜逃走罢。” 于扶阳叹了一声:“金雁,此前我便与你说了,这明远镖局的东家只手遮天,我若能逃,早就逃了。” 金雁劝着他:“姑爷,只要逃出灵石镇,奴婢便能寻到最好的大夫,替您解身上的毒。” 于扶阳浑然不动:“金雁,你快走罢,明儿我还要起来倒夜香。” 金雁急了:“姑爷,您这等金贵身子的人,如何能挑夜香?那苏云落是羞辱您!” 于扶阳自嘲道:“我的身子如何金贵了?我,我不过是个不该活在这世上的人。”他说完,翻动身子,背对着金雁:“你快走罢。” 却是再也不肯说话了。 金雁又急又气,却不敢大声劝解。只得熄了火折子,摸着黑,仍旧冒着雨,出了明远镖局的大院。 她的轻功练得极好,凌波微步,在地上不留下一丝痕迹。 猫身进了卫真家中,雨声中混着小儿的啼哭,以及哦哦的哄声。 她悄无声息的推开门,脱下湿掉的外衫,搭在烘笼上,翻身上床,静静地闭上眼睛。 姑娘让她杀掉顾闻白,可她来了这么些日子,却是连顾闻白的身旁都不能靠近。原以为能仗着满妈妈接近那边,却不料满妈妈直接被那苏云落给了冷脸。她偷偷观察过了,除了顾闻白身边那个粗壮的卫英,还有人在暗中保护着他。若是玉石俱焚,她便有五成的把握将他杀掉。但是,她不想把命折在这个默默无名的地方。 更不要说,她如今还发现了失踪许久的姑爷。 姑爷竟然被那苏云落给喂了毒,拘在明远镖局里倒夜香!姑爷那等俊秀的人物,竟然被折辱至此!若是姑娘知晓了,还不省得何等的心酸。 自家姑娘是个十分能筹谋,也十分能隐忍的。要不然,也不会从被家族厌弃后,还能攀上顾家那棵大树。 金雁脑中波涛汹涌。一再闪现着于扶阳那张俊秀的脸庞。 她今年已经二十有三了。出生便是姑娘的人,自习武成了之后便成了姑娘的暗卫,不见天日,还没有尝过情爱的滋味。 她摸了摸自己脸上伪装的疤痕,在心中低低地叹了一声。其实,她相貌清秀,早就到了该许人的年纪,姑娘却迟迟不肯替她婚配。 其实,若是随便寻个人将她嫁了,她也是不愿意的。 她……一直心仪姑爷。 当初,姑娘看上姑爷的时候,让她在暗中偷偷观察。她那时年纪还轻,只觉得姑爷人长得俊秀,出手大方,对姑娘们也是温柔小意,从来不发脾气。当时的她,便觉得姑爷好极了。 后来,姑娘用药,设计了姑爷。 他们欢好那晚,她就躲在屋中的帐幔里。屋中灯光柔和,姑娘娇柔喘息,她挑开一点帐幔,看着姑爷的身子,从此以后心中有了旖旎的心思。 她又翻了个身。 姑爷…… 灵石镇离京城千里之遥,她与满妈妈紧赶慢赶,一路顺风顺水走了一个月才到了灵石镇,倘若她不将发现姑爷的事回禀姑娘,姑娘便是至死,也不会省得。 房门忽而被人推开,金雁小心翼翼地让气息放缓。 是满妈妈。 满妈妈走近她,替她拢了被子,自言道:“拾儿,可不要乱跑,被人拐了去。” 说完又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满妈妈对她却是很好,像娘亲。 金雁越发的睡不着了。 她想起于扶阳俊秀的面容,想起满妈妈,一个疯狂的计划在脑中成形。 大雨下了半个多月,终于在三月初的时候,止了漏。 灿烂的阳光终于突破乌云的遮挡,暖烘烘地照着大地。 下了那么久的雨,好些东西发霉了。 黄盛安正在嘱咐下人将衣衫书册拿出来晒晒,忽而一个人喘着粗气喊他:“黄镇公,不好了!” 那人发髻散乱,满脸焦色,他不等下人替他通报,又叫道:“灵峰镇,灵峰镇被洪水淹了!” 黄盛安急急撩了袍子就往外面冲。他就省得,雨下了半个多月,定然会出事! 他召集了家中奴仆,拿了绳索等物,正要往灵峰镇而去,忽而想起什么,差他身边的长随道:“赶紧去寻顾老师!” 为了预防灾害,顾老师一向有组织义社演练火灾援救等。 长随领命而去,才奔到了灵石镇宽敞的街道上,就瞧见了顾老师身旁的护卫卫英。他赶紧逮着卫英,将事情一说。卫英神色肃然:“烦请兄台回禀镇公,我们马上就到!” 他话音未落,人就不见了。 长随一怔:“……”他方才是不是真的见到了卫英? 其实,在黄家鏖战那晚过后,卫英一直都有私底下偷偷练功。那晚公子成了血人,几乎不治,他内疚极了。与小战一起养伤的时候,便诚心地向小战讨教。小战便教他,练武的时候往双脚双手皆绑上沉重的沙袋。除了极忙的时候,他一直都按照小战的方法练着。果然,练了好些日子,他越发觉得自己的身手轻快起来。只可惜小战到京城去了,不然他还能跟着小战切磋切磋。 灵峰镇受了洪灾的消息传得很快。 灵石镇与灵峰镇相距虽不近,两镇上的人家却大多是姻亲。灵峰镇被淹,灵石镇好些人家都疯了一般,要去灵峰镇寻亲人。 是以黄盛安还没有出灵石镇,那些人走得快的,都快要出了灵石镇了。其中还不乏一些妇孺老弱。 黄盛安骑着马,气得喝住他们:“会凫水的壮年男子才可以去!你们这些人,去了不是添乱吗!快快给我回去!” 有人便哭了:“可怜我娘啊……” 整个灵石镇,哭声一片。 黄盛安的太阳穴,被哭得突突的跳。 第175章 不过,他能当上镇公,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当下板了脸,让手下将那些妇孺老弱拦下,寒了声音道:“你们听好了,你们的亲人自然有我们不遗余力地去救!且在家中等着,勿要自行前往灵峰镇!洪水无眼,本镇公不想还要多花力气救你们!” 哭声小了些。 黄盛安骑在马上,耳尖。听到有人在低声说:“……黄盛福做镇公时,比他可好多了。” “可不是,那黄盛福时常施舍米粥与我们,这黄盛安,可不曾施舍过。” 黄盛安面上不显,只挥手让壮年男子集结在一起。 长随驱来马车,车上是沈大夫、马大夫等人。 黄盛安下马,亲自与沈大夫等人道:“灵峰镇突发洪灾,还劳烦几位大夫随我们一起奔赴灵峰镇了。” 沈大夫摸摸胡子道:“救死扶伤,乃是我们的职责。” 他本来只想表达一下大夫的本分,哪晓得人群中又有人呼道:“你这庸医,哪个死了?哪个伤了!乌鸦嘴!” 沈大夫:“……” 黄盛安的余光瞄了一眼那呼喊的人,那人迅速低下头。 黄盛安再度上马:“灾害在前,你们休要生事!我虽比不得黄盛福,但镇公的权限还是有的!” 众人这才噤声。 前去援灾并非去探亲那般简单。救援物品、粮食、衣裳、被衾、药材、干净的水等,无一不要准备。众人看着黄盛安的仆从们有条不紊地从商户手中采购物品,装了好十多辆马车,才又安静了些。 忽而马蹄声哒哒,有一个壮汉驱马而至,远远的便对黄盛安道:“明远镖局毛头头见过镇公!我们东家吩咐了,镇公尽管征用明远镖局的人与车马!” 苏娘子好魄力! 黄盛安遥遥地对毛头头拱拱手:“苏娘子大义!” 忽而又有人远远喊道:“顾老师嘱咐,我们义社,遵镇公之令,前往灵峰镇赈灾!” 顾老师不愧是苏娘子的夫君,同样有魄力! 历经一个时辰,赈灾的队伍修整完毕,前往灵峰镇。 拥挤的人群中,黄盛安的管家黄羊眯着眼,目送着黄盛安带领着明远镖局、义社的人走出灵石镇。 他瘦削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 此去灵峰镇,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回不来的。 苏云落与顾闻白的人手都走了,那灵石镇,便成了一张四面漏风的网。 金乌西坠,将云朵染成小姑娘的粉腮,煞是好看。 云起学堂下学了。 卫香是不住宿的,她牵着外祖母满妈妈的手,走在街道上,欢快得像投林的鸟儿。正是炊晚食的时候,街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香味。远远地,卫香便看到一家卖糖人的摊子,好些年纪小的孩子正眼巴巴地看着那人,却掏不出钱来。 卫香有钱。素日里卫英给的,外祖母赏的,过年的压岁钱,卫香存了满满一罐。只可惜往日她住得离学堂太近,竟然没有机会将钱花出去。 钱花不出去,卫香的心好不舒服。 她比起年前高了一头,又胖了半圈。比起年岁相仿的蓉蓉,竟是显得十分的壮实。娘亲简言卧病在床,对她没有丝毫影响。甚至娘亲喝不完的汤水,都归卫香了。但卫香还是馋,馋外头各种各样的吃食。 今儿下学,她缠着满妈妈,终于让满妈妈带着她走上街,打算敞开肚皮吃个半饱。至于为什么吃个半饱,因为满妈妈晚饭打算做一种极为好吃的芋头糕。 卫香前世怕是个芋头精,一听到芋头便双眼发亮,决定留半个肚子给芋头糕。 作为一名厨娘,又是外祖母,满妈妈对卫香能吃这个特点,简直是满意至极。 她笑眯眯地被卫香拉至糖人摊子前,而后松开卫香的手,任由卫香钻进那群小孩中。卫香今儿穿一身桃红的短袄,梳着双丫髻,髻上扎两根桃红的绸缎,在那群小孩中鹤立鸡群。 糖人十文一个,卫香兜里有二十文,她打算买两个。 不远处有人在沿街叫卖:“香椿,香椿,最后一把,便宜卖了。” 香椿沾了蛋液入油锅炸了,是极香的一道菜。简言爱吃。 满妈妈的目光不觉地追着那卖香椿的人,想待他走近了,再招他过来将香椿买了。却不料,从一家商铺里走出一个妇人,与那卖香椿说了句话,那卖香椿的便将那把香椿递给那妇人。 可惜了。 满妈妈将视线调转回来,寻着卫香的身影。 却见一群小孩中,哪里还有卫香的身影? 她急急看向四周,四处寻着卫香的身影。没有。 满妈妈的脑袋一片空白。她颤着声,问那卖糖人的:“方才那个胖胖的小姑娘呢,朝哪里去了?她穿桃红的短袄,扎两根桃红的绸缎。” 卖糖人的茫然地看着她:“你说的小姑娘,我没瞧着。” 满妈妈的心怦怦跳着,奔走几步,极目四望,哪里还有卫香的影子? “卫香!卫香!”满妈妈嘶喊起来。 咏春咏梅正低着头,默诵着今儿苏云落教的文章。忽而听得假寐的苏云落道:“外头何人在唤卫香?” 咏春便撩帘,瞧见满妈妈正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边唤着卫香。 “回娘子,是满妈妈。” “你且去问问。”尽管对满妈妈印象不好,但苏云落对卫香还是还关切。 咏春下得车,快走到满妈妈面前:“满妈妈,发生何事?” 满妈妈瞧得熟人,老泪纵横:“卫香,卫香不见了……一转眼的功夫,她买糖人,我看那卖香椿的,她,她就不见了……” 天黑了。 大部分的人手都到灵峰镇赈灾了,苏云落手上可以调度的只有毛瑟瑟、毛茸茸二人。咏春咏梅还是小姑娘,自然不会让她们去寻。 卫英卫真随着顾闻白办事去了,还没有回来。 春风盛着夜色拂来,寒意顿起。苏云落坐在马车上,拢紧披风。 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巴掌大的灵石镇,毛瑟瑟毛茸茸翻了几遍,没有寻到卫香的踪影。 帘子撩开,咏春上得车来,拿着一笼饺耳:“娘子,饺耳买来了。” 咏春揭开蒸笼的盖子,忽而讶然一声:“娘子,这里面有张纸条。” 第176章 纸条上的字被水汽晕湿了少许,却仍旧能清楚地看出上头规规矩矩地写着几个蝇头小字:“卫香,黄家,苏掌柜独往,巳时过不候,死。” 纸似是极为随意从随便一处撕下的,边缘不齐,字写得却极为规矩。 苏云落的眼帘阖了下来。 这是要用她的命去换卫香的命了。 咏春没能看到纸条上的内容,见自家娘子面容沉静,也猜到了几分。她回忆着方才去买饺耳的经过:“娘子,可要回去寻那店家问个清楚?” 苏云落摇头:“不用了。” 顿了一下又道:“去寻毛瑟瑟回来,先回堪园。” 夜色沉沉,折园的主子们还没有回来。 堪园的饭菜却是取走了。张三娘将饭菜放在锅中热着,自己肚子饿了,便与狄嫂子一人拈了一块桂花糕吃了,先垫着肚子。 忽而听得堪园门口有响动,便猜是东家回来了。算着时间,二人正预备揭盖将饭菜取出来,咏春撩帘走了进来,面色焦虑,取了食盒随便拿了几样菜便要走。 张三娘注意到,咏春只拿了一个人的份量。 狄嫂子与咏春相熟些,见状便打趣道:“咏春,你可是拿少了?” 咏春的眉头蹙了蹙:“大爷尚未回来,太太在堪园吃。” 堪园是李遥住的。 张三娘心思一动,瞧着咏春走远了,便与狄嫂子道:“我去去便回。”往日里张三娘上茅房便是这般与狄嫂子说的。狄嫂子亦不在意,只顾做自己手上的事。 张三娘站在暗处,看着毛瑟瑟等人进灶房,才悄无声息地直奔堪园。 堪园里灯火通明,本来要伺候苏云落用饭的咏春咏梅却站在门外,垂着头,安安静静的。一同在门外站着的,还有小瓜小果。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大事? 李遥的脸臭得像夏日里的咸鱼:“你疯了?莫要说我了,便是你家顾老师,也定然不会让你去冒险。” 苏云落面前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面对李遥的质问,她面不改色地夹了一筷箸银芽丝送进嘴中,优雅地吃着。 李遥胸中一团火气越发的大:“你不会武,去了不过是白白送死。” “今儿是卫香,明儿说不定便是旁人了。此人,应是谋划许久。”否则也不会趁着明远镖局的人都去救灾,才掳走卫香。 李遥仍旧火气腾腾:“不准去。那劳什子黄家,我寻人进去,围剿了他。这人故弄玄虚,说不定只有跳梁小丑两三个。” 苏云落没说话,仍旧安安静静地吃着饭。 吃完,她用帕子拭了嘴角:“若是他回来,好生劝慰他。” 李遥别过脸去:“我可没那等本事。我先告诉你,你若死了,我可不会去替你收尸。我还要到老师坟前,数落你不孝。” 苏云落嫣然一笑:“我走了。”自从那晚之后,灵石镇太平静了,平静得差些让她忘了,他们的头上,仍旧悬着吴王这一把利刃。 时间还很充足,苏云落的马车到黄家的时候,还差一刻钟才到巳时。 咏春看那黄家黑漆漆的大门,安静得仿若没有一丝活的气息。她担忧地看向苏云落,却见自家娘子面色平静无波。 苏云落提着一盏琉璃珠灯,望向那两只在风中轻轻摆动的气死风灯。微弱灯光中,那两盏许久无人照料的气死风灯,看着似是有些破败。 毛瑟瑟从院墙绕了一圈回来:“东家……”这黄家占地广阔,院墙高耸,不要说夜里了,便是青天白日,东家一人孤身进去,也难以保全。 苏云落制止他:“不用多说。我意已决。” 她轻步上前,推了推那两扇巨大的木门。纹丝不动。 正疑惑,忽而有人在里头笑道:“苏掌柜果然不是一般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省得在下是该赞赏苏掌柜勇敢大义,或是感激苏掌柜愚蠢呢?” “掳走孩童,以孩童生命威胁,你等小人竟然还敢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不觉得可笑吗?” 那人也不恼,仍旧笑道:“苏掌柜不愧是学堂先生,说起话来直击人心。不过呵,在下是无心之人。” 苏云落道:“卫香何在,将她交出来。” “那胖姑娘吃得好睡得香,却是不省得她的命竟是这般值钱。”那人说着,忽而语调一变,“巳时到了,请君入瓮!” 他话音才落,方才那两扇纹丝不动的大门忽而随风而开。 巨大的照壁下,两盏灯笼映着地上的一个小小的人儿。竟是卫香。她躺在地上,睡得正香。 苏云落极目望去,却见除了卫香,那说话的人不知隐在何处。 她心中有些骇然,倘若这人果真是吴王的手下,那么吴王的本事深不可测! 毛瑟瑟咬牙:“东家!” 春风带着冰冷,卷起苏云落的披风。苏云落缓了心神,跨过门槛:“劳烦送卫香出去。” 那人又是一声轻笑:“苏掌柜入了前门,毛瑟瑟便可以进来将她带出去。” 毛瑟瑟吃惊,这人竟是连他的名字也省得! 毛瑟瑟看着苏云落提着的琉璃珠灯缓缓转过照壁不见了。 他疾步走进去,将卫香抱起,便要急步跟着转过照壁。忽而一支箭破空而来,射在他的鞋头前。 “毛瑟瑟,请回吧!”那人的语气冷了几分。 毛瑟瑟骇然,抱着卫香才跨过门槛,那两扇大门忽而又随风而合。咏春咏梅呆呆地站在原处,早就吓得失了魂。 毛瑟瑟抱着卫香钻进马车,对上李遥的脸。 李管事的脸向来温润如玉,如今在昏黄的灯光中,却似坠了千斤的石头那般严厉。他撩起帘子,看着方才还漆黑一片的黄家大宅上空,忽而浮起绮丽的灯光来。 春风暗送,拂起桂花的香味。 别人是莲步生花,她是莲步生灯。每走一步,那两旁便燃起灯来。她从照壁不过才走了几十步,那两旁的灯便燃了上百盏。 精致美丽的花灯在春风中摇曳,将夜空映得绮丽万分。 更为可怕的是,她走了那么久,灯亮了,却空无一人。 那人的笑声变得极轻:“苏掌柜走得莲步生花,让人艳羡。” 苏云落止步:“费了这般功夫让我来,不会是让我赏灯的罢?” “长夜漫漫,光聊正事空虚寂寞,美人既来,自然是要讨美人的欢心。”那人嬉笑道。 “我累了,不想赏灯,若是无事,我便回了。”苏云落说着,正欲假意转身,忽而在一盏灯旁,瞧见了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女人。 更确切地说,是酷似卫碧娥的女人。 第177章 饶是苏云落再有心理准备,暗黑之中,猛然见到那样的一个女人,仍旧被唬了一跳。 她忽而笑了:“吴王的爱好果然与众不同。” 那女人也笑了,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来。虎牙有些大,折损了她的美丽。冷冷的春夜,她着一件鹅上黄,酥胸半遮,纤腰细握,外头罩一件薄衫。她提着一盏精美的灯笼,缓缓朝苏云落走过来:“听说,苏掌柜见过前太子妃的遗容?苏掌柜细细瞧瞧,我可像她?” 她的声音十分的柔和,糅在春夜中,十分的骇人。 苏云落果真细细地打量她,而后道:“约莫有八九分像。不过那卫碧娥死得久了,面容僵硬了,没有你这般生动。” 那女子一怔,捂着嘴笑了起来:“苏掌柜可真有趣,怪不得阿宁要见你。” 苏云落道:“若吴王要见,到苏家鞋袜铺买鞋子便可,偏生要弄得如此复杂,倒叫人不虞。” 那女子又笑:“难不成苏掌柜以为,那卫香小姑娘,便能如此轻巧回去吗?” 苏云落想起方才卫香沉睡的模样,心一沉:“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她不过是一个小孩子!” 女子笑得更厉害了:“很快苏掌柜也会经历她的经历。” 方才在门口的男子声音响起,带着些冷意:“雅夫人,休要多言。” 那名叫雅夫人的便敛了笑容,盈盈地转过身去:“苏掌柜,这边请。” 明亮的灯笼次等在暗夜中盛放,蜿蜒出一道长长的灯河来。灯河的尽头,有一处房屋灯火通明,极目望去,可以见到佩刀的侍卫在巡逻。 这吴王,倒也是擅于钻空子的。她不过才将人手调离灵石镇,他后脚就来了。 苏云落提着灯笼,默不作声地跟着前面的雅夫人,走在灯河中。若不是此刻情况古怪,这璀璨的灯河,倒是一道风景。 前面的雅夫人似是怕了方才那男子,一路上默然,没有再开过口。 不过,黄盛福的宅子,倒是十分的大。二人足足走了一刻钟的功夫,才到了那座房屋处。苏云落走近了,才省得原来这座房屋竟然是座立在湖边的。 春夜料峭,湖边的房屋三面环水,卷起冷意。 苏云落寒意直起,不得不拢紧披风。前面的雅夫人穿得那般薄,却是丝毫不怕冷。 那些佩刀的侍卫停下来,虎视眈眈地看着苏云落。她默默地数了数,像是有二三十人的样子。每个都长得十分矫健高大,右手皆握着刀把。 苏云落忽而笑了:“吴王莫不是想将我劈作十多段?” 雅夫人回头瞧了她一眼,见她极怕冷的样子,她张了张嘴,却是没有说话。 入门处,候着两个年纪小些的丫鬟,见到苏云落,仍旧垂着头,不说话。 终于进到花厅中。 花厅中灯火通明,苏云落将灯笼轻轻放在一旁,自己寻了张玫瑰椅坐下。 那雅夫人拧眉看她。 苏云落捶了捶自己的脚:“请雅夫人见谅,我许久没走过这般远的路了,有些脚酸。” 雅夫人凝神看她,又露出那两颗虎牙来:“苏掌柜倒是真性情。” 苏云落不以为意:“都要死了,还不能肆意妄为些吗?倒比做个憋死鬼的好。” 忽而又有人笑了。 雅夫人忙退到一旁,微微垂头行礼:“殿下。” 苏云落本以为出来是吴王,没想到却是好几位女子。更让人吃惊的是,那几位女子皆与雅夫人一样,面容与卫碧娥有八九分的相似。 如今几人站在一起,虽然梳着不同的发髻,穿的是不同的衣衫,但站在一起,却似双生一般,叫人分不清谁是谁。 几人嘻嘻笑着,打量着苏云落吃惊的表情。一人道:“这位苏掌柜,长得还尚可。” “只不过长得不像我们,我们倒也不用吃醋。” “多一位长相不一样的姐妹也好呀,省得我们天天看来看去都是这张脸,烦都烦死了。” 几个女子嘻嘻哈哈,将苏云落评判了一番。 苏云落慵懒地倚在玫瑰椅上:“每日看着别人长着与自己同一张脸争风吃醋,夜里不会做噩梦吗?若是斗得狠了,下起毒来毒死的究竟是谁都不省得。” 那几个女子气急败坏:“我们怎么会与自己吃醋,我们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苏云落早就累极,又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此时坐在玫瑰椅上差些就要睡过去,有这么几个人调剂一下精神也是不错。她懒懒道:“便是血浓于水的姐妹亦会反目成仇,更何况,你们不过是吴王寻来凑数的侍妾,哪个得到宠爱多一些,别个在背地里恨不得剜她的心,饮她的血。死了便再寻一个新的来代替。你们自以为高人一等,却不料在吴王眼中,不过是养在笼子里斗来斗去的金丝雀。” 说完却是口渴了,她望一下雅夫人:“客人来了,也不奉茶?” 那几个女子气急败坏,正要反驳,忽而听得有人抚掌道:“苏掌柜不但长得好,还有一张利嘴。若是能将苏掌柜藏进本王的金丝笼里,想必日子定然比戏本子还要精彩。” 但见帘子一撩,一个身量不算高,相貌白皙秀气的男子走了出来。他身着玄色的便服,腰带处挂着一个玉佩,一双丹凤眼带着欣赏的笑容看着苏云落。 雅夫人仍旧垂着头:“殿下。” 吴王嘱咐她:“你且去准备些茶点来。” 雅夫人便恭顺地退下去了。 与她想象中的吴王有些不同。苏云落有些失望,看了看吴王:“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对笼子不感兴趣。” 吴王在她对面落座。那些卫碧娥们赶紧涌上去,用纤纤玉手替他捶着背、腿。 吴王舒坦地坐着:“你若不喜欢笼子,本王也可以替你建一座宅院。” 苏云落礼貌地道谢:“谢谢吴王。不过很遗憾,我不想做卫碧娥的替身。对了,你设计叫我来到底是为了何事?” 吴王眯着眼睛:“美人,你很有趣。这世上有很多女子,只要听说我是亲王,便会前赴后继地扑上来。不过,本王早就厌烦了这样的女子,毫无挑战。倒是你这般的,让本王重燃斗志。” 这真是与太子斗得你死我活的吴王吗?句句话不离风月事。苏云落想起之前顾闻白描述的吴王,很难与眼前的吴王对上号。 此时雅夫人端着红漆小盘进来,给苏云落上了一盏茶,两碟摆得十分好看的点心。苏云落不动声色地看了那两碟点心,不像是现做的。 她捧着茶,温暖着手心:“你如此请我来,便是为了这件事?” 方才还一脸色心荡漾的吴王忽而浮起几丝邪魅:“不,自然是为了卫碧娥的事。还有,本王新得了一种药,想请苏掌柜欣赏一下药效。” 苏云落心中忽而浮起一种不好的感觉。 第178章 雅夫人同样给吴王奉了茶。 吴王姿态优雅的端起茶碗,缓缓地吃了一口。 他的双眼微微眯着,望向苏云落:“苏掌柜为何不吃茶?怕本王下了毒?” “心怀不轨的人请我来,我自然要防着的。”苏云落说着,不耐烦了,“你身边既然有了这么多貌似卫碧娥的人,那冰窖中的卫碧娥已是死人,想来自然就没有重要了。我们对你与太子的恩恩怨怨也不感兴趣,自然不会要向太子或者官家揭发你的行为。既然我们之间毫无瓜葛,那便各走各路,各自安好。” 吴王又笑了。 他看了一眼雅夫人,将茶碗放下。 “我搜罗了那么多与她容貌相似之人,可没有一个是她。她终究还是舍下我去了。”吴王盯着苏云落,“听说你曾是寡妇,而后又嫁了顾太傅的独子。如此三心二意之人,怎配与我谈论她!” “女人,便该从一而终!”他说着,猛然掐住旁侧雅夫人的脖子,发着狠,“不要脸的女人便应该死!” 雅夫人瞪大双眼,面色惊惶地看着吴王,艰难道:“殿下,我是阿雅呀……” 吴王似是听进了雅夫人的话,颓然将手放开。雅夫人瘫软在地,而方才那几个美人似是司空见惯一般,仍旧给吴王捶腿捶肩。 这吴王,果真是个变态。苏云落垂眼看向雅夫人,只见她瘫软半响,又若无其事地爬起来,垂首站在一旁。 果然,变态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苏云落叹为观止。 吴王忽而又笑了:“苏掌柜为何不吃茶?” 苏云落干脆利落:“怕你下毒。” “我自是会下毒,但是我下毒的方法,可不拘于在茶中下毒。自从你踏进黄家的大门,你就中了毒。这种下毒的法子,我让人试验了许多次,毒死了不少该死的女人。” 苏云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吴王却越说越兴奋:“那些女人,都是该死的。明明已经许了人,却偏偏还要与别的男人打情骂俏。该死。便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我这毒药,让她们癫狂,让她们误以为她们面前的男子是她们心仪之人,自己便情不自禁发情,要与那人苟合。啧啧,那一幕幕可真精彩。” 苏云落蹙起眉来。他是不是颠倒黑白,将卫碧娥与太子的婚约,说成了他与卫碧娥的?看来这吴王不仅仅是变态,而是疯了。怪不得被官家放弃,驱逐出京就藩。 方才才被吴王掐了脖子的雅夫人柔声劝吴王:“殿下,该吃药了。” 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来,从里头倒出一粒药,恭顺地端到吴王面前。竟是毫不避讳苏云落。 吴王乖乖地吃了药。 须臾后,他方才癫狂的眼神忽而变得清明起来。 “苏掌柜,此刻离卫香毒发还有一个时辰。不如我给你讲一个很好听的故事打发打发时间。讲完故事,我们便到卫香家中去看热闹。如此安排,不省得苏掌柜可喜欢?” 苏云落唇角噙笑:“我洗耳恭听。” 吴王的眼皮微微垂着,似是在回忆长远的记忆。 “有一个小男童,出生权贵,性子十分的倔犟。他不好学,却要被迫着学许许多多的东西来讨好他的父亲。如此他的母亲才能受到宠爱。” “有一年,不欢喜的他遇上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长得不顶美,却老气横秋,处处用苛刻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小男童问小姑娘,为何这般委屈自己?她家又不穷,还甚有钱,父母宠爱,可以恣意地活着啊。” “小姑娘用看傻瓜的眼神看着小男童,说,我以后是要当国母的,怎么可以恣意地活着?” “小男童恍然大悟:原来,你要当我的嫂嫂呀。呵,不知羞耻。” “小姑娘没理小男童,顾自用苛刻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而小男童依旧在不欢喜的功课中忙碌着。隔三差五的,小男童便拿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给小姑娘。小姑娘却时常板着脸,半推半就地收下。时光如梭,转眼小姑娘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纪,而小男童也懵懵懂懂的,成了风流倜傥的少年。” 苏云落差些没笑出声来。 竟然有人夸自己是风流倜傥的少年,吴王不愧是吴王,自恋起来望尘莫及。 吴王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仍然沉浸在讲故事的自我感动中。那几位捶腿的美人却是暗暗翻着白眼,唇边挂上嘲讽的笑容。看来这吴王时常给她们讲故事,她们怕是听得都生厌了。本来顶着一张与卫碧娥相似的脸便算了,还要日日听这老掉牙的故事。 吴王似是讲了数千遍,熟悉得不得了。 “然而有一日,小男童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小姑娘。原本按照他的身份,要娶小姑娘轻而易举。是以他打算求他的父亲,将小姑娘赐给他。谁料,他迟了一步。小姑娘果真成了他哥哥的未婚妻。小男童痛不欲生,吃了几杯酒,壮了胆子去问小姑娘,为何要嫁给他的哥哥。” “小姑娘认真地告诉他,因为他的哥哥将来是国君,而她嫁给他,以后便是国母啊。” “小男童疯了似的问小姑娘,你何曾喜欢过我?我也可以做国君,我也可以娶你,让你做国母。” “小姑娘却不再理睬小男童,她从此闭门不出,专心待嫁。” 吴王讲得兴趣盎然,正欲继续,苏云落打断他:“小姑娘很理智很上进,很好。” 吴王的眼光忽而变了,冷冷的:“你们皆是一样的女人,自然觉得她好。” 苏云落扯了一下嘴角,望着吴王:“卫碧娥死的时候已经有身孕数月,是太子的吗?” 吴王怔了,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似的看着苏云落:“她有身孕了?不,不可能!自从小男童省得小姑娘要嫁给别人,他就偷偷的,给她下了避子汤。她竟然有身孕了!可笑,可笑!” 苏云落也怔了。 向来官家的后院荒唐事最多,但她倒是头一回听说,因爱生恨,爱而不得,便给嫂嫂下避子汤的。吴王可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只可怜那卫碧娥,身边自小便潜伏了一条毒蛇而不自知。 不过,那卫碧娥既然被吴王下了避子汤,那卫碧娥便不可能有孕了。难不成卫碧娥是天生腹大?不,不可能。卫碧娥既能成为太子妃,身材自然窈窕,不可能有任何不完美的地方。 雅夫人忽而低声道:“太子妃是不是有孕,殿下命人将她剖腹便可真相大白。” 第179章 会咬人的狗不响,抑或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苏云落不省得该如何形容眼前的这位雅夫人。方才她被吴王掐着脖子的惨状还历历在目,转眼她就提出了要剖卫碧娥的肚子。 看来不光吴王是个变态,他身边的女人也不遑多让。 吴王却恼怒了:“不可能,她怎么可能有孕。”他嘴脸一变,不想再讨论卫碧娥。瞄了一眼雅夫人,道,“阿雅,事隔多年,又回到灵石镇,可欢喜?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女儿倘若没死的话,还能与你见上一面。” 今夜黄家之行,可真是收获颇丰。如果没料错的话,原来这雅夫人竟然是宁如水的亲娘。吴王为了搜罗与卫碧娥长得相似的女子,瞧上了雅夫人,雅夫人为了荣华富贵,毒死丈夫,抛下年幼的女儿,像一条狗一样跟在吴王身边。 苏云落默然不语。雅夫人可恨又可悲,宁如水可怜又可悲。不过,宁如水那等作法,应也是省得当年杀死自己亲爹的便是吴王。 雅夫人闻言,脸色当即就白了几分:“殿下,阿雅这次可以带晓晓走吗?她一个人在灵石镇,孤零零的,无依无靠……” 吴王笑了:“每一个跟我走的女人都能享受荣华富贵,倘若你情她愿,却也是可以的。” 这是要赤裸裸地母女共侍一夫了。 苏云落差点没把晚饭给呕出来。 雅夫人咬着牙,脸儿白得吓人,最后却是下了决心:“我愿意。” 苏云落在心中替宁如水叹了口气。 那几个美人笑了起来,纷纷道:“恭喜殿下,又多了一位红粉知己。” 吴王似笑非笑,邪眼看着苏云落:“苏掌柜,本王的封地物产丰饶,乃是鱼米之乡,气候十分养人。倘若苏掌柜跟随本王去了,不出数月,苏掌柜比起现在,越发的水灵。” 苏云落却是只怔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一双眼睛发直,像是魔怔了似的。 吴王拧眉:“苏掌柜?” 苏云落如梦初醒:“抱歉,实在是太困了。” 从来没有普通的女子在他面前如此这番姿态。哪个见了他,听得他的身份,无一不痴缠上来?除了那贱女人卫碧娥!所以她死了,死在他面前。吴王一想起卫碧娥,头便剧烈地同了起来。自从她死了那日,他就时常想起她睨那双眼睛,无时不刻不在说:他是太子呀!为了这句话,他与太子弘斗了许多年,最终还是败了!被父亲赶到封地去就藩。临走前,母妃红了眼睛,责怪他:不就是一个女人吗?至于将整个江山奉送给了别人! 对,不就是一个女人吗? 吴王清醒过来。 难不成这苏云落要学那卫碧娥,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从而引起他的注意?呵,蠢女人。仗着自己有一点姿色,便以为与众不同了么。 他沉了脸:“时辰差不多了。该去看戏了。” 苏云落闻言,顺从地站了起来。 吴王又不高兴了:“你竟然不害怕?” 苏云落满脸疑惑:“你让我平平安安地出去,我有什么可害怕的。我原本以为,今晚要葬身在此了。虽然这房子坐落湖畔,风景独好,但我不喜欢湖边,太阴沉。”湖边,阴沉……她忽而想起了什么。 吴王又笑了:“哼,平平安安出去?苏掌柜,方才本王说过了,自你跨进黄家大门的那一刻起,你便中了毒。一种……”他顿了一下,薄唇上扬,“破坏力很强的毒。” 他站起来,瞬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风度翩翩,贵气逼人。雅夫人看着他,眼中满是爱慕。 一行人出了屋子。夜风卷着春意从四面八方吹来,阴阴的冷。两个佩刀侍卫跟在苏云落背后,不发一语。苏云落提了她那盏琉璃珠灯,慵懒地走下台阶,望着那仍旧璀璨的灯河,道:“不会又让我走过去罢?” 这回倒是来了两辆马车。 吴王与那些美人共乘一辆,雅夫人则与苏云落同坐。 上得马车,听着外头的声音,苏云落看向雅夫人。马车挺大,中间放了小桌。苏云落将琉璃珠灯放在桌上。 近看之下,雅夫人果然有了一些年纪。眼角的细纹明显比她多。 是啊,在吴王那等变态的人身旁,便是再会保养,也会心力憔悴的吧。须得时刻担心着,那吴王高贵的玉手不知何时又会掐向自己的脖子。皆说富贵险中求,吴王并不珍惜她,雅夫人为何还要留在吴王身边呢?早早赚足了银钱,回到灵石镇与宁如水相依为命也是好的。 雅夫人忽而抬眼看她,神情不虞:“苏掌柜命好,自然是瞧不上我们这等人的。” 她虽然在人前被称为夫人,却是连蝼蚁都不如。 苏云落笑了。 “你的女儿是我的学生。”她缓缓道,满意地看到雅夫人脸色煞白起来。“她从黄家逃出来,化了名,自己花钱雇了一对假父母到学堂上学。” 雅夫人的呼吸声略略急促起来。 “她与你长得很像。正是如花的年纪,又勤奋好学,倒是一个好孩子。不过,你竟然让自己的亲生骨肉共同去伺候那吴王,你不配作她的母亲。” 雅夫人冷笑一声:“苏掌柜想开鞋袜铺子便开鞋袜铺子,想做明远镖局的东家便做明远镖局的东家,想开女子学堂便能开。众星捧月的苏掌柜怎会省得我们穷苦人家的苦楚?三顿不继,一身衣服补了又补,夏无薄衫,冬无厚衣。那种用尽心思竭力将生活过下去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过了。跟着阿宁,我衣食不愁,燕窝常有,还能存下银子。这种日子有什么不好?” 无数种理由从脑中掠过,苏云落想反驳她,可最后,到底是没有出声。夏虫不可语冰也。有些人,便是你说破天,她都不会相信你一个字儿。 雅夫人说了一通,见苏云落沉默不语。忽而脸色又变了,带着许些怜惜:“苏掌柜,你已经命不久矣,多多享受着最后的时光罢。以后……我会叫晓晓在清明,替你烧一些纸钱的。” 苏云落看向她,诚心诚意道:“雅夫人,既然我已时日无多,那还请雅夫人解惑,我中的,到底是什么毒?” 雅夫人露出一双虎牙来:“恕我无可奉告。” “但我会替你收尸的。收得干干净净。”未了,她又添了这么一句。 第180章 张三娘藏在暗处,看到李遥随着苏云落出了门,她正要依依不舍地离去,忽而见灯火璀璨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缓缓走出来,探头望了望四周,将门扇关好。 那位想必就是吃得比主子还好的许婆婆了。 张三娘收了脚步,心思一转,昂头挺胸朝正房走去。 才走了几步,小瓜小果就蹿出来:“你要作甚?”两个小男孩气势汹汹的,个子矮气势却不矮。 张三娘故作愕然:“我来取食盒呀,方才咏春没将食盒拿过来。如今这天儿炎热,比不得冬日,饭盒若是不及时洗干净,会容易有脏东西,这脏东西一下肚,便会生病的。” 瞧她说得煞有其事,又是厨娘,小瓜小果相互望了一眼。 “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去去就来。”两个小男孩说着,飞快地往屋里跑。 还真是谨慎! 张三娘越发的好奇了。她既然是存了不一样的心思进来的,自然不会安分地等着。小瓜小果一走,她立即朝着檐下的暗处奔去。 她原想借着窗户瞧里头看去,却失望地发现窗户的帐幔掩得极为厚实,尽管夜风暗涌,帐幔却只微微晃动。 张三娘正绞尽脑汁想着法子,忽而听得另一边几只猫儿叫起春来,声音凄厉,在寂静的夜中显得吓人。她也被唬了一跳,一颗心怦怦跳起来。 许是分赃不均,那几只猫牙牙作响,竟然打起架来。墙边一片鸹噪。 此时,只听小瓜小果道:“那几只野猫又来了,快,快去赶走它们,勿扰了何姑姑。” 天助我也!张三娘屏气凝神,听着小瓜小果走了出去。 她直起身子,伸出手去拨开帐幔。 原以为撩开帐幔,便能窥得屋中情景,却不料,屋中帐幔垂垂,她撩了一道,里头竟然还有一道。 张三娘无果而返。 不过,依照女人的直觉以及她天生的聪慧,张三娘断定,那位被小瓜小果称为何姑姑的女子,对李遥来说,定然是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 她正胡思乱想,忽而对上了一双碧绿的眼睛。 卫香是在回到家中不过须臾,便开始发难的。 满妈妈感激而欢喜地抱过卫香,正要邀请毛瑟瑟进屋吃茶以表谢意,忽而见方才还沉睡的卫香睁开双眼。 满妈妈唤了一声:“我的心肝儿!” 话音才落,就被卫香的小胖手狠狠地打了一下脑袋。 满妈妈吃痛,卫香又胖又沉,她吃惊中竟没有抱稳卫香,卫香朝下坠去。 朝下坠的卫香,唇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容。 毛瑟瑟毕竟是行走四方的镖师,见状一怔。 满妈妈却是失声叫道:“小香!” 落在地上的卫香一骨碌爬起来,朝着满妈妈扑过来。毛瑟瑟大手一拎,将满妈妈捞到一旁。卫香扑了个空,转头瞧见是毛瑟瑟坏事,竟然眦着牙,嘴中牙牙叫着,朝毛瑟瑟扑将过来。 满妈妈早就吓得呆若木鸡,只叫着:“小香,小香,你疯了不成!” 卫香可不就是疯了。 她不过七岁孩童,身子还没有毛瑟瑟的一条腿高,却凶狠得似一头狼,不管不顾地朝毛瑟瑟攻击过来。 满妈妈的尖叫连连,惊动了在房中的简言与张乳母,以及卫重。 卫重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引起卫香的好奇。 她神情呆滞地转过头去,望向赶出来的简言。简言颤着声:“小香,你怎么了?” 卫香又是咧嘴一笑,那笑容却掺杂了一丝诡异。卫香一双小短腿直奔简言! 毛瑟瑟正欲赶上卫香,将她抓着,忽见简言颤颤巍巍,伸着手,朝卫香走去:“好孩子,你受苦了。小香不怕,娘在这里。” 她满脸慈祥,爱意绵绵。自从她生了卫重之后,身体虚弱,不仅顾不上卫重,更顾不上卫香。再加上卫香又上学,她见卫香的时间便越发的少,对卫香便存了满腔的愧疚。 卫香举起手,诡异一笑,朝着简言的脸狠狠抓去。简言避让不及,被卫香抓个正着。她痛呼一声,捂着眼睛,脆弱的身子往后倒去。卫香就势坐在她瘦弱的身子上,用尽吃奶的力气,一拳拳地打着简言。 满妈妈奔过去:“小香,那是你娘啊!” 毛瑟瑟赶过去,狠力将卫香提起来。 简言早就被卫香打得满脸皆是血,倒在地上气息微弱。 卫香仍戾气十足,她被毛瑟瑟提在半空中,仍旧拳打脚踢。她的眼睛越瞪越大,眦着牙,一丝鲜红的血却是从她的口中漫出。 她打不到毛瑟瑟,一双眼却死死地盯着毛瑟瑟,鲜血直漫的嘴唇一张一合:“通通给我去死!” 简言被满妈妈扶起来,看着卫香像个疯子一样,不禁大恸:“她不是我的女儿,不是我的女儿!卫香,卫香,你醒醒啊!” 满妈妈也老泪纵横:“小香,小香……” 毛瑟瑟提着卫香,朝那两个哭得凄然的女儿吼了一声:“她中毒了!快快寻大夫来!” 大夫,哪来的大夫!灵石镇的大夫,今儿被黄盛安相请,全到灵峰镇去了! 毛瑟瑟看着卫香,只见她的鼻子、耳朵也开始流血,但眼中的戾气却不减分毫,口中仍嚷着:“通通给我去死……” 毛瑟瑟心惊胆颤,将卫香猛然一提,大步出了门,外头春风冷然,他亦浑身如置冰窖!卫香被吴王掳走,须臾便成了这个样子。那东家呢……毛瑟瑟不敢想。 他脚步飞快,那卫香被他提在手中,仍旧喃喃自语:“你们都给我去死……” 她的动作慢了下来。 一双眼仍旧死死瞪着毛瑟瑟,一动不动。 以前巴掌大的灵石镇毛瑟瑟不过须臾便走完了,可现在,他只恨自己的腿太短,不够快。眼看明远镖局的大门近在咫尺,却怎么走也走不到。 卫香的气息渐渐微弱。 毛瑟瑟心急如焚,越过脚下走了无数遍的青石砖。近了,近了。 卫香的血,嗒嗒的蜿蜒了一路。 “你们都给我去死……”她仍旧固执地,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 忽而,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钻进明远镖局的大门。 第181章 毛瑟瑟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女子模样的人。瞧那腿脚快得,还是个会武的。 明远镖局镖师们的风流韵事数也数不清,镖师们虽然素日里辛苦,但收入一向在温饱之上。再加上又会些拳脚功夫,在媒人心中的小本本上的排行倒还算名列前茅。如此好的条件,自然也不乏一些女子主动投怀送抱。若是以往,毛瑟瑟定然十分好奇,要追随那女子而去,看看到底是谁,趁着夜做些瓜田李下的事。 他心急如焚,一时倒是忘了,明远镖局奉命前往灵峰镇救灾,镖局大院中除了少当家毛小尖,以及几个老弱病残外,便只有挑夜香的于扶阳了。 毛小尖在之前押镖时,不慎弄伤了脚,因此被毛头头勒令窝在家中养伤。 毛瑟瑟拎着卫香闯入毛小尖房中时,毛小尖正站在窗旁,往下凝视着。他住的小楼说是二楼,其实是在马厩上搭的一间房子。 毛瑟瑟进得门,嚷道:“小尖小尖,快来看看这孩子。” 房中只点了一盏油灯,灯芯捻得细细,房中昏昏暗暗。毛小尖淡漠地转过脸,看到卫香口鼻皆血,眉头微微皱起:“瑟叔,你上哪里拐了这么一个小孩?” 毛瑟瑟一跺脚:“是卫二管事的女儿。” 卫香已经奄奄一息了。仿佛方才那个凶狠又六亲不认的女孩是噩梦一场。毛瑟瑟小心地将卫香放在毛小尖的床榻上,翻翻她的眼皮,却见眼底殷红一片。 毛小尖一拐一拐地走过来,皱眉:“中了邪毒。” “可还有救?” 毛小尖抬起卫香的手,细细地切着脉:“不省得,试试吧。”他往床底一摸,摸出一包东西,从里头挑挑拣拣,寻了一瓶药,倒了几粒往卫香嘴里灌。 卫香倒也乖巧,将药吃了。 毛瑟瑟觉得这回毛小尖护镖回来,性子沉稳许多。他望望睡着的卫香,又望望毛小尖,垂下头来:“东家为了救卫香,自己进了黄家。那吴王,来了……” 毛小尖猛然拧眉,处于变声期的他声音又沉又哑:“就为了这小丫头片子?你们竟然让东家以身试险!” “东家的命令,谁敢违抗?”毛瑟瑟说得飞快,“我们接了卫香,没多久她就发狂了。” 他话音才落,忽而耳边响起银铃般的笑声。 寂静春夜,这银铃般的笑声听着诡异十分。 二人唬了一跳。 只见方才沉沉睡着的卫香睁着一双眼,嘴儿弯弯,和着满脸的鲜血,像是索命的恶鬼般缓缓起身。 “你们,都给我去死……” 车辆行得极慢,似乎是在欣赏春光。 雅夫人撩开帘子,望着外头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我原以为,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苏云落忽而道:“你的女儿还在灵石镇上。” “哪又如何?她不过是我其中一个女儿而已。”雅夫人将帘子放下,朝苏云落一笑,“我与阿宁这些年还生了三个女儿。她们的命比晓晓好,自小便养在王妃膝下,吃穿不愁,待再过几年,便能嫁得极好的夫君,我也有了依仗。” 苏云落愕然。 一股怪异的不舒服渐渐漫上她的喉咙,似是喘不过气来。 雅夫人仍旧笑着,凑近苏云落:“苏掌柜,开始毒发了呢。我见过好些人毒发的惨状,简直是惨绝人寰。” 她的声音温柔如水,让苏云落更觉得难受,有一种想撕烂她的脸庞的冲动。 马车停了。 热。苏云落咬紧牙关,还是觉着浑身似被架在火上烤一样。 雅夫人浅浅笑着:“感觉还不错罢。你这毒,与那小姑娘不一样。阿宁给人下的毒,向来是由我来调制的。我家祖上,以前是开医馆的。我家以前那死鬼,也是我毒死的。你省得我为何要毒死他吗?不仅仅是因为吴王,而是因为,他害死了我的爹娘,才娶得我进门。我恨他,恨不得生啖他的肉,饮他的血!” 苏云落脑袋一阵一阵的发晕,眼中只有雅夫人那张一开一合的嘴。 “原本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可世上便是有那么多的不公平。而我,最恨你们这种生在蜜罐中的娇娇儿。我恨不得将你们这种女人给全杀了!呵呵。” 雅夫人掏出一块帕子,将那两颗显眼的虎牙掩住。 “只可惜,阿宁还想留你一条残命。”她将帕子放进怀中,搀扶着苏云落走下车。二人站在顾家门口。 只听里头有隐隐约约的哭声。 吴王也下车了,他缓步走过来,春风拂起他宽大的袖袍,他嘴角含笑:“苏掌柜,如今你还有另外一个选择,那便是,做我的女人。做我的女人,便不用死。便是死了,也能像卫碧娥一样,躺在冰窖中,永远保持着美丽的容颜。” 一个小厮提着灯笼走过来。 “殿下,地上有血。” 吴王很满意,朝苏云落道:“我这毒还没有起名。这毒颇是厉害,能让人激发心中的邪念,用尽全力去实现它,一直到中毒之人力竭而亡。不如,苏掌柜给它起一个好听的名字?” 苏云落看向他,不由得从心中升起一股想要撕烂他嘴脸的冲动来。 她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恢复一丝理智,哑声道:“吴王这是,欲东山再起?” 吴王笑了。 他迎着冷冷的春风,与方才在黄家湖畔中房屋的吴王判若两人。宽大的袖袍翻飞着,衬着他诡异的面容。 “那太子弘,是个废物。我阿宁,长得比他好看,比他聪明,为什么他能做国君,而我不能?我假意到封地去就藩,所有人都以为我因为一个女人而消沉。却不省得,我不过是权宜之计。这几年,我耗尽心力,终于得到了这种毒药。只要区区一点药,他太子弘的数十万军队,不堪一击。这天下,是我姜宁的!” 苏云落忽而冷静下来:“吴王,我想到一个极好的名字。” “哦,快说来听听。”吴王方才扭曲的面孔顿时换成柔和的笑意,似一位高贵的君主倾听着臣民的意见。 “叫做,黄泉!”苏云落用尽力气,将自己身上那股不可控制的力气生生压下来。 吴王眉头一挑:“黄泉?倒是还不错。” 他话音未落,便见苏云落尖叫一声,朝他扑过来。 第182章 吴王一直显得脆弱虚浮的脚步忽而变得灵敏起来,往旁边一挪,躲开苏云落的攻击,却是讶然一笑:“竟能控制住自己的?苏掌柜可真是好毅力。” 苏云落踉跄着,停住自己的脚步。 方才为了控制住自己的行为,她的唇瓣已经咬破了,一抹鲜血浮在雪白的下巴上。她呼吸急促,缓缓回过头来:“吴王,你如此恶毒……”后面的话却是再也说不下去。她咬紧牙关,浑身不停颤抖着。 吴王瞟了一眼雅夫人:“阿雅,你这毒,似乎不大管用呢。”他轻飘飘地抛出这句话,却让雅夫人白了脸。 一直在车上看热闹的美人们嘻嘻笑了起来:“雅夫人,殿下不喜了。” 雅夫人垂着头:“殿下,容阿雅再助她一臂之力。” 她说完,抬起头来,脸上挂着微笑,抬手,从自己的发髻上拔掉一根银簪。那造型繁复精美的银簪被她掰开,被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来。 吴王又笑了,迎着冷冰冰的春风:“阿雅不愧是阿雅,总让人惊喜。” 那几位美人却嘟起嘴来:“殿下尽夸赞阿雅,我们不开心。” 这回她们得到的却是吴王冷然酷绝的眼神。 雅夫人细腰轻摆,执着那枚银针缓缓走向苏云落:“苏掌柜,既然你赐名此毒为黄泉,那么阿雅便助你一臂之力,送你上黄泉之路。苏掌柜长得这么美,意志坚强,阿雅希望,你的黄泉路上,全是凄然绝美的彼岸花,是永远看不到尽头的美景。” 春风得意,缓缓地模糊了苏云落的双眼。 苏云落缓缓转过身来,一双美目似是少女的懵懂无知:“雅夫人……你这般费劲心计,不觉得自己……可悲吗……” 雅夫人美目上挑,染上温柔的笑容:“自从我遵从自己的本心,杀了那人后,我便觉得,自己很快乐。原来锦衣玉食的日子,是这般的快乐,哪能是日日难为无米之炊的时候能体会到的。” 她缓缓抓住苏云落的手,像是哄一个孩童一般:“乖,你遵循自己的内心之后,也会很快乐的。” 那枚银针在夜色中映着斑驳的光,由雅夫人捻着,缓缓扎入苏云落手上的穴位。 雅夫人看着娇弱,手劲却十分大,她牢牢地抓着苏云落的手,嘴角浮起一抹笑容。自从遵循自己的内心之后,她最快乐的事,便是摧毁一切比她更美好的东西。 无论人与物。 她才是阿宁心中的白月光。 王妃,不过是暂时留着她的性命罢。 “你……”她专心施针,竟是没有发觉苏云落双眼变得通红,正痴狂地看着她。 一支箭穿过冷然的春夜,直飞雅夫人的命门。 吴王本来已经上了车,正在车中欣赏雅夫人给苏云落施针。 雅夫人还余了几分警觉,顿时抓着苏云落的手,滚到一旁。 那支箭落空,余力极足,撞击青石板,发出铮然的声音,而后颓然落地。与此同时,苏云落伸手,也将自己发髻上的簪子拔下来,一声不吭,便朝雅夫人扎去。她手上的那枚簪子似是经过特别打造的,钗身轻薄,似一把柔软的利刃。 利刃锋利,雅夫人没想到苏云落还有反击的能力,顿时措手不及,被簪钗划了一刀手掌心。 她费了几年功夫才保养得白白嫩嫩的手掌就这样多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洁白无瑕的手掌,飞快地沁出鲜血来。 她还来不及疼惜,苏云落又紧接着朝她刺来第二刀。雅夫人像疯了一般,手脚并用,也顾不上什么技巧了,就去夺苏云落手上的簪子。 一时间,二人衣裙相扯,鬓发散乱,香汗淋漓。 吴王吃了一颗由美人剥好皮的葡萄,见状竟然叹道:“这女子打起架来,还真是无状。” 他仿佛毫不在意方才那利箭是何人射来。 暗夜中,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坐在车辕上的,正是毛茸茸。 毛茸茸勒停马车,恭敬地撩起帘子,迎下一位温润如玉的公子。 那位公子身着直缀青袍,宽肩窄腰,俊目挺鼻,便是正替吴王剥葡萄皮的几位美人,也忍不住偷偷的看了他几眼。 那些佩刀侍卫,却不由得握住刀把。这男子,身上有一股难测的气息。 吴王眯着眼,看着那位公子缓步朝他走过来。 男子越走越近。 吴王的唇角也渐渐向上弯起。春风拂面,他的双眼迎着男子,笑了:“原来是故人。”他将美人递到他嘴边的葡萄一口咬住,含糊不清地喊道:“李小四,多年不见,竟是越发的俊俏了。” 李遥没有应他,只走到正在撕打的两个女子旁,一把将雅夫人扯开。 苏云落手上的利刃刺了个空,她美目一片空洞,瞧见李遥,竟是直直向他刺了过来。 小瓜小果驱猫回来,见张三娘仍旧柔顺地站在原处,垂着头,望着地上的青砖。 二人瞧着天色,暗道不好,也顾不上张三娘,飞快地轻手轻脚进房去。 房中帐幔垂垂,隔着美人榻上沉睡的美人。起居室外,小瓜小果默不作声地收拾着碗筷。二人手脚麻利,方才又已经收拾了一半,此时极快便收拾好了。小瓜悄悄的吁了一口气,抬眼梭了一下四周。 一只狸猫正蹑着腿,警惕地睁着一双琉璃似的绿眼睛,望着小瓜。 小瓜顿时寒毛直起,一拉小果:“猫!” 他话音才出,那狸猫便一掉头,钻进了沉睡着的美人的隔间。 小瓜小果魂飞魄散,急急随着那猫,进了隔间。 那猫身为灵巧,竟然直扑睡美人的床榻,它四条腿灵活异常,不过一转身,就得意地站在被衾上,尾巴高高上扬,一双绿眼睛无辜地看着小瓜小果。 被衾下,何姑姑仍旧沉睡着,浓密似扇子般的眼睫毛沉沉闭合着,丝毫不受影响。 小瓜小果却犯了难。 平日里李管事便一再叮嘱,万万不可扰了何姑姑。且平日里,李管事俱是亲自照料何姑姑的,从来不假手于人。可,如今李管事才出去半响,就,就出了事…… 小瓜小果的脑瓜子都要疼死了。 那猫狡猾无比,似是也感觉到了二人的为难,得意地在被衾上踩了两脚,而后竟然窝身下来,舒舒服服地躺着,还伸了个懒腰。 若是李管事知晓,定然会剥了他们的皮! 小瓜还算聪慧,推一把小果:“快,去灶房寻些小鱼干过来,将它诱出去。” 小果恍然,撒腿跑了出去。 他才出了房门,就瞧见仍旧垂头站着的张三娘。 第一八三章 灶房没有小鱼干,但是有去岁冬日辛嫂子风干的腊鱼。辛嫂子手艺不错,腊鱼腌得味道正好。 张三娘用剪刀将腊鱼绞成细条,装在一个小篮子里,递给小果。 小果接过腊鱼的时候,张三年恳切道:“以前我家常养猫,对猫的习性倒是了解一二。” 小果眼一亮,不过,似是想到什么,他又将话咽了回去,提着小篮子进了房。 张三娘攥紧双手,掐得自己的掌心疼疼的。春夜渐寒,在灶房干活时常汗流浃背,她穿得并不多。此时春风带着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便觉得有些冷。最好的时机已经失去,她默默地转身,正要走。 后头传来小果的叫声:“张姐姐,你快进来。” 那猫像是成精了似的。对腊鱼的诱惑毫不在乎,只窝在何姑姑的被衾上,舒服得像是自家的窝一样。小瓜不禁怀疑,以往他们没注意,说不定这猫便时常窝在这上头。 可恶! 张三娘垂着头,跟在小果后头,进了隔间。她不敢多张望,但目光所及之处,看到的俱是极好的东西。她隐隐约约听说过,原来堪园是顾老师预备做新房用的,修缮的时候颇是精心准备。却不知为何,如今倒是李遥住在堪园里,苏娘子与顾老师则挤在折园中。 张三娘猜测着李遥的身份,想着以后若是她成了李管事的娘子,以后定然也是住在这堪园中的。 小果止步。 张三娘看着垂垂帐幔,目光再往上移,看到一张新刮刮的箱式大床,床板雕花精美,被衾轻柔,一只狸猫竖着一双绿眼睛正看着她。 啐,差些忘记是自己放进来的了,这猫的眼睛,还怪瘆人的。 张三娘的视线继续前移,最后落在一张绝美的睡颜上。 饶是她曾走过好些地方,见过好些大户人家的精心娇养的姑娘,也不曾见过这般美丽的女子。便说是西施转世,洛神下凡也不为过。怪不得,怪不得李遥要将她牢牢地藏在这堪园中,像金丝雀一样娇养着她! 张三娘的心似被猫抓,抑压不住的嫉妒。为什么长得那般美丽的人不是她,为什么被李遥捧在手心的不是她! 她长得也不差,却只能与老迈的爹爹四处流浪,靠卖馄饨为生。那些寒风刺骨的冬夜,她的手冻得生痛,卖馄饨的钱却买不起一瓶药膏。因为她长得秀丽,还要时不时的承受那些好色之徒毫不遮掩的目光。她日日夜夜都渴望着,能有似李遥那般俊秀的英雄,驱马而来,将她带离那永远散发着油腻气味的馄饨摊子。她不想做厨娘,她只想做娇娘! 不省得张三娘心思千回百转,那只狸猫见来了熟人,越发的慵懒了。四肢伸直,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露出尖利的牙齿。 小瓜低声道:“张姐姐,你快将他弄走。” 张三娘回过神来,笑道:“不慌。” 她从小篮子里取出几条鱼干,脚步放轻,面带笑容,轻步上前。小果瞪大双眼,正要阻止,便看到小瓜摇了摇头。事急从权,若是被这野猫用利爪抓伤了何姑姑,李管事定然不会轻易饶过他们。倘若这张三娘能将野猫顺利诱走,事后他再与张三娘串好口供,这件事便揭过了。 张三娘拿着几条鱼干,轻轻地坐在床榻上,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狸猫。狸猫被人轻柔地撸着毛,舒服地眯起双眼,咕咕叫着,全身放松。 不过,它对张三娘手上的鱼干,竟然毫无反应。 张三娘忽而觉得这猫十分的通灵性。若是它果真为了那几条鱼干折腰,那便没有她什么事了。张三娘方才低落的心情再度扬起,将狸猫撸得更舒服了。 被撸得舒舒服服的狸猫被张三娘抱在怀中,眯着眼睛,用鼻子看着小瓜小果。 张三娘抱着狸猫出去了,没有邀功,没有威胁小瓜小果,两个小男孩感激不尽,在心中暗暗记下张三娘的恩情。 待走到无人僻静处,她放下狸猫,继续撸了好一会儿,才将那几根鱼干掏出来,喂给狸猫。 那狸猫果真似成精了,这回将几根鱼干吃得干干净净。 张三娘很满意。她想着李遥俊秀的容颜,将自己想成方才那容颜绝美的女子,一颗心漾了又漾。 李遥往旁侧一躲,躲过了苏云落的簪子。 苏云落似是毫无知觉,仍旧朝他刺过来。 吴王仍旧在一旁观战,看得津津有味。被李遥甩在地上的雅夫人则没有人管。她发髻散乱,衣衫不整,方才那优雅无比的雅夫人此时狼狈不堪。 一个美人掩嘴笑了起来:“阿雅姐姐诶,不美了。”这雅夫人仗着她精通几分医理,深得殿下的重用,去哪都带着她,美人们早就恨不得雅夫人早早死到一旁。横竖,殿下虽倚重她,对她却是极狠辣。便是她那三个亲生女儿,也是交由王妃管束,十天半个月还不能见上一面。哼,大家都是因为长得像殿下心中的白月光才得了他的恩宠,她偏生与大家不一样! 雅夫人飞快地整理着自己的仪容,闻言,朝那美人看了一眼。 她年岁不小了,又擅于谋划,此时眼神便带了一股剐人心神的寒凛。 那美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伏进吴王的怀中。 吴王看得拍起手来:“本王最爱看狗咬狗了,精彩,精彩!只可惜了苏掌柜,姿色还不错。” 李遥也不吭声,只默默地躲着苏云落的攻击。苏云落像一个无知无觉、毫无感情的杀手,不断地用簪子刺着。不知不觉,二人退到了马车处。 李遥忽而喝了一声:“毛茸茸!” 毛茸茸张手,抖起一条粗麻绳。他比李遥还要高壮,一根粗麻绳抖着,捆向苏云落。“对不住了,东家!” 吴王眉头一挑,嘴角越发的上扬。 蠢货!他新得的那药,岂能是一根小小的粗麻绳便能缚住的?看来那李小四,脑子也不怎么样嘛。害他当年还特地派人将何悠然回老家探亲的马车给劫了,还以为李小四能将京城搅得个翻天覆地,谁料却是一块巨石投进池塘中,半点水花都不起。 一个女人而已,至于吗? 雅夫人掏出帕子,又掏出一副小铜镜,细细地抹着自己脸上的灰尘。幸好春夜暗沉,她便是擦掉脸上的粉,阿宁也瞧不清她脸上的细纹。 那条粗麻绳倒是捆住了苏云落,可不过须臾,苏云落的脸便扭曲了。 第一八四章 李遥低声道:“落落,坚持住!” 苏云落一双空洞的美目看着他,她已然失去理智,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她只想,只想奋力呐喊,这世上的不公…… 她紧紧握着那枚特制的银簪,仍旧企图挣脱绳子。 李遥将粗麻绳捆得越发的紧,紧得毛茸茸看着都有些不忍心:“李管事……” 李遥沉声道:“此时对她仁慈,便是害了她的命!” 吴王抚掌道:“想不到这么些年不见,李小四倒是长进了。本王倒还是颇是怀念,那位仗着他爹是宰辅便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小四呢。他恣意妄为,在京城横行霸道,便是连本王都自叹不如。” 旁侧一个美人惊讶地捂嘴:“这世上竟然还有自觉比殿下身份更尊贵的人物?倒是自取灭亡呢。”说着,纤纤玉手又将一颗剥了皮的葡萄塞进吴王嘴中。那颗葡萄进去了,她的手指却被吴王含着,一时出不来。美人嘤咛一声,媚眼如丝。 一旁的雅夫人冷冷地看着那位美人,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这位美人年纪轻,身段好,在床第之间又放的开,一张嘴儿极甜,阿宁清醒的时候,最喜欢她。不过……她平常用的汤药中,早就被她下了避子的药,无论再如何承受雨露,也绝无可能怀上阿宁的骨肉。更准确的说,她这辈子再也怀不上任何人的骨肉了。 苏云落被捆得严严实实,李遥正欲将她抬上马车。 吴王吐出美人的纤纤玉手,拂袍下车:“李小四,本王可允你将她带走了?” 李遥自始至终的忽视他,让他很不开心。他宁愿被对手打得落花流水,也不愿被对手轻视。那太子弘如是,让他从骨子里便讨厌。凭什么,同样是那个人的骨肉,就因为是从不同的肚子里爬出来的,他便高贵了几分? 那些佩刀侍卫便团团将李遥的马车围住。 李遥仍旧不出声,只抬眼,缓缓看了一圈那些佩刀侍卫。他的眼中,汹涌着如海的仇恨。被他看过的侍卫,竟觉春风冰冷,从后背爬起无数颤栗。 “是你,下令让人劫杀了何家省亲的车队。”他盯着吴王,声音沉沉,宛若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 吴王毫不在意:“原来你省得了。怎样,失去心上人的滋味很不错罢。是不是觉得暗日无光,天地失色?” 李遥没回答他。 吴王忽而想起了什么:“本王曾听说何悠然生得好,当时她年纪还小,本王倒是不曾觉得可惜。不过,如今倒是觉得惋惜了,长大成人后还不省得如何的倾倒众人呢。若是……我将她献给鞑靼可汗突迩文,说不定他一欢喜,还能助我一臂之力呢。啧,失策。” 李遥脸上的寒霜更浓:“你……不仅不知反省,还如此这般折辱然然。” 吴王张狂地笑了:“人都说你李小四是个天生的纨绔,便是我父王亦纵容你几分。可他们哪里省得,京城最大的纨绔才是我啊!便是我将整个天下败光了,那老不死的也不会吭一声的!” 他这话,大逆不道,无人敢听。 李遥俊目敛了寒霜,待吴王笑得张狂之际,右手一挥,一支银针脱手而出,直飞吴王命门。 暗夜的春风似刀,刀刀夺命! 一道黑影似春燕翻飞,从暗中掠出,两根手指,修长似葱,不慌不忙地夹住那根银针。夹住银针的黑影似一片羽毛,无声地落在地上。绣着宝相花纹样的衣衫下摆轻轻晃动,露出一双薄底的黑靴子来。他身段极为单薄,一张娃娃脸上嵌着的丹凤眼藏着一丝不屑。 “雕虫小技。”他樱桃般的嘴唇吐出四个字。 竟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 吴王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灵石镇寂静的街道上回荡,惊动了哭泣的满妈妈。满妈妈提灯出来一看,只见外头站着一帮诡异的人,顿时收了眼泪,砰的一声又将门合上。她心神恍惚,忽而想起晚上还不曾见过拾儿,便又提着灯笼,打开拾儿睡的房间。 却见房中空空如也,哪里有拾儿的半分人影? 满妈妈呆呆地,坐在拾儿的床铺上哭了起来。 吴王觉得神清气爽,又拂袍上车,示意美人给他塞葡萄。 “小新,抓活的。” 那少年得令,单薄的身子再度随风翻飞,不过一瞬,便到了李遥跟前。他的双眼充斥着兴奋的笑容,那是一种预备得手的志在必得。自从他出山之后,还没有人打败过他。这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他甚喜欢! “喂。”忽而像是有人唤他。 小新没在意,一双柔软的双手正欲按在李遥身上。 忽而从斜里伸出一只葱白般的柔夷来,轻轻地抵在他的双手上。 “咦?”从来不曾遇过相当对手的小新愣了一愣,而后被那只葱白如玉的手轻轻一推,他的身子再度似燕子翻飞,出了三丈地外。 那些佩刀侍卫的眼睛,瞪成了牛眼。 何时,竟是何时,一位红衣女子越过他们,进了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只见红衣女子敛着双眼,青丝垂垂,樱唇轻启:“李管事,南枝来迟了,东家可还好?” 她一双薄底绣花鞋上,微微染了一些灰尘。 李遥紧绷的面容终于松动了些许:“东家,一直都在撑着。”他们猜想过无数次吴王来临时的情形,今夜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却还是有些失控。比如,吴王的毒药,苏云落决意要亲身尝试。而这毒药,比起他们预想的还要可怕。再比如,顾闻白竟久久不回,虽然他与卫真卫英皆会武,但若一直没有回灵石镇,想来是凶多吉少。吴王……果然不是一般人。 吴王注视着南枝,叹道:“如此人物,若是能揽入本王门下,定然事半功倍!”他声音不高不低,不管是不是耳目灵敏之人,皆听得清清楚楚。 更何况是小新。 小新嘴唇一扁,双脚一点,似乳燕投林,直奔孙南枝。 孙南枝正从怀中掏了一个瓷瓶出来:“这是师傅给的……” 一股杀意直袭她的天灵盖。 她的薄底绣花鞋轻轻一转,将那股杀意引到一旁。瓷瓶安然无恙地到了李遥的手上。她窈窕的身段轻轻跃动,一身红衣在夜风中翩翩起舞,轻轻巧巧便躲过小新铺天盖地的杀招。 可恶,太可恶了。小新咬着牙,娃娃脸可爱的粉腮鼓成田鸡的肚子一般。 他的余光投向吴王,但见吴王一脸欣赏地看着红衣女子。 “喂,小田鸡,你分神了。”红衣女子樱唇微启,语气冷然。 竟敢,竟敢,叫他小田鸡! 小新一扭身,直奔苏云落所在的马车。 他用了十成十的功力,一掌劈向马车。 第一八五章 孙南枝柳眉轻拧,衣袖轻轻一挥,旋身朝小新快速飞去。 不过,她才到半途,忽而脚一顿,竟直奔吴王。 吴王正看得精彩呢,一颗葡萄刚好被塞进嘴中,猛然见红衣飘飘,女子娇美的容颜噙了一丝嘲讽,不过一瞬,就到了他的面前。 “保护殿下!”方才喂着吴王葡萄的美人一双纤纤玉手顿时化成利爪,猛然抓向孙南枝的脸,“给我去死!”她才是殿下面前又美又飒的女人! 小新凌厉的掌风已然扫到了马车的顶棚。 吴王将葡萄核吐出来:“小新,抓活的!” 小新闻言,硬生生收了掌风,但马车的顶棚早被他的掌风劈成碎片,碎片坠落,惊吓了马儿,马儿惊恐地咴叫一声,前蹄飞扬,拉着马车就跑。 吴王气坏了:“贺小新,抓不到活的扣你的工钱!” 他转过眼,忙不迭看向红衣女子,才发现自己的淑夫人早与红衣女子打成一团。虽然淑夫人一直处于下风,但是她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倒是让他刮目相看。想当初,淑夫人也是执剑走天涯的女子,被他惊鸿一瞥,揽入怀中好生娇养着。好几年了,她娇媚的样子差点让他忘了当初她又美又飒的样子。唉,只怪自己身边的生活太纸醉金迷了!这回来灵石镇,收获颇丰。吴王琢磨着,待过了阳春三月,便该回京城去,会一会那声名显赫的太子哥哥弘。 让人着迷的至尊之位,若是他得不到,那便……玉石俱焚。 眼看便要追上马车,贺小新一直鼓着的脸终于瘪了些。 他矫健的身姿在春风中翻滚,最后屁股落在马身上,将马儿死死勒住。 “哼。倒是让小爷多忙活。”他自言道,翩然落在掀了顶棚的车厢上。 却见车厢中空空,哪里有人?贺小新愕然半响,忽而笑了:“原来棋逢对手的感觉,还不错。”他立在车厢上,耳听八方,极目四望,终于看到原来在隐蔽的巷口中,还有另外一辆马车,正安安静静地藏着。 贺小新喘了一口气,再度扑向那辆马车。许是觉着危险靠近,那辆马车竟然晃动了下。 贺小新大喜,加快速度,正欲掀开帘子,从那帘子后却戳出一支长枪来。贺小新急急往后一翻,那支长枪险险掠过他的娃娃脸。 长枪的主人长身玉立,站在车辕上,往日温润如玉的脸庞如千年寒冰。贺小新吃惊,竟是李遥。 那头吴王越发的兴奋了。 “贺小新,那李小四的祖上是赫赫有名的长枪将军,想不到这李小四倒还有几分祖上的骁勇。啧啧,倒是本王看走眼了。” 往日宁静的灵石镇,热闹非凡。不甘安分的鸡,兀自鸣叫起来。 竟是三更了。 吴王打了一个哈欠,一双眼泛出眼泪来。淑夫人打不过红衣女子,早就叫起她的姐妹们一起上阵,那些佩刀侍卫也给夫人们助阵。却见那红衣女子一直游刃有余,气定神闲,只是头发丝乱了些许。 世上竟然还有这等能人。 吴王对红衣女子越发的志在必得。 不过,苏云落哪里去了?吴王眯着一双眼睛,梭来梭去。 还是雅夫人一直死死盯着苏云落,她柔顺地偎在吴王身旁,道:“殿下,方才阿雅瞧见她被一个男子接走了。” 吴王沉默片刻,忽而用手捏住雅夫人的脸颊:“贱人,你为何不告诉本王?” 雅夫人一双美目凝了泪光,她的脸颊被捏得生痛,仍旧笑道:“殿下,阿雅耗费了半生研制出来的毒,是旁人解不了的。阿雅敢确定,不到五更,他们定然乖乖回来求饶。” 她的目光转向正打得热闹的人们:“他们不过是跳梁小丑,逃不过殿下的手掌心。” 吴王闻言,松开捏着雅夫人脸颊的手,转为轻轻拍了拍:“还是我的阿雅贴心。倒是他们哟,一个个的光会用蛮力,不懂得用脑子。” 正在打斗的淑夫人闻言,差些气得没用她的纤纤玉手掐死雅夫人。贱蹄子!不过是仗着自己懂得研制毒药,竟然这般张狂!以后,以后她就用蛮力将她给掐死! 雅夫人乖巧地垂下头来,似一个二八少女般娇羞。心中却有些后悔,她最近给阿宁下的药,剂量似是大了些。 “你们……都给我去死……” 卫香的神态已然极度虚弱,可是她仍旧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 她一双小胖手,见了东西就砸。 毛小尖的房中,本就七零八落的放了好些泥罐子,是毛小尖无聊的时候做的。虽然造型不如何,但毛小尖舍不得丢掉,全都拢到房中来。 卫香倒好,将那些泥罐子砸了个稀巴烂。一时之间,毛小尖住的阁楼热热闹闹,乒乒乓乓响个不停。 毛瑟瑟唬了一跳,问毛小尖:“怎地你给她喂的药,还回光返照了?” 毛小尖有些不耐:“如今唯一的法子,便是割脉放血,兴许这小孩还能好。不然如此下去,我怕她会力竭而亡,血尽而亡。” 毛瑟瑟脱口而出:“好恶毒的药。”那吴王得了这药,若是用它来统治百姓,那天下岂不是哀鸿一片?这药,堪比培养十数年的死士一般! 没等他思索完毕,那厢毛小尖已然拨出一把匕首来,双眼盯着卫香,预备等她过来,便给她一刀。 那卫香砸完泥罐,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毛小尖,忽而舔了舔嘴唇:“你,看起来,很好吃。我,要吃你。” 毛瑟瑟顿时头皮发麻。 此时的卫香,满脸血淋淋的,偏偏还说出这般的话语。 毛小尖握着匕首,忽而朝毛瑟瑟道:“吹灯。” 毛瑟瑟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房中油灯一灭,四周陷入黑暗中。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似是有小野兽鸣呜着,牙牙作声。 顾闻白将孙南枝给的药喂了几颗与苏云落。 苏云落一双美目仍旧空洞地看着他,不发一语。片刻后,她的额头开始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一双美目有了反应,却是痛苦万分的表情。 她像是恢复了些许理智,看了顾闻白半响,朱唇轻启,骂他:“王八蛋。” 顾闻白正欢喜,忽而又见苏云落眦着牙,就朝他的手咬了过来。 第一八六章 顾闻白今儿风尘仆仆,自觉身上俱是灰尘,见苏云落咬过来,不自觉的便将手一偏,没让她咬。 没咬到人肉的苏云落似困兽一般呜鸣着,一双美目湿漉漉地瞪着顾闻白。 顾闻白柔声哄她:“你等一下,我去净手。” 苏云落仍旧瞪着一双眼睛看他,看着他将自己的外衫除去,挽起袖子,再在铜盆里认认真真地将手洗了好几遍,抬到自己鼻下底下闻了闻,才满意地将手递到苏云落樱唇前。 苏云落抬眼看了看他,见他脸上闪着柔和的笑意,便放下心来,张开樱桃小嘴,用雪白的贝齿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顾闻白神色未变,只柔声道:“落儿,轻些咬,别伤了自己的牙齿。” 在一旁的卫英却是瞧见,自家太太咬得,似一只久未吃到肉的野兽。 正疼惜自家公子,却见自家公子朝他撇来一个淡淡的眼神。卫英自觉地低下头,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许是顾闻白的味道不好,苏云落在将顾闻白的手掌咬了一个深深的印子之后,嫌弃地松开嘴,只暴躁不安地四处张望着。 顾闻白企图将她揽进怀中,都被她暴躁地挣开了。方才李遥捆着她的麻绳勒得有些紧,她不舒服地挣扎着,呜咽着,像一只小小的、渴望自由的困兽。 顾闻白的心都快碎了,恨不得中毒的是自己。 仿佛窥到顾闻白心中的不舍,苏云落不挣扎了,一双眼睛只可怜兮兮地看着顾闻白。顾闻白本就怜惜她,方才在心中便一直埋怨李遥竟然用这般粗大的麻绳将她捆着,落儿这般细皮嫩肉的,怎么受得住。如今又见苏云落并没有发作,只呜咽着,他心想许是方才吃的药见效了。 苏云落一双眼睛都快沁出一池秋水来了。便是二人情深意浓、缠绵悱恻的时候,也没有这般的看他。 顾闻白的心便软成了一滩水。 他默默地走出去,嘱咐卫真卫英看好外头,而后再走进来,将门窗关好关牢,才去解苏云落身上的麻绳。 苏云落十分乖巧,等着他将麻绳解掉。她的眼中盛了一丝欢喜,似一只受伤获救的困兽看向救命恩人。 顾闻白咽了一下口水,正想着落儿果真中的是邪毒,而不是邪毒之时,忽而见苏云落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银簪,笑意盈盈地刺向他。 若不是顾闻白还存了几分理智,那枚特制的银簪便在他的胸口上刺个正着了。 他往旁侧一偏,躲过那枚银簪。 苏云落刺了个空,她竟然不甚满意地收了手,一脸气鼓鼓地看着顾闻白,仿佛在谴责他为何不好好地站在原处让她刺个痛快。 好不无辜的顾闻白:“……”这毒也太邪门了罢!让人心甘情愿地将性命送上去,果然狠辣至极。 苏云落立在原地,似乎在思考什么。 见顾闻白只离她远远的,她眼珠一转,缓缓将手上的银簪转向自己。她唇角含着一抹诡异的微笑,仿佛在逗一只不听话的猫。 顾闻白头皮发麻,赶在她刺向自己之前扑了过去。 苏云落眼中凛光一闪,在顾闻白扑过来之际,手上的银簪狠狠地刺进顾闻白的胸膛。 顾闻白仿佛不省得疼痛,他牢牢地将苏云落揽在怀中,不断地在她耳边呢喃:“落儿,是我,是三郎……” 他说了一遍又一遍,苏云落眼神似是恍惚了一下,而后又坚定起来。她轻轻地将银簪拔出,再度用力,刺在顾闻白的背上。 温热的液体缓缓从她手上滑落,苏云落怔然,放开紧紧握着银簪的手,恍惚地看着一手的鲜红。若有似无的场景闪过她的脑海,突如其来的大火,被烧断的房梁,祖母一夜之间白了的头发,死不瞑目的双亲……孤苦无依的她……一脸鄙夷的赵栋…… 难以忍受的疼痛刺激着她,苏云落浑身颤抖,兀然尖声叫了起来。 吴王的手轻轻地敲着。 他困了。 可眼前的撕打还没完没了。他看腻了。 “回黄家。”他吩咐侍卫。侍卫得令,嘱令车夫,驱使马车便要走。 一个人拦在他们面前。是李遥。他挽了满弓,一支利箭正对着吴王的车驾。吴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声音低靡:“李小四,别忘了,你家人还在京城。” 李遥没理他。他手一松,利箭离弦,直奔吴王。 只可惜,利箭才堪堪到了一半的路程,便被一把大刀拦下。拦下利箭的,竟然是驾车的车夫。 吴王懒懒地伸了个腰:“李小四,别忙活了。本王手下能人异士无数,就凭你们……哼……本王肯赏脸来灵石镇,不过是想瞧瞧本王新得的毒药效果如何。若是惹得本王不痛快……灵石镇,即将是一座死城镇。” 一支利箭再度射向他。 他也不恼:“本王近来甚是无趣,既来之,便陪你们玩一玩。顺道,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王恩浩荡。” 车夫再度将利箭拦下,而后腾空直奔李遥所在,手上大刀,直劈李遥。 李遥避让,不过须臾,吴王所乘车驾,快速地离开,浸入暗夜中不见。 才回到黄家湖边的房子,吴王便踉跄了一下,他双目茫然,寻着雅夫人的身影。雅夫人适时地走上去,扶着吴王在榻上坐下。 她手上不知沾了些什么,轻轻放在吴王鼻下,吴王吸了好一会,昏沉沉的脑袋才恢复了一些清明。 他注视着雅夫人,忽而喊道:“碧儿,碧儿。” 雅夫人唇上噙着温柔的笑容:“阿宁。”既得佳人回应,吴王欣喜地将雅夫人揽入怀中:“碧儿,碧儿,你回来了,阿宁想你想得好苦。”他说着,炙热的唇便暴风骤雨般地落在雅夫人脸上。 雅夫人的笑容夹杂了一丝苦涩,最终化成了一丝决绝。 天将晓。 吴王浑浑噩噩醒来,瞧见雅夫人:“什么时辰了?” 雅夫人拢了拢衣衫,柔声道:“回殿下,卯时二刻了。” 吴王一双眼阴骛地看着她:“苏云落可来了?” 第187章 苏云落没有在雅夫人预定的时间前来。 雅夫人垂下眼帘:“殿下,许是他们暂时寻到了缓解的药。” “贱人!”吴王甩了雅夫人一巴掌。雅夫人娇嫩白皙的脸孔顿时多了一个手掌印。吴王吃惊地望望自己的手掌,发现上头浮着一层粉。 他倒是沉默了,对雅夫人柔声道:“陪我走一走。” 天边浮着暗色的云层,微风徐徐,湖面平静,整个偌大的黄家静悄悄的。十来个侍女垂头提着灯笼,团团围着吴王与雅夫人。 当初用来做成冰窖的偏僻小院静悄悄的,地面早就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仿佛那场鏖战,不过是梦一场。 吴王自己提了一盏灯笼,走进院子中,推开一扇门,满屋的凉意迎面而来。他脚步不停,继续前行,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雅夫人跟着他,一颗心怦怦的跳。她虽然貌似卫碧娥,但是从来不曾见过卫碧娥的真容。对于长相肖似一个死人,并且因为长相而得宠于吴王,她自是好奇的。也幸好,卫碧娥早早的死了,才有了她的一席之地。 最后一扇门打开时,出现在雅夫人面前的是满屋巨大的冰块,以及,摆在房屋中间那方巨大的冰棺。 吴王的脚步忽而放得极慢,似是怕惊扰了那沉睡中的人。 他嘴上口口声声说卫碧娥是个贱人,可心底里,卫碧娥是他永远不可触及的白月光。雅夫人垂下眼帘,跟在吴王后头,终于见到了卫碧娥。 跟着吴王也有些年头了,雅夫人也曾见过王妃按品大妆的样子。高贵典雅,冷艳不可亵玩。 而卫碧娥,比王妃大妆的样子,更盛一层。卫碧娥,果然是世家之女,天选之妃。不过,却是红颜薄命,享受不得荣华富贵。 雅夫人的目光落在卫碧娥的凤冠上。 吴王赏赐过她很多首饰,可那些首饰的价值加起来,怕是还比不上卫碧娥凤冠上的一颗宝石。 吴王痴痴地看着卫碧娥,雅夫人则是瞄向卫碧娥的肚子。 她自己生养过四个孩子,也看过好些女子有身孕时的模样。雅夫人垂下眼来:卫碧娥果真如苏云落所言,应是有着月份不小的身孕。可吴王说了,他给卫碧娥下过避子汤。除非卫碧娥体质特殊,否则永远不可能有孕。 还真是一桩迷案。 雅夫人的目光再度落在卫碧娥的面容上。卫碧娥温柔地笑着,仿佛死亡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是吴王害死的她吗?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吴王忽而幽幽问她:“阿雅,她果真有了身孕?” 雅夫人神智一凛,对上吴王的一双锐眼。他的眼中,敛了一点讥讽。雅夫人后知后觉地发现,此时的吴王,是清醒的。他不再是夜里浑浑噩噩的吴王,也不是白日里骄傲自满的男子。自从吴王中了她的毒之后,这半年,他还不曾露出过这般的神色。难不成…… 她心中吃惊,赶紧垂下头,道:“按妾身的经验,她应是有了月份不小的身孕。”卫碧娥身姿窈窕,四肢纤细,唯独腹部高高隆起。 吴王却自言道:“我命人替她入殓的时候,她的肚子还没有如今这般大。” 雅夫人不敢说话。若是浑浑噩噩的吴王,她自然会大着胆子劝他将卫碧娥剖腹。 吴王如对待珍宝一般,轻轻抚上卫碧娥冰冷的手。他的思绪仿佛回到多年前,一个满脸桀骜不驯的小男孩偏偏喜欢缠着一个满脸圣洁的小姑娘。明明那小姑娘不喜欢他,他还偏偏要招惹。明明她是一个有野心的小姑娘,日日为了成为国母而不断地念书、习艺,可是他还是喜欢她。 要命的喜欢。 吴王眼中淬了一点湿意。 可人家不喜欢他,甚至还欢欢喜喜地嫁给了太子弘。 她大婚那晚,他吃醉了酒,差了小厮去告诉她,希望她能捎来一句关怀的话。 可是,没有。甚至翌日,京城中传遍了他爱而不得,醉酒婚宴的事迹,她也没有差人来质问他。 若论最伤害人的,莫过于忽视对方。她不悲、不喜,对他的万般挑衅,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应。可偏偏,他吃这一套,被她死死地攥在手中,坠入地狱,万劫不复。 她在与太子弘大婚后,一次又一次,她高贵地,扮演着她太子妃的角色。甚至还扮演着嫂嫂的角色,训斥他。他不想她做他的嫂嫂,他想她做他的女人,让她高贵的面孔,在他的身下呻吟嘤咛。 吴王回过神来。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冰窖中回荡:“阿雅,剖开她的肚子,瞧瞧里头是谁的孽种。” 雅夫人兴奋得声音都颤抖了:“是,殿下。妾这便回去取工具。” 她低头往外头退,才走了一半路,就发觉不对劲。方才提灯的侍女吴王是留了每屋二人,可如今,每间房屋中空空如也。 她悄悄地,攥紧了荷包的毒药。 一个男人似劲松一般,背手站在屋中。他身量极高,宽肩窄腰,一身布衫,却无损他的英俊。 雅夫人不曾见过这样的男人。 她大着胆子问:“你是何人?为何闯进这里?” 男人似笑非笑,一双俊目在雅夫人身上梭来梭去,才道:“里头可是躺着前太子妃卫碧娥?” 雅夫人觉得这个男人很危险,她下意识的便要撒谎。 男人没让她将谎话说出口。 “我叫卫苍,是卫碧娥的弟弟。”男人唇角含笑,“吴王想剖开我姐姐的肚子,可曾问过太子弘?” 雅夫人听说过卫苍。卫苍乃是最年轻的将军,听说他曾是书生,后来投笔从戎,戍卫边关,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为神勇将军。 没想到卫苍竟然是卫碧娥的弟弟。 雅夫人冷了脸色:“不管你是谁,私闯民宅,是要见官的。” 卫苍神态悠闲:“不知吴王没有调令,竟然私自离开封地,若是官家知晓,会不会天颜震怒,将吴王软禁或是赐死呢?” 雅夫人骨子里到底还是升斗小民,闻言知是卫苍不好糊弄过去,便柔和了脸色,道:“卫将军,你若能行个方便,我们殿下定然会好好酬谢你。” 卫苍将双手揽在胸前:“我为人贪心,便是吴王的财产全都填进我的胃口,怕是还不能满足一二。” 竟然是个油盐不进的主。 雅夫人缓缓地靠近他:“卫将军……” 卫英挑眉:“姐姐,你年纪不小了,我对老菜梆子没有兴趣。” 雅夫人嘴角扯动,手上却偷偷将荷包解开,药粉悄悄地撒落。只要卫苍闻到药粉的气味,便会中毒! 第188章 卫苍的唇瓣凝了笑意:“虽然我对你不感兴趣,但有一个人,却日夜盼望着想见你。” 雅夫人心一动,纤纤玉手捏住荷包的一角。 “陈楼。” 卫苍唤道。 厚重的云层忽而被金乌拨开,几缕阳光穿进密不透风的屋子,斑驳陆离的光影中,一道纤细的身影在一个健壮男子的身旁,垂着头,缓缓走进来。 雅夫人的眼睛忽而蒙了一层灰蒙蒙的东西。 待纤细的身影完完全全映入她眼中时,她眼睛里的东西已经消失了。 宁如水瞪着一双眼,看着面前的女子。面前的女子面容娇俏,脸白唇红,眉毛细细地绘成柳叶的样子,额头中间贴着花钿,与她记忆中的娘亲,似是相似又似是不是。她穿着锦缎做成的大袖春衫,细腰盈盈不堪一握,气质是淡雅的,是高贵的。却绝不是可亲的。 女子的眼中,似是蒙了一层陌生的东西,淡淡地看着她。那眼神,是疏离的。 宁如水咽了咽口水,又垂下头去。 这一对母女,可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卫苍站在一旁,闲闲地开口:“世上最让人绝望的便是,离别多年的母女站在面前,竟然没有勇气互相承认。” 宁如水看向他,冷静得不似一个小姑娘:“我不省得你在说什么。无缘无故将我从学堂中抓出来,便是让我来这莫名其妙的地方,见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卫苍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她,想不到宁如水在见了多年不见的亲娘的情况下,仍旧能压制着自己急切的心情。怪不得她能从黄家大宅中逃出来,又波澜不惊地进了苏云落的云起学堂。还在被人识破的情况下安之若素地上着学,仿若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这份淡定自若,便是当年的他,也做不到这般好。 卫苍的目光梭了一眼雅夫人,见她的脸上同样是淡漠的神情。 只不过,她方才放毒的手倒是捏得紧紧的。 有趣。 “让小姑娘受惊,倒是我的不是了。”卫苍示意陈楼将宁如水押走,“既是没有用处的人……那我便让她变得有用。陈楼,将她带回军中,做随军的浆洗女仆。” 雅夫人不是见识短浅的人,闻言脸上不变的表情终于开裂少许。军士的衣衫向来是自己洗刷,哪有什么浆洗女仆,还不是被军士…… 宁如水挣扎着,捶打着陈楼:“我是良民,你不能随便将我抓走。” 卫苍眉峰一挑:“上了几日学堂,倒是长了些见识了。只可惜,你的卖身契在我手上,上头明明白白写着,你是奴。” 宁如水到底年纪还小,惊惶地看了雅夫人一眼。 雅夫人别过脸去。 宁如水一颗心便如坠冰窖,四肢软了下来,由着陈楼拖了出去。 雅夫人捏着荷包的手再度松开。只要她毒死这个男人,那晓晓便得救了。 “你的荷包,装着你精心研制的毒药。此毒颇为厉害,若是人在无意中吸入,便会癫狂,做成一些有悖于常理的事情来。” 男人一双俊目似万千星辰,看着雅夫人,唇角噙着笑,缓缓道。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男人!太可怕了!雅夫人不发一语,挥着荷包,直接将毒药撒向卫苍。 面前的男人却不躲不闪:“你以为,你的毒药还见效吗?之前你与吴王欢好之际,从不离身的荷包被你放在一旁,很不巧,被我调换了。” 雅夫人面如土色。 卫苍冷然:“滚出去。” 男人既然如进无人之地来到了此处,外头自然是被他的人控制了。雅夫人神情恍惚地走出幽深的房屋,才发现,外头卫兵重重,宁如水被方才那男子看守着,一脸萎顿。 听得脚步声,吴王语气有些不耐:“竟是去了这般久,要你何用?” 却无人吭声,吴王不耐地抬头,却看到一个陌生的男子。 他眉眼聚了怒气:“谁叫你进来的!” 卫苍垂眼,看向躺在冰棺上的卫碧娥。见她面容栩栩如生,仿佛那个爱对他讲道理时候的样子。她说,待她做了太子妃,他便要越发的努力了,不能丢她的脸。 吴王疾步走过来,便要一脚踢向卫苍。 卫苍抬眼,目光似利箭射向吴王。 吴王忽而止了动作,讶然道:“你是卫苍?” 卫碧娥只有一个弟弟,名唤卫苍。小时候的卫苍,吴王见过几次。后来卫碧娥死后,他投笔从戎,如今已经是赫赫有名的神勇将军了。 卫苍没回答,只狠狠地挥起拳头,击向吴王的脸颊。 吴王避让不及,被打了个结结实实。他的脸肿了,嘴角沁出鲜血来。吴王呸了一口,吐出一颗混着鲜血的牙齿来。 “你!”吴王怒极,却笑了,“你若要寻仇,我可不是仇人。是太子弘,他亲手毒死了碧儿。还有这件事,太子太傅顾长鸣也脱不了关系。你的仇人,是他们!” 太子弘?顾长鸣?卫苍收了拳头,神色淡漠:“我姐夫怎么会害自己的妻子?是你,色令智昏,不顾大局,掳走我姐姐,让她客死他乡,还弄这劳什子冰棺,让她无法魂归故里!” 吴王嘴角扯动:“卫苍,我这辈子最深爱的人是你姐姐,怎么会害她?听说顾长鸣的独子顾闻白与你私交甚好,他也在灵石镇,你不妨去问问他,他的父亲顾长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顾闻白的父亲顾长鸣,年少成名,才华横溢,最是单薄名利,怎么会害太子妃!他是太子太傅,害了太子妃于他有何好处? 卫苍的脸沉了下来:“你莫要胡乱攀咬,诬陷别人。我亲眼见过成婚后的姐姐的模样,与姐夫相处时,最是幸福不过。” 吴王却不再看他,只看着静静躺着的卫碧娥:“太子弘性情最是阴险,他对碧儿,表面上虽好,私底下却冷漠无情。不然那日冬猎,她怎么会主动走失?” 当年冬猎,太子妃被掳,知晓此事真正内情的人早就死得差不多了。 只有吴王还活着。 卫苍凝视着他,忽而笑了。 第189章 他缓缓道:“吴王,你甘心吗?” 卫苍走出去的时候,吴王仍旧看着卫碧娥。 许久,雅夫人才走进来:“殿下,外面……”外面全是卫苍的兵,整个灵石镇似乎被卫苍围住了。 吴王冷然道:“从今日起,你只管专心炮制你的毒药,别的不要管。对了,将解药给一份卫将军。” 雅夫人怔然,恭顺地垂下头:“是。” 她被关进一个偏僻的小院子中,不过须臾便有人运来她所需要的药材。雅夫人敛了眼皮,专心炮制毒药。从几年前她跟着吴王开始,便省得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 卫苍…… 她眉目间漾起一丝狠毒,当年她能征服吴王,如今一样能征服卫苍。 大批的士兵源源不断地进驻了灵石镇。 灵石镇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兵。灵石镇上年纪最大的老人拼命回忆着上回见过这么多兵是什么时候,但很遗憾,灵石镇太平盛世将近上百年的时光,人们安居乐业,哪里见过那么多的士兵。人们觉得,好像边关战火纷飞,是极为遥远的事,与他们毫无关系。这么多的士兵来了灵石镇,人们又紧张又好奇,不断地谈论着。包括年轻的神勇将军卫苍。那些家中有适龄女儿的,竟暗暗打听起卫苍来。 卫苍住进了空置的高墙大院的黄家。 而不够住的士兵们则在灵石镇上的空地打了帐篷,住了下来。有人的地方便需要口粮,大批的粮食从驿道运来,堆满了灵石镇的街道。 天气晴好,素日里平静的灵石镇热闹非凡,鸡飞狗跳。 苏家鞋袜铺的鞋子一售而空,阿元闲得开始又不断地擦拭柜台。 堪园的门房张大富迎来了神勇将军卫苍。 卫苍穿着便服,后面跟着陈楼。陈楼近段日子瘦了不少,憔悴了不少,下巴上长了一大片胡子。 苏云落与顾闻白成婚之日,陈楼被捆着门前淋雨,张大富对陈楼很有印象。 陈楼照旧捧着好些礼盒,恭顺地跟在卫苍后头。 张大富得过吩咐,卫苍一来,便被请进花厅。 李遥等在花厅中。 昨夜他们与吴王的手下打得正酣,卫苍忽而领着军队来了。上百个弓箭手拉弓搭箭对着他们,迫使他们住手。 李遥不喜卫苍,当下率人走了。过了半个时辰,孙南枝回来报,卫苍带着军队进了黄家。黄家住着吴王,卫苍自然是与吴王会面去了。卫苍与吴王之间如何,他不想不知晓,但然然的仇,他定然是要寻吴王报的。 卫苍见得李遥,只闲闲地在椅上坐下:“聆羽可在?” 卫苍觊觎苏云落的心思并不藏着掖着,李遥对卫苍没有好感:“你到底想要做甚?” 卫苍看着李遥,直接了当:“没有我,你们想要扳倒吴王,不可能。” 李遥语带嘲讽:“方才你从吴王的房中出来时,脸上的表情可不是这样的。” 卫苍毫不在意:“我们如今最大的敌人,是太子弘。我们可以与吴王联手,将太子弘打败后,再将吴王击败。” “你狼子野心,与我们不是一路人。”李遥讥讽道。 李遥说得没错,他是狼子野心,但他回了一趟京城,发觉若是光凭自己力量,怕是军队还没有打到扬子江,就已经被击败了。打仗不仅仅要人,还要大量的钱财,是以他转头又回了灵石镇。假若,人财两得,自然极好。倘若不行,他也可以舍了苏云落而选择第二条路。此次,他打算说服顾闻白。 他特地带了一部分的军队前来,便是想威迫利诱,顾闻白便是再清高,也会动心的罢。况且……他手上还有黄泉的解药。 薄薄的光影晃动,有人进来了。 顾闻白眼下带了一点青影,穿着一件玄色的直襟长袍,衬得他脸色有些白。他缓缓走进来,在卫苍旁侧坐下,端起一杯茶吃着。卫苍忽而有些恍惚,以前二人极要好的时候,二人之间并不用说话,只各自做着各自的事。不过……他收回恍惚的心思,高处是不胜寒的,不需要有别的人抱团取暖。 他想起吴王的话。 顾长鸣……果真是那件事背后推波助澜之人吗? 不是没有可能。 在京城中的簪缨世族,做官的人,人人皆有几副面孔。倘若顾长鸣空有一副才华,而不擅经营,顾家早就破落了。可顾家非但没有,除了长房子嗣不盛,其他的旁支,倒是日益繁华。那些趋炎附势的文人,时不时的造事,俱以顾长鸣为首呢。 太子弘大婚时,顾长鸣还是太子太傅呢,倘若他在太子耳旁挑拨几句,说不定太子便对姐姐有所不满。 毕竟,作为世族的卫家,势力太壮大了。顾长鸣很有可能,受了官家的示意…… 他探究的目光太露,顾闻白放下茶碗,淡淡道:“可是看够了?” 卫苍大大方方地打量他:“聆羽,你瘦了。” “新婚燕尔,凡事操劳,自然会瘦。你没有经历过,自是不省得。”顾闻白目光清明,回看卫苍。 卫苍的脸皮微不可见地扯了扯,还是露出十分真诚的笑容:“作为兄长,婚事却还没有着落,倒是让贤弟见笑了。” 顾闻白仍旧淡然:“大哥杀戮太多,许是会影响自己的姻缘。” 卫苍咬牙,这顾闻白,竟是处处暗讽他。果然,不愧是顾长鸣的儿子,虽不动武,却刀刀见血。 卫苍忽而怀疑起来,顾闻白是得知卫碧娥的尸身在灵石镇,是以才挑了灵石镇这个默默无闻的地方。倘若如此,那顾闻白隐藏得够深。 卫苍脸上表情的变化很微小,但是没有逃过顾闻白的双眼。他在心中叹了一声,上位者的多疑,在卫苍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搁下茶碗,正视卫苍的双眼:“倘若你是来劝服我们参与你的,大可不必了。而我们与吴王的恩怨,我们自会解决。小瓜小果,送客。” 卫苍岿然不动,薄唇噙着诚恳:“聆羽,其实是为兄听说弟妹中了邪毒,特地让吴王交出解药,来给弟妹送解药的。” 陈楼急忙恭敬地将一个小小的盒子奉上。 顾闻白垂眼,看着那小小的盒子,忽而感到一阵厌恶。 “卫苍,你如今,可还有一丝良知?一边叫吴王的人炮制毒药,一边假惺惺地送来解药。”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特别是像筛子一般的灵石镇。 卫苍嘴角含笑:“聆羽,解药为兄留下。弟妹的生死,在你的一念之间。对了,吴王那边用不着担忧,兄长虽不才,但外头的士兵倒是极为忠于我的。” 第190章 “对了。倘若贤弟不能守护好弟妹,不妨让愚兄来。至少……我不会让她以身涉险。” 卫苍说完,示意陈楼将小盒子留下,拂袍正要离去。 背后忽而有响动,他偏头一侧,一只茶碗从他耳旁飞过。 未等他有所动作,顾闻白的长腿,跟着茶碗一起紧紧而至。卫苍虽久经沙场,却是未曾料到顾闻白竟然突然翻脸。略一迟疑,他的后背便结结实实挨了顾闻白一脚,踉跄着向前扑去。这回他倒是反应过来了,就地一滚,滚到一张花几旁,上头的花盆晃了晃,坠了下来。 陈楼在一旁惊呼起来:“主上!” 卫苍猛然一蹬腿,避开花盆。 花盆跌在青砖上,碎了一地。 卫苍急促道:“别过来!” 顾闻白闷不作声,只又朝卫苍扑过去。卫苍缓了一口气,用手挡住顾闻白攻击,仍旧笑着:“我还以为你是泥人性子,不会生气呢。” 他这句话,似是在解释方才他是在开玩笑。 顾闻白压根不理他,左手猛然击向卫苍的脸。卫苍侧头,但仍被顾闻白的拳头擦过,他闷哼一声:“这么些年,你的功夫倒是有所长进啊。” 他说着,脸上带笑,右手却狠狠地击向顾闻白:“她值得更好的!” 顾闻白避开他的攻击,往后退了一步,向来对卫苍十分柔和的他睥睨着:“就凭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竟然肖想别人的妻子,畜生都不如!” “她不过是迟了一步遇见我,否则,哪有你的份!”卫苍说着,朝顾闻白扑将过来,“你不能护着她,让她中了邪毒,才是畜生不如!” 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李遥忽而端起茶碗,掷向卫苍。 卫苍没料到李遥竟然突然发难,被扔了个正着,攻势一下子弱了半分。顾闻白趁机狠狠地击向卫苍柔软的胯下。 卫苍闷哼一声,捂住要害,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 “你……” 陈楼赶紧上前扶住卫苍:“主上!” 顾闻白已经打红了眼,他的眉眼染了一丝狠绝,那些年与卫苍惺惺相惜的友谊,仿佛是一个笑话。原来那些年卫苍的无助,通通都是伪装! 他用力拔开陈楼,再度狠狠地挥起拳头。 陈楼急坏了。将军的功夫,应该远在顾三公子之上,他怎地一再避让呢? 他不得不喊道:“两个打一个,卑鄙!” 方才掷茶碗的李遥再度朝他掷来一个茶碗。方才处于下风的卫苍忽而抬眼一笑:“聆羽,那些年我欠你的,都还清了。”他用力抓紧陈楼,正欲往后退,腹部再度中了一拳。 顾闻白脸上全是戾气:“卫苍,以后便是你成了人上人,你这等背信弃义的小人,也决不得善终。” 卫苍的嘴角沁出一点鲜红来,一张俊朗的容颜扭曲得不成样子:“顾三郎,你已经没有资格教训我了!” 他脸上同样一片狠绝:“顾三郎,这是最后一次我让着你。倘若以后你再护不住她,别怪我将她抢走!” 一只茶碗又朝他飞过来,陈楼赶紧伸手去挡。茶碗跌在卫苍面前,碎了一地。 李遥神色淡淡:“我们落落,自有能力护着自己。” 陈楼拖着卫苍:“主上,您受伤了,赶紧回去……”同是男人,方才顾三公子那一击,果真狠绝,将军怕是半个月不好受罢。 卫苍撇开陈楼的手,方才扭曲的脸带了一丝傲然:“顾三郎,以后……有你求我的时候。” 他一拐一拐地走出去了。 顾闻白收了一脸的戾气,深深地对李遥作揖:“多谢李叔为晚辈撑腰。” 尽管自己自诩辈分高,但怎地由这小子说出来,竟是这般的不自在。李遥咳了一声:“我不过是看不惯他罢了。” 他顿了一下:“前有虎后有狼,落落又中了毒,我们这一仗,怕是难捱。” 顾闻白的眉眼忽而浮上一丝笑容:“虎狼相争,力均势敌,倘若,再加上一头狮子呢?” 李遥瞧着他半响,才很不情愿道:“如今瞧你,总算配得上我们落落了。” 顾闻白再度朝他一揖:“多谢李叔夸赞。”李遥这回心安理得,受了他这一礼。做长辈的感觉,还挺不错的。更何况有这么大的晚辈伺候着。 陈楼方才留下的小盒子仍旧扎眼地留在一旁。顾闻白打开小盒子,从里头取出一个白色的瓷瓶来。里头只有一颗黑色的药丸。他掂在手掌中,细细闻着。 顾闻白竟然与苏云落一样,有着喜欢闻药材的毛病。李遥伸手想拿茶碗吃茶,才发现茶碗都被他方才掷光了。他的手讪讪地伸回来:“可有发现?” 方才闻得十分认真的顾闻白抬眼,茫然地看着他:“似是掺了冰糖,吃着应该不甚苦。” 李遥:“……”罢了,算他走眼了。 顾闻白将药丸再度放进瓷瓶中:“假如这颗解药从头至尾俱是雅夫人给卫苍的那一颗,那末雅夫人,便是骗了卫苍。雅夫人是吴王的人,吴王与太子斗了多年不败,不可能轻而易举地便被卫苍软禁了。” 他方才闻过了,那所谓的解药不过是女子常吃的四物丸。 雅夫人胆大包天。 顾闻白拢着装着解药的瓷瓶回到折园时,孙南枝正站在窗口,朝里面凝视着。见顾闻白回来,她冷艳的脸上波澜不惊:“大爷。” 顾闻白总觉得,让孙南枝这般看起来像世外高人的人唤自己大爷,总有一种颇不自然的感觉。他有礼地回道:“孙姑娘。” 孙南枝微微颔首:“东家刚歇下了。据我观察,师傅的解药只能抑制毒发,却不能彻底解毒。” 顾闻白将小瓷瓶送过去:“这是雅夫人给的解药。” 孙南枝接过,对着瓶口闻了闻:“不是解药。”言简意赅,一个字都懒得往外蹦。 顾闻白点点头,进了房。 苏云落正静静睡着,柔软的青丝散开,衬得她一张脸儿雪白。 顾闻白俯身,在她额上落下轻轻一吻。 其实孙南枝没说对,她师傅给的百解丸,并不能抑制毒发。唯一能抑制毒发的,是他的血。昨晚落儿用银簪刺伤他后,见他流了血,在尖叫过后,一双美目忽而变得无比兴奋。她扔了银簪,一把抓过他的手掌,舔了起来。 她舔光流出来的鲜血,却犹嫌不够,一双眼儿水汪汪地,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他毫不犹豫,将手掌划伤,让更多的鲜血流出来。 以血解毒,如饮鸠止渴。 雅夫人站在窗前,看着外头站着的士兵,淡淡地转过身去。 其实这种你争我斗的日子,她挺喜欢的。 第191章 她安安静静地坐下来,信手拈了几样药材,捣碎混成香饼,点燃,香气便袅袅从窗口钻了出去。 不过片刻,守在外头的士兵便似瞌睡般点着头。 雅夫人轻笑一声,大摇大摆地从那些士兵身边走了出去。 许是笃定她一个弱女子没办法打败那些卫兵,除了看守在院子里的几个士兵外,外头空无一人。雅夫人很快便走到吴王住的房屋,瞧见不知何时回来的淑夫人正在与吴王调笑。 “贱人!”雅夫人在心中暗暗骂了淑夫人一句,却面带笑容走进去,“妹妹回来了?” 淑夫人没看她,也没有应她。雅夫人虽然同样肖似卫碧娥,但她是孀妇,还生养了一个女儿,淑夫人自认为,作为黄花大闺女的她们,在吴王面前理应得到与众不同的待遇。可吴王分外宠爱这老贱人,还时不时宿在雅夫人房中。虽说平日里吴王对雅夫人向来没有好脸,但淑夫人觉着,那是一种生活上的情趣。 只有雅夫人自己省得,吴王是恨她,是以半清醒时,恨不得杀了他。 雅夫人在吴王脚下伏着:“殿下,阿雅想到一个办法,如何牵制卫苍。” 吴王懒洋洋地,将脚抬起,踩在雅夫人的头上:“你能有什么办法?” 雅夫人承受着吴王脚的重量,恭敬道:“我的女儿宁如水,如今已经长大,是时候报答我这个做母亲的了。” 吴王眯着眼:“本王倒是忘了,你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也好,若是事成,本王重重有赏。” 雅夫人谢过恩,便抬头起身,要走。 吴王的脚却踩得更重。 他道:“你的脑袋还蛮大,搁在上头分外舒坦。我的脚有些酸,你便就这样待上半个时辰罢。” 淑夫人在旁侧用袖子掩了樱唇,笑了起来。 雅夫人仍旧恭敬地伏着,柔顺道:“殿下用得舒坦,阿雅便满足了。” 她低着头,姿态优雅地伏着,仿佛在做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吴王忽而兴趣缺缺,将脚收起来,半响才道:“既然你得空,便到冰窖去,将卫碧娥的肚子剖了。” “而后……”他眯着眼睛,“假如卫碧娥腹中真的有胎儿,便取出来,交给卫苍。” 雅夫人恭敬而柔顺地答道:“是。” 不过二日,灵石镇的老百姓已经对卫苍由钦佩好奇变成了颇有微词。 灵峰镇正遭遇着洪灾,那日去救灾的人是否能平安回来尚不知晓,而卫苍领着上千士兵,却在灵石镇上休闲度日,每日军队里炖煮羊肉的气味传遍了巴掌大的灵石镇,士兵们狼吞虎咽吃完羊肉,又在街道上操练。本以为能引来老百姓们的钦佩,没想到收到的却是厌恶的目光。 好些热血沸腾的商户,直接不将粮食卖与士兵们,更有甚者,往士兵的帐篷里扔石头。灵石镇最不值钱、也最趁手的武器便是石头。 陈楼忍了一日士兵们的牢骚,傍晚才去寻卫英。 卫英住在黄家的听风楼中,正在教宁如水练字。 二人仿佛忘掉了昨日的身份与尴尬,此时正认真地练着字。宁如水的身量虽然抽条了,但在英武健硕的卫英面前,仍旧显得娇小可人。她与雅夫人长得有七八分的相似,但出落的更美丽。尤其是如今像花一样的年纪,眉眼之间俱是青春可人,一举一动显得娇憨而可爱。 她纤长白皙的手指此时正被卫英略显粗糙的手握着,缓缓在粉红的谢公笺上落下一个字。 水。 卫英一边握着宁如水的手,一边在宁如水耳边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却不知你在给自己取名为如水时,是想载舟,还是想覆舟?” 成熟的男人与瘦弱的少年截然不同。 宁如水想起那曾经给他许诺的少年如今已经不知所踪,心中漾过一种不知名的情绪。不过,她仍旧乖巧道:“是黄三姑娘给我取的名字。” “黄三啊……”卫苍悠悠地吐出这三个字,“听说,黄三姑娘长得倾国倾城。” 他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宁如水想起黄三艳丽似桃花的脸,十分诚实:“三姑娘长得的确让人难忘。” “听说,黄老爷是想将自家三姑娘送进宫去?” 这个宁如水还真的不省得。 “进宫去?做娘娘吗?”宁如水只知道娘娘这一品阶。 卫苍笑了:“如水想不想去?” 宁如水握着毛笔的手略微停了停。 卫苍哄道:“你进了宫,我便是你的娘家人。有我神勇将军做你的后盾,你定然会宠冠六宫。” 宁如水有些迟疑:“可是,官家已经很老了……”她自记事起,官家便是这个官家,已经立了太子好些年。前几年听说,太子妃已经诞下小皇孙了。 能做她祖父的年纪,向来定然是满脸皱纹,老得不行。 卫苍又笑了:“官家正值盛年,怎么会很老了。官家,可是个难得的美男子呢……” 之前还对她与她娘咄咄相逼的男子忽而温柔起来,带她到听风楼写字,本来便是一件十分诡异的事情。而现在,这位神勇将军竟然还要当她的娘家人,将她送进宫中去。宁如水虽然头脑聪慧,但是也决想不到卫苍竟然会将她送进宫中去。简直就像是一场甚美的梦。 “此事不急……”卫苍握着她的手,再度在纸上写下另一种字体的水。“待这边的事情一了,我再带你上京……再由我的母亲寻来教养嬷嬷,好生将你养养。你如今,太瘦了。”官家虽然喜欢青春洋溢的少女,但身材略微丰满一些的,他更喜欢。 宁如水正要反驳自己并不瘦,忽而见陈楼进来。她忙挣脱卫苍的手,垂首站在一旁。 陈楼眼观鼻鼻观心地在门口处,态度恭敬:“将军,外头老百姓似是不满我们驻扎在灵石镇上。” 卫苍哼了一声:“鼠目寸光之辈,休要理会他们。” 待到了次日,大量的流民拥进灵石镇上时,卫苍收到了来自吴王的得力干将贺小新带来的贺礼。 第192章 三月的天气,日头一早便活力四射,像火炉一样炙烤着大地。 阿元才打开一扇门,就看到好些衣衫褴褛的人在街上四处扒吃的,与整齐划一,正在准备吃早食的士兵们形成强烈的对比。 阿元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灾民,他迟疑了一些,就见门房张大富快步走过来,低声道:“快把门关上!” 初初灾民们见了军队还有些害怕,后来见士兵们并不理睬他们,胆子便大了一些,一些经营早食的摊子便遭了殃,早食被哄抢一光不说,还差些被灾民挤进门去。 黄镇公不在,大部分青壮年又去灵峰镇救灾,一时竟然无人阻拦他们。那些流民得了几次手,胆子越发大了起来。后来见两座学堂占地宽阔,有一些人便虎视眈眈,预备闯进学堂中去。幸得学堂还留守着几个护卫,将闯门的几个人丢了出来,那些人才略略歇了心思。但随着流民的数量越来越多,好些老残病孺晕倒在街上时,局面便变得有些难以控制起来。 本来欲上街采买的辛嫂子也不敢出门,在灶房里踱来踱去,与张三娘大眼瞪小眼。自从明福病好后,辛嫂子回得灶房,狄嫂子自请为粗使婆子,张三娘便留在灶房中。 张三娘试探道:“不如,我们去请示李大管事?” 辛嫂子哪里省得张三娘的心思:“李大管事如今不管事,待卫二管事过来再说。”可等了半响,阿元进得灶房,道外头街上流民越发的放肆起来,竟然还有人意图纵火。 张三娘便趁机道:“不省得卫二管事可是留在家中保护妻儿。” 辛嫂子犹豫了一下,卫真拖家带口的,这时候的确不好过来。是以她便与阿元道:“你速速请示李大管事,今儿是否还到外头采买食材,米面是有的,腌制的咸肉也有,只不过新鲜的时蔬没有。” 阿元应下便出去了。 张三娘便有些懊恼辛嫂子。她垂下头去,专心搅拌着米粥,手上的力道不由得重了些。辛嫂子哪里省得张三娘多了几个心眼,只喃喃道:“天灾人祸,今年竟是不大平。也不省得明福在学堂中,可安全。” 阿元才走出门,便见李遥与顾闻白大步走过来。 李大管事与大爷甚少同时出现,更别提在一起走着了。此时阳光正盛,二位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皆着了青色的直襟长袍,剑眉星眸,长腿齐迈,赏心悦目。 阿元高兴地迎上去:“大爷,李大管事。”如此看着二位俊秀的男子,阿元觉着自己以后定然会有他们风采的一半。 二位微微颔首:“阿元,到灶房帮个忙。” 张三娘还在恼恨辛嫂子,却见帘子一撩,大爷与李管事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哦,后头还跟着阿元。 顾闻白进得灶房,直问辛嫂子:“家中还有多少米面?” 辛嫂子赶忙应道:“若是一日三顿的做,还可以撑三个月左右。”之前娘子便告诫过,家有余粮心不慌,是以灶房中一向屯着好些米面。 顾闻白与李遥对视一眼。 “米若是熬成粥,可供三百人吃多久?” 辛嫂子一时傻了眼,那厢张三娘清脆地应道:“若是熬得稀一些,三日是没有问题的。面再夹杂些豆子,做成粗馒头,也能撑半日。” 顾闻白与李遥同时看向张三娘。 同时被俊秀的大爷与李大管事看着,张三娘一时红了脸,垂下头去。 顾闻白吩咐道:“即刻升火,熬粥,每日熬一百人的份量。” 咦? 李遥颔首,附和道:“馒头做五十人的份量,尽量做得结实些,用不着精细。” 辛嫂子与张三娘赶忙应下。 李遥又嘱咐道:“阿元唤狄嫂子、闵嫂子过来帮忙。” 忽而帘子撩开,张大富探头进来:“大爷,那叫陈楼的领了五十个士兵过来守着咱们的门口,说是领了卫将军的命令,来保护咱们。他还说,镇上的学堂、卫二管事的家,以及明远镖局,他都派兵护着了。” 卫苍派兵护着顾闻白与苏云落的产业,对其他人却不管不顾。 他日卫苍撤兵退去,他们却还要留在此地过日子。 卫苍安的心思,路人皆知。 张大富开门,顾闻白与李遥还没有走出去,便看到门口密密麻麻站着士兵们。不要说人了,便是苍蝇也难以进来。 陈楼恭敬地与二人道:“顾三公子、李四爷,外头流民不长眼,主上特地嘱咐小的,前来护着堪折两园,勿让他们惊扰了园中的各位。” 顾闻白看着他:“若是我们出门去,也是不允了?” 陈楼恭敬道:“顾三公子勿要为难小的。小的也是听命办事。” 顾闻白没再与他废话,只朝卫英使了一个眼神。卫英便上前去,揽着陈楼进得大门,在临时支起的一个小桌旁坐下:“陈大哥辛苦了,我们大爷特地吩咐,略备薄酒,招待陈大哥。” 小桌上摆了卤牛肉,腌王瓜,凉拌鸡丝,酱茄子,炒黄豆,一小坛酒,俱是平平常常的菜式,却做得十分精致,香气四溢。有几个士兵偷偷地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却只看到陈楼被揽坐在桌旁,手中被塞了一只酒杯。 卫英给陈楼倒酒:“陈大哥,咱们在黄家一战,也是过命的兄弟了。这么久了,还没有跟你饮过酒呢。” 陈酿的花雕被倾倒在酒碗中,酒香随风飘散,勾得一些酒鬼蠢蠢欲动。 怎地没有饮过,明明饮了好些次,那时候堪园还不叫堪园……陈楼心中一阵叹息,怎地主上就看上了顾三公子的妻子呢?其实,陈楼心中还是有一把称的。 卫英与陈楼毕竟还是养过一阵子伤的,省得陈楼是个心善的,见他面色略有犹豫,便夹了一筷子卤牛肉在陈楼碟中:“这是灶房新来的厨娘做的,你之前在这里养伤,还没有尝过她的手艺罢,快尝尝,比辛嫂子做的好吃许多。” 辛嫂子在灶房升火,忽而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卫英往嘴里塞了一把炒黄豆,嘎吱嘎吱地吃着,便道:“新来的厨娘手艺不错,我近来的腰身都略大了些。” 其实,自从卫苍来了灵石镇,陈楼还不曾好好地坐下来吃过一顿饭,更不要说这等精致的菜式了。如今美食佳肴在前,横竖外头还有五十个士兵,他便是吃醉了,也不碍事。 陈楼豁出去,夹起卤牛肉,送进嘴中。 果然,这新来的厨娘与辛嫂子的手艺是有些不同,里头似是加了些什么香料,卤牛肉特别的香,特别的筋道,是下酒的好东西。 酒过三巡,下酒菜吃了一半,阿元又端着新的菜肴来了。 第193章 方才掩得极为严实的门略微开宽了一些。有士兵偷偷转过头来,这回清清楚楚地瞧见了,阿元端着一个红漆小盘,上头是一碟子炒羊肚丝,一碟子香韭煎鸡蛋。菜不过是平常小菜,那一碟子香韭煎鸡蛋颜色搭配得甚是舒服,有些像久别的故乡中阿娘做的。淋淋春雨,唯有韭菜一茬接一茬地长着,最是相宜的蔬菜。瞒着阿娘从刚抱窝的母鸡底下挖出两颗鸡蛋来,蛋壳还是温热的。冒着春雨割了韭菜,搅上两个鸡蛋,挖一小块猪油,轻轻抹了锅底,呀……金黄的鸡蛋在热油滋滋成片,鲜嫩的韭菜在热油中煸出浓郁的香味…… 有几个士兵偷偷的咽下口水。 偏生陈楼夹了一筷子香韭煎鸡蛋,还盛赞道:“此时吃春韭最是香甜。” 几个士兵恨得牙痒痒的。 卫英压低了声音:“陈大哥,外头的兄弟们……” 陈楼毫不在意:“军令如山,便是美酒佳肴在侧,也不能相让半分。”他又夹了一筷子炒羊肚丝,也压低了声音,“待以后不干了,我也寻上这么一个厨娘,好好给我做几顿饭。” 卫英笑道:“此前还没有问过,陈大哥仙乡何处?” 陈楼道:“河原府。” 卫英一怔愣:“小弟也是河原府的。” 忽而有几个士兵异口同声道:“我们也是河原府的。” 卫英忽而兴奋起来,将方才说话的那几个士兵从人群中拉出来,团团坐下,又叫阿元按人数拿来碗筷,又张罗了两坛子花雕,又差阿元让新来的厨娘多做几道菜。一时门后的小桌热闹非凡,说笑声不断。 几坛花雕吃得差不多了,卫英面色便不好了,开始大吐苦水:“想当年,我与我长兄逃难时,压根不省得往哪里逃,一路上俱是逃难的,哪里有吃的?便是山上树木的树皮都被人剥了个精光。当时心中便想,若是哪里有好心的人施舍半餐粥水,便心满意足。” 陈楼与其中两个士兵也是逃难出来的,一时心有戚戚:“卫小哥说得甚对。” 卫英叹了一口气:“陈大哥,如今我家主子见流民可怜,便熬了两锅稀粥,蒸了些馒头,你们可能行个方便,让我们在门口支个摊子,给流民施粥?” 陈楼有些犹豫。将军之所以派他来坐镇,便是觉得他对顾闻白等人知根知底,若是他们耍些花招便能轻易识破。 不过……倘若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施粥,也没什么要紧的罢。 他还没有想完,没被拉下吃酒的士兵们早就蠢蠢欲动了。不过是看两座小小的院子,何必动用五十人?听陈楼的语气,与这家的人还十分相熟。既是保护将军的熟人,那便没有必要盯得太紧。更何况,那些流民见了他们,早就两股颤颤了,定然不敢生事。是以有几个胆大的便大声道:“施粥是善举,有何不可?” 事情便拍板定了下来。 不过粥还没有熬好,五十个看守两园的士兵倒是轮流坐下来,与卫英都碰了杯,吃了浅薄的交情酒。 那位新来的厨娘手艺的确不错,一个个平常的菜肴具备她做出别样的风味。阿元开始还忙得过来,后来腿都快跑细了,又换了小瓜小果来端菜倒酒。 如此吃了半个多时辰,稀粥终于熬好了。装粥的大锅端出来,士兵们还十分热情地帮着支起大锅,架起棚子来。 卫英又有些犹豫:“不知各位可否行个方便,帮着施粥?” 由来施粥是富贵人家做的事,哪里轮得到他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一时士兵们竟然争相着要掌勺,好过一把施粥的瘾。 本来五十士兵围在苏家鞋袜铺,那些流民便退避三舍,但此时见那些士兵竟然在帮着施粥,面容和善,很快便有流民大着胆子,前来讨粥吃。 粥少人多,很快熬的一口大锅粥便分完了。 没吃到粥的流民十分失望,纷纷离开。还没有过足施粥的瘾的士兵们十分失望,正想催促卫英再熬一锅粥来,忽而又有人捧着两个大蒸笼出来。这回是蒸得结结实实的大馒头。大馒头虽是无馅,却蒸的十分香甜。 这厢热热闹闹的在施舍馒头,那头灶房里早就忙翻了。张三娘将馒头麻利地放进上了汽的蒸笼,一双纤纤玉手忙得飞快。 李遥撩帘走进来,寻到张三娘忙碌的身影,语气淡淡:“这回张三娘做得甚好,赏银十两。” 张三娘将盖子罩上蒸笼,走到李遥身前,一双眼儿亮亮:“李大管事,三娘不要赏银,三娘只要李大管事一个保证。”她确信忙碌过后的她,面容如霞。她的头发今儿还抹了头油,今早她向辛嫂子确认过,尽管头发包裹在头巾中,但是仍旧能闻到头油的香气。 过份了。 这叫张三娘的是不是抹了什么东西,闻着怪难闻的。 不过李遥向来对下人是十分宽厚的。他鼻子虽然闻着难受,面上却不显,仍旧温润如玉:“你要什么保证?” 张三娘将头垂下来:“若是三娘以后犯了错,还请李大管事不要赶三娘走。” 这个要求很奇怪又很平常。很多下人在做错事后,舍不得东家大方,便多会哀求东家,让其留下。张三娘是个厨娘,难保以后做菜失手。是以李遥没有多想,只道:“好。” 张三娘便笑了,愉快地回到灶口添柴。 她没注意到,一向温润如玉的李大管事深深地吐了一口浊气。 真难闻。 苏家鞋袜铺的第二锅馒头出笼时,卫苍得到了苏家鞋袜铺在施粥的消息。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做工精美的木匣,正湿答答地往外头淌水。气味腥臭难闻。卫苍的手狠狠地攥紧。吴王,竟然不顾他的警告,将姐姐的尸体给剖了。 前来禀告苏家鞋袜铺在施粥的士兵偷偷地看了一眼卫苍的脸色,难看得吓人。 他垂着头,不敢动。 卫苍也没有叫他退下,一张脸只紧紧绷着,难看至极。 宁如水穿着轻薄柔和的春衫,捧着新采的荷叶进来。黄家的湖仿佛一夜之间,在水上支起了许多幼嫩的荷叶,她无聊至极,便伸手采了几枝,打算插在春瓶里,练习丹青的时候比对着画。 她进得门,卫苍仿佛醒悟过来,挥挥手,叫那人将木盒端走。 木盒仍旧湿答答的淌着水,腥臭难闻,让人作呕。 宁如水掩着鼻子:“将军,那是何物?竟然这般恶臭难闻。” 卫苍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姐姐的尸体是宁如水的亲娘剖的,她的亲娘如此恶毒,那么作为女儿的宁如水…… 他忽而又笑了,朝宁如水招招手:“如水,过来。” 宁如水乖乖地走过去。 卫苍揽了宁如水细幼的腰肢,感觉到她的身体蓦然绷直,不禁笑道:“好孩子,今儿快乐吗?” 快乐?她怕是许久不曾快乐过了。宁如水乖巧地点点头:“今儿新采了荷叶,心情尚可。” 卫苍唇角噙了一抹笑:“是吗?那我便让你去做些更快乐的事儿。” 第194章 第二锅馒头蒸得,端出门外施舍时,顾闻白混在人群中走了出去。 陈楼吃了几杯花雕,神智还清醒,见顾闻白走出去,他却将目光收回来,移到别处。今儿的春韭的确好吃,姑且看在春韭的面子上,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 顾闻白转进了隔壁的店铺。 隔壁是售卖杂货的,因占了驿道的便宜,是以天南地北的物什都卖一些。掌柜的是个面容瘦削的妇人,名唤朱娘子的。虽然面容瘦削,却喜欢在鬓边簪一朵绢做的梅花,是以人们又唤她梅娘子。朱娘子家的店铺与苏家鞋袜铺紧紧相连,此时她正撩着帘子,斜眼看着苏家鞋袜铺前那些守得密密麻麻的士兵。托苏家的福,她的杂货铺子不曾受过那些流民的骚扰。此时见顾闻白走进来,她赶紧迎上来,笑容满面:“顾老师,您能莅临蔽店,实在是蓬荜生辉。” 朱娘子家没有孩子在学堂上学,每年的秋祭捐得也不多。朱娘子的丈夫中风偏瘫了,她一个人撑着杂货店,也颇为不易。 顾闻白开门见山:“朱掌柜,顾某不请自来,是想请朱掌柜捐赠一些物什。” 朱娘子的面色便有些为难起来,但仍旧答应下来:“不省得顾老师想要我捐些何物?”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省得在这当口,跟着牵头的人做事,定然不亏。 顾闻白微微笑了:“前些日子朱掌柜进了好些蒲席,约莫有上百张,顾某请朱掌柜,将这些蒲席全捐出来。” 那些蒲席是她预备在夏日的时候售卖的,利润虽然薄,但也能够她与丈夫生活一段时日。朱娘子为难起来。 顾闻白负手站着,长身玉立,身着青袍,似那年秋祭方兴的时候,他带着一群面容可爱的学生进店来。朱娘子只有一个儿子,几年前跟着远亲到外头行商,入赘在外头,好几年除了书信,人便没有回来过。朱娘子颇是喜欢小孩子,她赚的银钱虽不多,但也认捐了本家读书的一个孩子,时不时给孩子做些针线活儿。 朱娘子一咬牙,应下了。不过,她还有一个条件:“以后若是流民安顿好了,顾老师可得多让孩子们到我这里玩耍。” 她面容瘦削,一双眼全是期盼。 灵石镇民风向来淳朴。 顾闻白没有立刻答应下来,沉吟片刻道:“如此,秋祭时让孩子们到店中多闹腾闹腾,可好?” 人都说,若是想占顾老师的便宜,可着实不易。顾老师从灵石镇的街头走到街尾,能让商户们心甘情愿地捐出物什与银钱来。商户们私底下称顾老师为“顾扒皮”。不过,这戏称倒是有几分戏谑的意思。毕竟,顾老师对待灵石镇的孩子们,是真心的好。虽然顾老师大婚的时候没请他们吃喜席,他们对不能搜刮顾老师一顿而深感遗憾。商户们一致决定,待顾老师的孩子洗三时,他们死活要进门去吃席。 方才朱娘子不过,是怀了那么一点不切实际的想法。 果然,顾老师,还是当初的顾老师。 不省得自己被称为“顾扒皮”的顾闻白浑然不觉,长腿一迈,又朝杂货铺旁边的成衣铺子走去。 每从一间铺子出来,顾扒皮的面色便比之前的要好上一些。 不过才三月,日头便热得唬人。 除了那些身强力壮的流民四处游荡,企图从灵石镇上的老百姓手中弄些更好的东西外,大部分流民早就疲惫不堪,席地而坐,有好些呻吟着,蜷缩在地上或者亲人的怀中。 卫苍手下的士兵与这些流民只隔了数丈的距离,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顾闻白走进回春堂时,回春堂中也挤了好些流民,被流民围着的阿庆手忙脚乱的:“我会给你们的,别乱抢!药材可不能乱吃!会死人的。” 那些人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一个劲地涌进柜台去,自顾自翻找着药材。 顾闻白俊目微梭,拎起一个企图要将药材全部揽进自己怀中的矮胖青年男子。那矮胖青年男子正暗自窃喜,忽而整个人被拎起,他哎哎两声,对上了一双俊目。那剑眉长眼中,敛了一丝嘲讽。他一怔,将药材揽得更紧:“这是我的!” 顾闻白眉峰微拧,将那矮胖青年男子一掷,男子跌在地上,吃了个狗啃屎。 “你!”他捂着嘴,赶紧爬起来,怒吼一声,“亲人们!此人与我们抢药材,大伙给我揍死他!” 那些还在哄抢的人停止动作,缓缓看向顾闻白。 阿庆兴高采烈:“顾老师!”呜呜,他好可怜,东家与少东家俱到灵峰镇救灾去了,只留他一人看守回春堂。却不料闯进来一堆蛮不讲理的流民,二话不说就要抢药材。虽然店里的药材不甚名贵,但乱吃是会死人的! 那些人表情凶恶,从柜台里爬出来,眦着牙,缓缓朝顾闻白围去。 阿庆傻了眼:“顾老师……” 顾老师可是个文弱书生,倘若被揍坏了可如何是好?他怎么向苏娘子交待? 那矮胖青年男子得了众人的支持,气焰越发的嚣张起来。他个头不及顾闻白的胸膛,便下意识地踮起脚:“弱不禁风的书生也敢来跟我们善心教叫板,你这是找死!” 说着,便挥起小拳头,朝顾闻白冲过来。 顾闻白剑眉一拧,略略往旁边一让,那矮胖男子便挥了个空,差些撞上了一旁的柜子。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一个娇小的女子,眉眼淡淡,见状一双丹凤眼便露出些精光来。她旁边站着一个穿着布衣的瘦削男子,见女子对顾闻白起了兴趣,不由低声道:“教主,此人略懂些拳脚功夫,若是将他揽入麾下,说不定有大用处。” 女子没出声。 那布衣男子再度察言观色,再次低声道:“教主,此人俊秀倜傥,功夫也不弱,若是做教主背后的男人,也是够格的。” 够格当教主背后的男人的顾闻白,一撩袍角,轻巧地一转身,长腿一抬,将矮胖男子踩在脚下,眉眼间拧了凛色:“假借灾民之名,行打家劫舍之事,你们好大的胆子!” 那些被矮胖男子自称为亲人的人,正要一拥而上,将顾闻白胖揍一顿,忽而听得有人咳了一声。 第195章 阿庆茫然地看着方才还像土匪一般要将回春堂中的药材抢光的人忽而像着了魔一样眨眼跑个精光。 他看向同样有些讶然的顾闻白,语气感激:“有劳顾老师了。”幸得顾老师侠心义胆,帮他赶走那些土匪般的流民,才将回春堂的药材保住。 顾闻白似是嗅到些什么奇怪的气氛,却又说不出来。罢,办正事要紧。 他走近阿庆,朝阿庆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阿庆忽而觉着,顾老师这副样子,似是比方才那些土匪还要可怕。 顾闻白扫了一眼被弄得乱七八糟的药柜,转向阿庆:“阿庆,方才那些流民可恐怖?” 自是恐怖。阿庆使劲儿点点头。 顾闻白负手站着,侃侃道:“方才我一路走来,已经征得所有商户的同意,他们皆自愿将自家店铺经营的物什捐出来一些。你们回春堂是医馆,在灵石镇也经营好几代了,在灵石镇老百姓的心中一向颇有盛名。如此,沈大夫与少东家不在,我也不好为难你。只请你到流民中去,替他们处理伤口。” 替流民处理伤口?方才顾老师讲前面一大堆夸赞回春堂的话时,阿庆不知怎地,一颗心怦怦直跳,生怕顾闻白让他将所有的药材捐献出来。如今听了半响,原来只是替流民处理伤口,阿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赶忙应下来:“但听顾老师差遣。” 不过…… 他迟疑半分:“那些流民怕是不肯领我们的情。”沈大夫临走前吩咐过,若是小批量的药材,他是可以作主不收分文的。说来也奇怪,以前沈大夫是个财迷,自从前段日子病好之后,一改财迷性格,竟然将他的月银提了半两。可真是怪事年年有,偏生出现在沈大夫身上,还怪瘆人的。 顾闻白省得阿庆是被方才那群流民吓着了,他宽慰一笑,道:“我自有安排。你且先捡好一些常用的药材,待街上情势有变,你再出来也不迟。” 阿庆看着顾闻白撩袍跨过门槛,外头是晴朗的天空。不知怎地,阿庆忽而觉得内心充满了干劲。他正欲埋头收拾药材,忽而见方才那群人又走了进来。阿庆吓得一个激灵,正要喊顾老师,那矮胖青年男子却在柜台上放了一串铜板。 咦? 阿庆望着矮胖男子笑得眯起的双眼,心中戒备。 那矮胖男子冲阿庆一笑:“方才那书生叫甚名,家住何处?可曾娶妻?” 区区一串铜板,就想将他收买了?阿庆紧紧抿着嘴巴,不说话。矮胖男子有些气愤,一只手蠢蠢欲动,阿庆好怕他从哪里拔出一把大刀来。谁料矮胖男子又从怀里摸出一串铜板,拍在柜台上:“这些可够了?” 阿庆仍旧紧紧地闭着嘴。 矮胖男子气坏了,一张脸都气得变了形:“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再度从怀里摸出一串铜板来,又照旧拍在柜台上。 这回阿庆可真是诧异极了。方才还想着将医馆里的药材抢走的人,竟然想花三十个铜板的钱打探顾老师的消息? 不过,如此俊秀不凡的顾老师,怎么能只值三十个铜板?阿庆仍旧紧抿着嘴唇,不言语。 忽而有一个眉眼淡淡的女子从人群中走出来,低声与阿庆道:“这件事说起来让小哥见笑了。方才那位顾老师,长得颇像我的丈夫。几年前他离家上京赴考,却不料一走再无音讯。我寻了他多年,眼泪都流干了。还请小哥告诉我一二。” “不可能。”阿庆闻言,脱口而出:“顾老师原是京城人士,怎么会要上京赴考呢?” 却见那女子狡黠一笑,淡淡的眉眼仿若春光,略略有些好看起来。阿元觉着这女子可真是怪,初初看着觉着淡得像水,看久了竟然觉得这水,波涛起伏的。 那女子笑道:“多谢小哥了。” 阿庆幡然醒悟,急得喊道:“你使诈!” 那矮胖男子迅速将方才那三十文钱抓起:“小子,他日再见。” 一群人再次像着了魔似的,拥着那女子走了。阿庆怔愣半响,后知后觉,自言道:“难不成,那女子瞧上了顾老师?便是瞧上了顾老师也没用,顾老师早就成婚了。他的妻子苏掌柜美丽似天仙呢。” 那群人簇拥着那女子混进流民人群中,那布衣男子贴心地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子,铺开让女子坐下。女子淡淡的眉眼敛着,安之若素地坐下。那布衣男子看了一眼乱糟糟的灵石镇,低声与女子道:“教主,属下可要去打探一下,这灵石镇上的士兵何时撤走?” 女子唇角噙了一丝嘲讽:“不忙,我还要会一会那所谓的神勇将军。” “是。”布衣男子恭顺道。他们是善心教的人,每次广招教徒,皆是在受灾的流民中挑选的,老百姓受了天灾,又得不到朝廷的救助,此时内心是最为不满的时候。只要他们略施小恩小惠,再救一两个人,他们便迫不及待地投奔过来。这一次,他们听闻西南受了洪灾,便从善心教的总坛出发打算广收教徒。果然,这一路,他们暗地里发展了不少教徒。如此算下来,善心教的教徒,竟然也有数万人之多。而做出这一切完美计策的,正是他们的教主余曜曜。 教主余曜曜,芳年几何不省得,但他唯一省得的是,余曜曜虽然是个女子,手段却十分的狠辣。虽然她自称没有成过亲,还是冰清玉洁的玉女,但他是过来人,一看便省得余曜曜早就不是黄花大闺女了。 这不,余曜曜才瞧见了那玉树临风的书生,一颗凡心,便蠢蠢欲动了。 苏家鞋袜铺的馒头施舍完的时候,顾闻白恰好混在人群中,安然自若地进了门。 陈楼轻轻地抬了一下眼帘,又兀自吃起酒来。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主上,对不住啦。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京城中,哪个京城大员的闺女不比苏云落强? 天气火辣辣的热,毫无遮挡的灵石镇街道上,更是热得让人汗流浃背。 忽而方才还关门闭户的商户纷纷将门扇打开,站在门口,四处张望着。 余曜曜方才敛着的双眼忽而抬起,看着从苏家鞋袜铺走出来的一道俊秀的身影来。那人可不就是那风度翩翩的顾闻白? 她淡淡的眉眼间掠过一丝笑容。 这男人,她余曜曜,要定了。 第196章 自从她建立善心教起,便一直想寻一个聪慧能干,又俊秀的男子来助她一臂之力,让善心教发扬光大。但可惜这么些年,她虽然瞧上几个,但最后都没经过她的考验。 这顾老师……应该不会让她失望的罢。 见她一向淡漠的目光在顾闻白身上流转,她旁侧的布衣男子低声道:“教主,要不,待会让李二牛等人弄些动静出来,直接将那位顾老师给掳了……”以前但凡教主瞧上的男人,俱是这样掳走的。不过可惜,那些男人见了金银珠宝倒是喜笑颜开,让他们面对腥风血雨一双腿便软了。四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但是两条腿的男人要符合教主的要求,却是难上加难。 余曜曜眼睛的余光瞄了他一眼,淡淡的,却带了一丝严厉:“不许再提这样的主意。” 布衣男子迟疑了一下,莫非他猜测错了教主的心思? 余曜曜淡淡的眉眼掠过一丝春光:“蒙堂主,你要帮顾老师。”这顾老师与旁的男人不同,他虽然长得文弱,但是眼中有曜曜星光,目光坚定,定然是心智坚定的男人。顾老师,很是适合做她背后的男人。 蒙堂主到底是跟了余曜曜好些年,因善于猜测她的心思而得以重用。心眼儿不过一转,便恍然大悟。教主这是,要在那位顾老师面前露一手。 他赶紧表忠心:“是!属下定然好生帮着顾老师!”他说着便要唤李二牛。余曜曜又道:“且慢。” 蒙堂主不解。 余曜曜看着顾闻白:“帮我做一场戏。” 顾闻白站在灵石镇街道的中央,长身玉立,俊目巡梭过商户们的脸庞。他们的脸上皆是对他的信任。在灵石镇的第五年,他再次感受到灵石镇老百姓的善良。什么是教化?这便是最好的教化。善良淳朴的老百姓,比起那些在朝野勾心斗角,整日只想着为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而斗得你死我活的权贵要容易相处得多。 临离开京城时,父亲顾长鸣的脸色浸在书阁的黑暗中,声音决绝:“你既决定要走,便永远不要再回来了。但,你既然决定只做布衣,便不要扯出我的名号。你,安心做一名默默无闻的乡野村夫。” 乡野村夫有什么不好?至少,他容易获得人的信任。至少,他在对他们付出之后,也获得一颗颗真心。 他略略偏过头,看了一眼纷纷投来疑惑目光的流民与士兵们。 他脸上噙了一丝笑容,抬起手掌,轻轻拍了拍。掌声清脆,在艳阳下悦人耳目。这是他与商户们商定好的,以掌声为号令。 灵石镇上的商户忽而表达出巨大的善意,有商户抬出蒲席,有商户捐出遮棚用的油纸布,有商户开始分发衣衫薄衾,有医馆排出伙计,替流民检视伤口,做吃食的店铺则与苏家鞋袜铺一样,熬了大锅的粥,蒸了大锅的馒头。镇上的妇人,为流民挑来干净清洁的水。 流民们先是愕然,但很快在饥饿交迫下,很快接受了这些善意。他们中身体健壮的人,主动搭起遮棚,铺好蒲席。行动便捷的妇人,帮着喂食病人与小孩。所有的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待斜阳西下,所有的人皆得到良好的安置。 包括余曜曜等人。 这与以往流民不停的暴动很是不同。蒙堂主有些糊涂了。以往他们广纳教徒,流民暴动便是最好的时机,可这回…… 余曜曜一直望着顾闻白。 果然,她瞧上的男子便是这般的与众不同。 顾闻白此时正在询问阿庆。 “可有疟疾?” 阿庆摇头:“人太多,我匆匆看了一些,高热咳嗽的有几个,路上逃难时跌断腿的,磕破头的有几个。方才我与马大夫的学徒碰过头,他那边也有这些情况。我与他俱学艺不精,高热咳嗽能开一些药方,但其他的束手无策。” 这些流民并不是灵峰镇的,而是从一百里外的地方逃难过来。今年雨水过多,他们依山傍水地住着,雨不停歇地下了一个月,山上的泥土松动,滑了下来,将房屋埋了一半;江水弥漫,房屋又倒了一半。能逃出来的人都是命大的。这一路逃过来,俱是穷山恶水,唯独到了灵石镇,瞧着颇是富裕的样子,人们便不管不顾,全涌进了灵石镇上。 顾闻白蹙眉,也不省得灵峰镇如何了。 之前他得到消息,距离灵石镇三百里外的俞洪府受了洪灾,数十万人受灾,流民暴动,还出现了一个叫做善心教的组织煽动流民,攻打府城府衙。府城官员无能,没法镇压暴民,连续上了好几道折子,催促朝廷派兵镇压。他本以为卫苍会去俞洪府镇压暴民,却没想到他带兵来了灵石镇。卫苍既没去镇压,那么,来的便是太子弘了。 近年官家疑心越发的重,一心求长寿之道,将太子弘是哪里有危险的事儿便派去哪里。之前吴王被就藩,那些站太子的官员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官家求起长寿之道,对太子弘一样也看不顺眼,站太子的官员们一口气又绷起来。 他望向满天红霞的天边,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好的感觉来。 他嘱咐阿庆:“你且先用饭,我寻一些人手来帮你。” 他说完,正要往堪园走,预备寻李遥来帮忙。 忽而在一处巷口,有人惊惶地叫喊起来:“阿妹,阿妹,你怎么了?” 顾闻白的眉头拧了起来。 蒙堂主差些被自家教主给唬住了。她说帮她演一场戏,他心中正忐忑,杀人他会,可是演戏有些手生。他暗自揣摩了半日,却久久不见教主有动静。眼看吃也吃饱了,天也快黑了,顾老师也准备走了。 忽而方才还好好的教主眼一翻,就倒了下去。 嗳,教主您能不能给个提醒! 幸得他机灵,急急切换角色,摇着教主,呼喊起来。 不得不说,教主这招还真灵,那顾老师很快便和医馆的小伙计走了过来。 阿庆绷着一张脸,认认真真地瞧着倒下去的余曜曜,正要翻她的脸皮,忽而一错眼,瞧见余曜曜的脖子上似是有些红疙瘩。 第197章 余曜曜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局。 在她的设想中,顾闻白应当英雄救美般将她抱起来,快步奔向一处温暖的地方,焦急而耐心地救治她。毕竟,在她这半日的观察中,顾闻白应当是一个想要积累人们好感的人。他如此俊秀,不应该留在这偏僻小镇上默默度日。 然而……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懒得睁开眼看面前的一切。 太惨了。 因为医馆小伙计的误诊,她被人捂了一方帕子在口鼻上,接着就被两个强壮的男人紧急抬起来,抬进某家医馆的后院中。那后院许是调制各种蜜丸的,房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她被放置在一张窄小的竹床上,还没有回过神来,口中就先被灌了一碗苦得反胃的汤药。那灌药的人灌完药,连碗都不要了,起身便走。临走前还将门关得紧紧的。 门被关了之后,有人在外头窃窃私语:“可净手了?千万别染上!” 她咬牙,轻轻地呸了一声。当初她得了这种不知名的病,便是被人扔进乱葬岗中。幸好她命大,才从坟堆里爬出来。也幸好她被扔进乱葬岗,才遇上她的师父。她苦练了几年的功夫,终于有所成。而如今,她是万人之上的善心教教主,威严甚重,何曾再被人这般轻视过? 失策了。 天黑了。外头静了下来。只隐隐约约地听到外头猎猎的风声。 不要说顾闻白了,便是连一只猫的影子都没有。 有人悄悄地打开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唤她:“教主,教主?”是蒙大明。 余曜曜坐起来,淡淡道:“你可盯着他了?” 来人正是蒙堂主,他语气有些为难:“那顾老师住的园子竟然有门房,还有护卫,不像是个普通人。”教主这场戏,是不是失败了?这儿离顾老师的家,还有不少的距离呢。 笑话,她余曜曜看上的男子能是普通人吗? 余曜曜站起来,拂了拂衣衫上的灰尘,淡淡道:“本教主看上的人,向来逃不过本教主的手掌心。” 她走进夜色中,身影淡淡地投在地上。她虽然长得娇小,但身体玲珑有致,走起路来别有一番风情。 既然山不来,她便去就山。 蒙大明跟在后头,莫名的兴奋起来。他早就听说,顾闻白的妻子是个美人,还是个知书达礼的美人。教主缺男人,他缺女人,如果能将这一对夫妻揽入教中,他有的是法子让这对夫妻反目成仇。哄骗强掳,才是他们善心教的特色。今儿早将顾闻白给掳了,此时说不定那美人早就在他怀中享福了。瞧那顾闻白的身材,单薄得要紧,哪里能让美人满足呢? 想到此,他跃跃欲试起来。 折园内。 顾闻白披着一身星光,疲倦地踏上台阶。檐下点了两盏琉璃珠灯,亮亮地照着。他与落儿的房中,漆黑一片。今儿两园的人们都累坏了,园里到处静悄悄的,只有咏春咏梅守在门外,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 顾闻白唤醒她们,她们猛然醒来,睁着一双惊惶的眼睛看着顾闻白。 “大,大爷。您回来了?” 顾闻白嘱咐道:“且下去歇着罢。” 二婢揉揉眼睛,领命下去了。 顾闻白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将门锁打开。他才推开门扇,便从里头扑出一道身影来。那人喘着气,扑在他的身上,急急寻着他的脖子,张口便要咬。 顾闻白老脸一红,虽然此时的落儿是没有意识的,但她咬在他的脖子上,留下痕迹,明儿他可没有法子见人。他欲推开苏云落,苏云落却是将他抱得越发的紧。 “呜呜。”她像一只被困了一日的小野兽,表达着不满。 顾闻白心软,往外推的双手改为揽住落儿纤细的腰肢,任她啃向自己的脖子。苏云落咬到他的脖子,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而后狠狠地咬下去。微咸的腥味在她嘴中漫开,苏云落吸了几口,才松开顾闻白的脖子。 淡淡的光映着她的面容,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平静:“三郎?”她唤他的时候,唇角还染了一丝鲜红,在夜光中看起来,十分的瘆人。偏生她一双美目盈了脉脉秋水,无辜至极地看着他。 顾闻白低低地应了一声:“落落。”他的声音带了一丝不已觉察的哀伤。他微微屈膝,将苏云落拦腰抱起,额头抵着她的,“落落可用过饭了?” 苏云落的眼睛有些迷茫:“不记得了。你用过了吗?我像是许久不见你了。” 顾闻白心中惭愧,将她抱得更紧:“今儿清晨我们才见过呢。” 她眨了眨眼,看向外头满天繁星:“可现在天黑了。” 这不是平常的落落。平常的落落不会说这样的话。顾闻白不敢看她了,只将她抱进屋中,正要用火折子点灯,苏云落紧紧揽着他的脖子:“不要灯。” 顾闻白哄她:“我们许久不见了,我想好好看看你。” 苏云落压根不听:“不要灯,会走水的。” 顾闻白只得摸着黑,将她放在榻上。他正要替她除鞋,大手却摸到一双凉冰冰的脚。落落竟然没穿鞋!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苏云落先开口:“三郎的手好暖和。” 她像一个小孩子,将双脚放在他的手上,轻轻地摩挲着。 暗中,她瞧不见顾闻白的表情。 顾闻白僵硬了。落落的一双玉足是天生小足,平日里保养得极好,粉粉嫩嫩的,时不时的还要从田间采一些染指甲的花,捣碎了糊上去,脚指甲便有了一些淡淡的红。素日里二人胡闹的时候,他最喜欢用自己青青的胡茬去扎她的小脚。 他沙哑了声音:“落落,你是清醒的吗?” 苏云落的声音娇憨:“三郎,三郎。” 顾闻白的气血直往脑上冲。他勉力控制着自己,去抚她嘴边的那一抹鲜血,哑声道:“落落,待你清醒后,我们再……” 苏云落的声音忽而带了哭音:“三郎,落落不要。” 她的玉足一蹬,踩在了顾闻白的脸上。 顾闻白狼狈不已,身子微微往后仰,正欲说话,忽而听得房顶上有轻微的声音。 那是人的脚踩在瓦片上发出的声音。 第198章 第198章 是孙南枝? 顾闻白一个怔愣间,苏云落的脚又踢了上来。 不对。孙南枝带着卫香,回去寻孙蛙蛙,让他研制黄泉的解药去了。便是回来,按照孙南枝的功夫,也绝不会发出如此的响动。 他当即用手指放在唇上,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可他忘了,屋中尚未掌灯,苏云落又正是毒发的时候,哪里看得懂他的动作。借着淡淡星光,她面容娇憨,嘻嘻笑着,又将小巧玲珑的脚伸过来:“三郎。” 顾闻白的脸又挨了一脚。 他屏气凝神地听着,屋顶的声音没了。有人追了出去。是卫英。 是卫苍?他按耐不住,派人来刺探落儿的动静? 顾闻白心中猜测,脸上又挨了苏云落一脚。苏云落此时脚脚不落空,顿时觉得十分好玩。两条腿干脆左右交换,一脚一脚地蹬着顾闻白的脸。 顾闻白压根不敢出声,直到又听了半响,没有听到可以的动静,才无奈地伸手,将苏云落的双脚捉住:“落落,不准再调皮了。” 他的一双大手又大又暖和,将她冷冰冰的脚丫熨帖得暖和极了。 好舒服。 苏云落乖乖地,任由他抓着双脚,不再动作。 倘若她是清醒的,眼前的动作定然让她羞赫不已。往日二人胡闹,许是顾及着这小院窄小,有什么动静总是听得清楚,是以她并不让他多弄些花样。自己也规规矩矩,颇有些拘紧的样子。 可如今…… 顾闻白的脸贴着她的一双脚,苦笑道:“落落,你倒叫我好忍耐。”他又不是柳下惠,又是新婚燕尔,逗弄自己的又是心爱的女子,差些便失了控制。 苏云落安静了一会。 淡淡的暗夜中,隐约可闻两个人安静的呼吸。 顾闻白双手放开苏云落的脚,正要躬身上前,去抚慰她,忽而胸膛猛然受力,他猝不及防,被踢个正着,一下子跌在地上。 “嘻嘻,三郎,好玩。”始作俑者又欢快地笑了起来。 顾闻白正要起来,门口忽而传来李遥的声音:“顾闻白,你在欺负落落?” 顾闻白:“……” 方才还兀自笑个不停的苏云落忽而安静下来,翻过身去,背对着顾闻白,安安静静。 顾闻白只得走出去,将门打开。迎面便对上李遥一脸的质问,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李遥:“李叔,小侄没有。” 这一声李叔唤得李遥差些一口气哽在喉咙上不来下不去。虽是尊称,但听着怎地有些怪怪的味道在里头。 他借着琉璃珠灯的光,看见顾闻白的衣领上有一片暗黑的污渍,便省得是苏云落又将顾闻白给咬了。 但他是长辈,才不会承认自己关心则乱。况且,他过来是有正事的。 他咳了一声:“方才你可听到动静了?” 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小贼,竟敢趁夜摸到堪折两园来,行梁上君子的门道,生生地将瓦片给踩坏了。若不是要守着何悠然,他早就追出去,拉弓搭箭,将那小贼射下来。 顾闻白眉眼敛了一丝冷酷:“李叔放心,卫英去追了。” 李遥唔了一声,预备要走。忽而又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顾闻白一眼。 “悠着些。”他丢下三个字,又负手走了。 顾闻白:“……”他站在门口,带着冷意的风卷过来,将他吹得清醒十分。他默默地关好门,再度回到睡房。苏云落仍旧规规矩矩地背对着他,匀称的呼吸响着,像是睡熟了。 想起今日在流民中流连,顾闻白默默地到灶房提了一桶热水到净房,预备洗浴。他才将衣衫除去,用木勺舀了水淋了身子,忽而瞧见苏云落好奇地睁着一双美目,正蹲在地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不知怎地,他脸一红,假装看不到她,兀自转过身去,照旧舀水冲洗身子。一双耳朵却是支起,听着苏云落的动静。她似是蹑手蹑脚地走过来了,慢慢朝他靠近。 顾闻白屏住呼吸,假装镇定地又舀了一勺水。 苏云落已经走到他背后,却是站着不动了。 倘若顾闻白后背长眼,定然会瞧见苏云落正打量着他的身子,舔着舌头,好似在看一块炙好的上好的羊腿。 苏云落没有动静,顾闻白的心不知怎地,怦怦地跳了起来。 他手上的木勺,微微有些晃动。 他到底不是圣人,正想着一些有的没的的旖旎,忽而一双嫩白的小手抚上他的腰。顾闻白一激灵,颤栗从脊梁直蔓全身,忽而腰间最嫩的肉,就被苏云落狠狠地咬上一口。 顾闻白闷哼一声,差些没跳起来。 怪痛的。 他还不能叫唤。 一叫唤,李叔又追过来,训斥他不能欺负落落。 顾闻白忍着痛,手中的木勺颤抖着,洒出一些水来。 落落给这毒药起的名字,果然很符合他此刻的心情。不能触及到的,皆是黄泉。 呜呜。 呜呜。蒙大明气喘吁吁地跑了一个时辰,才甩开紧追不舍的卫英。明明是他与教主二人到顾闻白家中作梁上君子,为何那卫英偏生就追他一人?虽说用他换来教主的安然无恙是皆大欢喜的事,但总有那么一些不舒坦。教主果然是教主,狡猾至极! 他喘着气,翻入一座民宅,躲在黑暗的角落中,还没缓过气来,就听得有人喝道:“哪来的宵小?!” 只见方才只燃着几盏气死风灯的小院忽而灯火通明,好些人提着灯笼朝他的所在奔来,隐隐约约,蒙大明还瞧见那些人手上拿着长棍。 他一时纳闷:那顾闻白的家中有身手不俗的练家子也就罢了,怎地他随便翻进一座民宅,竟也是蓄养了众多护院的? 近来这运气,也太差了罢。 蒙大明可不想今晚便折在这小院中,他的爱善堂可还有好些貌美的小娘子等着他宠爱呢。他悄悄地,紧紧地,贴着墙走着,预备寻一个突破口,便翻身出去。 忽而,他碰上一具温热的身子。 那人冷哼一声:“哪里逃!”说着,铁拳般的拳头便朝他挥了过来。 蒙大明能当上善心教爱善堂的堂主,也是有几分本事的。他瘦削的身子灵活地往后一仰,躲过了那人的袭击。 夜色朦胧,他看出来了,那人可不就是方才追他的! 这倒霉催的! 蒙大明再度一个鹞子翻身,直奔内院。 第199章 按照蒙大明多年做贼的经验,在内院住的大多是手无寸铁,胆小如鼠,又爱面子的姑娘娘子们。只要他翻进去,随便藏在一个姑娘的床上,那姑娘定然是不敢吭声的。 之前他便是这样,糟蹋了好些姑娘。 不过,后头追着的那人跟得也太紧了些。蒙大明暗暗唾弃了一声,锁定内院的正房,便要一脚踹开房门,躲进姑娘香风洋溢的帐中。 咦?那是什么?棍,棍子?! 蒙大明速度太快,收脚不及,竟然生生受了那棍子一下。他疼得叫唤了一声,滚落在地上。后头紧紧追着他的卫英也吃了一惊,这小宅院竟是深藏不露。他止了脚步,打算看个热闹。 滚落在地上的蒙大明还未回过神来,好几根粗大的棍子便狠狠地击向他。 站在后头的卫英看得清清楚楚,那些使棍子的,俱是身强力壮的妇人,一个个目露凶光,咬着牙,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恶狠狠地打向那人。 此时蒙大明也看清楚了,打他的竟然是一帮妇人。蒙大明终究是身经百战的,顿时就地一滚,离那些棍子远了一些。而后再一跃而起,啐道:“竟然是一帮妇人,可笑可笑!”心中念头却一转,护着内院的是一帮孔武有力的妇人,那便代表,这小院子中,说不定藏着一个颇有姿色的小娘子。 他色胆包天,欲再度踹门进去。 卫英哼了一声,疾步上前,夺了一根棍子,大力挥向他。 蒙大明躲避不及,腰部被打了个正着,疼得他眦着牙,滚落在地上。 他滚了几滚,卫英的棍子紧紧咬着他不放。蒙大明有些吃力,叫道:“欺负手无寸铁的人不是英雄好汉!” 卫英闻言,将棍子一扔,剑眉横竖:“你一个贼子,有何脸面指责别人!” 等得正是此时!蒙大明一跃而起,哈哈笑着:“蠢货!”说着便从腰间拨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刺卫英。 房内一个女子倒吸一口气,一颗心提到了半空。 卫英却冷哼一声,右手轻轻一提,从腰间拔出一把软剑来。 “呀!”房中女子欣喜,一颗心又落了地。 此时内院灯火大亮,映着卫英的眉眼。他长身……呃不,健壮的身子挺拔傲立,唇边噙了一丝冷酷。近来两个主子总是出事,他日日夜夜得了空,便按照小战教他的法子,日夜苦练武艺。他卫英,早就不再是以前的卫英了。 剑身在曜曜灯光中闪着冷光,直刺蒙大明。 蒙大明气坏了:“奸诈!”明明奸诈是他们善心教的特色,怎地还叫这人先给占用了? 与卫英的长剑相比,他手中的小匕首显得有些可笑。蒙大明再度一个鹞子翻身,退后数丈:“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日再战!” 卫英哪里肯放过他,正要拔腿追去,忽而有女子唤了他一声:“卫英!” 咦?这声音似是有些熟悉。卫英疑惑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便瞧见在璀璨灯火中,一个面容娇美的姑娘正含笑看着他。她身着素锦的披风,头发松松绾在脑后,素净娇美的脸上带着一丝欢欣。 这姑娘,似是有些眼熟……不过,她家遭了贼,她怎地还这般欢喜呢? 见卫英一脸迷茫,那姑娘好气又好笑,不得不提醒他:“我是朱蓁蓁。” 卫英恍然大悟,原来是朱先生!怪不得气质这般好。 他望了一眼无尽的暗夜,又转过头来:“朱先生……那贼子……”他还要去追那贼子,朱先生怎地叫住他? 朱蓁蓁含笑看着他:“卫壮士不必担忧,我因喜种花,是以院子中撒了一层从灵石镇外运来的泥土。傍晚我才命人浇过水,方才那人在地上打滚,身上沾了不少泥土。我们只要派大黑出去,便能循着气味寻到那人。” 卫英糊涂:“大黑?” 朱蓁蓁一击掌,一个健壮的仆妇便牵着一条通体黑得油光发亮的狗走出来。那狗见了卫英,倒也不吠,只朝卫英翻了个白眼。 卫英:“……”这朱先生家中,还真是护卫重重。不仅有女护院,还有狗护院。方才那贼子能逃走,应该是命大。 朱蓁蓁亲自牵着大黑,缓步朝卫英走过来:“卫壮士,可以走了。” 卫英越发的糊涂了:“朱先生这是……” 朱蓁蓁巧笑嫣然:“自然是我带着大黑随卫壮士一起去寻那贼人呀!” 卫英剑眉拧成一股,他看看身体单薄、弱不禁风的朱蓁蓁,感觉无可奈何极了:“朱先生,追贼人并不比春日游玩。方才那贼人穷凶极恶,刀剑无眼,您若是无事,还是早些歇下罢。” 这回轮到朱蓁蓁的柳眉拧成一团了:“卫壮士这是瞧不起女子吗?改日待我见了苏先生,可得寻她好好说道说道。” 他哪敢瞧不起女子了!他这不是为她的安危着想吗?卫英想反驳朱蓁蓁,却又发觉自己的舌头打结,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头朱蓁蓁也不再理睬他,她蹲下身,抓了一把泥土,让大黑闻了闻。 大黑懒懒地嗅了一下,慢吞吞地摇摇肥硕的臀部,前肢抓地,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卫英:“……”这狗行吗?有这功夫,还不如让他去追。 朱蓁蓁也急了,娇喝一声:“大黑!”可千万要给她长脸! 大黑伸完懒腰,狗鼻子左右嗅了嗅,忽而似离弦的箭一般,奔向院子西北方向的一丛芭蕉树。 方才那丛芭蕉树,忽而有了响动!一道黑影从芭蕉树钻出来,急急攀上墙。 那贼人可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掉过头来,藏在芭蕉树中! 慌不择路的蒙大明只有一个想法:今晚的运气,可真是背。 其实,还不止。 卫英目瞪口呆地瞧着朱蓁蓁拉弓搭箭,就在那贼子站在墙头正欲跳下的瞬间,朱蓁蓁一松手,那支箭羽便嗖的一声离弦而去,射中了…… 那贼子身子晃都没晃,径直掉了下来。 这回大黑很给主人面子,呼哧呼哧地跑过去,一脚踩在那贼人的脸上。 夜风瑟瑟,卫英悄悄地回想了下,他有没有对朱蓁蓁不周到的地方。方才他说的那些话,应该不算罢。 在一处暗巷,等了蒙大明许久的余曜曜,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她等得不耐,正要独自一人摸回回春堂的后院,忽而一匹骏马掠过她眼前。 余曜曜淡淡的眉眼忽而亮了起来。 第200章 高头骏马上,俊朗的男子睥睨着夜色,揽着怀中容色娇美的少女,策马奔腾过安置着流民的街道。 夜风凉凉,疲累了一日的流民好不容易睡着,却被马蹄声惊扰,有人啐骂了几句。 余曜曜目不转睛地,看着马上俊朗的男子,方才被男子点亮的容颜浅浅地噙了嘲讽的笑容。 卫苍,你果然躲在这里。 她不再等候蒙大明,而是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翻回回春堂的后院。院子照旧没人看守,寂静一片,余曜曜躺上窄小的竹床,心中盘算着,该如何给卫苍致命的一击。 呵,什么神勇将军,不过是沽名钓誉的家伙罢了。 她淡淡的眉眼间翻涌着痛恨、悲愤,而后是爱恨交加。 宁静春夜,久别的旧事呼啸而来,余曜曜咬着银牙,半梦半醒之间,回到那年的初秋。她习得武艺,从山中出来,路过一处山重林密的山岗,便碰上独自骑着马,赶赴渝城的卫苍。 秋风初起,艳阳高照,天空一片湛蓝。年轻俊朗的少年郎,骑在马上,素衣别剑,眉眼间似淬了曜曜秋光。他策马路过她时,忽而勒马,笑着问她:“姑娘,你可知渝城怎么走?”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少年郎,当下便怔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少年郎眨眨眼,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姑娘?” 他的手也很好看,修长白皙,仿佛不曾受过苦。哪似她的…… 她下意识地藏起自己的手,终于寻回自己的声音:“我,我不省得……”她不过是一个乡野山村孤苦无依的女子,哪里省得渝城在什么地方? 那少年郎笑了笑,再度策马而去,徒留一记绝尘。而她,则继续用双脚丈量山野,惬意地张望着,享受着重获新生的自由快乐。 待她翻过一个山头,却讶然发觉,方才策马奔腾的少年正艰难地挥着剑,与人搏斗着。少年不过孤身一人,那些围着他的人,却有十数人之多。 她安静地站在一旁,观察着。少年郎的剑挥得好看,招式却不致命。少年在打倒几个人之后,自己也身中了两刀。方才他身上穿着的好看的素衣也染了血,在湛蓝的天空下,有一种孤绝的美艳。 余曜曜忽而心动了,想救他。 念头一出,她手中的剑便出动了。她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舞动身姿的时候,少年郎吃惊的眼神。那时候的卫苍,还不曾是如今不要脸的神勇将军,心中还存了一丝纯净。 二人背对成盟,与那些人决斗起来。她还记得,那剑花在璀璨的阳光中翻飞,卫苍惊艳的眼神。虽然到最后,他们将那些人全杀了,二人也没捞到什么好处。卫苍身中数刀,而她的后背,则被划了一个口子。 二人跌跌撞撞,在茂密山林间,寻到一间猎户废弃的小屋,勉强度夜。与所有俗套的故事一样,她喜欢上了俊朗英勇的少年郎,可是,少年郎却并不喜欢她。 既不喜欢她,却要利用她…… 忆到此,余曜曜睫毛轻颤,从眼角缓缓流下一滴泪珠来。 有人悄悄靠近,轻敲门窗:“教主,不好了,蒙堂主被人抓住了。” 顾闻白很是头痛。 似是腰间的软肉比脖子上的要好吃,这回苏云落吸过他腰间的血后,安安静静地托着腮,坐在藤凳上,光明正大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洗浴。 这种感觉,怪怪的。虽说二人是最亲密的人,但被落儿双眼灼灼地盯着洗浴,顾闻白略略有些……尴尬。 虽说自己对自个儿的身材也颇有信心吧,但落儿像没有感情的木头人盯着他,他总觉得落儿在用看一块炙烤过的肉的眼神在看他。如此一想,方才腰间被咬的地方又丝丝作痛起来。他虽是心甘情愿的献血,但总觉着哪里不对劲。 顾闻白舀了水,连香胰都顾不上打了,匆匆冲洗了最后一遍,捞起柔软的中衣,胡乱披着身上,而后俯身,欲去牵苏云落的手。 他鬓边的发丝被水打湿了,眉毛也半湿,净房中昏黄的琉璃珠灯灯光穿过蒙蒙水汽,衬着他一双眼亮如星辰。 苏云落托着腮,呆呆地看向顾闻白的双眼,忽而素白的手指直戳他的眼睛:“好看。” 顾闻白便顺势着捉住她的手,拉她起来,哄她:“我们到外头去看可好?” 苏云落没有抗拒,乖乖地由他拉着,回到内室。这回二人倒是顺当地上了床,顾闻白不敢将灯全吹灭,留了一盏,他将帐子放下,才躺下来,一双柔软的手又从背后揽住他。而后,一颗小脑袋靠在他的背上动来动去,似是在寻找从哪里下嘴比较恰当。 太煎熬了。顾闻白丝毫不敢动弹,任凭苏云落的脑袋蹭着,自己则咬紧牙关,暗暗抵制着从下腹处传来的炙热。 其实,当初从沈大夫那买的药,还是十分管用的。若不是落儿如今不清醒,他,他,早就……顾闻白垂头丧气,银牙几乎咬碎了。 就在他几乎以为自己欲自爆而亡的时候,背后的小脑袋不动弹了,只有温热均匀的气息继续撩拨着他。 人家睡着了。 顾闻白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鄙夷起自己来。这丁点的自制力都没有!他是人,不是禽兽,怎地一整晚,俱想些有的没的! 正胡乱想着,有人轻轻地敲了敲窗桎:“爷,那贼人抓到了。”是卫英。 他想翻身下榻,奈何苏云落的一双手抱得极紧,他只得先应了卫英一声,才一根一根地掰开苏云落的手指。好不容易掰开,他才翻身下榻,便听得苏云落幽幽道:“三郎,你不要落儿了吗?” 她一双眼幽幽,含了无限的幽怨。 顾闻白张了张嘴,心软了。 卫英等了许久,才等到了自家大爷从房中出来。 不过,自己大爷怎地还牵了一个裹着面纱的女子?卫英想了半响,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是自家主母苏云落。 顾闻白同样也不解地看着跟在卫英身边的朱蓁蓁。卫英不过是去抓个贼,怎地还招来了朱先生?落儿身中邪毒的事,可不能让别的不相干的人知晓。 而朱蓁蓁则是暗暗羡慕,这顾老师与苏姐姐的感情也太好了罢。二人出现在众人前,还手牵着手。 她正欲上前,与苏云落打招呼,忽而见顾闻白朝她摇摇头。 第201章 朱蓁蓁一怔。 不过,她是极为聪慧之人,略略猜测后,便安静地站在一旁。她侧了一些余光与苏云落,却见苏云落与平日里有些不同。平日里,苏云落向来是落落大方的,站姿自信优雅,哪像现在,紧紧牵着顾老师的手,有些像娇憨女儿家的样子。 那蒙大明背上中了箭,也没人替他拔箭,如今双手被绑在背后,面皮贴着冷冰冰的地面,一双眼睛倒是清清楚楚地着别人的鞋子。 男人的大鞋子他是不屑得看的,却瞧上了大鞋子后头的一双嵌了珍珠、小巧玲珑、异常精致的绣花鞋。 绣花鞋上,宝霞色的百褶裙轻轻晃动,勾着蒙大明的视线。 他努力抬眼,却只看到盈盈一握的纤腰上的面巾。 呿。大晚上的不敢以真容示人,定然是个丑八怪。蒙大明阅女无数,顿时得了这么一个结论。 这厢还想着那么靡靡之事,背后就遭卫英踩着:“说,你是何人?” 蒙大明吃痛,怒道:“我不过是见你家屋顶风景独好,是以站在上头瞧一瞧,有何不可?” “嘿,还狡辩。”卫英脚下用力,“你若不心虚你跑什么,还企图闯进朱先生家中,冒犯朱先生!”虽然他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想到朱蓁蓁竟然是个不好惹的,但事实上便是这样的。 蒙大明咬着牙:“你来势汹汹,对我紧追不舍,我一时惊惶,走错了路!” 卫英继续用力:“狡辩!” 顾闻白垂眼看着蒙大明,面上波澜不显。 “我见过你,你是逃难的人。” 蒙大明一滞,糟了,今儿教主假装昏倒的时候,他是替教主喊了那么一嗓子。但他很快便隐入人群中,这顾闻白怎地还能记得他呢? 见他脸色变幻,顾闻白唇角勾起:“果不其然。” 原来是诈他!蒙大明干脆紧紧地闭着嘴,任凭卫英如何踩踏,他都不再出声。横竖,教主知晓他被掳之后,定然会来救他的。他就说嘛,当初直接让李二牛等人将顾闻白给掳了,此时说不定教主早就霸王硬上弓了,他也不用受苦,挨上那么一箭。哼,待教主将他救出去,他就将那叫什么朱先生的狠狠给蹂躏一番! 卫英正想请示顾闻白,好好地将这蒙大明收拾一番。旁边的朱蓁蓁兴致勃勃:“顾老师,此人阴险狡诈,让我来收拾他。” 卫英:“……”这朱蓁蓁到底是什么人啊?明明他记得她娇弱如柳,眉眼间总笼着一丝愁绪,怎地今晚似被虎狼上身,变了个人似的。果然人不可貌相,女子不可小觑。 一直默默地牵着顾闻白的手的苏云落忽而开了口:“三郎,将他架在火上烤了。” 她声音娇柔憨态,说出的话却是这般唬人。 朱蓁蓁一击掌:“苏姐姐好主意。正好妹妹的家中有一副烤架,专门用来烤豕的。” 卫英:“……朱先生家中,可真是有趣。” 苏云落扯了扯顾闻白的手:“三郎,我要到朱妹妹家中玩耍。” 卫英便收到了自家大爷的一记特别关爱的眼神。 趴在地上的蒙大明算是明白了,这顾老师的妻子,想来是傻的。那朱先生,想来是个疯子。哪家的姑娘云英未嫁,张口闭口便是烤豕的。此时的他,无比渴望教主能速速来拯救他。 他的祈望还没有实现,那顾老师的傻妻子便一直摇着顾老师的手:“三郎,我要到朱妹妹家中玩耍。” 朱蓁蓁终于觉察到苏云落的不同了。她略略吃惊地看向顾闻白。 顾闻白朝她摇摇头。 还有外人在场,朱蓁蓁便没有多问。 顾闻白淡淡与卫英道:“你且看着办。”方才落儿吸的那点血,不省得可以撑多久,他得速速将她带回房中。 顾闻白牵着很不情愿的苏云落走了,留下跃跃欲试的朱蓁蓁与卫英。 还有趴在地上装死的蒙大明。 卫英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朱蓁蓁。只见她微微蹙着好看的眉,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她身板单薄,身上素白的披风随风晃动。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明明娇柔无比,却带着一股韧性。卫英正看得专心,忽而见朱蓁蓁一双美目瞧着他:“卫壮士,你为何看着我?” 卫英脑子一时糊涂,脱口而出:“我,我在等朱先生拿主意。” 朱蓁蓁的眼睛顿时亮了:“当真?”她兴致勃勃,“我们拿他作靶,来比试射箭好不好?” 在地上装死的蒙大明:“……”这姑娘怕是有毒罢! 蒙大明是被拎上朱家的马车运过来的,此时再度被拎上朱家的马车。他背后的箭羽仍旧没有拔掉,生生的痛。 而那两个寡情冷义的男女,正兴奋地讨论着,若是谁赢了,便有何彩头。 马车中点着一盏小巧玲珑的琉璃珠灯,映着朱蓁蓁娇美的、兴致勃勃的面容:“卫英,若是我赢了,你得教我习武。” 卫英眼中净是她似花般盛开的笑容,鬼迷心窍般地应下:“朱先生若是想学,卫英随喊随到。” 朱蓁蓁极快地看了一眼卫英,樱唇噙了一丝笑容。 太好了,她与卫英终于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她细细打听过了,卫英尚未婚配,亦不曾有心仪的姑娘。假若她主动的话……卫英应该会答应的罢。如是想着,她的脸颊便似火烧般的热起来。 二人方才还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此时忽而静寂下来,只听得彼此之间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主街上尽是流民与士兵,朱蓁蓁嘱咐马夫,专门绕了小道走着。 小道并不平整,马车走着有些颠簸。 蒙大明被五花大绑绑在车厢后头,被颠得伤口越发的疼了。 忽而,他对上一双淡淡的眼睛。 是教主!教主终于来了!蒙大明从未有过这么一刻,狂喜不已。 二人不说话,气氛到有些尴尬。卫英试图在脑中搜索着话题,但又怕朱蓁蓁嫌弃话题无趣。毕竟,像朱蓁蓁这般文武双全的女子,是极少见的。 朱蓁蓁也在脑中默默地想着,该与卫英聊些什么才不会冷场。 二人专心致志,竟是不曾觉察到,外头的车夫,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第202章 前方,暗影幽幽,一张雪白的脸在暗黑的巷子游荡。风从四面八方刮来,那张脸晃荡着,晃荡着,下半截仿若没有身子。 车夫惊恐万分,下意识将缰绳一勒。马儿嘶啼一声,受惊地将前蹄扬起。车厢内的朱蓁蓁没坐稳,竟朝卫英跌过去。 卫英下意识地将朱蓁蓁一揽,朱蓁蓁刚跌在他怀中,巨大的冲力便连带着她一起将卫英压在车壁。 卫英闷哼一声,还来不及感受温香软玉在怀,便听得外头车夫惊恐地喊道:“白无常,白无常!” 他话音才落,卫英与朱蓁蓁便同时听到有人在唱歌。那人嗓子半男半女,幽幽唱道: “灾年现难兮难兮难兮教人择之卖儿弻女难兮难兮难兮大刀何相向……” 正值夜深,那人的嗓子幽幽地飘着,半隐半现。 车夫还在惊恐地叫着:“白无常,白无常……” 卫英将朱蓁蓁扶起来:“朱先生,你可要紧?” 其实方才她冲向卫英时,手撞伤了,此时隐隐的疼,但朱蓁蓁仍旧摇头:“我无事。你快去瞧那贼人。这唱歌的,怕是那贼人的同伙。” 卫英又是意外。这朱先生竟然与旁的女子不一般。 他沉声道:“那贼人如何不打紧,要紧的是朱先生你。” 朱蓁蓁亦是意外,卫英看着挺糙的,但竟而这般会说话。她脸微微红了:“我真的不打紧,你快去瞧那贼人。” 既然朱先生如是说了,卫英便恭敬不如从命,翻身欲从车窗出去。却不料车窗有些狭小,他的身量却有些宽——好似出不去。 他老脸一红,讪讪地将头缩回来,改而从车门出。 外头的车夫倒是个奇异的,虽然嘴上喊着白无常,手上却紧紧拉着缰绳。卫英出去,拍了拍他的肩:“老兄勿怕,我们鬼来斩鬼,人来斩人。” 他说完,便看到了浮在半空中的那张白脸。 嚯!说实话,是挺唬人的。 那张白脸见他出来,竟而咧嘴笑了,露出黑漆漆的牙齿来。 卫英顾不上他,转身往车厢后面走。 不出所料,方才还被五花大绑在马车后头的贼人不见了。 车夫忽而又喊了起来:“白无常,白无常,不见了!” 果然,幽暗的巷子中,哪里还有那张白脸的影子?卫英站在春风渐暖的夜巷中,心头惆怅。爷交待他的事,他竟然没办好,让那贼人溜了。 朱蓁蓁吃力地从车上下来:“卫英,此事定有蹊跷。” 无缘无故出现的贼人,无缘无故出现的白无常将贼人救走,这是卫英待在灵石镇五年不曾见过的事。灵石镇交通便利,虽然时有外地商人与当地人发生纠纷,但像今儿这般蹊跷的、莫名的,还是头一回。 是冲自家爷来的?想起那于扶阳,喻明周,卫英不敢怠慢,欲转身家去禀告大爷。 目光一晃,却瞧见朱蓁蓁正垂着头,似是吃力地用自己的左手扶着自己的右手。 卫英素日里是个糙汉子,但今晚可不是。他急急走到朱蓁蓁面前,关心地问:“方才可是撞伤了?” 朱蓁蓁也不忸怩:“方才不小心撞了一下。” “我带你去医馆。” 朱蓁蓁摇头:“我时常练箭,有时候不慎受伤,家中有略懂医术的婶子,家去让她处理一下便好。” 也好。今儿医馆的伙计瞧了大半天的流民,还是不打扰他们了。卫英听话地将朱蓁蓁扶上车,又叮嘱惊魂未定的车夫:“走慢一些。” 二人坐在慢得像蜗牛速度般的马车上,坐了一会,尴尬再起。 不过这回朱蓁蓁自若了许多:“那贼人功夫不浅,救他的人又这般神秘,灵石镇怕是不安宁了。” 卫英也在思虑这个问题:“那白无常无声无息地出现,又无声无息的将人救走,功夫深不可测。” 朱蓁蓁想得很乐观:“那贼人中了箭,定然要医治,这几日你多注意一下医馆,说不定能擒住他。” “万一,他们身旁亦有略通医术之人,便不好寻了。”卫英今儿的脑子十分灵光。 朱蓁蓁附和地点点头:“卫壮士说得也对。” 卫英不适应极了。方才还叫他卫英呢,如今又叫他卫壮士了。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张三娘来。张三娘入了折园做厨娘,素日里匆匆见过几回。见面时张三娘的脸上总是噙着不远不近的微笑,也总唤他卫壮士。他便省得,那张三娘是实实在在的不喜欢他。 不过…… 这回,卫英大着胆子,冲口而出:“叫我卫英便好。总叫卫壮士,怪生疏的。”倘若朱蓁蓁拒绝,那他,那他便死皮赖脸…… 却见朱蓁蓁宛然一笑:“好呀。你也别总叫我朱先生,我……你叫我蓁蓁便好。”她说到后面那一句,声音便低了下去。 一股欢喜便在卫英的脑中炸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朱先生,竟然让他唤她的闺名?像朱先生这般的女子,闺名可是家中亲友才能唤的。而他竟然获得了这个权利?他结结巴巴:“这,这,这样好吗?” 朱蓁蓁的脸早就红得像天边的晚霞。她声如蚊呐:“自是,好的。” 春风和煦,温柔地吹过了整个灵石镇。 当房门再度被敲响时,顾闻白猛然醒来。苏云落这回没再抱着他,只乖乖地蜷缩成一团,安安静静地睡着。 他方才想假寐片刻,却不小心睡了过去。 敲门声极轻,但顾闻白还是醒了。 门外站着卫英:“爷,那贼人在半道上,被他的同伙劫走了。” 顾闻白盯着卫英,纳闷地想,贼人被人劫走,这臭小子的脸上,怎地还笑得如此开心?听着卫英描述贼人被劫走的经过,顾闻白的眉峰紧紧拧着。故弄玄虚的白脸,悄无声息地人劫走,莫名其妙的歌声……那人武功高深莫测,完全可以不动声色便将人掳走,却偏生还要唱那莫名其妙的歌…… 到底是为了什么? 瞧那被抓住的贼人,面无二两肉,眉峰带凶,是个狠人。他背后的同伙,狠辣程度定然不亚于他。 倘若是冲着他们来的,那么堪折两园,危险至极。 是吴王的人?还是卫苍的人?抑或,是太子弘? 第203章 所有的事情搅在一起,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不过,当下最要紧的,不是这件事。而是…… 顾闻白望着卫英一脸掩不住的喜色,一直上扬的嘴角,忍不住问他:“你中毒了?”卫香与苏云落身中邪毒,解药还没寻到。好不容易抓到的贼人又被人故弄玄虚地劫了,按照卫英的性格,应当是垂头丧气才对。 卫英一怔:“爷,我没有中毒。” “那你怎地笑得这般怪异?” 卫英摸摸自己的脸:“我笑了吗?” 顾闻白:“……回去寻面镜子,照照。” “那……”卫英还在纠结那被劫走的贼人。 顾闻白神色淡然:“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回去好生歇着。” 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卫英摸着脸,不解地走了。他与阿元住一起,阿元累了一日,早就歇下了。卫英小心翼翼地开了门,吹了火折子,点了灯,摸出阿元的铜镜。他这等糙汉子是不需要镜子的。 灯光朦胧,铜镜曜曜,映着一个满脸傻笑的粗汉子。 卫英吓得赶紧将铜镜扔到一旁。 他倒在床榻上,瞪着一双眼看着光秃秃的房顶。 忽而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在马车里,他揽着蓁蓁的时候,似是闻到她身上一股幽幽的暗香。还有……姑娘那柔弱无骨的身子……他记得,当时情急之下,姑娘身上的柔软似是压到了他…… 卫英想着想着,忽地觉得自己的鼻子一股热流涌了出来。 他胡乱用手一摸。 咦?! 箭头被从蒙大明的后背拔出,鲜血喷了出来。余曜曜脸色淡淡地看着蒙大明:“蠢货。”她同蒙大明一起夜探顾闻白家,那蒙大明不知怎地,听得人家屋中似是有女人娇吟,竟然一时激动,失脚踩动了一块瓦片。那顾闻白家中的护院,听得动静马上追了出来。这蒙大明竟然还不知悔改,又到人家姑娘院子里企图逞强,是以才被抓个正着。男人!呵!若不是这蒙大明颇有几分手段,她早就一脚将他踹死了。 蒙大明:“……”罢了。若是他们家教主忽而大发善心,才是一件可怖的事。 不过,他忍不住道:“教主,那姓顾的妻子,竟然是个傻。怕还是个丑女,大晚上的,竟然裹个面巾,让人瞧不清面目。” 替蒙大明拔箭的是爱惜堂的堂主李有悔,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他闻言扑哧一笑:“蒙堂主,向来裹着面巾的,不是美女便是丑女。按照你的说法,那小娘子定然是个俊俏的。” 蒙大明眨眨眼,笑道:“瞧那身段,倒是窈窕。倘若以后教主掳了那顾闻白,那小娘子谁都不许和我抢。还有,擒住我那姑娘,瞧着也是个俊俏的。这灵石镇虽是巴掌大的地方,美人倒是颇多。改日好好搜寻,说不定能给教中的兄弟们,每人许配上一个妻子。” 余曜曜冷淡地坐在一旁,不置可否。 李有悔拆开一包药粉,洒在蒙大明的伤口上头,眦得蒙大明直叫唤。蒙大明是教中最好色的,有些人与他同流合污,而有些人却看他不顺眼。但教主向来不说蒙大明,是以这蒙大明,日子过得倒是滋润。 这次俞洪府受灾,他们善心教的核心几乎倾巢而出,便是想在数万人教徒的基础上再上一层楼。若是善心教的人数再扩大,他们的教主,许是要……称王。 蒙大明嘴巴不停:“教主,属下瞧那顾闻白有些难弄,不如明日,属下亲自纠一帮兄弟,直接将他掳了,进献给教主……” 余曜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话太多了。”她的眉眼极淡,此时却敛了一丝狠辣。 蒙大明闭上嘴。余曜曜虽然是个女人,却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余曜曜盘腿上榻,闭上眼睛,淡淡道:“你明儿便启程到灵峰镇去,李堂主留下助我。”蒙大明虽然好色,但还是能干的。只要灵峰镇没有像顾闻白这般的人控制场面,他们善心教便能吸收教徒。苦痛伤悲之下,只要恰当利用普通人的愤怒,便能顺利地控制他们。 她的脸色不悲不喜。但作为她多年的心腹,蒙大明与李有悔最是省得,余曜曜什么时候是最可怕的。 二人不敢多言,喏喏应下。 天不亮,蒙大明便走了。 天方晓的时候,有人打开门,脸上裹着面巾,举着灯笼察看余曜曜的面色。后者脸色的红疙瘩非但未消,反而更严重了。她的呼吸急促地响着,很是可怕。 那人喃喃自语:“这……还是速速禀告顾老师罢。”他急急出去了。 余曜曜睁开眼,嘴边噙了一丝笑容。 风起云涌的日子,她最喜欢。 然而,她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顾闻白。 顾闻白望着那只紧紧抓着自己衣袖的纤纤玉手,视线往下移,与苏云落可怜巴巴的视线相遇了。 “三郎,不要走。”苏云落重复着这句话。 明明方才他起来的时候,苏云落还在乖乖沉睡,谁料他才穿好衣衫,预备去梳洗,衣袖就被人抓住了。苏云落散着一头青丝,衬着莹白的小脸,一双眼儿湿润,巴巴地看着他。 像是他不要她了。 这邪毒……难不成还会损伤脑子?顾闻白脑中忽而闪过这个念头。他万分懊恼地蹲下来,视线与苏云落齐平,柔声哄道:“我不走。以后无论做什么事,我们都一起。” 苏云落怔怔地看着他。他长得真好看,剑眉星眸,鼻子挺直,下巴有青青的胡茬……下巴,下巴……她舔舔嘴唇,一双眼儿忽而盛满开心。她骤然凑近顾闻白,重重地在他的下巴上咬了一口。 顾闻白闷哼一声,忍住了。 半响后,苏云落松开顾闻白的下巴,欢快地哼着小调,又跑回内室,在床上乖乖地蜷缩着,一双眼睛充满无辜。 顾闻白:“……”以前他总巴不得苏云落时时刻刻想着自己,如今愿望倒是实现了…… 卫英来敲门:“爷。” 顾闻白拉开门:“何事?” 卫英吃惊地看着自家爷下巴新添的伤口:“爷,昨晚那贼人是不是回来寻仇了?” 顾闻白看着卫英,也有些吃惊:“你怎地这般憔悴?”只见卫英眼下挂着两个大黑眼圈,一脸憔悴,像是昨晚去做贼。不对,他昨晚一脸春风的回来,难不成……他到底是过来人,脑瓜子又灵活,顿时恍然大悟,自家的糙侍卫,怕是好事将近了。 二人心中正波澜壮阔,忽而卫真奔进来:“爷,外头又涌进了大批的流民!” 第204章 第204章 小小的灵石镇,之前容纳了卫苍的军队,又收留了数百流民,早已经超出了它的能力。而这批流民涌进镇上,见原来的流民被安顿得好好的,竟然去抢他们手上的食物以及蒲席。这回,街上的商户越发的不敢开门,家家紧闭门户,一丝缝也不敢透出来。 原来的那批流民有些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与后来的流民打起架来。 这些流民疲倦不堪,流落数百里,此时为了一只馒头也不惜自己,而打得头破血流。一时街上妇孺病弱嚎哭不已,哭声震天。一时之间,整个灵石镇人心惶惶,狼藉不堪。 外头打破天的时候,吴王打了一个哈欠,熬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看向卫苍。昨晚卫苍忽而携了宁如水,也就是阿雅的女儿,来寻他下围棋。说不战到天明不休。以前年轻的时候,莫说熬一晚了,便是熬上七日也不怕。可如今到底有了年纪,尤其阿雅也没在旁边伺候他,他的精神萎顿了一个晚上。偏生这姓卫的还不识相,死活熬了一个晚上。他原以为,这卫苍是要向他寻仇,质问他为何将卫碧娥的尸体给剖了呢。 做大事者,哪里拘于一个早就死透了的姐姐? “卫将军,外头打起来了。”一个士兵来报了两回,向来是打得有些严重。或许还死了那么几个人。死就死罢,横竖这些如蝼蚁一般的人,死得再多也不足惜。吴王想着,又打了一个哈欠。 同样熬了一晚的卫苍精神抖擞,他用手轻轻抚过唇上的小胡子,心道应修剪修剪了。他垂下眼帘,看着密密麻麻的棋盘,轻轻笑了。若不是顾闻白多事,昨儿就应该乱起来了。偏生顾闻白横插一脚,倒叫他多等了一日。太子弘,应该是在赶来的路上了罢。 这一回,灵石镇可真真成了贵人聚集之地。当然,也是埋葬贵人的风水宝地。 他看了一眼宁如水,正在长身体的少女熬不过,早歪在小榻上睡着了。少女娇憨可爱的面容饱满似粉嫩的桃子,看上去特别想咬上一口。 他想起他写的那本话本来,里头的少女正是因为娇憨可爱,才引起了王爷的兴趣。王爷对少女紧追不舍,二人终成眷属,过着琴瑟和鸣的日子。可现实中,平头老百姓的女儿,倘若能得到王爷的垂怜,通常便是成为像雅夫人这般的人,忘了前程往事,一心只扑在内宅争斗中。到最后,不过是默默无名的红颜枯骨一具。 而像他们这些世族子弟,其实与平头老百姓无异。 但他不甘。 成王败寇,便是寇,也好过寂寂无名。 这是他的选择,尽管前有虎,后有狼。 侍奉的美人一个个顶着与卫碧娥般相似的脸鱼贯而入,香风袭人。宁如水猛然惊醒,傻傻地坐起来,望着那一张张与母亲或是自己相似的脸,怔愣着。母亲走的时候她早就记事,她原以为母亲在吴王心中是特别的,与众不同。 原来,这不过是吴王的一个癖好。 她忍不住浑身起了寒颤。 熬了一晚的吴王神情萎顿,在看向早膳的样式后忍不住怒气冲天:“这都什么货色?!” 淑夫人胆子大,美目瞥了一眼卫苍:“禀殿下,外头乱得像一锅粥,哪有东西可卖?这该镇压暴民的人还坐在这里呢。”她原就是江湖侠女,虽然在吴王身边被熏陶了别的东西,但骨子里还是爱打抱不平的。 卫苍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他长得俊朗,又久经沙场,有着军人的硬朗,此时的这一眼,如曜曜日光,将淑夫人看得一颗芳心倒是怦怦跳了起来。 吴王与卫苍,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类型。吴王是养得尊贵,俊秀白皙的玉面郎君;而卫苍,身体健壮,肤色是铜鼓色,瞧那件薄薄的衣衫,差些盛不下他了……而吴王……淑夫人偷偷窥了一眼吴王。吴王久耽酒色中,身子与好几年前早就不一样了。淑夫人忽然有一个唬人的想法……她想着想着,一张脸更如三月桃花,艳丽迷人。 淑夫人含沙射影说卫苍,吴王并不在意,只又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这东西太难吃了,撤走。” 一个叫惠夫人的,颇有几分贤惠,劝道:“殿下,您还是吃些罢,外头那些流民,还不省得什么时候被安置好呢。” 吴王懒洋洋道:“神勇将军在此,你们操什么心?” 卫苍兴趣盎然地听着他们说话,见话头又转回自己身上,便轻轻一笑:“夫人们莫急,我之所以按兵不动,是想抓一条大鱼。” 淑夫人顿时来了兴趣:“这流民当中,莫非还藏着双手沾满血腥、穷凶极恶之徒?” 她双眼灼灼,波光流转之间隐隐约约透出些崇拜来。 卫苍享受着她崇拜的目光,笑了笑,却不说破:“待日后我抓了这条大鱼,再将她献到夫人面前,让夫人好好观赏观赏。” 他说完,站起身来:“叨扰了殿下一晚,倒是卫苍的不是了。如此,殿下好生休憩,卫苍这便告退。”他嘴上虽口称吴王为殿下,行为却桀骜不驯,哪来的半点谦逊? 吴王也不在意,只懒懒地道:“阿淑,送卫将军出门。” 淑夫人正欢喜地要相送卫苍,却见卫苍走到宁如水面前,微微弯身,牵起宁如水的手:“丫头,走了。” 他语气亲昵,动作宠溺,惹得淑夫人不顾礼仪,将宁如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这小姑娘的面容,倒是长得与她们颇为相似。 吴王在后头,冷不丁抛出一句:“卫将军,本王瞧着小丫头,面容倒是比她们更肖似令姐呢。想不到卫将军的癖好如此独特。” 宁如水懵懵懂懂地看了卫苍一眼。 卫苍闻言,仍旧笑着,他牵着宁如水,微微转头:“殿下许是一夜未眠,糊涂了。近日灵石镇流民人数越发的多,这黄家空阔,还有不少房屋。以前总闻殿下心慈,心怀百姓。我这便吩咐士兵们将黄家大门打开,将流民安置进来,陪伴殿下左右。” 惠夫人顿时大惊:“那些流民肮脏不堪,说不定还有什么病,你怎地可以让他们住进来?你便不怕惊扰了殿下?” 卫苍的笑容越发灿烂:“灵石镇并不是殿下的封地,有何惊扰了殿下呢?” 藩王不能私自离开封地,惠夫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吴王垂眼,看着卫苍牵着宁如水的手离开。 半响,他才道:“去查,卫苍要抓的那条大鱼。” 第205章 陈楼回卫苍处复命。 卫苍垂着眼,手上玩弄着一把刀,旁边站着的仍是宁如水。宁如水的头一点一点的,似是打瞌睡。而卫苍,对宁如水却没有丝毫的责难。 将军尚未成亲,一向不近女色,如今倒是对这个长得肖似卫碧娥的小姑娘如此看重。陈楼想,卫苍许是对自己的姐姐分外想念。 陈楼站了片刻,卫苍才抬起头来,嘴边噙着笑:“陈楼,听说你在顾家有吃有喝的,很是快活。” 陈楼张了张口,没法辩解。他的确在顾家吃吃喝喝了。微醺后,甚至还在门房张大富的床上小歇了两个时辰。期间顾家的人出出入入,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卫苍拿着刀,缓缓地将刀尖向下,轻轻使力。锋利的刀尖没入案桌。 陈楼不敢吭声。 “你跟我了多年,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卫苍拔出匕首,递给陈楼:“用它,刺杀顾闻白。” 陈楼没有犹豫,接过匕首,朝卫苍作了一个揖,大步走了出去。 陈楼走远了,卫苍忽而问宁如水:“丫头,你猜,他会听从我的命令吗?” 宁如水方才一直闭着的双眼忽而睁开,露出盈盈波光来。她笃定道:“不会。” “哦,为何?”卫苍起了兴趣。 “他的眼神中没有杀气。”方才走出去的那人,身上沾了顾老师那种人的味道。伪善。他们总以为能拯救众生,虚伪得紧。可偏偏对她,怎地有了防备之心。宁如水想起好几次苏云落眼神的余光,总带着一丝悲悯。 她讨厌这种眼光。她虽然可怜,但她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卫苍闻言,对宁如水刮目相看。不过……他的目光从宁如水身上调回来,再有用的女人,也不过是有用。 陈楼……本是他的心腹,却染上心软的毛病,自是不能留了。 起风了。 风起云涌,聚集了一朵乌云,沉沉坠着,让人越发的心烦气躁。 暴动的流民打了好几架,分成了好几个帮派。李有悔混在人群中,瞧见那些帮派中有几个熟悉的面孔。 是善心教的人。 暴动的人便是他们煽动的。一切都在教主的掌握之中。 李有悔站了一会儿,没有瞧见他想要见的人,他正要转身,忽而听得有人大喊:“黄家大院空着,如今开门了,大家速速去住!” 那些流民顿时一窝蜂似的跟着人跑了。 人潮渐散,街上只留下行动不便的妇孺病残。李有悔心中奇怪,正要跟着去看,忽而见一个面熟的年轻男子疾步朝他站着的方向走过来。李有悔仍旧站在原地,垂目看向某处。那男子从他身边急速走过,朝教主藏身的回春堂走去。 这男子李有悔认得,是顾闻白身边的侍卫。叫做卫英的。 那蒙大明,便是折在卫英手上。 他注视得久了,卫英停住脚步,疑惑回头,李有悔赶紧调转视线。再回过头时,卫英早就不见了。 他正要追上去,忽而一个长着娃娃脸的人挡在他面前。娃娃脸睨着李有悔:“我瞧你,似是懂得几分拳脚功夫。”他说着,朝那些走远的人道,“你方才与他们中的一些人,有视线对接。” 李有悔心中吃惊,面上却不显,只愣愣地看着那娃娃脸。 “你会说话,不用装傻。”那娃娃脸十分笃定。 “你的主子是谁,带我去见她。”娃娃脸道。 李有悔越发的吃惊了。 “倘若你不带我去……”娃娃脸悠悠道,“我便让你的尸体带我去。” 李大管事日日夜夜看守着的大美人终于醒了,身子虚弱,卫英遵了李大管事的命令,到回春堂抓几副温补的药。 至于自家爷,本就被自家太太扯着,压根出不了门。本来温柔大气的太太,忽而变了阴晴不定的性子,卫英到如今还是不能接受。倘若孙南枝的师父配备不出解药,那太太一直如此,自家爷,怪可怜的。卫英想起顾闻白下巴上的伤口,对自家爷又掬了一把同情的泪。按照太太这么个咬法,往后爷不用出门了。 正被卫英吐槽的苏云落,此时正安安静静地坐在绣墩上,双手交合在膝上,双脚并拢,姿态优雅,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何悠然。 何悠然刚刚醒来,身体十分的虚弱。此时被李遥以及苏云落的两双眼睛看着,她绝美的面容上浮上一丝红霞。 “你们……能否……”久睡不醒,她的声音暗哑,说话很吃力。方才她一睁眼,便看到李遥欣喜若狂的面容,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多少年了,她无论是沉睡的时候,还是清醒之时,眼前总浮现着那个脾气暴躁的少年的身影。她还以为,在她的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他了。 老天爷对她还是眷顾的,知她思念他甚重,还是将他送到自己身边来了。 方才他欣喜若狂的样子,她满足了。 若是他早已成家立业,她……也诚心诚意地祝福他。 可他旋即冲出门去,吩咐别人叫太太过来时,她的心口似是被人活活掏空了似的,喘不过气来。 很快,苏云落便进来了。 两个侍女搀扶着她,娇美容颜,蒲柳身姿,弱不胜风,一双美目,盛着娇憨可爱。何悠然心一紧,终究李遥与别的男子没什么不同。 虽然李遥一直捉着她的手,问她饿不饿。她想挣开他的手,让他在他妻子面前尊重她一些。却听李遥朝苏云落道:“落落,快快见过你何姑姑。” 苏云落便恭恭敬敬地唤一声:“何姑姑。”她叫完,自个坐在绣墩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赞叹道,“姑姑好美。” 诚心诚意的赞美。 李遥接话:“那是自然。” 何悠然便是生气,也气不出来了。谁料这二人竟是怪异,一人坐在榻旁,柔情蜜意地看着她;一人坐在绣墩上,一脸艳羡地看着她,时不时赞叹:“姑姑好美。” 何悠然不禁纳闷,这女子,难不成是个傻的? 李遥像是瞧出她的心思,道:“落落中了邪毒,行为举止有些与旁人不同。然然不用害怕,她只吸她夫君的血,旁人一慨不理。” 邪毒?何悠然面色剧变:“小四,我便是中了邪毒,才时常昏睡不醒。” 昏睡到她每次醒来的时候,都暗自神伤。 一直站在门外的顾闻白心思忽而一动。 第206章 忆起当年那件事,何悠然还是感觉到后怕。 当年……她望着李遥鼓励的脸,记忆如潮水般缓缓涌来。 她与李遥私定终身,是瞒着家中长辈的。毕竟祖父与李遥的父亲,因为观点不同,时常对骂掐架。她与李遥的婚事,不用多想,定然是受到反对的。不过,祖母最疼爱她,自小便将她养在膝下,将她宠得十分恣意。祖母常说,在簪缨世族的女子,日子过得最是刻板。刻板的日子将人好好的性情都磨没了,是以祖母凡事并不拘着她,而是时常鼓励她到外面去多长见识。 正是如此,她才觉得在别人口中纨绔第一的李遥,并不是真正的纨绔。 那年她随祖母一道回江南府省亲,她便打算在途中,与祖母挑明与李遥的事。二人说好了,她力求祖母的支持;而李遥,则力求他母亲的支持。二人对未来,有着无限的信心与憧憬。 何尚书的妻子与孙女回老家省亲,行李、随从自然十分壮观。光是配备的护卫便有二十人之众。她的乳母许妈妈,一等丫鬟二人,二等丫鬟四人,粗使婆子六人,光光是她院子里的人,便乘了好几辆马车。那时许妈妈还笑道,他们何家是衣锦还乡。 是啊,祖父原是穷困潦倒出身,几乎花了半辈子的时间,才爬上如今这个位置。这一路可谓是披荆斩棘,勇猛直往。她曾听祖母说,江南府的老家早就塌了。曾经那些唾弃祖父的族人听说祖父做了尚书,竟然自发筹捐了银钱,在他们老家塌掉的基础上,又建起了一座房屋来。这次祖母回家省亲的原因,是三十多年前不顾他人目光,还坚定地资助祖父上京赶考的一位家族叔祖病重,怕是不行了。祖父便叮嘱祖母,定然要在这位族叔百年之后,将他风光大葬。 当今的官家最讲究感恩知遇,祖父这一着,也是投其所好。 车队出发时,李遥还远远跟着,将她送出京城三十里外。 她与祖母共乘一车,她心思不定,将手中的帕子绞了又绞。祖母陪伴祖父一路奋斗,从江南府的农家篱笆小院便汲汲经营,一直住进京城最繁华地段的五进大宅院都安之若素,对小姑娘春心荡漾的样子,哪有不明的。只不过,她对何悠然向来宠爱,自然是笑而不语。 待李遥没再跟着她时,祖母呷了一口茶,笑道:“我还记得然然出世时那粉嫩可爱的样子,转眼竟是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时光过得可真是快啊。” 她的脸刷地红了。但她的性子早就是祖母宠出来的恣意,当下便道:“祖母,孙女有喜欢的人了。” 祖母吟吟笑着,看着她:“是李家的那位小四公子罢。他倒是个真性情的。” 她才吃惊,原来祖母什么都知道。 她当下伏在祖母的膝头,撒娇道:“孙女便是喜欢他的真性情。” 祖母叹道:“如今真性情的人可不多见。”话语却多了一丝唏嘘。祖母年纪大了,彼时头发花白,保养得再好,也比不过比她更年轻的。 她是省得的,祖母与祖父少年夫妻,一路相互扶持着走过最艰难的日子,可是祖父近来,却渐渐有了二心。她听说,有人送了两个西域歌姬给祖父,而祖父,接受了……虽然养在外头,并不接进府中来,但祖母那些日子,寝食不安。她向来住在祖母的壁纱橱中,哪能不省得祖母的心思? 明明这次省亲,祖母年事已高,是不用去的。 祖母抚着她柔软的青丝,久久不语。祖母的神情,似是沉浸在回忆中,有着伤悲,有着欢喜。 她没敢再提她与李遥的事。 车队走了几日,她才省得,原来祖母是不打算回京城了。祖母打算,在将叔祖风光大葬后,自己便守着老屋,一直到死。 她当时还存了心思,定然要将祖母劝说回京。祖父不是纳了那两个西域歌姬吗?她回得京中,便去寻李遥,二人一起将那两个西域歌姬的藏身之所搅个天翻地覆,叫祖父再没有脸面藏着那二女。 可他们省亲的车队才到江南府的地界,便遭遇了不测。 他们车辆众多,一路走得缓慢,走的俱是驿道,住的尽量挑选驿站,因是尚书家的车队,一路平顺,招待也周到。这一路路过的,又俱是繁华的地界,是以渐渐地,包括她在内,所有人俱放松了警惕。 既进了江南府的地界,离老家只一日的路程了。祖母便嘱咐下人,看看沿途可有新鲜的玩意,好买来赠送与族人。 祖母一向善经营人际关系,便是不喜的,她也能扬出三分笑脸来。 就在下人下车,前去采买东西的时候。有几个头上包着青帕子的妇人,挎着用青棉布罩着的篮子,畏畏缩缩地走近她们的马车。其中一个妇人大着胆子道:“贵人可买莲蓬?新鲜的,刚下湖摘的。”她手上举着一枝莲蓬,的确新鲜可人。 都说江南府荷花盛开的时候,是上天赐予的美景。她家中虽然有湖,也种了莲花,但哪见过荷叶连绵的景象?祖母倒是常常缅怀那些采莲的日子。祖母胆子大,常自己划一艘小舟,深入重重荷叶中去采莲蓬。便是那时,祖母遇上了在莲叶深处背书的祖父。她养在祖母膝下,对祖父与祖母相遇的事儿如数家珍,对江南府,对莲蓬更是有独特的情怀。 因而她见了莲蓬,当下便伸出头去,就着那朵莲蓬,深深地闻了一下。 不过一瞬,那些妇人从挎着的篮子,便掏出一把把明晃晃的大刀来。 她们方才还害羞地笑着的面容变得狰狞。那枝鲜嫩的莲蓬被无情地踩进泥中。 许妈妈反应快,一把将她拉回来。 混乱,尖叫充斥在她的耳旁。她想喊,可喊不出来。她的脑袋开始发晕,喉咙充斥着血腥味,她手脚发麻,浑浑噩噩地看着祖母被人推在车壁上,昏死过去。 许妈妈一直在叫她:“姑娘,姑娘。”可是她听不见。 彼时她穿着新作的夏衫,夏衫单薄,许妈妈一狠心,用指甲狠狠地掐了一下她的腰。便是这一掐,她清醒了须臾。而后,听见在混乱中,有人道:“吴王嘱咐,定然将他们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竟是吴王。 可是她的祖父,明明是拥护吴王的啊…… 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脑子混乱,一股狠劲使她扑向其中一个妇人,用尽吃奶的力气撕咬着那妇人。那妇人惊呼:“她疯了!” 她尝到了血的滋味,脑子平静片刻,又疯狂地撕咬起那人。 她的确疯了。 祖母的脑后,流出了一大滩血。 那是一场噩梦。 何家的二十护卫,拼死将她从那场腥风血雨中救了出来。有四个功夫精绝的,与许妈妈、还有一个丫鬟一道,护着她,辗转在山林间一路逃亡。她从来不曾经历过那些苦楚,在那一年的逃亡中全经历过了。啃树皮,吃生的兔肉……他们像野人一般生存着。而便是在那一年逃亡的时候,她开始嗜睡,身子开始变得虚弱。一年后,追杀他们的人越来越少,渐渐的没有了。但四个忠心的护卫,一个掉进悬崖,一个掉进水中,一个被狼啃了,最后一个护着她们到了灵石镇上的山林,与她的丫鬟香茗结为夫妻。他们成亲多年没有子女,一日忽而从山上捡了唐阿布回来。阿布十二岁的时候,他们又从山上捡了尚在襁褓中的蓉蓉回来。蓉蓉刚会走路,二人竟然双双染了病,双双撒手人寰。 她那阵子,无比嫌弃自己。 自己许是个灾星,凡是亲近自己的人俱不得好命。 而她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压根做不了任何事。幸得阿布得了护卫教导,学会狩猎,小小年纪的他竟然时不时便能猎好些兔子、野鸡回来。到后来,他年纪渐长,也能猎一些大只猎物,剥了皮到灵石镇上售卖,也能勉强支撑几人的生活。 而她还是那个没用的,整日只会昏睡。初初她时不时的会睡上半个月,后来睡的时间便越来越长,长到蓉蓉时不时的要跑到她面前,用小手探探她的鼻息,看她是否还活着。 清醒的时候,她与许妈妈猜测,她如此昏睡,应是闻了那枝莲蓬的缘故。那枝莲蓬上,应当淬了不知名的邪毒,先是让人发狂,像野兽般不受控。发狂过后,而后再诱发其他的病症。许妈妈忧心忡忡,怕她哪一日睡着睡着,便再也醒不过来了。许妈妈总想着,要下山去,寻大夫来替她把脉,将这病治好了,便回京城何家。这么些年过去了,那吴王总不会还命人追杀她们罢。而且,这件事他们总要讨个说法。吴王竟敢围杀何尚书的亲眷,实在胆大包天。他们应当朝官家讨回一个公道。 但她却不这么想。 她身子虚弱,清醒的时候便时常琢磨当年的那场围杀。这么些年了,追杀的人没有了,可是,寻她们的人也不曾出现过。 或许在祖父心中,她与祖母在出京的那一刻,便与死人无虞。 她时常扮了男装在茶楼里混,又跟着李遥谈论些时事,虽然她知道得模模糊糊,却是省得,若是权力与亲人有冲撞之时,权力的诱惑力更大。 祖母已是糟糠之妻,而她不过是一个再受宠爱,也是要嫁到别人家去的孙女。她们与祖父而言,是两枚可弃的棋子。 遥远的何家没有什么可再牵挂的。 除了李遥。 那个青葱少年。 可是她中了邪毒。她再也没有资格站在李遥面前,恣意地对他说:“李小四,我要吃十八巷子的滴酥泡螺。” 她清醒的时候,或是想着李遥,想到痴狂;或是想着含冤而死的祖母,想到不能原谅自己。 她宁愿昏睡着。在无边无际的梦中,她还能见到满脸慈爱的祖母,以及年少轻狂的李遥。 她常常回味着,那少年唤她的时候,满脸的宠溺。 她的美梦中没有泪水,只有欢笑。 何悠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到底还是个有福的……她美目中盈了秋光,对上李遥痴痴的眼。 李遥体贴道:“可是累了?” 她想说她不累,可身体不配合,竟是咳了两声。李遥唬了一跳,嫌弃在一旁的苏云落碍眼,忙示意苏云落出去。 苏云落正看着美人呢,哪里愿意出去,她不情不愿道:“姑姑,好看。” 李遥便唤顾闻白:“快将她带走,别在这里碍眼。” 顾闻白只得进来,将苏云落半拉半扯地揽走了。 他听得李遥在里头心烦气躁地问:“这吩咐灶房熬的粥怎地还不送来?”而后又像变了脸,柔声问道,“然然,说话嗓子可干?吃些温水可好?” 嚯,再强势的男人遇上自己的绕指柔时,总是变得那么的让人讨厌,啰哩啰嗦。 外头的天阴着。 顾闻白体贴地问苏云落:“落落,这日头颇烈,我们打伞可好?” 灶房里,张三娘有些心不在焉。 砂锅中粥早就沸腾了,将锅盖顶得嘚嘚作响。 辛嫂子叫了两声三娘,张三娘才回过神来,忙伸手去掀锅盖。 辛嫂子哎了一声,张三娘缩回被烫的手指,放在唇上吹着。 辛嫂子笑道:“三娘,你今儿咋了?” 张三娘笑了笑,取了帕子叠在锅盖上。她轻轻搅了粥,道:“这粥熬得怪香。” 辛嫂子越发的奇怪了,张三娘向来谦逊,今儿怎地夸起自己熬的粥来了? 张三娘往粥里倒了两滴香油,又捞了两根自己腌的王瓜,放在小碟中。她道:“堪园吩咐熬粥,怎地还不来人端粥呢?” 辛嫂子也觉着奇怪,小瓜小果素日里跑腿倒是挺勤快的,怎地今儿还不见人影。她想了想,道:“三娘,不如你先送过去罢。” 张三娘面上波澜不惊:“好。”她提了食盒,出了灶房。 前往堪园的路上静悄悄的。 她四下瞧了瞧,瞧见唐阿布正陪着许妈妈在树荫下说话,便若无其事地走了。其实她的内心煎熬不已:那大美人竟然醒了…… 她须得想个法子,让那女人不知不觉地死去。 李遥,只能是她的。 第207章 张三娘跨过门槛时,正听到李遥在低低的说着话。李遥嗓音温润,此时又柔情万分,在和煦的春日中,越发的诱人。 张三娘垂着头,走到屏风前,低声道:“李大管事,粥熬好了。” 李遥的声音忽而淡了:“就放在外头罢。” 他竟是一面都不想见她。 张三娘心中越发的恼恨那大美人,定然是她醋意大发,才拘着李遥不与旁的女子说话。瞧瞧她那副样子,病怏怏的,听说好几个月都在沉睡。她能替李遥生下后代吗?定然不能!说不定,便是连闺房之乐,李遥都不能享受到。 她美则美矣,可只能当一只好看的花瓶。 李遥听着张三娘放下食盒出去了,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何悠然的手:“我去拿过来。”何悠然看着李遥修长的身材,恍惚想起十多年前,那个毛毛躁躁的少年。一晃少年已经成了过了而立之年的成熟男人,却丝毫不见油腻,只有越发的俊秀。这么多年,肯定有很多女子爱慕他罢。可他,竟是不曾看过旁人。 何悠然觉得自己是何其幸运,自己不知生死,还竟叫这般的男子默默地等候着。 李遥拎着食盒进来了。 他眉眼间满是宠溺,小心翼翼地盛了一碗粥,又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口,轻轻吹着。 何悠然忽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她只是沉睡,双手又没有受伤,以前二人虽然情意相投,可到底并没有定亲。 她不由得推拒道:“让我自己来罢……” 李遥将调羹送到她唇边:“以后的日子,都是李小四宠溺何悠然的时光。” 以前竟然没发现他这张嘴似是抹了蜜。何悠然鼻头一酸,感动得想哭,右边的眼角便不由自主地滑下一滴泪珠来。 李遥忽而靠过来,用柔软的唇将那滴泪珠轻轻吸掉。他炙热的气息轻轻地呼在她的鬓边,温柔又宠溺:“然然,我们成亲可好?” 泪珠滚滚,濡湿了她鬓边的发丝。 何悠然又想哭又想笑:“李小四,我这副样子,怕是时日无多了,你可要想好了。” 话音才落,她的唇瓣便被柔软堵住,男人的声音中带着誓与悔:“这一回,无论生死,我不会再让你孤零零的了。” 苏云落被带回房中时,一张脸儿气鼓鼓的,十分不高兴。 顾闻白主动将自己的手掌伸出来,让她啃,苏云落也别过脸去,不屑一顾。 咏春咏梅怯怯地站在门外:“大爷,太太昨儿便滴水未进,您看……” 太太忽而被大爷锁在房中,不吃不喝。之前大爷对太太那般宠爱,忽然将太太锁起来,还不准她们送饭与太太。唉,这男人的心,如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以前她俩私底下还要以大爷为标准觅郎君呢,如今还是自己存多些银钱好傍身罢。 顾闻白哪里省得两个小丫头心中的弯弯道道,闻言只道:“替太太端碗粥来。” 饿了两日,竟然只给一碗粥。两个小丫头替太太抱不平,进了灶房,也不管大爷的命令了,往食盒里拣了一碟拌鸡丝,腌王瓜。若要旁的也没有了,外头流民暴动,没有一家商铺敢开门的,更别提平日里挑着自家种植的时蔬到镇上来售卖的农民了。 见两个小丫头提了食盒走,辛嫂子坐在一旁,叮嘱自己的儿子明福不要浪费食物。自从流民来了,大爷便吩咐她将明福带过来在折园住着,倒是解了她的后顾之忧。 但昨日大爷吩咐熬了粥又蒸馒头施舍给灾民,他们自己的余粮倒是不多了。辛嫂子盘算了又盘算,若是流民再盘桓下去,再过几日,他们怕是也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张三娘进来了,心不在焉地掀开米缸。 辛嫂子疑惑道:“三娘,你要作甚?” 张三娘回过神来,朝她笑道:“辛嫂子,堪园那边的何姑姑醒了,身子虚弱,怕是要多吃一些温补的。” 也怪可怜的,李大管事的心尖子才醒,就遇上流民暴动。便是有银钱采买,也买不到好的食材。 辛嫂子便叹了一声:“这时候,上哪里去寻温补的食材?”温补的食材不外乎小母鸡之类。可如今流民暴动,怕是连鸡毛都不剩。 张三娘将米缸的盖子盖好,踌躇了一会,与辛嫂子说:“我与阿爹住得偏僻,之前我倒是养了好几只小母鸡。我阿爹一向爱惜那小母鸡,怕是这一两日的,那些流民还没有寻到我家去。不如我回家去,带几只小母鸡回来……” 她没说完辛嫂子便连连摆手:“三娘,外头的状况你怕是没瞧见,乱着呢!你长得这般好看,怕是才出去便……” 张三娘却是坚定信心:“辛嫂子,我自有法子。”她说着,将包着青丝的帕子取下来,从灶口中摸了一把灰,摸在自己的发丝上、脸上。不过须臾,方才那颇有姿色的妙龄女子便成了肮脏不堪的难民模样。 在一旁吃粥的明福瞪大了眼睛。这张姐姐好狠,说干就干。 辛嫂子还是十分担忧:“三娘,你到底是个女子……” “女子如何了?太太是女子,一样能办女子学堂,做教书先生呢。”张三娘抬出苏云落,又继续摸了一把灰,抹在自己的衣衫上。 辛嫂子还是觉得不妥:“三娘,待我去与李大管事说一声……”如今虽人手不够,但也犯不着让张三娘一个姑娘家的冒险出去。 张三娘哪能让李遥知晓这件事呢。她早就坚定了信心,是以她匆匆抹完灰,抢先跨出门槛:“辛嫂子勿担忧,三娘去去便回。” 辛嫂子哎了几声,只能目送她出去。自从张三娘来到折园,她便一直觉得张三娘是个有主见的。却没想到她胆子竟然这般大。外头的流民可是不讲理的啊。 明福若有所思。 他将食物吃得精光,懂事地将碗筷洗干净,才出去玩耍。 走到天井时,见咏春咏梅二人正扒在门窗边偷偷看着里头。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朝二人挥挥手。 咏春咏梅比明福大上几岁,明福平日里很懂事,时不时从外头淘些稀罕的小玩意给她们,是以三人的感情十分的要好。 “二位姐姐在做什么?”明福用气声问。 “大爷在欺负太太。”咏春也用气声回答明福。 明福大惊失色,顾老师竟然在欺负师母?!要不要冲进去帮师母?明福十分为难。师母可是娘的东家…… 他正为难,门扇猛然从里头打开,顾老师的俊脸露出来:“明福,你在这里作甚?功课做完了?” 明福乖乖的回答:“顾老师,功课都做完了。” 顾闻白沉吟一回:“咏春咏梅二位姐姐的功课不好,你若是有空,便教她们罢。” 咏春咏梅不得不跟着明福走了。二人边走还边与明福控诉:“大爷太坏了,竟然支开我们,好欺负太太。” 方才将三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的顾闻白:“……”明明是太太是欺负他好吗? 他回得房中,只见那位在二婢眼中可怜兮兮的顾太太,正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她的唇瓣上,鲜红异常。 第208章 卫英是爬墙进的回春堂。 阿庆正茫然地坐在柜台后,瞧见卫英进来吓了一跳:“卫英哥,你咋进来的?”他为了以防万一,可是在门板后头加了好几根木头加固。加固门板后,他呆呆地坐在柜台后听着外头的动静,不知所措。原来他是按照顾闻白的吩咐给流民看诊,可是方才,就在回春堂面前,两伙暴徒在打架,活生生将好几个人打得半死,鲜血流了一地。他吓得赶紧蹿回大堂,将门板关的严严实实。太可怕了,他出生在灵石镇,平平安安在灵石镇上活了十多年,可从来不曾见过这般的场面。他省得他的职责是救死扶伤,可那些暴徒,不救也罢! 卫英开门见山:“有位女子沉睡数月,初初醒来,身子虚弱,想替她抓几副药,强身健体。” “强身健体……”阿庆想了想,“如能替她把过脉再开方子,自是最好的。”可外头兵荒马乱,他连门都不敢开。 也罢,只要他拣一些最最温补的药材交与卫英,倒也无事。 阿庆便开始捡药。 才捡了几味,发觉有一味不够了,他与卫英说了一声,自己撩了帘子,走进专门炮制药材的院子。待进了院子,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似乎院子的小屋中住了一个浑身起了不明红疙瘩的女子。他太忙了,也没顾上她,不省得还活着吗?阿庆赶紧去推小屋的门,却发觉里头空无一人。 咦?怎地那张窄窄的竹床上似是有些暗黑的污渍?阿庆走进去,皱着眉察看着。 似是……血迹?是那女子的吗? 那女子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若果真是疟疾,她顾自走出去,传给其他人便不好了。阿庆如是想着,便要急急走出去。小屋子原来是他住的,后来他搬到其他地方住了,这小屋子便空了下来,成了堆放药材的地方。除了那张竹床,其他空余的地方皆堆得满满当当的,显得十分逼仄。 阿庆的余光匆匆掠过堆积的药材,脚步止住了。 药材中,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阿庆唬了一跳,假装没看到那人,仍旧抬腿走了出去。 这回,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也从药材中移了出来。眼睛的主人的前脚紧紧挨着阿庆,竟然是个长着娃娃脸的少年。 阿庆不得不止住脚步。 那少年笑嘻嘻地:“喂,你都看到我了,你还要走。你好狡猾哦。” 阿庆强装镇定:“这位小爷,你若是来取药材的,尽管拿。”他暗暗地计量了一下,这少年如此嚣张,应该是个会武的。他,他,比那少年大上几岁,个头也高上半截,与他对打,应该没有问题罢。 那少年嗤道:“本小爷向来只取人命,不取别的东西。” 阿庆手脚发软:“我,我的命不值钱,你取了也没有用。” 少年懒懒道:“你的命自然不值钱。我也不舍得取你的性命。不过……”他话音未说完,忽而阿庆咬着牙,拼尽全力的样子朝他冲过来。 呵,有趣。 少年嘴角微微上扬,往旁侧一让,阿庆扑了个空。少年伸手,轻巧地抓住阿庆的手臂,咔嚓一声,阿庆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阿庆疼得冷汗直流:“你,你好卑鄙……” 少年凑进他:“我拧人的脑袋像拧麻绳一般利落。不过,我还要留着你这条狗命,来替我做一件事。倘若你不愿意,那么下次我拧的,便是你的脑袋。” 阿庆疼得冷汗直流。少年不慌不忙,背着手静静地等候着。 “何事,你说……”阿庆的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 少年笑了:“这才乖嘛。 卫英等了许久,阿庆才拎着药材走出来。 “抱歉。”他与卫英道,“后头堆的东西太多了,一时心急,竟是难寻。”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苍白,满头的汗水,像是寻了许久的药材。 卫英表示无碍。 阿庆白着唇,手有些颤抖地将药捡好了,包成几副与卫英。 卫英接过药,随口问道:“银钱几何?” 阿庆心不在焉的样子,怔愣了一下,半响才道:“二十文。” 卫英提着药包,照旧爬墙出去。 阿庆看着卫英走了,猛然跌坐在条凳上。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他,他有罪…… 卫英拿着几副药回到折园的灶房,交待辛嫂子煎药。他瞧了一眼,见灶房内只得辛嫂子一人,便询问道:“张三娘不在?” 辛嫂子是过来人,之前卫英看张三娘时,目光总带了些许不同。卫英怕是瞧上了张三娘。卫英俊朗挺拔,张三娘容色可人,二人倒是十分般配。是以她闻言,便打趣道:“三娘方才出去了,说是家去捉几只小母鸡来给何姑娘补补身子。” 家去捉小母鸡?卫英想起上回他将张三娘送回家,她的家小得可怜,一道篱笆墙都无,如何养鸡?卫英心中不禁存了些疑惑。 辛嫂子却有些奇怪,明明卫英对张三娘不同,此刻却为何不担忧三娘的安全呢?外头可是正乱得要紧呢。 张三娘家中自然没有鸡。 她出来不过是寻她的阿爹。而后,向他讨一种药。 她的阿爹,也不是她亲身的阿爹。她小的时候,被阿爹捡来,吃糠咽菜的将她养大。阿爹一事无成,没有娶妻,对她寄望极大,指望她能招个赘婿,一起给他养老送终。可挑挑拣拣,两父女所遇非人,阿爹还被骗了那么三两次。阿爹本就不是个老实的,不老实的被人骗了,越发的气愤。最后一次被骗时,阿爹偷偷制了一种药,哄着那人吃下去。那人吃了之后,过了半个月,一日走在路上忽而倒头死掉了。 神不知鬼不觉。 还无人知晓是他们父女搞的鬼。 那人死后,他们父女俩在半年之后,搬到了灵石镇的破烂房屋中。那房屋虽然烂,一个月的租金还挺贵。如此盘算,手头便吃紧了。 幸得张三娘像是天生会做菜,阿爹便决定,在街上摆个卖馄饨的摊子,一边挣钱,一边相看街上的男子。假若有适合的,便主动一些。 谁知张三娘眼高于顶,偏生看上李遥。 阿爹却觉得,卫英便甚好。 张三娘想得太乐观了,她才走了一半的路程,便被一群流民拦了下来。为首的是个满面络腮胡子的男子。 他眯着眼,将张三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分,才笑嘻嘻道:“姑娘,谁教你的法子,以为往身上抹了几把灰,便成了流民?” 张三娘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那络腮胡子男子也不恼,只懒懒道:“今日风和日丽,本人掐指一算,正适合洞房。” 第209章 张三娘长得有几分好容色,又时常在夜里卖馄饨,常遭些客人明里暗里调戏是常有的事。但像今儿一般被人当街毫不掩饰地调戏的,还是头一回。她骨子里虽是个强硬性子,也听惯这些话语的,但还是涨红了脸,紧紧地咬着嘴唇,死死地盯着那络腮胡子。 她的手心,死死地攥着一枚尖利的铁签。那是阿爹给她特制的,便是预防这种情况。 她心底还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呼喊着,凭什么,她张三娘只能遇上这样的货色,而别人,尽是遇上些翩翩公子。她不甘,不甘! 那络腮胡子便是喜欢些性子里带着刺的,见状越发的兴奋了。 “姑娘,别这副神色。我是长得不好看,但好歹是……”他想说是善心教爱信堂堂下的一个护法,但忽而想起他们此次来,任务尚未达成,行踪万万是不能泄露的。当即改了口道,“能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那些手下嘻嘻笑着,纷纷道:“咱们大哥能力强,何人不赞。” 张三娘心一横,用尽吃奶的力气,手上的铁签狠狠地朝络腮胡子扎过去。络腮胡子猝不及防,躲闪不及,竟然被扎了个正着。那枚铁签,好巧不巧,刚好扎在他的心口上。 他睁着一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张三娘,缓缓地倒了下去。 众人看着络腮胡子心口上的铁签,也惊呆了。 待络腮胡子倒地,他们才反应过来。 “贱人!竟敢刺杀我们大哥!”他们嘶吼着,朝张三娘扑了过来。 张三娘也没料到她竟然刺中了人,也惊呆了。她被其中一个男子抓着,狠狠地扇了一个巴掌。 那人用了极大的力气,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口中一股腥味。 那人再要下手,却被人一脚踹飞,跌倒在地。 “哪个不长眼的……”他呸了一声,正要开骂,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副厚重的甲胄。那人一把长枪,银光闪闪的枪头指着他,眼中聚了浓重的寒意。 是兵! 冷眼旁观了几日的士兵竟然因着这个女子出手了! 络腮胡子的手下再不敢噤声,纷纷往后退了几步。教主一再吩咐,没有她的命令,是万万不能与军队动手的。 “给我滚。” 那些人赶紧拖着络腮胡子的身体跑了。 眼看着那些人走远了,方才强撑着张三娘的那口气忽而松懈,张三娘的身体软了软,差些瘫在地上。那人伸出强壮的手臂,将她轻轻揽住:“你没事罢?” 张三娘眼中浮了一丝泪光,很快地又消失不见。 她挺直身子,站起来,轻轻朝救她的男子一福:“多谢壮士。” 男子却笑道:“你竟是不认识我了。” 张三娘纳闷地看着男子,脑中微微掠过一丝印象。男子面容还算俊朗,肤色略黑,此时穿着一身甲胄倒也英武不凡。她讶然道:“你……是那人……” 这男子不是别人,却是陈楼。 他没有多说,只问张三娘:“外头流民暴动,你待在顾家是最安全的,为何打扮成这副样子出来?” 她含含糊糊:“我出来办些事。” 姑娘家的事,自然不好多问。 陈楼看了一下周遭:“我有事要到顾家去,若姑娘不嫌弃,我便先陪姑娘走一遭。” 她原是存了要害人的心,怎地还让他陪着去。张三娘赶紧道:“也没甚重要的事,我……跟着壮士回去罢。”这,人家救了她,用不用表达些感激之情……以身相许她可做不到。 陈楼哪里省得她心中的弯弯道道,只抬脚便走。张三娘默默地跟着后头,很快又回到顾家。 张大富讶然地看着二人结伴而回。听得陈楼要拜访大爷,他本来还要进去通报一声,张三娘出声道:“陈壮士方才救了我,他来寻大爷,定是有紧急的事,你便放他进去罢。” 方才张三娘出去时,张大富便劝过她,此时见她脸上红肿,定然是遇上了不好的事,陈楼出手相救。 张大富对陈楼还是有几分好感的,思虑半刻,让陈楼将长枪留在门房,让张三娘带着陈楼进门。 陈楼同意了。 二人进门时,堪折两园静悄悄的,凉风袭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陈楼抬眼看了一眼暗沉沉的天空,再垂眼看了一眼走在旁侧的张三娘。这姑娘可真是心善,他救了她,她便用自己做保,将他带进顾家来。倘若知晓他进顾家来是为了刺杀顾闻白,不省得她的良心可还安? 身旁的姑娘,身段窈窕,虽然用灰抹了自己全身,但却不省得那些灰哪能掩饰她原来的风华?陈楼的目光落在张三娘身前的鼓鼓囊囊上,悠悠地想着,倘若他能全身而退,掳了她走,她可愿意? 他的目光毫无顾忌,落在她的身上。张三娘哪能不晓?她又气又恼,这陈楼,怎地与那些登徒子没有分毫不同?她,她,可是一心扑在李遥身上的,旁的人于她,皆是,皆是浮云。 陈楼将目光调回来,落在折园中长得欣欣向荣的芭蕉树上。 张三娘松了一口气。 正巧咏春咏梅溜出来放风,瞧见二人,吃了一惊。 听陈楼说完来意,咏春示意他站在原地等候,咏梅自去通报。她们堪折两园,可是很有规矩的。 陈楼便颔首,身姿挺拔地站在原地,余光看着张三娘走远了。她的屁股还蛮大的,按照老人的说法,定然是个好生养的。 他眯着眼睛,悠悠地想,假如他还有将来,定然娶上像张三娘这般的姑娘,勤快持家,远居人烟,日夜厮守,拼死缠绵,再生一窝娃娃,环绕膝下…… 咏梅出来了。 小姑娘一脸的认真:“我们大爷暂时不得闲。还请客人改日再来。”大爷一直将太太锁在房中,欺负太太。她们作为奴婢,敢怒不敢言。但是在外人面前,她们是决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的。太太教导过,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作为奴婢,不能向外头的人胡乱非议主子的事情。她们仿佛忘了,今儿早上,她们还愤愤不平地将这件事告诉了明福。 青天白日的,不得闲? 陈楼耳力好,听得不远处的房中似有女子在低低呜咽。 他忽而笑了。 顾闻白这是,白日宣淫啊。若是卫苍听到了,怕是要气得七窍生烟。 咏春咏梅纳闷地看着陈楼忽而笑了,感觉,怪怪的。 不等二人另有所反应,陈楼长腿一迈,轻轻地绕过二婢,直奔正房。 “哎!”二婢大惊,这客人怎地这般无礼! 第210章 第210章 在陈楼的设想中,正在春帐中马蹄得意的男人,对外界的防备能力几乎为零。只要他冲进去,狠狠地给顾闻白一脚……便是不叫他一脚升天,也叫他从此失了雄风。 虽然对不住未来的将军夫人,但他别无选择。 他已经失了将军的信任!便是他想逃,也逃不过将军的手掌心!将军这些年的运筹帷幄,若是逐一揭露开来,能吓死黄口小儿。 他的腿,已经到了门前。 只差分毫,便能将门扇踹烂,长驱直入…… 那扇他欲踹烂的门忽而剧烈晃动起来。 陈楼吃惊。 这也太激烈了罢。 不等他反应过来,里头女子的呜咽声再起。摇晃的门扇,女子的呜咽声…… 不,不堪入耳! 陈楼的一张老脸,红了又红。那条腿悬在半空中,犹豫了片刻。 两个小姑娘赶上来,也红着一张脸,呵斥陈楼:“你,你怎地这般无礼!” 事已至此,陈楼一狠心,长腿狠力一踹,踢在门扇上。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这一脚下去,门扇生生被踹出一个洞。 门扇终于停止了摇晃,女子的呜咽声也停止了。 打铁趁热,陈楼再抬腿,又狠狠地踹向门扇。 恰在此时,门扇被人从里头打开。他一脚踹了空!陈楼乘胜追击,就着那股力量翻进房中。可未等他翻定身子,便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睛。 咦?陈楼一怔。 尚未回神,他的双腿已经被人抓住,像甩陀螺般地甩了出去。 是顾闻白! 陈楼被转得头昏脑胀间还是瞧见顾闻白穿戴,呃,也不算整齐,但衣衫上似是有斑斑血迹? 他跌出去的最后一眼,还是瞧见了。 未来的将军夫人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唇边有未干的血迹。她的神情,恐怖至极。 陈楼一怔。上回他明明将解药送过来了啊。怎地这苏掌柜,竟然还…… 门扇轰然关上,徒留一个破洞。 巨大的动静引来了卫真卫英两兄弟。 陈楼滚落在地上,卫英的脚就踢了过来。 陈楼拔出卫苍给他的匕首,狠力地刺向二人。陈楼的身手本来是比不上二人的,但他存了必死的心思,竟然与二人打成了平手。 小小的院落中,顿时刀光剑影,将茂盛的绿芭蕉刺了无数的窟窿眼。咏春咏梅早就躲好,焦急地看来看去。 张三娘与辛嫂子闻讯而来,她见陈楼竟与卫真两兄弟打了起来,顿时吃了一惊。又听咏春咏梅与辛嫂子道:“那人好生无礼,一进来便去踢大爷的房门,说不定是来寻仇的。” 寻仇? 张三娘越发的后悔,自己担了保将陈楼带进来。 此时陈楼已经渐渐处在下风,卫真卫英二人合力,将他手上的匕首踢掉,又将他困在地上不能动弹。 卫英斥道:“陈楼,你这是作甚?!” 陈楼苦笑一声:“我来刺杀顾三公子。” 张三娘闻言,又气又急,这陈楼竟然存了这般的心思! 主房里头仍旧没有人出来,破了洞的门扇仍旧紧紧关着,不过里头的动静却是消失了。被刺杀的顾闻白,丝毫没有出来的兴趣。 大爷既然不出来,那陈楼便是交给他们处置了。卫真瞧陈楼,见他面上全是赴死的神情,倒也敬他是条汉子。他沉声问:“是卫苍让你来的?” 陈楼不语。他本就是存了没有回头路的心思来的,又怎会多说一个字。 卫真与卫英相互看了一眼。 二人利落地用绳索将陈楼捆了,扔进柴房中,打算饿他个三五天,到时候看他说不说。 张三娘站在原地,咬着牙,看着陈楼被五花大绑的样子,心中生起一股胀胀的感觉来。明明不久前,他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可如今却被捆起来了。他自始至终,没有求过饶,也没有将自己拉下水。 倒是一条真汉子。 张三娘怔怔地回灶房时,正遇上小瓜小果端着红漆小盘往堪园去。她脸上顿时扯了笑容,问:“可是给何姑姑的药?” 小瓜小果应了一声,急急地走了。 张三娘讨了个无趣,再加上被陈楼的事情影响心情,只讪讪地径直回了灶房。 灶房中煎药的药罐摆在一旁,浓郁的药味四散着,张三娘下意识地闻了闻,眉头微微皱起,很快又舒展开来。 这药材中,有一股她极为熟悉的味道。 那是阿爹在不停地尝试炮制毒药时,常用到的一种药。 可真是天助她也。 但两个园子中,除了她,还有谁要害那位大美人呢?张三娘很想去探个明白,但两个园子太小,遮挡物也不多,闲人还多。她作为厨娘,是不能到处乱走的。 小瓜小果端着药碗进了房,里头的李遥正与何姑姑说着话,声音低低的,何姑姑好看的脸上浮着一团红晕,煞是好看。小瓜小果一时看痴了。 李遥是个大醋缸,顿时收了温和的目光,瞥了小瓜小果一眼。这两个小厮,虽然年岁还小,但终究是两个男的。待流民的暴动被镇压下来,须得再挑两个机灵些的小丫头来伺候然然。还有,这堪折两园也太小了些,他耳朵灵敏,总是能听到折园那边的靡靡之音。要不,待然然再好上一些,便在府城里买上一座五进的大院子,挖上一口池塘,种上满院子的花…… 小瓜小果不省得他们碍了李大管事的眼,小瓜将药碗放下,十分的习以为常地说:“何姑姑,趁热吃了药,不苦。” 李遥接过药碗,也道:“趁着热吃,不苦。” 何悠然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药,神情平静。以前她最怕吃药了,之前刚开始昏睡的时候,许妈妈总煎了苦苦的药灌给她。开始的时候,她是有些抗拒的。总要许妈妈劝了良久才勉强吃药。 但随着年岁的增长,她便渐渐的懂得许妈妈的良苦用心,吃药便渐渐变得爽快起来。 她二话不说,从李遥手上接过药碗,对着李遥绽了一个极美的笑容。 家中粮食紧缺,没有像往常那般要做好些精细的菜肴,是以辛嫂子与张三娘一时无事,便拣起豆子来。储存了一冬一春的豆子没保存好,被虫子蛀了一些,她们要将坏的豆子挑出来。 张三娘一直支着耳朵,想尽快听到噩耗。 那何姑姑的身子虚弱,这一副药下去,应该便香消玉殒了罢。 果然,豆子才挑了半个簸箕,就见小瓜小果跑了过来。 她喜不自禁,猛然起身,却将一簸箕的豆子撞翻,洒了一地的豆子。 第211章 “嗳!”辛嫂子急急起身,要去抓那些豆子。便是她再良善,也在心中埋怨,张三娘这两日到底咋了,毛毛躁躁的。 小瓜小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辛,辛,辛嫂子,不好了!” 张三娘先是假装慌慌张张地捡那些豆子,一边自我批评:“唉,我,我这是怎么了?” 辛嫂子顾不上理她,急急问小瓜小果:“可是出了什么事?” 小瓜小果面露哀色,甚至小瓜还哭出声来。 辛嫂子心中隐隐闪过一丝不妙。 张三娘也直起身子,紧紧地盯着小瓜。快,快说那大美人死了啊。 果然,小瓜哽咽道:“呜呜,许婆婆,许婆婆去了……” 辛嫂子吃了一惊,愣住了。 张三娘也愣住了。那大美人竟然没有被毒死? 小瓜小果道:“李大管事吩咐我们,让辛嫂子寻几个手脚麻利的婆子,帮着许婆婆洗身、穿寿衣。” 辛嫂子应了。张三娘没有成亲,这种事情自然是不会叫她的。是以辛嫂子嘱咐张三娘道:“你且在灶房中守着,别个吩咐作甚,你便作甚。” 张三娘垂下眼:“是。” 许婆婆身子已经虚弱许久,尽管大家心中都明白她去了是迟早的事,但如此突然,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尤其是何悠然。 明明她昏睡过去前许婆婆身子还十分健壮,怎地如今她瞧着许婆婆,身子竟然这般形销骨立,头发雪白,面前皱纹,比她昏睡过去前,似是老了十多岁。 眼泪簌簌地从她眼中流出,何悠然扑在许婆婆身上:“妈妈……”许妈妈跟着她这么些年,却是受苦了!她醒来之后,竟然不曾想起过许妈妈! 蓉蓉与唐阿布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泪水直流。 唐阿布喃喃道:“婆婆闻得姑姑醒来,分外高兴,还吃多了两碗粥……婆婆说,姑姑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她再也没有牵挂了……” 蓉蓉年纪小,不会说话,只呜呜哭着。 辛嫂子领着闵婆子等人进来,见状也唏嘘不已。 李遥轻轻跪下来,郑重地、恭恭敬敬地给许妈妈磕了三个头。倘若没有许妈妈,他这辈子便不能再见到悠然。 何悠然哭得成了泪人。 李遥默默地揽着她,柔声道:“然然,且让辛嫂子们替许妈妈洗身子罢。” 何悠然这才强忍着悲伤,由着李遥扶着她站起来。 辛嫂子早就听闻,堪园里住着一位容貌举世无双的美人,但她从来没有见过。在她心中,自己的东家苏娘子已经是十分好看了,难不成堪园的美人比苏娘子还好看?此时她瞧见何悠然,只见如瀑的发丝松松绾成髻,一张莹莹雪白的脸儿瘦小,远山眉,秋水美目染了伤悲,一方素白的帕子掩着口鼻,低低地哭泣着,不胜娇弱地靠在李大管事身上。 李大管事一向温润如玉的面容亦染了无尽的伤悲,他轻轻揽着何悠然,二人相互依偎着,好一对金童玉女的神仙眷侣!辛嫂子曾私底下嘀咕过,像李大管事这金童一般的男子,得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上哟。如今一看,原来与李管事相配的女子,竟是这般的仙女似的人物。 如今仙女悲泣,让她情不自禁也淌下泪水,悲伤不已。 辛嫂子等人才帮许妈妈擦完身子,穿好寿衣,外头的乌云不胜坠压,哗啦一声下起豆大的雨点来。这场雨来势汹汹,不过一瞬,院子里就泡了水。 许妈妈之前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早早便让唐阿布买好了寿衣,但棺材却是没有准备的。如今已是春末夏初,天气还不算太热,但许妈妈躺久了,尸身亦会散发出臭味。 他们必须尽快买到棺材,将许妈妈入殓。 闻讯而来的顾闻白与李遥商量片刻,李遥决定亲自带着毛瑟瑟毛茸茸去购置棺材。 张三娘打着伞,拎着茶水送来堪园,正巧看到李遥带着毛瑟瑟与毛茸茸穿着蓑衣出了门。 她站在台阶上,看着她心仪的男人穿着蓑衣,挺拔的身子似劲松一般,淌着水出了门。 她心中闪过一抹酸意,转头将铜壶拎进临时布置好的灵堂。 灵堂内焚着香,有低低的哭泣声。她扫了一眼,发现了哀哀坐在一旁的何悠然。何悠然的旁侧,站着辛嫂子,辛嫂子弯腰,柔声细语的,似是正在低声劝解她。 何悠然还如之前一般她见的貌美。只不过那时,何悠然是躺着床上昏睡的画中人,如今醒过来,成了一举一动俱让人瞩目的仙子。 张三娘心中再度闪过一抹酸意。 她换了空的铜壶,照旧淌着水,回到折园的灶房。 何悠然吃了那毒药,竟然没死!她呆呆地坐在长条凳上,发了一会儿愣,忽而想到什么,急急地出门去。 许婆婆急逝,流民又暴动,堪折两园人手不足,柴房中的陈楼无人看守。 张三娘推开虚掩的门,走进狭窄的柴房。许是气息、脚步声不同,陈楼假寐的双眼没有睁开,而是轻轻地笑了:“你来了?” 他没有开眼,竟然省得是她来了? 张三娘走到陈楼面前,俯看着他。 被二卫兄弟揍了一顿的陈楼面皮除了有些青紫外,并没有受很重的伤。被五花大绑的他怡然自得地坐在地上,仿佛柴房是世外桃源一般。 张三娘斟酌了一眼语言,才道:“今儿有人过世,他们很忙,顾不上你。” 陈楼的唇角轻轻上扬,仍旧不言。 张三娘不得不自己说:“你救我一命,我放你走。只不过,你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 陈楼又是一笑:“外头的神勇将军你可听说过,他手眼通天,不管我走到哪里,他都能将我捉回来。” 张三娘抿了抿嘴:“你拿了我的信物,去寻我阿爹,你藏在我阿爹那里,有他替你掩护,不会有事的。只要你不轻举妄动,便能安全地待到这场风头过去。” 陈楼猛然睁开眼,直直看到张三娘的眼中去:“你阿爹竟然有这等本事?” 张三娘轻轻地嗯了一声。 陈楼又笑了:“让我走可以,但是你必须替我办一件事。” 这人怎地这般得寸进尺?! 陈楼死死盯着张三娘,看着她的面色变得有些苍白。但最后她还是道:“什么事?” “你……替我传话与神勇将军,便说,邪毒未解。” 邪毒未解?张三娘咀嚼着这四个字,有些茫然。 但……她还是用小刀将捆着陈楼手脚的绳索割断了。 陈楼拿了她的信物,走之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张三娘,若是我再遇上你,不会再放过你。” 陈楼走了。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 第212章 谁中了邪毒? 那陈楼也是怪异,光留下这句话,便挥一挥衣袖走了。 她该如何向卫苍传讯呢?上回不过出了一回门,就遇上那络腮胡子。上回陈楼救了她,这回可再也没有第二个陈楼了。 张三娘往灶口里添着柴,在心中不断地琢磨着。熊熊的烈火舔着锅底,腾腾的蒸汽笼罩着灶房。 外头大雨倾盆,雨声哗哗。 张三娘心不在焉地站起来,打算再往锅中添一勺子的水,转身却差点撞上一个人。 那人一双美目直勾勾地看着她。 张三娘唬了一跳,心口怦怦的,定睛一看,竟是近日很少露面的太太苏云落。今儿许妈妈去世,太太也并没有到场。张三娘偷偷的打量了一眼太太,见她的发髻似是有些散乱,衣衫穿得却是整齐。一身月白的襦裙,裙子的下摆湿了一大半。看来像是淌水过来的。 张三娘赶紧道:“太太,您的裙子湿了。” 苏云落望着她,片刻后才哦了一声,低下头瞧了瞧自己的裙摆,而后抬头道:“可有吃的?” 锅中倒是蒸着馒头什么的,预备给干活的下人们吃的。主子的饭菜则是另做。不过让人纳闷的是,伺候太太的咏春咏梅哪里去了?竟然让太太亲自来灶房取食。 张三娘迟疑了一会,才道:“有的。” 她殷勤地揭了盖子,从里头夹了两个馒头出来,再盛了一碗热粥,从所剩无几的腌菜罐子里捞了两根腌王瓜,摆在红漆小盘里,有些迟疑:“太太,您回房才用吗?” 苏云落不在意地在长桌边坐下:“就在这里。” 太太像是饿极了,吃的速度略快,但仍旧很优雅。不过片刻,便将所有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她还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细细地拭净唇角。这一切的动作都落在张三娘眼中,她心中暗暗想,之前辛嫂子言语之间对苏云落尽是赞美,看来倒有几分真实。曾听说这苏云落是个大商贾的寡妇,果然这人的气质是能用钱堆出来的。张三娘偷偷地记着苏云落的动作,打算以后没人时便学一学。假若李遥的心尖子死了,她代替她的位置的时候,定然让李遥刮目相看。 也不省得陈楼又没有寻到阿爹。阿爹在看到她的信物后,会不会送来那药。 张三娘心焦如焚。 “茶。”正想着,苏云落缓缓地吐出一个字。 张三娘差些没反应过来。见苏云落一双美目露出半分不满,才反应过来。她又殷勤地给苏云落倒了一碗茶。茶也不是什么坏的茶,是素日里她与辛嫂子吃的。 苏云落呷了茶,又用帕子细细地揩了嘴角,双手交合在膝上,看着张三娘,缓缓道:“我都看见了。” 张三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起来。太太看见了?看见她放走陈楼? 果不其然,苏云落双眼中笼了一丝冷酷:“你为何要放走他?” 外头暴雨如注,苏云落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清冷,却有如一把尖利的刀,直击张三娘的心口。 她猛然跪在苏云落面前,磕着头:“太太,太太,他曾救了我一命,我,我不能忘恩负义……” 苏云落冷冷地看着张三娘不停地磕着头,脸上无动于衷。 “自古英雄救美,美人理应以身相许。既然你不惜犯错,都要放走他,那我便成全你。你随他走罢,我们顾家,不需要三心二意的人。” 苏云落赶她走?张三娘惊呆了。她与李遥的事情八字还没有一撇,这时候走掉了,那她岂不是前功尽弃? 张三娘咬着牙:“太太,我这边去寻他回来……” 苏云落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说寻他回来便寻他回来,他是木头人吗?还是他很听你的话?如此,你更加不能留在顾家了。” 她的目光冷然,带着一丝嘲讽。 张三娘以前从来没有与她打过叫道,怎么省得苏云落竟是这般的人。冷然、决绝,毫无人情。她抬起磕得青红一片的额头,目光茫然。 外头雨声哗哗,灶房里只得她们二人。 倘若她将苏云落给杀了…… 张三娘目光闪动,藏在袖子中的铁签轻轻往下。 竹帘晃动,有人撩了帘子进来:“落落,你怎地来了这里?” 是顾闻白。他浑身全湿透了,衣服湿答答的裹在身上,露出劲瘦的身材来。他脸上净是水珠,掩不住满脸的担忧与焦急。 张三娘垂下头,乖巧地伏在苏云落面前呜咽。她是女子,向来女子对女子最为心狠。顾闻白是男人,对女子的同情心要比女子要更甚一些。 顾闻白来了,苏云落一动不动,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 “这是?”这新来的厨娘炊饭不合落落的胃口?顾闻白看看苏云落旁边的红漆小盘里的碗碟,吃得干干净净。他又疑惑起来,不久前还在房中吸他血的落落,好了?不过,他之前出来的时候,明明将落落锁在了屋中。方才是谁,将外头的锁打开了?也幸得落落没有乱跑,只是进灶房来寻吃的。 没人回答他。张三娘仍旧伏着。苏云落仍旧盯着张三娘。 顾闻白肯定了。落落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针对人。便是她中了邪毒,也不过是天天咬他的肉,吸他的血,对旁的人,却从来不曾想伤害。他家的落落,是天底下最良善的人。如今既然这新来的厨娘伏在她面前磕头,那定然是张三娘的错,而且还是大错。 顾闻白去执苏云落的手,柔声道:“落落,你可是不想再见到她?” 苏云落终于有所动作,缓缓转过头,微微地点了点。 张三娘闻言,差些昏厥过去:这,这对夫妻果然是天生一对!不,她不想走! 张三娘赶紧爬到顾闻白脚下:“大爷,都是我不好,惹了太太生气,您不要赶我走……”她说着,泪珠滚滚而下,好不可怜。 苏云落无动于衷。 顾闻白沉声道:“待雨小些你便走罢。我会让卫英送你出去的。”言下之意,张三娘非走不可。他可以多给些银钱她做补偿,但惹得落落不欢喜的人,自然是不适合再留下来。 张三娘的泪落得更凶了。 顾闻白哄苏云落:“落落,我们回房可好?”许是下雨的缘故,灶房的烟雾久久挥散不去,闻着怪难受的。 苏云落抬头,看了他一眼,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离开灶房一段时间的狄嫂子再度被叫回灶房,她一脸莫名地接过勺子,问卫英:“三娘呢?” 卫英抿着唇,没有回答她。 张三娘是他推荐进来的,之前是怜她深夜在街上摆摊,与阿爹相依为命不容易,可她竟然放走陈楼! 他难辞其咎。 消息是在雨将停未停的时候传到卫苍耳中的。 第213章 雨在黄昏时分停了半个时辰,入夜的时候,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水弥漫了半条街道,好些商户偷偷开了一角的门,观察着外头的雨势,以及流连在外头的流民。雨下得这般大,灵石镇地势再高,怕也遭了洪灾。届时他们便与外头的流民一般,流落在他乡,或许饿死在街上,或许得了好心人的救助,半死不活。 棺材是在雨继续下的时候抬进堪园的。 灵石镇的棺材铺里上好的棺材俱是灵石镇上的大户定制的,定制好之后全抬回家中,现货是没有的。棺材铺里皆是一些薄棺,那棺材铺的掌柜,见大批的流民涌进灵石镇,便让工匠加急了一批极薄的棺材。 李遥沉着脸挑了又挑,才勉强挑了一副尚可的。 那掌柜的见他长得俊秀,穿着也尚可,便劝他道:“这位爷,如今局势混乱,您便是入土为安,那些疯了的流民也会扒出来的。还不如先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再下葬。” 这倒是真的。 毛瑟瑟与毛茸茸走镖的时候,也曾见过这样的。没吃没穿的流民疯起来,便是连死人的衣衫都扒出来穿。那些供品自是最好的食物。 棺材既挑好,掌柜的连牛车都不敢借出来。他怕牛一旦出了街,回来便成了一副骨架子了。 明远镖局倒是还有一匹瘦马,毛瑟瑟回得明远镖局,却见明远镖局的院门关得严严实实的。毛小尖连同那匹瘦马竟是一起不知去向。 毛瑟瑟纳闷,只得又冒着雨回了棺材铺。 这回掌柜的倒是大方地借了一个身强力壮的工匠,一起抬着棺材走。工匠临行前,还特意往身上背了一把砍刀。 连绵的雨珠中,四人抬着棺材从街上过,一路上俱是流民们虎视眈眈的目光。 倘若他们手上牵着一头牛,怕是那些人便蜂拥而上,直接将牛肢解了。 四人不发一语,将棺材抬回堪园。 李遥给了棺材铺工匠五十文的赏钱。 工匠拿了赏钱,犹豫片刻,才道:“这位爷,那些灵石镇上的大户俱说要收拾了细软要逃咧。这流民暴动,军队又驻扎在这里按兵不动,怕是要战咧。那些大户但凡在外头有门路的,有亲戚的,今晚怕是要走咧。我瞧你们家中女眷不少,万一打起仗来,怕是要吃亏。” 李遥看着工匠憨厚的脸庞,问他:“如何称呼你?” 工匠一笑:“别人都叫我犟大。”他说完,特意解释道,“我脾气有些犟,认死理。” 李遥又给了他五十文的赏钱,让毛瑟瑟陪着他回去了。 许妈妈入殓时,才平静下来的何悠然与蓉蓉又哭成了泪人。 门房张大富怔怔地站在门口,听着哗哗的雨声与隐隐约约的哭声,心中唏嘘不已。 厚重的门扇开始响起沉重的撞击声的时候,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待撞击声再起,门扇晃动,他唬了一跳,忙斥道:“何人在外面!”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不断撞击门扇的声音。 嘭,嘭,嘭。 一声又一声,门扇再厚重,也被撞得摇摇欲坠。 张大富从小洞中望出去,只见外头黑漆漆的站了好些人,昏黄的光线中,几匹油光发亮的骏马正打着响鼻。骏马上头,盔甲闪亮,竟然是兵!那些兵不去收拾暴动的流民,竟然来撞他们的门!张大富气得顾不上披蓑衣、戴斗笠,他冒着雨,飞快地穿过雨帘,跑进灵堂。 李遥正在给许妈妈上香,张大富跑进来,浑身都湿透了:“李大管事,不好了,有兵撞门!” 李遥恭恭敬敬地将香插好,才转过身来:“将大爷叫过来!” 雨势越发的大了。堪折两园的院子里的水也过了脚踝。 顾闻白戴着一把斗笠,才从折园走到堪园,就听得轰然一声,门塌了。 一匹油光发亮的骏马在连绵的雨幕中跃了进来。 马上的人穿着甲胄,举着一把大刀,瞧见顾闻白,大刀就挥了过来。顾闻白灵活躲过在一旁,站在台阶上的李遥喝道:“小子,刀!” 一把大刀从李遥手上飞向顾闻白。 雨天眼花,顾闻白险险接住大刀,马上飞刀砍向骏马的腿。 “李叔,今儿请你吃炙马肉!” 马上之人一声不吭,勒住缰绳,骏马扬蹄,毫不留情的踢向顾闻白。 顾闻白正与这人鏖战时,两列士兵踏踏地跑了进来,列在门口两侧,红缨长枪,枪头淋了雨水,闪闪发亮。 一人撑着伞,缓步走了进来。 那些士兵轰然大喊:“将军!” 可不正是卫苍。 他倒是没穿甲胄,只一身玄色便服,站在台阶上,看着顾闻白与那人鏖战。瞧着顾闻白被那人缠得分身乏术,甚是吃力,唇角微微上扬:“贤弟,好生应付。我自去接落落走。” 顾闻白闻言,也不吭声,只险险避过那马上人的刀锋,身子往后一仰,竟然借着仰势,朝卫苍直奔过来。 那马上人紧追不舍,连人带马,紧跟在顾闻白后头,刀锋再起,顾闻白脱下斗笠,啐道:“这碍眼的家伙,送你了!” 那把斗笠,直直地飞向那马上的人。 那马上的人下意识地用刀一挡,忽而觉得后头似是有东西破雨而来。糟了!为了躲避后头的东西,他不得不双脚挂在马鞍上,身子往后一仰,电光火石之间,那马儿凄厉地嘶叫一声,发疯地跑了起来,竟然直朝灵堂奔去。 李遥站在台阶上,神情冷冷。他不慌不忙,拉弓搭箭,瞄准那马儿,手一松,箭离弦而出,直射马儿。 这匹马可是难得的好马,他可以死,但是马不可以死!马上人慌了,腿上用力,弓身起来,竟然用自己的身躯去挡那支箭。 奈何雨势太大,他动作比平日里慢了半拍。 马儿凄厉地嘶叫一声,颓然倒在地上,溅起无数水花。 而此时,顾闻白的大刀,带着一丝狠绝,挥向卫苍。卫苍撑着伞,不慌不忙地避让开顾闻白。 “你既然护不住她,为何不让我来守护?她做了将军夫人,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好过在这里……”他话音未落,撑的伞已然被劈成两半。 被劈成两半的伞颓然落地,卫苍急急往后一仰,胸前的衣襟被刀锋划了一个口子。顾闻白丝毫不让他有喘息的机会,又欺近身来。 “数日不见,你的功夫竟然精进了。”卫苍略略喘息,往后退了两步,从一个士兵的手中取过一根红缨长枪来。 “你既不肯服我,留着你,也是个祸害……不如趁着落落中了邪毒,失了记忆,便将你彻底解决!” 卫苍的面容也凝了一丝狠绝,长枪飞舞,直刺顾闻白。 雷雨如注,余曜曜悄无声息地站在屋檐下,望着打成一团的顾卫二人,唇边缀了一丝笑容。 第214章 李有悔站在她的后面,凝目看向里头。雨下得太大,若不是练家子,还真看不清里头的战况。 他们不久前,刚刚从吴王那里出来。 教主见了吴王,与他密谈了好几个时辰,临走前,那位叫做雅夫人的,给了教主一个小小的瓷瓶。 从吴王那里出来,教主便直奔顾家。 却正巧遇上神勇将军卫苍与顾闻白在打斗。这顾闻白到底是何许人也,竟然叫神勇将军卫苍亲自来讨伐他。不过,那顾闻白竟然有那般的身手,怪不得教主看上了他。李有悔望着余曜曜后面一截白皙的脖子,心中悄悄地升起一股酸意。 他们的后头,悄悄地集结了上百人的流民队伍,这些流民皆是这两日自愿加入善心教的。这几日流民们长途跋涉、疲惫不堪地来到灵石镇,原以为能讨些吃的,有一个栖身之地。却没成想,灵石镇上竟然驻扎着见死不救的军队,那领头将军是叫什么劳什子的神勇将军。啐,这种人食朝廷俸禄,却毫无作为,早就激起了流民的反叛之心,恨不得将他处置而后快。善心教的教徒才鼓动了几句,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加入了善心教。 善心教的教主承诺,只要他们加入善心教,定然叫他们吃饱穿暖,不会再受尽苦楚。果然,刚加入善心教,他们便每人得了两只馒头,勉强填饱了肚子。肚子得到安抚,他们对善心教越发的信任起来。善心教再度承诺,倘若他们帮助教主有功,那么在明日晚上之前,他们定然能将他们全部安置好,不再受流离失所之苦。 他们不禁跃跃欲试起来。有些人,苦日子熬得久了,便恨不得从哪一处恶狠狠地撕开一个口子,好痛快痛快! 而且,善心教宣扬的是惩恶扬善,惩治贪官污吏,他们越发的觉得自己是正义的化身。这世间的规则不就是这样吗?成王败寇,倘若有一日他们做了开朝的功臣,谁曾还记得他们是寇! 此时听说这神勇将军为了与普通老百姓抢一个女人,竟然撞开人家的大门,企图强抢民女,这些人越发的气愤。不用李有悔多说,便自发地集结成队伍,跟在李有悔的后面,打算在合适的时机闯进去,痛痛快快地打一顿那劳什子神勇将军。 不过,那神勇将军还怪神勇的,一杆长枪舞得眼花缭乱,叫人望而生畏。与他对打的那人,一把大刀舞得也好看。幸好他们之前并没有冒冒失失的闯进这家去抢掠,不然早就被大刀劈成八瓣。 还是跟着教主心安。瞧教主一副镇定的模样,仿佛在看两个小孩在玩打架似的。 这些人,对余曜曜越发的信服起来。 之前听闻这身材娇小的女子便是善心教教主时,他们还不敢相信呢。后来余曜曜在他们面前表演了一招制住四五个彪悍汉子,他们才彻底信服了。 里头的顾闻白与卫苍皆是一脸狠绝,非要斗得你死我活之际,余曜曜出手了。 她眉眼仍旧淡淡,身姿微掠,如小巧玲珑的蝙蝠一般穿过雨幕,轻轻地落在二人旁边,脚尖微微一点,将二人胶着的大刀长枪格开。 顾闻白大吃一惊,微微喘着气,惊疑的目光掠向余曜曜。 卫苍则像见了鬼一样的表情,张开的嘴能吞下一个鸡蛋:“你……” 余曜曜轻轻一笑:“许久不见,卫将军。” 顾闻白往后退了两步,这功夫高深的女子,竟然是卫苍的相识之人? 卫苍面目惊疑,也往后退了两步,上上下下打量着余曜曜:“你……”他仍旧一脸的不敢置信。 余曜曜没再理睬他,而是朝顾闻白绽开一个笑容:“顾公子,几日不见,你可还安好?” 顾闻白面露疑惑:“我们,认识?” 余曜曜道:“我叫余曜曜,很快我们便亲密无间了。” 亲密无间?顾闻白心道,这女子怕不是脑子有病,自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难不成是个疯婆子?他以前是曾见过那样的女子,因为失去了丈夫或者儿女,从此变得疯疯癫癫,见了别的男子,便以为是她的丈夫或者儿女。他瞧着这女子面容奇怪,越发的肯定起来。 旁边的卫苍再度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不过,他很快便释然了,笑道:“恭喜贤弟抱得美人归。想不到竟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余姑娘,可是一位好姑娘。” 顾闻白拧眉:“我觉着你们倒是天生一对,自说自话的本事十分登对。一个整日想着抢别人的妻子,一个想着抢别人的丈夫。” 余曜曜嗤了一声:“他与我登对?别污了我的名声。” 顾闻白意外,这女子竟是卫苍的死对头?之前在京城,他几乎与卫苍形影不离,不曾见过这女子。可见是卫苍离京之后识得的仇人。 他往后退了一步:“姑娘,你与他有仇,不若先到一旁,待我将这贼子杀了之后,你再鞭尸也不迟。” 卫英嗤了一声:“就凭你的功夫?” 二人又要打起来。 余曜曜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嘘了一声:“别急,听我说。” 顾闻白莫名地瞥了她一眼,大刀再度挥起。 卫苍笑道:“余姑娘,我不与他打,你快快将他掳走,好回去拜堂成亲,今晚天气冷爽,雨声哗哗,正适合洞房花烛。” 余曜曜想了想:“我可以将他掳走,但走之前,我很想将你的人头给拧下来当蹴鞠踢。”她说这话时的语气轻描淡写,好似在说晚上预备吃什么夜宵。 几人说着话,雨声哗哗,外头的众人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三人停止打斗,在说着话。但具体说什么,一句都听不清。 李遥仍旧挽着弓,预备随时搭箭,射向对顾闻白不利的人。 忽而,有人轻轻地碰触了一下他。 除了何悠然,没人敢碰他。李遥换上笑脸,转头道:“然然……”一转头,却是另外一个人。 卫苍的脸色变了:“余曜曜,你疯了?” 她疯了?对,没错,在他与她春风一度后却悄无声息地拿着她好不容易得来的情报离开时,她便疯了。余曜曜淡然的眉眼染了这些年甚少有的愤怒:“姓卫的,你该死。不过,我还要暂时留着你的命下来看一场好戏。”她顿了一下,眉眼又变得愉悦,“顾公子,跟我走罢,我一样能让你享受荣华富贵。” 简直,脑子有病! 余曜曜脚步微动,便要朝顾闻白欺身过来。 忽而有人一声娇喝:“我倒要看看,哪个不要脸的要抢我的夫君!” 第215章 哗哗的雨势忽而变得小了。 余曜曜不禁往那处娇喝看去。 只见一位锦衣美人打着伞,缓步从朦朦雨幕中走过来。她柳眉轻蹙,杏眼盛了怒意,横看着她。那神情,讥讽中带了几分不屑。 不过,余曜曜哪会因为这小小的眼神便感到羞愧呢。相反,她回了锦衣美人一个同样不屑的眼神。顾闻白的妻子,不就是小小灵石镇上鞋袜铺里的俏掌柜吗?她能给顾闻白至高无上的权力?用之不竭的金钱?只有她,才能满足男人所有的梦想。她一向淡淡的眉眼忽而变得扭曲起来。 “落儿!”顾闻白忙迎上去。方才他明明将落儿反锁在房中,怎地她又能顺利出来?究竟是谁,将落儿放出来的! 余曜曜哪会让他们夫妻相聚,脚步紧紧追着顾闻白:“顾公子,你若从了我,自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 在一旁的卫苍眼珠一转,就势上前,欲帮余曜曜一把。余曜曜不是想要顾闻白吗,他很乐意相助。他也上前一步:“贤弟,你就从了余姑娘罢……”他口中说着,一双大手预备将顾闻白推向余曜曜那边。而后,他便顺势揽了苏云落,将她掳走。 如意算盘打好,他正要使力,忽而对上余曜曜一双淡淡的眼睛。 她的眼中,似是敛了一丝厌恶。 卫苍一怔,便是在须臾间,余曜曜转头迎向他,嘴唇蠕动着:“你去死吧。” 话音方落,他便感到他的下腹剧烈的刺痛。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抚,却摸出一手的黏糊来。是血!他无比震惊地看着余曜曜。她,竟敢刺伤他!明明他与她无冤无仇的不是?他努力地回想着很久很久的以前,他是不是得罪过她……只可惜,他对没有放在心上的人,是没有什么深刻的记忆的。 余曜曜终于笑了,她的笑声极为怪异,有一种让人窒息的感觉。她心中多年的执念终于得到释放,太痛快了!太爽快了! “神勇将军?可笑至极。”她讥笑着,讽刺般地睨着卫苍。虽然她曾想过,待她登上至尊之位时再好好地琢磨他,俯视着他,蹂躏他,但现在她便忍不住了。便是不能取他性命,但是也不会让他好过。 卫苍的脸上,仍然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在刺伤卫苍之后,余曜曜脚步微微一转,又飘向顾闻白。为了顾闻白的事她已经浪费了几日的功夫,不情愿的男人还是要靠掳的! 此时,顾闻白已然揽了苏云落,在低声与苏云落说话:“落落,此处危险,你快回去……”他此时根本不敢确定,苏云落是否能听懂他的话。他与她的眼神对视,却见其曜曜生辉,含了一丝狡点。 咦?落儿这是…… 不等他反应过来,苏云落已经挣开他的怀抱,右手轻轻握住一件物什。 回去?迟了! 余曜曜伸手便去抓顾闻白。待男人见识到她的好,便不会再想着以前的妻子了。 余曜曜抓了个空,顾闻白被苏云落推到一旁去,她对上一双凝了怒气的眼睛。咦?她才怔愣了半息,整个人就被苏云落紧紧搂住,脖子上架了一件冰冷的物什。苏云落的个子比她高,此时牢牢地将她控制在怀中,架在她脖子上的,是一把小巧玲珑的匕首。 余曜曜竟然还隐隐闻到,苏云落的身上有一股茉莉的香味。呵,养尊处优,小家子气的女人。她余曜曜,已经好几日没有沐浴了……想到此,余曜曜竟然还能分出心思,打算征用苏云落的净房,好好洗上一回澡。 局面变了又变,在一旁看着的人双眼睁得老大,生怕错过了精彩之处。 直到卫苍捂着下腹,脚步踉跄了下,那些士兵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拥着卫苍:“有刺客,保护将军!” 卫苍微微喘着气,看着面前的两个女人。 苏云落的匕首架在余曜曜的脖子上,看起来是苏云落占了上风,可是,此时苏云落的眼神开始变得涣散、空洞起来。 邪毒未解!卫苍想起那年轻女子将消息传来时,他恨不得提刀去砍了吴王的那个女人。竟敢骗他!在来顾家之前,他已经命人将那叫雅夫人的软禁起来,只待他将苏云落带回去,再威胁那雅夫人替苏云落解毒。 而吴王,同样也被他软禁起来。雅夫人与吴王本是一体,雅夫人如此做法,定然是吴王授意。 其实,卫苍心中还另有一件事比较焦虑。 那便是,他打算捉拿的善心教的教主,似是没有出现。 顾闻白也发觉了,苏云落根本没有清醒。此时她眼神空洞,手上的匕首虽牢牢地抵在余曜曜的脖子上,她却再也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余曜曜何许人也,自然也发觉挟持她的苏云落的不对劲起来。但苏云落的匕首,仍旧牢牢地抵在她的脖子上,她若是稍微一动弹,怕是那匕首便一刀封喉。她唇角微微上扬,好心劝道:“这位娘子,你若是甘愿放手,我定然奉上巨额的财富与你。届时你可以养上好些面首,何必在顾公子这棵树吊死?” 苏云落没有任何反应。 余曜曜又劝:“这位娘子……”脖子上的匕首又深进去了。她已经能感觉到,匕首抵着的肌肤,微微有些刺痛。 蒙大明说,这顾闻白的妻子是个傻的。方才她走过来的时候无比正常,一副顾盼生辉的样子,她还一度以为是蒙大明说错了。原来是真的傻啊。亏顾公子还将她视若珍宝的样子,啐,她不比苏云落好上许多?难不成顾闻白有着特别的爱好,喜欢的是傻子? 只不过,被这傻子挟持着,总有点气疯了的感觉。 心思转念间,卫苍已然沉声道:“给我拿下那刺客!如取得她的首级,赏黄金一百两!” 黄金一百两!可以在京城比较好的地段置上一座小宅子了! 士兵们开始兴奋起来,朝着苏云落、顾闻白与余曜曜包围过来。 余曜曜淡淡的眉眼忽而变得忿恨起来:“卫苍,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心狠手辣。”她还以为卫苍非这小娘子不可呢…… 咦,不对,假若这小娘子是个傻的,卫苍怎会与顾闻白争她? 雨点忽而又变得大了起来,啪啪的砸在人的脑袋上,生痛生痛的。电光火石间,顾闻白疾步走到苏云落身后,狠狠地将余曜曜一推,苏云落手中的匕首划了余曜曜的脸一刀,跌落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苏云落方才空洞的眼神忽而又变得生动起来,她被揽在顾闻白怀中,微微喘了口气,抓住顾闻白的手掌便咬起来。 这几日顾闻白早就习惯了苏云落的噬咬,他紧紧搂着苏云落,想退出士兵的包围圈,可是已经晚了。 余曜曜一个踉跄,差些没跌在地上。但她生生刹住脚步,站稳身子,再轻轻地用手抚着方才被苏云落划了一刀的脸。伤口不浅,此时密密地沁出血珠来,沾了一手的鲜红。 雨下得越发的大了。雨水冲洗着她脸上的伤口,隐隐的痛。 她缓缓回头,看了顾闻白与苏云落一眼。 只可惜,顾闻白与苏云落压根没看她。 士兵围了上来。三人的圈子被渐渐缩小。 卫苍被人搀扶在一处避风雨处坐下,手下问他:“将军,可要传随军大夫?” 卫苍摇头,唇角缀了一丝笑容:“小小伤口,不打紧。”他要留下来看戏。 他再度吩咐士兵们:“杀了那男的和刺客,小娘子抓活的。” “是!” 忽而有人急急呼了一声:“将军,您瞧!” 便是有天大的事,也比不上眼前的这一幕。卫苍不甚在意,往门外一看,却见外头黑压压的挤满了人。 他讶然地睁大了双眼。 天在下大雨,可那些人压根不受影响,只缓缓朝顾家涌过来。他们没戴斗笠,没披蓑衣,满脸俱是雨水,满脸俱是气愤的神情。 他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是善心教! 呵,他盯了许久的大鱼,终于在今夜主动露出水面。只是,他以前收集到的消息,说善心教从来不正面与军队有冲突,怎地这回与传闻不符?那善心教的教主,可藏在这些人中? 余曜曜一动不动,顾闻白揽着苏云落,也一动不动。三人淋成了落汤鸡,衣衫俱湿透了。苏云落咬了半响顾闻白的手掌,终于满足地抬起头来。她好奇地看着朝他们包抄过来的士兵,抬着满是雨水的脸问顾闻白:“他们在作甚?” 她的眼睛湿漉漉的,纯真无比。 顾闻白低头看她,笑道:“他们在玩杀人的游戏。” 苏云落认真地从袖子中掏出一方帕子来,细细地替自己擦了脸。可雨水不停歇地落着,如何能擦得干? 余曜曜看着苏云落,不省得她是在装傻,还是真的傻。可便是这傻子,方才挟持了自己,还在自己脸上划了一刀。 涌过来的流民太多,士兵们开始警惕起来,不待卫苍吩咐,自发地围成了人墙。 “你们疯了!这是神勇将军!有谁敢过来,休怪我们不客气!”一个百夫长站在人墙后,高声训斥。 流民们不发一语,仍旧朝士兵们走过来。 百夫长沉下脸,高高举起手中的大刀:“兄弟们,流民暴动,危害社稷,神勇将军奉旨镇压!” 士兵们训练有素,配合地喊了起来。 此时在流民中终于有人喊了起来:“劳什子神勇将军欺压百姓,见死不救,枉食朝廷俸禄,他该死!兄弟们,这世上从来没有人比我们高贵!他们所吃所穿,皆是我们辛苦劳作的果实!凭什么他们吃香的喝辣的,绫罗绸缎换着穿,女人一个一个地换,而我们只能吃糠咽菜,身无寸缕,家贫无以娶妻?!” 流民们也吼了起来:“说得对!他该死!” 雨声哗哗,掩不住这些愤怒的声音。 卫苍贴在一个千夫长的耳边,低声道:“这是善心教在蛊惑流民,你且观察观察,善心教的教主藏在何处。” 千夫长应下。 卫苍压根不担心这些善心教的教徒。他打探过善心教所有分布在全国的人数不过数万人之众,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偷偷地自拥为王,说不定官家用招安的名义,还能封个闲散王爷当当。但若要揭竿而起,企图夺了官家的宝座,那他们的几十万军队,可不是吃素的。 想要揭竿而起,也得像他这般,筹谋数年。 下腹又隐隐痛了起来。这该死的余曜曜,怕不是疯了!竟然莫名地捅了他一刀!卫苍咬牙,她若这般狠辣,别怪他无情! 百夫长疾步走过来:“将军,可是来真的?”他虽当上了百夫长,但很久以前,也曾是脚踏黄土,靠天吃饭的农民。心中对这些流民自是存了几分同情的。那善心教是蛊惑人心的邪教,但这些流民何尝不是在走投无路之时,才忍无可忍走了这一条路。之前将军吩咐不用安置流民时,其实他心中是有些不情愿的。 卫苍抬头,睨了他一眼。 那眼神幽暗,带着一丝狠辣。 百夫长心一颤,低下头来:“谨遵将令。”将军一向和善,对谁都是笑脸相迎,他都快忘了,将军终究是将军,他们之间,差着一道巨大的鸿沟。 外头闪亮的大刀举起来,流民越发的疯狂,不停地喊着:“他们竟然用刀对着我们!朝廷不要我们了!我们理应揭竿而起!教主万岁!教主自然会为我们讨回公平!” 呵,卫苍冷笑一声。倘若善心教的教主真的能为他们讨回公平,他便把头砍下来给善心教的教主当凳子坐。 外面没意思,只能看里面的好戏了。卫苍将视线调回院子中,却见余曜曜缓步走向顾闻白二人。 大雨哗哗,她的声音不高,尽管卫苍耳目聪明,还是听不到余曜曜在说什么。却见顾闻白的神情略略有些讶然。苏云落仍旧天真无邪地看着余曜曜。 围成一圈的士兵,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没有动弹。 卫苍急了:“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还不快上!” 余曜曜回头,朝卫苍一笑。 她走到一个士兵面前,伸出手指,轻轻落在他的额头上,再轻轻一推,那士兵竟然似木头人一般往后倒下,一动不动卧在水中。 顾闻白垂眼,看着那士兵。 方才余曜曜说的是:“我乃善心教的教主。你若做我背后的男人,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雨忽而停了。 周遭忽而安静下来。 卫苍听得顾闻白说:“好。” 第216章 余曜曜淡淡的眉眼舒展开了,笑了。 只要她愿意,开出的条件不会有男人拒绝。 她太了解男人了,权势、金钱缺一不可。大约每个男人都有做枭雄的梦想。而她,便是能帮他们实现梦想的女人。 顾闻白望着余曜曜淡淡的笑容。余曜曜的眉眼生得极淡,上天似乎在创造她的时候,给少了几分略浓的颜色。此时她脸上盛了志在必得的笑容,那淡淡的面容倒是有了几分生动。 她竟然是善心教的教主。 善心教在数年前,忽然声名鹊起,越在灾害严重、灾民暴动的地方,善心教的教徒越发展得快。不过短短数年,便有了数万人之多。不过,善心教一向潜伏于民,也没有揭竿而起,要称王称霸,那善心教的教主又神龙不见首尾,是以朝廷还不曾派兵镇压。 或许是存了侥幸的心思,毕竟派兵镇压,是十分劳民伤财的一件事。 “顾公子,还是识时务的……”余曜曜笑着道,“倘若这位小娘子愿意,我是愿意做她姐姐的。”语言之间表示她的胸襟是十分宽阔的,可以让苏云落与她共侍一夫。 苏云落一撇嘴:“你为何要做我的姐姐?我不喜欢。” 顾闻白垂眼,看向苏云落光洁的额头。 “我也,不喜欢。”他道。 咦?余曜曜怔愣了一下,筱然又笑了。果然她看上的男人,是这般的专一。不过,若是以后她成了大事,后宫的男人可不止他一个。她想效仿女帝武,养很多很多好看的面首,让他们为了自己何日宠幸他们而争风吃醋。余曜曜想着,脸上不由得多了几分荡漾的春意。 落儿的双眼,迷蒙又天真,着实好看得紧。 其实,这几日他的心情有些矛盾。 中了邪毒的落落,比起以往更有生气,更让人爱得紧。她时时刻刻都需要着他的感觉,让他十分满足。而她在他身上噬咬的时候,他是可耻的满足的。 他想,他定然是天生的受虐狂。不过,只允他怀中的这个娇柔的女子。 至于面前这个一副高高在上,似是在施舍的女子,很碍眼。 顾闻白情不自禁,轻轻地在苏云落光洁的额头上落下柔软的唇瓣,才看向余曜曜气急败坏的脸:“我是说,劳驾你能远离一些我吗?看上我的女人多了,也不差你一个。” 卫苍觉得他似是错过了什么。 方才余曜曜到底向顾闻白说了什么? 余曜曜淡淡的双眼因为气愤而变得通红,她略略掩着激动的语气:“你会后悔的!”甚少有男子看不上她。除了卫苍,还有眼前的这个男人。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定然是傻子,困于女人面前的美貌。可哪个女人年迈衰老的时候相貌不都一样!最要紧的是权势,权势啊!这顾闻白,定然是个傻子! 余曜曜在心中不断地安慰自己。 卫苍正看得津津有味,顾闻白朝他看过来:“姓卫的。” 卫苍嘴角扯了扯。 “这位余姑娘,可是善心教的教主。你与余姑娘,倒是天生一对。” 卫苍猛然起身:“她?!”他声音激动得生生变了。余曜曜竟然是善心教的教主!怪不得她要顾闻白,怪不得她突然出现在灵石镇上。原来他准备了那么久,要抓的大鱼便是她!怎么可能?明明当年他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话多说两句便会脸红…… 余曜曜早就收拾好心情。人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她偏不信。只要顾闻白尝到权势金钱的滋味,怎会还记得这灵石镇上的小娘子。 她眼神潋了一丝狠辣看向卫苍:“怎地,我就不能是善心教的教主吗?你一个卑鄙小人都能成为神勇将军,我比你强,自然能站得比你更高。” 呵呵……卫英的嘴角又扯了扯。他哪能想到余曜曜竟然是善心教的教主。不省得此时向她示好可来得及。之前他到京城去,细细调查过苏云落了。苏云落的确是江南府苏姓望族的嫡支之后,但苏家人口众多,苏云落祖父那一支不过是极为式微的,苏云落的父母早早逝世,虽有些恒产,但若是比起余曜曜新发的善心教,着实是小巫见大巫。他对苏云落的这番执着,怕是因了顾闻白的缘故。 凡是顾闻白拥有的,他都想横插一脚罢。 顾闻白,不能比他过得好。明明,顾闻白是不受家人重视而长大的,武艺没他精,功课没他好,却偏偏比他有了这般美丽温柔的解语花,他……很是不满。 余曜曜…… 他望着余曜曜淡淡的眉眼,忽而想起一件事来。他与余曜曜,是有过十分亲密的肌肤之亲的!只不过那时他因为立功心切,盗了二人一起得来的情报连夜逃走,到军营后果然立了大功,喜不自胜的他竟是忘了,在深山密林的地方,还有一位姑娘在望穿秋水地等着他。 卫苍有了定夺。 他要余曜曜! 但苏云落他也不会放弃! 不过,此时便让顾闻白先护着苏云落罢。他不会介意的。自古枭雄哪拘小节……哪些登上宝座的帝王,有哪个是光明磊落的?弑兄夺妻的还少吗?卫苍想着,越发的觉得自己是帝王的命。自从那年,有一位游方道士掐出他的命运后,他便信了。尤其是在顺风顺水的这些年后,他越发的笃定了。 心意已决,卫苍眼神微动,他的手下校尉杨威忙垂首过来。 “将军。” “缠着余曜曜,最好能将她诱到我们的地盘去。” “是。” 情形再变。校尉忽而带着士兵,合力攻向余曜曜,而顾闻白与苏云落则被冷落了。 卫苍由人搀扶着,走到顾闻白与苏云落面前,脸皮扯了笑意:“解药我自会命人送来。你且帮我好好照料着她。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言语之间,尽是施舍之意。 顾闻白望着他,不发一语。对于这种人,便是说破了天,他亦不会感到一丝一毫的羞耻。 苏云落也望着卫苍,一双美目中毫无波澜。她依偎在顾闻白怀中,仿佛无知无畏。 第217章 余曜曜被诱走了。 外面街上的军队与流民,似是销声匿迹一般。只剩下被卫苍撞掉的门扇破碎地在雨水中静悄悄地躺着。 流民流蹿,没有门扇,着实不行。李遥沉吟半响,让毛瑟瑟到棺材铺子去打听犟大住在何处。毛瑟瑟很快将犟大请了回来,二人身上还分别扛了几块木板。木板虽薄,但聊胜于无。 那犟大的手艺还算不错,打得了棺材,还能做门扇。李遥特地吩咐辛嫂子做些热腾腾的宵夜与众人吃。 也说不定什么时候,那卫苍脑子一热,又差人来撞门呢。 灵堂中点了长明灯,蓉蓉早就半蜷缩在蒲席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毯子。唐阿布半跪着,头也一点一点的。众人都累极了。 何悠然跽坐着,在灵堂一侧的隔间里,就着昏黄的灯光,正在替许妈妈抄经。她有好些年不动笔了,开始写着有些手生,但渐渐的便寻回了感觉。 李遥端着一碗肉糜粥,以及一碗汤药过来。 见何悠然已经写了好些,担忧她身体:“然然,且先用些粥填填肚子。你这样,许妈妈会心疼的。” 何悠然止了笔,乖乖地吃了肉糜粥,又喝了汤药。她双眼熬得通红,看在李遥心中,心疼不已。但好在然然虽然悲痛,但精神头还不错。看来这汤药倒是喝对了。 雨夜冷冰冰的,李遥替何悠然披了一张毯子。何悠然也没有拒绝。许妈妈生前便一直希望她好好的,她自然是不能任性。但该给许妈妈抄的经,她一个字俱都写得无比认真。 夜还很漫长,李遥坐在何悠然身旁,亦铺了白纸,蘸了墨汁,也替许妈妈抄起经来。他是男人,这些年虽然没有特意苦练,一手字写得却是狂妄不已,还是如他当年的性子一般。 二人静静地相伴,一起替许妈妈抄经。历经十数年久别之后,二人之间相处是不用磨合便怡然自得的静谧。 抄了好一会经,吃了汤药的何悠然觉得浑身发热,身子有了一股许久不曾感觉到的舒爽。以前她总觉得浑身无力,昏昏沉沉的只想躺着。但此时竟然觉得浑身似少女一般,又有了充满青春活力的感觉。 她忍不住收了笔,与李遥道:“这药竟是十分神效,我觉着身子利索了许多。” 李遥看她,见她双眼虽然通红,但精神却是大好。难不成这汤药竟果真这般神奇? 何悠然再写了两个字,越发觉得自己的身子利索起来。她思忖片刻,道:“不若,也给落落送一碗药过去罢。” 李遥正有此想法。他便命小瓜,将话递到灶房去。 午夜的时候,雨又下了起来。 这次只是淅淅沥沥地下着,一声又一声地打着芭蕉树。 线香的味道不断地从没有关紧的门窗飘进来。 苏云落乖乖地坐在凳子上,柔顺的头发被高高绾起,露出她细长白皙的脖子来。有几络被水弄湿的发丝贴在她柔白的锁骨上,黑白分明。 顾闻白手上拿着勺子,不敢置信。 落儿右肩上的疤痕怎地遇了水便剥落了?难看的疤痕剥落之后,竟然露出她洁白无瑕的肌肤来。 她的疤痕,竟是假的? 顾闻白哭笑不得。他在她心中,竟是这般的不可信吗? 见顾闻白没有进一步动作,安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等着沐浴的苏云落抬起水汪汪的眼睛,不解地看着她。 顾闻白拈起一片剥落的疤痕,捏到她面前,十分认真地问她:“假的?” 苏云落无辜地看着他,接过那片疤痕,竟然十分嫌弃地扔掉了。 罢,谁叫他中了她的情毒呢?若是她骗他,他也是心甘情愿的。顾闻白再度舀了水,帮着她轻轻冲洗着。方才二人都淋了雨,浑身都湿透了。辛嫂子熬了姜汤,他喂了苏云落一碗,这回苏云落倒是没抗拒,乖乖地喝了下去。再乖乖地由他牵着进了净房,任他帮着沐浴。 替苏云落沐浴过后,顾闻白用长长的干帕子替她把头发轻轻揉得半干,欲想带她回房先歇着,苏云落却是不愿意。她可怜巴巴地看着顾闻白,非要坐在一旁看他。顾闻白无可奈何,只得依着她。 当他除下衣衫的那一刹那,苏云落的眼睛蓦然一亮,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 这几日顾闻白早就有经验了,一看她的眼神便省得她要做什么。他无可奈何地摊摊手,将扑过来的苏云落揽入怀中。 苏云落瞧准他的腹肌,狠力地咬了起来。 这可真是一种痛并快乐着的幸福……顾闻白痛并快乐地想道。 待被咬过,又匆匆将自己洗净,早就过了四更天了。顾闻白刚将苏云落从净房中拉出来,就听外头有人小声地喊:“大爷,大爷。” 是小瓜的声音。 小瓜送来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还冒着热气。只是小瓜早就困顿得不行。他明明见大爷房中的灯亮着,可就是无人应门。但李大管事的命令不可违,他蹲在外头假寐了好一会,才听得好像有动静,赶紧叫了起来。 这汤药竟然对黄泉有效? 顾闻白半信半疑,用自己的手掌哄着苏云落吃完了药。 吃完药的苏云落没有什么反应,自己脱鞋上了床,仍旧背对着顾闻白睡下了。 “落儿,落儿。”过了片刻,顾闻白轻轻唤着苏云落。苏云落没有反应,仍旧给了他一个玩凹凸有致的背影。 顾闻白轻轻走了出去。他撑着油纸伞,从折园走到堪园,与李遥汇合,一起朝堪园的大门走去。 大门处,那名叫做犟大的木匠仍旧吭哧吭哧的忙活着。周围点了几盏琉璃珠灯,张大富、毛瑟瑟等人正在给他打下手。不过,明眼人仍旧能看得出,那名叫做犟大的木匠,手艺虽然熟练,但干活太慢了。光是丈量尺寸便要花上半个时辰。毛瑟瑟有些怀疑,李大管事是不是看走眼了。这木匠,看着像是个花架子,不像是干实活的人。 等等,那木匠的手,怎地比女人的手还要嫩? 这名叫做犟大的木匠,怕是刚入行不久。毛瑟瑟如是猜测。今晚怕是,不得歇了。 顾闻白与李遥二人打着伞,走到大门处,站在略远一些的地方,看着那名叫做犟大的木匠,慌慌张张地左右忙活着,但愣是弄不好门扇。 最后,那犟大还是放弃了:“这门扇,怪难做的。我还是回去做我的棺材好了。” 顾闻白轻轻一笑。 “弘公子,何时来了灵石镇做起这棺材的买卖了?” 第218章 那叫犟大叹了一口气,拍拍手,抬眼看了朦朦雨夜中的两位俊秀公子,苦笑道:“你们何时识破我的?” 李遥双目灼灼,嗤了一声:“哪个木匠的手掌比女人的手竟还娇嫩的。还有,今儿我给你铜板的时候,你接钱的姿态与那些劳苦人完全不一样。”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可有可无的。他若是有仔细观察,定然能发觉,若是真的工匠,在看到钱的那一瞬,眼中会发出光来。 “一个木匠,整日在棺材铺里打棺材,竟然省得外头快要打起来了。还一言点出我们这里女眷多寡,劝我们逃命。弘公子,你暴露得是不是太多了。” 犟大默了默,又叹了一声:“我该选个别的。”自己把手掌翻了翻,认真地看着,“我手上明明有不少茧子呢。”好歹也是文武双全的男子,怎地手掌比女人的还娇嫩?啐,又被李遥给诈了。 毛瑟瑟等人莫名地站在一旁,听着大爷与李大管事称呼那人为弘公子,那人还真的承认了。一般被人称呼为公子的,家中便不是簪缨世族,家中也有着不薄恒产的罢。这看上去憨憨的木匠,果真是个公子? 那叫犟大的,方才有些佝偻的背忽而挺得笔直,肩膀也变得宽阔起来。他还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将自己眉眼擦了擦。 却见曜曜灯光下,这名叫做犟大的木匠忽而像变了个人似的。细眉长眼,悬鼻阔口,说不上多俊朗,但目光灼灼,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 他背着手,望着李遥顾闻白须臾,道:“待我吃了粥再相谈可好?”他已经有两顿没吃饭了,方才闻着那肉糜粥倒是觉得怪香的。棺材铺的掌柜倒没有虐待他,一日三顿倒是吃,但掌柜婆子的手艺实在是太差,什么都俱是往锅中一搅,熟了便好了。肚子极度饥饿的时候倒是能吃,但吃两顿后他便实在难以下咽。他来到这默默无名的灵石镇,本想着许是没什么意外的惊喜,没想到不仅遇到熟人,还有几条了不得的大鱼。当然了,有些熟人是不能见面的。但李遥与顾闻白,却是可以见的。淡泊明志的二人,着实是他的最佳帮手。李遥是李宰辅的幺儿,顾闻白是顾长鸣的独子,咳,二人的父亲曾都是拥护他的。如今在这里遇到,不省得是天意,抑或是其他的缘分。 李遥与顾闻白相视一眼,将弘公子请到了原来堪园要做灶房,后来改作了唐阿布的房间里。 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张床一张低矮的小桌。小桌是唐阿布要求的,他要时常做些狩猎的玩意。 弘公子走进房中,也不挑剔。他一副客随主便的模样,甚至还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房间的陈设。看来这位弘公子对体验民间生活很有兴趣。 毛瑟瑟将方才的肉糜粥端了过来,还附带多了一碟腌王瓜。只不过,往日里供应充足的腌王瓜,此时只有可怜的几片。倘若流民之事再也不解决,那可怜的几片腌王瓜也没有了。这是方才辛嫂子向他唠叨的。 弘公子姿态优雅地坐在低矮的小桌前,吃相斯文优雅。他吃得很认真,对每一片腌王瓜每一口粥都珍惜以待,仿佛那是世上最美味的佳肴。 吃完最后一口时,他又掏出一方帕子轻轻地擦拭嘴角,表情满意。 “你们雇的厨娘手艺不错。”最后,他将帕子细细折好,收进怀中时,下了结论。 李遥淡淡的看他:“这顿饭价值不菲。” “都记着,都记着。”弘公子忙道。他说完这句话对面二人竟是没有再往下接话。一个倚在窗口望着灵堂的方向,另一个倚在床边微微眯着眼,虽然灯光不大亮,但是弘公子还是能看到,那眯着眼的,明明是在假寐。 太过分了…… 不过,弘公子很是满意。他这半生,身边围绕的不是要讨好他的人,便是要他死的人。如今这冷冷淡淡的二人,倒是符合他的胃口。 只是这气氛略略尴尬,他要不要主动开口?到底他,还是个太子嘛。 自从苏云落中了邪毒,顾闻白已经有好几日没能睡过长达一个时辰以上的觉了。此时周遭安静,又逢夜半,最是人最困顿、最疲惫不堪的时候。是以在看着太子弘慢条斯理地用饭须臾后,他不由自主地睡着了。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还是在假寐片刻后,幽幽地睁开双眼,望向太子弘。 他爹是顾长鸣,他自是见过太子弘的。他年幼时,太子弘曾微服到过顾长鸣的书阁好多次,小半时候是为了找书,大部分是与顾长鸣议事。那时他因为受了委屈,而躲在书阁中偷偷抹眼泪的时候,可是听了不少秘辛。那时太子弘才多大?不过才十六七岁罢,可镇日思虑的,却是旁的同龄人远不能及的。 彼时他年纪尚小,对太子弘与父亲讨论的那些治国大策自是听得懵懵懂懂。但,他还是能听懂杀了、永绝后患之类的话。他才发觉,原来像父亲那样的书呆子,也会说出那般狠辣的话来。 十六七岁的太子弘,胸怀天下,可唯独没有男女之间的情爱。 但向来帝王的心中若是装下太多情爱,不过是对后宫,或是对江山,俱是不利。 是以,当顾闻白后来认识一心想做一国之后的卫碧娥之后觉得,太子弘与卫碧娥,着实是天生一对。 只可惜,卫碧娥还没有成为一国之后,便死了。 而如今早就过了而立之年的太子弘,也没有坐上九五至尊的宝座。官家尚不到花甲之年,身强力壮的。甚至在三年前,还纳了好几个年方二八年华的女子为美人。一年前一位美人才诞下小皇子泽。历史上废长立小的例子不要太多。况且,之前与他斗得死去活来的吴王也还活着呢。是以如今他的位置尴尬极了,基本上是官家让他去哪里干活便急吼吼地去哪里。 这回不用多想,定然是官家派他来赈灾,顺道收拾收拾一下别的事。 只不过,这太子弘竟然潜伏到棺材铺子里去做了木匠…… 他此番的形象倒是与顾闻白脑海中那个一脸肃然的年轻太子相去甚远了。 太子弘倒是饶有兴趣地看着顾闻白。一般人是不敢直视他的,也不能直视,否则便是藐视天威。但顾长鸣的儿子……太子弘回忆半响,对顾闻白只有极淡的印象。老师……几乎没有谈论过他唯一的儿子。还是他多次去顾家的时候,不觉意在书阁的深处,瞄见一道瘦小的影子。 当然,那道瘦小的影子消失不见了,如今的顾闻白,俊秀挺拔,与老师倒是有几分相像。 太子弘微微蹙眉,脑海似是闪过一句他无意中听到的话。 老师与他的妻子在争执……老师说了什么…… 罢,一想起这些他的脑瓜子便疼。 顾闻白在这里他是省得的。那个叫喻什么的,给他写了一封信,告发吴王将前太子妃卫碧娥的尸体藏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小镇上。而替吴王看守卫碧娥尸体的,竟然是顾长鸣的儿子顾闻白。 卫碧娥啊…… 似是好久远的事了。他还记得他们大婚的时候,他不过才十八九的年纪,穿着衮服,身边是穿着翟衣,头戴凤冠的她。他是太子,她是世族之女,二人结合,似是最为天经地义的事。而他也曾听说过许多次,卫碧娥自小是便是为了他而准备的。或者直接了当地说,无论是谁当太子,太子妃的位置只能是卫碧娥的。 真是讽刺啊…… 可偏偏,他的皇弟吴王,竟然喜欢卫碧娥。 他一时搞不清楚,到底吴王喜欢的是卫碧娥,还是他这个位置。 然而无论如何,卫碧娥死了。而太子妃的位置不能悬空,是以他在翌年春光明媚的时候,迎娶了明灵,并且在次年,诞下了皇长孙姜庄。他努力、年轻,太子妃明灵身子底好,易孕,不过几年的功夫,就给他生了一串的孩子。 只不过,他都当爹好几回了,还是个忙忙碌碌的太子。 弹指一挥间,竟是十数年过去了。无人知晓的时候,太子妃明灵俯身过来,替他拔掉鬓边的几根白发。还真是可笑,他的父皇一头浓发漆黑,还没有一根白头发呢,他倒是先有了。 明灵似葱白般好看的手轻轻一捻,他的头微微一疼,白发便离他而去。 明灵体贴道:“殿下又劳累了。”说着柔白的手指便轻轻地按着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十分舒适。 十分懂得审时度势的明灵比性子刚硬的卫碧娥好得多了。刚成婚的时候,卫碧娥除了头两天有些娇羞外,便是不停地催促他做事。他的身份除了是太子,还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初尝云雨滋味的他还没有探索完女子柔软的身子呢,便日日被督促去做正事。他对卫碧娥是有些许不满的。也不省得那吴王天天挂着她,是因为她的一脸正经? 不满归不满,能将吴王挂在心上的女人娶回来,他还是有几分得意的。 扯远了,他的思绪转回来。 是啊,如何能不累。身为太子,可真是累极了。好不容易将吴王给弄出京城去,他的父皇又生了一个儿子泽。可真是头疼啊……假如老师还帮着他…… 可老师坚决不肯了。他宁愿辞了太傅的官职,在家中闲散度日,也不愿意辅助他了。 顾闻白肖父…… 这次西南连月暴雨,引发洪灾,民不聊生,更有蛊惑人心的邪教善心教在四处吸收教徒,鼓动流民暴动。他这次来,确实是有几个目的。他一路南下,所见之处皆是满目疮痍。他原就不是薄情之人,再加上若是父皇一个不小心便崩了,这个江山还不是他的?是以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将灾民安置好,对他来说,都是好事。 只不过,现在的他十分缺人。 一路南下,他所带的幕僚、心腹竟然水土不服,刷啦啦病倒了好几个,弄得他如今十分的被动。那日他路过灵石镇,发觉流民竟然被妥帖安置——他心一动,想起那喻什么写的信,便留在了灵石镇上。 而做棺材铺里的木匠,不过是他的一个爱好兼观察。有哪个地方能比棺材铺子更能快速了解到死人的数量呢。 太子弘竟是忘了,死的人太多,是用不着棺材的。 他也没有预料到,棺材铺掌柜婆娘的厨艺,竟然一言难尽。不过为了装得像样,他到底没让暗卫到外头去买些别的东西来填充肚子。 他的木工活儿,做得还不错呢。不过只限于小件的玩意,像门扇什么的,还是作罢。 也幸得他留在了灵石镇上,否则还发现不了,原来神勇将军竟然想谋反。还有那邪教善心教的要员,全挤在了灵石镇上。 这灵石镇也太邪门了。卫碧娥的尸体他是没兴趣去了解的,但顾闻白与李遥,倒是值得他花费心思。李遥的年纪与他相仿,当年李遥自称是京城第一纨绔子弟的时候,他还羡慕李遥活得没心没肺呢。纨绔子弟是那么好当的吗?自然是有人有权有钱才能当的啊! 顾闻白看着太子弘脸上的神情极为微妙地变幻着,看向他的眼神也越发的炙热,便开门见山地问他:“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太子弘一愣。他能打什么坏主意,不就打的他和李遥的主意吗?说得那么难听。呵呵,他的暗卫,可有上百人,每人一脚,便能将这座小小的宅院踩成平地。 罢了,他也不和二人绕圈子了。 是以他也开门见山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想请你们当我的幕僚。”哼,能当他的幕僚,可是祖坟里冒青烟了。以后他登上了九五至尊的宝座,跟着他的人定然有天大的好处。太子弘琢磨,决定将李遥封为闲散王爷,继续吃喝玩乐,做京城第一纨绔;而顾闻白嘛,则继承父业,也做个太子太傅好了。 第219章 一盏油灯半暗半明,凉风从窗口刮进来,摇曳着那点可怜巴巴的灯火。 化名为犟大的太子弘茫然地坐在小矮桌边,不省得自己方才抛出的优厚条件为何被那两个男人彻底无视了。明明,挺好的嘛。难不成,还要自己三顾茅庐? 也行。 横竖这里的厨娘手艺还不错。想到接下来几日有好吃的好喝的,太子弘放心地脱了鞋子躺在狭窄的小木板床上,闻着从外头飘过来的线香的味道,他兀自睡得极香。在屋顶上守着的暗卫:“……”太子弘可真是随遇而安,他的幕僚、心腹被撂倒了好几个,真正的原因自然不是水土不服,而是不想太子到达目的地的人做的。作为预备继承大统的人,太子永远都有对手。 暗卫抬眼,看了看漆黑如墨的夜空。 雨停了,周遭一片寂静。 有人乘着夜风过来,脚步轻得像猫:“林统领。” “唔。” 那人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吴王亦在灵石镇。” 林统领的眉眼不可见地微微动了一下。呵,这灵石镇,可真是个好地方。 他微微点头,方才来的那人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踩着夜风,身子轻盈,正要隐藏于暗夜中,忽而一道红影掠过他身前。 咦?!他定睛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 一股颤栗从他的后背升起。太可怕了。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还是小心至上的罢。 顾闻白回房时,屋中静悄悄的。顾闻白走进睡房,却意外地没看到苏云落。他在房中站了一会,才听得从净房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原来是去了净房。 顾闻白的俊颜露出一丝笑容来。 他将外衫除去,脚步放轻,朝净房走去。 净房的帘子没有晃动,暗黄的灯光中,映着屏风后微微晃动的人影。他静静的站在帘子后,预备待苏云落出来,便扶她回房。这几日的习惯使然,他浑身的肌肤已经准备好了被咬前的放松。 微微晃动的人影不动了。 顾闻白等了良久,苏云落还是没有出来。顾闻白眉头一皱,脚步轻轻一挪,进了屏风后。甫一进去,他便对上了一双带着一丝惊惶的眼睛。 他心中正闪过一丝怪异,那双眼睛却很快地移开,只给他留下一个后脑勺。 顾闻白向来聪慧,哪能不省得这代表着什么。 他欣喜若狂地奔过去,企图直视苏云落,却见苏云落用衣袖遮着自己的脸,不肯面对他。 顾闻白耐心地唤道:“落落,是我。是三郎。你……可是醒了?”偏偏他一语中的,苏云落捂得更严实了。 顾闻白哭笑不得,干脆将苏云落整个人拢在怀中。苏云落自是不肯,兀自挣扎着。却不料,正是这一挣扎,便引起男人累积了多日的欲火。这几日他天天被她啃啊噬咬啊,却偏偏因了她不清醒,是以才生生将欲火压了下去。 如今……顾闻白低低地在她洁白的耳旁道:“落儿,你再挣扎,我可忍不住了。”他此话一落,苏云落便停止了动作。整个人柔顺地伏在他怀中。 二人静静地相拥着,听着彼此的心跳声。 顾闻白也没有逼苏云落,而是将她搂得更紧,几乎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血肉中。 苏云落在他怀中闷闷道:“我……有些喘不过气了。” 顾闻白又赶紧将她放开,垂眼看她,寻到她的双眼,却无意中瞧见,她执意低垂的脸上有肉眼可见的红潮。 顾闻白笑了。 他的声音与她一样,清清冷冷的,似是不食人间烟火,这一笑,却带着无限的宠溺与……得意。 没有再犹豫,顾闻白低头,寻到她柔软的唇,强势地压了下去。 …… 屏风微微晃动,带着无辜的帘子,折腾到天边见晓。 一道和煦的阳光活力四射地闯进房中,微小的尘埃浮在半空中,有一种别样的美丽。咏春咏梅端着铜盆,在门外候了半响,屋中还是没有动静。 这几日是有些不正常的。大爷将太太关在屋中,似是闹了极大的别扭。二婢相互看了一眼,端着铜盆又离去了。 日头渐渐爬上正中。 初夏了,日头烈,尽管房屋是瓦房,但痴缠得久了,还是有些闷热的。 有女子嘤咛一声,轻轻挪动着酸痛不已的腰,睁着一双眼睛,不愿动弹。想着中了邪毒之后她的行为,女子可耻地用被子盖着自己脸。之前欢好之际,她可瞧见了,顾闻白身上被她噬咬的、掐的大大小小的伤口,竟然是遍布全身……不用浮翩联想,都能想到那时的状况是如何的香艳。 偏生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的她,就是一头小野兽。 太可耻了。那中了邪毒,行为怪异的是那头小野兽,不是她。 她偷偷转过眼去,瞧着仍旧阖着双眼沉沉睡去的男人。男人这几日似是累极了,方才又泄了欲火,此时睡得正酣。不如趁这时……她想着,强撑着酸痛不已的身子,正要起身。忽而纤纤细腰被人一揽,带进一个火热的怀中。 男人炙热的鼻息蹭着她,闷闷地问:“去哪里?” 狗男人累了这么久,竟还是这般精神。 苏云落掰着他的手臂,咬着牙:“日头都这么高了,再不起来,待会咏春咏梅来叫门了。” 后头男人仍旧闷闷地笑:“这几日,我日日将你锁在房中,她们早就习惯了。她们以为……我日日欺负你……” 日日欺负……苏云落气得抓起他的手,便不管不顾地噬咬起来。只不过这次,她没有再去寻那股让人兴奋的血腥味,而是象征性地咬下两排整齐的牙印。 后头的男人闷哼一声:“落落,你可别引火自焚。” 这句话顿时让苏云落不敢再动弹。她浑身酸痛不已,哪还有力气去应付他。罢了,她不再反抗,而是怡然自得地转过身子,去抚男人的眉眼。不过几日的功夫,男人的眼底下青黑一圈。她心疼坏了。 顾闻白睁眼,捉住她的手,眼中闪着坏。 春风刮进房中,浓郁的线香味道笼着。 苏云落蹙眉:“今儿是初一?” 顾闻白的脸色正了正:“何姑姑的奶娘许妈妈去了。” 苏云落一怔,朝着顾闻白的脸便是一拍:“那你还好意思……”她赶紧挣脱他的怀抱,匆匆忙忙下床,趿了鞋子,去寻素白的衣衫。 顾闻白用手托着头,看着女人穿了一件素白的衣衫,匆匆忙忙在妆匣前坐下预备梳发。 他想了想,再度道:“太子弘,如今就住在阿布的房中。” 饶是她再镇定,手上的木梳差些扯落了几根青丝。 第220章 灵堂中,一方薄薄的棺材静静地放着,案桌上燃着线香,袅袅烟雾随风飘散着。 蓉蓉呆呆地跪在蒲席上,看着苏云落恭敬地上了香。她许久不见先生了,此刻见苏云落,鼻头一酸,又要落下泪来。 苏云落上完香,转身瞧见蓉蓉茫然四顾的样子,不由得蹲下身子,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蓉蓉,许婆婆是到天上做神仙呢。以后你祈祷的时候,许婆婆会暗暗保佑你的。” 蓉蓉嘴一扁,想哭,最后还是忍了下来。许婆婆一向教导她要坚强,万事不轻易流泪,她很听话的。 苏云落起身,迎向站在一旁的何悠然。 何悠然虽是许妈妈的主子,但感情之深厚,已经不是简单的主仆关系了。是以何悠然也穿了孝衣,发髻上不着发簪,素净着一张脸。虽如此,仍不能遮挡她沉鱼落雁、闭花羞月般的美丽。如今脸上添了几分憔悴,越发的让人怜爱。尽管年岁与李遥差不多,但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残忍的痕迹,而是让她变得越发的有魅力。那些魅力俱是对世事看透的沉淀。 倒是便宜了李遥那家伙。苏云落想。 想当年,李遥断了一条腿,仍旧要喊着哭着要去寻他的姑娘,不是没有原因的。何姑姑,明艳得让人忍不住想靠近她。 何悠然也听李遥说了,当年他断了一条腿,是苏云落的祖母救了他。苏云落的祖母不仅治好了他的腿,还暂时救赎了他痴狂的心。他腿好之后,收敛了性情,自请为苏家的管事。李遥的恩师的孙女儿,自然也是她的恩人。倘若不是苏云落,她此时还可能在深山老林中沉沉昏睡着,这辈子都没有可能再见到李遥。 是以她握着苏云落的手,一时无语凝噎。她与李遥经历过了太多,千言万语结在心头,竟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苏云落开的口:“姑姑,您才大病初愈,还得多保重身体。我那性子狂妄的李叔,还得您拘着呢。” 大侄女说话就是好听,何悠然更喜欢苏云落了。她原想与苏云落好好聊一聊的,但她还主动替许妈妈守着灵堂,不能随便离开。而苏云落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反正,来日还方长。 何悠然看着苏云落走下台阶,身旁两个小丫鬟赶紧迎上去。 阳光灿烂,映着女人娇柔的身躯。不过,大侄女走路怎地有点儿瘸? 何悠然很是不解。之前看她可没有这个瘸腿的毛病呀。何悠然决定,待李遥回来,得好好问问他。万一大侄女是邪毒未清而留下的后遗症便不好了。他们身为长辈,理应将苏云落照顾得无微不至。 性子狂妄的李遥站在热烈的阳光下,生生地打了一个喷嚏。 春暖花开,此前栽下的茉莉花吐噜了一朵又一朵的花儿,幽幽地散发着花香。李遥等了半响,才看到顾闻白从房中出来。哼,倒是神清气爽,睡了个好觉。同是男人,虽然他没有经历过,但怎能不省得,这家伙昨晚定然是……咳。真是艳羡。而自己,至今还没有与然然成婚呢。整日守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却过得似和尚一般的日子。李遥觉得,自己有点儿内伤了。 许妈妈去世,然然定然是抗拒婚事的。按照然然的性子,起码要大半年之后。对还要憋上大半年的自己,李遥差些掬了一把同情泪。当下对顾闻白又嫌弃了几分,这个没眼色的大侄女婿,就不能收敛些吗? 顾闻白哪里省得温润如玉的李遥心中所想?此时他正望着摆在桌上的朝食,有些犯难。 矮桌上简简单单地摆着清粥馒头,是灵石镇上最普通不过的吃食。只不过,灶房今儿熬的粥清了不少,下粥的标配腌王瓜更是没有了,小巧玲珑的馒头倒是有俩,一口吞下去,怕是还不够塞牙缝。 外头的局势再维持下去,怕是连清粥都喝不上了。 顾闻白假装斯斯文文地吃了粥,又咽下那两个小巧玲珑的馒头,感觉自己好像吃了个假朝食。 李遥一直坐下旁边看着他。他一夜未睡,早起吃朝食,还捞了两片腌王瓜吃。 顾闻白终于觉着李遥的目光有些不同了。他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李遥。后者一脸长辈式关怀的笑脸看着他。 做了半晚美梦的太子弘,连半粒米都没捞上。他看着精神奕奕的李遥与顾闻白,两手空空,竟然没有拿最好的东西来孝敬他。太子弘一把年纪,经历了不少,此时忽而想哭。堂堂一个太子,竟然连一碗粥都没捞上。 李遥与顾闻白毫不客气:“外头局势这么乱,你还想吃粥。” 太子弘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叹了一声:“此次我虽奉旨赈灾,可你们不省得,那些地方官员,阴险狡诈得要命。一说开仓赈灾,个个都推说收成连年不好,粮仓中几无余粮。真真是气死我也。”他一边气愤地说着,一边窥着顾李二人的表情。 呃,竟然面无波澜。是识破了他在假意示弱吗? 太子弘还没有反应过来,顾闻白便道:“我家中也没有多余的粮食来供养你,不妨这样,你身份尊贵,随便出去一吆喝,定然有人巴巴地送粮食与你。” 太子弘很不开心:“我住在这里,让他们送粮食来,你们也有粮食吃呀。” 李遥望了顾闻白一眼:“他说得也对。” 太子弘大喜。 岂料,李遥又道:“但别人省得他是太子,说不定会派杀手来刺杀他。到那时,他有暗卫保护,而我们却什么都没有。我们家虽不才,但大大小小也有十几口,都是人命。” 太子弘:“……”是以他竟然是一个烫手的芋头? 顾闻白也点头附和:“这吴王、神勇将军,还有善心教的教主,个个俱不是省油的灯。若是三人联手,这仗便要打起来了。到时候,莫说是清粥了,便是树皮,可能都被剥个精光。” 合着二人都省得这件事? 太子弘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梭来梭去。气得肝都疼了。 他自己在床上坐下,气呼呼道:“那你们说,我该如何办?” 顾闻白看着他:“你的暗卫在外头跑了一晚,不累吗?” 太子弘讪讪地笑:“他们打扰到你了?” 自己倒是找了个台阶下:“这三人联手,我一个人吃不消,你们可愿祝我一臂之力?以后,我定然不会亏待你们。” 顾闻白与李遥又相互看了一眼。 官家向来无情,当年有从龙之功的人,早就死光了。而太子弘,几率是一半一半。 他们此次来寻太子,不过是权衡了几方的力量后,觉得太子弘比那几个人,要正常一些。 而这天下,总是要更换君主的。 第221章 李遥与顾闻白又相视了一眼。二人脸上俱是平静无波的样子。 太子弘受不了了:“眼下这情景,你们不与我联手,也没什么好处。”他也是做过功课的,那卫苍,可是要明目张胆地要强抢顾闻白的妻子呢。 顾闻白终于正眼瞧了瞧他:“谁知道你以后会不会出尔反尔。” 太子弘气得直吹胡子:“拿笔来,写契书。” 而后他便瞧见二人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情。 君主还会反复无常呢,何况还是尚没有定数的太子。口说无凭,自然是白纸黑字写个清清楚楚。 太子弘师从顾长鸣,所写字体与顾长鸣有几分相似,严谨中带着几分恣意飞扬。 太子弘写完契书不说,还十分自觉地按上了自己的手指印。 他巴巴地看着那两个恶人。只可惜,那两个恶人仍旧不曾给他什么好脸色。 待墨迹干,顾闻白与李遥面无表情地收好契书,默默地起身走了。 太子弘怔了半响,不顾自己的脸面喊道:“拿些吃的来呀。” 默默远去的二人吝啬地连个背影都没回。 将近正午,饿得头昏眼花的太子弘终于迎来了他的第一顿饭。一碗清清的粥,与两个小得可怜的馒头。 罢,再稀的粥熬得也比掌柜婆娘的一锅炖好多了。再说了,端着红漆小盘送饭来的小男孩似是也没有用饭,眼巴巴地看着那碗稀粥不停地咽着口水。看来,顾家是掏空了最后的米粮来招待他这位尊贵的客人了。 送饭来的正是小瓜。他将饭菜送到,折身出了房。方才李大管事寻到他,让他给客人送饭,并且让他装出一副十分饥饿的样子。小瓜干别的不行,对食物做出十分饥饿的样子,可是他的本能。毕竟没被买走之前,家里好几天才能吃一顿稀饭呢。剩余的时间都是躺在草席上幻想食物的样子。 太子弘津津有味地吃完,他的暗卫头子林统领从屋檐翻下来:“殿下。” “你怎地下来了?” 林统领一脸的无可奈何:“方才属下正伏在屋檐上,有人劝属下下来吃一碗井水解解渴。” 太子弘一默。道:“那你便去吃罢。” 林统领:“……他们还说家中没有多余的粮食,怕是负担不起殿下的一日两顿。”这可是太子殿下,那些人怎地没些自觉呢?助好太子,将来便是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林统领不知怎地觉得,有一些心酸。太子这一路走来,也太辛苦了。 太子弘沉吟半响:“你放出风声,说本宫不日便要到灵石镇来。”他想引蛇出洞。他为什么要与顾李二人联手,实在是因为他这太子做得实在太憋屈。本应助他一臂之力的卫苍的神勇军,忽而变成了谋反的军队。如今离他最近的另一支军队,是西北军。而统领西北大军的独孤成,是不见父皇的旨意,决不可能出兵的。而他奉旨赈灾的时候,哪能想到卫苍竟然想造反呢。若是命人千里送密信与父皇,让他给密旨发兵,也不是不能。可这回,他偏生要靠自己的能力。也是时候,该让父皇震惊一下了。 林统领自应下去了。 临走前,太子弘嘱咐他:“想办法,弄一些米粮过来。”住人家家中,还要人家相助,总得拿些诚意出来。 林统领一噎。他想告诉太子其实顾家灶房里还有少量的米粮,还不至于这般寒碜。但……其实是之前他腹中饥饿,顾家灶房传来的香味又十分诱人,是以他忍不住去取了几只看起来很好吃的馒头来吃掉了,还顺道捞了一只腌王瓜切了片夹着吃。不得不说,顾家厨娘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林统领想着,忽而心一动。说不定人家是瞧见他朝馒头下手了……难不成他吃掉的竟然是殿下的份量? 林统领不敢言,只默默地又上了屋顶。 在屋顶上,悄无声息地趴着几个人。日头烈,他们一头的汗水。 房屋不隔音,太子的吩咐他们都听到了。 只是,上哪里去寻米粮呢?这灵石镇巴掌大的地方,又不像府城,大户人家数不胜数,随便打开一家的粮仓都是堆得满满的。林统领有些发愁。不用太子吩咐,他们早就一一踩点过镇上仅有的自称大户人家家中的粮仓了。米粮是有的,不过早就被卫苍的神勇军给征了去。 几人在屋顶上面面相觑,忽而见小小的庭院中有人朝他们招了招手。 那人身长挺拔,温润如玉,几人都认得他,那是李遥。 曾经林统领年少的时候,也曾是京城中大户人家的不受宠的庶子。他年纪与太子弘相仿,十岁的时候因为武艺出色而被挑为太子的暗卫。太子出入那些声色犬马的场所时,他见过年少轻狂的李遥好多次。 意气风发的李遥,与现在温润如玉的李遥,简直判若两人。若不是殿下肯定了他的身份,林统领几乎还以为是另外一个人了。 好些年前,李家起了内讧,兄弟阋墙,京城第一纨绔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他还以为李遥死了呢。没成想,竟然与顾太傅的独子顾闻白在一起,居住在这个默默无名的灵石镇上的一座小小的宅院中。 相比起亭台楼阁的李家,占地广阔的顾家,这座小院子,着实寒暄得要紧。他们搞暗卫的,藏身都不大好藏。这不,这是第二回让人叫下去了。 李遥现今是太子的盟友了,林统领不敢怠慢,一个鹞子翻身,滚了下去。 他态度恭敬:“李公子。” “叫我李大管事就好。”李遥十分喜欢这个称谓。 林统领只好从善如流:“李大管事。”因为时间紧急,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调查,这李遥怎地就成了顾闻白的大管事了呢? “不知李大管事有何事?” 李遥用鼻孔看他:“自然是米粮之事。我们还缺好些人运送米粮,你们暗卫不是还有百把十人吗?借来用用。” 林统领一惊。这李遥竟然有米粮?他略略打探过了,顾闻白在灵石镇上做学堂的老师,两袖清风,娶了个妻子也是学堂的先生,虽然经营着个鞋袜铺,但不足一提。两个穷鬼……不,两位清贵的人能有多少米粮? 李遥嗤了一声:“去不去?”这小子他认识,不就是林侍郎家的庶子吗?他的嫡兄林花海也是个纨绔,还跟他抢过酒楼的菜肴呢。 林统领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跳了跳。 能不去吗? 第222章 明远镖局从外头看,是一座平平无奇的镖局。走进里头,还是一座平平无奇的镖局。整个镖局显“凹”字形,从大门进来,里头是占地颇阔的院子。周遭一圈儿房屋马厩围着,与一般的镖局没有什么两样。 一路随着太子南下,林统领自然是听过那么一耳朵明远镖局的。 但天底下的镖局多了去了,与一路直达的驿站相比,镖局的优势便显得弱了些。不过,林统领不得不承认,镖局可能有时候比驿站好用上那么一些。毕竟,驿站只要沾了官府二字,便总有人在里头搅些什么东西在里头。而后头的人,还通通是些不能得罪的。 比如这次太子奉旨赈灾,他们原来俱是住驿站的,但后来太子的幕僚、心腹纷纷倒下,他们疑心是驿站的人搞的鬼。原想是寻那些驿站的杀一两个杀鸡儆猴的,但殿下说了,切不能打草惊蛇。是以后来,他们不得不改为风餐露宿。若是住宿,也是住一些小客栈。毕竟客栈一小,便难以藏奸。他们习武的人自是无所谓,只是苦了殿下。殿下比起刚从京城出发时,可是瘦了那么二两呢。临出门时,太子妃可是威胁过他,若是殿下瘦了一两,便要扣他的俸禄。呜呜,他所剩无几的俸禄。 林统领在心中悄悄叹了一句,他们的朝廷已经安稳了多年了,表面看起来平静无波,实则已经被蛀空了。 说句大不敬的话,将来官家崩了,太子接手的,有可能是入不敷出的烂摊子。 想到此,林统领便忧心忡忡。太子弘是个心善的,新君登基,难免会做些大赦天下的举动,比如减赋税啦免租啦自己以身作则节俭啦什么的。届时,他的俸禄,说不定比如今还要难看。想起家中娘子撇得不能再撇的嘴,林统领又是一阵头皮发痒。 是以林统领站在空空荡荡的明远镖局中,悄悄地叹了一口气。万一李遥诓了他,没有粮食…… 李遥侧目,朝他看了一眼。 林统领赶紧挤出一个笑容来:“李大管事,米粮在何处?” 跟在他后头的几十个流民打扮的暗卫也面露疑色。说实话,他们虽然是太子的暗卫,但确实好些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如今打探起消息来,动力都不足呢。人生活在世,不就涂一口饱饭? 李遥负手,望着空空荡荡的明远镖局,往西边走了几步,又往北走了几步。 难不成,粮食是藏在地下?要掘地三尺?他的属下饿了好几天了,不省得挖起地来还英勇吗? 只见李遥终于站定了,指着他对面的两间房子,淡淡道:“粮食在里头的地窖中。” 若说明远镖局的表面是平平无奇的镖局,那么镖局的地窖,便让林统领开了眼界,叹为观止,这辈子永生难忘。 是谁,这么明智,竟然地上挖了这么大的一个地窖,里头储存的,净是高高垒起的粮食。林统领拎下一袋,打开袋口,里头竟然是稻谷。闻着那气味,还不像是陈谷。林统领神情激动,又转向另一处,只见满壁皆是风干的肉。风干的肉旁边则是一袋袋晒干的蔬菜。 有粮有菜,有磨坊,便是外头战火纷飞,也能活上很久很久。 李遥仍旧淡淡地站在一旁,此时看在林统领眼中,宛若天神。咳,夸张了。 只不过,稻谷还要碾成米,上哪里去碾?林统领虽然是官宦子弟,但并没有五谷不分。这么些年随太子在外头奔波,啥都略通一些。 李遥神情仍旧淡淡:“在上头,有一座磨坊。” 明远镖局不仅有地窖藏粮,有磨坊,有石炭,还有自掘的水井,望风的阁楼,大门一关,整个明远镖局便成了小小的村落。 林统领命人搬粮食搬了一半,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李遥是顾闻白的大管事,这明远镖局,是顾闻白的产业?那顾长鸣的儿子顾闻白,竟然有这等长远的筹谋?可真是士别三日,定当刮目相看啊。 林统领自是记得顾闻白的。 每次太子到顾家去,他们做暗卫的,自然得先清场。但顾闻白,实在是太容易让人忽略了。他好几次都忘了,顾长鸣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说起来,顾长鸣对这个独子并不重视。或者说,顾长鸣对他的长女亦不重视。顾长鸣那个人,生性冷淡,对他的妻子于嘉音一视同仁。倘若不是于嘉音时常在顾家闹出些动静来,林统领还差点忘了,顾长鸣原来是有妻儿的。 林统领曾暗暗猜测,这顾长鸣或许是被迫成婚的,不然,怎地对自己的妻儿这般冷淡呢。彼时他的长女姑顾盼宁被他的妻子冒冒失失许了个纨绔子弟喻明周,太子听闻此事,还曾问过他要不要帮忙将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给解决了。太子良善,对下官一向是关怀备至的。 可顾长鸣却拒绝了。理由自然是不能影响太子的声誉,毕竟拆人婚姻,容易受到谏官抨击。 理由很正当,可林统领却觉得他无情。 尤其是自己的妻子虐待顾闻白时,顾长鸣从来不曾制止过。 彼时林统领还不是统领,只是一名刚刚成为太子正式暗卫的暗卫。年方十六七的他,对顾闻白还存了几分同情。是以有时候他发觉一个瘦弱的孩子躲在书阁中默默发呆的时候,并没有将他驱赶出去,而是体贴地弄了些隐蔽的手法,好叫人不要发现他。 一直到顾长鸣辞了太傅之位,又蛰伏家中数年不出门,作为太子暗卫的他,便再也没有见过顾闻白。 没想到当时那默默发呆的小子竟然长成了能让太子寻求结盟的盟友。 林统领心中感叹着,正琢磨着今晚是否能吃顿饱饭的时候,外头有了异样的响动。 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站在大门前,他的身后是一帮衣衫褴褛的流民。 李遥倚在一旁,慢悠悠道:“有人来抢粮食了。” 林统领的嘴角扯了扯。他的脑瓜子没坏,瞧这阵势,可不就是要来抢粮。 外头动静颇大,惊醒了柴房中的一对男女。 第223章 男子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金雁……外头可是下雨了?” 躺在他怀中的女子仅穿一件薄薄的衣衫,露出瘦削的肩头来。她慵懒地在男子怀中翻了个身,也迷迷糊糊道:“怕是罢……”不过,他们既没有晒粮食,也没晒衣衫,门窗也关得好好的,便是雨下得塌了天也与他们无关。 金雁向来有主意,男子听得她这样一说,便安心了。 “阳哥哥……”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微微喘着。 哼,男人嘴上说的,永远与他身体的反应是两码事。 想起那晚她初初来试探他时,于扶阳还不是严正言辞地呵斥他:“我心中只有你们姑娘一个,金雁,你可别胡来。休叫你们姑娘伤心。” 金雁笑了:“此处离京城千里之遥,我若不说,姑娘又怎会省得。再说了,公子您在此处受累,姑娘定然心疼,雁儿……也心疼呀。倘若知道雁儿在此伴着公子,定会欣慰的。” 为了表示她的确心疼他,金雁实实在在地帮于扶阳挑了两日的夜香。不过,明远镖局的人几乎不在,夜香没有多少。几桶夜香对于练武出身的金雁来说,不过小小的锻炼。 金雁用真实行动略略感动了于扶阳。毕竟他以为,这辈子便是挑夜香的命,再也没有人来救他。而且,金雁不嫌弃他挑夜香,他在心中是的的确确感动的。以前这金雁,总是不声不响地服侍在月娘身旁。他与月娘云雨之际,她守在外头……于扶阳想到此,一颗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但,他不能对不起月娘。再说了,这金雁长得并不符合他的审美,他心中还是有些芥蒂的。他于扶阳,虽然虎落平阳,但要求可还没有降低 金雁当下双眼盈了泪水,垂着头,坐着一动不动,看起来可怜极了。 外头下着大雨,便是要走,也不急于一时。于扶阳的口气软了下来:“待雨停了,你再走罢。” 金雁惊喜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没有走的金雁没有闲着。她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盆热水,一方帕子,要替于扶阳洗脚。 想起以前,自己也算是京城内翩翩公子,几乎日日沐浴,哪有像如今这般脏过。 于扶阳同意了。 金雁毫不嫌弃地将他许久没洗的脚按进盆中,认认真真地洗着。她的手指很巧,洗得于扶阳很舒服。于扶阳在心中又对金雁满意的了几分。但,仅此而已。 脚洗完,金雁将于扶阳的双脚揽在自己的怀中。 于扶阳一下子感受到了许久不曾感觉过的感觉。 金雁却十分专心地将他的双脚擦拭干净,假意端着水盆起身。脚却一歪,水盆往旁边一扔,自己倒进了于扶阳的怀中。 哼,若不是她有几分练武的底子在,怕早就下不了床了。 嘭的一声巨响,他们所在的柴房破了一个大洞,一个人眦着牙在木柴中与他们对上了眼。 于扶阳赶紧从金雁身上翻身下来,慌慌张张地扯了衣衫去遮住她。 那人瞪着眼,疼痛也顾不上了,道了一声:“可真是活久见。”没想到在打斗的时候还能碰见一对偷情的野鸳鸯。 金雁不慌不忙,从席子底下摸出一把匕首,二话不说,朝那人飞刀过去。一刀毙命。那人瞪着一双眼睛,几乎不敢相信那女人竟然这般狠心一刀送他下黄泉。明明他方才还在外头苦战了半响的。 于扶阳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之前他那般对金雁,金雁竟然没有拿刀威胁他……足以证明,这金雁对他果然是真心实意的。当下于扶阳对金雁又高看了几分。此时在他的心中,月娘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了。 二人赶紧穿好衣衫,扒在矮小的窗子前朝外头看去。 只见外头刀光剑影,木棒与大刀齐飞,有人在惨叫,有人在流血。反正明远镖局偌大的院子,乱成了一锅粥。 林统领一直没有动手,他与李遥站在窗前,看着乱成一锅粥的战局。 其实身为太子的暗卫,他的手下个个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对于这些没有甚武艺底子,只会使蛮力的喽啰,足以以一挡百。但……架不住那些流民人多,而且还不按常理出牌。什么东西都能充当武器,直叫人猝不及防。 李遥闲闲地看林统领:“你为何不动手?” 林统领:“……”他好歹也是个头目,就没有不动手的权利吗? 不过,今儿偷了几只馒头填饱肚子的他是很清醒的:“擒贼先擒王,他们那边,也有人没动手。” 林统领说的,是那个领头的其貌不扬的年轻人。那人垂着眼帘,对他面前的这一场激烈的厮杀毫不在意。 李遥点点头:“不如先掳了他,细细问个清楚,他的幕后黑手是谁。”想抢他家的粮食,可没门。 林统领也赞同,不过他行动之前,还是问了一句:“这在明远镖局储粮的主意,是顾公子还是李公子的主意?” 李遥看了他一眼,才答道:“是我们东家的主意。”虽然他也拜在老师门下,但最得老师衣钵真传的,乃是落落。这辈子,他敬佩的唯有老师。唔……落落也勉强算上半个罢。当初苏云落决意落脚灵石镇,便先有了储粮的计划。有时候,落落只是懒得动弹,并不代表她对世事不洞察,不了解。 林统领一时糊涂了,李遥的东家不就是顾闻白?但这又不是顾闻白的主意,那便是……顾闻白的妻子! 他面色讶然:“竟是……顾太太?” 第224章 第224章 李遥嘴角含了一丝笑容。 林统领看得明明白白,那是引为自傲的笑容。 林统领心中明了,能让当年京城第一纨绔子弟甘为管事的,定然不是泛泛之辈。这世间,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林统领做暗卫多年,对这一定律从来是笃信的。 他脸上蓦然一笑,脚步一顿,身影消失,直取对面其貌不扬的的男子。 其貌不扬的男子,正是李有悔。 方才他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教主的消息,忽而教主翩然回来,淡淡的眉眼似是敛了一股微不可见的春色:“李堂主,带人到明远镖局去劫粮。” 李有悔心中一疼:“教主,您可还好?”他等了她许久,可临走前,教主给他留下讯息,叫他万万不可去寻卫苍的麻烦。难道,教主的心中,还有那个背信弃义的男人的一席之地?教主明明是对卫苍恨之入骨的啊。 李有悔身为男子,是万万不会省得的,有些女人对与那个恨之入骨的男人,是先有了爱,才有了恨。女人始终放不下的,是那个男人为何还不肯正眼看她。倘若男人终于肯正眼看她,那么便是叫女人赴汤蹈火也愿意。 啊,这该死的,欲罢不能的情爱。 余曜曜撇了他一眼:“怎么,我还叫不动你了?”她一向淡淡的眉眼,果真拢了无限的春色。便是这淡淡的一撇,便叫人看懂了。 李有悔垂头:“属下遵命。”他垂着脑袋,便要往外走。 余曜曜虽是自傲的女子,但却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烟火的那种。相较于对爱情的盲目,她的教主之位可不是白坐的。否则善心教也不能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吸收数万死心塌地的教徒。 她唤住李有悔:“我此时已经与为卫苍的神勇军结盟。”言下之意,她并不是只想着自己利益的人。 她这一解释,让李有悔重拾了信心。 “属下省得。”李有悔回了她一个踏实的笑容。 不过,余曜曜永远不会知晓,李有悔对她的一颗赤诚之心,便是生死相许,也教他不悔。 林统领朝李有悔直击过来,李有悔还没有接招,便省得他远不是林统领的对手。 李有悔出身贫寒,没有加入善心教时,是因为家贫而被家人送到寺庙中去,当一名带发修行的僧人。只不过,别的带发修行的僧人是想静修,沉淀心中俗想。而他,是为了混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为了混一口饭吃的他,被寺庙中僧人狠了命地压榨劳力。每日天不亮便要挑水,倒夜香,浇菜,打扫庭院……强大的劳动量换来的是每日两顿稀粥,一个杂粮馒头。不过,他很满足。要省得在家中,这样的吃食是一个月都碰不上一次的。他爹娘很能生,一口气生了十个孩子。在他的记忆中,娘亲总是挺着肚子为生计奔走着。 在他心中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既然养不起,为何还要生? 像狗一样可怜地活着,三餐不继,无衣为遮,无以为鞋。他还记得那个接收他的僧人藐视的眼光。虽然后来,那僧人也死了。但那鄙视的目光,一直深深地埋在他的心中。 他在空余的时候,跟着寺庙中的僧人学过几招武艺。后来加入善心教,幸得余曜曜指点过几次,他的武艺才有所精进。他至今还记得,余曜曜指导他的时候,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从那时候,他便深深地将余曜曜埋在自己心中。 李有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尽自己毕生的力气,迎上林统领。 岂料林统领只想生擒他。 林统领能当上太子弘的暗卫统领,武功自然不是盖的。只见他轻花拂柳般,便化解了李有悔粗糙的招式。李有悔怔愣之间,双手被林统领反剪在后头,很快被林统领用绳子捆住双手。 李有悔被擒,那些正打个不停的流民犹豫了。正巧他们也占不到什么上风,见李有悔被擒,有些人便犹豫起来,有些人却打得更凶:“打死这些朝廷的走狗!他们不让我们生,我们便让他们死!” “对!”群情又开始愤然起来,“打死朝廷的走狗!” 李遥站在一旁,眉眼轻敛。林统领他们身着便服,从打斗开始,便没有显露过是太子弘的手下。这些人,竟然省得他们是朝廷中人。看来,太子弘的行踪,早就泄露了。如今三足鼎立,卫苍与善心教强强联手,太子弘与吴王,看来胜算不大啊。 更有人燃着火把过来:“这明远镖局定然也是朝廷的走狗开的,让我们一把火烧了它!” 说着,那火把被人使劲一扔,扔进了柴房中。 正在柴房中观看的于扶阳与金雁被吓了一大跳。金雁管不了外头何方应是她们的敌人,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衫,使劲儿扑打起来。 里头救火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外头的人,那些流民赶紧蹿进去,正巧看到方才被金雁用刀杀死的那个人正瞪着一双眼,一动不动地窝在柴堆中。 “好呀,里头还有一对狗男女!”那些流民二话没说,就朝于扶阳扑了过来。在他们的认知中,杀人的自然是于扶阳。 于扶阳唬了一跳,赶紧躲在金雁后头:“金雁!” 金雁眉眼一沉,一脚踹飞要扑过来的人。 “好你个小娘们,竟然是个练家子!” 柴房中顿时混战成一团。 林统领有些无语。擒贼先擒王这一定律,竟然失效了。他瞧了瞧手中的李有悔,将他扔到李遥身旁:“帮我看着他!”他可没有多余的功夫陪这些人在这里耗。殿下还巴巴地等着他的米粮呢。 林统领飞身加入混乱不堪的战场,连连打倒了十来个人,终于将那些流民给唬住了。 他再飞身上屋檐,沉声喝道:“我们乃太子殿下的手下,奉太子令前来运粮。这些米粮,本来就是要施与你们的!是何人在妖言惑众!” 许是太子殿下的名头有些震撼,那些流民面面相觑,方才还热闹非凡的战场一时落针可闻。 李有悔的手被捆住了,可嘴巴没被塞住。他唇角轻轻一弯,正欲大声呼喊,忽而旁侧的玉面书生手一扬,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有味道的东西。 第255章 那是一块……牛粪…… 呕……便是李有悔再能吃苦,再能忍受,也差点呕了出来。 李有悔脑子充血,气愤地看着玉面书生嫌弃地撅着嘴,将手中的帕子扔掉,拍拍手:“还怪臭的。” 他一双俊目直直地看进李有悔的眼中去:“你们善心教,除了蛊惑人心,剥削流民,还有何作为?” 当然有了!他们善心教敢于朝廷作对,拯救了不少于水火之中的流民!他们善心教向来宣扬的是爱、信、善、真,才不会像官府那般弄虚作假,嘴上说着开仓施粮,最后却施舍了几袋陈旧生虫的米粮。倘若不是教主英明,他这条小命早就没有了! 李有悔瞪着李遥,用眼神藐视着他。像面前这个皮相俊美的男人,定然没有过过那般水深火热的日子,他能体会他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心情? 李遥笑了:“别这般看着我。我虽长得好看,但决没有断袖之癖的爱好。” 呸!李有悔用眼神狠狠地呸着李遥。 眼看林统领将场面控制得差不多了,李遥又悠悠道:“我家大爷与神勇将军是自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可如今,那神勇将军竟然毫不知廉耻,想夺了我家大爷的结发妻子。此等行为,着实是人神共愤。” 李有悔:“……”他家教主之前还想着抢别人的夫君呢。不,但凡余曜曜说的做的,都是对的。他才不会承认,余曜曜的行为与卫苍相差无几。 李遥不慌不忙:“我可以放了你。” 李有悔:“!” “我方才问,你们善心教都做了什么,你不服,我此次将你放走,是想让你好好看看,你心目中洁白无瑕的善心教,到底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朝廷官员犯了错,还有律法处置,你们善心教呢?上梁不正下梁歪。” 李有悔几乎要怒喊出来,只可惜,口中的牛粪融化的速度太慢。 这次随李有悔来运粮的,是刚刚被吸收为善心教教徒的流民,本就还有几分犹豫,此时听得是太子殿下亲临赈灾,一颗心又动摇了几分。又见林统领将几个麻袋的谷子搬出来,让他们检验过的确是未曾碾压的稻谷后,当下纷纷道:“我擅碾谷,又快又好!” 太子的暗卫虽然擅武艺,但擅碾谷的还真没有。当下林统领大加赞赏:“我们农民兄弟,便是好样的!待我禀了太子,太子定然会论功行赏。” 李遥觉得,林统领倘若不做太子的暗卫,而是去做别的官职,定然能位极人臣。 局面已经完全控制下来。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流民与暗卫,欢天喜地搬起稻谷来。 李有悔一双眼沉沉,看着欢天喜地的流民。 融化的牛粪有一股子臭臭的味道。李遥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移动了半步,而后用匕首快速地将捆着李有悔双手的绳子割断。 而后,还体贴地递给李有悔一方洁白的帕子。 李有悔用帕子抠掉嘴中的牛粪,深深地看了一眼李遥:“你会后悔的。” 他飞快地走了出去。 林统领缓步走过来:“李大管事。” 李遥拍拍手:“林统领,你不会怪我放走他罢?” 林统领有些莫名地看着他:“那人看着是个小头目,任务没达成,自然有他们的人惩罚他。他此时又毫发无损地回去,定然遭人猜疑。李大管事这一石二鸟之计用得甚好,我为何要怪李管事?” 李遥:“……”怪不得林统领是林统领啊…… 李有悔毫发无损地出了明远镖局大院,才走了不远,余曜曜便出现了。 “失败了?”余曜曜淡淡的眼神带着少见的狠辣。 李有悔一怔,正要解释,有人从旁侧走过来,站在余曜曜身旁:“年轻人嘛,经验不足,偶尔一两次失败也是正常的。” 是神勇将军卫苍。只见他脸色带着一丝苍白,一脸的假笑。 余曜曜假装很不在意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还伤着,出来做甚?”她那一刀虽然没触及要害,但是也让他受了不少苦。想起昨晚他温柔小意的样子,余曜曜觉得很受用。但她还是很清醒的。她很清醒地省得,如今卫苍对她的温柔小意,一切都是因为她是善心教教主的原因。 呵,男人。 卫苍她是要的,顾闻白她也不会放过。余曜曜不动声色,望着李有悔:“他没有尽力。” 李有悔这次没有辩解,只垂着头:“任由教主处罚。” 余曜曜道:“这一次的处罚便算了。我还有别的任务交待你,你这次须得戴罪立功。” 李有悔心中欢喜,教主心中,果然还是有他的。 只听余曜曜缓缓道:“待他们碾好米粮,你便将这一包药粉,洒进他们炊饭的锅中去。”她的手上,是一包份量十足的药粉。 这药粉,是雅夫人给她的。听说,此物人吃了不会死,但是会变得像野兽一样癫狂、六亲不认。 在旁侧的卫苍目光闪烁。呵,原来吴王与余曜曜同样也达成了协议。有意思。 李有悔接过药粉,朝余曜曜行了礼,退进了巷子中。 偏僻的巷子中没有光线到达,有些许灰暗。李有悔首次觉得,自己怀中的药粉,犹如泰山般沉重。原来,女人狠辣起来,是那般的面目可怖。 夕阳西下,余曜曜与卫苍仍旧在外头站着。 “你为何不派人将太子劫持了?”淡淡的唇瓣,说出的话来能吓死路人。不过,此时的灵石镇,有如死气沉沉的镇子,除了在路边呻吟的流民,没有旁的人。 卫苍俊目星眸,两撇小胡子微微晃动:“他没有军队,只有几个暗卫,便是寻顾闻白做靠山,也活不了几天了。吴王,可是很想念他呢。我不妨,让他们兄弟相残,我再做一回渔翁。” 余曜曜眼睛睨他,带着一丝恼恨的醋意:“我看你便是想着那个女人……” 人字还在她口中,男人一挑眉,便将她抱起,声音带着威胁:“女人,你我不过是半斤八两。”她念念不忘顾闻白,别以为他不省得。 余曜曜的手,撑着卫苍矫健的胸膛,忽而脸红心跳起来。 她还记得,在深山密林的那个晚上…… 第226章 那个让她永生难忘的晚上,少年的羞涩与好奇,她的大胆与挑拨,二人不断地探索着,彼此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 她还记得,那个晚上,外头的狼嚎了一夜,山洞里头的火光燃了一夜。 最后二人精疲力尽之际,少年在她耳边道:“曜曜,你要记得我。” 可最后,她还记得他,他却将她忘了。 看着余曜曜双目迷离,卫苍勾了勾唇,他靠近余曜曜的耳侧,炙热的气息喷薄在她小巧的耳朵上。 “若不是你捅了我这里一刀,说不定我们早就相见甚欢了……” 他的气息将余曜曜的耳朵撩拨得比天边的红霞还要艳美。余曜曜向来淡淡的眉眼忽而变得生动起来,几乎春色满园关不住。 不过,很快地,她的面色又淡淡起来:“卫将军,这儿是街上。” 卫苍哈哈一笑,将她抱得高高的。女人娇小,他高大,他满脸宠溺地看着女人,任谁看来,俱是一幅恩恩爱爱的场面。 他道:“若是我们以后成功了,我为王,你为后,各玩各的,互不干涉。” 余曜曜不动声色地掐了一把他腰间的软肉:“死鬼,你想得可真美。” 卫苍一怔,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声猖狂又恣意。 一辆马车缓缓驶过来,那是吴王的座驾。 雅夫人撩了帘子,伸出头来,问卫苍:“卫将军,我女儿还好吗?” 吴王坐在里头,看不清表情:“卫将军,一起去踏青。” 他们言笑晏晏,仿佛真的要去踏青。 卫苍望了一眼沉沉偏西的日头,没有回答吴王。 马车出了灵石镇,往郊外去的时候,小道旁坐着几个表情呆滞的流民。雅夫人将帘子放下来,道:“太子弘果真会来吗?” 吴王垂下眼,望着面前的尸体:“终究是结发妻子,他不怕被人诟病,便不来。” 雅夫人尖利的指甲紧紧扣着掌心。吴王心中,始终是有着卫碧娥的。尽管他不承认。那日告诉卫苍要将卫碧娥剖腹,其实并没有。如今对太子弘宣扬要将卫碧娥下葬,尸体用的却不是卫碧娥的。 卫碧娥的尸体,仍旧好好地藏在冰窖中。 太子弘是光明正大的来灵石镇,可他吴王,不是啊。可他偏生还要拉着卫碧娥的名头行事,这是昏了头罢。 雅夫人想了又想,仍旧不知如何劝服吴王。吴王清醒的时候,固执得让人寒心。不就是一个女子而已,犯得着吗?世上貌似卫碧娥的人那么多,他寻了那么多在身边,为何还记着那个死透了的? 吴王要将卫碧娥的尸体拉到外头小山坡葬掉的消息,是在黄昏时分才传到太子弘耳中的。彼时林统领刚刚扛回半袋米,欲让辛嫂子炊了。太子弘不顾自己身份高贵,挤在灶房中,亲自洗米,亲自生火,把辛嫂子急坏了。这人一看便不擅庖厨之事,万一把灶房烧了可咋办? 当太子弘好不容易升了火,等待着米饭熟透的时候,一个暗卫走了进来,附在林统领耳旁,悄悄地说了这件事。 林统领一怔。 原来那喻明周说的,果然是真的。 这吴王昏了头了,殿下都没有追究他为何出了封地,他却偏生还要来招惹殿下。想起当年太子与吴王你争我斗,双方不省得折进了多少条人命。便是他的师傅、师叔亦是折在那场没完没了的斗争中。 米饭的香气四溢,水汽腾腾,太子弘起身,将位置让回辛嫂子,一边用帕子擦脸,一边道:“说罢。”此时,他眉目间敛了十足十的威严,以及浑身散发的贵气,唬得辛嫂子频频侧目。这人,明明方才还似山野村夫,怎地一起身,就好似换了一个人。怪瘆人的呢。 林统领斟酌半响,还是如实说了。 太子弘垂着眼帘,没有回应。他负手走出灶房,缓缓穿过庭院。此时金乌西坠,将庭院洒得一片金黄。其实此事他早就放下了,不管卫碧娥是否与吴王有私情,他都不会在意了。他本来对男女之间的情爱便不大看重,当年气的,是吴王不顾皇室尊严,弄成让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谈。身为亲王,怎么可以这般行为无状,将自己那点私事传遍整个朝野呢。 林统领跟在后头,有些忐忑。 去吧,那吴王不省得有什么毒计;不去吧,定然叫那吴王看小了。 太子弘仍旧缓缓走着,他走了一圈儿庭院,也没有一个人出来看他。 “他们,都哪去了?” 一个暗卫终于忍不住了:“他们说吴王欲在自家的坡地中葬人,是以全都跑去理论了。” 咦?还有这般操作? 吴王此刻有些风中凌乱。他原来想将太子弘引出来,狠狠地羞辱他,却没成想,会遇到这样的局面。 他们的马车才到了外面的坡地上,侍卫才高高举起锄头,还没来得及下锄,便被人喝住了:“你们是何人?要作甚?” 几个农夫模样的人戴着斗笠,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个个恶狠狠地盯着举着锄头的侍卫。 不过是几个农夫而已,侍卫不屑一顾,唬他们:“老农,莫要多管闲事!” 农夫拧着眉:“这可是我们东家的土地,我们自然要管!” 吴王有些不耐:“给他们一些钱财,莫叫他们误了事。”能用武力、钱财解决的事情,便不要多说。他此刻还是想以和为贵的。 当侍卫掏出几块碎银扔给农夫时,一直尾随着吴王车驾的流民顿时围了上来:“贵人,行行好,小的们许久没吃的了……” 那些农夫面对碎银,纹丝不动:“这是我们东家的土地,预备留给这些无家可归的兄弟们种地的,区区一点银两,怎地就能埋下不省得是不是患了染疾的尸体。” 土地是留给他们的!流民们顿时群情激动,也学着与农夫们一道嚷嚷起来:“这是我们的土地,不能随便埋尸体!” 这一嚷嚷,渐渐聚集而来的流民越来越多。 眼看天就要黑了,该来的人没来,不该来的人来了一堆。吴王一恼,便要叫侍卫们动武。可不知怎地,那些流民在混乱中,竟然将那些侍卫摁倒在地上,使劲儿地浑水摸鱼起来。 甚至还有流民要爬上车驾,企图将车驾上包金的东西给抠掉。 吴王气得直哆嗦。 第227章 幸好,那些流民被坐在车辕上的淑夫人几脚便踢了下去。 吴王仍旧哆嗦着,哆嗦着,他的目光开始涣散,而后又不停地打着寒颤。雅夫人一直抿着的唇角放松下来,轻轻地往上扬。 她伸手去握吴王的手,柔声安慰道:“殿下,这些人不过是一些渣滓,便让他们多蹦哒几下。”另一只手却轻轻地从腰间的荷包里捏了一点药粉,预备给吴王闻上一闻。 吴王忽而推开她的手,咬着牙:“贺小新!姜弘怎地还没有来?” 一张娃娃脸从旁侧露出来:“殿下,消息早就递到了。相信太……那人很快便来了。”他是吴王到了封地才跟的吴王,对吴王与太子弘那些过往并不是很清楚。而且他打听过了,以前跟着吴王在京城的那些幕僚,全都死于非命了。 贺小新心想,定然是他们学艺不精,才被太子的手下给弄死了的。 他还没有见过太子弘,心中也充满了期盼。对于能在吴王身旁效命,他内心是狂喜的。假若太子弘以后继承了大统,那么他预备见到的,便是将来的帝王。想想便激动啊。也不是他对自家的主子不忠心,实在是从一些迹象来看,吴王对那个位置,似乎不是很有兴趣。他的兴趣,在于寻找与卫碧娥一样的脸,反反复复,年复一年沉迷在卫碧娥的魔咒中。对于不求上进的主子,贺小新其实是有些苦恼的。大鹏能不能展翅,在于主人的英明。 得到贺小新的承诺,吴王放松了意志,抓起雅夫人的手,便使劲儿地闻了起来。 雅夫人愕然。吴王竟…… 惊愕间,她瞧见吴王嘴巴微微挪动,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贱人……” 雅夫人一颗心,开始扭曲起来。她呕心沥血,为眼前的这个男人毒死了自己的丈夫,抛弃了自己的女儿,不分日夜地研制毒药,到最后,却换来了这个不堪的评价。 她才不是贱人! 太子弘一点儿都不着急。他慢吞吞地就着火腿,用了三碗白米饭,才心满意足地放下饭碗,照旧负手出了灶房。 他没有车驾,自然是用两条腿走着去外头的坡地。 夜色朝着大地罩了下来。风微凉,细细嗅一嗅,似是有血腥的味道。街道上,穿着盔甲的士兵虎视眈眈地巡逻着,背上的大刀擦得铮亮,在火光中时不时闪着刺目的光。 明明是一个普通不过的小镇,却生生有一种风声鹤唳、血雨腥风的感觉。 林统领警惕地望着四周,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刀鞘。这种场景,太刺激了! 剩下的暗卫也同样的忐忑。 唯有太子弘不慌不忙,一双腿,不紧不慢地挪动着,似是吃得太撑,是以才走得这般缓慢。 神勇军并没有动静,任他们一行数十人缓步走过了灵石镇。 良久,余曜曜依偎在卫苍胸前,温声细语道:“眼看着鱼肉走出了自己的手掌心,还真是难过。” 卫苍眯着眼,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唔,长期缺少保养,似乎不怎么柔顺。他笑道:“再过几日,便由你大杀四方。到时候,可要留给我们神勇军几条人命。”他是不敢轻举妄动,是因为再往西去八百里,便是异姓王燕王的封地。那燕王坐拥十万大军,是个喜怒无常的,此前他便派人游说过他,但燕王的态度却模棱两可。许是他给的诱惑还不够多。但这次,他派去的人一定能说动燕王。只要几日,再几日……这平静的小镇便狼烟四起了。 余曜曜像一只收起了爪子的猫儿,被他轻轻抚着,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也不省得她吩咐李有悔的事情进行得如何了。一想起那些流民吃了有毒的米粮,便变得痴狂,她便莫名地兴奋。 靠着一双腿走到郊外的坡地,太子弘觉得自己的一双腿都快要断掉了。但还是挺值的,方才吃得极撑的胃如今好受些了。 坡地上倒是热闹,火光四起,挤了不少的人。还有几辆车驾,远远看去,不像是有什么纠纷,而是在进行什么篝火大会。 太子弘眯着眼,寻着顾家人的身影。 林统领朝手下抛了个眼神,须臾后,忽而有暗卫传话过来:“顾家的人在西北方向略高的地势上。” 反正都走了那么远了,也不差这一点路程。太子弘一鼓作气,再度摆动双腿,吃力地往西北方向走去。 还没有走近,他一眼望去,便瞧见了小瓜小果,还有门房张大富,跑腿的毛瑟瑟与毛茸茸,还有卫真与卫英。 倒是没见顾闻白的身影。 暗卫又适时地凑过来:“禀殿下,顾公子在马车上,与顾太太在一起。” 哦,在顾家溜达的时候,他是听过几耳朵,顾公子似乎是个妻管严。妻管严啊……太子弘恍惚地想起好些年前,刚刚新婚不久的卫碧娥面无表情地劝他:“殿下万万不可玩物丧志。” 啐,怎地又想起卫碧娥了。 哦,着实是因为吴王今儿用卫碧娥来诱他来此。 太子弘目光悠悠,顺着林统领的指向,看向吴王的车驾。只见车辕上坐着一个带着面幂的女子,身握一把长剑,倒是有几分江湖女侠的味道。 他看了一眼林统领。 林统领略一迟疑,太子不是曾下令不再关注吴王身边的人了吗?这是? 林统领正略愁,又有暗卫来报:“殿下,顾公子恭请您过去。” 太子弘的眉眼微微展开,笑了起来,顾闻白还算上道。 他正要挪动步子,忽而坐在车辕上的女子动了。 她娇柔的身子掠过暗夜,掠过人群,欲落在太子弘面前,却被林统领拦了个正着:“大胆!” 那女子戴着面幂,瞧不清面容,语气却是娇笑的:“大爷来了,二爷好高兴,特让妾身来迎接大爷。” 太子弘为长,吴王为次,在外头,她这样的称呼,也没错。 却偏生有人直呼:“太子殿下来了!太子殿下来赈灾,救我们来了!” 一直凑热闹的老百姓闻言,竟然齐齐伏地,嚎哭着:“太子殿下,您可要救我们啊!”一时之间,除了吴王与顾家的车驾,竟然黑压压地伏了一地。 夜风猎猎,太子弘抬眼,与不远处的吴王遥遥相看。 有人嫌热闹不够大:“太子殿下与吴王殿下,果然是兄弟情深,羡煞旁人。” 说话的,竟是顾闻白。 第228章 只见顾闻白站在车辕上,身影俊秀挺拔,温润如玉,星眸飞扬,唇边一抹微笑,手中还摇着一把扇子。 不知怎地,林统领忽而想起一句话来: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据他做暗卫多年的经验总结出,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书生,尤其是得了权势的书生。他们会让你死得出其不意。 他不由自主地替自家主子担忧起来。从殿下来了灵石镇,他们就没占着什么先机,也没占着什么有利的地形。前有狼后有虎,殿下竟然一点都不担心。 咏春咏梅扒在窗边,看着自家大爷不停地摇着扇子,不禁道:“这夜里,怪凉的呀,大爷为何摇扇子?” 苏云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咏春咏梅不省得,自家大爷的那把扇子,可不是普通的扇子。扇面可是她亲手画的,上头还有她题的字呢。她原来还寻思着那幅画哪里去了,原来被狗男人做成了扇子。 她微微笑着,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望着那道身影。当顾闻白定下这个计策时,她还有几分忐忑。不过,如今她了悟了,乱世枭雄,拼的便是谋略。他们虽是被迫参与进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中,但也不能死得糊糊涂涂。 便是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了无所憾。 不对,便是死,也要拖着那些坏人一起。 “吴王?吴王在何处?”那些流民抬头,疑惑地望着。可真是太好了,官家的两个儿子都来了灵石镇,他们有救了。那善心教之前还诓骗他们,道当今官家昏庸无道,怎会顾得上他们这些蝼蚁一般的生命。看来善心教那些人,不是好的。这些话不省得从何人口中说出,在流民中传得极快。原来流民中还藏了几个善心教的老人,见状也不敢反驳,只得附和他们。 吴王本来是要遮遮掩掩的,不能让旁的人发觉他来了灵石镇,如今被顾闻白高声点出来,正犹豫,忽而见太子弘随着淑夫人朝他了过来。 太子弘自然没立刻到吴王身边去,而是走到显眼处,朝顾闻白遥遥地招招手:“有劳顾老师了。” 他声音虽低沉却有力,神态流转间,自有一股久养的贵气。身上穿得虽朴素,可浑身贵气流转。再加上身后跟着的林统领与数十沉默不语的暗卫,不用多说,便让人觉得,他便应是太子了。 哼,林统领特地让暗卫们将身上的令牌露出来,那等特制的皇家之物,人还没有细看,便先怯了胆。 顾闻白微微一笑,答道:“太子殿下一心为老百姓,草民这点劳累,算不得什么。” 太子弘是个妙人,一点便通:“父老乡亲们,我来迟了。不过,我早让顾老师先一步将事情安排妥当,在后日日头落山之际,我便能保证,父老乡亲们都能得到妥当的安置。不仅有粮可充饥,有衣可蔽体,还有田地可耕种。大伙都看到了,灵石镇人杰地灵,你们可愿在此安家落户?” 他话音落下,流民们都静悄悄的,没有吭声。 有人大着胆子,颤着声问:“太子殿下,您说的可都是真的?” 太子弘不愧是当了多年太子,脸上挂着让人信服的微笑:“自是真的。此等事宜,皆有吴王与顾老师负责,若是他们二人对各位有所怠慢之处,或是假公济私,大伙尽可以来寻我作主。” 太子不愧是太子,四两拨千斤,既将自己上升到了光芒万丈的高度,又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吴王哼了一声。不过,他这一声,哼得极低。姜弘不要以为,他这样做便让他感恩戴德。他永远都欠着他。 贺小新在外头道:“殿下……可否……” 吴王的眼神微动,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现在动手,没有胜算,还让卫苍渔翁得利。他虽然不喜姜弘,但更讨厌卫苍。他偏生不让那卫苍好过。这天下,还是姓姜的好。 马车里的苏云落也哼了一声。之前那太子的种种表现,像一位憨厚老实的中年人,可如今,哪里还有半点老实的样子。若是他做了君主,还不定让那些大臣是如何的阴沟里翻船呢。 她这一声哼哼得不低,顾闻白听到了,俯下身进了马车,与她四目相对。须臾后,二人脸上同时露出一丝微笑。 咏春与咏梅仍旧扒在窗旁看着外头。 “那果真是太子殿下?”咏春却有些失望。这太子的年纪都可以做她爹了,看着也不俊秀,哎,可真让人失望。咏梅撇了撇嘴:“不就是那晚来修门的木匠大叔。” 苏云落严厉地提醒二婢:“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切切不要看低了别人。”尤其是皇宫中的人。那深宫后院中的一只蟋蟀,极有可能比外头的人的肠子都要绕多两圈。 吴王终于下了车。 他穿着比太子弘贵气得多,比太子弘俊秀的脸上多了一股风流倜傥的味道,但浑身亦透露着皇室的贵气。他脸上微微笑着,朝流民们微微点头。 流民们一晚上忽而见了两位遥不可及的人物,有人竟然痛哭起来:“此生见得二位贵人天颜,草民这辈子死而无憾。” 顿时又哭声一片。流民们不停地说着感激的话语,痛哭流涕,感恩不已。 卫英在隐蔽的地方撇了撇嘴。明明他们应该感恩的,是大爷与太太。卫英万万没想到,太太在灵石镇上置的地,竟然比大爷的还要多。几乎可以说,整个灵石镇,除了一些大户的田地外,基本上全是太太的了。 太太,竟然比大爷财大气粗得多…… 卫英不由自主地想,若是以后大爷与太太吵架,他该不该帮大爷。毕竟,如今他们的月钱,可都是从太太的账上划的。 再哭下去,天都快亮了。 卫真领着十来个管事,手上捧着空白的帐册,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大伙可到我们这里来登记姓名,凡是登记了的,可以到这边领取馒头两个,衣衫一套。过了今晚,凡是账上有名的,想在灵石镇落户的人,便可以免租田地耕种十年。但凡过了今晚账上无名的,不可以租种田地。太子殿下有令,凡是在灵石镇安家的,每户赏赐五两安家银。” 他声音朗朗,穿透夜空,极快地传遍了整个灵石镇。 不要说真正的流民动心了,便是连善心教的人都蠢蠢欲动。甚至有些神勇军听了,眼神俱是止不住的渴望。有些人终其一生,都不能赚得五两银! 这等优厚的条件,是要何等的财力才能做到! 流民们再度痛哭起来:“草民们谢太子殿下天恩!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吴王的脸沉了下去。 他不蠢,哪里不省得,这些俱是顾闻白的手笔?没成想,竟然被太子弘捞了只肥羊。 消息传到李有悔耳中时,他手上的药粉包已然空了。 第229章 不仅有粮食可分,还有馒头可领,还可以在灵石镇安家落户,有一笔五两巨款的安家费! 正在焦急地等待着米饭熟透的流民有些犹豫不决。过了今晚可就不能免租了!要知道,免了十年的田租对农家来说亦是意味着一笔极大的钱财。 横竖,米饭熟了,也没有人会来偷吃罢。太子殿下可说了,粮食人人有份,何况还蒸了那么多。 不如,先到外头的坡地去将名字登记了,再回来吃也不迟。 不省得谁带的头,率先朝野外奔去,还喊了一声:“听说去迟了没有份了!” 方才还挤在几个大灶旁,也不嫌热的人们瞬间便走得干干净净。 李有悔也混在人群中走了。 大灶旁只剩下几个老妪守着火,她们老了,地是耕不动了,太子殿下这般心善,定然不会不管她们的。 米饭的香气随着夜风飘散着,钻入神勇军的鼻子中。 这新碾的米,用柴火慢慢烘着,听说每锅里头还切了几片薄薄的火腿,火腿的香气融进米饭中,闻起来越发的诱人。 一个士兵忍不住了:“怪香的。像我阿娘做的饭。”还是一年才能做一次的那种。正因为稀有,是以才念念不忘,刻在血肉里,骨子里,便觉得那是故土的味道,阿娘的味道。 其实,他还没有吃过火腿呢。 但他却固执地认为,那就是他阿娘做的味道。 其余的士兵没说话,但都在咽口水。 有人悄声道:“不如,我们将这几个大灶的饭吃了。” “这样,好吗?”有人犹豫。他们见死不救就算了,还要抢人家的粮。 “没听那人说吗,那边还有两馒头可领。真不省得这些人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碰上太子殿下亲来赈灾。” 米饭的香气渐浓。香得有些过分了。 士兵们发誓,他们的口中不断地分泌出口水,着实是火腿饭的错。 一个老妪掀开锅盖,自言道:“我活了一辈子,还没有煮过这么好的米饭,实在是太香了。” 几乎晶莹剔透的米饭上面烘着薄薄的火腿片,还有风干的肉,着实让人难以抗拒。 老妪还没有反应过来,锅盖还拿在手上,整个人便被扛到一旁。 神勇军之所以叫神勇军,是以骁勇善战出名的。此时他们将整个大锅米饭挖走的速度,比起砍掉敌人的首级速度过犹不及。 他们贴心地给老婆婆留下了几块锅巴。 老婆婆们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喊:“要命的神勇军哟,竟然打劫老百姓……” 灵石镇外的坡地上,临时支起了十几个帐子,流民们排成了长龙,管事们忙得不可开交。本来黑漆漆的郊外倒是灯火阑珊,热闹非凡。 太子弘背着手,站在夜风中,没有再朝吴王踏过去一步。他是长兄,又是太子,没有向吴王低头的道理。走到这里,已经是他最大的忍让了。 吴王由雅夫人、淑夫人伴着,朝太子走过来。 夜风猎猎,将两位夫人的面幂不断地吹滚着,她们的面孔犹抱琵琶半遮面。太子弘对女人一向不感兴趣,只看着吴王。 太子弘不感兴趣,二位夫人却将面幂取了下来。只见通明灯火中,二位夫人的面孔竟好似双生般一模一样。只不过雅夫人的面孔倾向小家碧玉的气质,而淑夫人却是英气逼人。 太子弘愣了。她们的脸……吴王对卫碧娥,还真是让人恶心地执着啊。斯人已逝,他寻来这些容貌一样的女子,到底有何意义? 二位夫人恭敬行礼:“妾身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弘有些不自在:“免礼。”不得不说,这二人与卫碧娥长得极为相似的面孔,成功地让他感到十分的不自在。 二位夫人走到一旁去,吴王睨了一眼林统领,林统领纹丝不动。太子弘温和道:“都是自己说,阿宁,你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吴王的脸上忽而染了一层薄怒:“别这般假惺惺的。我让你独自来赴约,你却为何弄出这般动静来?碧娥便在马车里,你竟是让她至死,都不得安宁。” 太子弘静静地看着吴王,不发一语。 太子弘的不回应,让怒气冲冲的吴王似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般无力。吴王越发的气愤了。姜弘!当年,当他放出他与卫碧娥情投意合的消息时,姜弘也丝毫不在乎。他那个人,便是这般的薄情寡义,无心无情!吴王红了双眼。 “沽名钓誉的家伙……我会向阿爹禀明,你强迫富商捐地捐银……给你作假政绩……”吴王眼中似是染了一丝痴狂。 林统领咳了一声:“殿下,顾老师过来了。” 太子弘早就不耐听吴王这些个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见状忙不迭地转过头去。 只见顾闻白摇着他那把扇子,迎着他们走了过来。后头的卫英恭恭敬敬地捧着一个大木匣子。 吴王双眼变得通红,他低吼着:“姜弘!”说着,他便要扑过来。 林统领脸色一凛:“吴王殿下,请自重!”他用手拦着欲扑过来的吴王。 太子弘的脸色也不好看起来。他一向贵气温和的脸上敛了一丝嘲讽:“姜宁,是你将卫碧娥掳走,让她名誉尽毁,让她客死他乡,让她这辈子,再也回不了京城。该内疚的、该为此付出代价的是你,而不是我!” 他瞟了一眼雅夫人与淑夫人:“你寻了那么多相貌与她相似的女子又有何用,终究都不是卫碧娥!” 是啊,她们都不是卫碧娥,可她们都有卫碧娥的影子!可怜卫碧娥,死之前挂念的,仍旧是眼前这个薄情寡义的人!她死得太不值了! 吴王咬着牙:“你可省得,碧娥她怀了……” 恰在此时,顾闻白缓缓走到他们跟前:“太子殿下,这是田契与欠条,请您过目一下。” 卫英恭敬地打开木匣子。 只见里头是一沓沓田契。太子弘唇角的笑僵硬了,不是说好的,一起做他的幕僚吗?怎地这么快便要算账了?败家,败家! 见顾闻白过来,雅夫人略略走近一步:“听说,贵太太的黄泉之毒解了?” 顾闻白看向她,眼中尽是寒意。 雅夫人笑了,她笑的时候,一对虎牙特别的明显。 “贵太太起的名字,很恰当啊。黄泉之毒,是不会有解药的。便是能暂缓了症状,也不过回光返照。” 顾闻白的眉峰微微拧起。落儿所中的毒被解之事,并没有多少人省得,这雅夫人是如何知晓的? 雅夫人笑得张扬而得意:“听说近来贵府在办丧事,许是你们买多几副棺材,那棺材铺子的掌柜,还能与你们便宜一些呢。” 见顾闻白的表情仍旧没有大的波动,雅夫人的笑容越发的深:“妾身大胆推测,贵太太,怕是熬不过三日了。” 第230章 顾闻白的眼神忽而变得幽深起来。 雅夫人本来是直视着他的双眼,此时却觉得一股寒意从后背爬起。她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却又对上旁边卫英的怒目。 不过是一个书生,一个武夫,有何可畏惧的?雅夫人又将视线转回来。 却见顾闻白朝太子弘深深一揖:“殿下,倘若有人下毒,毒害您的妻子,那人可否触碰了律法?” 太子弘负手,爽朗答道:“自然是触碰了律法!应当将此人绳之以法,用以剐刑!如此心肠歹毒之辈,如何能存在我朝之内!” 顾闻白颔首:“殿下公平公正,乃是我朝之福分。卫英。” 卫英将木匣子往暗卫手上一放,撸起袖子就抓向雅夫人。 雅夫人此时才反应过来,她往吴王身边直躲:“妾身乃吴王的夫人,你们这是以下犯上!” 林统领悄悄地伸出一只脚,将雅夫人绊倒。一旁的淑夫人倒是看见了,可她忽而将视线调向别处,欣赏着远处暗沉沉的夜景。别以为她不省得,雅夫人用药物控制吴王,哼,她活该。 雅夫人跌在地上,盈盈泪水充斥双眼,她哀哀地看着吴王:“殿下,救阿雅!” 吴王早就被林统领牵制着,他虽然癫狂,可哪里敌得过林统领的钳制。 他口齿开始不清晰起来:“阿雅……雅……”淑夫人轻轻上前来,扶着他:“殿下,有人相请阿雅去商议事情,一时半会回不来,我们先回去罢。” 太子弘看着流口水的吴王,唬了一跳:“这是?” 顾闻白垂眼,看着地上的雅夫人:“殿下,此女狠毒,先是毒害吴王,再毒害我管事之女、我的妻子,实在是罪大恶极。为了不让她再祸害别人,还请殿下将此女交与我们,将她软禁起来。” 雅夫人忽而疯狂地笑了起来:“将我软禁起来,也没有解药。凡是中了毒的,都必须死!” 淑夫人上前,狠狠地打了她一个巴掌:“疯子!吴王你也敢害!”她这一巴掌打得狠,雅夫人的脸顿时肿了,嘴角沁出血丝来。 “阿宁,阿宁是不会死的。阿宁,对,我在救阿宁……”雅夫人抚着自己的脸颊,喃喃自语起来。 太子弘看着状似疯妇的雅夫人,再看看流着口水的吴王,摇了摇头:“可悲。”原来吴王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了。吴王,已经不是自己的对手了。那么剩下的,便是卫苍与余曜曜了。 那具尸体最终还是被抬下马车,寻了一个不显眼的地儿埋了。听淑夫人说,那是吴王身边的惠夫人。性子最是温顺恭良,吴王让她死,她就死了。死去的惠夫人连副棺材都没有,用草席一卷,便草草埋了。没有墓碑,没有人守孝。或许过上几年,低低的坟顶便与土地一样高低,生出茂盛的野草来。 淑夫人默默地看着那坟,忽而想到了自己的以后。她不过是吴王纳进门的众多夫人之一,没有子女,没有名号,只占了一个夫人的位置。或许有一日,她年老色衰,无力再举起手中的刀剑,那想害她的人,便不再有所顾忌。 吴王仍旧流着口水,叫着:“阿雅……阿雅……” 淑夫人一狠心,手上用了力,将吴王劈晕了过去。 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该启程回去,洗洗歇了。林统领捧着装着田契与欠条的木匣子,问太子弘:“殿下……” 太子弘一直看着顾家的马车,厚着脸皮:“我着实走不动了,要不跟顾老师挤挤?”说着抬腿往顾家的马车走去。 方才的动静苏云落没听着,她有些困顿了。坡上凉意十足,她身上披了一张薄薄的毯子,正适合假寐。 这一假寐,却是沉沉地睡得好香。 许是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竟陷入纷乱的梦境中。一会是赵栋的脸,后头跟着杨玉丹,杨玉丹手上抱着一个娃娃,白白胖胖的。二人一起嘲讽她,老姑婆,没子女,没丈夫……一会是九姨娘的脸,巴巴地看着她,手上同样也抱一个娃娃,却是面黄肌瘦。九姨娘说,太太,你怎地还不回来,那十三姨娘不给我们饭吃……赵家家大业大,怎地会不给饭吃呢?苏云落追着九姨娘,问她,九姨娘却只顾着哭唧唧的。 嚯,都什么时候了还哭!苏云落想骂九姨娘,想带着九姨娘去寻赵栋理论,才走到半道,便遇上了杨玉丹…… 她还没来得及质问,杨玉丹便扑上来,抱着她一顿晃,将她晃得头昏眼花,竟一个不慎,便跌落荷池中。她慌得脚一用力,便踩在了一块石头上。 她狠狠地用力踩了那块石头。 那块石头忽而讲话了:“落儿……” 嚯!她唬了一跳,猛然睁开了眼睛。眼前哪有什么杨玉丹,是一张俊秀的男人的脸。脸上神情焦灼:“落儿,落儿,你可有哪儿不舒坦?” 她昏昏地,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她的双眼恢复清明,纳闷地问他:“为何这般问?”她将毯子捞起来,裹在身上,“马车里睡得不舒坦。” 腰酸背痛的。 顾闻白先是紧紧地盯着她,而后叹了一声,将她揽如怀中搂得紧紧的:“那雅夫人,许是在唬人……” 苏云落莫名:“发生了何事?” 顾闻白不愿她担惊受怕,只道:“那雅夫人被我们抓起来了……” 话还没说完,忽而太子弘在外头说道:“顾老师,可否能让我搭个便车?我,我不坐里头,我坐车辕便好……” 顾闻白拧了拧眉。 这太子,脸皮也怪厚的。 苏云落攥了攥他的衣襟,悄声道:“横竖我也睡累了,不妨我们下来走一走?车驾便让给他罢。” 她眼睛亮亮,含着一丝狡点。 于是,太子弘顺利蹭到了车驾。林统领仍旧捧着那个木匣子坐在马车中。二人一时相顾无言,待马车行了一刻钟,外头暗卫来报:“禀殿下,顾老师与顾太太……往深山老林去了。” 忽而听得骏马疾蹄,有人喘着气高声喊道:“镇上的神勇军疯了!” 不知怎地,太子弘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 第231章 初夏夜深的密林,吱吱呀呀的,虫儿在叫唤。或许是猫头鹰在叫,或许是清醒的蛇在缓缓游动。 两盏灯笼昏昏地映着往深山老林蜿蜒的山路,初生的野草在风中摇曳。 苏云落的脚步慢了下来。 她的气息有些喘。顾闻白揽着她单薄的肩,一颗心忽而收得极紧。他没看苏云落,也省得她慢慢开始变得虚弱。 再往前行了两步,苏云落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微微抬头,看向揽着她的男人:“三郎,我走不动了。我们,就在这里歇一歇罢。” 顾闻白点头:“好。” 咏春咏梅往稍远处走了些。 苏云落轻轻依偎在顾闻白胸前,低声道:“我们……似是还没有一齐出游过呢。” 顾闻白揽紧她,也低声道:“待事情了结,我们便到外头去游玩。” 苏云落不同意:“夏日炎炎,日头太烈,不好。” “那,秋日可好?” “秋日太干……” 顾闻白无可奈何:“冬日太冷,出去一趟,笼箱都得带上好几车。” 苏云落蹙起柳眉:“那,还是哪都不去好了。便待在灵石镇,直到垂垂老矣。” 一直默默在一旁的雅夫人恨声道:“说得好似你还有命活到老似的。”这一对男女,脑子怕是坏了。三更半夜的到深山老林散步,也不怕被蛇咬了。此时的她,双手被反捆在后头,许久不走远路了,一双脚走得生疼生疼的。 卫英恨得踹了她一脚:“你这毒妇,没人叫你说话。” 雅夫人疼得叫唤了一声:“你再踹我,她也活不过三日。你们就等着办丧事罢。” 苏云落笑道:“我若死了,便叫你,以及你的女儿陪葬,可好?” 她的女儿?雅夫人笑了。晓晓在她心中,早就与路人没有两样。至于她自己……雅夫人冷笑道:“你死便死了,但我却还有用,我相信别人决不会让我死。”比如卫苍,比如余曜曜。 苏云落恍然,声音有些沙哑:“你是说,神勇将军与善心教教主会来救你?” 雅夫人昂首:“那是自然。我的毒方,只有我一人省得。”她忽而笑了,看向顾闻白的目光意味深长,“顾老师,你如此俊秀,值得更年轻更美的女子相配。比如我正值如花似玉般年纪的女儿。不妨如此,你放了我,你在太子殿下面前替我美言几句,我不帮那卫苍了,我弃暗投明,与你们并肩作战。你看,可好?” 苏云落抚掌:“雅夫人巧舌如簧,实在让人佩服。” 雅夫人经过方才的撕打,鬓发早就散乱,但此时她扬着头,眼睛睨着苏云落,鄙夷十分:“你不过一个寡妇,无权无势,要来何用?” 苏云落差些被气笑了:“你不也是寡妇,还瞧不起旁人了。也不怕朱大丰回来寻你报仇。” 朱大丰便是雅夫人谋害而死的亲夫。 好些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如今从苏云落的嘴中说出,雅夫人先是一怔,而后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在瑟瑟夜风中甚是瘆人,惹得咏春咏梅回过头来看她。 雅夫人笑得流下眼泪:“倘若世上真的有鬼,这世间便不会那么多不平之事了。大家,大家都可以叫鬼报仇了……” 一阵狂风吹来,将高高的树木吹得沙沙作响。 似在更远的地方,有年幼的稚童在喊:“阿娘,阿娘……”声音高高低低,顺着风而来,顺着风而去。 雅夫人蓦然止了笑。 方才是谁在喊阿娘?怎地有些像莹儿与素儿的声音?不,不可能,莹儿与素儿,明明在远在封地,王妃的身旁好好地养着……王妃对她承诺过,定然会好好对待莹儿与素儿的…… 苏云落忽而捂着胸口,咳了起来。暗色中,听得出她在强忍着更加剧烈的咳嗽。 雅夫人又笑起来:“顾太太,你若是相劝顾老师替我在太子面前美言几句,以后我便让我女儿,每年清明时节,替你上香烧纸,可好?” 苏云落用手紧紧捂着胸口,待咳意没有那么强烈,才问她:“你的莹儿不过才六岁,也算是皇室血脉,你便舍得让她服侍一个寂寂无名的老男人?” “老男人”顾闻白:“……” 什么莹儿?她说的明明是晓晓!却不过一瞬,雅夫人的面色便苍白起来:“你们识得莹儿?!”方才,方才,方才果真是莹儿与素儿的声音! 她的面孔忽而变得狰狞起来,挣扎着便要朝苏云落撞去:“你这毒妇!竟敢拿我的女儿来威胁我!” 卫英狠狠地将她拎回头:“你才是毒妇!小香也不过才七岁,你便要将她毒死!”他手劲大,一松手,雅夫人便跌坐在地上。 这一回,雅夫人倒是不出声了。 沉沉夜色中只回荡着苏云落的咳嗽声。顾闻白抚着她的背,冷眸注视着雅夫人:“你的二女儿,长得像吴王,她的右手食指上,有一弯月牙的疤痕。你的三女儿,长得像你。因为年岁尚小,至今还不会说话。” 雅夫人听着,唇角微微上扬:“呵,你们好歹毒的心,竟是连无辜稚童都不放过。” 她口口声声,倒是会指责别人。 四周静了下来。仿佛唱了半晚的虫儿累极,寻了地方歇去了。 “阿娘,阿娘……”方才的呼唤之声再起,这一次充满了恐惧,似是受到了什么威胁。雅夫人坐在地上咬牙切齿地听着。 她猛然抬头:“你们想诓我,没门!”她冷笑一声,“我阿雅,可不是什么见识浅薄的女子。这民间有一种人,口技了得,可仿千人千面。你们弄了这么的一个人,便想诓我的解药,可是痴心幻想!” 苏云落微微喘着:“你言下之意,这黄泉之毒,是有解药的了?” 雅夫人冷笑着:“便是有解药,哪又如何?我便是死,也不会给你的。哈哈哈,我最喜欢看的,便是恩爱眷侣阴阳两隔……” 忽而有人从旁侧蹿出来,用手捏紧雅夫人的下颚,狠声问她:“说,解药在哪里?!” 却是李遥。他俊目淬了寒冰,似是要将雅夫人千刀万剐。 雅夫人死死瞪着李遥:“我偏不说……你们,仗着是男子,便欺负我一个女子……要脸吗?” 李遥冷笑:“我李遥,向来不欺负女子,可是你除外。”他放开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的父亲,可是裘大常?” 第232章 雅夫人目光闪烁:“我不认识什么裘大常。” “裘大常,擅毒,年轻时游走于京城贵人之间,多次向京城贵人们秘密提供他研制的毒药。后来引起众怒,被驱赶出京,而后便销声匿迹了。我猜,他最后研制的毒药便是邪毒,最后效力的权贵是吴王。” 雅夫人微微昂头:“我不省得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阿爹,乃是药馆的大夫……” “灵石镇上的大夫?开的什么医馆?擅的是风寒还是妇科?”李遥似连珠炮一般发问。 雅夫人却是张口结舌,一句话都回答不出来。 “裘大常,是你的父亲。” 雅夫人微微垂头,仍旧冷笑,却不再说话。 苏云落在一旁咳得更厉害了。顾闻白紧紧揽着她,朝雅夫人厌恶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卫英,将她的两个女儿带上来。” “是。”卫英领命去了。 雅夫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了卫英一段距离,而后冷冷道:“没用的。我最爱惜我自己的命。” 忽而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她竟然如此顽固不化,便喂她一些毒药,让她也尝一下毒发的滋味。” 雅夫人下意识道:“怎么可能?我早就……”忽而,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紧紧地抿着自己的嘴巴,不再说话。 一个矮小的身影缓缓从暗中踱步而来,发丝如雪,面如孩童,竟是是一个男子。咏春咏梅唬了一跳。这,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童颜鹤发? 那男子扯开一嘴黄牙,朝咏春咏梅一笑:“孩儿们,想不想拜老夫为师习武?” 咏春咏梅猛烈地摇头。这都什么人呀,像鬼魑一样从林中出来。 苏云落猛烈地咳着:“……咳……孙先生……” 这,这便是孙南枝与小战的师傅孙娃娃孙先生?顾闻白有些不敢置信。孙南枝宛若仙子,小战也称得上是金童吧。是以在他心中,他们的师傅,怎么也得是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吧。而不是现在……咳,看着有些猥琐的大叔。 孙娃娃没注意到顾闻白打量他的眼神,只朝苏云落道:“大孙女,这毒的滋味,很不一般吧。” 顾闻白的嘴角抽了抽。他这话怎地好似在说这道菜的滋味不一般。 苏云落缓了一口气,还真正儿八经地回答他:“倒是比以前中的毒,要猛烈一些。” 孙娃娃哈哈笑了起来:“说不定这毒,还能解了你所中的极寒之毒呢。” 二人之间,好似在说笑,不将此毒放在心上。 雅夫人方才惊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不可能的,她的毒独一无二,毒性之猛烈,至今还无人来解。这莫名其妙出现的男子,是在胡说八道罢。 正想着,忽而见那男子向她走过来。 李遥同样朝他问好:“孙先生,许久不见。” 孙娃娃哈哈的笑,朝李遥挤眉弄眼:“老夫可是听说,你寻回了青梅竹马的大美人?嚯,亏老夫还以为你这辈子孤独终老了呢。” 李遥笑而不答。 这男子一出场的时候倒是咄咄逼人,如今缠着苏云落与李遥聊家常,看来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雅夫人正如此想着,面前忽而像袭来一阵风,她唬了一跳,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眼前的孙娃娃捂着口鼻问她:“你中毒了吗?” 糟了!中计了!雅夫人又气又恼,冲口道:“不可能!我研制的毒药独一无二!” 孙娃娃拍拍双手:“是呀,所以老夫从你身上偷了一点。” 不可能!雅夫人紧紧咬着唇,却觉得自己浑身开始发颤。不,不可能。 孙娃娃转头问苏云落:“大孙女……” 顾闻白却觉得自己怀中一沉,苏云落昏了过去。 恰在此时,卫英牵着两个小女孩出现了。 此时灵石镇已经成了最危险的地方。 上百神勇军疯魔了,抽出大刀,砍向平日里与自己并肩作战的战友。便是卫苍反应迅速,将那些疯了的神勇军关进黄家大院,他的神勇军还是折损了不少人。 不省得是哪个缺心眼的,私下在传,说是神勇军见了流民不救,死去的流民变成索命的鬼魂,附身在一部分人身上,来索命了。 荒唐!世上哪有鬼?若是有,也是人心中的鬼。 卫苍气得一掌拍向木桌,生生将桌子拍了个稀巴烂。他怒目看向余曜曜:“都是你出的好主意,想要毒害流民,要将罪名挂在姜弘头上。如今倒好,自己人先疯了。” 余曜曜淡淡的眉眼染了些许怒气:“谁让你的人这般贪心,流民的口粮都要相抢!活该!” 二人怒目而视,毫不相让。 明明方才,二人才相互依偎着,展开江山舆图,共同指点江山来着。 余曜曜眼中,竟然藐视。 卫苍突然觉得一股无力感从心底升起,他叹了一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只能去寻那雅夫人要解药了。” 余曜曜冷哼一声:“那女人说过,此毒没有解药。她从来不曾想过要配制解药。那女人是个疯子。” 没有解药!卫苍瞪着余曜曜。她何尝不又是一个疯子! 余曜曜恢复了淡淡的神情:“不过是一百来人,死便让他们死好了。” 卫苍头痛,此时正值用人之际,倘若他让士兵活活死去,岂不是寒了其他将士的心?女人,果然头发长见识短! 余曜曜没理他,只缓缓道:“今日我得了密报,包括灵峰镇在内的几个镇,我的堂主们又吸收数千死心塌地的教徒。卫将军要人,多的是。” 卫苍顿时又笑了,握着余曜曜的双手:“曜曜,你可真是贤内助。” 余曜曜淡淡的眉眼没有任何的变化。这样的卫苍……她已经没有兴趣了。还不如那顾闻白来得有意思。余曜曜喜欢征服男人,尤其是带着烈性的男人。 二人一时寂寂。 卫苍捉着余曜曜的手,拉到自己的嘴唇边轻轻亲着,哄她:“曜曜,给我说说,你们善心教是如何运作的……” 校尉杨威冲了进来:“禀将军,有个自称是太子弘的人,正在营前痛骂您!” 第233章 这太子弘,可还真不按常理出牌。 余曜曜看着卫苍随着下属走了出去,她先是淡淡地看着,而后无趣地站起来,自言道:“不妨趁这时,将他掳来。”她可不傻,出头的事自有卫苍,她需要干的,是挑便宜捡。不然,善心教根基薄弱,早就被人一锅端了。 她说完,便旁若无人般地走了出去。 外头的人全都去看热闹了,没有人注意到她。便是注意到了,也拦不住她。只见她似一只暗夜中出行的蝙蝠般,悄然无声地飞速寻着李有悔的身影。 终于在一家食肆外,余曜曜寻到了隐在墙边的李有悔。 李有悔垂着头:“教主。” 余曜曜道:“上回我歇息过的回春堂的后院不错,你亲自去布置布置,勿叫旁人打扰了。” “是。” “顾闻白,在何处?” “往西北方向二十余里的山林中。”李有悔回答得飞快。他就省得,教主对顾闻白念念不忘。而站在他的角度,假如教主果真要寻男人,那顾闻白总比卫苍要好得多。那卫苍,一看就是不安的人,教主……控制不住卫苍。 余曜曜临走前,对李有悔嘱道:“寻一寻太子身旁的漏洞,待我回来,便伺机刺杀他。”这是她预备送给卫苍的大礼。卫苍要留着太子的性命,她却觉得夜长梦多。送到嘴中的肥羊,岂有不吃的道理?至于卫苍所顾忌的那些,她才无所谓。本来善心教便是大隐隐于百姓中。若战事爆发,她还可以隐进百姓中。待他胜了,再出来分一杯羹。 李有悔吃了一惊。但他面上却不显:“是。” 刺杀太子弘……这事儿想想,便使人的一颗心,兴奋不已。 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睁着无辜的眼睛,眼中还含了一滴泪珠,怯怯地看着雅夫人。叔叔说带她们来寻阿娘,可阿娘呢? 雅夫人面如死灰地瘫坐在地上,她的唇瓣颤着,却是厉声问年纪大些的女娃娃:“莹儿,你怎地来了这里?王妃呢?她莫不是要将你们二人害死?” 她焦虑得口不择言。 莹儿害怕地看着她,又看看卫英,怯怯道:“叔叔,她不是我们的阿娘。我们的阿娘,温柔似水,最是优雅。” 那歹毒的王妃!雅夫人脑子似浆糊,冲口而出:“那毒妇不是你们的阿娘,我才是你们的阿娘!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你们……若不是为了你们,我才不会将你们送与那毒妇抚养!”亏她还觉得王妃是个傻的,原来她在私底下竟是这般教育她的女儿。 她怒气攻心,方才便觉着浑身发颤,如今更是觉得喉头充斥了一口甜腥味。 卫英垂眼,与那两个女娃娃道:“你们说的阿娘,被歹人打晕了,至今还没有清醒。” 不,不可能。王妃那人懦弱,是不会离开封地的。怎地会被人打晕在此?他们定然是诓她!雅夫人喉头生生的痛。 那厢莹儿固执地拉着卫英的手:“叔叔,我们要我们真的阿娘。这女人我在府中见过,她只会对阿爹笑,对我们很凶。” 雅夫人头晕目眩般地听着,闻言厉声斥道:“你懂什么……” 那莹儿越发怯怯地看着她,越发地靠近卫英。 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竟然比不上一个陌生人!她所有的希望,便是莹儿与素儿啊!雅夫人颓然地垂下斗志昂扬的肩膀,泪流满脸。 莹儿与素儿害怕地看着她。 半响,雅夫人才抬起脸来,看向顾闻白,朱唇缓缓:“此毒也并非没有解药,只需有人,将他的心挖出来,与独活一起煎来吃了,此毒便能解。”她说着,凄然一笑,“可这世上,有哪个傻蛋愿意将自己的心挖出来,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呢?” “你说谎!”卫英忽而斥道。她这般说,岂不是要叫大爷挖自己的心出来去救太太? 雅夫人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声凄然,将栖息在山林中的鸟儿吓得纷纷飞起。哼,那小老儿竟然敢诓她,害她还以为她自己中了毒。 却见那小老儿点点头:“世上的确有人是这般解的毒。既如此,那便将你的心挖出来罢。反正你这等毒妇,活在世上也是人人唾弃。老夫不妨让你死得其所,好早些投胎重新做人。也省得你死后,被人掘坟三尺,鞭尸三百。” 雅夫人瞪着眼,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闻白将苏云落抱起,淡淡道:“如此甚好,一举两得。” “你们这群疯子!”雅夫人气得大叫。 孙娃娃问卫英:“你可有锋利的小刀?” 自是有的。卫英松开牵着素儿的手,摸出一把匕首来。 莹儿怯怯地问:“叔叔,你们要做甚?” 孙娃娃笑嘻嘻道:“自然是活剐坏人的心肝。” 莹儿吓得松开卫英的手,去掩着素儿的眼睛:“妹妹,别看。”话是这般说,自己一双眼睛却是瞪着雅夫人。 孙娃娃接过匕首,一步步接近雅夫人。 雅夫人一颗心怦怦跳着,嘴上却十分强硬:“虚张声势。” 忽而有人夺过孙娃娃手中的匕首,直刺雅夫人的胸膛。匕首异常锋利,穿过薄薄的衣衫,没入娇嫩的肌肤。 疼痛袭来,雅夫人吃惊地看着面前的放大的李遥的脸,素日里温润如玉的男人一脸寒霜。 “十多年前,你的父亲裘大常,效力于吴王,共同刺杀何家省亲的队伍。” 雅夫人忍着疼:“便是我父亲做的事,与我又有何干?” 李遥轻轻拔出匕首,喷薄而出的鲜血将雅夫人的衣衫洇红。 “你终于承认,裘大常是你的父亲。”男人半张面孔隐在黑暗中,语气冷得像冬日里的寒冰,“那你便为何家的冤魂偿命罢。” 雅夫人觉得自己好冷,似是流了好多血。难道她就这样死在这里了?这么多年的筹谋,这么多年的隐忍……兔死走狗烹,阿爹在某次任务中失败,带着她东逃西蹿,半途上遇到了朱大丰,在他的帮助下,终于摆脱了那些像狗皮膏药的杀手。后来,阿爹病了,病入膏肓,她不得不嫁给朱大丰……不,命运不会如此残酷,让她筹谋了半生,迎来的却是这样的下场。莹儿与素儿不认她,她怎么可以就这般白白地死去! 她抖着唇,颤颤道:“若我给你解药,你是不是救我一命?” 李遥睨着她,不发一言。 夜风刮着山林,山林哗哗的响。旁侧的人都没了声响,雅夫人挣扎看去,莹儿与素儿的脸别到另外一边去,身影在昏黄的光线中影影绰绰,似是将要离她远去。 她一急,哆哆嗦嗦道:“我,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那件事,是当年刺杀何家省亲队伍的真相,以及太子妃被掳的真相。 李遥仍旧睨着她:“快些说,不然你的血快流光了。” 雅夫人冲口而出:“这些事情,俱是太子太傅顾长鸣谋划的,我阿爹不过是听命于他。我阿爹说,顾长鸣表面与世无争,实则是狡猾至极。太子与吴王之间的纷争,俱是他挑起的。而我,因为长得像太子妃卫碧娥,甚至在冬猎那日,还充当了太子妃的替身。那日,实则被掳走的是我,而非真正的太子妃。” 她说得又快又急,似乎快喘不上气来了。 风停了。山林停止晃动。世间好似寂寂起来。 李遥的半张脸仍旧隐在暗中,看不清表情。好半响,他才道:“解药在何处?” 雅夫人忽而笑了:“挂在我胸前的锦囊中,唯有一粒。”中毒的人有几个,但解药却只有一粒,最是能考验人性了。雅夫人笑得很开心。 李遥唤道:“咏春。” 咏春提着灯笼走了过来,从雅夫人的身上掏出一个锦囊。打开锦囊,里头果然用油纸包包着一粒蜜丸。 孙娃娃接过药丸,小心翼翼地闻了闻,又照旧用油纸包包好。 雅夫人急切道:“解药给你们了,可以放了我罢,还有我的女儿。” “放了你?满口谎言,便留在这山中与野兽相伴罢。野兽可是分不清谎言与真相的。”李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孙娃娃也点点头:“这主意好。”说着还招呼咏春咏梅,“小姑娘,还不快走,再不走,狼便要来了。” 雅夫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提着灯笼渐渐远去。 她的四周重新陷入暗黑中。 风又开始招摇起来,逗着高高的树木,摇个不停。暗黑的山林中,似是乌鸦的声音在呱呱叫着,远远地,又似是狼嚎鬼叫。 雅夫人觉着自己的寒毛直起。这群人,怎地油盐不进!她觉得自己好冷,冷得如坠冰窖。定然是流了很多的血,她就快死了…… 恍恍惚惚间,在不远的地方,似是有一双双幽青的眼睛在盯着她…… 雅夫人尖叫起来:“解药的方子,我给你们!” 没有人回应她。乌鸦的声音叫得更响亮了。听说,人将死的时候,首先感应到的,是乌鸦……倘若狼真的来了,她便是连尸骨都不剩!她以前跟着阿爹游历,是见过狼吃人的。那狼吃人时的景象,她至今还记得。恶心而又恐怖!雅夫人想要昏厥!可是她又不敢…… 雅夫人喘着气,仍旧尖叫着:“我身上还有解药,还有很多,很多!” 终于有了响动。 雅夫人直着脖子望着,终于远远地,瞧见了昏黄的灯光。从来不曾有过一刻,她喜悦得想哭。那灯光不紧不慢,缓缓地走过来。仍旧是咏春。 咏春将雅夫人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将她身上的解药全部取走了。 雅夫人忍着耻辱,问咏春:“小姑娘,劳烦你问一下你们家大爷,我这伤口得赶紧处理……” 小姑娘语气又尖又细:“什么伤口,哪有伤口,你怕不是得了臆症罢。” 说完又起身,仍旧提着灯笼走了。 没有伤口?雅夫人疑惑地动了动身子,咦?竟然不疼了?雅夫人气急败坏,骂道:“竟然敢诓我!” 其实顾闻白他们并没有走远。他们只不过巧妙地利用地势与黑夜,给雅夫人来了一道障眼法。 孙娃娃的声音放得极低:“这解药,应该是真的了。”他的语气中有着歉意。 苏云落直起身子,看着孙娃娃:“孙先生,您不必愧疚,并不是您的错。” 孙娃娃却摇头:“是我将制毒的法子传给裘大常,我才是罪魁祸首。”裘大常天资聪慧,是制药的好手,平日里不仅能极快上手,还能举一反三。素日里看着又是个老实的,可谁能想到,这般老实的人竟然会偷了他秘不传人的毒方,进入京城权贵的圈子,将天地搅得不安宁呢。 苏云落忽而轻轻地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方才雅夫人的那一番话,并不是没有影响的。 外头避风处,站着两个男人,进行着男人间的交谈。 “你对此事,并不惊讶?”就着薄薄的月色,李遥有些讶然,又有些恼怒。他自以为对顾闻白掏心掏肺,可顾闻白却瞒得死死的。是啊,顾长鸣以才华而称着京城,他若是筹谋一件事,谁能玩得过他。 风将顾闻白衣裳的下摆吹起,不停地翻动着。 顾闻白沉默半响,良久才道:“我若说,我是知晓他的为人,却不省得他做的事,你可相信?” 李遥久久地注视着他。风同样将他的衣裳下摆刮起,似波涛汹涌。 他的声音暗哑:“你可省得,自从我以为彻底失去悠然之后,与家中人反目成仇,自我放逐出京城。我痛恨我的身份,我痛恨我爹。我曾经生不如死,整日浑浑噩噩。这还不算什么,最痛苦的还是悠然,她失去了最亲的祖母,失去了最美好的十数年时光。顾闻白,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然是你爹。” 顾闻白仍旧沉默不语。 在此时,任何反驳的语言都是最苍白的。 更何况,他没有立场。 他同样痛苦。他同样将自己放逐出了京城。在他的心底,始终埋着不安定。 李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无辜吗?” 听到这里,苏云落忍不住走了出来。 忽而,一个淡淡的身影从月下闪出来,快得似鬼魅,她伸出手往顾闻白身上一拍,顾闻白只来得及看了苏云落一眼,人就随着那淡淡的身影不见了。 第234章 一个大活人竟然眼睁睁地从他们面前消失,着实可怖。 苏云落追了上去,可夜色苍茫,哪里还有一丝影踪? “三郎,三郎。”她沙哑的嗓子唤着,可无人回应她。只有不停摇晃的树木,在哗哗作响。 她脸色白得吓人。 孙娃娃也目瞪口呆:“这,这一招,似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鬼影无踪啊。”竟是连孙娃娃这般身手的人也叹为观止,可见那人功夫之可怕。 苏云落不管不顾,拖着病弱的身子继续追了几步,跌坐在草丛中。咏春咏梅赶紧跑过去,将她扶起来:“太太!” 卫英闻得动静走了出来,四下望了望,寻不着自家的大爷。 “卫英,三郎被人掳了去!”苏云落喘着气叫道。 卫英唬了一跳,朝四下瞧去,一点儿线索也没有。一直在外沿守卫的毛瑟瑟与毛茸茸走了过来,语气歉然:“东家……”他们一点儿动静都没发现。 李遥在一旁,脸色难看。 他方才就站在顾闻白面前,可竟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不见了。而苏云落,半句话都没有与他讲,这是在责怪他?他没说话,只是朝着他认为的方向追了过去。 才追了几步,一道红影出现在眼前:“李大管事莫急。”是孙南枝。 她亦似一道幽魂,飘荡在森森的山林中,差些将李遥唬了一跳。 差些忘了,他们还有孙南枝。 孙南枝的脚尖轻轻落在树枝上,一摇一晃的:“那人的身手比我略胜一筹,我现在也暂无线索。不过,我闻到那人身上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待我寻着那味道追去,应是没有问题。” 苏云落由咏春咏梅搀扶着过来:“南枝。” 孙南枝从树枝上下来,朝苏云落轻轻行礼:“东家莫急,南枝定当竭尽全力寻回大爷。东家,你的面色不好,还是快快歇息罢。南枝这就去了。” 说完,红影翩翩,已悄然远去。 孙南枝一走,周遭静悄悄的。 孙娃娃走过来,瞧着苏云落的脸色道:“半个时辰,才能确定那解药能不能用。大孙女,你还是先歇着罢。” 李遥的脸色照旧很难看,默默地回到临时支起的帐篷里。何悠然睁开双眼,虚弱道:“你回来了。” 是在早晨的时候发觉不对劲的。原来以为邪毒被解,何悠然有些高兴。她长期昏睡,忽而有了精神,却逢许妈妈过世,何悠然便想着多替许妈妈抄经。她心急,连抄了两个时辰不停歇。李遥不得不将她手中的笔拿走,强制她吃了一碗粥。 粥熬得极香,她自己也有精神,便坐在小几前用着,不多会便将粥吃得干干净净。她笑着,才将调羹放下,就觉得一股热潮从鼻子流出。她赶紧捂了鼻子,却还是止不住那股热潮。李遥却骇然,连忙扯了一方帕子:“然然,你流鼻血了。”说话间,那鼻血竟然将一方帕子洇湿了,不得不换了另一方帕子。 这鼻血却是止了好久才止住。 止了鼻血,她却是再无力抄经了,只觉得头昏脑胀,只想沉沉睡着。饶是如此,她还顾着苏云落:“你快去瞧一瞧,落落可是还安好?” 自是不好。苏云落只觉喉咙难受得紧,咳嗽个不停,咳着咳着,竟然咳出血来了。 那药,哪里是解药,分明是催命药! 卫英一刻不敢耽搁,立马去了回春堂。阿庆正恹恹地坐在柜台后,一见卫英走进来,便一脸的惊惶。卫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拎着阿庆的衣领吼道:“你竟敢毒害我家太太!” 阿庆哭丧着脸:“是有人逼我的……自打给你捡了药,我便吃不下睡不着,我,我可从来不曾干过这等伤天害命的事!” 卫英看他眼底青黑,一脸惶惶,便暂且信了他。问他:“是何人给你的方子?” 阿庆描述着:“年纪也不大,娃娃脸,从来没在灵石镇上见过他。那人甚是狠辣……” 娃娃脸,手段狠辣,那便只有吴王身边的那个娃娃脸了。 吴王还真是锲而不舍地要害他们。 取得解药已经迫在眉睫,若是生生到吴王或雅夫人面前去讨,自然是得不到解药的。或许得来的,仍是假的解药。只能用计威逼雅夫人将真的解药拿出来。恰好在此时,他们得到消息,吴王将要出城,葬下卫碧娥的尸身。吴王的目的,自然是太子弘。而太子弘,恰好在顾家。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可到最后却出现了变故。 李遥对顾闻白有了成见,顾闻白还被一个鬼魅给掳走了。 李遥默默地在何悠然身旁坐下。 山林寂静,方才他们的争执何悠然听了个模模糊糊。她斟酌着,与李遥道:“顾老师之所以离京,说不定便是与他父亲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用不着责怪他。当年我出事的时候,顾老师还是个孩子呢。”在京城中,太多人身不由己了。或是因着家族的荣誉,或是因着荣华富贵,或是因着儿女情长。顾闻白能抽身离开,在乡野之地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老师,是极为难得可贵的。 李遥也省得自己冲动了。但顾闻白到底还有多少事隐瞒着他们?李遥最痛恨的便是没法子坦荡相交的人了。再说了,顾闻白到底是顾家的独子,或许将来有一日,顾长鸣来寻回他呢?苏云落已嫁给他,若以后顾闻白受了诱惑,要回到京城中去,那苏云落是不是又要参与到那些勾心斗角当中?他可是不止一次听说,顾闻白的母亲,向来是不疼爱顾闻白的主。 李遥有一种让苏云落与顾闻白和离的冲动。天底下两条腿的蛤蟆没有,但两条腿的男人多得是,这世上又不是没有比顾闻白好的男人!之前他在外头应酬的时候,可是看上了不少俊秀的男子。待苏云落与顾闻白和离,大局安定下来,他就逼苏云落天天相看男子。 何悠然等了许久,却见李遥仍旧沉着一张脸,没有回应她。她在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声,轻轻地闭上眼睛。她与李遥终究是分离了许多年,那些契合的心思,或许早就改变了。陪伴在李遥身边多年的,是苏云落。李遥看重苏云落,也无可厚非。 心中正有一丝惆怅,忽而右手被人握住,额上似是被羽毛拂过一般。男人温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罢,我为何要操心他们。以后大不了,我们寻一个隐秘的地方定居,再也不管他们了。”以往苏云落对赵栋可没有那般上心。要是他劝她和离,怕是苏云落要与他翻脸。苏云落虽是个女子,但倘若她下定决心做一件事,那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何况,他的力气可没有九头牛的力气大。他还不如将力气省下来,多陪陪然然呢。 这是将事情放下来了。 何悠然没有睁开眼睛。美丽的唇边却悄悄爬起一丝笑容。她便省得,她看中的男人,肚中可撑船。 苏云落的头疼得厉害,不得不回到帐篷中。雅夫人由着卫英押进来,见了苏云落,嘴角上浮起微笑,叫人看了总觉得她在想什么坏念头。 方才在外头,她那番真真假假的话,至今苏云落还在琢磨。 这般有心思的女子,怎会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朱大丰呢? 据沈大夫描述,朱大丰不过是一个十分憨厚的男子,应是灵石镇下村落的人。但在雅夫人的描述中,却是阴险狡诈之徒。倘若果真如此,那朱大丰应当比雅夫人更为小心行事才是,怎地就轻易被雅夫人给毒死了呢? 苏云落垂下眼帘,看着雅夫人。 雅夫人忽而道:“我的孩子呢?” 苏云落用手指轻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轻轻一笑:“自然是在她们的娘亲身旁。” 雅夫人的目光恶毒:“你们敢拿我的孩儿来骗我,以后不得好死。” 到底是什么,让雅夫人成了这般满腹皆是怨愤的人?苏云落只看着雅夫人,没有言语。与雅夫人这种人说话,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被她真真假假的话给绕进去了。 是以苏云落怜悯地看了雅夫人半响,雅夫人恶狠狠地看着苏云落,二人皆没有出声。 咏春咏梅站在一旁,觉着二人虽然没有说话,却是在无形较量。依她们看来,太太虽温和却有魄力,而那雅夫人是败寇,此时又狼狈不堪,哪里敌得过太太?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咏春再瞧向太太,却见太太眼皮早就阖上,哪里在看雅夫人?说实话,折腾了快一天一夜,她们也累极了,恨不得就地躺下歇着。太太身子不好,还硬撑着到这个时候,已是很不容易了。 倒是那雅夫人,又嗤了一声道:“你们胆子可真小,竟不敢吃我的解药。” 没有人应她。 咏春咏梅早就疲惫不堪,当下也合上眼睛假寐起来。 雅夫人其实也累极了。自从来了灵石镇,日日紧紧地绷着,她没有一天能好好睡过觉。也不对,自从她跟着父亲在外头飘荡,便没有睡过完整的觉。或许有过那么一段日子,她是睡过安稳觉的……进了吴王府后,镇日勾心斗角,更是没有睡过囫囵觉。 而眼前这些人,对她而言,丝毫没有威慑力。 是以,雅夫人也干脆合上眼睛,假寐起来。 夜过了大半,再过两个时辰天便见晓了。此时正是人最放松、最困倦的时候,也是最么意防备心的时候。 阿庆的头猛然一点,清醒了过来。睁眼一看,他还活着,不由得又松了一口气。自从那日受了娃娃脸的威迫,他的的确确睡不好,生怕顾家的人随时冲进来,将他活活给剐了。 而自从那日后,他也没再敢去过后面的院子。 此时,除了在微微晃动的灯火外,没有旁的在动。阿庆又松了一口气。 松了两口气,忽而觉得肚子饿了。而灶房,在靠近后院的地方。阿庆忍了又忍,但肚子一饿起来,便不管不顾,直将他饿得眼冒绿光。 罢!便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阿庆下定了决心,拿了油灯,脚步轻轻,往灶房而去。 才撩了帘子,走了两三步,便听到似是有重物落地的声音。阿庆吓得当即吹灭了油灯,捂着自己鼻子,紧紧靠着墙壁,不叫自己发出一点声息来。 周遭寂静,阿庆的耳朵不由自主地支起,打起十分的精神来听着。 续那声动响后,四周又陷入了寂静。 阿庆丝毫不敢放松。 忽而,有男子的声音淡淡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咦?这声音怎地有些耳熟?阿庆越发支起耳朵听着。 但又听有女子的声音道:“自是想你呀。”那声音竟然带着一丝矫揉造作的娇媚,活活将阿庆吓出一身的寒毛来。 嗤,到底是哪里来的野鸳鸯,偷情竟然偷到他们回春堂的后院来了。阿庆想着,气愤不已。前两日受的恐吓此时变成了怒气。回春堂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 那男子仍旧淡淡道:“恶心。” 阿庆挑了挑眉,原来还是一出霸王硬上弓的戏码。这女的,也太霸道了。是灵石镇上哪家的姑娘或太太? 不过,这男的怎地不反抗?这男子的声音似是在哪里听过…… 既然可能是熟人,阿庆的胆子大了起来,脚步轻轻,往里走了几步。近了,近了…… 那女子仍旧笑道:“顾公子,我哪里不好,哪里配不上你,哪里不比她好?论权势,我乃善心教教主;论财富,我如今虽没有富可敌国,但你若愿意,挥霍无度也是可以的。”待她与卫苍主宰了这世间,这普天之下的钱财还不是她的? 顾老师?!竟是顾老师!阿庆似被一道雷劈成了焦木。顾、老、师竟然要被人霸王硬上弓了! 苏掌柜可是省得吗?想起温婉静娴的苏云落,阿庆顿时怒气冲冲,这什么善心教的教主,也太恶心了!不行,他要到顾家去,告诉苏掌柜。 阿庆正想走,忽而一道身影拦在他面前,那人淡淡道:“你要做甚?” 第235章 原来堆满了药材的狭窄小屋装扮得……有些奇异。 两支喜烛插在烛台上燃着,一张狭窄的小床挂着紫色的帐幔,里头叠着绿色的被子,一张与屋中不甚协调的圆几上堆放着桂圆红枣等干果。 这是李有悔用最快的速度所能布置出来的。那些喜烛帐幔什么的,全是从一家喜铺店中顺来的。这亦是李有悔能想到的最好的布置了。 顾闻白坐在圆几前,冷冷地看着对面的余曜曜。 余曜曜正拿着茶壶斟茶,她眉眼淡淡,低眉顺眼间全是邻家姑娘的模样。可这人,却是个疯妇。 她斟了茶,将一碗茶递到顾闻白面前,方才淡然无味的眉眼忽而像变了样,充斥着盎然的春意:“郎君,吃茶。”她的声音似是特地捏着嗓子说出来的,略略有些娇柔。 顾闻白垂眼,看着那碗茶,没有出声。也不省得落儿如何了,他突然被掳走,落儿定然很担心。 余曜曜轻轻笑着,窥着他脸上的表情:“郎君还在想妹妹?郎君不用担忧,待他日我们功成名就,再回来接妹妹。我会着人,先好生照料她的。”照料倒是会照料,不过是让她不死就行了。或者,让她生不如死倒是一个好主意。卫苍不是也想得到她吗?那便毁了她好了。以后,这世上不能再有比她美的女人。 顾闻白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连话都懒得与她说。 余曜曜也不急。她有的是法子,能让男人忘掉自己,只唤醒自己的本能。不吃茶是吗?总得呼吸罢。她言笑晏晏,从袖子里摸出一包东西来。她也不避着顾闻白,将那包东西缓缓掀开了,原来是一块香料。做了善心教教主这么些年,她不可能还纯洁得像邻家的妹妹。 她轻轻笑着,缓缓起身,将那块香料放在喜烛上燃了,轻轻扔在一只干净的瓷碗中。 而后,她想梳洗。 李有悔贴心,在洗脸架的木盆中灌了水,此时还温温的热。 香料轻烟袅袅,使得狭小的屋中忽而有了一种旖旎的气氛。李有悔还替余曜曜准备了一套轻薄的衣衫。余曜曜将自己的发髻松开,走到洗脸架前,用帕子细细地洗净了脸。她洗得很仔细,毕竟自从来了灵石镇便没有好好洗过脸。自觉美貌都受到了损害。用清水洗过脸后,她自觉美貌恢复了,便朝顾闻白走过去。 其实在顾闻白眼中,没洗脸的她与洗过脸的她都没有什么区别。 余曜曜边走,还边轻解衣衫。 待走到顾闻白面前时,她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小衣了。其实余曜曜身段比较瘦小,要啥没啥,不过素来周遭俱是以瘦为美,穿衣最是讲究削肩薄背,飘飘悠悠的感觉。是以余曜曜自我感觉十分良好。 只可惜的是,面前的男人紧紧闭着眼睛,面上的表情略有些痛苦。 余曜曜轻轻地笑了出来。方才她点燃的香料,名唤合欢香,便是再有毅力的男人也抵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她的目光微微掠过顾闻白的胸膛。嗯,比起卫苍来是瘦了那么一些。但顾闻白身上有一股清冷的气味,是卫苍所没有。她很想看看,如今还清冷的男人待会中了情毒,是如何的热情。 女人的笑声似是一只蚂蚁在他的心间撩拨,又痒又痛。 顾闻白紧紧地闭着双眼,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将不断从小腹涌上来的热意压下去。他浑身似是被火在焚烧一样痛苦,极度想寻到一个突破口。耳边传来女人的笑声,似是在诱导着他。来呀,来呀。不要有所顾忌…… 落儿不断娇笑的脸庞出现在他脑海中。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的时候,落儿小声喘着,害羞不敢看他。 “三郎……三郎……”似是落儿在面前唤他。 不,她不是落儿!落儿没有这般大胆! 顾闻白狠狠地咬着舌头,痛觉暂时战胜了幻觉。小腹上的热意退了下去。却不过须臾,那股燥热似排山倒海般地袭上来,轰然直上他的脑海。 “三郎……三郎……”落儿卧在床上,青丝如瀑,媚眼如丝。 余曜曜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顾闻白。呵,她瞧上的人就是不一般。眼看半盏茶的功夫早就过去了,顾闻白还能自持着没有睁开眼,只是面上表情十分的痛苦。 有什么好痛苦的呀!自古以来,哪个男人不想着三妻四妾?为何不循着自己的本能呢?余曜曜捏着嗓子,仍旧娇笑着,靠近顾闻白,在顾闻白身上嗅着,双眼迷离:“我便是喜欢你身上这股清冷的气味,让人想将它变成熊熊烈火,焚烧一切……”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抚上顾闻白的胸膛。 却见顾闻白猛然睁开眼,朝她唾了一口血沫子:“滚开!”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厌恶。 余曜曜被吐了一脸的血沫。她却不恼,淡淡的眉眼却越发的兴奋起来。 “想不到你如此清冷,却还有一股血性。我越发的喜欢你了。”不过,嘴上虽是如是说,还是赶快跑回洗脸架前,又将脸细细地洗了一遍。想不到顾闻白如此坚定,若是以后有女人诱惑他,她尽管放一万个心。 这回洗脸的时候,她倒是故意将前襟都弄湿了。小衣本就轻薄,此时被水濡湿,肌肤若隐若现,倒是有几分引人遐想。 顾闻白吐完她一脸的血沫,又紧紧闭上双眼。这回却是连咬舌头都不管用了,那股迫不及待想释放的燥热在体内冲撞着,叫嚣着。 余曜曜扭着腰肢,再次缓缓都走向顾闻白。 已经一盏茶的功夫了。这顾闻白,还真是能忍。听说,特别能忍的男人,若是得到释放,便特别的疯狂。 余曜曜隐隐的兴奋起来。 她舔舔干涸的嘴唇,再度将手抚向顾闻白的胸膛。 来日方长,她不着急。有的是时间撩拨他。 外头阿庆被李有悔堵着,看着小屋中的动静,不禁为顾老师的贞洁抹了一把汗。可惜,可惜,太可惜!顾老师与苏掌柜金童玉女,如今竟然被人玷污了,便是他一个旁人,都扼腕不已。 不行,他得做些什么。 李有悔双目沉沉地看着他,也不捆着他,也不堵他的嘴。 这是…… 阿庆灵光一闪,大喊起来:“走水啦!” 第236章 第236章 房中气氛旖旎,余曜曜瞧着顾闻白脸上的表情,想他定然快熬不住了。心中正暗喜,忽而阿庆这一声,将她唬了一跳。 顾闻白猛然又睁眼,再度喷了她一脸血沫。不过,这回他没说滚字,倒是一脸狰狞地看着余曜曜。 余曜曜要的正是这样的效果。 最好顾闻白能将她生吞活剥了。 她一脸期盼地,一边动手扯去自己的小衣。 啪啦一声,她的小衣还没有落地,门窗就被人踢了个稀巴烂。余曜曜迅速将小衣捞起来,裹在自己身上,怒气冲冲:“李有悔,你干什么吃的!” 回答她的,是一道红色的影子似闪电一般袭向她。饶是余曜曜武艺再高,也猝不及防,她下意识地用手一挡,还是被那道红影割伤了手。 手还没有意识到疼痛,红影的第二次突袭紧接而来。 余曜曜到底是武艺高强,当下灵活地翻身,避过红影的攻击。 微微一息间,她瞧清那道红影竟然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那姑娘面无表情,只不断地攻向她。 余曜曜喘息过来,又见是貌美的年轻姑娘,越发的怒气滔天。她用了狠劲,将自己十成十的功力发挥出来。 高手过招,不过须臾,小屋几乎成了碎片。 是孙南枝!顾闻白咬着牙,忍着体内几欲炸裂的感觉,喘着。快,快,帮他解穴…… 孙南枝美目潋滟,从碎片中捡了一粒木屑,弹向顾闻白。 阿庆目瞪口呆地站着,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心情。好,好,好可怕!他们回春堂的后院,什么时候成了卧虎藏龙之地! 正惊叹着,忽而一道影子朝他迎面扑过来,他吓得下意识往旁侧一躲,却被那人扯住。那人喘着气,问:“可有井?” 井?自是有的,就在那边——阿庆下意识一指,那人便不见了。 阿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疑心自己大概在做梦。可是这梦,也太真实了。 井,井水……顾闻白气喘吁吁,脚步虚浮,扑到井边。一股凉意扑面而来。他不管不顾,爬上井沿,便跳了下去。 噗的一声,顾闻白整个人浸入冰冷的井水中。 初夏的井水冰冷,终于将体内横冲直撞的那股燥热给镇压了下来。 他在井水中泡了片刻,体内的骚动渐渐平复了下来。好狠的毒药!幸得他虽然动弹不得,却还能控制自己的气息。饶是如此,还是吸入了那什么香。顾闻白闭了闭双眼,正要从井中爬上去,忽而对上了一张脸。 那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暗夜中,这脸的确有些唬人。 顾闻白一惊,手上暗暗储了力气。他本以为迎来的,是一场恶战,没成想那人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发一语,也没有动作。 他忍不住问:“你是何人?” 那人开口了,却是问:“我们教主哪里不好?” 果真是那妖女的手下,对她还真是忠心耿耿。 顾闻白忍不住讥讽道:“她有哪里好?” 那人竟然还认真地想了想,道:“教主救了我,也救了很多人,给很多人饭吃。” 顾闻白浮在水中,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人还真是怪异。不过,他既然诚心请教,他便诚心指点:“你觉着,她将我这般掳来,是心甘情愿的?” 那人抿了唇,没答他的话。 顾闻白见他还尚有一丝能拯救的希望,便继续道:“你可知你们善心教在普通老百姓的口中,是如何的评价?” 李有悔还真的不知道。不过,他也不需要知道。 他打断顾闻白:“那些人不曾承受过我们的苦,自是不省得在凄苦无助的黑暗中,有人伸来援助之手,是何等的喜悦。教主救了我,让我欲火重生,我不会背叛教主。” “所以你要救我上去,仍旧将我送给你们教主?”顾闻白嘲讽道,“你们这与强抢民女有什么区别?” 李有悔沉默了半响,才道:“可是教主真的很喜欢你。” 泡在冰冷的井水中的顾闻白脑子无比清醒。此人净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莫非……他试探地问道:“你喜欢她?”那妖女这般歹毒,竟然还有这般的纯情小子喜欢她,还真是……难以置信。 李有悔却有些慌乱:“你,你,莫要乱说。再乱说,我便将这井口盖住,叫你爬不上来,淹死在这井里。” 顾闻白:“……” 井水冷冰冰的,一直浸在水中并不好受,而且,一直浮在水中,体力会耗尽。又经过方才的抗争,他已然精疲力尽,届时这傻小子不将井口盖住,他也爬不上来了。 而且,他还要尽快回到落儿身边,好叫她放心。 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须臾有了一条妙计。 “我有一个法子,定然能叫你们教主也喜欢你。” 李有悔瞪大了细长的眼睛:“果真?” “自是真的。你在镇上打听打听,我顾闻白向来是一言九鼎,重信诺言之人。” 这个倒不用再打听了。顾闻白在灵石镇上的确很有名,也很被人信任。其实这些他都没有告诉教主,他怕教主会更喜欢顾闻白。其实吧,顾闻白比那叫卫苍的神勇将军要好得多。这两日他也没少打听神勇将军卫苍,卫苍那人,野心勃勃,倘若将来只能选一个,那他还不如选顾闻白。 他犹豫片刻,朝四周望了一眼。 教主与那红衣女子似是仍旧在打架。教主武艺高强,他自然是不用担心。他应该相信顾闻白吗? 此时从他的角度看去,浸在水中的顾闻白宛若落水狗,可怜巴巴的,有些像以前的他。李有悔忽而又想起李遥放他走的情形。或许,他们与旁人是不同的。李有悔终究是在佛门养大的孩子,心中还有一丝良知。 李有悔不再犹豫,俯身,将手伸给顾闻白。 原来余曜曜的武艺是胜过孙南枝的,可她心中记挂着逃跑了的顾闻白,心有旁鹜,武艺便大打折扣。此时一个分神,竟然又挨了孙南枝一脚,直直扑在粗糙的墙上,仅着小衣的身子竟然刮了一道极长的伤口。 余曜曜除了自己的脸,最珍惜的便是自己身上的肌肤了。 如今肌肤受损,她低头瞧了一眼,不怒而笑,冷冷地剐了一眼对面的孙南枝。 此时的孙南枝经过一番打斗,鬓发只有微微的几缕垂了下来,向来不施粉黛的脸上多了两团迷人的红晕。 “你……该死……”余曜曜咬牙切齿道,飞身扑向孙南枝。凡是长得比她美的,武艺还不俗的,都该死! 第237章 愤恨烧红了她的双眼,这一招比平时使得更快更狠。 孙南枝略一喘息,脚步轻轻,正欲四两拨千斤。 忽而朝她眼前掠过一个身影,以雷霆万钧之势迎向余曜曜。 咦?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招式似乎有些眼熟…… 电光火石之间,娇俏的面孔修然消失不见,换上的是一张她渴望已久的俊秀面孔。余曜曜吃了一惊,想要收回淬了万千力量的双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双手结结实实地打在方才她竭尽全力撩拨的胸膛上。 那人闷哼了一声,俊目中却尽是厌恶,以及嘲讽。 不过一瞬,二人齐齐相对往后跌去。 顾闻白跌在地上,嘴角很快渗出一丝鲜血来。 余曜曜则跌在原来是小床的位置上,被紫色的帐幔缠绕了半身。 在一旁的孙南枝立即将顾闻白拉起,红色的身影斩破夜空,很快消失不见了。 余曜曜半躺在帐幔中,望着天边露晓,忽而吃吃的笑了起来。 有人奔向她,将那紫色的帐幔弄开,语气关怀:“教主,你可无恙?” 余曜曜唇角微微上扬:“我无事。你去将那回春堂的小伙计叫来。” 李有悔动了动嘴,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道:“方才,那回春堂的小伙计早就逃走了。” “哦,是吗?”余曜曜的眼睛轻轻地瞟了他一眼。见李有悔其貌不扬的脸上闪着一丝苦涩。 “罢。”她说着,自己站了起来,方才只着了一件单薄的小衣,经过这一番打斗,小衣略有些衣不蔽体。 李有悔一直没敢直视她,因此没发觉她的左肩上,赫然在流血。只不过伤口并不大,鲜血只洇湿了一小片衣衫。 方才,顾闻白冒着险,生生挨了她两掌,便是为了刺她一刀。 余曜曜垂眼,看着那伤口,心中闪过一丝惆怅。顾闻白竟然不惜死,也要刺她一刀。可见他,对她恨之入骨。 不过,这样才好玩呢。 余曜曜对顾闻白,越发的欲罢不能。如果,他没死的话。普通人若是中了她那两掌,五脏六腑早就粉碎得稀巴烂了。若是顾闻白,怕是比普通人要好上那么一些,但五脏六腑俱损是逃不离的了。 啧啧,可惜了这么一位翩翩清贵公子。 也好,她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她从废墟中捞了一件沾满灰的外衫,随意地披在身上,又将散开的发丝挽成髻,才缓缓地跨出去。 天已露白,这一夜,终究是白忙活了。 李有悔仍旧恭敬地跟在她后面,像一条忠心的狗。 余曜曜淡淡的眉眼眯着,须臾后道:“到神勇军大营去。”她现在,迫切地需要卫苍。方才点燃合欢香时,为了更能助情,她也暗暗放开气息,吸了几口。如今香的效力才起作用。如今顾闻白已经被人救走,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卫苍了。余曜曜走得快,没瞧见后头李有悔眼中闪过的一丝痛苦。 这世间最大的痛苦便是,你只能看着心悦之人,不断地去迎合别人,却没有自己什么事儿。 李有悔想着方才顾闻白告诉他的法子,看着前面余曜曜单薄的身影,咬一咬牙,却最终还是放弃了。他……做不来那样的事情。 李有悔想起初见余曜曜时的情形,一颗心涩成了青杏。 他脚步微微迟滞,余曜曜转过头来,眉眼间尽是询问。 李有悔赶紧垂头,追了上去。 孙南枝用两根带子拖着顾闻白,才越过几间民舍,便觉着顾闻白的气息越发的弱了。 她脚尖略顿,低头问顾闻白:“顾大爷,你可还能撑着?” 不知怎地,顾闻白觉得她的语气有点像在问:可还能撑着见太太最后一面? “我不碍事。”他说着,仍旧微微笑着。 不碍事便好。省得她提回去给太太的,是一具尸体。 其实顾闻白此刻,便是连呼吸都是痛苦的。尽管他穿了软甲胄,但余曜曜那两掌,果真是厉害,再加上之前吸了那余曜曜点的香,此时他双眼模糊不清,便是近在眼前的孙南枝,他也瞧不清楚。 不过,到底是保全了自己。 想起方才被那余曜曜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顾闻白便觉着一股恶心翻滚在喉头。 孙南枝又停了脚步,又问:“顾大爷,你可还好?” 不行了。 顾闻白转头,不由自主地吐了出来。他以为他吐的是食物,却不料孙南枝一向淡定的脸庞微微变了:“大爷。”他吐了满地的血。 顾闻白抬头,想给孙南枝一个淡定的笑容,却是眼前一黑,再也不省人事。 金乌拨开云层,使劲儿钻了出来。 雅夫人猛然睁开双眼,却发觉面前空无一人。帐篷内只剩下她。苏云落与那两个小丫鬟不见了。 她松了松浑身的骨头,被捆了一夜后,浑身酸痛。但她的心情是惬意的。 呵,定然是吃了她的解药吧。她那解药,的确是解药,只不过每个人的用法用量却不同。不然,吃了亦是白吃,或者加快人的衰亡。 嗳,这黄泉邪毒,果真是霸道啊。 她愉悦地想着,有人从她背后进来了。脚步轻轻,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她猛然转头,对上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是莹儿! 竟然真的是莹儿! 雅夫人又惊又喜,忙道:“莹儿,你怎地在这里?” 莹儿睁着一双眼,幽幽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一阵心酸涌上心头。以前她便是再与她们不亲,她们也不会用这种眼神看自己。她曾十分肯定,王妃是一个十分温和的人,是以她才很放心地将女儿交给她抚养。难不成,王妃当着她的面做一套,背后又是一套?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莹儿摊开双手,手上是几粒黑溜溜的蜜丸。 “你说你是我们的娘亲,可你为什么要害小香姐姐呢?”莹儿的声音又甜又糯,却带着一股失望。 雅夫人一怔。 珍珠般的泪珠从莹儿好看的眼中流出来,她继续说道:“小香姐姐才比我大一岁,你怎舍得害她?” 面对女儿天真无邪的质问,雅夫人说不出话来。 第238章 里头莹儿的质问让雅夫人哑口无言,而帐篷外头,一位容颜清丽,气质高雅的中年女子牵着素儿站着,默默地没有出声。 苏云落坐在中年女子身旁的竹凳上,用帕子抵着嘴唇,压着喉咙不断翻滚的血腥味。 方才孙娃娃确定了从雅夫人身上搜来的的确是解药,但却又发觉每颗蜜丸的大小并不相同。孙娃娃十分谨慎,与苏云落讲了这件事。他本欲再去问雅夫人,苏云落阻止了他:“那雅夫人满口谎言,真真假假,若不用点计策,她定然是不肯说真话的。孙先生,我们最好做两手准备。一方面再设计让雅夫人讲出解药的真正用法,另一方面,我来试药。” 孙娃娃唬了一跳:“这又不是炊饭做菜,还能胡乱试药?” 苏云落朱唇轻轻一弯:“孙先生莫不是忘记了,当年我中了那寒毒,试了那么多的药,我都没事。” 正因为当年她中了寒毒,他与师兄情急之下,给她用了不少能用或不能用的药物,差些夺了她的命。也是苏云落命大,生生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 瞧着她脸上的坚持,孙娃娃无可奈何道:“都怪我学艺不精,没有研通那本毒经。”师兄倒是略为精通,但斯人已逝。都怪他自己,怎叫那裘大常将毒经偷了去,弄得竟是害了自己人。 孙娃娃的特长并不在此,苏云落自是知晓的。 她双目坦然地看着孙娃娃:“孙先生,时不待人,还是速速开始罢。” 是以一个时辰前,她先是吃了一粒较大的蜜丸。 以两个时辰为长,每隔两个时辰,她便要试一次药。 如今一个时辰过去了,她仍旧觉着头晕目眩,虽然没了之前那种想叫嚣、想咬人的冲动,但喉咙里不断地翻涌上来的血腥味仍旧提醒着她,毒未解。 雅夫人,可真真是个永远有着退路准备的人。便是制出解药,其中机密也只有她知晓,让人对其无可奈何。 而另一方面,她去寻了吴王的妻子,林婉婷。 说来也巧,她被引去黄家大宅那日,顾闻白竟然救了吴王的妻子林婉婷。那日他迟迟未回,便是因着相救林婉婷。 吴王无诏携人离开封地,是犯了大忌。 林婉婷出身京城望族林家,性情温婉,最是循规蹈矩,恪守规则之人。她嫁给吴王多年无子无女,自觉是自己的错,便默认吴王纳了不少的夫人。但最终顺利诞下孩儿的,却只有雅夫人一人。雅夫人诞下两个女儿,亲自将两个女儿送到她膝下养着。不过,林婉婷虽然循规蹈矩,却不傻。吴王所纳的夫人,面容竟然几乎都是一个样子。还一个比一个肖似卫碧娥。她觉着,吴王,怕是吃了疯药。 林婉婷是见过卫碧娥的。 京城虽大,但她们那些人的圈子并不大。望族贵女,时常举办宴席诗会,她对卫碧娥也是十分相熟的。 只不过,卫家显赫,卫碧娥又是嫡女,她们林家略微,她不过是养在祖母膝下的庶女,因着祖母的名头得了不少出门的机会。 卫碧娥在她们贵女圈,是活跃的,是让人注目的,是让她羡慕的。 尤其是在卫碧娥被指婚给太子弘后。那卫碧娥,便是将来的太子妃,未来的国母!只可惜,卫碧娥被指婚后,便几乎足不出户了。她们原就是泛泛之交,如今更谈不上投帖去卫家陪卫碧娥说些私密话了。 谁料,卫碧娥却是个福薄的,还没诞下皇嗣,就被人掳了去。 而那个最大嫌疑之人,却是吴王。吴王在太子弘与太子妃新婚之夜喝得酩酊大醉的事情,在贵女的圈子中悄然相传。她跟那些贵女一道叹息着,羡慕卫碧娥,竟然同时入了两位皇子的眼。她那时还偷偷的想,这吴王,倒还是个爱得轰轰烈烈的、无所顾忌的。 恰在此时,一道圣旨降在林家,将她指给了吴王。 她急了。 那吴王,心中有着卫碧娥,若是娶了她,心中可有放她的地方?虽然卫碧娥已不知所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不省得是不是被吴王藏起来了。 可她不得不嫁,不敢不嫁。她在祖母膝前趴着哭了一个时辰,抬起头来擦干眼泪,就恢复了常态。在贵女圈中,哪个姑娘的婚姻是由着自己作主的?几乎没有。 她嫁给了吴王。 洞房花烛夜,吴王便将她抛下,去祭奠卫碧娥。他的书房中,挂满了卫碧娥的画像。他甚至,还替卫碧娥立了牌位,日夜有人焚着香,替卫碧娥诵经。 或许,还真的不是他掳走的卫碧娥呢。 但吴王却使劲儿地与太子弘斗个不停,林家来了几次人,叫她放一百个心,林家是无条件支持吴王的。以后若是吴王能上位,她便是赢家。 她却不敢告诉娘家人,吴王是因着前太子妃,才没完没了地与太子弘斗。 她日日提心吊胆,在官家与皇后面前异常乖巧,日日试图讨他们欢心,省得将来吴王犯了大错,他们看在她的面子上,饶吴王不死。 终于有一日,官家不耐儿子们斗了,将吴王赶出京城,让他到封地去。 林婉婷终于松了一口气。 亲王就藩,无诏不得随意离开封地。那便是说,吴王再也不会与太子斗了。而她也能与吴王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封地那么大,无人管束,做一个快活的亲王不是很好吗?便就是吴王不曾宿在她屋中,不听她劝,她也开心。 可事实证明,她太天真了。 吴王到了封地,对卫碧娥的迷恋简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她可以允许他纳夫人,可能不能不要总纳与卫碧娥一样容颜的女子? 卫碧娥简直像一个魔咒,围绕在吴王与她的生活中。 林婉婷日日压抑得想哭。 幸好后来有了雅夫人送到她膝下养着的莹儿与素儿,她才有了盼头。林婉婷将这两个女儿精心地养着,不让她们接触吴王的那帮夫人,便是她们的亲娘雅夫人也不行,她企图让卫碧娥这个魔咒远离她的生活。 可前不久,吴王竟然带着那帮夫人,悄然离开封地。 幸得她在吴王身边安插了人,才在吴王离开后不久获知了消息。她要阻止吴王犯错!林婉婷一咬牙,将莹儿与素儿一并带上,追随着吴王的踪迹,一路向西,却在灵石镇不远的地方遇上了劫匪。 温婉坚毅的林婉婷,想出了让莹儿出马,说服雅夫人这个主意。 第239章 几人正凝神听着里头的动静,忽而见一道红影破朦朦夜空而来,随即往地上扔下了一大块什么东西。 咏春手脚快,赶紧往前一步,手上的灯笼直直地怼在了那块大东西上头。 红影飘飘,嫣然站定:“东家,南枝将顾大爷救回来了。”不过一息,她留下这话,又翩翩离去。 苏云落还来不及扑过去,便听咏春惊呼一声:“大爷流了好多血。” 苏云落猛然站起来,心头血一阵翻涌,眼前一黑,竟是晕了过去。 两个主子同时倒下,帐篷外头一阵忙乱。 李遥本打定了主意少去管二人的事,这时小瓜急急来报,双眼巴巴地看着他,让他定夺。他只得无可奈何地起身,朝何悠然投去无可奈何的一眼。何悠然朝他一笑,道:“快去罢。” 李遥的身影消失了,何悠然忽而觉着,当年那个嚣张的、不可一世的少年,已经长成了肩膀可以让人依靠、成熟的男人。 成熟的男人大步走到昏迷的苏云落、顾闻白面前,拧着眉,一开口便将二人骂了一通:“还真是不让我省心。” 卫英咏春咏梅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其实卫英也能管事,可转眼李遥便来了。 孙娃娃虽然医艺不精,但是也能替二人把个脉什么的。苏云落本就是中了邪毒,昏迷乃是正常。顾闻白则是受了不轻不重的内伤,昏迷亦是正常的。大约吃上两副药,也能醒。 可这荒山野岭的,上哪里去弄药呢? 卫英正烦恼着,那厢李遥瞧了孙娃娃一眼,孙娃娃便往衣袖中一掏,掏出一个瓶子来,拔了塞子一倒,几粒圆溜溜的药丸便塞进了顾闻白的嘴中。 孙娃娃一边往顾闻白嘴里塞药丸,一边还感慨道:“想当年,我们整日打打杀杀的,受伤乃常事,灌这么几粒药丸进去,不过两日便好了。” 他塞完药丸,也不管顾闻白了。抬头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又掏出一个瓶子来,倒了两粒,递给咏春:“给你们东家灌下去。” 东家指的自然是苏云落。他手上的蜜丸便是雅夫人给的解药。 这回试的是第二次。 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林婉婷与苏云落,完全高估了雅夫人的底线。 面对哭成泪人的莹儿,雅夫人虽有一瞬的心软,却又强硬起来。她朝莹儿喝道:“收起你的眼泪!若是眼泪能管事,这世间的女子便不会这么苦了。” 林婉婷养莹儿,向来是柔声细语的,从来没有这般大声过。莹儿当下被雅夫人这么一喝,唬了一跳,眼泪倒是乖乖地缩了回去。 林婉婷无可奈何地走进去,欲去牵莹儿。雅夫人冷眼看着她,忽而道:“王妃好打算,竟然将我儿养成亲娘不认的冷情人。” 林婉婷垂眼看她,只见她往日酷似卫碧娥的脸庞上尽是憔悴,心中不由感叹。那卫碧娥红颜薄命,便是之前拥有滔天的富贵又如何,还不是落得让人叹息一声的下场。这雅夫人顶了卫碧娥的这张脸,因此得了吴王的青眼。原以为那是一条富贵路,却不省得那是一条绝命的路。雅夫人往日里暗中对其他人下药,绝了别人的子嗣,她又如何不晓得。她只是,默默地纵容她而已。 吴王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便绝了太子弘对他的防备之心。 “你好自为之。”林婉婷叹息一声,牵着莹儿走了。 方才还一直挺直着腰肢的雅夫人待林婉婷一出去,忽而颓然弓了腰。 金乌挤开云层露出脸来,毫不吝啬地朝大地投下它温暖的光。 天已经大亮了。深山老林里的人一口气仍旧提着,虽然困顿至极,却丝毫不敢松懈。 苏云落与顾闻白并排躺在窄小的床上,气息一样的微弱。 咏春与咏梅守在床下,眼皮正不受控制地往下合着,小瓜悄悄走进来:“两位姐姐,该吃朝食了。” 咏春咏梅猛然惊醒,看着小瓜,好一会才清醒过来。 朝食?她们哪有心思吃什么朝食? 正要推托,忽而闻得外头传来一股烤肉的香味。 咏春讶然:“谁在烤肉?” 小瓜却憨憨地笑道:“是孙爷爷与李大管事。” 果然,外头避风处,用石头围成火堆,火堆里头烈火熊熊,外头一圈儿插着鱼、兔子、鸡等,远远的,便已经闻到了极香的肉味。 咏春有些惊讶,早就听说流民经过的地方,寸草不生,怎地还能寻来这些鱼什么的。 小瓜悄悄的说:“是孙姐姐抓回来的。”此时的小瓜对孙南枝的崇拜已经上升到了不可仰望的高度。明明同样都是人,怎地孙姐姐这般厉害呢? 孙娃娃此时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口水哇哇的流,正给卫英讲小战小时候的趣事。 “……小战当时,是唯一的男孩子,便以为他定然能胜过师姐们,可谁料,却被他大师姐给吊打了……南枝啊,天赋异禀,便是我这个老头子拍马都追不上……” 卫英坐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不远处一棵擎天大树上,一道红影正倚在上头,听得孙娃娃这般夸赞她,倾世容颜上闪过一丝无趣:“无聊。”掳走顾大爷的那个女子,武艺比她高上许多。若不是顾大爷用了那招置之死地而后生,那女子又轻敌,她估计还没能那么快将顾大爷救回来。 顾大爷,倒是出乎她意料的勇敢呢。 她这人吧,向来薄情,长那么大,没流过几滴眼泪。唯一一次流泪还是师伯死的时候,她没哭,被师傅生生打哭了。 对于那些男女之间的情感,她更加没法理解了。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活着不好吗? 不过这回,东家与顾大爷间的情感,倒是略微地打动了她。 原来这世上,还真的有人为了对方,而不顾一切啊。 孙南枝眼儿忽而一凛:“糟了!鱼糊了!” 咏春闻着肉香,忽而觉得,怎地她们好似不像在逃难,而是在踏春。 虽然春日已经过去一小段日子了,但深山中凉意沁人,好些野菌在蓬勃地生长着,人们三三两两地坐着,便是身体一向虚弱的何悠然,也倚在树干下,微笑地看着他们。 假如没有那些流民与神勇军便好了…… 假若太太与大爷没事便好了…… 太子弘看着卫苍,唇边弯起嘲讽的弧度:“你确定?” 第240章 日头明晃晃的挂在空中,炙热异常。 初夏的艳阳将之前连日暴雨带来的凉爽攻击得毫无葬身之地。 同样,意气风发的卫苍也认为,他犹如冉冉升起的金乌,即将将太子弘逼入绝路。不过只是带了上百暗卫,便敢来挑衅他的神勇军,当他的神勇军是纸糊的吗? 既然是主动送上门来的,那他便笑纳罢。 是以他领着神勇军,将太子一行人围得水泄不通,却也没有下令攻击,只团团将他们围着,任由太子弘在大营前骂得口干舌燥,连水都喝不上一口,声音渐渐沙哑了下来,才领着杨威等人一起走上去。 他笑道:“我暂时不动你,但不代表你能跑出灵石镇的范围。你骂,尽管骂。最好是将卫家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遍。”说着示意杨威将茶水端上去。 太子弘看着他,唇边弯起嘲讽的角度:“你确定?” 卫苍没回应他,只道:“茶是好茶,不过,加了些好料。倘若你吃了这茶,怕是有些不利索。而我这神勇军,怕是不会放你到茅厕去。届时太子殿下的一世英名,便要毁于一旦。” 他大大咧咧地说着,丝毫不顾及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他话音才落,神勇军便轰然大笑起来。笑声轰烈,吓走了一群展翅高飞的鸟儿。 水泄不通的神勇军外头,余曜曜与李有悔站在暗巷中。 余曜曜本想来寻卫苍,却碰上太子弘在骂街。说实话,太子弘骂的竟是些文绉绉的词语,便是她都听得云里雾里的,更不要说那些将士了。要是她,便骂一些直观的,能让他们听得懂的。 正想着,忽而听得李有悔道:“教主,属下看这太子殿下挺好的。” 余曜曜淡淡地看了李有悔一眼,眼神中敛了一丝不屑。 李有悔一怔。 余曜曜虽然身为教主,但一向是亲切的,虽然她的态度一向淡淡,但对手下一视同仁,不曾有过鄙视之类的事情发生。她从来不穿金戴银,常着朴素的布衫,才博得了教徒的尊重。一视同仁,人人平等,不因贫贱而将人分成三教九流,这一向是善心教遵循的宗旨。是以这么些年,善心教才能发展迅速。那些流民本就是受了不公平待遇才暴动的,倘若善心教其实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教徒们怕是早就弃暗投明了。 但这是李有悔自己的想法。 余曜曜淡淡道:“我看这太子愚蠢得紧。他那点人对上卫苍的大军,无异是以卵击石。”她若是卫苍,早就将那太子一刀解决了,直接反了。卫苍却偏生还让那太子在那蹦哒,实在是多余。 还有那吴王,除了那雅夫人还有些价值,其他那些都该杀了。 磨磨唧唧的,以后能当好帝王吗? 还不如自己当。 当了女帝之后,她可以命人多培养一些类似顾闻白那样的书生。清冷中带着一丝冷酷,她喜欢。若是当了女帝,这样的书生要多少便有多少,还不用看卫苍的脸色。虽然卫苍应诺自己,以后各玩各的,但以后她住在后宫,也没法随心所欲啊。 余曜曜越琢磨,越发觉得自己当女帝是极为舒适的一件事。 卫苍完全不省得自己在余曜曜心中已经是个死人了,他亲手给太子弘倒了一碗茶。茶的确是好茶,倒出来的茶沫子悠然成画。 林统领上前一步:“殿下……”这卫苍明着是要殿下出丑,殿下为何还要顺着他? 太子弘伸手挡着林统领,含笑接过茶碗,并道:“卫将军敬的茶,我自是是要受着的,且还得感谢卫将军的不杀之恩。以及,将士兄弟们的不杀之恩。” 围着他的那些将士嗤笑起来。以前的太子,在他们心中是多么遥远的存在,如今看来,呸,原来不过是个普通人。 太子弘端着茶碗,细细看着那茶,也并不多看,须臾便高高举起,方才沙哑的声音越发的哑了:“将士们,这碗茶是敬你们的。你们少小离家,为我朝老百姓的安稳生活戍边,多年不曾回过故乡了吧?” 说起故乡,多少将士的眼睛便红了。 是啊,不管是为了生计,或是为了挣军功,或是被迫服兵役,他们背起行囊,告别家中白发苍苍的二老,告别新婚的妻子,告别稚儿,告别故乡的那一缕凉风,在热血沸腾的沙场中鏖战。多少个夜晚,躺在朗朗星空下,想着家中的情形,便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也洇湿眼角。多少回在梦中梦到过故乡啊,梦到故乡的人啊。 呵,这些话,倒是正常了。 余曜曜淡淡的眉眼有了一丝波动。看来这太子,倒也不是肚中空空如也的人。 有人忽而嚷道:“我十年不曾回过家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将士们纷纷回应,方才笑声震天的将士们,说起故乡来,却是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喜悦。 太子弘高高举着的茶碗忽而被他用力掷向地面,一声清脆的响声,将将士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茶碗被太子弘砸得粉碎。 太子弘哑着声音:“可你们愚昧!” 周遭静谧一片,落针可闻。 卫苍挑了挑眉。 他倒要看看,太子弘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如今太平盛世,倘若战火再起,你们想回的故乡,会变得满目疮痍,亲人流离失所,便如地上的这只破碗,再也没有团圆的可能。” 他声音嘶哑,却是字字直击人心。 将士们垂目,看着那只被砸得粉碎的碗,不发一语。 “啪啪。”有人击起掌来。 却是卫苍。 他笑道:“太子果然好口才,不过寥寥数语,便将将士们的心打动了。” 他的声音本清朗,忽而语调加重:“可你们想想,为何你们离家十年还得归家探亲?是谁之过?是这国家,从根基上就败坏了!你们背井离乡,奋斗十年,洒热血抛头颅的时候,你们面前的这个人,在温柔乡中左拥右抱!你们拖着病体、伤腿,在烈日暴雨中得不到救治的时候,想吃一口干净的水却没有的时候,这个人在食珍奇异兽,在吃宫女们晨采的露水煎的茶!” 他激动起来,语气略略喘着。 将士们窃窃私语起来。 是啊,卫苍说得也有道理。他们在沙场上为国捐躯的时候,那些权贵却在寻欢作乐。 太子弘笑了。 他道:“你们可省得卫苍死去的姐姐卫碧娥,曾是我的结发妻子?我怀疑,卫苍是欲利用你们,公报私仇。” 事情越发的有趣了。 余曜曜淡淡的眉眼敛了一丝笑意。 能拿自己的结发妻子做文章,这太子弘,是个狠角色。 第241章 太子弘这话一出,果然在神勇军中起了波澜。 卫苍神色未变,但他耳目灵敏,听得有人在窃窃私语,其中大部分是在说他的身份的。 他不慌不忙,仍旧朗声应道:“没错,我嫡亲的姐姐乃是前太子妃。但,我那可怜的姐姐,竟然在有身孕的情况下,被眼前的这个畜生,给狠心杀害了。” 人们一阵哗然。 都说虎毒不食子,这太子得是多狠辣,才做下那样的事情。 果然,有些人为了上位,是踩着累累白骨的基础上前行的。 卫碧娥有孕了?!太子弘心中波澜横生。他明明记得,冬猎前,太医院还曾来人给卫碧娥看脉,并无有喜的迹象啊。难不成她竟是与吴王……那吴王,竟然还有脸责骂他! 他面上虽不显,对卫苍的反击,却略略迟滞了下。 林统领在他旁边低声提醒:“殿下?”当年前太子妃悄无声息被人掳走,已经是皇室的一大丑闻。虽然事后很快被掩盖了下来,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京城中那些权贵的圈子,全都在私底下热火朝天的讨论着。那时候他们暗卫,可是几乎忙成了蜜蜂,才将这件事给堵住。那时,他记得,太子弘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还病了一段时间,吃了好些腰。若说太子弘对前太子妃没有感情,他是不信的。只不过,太子选择了遗忘。 太子弘回过神来,语气带了一些哀伤:“我怎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卫苍,你误解我了。”他语气郁郁,神情真诚,全身仿佛缭绕着一股悲痛。这股悲痛,是显眼易见的。 他再不济,也做了好些年的太子,若论博弈,卫苍还是略输他一筹。 果然,人群再起骚动。 跟着卫苍揭竿而起,虽然冒险,但若是以后立了大功,得了爵位,子孙便吃穿不愁。但万一失败了呢,却是连故乡都不能回了。他们都是上过战场的人,最是能体会那种尸横遍野,满目疮痍的感觉了。 一时之间,好些人在摇摆不定。 太子弘神情悲痛,再度道:“我姜弘虽不才,不曾立过什么大的功劳,但这么些年,若是百姓们受苦受难,我定然是亲力亲为去赈灾的。我恨不得,他们所受的苦楚,全降在我身上。” 他得感谢这么多年,但凡有灾害,官家第一个想起的总是他。 果然又有人在说太子弘的事迹。 此时的太子弘,身穿布衫,全身上下毫无金玉之饰,嘴唇因为说话说得久了,起了白色的沫子。这样的太子弘,并不高高在上,而是亲切的,可敬的,平易近人的。 卫苍冷哼一声:“你倒是会博同情。可若你们以身作则,监管到位,赈灾的事宜,又何需你出面?说到底,那些官员贪腐无度、草菅百姓,全是你们的错。” 太子弘睨着卫苍。 说实话,日头这么大,他是不耐与他争辩这些的。以前卫苍是有些才华的,可大约是太急功近利了,竟然当众与他辩论这些。他的确不才,但能做太子这么些年,略有小功无大过,却是他的本事。不是人人都能像他一样的。 他高高举起双手来:“我不敢说我爱民如子,但我怜惜他们,如我的亲人一般。那边——”他指着黄家大院,“可是关着你们的兄弟?他们中了毒,可你们的好将军,却破罐子破摔,将他们关在那里,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将士们,你们便是要为眼前这个绝情绝义的男人洒热血抛头颅吗?兔死狗烹的故事你们可曾听说过?” 兄弟们身中邪毒,被卫苍关进黄家大院,将士们有好些人是不愿意的。一起打过仗、交过命的兄弟有如亲人,他们怎地能放弃他们? 当下便有人喊道:“不愿意!卫将军,你为何不救中了毒的兄弟们?难道他们的命便不值一提吗?” 群情顿时激愤起来。 余曜曜眯着眼看卫苍。 卫苍也没有那么不堪。他暗暗敛了一点力气,沉声道:“我将他们送进黄家大院,是为了让他们得到更好的救治,而不是像太子说的那般,无情无义地抛下他们不管。兄弟们,你们跟了我这么些年,我卫苍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还不清楚吗?” 太子弘抚掌道:“卫将军说得好!既然如此,我们便一道进入黄家大院,亲自救治他们!卫将军,你敢与不敢?” 他步步逼近,将卫苍逼入毫无退路的境地。 卫苍面上浮出微笑,朗声道:“那请便罢!” 太子弘即刻大步向前走,方才围得水泄不通的将士纷纷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余曜曜忽而与李有悔道:“我们也到里头去。”此时的她,很是欣赏太子弘。本来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竟然被他化解了。她虽然有心助卫苍,但吃力不讨好的事,还是以后再议。其实,不费吹灰之力便做一个合法的土霸王,也是不错的。 一行白鹭缓缓展翅,飞过天空。 此时太子弘的威望,已经水涨船高。得到安置的流民在争相宣扬他的功德,在争相朝人们炫耀:“我亲眼见过太子殿下,他真的十分平易近人,一点架子也没有。” “听说太子殿下不惜割肉入药,喂与流民。” 在真真假假的听说中,太子弘成了神。 尤其是从黄家大院出来后,神勇将军卫苍,以及善心教教主,甘愿追随太子弘左右的事情,更是让百姓们欢欣。 不管怎么说,一场剑拔弩张的战争,竟然就这般消融了。 外头的老百姓是看热闹,却不省得在黄家大院中,卫苍几乎被余曜曜气死了。本来要与他联手的余曜曜,竟然朝太子弘一面倒,不但与林统领联手一起制服了他,还逼他立了承诺,不日将娶她入门,太子弘为主婚人。 可真是一场可笑的笑话! 太子弘还漫不经心道:“卫苍,待我回了京城,便封你为护国大将军,与余教主一道,镇守西南。” 余曜曜挑了挑眉。 太子弘说的是“封”,而不是“请封”。 太子弘,果然是个狠角色啊。 第242章 六月入伏的时候,北边打了一场仗,一场不大不小的仗。这场仗虽然不大,但却让官家动了肝火,在三伏天的天气中特别容易生病。 是以,官家病了。 官家病了,卧榻不起,太子弘奉旨监国,各方暗藏的力量顿时风起云涌,京城成了最热闹的地方。不过,这次似乎太子很强硬,用了铁腕的手段,将那些浮头的人全摁了下去,永生不得起复。 但,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特别是离京城千里之遥的小小灵石镇,与平日里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若说没有,却又是有不同的。 当初被太子殿下安置好的那些流民,在灵石镇外面不远的坡地上生活着,耕作着,自成了一个巨大的村落。这村落,竟是比灵石镇还要大上好些倍。 不过,这村落还是归灵石镇管的。太子弘走的时候没给村落命名,后来还是黄盛安机灵,请了雅趣院的顾老师,给村落起了一个很雅致的名字:灵秀村。 灵秀村建设了好几个月,村道整整齐齐,屋前屋后养的鸡仔都长成可以烹煮的鸡了。庄户人家自是不舍得吃的,要留着鸡生蛋,蛋生鸡,生生不息。 同时生生不息的还有太子弘的盛名。毕竟,他们是受了太子殿下的恩惠才在灵石镇安置下来的,太子殿下之于他们,乃是神。 是以灵秀村的村民,对于自己孩子念书这件事,分外积极。他们心怀了一个美好的愿望,便是希望自家的孩子能到京城去做官,替太子殿下分担一二。 一时之间,灵石镇的学堂差些被灵秀村的人挤破了门槛。 七月流火。 天气热极了。前两月雨连绵不绝,待真正进入夏季,却是半个月没下雨了。 若是下一场大大的雨便好了。 但有人却不这么想。 李遥连伞都没打,从外头回来的时候,热出了一身的汗。 他撩开帘子,进得房中时,热气顿时蹿了进来。 何悠然正盘腿坐在矮榻上绣花,她好些年没做过女红了,光是绣一个枕套,便花了她半个月的时间。 见李遥进来,她扔下枕套,下榻趿鞋迎了上去。 “外头可热?今儿辛嫂子做了绿豆羹,在桌上冰镇着,你先喝一碗罢。”她说着,帮着李遥解了外衫,又急急要去倒绿豆羹。 李遥却拉住她,细细地打量着她,问:“今儿可好?”却见佳人脸色红润,眉眼间潋了一笑容。 “却是觉着,身子一日比一日利索。” 何悠然仰头看他。真过分,明明那年二人差不多一般高,后来她没再长了,李遥却是比她长高了一个头。 男人便笑着将她拥坐在桌边,笑道:“那些女红,叫绣娘们做了便是。” 何悠然一听,佯装要恼:“你这是嫌弃我的手艺?” 李遥摩挲着她的手,低声道:“我这是心疼我未来的妻子。” 何悠然的脸又红了。 二人的婚期定在下个月初八,她赶着绣那些枕套,是想讨些好的意头。不过,不绣便不绣罢,横竖李遥也不在乎这个。 她一张脸红通通的,给李遥盛了一碗绿豆羹。 冰镇过的绿豆羹入喉,缓解了在外头奔波的酷热。许久不下雨了,田庄正在修整水渠,李遥刚从田庄上回来,虽然戴了斗笠,但一张脸还是晒红了。 何悠然看着李遥吃绿豆羹,道:“水渠修得怎么样了?” “差不离了,再过两日便能将山上的水引下来。” 何悠然道:“若是下一场大雨便好了。” 李遥忽而一滞,像是想起什么:“若是要下,也得过了咱们的婚期再下。” 说到婚期,何悠然的脸倒是红了。李遥左右看了一下,一张嘴冷冰冰的,偷偷在佳人的额上偷了个香。 何悠然的脸更红了。 二人相对而视,抿着嘴笑。 一碗绿豆羹没吃多少,佳人的豆腐倒是吃了不少。 李遥继续吃着绿豆羹,与何悠然道:“待我们成了亲,便不再管他们二人了。如今卫真做起事来,比我更尽心尽力。”这倒是真的。他一心只想陪着何悠然,至于那些琐碎的小事,便由苏云落与顾闻白二人自己烦恼去罢。 他们二人是计划在成亲后,便继续回到之前何悠然住的那几间小木屋居住,预备侍花弄草,凡事不理。唐阿布习惯了打猎的生活,准备也随着他们回深山去。至于蓉蓉,便继续在灵石镇上上学。李遥预备再雇多两个粗使的婆子,一个炊饭,一个洗衣,如此便够了。 正想着,忽而外头小瓜在喊:“快要下雨了!” 果然,李遥才吃完一碗绿豆羹,外头便哗哗的下起雨来。 李遥的脸都绿了。 这场雨下得快,收得也快,雨水堪堪将地面浇了个透。久涸的地上吸了雨水,散发出一股泥土的气息来。 小瓜小果正在打扫庭院的时候,顾闻白回来了。他穿着醒骨纱做成的长袍,走起路来似带着一股清风。但脸色却不虞。 卫英跟在他后面,一张脸同样也沉沉。 顾闻白与小瓜道:“李大管事可回来了?” 小瓜便清脆地喊:“李大管事,大爷找你。” 李遥将碗放在桌上,起身正欲走出去,不知怎地,衣袖将碗带下,滚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何悠然唬了一跳,赶紧问:“可摔着了?” “没有。”李遥摇摇头,嘱咐何悠然道,“你别动,我让小瓜进来打扫。”他说着这话,眉眼却突然突突的跳。 李遥走出去时,顾闻白正站在檐下,用扇子扇着风。 见李遥出来,他的脸色越发的凝重。 “刚刚传来的消息,官家,崩天了。” “太子弘,顺利成章继位了。” 果然。 太子弘从灵石镇走的时候,顾闻白尚在昏迷中。是李遥接待的他。那时,太子弘意味深长地道:“李遥,你在这灵石小镇上,可屈才了。” 李遥当时答他:“汝非吾,不知吾之欢。” 太子弘并不因为他这句话便放过他,而是继续道:“你还没有尝过权力巅峰的滋味,怎么就肯屈在这个默默无闻的小镇上呢?你的父兄,如今在京城,可还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我听说,你给一个女子当管事,难不成,这管事便是你的趣味?” 李遥淡淡道:“殿下,我说过了,汝非吾,不知吾之欢。” 太子弘便笑。 远处的天空上,一排白鹭展翅高飞。 太子弘笑道:“你们会回去的。毕竟,孤一个人在京城,太寂寞了。” 这是太子弘首次说话,用了“孤”字。 李遥从来不认为太子弘是个憨实的人,假如憨实,又怎能屹立在太子的位置上不倒? 太子弘走的那日,命林统领带走了雅夫人。 他们得的隐秘消息,官家并非是生病,而是,中毒了。 第243章 不过,天高皇帝远,便是那太子弘迫不及待地登基,与他们也没什么相干罢。当初他们只不过是帮他在流民中建立了威信而已。 卫英却奉上一个锦盒来。 顾闻白将锦盒打开,从里头取出一方明黄色的锦帛来。 李遥变了脸色。 这明黄色的锦帛,竟是圣旨。 官家崩天了,太子姜弘顺利成章继承了皇位。此前他大刀阔斧的改革,将不少反对他的大臣给或贬或杀,一时朝野空虚,大量人才缺乏,这新鲜出炉的圣旨,便是将李遥任命为兵部侍郎、顾闻白任命为户部侍郎。 太子弘,不,如今应该称他为官家了。可真是让人抓狂。 圣旨上说了,若是二人在两个月内不进京赴任,那便是抗旨。抗旨倒也没有别的后果,不过是株连九族而已。 李遥恨得差些咬碎了后槽牙:“丧心病狂!” 他压根不喜欢做官,也不想做官,这姜弘,却偏偏喜欢将他架在火上烤。他总算能理解姜弘走的时候,说他在京城寂寞得紧时,那意味深长的表情了。 整一个老狐狸! 从京城到灵石镇,便是快马加鞭,千里马不停歇地跑,也要上好几日的功夫。想来是姜弘在处理那些人的同时,还不忘暗算他们。 顾闻白的神色已是恢复了平常。 李遥问他:“东家可是省得了?” 顾闻白摇头,落儿身子不好,哪敢让她知晓。 “那你的意思是……” 顾闻白神情肃然:“既如此,那便进京去,瞧瞧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天气热得紧。 一丝风也无。 便是高阔通风的云起学堂,也热得不得了。 苏云落一边摇着蒲扇,另一只手一边握着朱砂笔,在学生们交来的功课上圈圈点点。流民们安定下来后,学生们多了一倍的数量,虽然多招了一位女先生,但人手还是不够。原来顾闻白并不同意她再来云起学堂授课,但新雇的另一个女师还在路上,她答应在女师来了之后,便回家休养身子。 那一次的试药,虽然最后试出了解药,但对她的身体,却是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时不时的,她便会觉得头昏脑胀,要吃上一颗孙娃娃特制的蜜丸才缓解。 似是有人在注视着她,苏云落微微转头,却是看到咏春正在担忧地看着她。 这小丫头,定然是得了顾闻白的嘱咐,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她朝咏春婉然一笑,仍旧低头批改课业。其实日日躺在家中,还挺无趣,还不如来云起学堂,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下课了,朱蓁蓁之前便与她打过招呼,说是几人在凉亭中聚上一聚,说些女人家的悄悄话。 新盖的凉亭中摆了冰镇过的红豆羹,最是解暑。苏云落却是不敢贪吃,只吃了两口便放下调羹。 红豆羹是朱蓁蓁命人熬了冰镇过带来的,熬得极烂,又香又甜。 朱蓁蓁吃了一碗,一双眼睛四顾着:“方才我还邀请了刘先生,怎地此时还不见她过来?” 刘先生便是新雇的女师,也算是朱蓁蓁的熟人。 柳芽儿吃了一口红豆羹,笑道:“你快别管别人了,还是快和苏先生说了罢。” 听二人的口气,却是有什么事瞒着她。苏云落拈了一块红豆糕,疑惑地看着朱蓁蓁。 朱蓁蓁神情略略有些扭捏,却还是大大方方的说了:“其实没有别的事,便是我看上了顾老师身边的卫护卫,想请苏先生做个中人。” 卫英?! 苏云落手上的红豆糕差些没滚到地上。朱蓁蓁的面色红得似天边的晚霞,但仍旧鼓着勇气说:“我打探过了,卫护卫还没有成亲,也没有婚约。” 眼前的朱蓁蓁,落落大方,娇俏的面庞飞着红霞,眉眼间潋了一丝姑娘家的羞涩。 想不到啊想不到,那卫英竟然有这般的艳福。朱蓁蓁可是家有恒产,既有貌又有才。苏云落也顾不上吃红豆糕了,直看着朱蓁蓁问:“卫英,卫英还不错,只是他,对你可有意?” 朱蓁蓁扭着手指,仍是鼓起勇气道:“应是有的罢。”自从那晚之后,她们虽然陆陆续续又见过几面,但瞧他的眼神,应该对自己是有意的罢。姑且便算他对她也是有意的罢。这一回,她是大胆地,要追求自己的幸福了。 既然有意,为何还让姑娘来提?苏云落想了又想,恨不得即刻家去,将卫英提来见朱蓁蓁。如是想着便有些气愤了:“这卫英,可真不像个男子汉,怎地叫姑娘家亲自来说这事呢。”说着便要起身,气势汹汹地要家去。 朱蓁蓁吓了一跳,连忙嗔道:“苏姐姐,你莫怪卫英,他,他还不省得这件事呢……” 苏云落瞧着朱蓁蓁一副为着心上人着想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好妹妹,八字还没一撇呢,这便护上了?” 朱蓁蓁却道:“倘若卫英不愿意,姐姐也别强求他。”声音却低了下去。 苏云落心底是欢喜的,卫英年岁也不小了,总是孤单伶仃的,她是曾有意替他打探过几个女子的,但俱没合适的。没成想,珠玉在侧,倒是卫英天大的福气了。她此时看着朱蓁蓁,越看越欢喜,便握了她的手道:“卫英那人粗鲁,不识得爱惜妹妹,你以后可要担待些他。不过,若是他犯了浑,也别让着他。” 朱蓁蓁便低低的应了一声。 柳芽儿在一旁看着她们,忍不住揶揄苏云落道:“明明是这般如花年华的年纪,却操起了祖母的心。我看卫英机灵着呢,没有你说的这般不懂事。” 苏云落睨了她一眼,笑道:“我却有一个主意……” 朱蓁蓁不由自主地支起耳朵,一脸的担忧。 苏云落气得直道:“瞧瞧,还没有怎么样呢,这便护上了。” 朱蓁蓁这回倒是害羞了,捂着半张脸笑了起来。 天暗得极迟,天的那边挂了月亮,那头的日头还没有落山。日月同时出现在天空中,黄昏的风热热地吹着,苏云落回得房中,先用帕子浸了温水洗了脸,才觉着自己没有那么汗津津的了。 咏梅提了冰块进来,又将窗户打开,夜风吹进来,总算有了一丝凉意。外头闵嫂子在点艾草驱蚊,空气中有一股新艾草的味道。 前些日子,明远镖局从江南府运了好些醒骨纱回来,苏云落让人用醒骨纱新裁了好几件衣衫,顾闻白很是爱穿。她则是觉得太薄,出门在外倒是不穿,只在屋里穿。 洗了脸,换上醒骨纱,吹着凉风,总算又舒坦了些。 咏春转了一圈儿回来,悄声与她道:“太太,大爷与卫英在堪园呢。方才我已经告诉大爷传晚食了。他们很快便过来。” 苏云落坐在桌前,点点头,与咏春道:“你们待会,便按照我在车上嘱咐的去做。” 咏春咏梅便掩着一脸的笑意去了。 天热,吃的是十分简单的水饭,外加一碟子春卷,一碟子酸王瓜。 饭摆好了好一会,顾闻白才进来。屋中还亮着,苏云落也没叫人掌灯,她合上书,迎向顾闻白,却发觉他一脸的肃然。 她不禁一怔,询问道:“可是出了事?” 灵石镇不过才平静了几个月,他们可是再也禁不起折腾了。她中了邪毒,虽然后来解了毒,却留下了动不动便咳嗽的毛病。至于顾闻白,被余曜曜伤了五脏六腑,养了差不多将近两个月,面色才堪堪与常人一般。 顾闻白拉着她在桌边坐下,笑道:“便是天大的事,也要吃了饭再说。” 有道理。 二人静静地,各自吃了一碗水饭。苏云落没甚胃口,只夹了两块酸王瓜便放下筷子,瞧着顾闻白用饭。看他胃口甚好的样子,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她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将朱蓁蓁看中卫英这件事告诉顾闻白。毕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呢。不过,朱蓁蓁也说了,她父母双亡,希望卫英可以入赘朱家。在民间,招赘婿是很普遍的事,卫英应当也能接受。只不过,以后卫英怕是不能总追随在顾闻白左右了。她在考虑,要不要将小战从京城召回来,跟在顾闻白身旁。唔,孙娃娃替她培养的战士还是太少了。 是以她见顾闻白搁下筷箸,便道:“朱先生看上了卫英,预备将他招为赘婿,你看此事如何?” 顾闻白最后一口酸王瓜呛在喉咙中,差些没被噎个正着。朱蓁蓁看上了卫英?这二人,似乎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人啊。 苏云落急急替他抚背,嗔道:“卫英有这么不堪吗?” 到底是跟随了自己多年的护卫,顾闻白想了想,下了一个十分中肯的评价:“尚可。”不过,自从上回他被掳走之后,卫英越发变得似惊弓之鸟,恨不得时时贴在他身旁。啐,卫英他自己是孤家寡人,他可不是。想不到那小子的运道还不错,朱先生……顾闻白努力想了想,记得朱蓁蓁好像是黄盛福的表妹,不仅知书达礼,还有几分胆色,上回不是还与卫英合擒了一个贼吗?这样的姑娘,配卫英绰绰有余。 不过,他疑惑道:“朱先生看上了卫英,卫英没看上朱先生?” 苏云落捉狭道:“等下便知真章。” 她在车上的时候,便与咏春咏梅二人说好了,装作不经意地将朱蓁蓁要嫁人的消息传给卫英,看他有没有反应。 虽然朱蓁蓁看上了卫英,但也要看卫英有没有那个意思嘛。 不行的话,便让朱蓁蓁霸王硬上弓? 思想龌龊,思想龌龊。苏云落赶紧摇摇头。 见苏云落一脸兴趣盎然的样子,顾闻白将涌上舌尖的话语又咽了下去。罢了,还是明儿再说罢。 卫英自是与平时一样,捧一碗水饭,蹲在外头茂盛的芭蕉丛下吃着。外头凉快,他块头又大,吃起饭来汗流浃背,还是在外头舒坦。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黑朦朦的有些看不见了。 卫英吃完饭,正要起身,忽而听到咏春咏梅在说话。他本不在意,却隐隐约约的听到朱先生几个字。 他心中一动。 朱先生,说的是朱蓁蓁? 那晚合力擒贼之后,他们似乎又见过几面。不过,那晚的朱蓁蓁与他后来见的,不大一样。那晚的朱蓁蓁英姿飒爽,颇有几分侠女的味道。可后来的朱蓁蓁,是娇柔的,知礼的……卫英心中闪过几分烦躁,朱蓁蓁怎么样,与他何干?他这等粗人,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再得到像朱蓁蓁那样的人的青睐。 咏春在说话:“……朱先生可是要嫁人了?” 咏梅道:“可太太说,那男子顶顶不好。吃喝嫖赌,样样俱精通。只可惜了朱先生那等花容月貌的女子。” 卫英听到这里,皱了皱眉头。不过几个月,她便定下婚事了?他怎地没听说?明明那晚,她对他,很是不同。若是没有发生后面的事,那晚之后,他,她…… 卫英越发的烦躁。他到底在想什么。 咏春咏梅却没再说话了,二人提着灯笼,像两尾小鱼儿,轻轻地走进了耳房。 卫英有些茫然,他脚步虚浮地进了灶房,将碗筷搁在木盆中,而后主动地洗碗筷。辛嫂子走过来,瞧了瞧他:“卫护卫,你还是快快将碗放下罢。” 卫英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辛嫂子叹了口气:“你洗得一点都不干净。” 卫英乖乖地将碗放下,似幽魂一般地走了出去。方才,方才,他在想什么?要是朱蓁蓁真的嫁给了那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那以后的生活会怎样?是不是一团糟?是不是她再也没法像那天晚上一样英气勃勃地射箭了?或许,她气得将那男子射成刺猬…… 园中灯笼被次第点燃的时候,卫英候在主房的门外,涩涩地道:“太太,卫英有事相求。” 顾闻白眉头上挑,原来他家的小护卫卫英,并不是个憨的嘛。 卫英进得门来,仍旧垂着头,不敢看自家太太,更不敢看自家大爷。他只是猛然一咬牙:“太太,朱先生,万万不能嫁与那样的男子。” 苏云落却是吃惊道:“卫英,你莫不是糊涂了?朱先生的婚姻,我哪里能管?” 第244章 顾闻白是还真没有想到,自家落儿竟然如此会诓人。 瞧她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足以将卫英唬得死死的。 他差点便笑出声来。不过此时苏云落朝他看了一眼。咦,这是还要他打掩护啊。顾闻白也不由自主地咳了一声,道:“朱先生与我们无亲无故的,管人家作甚。” 苏云落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卫英的牙咬了又咬。太太说得也对,她是没有权利管朱蓁蓁的婚姻大事的。便是他,也没权利管。可,可,他还是能去提醒一两句的罢。想到此,他低低道:“大爷,我,我想告假一会儿。” “去哪?”往日向来不管他来去的顾闻白破天荒地地问。 苏云落赶紧给他眨了两眨眼睛。奈何顾闻白表情严肃,只看着卫英。哎呀,这人可真是! 卫英老老实实道:“往那男子家走一趟,倘若朱先生真的要嫁他,我便替朱先生告诫他一二,千万别薄待了朱先生。” 卫英,果真是出乎意料的憨实啊。可那男子是她编出来的,根本没这个人。 不过,苏云落却在心中悄悄地松了口气。 顾闻白终于不为难这个大龄、婚事还没有着落的护卫了。 卫英的表情有几分雀跃,给顾闻白行了礼,须臾便消失在夜空中。 片刻后,顾闻白看着苏云落,打趣道:“何时竟对做红娘有了兴趣?” 苏云落瞪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卫英年纪也不小了,你也不替他操心操心。光自己娇……”她想说“娇妻在怀”,却意识到在说自己,赶紧闭了嘴。 顾闻白哪里肯绕过她,上前去拥着她,笑嘻嘻道:“光顾着自己娇妻在怀,成双成对,日日巫山云雨……”却说越说越过份。嘴上坏,双手也不安分,拥着苏云落的腰肢,却是叹了一声,“又瘦了。”之前落儿便瘦,中了毒之后更是越发的清瘦。此时薄薄的醒骨纱穿着,只是轻轻一握,便觉着要将她捏碎。 苏云落红了脸,啐他道:“你若想去寻别的人……” 话没说完,一张嘴儿便被封住了。 顾闻白哪里肯绕过她,之前因着二人身子都不好,已经许久没有欢好了。此时……他的眼神幽暗起来。直接将佳人抱起,进了内室。 一番云雨后,苏云落累得只想沉沉睡去。 不过,她还是撑着,问他:“今儿京城来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到底还是瞒不过她。 顾闻白沉吟片刻,抚着她的青丝,缓缓道:“那人直接将我与李遥封了官,用株连九族来威胁我们到京城去。” 苏云落对姜弘的印象不深,但他带走雅夫人的事,却是始终让她介怀的。雅夫人手段狠辣,反复无常,又有那黄泉邪毒。若姜弘是个心怀百姓的,最好的法子便是永世拘着雅夫人,让她永不得再害人。可姜弘,看来是将雅夫人重用了。 她看着顾闻白:“那你们的意思是?” “躲是躲不了的,自是到京城去将此事解决了。” 解决,怎么解决?进了京城,便是任由那人拿捏了。怕是生死皆不由他们。 苏云落情绪有些低落。 顾闻白轻轻在她鬓边落下一个香吻:“进京城并非我所愿。我这辈子的愿望,便是与你在这灵石镇,每日忙忙碌碌,过着我们的小日子。” 苏云落仍旧淡淡的。 顾闻白将她柔嫩的手拉起,与他的大掌合在一起。她的手,仍旧有些凉。他低声道:“那件事,李遥始终很介怀。其实,这些年我也一直半信半疑的,只是不敢去确定。这次……”他没再往下说。 苏云落终于看了他一眼。 他斟酌着,轻轻说道:“若是真的,总得替他们讨一个公道罢。” 这是要与自己的亲人为敌了。 苏云落反握着他的手,感受着他炙热的暖意。二人静静地,没有再言语。顾闻白却是省得,落儿这是同意了。 故乡京都呵,竟是这般的让人避之不及。 良久,苏云落快要睡着了,忽而道:“若是卫英与朱先生成了,便让他们留在这里罢。”她一向喜欢美好的事物,总不忍心摧毁他们。她自知这一去京城,怕是珠玉难全,还不如将二人留在灵石镇,留一些美好念想。卫英憨实,朱蓁蓁爽朗,便不要分开他们了。 顾闻白轻轻唔了一声,忽而道:“也不省得,让他们与李遥一道成亲,李遥会不会有怨言。” 夫妻俩窃窃私语,将卫英的将来安排得妥妥当当。 卫英还尤不自知,奔了片刻,才想起朱蓁蓁的未婚夫住哪里他还不省得。他停下来想了半响,愣是没想起咏春咏梅有没有说过那浪荡子是哪家的。要不,回头去问问咏春?他脚步一顿,正欲回头,忽而心念一动,鬼使神差般朝朱蓁蓁家奔去。 又不是没有去过朱蓁蓁家,这一回倒是熟门熟路。便是连院子中的大黑也没有叫唤一声。 看院子里灯光朦胧,卫英乘着夜风,健壮的身子轻轻巧巧落在朱蓁蓁的房外。 明人不做暗事,他咳了一咳,喊道:“朱先生,朱先生。” 喊完便侧耳倾听。只听得里头似是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而后是轻轻的脚步声,须臾后,门扇悄然打开,一盏精致的灯笼摇曳而出,映着一张俏丽的脸庞。 正是朱蓁蓁。 朱蓁蓁似是没有歇下,穿着轻薄的常服,头发松松拢着,眉毛淡扫,樱唇似洇了水光——卫英竟然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 朱蓁蓁疑惑道:“卫英,你来寻我有何事?可是苏先生怎么了?”她面上不显,心中却是雀跃,这苏姐姐的主意,果然有效。 卫英一丁点都没想着这么晚了,院中一个仆妇丫鬟都不见,却是朱蓁蓁亲自来应门。他满心都是要解决那浪荡子的事。当下便道:“朱先生,你为何要与那样的人定亲……” 朱蓁蓁面上闪过一丝无可奈何来:“这,我年纪也不轻了……” 卫英急急打断她:“那也不能选那样的人!” 朱蓁蓁似是唬了一跳,讶然地看着他。 美人神情似是盛了哀怨,卫英的语气不由得软了下来:“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朱蓁蓁垂下眼来,软软地看了他一眼:“卫英,你为何来叫我不要嫁与那样的人?” 夜凉如水,夜空星光璀璨,灯笼一摇一摇的,若有似无的香气淡淡地散着,卫英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良久,他才听到自己说:“你若真的要嫁人,便嫁我好了。” 第245章 八月初八,天不遂人愿,明明晨起还是热乎乎的日头,待到了午间,一阵邪风平地起,乌云密布,不过片刻,豆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将青石板砸得晕头转向。 李遥穿着喜服,衬得平日里温润如玉的脸庞更如谪仙一般。此时他看着连绵不绝的雨幕,表情苦大仇深。 顾闻白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与他并排站着,说了一句掏心窝子的话:“雨下得越大才越好呢。”哼,李遥虽然年纪长,辈分高,可经验却没有他丰富。想到这里,顾闻白不由得嘴角挂了一丝神秘的笑容。他的怀中,揣了两本小册子,是等下预备给李遥与卫英的。如此想想,他便觉得责任重大。 李遥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他可是记得,顾闻白与落落成婚那日,那雨下得跟天破了似的。不要说吃喜酒的人不方便,便是布置酒席,也麻烦得紧。 不过,这次苏云落却是有备而来,正在叫人搭雨棚。 今儿有两件喜事,一是他将何悠然娶进来,而后,将卫英“嫁”出去。 一想起那场面,便省得将是如何的混乱。不过,今儿他不用操心,他只需要做好他的新郎便好。苏云落打了包票,一切有她。 顾闻白鬼鬼祟祟地将一本册子掏出来,塞给李遥,便马上溜了。 李遥莫名地接了小册子,翻开一看,老脸一红,啐道:“还当我是个童子鸡不成?”话虽如此说,嘴角却浮了一丝笑容。 他喃喃道:“这场雨,下得倒是时候。” 他的视线望着折园那边。也不省得是谁出的主意,说是新人在半个月内是不能见面的,是以自从何悠然被接去了折园,他就再也没见过悠然的面了。他明明记得,上回顾闻白与苏云落成亲前,二人还见面呢。 也罢,横竖这半个月也熬过来了,从今晚起,他与何悠然,便一生一世再也不分离了。 便是回京城也好,去天涯海角也好,他这辈子,都要牵着她的手,再也不放开。想到不久之后便要启程回京,他的一双眼幽暗起来。 顾闻白的爹顾长鸣,果真是幕后黑手吗?倘若真的是,那他与顾闻白的关系…… 雨下得又急又猛,教人看不清前路。 回京城是下下策,却是不得不回。 今儿坐镇指挥两场婚礼的,是苏云落。 她穿一套浅荷色的对襟襦裙,头发梳成高髻,上头只简单地盘着珍珠链子。此时呷了一口茶,润了一下干涸的嗓子。咏春打着伞走到廊下,虽然穿着木屐,但裙子的下摆还是湿透了。咏春收了伞,与她道:“太太,雨棚拉好了。” “可见着大爷?”方才顾闻白还在这里,此时不知跑哪里去了。这时辰客人该来了,他们得到门口迎客去。 咏春不是很确定:“方才奴婢看到,大爷似是寻卫护卫去了。” 一大早顾闻白便神神秘秘的,用了朝食便满园子乱蹿,仗着自己是过来人便对着两位新郎指指点点,也不省得有什么好指点的。不就是成亲嘛。谁还没有个第一次。 苏云落嘱咐咏春:“吩咐下去,若是见了大爷,便赶紧请他过来。” 咏春应了。 顾闻白此刻蹿进了卫英的房中。 卫英穿着喜服,脸上刮得干干净净,倒是显得比平日里俊朗了几分。此时他正襟危坐,正垂耳欲聆听顾闻白的教诲。 顾闻白咳了一声,其实他没什么好交待的。只不过是过来塞一本书给他而已。 瞧着卫英满脸期待,似是在等着他说出什么婚姻的真谛来。其实世间每对夫妻都有各自的相处之道,哪有什么可说的呢。 卫英这般,倒是搞得他不得不说些什么。 想了又想,他憋出一句话来:“女子向来柔弱,多让着她,定是没错。” 那是自然。卫英点点头。大哥卫真向来是让着大嫂的,大爷也是唯太太马首是瞻,蓁蓁那么美好,他才不忍得朝她说一句重话呢。 一时倒又无话可说了。 外头雨声哗哗,卫英似一个孩子,带着期盼地看着他。顾闻白的内心,却是一下子柔软了起来。他记起那年,他初初捡到卫真卫英时,二人衣不蔽体,浑身脏兮兮的,个头极小,又瘦又黑,一见到他手中的馒头,双眼便发亮起来。 一转眼,卫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而卫英长成了壮实的汉子,今儿也要成亲了,待他去了京城,还不省得能不能再回来。 顾闻白自己盘腿坐下,认真地与卫英道:“我们不日要前往京城的事,你也省得了。” 自是省得,他还打算嘱咐蓁蓁好好守在家中,等他回来呢。大爷回京,想来是十分凶险的,怎地能少了他的保护。他这几个月勤学武艺,自觉功夫又上了一个台阶呢。 顾闻白轻轻吁了一口气,直视卫英的双眼:“你新婚燕尔,便不要去了,与卫真留在灵石镇,照料着云起学堂。” 卫英愕然:“大爷,这怎能够?” 顾闻白不忍心,但最后还是说出来了:“万一,我们回不来,清明时节,还有人替我们烧纸。”这种大喜的日子,他原不想扫兴的。 卫英几乎要暴起了:“大爷,我,我……” 顾闻白伸手,将他按住:“朱先生还等着你,卫英,别负了她。” 说着,他轻轻地松了手,起身,瘦削的身子推门而出的瞬间,卫英压着嗓子问他:“可太太呢?” 顾闻白顿了一下,没有回答他。 门关上,只剩下浓郁的雨声回应着他。 咏春终于寻着了顾闻白,连忙告知他:“大爷,太太在寻您咧。这时辰,该去迎客了。” 顾闻白撑着伞,急急赶到了花厅里。 苏云落站起来,走到他身旁,二人相视一笑,相携着一道走了出去。 人生那么长,又那么短,他们要一起走的时光,还很长。 卫英出门了。 雨势小了一些。 阿元负责点爆竹,爆竹响完,卫英跨过门槛,没敢回头。他记事晚,只记得浑浑噩噩便到了公子身边。彼时同样瘦瘦小小的公子将他们两兄弟捡回去,用自己的月钱省吃俭用地将他们养大了。公子没嫌弃他笨,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可今日,公子说不要他了。 呜……卫英的眼有些朦胧了。 毛瑟瑟打着伞,指引他上车。 许是泪眼朦胧了,上车时,他一个没注意,差点摔进车厢里。 顾闻白站在风里,嗤了一声:“真笨。” 第246章 新帝即位,对于有些地方的老百姓,并无什么不同。 将近黄昏的时候,顾闻白一行人投宿到一家名唤青阳的客栈时,客栈的大堂中正热热闹闹地说着当地即将举办的盛会来。 顾闻白听了一耳朵,没有人在讨论新帝的事情。 这世道便是这样,只要不损害自己的切身利益,谁做那帝王与他们并没有关系。 而他们今儿落脚的青阳县离京城还有四五百里,是比较繁华的一个县城。从青阳县再过去一百里,便是赫赫有名的洛阳府。自古洛阳府名扬天下,是文人墨客最喜欢逗留的地方,不省得留下风骚诗词歌赋几何。同时洛阳府也是仅仅次于京都的大城市,新帝即位,如此轰动的事情,竟然没在青阳县引起一丝的波澜。 他们从灵石镇出发,一路车马劳顿十多天,或多或少都听到百姓在私底下悄声讨论新帝即位的事。可青阳县,竟然如此的平静。 青阳客栈是酒楼与住宿相结合的,主楼共有三层,占地广阔,在青阳当地颇有名气。价格自然也稍贵,但一分钱一分货,便是马厩等地方,也比那些小客栈要大得多。像顾闻白等人乘的四辆马车,两匹马,牵进了那马厩,还有很多空余的地儿。 便是住宿的地儿,也是分主楼与各个雅致的小院。像顾闻白一行十人,住进单独的雅致的小院中便是最好不过。 那二掌柜的也不多说话,只眯着一双眼睛,笑眯眯的。他做了二掌柜多年了,见过的客人不计其数,像顾闻白这种浑身散发着清贵气质的,自然是挑选宽大又清静的雅致小院了。 顾闻白与李遥一商量,定了一座名叫无双的小院。 一行人忙中有序地在二掌柜的带领下进了无双院,有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穿着统一的窄袖暗青服饰,前来帮他们搬运行李。不得不说,这青阳客栈果然体贴,若是身强力壮的男子前来帮忙,客人倒是要起几分戒备的心思。 一晚便要二十两银的无双院果然对得起它的价钱。小院廊下一溜儿崭新的琉璃珠灯,明亮的灯光映着葱葱郁郁、看起来便是被精心修剪过的盆栽。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在角落中还有小巧而精致的假山。无双院有正房三间,旁侧耳房各两间,进得房中,里头的摆设虽然看起来略有些年头了,但俱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咏春咏梅先进了房,将物什都弄好了,才请苏云落与何悠然进房去。 一路上车马劳顿,虽然行得极慢,但苏云落与何悠然的面色都不好。苏云落比何悠然要强一些,只是面色苍白,但何悠然的面色却是青白一片,纤长的手指抚在额上,与苏云落道:“以前年少时日日纵马游玩俱不觉得累,如今竟是一步都不愿意挪动了。” 苏云落何尝不是,当年随着祖母游遍大半个国家,头一晚还觉得极累,酣睡一晚后便生龙活虎,哪像如今,浑身的骨头都似要散架了的。 二人哀哀叹着,直到顾闻白与李遥进来。 瞧着二人愁眉苦脸的样子,顾闻白笑道:“方才吩咐下去,让灶房做了青阳县最有名的鱼脍,二位可肯赏脸?” 说起吃的,二人倒是有了一些精神。 不过,苏云落只想吃口热乎的汤羹。 顾闻白继续道:“这青阳县出名的不止是鱼脍,还有鱼丸羹,红烧鱼。” 苏云落打断他:“你干脆说全鱼宴不就行了。” 顾闻白瞅着她笑:“可是有些精神了。” 青阳县的全鱼宴苏云落是吃过的,但她不忍落了顾闻白的心,便赶他出去:“你俩哪凉快哪待着去,我要与姑姑说些体己话。” 说是说体己话,却是要沐浴。这一路风尘仆仆,竟然好些日子没洗过头发了。不用旁人提醒,苏云落自个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怪味儿。 何悠然是天生的冰肌玉骨,但也与苏云落差不离了,此时极为迫切地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沐浴。 咏春咏梅去打了招呼,方才帮着搬运行李的仆妇便鱼贯而入,提来一桶桶热水,倒进巨大的浴桶中。 等待时,苏云落隐隐听得旁边的小院子传来喧闹声,因隔得远,却是听不清说什么。没等她询问,咏春便道:“太太,方才我去灶房,便瞧见旁边的凌霄院住进了新客人。”那当家主母年纪轻轻,看起来趾高气昂的,身边跟着的,似乎是好几个低眉顺眼的年轻妇人。看着那派头,倒也像是商贾之流的。不过,咏春自认为那当家主母比起同样是商贾的太太来,要差得多了。这么热的天气,又是奔波在外,人人都是轻身上阵,那凌霄院的客人,却是满头珠翠,满脸脂粉,生怕别人不省得她妆匣里粉多。再说了,出门在外,最怕的便是露财。那妇人可别被别人抢了才好。 客栈住进了新客人乃是常事,苏云落并没有放在心上,是以并没有多问咏春。 热水已经弄好了,苏云落让咏春守在门口,咏梅则去服侍何悠然。苏云落散了发髻,将头发梳通,才舀水洗头。 八月末的天气,夜里多了一丝凉风。但净房里热气腾腾,门窗又紧闭,苏云落还是热出了一身薄汗。因着是没有将衣衫解了洗的头,是以她的双手全是沫子,弄得领子里也是沫子,痒痒的有些不舒服。正手忙脚乱,忽而有一双手轻轻将她的头发拢起来,轻轻地揉搓着。 是顾闻白。 他的力道刚好,不轻不重地按着,苏云落闭上眼睛享受着。 揉按片刻,顾闻白舀了水,挡着她的耳朵,轻轻地将沫子冲洗掉。 “可都安顿好了?”苏云落闭着眼睛问。 顾闻白嗯了一声,继续替她揉按着。他们走了半月,一路风平浪静,但他却总隐隐觉得,似是平静的湖面下波涛汹涌。小心一些总是好。 若不是还没有洗完,此刻苏云落还真的想睡过去。 顾闻白却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苏云落的发丝浓密而柔软,湿了水后更是似绸缎一般光滑。此时她微微斜着脑袋,露出小巧而洁白的耳朵来。顺着耳朵,是洁白无瑕的一截脖子,微微松散的衣领里,似是诱人遐想。 顾闻白有些后悔了。他怎地想起进来给她洗头了。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大手也打起了歪主意,悄悄地,悄悄地,往下去…… 苏云落忽而转头问他:“可好了?我有些困了。”一双美目湿漉漉的,果然潋了困意。 顾闻白不得不加快速度,将沫子洗干净,用干帕子包着苏云落的头发,轻轻地揉搓着。 没良心的苏云落压根没想到别的心思,她接过帕子,自己揉搓着头发,催促他:“你快快出去,我洗好了便传膳。” 顾闻白只得悻悻地走了出去。 外头起风了,廊下挂着一串风铃,叮咚叮咚地响。咏春却是嫌它吵,正踮着脚预备将风铃取下来。 顾闻白倚在柱子上,转眼便看到李遥同样悻悻地走出来。 方才郁郁的心情忽而大好起来。 两个男人望着越发沉下来的夜色,一时无语。 沐浴过后的苏云落觉得神清气爽,身子暂时利索了。 不过头发仍旧未干,只松松地揽在后头,用一根簪子别着。她此时穿了一件宽松的常服,宽松中隐约显着窈窕的身材。沐浴过后,她的眉眼越发的淡雅如画。顾闻白没有多想,将晚膳单独分成几份,各房用各房的。 他相信李遥定然也是一样的想法。 果然是全鱼宴。 片得薄薄的鱼脍精致地摆着冰上,旁边缀了几朵菊花。苏云落恍惚想起,原来已经过了中秋了,是菊花盛放的季节了。 除了鱼脍,自然还有鱼丸羹、红烧鱼、糖醋鱼、烧鱼块、炒时蔬等。 因着天气还炎热,客栈还特地送来了两块巨大的冰,伴着一碟浇了蜜、高高堆起的冰乳酪。 苏云落却是不敢贪凉,只用了几片鱼脍,吃了两口冰乳酪,余下的全是挑着热食吃。这几个月,她的小日子都不曾来过,走之前倒是又叫沈大夫把了一次脉,说是那些温补的药要继续吃着,不然,子嗣艰难。 沈大夫说这话的时候顾闻白也在一旁,对于子嗣艰难这几个字,他脸上没有反应。倒是待沈大夫走后,他与她道:“你的身子最重要,旁的不要放在心上。” 后来他果真没有提过孩子。倒是何悠然问过她。何悠然的身子比她还要差一些,年纪又略大,虽然李遥同样也没提,但她却是很想替李遥生一个娃娃。 何悠然是这般说的:“我生怕我走得比他早,是以想生一个孩子陪着他。”她杳无音讯多年,李遥都不曾娶妻生子,她怕她走后,他仍旧孤零零的一个人。 苏云落却是不大赞同。 何悠然身体虚弱,若是拼了命生下孩子,说不定李遥连孩子都不要了,直接追随她而去。 顾闻白显然是喜欢吃鱼脍的,剩余的鱼脍全是他吃完,一片不留。末了还意犹未尽道:“倒是比京城的要鲜美得多。” 苏云落还是头一回看到顾闻白这般喜欢一门美食。她忽而想起去岁隆冬里,顾闻白烤了一日的羊排的糗事来,那时苏家鞋袜铺的众人们吃了一日的烤羊排,都快吃吐了。当下她便打趣道:“灵石镇的烤羊排可也是比京城的要鲜美?” 顾闻白想起的,却是蹲了一晚的茅厕。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用完晚膳,早就入了夜。苏云落继续用干帕子揉搓头发,坐在窗边的美人榻前乘着凉。顾闻白自去沐浴。 咏春也早早地下去歇着了。 将近半个月的奔波,众人早就疲惫不堪了。 其实,假若目的地不是京城的话,苏云落会更愉快。只可惜,路的尽头是晦暗不明的权力中心。祖母曾为之不屑一顾的地方。 其实她也不明白,为何祖母偏生对繁华似锦的京城如此不屑一顾。京城人才云集,民间最好最新鲜的东西第一时间便能出现在京城,最俊的才子,最俏的佳人,最风流的故事,是人人皆有机会平步青云的地方,可祖母,却是发誓,有生之年再也不踏进京城了。 是以,她便是游历了大半个国家,却是没有去过京城。京城所有的印象,俱是从话本中想象的。 许是受了祖母的影响,她对京城,也没有什么好感。 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苏云落拿着木梳,吹着夜风,轻轻地梳着。房中点了一盏琉璃珠灯,样式好看,静静地尽着它的职责不断燃烧着。 帘子响动,顾闻白拿着一方干帕子,新作的醒骨纱常服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露出半截胸膛来。他的头发许是没有擦干,此时正往下湿答答地流着,洇湿了衣襟。 苏云落赶紧招呼他在榻前坐下,取过帕子替他擦拭起来。 顾闻白倒是舒坦,歪躺在苏云落的怀中,闭着双眼享受着。苏云落的手纤长白嫩,力道略有些轻,却是像在对待珍宝一样,帮着他轻轻地擦拭着。 她的呼吸似羽毛般,轻轻地撩拨着他。 顾闻白想,假若这段路的尽头不是京城便好了。明明他日日可以在灵石镇与落儿这般腻歪着,卿卿我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今却偏偏要赴往他最不愿意前往的地方。 顾家呵……是否还似他离开的时候那般? 想起那似泥沼一般让人窒息的顾家,他便一阵头痛。幸好他在康乐坊还有一座宅子,虽然小,但是挤一挤也是够住的。 正想着,忽而听苏云落道:“可是在苦恼什么?眉头都皱得老高了。” 说着,便用手指轻轻替他抚平微微蹙起的眉峰。 顾闻白一阵感动,正欲起身给美人一个大大的拥抱时,腹中忽而一绞痛。他暗道一声不好,那肚子却是越发的卷起滔天巨浪来。 他慌慌地翻身下榻,急急趿了鞋,匆匆道:“等等。”话音未落,身影便已经蹿进了净房。 苏云落莫名地看着晃动的帘子。 好半响顾闻白还没有从净房出来。苏云落早就困顿了,身子歪躺着,便沉沉地睡去了。 却是才睡了一会,便听得有人尖叫一声:“杀人啦!” 第247章 苏云落猛然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地方,而不是她小时候住的馨宁院。 她缓缓坐起来,支起耳朵倾听着。 不过须臾,那声尖叫之后,很快便传来嘈杂的人声。此时大部分的人还没有歇下,更不用说青阳客栈内还经营着酒楼了。 顾闻白也急急撩了帘子出来:“落儿!”他对上了苏云落有些迷蒙的杏眼,他一怔。怎地落儿的眼中藏了一丝恐惧?他急得趿着的鞋子都差些丢了一只,“落儿,我在这里。”他扑到榻前,紧紧地搂着她。 却不过一瞬,苏云落的眼睛恢复一片清明。 “我没事。”她冷静地说。一只手握上顾闻白的。顾闻白敏锐地发觉,她的手冷冰冰的,十分吓人。 门外传来响动,孙南枝在外头道:“东家,是隔壁的凌霄院,死了一个女人。”她的语调平静,仿佛是再也平常不过的事。 “如何死的?”苏云落问。 “似是被人一刀封喉。那边人多嘈杂,哭哭啼啼的,我只看了一眼,便回来了。”孙南枝不紧不慢地道。方才她进得凌霄院,差些被那些女人哭昏了头。咳,若是她再走迟一步,可能就要抓狂了。 不相识的人的命案,他们自然是不想多理。 孙南枝走后,顾闻白揽着苏云落,轻轻拍着她。 他感受到了她的不安。 睡意却是没有了。苏云落阖着眼皮,脑中一片纷乱。 顾闻白的胸怀厚实,有让人安心的安全感。 此时,她并不是一个人。 那边仍旧传来啼哭声,搅扰着宁静的夜。隐隐约约,还有稚童的啼哭声,大人的责骂声。死的那个女人,大约是一位年轻的母亲。稚子何其无辜,何其可怜。像是当年的她,那般无助。 苏云落的手紧握着顾闻白的,感受着他传来的温暖。 顾闻白也没有言语,只紧紧地揽着她。 良久,她才轻轻道:“我的爹娘,亦是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丧了性命。” 苏云落从来没有提过她的爹娘,唯一提过的,是她最敬爱的祖母。很难想象得出,眉眼间虽然冷清,实则却敛了温暖的她,在这个世上,似是已经孑然一身。不,她如今有了他。顾闻白轻轻垂头,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 其实她的记忆已经模糊了。那时她不过才五岁,事情发生的时候她才过了五岁的生辰。爹娘恩爱,成亲数年只得了她一个孩子,自是娇溺的宠爱着。她的生辰,虽然在苏家大宅里并没有引起重视,却是爹娘极为看重的。爹甚至还提前半年的功夫,专门托了人从西洋掏回来一些新鲜的玩意,作为她生辰的礼物。 娘则是极温柔的女子,擅女红,是以娘也提前两个月,给她绣了一条百蝶裙。裙子上头,蝴蝶纷飞,栩栩如生,她穿起来,快活地转着身子:“爹,娘,落落是百蝶之王!” 爹娘温柔地笑了起来。 可第二天夜里,她睡得正香,却被大丫鬟叫醒。大丫鬟叫什么名字,她却是不记得了。只记得,大丫鬟是娘的陪嫁丫鬟,跟着娘从小镇上嫁到了江南府的望族苏家。爹在苏家不受重视,公中配备的人手并不多。他们这一房,只得两个小厮,一个粗使婆子,一个小丫鬟。娘生了她,便一直和大丫鬟二人一起照料着她。 大丫鬟一脸的惊惶,见她懵懵懂懂的不清醒,竟然直接将她抱起,胡乱地往她身上裹了一件披风。她还揉着眼睛问:“发生了何事?” 大丫鬟没有回答她。只抱着她,很快进了隔壁爹娘的房间。 熟悉的房间中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很快,她便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爹娘。她只看了一眼,大丫鬟便紧紧地将她搂进怀中。 她尖叫着,嚎哭着,企图挣脱大丫鬟的怀抱。 大丫鬟将她搂得极紧:“姑娘,姑娘,姑娘。”温热的泪水流了下来,洇湿了她的发丝,她的眼。 大丫鬟的怀抱很温暖,有些像娘的。是她熟悉的味道。 她停止挣扎,低低地啜泣着,泪眼婆娑看着人来人往,将爹娘的尸首抬上蒲席,而后用白布将他们盖住。 她呆呆地想,以后她再也没有爹娘了。苏家是望族,子嗣繁盛,她虽才五岁,却是戴过几次孝的。比如三堂祖母,堂二伯母,四堂婶,她们便是这样,被人蒙上白布,然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在她面前。 娘告诉过她,她们是到了另一处很好的地方。 可常跟她玩儿的宗哥哥说,她们是死了,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宗哥哥的祖母,便是三堂祖母。去岁才没了的。才几岁的孩子哪里懂得死别,甚至在守灵时还嬉笑着。 现在轮到她的爹娘了。 以后,娘不会再给她绣裙子,爹也不会再给她寻新鲜的西洋玩意。 她没有爹娘了。她成了孤儿。 泪水不断地流下来,将大丫鬟的衣襟都洇湿了。她的手紧紧抓着大丫鬟的,将大丫鬟的手生生抓出了几道血痕。 不过一个时辰之后,大堂伯沉着一张脸来了。一来便差了两个强壮有力的婆子,将她从大丫鬟怀中硬硬抢了过来。 她尖叫着,嚎哭着,紧紧抓着大丫鬟的手。 可那两个婆子使了蛮力,大丫鬟被推到一旁,跌在地上,被大堂伯狠狠地踹了一脚。 大堂伯狠狠地道:“背主的贱货!” 她愣了。大堂伯一向和蔼可亲,可踹那一脚的时候,像是凶神恶煞的黑白无常。如今她早就不记得大堂伯长什么样,可却记得他那副狰狞的模样。可怕又阴沉。可这样的大堂伯,比起后来下毒害她的二堂伯,却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背主这词,她自是听得懂的。苏家人口众多,奴婢也不少,时常被发卖出去,或是被打死的奴婢便常被大堂伯母冠以背主的名义。可大丫鬟,怎么会背主呢?她是娘的陪嫁啊。大丫鬟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怎么会背主呢?五岁的她,脑子一片糊涂。 混乱中,大丫鬟被大堂伯踹了一脚后,又被那两个强壮有力的婆子往嘴里塞了一块巾子,嘴中唔唔作声,被叉了出去。 大丫鬟甚至都没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 她被那两个婆子放在一旁,无人理睬她。她呆呆地走到爹娘的尸体身旁,掀开白布,看着爹娘死不瞑目的样子,哀哀地哭了起来。 像是许多人赶来了,争吵着,推揉着,却无人理她。 苏云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顾闻白紧紧地揽着她,喃喃低语:“以后,你有我了。”若是她不说,他还不省得她曾是如此的孤单又无助。才那般大的年纪,竟亲眼看着父母双双倒在血泊中。他比起她来,是何其的幸运! 苏云落抓紧他的手轻轻松了一松:“但祖母给了我全部的爱,她竭尽全力的开导我,我才不至于成疯魔。”初初那两年,她压根夜不能安眠,总是从不断的噩梦中哭泣着醒来。祖母总心疼地搂着她,喃喃道:“落落,你会好起来的。” 祖母带着她游历山河,每日在疲倦中入睡的她,终于像是遗忘了往事,变得快活起来。 但她却是省得,父母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幕总埋在她的心中,永不能忘。 已是许久不曾想起了,不知为何,今晚竟是又浮上心头。 门外忽而嘈杂起来,有人在尖声说话。 “我明明看见,那杀人的往你们这边来了!” “瞧你们浑身寒酸的样子,定然是见财起意,谋害我家的姨娘!我告诉你们,我们可是要告官的!” 那女人尖着嗓子,叭叭地说着,在夜色中显得刻薄。 苏云落蹙了眉。顾闻白起身,走到门口,沉声道:“毛瑟瑟?”今晚值夜的应是毛瑟瑟。 却是孙南枝在答话:“大爷不必担心,不过是来了个疯婆娘。” 苏云落也下榻披衣,示意顾闻白打开一道门缝。二人一道从门缝中看出去。 院门处,毛瑟瑟与毛茸茸拦着一群人,那群人提着灯笼,似是群情激愤的样子。其中一个为首的妇人,肥胖而粗壮,方才便是她在说话。 此时嘴巴也没停:“渭城赵家,听说过吧?从我们太太指缝中漏出来的钱财,都够你们嚼用一辈子了。” 渭城赵家?! 苏云落忽而一震,望了顾闻白一眼,轻声道:“是我之前的夫家。” 顾闻白蹙了眉。可真是冤家路窄。虽然他并不惧那赵栋,但两家竟然住了同一家客栈,还住在隔壁。且还死了人,还将污水泼向他们。 有些蹊跷。 而落儿之前是诈死,自然是不能与她们碰面的。 他低声问苏云落:“那群人中,可有他?” 苏云落定睛看去,细细地瞧着。幸得那群人提了好些灯笼,倒将她们的面孔瞧得清清楚楚。但,没有她熟悉的人。想来是在她诈死后,杨玉丹将那些奴婢都换了。赵家的奴仆,衣衫皆是定制,可这群人,穿的并不是之前她在赵家时的服饰。 她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些人,我不认识。” 莫不是冒充的?顾闻白正要提出疑问,忽而苏云落瞪大了双眼,用气声道:“那是,九姨娘……”只见人群分开,一名年轻女子从人群中走出,浑身素净。她倒是没有方才那妇人那般刻薄,而是柔声道:“方才,我们的确看到那名杀人的恶徒往这边走了。你们若是不信,怕是对你们不利。” 不过一年的功夫,九姨娘竟然苍老了。苏云落恍惚记得,九姨娘入门的时候不过才十六,生子的时候十七,可如今,竟然老得不成样子。苏云落忽而想起她做的那个梦来。九姨娘抱着孩子,朝她讨吃的…… 苏云落回过神来:如今天下太平,她们是要到哪里去?方才死的是谁?应该不是杨玉丹罢。 面对暴徒毛瑟瑟毛茸茸许是雷霆万钧,方才那气势汹汹的刻薄婆子,他们也是不惧的。可换了这娇柔的女子,二人倒是不敢大声说话了。 毛瑟瑟道:“不可能,我们一直守着门口,便是一只猫从墙头溜进来,我们都能看到,更别提一个大活人了。” 不待九姨娘说话,那刻薄婆子便抢着道:“那人是个练家子,一转眼便逃走了,你们眼拙,哪里能追得上他。九姨娘,别跟他们费唇舌,得赶紧抓住那人,替七姨娘偿命。” 竟是七姨娘遇害了!苏云落的神色便有些不好。七姨娘为人虽然精明,但之前与她相处还算融洽。七姨娘善煮羹,时常煲一些养生的汤羹给她吃。没成想,方才竟是她遇害了。 顾闻白觉察到她的不对劲,用气声道:“落儿?” 苏云落轻轻吁了一口气,仍旧用气声道:“死者我认识。是赵栋的七姨娘。” 是哪个姨娘无所谓,但如今要紧的是,落儿一听闻是渭城赵家,竟然有些不安。他垂下眼帘,暗暗下了个决定。定然叫那赵栋,这辈子不得再出现在落儿面前。 那刻薄婆子说着,便要推开毛瑟瑟毛茸茸二人。 毛瑟瑟毛茸茸二人自是不让,正推揉间,那刻薄婆子下了狠招,竟然将鼓囊囊的胸脯朝着二人迎了过去。 二人吓了一跳,赶紧让开。便是他们再猴急,也犯不着与这样的货色有纠缠。 刻薄婆子得意地笑了,手一挥,正要领着一干人冲进去,忽而差些撞上了一个人。 是孙南枝。 她一身红衣,低着头,看着刻薄婆子。许是她的气场太强大了,刻薄婆子竟然有些惧她。不过,不过……刻薄婆子定睛一看,大声喊道:“便是她,便是她,杀死了七姨娘!我亲眼看到的,她杀死了七姨娘便迅速逃逸了!快啊,快抓住她!” 她方才明明是过去瞧了一眼热闹而已。 不过,孙南枝才懒得解释。她冷冷道:“胡说八道,给我滚出去。” 那刻薄婆子却是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当下跳着脚道:“报官!报官!我们要报官!” 她也没跳几下,便被孙南枝一把拎起她的衣领,扔了出去。 方才还闹哄哄的场面忽然安静得落针可闻。 须臾,刻薄婆子跌落在地,顿了一下,又尖叫起来:“杀人啦!” 第248章 她这一番撒泼打滚没震慑到孙南枝,却是在寂静的夜里引起不小的响动。向来人们是最喜欢凑热闹的,当下不过片刻,无双院外便挤满围观的人。 有好事的说:“这杀没杀人的,没法自证也没法求证,还不如那婶子说的,报官好了。” 又有人盯着孙南枝的容貌,轻佻道:“若是这美人真杀了人,我可以不惜千金,救她出来。” 那人说完,却见孙南枝朝他看了一眼,那眼神似锋利的刀子般,凉凉地划过他的脖子。那人唬了一跳,不由得缩了脖子,躲进人群中。 当下便有人唤青阳客栈的二掌柜,二掌柜本来是躲在暗中观察,不想掺合到这场突如其来的纠纷中。他家客栈有人被杀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又见双方都不是省油的灯,越发的不想掺合了。如今被人指名道姓,只得走出来,吩咐跑腿的:“赶紧到县衙报案。” 青阳县县衙离青阳客栈倒是不远,只两条街的距离。不过,跑腿的去了许久,县衙的人却是迟迟未到。 外头早就敲了二更天的梆子。凌霄院的吵吵闹闹,可无双院的人却是冷冷地站着,那刻薄婆子也不敢去扯孙南枝,只反反复复地咒骂着孙南枝。 九姨娘开始不安起来。 站得有些久了,顾闻白与苏云落道:“你自歇下,此事由我来出面。”落儿与李遥都是赵家的旧人,自然是不能出面的。 苏云落颔首,脱鞋上了榻,却是没法安坐。 这件事实在是太过蹊跷了。赵家的人怎么这般恰好与她住进了同一间客栈,又恰好地死了一位七姨娘呢? 若说是巧合,也太巧了罢。 难不成,赵栋知道她没死?苏云落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当初不妨与他撕破脸的和离,却是一了百了。 顾闻白倒了一杯热茶与她,她捧在手上,将心中的怀疑与顾闻白说了。顾闻白道:“我却不是这般想的。怕是,有心人特意将你的消息漏给他,是以他特地在此设了局,让你不得不曝光在众人面前。”或许那人还想着,能影响他的仕途。 可那人却是不省得,他对仕途,却恰好是根本不在乎的。到底是何人?是卫苍,抑或是……他? 苏云落想了想,也赞同他:“赵栋那人,脑子中向来是不会装这么复杂的事情。怕是那杨玉丹……” 话还没说完呢,就见顾闻白挑了挑眉。她怎能如此笃定,便不是那赵栋设的局?脑子越是空荡的人,越是容易受人指使呢。 不会吧,这样都能吃醋?苏云落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峰,哭笑不得。顾闻白也太小气了罢。她方才那句话,可是没有半点夸赞赵栋的意思。 哼,肚量这般小,她偏不与他解释。 这厢夫妻俩正别扭着呢,外头县衙的人来了。 领头的是一个瘦削的中年人,穿着圆领的常服,留着络腮胡,戴着黑漆幞头,一双鱼泡眼半掩着,背着手走进来,后头稀稀落落跟着五六个捕快。 二掌柜赶紧迎上去:“草民见过罗县尉。” 罗县尉微微颔首,声音半沉:“尸体在哪?” 那刻薄婆子赶紧蹿过来:“凶手是她!”她的一只手指,紧紧地指向孙南枝。 那罗县尉半掩的鱼泡眼在看到孙南枝时,竟然罕见地全睁开了。这等绝色美人,他可是好些年没见过了。刚好今晚与他相约好的姘头没有空,他又喝了二两黄汤,这腹中的欲火正没地儿发泄呢。方才有人来报案时,他还怪那人扰了他吃酒的兴趣。呵呵,原来这里有着一位天仙般的美人候着他。 罗县尉又眯起鱼泡眼,厉声道:“你说她是杀人凶手,可有人证物证?” 刻薄婆子当下咬牙切齿道:“妾身便是人证!妾身亲眼看到她拿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往我们七姨娘脖子上一划,七姨娘便倒地死了!”说着竟然从袖中拿出一把沾了血的匕首来。 罗县尉点点头:“既然人证物证俱全,那此案便解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刻薄婆子立即道:“妾身娘家姓黎,单名一个鲜字。夫家姓赵,乃是渭城首富赵家的管事……” 罗县尉睨她一眼:“赵黎氏,此案你是目击证人,便随我们回去一趟罢。” 那黎鲜忙道:“妾身自听罗县尉差遣。” 顾闻白在里头听着,挑了挑眉。若说这罗县尉没有问题,他一百个不信。只是,那人设这个局,究竟是为了什么? 罗县尉使了一下眼色,那几个捕快便要过来抓孙南枝。 毛瑟瑟与毛茸茸自然是拦着不让抓。 罗县尉瞧了瞧长得牛高马大的二人,掂量了一下,几个捕快对两个,应是没有问题。是以他的声音越发的严厉:“凡是阻挡的,便是妨碍公务!一律按法处置!” 瞧他们几人的行头,怕也是商贾之类的。但凡商贾经他这么一唬,向来是乖乖地送上钱财。不过这回,他们怕是人财两空咯。 罗县尉鱼泡眼半掩,将孙南枝全身上上下下扫了一遍。 人间尤物啊!想不到他罗大光,竟然有这般的福气! 罗县尉掩住兴奋,看着美人缓缓从那粗鲁的两个汉子后头走了出来。 孙南枝美目轻睨,唇边敛了笑意:“你这般草菅人命,阎罗王省得吗?” 罗县尉先是一怔,而后哈哈大笑起来:“姑娘倒是幽默,只可惜本官是十分公平公正的人,不管谁是凶手,都不能逍遥法外。” 孙南枝仍旧微笑着,右手却缓缓抬起,纤细的手指间,夹杂着一张树叶。 她道:“那你可是省得,我伤人,从来不用那等器物。” 咦?罗县尉莫名。正当他以为孙南枝是故弄玄虚之时,忽而见孙南枝右手轻轻一扬,那树叶咻的一声飞向从凌霄院过来的人。 只听嗤嗤几声,那些人手上提的灯笼蓦然熄了。 那些人唬了一跳,纷纷举起手上的灯笼,又有那好事之人吹燃了火折子去观那灯笼,却见那灯笼上,竟然有小小的割痕。 众人哗然。 黎鲜眉眼突突地跳,她朝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那人轻轻颔首。 黎鲜当即又扑到罗县尉面前,急促地道:“罗县尉,这妖女武艺高强,恰恰便是杀人的凶手。” 罗县尉却是怂了。此时他打量孙南枝的目光又变成了敬畏。这,这是哪里来的姑奶奶,竟然有这般技艺,若是他将她带回家中,那他的命还不是拿捏在她手上?幸好,幸好! 他当即翻了脸:“赵黎氏,你休要胡言乱语,攀污她人。你家七姨娘的尸身呢?在何处?速带本官去看。” 说着抬腿便要走。 那黎鲜却是死死地缠着他:“罗县尉,罗县尉,这妖女是凶手,不可放过啊!” 她的手摸上了罗县尉的。 一个沉甸甸的什么物什也被塞在了罗县尉的手中。 罗县尉又站停了,转身吩咐其中两个捕快:“你们在这里看着嫌疑人,别让她跑了。” 两个捕快应声,站在了离孙南枝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又吩咐另外几个:“你们将尸首抬出来,顺便侦察一下现场。” 捕快们都动了起来。 罗县尉叫青阳客栈的二掌柜给他搬了一张凳子出来,一屁股坐下上头,现场审起案子来。 “你,赵黎氏,说说,你们赵家因何而来青阳县?” 那黎鲜掏出一方帕子,假意揩了一下眼角:“禀县尉,此事说来话长了。不瞒县尉,以前妾身家大爷乃是有一位太太,姓苏,一年多前外出,不幸遇上了洪灾,从此不见踪影。太太失踪,我家大爷牵挂着太太,竟是日日茶饭不思,夜不能眠。原本以为,太太怕是殒了,却不成想,一月前忽而有人捎信给我们大爷,说若是一路北上往京城去,或许能寻到太太的踪迹。这不,大爷这才差了我们,跟着几位姨娘,一路北上,寻我们那苦命的太太。” 屋中,苏云落与顾闻白相互瞧了一眼。 果然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可,到底是谁? 那黎鲜继续说道:“妾身随着姨娘们,一路车马劳顿,风餐露宿,寻寻觅觅,却还是不见太太的踪影。这不,今日来到青阳县,方才日暮之时投宿进了客栈,姨娘们还没有安顿下来,七姨娘,七姨娘她便,遇害了……”她拿着帕子按着干瘦的眼角,一边偷偷地朝罗县尉抛了个媚眼。 罗县尉虽然是个好色的,但却是有标准的,此时见黎鲜朝他抛了个眉眼,差些没将方才落肚的酒肉给吐了出来。 说话间,两个捕快将尸体抬了出来。 尸体上盖着一件红色的披风,许是事急匆忙,也没法寻来白布,便用了披风代替。披风长度不够,遮得了头遮不住脚,是以七姨娘的一双脚便露了出来。也是巧了,七姨娘今儿穿的,竟然一双红绿色的错到底。错到底上,红色的石榴裙撒着,衬着素白的罗袜。 凉风刮来,红色披风微微颤动,略略有些瘆人。 罗县尉起身,在心中默念了两句金刚经,弯腰俯身去掀开披风。 一个捕快赶紧将灯笼提上来。 柔和的光晕在七姨娘的脸上,细长的柳眉,一双大眼瞪着,唬了罗县尉一跳。 便是死了,七姨娘仍旧是个美人。悬鼻樱唇,表情十分惊恐。可见七姨娘是在十分惊惧的情况下被杀的。 一边是武艺高强的美人,一边是沉甸甸的荷包。罗县尉的眼珠转了又转,大手一挥:“整个青阳客栈的人都有嫌疑,王大,速速回去请调人手,便是将青阳客栈掘地三尺,也要将真正的嫌疑人搜出来!” 这是否认孙南枝不是杀人犯了。 不过这回,那黎鲜却没有再反驳。她的目的达到了。她收了帕子,眸子深深地看了七姨娘一眼,回到众人中。原本先死的应该是九姨娘……不过也没有关系,横竖这些姨娘总是要死的。倘若太太要寻的人一直不肯出现,那么便一直会有人死,直到那人主动现身。这黎鲜,却是杨玉丹后来提携上来的,此婆子心狠手辣,很会来事,颇得杨玉丹的信任。她原来也不是嫁给那赵家的管事的,原来是个丧了夫的寡妇,育有一子,孤儿寡母的活着。后来她使了计,得以嫁给那赵家的管事,又入了杨玉丹的青眼,从此在赵家却是横着走的人物了。便是九姨娘等人,也要看她的眼色行事。 方才黎鲜看向那人时,顾闻白看到了。那人其貌不扬,身穿暗色的衣衫,藏在人群中,默默的没有出声。当罗县尉下令大肆搜查客栈时,那人悄悄地离去了。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 背后之人如此大费周章,果真只是为了揭穿她未死的事实吗?苏云落的眼眸染了一丝冷意。顾闻白握紧她的手,悄声道:“我带你走。” 区区几个捕快,是困不住他们的。 苏云落却摇摇头:“不,我不能走。他们设下这个局,不就是为了逼我现身吗?”她的语气坚定起来,“我倒要瞧一瞧,他们玩些什么花样。” 落儿是怕,会有更多的人因她而死。她嘴上虽强硬,私底下内心却柔软无比。这便是他的落儿。 顾闻白深深地看着苏云落。 倒是让苏云落一阵脸红,她不由自主地推开顾闻白:“走罢。” 顾闻白哪会让她挣开,只将她的手牵得更紧:“落儿,我们是夫妻。”他这句话宣誓了,不管如何,她将永远是他的妻。别人若是要欺负她,若是断了一根发丝,他定然叫那人秃了头。 罗县尉正坐下凳子上,预备待人手来了便大干一场。青阳客栈的二掌柜给他端来茶水,赔着笑:“罗县尉,这动静是不是弄得太大了?”自古开客栈的,最怕凶杀案,估计这阵子他们的客源怕是大幅度下降了。或许有那不怕死的来住店,可那也是杯水车薪。暧,怪不得昨晚做了个噩梦,他还寻思着明儿得了空,便要到道观里卜卦呢。 这不,卦还没卜,便出事了。 头疼。 不过,这青阳客栈的东家是知县的小舅子,这罗县尉是省得的罢? 罗县尉睨他一眼:“怎地?你有何高见?” 二掌柜被他一噎,半响吭不出一句话来。 忽而见一间房门扇大开,有人跨过门槛,迎着清风,走了出来。 罗县尉眼一亮。 第249章 啐,却是一个俊秀的男子。 罗县尉正失望,却又见那男子搀着一个美人走了出来。 只见薄薄的夜色下,美人娇柔弱不禁风,发髻轻挽,眼皮轻敛,裙摆晃动间,露出一只极为小巧的绣花鞋来。 这美人的容貌虽然不及方才那武艺高强的美人,却别有一番滋味。 嗳嗳嗳,这青阳客栈今日来了这么些美人,怎地没人通知他!罗县尉又狠狠地睨了二掌柜一眼。 二掌柜莫名。 九姨娘在见到美人的容貌时,浑身却是一颤,脸上的肌肤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太太,太太,竟真的是太太?!之前杨玉丹说那番话的时候她还不以为意,太太已经陨了一年多,怎地还会活着?但凡是一个正常的女子,都不会舍弃赵家泼天的富贵。虽然后来,她隐隐明白,这赵家泼天的富贵却是太太挣来的。九姨娘压根不想承认,那杨玉丹是自家的太太。一个仗着大爷喜爱被扶正了的虚有其表的贱蹄子,不过掌家半年,便让姨娘们怨声载道。为了她诞下的小儿子能顺利继承家业,竟然活生生地看着大爷的庶长子给病死。 可眼前的女子,假若真的是太太,怎么不舍得回去寻她们?竟是,竟是为了她身边的男子吗? 自打苏云落一出来,黎鲜一双刻薄的眼睛便死死地盯着九姨娘。 果不其然,九姨娘瞧见苏云落,脸色便大变了。 有趣了。 黎鲜将视线转向苏云落,见她容色虽然尚可,气质也佳,但比起自家主子来,应该还是差了那么一些的罢。黎鲜以前虽然没见过苏云落,但杨玉丹给了她一幅苏云落的小像。那小像,是杨玉丹亲自绘的。杨玉丹做生意不灵,可绘起画像来,倒是有八九分的相似。黎鲜日日观看那小像,早就将苏云落的长相深深地刻画到了自己的脑子中。她早就认为,原来大爷的太太相貌不过尔尔,早该将位置让给自家的主子。 杨玉丹自打做了赵栋的正牌太太,便日日不遗余力地诋毁苏云落的形象。 黎鲜是多次听说过,原来的苏太太容色娇美,温柔贤惠,是人人交口称赞的正妻典范。大爷的十二房姨娘,没有一人不记挂着她的。 啐,再如何的温柔贤惠,还不是没有所出,最后只能自寻死路。 在黎鲜看来,不会下蛋的母鸡,不是好母鸡。 人人心中倒是有那么一把称,可有的人,称上的秤砣是不由自主倾向自己所喜爱的。 她咽了咽口水,又猛然冲到罗县尉面前,神情激动:“罗县尉,罗县尉,那妇人,便是我们赵家失踪已久的苏太太了!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我们赵家,可真是托了罗县尉的福!” 说着,手一抖,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又滑进了罗县尉的衣袖里。 处理杀人案罗县尉不在行,但处理失踪人口的案子,罗县尉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他咳了一声,看向苏云落,却见苏云落眼皮轻垂,压根没有正眼看他。他心头不禁火起,指着顾闻白怒道:“王大!速速将此拐子捆了,押回县衙!” 他声音倒是严正言辞地震天响,不过,无人回应。 旁侧有个人低声道:“罗县尉,方才王大已经回县衙去了。” 罗县尉一滞,朝那人吼道:“要你多嘴!” 说话间,顾闻白与苏云落已经走到了离罗县尉不远的地方。 王大虽然没在,但苟二白三还在,罗县尉又挥挥手:“苟二、白三,将那拐子给我捆了!” 那苟二白三犹豫须臾,还是冲了上去。方才那拈叶灭火的红衣女子,应是传说中的江湖高人,应该不会那么没脑子地与官府作对的罢。 二人才冲到毛瑟瑟毛茸茸面前,就被毛瑟瑟与毛茸茸怒目而视:“我家大爷才不是拐子!” 毛瑟瑟与毛茸茸做了多年的镖师,虽然手上没有人命,却是沾过血的,此时怒目圆睁,浑身的气势将苟二白三唬了一跳。 罗县尉在后头喊道:“抗捕者罪加一等!苟二白三,他们若是再拦着你们,便通通将他们捉回县衙去!” 苟二白三心中不由得将那罗县尉暗骂了一通。他们倒是想捉啊,可这二人的气势,怕是折了他们还捉不住。 那黎鲜眼珠一转,狠力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顿时眼中浮出泪水来。她吸了吸鼻子,蹿到苟二身后,哭嚎着:“苏太太,太太,你可还认得奴婢?奴婢自从你失踪后,日夜茶饭不思,只盼着你再回来与大爷重归于好啊!这拐子有甚好的,竟然叫你乐不思蜀!九姨娘!”她一边明着唤苏云落,暗中却是踩低苏云落。这厢贬完苏云落,那厢又转过头来唤九姨娘,“九姨娘,快来一起求苏太太,让她好回心转意家去。这外头人心隔肚皮,哪有家中好?” 九姨娘白着一张脸,忐忑地看着苏云落,嘴唇没动,心中却呐呐:太太……她自是希望太太能回渭城赵家的,可她方才瞧着太太的模样,竟是比之前在赵家,似是鲜活了不少。对,太太的身上,多了一股生气。以前的太太,面容总是平静无波,总叫人猜不透她的心中在想什么。她就好似一潭死水,便是叫人扔一块大石头下去,也生不起什么风波来。 再说了,她也不是个傻的。杨玉丹如此大肆要寻回太太,哪里是真心找回太太,压根是要太太的命! 想起枉死的七姨娘,九姨娘的心便颤了起来。那杨玉丹,果真是不把她们的命放在眼中!娇艳似花的七姨娘,便这样被她们害了性命! 瞧着九姨娘一副木头人似的样子,黎鲜恨不得一箭步过去,狠狠地将她掐醒。 不过,如今在众目睽睽下,她却是不能掐九姨娘。果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黎鲜恶狠狠地瞪着九姨娘,刻薄的三角眼中的恶毒差点没掉出来。 她这副样子,全落入了苏云落的眼中。 她记得她离开时,杨玉丹不过只是一个有心计、想上位的姨娘,如今,竟有了这般恶毒的仆妇。背后指使的人到底许了杨玉丹什么好处,要将她逼出来? 苏云落正想出声,顾闻白却轻轻地摇了摇头。对了,她如今也是有依仗的人了。苏云落便不再言语,而是朝顾闻白莞尔一笑。此事,便交给他罢。 却不料,他们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惹怒了两个人。 第250章 一个自是罗县尉。他恶狠狠地盯着顾闻白,恨不得在他身上盯出两个窟窿来。这小子艳福不浅,不仅有美人相伴,还有那等美艳的丫鬟使唤。果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想他做了罗县尉多年,娶的太太却是屠户家的二姑娘,膀大腰圆的,生完孩子之后腰肢比他的还要粗,一点儿让人怜惜的念头都没有。若是能弄死这男子便好了……罗县尉如是想着。 另一个自然是黎鲜那刻薄婆子。她自从得了杨玉丹的青眼后,行走于赵家之中是极为便利。却有一次无意听到大爷在说那苏云落,什么贤良淑德,不争不抢,最是正妻典范。便是杨玉丹,也比不上苏云落。可如今这苏云落,竟然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与别的男子眉来眼去。她几欲叫大爷来瞧瞧,这不要脸的娼妇是何等的下贱,怎能与自家太太相比较。 她瞄了一眼隔壁的凌霄院。 杨玉丹留守在凌霄院,等着她的消息。 黎鲜目光流转,与罗县尉的目光对上了。 二人一拍即合。 增援的人手来了。 不过,便是将整个县衙的捕快都赶了来,也不过稀稀疏疏十来个人。 顾闻白眼神淡淡,看了一眼罗县尉。 罗县尉指着他:“那便是拐卖良家妇女的拐子,速速将他捆了,绑回县衙!” 顾闻白方才柔和的眼神猛然一凛:“身为县尉,不仅不仔细查案,还是非不分,胡乱抓人!我看你头上的乌纱帽,怕是快保不住了!” 他的目光如炙,罗县尉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此男子说话,怎地有几分威严的气势?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寒窗苦读的时候,被老师训斥的瞬间。 也是,瞧着这男子气质清冷,一副书生的模样,怕是身有功名的私塾老师。啐,便是有功名又如何,毕竟还不是官场中人。少了那一分权势,便低了他一头。 只是,那些捕快怎地不上前将他抓了? 罗县尉瞄了一眼手下,差些没气得吐血。 只见孙南枝手上拈着叶子,两根纤长的手指比来比去,生生唬住了那一干捕快。 他,他就省得,这帮玩意儿全是不着调的。 罗县尉只得朝黎鲜使了一个眼色。 黎鲜了悟,朝护院们喊道:“你们快快将太太抢回来!但凡能将太太抢回来,重重有赏!”她就不信了,重赏之下还没有勇夫。 那厢孙南枝长长地哦了一声。 赵家的人便也像青阳县的捕快一般,缩了头。 黎鲜气坏了,一不做二不休,竟自个撸了袖子,便朝苏云落直冲了过来。 孙南枝倒是没阻拦她。 毛瑟瑟和毛茸茸也无动于衷。 黎鲜一喜,正想着难不成这些人是怕了她?念头才起,便见顾闻白抬起长腿,轻轻往她脸上一踹,她脸皮生痛,眼前一暗,便跌过一边,吃了个狗啃屎。 罗县尉看着黎鲜的惨样,忽而庆幸自己并没有那么冲动,否则如今趴在地上的便是他自己。不过,这单薄书生竟然也是个练家子!罗县尉忽而觉得这件事情十分的棘手了。 他见风使舵,面上带了笑容,朝顾闻白道:“这位仁兄,我看你也不像是拐子……” 顾闻白没理他,只径直走到七姨娘的尸体面前,俯下身来。 灯光有些暗。 他朝那些捕快招了招手。 一个捕快顿时意会,提了一盏灯笼上前来。 顾闻白看向七姨娘的脖子,上头一道深而平整的伤口,可见凶器十分的锋利,行凶之人手法十分的熟练。 “匕首。”他朝提灯的捕快道。 匕首很快被呈到了顾闻白面前。是一把新做的匕首,小巧玲珑的,手柄处甚至还绑着新刮刮的络子。络子上结着一粒碧绿的珠子,若不是上头沾着鲜血,倒是一把让人把玩的匕首了。 “将她带过来。”顾闻白再次朝那些捕快道。 还趴在地上的黎鲜很快被带到顾闻白跟前。 罗县尉的脸又有些绿了。这些捕快还真是……丢脸。 “你说你亲眼看到这位女侠用这把匕首杀死的死者,那她用的是左手还是右手?” 自然是右手了。方才她可是亲眼瞧见了,那位用的是右手。黎鲜脱口而出:“自是用的是右手!” 顾闻白颔首:“没错,你说得对。” 黎鲜大喜,当即道:“既然是她杀的,罗县尉还不速速将她捉拿归案?”她方才被顾闻白踹了一脚,对顾闻白恼怒至极,此时见顾闻白竟是个傻的,当下又欢欣起来。 顾闻白却直起身子,缓缓道:“我不过是确认了死者的确是被一个惯用右手的人用匕首所杀,却没有说是谁杀的。当然了,死者决不可能是女侠杀的。因为女侠的身量较这位死者略矮,倘若她要用匕首杀人,这伤口定然是往上走。可这伤口平整,便能证明一点,凶手的身量与死者是一样的。还有,死者身上仅着中衣,神情惊恐,那便证明,这个凶手,是在她换衣衫之时,完全没有防备的时候突然闯进去的。而能让一个女子神情惊恐,只能说明,那凶手不仅是个男子,还是个相貌丑陋的男人。” 苏云落挑了挑眉。没想到他还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唬人。 那黎鲜也没想到顾闻白是先扬后抑,他说得好似他在现场一般。想不到苏云落新找的姘头,还有几分本事。 她心头突突的跳,下意识地反驳道:“若是一个陌生女子在她换衣衫的时候闯进去,她的神情亦会惊恐罢。” 顾闻白嘴角含笑:“站在你面前的这位女侠,若不是她露了一手,旁的人初次见她,都会觉得女侠是个娇弱的小姑娘罢。” 黎鲜嘴上硬梆梆的:“你不过是强词夺理,替自己人开罪!” 在一旁的罗县尉虽然沉迷酒色,但也不是个傻的。他听了顾闻白这番话,心中略一琢磨,便明白这赵黎氏怕是无论如何都要揪着顾闻白这一行人不放了。 那苏太太,倒是真的赵家太太。但孙南枝,却不是杀人凶手。 难不成,这书生是上京赴考?若是他中了举,搞不好以后和自己便是同朝为官。而那赵家,却是商贾末流。孰轻孰重,罗县尉当下有了比较。 他正要说话,忽而觉得自己浑身软塌塌的,眼前一黑,竟然没了意识。 第251章 方才还生龙活虎的罗县尉,轰然倒地,不起。 那叫苟二的猛然扑到他身上,叫唤道:“罗县尉,罗县尉!” 灯光昏暗,事情发生得突然,应是无人反应过来。 他的唇角上敛了一丝暗笑,手上有所动作,忽而一只绣花鞋轻轻挡住他的手,红色的裙摆轻轻晃动着,鞋子的主人嗓音轻柔,却将每一句话都送到每一个人的耳中:“喂,你想杀死他吗?” 是孙南枝。 苟二的手上,赫然捻着一枚又细又短的针。 见事情败露,他手一翻,便要将针扎进孙南枝的脚。 却见孙南枝的脚轻轻一晃,那枚针不见了。 苟二大骇,才堪堪抬头看到孙南枝脸上绝美的笑容,人就被踢到了一旁。苟二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这红衣女子的功夫的确很不错。他的肋骨,差些被踢断了。 空气有一瞬的滞停。只要脑子不是个傻的,都省得身为衙役的苟二,想要谋杀罗县尉。刻薄婆子黎鲜,惊惶地掩住了自己的嘴。 顾闻白站直身子,睨着黎鲜:“是何人指使你们谋害朝廷命官?” 这个罪名黎鲜可担当不起。她惶惶地正要开口,忽而有人尖着嗓子叫道:“走水啦!走水啦!” 二掌柜反应飞快,扭头朝凌霄院的方向一看,果然见火光冲天。他的脸都要绿了。大掌柜才回乡两日,这客栈就接二连三的出事。原来还想着东家瞧他差事办得好,将月俸涨上一涨呢。他红着脸一边跑一边大吼道:“赶紧救火啊!” 那些捕快相互看了一眼,留了几个下来,其余的都去救火了。 黎鲜领着那些护院要走,却被毛茸茸拦了下来。 “他们可以走,你不可以。” 黎鲜怒骂道:“你没长眼吗?我们太太住的凌霄院走水了!我们得回去救人!我们太太金尊玉贵,你担当得起吗?”那些护院见毛茸茸只是拦着黎鲜,互相看了一眼,竟然将黎鲜撇下,纷纷离去了。这黎鲜素日里仗着太太对她看重,向来对他们颐指气使的,如今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们可不想做那出头鸟。 黎鲜气得直跳脚,怒骂道:“一个个杀千刀的,待我回去之后定然叫太太惩罚你们!” 这回毛茸茸对黎鲜可不客气了,直接将她提溜起来,扔在顾闻白面前。还有那苟二,直接将他捆了,一同扔在一起。 顾闻白盯着他们,目光冷冷:“说,何人指使你们来闹事?” 那厢的捕快检查过罗县尉,发觉他不过是昏迷,闻着却是酒气冲天。一个县尉,竟然在查案子的时候醉酒昏倒了,着实让人汗颜。 一盆冰水浇下来,淋在罗县尉的脸上。罗县尉一激灵,猛然清醒过来。 那几个衙役诧异看着一个小姑娘收了铜盆,欢快地走到苏云落身边:“太太,事儿办好了。” 苏云落微微一颔首。 她的目光轻轻地落在始终站在一旁的九姨娘身上。 九姨娘的身子颤抖着,眼中流出眼泪来。若说她方才不敢相认,如今却是耻于相认。太太以前对她那般好,她却伙同杨玉丹一起来陷害太太。太太……是故意一走了之的罢?她是存了不要她们的心思了……太太走后,杨玉丹掌家,她们一干姨娘,生活得水深火热。那时才意识到,太太之于杨玉丹,简直是活菩萨与阎罗王的区别。谁能想得到,渭城首富赵家,竟然会克扣姨娘,以及庶子庶女的口粮。 九姨娘的眼泪流得越发的凶。 苏云落示意咏春给九姨娘送去一方洁净的帕子。九姨娘颤着手,接过帕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泪交加,哀哀喊着:“太太,太太,您快回赵家吧!那杨玉丹不是人!她害死了大哥儿啊!七姐姐便是她们害死的!” 她伏在地上,瘦削的肩膀耸动着,嚎啕大哭。 苏云落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为所动。 每个姨娘进赵家的门,初初都是与赵栋心心相印,两厢情愿的。说不定进门前,还存了将她挤掉的心思。宁做富人妾,不做穷人妻,她们如今不过是咎由自取。 她们念着她的好,不过是惦念她不得宠,无所出,还努力挣钱给她们花罢了。 秋风瑟瑟,卷起庭院中的几张落叶。 “阿嚏!”罗县尉猛然打了一个喷嚏,抹去脸上的冰渣子,大声道,“此案已破,速速将这赵黎氏与苟二押回县衙!” 三两个衙役懒懒散散,拘了那黎鲜与苟二。 罗县尉是个惯会审时度势的,顾闻白这伙人,他定然是惹不起的。 当下便要走。 脸上尽是汗水的二掌柜疾步走进来,唤他:“罗县尉,那纵火之人寻到了!” 客栈中的护院押着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一把推到罗县尉面前。 顾闻白的目光闪了闪。 竟是李有悔。 是余曜曜指使他来的? 李有悔一声不吭,犟着脖子,快速地瞄了顾闻白一眼。 那眼光中,竟是欲言又止。 罗县尉欢喜极了。今年原想着无甚政绩了,没成想命运之神今夜将他眷顾,一下子弄了个连环案!只要破了这案子,他顺利升任通判指日可待了!在这青阳县待了几年,郁郁不得志,只能借酒消愁,差些没把家当都喝光了。当下罗县尉喜滋滋的便拘了几人要走。 李有悔目光一闪,朝顾闻白做了一个口型。 几人被拖走了。七姨娘的尸体还留在原地,须臾后,去救火的衙役回来,抬了七姨娘的尸体便走。那些人边走,还边骂道:“竟是救了个不识好歹的婆娘!连个赏钱都不给!” 由来衙役是没有俸禄的,平日里靠的是商贾的孝敬。 那黎鲜临走之前还犟着脖子喊:“定然叫我家太太将这你们给收拾了!”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那二掌柜的倒是会做人,很快使人送来了几个食盒热气腾腾的点心。方才凌霄院走水,烧了一间耳房,倒是没人伤亡。此为不幸中的大幸。他可是看出来了,无双院的客人,才是他得罪不起的。便是那罗县尉,都无功而返呢。要省得那罗县尉,因为是主管青阳县的擒拿盗贼事宜,跟他那帮狐假虎威的衙役,镇日剥削商贾,商贾背地里都唤他罗扒皮。这青阳客栈背后的东家是县令的小舅子,这才不用时常拿着血汗钱孝敬那罗扒皮。能让这罗扒皮无功而返,无双院的客人,他更是得罪不起。 青阳客栈的点心,做得很不错,便是孙南枝都极为难得的吃了好些。 用完点心,苏云落用帕子轻轻揩净嘴角,与孙南枝道:“将凌霄院的客人带过来。” 孙南枝点点头,问她:“那外头站着的人,可要将她驱赶出去?” 九姨娘不死心,仍旧呆呆地站在原地,无措地望着她们这个方向。 夜深露重,她衣衫单薄,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了,一个长相讨喜的小丫鬟端着红漆小盘走到她面前,语气轻快道:“这位娘子,你还是速速回去罢。我家太太说了,她与你之前,从来没有过相欠的交情。这银票,是她给十四哥儿的周岁生辰礼,从此之后,她与你,便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红漆小盘上,是一张面额颇大的银票。 比起九姨娘这些年在赵家得到的月钱以及赏赐,都要多得多。 九姨娘咬紧牙关,拿了这张银票,她与十四哥儿,便有了依仗。 可太太,果真不回赵家了吗? 她想起方才站在太太身旁的男子,与太太相视时,情深意重,是赵栋与太太从来不曾有过的。那时她们的确庆幸,赵栋对太太从来不曾有过情意。可如今她却是无比懊恼,太太对大爷,竟然是那般的绝情。 太太是不会再回赵家了。她已经寻到了她的良人。 九姨娘默默地,拿了那张银票。 小丫鬟便朝她一笑,收了红漆小盘,照旧回房去。 门扇中又出来一个红衫女子,是那位武艺高强的女侠。 她容颜绝美,朝九姨娘看了一眼,脚一顿,便翻过了无双院的院墙。 九姨娘心中忽而有了一个疑问:这女侠武艺如此厉害,怎地还叫那黎婆子给逮了个正着呢? 杨玉丹今儿可真是倒霉透顶了。不仅折了七姨娘,折了手下得力的婆子黎鲜,还被人放火烧了携带的几箱衣衫。她那些衣衫,可都是用蜀锦做的,价格不菲呢。 随身伺候的六姨娘和八姨娘,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行李,同时还要承受着杨玉丹的怒骂。 杨玉丹呷着茶,一双眼睨着她们:“你们是不是还想着那苏云落?呵,听说那贱女人已经寻了下家,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啧,不会下蛋的母鸡,别人竟然还视若珍宝,还真是稀奇。” 六姨娘与八姨娘不敢吭声。 杨玉丹却是越想越气。其实她在做了赵家的主母后,才发现之前的良人赵栋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之前他到南洋去贩回来的玩意,压了一船,卖都卖不出去。偏生他还要到西洋去,又买了一船回来。赵家大半的钱财便被压在那两船玩意上头了。之前赵家的商铺管事,不仅不努力售卖货品,还纷纷请辞。气得她怀着八个月的身孕,将那些管事给痛骂了一顿,威胁那些管事,倘若自动请辞,便将压着的月俸克扣了!当时为了能周转资金,她将管事们的月俸给压了三个月。嗤,那些管事本领不大,月俸倒是高得吓人。便是她之前的月钱都没有那么多呢。 谁料那些管事竟然不要三个月的月俸也要请辞,一时之间,赵家那些商铺竟然无人主事,乱成一团,更有那黑心的伙计,席卷了货物逃之夭夭。 发生了这些事,她又将近临盆,本想着那赵栋该靠谱些罢,谁料她手下得力的婆子黎鲜竟然告诉她,赵栋在外头又和一个女子你来我往的暧昧上了! 她一个没忍住,挺着笨重的身子去寻赵栋。果然被她抓了个正着。那个女子,生得还没有家中任何一个姨娘好看,却因为生了一双极为柔软的手,将赵栋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赵栋便对她迷恋不已。 见她寻来,赵栋还振振有词:以前苏云落做太太的时候,从来不拘着他纳妾!怎地她做了太太,气量却这般的小,连苏云落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生意上的事不如苏云落便算了,竟然连妾都不允许他纳! 她省得的,自从她做了太太,赵家的人,上上下下便没有服她的。从守门的门房,到院子里的姨娘们,一个个在心里,都将苏云落捧上了天,将她踩在地下。是以她重用了讨好她的人,发卖了不少奴婢与奴才,克扣姨娘们的月钱,哥儿姐儿的口粮,让她们不得不臣服于她。 可是,她这般辛苦,是为了谁啊!她万里迢迢,背井离乡,从南洋跟着他到渭城来,还不是因着爱他! 可他竟然这般说她! 明明当初在柔情蜜意的时候,他信誓旦旦过,这辈子他不会再纳妾的! 她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将他视作良人! 杨玉丹却是忘了,当初她瞧上的赵栋,是富有大方的赵栋,她一开始看上的便是他的钱财,而不是他的才貌。当初她亦是抓住了赵栋风流成性的特点,才顺利入主赵家。 如今赵栋不过是露出了本来的真面目,她便忍耐不住了。 气得肝胆俱裂的杨玉丹早产了。也幸得临近足月,是以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也没什么大碍,只不过比较瘦小。毕竟她怀胎时,除了头几个月比较舒坦外,后面无不是焦头烂额的。 她有了儿子。 杨玉丹也是个狠人。 从儿子诞下的那一刻,杨玉丹便彻底将赵家的钱财拢在手中,便是赵栋来问,也得账房批了再给十分之一。 可她自个,却是绫罗绸缎不停地换着穿,头面不断地买。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赵家虽然式微,但仍旧是渭城首富。 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便一成不变地过下去了。 可有一日,有人告诉她,苏云落,还活着。 那人给了她一大笔钱,让她做一件事。 第252章 苏云落可以活着,但是不能过得比她好。 杨玉丹如是想。 每一个上位的小妾都衷心希望自己夫君的前一任过得穷困潦倒,言语粗鄙不堪,行为无状,最好日日抱着过去的日子痛哭不堪。 杨玉丹尤甚。 然而当容颜绝美的红衣女郎一脚踹开落地长窗,慵懒地看着她,朱唇轻启,道:“赵太太,我们东家有请”时,她正训斥着六姨娘的话儿嘎然而止,茫然地看着红衣女郎。 那一瞬,她便省得,苏云落那个贱蹄子,过得定然比她好。 凭什么。 那个占着主母位置不生嫡子的女人,有什么好。杨玉丹快要气绝了。 她不想去,还想叫护院来将红衣女郎捆了。那红衣女郎只勾着唇看她,眼中染了一层薄薄的寒意,以及她方才如入无人之地的境界,杨玉丹怂了。方才她也听说了,无双院有一个红衣女郎,武艺高强,可用一片树叶伤人。这说的,大约便是这眼前的红衣女郎了。 她瞪了一眼猛然打起精神的六姨娘与八姨娘,斥道:“赶紧收拾出来!若我回来之前还没收拾好,明儿的早食便不用吃了。” 二人噤若寒蝉,眼巴巴地看着她随那红衣女郎走了。 杨玉丹甫一走,二人便开始唾骂起来:“贱蹄子,但愿这一去便不要再回来了。”杨玉丹自个大吃大喝,穿尽绫罗绸缎,却薄待自己的庶子庶女。 二人痛痛快快地骂着,完全没想起,也该骂一骂始作俑者赵栋。倘若赵栋果真疼爱他的子女们,又怎会让杨玉丹薄待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骂了许久,六姨娘悄声道:“我方才听人说,那边的院子住着太太,要不,我们过去求太太回来罢。” 八姨娘方才骂得痛快,此刻却迟疑了:“不好罢,太太,若是真的想回来,早就回来了。”她素日里比六姨娘的消息要灵通,此时声音放得极低,“我可是听说,之前太太便与大爷貌合神离,大爷风流成性,可太太也没闲着,早就有了相好的人,是以才诈死离开赵家。” “啊!”六姨娘不敢置信地掩着嘴儿,惊惧地看着八姨娘。 八姨娘将声音压得更低:“之前你在赵家没瞧见,太太没承大爷的雨露,却日日娇艳得像一朵盛开的花儿似的,看起来比那九姨娘都要娇嫩。这说明什么,说明太太在外头早就有了相好的了。” 六姨娘的一方帕子差点没能掩住自己张大的嘴。 “这,这,你可不要胡说。” “哪能胡说,太太说是日日在外头巡铺,谁省得她在作甚呢?赵家那么多管事,哪里需要她日日巡铺?” “还有她身边的那个李管事,你瞧过没,长得可是比大爷还要俊朗的人物。” 八姨娘一口气不停歇地说,口都干了,赶紧抓起方才杨玉丹用过的茶盏,呷了一口。 六姨娘自是见过李遥的,不过李遥向来很低调,也很少进内院。要说起当初李遥代了赵栋来将她迎进门时,她瞧见李遥温润如玉的模样,一颗心还怦怦的跳得很大声呢。 不过李遥到底是个管事的,哪能比得赵栋,是渭城首富。她本来便是奔着赵家的荣华富贵去的,哪会再跌进泥沼里挣扎呢? 想起李遥对太太恭敬、维护的样子,六姨娘对八姨娘说的事儿,顿时相信了八分。 她正混乱地想着,忽而见对面的八姨娘手上拿着的茶盏掉了下来,紧接着,八姨娘一张脸煞白,眼儿一翻,整个人瘫软了下来,将桌椅撞偏了位置。 “嗳,嗳。” 六姨娘惊叫着,上前去搀扶八姨娘。却骇然地瞧见八姨娘的嘴角沁出一丝鲜血来。 几息后,六姨娘惊骇地叫了起来:“死人了!死人了!” 杨玉丹强装镇定,腰肢挺得笔直,一脸傲然地走进了无双院。 她瞧见了守着门口的毛瑟瑟与毛茸茸,还有候在门口的两个小丫鬟,门扇倒是大开,柔和的灯光投射出来,影影绰绰的,似乎没旁的伺候的人了。 嗤,她还当苏云落攀附上了更好的家族呢,没成想,比她还不堪。哪个富家的太太出门不前呼后拥的,便是渭城中小门小户的商贾,出门时带的下人都被她多。 如此一想,心中便有了底气,头颅高昂,跨过门槛时差些踩着了裙摆。幸得她反应快,赶紧将裙摆提起来,才不至于吃了个狗啃泥。 却是听到候在门口的小丫鬟“噗”了一声。 她回过头去,想狠狠地教训一下那个小丫鬟,视线却对上了那红衣女郎冷冷的目光。 杨玉丹再度怂了,头颅微垂,老老实实进了门。 起居室中的美人榻上,一位鸦发面白的美人慵懒坐着,目光无波无澜,正看着她。美人鸦青的头发松松绾着,别无装饰。她甚至,只穿了一件极为普通的常服。 旁侧的小几上,放着一只红泥小火炉,上头座着一只煎茶的铜壶,正袅袅上着水汽。 但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看向你时,却没法忽略她散发出的强大气场。 杨玉丹一怔。 她印象中的苏云落,与此时的苏云落,竟是不大相同。印象中的苏云落,不争不抢,事事退让,那时候气质虽佳,却没有此时这般的慑人。 对,便是慑人。 不,慑人的那个,才是她。 杨玉丹振作起来,胸脯挺得高高的,挺直腰肢,先声夺人:“苏云落,你竟敢诈死!” 苏云落仍旧淡淡地看着她。 杨玉丹却是越想越有理,若不是她诈死,她如今怎地会落到这地步,她的孩儿便不会早产,瘦得像只猫。想起儿子如今仍旧瘦弱不堪,她怒容再起,恨声道:“你若是回去,我便原谅你了。” 还真是……脸皮比墙厚。 苏云落淡淡地看着杨玉丹,瞧着她穿得花枝招展的衣衫,再看看她满头的珠钗,在心中为自己叹息了一声。自己为赵栋挣下的那些家业,竟叫这个行为粗鄙的妇人得了去,还真是……委屈了那些钱财。 她声音清冷:“杨玉丹,你得了何人的好处,竟然不惜千里迢迢来此处候着我?” 一语中的。 杨玉丹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什么好处,我看你是心虚才怕鬼敲门。我来青阳县,不过是巡视赵家的产业。你,你好大的脸面,竟然妄想别人要害你。” 苏云落一双清冷的眸子染上一丝嘲讽:“哦,赵家的产业?我可记得,赵家在青阳县的产业,在去岁腊月,早就卖给了一个张姓商人。” 这话却是戳中了杨玉丹的痛处,打了她的脸。 之前苏云落还在赵家,她日日暗讽苏云落能力有限,不足以担当管家的大任。 却不料,没有能力的那个才是她。但杨玉丹是绝不会承认的。 苏云落看着杨玉丹,目光怜悯,语气似施舍:“你若是将给了你好处的那人招出来,我便给你更多的好处。” 杨玉丹却偏生不说。她瞧着苏云落那怜悯似的目光便讨厌。她攥紧拳头,目光紧紧胶在苏云落的脸上。明明她与她是一般的年纪,为何她竟还保养得那么好,眼角一丝皱纹也无,而自己却好似老了十岁。怪不得苏云落从赵家出来,又能马上寻了下家。 苏云落也不强迫她,自己转头,拿起精制的火钳,轻轻将红泥小火炉里的火炭拨了拨。 外头却有了动静。 有道熟悉的声音在外头惊惧又急促道:“我要见我家太太,八姨娘死了,她吃了一盏茶,死了!” 听着声音,像是六姨娘。 苏云落的眉尾轻轻往上挑。杨玉丹这回,怕是惹了个心狠手辣的人。七姨娘八姨娘先后死去,难不成这杨玉丹还不醒悟? 她放下火钳,拿了一块帕子,提起铜壶,往茶碗里倒水。连续死了两个人,杨玉丹需要吃碗热茶压压惊。沸水倒进茶碗中,茶碗中的茶沫轻轻浮起来,图案诡异。 八姨娘死了?!在那人的计划中,八姨娘今晚还不该死的! 杨玉丹又惊又惧,想转身出去质问六姨娘,可又不能失了气场。 苏云落放下铜壶,垂头看着茶碗,轻声道:“姨娘们都死了的话,下一个是不是会轮到你?你若不还将那人招出来,怕是我也帮不了你。” 杨玉丹下意识道:“你竟会帮我?我可不信你竟有这般好心。” 苏云落瞧着她:“我与你无冤无仇,看在你曾与我有过一点交情的份上,为何不能帮你?” 无冤无仇?怎地会无冤无仇?她明明抢了她的正妻的位置!若不是她,她又怎会离开赵家? 像是窥出她的心思,苏云落怜悯道:“那个位置,我还不放在眼里。” 杨玉丹气得差些呕血。 外头六姨娘带着哭音:“太太,那八姨娘是吃了你的茶才死的……” 杨玉丹浑身一激灵。那人竟是想杀她?! 她颤着身子,惊惧地看着苏云落。后者一脸平静,娇美的脸庞上无波无澜。她讨厌苏云落这般表情,好似她永远都没有过错似的,似圣人般俯视众生,凭什么? 风从落地长窗吹进来,卷起帐幔,猎猎作响。 秋意竟然这般浓了。秋风吹得人发冷。 杨玉丹如坠冰窖一般。她本以为,她在那人的计划下,本以为她会笑到最后。可她还是输了。 苏云落示意杨玉丹:“坐。吃一碗热茶暖暖身子。” 咏春机灵地从外头走进来,将热茶端到杨玉丹不远处的小几上。 杨玉丹的视线落在那碗茶上,目光蓦然恢复清明:“苏云落,别以为我会上你的当。说不定这碗茶,便下了毒。” 向来心思复杂的人防备心极强。她是如此,杨玉丹亦是如此。 “既然你不吃茶,也不肯招出那人是谁,那你便回去罢。” “咏春,送客。” 杨玉丹转身便走,呸,她以为她想来吗? 她一腔激情跨出了门槛,便看见六姨娘像个小孩似的环抱着自己,蹲在地上,旁边是一脸冷意的红衣女郎。 见她出来,六姨娘猛然站起来,径直朝她冲过来,口中唤着:“太太,太太……” 杨玉丹正想呵斥她,忽而见六姨娘越过她,径直往里冲:“太太……” 咏春咏梅个子小,气势可不小,拦在六姨娘面前:“站住!” 六姨娘竟然顺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哀地叫道:“太太,奴家求求您了,且救救奴家罢,奴家还有儿女,不想在这里折了性命……” 杨玉丹气得差些没呕血。她满腔怒气,却没能发泄,想要往旁边的盆栽踹上一脚,却对上了红衣女郎冷冷的视线。她讪讪地收了脚,埋头出了无双院。 说是相邻的院子,却还是有一段距离。在两个院子中间倒是挂了一个灯笼,但那灯光昏暗,被秋风吹着,晃晃荡荡的摇着,修剪得独特的盆栽影影绰绰,有些像鬼影。杨玉丹近来俱是前呼后拥的,一时竟然不习惯自己单独在暗夜中前行了。方才跟着那红衣女郎过来,压根没意识到害怕,如今…… 她一咬牙,继续往前去。 好不容易到了凌霄院的院门,却丝毫不闻人声,也看不到丫鬟、护院等人的身影。 六姨娘方才说,八姨娘死在了里头…… 她才不怕,不就是一个死人。这年头,哪家大宅院里没死过好些丫鬟小厮什么的。杨玉丹强装镇定,一只脚踏进了凌霄院。 却似是踩到了什么软塌塌的东西…… 她脸一白,心儿怦怦跳。不会是死人罢…… 秋风再起,吹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杨玉丹头皮猛然发炸,一股冷意从丹田直蹿头顶。 “啊!死人了!”她边惊惧地叫着,边快速地转身,用生平最快的速度,跑进了无双院红衣女郎的身边。 孙南枝诧异地看着她。 杨玉丹跑得发髻散乱,鞋子丢了一只,珠钗掉了两根,此时气喘吁吁,催促孙南枝:“那边全死了,死光了,你快去看看!” 孙南枝面无表情:“那与我何干?你又不是我东家。” 苏云落,对,苏云落。她向来是个有法子的,杨玉丹哆嗦着,又要跨进房门去。 咏春咏梅拦着她:“我们太太要歇息了。” 杨玉丹不管不顾,朝着房中喊:“苏云落,你不是想知道谁是幕后主使吗?我且都告诉你,你快快让我进去吃一碗茶。”只有苏云落在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好一会,里头才传来了似天籁一般的声音:“既如此,进来罢。” 二掌柜倒霉透了。 不过一个晚上,客栈里就死了两个人。 第253章 趁着夜色,他吓得赶紧提了一食盒青阳客栈的特色酒菜去见青阳客栈背后真正的东家,青阳县知县的小舅子周航。 作为知县的小舅子,周航借着姐夫的东风,在青阳县是赫赫有名的富商。 占地颇大的青阳客栈只是他其中的一项产业。 夜色沉沉,二掌柜提着食盒,脚步极快,走到一家并不起眼的小院前敲了敲门,门扇悄无声息地开了,二掌柜赶紧跨过门槛进去。 小院外头不起眼,里头却是别有洞天。 只见三两步便有容颜娇美的女子垂首立着,二掌柜经过这些女子时,香风阵阵,让人几乎不想挪动脚步。 二掌柜曾暗想,便是那京城里最大的官儿,都没有像周航这般的福分。那京城里最大的官儿,今儿宠幸这个,明儿宠幸那个,还得被下面的官儿指指点点呢。可周航,便没有那么多的管束。 领着二掌柜进去的,是一个精干的男子。这男子叫吴昌,是周航手下得力的走狗。 他领着二掌柜到了门外,转头对二掌柜悄声道:“今儿航爷的心情不是极好,你可得多看眼色。” 二掌柜闻言,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来,塞给吴昌,笑道:“那还叫哥在一旁担待着些。” 吴昌笑纳了荷包,道:“都是自己人,用不着这些虚的。” 门开了,里头一股浓郁的香风冲出来,差些没呛了二掌柜的老鼻子。只见里头灯火昏昏,帐幔垂垂,有道有气无力的声音道:“可是二子来了?” 二掌柜赶紧哈着腰进去,将那盒酒菜递给旁边候着的侍女,恭敬道:“二子见过航爷。” 周航正倚在罗汉榻上,人极瘦小,眯着双眼看二掌柜:“今晚之事如何?” 二掌柜将腰弯得更低:“回航爷,那渭城来的娘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怕此时,她已经将人招供出来了。” 周航吃了一颗葡萄,甜到了心里:“将人招出来又如何,横竖也没有那个人的存在。你给我盯紧了,务必不能让无双院的人出了青阳县。” 二掌柜仍旧恭恭敬敬:“航爷,干脆全将他们杀了不是一了百了?” 周航吐出葡萄籽:“不,我向来喜欢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话音刚落,屋中灯火猛然熄灭,周遭黑漆漆一片。在屋中伺候的侍女们惊叫起来。 黑暗中,似是听得周航闷哼一声,便再也没有动静。 二掌柜惊呼一声,赶紧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燃,吴昌也赶紧蹿进门来,却见罗汉榻上,多了一人。 周航长得瘦小,面无二两肉,更是衬得旁边那人俊秀不凡。 二掌柜识得那人,呼道:“是你!” 竟然是无双院的客人,叫顾大爷的。 来的可不就是顾闻白。 周航此刻,被顾闻白扼住喉咙,将他掐在墙上,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 吴昌赶紧道:“这位爷,有话好好说,我们航爷身子弱,经不起折腾。” 周航痛苦之余,给吴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顾闻白睨了吴昌一眼,略略松手,让周航得以喘息。 顾闻白因何跟着二掌柜来到这小院,却是之前李有悔被抓时,对他做的口型:“二掌柜。”客栈出了人命,这二掌柜一不着急报官,二不着急试图掩饰,竟还到灶房里置办了好些酒菜,趁着夜到了这外表不起眼的小院。 他一翻上这小院的墙头,看着这满园的女子,便意识到这小院的主人不简单。 只是,那李有悔竟是如何得知,这二掌柜是有问题的。 临行前,顾闻白与李遥再度接到姜弘的密函,任命他们为钦差大臣,一路北上,遇鬼斩鬼,遇妖斩妖。 李遥当时唾了一口,道:“他怕不是疯了?” 姜弘许是疯了。 难不成还让他们赤手空拳的,帮着他揪出一路的贪官污吏?恐怕他们还没有到京城,中途便被人大卸八块了。 在进入青阳县境内前,他们再度收到一封密函,叫他们务必当心青阳县的知县。 顾闻白却是怀疑,这姜弘一路上,怕是想给他们设了不少陷阱,好叫他们顺理成章地给他做事。 毕竟姜弘做太子时,做的事便十分的让人出其不意。 顾闻白手上再度用力,将周航掐得直翻白眼。他厉声道:“说,你为何要杀我们?” 周航哆哆嗦嗦,又给吴昌翻了个白眼。 吴昌赶紧道:“这位爷,我们航爷没想着杀您……” 顾闻白哼了一声,将周航掐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我可是听得明明白白,方才这二掌柜的可是还要置我们于死地。” 吴昌赶紧跳起来,甩了二掌柜一巴掌:“这位爷,他老糊涂了!”紧接着厉声对二掌柜道,“还不赶紧给大爷道歉!” 二掌柜扑通一声跪下来,嘴上喊着:“顾爷,小的是胡说八道,您大人有大量,不计小人过……”话说着,却是偷偷地从怀中掏了一把匕首出来,猛然起身,刺向顾闻白。 顾闻白眼角一挑,将周航拎过来,迎向那匕首。 扑哧一声,周航的屁股上,结结实实挨了这一刀。 二掌柜吓得连刀都顾不上拔了,跌坐在地上簌簌发抖。 顾闻白冷笑一声:“这便是你们的诚意?” 吴昌又跳起来,又给了二掌柜一巴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嗳,这句话似乎说得也不大对…… 顾闻白拔了周航屁股上的刀,鲜血喷薄而出。他将刀扔到二掌柜面前:“别在我面前耍花样,否则,你们的主子死得越快。”啧,他怎么有些仗势欺人的架势了。 吴昌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的衣衫很快被洇红了一片,忙道:“顾爷,小的都说。这事儿是我们航爷的姐夫苟知县指使的,他说,若是事成了,待他升任知府,便推荐航爷做这青阳县的知县。以后我们家爷,便是青阳县的土皇帝……” 顾闻白拧眉:“我们不过是普通的商人,害了我们,竟然有如此大的好处?” 那吴昌脱口而出:“顾爷,您不是这新帝任命的钦差大臣吗?专门来清查贪官污吏的。还有那李爷……” 顾闻白将周航扔下,周航像一条死狗一样先是屁股着地,而后又像被火烧一般地弹跳起来:“疼死爷了!” 顾闻白从旁侧扯过帐幔,嫌弃般地抹了抹自己的手,才又一脚抵在周航的背上:“哪来的钦差大臣,你们是不是拦错了人。” 吴昌看着周航。 周航赶紧道:“都说了,都说了。”爷爷的,明明他的院子里潜伏了那么多护院,怎地一个都没冲进来救他。 吴昌赶紧站起身来,从旁边的书柜中拎出一个小巧的竹筒来。他从竹筒里头倒出两张小巧的画卷来,唰的一声展开其中一幅:“顾爷,您瞧,您做钦差大臣的事儿,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了。” 只见那幅画像上,一位温润如玉的公子遗世独立着。那明明,是李遥…… 瞧着顾闻白神色不对,吴昌赶紧瞧了一眼,略略不好意思道:“拿错了。” 他唰的一声,又展开一幅。这幅画像中,顾闻白骑在一头小毛驴上,一副青涩的模样。 吴昌讨好道:“这幅画虽然是顾爷年少的时候,却也有了如今的几分意气风发的神韵。” 顾闻白瞧着那幅画像,眸子的颜色渐渐变得幽深。 这幅画像,是他父亲顾长鸣的手笔。 有一年春深时节,姐姐顾盼宁从婆家回来,兴致勃勃约了他去郊外踏青。姐姐说,如今京城的郊外,荠菜正盛,想拔一些回来做成饺耳吃。 荠菜鸡蛋作馅,做成饺耳,最是美味不过了。 姐弟俩兴致勃勃,领了卫真卫英要出去,却遇上了父亲顾长鸣。顾长鸣长年伏在书阁中,肌肤有一种不健康的白,他眉头深深,有一道沟壑。他瞧着两个已经长出人的小儿女,竟也要跟着去踏青。 这一场踏青,姐姐很高兴。姐夫很疼惜她,她的身子养得比在顾家的时候好,性子也活泼多了。郊外春风拂面,很适合放风筝。 姐姐在放风筝,他与卫真卫英去拔荠菜。 父亲顾长鸣则久久凝视着天上飘摇的风筝。 有农户牵了几头小毛驴走过来,问他们要不要买。说是小毛驴性子温和,比起马儿来最适合女子骑。 姐姐见了小毛驴果然很高兴,她身子不好,自然不会骑马,镇日俱是坐马车,便有些跃跃欲试。 父亲忽而道:“闻白,你先替你姐姐试骑一下,挑选一头性情温和的。” 于是他便骑上了一头小毛驴,替姐姐试驴。 小毛驴果然温顺,驮着他走了好几个来回,慢慢腾腾的,倒也安全。 于是,他们替姐姐挑了一头小毛驴。 荠菜也挖了很多,拿回顾家洗了,做成饺耳,也很好吃。 那一日的姐姐,很开心。 翌日,父亲的长随送来一幅小画像。他展开一看,竟然是他骑在小毛驴上的样子。父亲不愧是盛名在外的京城才子,将他青涩的神韵画得入骨三分。 后来他离开京城时,这幅画像没有拿走,而是留在顾家,他的书房中。 时隔多年,这幅画像虽是临摹的,却诡异地出现在这青阳县。 顾闻白缓缓道:“这画像,你们人手一幅?” 吴昌摇摇头:“倒也不是,只有贪官污吏才有。”他像是说漏了什么,极快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顾闻白的脚微微用力,将周航踩得哭丧着脸:“顾爷,顾爷,我那姐夫也不大贪,罪不至死。那主簿、县尉才是贪得无厌。尤其是那罗县尉,但凡人犯了事,只要给够足够的钱,便会相安无事。” 罗县尉?顾闻白一挑眉,那人瞧着是个糊涂蛋,却也这般贪?看来这姜弘的江山,坐得的确不大稳。但姜弘竟然罔顾他与李遥的意愿,却又是另一回事。姜弘以为,他们是不省得这些崮疾吗?竟是想借他们二人之手,去铲除这崮疾,无异是杯水车薪。 吴昌与二掌柜连连附和道:“顾爷英明,万万不可错放了有罪之人。” 顾闻白神情淡淡:“去将你们知县叫来。” 周航哎哎两声:“可别惊动了我家那位啊。” 吴昌与二掌柜连滚带爬的出去了。屋中一时静悄悄的,周航悄悄地,朝屋中伺候的几个侍女使了一下眼色。 那些侍女当即明了,一个个的缓缓朝二人走过来。 “顾爷,您忙活了一晚上,该累了罢,便让奴婢替您捶一捶腿可好?”一个长得容颜娇美的侍女柔声道,盈盈笑着。 另一个侍女则道:“顾爷,这果盘中的葡萄,是西域过来的,让奴婢喂您一颗可好?” 顾闻白没吭声,脚下却用力,将周航踩得更紧。 周航身子单薄,哪里承受得住,当下龇牙咧嘴,怒道:“顾爷是什么人,乃是钦差大臣,哪里容得你们侮辱?滚,快给我滚! 那些侍女便抿着嘴,低头赶紧出去了。 周航又改了策略,吸了一口气,讨好道:“顾爷,您这一路风尘仆仆,可是累了,正巧小的家中有一眼温泉,泡在里中,能让人心旷神怡,消除疲劳。”他说着,声音变得暧昧起来,“多泡,还能雄风不倒,夜夜做新郎呢。” 顾闻白垂头看他,看得周航心怦怦的跳。 顾闻白看了一会儿,忽而问道:“你家的钱,都在哪里?” 原来顾爷不爱美人,光爱钱! 周航大喜,赶紧道:“都在小的家中钱库里呢。顾爷若是需要,小的马上差人送过来。” 顾闻白点头:“如此也好。那你便差人送过来罢。” 他的脚,却仍旧牢牢地踩在周航的背上。 周航艰难地动了一动,朝顾闻白一笑:“顾爷,您看是不是……” 顾闻白垂眼看他:“是什么?” 是不是放了他啊,周航的脸都快笑僵了。屁股上方才被二掌柜刺的那一刀,疼得越发的厉害。 顾闻白忽而恍然大悟似的,猛然一踹周航的屁股,疼得周航嗷的叫了一声,差些没昏过去。 正当他生不如死之际,顾闻白再度踩着他的背,轻声问他:“你可认得,顾长鸣?” 第254章 苏云落让咏春给杨玉丹看座,杨玉丹先是犹豫片刻,而后才畏畏缩缩的坐下,像一个委屈的小媳妇。 方才苏云落煎的茶,她也终于敢畏畏缩缩地吃了一口。 茶是另煎的,热热的驱走了浑身的冷意。 苏云落坐正身子,双手交合在腿上:“说吧,是何人指使的你。” 杨玉丹咽了咽口水,开始回忆:“那日我在铺子里巡视,出来之时,有人送来一盒点心。点心中,夹着一张笺子,上头写着,想与我做一番大买卖。” “你省得的,那赵栋是个败家子,我又不擅经营……”杨玉丹开始还有些理直气壮。 苏云落的表情忽而变得有些嘲弄。一个不将人命当回事的人,也好意思在她面前诉苦。以前七姨娘八姨娘虽然不忿她的,但也在她手下平静地度过几年的时光。更别提,她们的孩子还尚年幼。 杨玉丹不敢直视她,只得讪讪别过头,看着落地长窗。 夜已极深,四处静悄悄的,只有烛火摇晃的声音。也不省得,那些冤死的鬼魂,在何处飘荡。 杨玉丹倏然又将目光调回来:“我动心了。于是便前往那人说好的地方赴约。” “那人并没有以真面目示人。他,戴着一副面具。身量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说话的声音极为奇异。我省得,他定然是故意的。好叫人瞧不出他真正的样子。” “一进门,他就奉上一张万两银票。” “你省得的,我已经许久没见过那么大额的银票了。当下便欢喜了几分。而后,他便说了你还活着的事,我十分惊讶,他,他又给了一张银票。” 杨玉丹的手轻轻地在玫瑰椅上摩挲了下。那人不仅给了她好几张大额的银票,还承诺她,可以帮她拿到皇商的资质。皇商的资质从那人口中轻飘飘地说出来的时候,杨玉丹便猜测,苏云落定然是得罪了朝廷中的大官,别人这是收拾她来了。 苏云落垂目。事到如今,这杨玉丹竟然还在撒谎。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方才凌霄院并没有再死人,而是李遥特地嘱人去布置的。李遥向来对杨玉丹看不顺眼,如今更是恨不得剥了杨玉丹的皮。吓她一下,已经是李遥最大的克制了。不过,这事儿她也掺合了。对这种心狠手辣的人,不来点教训,省得她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那人让我即刻收拾行李,带上我最不喜欢的几个姨娘,按着他信上的路线一路北上。”她所有的姨娘都不喜欢,但那人说,用不着这么多的姨娘,而且目标也太大。是以她便带了如今的这几位姨娘。 “那人一直用书信与你联系?如何联系的?”苏云落问。 杨玉丹点点头,道:“他倒也不送到我手上,只交给我的贴身丫鬟小牙。”话落,犹豫须臾,才从怀中掏出一方折得小小的笺子来,“这便是他写来的信。” 咏春皱着眉,用一方帕子接过杨玉丹手上的笺子,再小心翼翼地展开,字写得极细小,是极为中规中矩的楷书。咏春凑在灯下看了,声音清脆地念道:“青阳县,青阳客栈。” “这信是何时收到的?” 杨玉丹忙道:“在枣阳县时。因我们的速度较慢,路上又出了点意外,是以一直到枣阳县,那人才又让人送来新的讯息。” 她原以为,那人会气恼,可那人竟而还送来一张银票。 既能杀掉碍眼的人,又能收到钱,杨玉丹欢喜极了。 苏云落的眸中忽而淬了一丝寒光:“他为何要杀我?”她声音清冷,又淬了寒意,是杨玉丹从来不曾见过的模样。苏云落,一向是隐忍的。是以她一怔,下意识道:“也没让我杀你,便是,要让你暂时走不出青阳县。” 不过,她早就自动归为,那人出了那么大的价钱,定然是要杀了苏云落。她还庆幸呢,竟然有人帮着她收拾苏云落。 苏云落调回目光,落在红泥小火炉上。 那人可真怪,既想让杨玉丹绊着她,又不想杀害她。他到底想做什么?这青阳县,不会有什么秘密罢? 方才热热的茶在秋风的吹拂下,早就凉了。杨玉丹只觉得自己的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这苏云落,竟是有这般的面目,那她当初为何不收拾了自己,仍旧做那赵家的太太?忽而她的脑中闪过一丝想法。这苏云落不该是早就料到赵家要走下坡路,是以才一走了之,好让她收拾这个烂摊子的罢? 若真是如此,可真是老奸巨滑。 不过,此时她孤家寡人一个,哪里敢质问苏云落?只得自己默默地吃了那盏凉掉的茶,像个乖巧的小媳妇,垂着头,不敢言语。 正乖乖的,忽而听得苏云落吩咐咏春:“嘱毛瑟瑟毛茸茸将赵家太太送回凌霄院。” “啊!”杨玉丹猛然抬头,惊惧道,“太太,我,我不回去!”凌霄院全是死人,她回去作甚? 却见咏春睨她一眼,挺胸走到门口,清脆的声音扬声喊道:“二位毛叔叔,太太吩咐了,将这恶妇送回凌霄院。” 不过一息的功夫,两个高大威猛的身影就扑了进来,一把将杨玉丹扯了出去,呼啸般地走向凌霄院。 杨玉丹惊惧地挣扎着:“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太太,我知错了,我,我不做赵太太了,我将这赵太太的位置还给你!” 咏春站在门口,闻言轻轻呸了一声:“谁稀罕你那位置啊。” 苏云落却朝她招招手:“咏春,将那笺子拿来与我。” 咏春赶紧将笺子递了上去。 苏云落看着笺子,方才蹙起的眉峰舒展开来。 她笑道:“横竖闲着也是无事,不如练一练字罢。” 说着从小几上的一本书中抽出一张空白的谢公笺来,即刻提笔掭墨,在谢公笺上写了几个字,待墨干后,在咏春耳边悄声说了几个字。 咏春听完,却是眉开眼笑,脚步轻盈地出去了。 二毛的脚程极快,不过一瞬,便将杨玉丹拎到了凌霄院门前。二毛一把将她扔下,脚步一转,人就不见了。 方才那血腥味极浓、黑灯瞎火的凌霄院此时灯火通明,一个婆子听得动静,赶紧迎出来,见是杨玉丹,赶忙讨好道:“太太,您回来了?” 杨玉丹没回答她,只怔怔地看着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以及仍旧生龙活虎的下人,半响才恶狠狠道:“贱人!竟敢欺我!” 婆子垂眼,看到杨玉丹脚上没了一只鞋子,罗袜已然脏污了,忙道:“太太,您的鞋子……” 杨玉丹没理她,光着一只脚便进去了。 她坐在榻上,让伺候她的贴身丫鬟小牙去灶房打些热水来洗脚。 小牙应下自去了。 小牙这一去,却是去了有些功夫。 许久,小牙才脸色苍白的回来:“太太,那人又来信了。”丫鬟小牙也是南洋人,是杨玉丹的心腹之一。小牙是她在去岁时,赵栋从南洋特地买的丫鬟,以慰她的思乡之情。小牙到了赵家,果然很快便得了她的欢心。小牙与那黎鲜,都是她惯用来做狠事的下人。 为了掩人耳目,通常那人联络她,俱是将信送到小牙手上。 杨玉丹意外,那人竟然还敢送信来? 小牙将笺子送到杨玉丹手上,笺子仍旧与之前一样,用的是粉色的谢公笺。杨玉丹是南洋人,对谢公笺并不了解,只是觉着那人倒是怪异,每次都用这十分精致的纸张,与他的形象实在是太不相符了。 杨玉丹凑在灯下,将笺子展开。 却见上头照旧写着几个蝇头小字:事情失败,还钱。 杨玉丹猛然将笺子扔进琉璃珠灯中去,笺子着了火,火焰腾地升起,精致的纸张瞬间化为灰烬。 那一瞬,她的面目有些扭曲:“让老娘还钱,除非天塌下来!”她想了想,又道,“我还折了几个姨娘呢,难不成她们不值那些钱?” 小牙却是有些害怕道:“太太,那人神龙不见首尾,奴婢怕……”那人每次送信来,她还不省得发生什么事,那信便在她手上了。像鬼魂一样,着实太可怕了。小牙觉着,那人的耳目似乎无处不在。 “怕甚,大不了,将那人给……”杨玉丹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小牙却觉得,自家太太这般,无异是以卵击石。 杨玉丹话虽是这般说,却是半晚俱叫小牙不要睡,还叫了好几个婆子看在睡房外,切切不可闭一下眼睛。 此时,一顶小轿进了周航的院子。 青阳县的知县、周航的姐夫,胖胖的欧阳亨吃力地下了小轿,胖得只看见一道缝的眼睛眯着,跌跌撞撞进了门。 周航瘦得像竹竿,欧阳亨却矮矮胖胖的像弥勒佛。欧阳亨身上倒是穿着官服,腰带差些勒不住肚子,似是要掉下来。 极为凉爽的天气,他却满头大汗,扑到屋中,双脚一曲,即刻伏在地上,大呼:“顾钦差,下官冤枉啊。也不省得是何人造谣,竟然诽谤下官渎职!” 周航悄声道:“姐夫,姐夫,错了。” 欧阳亨仍旧伏着,闻言斥道:“小兔崽子,你不过是赚了几个小钱,怎地叫顾钦差给误会了,还不速速给顾钦差解释解释?” 周航抚着自己痛痛的屁股,至今还没有大夫给他的屁股包扎,也不省得会不会生蛆。他忍着痛,再次悄声道:“姐夫,顾钦差不在我这头,在你的后头呢,你跪的是我。” 欧阳亨闻言,赶紧吃力地起身,眯眯眼定睛一看,果然,他前面是周航那小兔崽子。他急急转身,便瞧见一个年轻俊秀的书生正垂目看着他,一双眼眸幽暗得深不见底。 欧阳亨自是见过顾闻白骑小毛驴时的青涩画像的,一时之间没法与眼前浑身散发着冷冽气势的顾闻白联系起来。不过他到底在官场上混了许久,很快便在脸上堆满了笑容:“顾钦差,您大驾光临蔽县,可真是我们的福气啊。” 顾闻白瞧着矮矮胖胖的欧阳亨,瞧着他那双虽然眯得像道缝,但仍旧露出精光的眼睛,冷冷道:“你们不是早就省得我们要来了吗?” “误会,都是误会。”欧阳亨踮了踮脚跟。唉,长得矮,一直是他心中的痛苦。他涎着脸道,“你可别听这小兔崽子乱说,他不过一介商人,哪里懂得官场的门道。是不是,周航?” 周航表情痛苦,扭曲着脸,使劲儿地朝欧阳亨挤表情。姐夫啊,你面前的这年轻的顾钦差,可不像旁的人,那么好糊弄。方才他几乎被这顾钦差诈了个半死不活。 灯光昏昏,欧阳亨哪里瞧得清楚周航的表情,横竖欧阳亨也没将周航放在心上。周航本就是靠着他,才在青阳县如鱼得水般自由自在。虽然周航赚钱的本事也不小,这几年倒是孝敬了他不少,但都是靠他的庇荫嘛。 欧阳亨说着,便企图靠近顾闻白,打算往顾闻白手里塞上几张面额不菲的银票。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钱,横竖是来自老百姓,他虽然心疼,但日后还能赚回来。 一只做工精良的鞋子拦在他面前。鞋子后头,是让人嫉妒的长腿。 欧阳亨愕然地抬起头,看见顾闻白的眼睛净是清冷。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贿赂钦差。” 看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欧阳亨却也是不惧顾闻白的,当下往后退了一步,稍稍离开了那让人嫉妒的大长腿。他冷哼一声:“顾钦差,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你可省得,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便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青阳县,并且,还没有人知晓你的任何消息。”他晃了晃手上的银票,道,“收了这钱,便能安然无恙在青阳县待下去。当然了,只要你想,我也可以让你做青阳县的土皇帝。” 让人嫉妒的长腿终于收回,顾闻白略略整理了一下衣衫,奇道:“这青阳县离汴京并不算太远,若是汴京发兵,一日便可到达,你们竟是不惧……” 他垂下眼眸,看向欧阳亨细细的眼缝中:“青阳县,到底有何秘密?” 第255章 青阳县自然有秘密。还是天大的秘密。 欧阳亨细细的眼缝里眼珠子不可见的转了转,一脸的谄媚:“顾钦差,既来了青阳县,便得多住,才能体会青阳县的水土风情。” 顾闻白嘴唇忽而上扬,露出一丝笑容来:“好。” 他倒要看,这青阳县的水,到底有多深。 欧阳亨赶紧道:“那下官……”他是极为养生的,一入夜便要歇息,方才被吴昌叫起来,此时脑子还晕乎乎的。 顾闻白故意不解地看着他:“何事?” 欧阳亨只得歇了心思:“下官但听顾钦差吩咐。” “那好。我们便去会一会罗县尉。” 欧阳亨心中呵了一声,这顾闻白,竟然是自动钻进了他们的陷阱中。如此,便不要怪他不客气了。 待人一走,周航忙急吼吼道:“快请大夫来,爷的屁股都快烂完了!”这劳什子的顾闻白,竟然没对他下狠手,日后定然后悔。此时周航心中,起码有一百种折磨顾闻白的法子。 屋外的侍女犹犹豫豫地走进来:“航爷……” “还不快去?”周航气道。 侍女哭丧着脸:“航爷,那顾钦差方才吩咐,若是奴婢们给您延请大夫,便要治奴婢们的罪……奴婢们不敢……” “你爷爷的……”周航咬牙,“去取金疮药来!” 顾闻白,给爷走着瞧! 顾闻白跟着欧阳亨出了院门,但见四周静谧,街上一道鬼影也无。方才欧阳亨坐来的那顶小轿,仍旧停在门口。两个身强力壮的轿夫见欧阳亨出来,急忙躬身:“欧阳知县。” 欧阳亨犹豫了半响,才对顾闻白道:“顾钦差,您请上轿罢。” 顾闻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推让:“那便有劳欧阳知县走路了。” 虽然有风,但欧阳亨还是热出了一身汗。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谄媚道:“只要顾钦差舒坦,便是让下官赴汤蹈火,下官也愿意。” 顾闻白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钻进了小轿中。 小轿是青阳县特有的,有些类似滑竿,但又比滑竿多了一层外罩。 顾闻白钻进小轿中,只觉得轿中十分的狭隘,堪堪能容下他的身子。也不省得那胖胖的欧阳亨是如何挤进来。坐在轿中,外罩倒是半透明的,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外头。 他才坐稳,便听轿夫在外头一声喝:“官爷坐好了!” 话音才落,顾闻白便觉得自己似是猛然腾空而起。那两个轿夫脚步极稳极快,不过须臾,便能走几丈远。 那欧阳亨在后头,气喘兮兮地:“顾钦差,您,您可悠着些呢。”话是如此说,人却是止了脚步,细细的眼缝笑得越发的不见踪影。他背着手,挺着肚子,啐了一声,“劳什子钦差,也胆敢在我们青阳县的地盘上作威作福!” 吴昌与二掌柜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亨爷,那两个轿夫,能解决他吗?那顾钦差,似是会拳脚功夫。” 欧阳亨睨了他们一眼:“熊大和熊二在青阳县干了多少年了,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过是像捏碎一只蝼蚁罢了!”说完,眼中却是漏出一丝色光来,他看向二掌柜,“你方才可是说,入住无双院的,有两个艳色姝丽的女子?” 嘿嘿,他便省得,亨爷怎地会放过那两个女子。二掌柜道:“亨爷,那两个女子,一个清丽,另一个艳丽,可都是符合您的口味的。”其实说白了,他们这位知县,不管什么类型都来者不拒的。 欧阳亨瞧了一眼夜色:“春宵一刻值千金,还不速速到无双院去!”幸好那罗县尉没得手,不然每次他都在他面前吹嘘,可真是受不了。 有侍女从院中出来,犹豫地问道:“可要替航爷延请大夫?” 欧阳亨哼了一声:“你还当方才那人是神通广大的钦差吗,说不定这时,他早就已经是一具死尸了。” 小轿中,顾闻白坐着,却觉得轿子越走越快,似是像飞一般。周遭的景色也渐渐由繁华变成荒芜。 他不紧不慢地挑开罩幔,看着前头身强力壮的轿夫,问道:“你们要抬着我,到何处去?” 前面那轿夫闻言,嘿嘿笑道:“自是要抬爷您,到那黄泉之地啊!” 顾闻白默了一默,才又道:“我不愿意去,该如何办?” 那轿夫呵呵笑道:“哪有人死到临头,还讨价还价的。方才亨爷,可是给了我们不少的银钱,叫我们定然给您寻一个风景独好的地方咧。这位爷,在青阳县近郊的地儿,有一个叫做乱葬岗的地儿,里头什么人都有,我们兄弟俩特地挑了这地儿,让里头的那些孤魂野鬼给您做伴,您看可好?” 嘴上虽是如此说,脚下却不停。 顾闻白轻轻地扭了一下脖子,幽幽道:“如此的好地儿,我便不去占了别人的位置了。二位壮士,告辞。” 说着却是一扯罩幔,一扬,罩幔便轻飘飘地,覆在前面那人的头上。 前面的轿夫一惊,后头的轿夫却是暴喝:“找死!”他粗壮的手臂一用力,轻便的轿子便翻转过来。 却是迟了。 顾闻白长身如白鹤般钻天而上,一双长腿轻轻立在轿上,俊秀的眼眸淬了一丝寒意:“这青阳县,果真是卧虎藏龙。” 话音未落,一把锋利的大刀便直劈了过来。 “若是平时,便与你们玩一玩。但如今,爷没有功夫。” 顾闻白说着,长腿一踹,前面还在与轿罩搏斗的轿夫被踹在一堵墙上。轿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起些许泥尘。 大刀的刀锋险险地掠过他的鞋底。 顾闻白朝那轿夫一笑,双脚却是落在刀上。 轿夫吃了一惊,想用力抽回大刀,却死活抽不动。 “喏,赏你的。”英姿飒爽的书生,重重地在轿夫的脸上踹了一脚。 轿夫应声而倒。 顾闻白拍拍裤子上不存在的尘土,哼了一声:“倒是费了我一些功夫。”说着脚一顿,却是直朝青阳县县衙奔去。 青阳县的县衙,占地广阔,修缮得十分恢宏。此时夜深人静,四周静谧,似乎方才在青阳客栈死人的动静,并没有在青阳县掀起多少波澜。 顾闻白到了县衙,正疑惑,才瞧见暗处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朝他招了招。 他悄无声息地过去,与那只手的主人汇合。 却是李遥。 二人一汇合,便似壁虎般爬上墙壁,悄无声息地翻过墙头。 县衙里静悄悄的,似乎里头的人都睡着了。 二人悄无声息地翻过墙头,却大摇大摆地在县衙里逛了起来。李遥边走还边啧啧有声:“这青阳县,看来是富得流油,这地面,竟是用大理石板铺就而成的。” 顾闻白也去看那两边的盆栽,蹙眉道:“瞧这盆景,怕没有有名的工匠精心照料,也变不成这般模样。” 却见夜色中,绚丽的菊花盛开着,将夜点缀得分外美丽。 二人大摇大摆,逛了好半响,才瞧见有人提着灯笼匆匆赶来,喝道:“你们是何人?竟敢夜闯县衙!”听着声音,十分的苍老。 二人却是不言语了,身影一闪,便蹿进了暗中。 那人提着灯笼,四下瞧了瞧,竟是不见人影了。他疑心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最后自言自语道:“约是我老眼昏花了。” 说着提着灯笼,去照看那些盛开的菊花。他蹲在地上,一一照看过那些菊花,见丝毫无损,这才吃力地起身,朝四周望了望,才缓步走回去。 走了几步,却是又想起什么,提着灯笼又匆匆往另外的方向而去。 县衙极大,这人的步伐虽快,却迈得不大。若是注意些看,便可以看出他的脚微微跛着。他走到一处库房,提着灯笼细细地瞧了瞧锁着的铜锁,才放心地离去。 秋风一重一重地卷来,夜越发的凉了。 外头传来打更的声音。 已然五更天了。 那人伏在转角处,静静地听着动静。良久,他才又提着灯笼走到库房,复又查看了那铜锁,才疑惑道:“竟是我看错了?” 他动了动锁头,仍旧提着灯笼,跛着脚缓缓远去了。 李遥伏在暗处,与顾闻白咬耳朵:“竟然是个狡诈的。” 顾闻白也与他咬耳朵:“你不也是一般狡诈。” 李遥悄声道:“你猜,那库房里是不是有极为重要的东西?” 顾闻白道:“进去看看不就省得了。” 李遥默了一默:“我不会开锁。” 顾闻白也默了一默:“我也不会。” 二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谁能想到如今会做这梁上君子呢? 忽而一盏灯笼怼到他们面前,一道苍老的声音道:“我会。” 二人唬了一跳,细细一瞧,竟然是方才那查看库房的老者。老者眼皮拉耷着,双眼却炯炯,将二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叹了口气:“向来二位便是替天子巡国的钦差大臣了。想不到如今年轻人竟是如此有为,着实让老夫意想不到。想当年,老夫做官的时候,已然过了而立之年。” 顾闻白有些苦闷,不耻下问:“为何这青阳县,人人都省得我们是钦差大臣?” 那老者却道:“倒也不是人人,只有与那件事有关的人,才会得到你们的画像。” 李遥看了一眼顾闻白,这青阳县究竟藏了什么样的秘密?今晚,顾闻白在明,他在暗,顾闻白所经历的事,他全在旁边看得真真切切。却是越看得真切,越发疑惑。 顾闻白的眼眸却渐渐染上寒意:“迄今为止,得到我们画像的,都想置我们于死地。”他悄悄地攥进了拳头。倘若这老者欲对他们不利…… 那老者却自顾道:“你便是顾长鸣的独子顾闻白罢?我与你父亲,可算是旧相识了。” 顾闻白一愣。面前的老者,竟然是父亲的旧识?瞧这老者的样子,沟壑纵横,年纪比父亲要老得多。 他想起那幅他骑在小毛驴上的画像,心中隐隐掠过一丝不安。 果不其然,只听那老者凄然一笑:“当初便是你的好父亲顾长鸣,废了我的一条腿!” 他说完,手掌一翻,其中握着的一把锋利的小刀便直朝顾闻白刺过来! 青阳客栈。 无双院。 人们都歇下了,便是毛茸茸毛瑟瑟,也进了耳房歇下。他们从灵石镇出发,一路上不敢松懈,早就累极了。今晚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上,早都透支得精光。 顾闻白不在,苏云落便留了咏春咏梅在外间值夜,她惦念顾闻白,横竖也睡不着,眼看离天亮也没有几个时辰了,自己便留了一盏灯,倚在榻上勾勒着花样子。她答应过顾闻白,要替他做一双罗袜的。虽然她女红不行,但之前被拘着躺在病榻上的日子,却也是好好地跟着蔡婆子学着绣了好些青竹。如今虽然青竹还歪歪斜斜,却是比之前的要好得多了。 想起之前顾闻白硬要撩开她的裙摆,去瞧她的脚的情景,苏云落的脸颊不由得有些红起来。 挺拔的青竹很快便跃然纸上,她寻了炭笔,在江布上细细描了上去。 灯光摇曳,说是睡不着,但此刻不甚熟练地描着花样子,却是有些困了。 苏云落拿着炭笔,视线渐渐模糊不清。片刻后,手上的炭笔掉在江布上,她却伏在案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方才打散的鸦青发丝,柔顺地垂下来,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来。 夜越发的静谧了。 咏春甚至还打起了细细的呼噜声,咏梅嫌弃地转过身去,踢掉了被子的一角。 紧闭着的落地长窗被缓缓推开,一只胖乎乎的手拂开帐幔,悄声道:“可是全倒了?” 旁侧有人应他:“亨爷,那药厉害着呢。这么些年,百试百灵。” 那胖乎乎的人伸出胖乎乎的腿,穿过帐幔,走进起居室。 他先看到的是两个沉睡的丫鬟,那脸上的两道缝一亮:“啧,这两个小的也不错。且将她们养在道观中,待过几年长开了,再好好享用。” 灯光朦胧,映着他一张肥硕的脸。可不就是青阳县的知县欧阳亨。 二掌柜却四处张望:“怪了,怎地不见那红衣女郎?” 欧阳亨早就急不可耐地踏进起居室,一眼便瞧见苏云落沉睡的模样。 他赞赏地看了一眼二掌柜:“果然诚不欺我。下个月叫周航涨你的月俸。” 二掌柜欢喜,急道:“小的谢过亨爷!” 他的声音有些大,却见榻上的美人缓缓抬头,一双美目中,全是盈盈秋水。 第256章 咦,难不成是药的用量还不够,竟然叫这美人半途醒来?罢,也罢,瞧这美人娇弱不胜秋风的样子,便是知县这块头一压,也差不离了。 欧阳亨的想法与二掌柜的想法也是一样,只见他瞪了二掌柜一眼,示意他识相些早些退下,好让他做事。 二掌柜收到他的眼神警示,忙点头哈腰地转头要走。 他才转头,便碰上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方才打着呼噜的小丫鬟。只见她气势汹汹,质问二掌柜道:“你们来此作甚!” 二掌柜眼珠一转,赶忙道:“秋深露重,我们特地来看一看贵客,可有好好地盖着被子,不然,着了凉可便不好了。” 小丫鬟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欧阳亨在后头不耐道:“老鱼,还不快快将她打晕了!”真是,他不就是想享受美人之恩,怎地这般嘈杂。 他转头,一双眼笑成缝:“美人,哥哥来也……” 话音未落,一支小巧的弓弩便对准了他。方才娇弱不胜秋风的美人,如今眉眼间敛了寒意:“找死!” 伴随着清冷的话语,一支箭猛然射向欧阳亨的眉心。 事情发生得突然,欧阳亨肥胖的身子来不及反应,锋利的箭头便直穿他的眉心,他惊愕地睁大了这辈子总是眯得细细的眼睛,肥胖的身子轰然倒地。 二掌柜惊呆了。 他也顾不上那小丫鬟了,急急扑上前,颤着手去探欧阳亨的气息,却是没有出的气了。 二掌柜跳起来,撸着袖子便要去撕打苏云落。 苏云落不慌不忙,再度朝着二掌柜发出一箭。 二掌柜却是虚晃一枪,作出要撕打的姿势,实则是瞧好了逃跑的路线,身子一歪,就地一滚,拉开落地长窗,就地爬了出去。 他慌慌张张,手脚并用,却是才爬了一丈远,映入他眼帘的,是红色的裙摆。 他下意识地抬头,与一双绝美的眸子对上了。 只可惜,那双眸子,尽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东家,留活口还是直接弄死的?”红衣女子的声音很好听。 苏云落懒懒道:“挑了他的手筋脚筋,再绑起来。” 好恶毒的女人!二掌柜正想开口呼救,那红衣女子动作飞快,手上寒光一闪,他张了张嘴,懵懵懂懂地看着自己的手脚。 “我动作一向很快的,定叫你感受不到痛苦。”红衣女子嫌弃地抬起手中的匕首,嘱咐小丫鬟,“替我洗一洗。” 直到那两个粗壮的男人上前来捆他,二掌柜才痛苦的嚎叫起来。 明明他的手筋脚筋俱被挑断了,那两个粗壮的男人却还是将他捆得严严实实,再将他吊在屋檐下,随着秋风不断晃荡。陪着他一起晃荡的,还有欧阳亨那胖乎乎的尸体。 一晃,一晃,又一晃。 欧阳亨的双眼永远都睁不开了。 他的眉心,还插着那支箭。 二掌柜想哭。 苏云落穿着带风帽的玄色披风,双手捧着一只厚实的瓷碗,安安静静地坐在离他不远的玫瑰椅上,旁边的小几上放着红泥小火炉。红泥小火炉上仍旧座着一只铜壶,一直咕噜咕噜地响着。 这只铜壶二掌柜很熟悉,还是当年他亲自采购回来的。 远方的天空缀了薄薄的霞色,似是要天亮了。 秋风一阵一阵的吹,扬起苏云落的烟霞色的裙摆,露出里头小巧玲珑的绣花鞋,煞是好看。 一晚未睡的两个小丫鬟打着哈欠,睡眼朦胧地打着瞌睡。 还有那红衣女子,虽然二掌柜没瞧见,但是他能闻到她那危险的气息。不,整座无双院的人,都是一样的可怕。到底是什么让他迷了眼,竟然有眼不识泰山。 二掌柜痛哭流涕:“太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饶命啊。” 苏云落安安静静地吃了一口茶,没说话。 如是想着,她呷了一口茶, 毛瑟瑟遵命:“喏!” 雕成……菊花的样子……二掌柜怕是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这人死了,竟然还要将尸体雕成菊花? 可怕,真可怕!世上怎会有这般恶毒的女子! 自己死后,会不会也被雕成菊花? 二掌柜越想越恐惧,见那毛瑟瑟握了一把锋利的长剑靠过来,崩溃到大喊:“太太,太太,小的全招了!小的全招了!” 苏云落淡淡地睨了他一眼:“让你说话了吗?” 二掌柜不管不顾,仍旧喊着:“有人出了大笔的银钱,要让你们名正言顺地死在青阳县!” 苏云落闻言,仍旧淡淡地,似是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二掌柜气喘呼呼:“你们甫一进青阳县的地界,我们便省得了。其他客栈没有多余的房间,都是哄骗你们的。我们在青阳县一手遮天,要让你们投宿在青阳客栈,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苏云落又呷了一口热茶。他们甫一踏进青阳县的地界便省得了,有人在跟踪他们。青阳县虽然繁荣,但此时并非举行盛事的时节,怎地偏偏其他的客栈都没有空余的房间,而青阳客栈才有。 见面前的苏云落无动于衷,二掌柜越发的害怕。旁边的毛瑟瑟,已经开始打量着欧阳亨的尸体,打算开始动手了。 二掌柜哽咽了:“太太,小的说的句句属实啊。” “那凌霄院的赵家太太,也是那人安排的。本想利用她那边的人的死,小的们再光明正大地将你们拘了去,投进牢狱中。”可谁能料到,那人的钱还真不好赚。呜呜呜,欧阳亨竟然死了!他们在青阳县的保护伞死了!死了之后,还要让人雕成菊花! “那人是谁?”苏云落总算发问了。声音清清冷冷,不紧不慢,似是一点儿都不着急知道,要杀她们的那人是谁。 二掌柜却是张口结舌了:“太太,这小的是真的不省得!他每次出现,都是戴着面具。更不曾与小的们透露过任何一点关于他的消息。小的们暗地去查了,却是一无所获。太太,小的是句句属实啊!” 他的供词倒是与杨玉丹的差不离。 面具人,身份成谜,大量的钱财买卖。只不过杨玉丹说的是那人想留他们在青阳县,而二掌柜说的却是,让他们死在青阳县。 苏云落沉下脸来:“你在撒谎。” 二掌柜瞧着毛瑟瑟抬剑,在欧阳亨的尸体上划了一道。 他顿时吓得丹田失禁,湿淋淋地浇了一地。 “好臭!”咏春咏梅捂着口鼻,厌恶地看着二掌柜。 二掌柜哭丧着脸:“小的,小的说的句句属实。若有不实,便叫天打雷劈。” 苏云落对他的誓言不感兴趣,她仍旧安安静静地坐着,嘱咐毛瑟瑟:“划好看些。” 心硬如磐石的女人!二掌柜看着毛瑟瑟再度在欧阳亨的尸体上划了一道,他眼一翻,昏了过去。 苏云落仍旧安安静静地坐着,手中仍旧捧着茶碗,一双美目遥遥看着远处的天空。 有细微的香气袭近。她转头,看着何悠然从不远处缓缓走过来,一脸的困惑。 苏云落忙起身,迎向何悠然:“姑姑,可是吵着您了?”她说着,一边示意咏春给何悠然搬来椅子。 何悠然的手握着她的,沁沁的凉。 她笑道:“我睡足了,瞧着外头热闹,便出来瞧瞧。” 咏春搬来玫瑰椅,苏云落搀着何悠然落座,唤咏春:“给姑姑看茶。” 何悠然明显丝毫不受影响,她昨晚用过饭后便进房睡了,如今瞧着气色极好。自从她与李遥成了亲,整个人似容光焕发一般,瞧上去竟然不似三十多的人。她与苏云落并排坐着,看起来年纪只比苏云落略大一些。 苏云落看着何悠然晶莹剔透的肌肤,羡慕不已。李遥那家伙,约是积了几辈子的福气,才拥有了何悠然。 女人凑在一起,便不由自主地谈起素日里保养的法子来。 苏云落羡慕道:“我素日里总用着美颜膏敷脸,却是远不及你的肌肤这般光滑瓷白。” 偏生何悠然拢了拢自己的脸颊,不好意思道:“我素日里也没怎么保养。约是我之前总是昏睡,老天大概是忘记我了。” 二人都中了邪毒,却是不一样的症状。何悠然是昏睡,她却是嗜血,整日不睡。苏云落觉着,这中毒的症状,难不成还与每个人的性子有关。 何悠然见苏云落眼下有青青的眼圈,整个人也有些疲态,便劝她道:“你不妨回去小睡一下,我在这里看着便好。” 毛瑟瑟此时已然将欧阳亨划成了小花猪,场面怪难看的。 何悠然看了一眼,神情镇定自若,并没有花容失色。 苏云落心道,果然姑姑与她,是同道中人。 如此想着,便笑眯眯地起身,瞧着两个小丫鬟也着实困了,便招她们进去,一道歇着。 何悠然吃了一口热茶,问毛茸茸:“旁边那人是昏过去了?” 毛茸茸应是。 何悠然道:“拿水来,将他泼醒。” 毛茸茸便去打水,井水沁凉,泼在二掌柜的脸上。二掌柜不得不醒来,睁开眼,便瞧见前面换了一个人。方才是清冷的美人,如今却是换了一个天仙般的女子。瞧那女子,容色比红衣女子更甚。 二掌柜忽而心肝一颤,会不会这天仙般的女子,心肠比起那两位,更歹毒? 青阳县县衙。 顾闻白的身子猛然往旁侧一歪,右手似迅雷,擒住老者那锋利的匕首。 李遥在旁边狠力地往老者的手臂一击,老者闷哼一声,手臂无力坠下,瞪着眼,咬着牙:“你们卑鄙无耻!竟然二人合力欺我!” 顾闻白将他的匕首拿在手上,笑眯眯道:“对付敌人,自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李遥白了他一眼:“没皮没脸,怎能与长辈称兄道弟?” 二人一唱一和,压根没将老者放在眼中。 老者一张净是沟壑纵横的脸不怒反笑:“不愧是顾长鸣的儿子,倒是继承了他的几分狡诈。” 顾闻白不耻下问:“敢问这位叔伯,我爹到底是怎么弄废你的腿的?” 说起这个,老者一双眼全是嘲讽:“你是他儿子,若是省得他那些肮脏事,怕是要羞愧得投井自尽。” 李遥看了一眼顾闻白,只见他面色镇定,道:“你是他的仇人,所说的话自是带着主观的泄愤,我听一半便好。” 老者闻言,竟是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苍老,在宽阔寂静的县衙中震荡着,竟然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笑停,脸色阴骛:“你是他儿子,难不成,竟是不省得自己的亲爹,与前太子妃私通?” 他说完,紧紧地盯着顾闻白。 顾闻白神色自若,只平静无波地回看着他。 李遥在一旁,轻轻地垂下眼皮。不管此事是真是假,在这小小的青阳县,竟然有人这般说出这番惊骇的说法来,他着实有些震惊。 见顾闻白毫无波动,老者嘴角扯上一点讽刺:“当年前太子妃在冬猎时被掳,实则是顾长鸣想用遁身之术,与那女人,双宿双飞。而我,很不巧,被他当成了一枚棋子。” 秋风卷着落叶,让那些落叶在风中起起伏伏,无法安定下来。 东边的云层踱了一道红霞,天,快亮了。 青阳县的早晨,是灵石镇所没有的热闹。 青阳客栈又是地处最热闹的地段,从无双院里便能听得到从外头隐隐约约传来沿街叫卖的声音。 “麻团,麻团……” “羊肉汤面,羊肉汤面……” “炊饼,炊饼……” 孙南枝从外头回来时,手上拎了好几个油纸包。 一晚未睡,她仍旧精神奕奕。 毛茸茸却是十分稀奇:“孙女侠竟然还会到街上去逛?还买了吃食?” 孙南枝不解地看着他,问道:“我不吃东西,难不成是吃风长大的吗?” 毛茸茸顿时语塞。 二掌柜被吊了几个时辰,早就奄奄一息。此时见孙南枝回来,越发的绝望。一个女子是狠心,三个女子加起来,便是暗无天日的摧残了。 孙南枝好看的唇瓣咬着麻团,唇边沾了一粒芝麻。她看着被做成菊花的欧阳亨,点评道:“功夫还差了些。” 二掌柜真的很想死。 孙南枝吃完麻团,揩净手,从怀中掏出一小卷画像来,唰的一下在二掌柜面前展开,问道:“给你们下命令的,是不是这个人?” 第257章 却见画中人布衣草鞋,身量不高不矮,身材不瘦不胖,面上戴着一副巨大的面具。 二掌柜又差些想死。 这貌美的人便是比旁人刁钻,不要说他没见过那个人了,便是见过,这画像戴一副面具,难不成是指认面具吗? 他不得不撑起精神,假装细细地看着那画像,唔,作画的人画功不错,将面具画得甚好看,若是挂在客栈里头,定然能引起那些风雅的客人一番捧场。 但他确确实实不省得那人是谁。 二掌柜快哭了:“这位女侠,小的真的不省得那人长什么样子。每次他都是与知县接洽,欧阳知县再将讯息下达给我们。小的是真的不省得……” 只见面前的孙南枝微微蹙起好看的眉,问他:“欧阳知县是谁?如今在何处?” 二掌柜闻言,浑身一颤,颤声道:“挂在小的旁边这位,便是欧阳知县……” 孙南枝眉头蹙着,转而看向正在看热闹的何悠然。何悠然也蹙起好看的眉,道:“既然主谋已死,那留着这些旁的虾兵蟹将也没甚用了,不妨一并杀了。此人生得阴险狡诈,留着他还要给他饭吃,还要伺候他,怪麻烦的。” 二掌柜虽然想死,但觉得自己也没有这天仙般的人儿说得这番不堪吧!当下哑着嗓子大喊:“二位女侠饶命!小的,小的还是有用的!欧阳知县说过,那人每次来,虽然刻意掩饰了他的口音,但欧阳知县见多识广,还是从他的口音中听出,那人是汴京人士!他身上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欧阳知县道,那是长年焚香之人,才会有的香气!” 汴京人士,身上还有长年焚香的香气,那便极有可能,是京城士族。但也不能排除,富裕的商贾人家。毕竟商贾人家最喜欢紧紧跟随官宦人家的潮流了。 苏云落站在屏风后头,听着二掌柜的话,微微蹙眉:到底是谁,欲将他们困在青阳县。 青阳县县衙。 老者忽而费力地咳嗽起来,他的痰音粗重,用力的咳嗽着,整副干瘦的身子剧烈地晃动着。 骄阳从厚重的云层中跃了出来,温柔地照拂着大地。 光线将老者的面容照得清清楚楚。只见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竟然有两道似是久远的伤疤。他虚脱无力的手掌上,也有浅浅的疤痕。 见顾闻白打量他,老者又桀桀地笑了:“这些疤痕,可全是拜你父亲而赐。同朝为官,我替他谋事,最后他全身而退,而我却被贬到这鸟不生蛋的青阳县来。” 如此繁荣的青阳县,在老者眼中被称为鸟不生蛋的地方。可见他是多么的渴望回到繁华的汴京。 顾闻白打断他:“劳烦你,能不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说。”他的时间很宝贵,没工夫在这里与他闲扯。 老者又桀桀笑了:“年轻人,别心浮气躁,你的父亲既然耗费心血将你引来这里,便是想着,永远叫你回不了汴京了。” 原以为他这话,能让顾闻白神色大惊,却不料只有波澜不惊的沉默。 老者一怔:“难不成你省得了?是你的好父亲要害你?倒也不奇怪,若是你省得你的父亲向来怀疑你并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如此平静亦不奇怪。想当年,他与前太子妃卫碧娥两情相悦,恨不得抛弃所有私奔,包括顾家百年的声誉,以及他的子女,他竟是通通都没有考虑过。是以老夫便多了个心眼,私下调查了顾家,竟是发现原来你的父母早就貌合神离,你的娘亲……呵呵,竟然与人私通,生了你。” 李遥惊惧。假若这老者所说俱是真的,那他总算省得为何顾闻白宁愿窝在灵石镇上,却不愿意回京的原因了。这样的家世,竟是比起他的,还要波涛汹涌。李遥细细地想了想,幸好他与他爹长得差不离……不对,在他的印象中,顾闻白长得与顾长鸣也十分的相似!这老者,可真是阴狠歹毒。他偷偷地看了一眼顾闻白。 顾闻白的面色却仍旧淡淡。 他道:“你当年在我父亲身边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老者闻言又桀桀笑了起来。那笑声中,仍旧是含着无限的凄然。 半响,他才阴郁道:“世人皆知道才华横溢、盛名极负的顾长鸣顾公子,却是忘了,永远屈居在顾长鸣之后的湛杰。” 若说方才二人俱是淡淡,此刻却是大吃一惊了。 李遥比顾闻白年长,很是听说过湛杰的名字。他虽然屈居在顾长鸣之下,但那时与顾长鸣还时常被人们成为“文雄双杰”。彼时先帝正是雄心壮志,重用人才之际,汴京城中最流行的话题,永远是文人的才华。是以汴京中便有了文采斐然十公子的排行榜。进入这十公子的排行榜的才俊,士族人家若能邀请到其中一个,便叫人羡慕不已。 当然了,在这十公子排行榜遥遥领先的,是顾长鸣与湛杰。 顾长鸣年少俊秀,又是京城士族之后,虽然很少出来应酬,却在世人眼中自有一股神秘的感觉。每次他只要出行,乘坐的马车定然被扔满鲜花。李遥听说,有一段时间,顾家的门槛都快被媒人给踩破了。 而湛杰,虽然是外乡人,年纪也比顾长鸣稍长,但他文采斐然,甚得先帝欢心,被先帝亲口赞赏他与顾长鸣为“文雄双杰”。湛杰所租赁的院子,有一段时间竟然被牙行将价格抬得极高,便是这样,还有不少书生不惜金钱,与人竞争租赁。 他们诗文,只要一作出来,便迅速被人传阅。书坊所印的诗册,很快便一售而空。 只不过,后来十公子的排行榜不断更新,顾长鸣仍旧雄踞榜首,而湛杰,却是销声匿迹于众人之中。 眼前的老者,竟然是消失许久的湛杰! 瞧见二人神色,湛杰沟壑纵横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得意的神色:“想当年,我们文采斐然十公子出行,万人空巷,风光无限,可如今……世人只记得顾长鸣,却是忘了我湛杰!” 世上可不就是这样,最出众的人,人们才记得。湛杰一把年纪了,竟是不省得这个道理。白活了。 湛杰盯着顾闻白:“虽然你不是他儿子,但是活在他的光芒之下,很是痛苦吧?” 顾闻白还真认真地想了想,半响才摇摇头:“如今的我,很快活。”他如今拥有了苏云落,琴瑟和鸣,在与世无争的小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些盛名不过是过眼云烟,与他又有何相干? 湛杰压根不相信他,有哪个男人能甘于平凡的。 顾闻白却是问他:“你当年与我父亲很要好吗?”在他的印象中,竟是完全不记得这个人。 湛杰神情阴郁:“若不是我生了一场大病,世人又怎会不记得我?” 李遥忽而在旁边默默地说道:“你生了病,穷困潦倒,无人照料,却是顾长鸣救了你,是以你才感恩于他,替他做事的罢?” 湛杰忽而神情激动:“是又如何?顾家富裕,他照料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便是照料,他也不过是出了一些黄白之物,差人照料我,还时不时来探望我而已。可怜我当时一时被猪油蒙了心,觉着他竟是那般的好心,竟发誓与他做一生一世、赴汤蹈火的兄弟。” 顾闻白默默。顾长鸣做了农夫,湛杰做了蛇,农夫利用了蛇,蛇没反咬成功,在阴暗的角落里阴郁度日。 李遥却问:“顾长鸣与前太子妃两情相悦,企图私奔,这事你若是揭发于先帝,定然叫他人头落地。”可当年那事,似乎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浪。 湛杰唾了一口:“你以为那姜定便是英明的帝王吗?呸,他比顾长鸣要龌龊多了。”说起先帝姜定,湛杰神情越发的激动。他像是憋了许久,想吐槽先帝姜定,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顾闻白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着实想不出当年意气风发的文雄双杰之一竟成了这般的模样。 湛杰憋了半响,忽而道:“当年老夫成名之际,你们尚未出生,自然不能想到当年万人空巷的情况。” 顾闻白记事时,文采斐然十公子排行榜已经不如当年的盛况了,况且,除了顾长鸣做了太子太傅外,其余的人后来皆是寂寂无名。再加上后来先帝耽于炼丹,对十公子排行榜也不大放在心上,士族对之的热情便迅速冷却。倒是在民间,文人们还打趣一二。是以他作为顾长鸣的儿子,能不能进入十公子排行榜,并没有多少人关注。 湛杰示意顾闻白:“将铜锁打开。” 铜锁打开,厚重的门扇用力才能推动。 甫一进入门口,扑面而来的便是极寒的凉意。 顾闻白与李遥,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这种感觉,怎地有些似曾相识? 再前行两步,库房的全貌便显露出来了。竟然是一座冰窖。顾闻白无可奈何地大胆猜测,这里头不会也有一具前太子妃卫碧娥的尸体罢? 他们不就在灵石镇瞧见了卫碧娥的尸体,事情还没完没了了。不仅惹来一堆麻烦事,如今还要被姜弘威胁着上汴京去做官。 顾闻白想起卫碧娥被指婚那日,卫苍兴奋地来与他说这件事:“我姐姐,可真是卫家的福星!” 明明是灾星啊…… 顾长鸣果真与卫碧娥有染?一向冷冷清清地父亲竟然会为了一个女子而犯下这弥天大祸,他着实想不出来。不管什么时候,无论平时,或是年节,父亲的脸总是淡淡的,一丝一毫别的多余的情绪都没有。他对母亲那般冷淡,对他与姐姐那么冷淡,却对卫碧娥如飞蛾扑火般的炙热?他可记得,卫碧娥的年岁与父亲,似是相差甚远……明明,卫苍说过,吴王也说过,卫碧娥是一心要做一国之后的,又怎地会自毁前程? 至于湛杰说的,他不是顾长鸣的儿子,他倒是不在乎。他早就当自己是无父无母的游子,从前在顾家,除了姐姐顾盼宁给的一点温暖,他何曾感受过顾家旁的人的善意?倒还不如说,他只比顾家中的一棵杂草强上那么一些。 他的的确确是顾家的孩子。被外放的祖父虽然长年不在汴京,但顾闻白看过祖父的画像,他与祖父长得有八九分的相似。便是这八九分的相似,让长年礼佛的祖母不喜他。谁叫祖父是个风流成性的人呢,年轻时总与一些姑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外放时,不是招惹东家的姑娘,便是撩拨西家的女儿。后来年纪老了辞官,原应归汴京去,却为了一个女子在外地定居了下来。 可以说,百年顾家,在别人眼中是热热闹闹、享尽荣华富贵的簪缨世族,但在顾闻白眼中,却是一座可笑的宅院。 顾闻白回头,望了一眼外头灿灿的日头,觉得自己或是在做一场噩梦。 可他却又清楚地知道,湛杰所言,或许是真的。 将他们引来青阳县衙的人,又都知道些什么? 顾闻白的头隐隐地痛了起来。他心中的那团迷雾,越发的重重起来。 从灵石镇一路北上,他们便省得路上一直有人跟着他们。可那些人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是远远地跟着。李遥还开玩笑,说那说不定是姜弘派来的暗卫呢,倒是放一百个心了。虽然如此说,却越发的郑重,一路上众人皆小心翼翼,草木皆兵。倒还算是一路平安,只一直到了青阳县,原来跟着的那些人却不见了。众人才松了一口气,转眼杨玉丹手下的婆子便寻上了门。 湛杰跛着脚,垂着手臂,吃力地走在前头。 这座冰窖,比起灵石镇的冰窖要大得多,门也多了两道。 李遥默默地走在顾闻白身旁,见他脸色与平时一般无异,忍不住低声问道:“你无事罢?”他们李家四个小子,尽管平日里也为了利益明争暗斗,但却远不如顾家这般的,让人吃惊。果然,那些盛名在外的才子,都是有些变态的。 此时在李遥心中,顾闻白是一个极为可怜的、需要照料情绪的孩子。 顾闻白摇摇头,正要说无碍,忽而一道黑影极快地越过他们,直扑湛杰! 第258章 那黑影蹿得太快,以至于顾闻白与李遥还没有反应过来,湛杰便闷哼一声,捂着自己的腹部,倒在了地上。 那黑影得了手,竟也没有逃,而是往冰窖里狂奔。 李遥脚一顿,朝那黑影追去。 顾闻白疾步上前,察看湛杰的伤情。 湛杰神情痛苦,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满脸的沟壑扭得越发难看了。 他的腹部,血止不住的流出来,很快在地上积成了触目惊心的一大滩。看来那人是下了狠手。湛杰的嘴角也很快流出鲜血来,他本就耷拉着的眼皮几乎睁不开了。 顾闻白声音轻轻:“湛前辈,你有什么遗言?” 湛杰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的眼皮合下,再也不会神情激愤地控诉一切了。可怜当初闻名于汴京的文杰双雄之一,便这样惨死了。他曾有过的才情,有过的抱负,有过的轰烈,在此刻嘎然而止。 不过,倒也算没有受到极大的痛苦。 顾闻白觉得,若是按他所说,湛杰的后半辈子,活得这样忿恨,还不如像这般解脱。 顾闻白将他轻轻放在地上,侧目聆听,周遭寂静无声,像是无人在搏斗。他站起来,朝方才李遥的方向追去。 再进一道门,他便瞧见李遥,呆呆地站着,他的面前,是三副棺材。 顾闻白顿了脚步:“李大管事?” 李遥闻置罔闻,仍旧呆呆地站着。 莫不是被方才那黑影给定住了穴位?顾闻白警惕地望着四周,周围空空如也,只有巨大的冰块在散发着袭人的寒气。 他正要轻轻上前,忽而听得李遥嘶哑着声音,遥远得仿佛从多年前懊恼的那些时刻:“顾闻白,里头躺着的,是然然的祖母。” 棺椁并不巨大,薄薄的一副,装殓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她发髻散乱,脸上有一道伤痕,表情愤怒,一双眼,死不瞑目。她身上穿的一年景的衣衫,也被刀砍烂了。让她致死的,或许是下腹部的那处伤口。 顾闻白微微蹙眉,这伤口,与方才湛杰的,手法竟是相似。只不过何悠然的祖母经历了反抗,而湛杰,一刀毙命。 江南府离青阳县,有千里之遥,何悠然祖母的尸体,竟然被人运至此,藏在冰窖中。 前太子妃卫碧娥的尸体,同样被人藏在冰窖中。 顾闻白觉着,自己心中的那团迷雾,越发的重重。 像是有人,花费了十数年的时光,去策划一个阴谋。 这阴谋的策划者,果真是他的父亲,顾长鸣吗?神秘的送信人,他骑着毛驴的青涩画像,愤恨不平的顾长鸣故友湛杰,神秘的置湛杰于死地的黑衣人…… 顾闻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吁出。 李遥仍旧站着不动,顾闻白上前,去察看另外的两副棺材。 另外两副棺材中,一副里头装殓着的人,颇有些挤得慌。 竟然是个身材高大的和尚。他穿着破旧的衣衫,面色倒是平静,双手交合在腹部,衣袖下滑,露出一串黑檀木的佛珠来。佛珠上头,缠着一个络子。络子中,一颗翡翠做成的珠子若隐若现。他的死因……他的肌肤泛着青黑,似是中毒而亡。 顾闻白久久凝视着他的面容,好半响才转身,去察看另外的棺材。 最后的一副棺材中,是一个年轻的面容俊朗的男子。他穿着布衣草鞋,下颌上冒出青青的胡茬来。他的死因……没有外伤,肌肤没有泛着青黑,表情安详,竟是不省得因何而死。 李遥似是缓过来了,站在他旁边,与他一同察看。 他没有说话。 倘若没有湛杰方才的那句话,他定然会质问顾闻白。但顾闻白……身世竟如此可怜。父亲犯下的错误,总不能让他来承担。顾闻白……没有错。 只是,他该如何告诉然然,祖母的尸体被人藏在这里? 却是顾闻白先开了口:“我觉得姑姑,并没有那么柔弱。”汴京中簪缨世族出身的人,不管男女,骨子里总藏着一股气。那是一股不甘示弱、不轻易认输的气。 谁让他这么体贴了?李遥瞪了顾闻白一眼,倒是没反驳他。毕竟,顾闻白这算是在夸赞何悠然。 二人又静静地伫立了一会。 冰窖空寂,但凡发出的一点点声音都被无限放大。 二人又是练武之人,耳目自是要比旁的人聪敏。 似是有什么东西在缓缓闭合…… 不好!一时出神,竟然忘了还有敌人了!二人拔腿便跑,不过一息,便快到了门前。却见那两扇厚重的门扇缓缓合上,啪嗒一声,是锁铜锁的声音。 二人不约而同,懊恼地、狠狠地用力踹了一脚那厚重的门扇。 却是纹丝不动。 顾闻白忽而想起了湛杰,脚一顿,往湛杰方才的位置跑去,却见方才湛杰倒下的位置干干净净,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 李遥也跟着过来,见状哼了一声:“说不定方才那老头儿是诈死,与那黑衣人联合,反倒将我们关在这冰窖中。” 那湛杰,本来对他便是充满了怨愤的,即使湛杰认为他不是顾长鸣的儿子,但只要冠了顾家的姓,那与他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嘴上虽然如此说着,却走近墙壁,细细观察嵌在墙上的夜明珠。方才进来得急,竟是没注意到这冰窖的墙上嵌的是夜明珠。 “这青阳县衙,外头铺的大理石板,巨大的冰窖里,镶嵌的是夜明珠,湛杰穷困潦倒,竟然有这般大的手笔,建成这般的冰窖,便只是为了保存这三具尸体?” 李遥踱着步,不省得是在问顾闻白,抑或是在问自己。 顾闻白的疑问与李遥一样。 便是以他的财力,建成这座巨大的冰窖,估计也要掏空自己泰半的家底。方才那湛杰,说他被先帝困在青阳县,郁郁不得志,那他上哪里弄来的这三具尸体?还建成这巨大的冰窖。方才又是谁在做湛杰的帮手? 湛杰,果真还活着吗?他方才匆匆忙忙间,倒是没注意他是不是真的没了脉搏。不过,若是湛杰想诈死,想必也会服用一些诈死的药。毕竟他们在明湛杰在暗,湛杰有的是机会做周全的准备。 冰窖内寒冷至极,二人进来时皆穿着单薄的衣衫,虽然他们是习武之人,身子比旁人强壮一些,但在冰窖中待久了,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冷得,似乎连思想都冻僵了呢。 二人双双打了个喷嚏,双臂环抱着自己,企图能汲取一丝温暖。 李遥睨着顾闻白,语气有些犹豫:“要不,咱们相互……”他本想说相互抱着取暖,但话还没说出口,自己先感到了一阵恶寒。呸,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顾闻白默默地咳了说一声,将脸转过去。 李遥没有说出口的话,他自是懂的。 气氛渐渐有些尴尬起来。 顾闻白不得不开口打破沉默:“何姑姑的祖母,该如何安置?”太冷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做起五禽戏来。 李遥看着他姿势动作怪异,心中悄悄鄙视了一下,才答道:“自是将她老人家带回江南府。”他方才决定了,以后便和然然一起隐居在江南府,做那悠然自得的采莲翁。他相信,然然与他是一样的决定。毕竟乌烟瘴气、人情淡薄的京城,他们一刻也不想待。但公道,他们还是要讨回的。也不省得,然然的祖父是否还健在。若不在了,倒是便宜了他。若还在的话……哼,定然叫他尝一尝他李小四的秘制用刑。 顾闻白又做了个动作,觉得渐渐起了点效果,浑身总算没有那么冰冷了。 他催促李遥道:“你赶紧做呀,不然冻死在这里,倒是提前下去陪她老人家了。” 呸,乌鸦嘴。 虽是如此想,李遥还是跟着顾闻白,做了个怪异的动作。 顾闻白一边做,一边还指点他:“李叔,您的身姿略微有些僵硬,以后啊,这五禽戏还得常常做起来。” 李遥:“……”他一把年纪了,能与他相比吗?若是再过上十年的时光,他定然尽情嘲笑他。啊呸,再过十年,二人还是不要相见的好。 二人默默地,做着五禽戏。 冰窖内一片寂静,只有二人急喘的呼吸声。 顾闻白再度打破沉默:“你说,他们会不会像上次一样,将冰窖给淹了?” 李遥气喘吁吁地做了个动作:“费那力气做甚,只要将我们关上几天,没吃没喝的,便成了僵尸。”他动作僵硬,颤抖着。 顾闻白默默地加快动作:“那湛杰可真不地道,诱我们进来,却没有替我们备好棺材。不偌我们,将那胖和尚与那男子给搬出来,自己躺进去……” 李遥有些嫌弃:“我宁愿躺外头,也不愿意睡别人的棺材。” 二人再度陷入沉默。 李遥冷得有些受不了:“喂,你可与落落约好了时间?”他年纪大了,身子单薄,可经不起折磨。 顾闻白怪异地看着他:“男人出来办事,告诉女人作甚,我压根没告诉她……” 李遥气得抬手便要打他,顾闻白下意识一挡,李遥气道:“不成器的家伙,你还敢反抗,今儿我非好好打你一顿不可。”说着抬起大长腿,朝顾闻白又是一脚。 二人都长得俊秀,似玉树临风,这打起架来,衣袂飘飘,倒也是好看。 二人你来我往打了好一会,倒是打得浑身酣畅,身子暖和起来。 正打得痛快,二人的身影忽而修然分开,站在冰窖中间,屏气凝神地听着。 似是有人在开锁。 门扇厚重,听得不甚清楚。 须臾后,他们才确定,的确有人在开锁,因为厚重的门扇开了。 是……落落? 他们之前与苏云落约好,若是日上三竿他们还不回去,便到县衙来寻他们。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他们始从灵石镇出发,便做的决定。每个人临行前,都喝了雕花酒,人人都省得,这一趟赴京之行,凶险至极。那一盏酒,是告别的酒,也是送别的酒。 厚重的门扇开得极慢,光线却争先恐后的挤了进来,在寒冷至极的冰窖中,那道光线竟是特别的珍贵。 门口站着一个人。 顾闻白与李遥从暗处看他,只觉得那人身上虽然落了阳光,却自带着一股郁郁的阴暗。 布衣草鞋,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材,脸上戴着面具。 “二位,好兴致。”面具人开了口,声音暗嘶,似是被什么东西刮过嗓眼一般的难听。 “你是谁?”李遥率先发问。 “我?”面具人笑了,声音难听得紧,“我自是你们入京的引路人。恭喜两位,顺利通过考验。虽然差强人意,但总算通过了。” “你是他派来的?青阳客栈的事件,青阳知县,以及湛杰,都是你安排来特地考验我们的?”顾闻白问。 面具人微微颔首:“都是。冰窖寒冷,还请二位侍郎移步到外头说话。” 顾闻白与李遥相互看了一眼,顾闻白懒洋洋道:“你这人倒是奇怪,我们都还被关在冰窖中,进出不得,眼看就要被冻死,怎地能算通过你的考验?” 面具人仍旧笑着:“顾侍郎说笑了,再不过一刻,尊太太便会差人到这县衙来,将门锁打开。我只不过,是提前恭喜二位而已。” “你倒是识相。”顾闻白淡淡地说道。他的眼睛适应了强光,微微眯着,看向不远处墙下盛开的金菊。硕大的金菊在骄阳下傲然盛放着,似灿灿的金光。 湛杰,很爱惜他的菊花。有了贼人进来,首先察看的是他的菊花,而后才是冰窖。 是以在湛杰眼中,冰窖并没有他养的菊花那么重要。 一个喜欢侍弄花草的人,心机竟然这般的重。 面具人微微侧身,做出相请的动作:“二位侍郎有请。” 二人仍旧不动弹。 顾闻白眼皮微微下沉:“湛前辈,里头的三具尸体,不解释一下吗?” 面具人笑了:“顾侍郎,真是抱歉,我不是湛杰。” “不管你是谁,让我们省得了里头躺着的三具尸体,总得解释解释罢。不然晚上,我定然睡不着觉的。是不是,李叔?” 这会儿又叫他叔了。 李遥面皮丝毫不动弹:“我倒不会。” 面具人呵呵的笑:“还是李侍郎识时务。” 李遥一直敛着的眼皮忽而抬起,淡淡道:“我只会将尸体全都带走。” 第259章 面具人也不恼,只道:“里头只有一具尸体与你是故人,旁的倒与你无关。” 李遥沉了脸:“你……到底是谁?!”说着,猛然朝那面具人扑了过去。 那面具人竟像是不会武的,被李遥掌风一袭,整个人便像纸片一般,跌在廊下的大理石板上。他有些狼狈地哎哟了一声,却是爬也爬不起来。不过他脸上的面具,竟然还是稳稳地戴在脸上。 李遥纵身跃到他面前,伸手便去揭他的面具:“我倒要看看你这装神弄鬼的家伙到底是谁!”说着用力一揭,却是压根儿揭不动。 面具像是长在那人脸上似的。 面具人呵呵笑了起来,他使了吃奶的劲儿,终于坐起来,声音中却是带了一丝苦笑:“想不到罢,我这面具,竟是长在我脸上似的。”他说着,自个儿伸手抚了抚面具。 可真是……变态。 李遥站起来,睨着眼看面具人:“当年何家在江南府遇袭的事,你都知道多少?” 面具人吃力地站起来,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道:“李侍郎若是要知晓真相,不妨跟着我回京。” “我们本来便是要回京的,为何要偏偏跟着你?” 面具人负手站着,仿佛刚才从廊下跌下来只是一个幻象:“自从两位是替新帝巡查的消息放出去后,一路向北,从灵石镇到汴京城,不省得有多少人想暗中伏杀二位。若是二位侍郎跟着我,倒是可以免了那些宵小的打扰。”他极为做人,“我自是省得,二位侍郎身旁有武功盖世的好手,但二位的太太,可是不会武的,这一路迢迢,难免会疏忽。” 顾闻白缓缓从阶上绕下来:“你将我们调查得倒是清清楚楚。” 面具人谦虚一笑:“顾侍郎过奖了。” “若我们跟着你走,里头的三具尸体又该如何处置?你引着我们来,不会只是让我们瞻仰一二而已罢?还有方才那湛前辈,叫你们害死了。无论如何,他也算是我父亲的故友,总得在他死后,给他上一炷香。” 他紧紧盯着面具人,看着他的眼睛。 那面具人双眼无波无澜,还含着一点笑意:“顾侍郎说得甚是。但我,的的确确不省得顾侍郎口中的湛前辈,到底是谁。” “方才我问你是不是湛前辈,你答不是。可见你是知晓他的,如今却又改口……李叔,这般口是心非的人,与他说这么多作甚,不如直接绑了,挂在马车车顶上,一路招摇往京城去。” 李遥也点头附和:“方才他吹嘘贼人见了他亦要避退三舍,贤侄这主意甚好。” 面具人略略有些慌了:“你们想作甚?” 顾闻白朗声喊道:“毛瑟瑟毛茸茸,上前将此人绑了!” 面具人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只见两个粗壮的男子朝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气势汹汹。他虚虚地笑了一下:“你们怎地不按常理出牌……”说着便要溜。 却是迟了。 毛茸茸一把将他捞住,毛瑟瑟即刻拿出绳子,三下五除二,便将面具人捆得严严实实。毛瑟瑟也伸手揭了揭面具人的面具,纹丝不动,当下道:“江湖中有邪教,传说若是人的相貌丑陋,冲撞了神仙,便要拿了面具,铸在其脸上。今日我倒是见识了,果真有这回事。” 被捆成粽子的面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赞道:“壮士见多识广。” 顾李二人不置可否。 二人在那里商量:“要不,先将何姑姑祖母的遗体葬在此地,待日后再迁到江南府去。” “如此也好。” “还是请姑姑来见一面罢。” 二人商量完毕,又嘱咐毛瑟瑟将何悠然请进来。 两顶有青阳县特色的小轿,被抬进了青阳县的县衙。 抬着小轿的,分别是两个像毛茸茸与毛瑟瑟一般粗壮的汉子。他们穿着同一色的衣衫,腰带上别着大刀。面具人瞪大了一双眼。这些汉子,不就是青阳县明远镖局的镖师吗?他们竟雇佣了明远镖局的镖师?他虽没有雇佣过明远镖局的镖师护镖,但是可听说了,明远镖局很少失手,镖师武艺极好,价钱也十分的可观。啧,还不如将这笔钱给他,让他分给手下们呢。面具人心中暗暗嫉妒不已。 秋日的日头似老虎,晒得人直发晕。小轿旁,两个小丫鬟撑着阳伞,额上还是热得沁出了薄汗。 小轿的帘子被撩开,走出一双美人来。但见一美人冷清,似夏日里濯清涟而不妖的莲;另一美人则艳丽,似春日里傲然盛放的牡丹花。 尽管不是第一次瞧见苏云落与何悠然了,但面具人在心中还是不得不感叹,顾李二人艳福不浅!但他们携了两个如此美丽的女子进京去,怕是引起不少人的觊觎。面具人心中叹了一声,但愿这两位美人到了汴京中,顾李二人还护得住她们。汴京那些如狼似虎的色胚子们,可是很不讲究的。不管女子是未婚的,或是成亲了的,只要看上了眼,便要抢到家中逼人家就范的。 面具人倒是忘了,顾闻白与李遥,还有何悠然,都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哪里用得着他操心。 咏春咏梅打着伞,分别撑着苏云落与何悠然上了台阶。 冰窖的门还开着,四人走到门前,感受着冰窖刺骨的凉,竟是道:“好凉快!” 面具人:“……” 此时还是笑着,也不省得那何悠然见了自家祖母的遗体,会不会哭得花容失色。唉,他可真是残忍。 李遥却是命咏梅去取了一件披风,让何悠然穿上,护着她进去了。 苏云落望了一眼顾闻白,顾闻白朝她摇摇头。 一时无事,苏云落瞧见栽种在墙下硕大的金菊。骄阳灿灿,映着金菊,煞是好看。她不由道:“三郎,我颇是喜欢这金菊,以后不妨在我们的家中,也种上这么一片。” 自古文人最喜欢梅兰竹菊,顾闻白也不例外。他初初瞧见时,便喜欢上了。如今见苏云落与他心意相通,不由柔声道:“自是好的。” 面具人闻言,又在一旁想:“嗤,这金菊最难侍弄,若是要养得这般好,须得要请经验十分老道的花匠。顾家这几年式微,听说公中银钱吃紧,哪里还有那钱去请花匠。” 说完菊花,顾闻白朝面具人的方向一努嘴:“落儿,我们将那人绑在车顶上,一路上进京去可好?” 面具人的菊花顿时一紧。 苏云落细细地瞧了一眼面具人,道:“也太残忍了罢。” 呜呜,果然这女子最容易心软。 苏云落却道:“那马儿素日里驮我们几个,已经够辛苦了,还要驼着他,岂不是更辛苦?不妨就这样捆着他,让他一路走着回京好了。” 面具人:“……”最毒妇人心! 二人继续喃喃低语,声音放得极低,面具人伸长了耳朵,还是听不到一二,才死了心。 苏云落却是悄声问道:“便是这人送信给歹人的?那面具果真取不下来?” 顾闻白地低声道:“目前尚不清楚,此事有太多的疑点。那面具,更是一个疑点。对了,你方才可找到那李有悔了?” 苏云落摇摇头:“那罗县尉说是,昨晚他将李有悔押解回去的途中,李有悔叫人给劫走了。我差人分别盘问了那些衙役,口供倒是一致。” 顾闻白皱眉:“这李有悔原是善心教的,他定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帮助我们。”一想起善心教,他便想起那让人作呕的余曜曜。以至于后来,他见了学堂里的大小余老师,都有些郁郁。同样都是姓余,差别怎地这么大! 自从姜弘将卫苍与余曜曜招安之后,善心教便在民间销声匿迹了。那余曜曜,被姜弘封为护国长公主,而卫苍,则被分外护国大将军。二人在两个月前奉旨成婚,一起镇守西南。听说如今的西南,已然是卫苍与余曜曜的天下了。姜弘纵容着卫苍,任由他横行西南。 只是这李有悔,原来是痴恋那余曜曜的,如今余曜曜与卫苍成婚,定居西南,而他却出现在青阳县…… 李有悔,到底想做什么? 眼看李遥与何悠然进去的时间不短了,他才低声道:“冰窖里头,放置着何姑姑祖母的遗体。” 苏云落是真的讶然了。何悠然的祖母,十多年前在江南府遇害,她的遗体,竟然在这青阳县的县衙中?!而卫碧娥在汴京被掳,遗体却被冰封在千里迢迢外的灵石镇上。那些人,是不是有什么变态的嗜好?! 抑或,那费劲心思保存尸体的人,是想替何姑姑的祖母翻案? 先帝已然崩天,新帝即位,正是翻案的好时机。 顾闻白与李遥,不会不想到这些。 那些想翻案的人,也不会不想到这些。 若是李遥想替十多年前何姑姑祖母遇害的事翻案,她定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假若那件事果真与三郎的父亲有关,三郎会如何处置?她虽然慵懒,但还是听说了一些风声的。三郎的父亲顾长鸣,或许是个棘手的人物。 苏云落垂眼,进京,果然不是一件好事。她虽然想平平静静地在灵石镇做一个舍田翁,但偏生不得安宁。只怜三郎,又要回到那让人糟心的地方。 顾闻白在心中暗暗叹一口气。 他是近乡怯情。这情,却不是因为将要见到故土亲人的激动,而是……羞耻。假若湛杰所说是真的,顾长鸣与卫碧娥真的有私情……他不敢想,落儿是如何看待他的。别人的故土,是充满美好回忆的。而他的故土,全是腌臜的事。 里头冰窖躺着的那个和尚……他认得。他在十五岁那年,曾在京城的宝相寺见过。和尚手上戴着的那串佛珠上的络子,是于嘉音亲手编的。 于嘉音不擅女红,甚少给姐姐与他做针线,便是络子,也没有亲手编过。可她却费了半个月的工夫,去替那和尚编一个络子。 他的父母,可真是半斤八两的让人羞耻。 那湛杰却是说错了,他的的确确是顾长鸣的亲生骨肉,而于扶阳,才是于嘉音与那和尚的私生子。 这件事,顾长鸣自是省得。 他不仅省得,还纵容于嘉音宠溺着于扶阳。 彼时他还不省得,父亲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思。倘若父亲与卫碧娥有私情,那他的一切行为都有了答案。 原来他们在相互替对方遮掩着各自的偷情。 这一对夫妻,真是可笑至极,也无耻至极。 既然貌合神离,为何还要生下他与姐姐顾盼宁。 苏云落瞧着顾闻白的神情忽而变得寂寂,便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他的。她的手绵软,沁着凉意,给了他安定。 顾闻白反握她的,方才突然变得凉薄的心忽而温暖起来。他与落儿,定然不会像那对夫妻一般,过得叫人作呕。 日头过了屋檐,晒得人发晕。 李遥护着红了眼的何悠然,从冰窖里出来。 苏云落连忙迎上去,贴心地递上干净的帕子:“姑姑节哀。” 何悠然接过帕子:“谢谢。”她的眼睛、鼻头红红的,让人越发的怜惜。有些女子哭泣起来是一场灾难,她却是如梨花带泪,越发的让人怜悯。何悠然将帕子按在眼角,轻轻地揩去眼角的泪。 苏云落看向李遥:“李叔,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李遥疼惜地护着何悠然:“我与你姑姑决定,在青阳县买一块地,将老人家安葬了。” 苏云落点头:“如此也好。”何家的旧案是该翻,那些人是该得到惩罚,但老人家,也必须要入土为安。 面具人在一旁,倒是没再辩驳。 其实,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也不枉费喻爷,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收买了一任又一任的青阳县县衙班子,苦苦地守候着这一天的到来。 面具下的他的双眼,微微眯着:虽然顾李二人不算蛟龙,但入京这么一搅和,定会叫汴京那潭水,越发的沸腾。 呵呵,他期待极了。 只是,那欧阳亨跑哪里去了,怎地事情都办得差不离了,竟然还瞧不见人影。难不成又躺在哪个美人的帐中一度春宵,纵欲过度,爬不起来了? 也罢,横竖青阳县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他若走了,欧阳亨自会处理后事的。 面具人的算盘打得极好。 当他被捆进青阳客栈,看到被雕成菊花的欧阳亨时,不由得吐了。 原来顾闻白的太太,果然真的很喜欢菊花…… 第260章 吐得半死不活的面具人,与同样半死不活的二掌柜,被一起关押在无双院中,看着李遥等人有条不紊地将何悠然祖母的尸体抬了出来,简单地做完法事,抬出去葬了。 面具人这才发现,来来往往帮忙的人,都是明远镖局的镖师们。 明远镖局素日里在青阳县,是十分低调的存在,素日里不是走镖,便是默默的操练,如今这么多强壮的汉子聚集在小小的无双院中,虽然没说话,却自有一种让人小心翼翼、不敢高声语的感觉。 一场丧事,做了三日。 何悠然与李遥披麻戴孝,将祖母送上山。 十多个强壮的汉子,轻轻巧巧地抬起沉重的棺木,出了无双院,再将棺木送至李遥新买的一座山头上。 办丧事之前,青阳客栈的主人,换了人。 失去了欧阳亨这一座靠山,周航一句话不敢吭,乖乖地将青阳客栈卖给了李遥。 欧阳亨已死,暂时没有新知县到任,倒是便宜了罗大光,暂代了知县一职。不过,罗大光暂代知县的前夜,顾闻白幽幽地出现在他的家里。准确地说,出现在罗大光瞒着太太外置的小宅子里。 彼时罗大光正揽着自己的相好,二人正你来我往的喂着酒,一身素衣的顾闻白出现时,二人正微醺 倒是他那相好的,猛然见出现了那么俊秀的男子,差点没将罗大光推到一旁,朝顾闻白扑上去。 顾闻白眸光冷冷:“罗大光,有三件事让你去做。” 罗大光差点没瘫在地上:“顾爷,您说,下官定然恭敬不如从命。” “其一,护着冰窖里的尸体。” “其二,护着青阳山上的何家坟墓。” “其三,倘若做不到前面两条,你的狗命难保。” 罗大光连连道:“顾爷您放心,下官定然尽力而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很好。”顾闻白仍旧冷冷道,瞟了一眼罗大光的相好,道,“你们可真是天生一对。” 顾闻白走了良久,罗大光才反应过来。他坐直身子,又吃了一碗酒,睨了一眼在旁边魂不守舍的相好,唾道:“难不成我还比不上那小白脸?” 相好赶紧回神,一双玉臂缠着罗大光的,谄笑道:“那小白脸身子单薄,一看便就是个不中用的,哪里比得上罗爷您。” 罗大光十分满意。 顾闻白哪里省得他做的好事,他忙极了。李遥与何悠然替祖母守孝,苏云落也陪着一起哭,很是消瘦了不少。 他是省得,落儿是触景生情,想起自己的祖母来了。 是以这几日,他不仅要忙着处理剩下的事情,还要替落儿揩掉泪水。 在青阳县盘旋了数日,一行人总算要启程了。 杨玉丹这几日被拘在凌霄院,进出不得,倒是有人给送水送饭,但只能支着两只耳朵听着旁边的动静,将她急得不行。到底谁死了? 派去打听的婆子全被打发了回来。 倒是有一个婆子带回来一个消息,那刻薄婆子黎鲜,在狱中不堪盘问,竟是自己撞墙而亡了。 黎鲜死去的消息总算让杨玉丹安静了两日。她毕竟多疑,疑心是黎鲜怕是受到别人的威胁,才不得不死。 苏云落果然有能耐。她还是乖乖的待着好了。 没几日,有人来知会她们,收拾东西,次日跟着苏云落她们一道到汴京去。 杨玉丹咬着牙,问那传话的婆子:“不去行吗?”她想回渭城了。赵栋虽然不懂事,但是她可以过着正房太太理直气壮地抓小三的日子啊。在苏云落身边,总是有几分憋屈。虽然苏云落是诈死,但这个位置总是她使了一些手段才得来的。 那婆子也没看她,只机械道:“我们太太说了,让你去便去。不去也要去。再说了,前往汴京的路上,风景独好,岂能独享。” 什么风景独好,明明是凶险环生。 说不好在什么时候,她便替苏云落挡了不该挡的暗箭。 杨玉丹想得没错。 苏云落打的正是这个主意。 临出门前,从无双院过来了两个婆子,说是要替杨玉丹好好打扮打扮。并且捧来了新作的一年景的蜀锦对襟长袍,一整套价值不菲的翡翠头面。 若是往日,杨玉丹定然是欢天喜地的收下。 但这不是明晃晃的让她做那贼人最容易盯上的目标吗?杨玉丹正打算撒泼不从,那两个婆子也不恼,只端出一个小瓷瓶来,敛着眼皮,翁声翁气道:“赵太太,我们东家说了,若是你不愿意,便将这药吃下去,你们便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她欠她什么了?不就是觊觎她的太太之位,以及想弄死她吗?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但她才几个月大的儿子还在渭城等着她…… 杨玉丹看着那小瓷瓶,最终还是屈服了。 杨玉丹不仅被打扮得富贵逼人,还被搀扶着,坐上了一辆十分豪华的马车。身旁伺候她的,是两个容貌秀美的大丫鬟并两个慈眉善目的婆子。马车宽大,不仅可以躺下来,还可以在里头煎茶吃点心。马车行驶时,也没有那么颠簸。 杨玉丹由当初的不满,此时变得十分满意。 只是那几个伺候的下人没有那么好相处便是。在马车中她们是一副面孔,出了马车,在外头打尖的时候又是一副面孔。杨玉丹几乎疑心,这些人是苏云落特地请来的戏子来戏弄她的。 相较于杨玉丹坐得舒坦,面具人便有些不舒坦了。他虽然没被捆在车顶上,也没有步行,但却被捆得严严实实,外头罩一件风衣,坐在车辕处,与驾车的车夫一道饱受风霜雨露。 出了青阳县,官道越发的平顺。毕竟,再过了洛阳府,便是京都汴京了。便是巡逻的官兵人数,也比外面的多了几倍不止。 苏云落将帘子放下,道:“我们车行不过二十里,便被盘问了几次,这汴京城,竟是这般严守死防吗?”她从来没有来过汴京,习惯了一行百里遇不上巡逻的官兵,如今倒是随处可见,倒是让人十分诧异。 顾闻白摇摇头:“汴京繁华,先帝治国数十年,一向鼓励外地人、外国人进朝来贸易,对路人向来没有这般的严厉。怕是……汴京出了大事,且还是事关皇族之事。”他不用多说,苏云落便明了。自然是姜弘登基后,遭受到的反对的力量不容小觑。怪不得竟是千里迢迢,死皮赖脸,也要将李遥与顾闻白从灵石镇召回来助他。 但二人本就是心不甘情不愿,又如何能助他?更别提李遥还打算替何悠然翻案了。当初何家回江南府省亲之事,是被定义为流窜的土匪作案。土匪倒是抓了几个,都被处以极刑了。可背后真正策划的人,仍旧活得好好的。 汴京…… 会是什么样的? 面具人倒是有一句话说对了。 有他一路随行,倒是一路平安,没有宵小来打扰。 这一路上官兵镇守重重,时常巡逻,若是有宵小来犯,还真是不要他们的小命了。 眼看快到汴京,杨玉丹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亏她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那个不长眼的把她当作苏云落给扎了一刀。幸好,原来越是靠近汴京城,便越安全。假若苏云落一直将她捧着,好衣好食地供着她,她倒是可以忍受那几个人的阴阳脸。 是夜,众人落脚在洛阳府府城的一家客栈里。 过了洛阳府,明日再行半日,便正式进入汴京管辖的地界了。 若说天下繁荣俱在汴京城,那么洛阳府的繁华程度,是仅次于汴京城的。 莫说这一路上碰到的摩肩接踵的人了,还有那琳琅满目的商品,满街拥拥挤挤的摊子,与本土人士容貌不同的外国人,倒是叫咏春咏梅看得目不转睛。 莫说咏春咏梅了,便是苏云落,也略有些激动。 三人挤在窗口,看得目不暇接。 咏春指着那处:“太太,您快看,那是什么?” 苏云落睁大眼睛:“咏春,那处净是人,你让我看什么?” “不是人,是一头畜生,马不像马,驴不像驴,背上高高的耸起来,怪难看的。” 顾闻白作为汴京本土人士,不用瞧那头畜生,便省得咏春在说什么。 “那是西域的骆驼。”他解释道,“在连绵不绝的沙漠中,骆驼最是适合骑行的了。它们背上的驼峰,可以储存他们自身所需的食物,十天半个月都不会饿死。” 咏春闻言,忙看向苏云落。 顾闻白:“……”他在这两个小丫鬟心中便是这么的不堪吗? 苏云落自是听说过的,却没有见过骆驼。她笑道:“大爷说的是。” 咏春咏梅这才恍然大悟:“这骆驼,真好玩。” 两个小女孩叽叽喳喳,问了好些问题。最后马车进了客栈,两个小丫头还意犹未尽。 进得客栈,却又是开了眼界。之前投宿的青阳客栈已经算大了,洛阳府的客栈,比起那青阳客栈,还要大上一倍不止。 住宿与酒楼却是分开的,他们投宿的客人,从另一条巷子进了门。亲自迎客的二掌柜,穿着锦缎做的新衣,领着几个穿着一色短褐的伙计,将他们引进了住宿的小院。院子仍旧是单独了,里头的建筑,除了下人们住的房舍,主人住的,却是二层的小楼。从二楼上可以看到酒楼的戏台子,戏台子上灯光璀璨,上头正唱着《霸王别姬》。 台下观众不少,有几个妇人挎了篮子,穿梭在人群中,兜售着一些零嘴儿。 洛阳府秋天里的夜,却是比青阳县冷得多了。 苏云落披了一件带兔毛里绒的披风,与何悠然坐在二楼凭栏处,遥遥看着那戏台子上哀哀怨怨的人生。 何悠然穿着一身素衣,外头也罩了一件带风帽的素锦鼠毛里绒的披风。她眉眼间夹了一丝淡淡的哀愁,笼罩着,挥之不去。 她却是与顾闻白一样,近乡怯情了。 若凶手果真是祖父,她又该如何自处? 何悠然茫然,看着那戏台子上虞姬在唱:“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唱完便拔剑自刎。 台下众人竟是哭成一团。 苏云落想安慰何悠然,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说她的祖父祖母也并不和?祖母因着她,而自请出苏家,让位给那位娇媚的,在外头替祖父生育了三男一女的外室? 世上男子多薄幸,她的祖母,与何悠然的祖母,命运何其相似,明明贤惠十分,但在薄情人眼中,仍是永远都达不到他们的标准。而外头那些外室,不管做什么,在那些薄情人眼中,却总是好的。 那些薄情人之于正室,是薄情寡义之人;之于外室,却是有情有义的人。若那薄情人不满正室,明明可以与正室和离,各走各路,为何却还要偏偏揪着正室不放手,还要指责正室小心眼,竟是容不下那在外头可怜飘摇的女子。 苏云落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何悠然的。 何悠然给了她一个绝美的笑容。 “我无事。”她朱唇轻启,柔美的声音在秋风中略有些破碎,“只是近乡怯情而已。毕竟,竟是离开汴京这么些年了。”还是以那样惨不忍睹的方式离开。她以为她不会再回来,可如今离那汴京城,不过是半日的路程了。 她回握苏云落的手,二人的手俱是冷冷的,她忍不住道:“落儿可要保重身子了。”这副口吻,完全是长辈的样子了。她与李遥这辈子是不再期望有孩子,但苏云落与顾闻白还年轻。 苏云落不待她说话,脸便先红了。她与顾闻白成婚也有将近一年的光景了,众人都有些心急。顾闻白倒是没有说过,但……他会期盼吗? 何悠然又道:“我与你李叔,年纪不轻了,没有旁的事,便是替你带孩子。” 孩子……苏云落有些恍惚。 见苏云落神情恍惚,何悠然却是又道:“若是没有,也不打紧。但小顾若是想纳妾生子,却是万万不行的。”却又是一副娘家人的样子了。 苏云落赶紧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谁不是哪样的人啊?”有男子朗声问道,拾阶而上。却是李遥,后头跟着顾闻白。 二人气度不凡,在猎猎秋风中,更是温润如玉。 何悠然笑着,正要答话,忽而闻得戏台那厢,有人惊惶高呼:“虞姬死了!” 第261章 竟然又有人死了? 四人互相看了一眼,眉眼间俱是怀疑。 也太巧合了。 洛阳府府城不愧是京畿重镇之地,不过才片刻,便有官兵十数人冲了进来。从他们所在的小楼看去,那些官兵比起青阳县的衙役,倒是要正式得多,也严厉得多。不管是看戏的百姓,或是在戏台上唱戏的一干人,全都被喝止停留在原地不动。 客栈的人赶紧出面,但亦被拘了起来。 四人从楼上瞧得,更是有官兵直冲他们的院子而来。 看来,这是要封楼的迹象。 恰逢咏春上得楼来:“太太、大爷,用饭了。”却是瞧见戏台那头的动静,不由疑惑道,“方才我听得有人唱死人了,原来这是真的?” 风尘仆仆了一日,饭还没有用上,又死人了。 李遥朝几人道:“我先下去瞧瞧。” 他赶紧拂袍,下楼去了。 来了两个士兵。 倒也没进门,只在门口与毛瑟瑟毛茸茸道:“此地发生凶杀案,你们在禁行令没有解禁前,不要离开这个院子。” 倒也没有直接进来盘问搜查。 那二人说完,很快又朝另一个院子跑去。看来是要通知整个客栈的人。 方才被拘着的百姓人数不少,拥拥挤挤也有三四十人,再加上挎着篮子兜售零嘴的、背着酒缸卖酒的量酒博士,看来是习以为常,安安静静地了须臾,便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案情来。 看来在这洛阳府城,死人竟然像是常事。 戏台相隔不远不近,众人嗡嗡作响,他们在小楼上自然是听不到什么。 便是顾闻白耳力这般好的,也勉强听了个隐约。 无非说的是“这可是这个月的第四起了……” 他挑了挑眉,死了好几个了,这次不应是冲着他们来的罢? 李遥又快步上楼来:“无事,下来用饭。” 苏云落便搀着何悠然下楼去。 顾闻白跟在后头,朝戏台的方向再瞧了一眼。那些戏子倒是被擒了起来,虞姬自刎的那把剑作为凶器,自然是被官兵收了起来。 虞姬自刎而死,那前面死的那三个人,又分别是谁?倒数第三个不会是项羽罢? 毕竟项羽死了,虞姬也不能独活。 这是有人借三国的事,在敲打谁?或是在警示谁? 虽然他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但还是觉着,那些士族要玩起杀人来,还这般的讲究典故。 洛阳府城的饭菜,荤菜倒是多一些,味道也浓重一些。红烧鸡,红烧鱼,爆炒羊肚,炙羊腿,羊肉汤面,汤饼,盘子又大,拥拥挤挤的摆了满满三桌。 杨玉丹与那四个丫鬟婆子坐在一桌,瞧着面前的浓油酱色的荤菜,有些食不下咽。而且一路风尘仆仆,她觉着自己竟又是憔悴了不少,脸颊都陷了进去呢。 苏云落给她配的这几人,哪里是伺候她的,分明是监视她的。每日里就洗个脸,那些粉不要命的往脸上扑,她觉着如今只要她一笑,那些粉都簌簌地掉在饭菜上。 倒是那苏云落,身边只得一个小丫鬟伺候,却一日养得比一日水灵。 杨玉丹气得更是食不下咽了。 她不吃,那四个丫鬟婆子也不理她,横竖饿肚子的又不是她们。四人说说笑笑,俱是赞叹自家主子的:“咱家太太果然心慈,若是在别家,哪能吃得上这般好的饭菜?” 杨玉丹眼珠一转:“你们可曾听说过渭城赵家?渭城赵家可是渭城的首富,下人们的待遇也不差。” 四人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仍旧自顾自吃自个的。 杨玉丹又赶紧趁热打铁道:“我可是渭城赵家的赵太太,你们若是效忠于我,日日吃香喝辣的不是问题。” 这回四人俱蹙了眉,有一个大丫鬟睨着杨玉丹:“渭城赵家不是已然倒了吗?听说那赵家老爷,在外头养了外室,可那外室,原来是逃奴,那赵家老爷,窝藏逃奴,被官府捉去打了三十大板,听说瘫痪在床,变卖家产寻遍名医,竟是治不好了。” 怎么可能?那妇人怎地是逃奴?赵栋怎么会瘫痪了?她定然是在诓她,好叫她心甘情愿地任由她们欺负。杨玉丹脑子一阵发晕,扶着饭桌便要起来,却被大丫鬟一把按下:“所以啊,你以后可别在我们面前抖威风了。落难的凤凰可不如鸡,更别提你原来还不是凤凰。” 这回杨玉丹有骨气了,她使劲挣脱大丫鬟的钳制,怒瞪着大丫鬟:“我便不是凤凰,也比你强!”说着便要朝外头冲出去。 大丫鬟要追,忽而闻得隔间苏云落清冷的声音:“由她去。” 大丫鬟便恭敬道:“是,太太。” 杨玉丹径直朝院门冲了出去。 院门倒是无人看守,杨玉丹打开门,才伸了个脑袋出去,便听得有人厉声喝道:“何人竟然违抗命令,私自出门!” 杨玉丹唬了一跳,还没看清,就被人扯了出去,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说,你是不是凶手?你为何要杀那虞姬?” 杨玉丹是南洋人,哪里懂得虞姬,方才也只是听个热闹,也没有放在心上,当下腿一下子就软了:“官爷饶命,妾身不过是想出来问问官爷可要茶水?” “嗤!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士兵手上的刀略略用了些力,“给我滚回去!”说着一推杨玉丹,杨玉丹跌回院子中,敢怒不敢言。 院门又啪的一声关上。 外头传来喊冤的声音:“官爷饶命,小的与那虞姬,不过是同台唱戏,与她无冤无仇,怎地会害她……” 杨玉丹挣扎半日爬起来,寂寂地走到了进去。 满桌的饭菜却是早就撤下,众人在喝着茶水。杨玉丹十分委屈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又被大丫鬟训斥道:“你以为这里是渭城赵家,由你横着走的吗?” 杨玉丹哇的一声痛哭了起来。都怪她鬼迷心窍,叫那人用大笔的银钱给收买了。这些好了,不仅背井离乡,还被日日责骂,她不如躲在渭城做她的赵家太太呢。 饭后,顾闻白与苏云落廊下缓缓踱步消食。苏云落照旧披着披风,顾闻白借口取暖,将手揽进她的腰间,苏云落嗔了他一眼,顾闻白厚着脸皮:“横竖也没有旁人。” 当然没有旁人,咏春咏梅早就躲起来了。至于李遥与何悠然,何悠然饭后直觉困顿,走了一会便回去了。李遥自是妇唱夫随,何悠然走一步跟一步。孙南枝自然是神龙不见首尾,或许又去了案发现场凑热闹。不过苏云落劝孙南枝,换了一身玄色的衣衫,毕竟那红衣无论在何地,总是惹人注目。孙南枝还有些犹豫,毕竟她自小到大俱是穿红衫的。听说是师傅孙娃娃在某一年救了一个做布匹生意的商贾,那商贾是个豪爽的,一口气往他们住的山谷送了几十匹红锻。山谷中只得她与采苹是女娃娃,而采苹并不是很喜欢红缎,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她便年年月月日日穿红衫。穿惯了红衫,其他的颜色倒是有些不习惯。 但东家这般说,肯定是有道理的。 是以孙南枝换了一身玄色的衣衫,穿入夜空翩然而去。 听得顾闻白如此说,苏云落用好看的眸子,剐了他一眼。 顾闻白狡猾地笑了起来。 饭菜用得晚,苏云落也无甚食欲,只吃半碗羊肉汤面便作罢。是以这没走多久,便觉得消得差不多了。外头秋风吹得怪冷的,她正想叫顾闻白回去,顾闻白却箍紧她的腰,悄声道:“你听。” 他的大手温暖,箍着她的腰,让她不由自主地从尾椎骨处起了一阵寒栗。 她含糊道:“听什么?” “风的声音。”顾闻白放开她的腰,改为揽着她的肩膀,将她拢在怀中取暖。 苏云落的心砰砰跳着,偎在他怀中,听着风的声音。 洛阳府的秋风甚烈,一阵一阵地刮着,将树木吹得簌簌作响,不过须臾,地上便落满了叶子。 再仔细些听,是官兵在外头盘问的声音:“姓甚名谁,是处人士?来此作甚!”声音严厉。 有妇人抖抖索索道:“奴唤阿珍,是洛阳府城外贾家村的,因家中贫苦,便做了一点零嘴儿来此兜售……” 那官爷厉声道:“为何天黑还不家去!” 那阿珍抖抖索索道:“奴在城里有远亲,为了节约路费,是以通常三五日才家去一次……” “远亲又姓甚名谁,住在城里哪一处!” 阿珍仍旧抖抖索索的答道:“姓李,住在康乐坊,做豆腐的……人都唤他豆腐李……虽然其貌不扬,但是豆腐做得极好……官爷若是想吃豆腐,可以到康乐坊去……” 那官爷不耐道:“谁问你这些!” 却是放过了那阿珍,盘问下一个。 是个男子,抖抖索索道:“小的唤贾阿贵,是洛阳府城外贾家村的,家中有一辆牛车,常年赶着这牛车做些买卖……” 那官爷厉声道:“为何天黑还不家去!” 男子却是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即刻有人告状:“官爷,这人时常在背地里干些私酿酒的买卖,抢了我们酒楼不少生意!我们酒楼,可是官府正经准予卖酒的地儿!” “抓下!” 男子当即大呼:“官爷饶命啊!小的不过是卖些自家酿的酒……” 熙熙攘攘,盘问那些人,便花费了好些时间。 顾闻白挑了挑眉,在苏云落耳边轻声道:“那李有悔,来了。” 苏云落也听出来了。那叫阿珍的,竟然是替李有悔传递消息的。 二人又听了半响,嫌疑犯抓了几个,不相干的人也抓了好些。 秋风越发的热烈,卷起的寒意阵阵,官兵们一点都不疲倦,时不时在外头巡逻着,呵斥着,一直折腾到夜半,声音才消了些。 苏云落睡得迷迷糊糊时,听得顾闻白在她耳边道:“落儿,我去见一见李有悔。” 她迷迷糊糊应了,翻了个身,才觉得身边的被窝冷了。她拢了拢身上的被衾,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戏台子里,人散了,那自刎而亡的虞姬也被收殓往府衙里去。 一名头目敛着眼皮,负手站着,看着天边的星子渐渐暗去。他忽而勾唇一笑:“兄弟们可饿了?” 自是饿了。干了一晚上的活,腹中空空如也,嗓子都干了。 头目朗声道:“兄弟们,想吃什么尽管开口,吃完再干活!” 士兵们舔了舔嘴唇,纷纷报菜名:“炙羊腿!汤饼!羊肉汤面!” 酒楼的灶房里不熄灭的火复又升起,同样一晚未睡的伙夫揉一揉眼睛,开始干活。几口大灶烈火熊熊,伙夫们健壮的手臂飞快地在案板上揉着面团,很快将官爷们要的食物准备好了。 士兵们狼吞虎咽,不过须臾便将食物一扫而空。 热热的食物下肚,熨帖了一晚空虚的肚子。士兵们精神振奋,站在头目面前:“烺爷!” 那被唤作烺爷的眯了眼,眼光看向顾闻白等人落脚的小院,嚼了嚼嘴中没消化完的羊肉,阴骛道:“十人守着外头,勿让一只苍蝇飞进去,也勿让一只苍蝇飞出来!” “是!”士兵们轰然回应。 烺爷踏着一双上好羊皮做成的短靴,手扶着腰间的短刀,缓步走到小院外,抬起脚,猛然踹向紧闭的门扇。 岂料,门扇是用上好的木料做的,他这一脚,只是略略撼动了分毫。 烺爷咳了一声,照旧负手,让到一旁,示意士兵们上前。 士兵们才拥到门口,却见门扇悠然打开,有人提了一盏灯笼,探头问:“官爷,何事?” 烺爷又咳了一声,那些士兵自动分开两排,他走上前去,面容厉然:“自是奉知府之命,搜查凶手!” 不待里头的人回答,那些士兵便蜂拥而进。 此时正是人熟睡,毫无防备的时候,提灯笼的人被挤到一旁,哎哎两声,却是无人理他,直奔小楼。 一进得小楼,便觉得香风阵阵,烺爷脸上敛了笑,抬脚直奔二楼。 有婆子慌慌披衣奔出来:“官爷,这位官爷,竟是何事?”话音未落,一把大刀便架在她的脖子上。婆子顿时噤了声。 烺爷撩起袍角,踩着羊皮短靴,手上紧紧握着短刀的刀柄,悄无声息地进了内室。 第262章 客栈的内室铺着厚重的地毯,虽然不是名贵的波斯地毯,但走在上头,仍旧有一股软绵绵、脚踩不着实地的感觉。 内室中挂着同样不甚名贵,垂感却十足的帐幔。 帐幔垂垂,配合着薰香,角落的小几上,灯芯拧得细细的厚锦角灯昏昏地亮着。细细的呼吸声响在房中,间或还有轻微的翻身之声。 看来这女子睡得并不安稳。嗤,杀人不眨眼的人,又怎会睡得安稳。怕是在梦里,那在她手中死去的人,都在朝她索命。 烺爷疾步走到床榻前,一把撩起帐幔,手上的短刀腾然拔出,看向那人的脖子。 却是刀起手落,砍了个空。手下软绵,竟是一个胖乎乎的枕头。 他唬了一惊,急急回头,却是什么都没有。角灯仍旧亮着,帐幔仍旧垂着,细细的呼吸声仍旧响着——格老子的,难不成,竟是遇上鬼了? 烺爷屏气凝神,手上紧紧握着短刀,全神贯注地听着那细细的呼吸声。 忽而他回过神来,不对,太安静了。 他急急奔出内室,趴在栏杆上往下一瞧,方才跟他来的士兵正警惕地守卫着,没什么不对劲。 呵,许是他太多疑了。 烺爷复又奔回内室,再次屏气凝神,搜刮着那女子的下落。 他的视线忽而落在一处帐幔上,帐幔下方,一双雪白的玉足轻轻颤抖着,叫人看了直心疼。 便是她了!烺爷咬着牙,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猛然一拉帐幔,便对上了一张煞白的脸。这脸白得太过分了,显得散落的发丝越发的黑得诡异,有些像夜间游荡的女鬼。 烺爷低喊了一声:“贱人,纳命来!”手上的刀却是往前一送,直刺那女鬼。 女鬼尖叫了一声,赤着一双脚,毫无章法地往旁边一躲,竟是堪堪躲过了烺爷的这一刺。不过,她宽大的罗衣衣袖却被刺了个洞。 却在这时,不知何人吹熄了角灯,房内顿时漆黑如墨,一时什么都瞧不见。烺爷到底是练武之人,视线很快便适应了黑暗,很快又对上那女子煞白的脸。 有这么一瞬,烺爷心道,这女子竟是这般的白? 手上却是比脑子里想的快,短刀又朝那女子砍去。 女子带着哭音:“你你你,因何要杀我?我与你无冤无仇的?” 许是暗黑给了烺爷安全感,他冷哼一声,道:“无冤无仇?你杀了我的哥哥欧阳亨,还道与我无冤无仇?贱人,今儿我便劏了你,给我哥哥报仇雪恨!” 烺爷长得高瘦,与胖乎乎的欧阳亨长相完全不同,却竟是兄弟。这烺爷倒是血性,自家哥哥被人杀了,便不管不顾地要替他报仇。 女子呼道:“错了,错了,你的仇人不是我!是那苏云落!” 烺爷才不信她,短刀直紧紧跟着她。 不过,可真是奇怪,怎地都砍不中她?这女子,怎地总在最关键的时候躲过他的砍杀?在暗报中,那女子是不会武的,虽随身带着一把弓弩,但他又不是他那蠢哥哥,怎地会叫女子用一把弓弩给杀死了。 正想着,忽而灯火大亮,烺爷拿着短刀,怔怔地站在原地。方才那白脸黑发的女子,则迫不及待地与另一个长相清丽的女子道:“我帮你做了这件事,可以回渭城去了罢?” 那长相清丽的女子笑着:“你若不怕死,自然是可以走出这个大门的。”房中并不太冷,她却拢了一件披风,手中捧了一碗热茶,坐在一张玫瑰椅上,脸上虽然笑着,眼眸中却是冰冷一片。旁边伺候着两个打着哈欠的小丫鬟,清秀小脸上全是困意。也是,正是好瞌睡的年纪,却总不得歇,是以也恨恨地看着烺爷。 白脸黑发的女子却是不作声了,默默地退到一旁。 长相清丽的女子身旁,还站着一个浑身玄衣的年轻女子。女子美丽绝艳的脸上,无波无澜。 怪了,若是以往,屋中有这么一帮容颜美丽的女子,还性情各异,烺爷心中定然雀跃不已。但此时,他只觉得从他的后背缓缓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来。 到底是身经百战,他强压下心中的恐惧,紧紧地握着短刀,看着苏云落,咬牙道:“你便是杀害我哥的凶手?” 苏云落蹙眉:“谁是你哥?”问的时候,神情淡然,仿佛在与他说着今儿晚上吃的是什么菜。 烺爷咬牙:“青阳县知县欧阳亨,乃是爷一母同胞的大哥!” 苏云落吃了一惊,打量着烺爷,不是很相信:“你这么瘦,他那么胖……” 烺爷却不再与她言语,只提了刀,猛然朝她扑将过来。 白脸黑发的女子惊讶地捂着嘴,一双眼睛却是泄露了一点情绪:干得好! 刀是好刀,精钢炼成,曾沾染过无数的鲜血。欧阳亨的弟弟欧阳烺,也是个好手,一股滔天的杀气朝苏云落迎面袭来。 苏云落倒是不躲不闪,仍旧捧着那碗热茶,还缓缓地呷着。 茶水才润上樱桃般的唇瓣,玄衣女子出手了。 她轻飘飘地甩出一条玄色的带子,那带子竟然好似蛇一般灵活,迅猛地缠上欧阳烺的短刀。 欧阳烺一怔,手上一脱力,短刀便被玄色的带子给卷走了。 短刀落在地上,无声无息地。 欧阳烺的怔然却很快变成了阴骛的笑容。 他盯着苏云落,缓缓道:“在下倒是见识了。原来你这般无惧,是因为有一个练武的好手。” 苏云落吃了茶水,滋润了干涸的唇瓣。唔,洛阳府的气候太干燥了,不过才待了半晚的功夫,竟然觉得肌肤干涸了许多。 她笑道:“多谢夸奖。” 孙南枝敛着眼皮,看向欧阳烺。方才她明明能感觉到欧阳烺强烈的杀意,此时却是一点都感觉不到了。 果不其然,欧阳烺微微一笑,瘦高的身子虚晃一枪,却是朝外头直奔而去。他的羊皮短靴踩上了外面木质的楼板,发出微微的吱呀声。 紧接着,他的半个身子越过栏杆,整个人掉落了楼下。 院子里响动自是听得清清楚楚,重物嘭的一声落地之后,传来士兵们的惊呼:“烺爷!” 欧阳烺喘了一口气:“……楼上,有刺客!” 烺爷素日里对他们甚好,时常请他们吃酒吃肉,此时烺爷被人欺负,那还得了,是以士兵们当下呼啦啦的提了大刀,便欲直奔二楼。 欧阳烺强忍着疼痛,嘶声道:“不要去!你们不是那人的对手,还是速速回府衙,请方大侠前来相助!” 士兵们又呼啦啦地跑回来,抬了欧阳烺便要走。 欧阳烺忍着疼,又道:“守着!千万别让刺客跑了!” 楼下动静清清楚楚地传入楼上众人的耳中。 白脸黑发的女子自是杨玉丹,她晚上睡得正香,忽而被大丫鬟们从被窝里拖出来,唰唰的往脸上了好几层的粉,头发也被打散,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人拎上了二楼。接着便被孙南枝捂了嘴,隐在帐幔中。 不一会,欧阳烺的身影便悄无声息地进来了。 初初她还以为这欧阳烺是来与苏云落幽会的,没成想,欧阳烺竟然是刺杀苏云落的!更没想到的是,她,她,她竟然被欧阳烺当成了苏云落!都什么眼神,看不到苏云落长得比她美吗? 不过,杨玉丹越发的憎恨起苏云落来。竟然拿她做挡箭牌!还是像跳梁小丑般的挡箭牌。方才她虽然没被刺到,却是被吓了个半死。 当然,只是敢怒不敢言。 苏云落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视线转回来,落在孙南枝身上:“那人竟是还有后招。”竟然是比青阳县的人还要奸诈十分。她倒是没伤他,他倒是自导自演了一场戏。她虽然不惧他,但还是被这人的厚脸皮给惊着了。怪道顾闻白与李遥总不爱谈起京城里的事儿,原来说陷害便陷害。哎,像她这般直来直往的性子,能在汴京城中活过三个月吗?她略略有些忧郁了。以前吧,虽然在赵家用了一些手段,但那些姨娘们总体上还是欺善怕恶的,她不过是略略摆了些主母的威严,她们便屈服了。假若她真的进了那如狼似虎的顾家…… 倒是有些期待呢。 孙南枝仍旧波澜不惊:“禀东家,我只有两个原则,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上回与余曜曜交手,自是觉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是以她这几个月也没闲着,日日得了空便练功夫。她本就是天赋异禀,如今又添了一把努力的火,功夫是越发的精进了。假若在此刻碰上余曜曜,倒也能险胜她两三招。 若是能遇上比余曜曜更厉害的人,她是十分雀跃的。毕竟在高处的感觉久了,也怪寂寞的。 杨玉丹看看苏云落,又看看孙南枝,再看看咏春咏梅那两个小丫鬟,不由得只有一种想法,这几个女人,怕不是太高估了自己罢?若是方才那官爷叫了帮手来,她们还不是只有乖乖就擒的份? 不如,偷偷地溜了罢……横竖方才苏云落说了,她可以走了。 杨玉丹偷偷出了门,逃跑前先观察周遭的环境。脑袋往下一瞧,正巧对上一个士兵阴沉沉的眸子。 她顿时又缩回了脑袋。 算了,说不定那苏云落,还真的有法子呢? 苏云落却是有些担忧。 顾闻白去了许久,还没有回来。只要碰上善心教,便没有好事。上回他被那余曜曜掳去,虽然没得逞,却是想着便恶心。那余曜曜,怎地与那卫苍一样,竟然这般喜欢抢人家的?虽然那二人终于结成了夫妻,但万一貌合神离,各玩各的呢? 不过,此时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她吩咐道:“将面具人带出来。” 面具人一直被安置在二楼,吃食皆是由专人送去。如今倒是没被捆成粽子,手脚却是被精钢所炼成的手铐脚铐锁着。他满是无奈地被拉到苏云落面前。 苏云落又呷了一口茶:“在青阳县时,你说只要带着你,便可一路顺遂到汴京,可今晚那欧阳亨的胞弟竟是欲来刺杀我。” 欧阳亨的胞弟欧阳烺?那是个狠角色。是以他比他哥升得快多了。没想到还是个护哥的。面具人眨眨眼:“太太,我只保证二位侍郎能安全抵达汴京,其他那些寻仇雪恨的,我可管不着。” 呵,倒是伶牙俐齿。 苏云落看着他,眼神饶有兴趣:“那人打不过我们,便回去搬救兵了。你可省得,他口中的方大侠是谁?” 方大侠?面具人虽然戴着面具,一双眼还是显露出吃惊的神色。那方大侠,可是一个武艺高强、又十分好色的东西啊。 那欧阳烺,可真是对症下药。 这回他倒是诚心诚意地建议:“顾太太,那姓方的,不是个东西。你还是快快将我放了,我来替你们周旋一二。” “不是个东西?”苏云落缓缓咀嚼着这几个字,眼神跳跃着寒意,“周旋一二便不必了,我要你,将他杀了。你若能将他杀了,从那时开始,你便是我们进京的引路人。” 面具人闻言,差些没气个半死。 都说小人与女子难养,这顾太太,压根骗不到她。 且说顾闻白这厢。 苏云落倒是没想错。 李有悔的确有问题。 李有悔一心痴恋余曜曜,哪里便能轻易将余曜曜放下。 是以虽然余曜曜被封为护国公主,又被指婚给卫苍,余曜曜卫苍二人成婚后,定居西南,李有悔仍旧不肯离开余曜曜。当然了,姜弘封余曜曜为护国公主的唯一条件便是解散善心教,明面上余曜曜自是做了,但暗地里,她利用李有悔,仍旧暗中联络着善心教的旧部。尤其是一直追随着她的心腹蒙大明等人,更是忠心不二。 其实,蒙大明想的是好不容易才坐到呼风唤雨的位置,还想跟着余曜曜享受更多的荣华富贵,怎地就会轻易放弃呢? 光是养活他的那些大手大脚的妾室,每日里不省得要多少钱,若没了善心教的教徒作奉献,又怎么有他如今锦衣玉食的生活? 善心教不能解散。 横竖余曜曜与卫苍一时貌合神离,是以余曜曜便在一个多月前,离开西南,带着李有悔一道,扮作游商做生意,实则上暗地里联络善心教的旧部。 联络旧部时,无意中,她们竟然截获了有人欲在青阳县对付顾闻白与李遥的消息。 余曜曜听得顾闻白还好好的活着,一颗平静无波的心又起了涟漪。毕竟,得不到的人才是最好的。而卫苍,早就不再是她当初喜欢的那个纯粹的少年。 人都是会变的,余曜曜自己也不例外。 余曜曜再度派出李有悔,去将顾闻白诱来。 李有悔果然不负她的期望,虽然在青阳县没得手,但到了洛阳府,很快便将顾闻白给引了来。 夜朦胧,康乐坊的李姓豆腐人家,迎来了顾闻白。 第263章 这李家豆腐坊并不大,在康乐坊的一道巷子里,夜深秋风不断,将日积累深的浓郁的豆腐味吹了过来。 顾闻白没花多大的功夫,便循着味道寻到了门头小小的李家豆腐坊。 洛阳府城虽然没有汴京城那般寸金寸土,但普通的做小吃食生意的,院子虽然是自家的产业,比起灵石镇,却要狭窄得多。屋子虽然是砖木混建,纵深却并不长。 院子是小四合院的格局,廊下放着好几个木盆,里头浸泡着黄豆。灶房里,有一个头上包着青帕子的妇人坐在小杌子上,膝上摆着簸箕,脑袋低低的,正凑在油灯下捡豆子。 她身子单薄瘦小,秋风一吹,好似要将她吹走似的。 顾闻白静静地躲在屋檐上,观察着那妇人,半响后才犹豫确定,这妇人,好似是余曜曜。原谅他对除了苏云落外,旁的女子俱并不放在心上,便是孙南枝,他记得的,也只有孙南枝超绝的武艺。 那妇人却是放下簸箕,缓缓抬头,朝顾闻白伏着的屋檐看了一眼。 眉眼淡淡,眼神却似是闪过一丝亮光。 果然是余曜曜! 余曜曜站起来,拍拍自己的衣衫,缓步走了出来,摆出一个自认为十分娇美的笑容,柔声道:“顾公子,既然来了,便下来吃杯热茶罢。” 她声音不大,乘着秋风,将声音清清楚楚地送到顾闻白的耳中。 顾闻白挑一挑眉峰,一撩衣袍,轻轻落在离余曜曜略有些远的地方。 余曜曜背着光,光线半隐,映着她淡淡的面容。淡然的眉,淡然的眼,完完全全一张看过之后,不会让人记得的脸。 顾闻白心中厌烦这女人,便淡淡道:“你诱我来,到底是为了何事?” 余曜曜看着顾闻白,许久不见了,他上回受了她那一掌,竟然毫发无损,如今站在她面前,举手投足间,越发的俊秀,好想扑上去咬上一口。 那苏云落可真是有福气,竟然拥有这般男子全心全意的对待。 余曜曜好想跟苏云落换脸。换了脸之后,不仅能拥有顾闻白的爱,还有别的男人前赴后继的来。想想就美。不过,师傅告诉过她,那换脸的邪术,十分的危险,不仅会折损功力,还会危及生命。不过余曜曜觉得,折损功力并不算什么。瞧那苏云落,一丁点武艺不会,还不是有那么多男人为她如痴如狂。师傅当初还不如传授她狐媚之术,还胜过千军万马。 她轻轻笑着:“顾公子,你明知是我,却还偏偏来了,是不是念着我的好?男人嘛,左拥右抱算得了什么,那才是真男人。若是苏姐姐拘着你,倒是她的不懂事了。” 廊下的暗处,李有悔端着一碗茶,静静地注视二人。顾闻白长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样子,却叫哪个女子不喜欢他。他完全可以理解,教主喜欢顾闻白的心情。 顾闻白却是朝他看过来,压根没理会余曜曜:“李有悔,你不是心中痴恋着她吗?为何要让她与别人成亲?若是男人,你便应将她抢过来。” 李有悔眉眼突突的跳,急急从暗处走出来,手都颤抖了:“顾公子,你莫要胡说。我,我对教主忠心耿耿,没有,没有非分之想。” 余曜曜闻言,方才淡淡的眉眼却似聚了亮光:“顾公子,原来你竟是这般的喜欢我,便是连李堂主痴恋我都晓得。”她又不是榆木脑袋之人,李有悔痴恋她,她怎地不省得。便是因为这样,她才毫无顾忌地重用李有悔。一个默默地在身边喜欢自己,又不会轻易离开的人,是她手上的一把利剑。 顾闻白却是完全地忽视她:“李有悔,我相信你,是以我才来此。旁的事我不多问,只问你是如何省得,在青阳县时,那二掌柜是有问题的?” 李有悔看了一眼余曜曜。 余曜曜笑道:“顾公子,你怎地好为难李堂主,他不过是听我的命令行事。我不光晓得那二掌柜有问题,我还省得,那面具人背后真正的主人是谁。” 顾闻白完完全全的忽略她。 一阵秋风卷过,啪啪的拂着余曜曜的脸。余曜曜心中咬牙切齿:不知好歹的男人! 顾闻白却是敛下眼皮:“既然你不愿意说,那便算了。顾某告辞。” 李有悔慌慌地看了一眼余曜曜。 余曜曜淡淡的眉眼中俱是恼怒。她不得不点点头。 李有悔这才答道:“我们善心教教徒分布于各行各业,若是朝廷中的官爷一旦有所动作,教徒们便会即刻告知教主。这便是我们善心教隐藏的巨大力量。”便说这李家豆腐坊,亦是善心教的据点之一。其实收集朝廷官员的情报,是余曜曜被封为护国公主之后才开始的。以前那些教徒,甚少识字,更是不懂得官场的门门道道。却是巧了,在两个月前,蒙大明新吸收了一个教徒,是个家道中落的小吏,因在官场上时常被上级刁难,是以对上头那些官员十分的不满。与蒙大明结交后,蒙大明时常请他吃酒作乐,一来二去便将蒙大明视为知心好友。当蒙大明言明身份后,那小吏便毫不犹豫地加入善心教,并迅速成为善心教的中流砥柱。在官场上失意,在善心教中却如鱼得水,受人敬重。是以那小吏不仅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都抖搂出来,还替善心教建立了新的情报网。虽然情报网建立不久,但已然初见成效。那小吏,早就被余曜曜封为善心教的大护法,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李有悔这一回答,余曜曜很满意。她精心经营的善心教,以后便是一张巨大的情报网。那姜弘想用区区一个护国公主换取善心教的解散,可真是痴人说梦话。 “那面具人背后之人是谁?”顾闻白不慌不忙地问。 余曜曜娇笑起来:“顾公子,你若是陪我数一晚上的豆子,我便告诉你。”虽说是数豆子,语气却十分的暧昧。 狗改不了吃屎。 顾闻白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余曜曜,他同情地看了李有悔一眼,脚一顿,身形一动,却是要走。 不知好歹的家伙。余曜曜气得咬牙切齿,却又舍不得放弃顾闻白,急急朝李有悔使了一个眼神。 李有悔便开口道:“那面具人背后的主人,说来与顾公子你有些渊源。”虽然他痴恋余曜曜,在顾闻白这件事上却是十分的清醒,若是顾闻白迷恋权力,在灵石镇的时候,早就向她倒戈了。 顾闻白是教主踢到的一块大铁板。 这话一出,顾闻白的脚步总算停顿了。不过,他的眼神十分的孤傲,仿佛在说,若是消息没有用处,他便走了。 李有悔不敢再拿乔,赶紧道:“那面具人背后的主子,乃是名唤喻雄昌。” 喻雄昌?这名字似是有些熟悉。 顾闻白拧一拧眉峰,没接话。 李有悔不得不道:“那喻雄昌生三子,长子名唤喻明周。” 顾闻白恍然。竟然是喻明周的亲爹。喻雄昌……是做什么来着?他又睨了一眼李有悔。李有悔不由自主道:“喻雄昌虽然没做官,但却是修炼道法的真人,在先帝没有崩天前,是先帝面前的红人。” 若是先帝面前的红人,那在先帝面前替自己的长子喻明周美言几句,喻明周翻身指日可待。 顾闻白的眉峰又挑了一挑,意思是让李有悔接着说。 李有悔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他已经将他所知晓的,全部说出来了。可顾闻白看上去还不大满意。 余曜曜似是恨铁不成钢,剐了李有悔一眼,好似在说这傻蛋怎地将得到的信息全都说出来了,以后她该拿什么去与顾闻白谈条件? 顾闻白瞧李有悔也说不出别的有用的信息了,只挑一挑眉,凉凉道:“茶凉了,我便不吃了,留给李壮士润润嗓子罢。”说着却是脚尖轻轻一点,修长的身影便朝夜空投去。 余曜曜没拦着他,只叉着腰,气咻咻地训斥李有悔:“你怎地把不住嘴,将有利于我们的信息全告诉他了?” 李有悔默默地垂下头:“教主,小的错了。”他垂着头,手上还捧着茶盏,看上去可怜极了。 一个大男人,默默地跟在她旁边,伏低做小的,倒也可怜。 余曜曜叹了一口气,语气放缓:“好了,也不是你的错。快将茶吃了,替我捶一捶肩。这拣豆子,竟是比练武还累。”她说着,神态疲倦地倚在门框上,眼皮却是合上,不再看李有悔。她心中却是甚知,李有悔极吃她这一套。果然,李有悔听话地吃了茶,又到灶房里端了一碗豆腐花,浇上糖水,端给余曜曜。 余曜曜一边吃着豆腐花,一边享受着李有悔不轻不重的捶打,嘱咐李有悔道:“待他们出了洛阳府城,便将苏云落给我劫了。” 李有悔诧异,但仍是应了。 怪不得教主将顾闻白放走,原来打的是这样的主意。 不过他还是疑惑道:“教主,我们费了这般力气将顾公子引来,如此便轻易地放走他……” 余曜曜一直阖着的眼皮忽而动了动,淡淡道:“我不过是想见一见他,以慰思念。” 李有悔没有再说话,他的力道仍旧不轻不重,但面色却有些许的不好看了。余曜曜在前面,自是看不到。 他这般为了余曜曜,不惜肝脑涂地,果真值得吗?上回在青阳县,他差些把命搭了进去,这次为了将信息传递给顾闻白,又花费了不少的工夫。这些努力,竟是只为了见顾闻白一小会?起码在他看来,应该直接将顾闻白关起来好好蹂躏一番才值得。 这李有悔倒是奇怪,余曜曜与顾闻白没成好事他倒着急。 顾闻白像一只轻盈的鸟儿,穿梭在夜色中。 洛阳府城不比灵石镇,光是从康乐坊回到投宿的客栈,便要花费上小半个时辰的功夫。 虽是夜晚,洛阳府城却是灯火阑珊,一处客栈死了一个人,仿佛于普罗大众而言,不过是极为平常的小事。 顾闻白脚轻盈,从一道巷子穿过时,忽而从后头传来奇怪的破空声。 似是有人挥着鞭子,朝他袭来。 他反应极快,朝旁侧的墙壁一躲,堪堪躲过偷袭。那人却是紧紧咬着他,鞭风再起,直袭面门。 竟是一个使鞭子的好手。顾闻白下意识地,想起在黄家受到的那一鞭来。难不成是那个女人? 他贴着墙壁,身子快速翻转着,每次都是险险避过鞭风。 偷袭他的那人,身上穿着黑色紧身衣,脸上罩着黑色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看那人的身材高瘦,不像是在黄家使鞭子的那个怪女人。 见顾闻白一味只是躲闪,那人竟然嗤了一声。 声音中带着嘲讽,还有一丝熟悉。 顾闻白不动声色,忽地停下翻转的动作,竟是一动不动了。 那凌厉的鞭子在险险挥向他的脸时,竟是停止了。 那黑衣人举着鞭子,与顾闻白互相对视着。秋风瑟瑟,在二人之间卷起一道尘埃。像是静止了许久,又像是过了没多久,那黑衣人说话了:“三公子,许久不见。”声音略显苍老,似是上了年纪的人。 果然,是他。 顾闻白盯着黑衣人,却是不说话,转头便要走。 黑衣人不慌不忙道:“三公子,老爷既然来了,便见上一见罢。” 顾闻白脚一顿,语带讥讽:“他来了,我便要见他吗?” 黑衣人仍旧不慌不忙:“三公子,不日你便要回到顾家去,你们父子,总是要相见的。老爷听说三公子做了新帝的钦差大臣,特来告诫公子,伴君如伴虎,公子还是择一处隐秘山林而居,万万不要入仕。至于新帝株连九族的戏言,公子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伴君如伴虎?”顾闻白笑了,看着黑衣人,“他与卫碧娥两情相悦之时,可曾想过他还有妻儿?如今心地倒是变得善良了。” 卫碧娥是主子永远的禁忌。 黑衣人默了一默,收了鞭子,与顾闻白拱手道:“三公子,老爷在天下居等你。” “老爷吩咐,若是公子不肯去,便将你绑了。” 第264章 周遭并不寂寂,太平盛世之下的大都城,从繁华之地不断地传来靡靡之音。远处似是有个歌女在夜色中哀哀地唱着歌。 顾闻白的衣袍被秋风轻轻翻着,他却岿然不动,眼眸中染了一丝嘲讽:“那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这等本事。” 黑衣人笑了:“三公子,老奴也算是你的启蒙之师,不过才数年不见,虽然老奴已然老了,但若是要将你绑了,还是绰绰有余的。”他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一如他在顾长鸣身边多年的低调,却是充满了狂妄。 黑衣人叫马古,是跟在顾长鸣身边甚少说话的长随。从顾闻白记事起,他便好像永远俱是一个隐形人似的。后来有一日,卫英与卫真调皮,相互在书阁外打闹着玩,马古忽而幽幽出现,二话不说,挥起鞭子便朝二人打去。卫英与卫真躲闪不及,竟是被他狠狠各打了一鞭,当即痛哭流涕,连连求饶。却是从那时起,顾闻白才发觉,原来父亲身边,竟是卧虎藏龙。亦是因此,他带着卫英卫真二人四处寻访武师,学习武艺。不说别的,打狗还尚看主人,呸,卫英卫真自不是狗。二人不过才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在书阁外不过是打闹着玩,何至于挥鞭相向。出来呵斥一声便是了。却是那时,他才省得,原来父亲身边长随的态度,便代表了父亲对他的态度。 如今这马古竟是口口声声称他是他的启蒙之师,可真是不要脸极了。 二人对恃着,巷子外,一辆马车辘辘路过,似是有人吃醉了,在喃喃自言:“竟是,又死了一个……” 有人低声斥道:“别胡说!” 马古忽而放缓了态度:“三公子,老爷这几年,老矣,对公子甚是思念,若是公子非要执意回京,老爷怕是护不住公子……顾家,还是留一点血脉在外头的好……” 这是硬的不行,来软的了。 顾长鸣竟然用老了来博他的同情吗?顾闻白想起他离京之时,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父亲了,他致仕后,日日躲在书阁中,甚少出来。 大约是日日躲在书阁中,不理会世事,不操心俗务,是以年过半百的父亲,与年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仍旧风度翩翩,俊秀不凡。唯一有变化的,是他身边的那两个长随,似是老了一些。尤其是马古,变得越发的阴沉起来。 或许,人心中藏了太多不能说出口的秘密,所以才变得喜怒无常吧。 顾闻白笑了:“留着血脉有何用?将来清明祭祖的时候,或许无人知晓他这一位过于严厉、失职的祖父。” 马古的声音越发的软和:“三公子,老爷当年,是迫不得已……” 外头又辘辘地使过一辆马车,这辆马车里的人倒是没喝醉,只在热烈地讨论着:“听说那天下居又死了一人!” “听说是从汴京来的……” “这下洛阳府热闹了。” “你可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马古闻言,却是变了脸色:“三公子,得罪了!”话音未落,手上的鞭子便朝顾闻白缠了过来。 顾闻白仍旧站在原地,看着那鞭子朝他袭来。 马古正欢喜,眼看鞭子便要将顾闻白缠住,却不料下一瞬,顾闻白伸出手来,只轻轻一挥,方才还张牙舞爪的鞭子便软塌塌了下来,断作两段! 马古满脸差些挂不住的惊愕:“你……” 顾闻白举起手中锋利的短刀:“我特意花了重金让人打造的断鞭刀,自从打造成之后,还没有试过鞭命呢,你这条鞭子倒是荣幸,是第一条。” 哪个喜欢这样的荣幸! 马古一张老脸越发的阴沉,只不过他脸上罩了黑面罩,顾闻白压根瞧不见,便是瞧见,也不会给他几分面子。 削断了鞭子顾闻白心情愉快:“你不是要请我到天下居去吗?方才听说死人了,说不定是你家老爷,走罢,趁着尸体还热乎,我们赶过去还能收尸。” 马古闻言,气得差些撑破黑面罩:“三公子!你怎能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 顾闻白却是负手,朝前面走去:“马古,还想不想我去见你家老爷了,若是还想,趁早带路。” 马古扯了扯脸皮,将鞭子的尸体收好,赶紧跟上去:“三公子,这边请。”虽然老爷从来不寄重望与三公子,但听说三公子被姜弘任命为正三品侍郎兼钦差大臣,老爷还是有些诧异的。不管怎么说,三公子还算是老爷的亲生骨肉,以后老爷的一切,还是要交到他手上的。以前老爷并不重视这些,可自从怀着身孕的卫碧娥与老爷大吵一架,私自跑掉,寻也寻不着之后,老爷郁郁了十数年,忽而才想起自己与于嘉音,还有一个儿子,才稍稍振作起来。 不过,老爷差了于海往新帝旁侧一打听,却是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 原来那新帝,竟是存了要害顾闻白的心思。 老爷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当初与卫碧娥在一起时造的孽。虽然新帝在太子时没有报仇,可如今是天下之主了,他想要弄死顾闻白,还不是像捏死一只蝼蚁那般简单。 是以老爷一思量,便急急领了他与于海,到这洛阳府城来等候顾闻白。其实顾闻白他们始入城,老爷便省得了。本来想过了今晚,再召见顾闻白,却不成想,他们在天下居的隔间用饭时,于海竟是又听到了一个对顾闻白不利的消息。 老爷才不得已,差他来寻顾闻白。 马古这辈子无儿无女,也不曾成亲,又常年跟在寡言少语的顾长鸣身边,顾长鸣的才华倒是没学会,却学会了顾长鸣的冷淡与不善言辞。 方才他还想,若是真的请不到顾闻白,便要出动老爷的那支神秘暗卫,直接将顾闻白给绑了。 或许顾闻白对顾长鸣,还是存了那么一丝爱戴的。 马古领着顾闻白往天下居而去。 一路上虽然净挑些捷径走,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一些寻欢作乐后返程的马车。马车里头,好些男子喝得醉醺醺的,正在说胡话。马古偷偷地看了一眼顾闻白,后者的脸上冷冷淡淡。 小主人,应该不会像马车中的那些人一般,整日浑浑噩噩,寻欢作乐罢? 数年不见这位小主人,马古自是觉得,在外头历练过的男人,比起在温室中,自是要坚毅一些。他可是记得顾闻白数年前离开顾家时,那身子单薄,一阵风儿都能将他刮倒。他听说顾闻白领着他那两个小侍卫,跟着谁拜师学艺,很是不屑。他与于海的武艺,可不比外头的那些人强?可老爷,却是始终没开过口,让小主人跟着他们练武。 可如今,身子单薄的小主人竟然割烂了他的鞭子。 马古咬了咬后槽牙,认下了。 说不定以后,替他收尸的,可能是小主人。 若说起天下居,却是极负盛名的。 天下居起源于江南府,出名于汴京,后来更是在全国各大府城开了分店,曾有过一段时间,好些有钱的权贵商贾俱以能住进天下居的云溪间为荣。听说那云溪间服侍的侍女俱是容色上等、才艺非凡的,若是荷包没有几张数额喜人的银票,还是不要去丢人现眼罢。 而每个府城的天下居中的云溪间,俱是有当地特色的。 洛阳府的云溪间,便是糅合了洛阳府的特色,打造成了一间牡丹花盛开的楼宇。 云溪间,顾名思义,自是穿梭云层中,手可触抚云彩;下则嬉戏于溪水中,坐观云起云落。 穿梭云层,自是夸张的说法。但天下居的云溪间,的的确确,巍峨挺立着,傲视全城。 若是秋风吹来,站在上头,张开双臂,衣袖鼓鼓,似是欲乘风归去。 顾长鸣便是站在最高层的楼宇上,宽大的衣袖随风飞扬,衬着他瘦削的身影,竟然恍惚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顾闻白与马古由一位容色姝丽的女子引着,进入云溪间。虽不是牡丹盛开的季节,云溪间却处处可见盛开的牡丹,便是那摆件、屏风、窗纱、帐幔、地板,无一不是牡丹的模样。便是那女子,也名唤白牡丹。据她介绍,这云溪间中服侍的侍女,人人俱是叫牡丹,只不过除了姓氏不同。 白牡丹身上自是穿了牡丹样式的长裙。她姓白,里头便着一身绣着牡丹花纹的素白襦裙,外头罩一件同样绣着牡丹纹样的半臂,只是那肚兜,倒是红艳艳的绣了一枝盛放的牡丹,傲然挺立,掐得细腰盈盈,一摆一摆的走在前头。 说是天下居死了人,可如今的天下居,热闹依旧,压根儿不受影响。更不要说这宛若仙境的云溪间了。 自然,死的也不是顾长鸣了。 木制的楼梯质感很好,三人脚步轻轻,绕了一阶又一阶。每一层的云溪间,布置俱不相同。 白牡丹转身的时候,余光偷偷看向顾闻白。这公子可真俊,只可惜面容冷冷,与云溪间入住的客人的神情一模一样。 白牡丹阅人无数,虽是常年伏在这云溪间中,可迎来送往的,俱是非富即贵的客人,见识也不少。 才上了两层楼,白牡丹便断定,这俊秀的公子,与云溪间的客人,大约是兄弟。瞧二人的长相与气质,竟是十分相似。说的口音又十分相近,难不成,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也不省得后面的这位成亲否,不若的话,她倒是可以自赎,倒贴钱去养他。 白牡丹暗暗投来的秋波,顾闻白自是感觉到了。 他微微蹙眉,瞧着前面的白牡丹,又见她送来两股秋波,当下道:“姑娘,这楼梯狭窄,你若是不看前面的路,小心滚下去。” 白牡丹的眼角抽了抽,心中暗暗唾道:“可真是不解风情的憨木头。” 此时,不解风情的憨木头心中正想着,也不知落儿睡得可好?这洛阳府秋风吹得急,竟是觉得十分干燥。自从进了北方的地界,苏云落便常常抱怨,北方的气候太干了,她的美颜膏竟是不够用了。待到了京城,还得让人到药铺去买药材,新制几瓶美颜膏。 于海垂着手,安静地守在门口。 见白牡丹领着顾闻白与马古进来,他朝顾闻白轻轻一颔首:“三公子。”态度与之前一样高傲。 顾闻白浑不在意,视线掠过于海的面容。于海是负责打理顾长鸣日常起居以及外头接洽的,比起马古,于海要外向一些,操心一些,自是也老得快一些。他前额上的发丝,竟然花白了好些。甚至他的个子,像是矮了一些。而在顾闻白印象中,一直跟着顾长鸣的几个长随,俱是高大威猛的,往于扶阳面前一站,于扶阳怕是吓得屁滚尿流。 岁月可真是不饶人啊。也不省得那顾长鸣,他那亲爹,模样可否有变。 方才马古在外头摘了他的黑面罩,换回青衫,发髻上佩了玉冠。再收起他那两截烂鞭子,竟然变成了一个文质彬彬、秀才模样的老者。手上没拿鞭子,倒是摇着一把折扇,扇面亦是牡丹盛开的丹青。 如此一对比,马古比起于海,竟是要年轻得多。 顾闻白忽而有了一股莫名的危机感。他想起李遥与自己来。李遥年纪也不轻了,可看起来与他竟是差不多。顾闻白开始考虑,是否让苏云落做多几瓶美颜膏,自己得空也保养保养。 白牡丹察言观色,见几人并没有让她服侍的意思,便笑吟吟道:“如今西域来的葡萄正甜,还有天下居厨子做的馄饨,更是一绝。几位贵客且候着,奴家且去端了便来。”说着便福了一福,腰肢一扭,又下楼去了。 其实吧,楼上风景虽然独好,但要爬好几层楼的楼梯,有时候还要端着好些沉重的食物,行走起来是十分累人的。白牡丹挺了挺胸脯,往下走了。 于海看着白牡丹的身影消失在旋转的楼梯中好一会,确定白牡丹已经走远了,他才不冷不淡地对顾闻白说:“三公子,老爷便在里头,你进去罢。” 听听,这都是什么语气? 顾闻白连个眼神都吝于给他,推开门,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一股冰冷的秋风袭面而来,窗边帐幔鼓着风,舞动个不停。背着光,一个男子坐在窗边,面容冷清,语气冷清:“你来了?” 第265章 顾闻白与顾长鸣酷似的嘴角扬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来,他迎着风,一步一步走近自己的父亲,终于离他仅有几步之遥,他停下来:“阿爹。” 他的父亲顾长鸣,此时身穿蓝底团花的宽袖长袍,唇上留了一束小胡子,面白星眸,温文尔雅。他姿势放松,一只搭着玫瑰椅的扶手上白皙纤长指骨分明的手轻轻点着,中指上戴着一只玉戒指。 岁月竟然十分的眷顾他,不曾让他的脸庞染上一丝苍老。 顾闻白有些想笑。 他唤完这一声阿爹,却是不再说话,只看着顾长鸣。 顾长鸣也没有说话,也只打量着顾闻白。 让他十分意外的是,眼前这个不曾受他正眼相待的儿子,如今竟是长得与他十分的相似。站在他面前的顾闻白,身穿一身玄青的窄袖直襟长袍,腰间扎着一条做工精良的腰带,上头绣着万字不断头的纹样,许是为了方便行动,腰间并没有佩戴任何的饰物。脚上的鞋子,看上去也是十分普通的料子作的。不省得他往哪里去了,鞋头上似是沾了一点可疑的渣子。 难不成,是狗屎? 虽然鞋上有多余的东西,但顾闻白通身清贵的气质还是不能不让顾长鸣心中暗叹,到底是他亲生的,不管在哪里,都能顽强生长。 顾长鸣将视线上移,对上顾闻白似笑非笑的唇角。 他忽而摆起了做爹的严厉:“逆子,不是曾发过誓,不再回顾家了吗?为何还要回来?” 做爹的,好几年不见亲生儿子了,一见面,却是呵斥。顾长鸣,虽是才华横溢的才子,但若论起做爹来,还不如街头卖猪头的屠夫。 顾闻白从来不曾得过他的宠爱,自然也不会在乎这些。他敛了眼皮,看着面前这个男人:“我是发过誓,不再回顾家,可我如今,还不曾踏进过顾家那高贵的大门,你不必如此急吼吼地来责骂。” 门外,于海微微侧身,朝顾长鸣轻轻摇了摇头。 于海的确要比马古操心得多。虽然他同样没家没子女,但下意识地,觉得老爷这是不对的。正题还没说呢,怎地就能翻脸了? 瞧见于海的动作,顾长鸣放缓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不那么生硬:“阿爹的意思是,新帝初登宝座,封你为侍郎兼钦差大臣,怕是要利用你,与以前支持先帝的那些旧势力相抗衡。你大可不必回到汴京这个虎狼之窝来。” 顾闻白倒是第一次听顾长鸣与自己说那么多的话,倒是有些不适应了。 他眼皮微敛,看着顾长鸣不自在的神情,似笑非笑道:“所以?” 顾长鸣被他看得越发的不自在,毕竟扮演可亲的父亲,对他来说,是极为困难的事。他略有些恼了:“我听说你成亲了,虽然娶的是商户女子,但也算是成家之人了。难道你竟要将她带进这吃人的虎狼之地来吗?到了汴京,你难道还能处处护着她吗?你是三品侍郎,日后势必要为她请封诰命,莫说皇宫吃人,便是三天两头到别的官员家作客,也是暗箭难防。” 顾闻白挑了挑眉,顾长鸣果然是才华出众,一语中的。他最大的软肋便是苏云落,自是一万个不愿意让她受到丝毫的委屈与伤害。 见顾闻白沉吟不语,顾长鸣略略松了口气:“你且放心隐归山林,官家那头自是由我打点。如今我虽是白身,但好歹也做过几年官家的老师,他会给我面子的。” 顾闻白忽而想笑。 他凝视屋中一盏美轮美奂的琉璃珠灯,不愧是天下居的东西,便是琉璃珠灯,也做成了牡丹的模样。 牡丹花灯盛放着,让他想起含笑而逝的卫碧娥。兜兜转转,猜了许久,万万想不到,始作俑者,竟然是他的父亲顾长鸣。许是卫碧娥心有不甘,冥冥之中将他们缠在了一起。 他语气淡淡,又轻又重:“你染指了他的妻子卫碧娥,他还会放过你吗?” 秋风吹得更猛了,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他这话一出,顾长鸣方才还强作慈父的脸彻底崩盘,他猛然站起来,单薄的身子在秋风中颤抖:“你,你在胡说些什么?”他说着,却是要将扑过来,大手高高举起,便要打顾闻白一巴掌。 顾闻白不慌不忙,轻轻往旁边一移,顾长鸣扑了个空。 于海与马古闻得动静,急急奔进来,去搀扶着几欲跌倒的顾长鸣。 顾长鸣浑身颤着,一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顾闻白,脸上一阵红,一阵青。 于海扶着顾长鸣,脸上全是对顾闻白的谴责:“三公子,老爷的身子这几年不好,你为何还要气他?” 顾闻白却不言语,他站在窗边,风鼓动着他的长袍,他朝外头看去,果然见外面星空浩瀚,似是触手可及的星子闪烁着,直教人迷了心神。往下看去,只见灯火阑珊,仍旧是繁华似锦的不夜城。俱说洛阳府城的繁华程度并不亚于汴京,如今一看,倒有几分道理。 如此看着,竟然有一种让人一跃而下,感受着风的温柔的冲动。 马古咳了一下:“三公子,若是你从这里跳下去,怕是会粉身碎骨。” 顾长鸣由着于海扶着,在玫瑰椅上坐下。见顾闻白在窗边探头,似是欲乘风归去。他一颗心,突突的跳了起来。对这个儿子,他从来不曾正眼看过。如今儿子已然长大成人,有了能担当的力量,他哪里还管得了他。 顾长鸣喘了一口气,吃了一口热茶,才将将缓过来。 卫碧娥,是他心头的禁忌…… 得知她的死讯时,他痛不欲生,原以为他会随着她的死而离去,可十数年过去了,他仍旧还好好的活着。原来时间真的能抚平一切的伤痛。 当年他与卫碧娥那不容世人所接受的禁忌之爱,如今回味起来,那股震荡心神的愉悦仍旧在心头激荡。那是他与于嘉音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却说起与于嘉音的结合,却又是一桩孽缘。他原是无情无义的人,一心只想在浩瀚书海中遨游,到了年纪,母亲哭哭啼啼,让他与于嘉音定了亲。父亲一直被外放,他与二弟由母亲辛劳抚养长大,最是怕见到母亲的眼泪与喋喋不休。他生怕母亲想不开,用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便答应了。 却又是后来,他才省得,原来于嘉音早就有了心上人,只不过因缘际会,与那人却是不能成。一桩貌合神离的婚姻便产生了。二人成亲后,因着这芥蒂,他每年与于嘉音同房的次数都能用一只手数得过来。后来还是母亲哭着求他,不能失了顾家的脸面。于是他才勉强与于嘉音欢好,在她怀孕后自觉完成任务,更是越发的不愿意见于嘉音。在他心中,于嘉音长得虽美,却是个粗笨的,整日只想着与二房争中馈之权的。在他看来,那些俗务有甚好管的?不都是只长了一张嘴,只有一副身子,能吃多少东西,能穿多少件衣衫? 于嘉音怀了身孕,暂时放过他,不久之后便诞下体弱多病的长女。 体弱多病的长女整日整晚啼哭,他虽是住得远些,却还是听得那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声。 太吵了。 是以长女满月之后,他亲手起了名字:顾盼宁。 便是希望她能安静一些,别整日哭哭啼啼的。他最是厌烦哭哭啼啼的女人了。 打小母亲便整日捏着一条手绢儿,说起父亲,便咬牙切齿,不过一会,眼泪簌簌落下,竟是浸湿了那条手绢儿。 有甚好哭的?父亲是个不成器的,不顾家的,可他才华横溢,是汴京有名的才子,这还不够她骄傲的吗?但母亲永远不在意这些,她只在意父亲,在意父亲每个月的家书中,总是抱怨银钱不够用,在外地处处都要用钱。一个外放的官员赴任,竟是养着好几房小妾,能不缺钱吗?可他不想想,母亲独自在家中拉扯他们兄弟二人,还要伺奉公婆,时不时还要参加宴会,却是比他更难。 顾家,真是糟透了。 他不愿意生孩子,也不愿意理会那些俗务。 虽然他是太子太傅,但是他觉得,每日的生活,糟透了。 直到他见到了卫碧娥。 他至今还记得,当他第一次看到豆蔻年华的卫碧娥时,竟是不知所措。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他在明华殿的藏书阁翻寻一本书,却是寻了许久,竟是没找到。 先帝崇文,特地在明华殿设了巨大的藏书阁,有品级的官员只要有需求,递了帖子给管事的宦官,都可以进藏书阁去阅书、借书。 他作为太子太傅,早就不用递帖子,是自由出入藏书阁的人之一。 他寻了许久仍是遍寻不着,只得到管事的宦官处,去查询记录。那宦官却是一听书名,不用翻找记录,便笑眯眯道:“顾太傅,这本书下官省得,是卫家嫡长孙女借了去。” 卫家嫡长孙女?顾长鸣有些不解。 宦官姓黄,在藏书阁中担任掌事。黄掌事笑道:“便是卫阁老的嫡长孙女卫大姑娘。” 顾长鸣恍然。卫家是望族,卫阁老也是他认识为数不多的长辈之一。不过卫家人口兴旺,光是卫老,便生了好几个儿子。而他一向对那些俗务并不感兴趣,卫阁老的儿子都识不全,更不要提他的孙女了。 黄掌事也知晓这顾太傅对于那些是一窍不通的,当下笑了笑,正要和他说待卫碧娥将书归还便告知他。忽而见斜风细雨入侵的廊下,一个妙龄少女正由宫女领着,垂着臻首,莲步轻移,裙摆上的禁步没有丝毫的晃动,朝藏书阁的方向而来。 可正是巧了! 黄掌事便笑道,遥遥指着那厢,与顾长鸣道:“顾太傅,您瞧,卫家大姑娘来了。” 顾长鸣便抬眼看去,只见卫碧娥身着一身鹅黄的襦裙,鸦青浓密的发丝梳成垂髫,只在上头用青丝带扎着。鸦青的发丝更是衬得她肌肤胜雪,修长的颈子优雅地没入衣领中,只有耳垂上的小珍珠在曜曜生辉。她的肩很薄,走动的时候,竟有一种让人怜惜的冲动。 那一刻,顾长鸣的嗓子竟是涩了一涩。饶是他才华横溢,也只想得出一句诗词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这一眼,竟是万年。 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他看了一眼于海二人,示意他们出去在门口守着。 于海担忧地看了一眼顾长鸣。 顾长鸣摆摆手,表示他无碍。 他声音有些涩:“你都知道了?” 顾闻白没有回头,他迎着风,声音有些失真:“你的一位故人,名唤湛杰的告诉我的。” 湛杰?竟是湛杰,他还活着? 顾长鸣欣喜地站起来:“湛兄竟是还活着?” 顾闻白挑一挑眉:“你如此欢喜,那位湛前辈倒是对你咬牙切齿,将你当作仇人。” “仇人?”顾长鸣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角漾起一丝苦涩的皱纹来,“所有人都在告诉我,我当年是做错了吗?”可他没有错,他不过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罢了。 “他在何处?”顾长鸣问顾闻白。虽然湛杰将他视为仇人,可他也愿意去见他。湛杰是见过卫碧娥的人,还赞叹过卫碧娥的文采,他想寻一个人,共同去回忆卫碧娥的美好。近来他的记忆力越来越好,他总是清清楚楚地记得很久远之前的事情,却是忘了眼前的事。于海与马古虽然是伺候他的老人了,但他们是武夫,粗俗不耐,不能与他们谈论卫碧娥的美好。 “大概,是死了吧。”青阳县还有好些未解之谜,那三具被冰冻的尸体,以及消失的湛杰的尸体。 “死了?”顾长鸣又是喃喃地重复。他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坐在玫瑰椅上,竟是有了一些老人的样子。 秋风虽凉快,但吹多了不好,顾闻白将窗户合上,拉上帐幔,整个房间忽而变得不同了。在牡丹花样式的琉璃珠灯的照耀下,帐幔上方才合起的牡丹花苞忽而朵朵盛开,仿若在赴一场春日的约会。 顾闻白轻轻蹙眉,这帐幔倒是有趣,若是落儿喜欢,倒是叫人做上几幅。不说旁的,便是闺房里,挂上这么几幅,倒也能增添一些乐趣。 他调回视线,问顾长鸣:“当年何家省亲的队伍在江南府遇害,这件事可与你有关?” 第266章 夜过半的洛阳府城,狂欢告别了一个段落。马车载着吃醉酒的人,缓缓家去。 宽大的街道上,一辆造型古朴的马车慢吞吞地走着,拉车的老马似是很不情愿在夜深拉客,四肢无力,走了半响才走了一里路。 驾车的车夫似也不大在意,他一双眼半眯着,好像在打瞌睡。只是在马儿要走错方向的时候,他便拉一拉缰绳。 车厢的帘子密密封着,但仍是泄露出一丝酒气来。 借着星光,隐约可以瞧见里头歪歪斜斜地躺着一个中年男子,他衣衫半松,右手却是抱着一个酒坛子。 马车每走两步,他便揽起酒坛子吃上一口。路还没有过半,酒坛子里的酒倒是吃得差不离了。 他自言自语道:“欧阳烺这个小气鬼,请我吃酒却没有下酒菜。不妥当。这事儿,得给他对半做。” 打瞌睡的车夫闻言,想要说话,却是也打了一个酒嗝。 车夫缓了一口气,才道:“老方,不是我说你,你这价钱也太便宜了。不过两坛子雕花,你便应了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依我看,起码也得四坛子。不然,今儿吃完了,明儿找谁要去。” 马车里的老方闻言,舌头有些不听话道:“老诸,如今太平盛世,生意不好做了。可不像十多年前,咱们随随便便一票生意,哪里不收个上千两银钱?” 老诸也有些感叹:“那时候咱们还年轻,活儿做得又快又好,日进斗金自是不必说。想来那时竟是不懂事,也没攒下些钱,买上一座小宅院,娶上一房娇妻……” “呸,娶那唠唠叨叨的妇人作甚?不让你吃酒,还要乱吃飞醋。老子今儿揽了一个美人的肩,回去便要一哭二闹三上吊;明儿多看了旁人两眼,便要往老子的眼上捶上两拳。这等母老虎,娶回来还不是折损老子的寿命?”老方说得煞有其事,好似他真的娶过妻子似的。 老诸与他多年好友,哪里不省得他是在说反话?年轻时二人仗剑走四方,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过得那是一个叫惊心动魄,哪里真的敢娶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在身旁放着? 如今一把年纪了,老方日日醉生梦死,他则整日驾着马车四处晃荡,二人偶尔接些吓唬人的活儿,勉强维持生活。 虽然二人如今挂在府衙里,过着看似风光无限的生活,但向来大手大脚惯了,又时不时的到赌坊里去赌上上几把。虽然武艺高强,但一进赌场就晕头转向了,这些年可是欠下了不少银钱。尽管孝敬的人不少,但东西却越来越不值钱。 幸得最近新帝即位,洛阳府城风起云涌,又是捞钱的好时机了。虽然今儿欧阳烺只用了两坛花雕孝敬他,但他还说了,这次劫的,可是一个年轻的富婆,若是得手,人财两得。 老方心动了。 他不仅想要财,还想让女人给他生子,传宗接代。 若是有旁的好的,也给老诸配上一个。 老方又吃了一口酒,想起十数年前,在江南府的那一次劫杀。那小姑娘长得可真是绝色,可惜给她逃脱了。不若将她拘起来,让她替他传宗接代,估计生下的孩子相貌也决不逊色。当然了,男孩自是传承香火的,而女孩若是有她那般出色的容貌,自然大有用处。 老方乐陶陶的想着,仿佛已经美人在怀,儿孙绕膝。 老诸一勒缰绳,马儿慢吞吞的停下来。 “喂,老方,到了。” 老方撩开帘子,一股子熏鼻的酒味直冲老诸的鼻子。老诸皱了皱眉:“老方,你酒味儿这般大……” 老方挥挥手:“几个女子,有甚可惧的?再说了,酒能助兴,武器用起来也顺手。”不是他自恃,而是他纵横江湖这么些年,很少有人是他的对手。便是老诸,也曾是他的手下败将。 老诸不再说话。横竖老方这么些年,甚少失手。除却十数年前的那次劫杀,有些许漏网之鱼外。不过,那小姑娘中了怪毒物的邪毒,应是活不了多久了罢。 哎,想当年,他们三人,在江湖上,是多么让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啊。只可惜怪毒物死了,不然他们如今哪有这般落魄。 老方微醺,脚下颤颤地下了车。 却是脚才下地,就踩上了一坨黏糊糊的东西。 老方拧眉,酒意消了几分,自己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燃,弯腰低头凑近一瞧,却是差些没气得把方才吃下的酒给吐出来:“娘喏,哪家的狗这般不长眼,竟胡乱拉屎。” 老诸将马绑好,拍了拍马的屁股,幽幽道:“竟是踩了狗屎,今晚说不定有意外的惊喜呢。” 老方将沾了狗屎的鞋子在旁侧的树干上擦了擦,方才还醉意熏熏的眉眼忽而闪过一道精光:“便是这里了?” 老诸点点头:“可要与他们打声招呼?”他指的是欧阳烺的手下。 老方笑道:“瞒着官家人做坏事,这才是我方大侠的作风。” 二人一直有些微曲的背忽而变得挺直,粗乱的眉毛多了一股邪恶。二人脚一顿,方才行动迟缓的四肢忽而变得异常灵巧起来。 不过眨眼的功夫,二人便越过高高的墙头,翻进了苏云落等人所住的客栈内。 欧阳烺早就指点过,那年轻的富婆住在哪里。 自然是被士兵们重重包围的地儿。欧阳烺说了,有士兵们看守着,他们干起事来更能肆无忌惮。呵呵,此话倒是说得舒坦。也难怪那欧阳烺黑白两道都能通吃。老方决定,事成之后,若是掠得巨额的钱财,便分欧阳烺一点好了。 二人很快来到重兵看守的小楼前。 那幢小楼,却是黑漆漆的一片。士兵们倒是离得有些远,但还是能看出,若是小楼里的人叫唤起来,旁的人是冲不进去的。 小楼里的人,莫不是听闻他来了,吓得连灯都不敢点了?嚯,他相貌虽然不俊秀,但是也不难看啊。年轻的时候,还有人夸赞他长得不吓人咧。 难不成,这些年轻娘子,想要伏击他?用绣花鞋?绣花针,还是簪子?还是她们尖利的指甲? 老方唇角轻轻一挑,这些娘子军,可真是不安分。如此想着,竟是莫名的兴奋起来。已经是很多年没有过这般的感觉了。 老诸先打的前阵,他翻进二楼栏杆,细细地嗅了一嗅,朝老方摇摇头。 意料之中。不过是年轻的富婆,没经历过风雨,又怎么懂得如何摆兵布阵。 不过,还是不能大意。之前那怪毒人,便是大意了,被人反将一军,死在自己下的毒下。 老诸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前,屏气凝神,将耳朵贴在门扇上听着。里头静悄悄的,完全没有响动。老诸蹙眉,不应该啊。一般人若是慌乱不已,呼吸声总是粗促些的。可里头如此平静,定然有诈! 老方却是等不及了。他亦翻进栏杆中,靠近老诸:“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不过是几个妇人,有甚可怕的?不过是让她们尖利的指甲抓花脸而已。” 老方说得有道理。 横竖他向来是跟在后头捡便宜的。老诸点点头,轻轻推开门扇。 门扇推开的瞬间,方才还漆黑一片的房间忽而亮起一簇火光,影影绰绰的照着房中人。 饶是老方与老诸见多识广,看着那人,还是诧异了。 却见房的正中间,站着一个戴着面具的人。根据老方与老诸多年的经验,这带面具的人,赫然是一个男子。瞧他干瘪的胸膛,难看的站姿,虽然戴着面具,但应该是百分百的丑男。 老方有些恼怒,那欧阳烺不是说,小楼中尽是女子吗?怎地蹦出来个面具男?还是个丑男。 面具人自是不省得老方的恼怒,他只在面具后暗暗观察着老方。却见老方眉毛粗乱,满脸透着一股邪气,看起来便是穷凶极恶之人。咳,果然还是当年的老方。虽然老了不少,粗俗了不少,看起来也落魄了不少,倒是少了些当年自称大侠的气质。 想当年,这位方大侠明明是杀人越货的主,却自称大侠。不过,主上十分喜欢他这种颠倒黑白是非的自傲,十分的重用他。如今一晃十数年过去,离了主上,方大侠,混得不怎么样啊。 当年的方大侠,便十分的狂妄自大。一言不合便要杀人呢。 面具人暗暗后悔,怎地一气之下,就答应了苏云落的条件呢?他想起两刻钟前,苏云落十分遗憾地看着他:“你整日吹嘘自己是这般那般的厉害,我看不过尔尔。” 他不禁脱口而出:“谁不过尔尔?待会那方大侠来了,我定然叫他乖乖听话。” 苏云落便笑吟吟道:“若是你将他哄好了,以后你便是我们入京的引路人。” 如今面具人想起方才那一幕,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绕进去了。 老方与老诸相互看了一眼。 老方问面具人:“你是谁?” 面具人幽幽叹了一句:“陌上花开,莺飞草长。” 老方闻言,脸色忽而狰狞了,右手紧紧攥着,他紧紧地盯着面具人,咬牙切齿道:“你竟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白牡丹今儿有些高兴。虽然那俊秀的男人冷着一张脸,但她向来喜欢美好的人和事物,自然不会在乎这点瑕疵。她摇曳着裙摆,本来想吩咐小丫鬟到灶房去提宵夜,但想了一想,还是打算亲自去了。 天下居的灶房,却也是分等级的。 专门负责云溪间的便有三位厨子,一个擅南菜,一个擅北菜,还有一个负责零嘴与点心。三位厨子见白牡丹亲自来了,俱笑道:“今儿刮的什么风,竟然将白姐姐给吹来了?” 白牡丹故意板着一张脸:“自然是香风阵阵,将姐姐我吹来了。” 众人便都笑了起来。 白牡丹虽然是才华横溢、相貌出众的云溪间侍女,身份却比他们低贱,白牡丹是奴籍,而他们是良民。是以他们对白牡丹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白牡丹早就过了婚配的年纪,可天下居的东家却迟迟没有替白牡丹寻良人,以前不是没有过云溪间的侍女嫁给天下居厨子的例子,是以未婚的他们都有机会。 白牡丹却是对谁俱是一副笑脸,谁都不得罪。 天下居的厨子虽然有一技之长,月钱也十分的可观,可没有一个长得俊朗的。像她这般以貌取人的人,还是不要胡乱撩拨别人的心,省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白牡丹点了小馄饨、炙羊肉串、炙时蔬、煎豆腐、葡萄乳酪,还有一小坛上好的花雕。 厨子们开得了玩笑,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很快便给备齐了菜式。种类虽多,却是每样都做得精致,份量也不是极多。白牡丹装在一个小巧玲珑的食盒里,纤纤玉手提着,朝厨子们道了谢,迈着轻快的步子朝云溪间走去。 食盒开始拎着的时候并不重,但倘若拎得久了,又不断地迈楼梯,是怪累的。待上得顶楼,她的小胳膊早就废了。 是以白牡丹每上一层楼,便歇上一歇,掏出小帕子,抹一抹香汗再走。虽然云溪间的客人不懂得怜惜自己,但她自己还是要爱惜自己的不是? 饶是这样,还是累得不行。是以在爬到距离顶楼还有两道阶梯时,白牡丹放下食盒,推开窗子,打算吹一吹冷风,清醒一下。 往常她也是这样做的。 狭窄的窗户打开,凉风便争先恐后地吹了进来。白牡丹赶紧揽紧自己的双臂,看着下头灯火阑珊,不由自言道:“到底何处才是我的归宿?”她渴望爱,也渴望被爱,但是却不愿意将就。 话音才落,便听得后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白牡丹以为是于海,当下便收了疲倦的神态,露出礼貌而落落大方的笑容,转过头去,正要说话,忽而惊惧地睁大了双眼。 不等她叫喊,那人便迅速地捂着了她的嘴,而后,用力将她从窗子推了出去。 被推出去的白牡丹,发出凄厉的一声尖叫! 她素白的牡丹裙摆,在夜空中摇曳成了绝美的风景。 第267章 顾长鸣的神情在顾闻白问完那一句话,变得有些莫测。 他盯着顾闻白,道:“你在外头走了一趟,胆子倒是肥了。不仅胡乱猜测自己父亲,还给自己的父亲灌以莫须有的罪名。你这等不孝的逆子,新帝可是省得?还是你与他一样,净是些不孝的逆子?” 他说完,语气竟是有些狰狞了。 顾闻白眼神变得幽幽。顾长鸣……竟然没有直接地、怒气冲天地否认,一句话,同时将他归入姜弘的阵营。他倒是忘了,顾长鸣曾十分受先帝赏识。顾长鸣虽然不亲近妻子,也不亲近一双儿女,却是时常到宫中去的。 他……是替先帝办事的?顾闻白是曾猜想过,何家省亲遇害的案子,怎地就那般草草地了结了?还有那扑朔迷离的前太子妃被掳案,更是疑点重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痛失娇妻,那是皇家的脸面受损。倘若有人能力挽狂澜,将此事掩饰下来,那便只有一个设想,那人,是…… 未等他想完,微凉的夜空里忽而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这一声尖叫,充满了绝望。 顾闻白离窗子近,闻言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向窗边。他迅速推开窗子,却只来得及看到一抹素白的影子跌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于海马古反应也快,即刻推门冲进来。一人问道:“老爷,您可还无恙?” 一人则紧紧地盯着窗边的顾闻白。 顾长鸣的神情越发的高深莫测了。他吩咐二人:“若是来了官兵,速速将他们打发。”他秘密来洛阳府这件事,不能叫旁人省得。 于海却是不放心:“老爷……”他看了看顾闻白。 顾闻白转过头,笑了:“我再丧心病狂,也不会在此时做出一些糊涂的不孝之事来。” 马古动作极快,须臾后返回:“禀老爷,在下一层的小窗边,发现一个食盒。窗子是打开的。现场……”他犹豫道,“似是只有一个人的脚印。”却又补充道,“掉下去的,像是云溪间的侍女白牡丹。” 白牡丹方才说要去拿宵夜,提了食盒走上来,半道在窗边歇息,却不慎掉了下去。 顾闻白眼神越发的幽暗。他们刚到洛阳府,所住的客栈死了一个扮演虞姬的戏子;他来了天下居,天下居又坠死了一个侍女。 若说不是冲着他来的,他都不信。他竟是这般的,让人处心积虑地给陷害?喻雄昌……竟是比喻明周要老辣得多。不但要弄他,还要一起弄他们父子。 却是闻得下面人声嘈杂,有人厉声喝道:“不过一晚的工夫,天下居便死了两个人,姚掌柜,便是你们的东家来头再大,这件事也遮掩不住!杨校尉,给我将这云溪间给包围起来,莫让一只蚊子飞了出来!宋百夫,率二十人随我上云溪间,将上头的杀人犯给我擒拿下来!” 云溪间的客人非富即贵,坠死的白牡丹不过是东家买来的奴婢,她的生死有如蝼蚁一般,怎地能因为她的死便打扰了云溪间高贵的客人呢?出了这档子事,以后还有人住云溪间吗?姚掌柜满头大汗:“史将军,这……使不得罢……”他想从袖子里塞一张银票给史将军,可史将军浑身散发的怒气,叫他不敢当面贿赂。若是这不讲情面的史将军将他的银票给撇了出去,场面可就难看了。只是,他心中在嘀咕,这史将军以前也常来天下居吃酒,见面总是笑眯眯的,今晚怎地这般难缠? 那史将军似笑非笑:“怎地,一个奴婢的命,便不是命了?” “自然不是!史将军多虑了!”姚掌柜连汗都不敢抹,一阵冷风吹来,瑟瑟的冷。过了今晚,怕是他明儿便要卷铺盖回家了。 “哼!”史将军睨了姚掌柜一眼,一挥手,率众进了云溪间。 却见云溪间的花厅处,几个貌美的女子正抱着瑟瑟发抖。见众人进来,也不敢吭声。 史将军又睨了一眼姚掌柜:“这些女子都是些什么人?” 姚掌柜一身的寒意,冷汗泠泠:“禀史将军,她们都是云溪间的侍女。” “哦,倒是有趣。都是云溪间的侍女,为何她们几人在此处,而唯独外头的那女子,却偏偏从上头坠下来?”史将军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扫过那几个侍女,冷不丁喝道,“快快从实招来!” 他人长得粗壮,又穿着甲胄,腰间佩着大刀,还没有说话侍女们便怕了几分。见他大声呵斥,侍女们越发的害怕,抖抖索索,竟是说不出话来。 还是姚掌柜打圆场:“姑娘们莫怕,这是史将军,是咱们天下居的常客,今儿来是为了白牡丹的死,你们且照实说便好了。” 侍女们还是不敢说话,姚掌柜只得点名:“黄牡丹,你且来说。” 被点名的黄牡丹身着一身鹅黄襦裙,上头同样绣着盛开的红牡丹,她桃花般的脸儿泛着红,桃花般的眼儿迅速地瞄了一眼史将军,才低声道:“奴家禀史将军,今儿是那白牡丹给我们塞了银钱,让我们不要去服侍上头的贵人……” 史将军冷笑,看了一眼姚掌柜。 姚掌柜流的汗都快湿透了衣衫,他挤出一丝笑容:“史将军,这不过是侍女们心甘情愿的,说不上责怪罢?” 都是拿人钱财的奴,受了银钱的诱惑,这很正常的罢。也只能怪那白牡丹命不好,竟然白白丢了性命。 史将军却又问:“为何她要给你们塞银钱?” 黄牡丹瞄了一眼黄掌柜,才又道:“白牡丹年纪大了,早就可以婚配。东家曾说过,若是我们有喜欢的,可以跟他提……”她咬了咬桃花般的唇瓣,语气有些羞怯,“今儿云溪间的客人长得俊秀,白牡丹动心了……” 毫无破绽的说法。 不过,这个叫黄牡丹的,长得竟然是这般艳丽。也不省得以后便宜了谁。史将军虽是如此想,却是没有半分将黄牡丹纳回家中的念头。他家中的夫人,娘家背景雄厚着呢。他这几年官运亨通,靠的可不就是丈母娘家的势力。再说了,他那夫人,是被丈母娘调教得表面温柔大方,暗地里却是有仇必报的小女子。他还不想死,是以对外头的女子,绝对没有邪念。 史将军又扫了一眼其他的女子,每个长相都不俗。哼,他以前常来天下居,竟是不曾瞧见这般容貌出色的。天下居的东家,也太不会做人了。虽然他没有邪念,也不能纳妾,但是饱饱眼福还是可以的。 他哼了一声,吩咐道:“派人看着这几个女子。” 众人上了楼梯。 却是才走了两层楼,便瞧见一个老者面无表情地倚在窗边,目光深深地看着他们。这人虽然身穿普通的便服,却十分的有气势。 都说住进天下居云溪间的客人,非富即贵,那么眼前这老者,便证实了一半的传说。 众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而后自动地分开一条道,恭敬地将史将军迎上来。 楼梯狭窄,史将军又长得粗壮,甲胄厚重,史将军挤上来时,略略有些尴尬。 不过,当他看到老者的面容时,还是笑了:“我还道是谁,原来是顾太傅身边的于总管。” 竟是史大牛。这史大牛是喻雄昌的二女婿,原来曾是看守宫门的侍卫。后来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娶了喻雄昌的二女儿,不过几年的时光,便做到巡防营的将军。只是,他怎地到洛阳府来了?于海心中诧异,面上却不显。 他仍旧面无表情:“史将军许久不见,近来可无恙?”他语气淡淡,像是在街上遇见那般的平静。 史大牛似笑非笑:“于总管,我不是那等文绉绉的人,也不会说些场面话。”他顿了一顿,那丝笑容变成嘲讽,“于总管既然来了,那顾太傅应该也来了罢。明人不说暗话,是顾太傅玩弄天下居云溪间的侍女,那侍女不堪折磨,便一跃而下吧?” 于海闻言,仍旧淡淡:“史将军不曾亲眼所见,竟然说得煞有其事一般。若是史将军做了知县,还不省得要弄出多少冤假错案来。” 这顾长鸣身边的奴仆,果然不一般。不过,史大牛也不是白在官场上混的。但见他忽而变了脸,厉声道:“既然顾太傅不曾做过,是清白的,那你这个奴才为何拦在这里,阻挡本将军抓拿真凶?” 不等于海回答,他又缓缓道:“难不成,顾太傅仗着是官家的老师,便自以为能为所欲为了?”他说完这话,那些士兵全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于海心知是拦不住史大牛了。 今儿这一桩坠楼案,便明晃晃是冲着老爷来。或许,是冲着三公子来的。 他脸上仍旧淡淡,只与史大牛道:“史将军息怒,奴才不过是奉我家老爷之命,前来相迎史将军。毕竟这云溪间的楼梯狭隘,史将军长得威猛十分,若是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下去便不好了。” 顾闻白站在门口,听着下头的动静。 当听到于海这一句话时,不由得又挑挑眉。这于海竟然在赤裸裸地威胁史大牛?这不像顾长鸣的风格啊。史大牛他曾听说过,以前不过是守宫门的侍卫,不知怎地得了喻家的青眼,在六七年前迎娶了喻家的二姑娘。如今竟然成了有品阶的将军了?喻家在他离京之后,都干了些什么,竟然这般手眼通天了? 喻雄昌这般了得,却没让喻明周回京。 今儿这桩坠楼案,是冲着他来,还是冲着顾长鸣而来?抑或,是想像当初他让喻家丢了脸面一般,丢顾家的脸? 嗯,顾太傅一把年纪了,没在家中好好颐养天年,却跑到洛阳府城的天下居,住进了闻名的云溪间,还玩弄里头美艳的侍女,迫使人家跳了楼。这种香艳的传闻,不论是哪一个汴京人,怕是都听得津津有味。 或者,大约传得更不堪。 才华横溢的顾太傅,怕是晚节不保。而他们顾家,便像当年的喻家一般,站在风口浪尖上,受人唾骂。 顾闻白笃定了,此时若果真是喻家的手笔,便真的是冲他们顾家来的。 于海没能拦住史大牛,史大牛顺利上楼,走到白牡丹坠楼的地方。 一只特制的食盒仍旧好好地放在地上,窗子开着,史大牛瞧一眼跟在后头的于海,啧啧有声,但最后却没说什么。 他打开食盒,只见里头的饭菜仍旧散发着热气,诱人的香味不断地散发出来。 云溪间不愧是天下居精心打造的,便是饭菜都这般精致。 史大牛仍旧又将食盒盖好,睨一眼于海:“顾太傅是否在顶楼上?速速叫他下来,指认现场。” 于海这回恼怒了:“史将军,你……” 史大牛舔了舔嘴唇:“若是本将军亲自上去捉拿人便不好看了。本将军可是听闻,顾太傅神采与我们这样的凡人不一般。顾太傅若是不配合,丢人的可不是本将军。” 于海这才明了,这史大牛,无论如何,今儿是撒泼定了。他心中盘算着,这云溪间也不算顶高,他与马古联手,用尽全力,应能堪堪将老爷带走。 心中盘算着,脚步便有些迟疑,低头不情愿地往上行了几阶,忽而瞧见一只黑色的极为朴素的鞋子落在他的面前。这鞋子的鞋面光秃秃的,竟是连一点纹样也无。老爷的鞋子向来是极为讲究的,一定要用君子兰的纹样。因为卫碧娥说过,她最喜欢的便是君子兰。而马古,则是最喜欢万字不断头的。既不是君子兰,也不是万字不断头,那边是三公子的了。当初三公子离京的时候,只拿走他书房里的书画,以及他自己买的两个奴仆,想来是穷得买不起好一些的鞋子穿。 于海抬头,果然瞧见顾闻白站在他面前,神情淡淡:“劳驾,让让。” 于海有些咬牙切齿,怎地,三公子见自己的父亲深陷囹圄,便要先走一步吗?虽然老爷薄待了他多年,但,但老爷这次,不也是拖着病体,前来劝告他吗?若不是因为他,老爷如今怎会被那史大牛胡乱攀诬。 他一失多年的稳重,正要冲顾闻白责骂,忽而顾闻白伸手,将他推到一旁,自顾走了下来,站在史大牛面前,看着一脸疑惑的史大牛道:“你便是史大牛?” 史大牛瞧他一身十分普通的青衫,有些熟悉的脸庞,清贵而不屑一顾的气质,有些迟疑:“你……是顾太傅?” 不应当啊,顾太傅早就上了年纪,应该不会像眼前的这人这般年轻。 顾闻白笑了,自我介绍道:“在下姓顾,是顾太傅的独子。我与你的大舅哥喻明周倒是相识,当年便是我设计,将他赶出汴京的。” 第268章 他如此“雄伟”的事迹,史大牛应该听说过。或许是听喻家人咬牙切齿地提过。当年他整喻明周时,史大牛的妻子,喻明周的妹妹年纪与他相仿,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不可能不记得这件轰动喻家上下的事。 果然,一提起喻明周,史大牛的脸色便变了。 眼前这位与顾长鸣十分相像的男子,竟然是他的妻子喻九妹时常咬牙切齿提起的喻家共同的仇人,顾闻白。 虽然他不曾见过顾闻白,却是如雷贯耳。毕竟喻家的人,恨不得将顾闻白欲除之而后快。 而这回,他奉岳丈之命来洛阳府城,原本想的是借别人的手将顾长鸣给办了。却没成想,顾闻白竟然也在洛阳府,还与顾长鸣一起出现在案发现场。 原来,岳丈玩的是一箭双雕啊。 史大牛仿佛已经能看到,他成了喻家的大功臣。之前他靠着妻家一路往上爬,头是有那么些许抬不起来,但如今…… 他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最终在唇角压下一抹兴奋的笑容。他上上下下地将顾闻白打量了一番,最后眯着眼道:“原来,这便是闻名遐迩的顾三公子啊。” 不待顾闻白回答,他磨着牙,继续道:“可真是有趣了。消失许久的顾三公子突然出现在凶杀现场,说不定,玩的是父子争风吃醋,或许是在父子争执间,共同将那白牡丹推出窗外。白牡丹,死不瞑目啊。” 听完史大牛的推理,顾闻白唇角不可控地扯了扯。这史大牛,不应该当武官,应该去当说书先生才是。瞧他说得这般煞有其事,不知道的,还觉得十分的有道理呢。 他抬手,轻轻鼓着掌,竟是十分赞同:“史将军不愧是史将军,只到达凶杀现场不过须臾,便将案子的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便是狄公在世,也不及史将军这般睿智。” 史大牛也不蠢,哪能听不出来顾闻白是在反讽他。不过,眼看大功告成,他也不在乎顾闻白在口舌上的逞强。 他瞪着一双牛眼:“既然顾三公子赞同本将军的想法,那么便省了本将军多费力气。顾三公子,还是快快请顾太傅下来罢。趁着还没有天亮,我们这些兄弟回去还能睡个囫囵觉。说不定吩咐牢头,照料你们父子一二。” 顾闻白负手,轻蔑地睨了一眼史大牛:“史将军方才是听不明白顾某出场时的介绍吗?”他一字一顿,“我说的是,我曾设计将史将军的大舅哥身陷名誉风波,竟然被喻家祖宗赶出汴京。” 史大牛的牛眼闪了闪:“那又怎样?”这顾闻白可真烦人,生怕别人不省得他这件丰功伟绩吗? 顾闻白微微一笑:“既如此,像我这般聪慧的人,倘若要杀人的话,又怎么会让你逮个正着呢?” 他说得有道理。当年他大舅哥被陷害那件事,顾闻白才多大,一个小小的孩童竟然能将喻明周给赶出汴京,气坏喻家老祖宗,如今一晃十数年了,说不定顾闻白变得越发狡猾了。 史大牛正要点头,忽而怒了:“顾三公子,你是在强词夺理!许是你胆大包天,仗着这一点,竟叫人不敢质疑你呢?”想跟他玩文字游戏,他史大牛也不是吃素的。为了应付家中的母老虎,他不省得绞尽多少脑汁与其斗智斗勇。 顾闻白心中暗道,这史大牛倒还是有几分脑子。怪不得被喻雄昌那老家伙青眼相加,还将二女儿许配给了他。 他不由得盛赞史大牛:“史将军果然人中俊杰,怪不得喻伯父对史将军这般看重,特地将史将军哄来洛阳府,设计擒拿我们父子俩。” 史大牛下意识地便要应是,这顾闻白果然狡猾,他心中想什么他竟是都省得。 不对!怎地又被他绕进去了?史大牛沉了脸:“顾三公子,这回便是你说得天花乱坠,我史大……本将军也要将你擒拿回去,为那可怜的侍女报仇雪恨。” 顾闻白叹了口气,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史大牛:“史将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这与吃热豆腐又有什么关系?史大牛忽而有些慌。他很想将顾闻白一拳打晕,而后直接扛回牢房。史大牛掐了掐自己的手掌心,清醒过来:“顾三公子,休要胡言乱语了,还是跟我回去罢。” 顾闻白眼皮忽而微敛下来:“若我说,不呢?” 史大牛的手握在刀把上:“那休怪本将军不客气了!” 顾闻白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史大牛一眼。 史大牛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眼前的顾闻白消失了,而后是众人的惊叫声。 一个士兵神情激动:“史将军,他,他跳下去了!” 于海站在一旁,一颗心差些没跳出胸膛来。虽然他对顾闻白不大满意,但若是真的死了,还是有些可惜的。 有士兵赶紧扑到窗口上,朝下面张望着,可看了半响,地上除了白牡丹的那具尸体,并没有旁的东西。 史大牛一把推开士兵,用他牛眼般的眼睛亲自察看。但自是一无所获。 他脸上的肥肉颤着,一口黄牙都要咬碎了。顾闻白,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了? 他气得转身,正要一脚踢飞放在地上的食盒,忽而有士兵惊恐道:“你,你,你从哪里回来的?” 却见顾闻白缓缓地拾阶而上,俊秀的脸上似笑非笑,仍旧是那副清贵又欠揍的模样。 史大牛怒道:“顾闻白,你在弄什么花样?!” 顾闻白一撩衣袍,慵懒道:“方才我被史将军逼迫,从窗口一跃而下,只可惜,鄙人不才,略通武艺。在千钧一发之时,一个鹞子翻身,轻轻扒在下一层的窗户边,使了吃奶的力气翻身进来。” 史大牛的一口黄牙,再次被磨碎了。 “顾闻白,你竟然戏耍朝廷命官?你好大的胆子!兄弟们,将他捆了!” 顾闻白的眼神轻轻地落在那些士兵身上,那些士兵竟是迟疑了。 史大牛一咬牙,拔了刀便要朝顾闻白冲过来。 顾闻白忽而道:“史将军,且慢,我还有话要说。” “留到黄泉路上再与你爹慢慢说罢!”史大牛怒吼一声,就朝顾闻白冲了过来。 顾闻白一挑眉,身影往旁侧一让。他方才便是站在楼梯口,这一让,史大牛的冲势过快,竟是险些跌下去。 准确地说,是有一只手拎着他的衣领,史大牛粗壮的身子才不至于滚下去。 史大牛惊惶初定,站住脚跟,回头一看,只见顾闻白蹙着眉,十分担忧道:“史将军,你若是怕我们黄泉路上没伴,也不用这般焦急。” 史大牛:“……”他可算是见识到了,为何喻家人说起顾闻白,总是咬牙切齿。他如今可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啖他的血! 无视史大牛的眼神,顾闻白拂了拂自己的衣袖,神态安详:“史将军,方才鄙人不才,扒在下一层窗户边的时候,不慎发现了一个手掌印。” 手掌印? “想来那凶手应是与我一样,将白牡丹推下去之后,便即刻跳了出去,扒在窗户上,而后再伺机逃跑。” 史大牛使劲咽了一下口水:“你说有手掌印便有手掌印,谁省得这是不是你的推托之词?” 顾闻白微微笑着:“史将军倘若不信,大可以派人到外头察看。” 史大牛半信半疑,正要点两个士兵到外头去看。一个士兵却蹙眉道:“禀将军,外头黑不溜秋的,甚都看不到,这疑犯是如何瞧得见外头有手掌印的?” 史大牛闻言,乐了,一拍大腿:“顾三公子,本将军瞧你是穷途末路,竟是信口雌黄。本将军可是听说,作伪证罪加一等,抗拒办案再罪加一等。看在方才你救了本将军一把的份上,本将军日后,多替你烧一沓冥钱罢。” 顾闻白却是一拧眉:“谁说我看不见?”他说着,竟然从怀中掏出一颗夜明珠来,夜明珠不大,但还算光亮。 哪个缺心眼的,竟然还随身携带夜明珠? 史大牛张口结舌,暗暗地盯了一下方才那说话的士兵。士兵迅速地低下头去。 却是闻得顾闻白叹了一口气,道:“史大牛,你可省得我的身份?”眼看天都要亮了,他还要回去陪娇妻呢。他可不想浪费时间与这个粗汉子周旋。 “你的身份?”史大牛这下谨慎了,没敢直接反唇相讥。他在考虑,要不将顾闻白放走算了,死咬顾长鸣。横竖岳丈说了,要逮的是顾长鸣。 顾闻白在怀中掏啊掏,掏了半响,才掏出一小块令牌来。这令牌,是姜弘给的,他与李遥一人一块。 都说狐假虎威,今儿他不耐与史大牛周旋,且借一借姜弘的威。 他拿着令牌,缓缓地举在史大牛面前,问他:“史将军,可识字否?” 史大牛咬牙,忍着爆对面嚣张跋扈的人的脑袋的冲动,牛眼落在令牌上。令牌小巧玲珑,上头刻着两个字“钦差”。 牛眼怔愣了下:“你,你是钦差?”他是守过宫门的侍卫,看过的令牌不知几何,眼前的令牌作不了假。 顾闻白点点头,随便地将令牌往怀中一塞,随意道:“今上的圣旨、官印且还在我的行囊中,史将军可要去辨一辨真伪?” 竟然被岳丈给坑了。他临走前,可从来没听说过顾闻白如今是钦差大臣。 史大牛扯了扯嘴角:“不必了。” “那我可以走了罢?” 史大牛点头:“顾钦差慢走。” 顾闻白临走,意味深长地看了于海一眼。后者却是微微别开眼,看向别处。 终于将一尊大佛给送走了,史大牛抹了一把汗,转头厉声对于海道:“顾钦差是决不会杀人的,那么杀人的,便是顾太傅了。”俱说顾长鸣与其儿子的关系很差,如今他可是见证了。这顾闻白,竟是不替他的父亲辩解一二。 楼梯狭窄,顾闻白缓缓走着,墙壁上嵌着的琉璃珠灯许是少了灯油,渐渐的有些灰暗了。忽而啪的一声,一盏琉璃珠灯熄灭,周遭陷入暗黑中。 顾闻白长身而立,右手攀着扶手,眼皮敛着。 有人在说话,声音暗哑:“三公子,你便这般走了?” 却是马古。 顾闻白冷然,抬头,看向马古瘦削的身影,冷笑道:“我倘若不走,还要亲自揭露你们是杀人凶手的事实吗?”他初初还有些疑虑,如今却是失望到了极点。顾长鸣,竟然是这般的可怕。为了让他听从他的计划,竟然不惜将无辜的白牡丹从楼上推下去。 马古默了一默。 半响才哑着声音道:“三公子,你是不省得,老爷这些年,有多苦……他处处受限制,处处在喻家的制约中……便是来着洛阳府,那喻雄昌也是精心设计了杀人局,好让老爷跳进去……我们只不过是打破他的计划,让他这一局,成为破局。”云溪间并非密室,人人都可以进来杀掉白牡丹。史大牛奈何不了老爷的。 言下之意,顾长鸣这般受制约,是因为他当年动了喻明周? 顾闻白想仰天大笑。 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你回去问顾长鸣,当年我的姐姐,被母亲许配给喻明周时,他有没有想过,要替他可怜的女儿作主。如今这一切,不过是他应该受着的。” 衣袍掠过木质的楼梯,鞋子无声无息地迈了下去。 马古的视线落在那盏被熄掉的琉璃珠灯上。 灯,是顾闻白弄灭的。 他竟然是懒得瞧见他的面孔。 马古怔怔地想道,这三公子,竟是比老爷,还要高深莫测。 云溪间的侍女们仍旧瑟瑟地抱在一起,互相安慰着。方才大胆出声的黄牡丹敛着眼皮,目光敛着一丝寒光。 喻明周竟然骗了她。 倘若她听了他的话,那今晚死的便不是白牡丹,而是她了。亏她还对他如此的掏心掏肺,不惜千里迢迢,从灵石镇追随他而来。甚至不惜散尽她从黄家拿出来的钱财,帮他重回喻家。可他,竟然这般的狼心狗肺。不仅将她哄来洛阳府,做这天下居的侍女,还要哄她去害顾长鸣。 珠帘晃动,有人从楼上下来。 黄牡丹敛眼看去,瞧见顾闻白温润如玉的脸。 她咬了牙,追了上去。 第269章 有人唤他:“顾老师!” 只有灵石镇上的人才会这般唤他。顾闻白侧目,站住脚步,竟是瞧见一张熟悉的桃花脸。却见黄三着了一身鹅黄的衣衫,衣衫上头绣着大朵盛开的牡丹花,衬着她一张委屈的脸儿。 顾闻白不由得往后面退了两步。他神情冷然:“竟是你。”冰窖血战后,李遥去黄家搜查,却是遍寻不着黄三。原来她竟是来了洛阳府。 黄三见状,一张桃花脸皱成了欲凋零的样子。她顾不上那么多了,却是扑通一声跪在闻白跟前:“顾老师,以前黄三做了许多坏事,对不起你们……可,可我都是受了那喻明周的蛊惑!他一次又一次的骗我……这次,这次若不是我不情愿,死的便是我了!” 她说着说着,越发的委屈起来。明明她那么爱喻明周,恨不得将心窝子都掏出来。可自从黄家出了事,爹爹失踪,她将身上仅有的钱财都给了他,喻明周就变了脸。 泪珠不断地从她的眼中流出,黄三委屈得哭成了泪人。 顾闻白又往后面退了两步。虽说是喻明周蛊惑的她,可倘若她本性中还有几分良善,又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这一切不过是她咎由自取。若不是她,张伯年又怎么会死?他厌恶道:“你这是要作甚?” 黄三吸了吸鼻子,咬了唇:“喻明周想我死,我却偏不如他愿!顾老师,你万万不可到京城去。那喻家,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你自投罗网。” 顾闻白闻言,神情仍旧冷然:“你告诉我这些,想要得到些什么?” 黄三的神色却是一喜:“我想脱离喻明周的钳制……”她紧紧地攥着拳头,神色苦楚,“他竟是将我卖给天下居的东家为奴……我如今,是奴籍……”是以她才动弹不得。 顾闻白挑挑眉。天下居的东家,也会是与喻家相勾结的人吗?想不到喻家在这些年,竟是结交了这般厉害的人物。他记得,天下居的东家,以前曾是赫赫有名的皇商。再往上数一百年,却是出过一位皇后的。只不过那皇后短命,才入主东宫不过一年,便香消玉殒了。 见顾闻白没有直接拒绝,黄三扬着一张脸儿,眼中还噙着泪珠儿,满是期盼地看着他。 “抱歉,我无能为力。只能告诉你,自己种的因,自己结的果,只能自己去解。”他说完,便绝然而去。对于曾伤害过他们的人,他可没有那般仁慈。 黄三跪在地上,看着顾闻白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有士兵拦着他,他似是掏出了什么东西,那些士兵便点头哈腰地将他放行了。 明明,明明,他是有能力的! 黄三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了。天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模样!黄三竟是连顾闻白也怨恨起来。 顾闻白自然没想到,世上有些人,竟是这般的无耻。他只一心想着,速速回客栈去,陪他的落儿。 老方很愤怒。 他将手握得吱吱嘎嘎的响。 自从江南府那一场谋杀后,怪毒物死了,他与老诸,不得不从汴京离开,落在这洛阳府消沉度日。从此之后,江湖上再也没有他与老诸的名号。 而这一切,俱是拜眼前的这个面具人所赐。 尽管他清楚地知道,幕后那个人,并不是他。 面具人气息沉沉:“方大侠,你且听我说。” 老方将牙咬得嘎嘎直响:“还有甚好说的?!且去黄泉路上与孟婆说罢!”说完,手一扬,一枚细细的寒针直飞面具人。 他功夫虽然折损了一部分,但要杀死面具人,绰绰有余。 电光火石间,那枚细细的寒针在堪堪抵达面具人的眉心前,一颗圆滚滚的葡萄从旁侧斜斜飞出,恰与寒针金风玉露一相逢,齐齐落在地毯上不动了。 面具人的后背,生生吓出了一层冷汗。纵然他见过世面无数,但这一幕,还是将他吓了一哆嗦。娘咧,不带这么玩的! 老方敛眼,看着在地上的那颗圆滚滚的葡萄,沉着嗓子道:“想不到你又寻了不少江湖好手。你的狗命,竟是这般长。”竟然能用一颗葡萄抵挡住自己的寒针…… 却又是扬起一手的寒针。 面具人苦哈哈的喊道:“方大侠,你且听我说啊。” 老方眼一眯,那一手的寒针却是嗤嗤飞向方才葡萄的出处。 这回对付寒针的,不再是圆滚滚的葡萄,而是一只圆滚滚的哈密瓜。中了寒针的哈密瓜滚在地毯上,砸中了方才的葡萄,溅起小小的汁水,洇湿了地毯。 等等…… 老方眯了眼,欧阳烺不是说这里净是娇滴滴的娘们吗?怎么还有武艺高强的敌人?!偏偏那喜欢用水果作武器的,还不肯现身。 他不得不问面具人:“你方才要说什么?” 面具人:“……” 他道:“我是来……劝降你的……”为了成为拥有主动权的人,他容易吗?不过按照方大侠如今喜怒无常的性子,怕是悬了。唉,主上啊,您自求多福罢。怪只怪那些个女子,说一套,却是做一套。 老方慢吞吞道:“假若我不愿意呢?” “她们,便会杀了你……”面具人如实告知。当这句话从苏云落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一点都不意外。那欧阳亨,他后来听说了,就是因为对她起了色心,死了之后竟然还被雕成了菊花。唉,顾闻白何其福气,才娶得这般暴虐性情的妻子。 天方夜谭!就凭用一颗葡萄和一只哈密瓜挡住了他的寒针,就以为能胜过他吗?虽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老方却是不惧的。放眼洛阳府,能打过他的人,还没有出生!便是那些赌坊讨债的,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老方脸一沉,手上再拈了一把寒针,嗤嗤飞向那处。 却见方才垂垂的帐幔忽而动了,被人拧成一团,将那把寒针通通揽入。 有趣。棋逢对手,老方越发的兴奋。 方才那团揽了寒针的帐幔,忽而又散开来。有冷冷的声音道:“还给你!” 竟是清柔的女子声。老方又是一怔。听声音,这敌人竟是年纪不大的女娃娃。 伴着声音,帐幔舞出好看的样子,寒针则顺势朝老方飞来。 老方轻轻一侧身,寒针笃笃地飞进碗口粗大的柱子中。 一直在旁边看戏的老诸出了一身汗。那女子的功夫,竟然丝毫不亚于老方。什么时候江湖中出现了这般厉害的人物,他们竟是不知。 老方的斗志却是被完完全全地激起来了。 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正要全力以赴的投入战斗,忽而听得有人厌恶地道:“呀,恶心死了,竟然随地吐痰。” 面具人、老诸、老方:“……” 老方狠狠地扑向那娇滴滴的声音:“老子横行江湖的时候,你大概还没有出世!竟然敢嘲笑老子!”他这一发狠,却是用了十成十的功力,如天雷地火一般轰向那处。 在他原来的预料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娃应该是藏在此处,便是她武艺高强,受了他这一掌,应该也差不离了。 方才重重的帐幔随着他的掌风猛烈地波动着,灯火暗暗灭灭间,老方……竟然扑了空!没等他意识过来,他整个人已经直直地朝楼外飞了出去。倘若他方才没用十成十的功力,还能堪堪收回脚步,可他自身巨大的力量带动着他,竟是似离弦之箭,再也收不回来了。 老诸便眼睁睁地,看着老方飞了出去。 面具人喃喃道:“我早就劝过你了,这帮女子,不是一般普通的女子……” 老诸如大梦初醒,手上捏了短剑,便直扑面具人:“我杀死你这个背信弃义、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才堪堪起步,眼前便出现了一个黑衣女子。黑衣女子容颜绝丽,神情冷淡,轻轻巧巧的,便拦下他:“虽然他也该死,但我们东家说了,留着他还有用。” 老诸的武艺虽不及老方,但在江湖上也能数得上名号。此时被一个女子钳制着,动弹不得,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你,你,你究竟是何许人?”这一身的武艺,太可怕了! 黑衣女子并没有回答他,却是问:“东家,这人如何处置?” “绑起来。”此时另有一道清冷的声音道。 黑衣女子执行力极强,闻言顿时从身上抽出一根细细的绳子来,将老诸捆得严严实实。 面具人又道:“诸大侠,鄙人早就劝过你们了。这群女子,可不是一般的女子。” 老诸没出声,心中却恨恨道:谁能想到竟然连老方都能失手!都是那欧阳烺扯的谎,回去非狠狠揍他一顿不可! 老方似箭一般飞出小楼时,楼下看守着的士兵以为自己眼花了。有个运气不好的,正在偷懒眯着眼站着假寐,竟然被老方砸了个整着,他眼一翻,正儿八经地昏睡了过去。 事情发生得措手不及,老方歇息半响,从肉垫上起来,若无其事地拍拍衣衫,冷着一张脸,大步流星的又蹿上了小楼。 看守的士兵不由得面面相觑。不是说方大侠武艺盖世,放眼整个洛阳府,俱没有人打得过他嘛。这…… 他们又想起之前烺爷从楼上跌下来,不得不搬来方大侠做救兵…… 他们不约而同,默默地往外面又走了一段距离。世上的狠人那么多,他们还是珍惜自己的小命要紧。 老方再上得楼,怒火滔天。 他今儿,非拆了这小楼不可! 却是才堪堪翻进栏杆,一道黑影便蹿了出来,脚尖如尖利的剑刃,狠狠踢向他的胸膛。老方方才吃了亏,自然是有了完全的准备。他身子往后一倾,险险避过这一脚。不过一息的功夫,他已然跃上房顶,在强劲的秋风中傲然而立。 已经多少年了!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斗志!他静下心来,闭着双眼,耳听八方,预备在那女子上来时,便狠狠地一脚将她踹飞。 却是等了须臾,耳边传来的,仍旧是呼呼的风声。 这是,怕了他?老方冷笑一声,睁开眼睛,却是吓了一大跳!只见他的对面,同样也傲立着一道身影。那身影,不是方才那女子又是谁?偏生那女子还睁着一双美目,冷冷清清地看着他。 老方顿时有一种被嘲讽的感觉。 “你……到底是谁?!”他狠狠地磨着后槽牙,有一种自己一世英名尽毁在今晚的感觉。不,决不可能!他定然要生擒了这女子,而后再将她带回去好好的蹂躏。让她省得什么叫做男人的威风! “免贵姓孙,名南枝。”孙南枝十分有礼貌地回答他。 谁问她贵姓了?!老方疾步上前,狠狠地抬腿,踢向女子的脸。他疯魔起来的时候,连自己都怕! 其实孙南枝也觉得奇怪,不是说这方大侠武功盖世吗?怎地很一般? 她纳闷地,轻飘飘地往旁侧一躲,老方踢了个空。 屋顶上的缠斗,引来下头士兵们的注目。横竖闲着也是闲着,士兵们悄悄地咬耳朵:“……要不要押注?” “押谁?” “……自然是押那女子了。人长得美,武功也怪好。” “嘘,你小声些,方大侠会听到的。” “什么方大侠,他整日吃酒吃得醉醺醺的,纵然有浑身的功力,早就被酒色给耽误了。快快快,押那女子。” 老方:“……”当他是聋的吗?在上头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却是又发了狠,欺身上前,再度踢向孙南枝。 这一脚,倒是有几分当年的功力。孙南枝眉头一挑,脚尖一点,后退了几步。老方心一喜,臭丫头,怕了他吧!心想着,脚下功夫越发的凌厉,将孙南枝逼得连连后退。 老方越发的欢喜。他急于求成,一双腿灌注了他十成十的功力,似连绵不断的利刃挥向孙南枝。 他却是没注意到,孙南枝好看的眉梢挑着,露出一丝疑惑。原来这方大侠,真的不过尔尔啊…… 底下士兵的脖子,仰得都酸了,上头还没能分出胜负。 原来高手过招,是这个样子的。便是在屋顶上打架,都如履平地。 正想着,忽而听得哗啦一声,再定睛一看,屋顶上的人,没了一个。 第270章 掉下去的是老方。 孙南枝伸手去捞,却是没捞着他。 呃,闯祸了…… 她记得,下头住着的,好像是李大管事与何姑姑。东家吩咐了,今晚的事,万万不能惊动何姑姑。何姑姑身体不好,得静养。 孙南枝轻轻一蹙眉,赶紧也跳下去。 屋中掉了瓦片,乌烟瘴气的。孙南枝拂了拂灰尘,只看到老方躺在碎瓦中,表情仇大苦深。哪个盖世英雄像他一般,与别人打架,竟然从屋顶上摔下来,还摔断了一条腿…… 孙南枝却是没看到李大管事与何姑姑。 她正疑惑,便瞧见李遥揽着何姑姑,从旁侧的房间走出来。 老方正疼着,却是瞧见何悠然绝世无双的容貌,这些年,他念念不忘的,便是这张脸。何家失踪已久的小孙女竟然出现了?是以他当下脱口而出:“竟然是你?!” 夜里有人偷袭,声音这般大,李遥与何悠然哪能听不到。只是何悠然催促李遥去帮忙,李遥一本正经:“我的任务便是保护你。至于落落嘛,她那人,报复心极强,身边又有孙南枝与那两个小丫鬟,一般的人是伤不到她的。” 自从在灵石镇中了邪毒后,苏云落一改慵懒的性子,没事便琢磨着,假如有人来犯,该如何弄死别人。她之前便是将人想得太纯良、太美好,这才受了别人的暗算。不得不说,女人狠起来,没有男人的什么事。想起被雕成菊花的欧阳亨,李遥相信,苏云落下一步,可能是将来犯之人给剁了,埋在菊花下面,给菊花当肥料。 见李遥如此说,何悠然便信了。苏云落的能力她自是看在眼中的。横竖也睡不着,是以二人便披了裘毯,在外头的美人榻上相拥着一起看星星。 二人正说着悄悄话,便听得屋顶吱吱嘎嘎的响。不消说,定然是孙南枝在与敌人搏斗。不过……这屋顶的响声怎地这般怪异? 李遥皱眉:“这屋顶,不会年久失修了罢?” 话音才落,就听得哗啦一声,屋顶烂了。 何悠然看着老方那张脸,身子颤抖起来。这么多年了,她牢牢记在脑海中的,便有这张恶徒的脸。她牢牢地抓着李遥的手,几乎要掐破了。 “是他,便是他,杀害了祖母……”她说着,一双美目淬了寒意,狠狠地盯着老方。眼眶虽红,里头盈了眼泪,却坚强地没有落下来。她不能哭,她要替祖母、替何家遇害的人们报仇! 可真是恶有恶报,不是不报,而是时机未到。十多年了,那满脸恐惧的小姑娘已然长大,变得坚毅起来。而他,年纪也老了…… 老方扯了扯嘴角。 老诸说得对,他不该为了两坛花雕而急吼吼地信了欧阳烺的话。他动了动大腿,却是钻心的痛。一个武功高强的人,仅仅从屋顶上摔下来,便摔断了大腿,说起来江湖中人谁能信?便是他自己,都觉得今晚或许是在做一场噩梦。 李遥温润如玉的神情也敛了去,变成一脸的寒意。 他轻轻拍了拍何悠然,而后亲自上阵,一一卸了老方的手脚,才将老方提溜出来,扔在地上。老方神情萎顿,像一滩烂泥摊在地上。 他失手得太快了,他自己都不能接受。对,定然是那两坛子花雕的错。他不该吃酒的。更不该在吃酒的时候接受杀人的任务。这不,翻船了罢。 李遥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当年何家遇害之事,你在里头扮演什么角色?是谁指使的你们?”他缓缓掏出一把匕首来,“倘若不说,便将你的肉一片片给片下来,放进铜火锅中烫了喂狗。”匕首闪着寒光,看得出是一把上好的匕首。这种匕首,若是片起肉来,定然很快。虽然快,但定然很疼。这种事情,老方以前威振江湖的时候,没少干过。想不到如今,竟然被一个看起来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给威胁了。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凭什么那面具男在旁边安然无恙,而他却要遭到极刑?老方恨恨地道:“隔壁房中,有一个面具人。当年的事,他也有份。” 面具人吗?他的身份自是让人充满疑虑的。不过,之前他们一直没揭穿他,是懒得理睬他。 既然他有份,那帐,便一起算了。 因老方断了腿,是以他是被毛瑟瑟、毛茸茸给提溜过去的。毛瑟瑟与毛茸茸过来时,老方吓了一跳,这楼里怎地又有这般粗壮的男子?欧阳烺,骗人不偿命的家伙! 不过他的确有一点说对了。 这小楼中的貌美的女子的确不少。先撇开与他对打的女子不说,何家的小孙女亦是美貌,还有身边跟着两个小丫鬟伺候的女子,一双美目在他身上缓缓打量着。若不是她的视线冷冷,老方差些心花怒放了。 屋中似是点了香,闻着有一股极为香甜的味道。 到底脑子还有几分清醒,没被酒气给侵蚀了。老方听得那孙南枝的叫女子为东家。那两个粗壮的男子也叫女子为东家。 能用得起这般江湖好手的女子,老方自然没再敢轻视。 只是面具男,怎地没被捆着?老方恶狠狠道:“姓陆的,你过得倒是逍遥。”说着看向何悠然,“此人姓陆,当年在江南府谋害何家省亲的队伍,便是他做的中间人。他奉他主子的命令,将几个江湖好手、使毒的人,共同前往江南府,杀害何家人。”他舔了舔嘴唇,回忆着当年的盛况,“当年,他给我与老诸,可是开出五千两白银的价钱。” 面具人尴尬地呵笑两声,低头搓着自己的一双手。这阵子虽然他没得到什么好处,但还是怪尴尬的呢。 何悠然红着眼,颤着声问他:“你们为何要杀害我们?我与祖母,不过是一介弱质女流……”她想不明白。 李遥揽着她,轻轻地给她支撑。 苏云落的目光,落在面具人身上。 面具人目光闪烁,他正欲说话,忽而瞧见苏云落正冷冷地看着他。一支弓弩放在旁边的小几上,仿佛只要他说一句谎言,那锋利的箭头便射穿他的嘴巴。还有她身边的那两个小丫头,牙尖嘴利的,同样忿忿地看着他。孙南枝,倒是没看他,一双手正相互捏着,似是在跃跃欲试下一场打斗。 他记得,那欧阳亨便是还没来得及行凶,便被一支箭给射死了。屋中的这群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哪。 他喉头滚动,最终还是垂下头来,有些艰涩地道:“当年的事,的确是我牵的线。” 他回忆着,似是下定了决心。目光忽而变得清明起来:“当年,何家……” 却是才说了几个字,他戴着面具的脑袋粗笨地往旁边一歪,便再也不能发出声音。 苏云落眉头一挑,示意毛瑟瑟上前察看。毛瑟瑟才靠近面具人,那面具人的身子一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毛瑟瑟将手放在面具人的脖子上,竟是没有跳动了。 老方气得要死:“他便这般死了,竟是便宜了他!” 苏云落目光冷冷,落在他身上:“他死了,你还没死。将你知晓的,全部说出来。” 老方瑟瑟了一下,却是道:“我们是杀手,向来只是拿钱办事的,只省得这杀千刀的是中间人,他背后的主子,从来不露面。至于为何要杀何家人,还是我与老诸多了个心眼,偷偷打听到的。” 老诸一个晚上都是蒙的。此时听到老方提及他,赶紧点点头。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向来是我与老诸的特色。在接受杀害何家省亲队伍这个任务前,我与老诸也曾替京中权贵办些要紧的事,因而在权贵中也小有名气。我记得十数年前的一个下着绵绵细雨的春夜,我与老诸正在酒肆吃酒,这姓陆的忽而来了。” 苏云落打断他:“面具男那时便戴着面具?” 老方摇摇头:“自然不曾。他生得也不丑,虽然长得福薄了些。约是后来亏心事做得太多了,怕别人寻仇,便戴了这面具。” 苏云落冷冷:“你还有脸说别人。” 老方咬了咬牙,将心间的怒气硬硬压下去:“他像是识得我们,始落座,便道有一桩好生意,价钱为四千两白银。事前给一半定金,事后再给另一半。” “我们还是第一次接到价钱如此诱人的任务。我起了心眼,故意与他讨价还价,将价钱提至五千两。” “没成想,他竟然一口同意了。” “事后我与老诸还后悔不已,价钱说低了。”老方至今还悔恨不已。钱自然是越多越好啊。 何悠然一声冷笑。 老方咽了一下口水:“后来听说,要干掉的不过是一个老妇人……” 苏云落蹙眉:“一个老妇人?”她目光轻移,看向何悠然。何悠然也面露愕然。他们的目标只是祖母?怪不得那些人像疯了一样,去包围祖母。也怪不得她没死,那些人追寻无果,便不再寻她。原来她只是附带的,祖母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 老方继续回忆着:“那次的任务并没有失败,我们顺利地杀死了老妇人。后来很快便听说,那一次的刺杀,被官府定义为路遇土匪,不幸遭到土匪劫杀。”他竟还叹了一声,“那些权贵,可真会玩。” “那后来你为何恨上面具男?”苏云落示意毛瑟瑟端一碗茶,喂与老方。 老方吃了酒,又是连番的打斗,又说了这一堆话,嗓子早就冒烟了,见苏云落竟然让他吃茶,不由得大为感动,一口气不停顿,将一碗茶吃得滴水不剩。 他润了嗓子,又狠狠地看了一眼面具男的尸体:“我们帮他完成任务,而他竟然要替他的主子灭口!” “江南府刺杀事件后不久,这姓陆的又寻上我们,道我们上次干得好,主子又另有新的任务。这次,却是要刺杀一个姓顾的官员。好像……是叫什么顾太傅的。” 顾太傅,顾长鸣!那是不是说,顾长鸣能从这件事中摘出来了?李遥看向苏云落,却见苏云落自岿然不动,仍旧看着老方:“接着说。” 方才吃的茶不错,入口回甘,口齿生香。老方细细回味着:“这一次任务,姓陆的出了三千两白银。他说,这次不用奔波千里,那顾太傅的身边也没有侍卫,他的作息简单,每日出入宫中与顾家,我们只要在路上伏击他便可以了。” “谁料那姓陆的竟然说谎。那顾太傅身边不仅有侍卫,武艺还不错,我们差些丢了性命!”老方面露恨色。 “便是这样,你们便恨上了他?”苏云落不动声色地问。 “若不是他,我们怎地会掉以轻心?”老方言之凿凿。 苏云落没有再言语。 怪了,方才的茶水吃了,怎地有些头晕?老方猛然一惊,吃惊地看向苏云落:“你!”却是一头直直栽在了地毯上。 事情发生得突然,蒙了一个晚上的老诸瞪大了双眼。老方,老方,竟然死了? 只见毛瑟瑟上前去探老方的脉搏,神情风轻云淡:“东家,这人毒死了。” 那茶水,有毒!老诸一颗心怦怦跳着,自从出道,他便与老方相依为命,浪迹天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吃同一碗饭,饮同一碗酒,便是去寻欢也要点同一个女子。可如今老方为了两坛雕花酒,竟然被一个貌美的妇人给害死了! 他忽而觉得自己也头晕目眩起来。再看向那面色清冷的女子,只见她唇边竟是缀了一丝似笑非笑的笑容。果然最毒妇人心!老诸颤着唇,想挪向老方的尸体:“好毒的女子,老方不过是骗了你,你便要害死他!老方,老方!你说得对,这世间,没有女子是善良的,到了地府,也可千万别娶那女子啊。” 毛茸茸一个箭步走过去,将他拎起来,丢在一旁:“骗了我们东家的人自然该死,你若不说实话,便是与他同一个下场!” 那老诸却是个犟脾气的:“老方死了,我也不会独活!你们想叫我说真话,下辈子罢!”说着竟是奋力挣扎着,要撞向那碗口粗的柱子。 却听苏云落自言道:“这兄弟情深的,倒叫人感动不已。这样罢,这位诸大侠,若是你与我说了真话,我便叫黑白无常将方大侠送回阳间,你看可好?” 老诸闻言,竟是停止了挣扎,看向苏云落,有些疑惑:“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第271章 天将破晓。又将是一个无眠之夜。 顾闻白的脚步很快,转眼便看到落脚的客栈近在咫尺。 忽而,右眼皮无端地跳了跳。 顾闻白伸手,按住眼皮,停了脚步。 暗巷的深处,有人在轻轻击掌:“顾侍郎。” 可真是……当初便不该去黄家的冰窖中察看那劳什子卫碧娥的尸体。在灵石镇与落儿举案齐眉,相伴相守的日子不好吗?忙的时候一起授课,闲的时候一起到农庄上看云起云散。可如今,这时时刻刻都会死人的日子真是够了。 顾闻白眼皮上的手,移到太阳穴上按着。 他倚在墙壁上,看着那人不紧不慢地朝他靠近。 那人的面容缓缓从黑暗中露出来,竟是姜弘身边的林统领。顾闻白却是懒得与他说话,眼皮只轻轻一阖,转头便要走。 林统领赶紧哎了一声:“顾侍郎,且留步。咱们主子……没来。” 顾侍郎如今也是官身了,算算,他们二人总算有了共同的话题。 顾闻白扭着头,看着林统领。似是若是话不投机便要走。不对,他本来就要走。 林统领咳了一声:“顾侍郎,你今儿用了钦差的令牌……主子说了,只有顾侍郎用了令牌的时候,我才能出面与顾侍郎见面。”言下之意,便是顾闻白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姜弘所授的官职。是以他们理直气壮地现身了。 顾闻白挑挑眉:“天下居里,哪个是你们的奸细?” 林统领又咳了一声:“这秋风刮得有些猛啊。”却是正了脸色,“顾侍郎,你也看到了,便是在这洛阳府里,有些人十分的嚣张,人命于他们,不过是蝼蚁。官家如今初登大宝,却是处处受限制,十分的需要你与李侍郎的相助……”说白了,便是培养自己的势力。唉,旁的人听到当今天子这般的低声下气相求,说不定是多么的欢喜,可眼前这人,与那李遥,却是压根不在乎。大约是这般,官家才对他们如此的纵容。甚至还不惜派他前来洛阳府接应。毕竟这样的人,若是以后功成,定然会痛痛快快地身退。官家绝无后顾之忧。虽说兔死狗烹,但要杀狗,也得有理由是不? 顾闻白打断他:“你是指顾长鸣杀人吗?” 顾长鸣……是个例外。 林统领又咳了一声:“这……” “林统领,汴京城中,有间药铺做的秋梨膏甚好,吃了专门止渴润肺的。林统领回去之后,不妨去买。”顾闻白语气凉凉。顿了一下又道,“林统领可是说完了?我还赶着回去。” 林统领却是笑了:“有劳顾侍郎记挂我的身体。不过,此时顾侍郎还不能走。官家说了,顾侍郎启用钦差的身份,便是接手调查近来洛阳府城里接连不断的凶杀案。官家特地有令,命我务必相助顾侍郎。” 可真是麻烦。顾闻白冷着脸听完,抬脚便走。才走了两步,就听后头有人与林统领道:“禀统领,洛阳府城再发凶杀案。校尉欧阳烺,方才死在了军营中。” 林统领不慌不忙,抬眼看了一眼顾闻白。顾闻白的脚步不紧不慢。 “欧阳烺死前,都去了哪里?” “禀统领,此人死前,曾从前面这间客栈出去。据士兵称,欧阳烺在盘查疑犯时,曾受到客栈中听雨楼客人的刺杀。” 林统领眯了眼。很好,顾闻白停下了脚步。 听雨楼,便是他们所住的地方。也就是说,在他从客栈出去之后,那名叫做欧阳烺的什么校尉,进了听雨楼。如今这进过听雨楼的欧阳烺,死了。 果然,顾太太是顾侍郎的软肋。 顾闻白转过头来,目光冷冷:“你们竟是眼睁睁地看着旁的人污蔑我无辜又无助的太太?” 面对顾闻白的诘问,林统领一时语塞。若是顾太太无辜又无助,那他的太太岂不是不染尘埃的小白兔?果然在有情人的眼中,对方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这……顾太太并没有受到伤害……我调查过,这欧阳烺乃是青阳县知县欧阳亨的胞弟,想来也没什么本事的。”无辜又无助的顾太太一箭把欧阳亨给射杀了,还雕成了菊花。欧阳烺替他大哥报仇雪恨,乃是人之常情嘛。不过这些话,林统领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顾闻白不耐地道:“没有受到伤害并不代表我太太没有受到惊吓。你可是还有屁要放?没有我便要先回去安抚我的太太了。” 顾侍郎定然是心中牵挂着自家太太才这般粗俗!林统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高了声音:“顾钦差!官家命我们一干人等听令与顾钦差,奉命调查洛阳府城连环凶杀案,你们可是明了?” 从角角落落的地方传来气势十足的声音:“禀林统领,属下遵命!” 顾闻白:“……”这林统领的脑子,怕不是有毛病罢? 这气势十足的声音,却是惊动了把守客栈大门的士兵们。 林统领轻轻击掌,顿时从角角落落的地方奔数十人来。这些人身轻如燕,不过一瞬,便聚集在一起,齐齐朝顾闻白行礼:“属下见过顾钦差!”声音洪亮,气势磅礴,竟是吓坏了旁边路过的拉着一辆马车的马儿。 顾闻白:“……”这么大的阵仗,怕是坏人闻得风声,都躲起来了罢?他却是明白,当他掏出令牌威胁史大牛的那一刻起,定然要接受姜弘的条件了。 其实,他倒是想看看,那些在汴京城中勾心斗角的人,到底想玩什么花样?喻雄昌、顾长鸣,以及初初成为帝王的姜弘…… 事情越发乱得像一团麻了。 他身后有了这数十侍卫,那看守大门的士兵一声不敢吭,便迅速地将客栈的大门打开。临进去前,顾闻白随便吩咐了一个人:“那叫什么欧阳烺的,是怎么死的,你且去调查一番。” 不得不说,帝王的侍卫便是干脆利落:“喏!”紧接着,三道身影便飞速地走了。 他再道:“既然要调查案件,那便将近来洛阳府城发生的凶杀案的有关文书,通通拿来。” “喏!”又有几道身影飞身而去。 他脚步再一顿,负手站着。 身后黑乎乎的影子恭敬地垂着头,鸦雀无声。 很好。 顾闻白再度道:“一晚没睡了,查案脑子怕是不灵活,你们便守在楼下,相约黄昏后。” 众人不由自主地看向林统领。林统领赶紧点点头。其实洛阳府离汴京并不远了,只要他们将顾闻白看好了,总有一日他会进京的。这不,他如今接下调查凶杀案的案子,这一切不都在圣上的计划中? 众人赶紧道:“喏。” 顾闻白挑了挑眉,背着手,没再理他们,缓缓进了客栈。 他们住的楼下,一群士兵面面相觑。忽而见顾闻白进来,后头还跟着一群目露精光的大汉,当下十分有眼色地四下散了。那方大侠一进去便被打得落花流水,他们可不想步方大侠的后尘。 刺啦一声,一盆掺了冰的冷水泼在方大侠的脸上,方才被毛瑟瑟宣布死亡的方大侠猛然睁开眼睛,傻愣愣地看着众人。 老诸才幡然醒悟,他被苏云落给耍了。可又如何,那是他心甘情愿的。他的的确确,希望老方还活着。毕竟二人相依为命这么些年,早就胜过了一般的亲人。 老诸舔了舔嘴唇,正要娓娓道来,却听得珠帘被卷起,一道青影从外头冲了进来,对着苏云落上上下下地审视着:“落儿,你没事罢?我听说,有个叫欧阳烺的闯了进来……” 是一个男人,满脸的焦虑。 苏云落朝顾闻白一笑:“我无事。你可是渴了,让咏春给你端碗茶来。” 顾闻白见她无恙,除了面上有一丝倦意外,并没有外伤与惊吓的神情,才放下心来,宽慰道:“那欧阳烺已死了,倒是便宜他了。”不然让他像他的胞兄一样,死后也雕成菊花。 欧阳烺死了!?明明方才还好好的…… 若说老诸方才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却是觉得一股恶寒从脑后散开来。这一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恶寒过后,却是老老实实了。 纵然途中,老方给他使了好几回眼神,老诸还是一五一十、毫无遗漏地将当年何家省亲队伍遇害的真相给一一道来。 原来,他们受了面具男的支使,在何家省亲队伍进入江南府时,便即刻进行阻杀。旁的人无所谓,何老太却是一定要死的。 二人与另外的彼此不省得对方的姓名一行人,一同先行前往江南府。 临行前,他们先与一个自称为怪毒物的男子碰面了。那怪毒物擅用毒,能使他们这次的任务事半功倍。 原来为了万无一失,面具男不仅花了五千两请了他们,还同样花了两千两请了怪毒物。 三人有些奇怪,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这般的兴师动众,十分值钱。 后来听得面具男说,不过是一个老妇人,他们顿时嗤笑不已,同时也放下心来。 一场阻杀计划在极轻松的状态下展开了。 按照他们的计划,怪毒物用毒,先将何老太与她的小孙女给毒晕了,他们再借机上前砍杀何老太。 可当计划实施时,何家的小孙女倒是给毒晕了。但何老太却十分的警惕,并没有中毒。并且,何家的侍卫,武艺竟然不一般。他们不仅护着何家小孙女逃跑了,还伤了另外同行的杀手。便是老诸,也受了重伤。 便是死,他们的名誉也不能受到影响。 老方一咬牙,拼了全力,到底是将何老太给砍死了。 虽然赚了五千两白银,可治疗老诸,却是用了大部分的银钱。也从那时起,老诸的武艺大打折扣,勉强只能混口饭吃。 还有那怪毒物,也被何家的侍卫所伤,落下了咳血的毛病。 何悠然听着老诸说着,当年的噩梦如历历在目,她不禁愤怒道:“为什么,你们这是为了什么?我与祖母,不过是手无寸铁的妇孺!你们竟是舍得下这般的狠手!”她声音嘶哑,质问着老方与老诸。亏那姓方的还自称大侠,他哪里担得起一个“侠”字?! 老诸眼皮微敛,不敢看何悠然,只喃喃道:“怪也只能怪,你们生在权贵之家。既享受了荣华富贵,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何悠然双目眦着:“我的祖母,从微时便苦苦守着,便是享受了荣华富贵,那也是她一点一滴熬来的,你们这些畜生,又怎能体会?!”她的祖父虽然后来像变了性子,但当初寒窗苦读,贫寒度日,便成为人上人,也是他应得的! 老方神情一直萎顿着,闻言却是忿忿地看了何悠然一眼:“你怎地省得你那祖母是无辜之身?后来我悄悄着人打听过,你那祖母,似是掌握了什么秘密,才被人灭口的。” 权贵之家,哪有什么人是清白的?他老方,第一个不信。 “到底是什么秘密才让你们兴师动众,不惜千里迢迢,到江南府杀害她老人家?”李遥安抚着何悠然,沉声问道。 老方却是仰天一望:“这个我是真的没打听出来。好似这个秘密,有不少权贵捂得严严实实。” 他说的是真话。另外的真话便是他们也因此借着这件事,成了洛阳府衙里挂名吃空饷的大侠。 苏云落看着他须臾,朝毛瑟瑟点点头。 毛瑟瑟领命,走近面具人,一脚踹向面具人的尸体。 面具人呻吟了一声,手脚动弹了一下,才缓缓坐起来,茫然四顾。 好呀!这面具人竟然也是被诈死!老方与老诸一般,背后缓缓升起一股寒颤来。是他们脱离江湖太久了吗?怎么弄不清这些套路了? 苏云落与那面具人道:“方才你的两位故人已经将当年何家省亲队伍遇害的真相说出来,你自不必说了。还有,你明显说服不了这位方大侠,是以你并不配做我们进京的引路人。” 面具人越发的茫然了。 老方却是啐道:“什么引路人,我看他便是要将你们诓进他的圈套中。这汴京城虽繁华,却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遍地都是,哪个人进不得?这位太太若是愿意,我老方,愿意做太太的侍卫,时时刻刻保护太太。” 面具人闻言,呸了一声:“就你还做太太的侍卫,我看你是色胆包天……”他话没说完,就觉着有一道似刀子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不由得收了话头,讪讪道:“顾侍郎……” 顾侍郎?老方看向顾闻白,见他俊秀挺拔,浑身尽是清贵的气质,好似,好似记忆深处的那个人…… 他不由得脱口而出:“都是做官的,你可认得那顾太傅?” 第272章 眼前这人,像顾太傅。像,太像了。假若他没有眼花,定然觉得,那便是顾太傅。可,那顾太傅的年纪与他都一般大了,不会还这般年轻。但眼前这人浑身清冷的气息以及八九分相似的面容,定然与顾长鸣有关系。 顾闻白敛了眼皮,淡淡道:“若你说的是顾长鸣,那我的确认得他。” 老方仔细地瞧了瞧顾闻白,猜道:“他是你的父亲?”太像了,若不是兄弟,便是父子。但老方是见过顾长鸣的胞弟顾长生的,顾长生长得与顾长鸣并不十分的相像。 李遥与苏云落的一颗心,却是再度紧绷了起来。这方大侠竟是认得顾长鸣,难不成顾长鸣在何家遇刺案中真的摘不了关系?虽与顾闻白无关,但却是怕何悠然心中有疙瘩。 顾闻白淡淡应了:“正是。” 其实他的一颗心也紧紧绷着。倘若顾长鸣果真是何家遇刺案的凶手,他倒是无颜见何悠然。却是不为什么,只为了愧疚。 老方却是忿忿道:“你父亲身边的随从,身手不错啊,竟能将我和老诸打成重伤。” 空气中紧绷着的气息便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又是折腾了一晚,众人已然十分的疲倦。 顾闻白便作主,先将老方他们看守着,歇息半日再说。 他与苏云落回到睡房,咏春咏梅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苏云落一晚未睡,精神头却是极好。她坐在玫瑰椅上,看着顾闻白拧帕子。柳眉却是挑了挑:“可是见着李有悔了?” “见着了,还有那善心教的魔女。那二人肚中,不省得又憋了什么坏水,竟是叫我走了。”他便拧着帕子,边道。 苏云落小小的打了个哈欠,一双美目睨着他:“你还希望那魔女留着你过夜吗?” 顾闻白忙发誓:“天地可鉴,我这辈子再也不愿意见到那魔女。” 苏云落原就是那种若是信任一个人,便全心全意地信任着的。是以她并没有就着这话题多说下去。 顾闻白净了手脸,才觉得满脸干巴巴的似是要起皮,这洛阳府的秋风可真真是厉害。他想了想,却是笑嘻嘻地看着苏云落:“落儿,可还有润肤膏?借为夫一用可好?” 苏云落细细地看他的脸,看起来果真有些与平时不同,便道:“润肤膏在妆匣里的青瓷宽口小瓶中。” 顾闻白取了润肤膏,却是赖到她身边去:“落儿,替为夫涂抹可好?”平时一脸正经的脸此时漾着一丝不乖的表情。 苏云落刮了一点润肤膏在手上,替他细细涂着。 顾闻白微微闭着眼,任苏云落在自己的脸上涂涂抹抹。苏云落的手指冰冷,细细地抹着的时候,温暖的气息似羽毛般吹拂在他的脸上。 顾闻白轻轻叹了一声:“我在云溪间里,见到了我父亲。” 他的眉峰却是不省得什么时候轻轻地蹙了起来,苏云落嗯了一声,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按压在他的眉峰上,一下又一下,轻轻安抚着他的情绪。 她缓缓道:“总在旁人的嘴里说起你的父亲,可在你心中,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顾闻白的唇边便缓缓扬起一丝嘲讽:“他,不配做父亲。” 无论他是名满汴京的才子也好,或是什么太子太傅也好,那不曾做过一个父亲该做的事。 苏云落没有言语。虽然顾长鸣名义上是她的公爹,但像是十分遥远的事。或许,这辈子都不会见面。她没有资格评判他。她,只怜惜自己的丈夫,在那般的环境下长大,还能长成这么一棵正直的竹子。坚韧,而又心怀怜悯。 或许她在听说他为莘莘学子奔波筹钱的时候,一颗心,便悄悄地偏向了他。不然,按照她的性子,哪会有那么多的后来。偏生这家伙,还误以为她是因着卫苍写的那本白话文才接纳的他。 润肤膏抹完了。苏云落的动作停了下来。顾闻白将脑袋埋在她怀中,闷闷地:“对不起,竟将你拉入这一场未知的冒险中。” 苏云落自是省得不是他的本意。 顾闻白喃喃道:“待事情了结,我们便隐归在灵石镇里,再也不出来了。” 这一路的凶险,如今虽然尚且能应付,可后面呢?有太多的未知了。 苏云落听着他闷闷的声音,安抚他:“或许这一场冒险当作是人生的历练,便觉得轻松许多。”祖母以前,便是这般与她说的。人生既然不能一直一帆风顺,那便坦然地接受它,面对它。到老老垂矣、动弹不得的时候,回忆也没有那么的苍白。 顾闻白闻言,倒是抒解了不少。他的落儿,果真与旁人不同。也只有他,才能窥见落儿的美好……不对,还有那劳什子的卫苍……不行,他得变得更强大,将落儿牢牢地保护起来,叫人抢不去。 苏云落哪里省得他肚子中的弯弯道道,她抚着他的头发,许是路途匆匆,秋风太凌厉,他的发髻上粘了一片小小的落叶。她弄了半响,落叶却是脆弱得碎成了碎片,粘在发髻里很难弄出来。她干脆取下他的发冠,打散了头发,拿了一把篦子,细细地给他通起发来。 顾闻白却是调皮,脑袋直朝她怀里钻,修长有力的双手揽着她,声音沉沉:“娘子快别弄了,快歇着罢。” 苏云落脸一红,低声斥他:“别胡闹,外头全是人呢。” 顾闻白悄声道:“他们全都睡着了。” 话音才落,就听得屋顶上毛茸茸与毛瑟瑟在说话。 苏云落双颊顿时红得像天边的晚霞,却是恼羞成怒,狠狠地给了顾闻白一个爆栗。 顾闻白:“……”谁能想到屋顶上还有人在修葺屋顶? 毛瑟瑟与毛茸茸负责上屋顶修葺房顶,却是笨手笨脚地弄了半响,直到一轮红日跃出天边时,才堪堪将周边的瓦给揭下来。他们虽是护镖的好手,但不一定是好工匠。 幸得李遥与何悠然已经睡了半宿,倒是不困。便让毛瑟瑟二人下来,唤了掌柜的来,差跑堂小二去请工匠来修葺。 毛瑟瑟与毛茸茸这才松了一口气,顾自寻了个地方,假寐起来。虽然他们还精神,但东家吩咐了,该休憩时便休憩,以免总不得空的要招呼敌人。 孙南枝早就麻溜的寻了一棵大树歇着了,便是东家,也被顾大爷给硬拎着到床榻上去了。 苏云落:“……到底谁拎的谁?” 精神奕奕的李遥与何悠然在栏杆上吃着茶,看着廊下挨挨挤挤的站了好些男人。听说,那是顾侍郎的护卫。 其中有个熟面孔,叫做林统领的,笑意盈盈的朝李遥打了招呼。 李遥招招手,让林统领上来。 林统领笑眯眯的,招了两个人,跟着他一起上去。 那两人手中却是捧着好些卷宗。 林统领一行人上得楼,笑眯眯道:“李侍郎。”他的余光却是在看到何悠然后,略略有些波澜,却又止住了。何阁老的小孙女,终究是进京来了。唉,只可惜何阁老早就卧榻在床,一病不起了。这何悠然若是赶回家去,估计还能见上最后一面。想起何阁老后面的荒唐事,晚节不保,林统领都替他臊得慌。报应啊,都是报应。 他眼神里的波澜,自然没能逃过李遥的眼睛。何悠然见得他上来,虽然仍坦荡荡地坐着,却是不能盯着林统领看的。 李遥眼神微敛,看向后面二人手上的卷宗:“这是什么?” 林统领笑道:“顾钦差吩咐了,将连日来洛阳府发生的凶杀案的卷宗通通取过来。这不,截止到前一个时辰,洛阳府城近日,共发生了七起凶杀案。” 顾闻白揽下的活儿? 李遥道:“既是顾钦差吩咐的,那便交与他。” 林统领也不强求,嘱咐二人且在这里候着,待顾闻白一醒来,便将卷宗交给他。 他倒是又悄无声息地退下了。其实顾闻白一晚上都在忙活,他也没闲着。到底是年纪大了,熬了一夜便倦了,得赶紧寻个地方眯着去。想当初,他竟是连续几日几夜不睡,也精神奕奕呢。 秋日的艳阳高照,方死了人的戏台子来了两个打扫的妇人,拿着细长条的扫帚在默默地打扫着。这戏台子是泥土夯成的,唱戏的时候便铺上一层红毯,没唱戏的时候便将红毯揭了。昨晚那虞姬拔剑自刎的地儿,许是被血迹洇湿了,那两个妇人卷起毯子的时候,尤其的小心翼翼。 李遥替何悠然剥着栗子,何悠然则看向戏台子上打扫的妇人。 却见卷起红毯的妇人竟是一惊,吓得跌坐在地上。 其中一个颤颤地指着一处:“死,死……死人啦!”顿了一下,声音越发的大,“又死人啦!” 李遥剥着栗子的手猛然停住。这人死得,也太蹊跷了罢。是不是他们所到之处,都会有死人?李遥开始头疼起来。 见旁侧站着的两个人却是闻若惘闻,当即斥道:“死人了,你们还不去查看?” 那二人却道:“禀李侍郎,官家嘱咐了,我们只能听从钦差的调遣。” 这是要逼他接受钦差的身份。 呵,姜弘倒是玩得一手好牌。 戏台子上,两个妇人惊惧的叫声引来客栈里的其他人,有杂役上前查看,赶紧着人取了铁锹来挖,却是从戏台子里挖出了一副白骨来。 艳阳高照,映着那副白骨,虽是不惧,却是让人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股寒意。 何悠然手上抓着栗子,凝视着。她忽而转过头来,与李遥道:“昨儿晚上,虞姬拔剑自刎前,她在那个地方不停地跳着舞,像是,像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一般。”她记得,当时她与苏云落正在说话,英气勃勃的虞姬在跳舞,似是用生命在跳一般。当时她还心道,这虞姬竟是不一般,光是跳舞流露出来的悲伤,便让人泪流不已。祖母上了年纪之后便爱看戏,她养在祖母膝下,自是看过很多戏。可以前看的虞姬跳的舞,竟没有昨晚的虞姬跳得那般如痴如醉,仿若虞姬对项羽那般痴情的爱恋。 她当时在心中还夸赞呢,可谁料虞姬竟然真的为了项羽而拔剑自刎了。 如今又在她自刎的地方发现一副白骨…… 何悠然看向李遥,眼神渴望。她很想知晓虞姬自刎的真相。李小四,你行的! 她本就是他的心头肉,掌上珠,如今一双美目如此渴望地望着自己,差些叫他受不了。横竖也要冒着钦差的生命危险进京,不妨将身份坐实了。李遥咳了一声,与那两个暗卫道:“你们……叫人去查看一下。” 两个暗卫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人俯身,朝下头打了个唿哨。 但见从廊下蹦出几个人来,恭恭敬敬道:“谨遵李钦差令。” 李遥无力地摆摆手:“去罢。” 那几人倒也迅速,疾步穿出院子,往那戏台子而去。 方才有杂役已经报了掌柜的,掌柜的又抹着一头的汗过来。虞姬当众自刎的事昨晚塞了不少银钱,好不容易才摆平,怎地又有死人了?他匆匆赶来一看,瞧见是一副白骨,竟是不想报官。横竖都成了白骨,谁还知晓死的是什么人啊。 正侥幸着,欲吩咐杂役们不要四处乱说,却见几个人气势威严地匆匆过来,令牌一亮:“钦差办案。” 钦差,钦差,怎地还来了钦差?掌柜的闻言,竟是晕了过去。 那厢李遥从卷宗里翻出虞姬的案子,细细看着。 一晚的工夫,倒是没查出什么来。只不过写着虞姬年二十五,擅舞,原来并不是戏班子的人,五年前因饥寒交迫晕倒在街边,被班主拾得,才进了戏班子。后来因跳舞得好,唱得也不错,班主便让她唱虞姬这一角色。这几年来唱得倒是越发的精妙,舞也跳得如痴如醉,常常让观众叫好。那项羽的剑,一直都是木头的,不知怎地,昨晚竟变成了真的。 昨晚欧阳烺的人忙活了半晚,一个疑犯都没抓到。 据目击者的口供,那虞姬大约是真的自刎。当时看着她跳得那般如痴如醉,仿若真的虞姬,要随了项羽而去。 这年头,沉浸在戏中,走火入魔的人也不少,是以人们倒是纷纷赞同虞姬是已然入魔的观点。 李遥蹙眉。 这案子,也太难查了罢。 方才到戏台子那头去的暗卫押了掌柜的过来:“禀李钦差,疑犯带到。” 掌柜的扑通一声跪下来,也不管他看不看得到李遥,大呼:“李钦差,草民冤枉啊!” 第273章 李遥这些年,叫他查账、盘帐,以及何时该生产何物,倒是清清楚楚。可查案……他真的是不懂。当年虽然也是京城里的第一纨绔李小四,但的的确确是只精通吃喝玩乐的。再说了,他爹便是做官,也不懂得查案啊。 旁侧的何悠然仍旧满眼期盼地看着他。 罢了,豁出去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再说了,不是还有顾闻白那家伙吗? 姜弘那家伙,还真是害人不浅。 他硬着头皮,差人将那一言不合便下跪的掌柜带上楼来。 掌柜是万万没想到,自家客栈里还住着钦差呐。他战战兢兢地上得楼来,没瞧清李遥,又扑通一声跪下去了,将头撞得怦怦的响:“李钦差,草民冤枉啊!” 虽然自小家中仆从也多,但还没有像掌柜这般动不动便下跪的,李遥差些怕折了自己的寿命。 不过,到底是李小四,以及做过大管事的。该有的气势他都有,没有的也会装。 李遥迅速回想了一下大概的流程,有了大约的概念后才沉了沉嗓音,问掌柜:“你姓甚名谁,在客栈中是何职位?做了许久?那戏台子,最近一次夯土是什么时候?你且不必害怕,只需一一道来便可。” 掌柜仍旧伏在地上,闻言哆哆嗦嗦地道:“禀钦差。草民蔽姓王,因在家中行二,是以家中父母起名二郎。草民,草民不才,在这客栈里担任掌柜一职,做了也有三四年的光景了。这戏台子……很是结实,在草民来了之后,从来不曾再夯过。” 他虽然还哆嗦,但回答得却是十分的有条理。 “每日戏台子都有唱戏的吗?戏班子,可是你们客栈的?” 王二郎答道:“除了年关及一些节日,每个月逢九休沐,几乎都在唱戏。戏班子,虽不是我们客栈的,却是与我们东家签了长期契约文书。我们东家,很喜欢听戏。” 李遥再问:“客栈出了人命,你们东家在何处?” 王二郎顿了一下,终于偷偷抬头看了李遥一眼。 李遥温润如玉的脸上,忽而多了一抹凛色。 王二郎咽了一下口水:“禀李钦差,我们东家,家在汴京,每月才来两次洛阳府。” 家在汴京,每月才来两次洛阳府,却在洛阳府的客栈里养了一班戏班子。李遥挑挑眉,有意思。 “你们东家,叫甚名字?” 王二郎又顿了一下,犹犹豫豫看了一眼李遥。这回李遥脸上,却是满脸的凛色了。 王二郎一咬牙,道:“我们东家,乃是天下居的东家。”说起天下居来,旁人莫不是肃然起敬的。便是官差,也要给天下居几分面子。他报出东家的名头来,自然是希望这位李钦差也给东家几分薄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死的又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一个是女戏子,另一个……呃,一副无人问津的白骨。 天下居的东家?这事儿越发的有趣了。身为纨绔子弟,李遥自然是去过天下居的。天下居甚都好,价钱也十分的可观。若说天下居的东家极为有钱,这点却是无人反驳的。若说天下居的东家从来没有露出过真面目,也是无人反驳的。有钱人都怕露财,李遥也懂。譬如他的东家,从来不说自己家财万贯。 李遥却是渐渐上道了。向来有凶杀案,自然得有仵作检验尸体。 他睨了一眼旁边恭敬垂首的暗卫:“速速去请仵作前来验尸。” 王二郎却是诧异:“一副白骨怎么还可以验尸?” 李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仵作自有仵作的法子。对了,你们东家,什么时候来洛阳府?” 王二郎摇摇头:“东家前几天才来过,他说,汴京中有要紧事要处理,是以这两个月不来了。” “哦。”李遥认真地听着,问王二郎,“你们东家家住何处?待我们到了汴京城,再将他传来问话。” 王二郎仍旧摇摇头:“草民不省得。”到了汴京城,东家手眼通天,难道还摆脱不掉一个钦差?他可是听说,莫说是满朝文武官员,便是高高在上的那位,对东家,也是有几分客气的。毕竟这几年的军需粮草,东家可是出了不少。 李遥却没再问下去,但也没叫王二郎起来。 有人断断续续地搬来了好些东西。其中便有虞姬以前唱戏时使用的木剑,以及她自刎时的真剑,还有虞姬的一些遗物。戏班的人倒差人去传唤了,一时还没到。 王二郎一直跪着,腿都酸麻了。他是自动跪的,李遥没叫他起来,他也不敢起。见有人将这些东西搬了来,他倒是敛着眼皮,偷偷地看着。 虞姬的遗物很简单,不过是几件浆洗得发白的衣衫与一个妆匣。妆匣打开,是极为廉价的胭脂水粉,和几枝包金的钗子,都是些不值钱的。 李遥来来回回看着那几枝包金的钗子,几欲要在上头看出花来。这包金的钗子,虽然廉价,但看得出虞姬是十分爱惜的,上头一点磕碰也无,还被摩挲得有了些包浆。他拿起一支,细细地端详着。但凡有名的店铺做的钗子,都有印记,可这几枝钗,却遍寻不着,做工也略粗糙,像是自己打造的。 那王二郎一直偷偷窥着李遥,见李遥一直看着那包金的钗子,当下心中便有了计较。他轻轻地挪动着酸痛的膝盖,见无人注意到他,便低声道:“李钦差若是喜欢……草民家中自是有更好的……”东家嘱咐过,无论是什么事,跟官府打交道,只要是与他们客栈无关的,但一时又摆脱不了的,能用钱解决得了的,便大胆的用钱。其实方才他上来时,早就偷偷看见了,这李钦差身边的女子,容貌可不俗。在这世上,越是容貌不俗的女子,越是要金尊玉贵的养着。假若李钦差家底不丰厚的话,怕是要为了这女子,暗地里敛不少的钱财,才能供这女子挥霍呢。 他的声音放得极轻,用着只有李遥能听到的声音说着。 李遥果然瞄了他一眼。 只是,神色倒没像他预期的那般欣喜,而是越发的有了凛意。 李遥缓缓展开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贿赂朝廷命官,王二郎,你胆子不小啊。” 他的声音却是不低,附近站着的人都能听得到。 王二郎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难不成这位李钦差竟是不爱钱的? 何悠然在一旁听着,却是兴奋不已,笑道:“以前总听说贿赂朝廷官员,如今倒是亲眼见了一回。李钦差,想不到第一日才……咳,竟然便有人贿赂你了。李钦差,你可不能为了区区银钱便折腰啊。” 她的声音虽柔和,听在王二郎耳中,可又变了味。他的笑容越发的难看了。这女子,容貌不俗,说的话怪难听。难不成大把的钱花起来不舒心吗? 李遥方才的凛色便不见了,朝何悠然温柔一笑:“咱们家不缺钱,是以为夫没有那么轻易折腰的。” 王二郎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了。这听起来,合着这李钦差家世不错。听说有些家世不错的权贵子弟做起官来,最是难缠。 李遥睨他一眼,淡淡道:“起来罢。等下戏班的人到了,你且在后面听着,不得插话。” 王二郎只得称是。 何悠然悄声在李遥耳边道:“要不要我回避一下?以免影响你发挥。” 李遥也悄声道:“为夫这初当官,可还有几分味道?” 何悠然点头:“味儿挺重的。”李遥终究是簪缨世族出来的人,耳濡目染,虽是临时抱佛脚,却真的有那么几分味道。 李遥,喜欢做官吗?以前在何家时,她是何家年纪最小的姑娘,被哥哥们宠着,不用念书,也不用勤练女红,但哥哥们却是一直暗暗地比较着,只因祖父说过,只有念书最优秀的子弟,他才会荐举做官。男人的心中,总是藏着一个做官的梦罢。毕竟指点江山,纵横天下,为民请命,才是男人们永恒的追求。可她长于何家,自是省得,做起官来并没有那么的容易。伴君如伴虎自是不必说了,有好几次,她听到祖父在骂父亲,说父亲竟是那般的懦弱,叫人参了也不懂得回击。 祖父性子强硬,父亲不像他,做人比较圆滑,便是别人欺了他,也笑眯眯的。他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可祖母遇害的仇,他没报…… 也不省得,哥哥们后来,谁做了官……可有人,为祖母报仇雪恨…… 越是接近汴京,她的心思,越发的沉重。她既渴望知晓真相,但又惧怕真相。李遥曾说,要派人回京打探打探,她却是拒绝了。她曾胆大妄为过,可如今,她却是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打击。她表面的坚强无谓,是她最后的伪装。 她心思恍惚,却是听得李遥悄声在她耳边道:“为夫自是不喜欢做官的,为夫喜欢陪然然侍花弄草,不喜欢那些勾心斗角的。” 她嗯了一声,望着她的夫君,在秋日艳艳的阳光中,露出一个满是信任的笑容来。 她本就容颜出色,如今莞尔一笑,美目流转着秋色,更是勾人魂魄。李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然然,别担心,从此以后,你不再是一个人了。”自从进了洛阳府,她便有些寝食难安,他怎地看不出来。若说近乡怯情,他的然然,才是最害怕面对不堪真相的那个。可她还是毅然决然地回来了。 李小四果然是懂她的。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戏班的人来的时候,一个个却是精神不济、满脸惶惶不安的样子。毕竟昨晚虞姬在台上自刎,受了惊吓,又被官兵盘问了半晚,精神不安宁亦是人之常情。 李遥倒是没再摆官威,而是又恢复他温润如玉的模样,嘴角含笑,细细地打量着戏班子的人。 戏班班主姓卢,名卢大旺,是有些年纪、双鬓发白的男子。他的精神还算尚可,一双大眼略含了些悲切,回忆起拾得虞姬那日:“她那时候很瘦,天极冷,她只穿一件单衣蹲在街边。草民怜她,便买了两个馒头与她吃,她却哀求草民,只要给她一碗饭吃,她干什么都可以。戏班的生意尚可,多一个人吃饭也负担得起,草民便将她带回戏班里。后来她吃饱了饭,收拾收拾,倒也长得清秀。再过了几日,一直唱虞姬的姑娘扭伤了脚,不能上台。她便主动寻草民,说她会跳舞,也会唱虞姬。草民便让她试了,竟是比原来唱虞姬的姑娘要唱得好。” 李遥打断他:“虞姬的本名叫什么?” 卢大旺却是一怔,略有些尴尬:“之前没问,后来她唱虞姬唱得好,大伙便都叫她虞姬了。这在戏班里,如此称呼倒是常见的。” 李遥也听说过。他略略点头:“虞姬平日里可曾与人结怨?” 卢大旺摇头:“她素来谦让,与人为善,甚少与人有怨。” 李遥看着卢大旺,忽而问他:“你与天下居的东家,甚是相熟?” 卢大旺却是面露茫然:“天下居的东家?那可是贵人哪?草民哪里识得那般的贵人?” 不等李遥质问,王二郎抹了一把汗,颤声道:“禀李钦差,咱们东家很少对外人说出他的真实身份,卢大旺不省得,也是情理之中。” 卢大旺恍然,道:“王掌柜说的,可是客栈的东家?他倒是很喜欢听戏,还与我们戏班子签了长期的契约文书,让我们在客栈里唱戏,不用四处颠簸。” 李遥举起虞姬的一支钗,细细打量着,问卢大旺:“客栈的东家,长得可好看?” 卢大旺竟有些窘迫:“这……勿以相貌论他人……” 那便是长得丑了。李遥笑了。原来天下居的东家不喜欢在人前露面的原因竟然是长得丑。 王二郎却讶然道:“我们东家,长得俊秀不凡,最是风流倜傥。”他瞧了一眼李遥,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是比起李钦差来,也不遑多让呢。” 有趣了。竟然还有两个相貌不一样的东家。 不用李遥多说,卢大旺与王二郎也意识到了。 王二郎却是一拍大腿:“我们东家身边倒是有一管事长得不甚好看,说不定便是他替东家签下的戏班子。” 这也有可能。事务繁忙的东家,身边有很多管事亦是正常。 卢大旺赶紧附和:“想来便是那位管事了。” 此时,有人过来报:“仵作来了。” 第274章 李遥审掌柜王二郎的时候,屋中的二人早就醒了。其实拢共也没睡多久,纵然很困,身体很累,脑子却很清晰。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来来回回地在脑中倒腾着。 顾闻白支着耳朵,细细听着李遥审案。 苏云落披衣下榻,趿着鞋,自己取了热水,拧了帕子净了手脸。洗完脸,果然干干的燥。她自己也刮了一点润肤膏,细细地抹在脸上。 保养完毕,取出梳子将一头如瀑的青丝通好了,绾成髻,在上头斜斜地插了一支钗。 当听得有人来报仵作来时,她心中一动,想起许久以前模模糊糊的往事来。 她问顾闻白:“仵作,可算是官府中的人?” 顾闻白想了一下,道:“倒也不算,仵作这行当,与衙役一样,虽然替官府做事,可没有固定的俸禄,只每年从衙门里领取微薄的工钱。”其实他没说的是,仵作大多是贱籍,虽有一门技艺,可到底不受官府倚重。因没有固定的俸禄,又不是官府中人,是以很有一些仵作受到钱财或者恶人的威胁,便很容易在死因上作伪证。 苏云落脑子中模模糊糊的,似是想起什么,可却不记得了。 她转头,问顾闻白:“要出去看看吗?” 顾闻白赖在床上,舒展着四肢:“外头李钦差不是在办案吗?何需我露面。” 苏云落嗤了他一声,自己走出睡房,见咏春咏梅却是睡得正香,也不忍叫醒她们,便自己从煨着的炉子上取过铜壶,倒了热茶,又端了一碟子昨晚的点心进去问顾闻白:“可要填一填肚子?” 顾闻白一跃而起:“娘子亲自动手,为夫自是赏脸。” 横竖也睡不着,还不如起来与娘子一起卿卿我我。 二人吃着茶,用着点心,一起听着外头的动静。 暗卫此番叫过来的仵作叫吴三,一个瘦巴巴的老头,后头还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徒弟,背后背着一个工具箱。 吴三见是一具白骨,皱了皱眉头,与小徒弟说了些什么,那小徒弟在白骨前蹲下来,表情平平地检视着,半响后才干巴巴道:“师傅,这具尸骨应是成年男子,他的左小腿应是骨折过。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伤口。” 仵作验骨时,李遥一直看着王二郎与卢大旺脸上的表情。 当那吴三的小徒弟说出尸骨是男子,左小腿骨折时,二人的脸上并没有其他多余的表情。 看来,这二人是真的不知晓了。 李遥翻着虞姬的验尸记录,上头所签署的仵作的名字也是吴三。验尸记录上写得明明白白,虞姬的伤口的的确确符合自刎的特征。而且,她还用了狠劲,伤口割得还颇深。 难不成,这虞姬是将自己当成了真的虞姬,现实与戏里分不清,竟是真的为了项羽自刎了?可偏偏,她自刎的地方还有一具男子的尸骨。 难不成,这虞姬早就省得戏台下埋着一具男子的尸骨? 戏台藏尸或藏骨,动静都十分大,王二郎说自从他做了掌柜之后戏台便再也没有动过工,而客栈整日客来客往,戏班子也常在上头唱戏,假若他没有说谎的话,那这具尸骨,应是在王二郎做掌柜前,就埋好了。而假若王二郎说谎的话…… 李遥敛着的眼皮轻轻抬起,问王二郎:“你们的客栈,一开始的东家便是天下居的东家吗?” 王二郎摇摇头:“原来这客栈经营不善,后来才低价卖给我们东家。”却又是想起什么,神神秘秘道,“后来草民才听说原来这客栈闹鬼,可不,戏台子里便埋着一具尸骨,能不闹鬼吗?” 他一张脸肃着,分析得煞有其事的样子。 李遥将手上虞姬的钗子重重地拍在小几上,声音略有些大,将戏班子的人倒是唬了一跳。李遥的本意是吓唬王掌柜,好叫他胆颤一些。谁料戏班忽而有人哆嗦了一下,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钦差饶命啊,钦差饶命啊……” 卢大旺定睛一瞧,却见是与虞姬搭档唱项羽的男子,名唤阿城的。 阿城没有姓,却也是卢大旺自小买来,打算以后给他养老送终的。阿城长得高大威猛,面白无须,相貌堂堂。只是如今眼皮底下青黑得吓人。 暗卫将阿城拖上来,阿城双腿发软,脸色苍白,双目无神,高大的身躯瘫软成一团。卢大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你……” 阿城却只是翻来覆去地交待:“草民,草民……虞姬说,她喜欢用真的剑……木剑轻,真剑沉,如此舞起来才更有感觉……观众才更喜欢……是以草民便想法子,帮她从铁铺弄了一把剑。果然,虞姬跳得越发的生动了。但草民没想到,虞姬她,她竟然……” 他一直喃喃地说着,看来倒是与虞姬一副相熟的样子。 李遥开门见山:“你与虞姬,很要好?” 阿城犹豫了一下:“这,戏班里大家都很要好,都是穷苦人,都互相帮衬着……”却是迫不及待地撇清。 何悠然闻言,顿时对阿城不喜起来。 李遥又盘问了戏班里的其他人,竟是纷纷附和阿城的说法的。唱戏本是下等人才做的行当,戏班里的人的的确确都是穷苦人家的,逼不得已才做起这行当,自是抱团取暖,倒也无可厚非。戏班里的人对虞姬的评价大体是好助人,自己的赏钱留得不多,都分给大伙了。对于她的死,好些人还十分的唏嘘。毕竟虞姬唱戏唱得好,赏钱也多。 如此看来,虞姬倒像是真的走火入魔了,竟将自己当作真的虞姬,随那项羽而去。 李遥沉吟着,一时举棋不定。 他是没查过案,也没审过人,难不成,便如此了结了虞姬的案子? 可心中总隐隐觉着有那么一丝不对劲。 他沉吟着,在场的人也不敢吭声,四周竟是一时静悄悄的。 屋里头,顾闻白也坐直了身子,接过苏云落递过来的茶,呷了一口,也陷入了沉思。 带着些冷意的阳光从窗外爬进来,在地毯映出好看的印子。 不对,虞姬应是省得她所舞的位置是有尸骨的,她日日夜夜在尸骨上不停地跳舞,戏台子的土夯得那般结实,想来埋尸的人也将尸体埋得很深。虞姬身体轻盈,便是跳上十年也不能将尸骨给踩出来。 假若,虞姬特意将尸骨挖出来,在上头只松松地覆上一层土呢?再加上唱戏时又铺了一层红毯,她在尸骨上跳舞,只要踩踏得当,便能将尸骨给踩出来。 甚至,这具尸骨是虞姬特意搬过来的…… 但一具已经变成白骨的尸体,她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苏云落方才也凝神听着,此时见顾闻白陷入沉思,她道:“虞姬痴爱项羽,甚至不惜为了项羽拔剑自刎,这副尸骨,是不是与项羽有什么关系,或是表字里带着羽……若是按照这个思路去寻……” 她却是话没说完,脸色已经变了。 顾闻白的表字,可不就带着羽字?这桩案子,难不成是冲着顾闻白来的? 顾闻白表情凝重,他将空了的茶杯放在小几上,声音沉沉:“以前在汴京时,我曾识得一个人,他对于我,亦师亦友,他的左脚,曾摔伤过……我与他,却是不常见面,不过三五月才见上一回。后来我离京,心想与汴京断了所有的联系,是以不曾与他告别,也不曾与他通过信……他的身边,倒是有一位红颜知己……听说,她擅舞……” 他说着,腾然起身,连鞋子都来不及趿上,便光着脚踩在地毯上。 苏云落急忙阻止他:“三郎,鞋子。” 顾闻白低头一看,却是笑了,复又坐在榻上,两只脚光着。 苏云落给他取了一双罗袜来,罗袜上竟绣着好看的青竹。 顾闻白低头,将罗袜穿上,忽而抬头笑道:“落儿的女红,原来竟是这般好。” 见他无虞,还有心情说笑,苏云落略略放下心:“三郎……” 顾闻白却是道:“不管这是不是一场阴谋,倘若真的是他,我不会在这时冲动。”仇恨,要攒着,以后再一次性报复。 喻家……若要报仇便冲着他来,伤害他的朋友算什么。 想到此,他却是心头一紧,也不省得姐姐顾盼宁与姐夫可还安好。 他穿好鞋子,站起来,朝苏云落一笑:“落儿,可要与我去看一看那位情深意重的虞姬?” 苏云落挽上他的手臂:“情深意重的虞姬,值得我们送她一程。” 顾闻白的目光,落在她白皙娇嫩的脸上。她回视,满眼尽是坚定。 二人手挽手,出了门。 他们,不仅是夫妻,从此以后,还是战友。 虞姬的尸体,暗卫自是也抬了来,放在狭窄的门板上,盖着白布。 秋日的艳阳高照,映着晃晃的白布。不知怎地,苏云落心中,有一股寂寂的悲凉。倘若戏台里的尸骨,果真是三郎的好友,而这位虞姬,为何不直接来寻顾闻白,而是要用这般决绝的方式来展示? 或者,却又是一个阴谋? 她的眼帘垂了下来。她的夫君,自是有她护着。那些人,尽管放马过来。她苏云落,定然奉陪到底。 暗卫掀开白布,露出虞姬的面容来。顾闻白眉头一皱,虞姬浓重的妆容像是被人胡乱地擦洗过,此时虞姬的脸上,竟是没有一块正常的肌肤,压根看不出长相,更别提还能看得出是好友的那位红颜知己了。 苏云落也蹙眉,方才来的仵作,叫吴三的,竟是这般的不靠谱。 顾闻白沉下脸:“传那吴三过来。” 苏云落的余光轻轻看着他。三郎许是不觉,此时的他,浑身隐隐散发出一种上位者的冷然气势。这股气势,与他一向清贵的书生气质相融合着,竟是像一个陌生的人。 许是她的目光太胶着,顾闻白转过脸来,方才浑身陌生的气势消失殆尽,看向她的目光只有温和宠溺:“落儿?” 她心头方才的不虞散去,朝他柔柔一笑:“我们请一位婶子,帮她清洗一下,可好?” “那是当然。”顾闻白道,“以前我只与她见过一两次,并不熟悉,如今又隔了多年,不清洗一下,怕是压根认不出。” 吴三从楼上下来,身后仍旧跟着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徒弟。 他干巴巴地道:“草民见过顾钦差。” 后头的小徒弟没有言语,跟在他后头行了礼。 顾闻白方才气势又隐隐散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吴三看向虞姬,神色平静:“昨晚草民来时,这位死者的脸上并不是这般模样。”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徒弟,“男女有别,她乃是草民的愚徒验的尸。顾钦差有什么问题,只管问她。” 吴三的小徒弟竟然是个姑娘。怪不得眉清目秀的,身子骨薄弱得很。 苏云落起了兴趣。她最喜欢收集有本事的小姑娘了。当下她的目光不由得多看了小徒弟几眼。 小徒弟就像她的师傅吴三一般,表情冷冷清清,语气也冷冷清清:“昨晚亥时三刻验尸,死者乃用利器自割脖子而亡。死时作戏子妆容装扮,并无特别。” 意思便是,有人在他们验尸之后,动过虞姬的尸体。 事情越发的有意思了。 那吴三的小徒弟看了一眼顾闻白,仍旧冷冷清清道:“顾钦差,草民可以帮她清洗面容,不过要收取一定的银钱。” 她说这话时,吴三仍旧冷冷淡淡地站在一旁。 还真是财迷仵作啊。不过苏云落很是欣赏她这种性子。面对钦差,竟是不卑不亢。想来她的验尸记录,定然不会弄虚作假。 顾闻白抬手,招了招站在一旁的暗卫:“身上可有钱?”他昨晚为了轻装上阵,身上也没有带钱。 暗卫:“……禀钦差,属下身上不能带钱。”钱那玩意,沉甸甸的,会影响他的行动的。 苏云落唇边敛了一丝笑容,她是东家,管钱的一向是咏春的或者李遥,她自然也不会带钱的。 气氛略略有些尴尬。 还是林统领从一旁出来,将一个小荷包扔给吴三的小徒弟:“喏,里头是二两银。” 小徒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修整遗容,每次五两银。” 第275章 五两银!?林统领的脸皮差些绷不住。哪家的仵作与官府合作不是屁颠颠凑上前啊?怎地修整遗容这小仵作还要收五两银!小仵作是不是想钱想疯了?这,这五两银可是他半个月的月钱!这五两银还得看太太的心情好不好,才按时发放的呢。当然了,自己的私房钱是不能说出来的。林统领含恨地瞧了一眼顾闻白,只见后者正睨着自己,满眼也是无可奈何。对了,好似顾侍郎也是个妻管严的主。如此一想,林统领心中便平衡了许多。 强龙不压地头蛇,强龙不压地头蛇。林统领如此安慰着自己,又从自己的私房里含泪掏出三两银钱来。 小仵作接了钱,倒也没看得有多珍重,而是大大咧咧的扔进自己背着的工具箱中。她穿着粗布做成的短襦,下面一条粗布裙子,头发像男子一般绾成髻,髻上插一根竹簪子。 许是到处奔波做营生的缘故,她的手有些粗黑,便不像女儿家那般的纤细白皙。脸上却是浓眉杏眼,肤色也偏黄,脸上干巴巴的一丝表情也无。猛地一看去,倒像是十足十的少年。 苏云落大大方方地打量着她,小仵作也不忸怩,叫暗卫拎来一桶水,从工具箱中掏出一条洁白的帕子来,又掏出一个小香炉,取出三支线香点了,才俯身细细地帮虞姬擦起脸来。 她动作十分的轻柔,神情专注,没有丝毫的嫌弃,让林统领顿时觉着,他花的五两银是值得的。 虞姬的脸被渐渐地擦拭干净,露出她的五官来。 瓜子脸,美人尖,浓密的青丝散着,眼睛阖着,眼睫毛又长又浓密。 虞姬,生前应该是一个娇美的女子。她的面容沉静安详,仿佛自刎的那一刻,她是甘愿的。 顾闻白看了几眼,却是不敢确定虞姬的身份。他向来是对旁的女子不大上心的,更别提是好友的红颜知己,自是不会去细细打量别人的。 他这厢没能确定,那厢林统领却瞪大了眼睛,讶然道:“这不是莲鱼台的黛娘子吗?” 顾闻白的目光唰的看向他。 林统领却是坦荡荡地看着他:“莲鱼台的黛娘子,顾侍郎向来不去那些地方,自是不省得。不过,这位黛娘子,却是在莲鱼台很有名的。她不仅富有才情,还擅舞擅歌。不过,却是卖艺不卖身的。” 顾闻白倒是没发觉,林统领竟然如此的会说话。 黛娘子吗?他是隐隐约约听说过,好友的红颜知己,身世堪怜。原来便是这般的身世吗。莲鱼台他虽然没去过,却是听说那是纨绔子弟的销金窝。那里的娘子,传说虽是卖艺不卖身,但哪个不是为纨绔子弟动了情,最后都没落得好下场的?等等,他的好友,竟然也是去那种地方的? 顾闻白正琢磨着,林统领已经又掏出五两银,问小仵作:“可否替我买一套衣衫与她穿上?” 虞姬的衣衫,因为她自刎用力过度,是以戏服上早就洇了不少的血。 小仵作这回没为难林统领,接过荷包,又丢进她的工具箱中,净了双手,盖好工具箱,兀自走了。 她的师傅吴三仍旧留在原地。 虞姬的身份已然确定,顾闻白却是不明白,倘若虞姬知晓他,为何不去寻他,告诉他戏台子上埋着好友的尸骨?而是弄了这一出曲折离奇的自刎?而后到头来他也没省得,在他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何事。又或许,戏台子上的尸骨,并不是好友的,而这位黛娘子自刎,是为了别的原因。 查案,果然让人头大啊。 林统领连续损失了十两银钱,神情有些郁郁。他感叹道:“当年黛娘子可是引得众多纨绔子弟相抢的,数年前她从莲鱼台消失时,我还以为是哪个纨绔子弟赢得她的欢心,从此做了别人的金丝雀呢。却没成想,却是流落在洛阳府唱戏为生。” 他一路唏嘘着,顾闻白又看了他一眼,道:“我还以为,林统领镇日保护官家是很忙的,怎地还这般有时间去关注一个卖艺的女子?” 林统领噎了一下,半响才缓缓道:“以前官家嘛,是常有些人是要盯的。”纨绔子弟大部分出自簪缨世族,一不小心吃多了酒,或者要在心上人面前逞强,便常常会说出些惊天秘密来。他们盯着这些纨绔子弟,不省得多有成就感。当然了,也省得了好些不为人知的秘辛。不过可惜,顾侍郎不是纨绔子弟,不然会更好玩。 林统领继续感叹:“想当年,黛娘子的一曲《昭君出塞》,不省得迷倒了多少纨绔子弟。” 苏云落一直在旁侧没有出声,闻言插话道:“林统领对黛娘子了解竟是这般深刻,却是连她如何消失的都不省得,可见林统领对黛娘子只是一时的迷恋。” 什么迷恋,明明,明明是……林统领闻言,满脸通红,却是无力辩解:“这……” 顾闻白停下脚步:“好了,林统领可否能告诉我们,为何要安排虞姬拔剑自刎?” 明明艳阳高照,林统领却觉得一股冷汗唰的一下子流了下来。 他的面皮笑得极僵:“顾侍郎何出此言……” 顾闻白牵着苏云落的手,自顾走在前面:“对于一个卖艺的女子,你知道得太多了。” 林统领呆在原地,看着二人似神仙眷侣般走远。 半响才疑惑地转头,问旁边的暗卫:“我说得太多了吗?” 暗卫肯定地点点头:“若是嫂嫂省得,定然饶不了你。”方才林统领的那一番话,简直就像是在说得不到的白月光、朱砂痣。 林统领急急追上去:“顾侍郎,在下可不敢有半句妄言…” 顾闻白果真停下来,挑眉:“说罢,你们这般煞费苦心的,到底是为了哪般?” 林统领默了一默,酝酿了许久,才叹了一声:“其实官家他……自从登上大宝以来,便遇上了许多阻力。世家的不支持是其一,但万万没想到,便是在宫中,也是步步维艰。”他顿了一下,望向顾闻白,“那股宫中的势力,说起来与顾侍郎还有些渊源。” 顾闻白默了一下,道:“可是喻雄昌?” 林统领像是丝毫不意外他竟是知晓:“上回那喻明周蹿到官家跟前说起卫碧娥时,官家彼时还以为,他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可待官家登上大宝,才发现原来先帝一直信赖的道人,竟然是喻明周的父亲。官家本想将喻雄昌驱赶出宫,才发现原来喻雄昌竟然在宫中培养了不少势力。甚至可以说,喻雄昌……”掌握了官家的一些秘密。比如,先帝去世的真相。喻雄昌犹如一条毒蛇,盘踞在官家的身侧,随时都可以咬官家一口。最后面的这些话,林统领却是不能与顾闻白说的。毕竟在他心中,他还是认为顾闻白是个正经的书生。一般正经的书生,是不能理解他们的手段的。 尽管先帝,已经疯魔了。 官家不过是顺应天意,为民着想。 但弑父夺位,终究是让人诟病的。这不,如今有些嗅到此事的,支持吴王的势力,便时不时的在外头弄出些动静来。不过,那些都是小意思,最要紧的是那喻雄昌,盘踞在宫中,时不时暗暗地弄几个宫人、妃子捣乱。偏生官家还拿他没办法,只能应承他,不断地提拔喻家的人。 如今的官家,势单力薄,甚是需要助力。 日头爬得上了些,便是秋风刮得再厉害,也让人微微出了些薄汗。 顾闻白一直握着苏云落的手,没有放开。苏云落却是微微地感觉到,他的手心竟是微微出了一些薄汗。 喻明周……像是因果轮回的一个魔咒。他因为长姐顾盼宁戏耍了喻明周,让喻家丢尽了脸面,不惜将喻明周赶回老家。可在十数年后,喻家带着对他的报复卷土重来。或者说,喻家在将喻明周赶回老家后,对他的报复便开始了。他……彼时太天真了。 苏云落轻轻地回捏他,一双美目中,是对他坚定的支持。 顾闻白朝她回了一个安定的微笑,才收敛了神色,问林统领:“戏台子上的尸骨,以及黛娘子,可是我想的那般?” 林统领却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望了一眼艳阳。 半响后,他答道:“我们得了一点线索,找到了黛娘子。黛娘子……是个很有才情的女子,同时也是个刚烈的女子。她说,她是个俗人,她有些怨恨你。是以并不想与你碰面。可我们也没有想到,她竟是选择了这般决绝的方式。” 她跳着情人生前最爱的舞蹈,唱着情人最喜欢的戏,决绝地拔剑自刎,她的鲜血流进了情人的尸骨,最后与情人的尸骨相依偎在一起。 一卷纸被递到顾闻白的手上。 他的好友,与黛娘子心心相印,不惜变卖家产,欲帮黛娘子赎身,却不惜中了喻家的计谋,死在一个仲夏夜里。黛娘子得知此事,柔骨侠情,将友人的尸首收殓,带在身边,决心寻仇。可她一个柔弱女子,虽然有些人脉,却哪里斗得过喻家。后来她竟然落魄到流落街头,差些饿死在街上。幸得老天眷顾,她被戏班班主收留,隐姓埋名,在距离汴京不远的洛阳府城里,唱着情人生前最喜欢的戏,一边寻找机会复仇。却没成想,这一呆便是好些年,竟是复仇无望。 直到有一日,有人给她递来消息,说新帝即位,特地点了两位钦差替官家巡查民间冤情。而其中一位顾钦差,正是当年她情人的好友顾闻白。 顾闻白……竟是顾闻白,她曾怨恨不已的人。 黛娘子在决绝书中写道:妾身乃俗人,无法不怨恨你。可他大约不会这般想。他生前,是最珍惜友情的。是以妾身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城南外有一个庄子,是妾身买的,希望你能将妾身与他,葬在一起。生前妾身做不了他的妻,死后却是一定要陪着他的。黛娘子绝笔。 秋风不断地卷起决绝书的一角,顾闻白轻轻将决绝书按住,折好,轻轻地放进怀中。他对不起好友,也对不起黛娘子。 得了林统领银钱的小仵作回来了。她给黛娘子买的,是一套舞娘的裙子。 小仵作淡淡道:“她脚上很多茧子,定然是很喜欢跳舞。” 衣衫是苏云落与小仵作一起替黛娘子换的。黛娘子的身子极瘦,像是思念成疾的瘦。苏云落取来她的遗物,将那几支包金的钗子轻轻插在黛娘子重新梳过的发髻上,又替她描了眉,上了粉黛。 一旁的小仵作看着她的动作,沉吟片刻,忽而道:“你这动作,倒是熟练,可有考虑过,要入这一行当?”像是怕被苏云落拒绝,她说得飞快,“洛阳府城常有这般的小娘子寻死,生意好的话,一个月能有十来个,每个五两,也能赚不少。” 苏云落:“……” 小仵作的表情仍旧平静无波:“这是甚好的行当。”以前是师傅养着她,如今可是她养着师傅咧。 苏云落直起身子:“我想雇你进汴京去,每个月一百两,一直到事儿办完,再与你解约,不足一个月亦按一个月算,你可愿意?” 小仵作一直平静的眸子猛地闪过一道光来。 可真是个小财迷。苏云落心中好笑。 但小仵作是有条件的:“我得带着我师傅,他虽然如今不大行了,但还是能自己照料自己的,用不着让侍女服侍他。这样罢,你便给他每个月五两银的工钱便好了。” 苏云落:“……”这哪里是个小仵作,这明明是个小扒皮,雁过拔毛的主。 黛娘子收殓好了,棺材也买回来了。林统领倒是识趣,买了一副巨大的棺材,不要说黛娘子与那副白骨能躺下了,便是再加一个林统领也没有问题。 那厢李遥在看前面凶杀案的卷宗。 虞姬拔剑自刎,是第四起。如今虞姬案已经了解,但其他三起,仍旧是让人头大的。这回顾闻白没敢再袖手旁观,而是赶紧与李遥坐在一起,看起案卷来。 第一起的死者,是个担柴来街上售卖的老翁。 第276章 其实洛阳府城里,大部分的人如今俱是用石炭,用柴的倒是少,但还是有。比如像有些商铺,便是觉着用柴烧饭的话,比起石炭要香得多。是以老翁还是有些固定的主顾的。 案卷是这般描述的,老翁天不亮就担着柴进了城,还是像往日那般到主顾家去卖柴。见过他的人都省得,老翁卖了柴,便拿着钱到早食铺子去买上一只炊饼,一碗胡辣汤,热乎乎地吃了填饱肚子,又照旧挑着担子家去。老翁已经卖了十多年的柴了,从满头黑发的男子变成满头花白的老人。据那些主顾说,老翁没有旁的亲人了,家中只得他自己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翁的生活过得还算滋润。 可那日,其中一个主顾估摸着老翁快要来了,便拿着钱到后门去,预备要买柴。他家的铺子前不久有人预订了几桌酒席,点了黄金鸡。他得赶紧把柴买上做黄金鸡。 这才出了门呢,就发觉两担柴稀里哗啦的摊了一地,中间还躺着老翁的身体。老翁双眼睁得大大的,双手捂着腹部,而木柴与地上,早就流了一大摊的血。当下吓得那主顾双腿发软,有好一阵子不想做黄金鸡。 老翁死了,但凶手却无人瞧见。老翁向来卖柴是在后巷子里,彼时时辰还尚早,人影稀少。 但谁会与一个卖柴的老翁过不去呢。主顾们都说,老翁向来都是笑嘻嘻的,很少与人有争执。 衙役倒是访遍了周遭的住户,没有一个人瞧见凶手。 老翁是孤身一人,又没有家属来鸣冤,这桩案子便搁了下去。这老翁的尸体如今还放在府衙里,无人认领呢。据仵作吴三验尸,这老翁是被人一刀捅向腹部,一刀致命。 如此看来,那凶手极其的凶残。 洛阳府哪一年没有耽搁下几个无头案子?这桩案子放着放着,说不定就累积下来,到了下一任知府手上了。这种事儿,大伙早就见怪不怪了。 谁省得过了三日,又有新的命案发生了。 这第二起,死的是个绣娘。 这绣娘住在康乐坊里,赁着一个小院住着。镇日就在家中绣花,换取微薄的钱买米面。她年纪不轻了,眼神早就不好使,绣花极慢。她也是孤身一人,填饱肚子全家不饿。听邻里说,绣娘是十数年前搬到小院里的,平日里很少出门,自然就很少有与人见面的机会。每个月只有三五日是出门采购米面的。她应该吃得极少,也极差。邻里说,烟囱一日才冒一次烟咧,且很快便没了。还有买水,好几日才用两担水,不省得省下了多少钱。 绣娘的死,还是倒夜香的人发觉的。 水可以好几日才用完,夜香却是日日都要倒的。 倒夜香的人敲了好几次门,绣娘都没开。倒夜香的一推门,门却开了,绣娘就倒在门边,双眼睁得大大的,双手紧紧地捂着下腹,扫得干干净净的地上流了一滩血。倒夜香的一摸鼻息,绣娘已经没气了。 绣娘住的院子是赁的,主家很快就来了。毕竟院子里出了凶杀案,以后院子怕是不好赁出去。 衙役很快也来了,皱着眉头看了一圈。有人道:“这绣娘的死法,怎地与那卖柴的老翁一模一样?” 有人这么一提,衙役这才想起卖柴的老翁还躺在府衙中。 这回绣娘的死,同样也无人瞧见凶手。倒夜香的人却是有不在场证据的。他整日忙着倒夜香,进绣娘家前,他从那条巷子开始倒起,连着倒了好十几家,忙得浑身俱是汗,哪来的时间去杀绣娘? 绣娘同样孤身一人,尸体又被抬进了府衙,与卖柴老翁躺在了同一间停尸房。 连着被杀了两个人,知府有些慌了,着衙役加紧调查。可没成想,绣娘才死了一日,第三起凶杀案又来了。 还是一样的手法,一刀致命。 这次是个酒楼的酒博士,姓马。马博士在酒楼里同样也干了十数年了,也是个外乡人,一手沽酒的本事很是好看。这日他与平常一样到酒窖里搬酒,却迟迟不出来。客人正等着酒呢,掌柜的自是亲自去催他。才进了酒窖,就闻得一股奇怪的味道。掌柜的还想,糟了,酒坏了。他唤着马博士,一脚便踩上了一坨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差些没魂飞魄散。 这回衙役来得飞快,将马博士周遭的环境都看了,盘问过掌柜的,才将马博士的尸体搬回去,军营的欧阳烺便带着人手来了,全面接手了府衙的全部事宜。 当天夜里,虞姬在戏台子上唱戏,拔剑自刎了。 知府倒是松了一口气。 假若再来一单像之前的凶杀案,他今年的政绩便很不好看。 后头还压着三个案子,天下居的。白牡丹坠楼,以及天下居的一位客人无端醉酒溺死马桶里。再有便是欧阳烺的死了。 欧阳烺的验尸记录被递了上来:同样一刀捅进下腹,一刀致命。 除却白牡丹坠楼,溺死马桶的客人,这卖柴的老翁、绣娘、量酒博士、欧阳烺的死法,像极了连环杀人案。 二人看完卷宗,面面相觑。 李遥自个用手指将自己眉峰上的皱纹摊平了,才道:“你有什么想法?” 顾闻白说得极慢:“卖柴翁、绣娘、量酒博士,俱是十数年前才孤身一人来到洛阳府的,这几人定是有一定的关联。比如,做过同一件亏心事,被人来寻仇。”虽然他没查过案,但卷宗却是看过不少,像这般的连环杀人案,向来是凶手心中有放不下的执念,才这般的杀人。比如,杀人的手法,定然是要让仇人死得和被害人一般。 他心中一动。好似不久前,他才看过这般致命的伤口。 李遥像是也想到了。 二人的脸色,慢慢地变得肃然起来。 日头缓缓地爬上正中,张牙舞爪的。 这样的天气又干又热。 咏春咏梅坦坦荡荡地睡了一觉,终于有了些精神。苏云落嘱咐二人,亲自到灶房里盯着炊饭,饭好了便拿过来。 林统领却是觉得多此一举。他眯着眼睛,打量了咏春咏梅两眼,道:“顾太太,不妨我派些人去罢。” 苏云落却是诧异地看着他:“自是当然的啊,咏春咏梅只负责我们的吃食,至于你们,请自便。” 林统领一噎,竟是说不出话来。 他看了一眼伫立在廊下浩浩荡荡的大男人们,想起临走时,官家还没有给他批钱。但在外办差,总不能白吃白喝罢。便是掌柜的愿意孝敬,他也不能毁了官家的圣誉。呜呜呜,他的私房钱啊……可是攒了好几个月的呢。 林统领恋恋不舍地将钱袋子给了一个手下,让他带几个人跟着咏春咏梅到灶房去取饭。虽然顾太太不待见他,但是他大人不计小人过,是不会计较的。 领了钱袋子的手下唤作平安,他长得很健壮,同时也领了几个健壮的兄弟,一起随着咏春咏梅两个小丫鬟到灶房去。 平安是平常人家出身,虽然作了暗卫,但心地还是好的。他瞧着咏春咏梅个儿小,心中便想着若是待会小丫鬟们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便即刻站出来替两个小姑娘撑腰。 一行人朝灶房走去。 客栈有酒楼,灶房是几乎昼夜不停歇的升着火。虽然出了人命案子,但来用饭的人还是挺多。平安只能感慨,如今这民众的心也太大了。 客栈里住了一堆官爷,王二郎哪里放得下心,他虽然也十分的憔悴,但还是时刻关注着的。是以见咏春咏梅一行人走过来,便先迎了上来:“贵人们可是要用饭了?” 咏春人虽个儿小,声音却清脆:“我们太太说了,从和面到煮面,我们须得盯着,以防你们做什么手脚。” 王二郎闻言,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却偏生又不敢反驳,只讪讪道:“太太思虑周全。” 咏春又脆生生道:“灶房里的师傅们都听着了,我们太太说了,只要师傅们差事办得好,大伙儿都有赏。”说着却是笑眯眯地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来。平安眼不瞎,还挺利,瞧着那荷包,怎地都比林统领给他的那个要重得多了。 王二郎本来作好了亏本的打算,如今一张憔悴的脸舒展开来:“太太果然思虑周全。”他笑眯眯道,“刚好今儿新得了些鹿肉,酒楼里师傅做鹿脯的手艺还不错,不如……” 咏春又脆生生地打断他:“不用了,我们太太说了,师傅们尽管做些炊饼、汤面便可。” 得了银钱的师傅们闻言,对咏春口中的太太当下十分敬重起来。 平安:“……”这压根没有他的用武之地啊。说不定他还要蹭咏春的光呢。林统领可一再强调了,万万是不能做些欺压百姓的事的。 他却是注意到,咏春虽然口中说着要盯着师傅们有没有往食物里做手脚,眼睛的余光却一直是往刀架那头转。平安向来是个心思细腻的,脑瓜子一转,便想起近来洛阳府城里发生的这几起凶杀案来。他也是阅读过那些案卷的,自是知道凶手是持刀行凶,一刀致命。作为习武之人,平安最是省得,这凶手力气要大,刀要锋利,心要狠。难不成顾钦差怀疑,这凶手是个拿刀的灶房厨师?为何不怀疑是个屠户呢?毕竟屠户的力气要比灶房厨师要大得多。 虽是如此想着,平安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绕着那些刀架转。 刀架上竟是有十来把刀,剔骨刀、砍骨刀、菜刀、锋利的小刀一应俱全。大约是使用的频率很高,这些刀的刀口很是光亮。 王二郎一直紧张地看着平安,方才他去见李遥时,这人便站在旁边,一脸的冷意。如今见他的目光一直在刀架上,越发的紧张了。他讪讪地迎过去:“这位官爷,这些刀,可是有何不妥?” 暂时并没有什么不妥。平安将视线调回来,咦,那小丫鬟怎地又看着调料架上的瓶瓶罐罐了?难不成,那些个瓶瓶罐罐也是有问题的? 正琢磨着,忽而瞧见咏春剐了他一眼。那小眼儿翻得,眼白尽现。 平安:“……”怕是他领会错了? 做炊饼、汤面并不费事,却要些时候。做好时,王二郎本想一碗碗的盛好再端过去,咏春又道:“你借一口大锅给我们即可。” 大锅里是煮好的面,还有好几斤炊饼和一摞的碗筷,两个小丫鬟一人拎着炊饼,一人拎着碗筷,再同时扛起大锅,轻轻松松地走了。 平安:“……”合着林统领与他都白担心了? 等等,小丫鬟把面全都端走了,他们吃什么啊? 忙活了许久,众人早就饥肠辘辘。顾闻白脑袋发晕,双眼全是红血丝。他吃了一个炊饼,又吃了半碗汤面,在一旁的玫瑰椅上才坐下来,转眼便睡着了。 虽然外头秋老虎肆虐,屋中却有些阴凉。苏云落轻轻地拿了一张毯子,给他盖上。许是睡得沉了,许是知晓她在身边,他兀自睡得极沉。 李遥与何悠然的屋顶,正来了工匠修缮着,哐哐铛铛的有些吵。苏云落在一旁看着顾闻白,却见他仍旧睡得极沉。 她自也是累极,便脱鞋上榻,半躺着,不过须臾便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像是睡了片刻,忽地似是听得有人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她腾地睁开眼,唤了一声:“南枝!” 却是窸窸窣窣,孙南枝从窗边露出一张绝美的脸来:“东家。”她纤长的手指却是放在唇上的。 苏云落一愣,这是? 打发平安去弄吃的,人家顾太太的小丫鬟都回来了,但平安却许久未回。林统领脸上有些挂不住。 眼看顾闻白他们都吃完饭歇息了,他们才将将吃上饭。林统领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平安。平安是他这些年最看重的手下,身手好,头脑灵活,是个好苗子,可如今……不说也罢。 幸好炊饼做得香,林统领啃了两只,正要继续吃上一碗汤面,平安咬着饼子附耳过来:“林统领,修缮屋顶的工匠进了李钦差的房中。” 修缮屋顶,进房里或许是有需要,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平安咽下饼子,道:“那工匠,是个老熟人。” 能不能一句话说完! 林统领瞪了平安一眼,窥了一眼孙南枝的所在,自己悄无声息地上了楼。 第277章 楼上倒是窗户都开着,有极低的说话声,还有女子的低泣声。 林统领耳朵贴上窗棂,正要企图偷听,那厢穿着一袭玄色衣衫的美人就走了过来。 自是容色无双的孙南枝。 孙南枝面无表情地看着林统领,不发一语。老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呃,错了错了,林统领觉着,越是不爱说话的美人,杀伤力越大。 他讪讪地笑了笑,举起手中的饼子:“也不省得李钦差用了饭否?” 孙南枝仍旧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他。 林统领干这行多年了,他一边与孙南枝周旋,另一边耳朵支起,听得里头仍旧有女子的低泣声,还有男人在哄女人的语气。无论如何,听着都像是李太太发了脾气,而李遥在哄她。 里头的,果然是老熟人。 事情紧要,林统领不动声色,举着饼子的手一转,就要推开门。 他原来是预防孙南枝来阻止他的。可孙南枝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咦?怪了。林统领没回过神来,门扇便无风自开,紧接着李遥诧异道:“林统领?”只见起居室中,坐着李遥与何悠然。何悠然背对着门,似乎正在抹眼泪。李遥则面向门口,脸色诧异。 门开都开了。林统领干脆大摇大摆地进了房,手上还举着饼子,关心地朝屋顶望去:“这屋顶也修葺许久了,怎地还没有修缮好……” 却见屋顶仍旧破着一个洞,上头有一名工匠垂着头,小心翼翼地放着瓦片。 见有人进来,那名工匠睨了他一眼,仍旧小心翼翼地放着瓦片。 头顶那名工匠,面容粗犷,不像是老熟人。嗳,竟是忘了问平安那小子,到底是什么老熟人了。林统领笑吟吟地收回视线,态度恳切:“这屋顶修葺着,也怪危险的。李钦差怎地还与李太太在这屋里头歇着?” 李遥转头看他,态度也十分恳切:“林统领,你可是吃得太饱了?” “哦?”林统领有些糊涂,直愣愣地看着李遥。他哪里吃得太饱了,他才吃了个半饱。 何悠然闻言,倒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门外,平安举着饼子,躲躲闪闪的。孙南枝倒是不见了。 林统领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我是担心李钦差的安全。方才我的属下说,工匠进了屋……” 他说着,便注意着二人的表情。 何悠然方才笑了,有些不好意思,此时用帕子挡了一半的脸,只看得到微微上扬的嘴角。 李遥仍旧坦荡荡地看着他:“是啊,方才工匠下来察看,该如何修补。” “那……那名工匠在何处?” “在……”李遥却是缓缓笑了,“林统领后面。” 林统领猛然转头,果真对上了一双饱含风霜的眼睛。 果然是老熟人。 此时,本来开着的门也缓缓合上了。上头屋顶的工匠仍旧在放着瓦片,屋中人沉寂着,只有瓦片重合时发出的声音。 门外,是孙南枝与平安。 孙南枝侧身,看着东边。平安咬着饼子,默契地看向西边。 林统领咽了一下口水,露出诚恳的笑容来:“何六郎。” 若不是他之前对何六郎甚熟悉,还不敢与面前满是风霜的人相认。只见面前的男子,身穿短褐,发鬓花白,一双眸子混浊,满是风霜,高大的身材竟有些微微佝偻了。他明明记得,何六郎与他的年纪相仿,可眼前的何六郎竟像是比他老了十来岁。 当初的何六郎,可是汴京里头俊俏郎君之一,能文能武,还没有到弱冠之年,就有好些女子对其暗暗倾心。每逢他打马从街上过,定能收到不少姑娘们掷的香包呢。 当时还是一名小头目的林统领,对何六郎那是十分的羡慕。没错,当年的林统领还是一名不起眼的喽啰时,便是专门带着平安等人盯着何家的,自然对何六郎是十分的熟悉。只不过,何家祖母在江南府遇害后,何六郎便离京而去,再也不见踪影。 一晃十数年,竟是在这种情况下相遇了。 时光荏苒,林统领想起当年自己的青葱岁月,不禁唏嘘了。 何六郎的视线同样在林统领身上打量着,满是风霜的眉峰微微蹙起:“你是?”方才李遥唤他林统领。他虽然离京多年,但对京中那些称谓还没有完全忘掉。能让李遥称为统领的,除了那位身边的官职,还能有谁? 林统领这才想起自己尴尬的身份来。咳,自己对满京城的官吏以及世家子弟是很熟悉,但他们就不一定对自己熟悉了。 他当下笑了笑:“不过是倾慕六郎风采的一位故人的兄长。”倒是没敢说出真正的身份来。 对他蹩脚的隐瞒,何六郎眉头皱了皱,看向何悠然。方才略微带了些凌厉的目光顿时柔和起来。 何悠然见了祖母的尸首没有不可自控的崩溃,如今见了何六郎神态却失控了。她用来拭泪的帕子已然湿了两条。李遥默然地递着干净的帕子,心疼极了。 “六哥……”何悠然又唤了一声何六郎。尽管方才二人已经相认过了,她还是不敢置信。 六哥当年,是何等的俊秀,当年她年纪小,躲在祖母的壁纱橱里,可是听过不少名门夫人对六哥明里暗里的赞叹。那些名门夫人带着的那些垂着头的少女,听到六哥的名字,脸颊便会红成天边的朝霞。 可眼前的六哥,满脸风霜,眼角处全是褶子,一身短褐上甚至还有几个补丁。方才六哥从屋顶一跃而下时,她还以为是修葺屋顶的工匠不小心跌了下来。可工匠站定,凝视着她,唤了她一声:“小妹。” 这一声小妹,糅合着宠溺以及思念。 当年意气风发、俊秀不凡的六哥,竟然老成了这副模样。他怎地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何家可是出了什么事?明明六哥满腹才华,便是不能去做官,在书院里执教也能安然度日啊。可怎地变成了一名满是沧桑的工匠? 攒着这满腹疑问,她激动的情绪稳定下来,一双美目倒是看向林统领,似是十分不解他为何仍然逗留在屋中。难不成他们亲人之间相认,他也要在场吗? 林统领竟然厚着脸皮,大大方方地回看她:“李太太,在下是有些疑问需要六郎解答。”顿了一下又赶紧补充道,“想必林钦差也是满腹疑问。” 何六郎的视线缓缓扫过林统领的,而后落在李遥身上。方才他欲爬上屋顶时,竟是看到李遥从屋中走了出来。对这位当年差些成了妹婿的李小四,他自是印象深刻的。当年小妹与李小四私会时,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是落在他的眼中。谁叫二人相约的地方好巧不巧,竟是总在他出没的附近呢。何家与李家,在官场上冤家对头,小妹与李小四,是得不到家中长辈的支持的。 但何六郎并不是个拘泥的人,他虽然觉得二人成不了,但也没拦着,也没揭穿二人。他倒是私底下,去将李遥暗暗调查了一番。 李遥明面上虽是个纨绔,但何六郎亲自调查过后,觉得李遥勉勉强强,还是能配上自家小妹的。小妹容色姝美,便是以后嫁出去,亦要一个护得住她的夫君。而李遥,甚为护短。以后若是小妹嫁过去,定然不会委屈。 而彼时已经及冠的他,也有了情投意合的姑娘,他预备在祖母回江南府省亲回来后,便相请官媒去提亲。 自小,祖母便一直都很开明,只要哥哥们有情投意合的姑娘,便是门不当户不对,她都会亲自去说服祖父以及父母。祖母常说,以前老何家往上数三代,亦是勤恳的耕读人家,决不能有哪些门不当户不对的想法的。 一切都想得很美好。 直到祖母与小妹在江南府遇害的消息传来。 他不敢置信,但祖父绷着一张脸,斥道:“你的祖母,没了!” 不仅没了,连尸首都没寻回来。还有天真活泼、容色姝丽的小妹,也一并不见了。 何府上下哀痛不已,可祖母的丧期还没过四九,一顶青色小轿便抬进了祖父的院子里。祖父,竟然趁着祖母的热孝,娶了继室。 祖父与祖母,一向是恩爱夫妻,祖母才去,祖父怎地就这般猴急? 他心绪不宁,偷偷翻墙进了祖父的院子,打算问个明白。 可…… 他最终失魂落魄地出来了,在湖边吹了一晚的夜风,次日清晨收拾了两件简单的衣衫,差小厮给情投意合的姑娘送了一封决绝信,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京城,顺着祖母一路南下的路线,直奔江南府。 一晃十数年过去了,他终于得了一点线索。 却是又回到了距离汴京不远的洛阳府。 方才瞧见李遥,他差些不能自己。待上得屋顶,竟是听到李遥在屋中唤“然然”。难不成,李遥后来娶了个妻子,名字里也有一个然字?小妹已然去了十几年,他没有资格阻拦李遥娶妻生子。但李遥竟然这般念旧,当年委实没有看错他。 然而,女子的声音低低,说起话来一口汴京口音,听着竟然有些像小妹的声音。 他着实忍不住,从屋顶跃了下来。 却没成想,竟然果真是小妹。 他声音暗哑,一双满是沧桑的眼睛红着,看向林统领,神情恢复平静:“林统领可是想问,我为何在此做了个修葺屋顶的工匠?” 林统领诚恳地点点头:“六郎向来聪慧。” 何六郎皱了皱眉,这林统领竟然夸自己向来聪慧…… 他神色不变:“何家有家训,勿好高骛远,勿昧着良心挣钱,我做修葺屋顶的工匠,脚踏实地,实乃遵循何家家训,林统领还有何疑问?” “至于我的妹妹与妹婿,自是有疑问,却是些寒暄私事,林统领不好在一旁聆听的罢。” 有什么不好聆听的,他对汴京城中的哪个官吏的私事不熟?不过,林统领怎能自曝出来。他没回何六郎,却是看了一眼李遥。 李遥正忙着给何悠然递手帕,根本没瞧他。 何六郎的视线投在他身上,越发的炙热。 林统领只得讪讪地,拉开门扇,走了出去。外头平安已经啃完了饼子,正专心地盯着戏台子。 身为汴京城无处不在的暗卫,他们怎地不晓得天下居的主人是谁呢。天下居的这一位,虽然不为官,可是很有钱……而这个天下,向来是权钱交融在一起的。一个国家,若是没有钱,上头那位,可是坐得很难受的。 见林统领出来,平安很是意外地看着他。 这是,出师不利? 林统领转身关好门,瞟了一眼孙南枝。后者回了他一道冷冷的目光。林统领赶紧朝孙南枝笑了一笑。 转过身,林统领脸上的笑容没了。他看着远处被秋风刮落的黄叶,心中默默道,该启程回京了。 屋顶上的工匠仍然在放瓦片,他的动作很快,瓦片慢慢地将刺目的阳光遮挡住,只留下屋中人沉静的呼吸。 自林统领与何六郎对上,李遥方才就一直没说话,便是何悠然哭得厉害时,也只默默地在一旁。 何六郎挤出一个笑容:“你们这是,要回汴京?”林统领说得对,他向来聪慧。这么多年了,他都变了,更别提别人了。 何悠然却问:“六哥,你为何在这里?是不是家中……”她虽然怨恨祖父,却是不希望家中出事的。 何六郎却没答她的问题,话题一转:“六哥倒是忘了一件事。你们,可是成亲了?”他瞧见何悠然梳着妇人的发髻,眉目之间也有些不同了。 何悠然点点头,坦然道:“这位是李遥,是……” 何六郎截了她的话头,笑道:“你们当年的事,六哥都省得。” 何悠然的脸顿时红了。六哥是何时发觉的?明明她自觉隐瞒得挺好。 李遥便朝何六郎行了一个正正经经的礼:“妹婿李遥,给六哥请安。” 何六郎受了礼,脸上却肃然:“此时汴京中正是多事之秋,你们最好不要进京。” 李遥却目光坦坦荡荡地看着他,声音放得极低:“六哥,你在洛阳府里,都做了些什么?” 最后一片瓦被轻轻放下,发出铛的一声。 屋顶修好了。 何六郎的呼吸略略急促起来。 第278章 漏进窗纱的光映着何悠然的容颜,她看向李遥的样子,信任而恬静。 何六郎神思有一瞬的恍惚。他想起年少时,怀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妹,心中发过誓,定然要好好的保护她,爱护她。可是后来世事沧桑,他自以为紧密团结的何家,实际上像一盘散沙,脆弱得可怜。 李遥目光灼灼。 不得不说,何六郎的五官还俊美的。他敛下眼皮,勾唇轻轻一笑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烟花三月的汴京。他骑着骏马,从街上打马而过,收获了无数姑娘的芳心。 “都是我做的。”他的唇角扬着,坦坦荡荡。 “卖柴翁、绣娘、量酒博士,他们……都罪有应得。”他等着,等着李遥谴责自己。他已经想好了,这件事他全部扛了下来,不必让小妹卷进去。 有一瞬的静默。 何悠然看向他,目光哀哀。 她唤:“六哥……” 李遥说话了,声音极低:“六哥,我们已经将祖母的遗体安葬了。” 光在摇曳,映着何六郎惊讶的面容。林统领说得对,何六郎向来聪慧。不过一瞬,他便想通了。 “你们去过青阳县的县衙?” 何六郎竟然也去过青阳县的县衙。 李遥与何六郎面面相觑着。 “六哥,是何时去的?” 何六郎的喉咙发涩:“三个多月前。”他在江南府的老家结草庐为祖母守孝三年,过了三年后便四处寻访事情的真相。可是越寻访,却越发像一团迷雾。况且,他那副文绉绉的样子,是打探不出什么来的。后来他干脆做了一名工匠,什么都做,哪里都去,与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打成了一团。这样艰苦的日子过了十年,他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长成了一名浑身都是蛮力的工匠,亦从一个去哪里都惹人注目的公子哥变成了不显眼的下等人。 可到底还是什么都查不出来。 没有线索,没有音讯。官府将祖母的遇害定义为土匪见财起意,是以才实施了一场劫杀。他自是不信。可这么些年过去,他一无所获。仿佛祖母的遇害,是一场游戏。他却是越来越疑心,祖母的遇害,或许是权力之间的对决。 放逐了那么久,他也该回去瞧一瞧了。 于是,他想回汴京。 路过青阳县时,却是遇上了以前曾在一起干活的几个工匠。相熟的工匠道,青阳县县衙要铺陈大理石板,工期催得极紧,他们恰好有一个工匠脚受伤了,没法干活,恰好他来了,不如帮着干完这活再走。 他自是应承下来。 却是在即将完工的时候,有一名跛脚的老官吏,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他们铺大理石板的时候,弄坏了一丛菊花,想要他们赔偿。 何六郎是识货的。那老吏种的菊花,品种还算名贵。但那丛菊花,却不值那么多钱。 双方吵了起来。 他是不屑于吵的。但搭档的那些工匠并不罢休。铺陈大理石才挣几个钱,一丛不能当饭吃的菊花竟然要这般多。几人吵吵闹闹,却没有旁的人来调解。吵到最后,那老官吏沉着脸,阴森森地警告他们:“得罪官府,可没有什么好下场。” 他眯着混浊的眼,声音放得极低,还有些含糊不清:“……尤其是得罪我湛杰。县衙的冰窖里,可是躺着几具尸体,他们寂寞得太久了,需要伴……”那眼里,竟是淬了毒似的。 何六郎一直站在一旁,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何六郎自是听说过湛杰的。甚至湛杰泯灭于众人前时,他还惋惜过。毕竟同时读书人,总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可他竟然是湛杰? 何六郎经了这么些年的风雨,面上不显,待日落后,悄悄翻墙进了青阳县县衙,而后爬上了屋顶。 托这么些年做工匠的福,他悄无声息地爬行在屋顶上,只是寻了两间屋,便寻到了冰窖。 他看到了躺在里头的祖母。 恨意忽而汹涌而上。他想去杀了湛杰。 却是有人,在他出了冰窖,欲去寻湛杰复仇之际,悄悄地扔了一个小竹筒过来。 竹筒里放着一封信。信里简明扼要地写了,杀害他祖母的几个仇人,皆住在洛阳府。其中三人,便是卖柴翁,绣娘,以及量酒博士。 他半信半疑地离开青阳县,赶到洛阳府。他本是工匠,要打听这几个人很容易。很快他便肯定了,这三个人,并不无辜。 他想起祖母的致命伤,特意买了一把尖刀,在洛阳府城里赁了一个小院子,日日磨着,只待寻了最好的时机,将三人杀了,以慰祖母在天之灵。 他是一名工匠,干活时间不定,又时常要走街串巷,或者到各个角落里去干活,要杀这几个人,很容易。 果然,这三个人都顺利地杀了。 杀那三人之前,他有问那几人:“十数年前江南府何家遇害的案子,可曾记得?” 那三人闻言,皆惊惧地睁大双眼,在那一瞬,他看到了悔意,以及不可置信。 他却是在那一瞬,手起刀落,将他们送入黄泉路。 李遥双目灼灼:“六哥,杀了这三人,可还有其他人?” 何六郎的眼中迸出一丝狠绝:“方大侠、诸不宜!” “欧阳烺可是你杀的?” 何六郎摇摇头:“自从我打探得方大侠与诸不宜进了这里,便想尽了法子进来。” 却是巧了,客栈的屋顶破了个洞。他花了两锭十两的银子,替换了另一个工匠,进来修屋顶。 “是以今日,你是进来刺杀方大侠与诸不宜的?” 何六郎眼中淬了寒意,咬牙道:“便是拿命,也要宰了他们!” 何悠然却是神情肃郑重地唤了一声:“六哥,你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 却是不待她说完,何六郎截断她的话头:“他们该死!小妹,你不必担心,此事只有六哥担着,你不必掺合进来。”小妹已经嫁作李家妇,便是有事,也连累不到她。 何悠然却是摇头:“六哥,我的意思是,剩下的人,我们来解决,用律法来处决他们。” 小妹果然还是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何六郎敛目:“小妹,我省得你的意思。先帝已崩,新帝即位,若要重翻当年的案子,应是可的。” 六哥能如此想,何悠然自是欢喜。虽然亲手刃了那些人,自是痛快,可却不能让当年的案子真相大白。祖母便是在泉下有知,也定然不能瞑目。她自小养在祖母膝下,自是省得祖母喜欢用什么法子报仇雪恨的。祖母,向来喜欢光明正大的手段。 屋顶修好了,何六郎要走。 何悠然巴巴地看着他:“六哥,你不能与我们一道吗?”她想帮六哥买些新的衣衫,帮他买一双新的鞋子。方才她看到,六哥的鞋子豁了一个口。 何六郎低头瞧了瞧自己的鞋子,抬头笑道:“还是小妹贴心。不过六哥早就过惯了下等人的生活,吃饭粗鲁,行为无状,怕是吓到小妹。” 何悠然蹙眉:“六哥,我不是那样的人。” 何六郎却是笑笑,看了一眼李遥:“妹婿,且好生照料着她,我们……汴京见。”说着却是推开窗子,翻窗走了。 窗外……没有栏杆! 何悠然扑过去,却见上头垂下一点阴影来。原来六郎是向上爬。他在屋顶收拾工具,很快与同伴一起下来,低声说着话,背着工具箱,朝外头走去了。他那副样子,像极了老练的工匠。 李遥走过去,轻轻揽着她薄薄的肩。 何悠然喃喃地道:“六哥……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六哥了。” 李遥望着何六郎渐渐消失不见的身影,良久,才道:“人都是会变的。”他有一点疑心,却是不能与然然说。 但也不能与顾闻白说。 平安看着何六郎远去,将碗中的最后一根面条滋溜一声吃进去:“林统领,可要派人跟着他?” 林统领没了吃面的心思,他眼睛眯着,看着烈烈的日头:“不用。” 顾闻白醒了。 他醒的时候,天边已经见了晚霞,红彤彤的映了半边天空,羞得云朵都炸红了脸。 竟是有些昏沉沉的。他起床,趿着鞋子走到洗脸架前,拧了冷水帕子抹过脸后,清醒了许多。 苏云落不在屋里。 他推开门扇,让秋风刮进来。沾染了夜色的秋风吹在身上瑟瑟的冷。咏春咏梅也不见踪影。他转过脸,倒是看到孙南枝在栏杆处倚着。孙南枝在,落儿定然在附近。 他又寻了一圈,仍旧没看到苏云落。 不得不问孙南枝:“你们东家何在?” 孙南枝柳眉轻轻一挑:“东家上街去了。” 顾闻白唬了一跳,怎地上街去了?那孙南枝怎地不跟着一道? 瞧见他眼中疑问,孙南枝叹了一句:“这不是大爷你,还在屋里歇着嘛。东家吩咐了,须得好生护着大爷。” 顾闻白:“……”合着他在落儿心中,不比三岁稚童? 他的表情着实震惊不已,孙南枝不得不又好心解释了一句:“东家与李管事、何姑姑一道的,那些暗卫去了大半,应该无碍。” 她不大喜欢逛街,是以没去。 洛阳府城的街道,又宽又阔,可以同时驾着四辆马车并排通过还绰绰有余。街边售卖各种商品的店铺、小摊数不胜数,虽日头热烈,但街上行人仍旧如织,端的是十分热闹。 咏春咏梅看的是热闹,两双眼睛都看不过来了。 驾车的是毛瑟瑟,睁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寻了又寻,才在街边的招牌中看到了霓裳记。 霓裳记是售卖布匹以及衣衫的,店面占的面积还算大,有上下二层。苏云落一行人甫一进去,一位穿着新裁秋衣的中年女子便迎了上来。中年女子梳着高髻,上头简简单单插一根玉钗,后头插一把玉扇。她穿着玉色高领对襟褙子,里面穿一条同色的连身裙,口脂抹得极淡,柳眉轻轻一点,很是利索。她看上去虽然有些年纪了,但穿着却将她的身材勾勒得玲珑有致。 “太太,可是要买成衣?”女子未语先笑,声音柔和,决没有丝毫怠慢的意思。 李遥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可是许掌柜?” 女子闻言,仍旧笑着,态度却越发的恭敬起来:“许九娘见过东家,李管事。” 苏云落轻轻颔首。蝶舞的眼光还不错。这许九娘,是个能干的。 这霓裳记却是上个月才新盘下来的。蝶舞蝶来早已能独挡一面,他们从灵石镇出发时,李遥便去信给蝶舞,让其在洛阳府城里最繁华的地段买一间做衣衫的店铺。蝶舞果然不负所望,这霓裳记,倒是十分的合心意。 李遥开门见山:“店中可有新裁的秋衣?” 他们从灵石镇走时,便是轻装简车,并没有带过多的衣衫。一则是为了方便,二则是李遥希望能弥补何悠然那些年失去的时光。 可以说,霓裳记,简直是李遥为何悠然买的衣柜。 许九娘带着一行人上了贵宾厅。 何悠然先去试衣衫,李遥与苏云落则对坐着品茶。 厅内香炉香烟袅袅,矮桌上放着洛阳府的各式点心,就着热茶,驱散了秋躁。 苏云落捧着茶,让水汽缓缓上升,滋润自己的肌肤。 对面的李遥欲言又止。 她叹了一口气,放下茶碗:“今儿来的何六郎,可是有什么问题?” 水汽冉冉,李遥温润如玉的脸有些模糊。 他垂下眼帘,缓缓道:“我唯恐六哥刺杀的名单上,有顾长鸣。”顿了一下,眼帘缓缓上扬,“甚至,有聆羽。” 这件事他们猜测了许久,苏云落此时已经坦然接受了。 世人总喜欢道父债子还,可聆羽有什么错?便因着他是顾长鸣的儿子?苏云落捧起茶,语气有些冷:“我不会让他伤害聆羽。一丁点都不能。” 李遥摇头:“这是喻家的阴谋。他想看我们互相残杀,而后他渔翁得利。” 苏云落自是省得。她本来就要替何悠然讨回公道的。但一码归一码,倘若何六郎执迷不悟,休怪她不客气。 茶吃了一半,毛瑟瑟蹬蹬的上楼来。 “东家,外头有个自称是顾长鸣随从的人,递了帖子过来。” 苏云落点头,毛瑟瑟小心翼翼地翻开帖子,念道:“今晚戍时三刻好时光,设宴天下居云溪间,务必赏脸。顾长鸣。” 第279章 天下居死了两个人,不过像是一阵微风刮过湖面,便又恢复了平静。 顾长鸣既然有办法让白牡丹死,也有办法让史大牛拿他无可奈何。 外头窗下的手指印,史大牛让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手指印拓下来,与顾长鸣三人核对过了,丝毫对不上。 史大牛悻悻而去。 临走前,他阴阳怪气道:“你们顾家可真奇怪,儿子竟亲口说老子有嫌疑的。”只可惜没能抓住顾长鸣的把柄,不然他定然要敬顾闻白一杯酒。 顾长鸣坐在椅上,任由萧瑟的秋风鼓动着他的衣袖,闻言冷冷地睨了史大牛一眼。 史大牛带着一群臭烘烘的士兵,终于走了。 顾长鸣吐了一口浊气,厌恶道:“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他生来便是与书卷为伍的,这些士兵,浑身臭烘烘的,让他怪难受。尤其是那史大牛,越是有好些日子没沐浴了,身上散发着一股难言的味道。 于海垂眼:“是。” 天下居有名,不仅是贵,还在于它的便利。一汪温泉被引进来,汩汩流进净房。净房里点燃了仙鹤香炉,柔和的灯光映着,袅袅香烟从仙鹤的嘴中吐出来,颇有些仙境的味道。 顾长鸣终于从高高的楼上下来,踏进净房。 他向来是不喜女人伺候的,那些什么牡丹们也不能近他的身,倒是欢欢喜喜,各自回房歇息。至于白牡丹,早就被一张草席卷着,不省得扔到哪里去了。 顾长鸣除去衣衫,整个人泡进温泉池子里的时候,神情放松,猛然一看,倒是显得有些老态了。岁月可曾饶过谁,能永葆青春的,只有死人。他默默地想着卫碧娥的样子,从心里升起一股难言的空虚的感觉。 这世上的书他已经读过许多了,可没有一本,再能打动他的心。 整个云溪间,安安静静的。 他闭着眼,不知泡了多久,于海恭敬地在外面道:“老爷,白乐来了。” 白乐,是天下居背后真正的东家。 白乐穿一身绵薄青衫,漆黑的乌纱幞头遮掩着他日益减少的头发,眼皮敛着,低着头慢腾腾地走了进来。他身上别说是玉器了,便是连青衫上都没有花纹。一根腰带,似是用了好些年,都起毛边了。 若不是于海省得他是天下居的东家,还以为他不过是一个天下居里普普通通的管事。不对,天下居随便一个管事,都穿得比他好。 白乐倒是一个奇怪的人,他穿得十分普通,分外低调,却是给天下居里干活的人,制定了不同样式的衣衫。便是这云溪间里的侍女们,头上随便一根簪子,便能买上好几件他身上的这一身衣衫。 顾长鸣散着湿漉漉的长发,穿着雪白的中衣,跽坐在矮桌前煎茶。矮桌旁,座了一盏牡丹花灯,妖娆地散发着光。若是有人猛然进来,瞧见顾长鸣这副样子,还疑心是见了神仙。 可哪里是神仙,分明是魔鬼。 白乐同样跽坐在矮桌前,眼皮撩起,嫉妒地看着顾长鸣一头乌黑的头发。他明明比顾长鸣还要年轻一两岁,可看上去却比顾长鸣老很多。这些年他往头上擦了不少生姜,可都不管用,头发该掉还是掉。 幸好几个儿子都长大成人了,能独当一面,他便隐在背后,日日思索生发的法子。 于海跪在顾长鸣后面,用干帕子细细地擦着他的头发。 顾长鸣向来是不理俗务的,哪里省得白乐对他满头浓发的嫉妒。他煎好茶,给白乐倒了一碗:“这般天色了,你来寻我有何事?” 白乐自从隐退之后,便很少出汴京。 白乐不吃茶,这么晚了吃茶,睡不着,头发掉得更快了。 他拈了一颗桂圆,放进嘴里细细嚼了,才盯着顾长鸣道:“自是有要紧的事寻你。”真真是让人嫉妒的黑发。 “不能回京再说?”顾长鸣自己吃了一口茶。动作优雅,宛若神仙。 可白乐省得,顾长鸣是个魔鬼。 白乐吐了桂圆的核,眯着眼:“我有个小女儿,正是二九的年华,配顾家大房的嫡子刚刚好。” 顾长鸣的眼眸闪了闪:“你省得我这次到洛阳府来,到底是为了何事。” 白乐又拈了一颗桂圆:“嗤,你以为我舍得将我的掌上明珠嫁给你的儿子么?我已经打算好了,在西南府开一间天下居,待他们成婚后,便一道在西南府打理。” 白乐是商贾,便是踩上狗屎,也要将狗屎捡回家的人。 顾长鸣道:“于海。” 于海恭恭敬敬:“白东家的小女儿,模样长得还算可以。只是,三千青丝略少。”他这话还算客气了。白乐的小女儿,发量比起白乐来还要惨。是以已经十八岁了,但还没有定亲。一来是别人挑她,二来是她心比天高,偏偏要寻一个发量茂盛的俊俏郎君不可。 白乐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擦着生姜,思了又想,足足想了两个月,忽而想起顾长鸣的儿子来。 白乐的小女儿虽然没见过顾闻白,但却是见过顾长鸣的。若不是顾长鸣的年纪可以做她的祖父,她都愿意嫁给顾长鸣了。后来听闻顾长鸣还有一个俊俏的嫡子,顿时同意了她爹的建议。 但白乐恰好打听到,这顾闻白竟然自己在外头娶了个妻子。 在白乐眼中,无关紧要的妻子自然是随时可以休掉的。 是以顾长鸣前脚来了洛阳府,他后脚便到了。不仅如此,还躲在顾闻白下榻的客栈里,尽可能地细细地观察了苏云落。苏云落自然是比自家小女儿要美得多,举手投足间也颇有些大家风范。最重要的是,她有着一头让人嫉妒不已的头发。 便是这一头青丝,让白乐下定了决心。他决定让顾长鸣当说客,将这来路不明的儿媳给休了。 顾长鸣蹙眉:“你莫不是说笑罢?” 白乐闲闲地瘫坐下来:“自然不是说笑。今晚若不是我悄悄着人将梁下的手掌印给偷梁换柱,你此时怕是被那史大牛弄进了臭烘烘的牢狱里。我可是打听过了,那姓喻的牛鼻子老道,誓要将你们顾家丢尽脸面,再赶尽杀绝。新帝自身难保,怕是护不住你。” 顾长鸣没说话。新帝岂是护不住他,大约还想配合喻雄昌将他弄死。只不过他们二人手中都有着各自的把柄,是以才风平浪静。 白乐是个纵横商海的生意人,顾长鸣脸上的表情变幻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又嚼了一颗桂圆,甜丝丝的,让人快乐。 天快亮了。 微微的晨光透过牡丹花纹的窗纱,映进布置奢华的屋中来。 白乐不由得叹道:“太美了!”这世上他只佩服自己一人,同时兼顾了铜臭与花香。 与此同时,顾长鸣同意召见苏云落。 在他心中,苏云落没有用处,而白乐的女儿,才是大大的有用处。若是顾闻白娶了白乐的女儿,那么他与白乐便成了姻亲,彼此之间的关系也更加的密切。 若是到了迫不得已与姜弘对恃的时候,白乐还可以护着他。 虽然是帮儿子休掉儿媳,但顾长鸣还是很注意自己的形象。送走白乐后,他沉沉地睡了一觉,起来之后再度沐浴更衣,优雅地吃过胡饼、胡辣汤后,便亲自写了帖子,让马古即刻送到苏云落手上。 他十分笃信,苏云落定然会来的。不过是一个商户女,向来对官吏,应是十分惧怕的。 他却是忘了,方才在他面前大嚼桂圆,还要将自己容色不佳的女儿塞给顾闻白的白乐,亦是地地道道的商贾。 尽管何悠然穿什么都好看,但李遥愣是精挑细选,挑了好几身他看起来满意的衣衫。原来还想挑裘衣的,但许九娘说了,新的皮毛还没到,不妨量了何悠然的尺寸,到时候尽着做汴京最流行的款式,再着人送到汴京去。 如此也好。他们在汴京暂时还没有自己的店铺,对于危机四伏的汴京,自然是万事小心为上。也说不定,秋叶还没有落尽的时候,他们便回来了呢。 便是这般挑挑拣拣,也到了日薄西山、暮色四合的时候。 估摸着顾闻白也醒了,苏云落便命毛瑟瑟回去接顾闻白、林统领等人,大伙一起到天下居去用晚饭。有人要作东,她自然勤俭持家。而林统领嘛,自然是附带的看客。 她可不相信,顾长鸣会慈爱地做一回公爹。 当林统领听到要到天下居的云溪间作客时,还愣了一下。 毛瑟瑟十分忠诚地传达着苏云落的命令:“所有人都要去。”这个所有人包括所有的暗卫,以及方大侠等人。 顾闻白从楼上下来,他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还洗了个澡,又恢复了清俊的模样。此时穿一件宝蓝色的直缀长袍,戴了玉冠,穿着新刮刮的厚底靴子,俊俏得让林统领侧目。 偏偏平安还凑上来,耳语:“顾钦差真俊。” 真俊的顾钦差上了马车,没等他们,就驾车走了。一个下午没见苏云落了,他甚是思念妻子。 去还是不去?天下居云溪间的宴席哪。他虽然去过天下居,但是没去过天下居中的云溪间用饭。 林统领看着一干流着口水、蠢蠢欲动的暗卫们,咬牙道:“去,怎地不去!”虽然不省得顾太太为何大发善心,但只要不是他付钱便可。他的私房钱,可是早就用得一干二净了。顾闻白一日不回汴京,他们便一日有饿肚子的危险。尽管练武之人饿肚子也是常事,但饿个一两日还可,若是耽搁上三五日…… 林统领琢磨着,预备向顾太太借点银两过渡过渡。 既然有了这个念头,自是便得遵循顾太太的意思。 在缓缓驶动的马车上,毛瑟瑟撩帘,伸了个大脑袋进来:“大爷,您看。”说着将顾长鸣的帖子展开。 顾长鸣的字,顾闻白自是认得。他双眸沉沉地看着那张帖子,不发一语。 顾长鸣单独约见落儿,是想做些什么?他竟然还有心思做这等事,看来那史大牛竟是拿他毫无办法。 毛瑟瑟瞧着自家大爷的脸色变了又变,恰到好处的合上帖子:“大爷,太太说了,一切听你作主。”他们东家多贤惠,明明可以闯进那劳什子天下居,将那劳什子顾长鸣骂个狗血淋头,却偏偏要听大爷的。 顾闻白觉得,自家落儿受了天大的委屈。他越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 他终于见到了苏云落。 她笑吟吟地站在一家铺子的门口,身着藕荷色的长褙子,裙摆随着秋风轻轻摆动。 顾闻白迎上去,仿佛像是许久未见她,柔情蜜意地唤道:“落儿。”说着便自然而然地将苏云落护在自己胸前。 苏云落仍旧笑吟吟的:“可歇好了?” 顾闻白乖乖地点头:“精神百倍。”若是顾长鸣太闲,他可以找些事情给他做。 苏云落笑吟吟的:“既如此,那便走罢。”她虽然可以单打独斗,但她答应过顾闻白,不会再单独冒险。再说了,她对单独见顾长鸣,没有兴趣。一个不懂得尽父亲职责之人,便是他才华横溢,亦是连畜生都不如。 晚上的天下居向来是热闹非凡的,酒楼中酒香四散,在秋风中越传越烈。 天下居的门口,迎来了一批数量甚多、形态各异的客人。 姚掌柜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迎来天下居开业以来最壮观的一次人流。他还没回过神,一个俊俏的小丫鬟从马车上跳下来,脚步轻盈地走到他面前,手一扬,一张精制的帖子便落在他的手上。 小丫鬟声音清脆:“我们皆是云溪间中的贵客所请,快速速让我们进去罢。” 顾长鸣身边的长随是交待过他,今晚顾长鸣要宴请客人,让他在门口迎接,那长随可没说竟是宴请这般多的人啊。这么些人挤进去,怕是云溪间都要被撑破。 门口这般热闹,一手促成今晚的会面的白乐自然没错过。 他看了好一会热闹,薄唇微微上扬:“有趣。”却是丝毫不在乎如何收场。 于海赶出来时,便是瞧见小丫鬟正与姚掌柜的道:“我们太太说了,既不让我们的人都进去,那我们便走罢。”说着便要作势离去。 于海皱了皱眉头,这牙尖嘴利的小丫鬟,竟然敢威胁老爷。 顾闻白到底娶了个什么东西,竟是这般的无法无天。 第280章 他一把年纪的人,与这么个小丫鬟去争论,简直是降低自己的身份。 于海皱着眉,期望顾闻白或是苏云落出来,但那马车的青色帘子依旧静静的垂着,仿佛外头秋风吹得那么强劲,都是错觉。 姚掌柜却是瞧见了他,急急撩袍赶过来:“于总管,可怎么办?” 能怎么办?不管怎么样,总不能像猴似的站在这里让别人参观。于海不得不道:“都让他们进来罢。云溪间的花园里,总能摆上好几席的。” 既得了于海应允,姚掌柜又欢喜又忧愁,欢喜的是这么些人进去,若是收帐的时候定然很可观;忧愁的是万一打起来的时候可怎么办?不管了,只要有损失,尽管问顾长鸣便好了,他是帝师,总不能赖账的罢。 浩浩荡荡的人便涌进了雅致的云溪间,姚掌柜急急让人在云溪间的花园里支起桌椅、灯笼来,一时之间,热闹十分。 于海便是在热闹的时候,瞧见了林统领笑吟吟的脸。 他一愣。 林统领笑道:“托顾太傅的福,我们来了许久洛阳府,总算能吃顿好的了。” 竟是林统领?官家对三公子竟是这般的看重了? 待暗卫们及乱七八糟的人都落了座,顾闻白与苏云落才登场。 他小心翼翼地护着苏云落,目光里全是宠溺:“慢慢走,别着急。” 顾长鸣负手站在楼上,冷冷地看着对自己面冷心黑的儿子在小心翼翼地呵护一个女子。哼,那女子长得倒还算端正,举手投足间也有那么几分大家闺秀的味道。但可惜了,假如她识相的话,便是妾,假若不识相,便是那乱葬岗里的一具尸体。 而自己的儿子,倒还有些用处,竟叫白乐给看上了。 于海走上楼:“老爷。” “无碍。” 权当今晚的这番热闹,是他赠送给他们最后的狂欢。 于海附耳悄声道:“林统领也来了,这是官家的暗卫。” 官家竟然舍得将林统领派来保护他们?顾长鸣有些不敢置信,顾闻白竟然有这般的本事? 许是官家的障眼法。 他敛眼,整理一下衣衫,语气森森:“走罢。” 家丑不可外扬,苏云落考虑半响,还是选择坐在姚掌柜之前便精心布置过的花厅里。 花厅里,好几张质感十足的矮桌摆着,后面绣着大朵的牡丹花屏风四立,造型精美的牡丹花灯将四周映得亮如白昼,牡丹花香炉袅袅吐出香气,大片的落地长窗半开,帐幔半垂,掩去秋风的一半力量,缓缓摆动着,将一股若有似无的凉意送进来。 不得不说,云溪间精心布置的夜晚,还是有那么几分魅力的。便是向来与俗世不沾的孙南枝,也略略有些惊艳了。 咏春咏梅更是睁大眼睛,叽叽喳喳的:“太太,这里头还挺好看。” 咏梅更是说到了重点上:“在这里用饭,挺贵的罢?” 当然很贵。于海盘算着自己口袋里银票,估摸着恰好够付。倘若这些人的食量不是太过分的话。 林统领笑眯眯的:“跟着顾太太,果然有惊喜。” 他是个人精,跟在顾闻白身边这么几天,早就看出来了,这一行人的主心骨是苏云落。 哎呀,顾长鸣如是想要对苏云落动手,那可真是打错了算盘。 他坐下来,不管这是不是一场鸿门宴,一挥手:“兄弟们,尽管放开肚子吃!” 于海:“……”这跟来打秋风的林统领,是不是过分了。 看花厅里的布置,顾长鸣自是不会弄什么和睦敦亲的。顾闻白便搀着苏云落在一张矮桌前坐下来,李遥自是一样,与何悠然挤在同一张矮桌上。 姚掌柜犹豫了一下,很有眼色地吩咐侍从,等下该如何上菜。 他阅人无数,一双眼睛虽不算毒辣,但也能看出,这几个容貌俊秀的男女,断然不是泛泛之辈。 他只在心里祈祷,等下不要掀起什么腥风血雨来。 顾长鸣还没出现,顾闻白便低头问苏云落:“可是饿了?” 苏云落点点头:“虽然饿了,但毕竟东道主还没有出来,我们不比那畜生不知廉耻,还是再等等罢。” 二人的声量不低,站在帘子后面观察的顾长鸣闻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呵,商户女便是商户女,说出来的话总是这般的不得体。还有,他明明只邀请了她一人,她却浩浩荡荡地带来了这些人,可真是,不懂规矩。如此不懂规矩之人,如何能在汴京的权贵圈子里立足? 他一张脸越发的绷得紧,脑子里汹涌着些许怒气。 他却是忘了,自己多年前,就对汴京的权贵圈子嗤之以鼻。那些权贵,整日交际来交际去的,谈些胸无点墨的话语,还不如回家多读几本书。 这一冲动,脚便踏出了帘子。 顾闻白正对着苏云落道:“我看这牡丹样式的帘子不错,不妨以后我们也做上几幅,挂着好看。” 是不错。这天下居果真处处精致,都是真材实料的东西。 苏云落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得一道沉沉的声音道:“无状妇人,长辈既在此,还不速速服侍长辈?” 她抬眼看去,便瞧见一个相貌与顾闻白有七八分相似的中年人正怒气冲冲地看着她。 许是怒气攻心,一张脸略略有些扭曲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苏云落听说的顾长鸣,是才华横溢的,是不理俗务的,是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可面前这人,身穿宽袖长袍,头戴玉冠,一脸的戾气,哪有丝毫的仙气? 竟而还想用公爹的身份来压她。 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似在看一条披着人皮的鬣狗,便又转过头,与顾闻白说道:“不若,以后云起学堂里的帘子,便用这般样式的好了。” 仿佛那人的话语,似是嗡嗡的苍蝇一般。 顾长鸣:“……”这商户女不简单,方才她睨来的那一眼,决不是仅仅只有顾闻白替她撑腰那般简单。 抑或是,她是无知者无畏?看来他得用另外的法子才好。 一旁的于海却是诧异,老爷怎地这般不像平时的老爷了?老爷明明是擅于绵里藏针的老爷啊。 不过一瞬,顾长鸣的脸便不再扭曲,而是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不肖子,这便是你无父母之命、无媒妁之言苟合的女子?” 他一句话,让顾闻白冷了脸:“落儿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若再出言无状,休怪我不客气。” 苏云落原以为顾长鸣会勃然大怒,却没成想,他只是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便撩袍在上首坐下。 果真还是个冷清冷血的父亲。他不疼爱自己的儿子,那她便来疼爱。 她轻轻笑着:“我是接了帖子应邀而来的,却不省得何人是东道主顾长鸣?” 这商户女,可真是无知者无畏。于海垂手站在顾长鸣身边,垂眼看着主子的表情。顾长鸣这回却是朝他抬了抬眼皮。于海即刻明白,这是要让他出马收拾了。 于海立即肃了神情,双目沉沉地看着苏云落:“放肆!长辈的名讳也是你能直接叫的?” 顾闻白的脸上染了薄怒,正欲出声,却被苏云落轻轻按住。 苏云落带着怜悯的视线轻轻掠过于海苍老的脸皮:“不省得大惊小怪的这位,又是什么人呢?” “我……”于海才说了一个字,苏云落却自顾地说下去:“今儿莫名收到一个帖子不说了,我很是赏脸的来了,东道主不在门口相迎便罢,还神神秘秘的做上了缩头乌龟。既如此没有诚意,这顿饭,不吃也罢。” “还有。”她柳眉轻轻挑着,睨了一眼于海,“我瞧你是个随从,主子说话,何时轮到你指手画脚了。便说我是还不是顾家正经的主子,在此刻,你却是还不够格在我面前说话的。” 她冷着一张脸将这番话说完,看向顾闻白时,却早已换上了一张噙着笑容的脸。 顾闻白自是十分捧场:“落儿说得好。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就该认清自己的位置。”说着十分殷勤地给苏云落倒了一杯茶,“可是口渴了?与这些人说话,无疑对牛弹琴。” 于海紧紧地攥紧自己的拳头。很好,三公子的翅膀硬了。让人想狠狠地折断。 顾长鸣哼了一声:“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妇人。再如何给自己造势,也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商户女。闻儿,你可听清楚了,若是你要执意承认她,顾家的一切皆与你无关。” 闻儿?不知怎地,顾闻白觉着自己的后背起了一道寒颤。在他的印象中,顾长鸣似乎没有叫过他的名字。 顾长鸣的双目沉沉:“喻家做的事你都省得了,将来倘若你进了京,没有顾家的庇护,你还以为能在吃人的汴京里继续耍嘴皮子?” 他剐了一眼苏云落:“像这般目无尊长的妇人,只会给你带来无尽的麻烦。” 他语重心长,终于提到了今晚的目的:“还不如休了她,为父再替你寻一门好的亲事。妇人嘛,最重要的是安于后宅,生儿育女,而不是镇日在外头抛头露面。” 顾闻白瞠目。顾长鸣今儿是吃错药了?竟然扮演起慈父的角色来。他还真的不习惯。 方才还咄咄逼人的顾长鸣忽而换了一副嘴脸,原来他将自己请来,是这个打算。 苏云落忽而捶了顾闻白一下:“三郎,你怎地不早替我介绍,这位咄咄逼着你休妻的竟然是从来不曾关心过你,甚至没有尽过做父亲的责任的父亲!他今儿逼你休妻,定然有阴谋!” 何悠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落落好样的! 李遥咳了一声:“落落,你这般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倒是让顾太傅无地自容了。” 一股怒气从下腹部缓缓升起,顾长鸣觉着自己似是要昏厥。于海赶紧俯身下来,搀着他:“老爷,这女子不是常人,不能用正常的手段。” 顾长鸣没忍住,甩开于海的手,厉声斥道:“我便是不曾关心过他,亦是给了他血肉的父亲!便是让他死,他也得马上去死!这是孝道!天大的孝道!你身为顾家儿媳,竟敢忤逆长辈,今日不休了你,便是我顾长鸣的耻辱,顾家的耻辱!于海,给她掌嘴二十,再休了她!” 于海自是领命,当即大步蹿下来。 顾闻白脸上凝了寒霜,亦翻身出来,拦在苏云落面前。 顾长鸣厉声道:“他爱拦着,便连他一起掌嘴!” 于海又高又瘦,站在顾闻白面前,双眼似淬了毒液,看着顾闻白似笑非笑:“三公子,得罪了。”说着却是抬起手来,狠狠地便要打向顾闻白的脸。 顾闻白哪里会让他得逞,自是用了十二分的狠劲,朝他下盘攻了过去。 二人即刻撕打成一团。 一直悄无声息地站在外头的姚掌柜不由得抹了一下汗。这里头打成这样,要不要上菜呀。 他的后头,跟了一串儿的侍女,手上都端着托盘,托盘上是精心烹饪过的菜肴。 花园里,林统领领着一众手下,早就开始开吃了。 此时,一道瘦削的影子不慌不忙地走进来,举目四望,瞧见林统领,竟是大摇大摆地在他身边落座,掰了一根鸡腿便吃起来。 林统领分神瞧了一眼:“嗳?是你?” 原来是仵作吴三的徒弟。 小仵作一边啃鸡腿一边道:“太不仗义了,有吃的也不叫我。” 林统领笑眯眯的:“你不怕有毒?” 小仵作连眼都没抬:“我来之前便吃了一把解药,倘若你们都死了,我倒可以顺便验尸,赚些银两。”顿了一下,却道,“天下居的饭菜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吃了这一回,以后都没有得吃怎么办? 前一句还说着验尸,后一句又转移到了饭菜上头,林统领顿时觉得小仵作是可造之材。顾太太的阳光果然毒辣。 顾闻白与于海开打时,林统领已经吃了满嘴的油。 平安倒是一直记挂着里面,吃得心不在焉,一双耳朵支着。花厅里一开打,他立即站起来:“林统领!” 林统领却道:“别人家的家务事,你操哪门子的心?” 顾家的家务事,平安自是不操心,但林统领却是不省得,自家的手下,瞧上了里头的一个小丫鬟。 第281章 林统领也不上心,自家手下都过了适婚年龄好几年,他也没帮着相看几个合适的姑娘。 平安可不得自己相看相看。 虽然有老牛吃嫩草的嫌疑。也不省得那小丫鬟有十五六岁了吗……十五六正是思春的年纪,他要不要在她面前表现得英勇一些?万一小丫鬟也看上了自己……平安想着那个美。男人嘛,大上女子十来岁的,也不成问题。 正想着呢,忽而见自己心心念念的小丫鬟冲了出来,朝着他们喊道:“都干什么吃的呢,两位钦差被人刺杀了,你们还不速速进去救人?” 林统领闻言一噎,差些没被噎个半死。明明是顾家的家务事,怎地就扯到官职上头了呢? 小丫鬟声音清脆:“贼人刺杀钦差大臣,乃是冒犯官家天威!” 这天大的罪名扣下来,谁也兜不住。 没等林统领发令,平安嗖的一声就冲了进去。 不过,路过小丫鬟时,他特地慢了一些,朝小丫鬟露出了一排雪白的牙齿。 咏春:“?”这人怕不是有病? 憨憨的手下都冲进去了,平安还是太年轻了,小姑娘才嗷了一嗓子,就按耐不住了。林统领拍拍油腻的双手,正吃得热热闹闹的暗卫纷纷扔下鸡腿、排骨、羊腿,依依不舍地冲了进去。 姚掌柜:“……”完了,完了,瞧这阵势,定然会打斗得狼藉一片。 于海在外头虽然很少动手,但功夫却远在马古之上。 若说顾闻白之前将马古的鞭子给割断,定然靠的是投机取巧。于海不相信这个自小羸弱的三公子,不过是离京几年,便变得强大起来。 他应该老老实实地听老爷的话。 但此时,眼前的顾闻白的的确确的难缠。 下手狠辣,招招都是制衡他的招式。 于海心中有些意外。面上却不显。 马古可就在旁侧,虎视眈眈的,趁机要给顾闻白致命的一下子。 他们才不会讲究什么光明磊落,制敌便须得心狠手辣。 他的两个手下便没有失过手。顾长鸣冷冷地看着顾闻白与于海缠斗,再冷冷地看向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商户女,很好,商户女一脸紧张地看着顾闻白,看来是很担心。 呵!晚了!此时若是向他求饶,说不定他还网开一面,饶她不死。 苏云落的确有些紧张,顾闻白向来逢打必然受伤,每次都要躺上好几个月,便是上回遭了余曜曜那一掌,素日里还有些咳嗽呢。虽然顾闻白一再保证他的伤已经彻底好了,但她哪能真的放心。 更何况,瞧着那顾长鸣的手下,是个心狠手辣的,招招都是致命。 还有旁侧那个摇着扇子的中年人,一脸的邪气,似是要干什么。 她不喜欢在这种讨厌的事上多浪费时间。本来赴约的心思便是想瞧一瞧,三郎的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倒是在她的意料之外,又在她的意料之中。这样的父亲,断绝来往也是好的。 既然他不仁…… 如此想着,苏云落招咏春过来,对着咏春附耳了几句。 咏春眼儿一亮,便急火火地冲了出去。 一个小丫鬟而已,没有什么可担忧的。马古瞧着咏春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脸上的阴骛越发的重了。 三公子,对不住了!割鞭之仇,便在此时相报了! 马古一脸邪气,窥了个空,手上的折扇便要朝顾闻白的脊梁拍下去。 忽而一道黑影蹿到他面前,绝美的容颜上凝了一丝冷意:“喂,你的对手是我。” 马古一愣,手上的折扇便被突然出现的女子给一脚踢飞了。 折扇却是不偏不倚,恰恰掠过顾长鸣的面前,与他的脸擦肩而过。 竟是有片刻的功夫,顾长鸣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马古面前,竟是多了一个容色姝丽的年轻女子,面色冷冷。 马古有些疑惑:“你是何人?”不会是打错人了罢?是不是他退出江湖太久了,这年头,女子竟然也这般强悍了? 孙南枝见他有些疑惑,她一时心慈,好心替他解答:“你们老爷骂了半晚的女子,是我的东家。” 马古恍然,怪不得那商户女底气竟然这般足,原来是有所准备!不过,才区区一个会武的女子便想扭转乾坤,不可能!他马古在江湖上混的时候,这女娃娃的爹还没有出世的罢。 只可惜了这张好容貌! 他脸一沉:“无知小儿,纳命来!”却是抽出一根鞭子,鞭鞭淬了十成十的功力,好似毒舌般缠向孙南枝。 那厢于海却是暗暗吃惊了,这三公子,翅膀果真硬了…… 顾闻白脸上噙着笑,显得游刃有余的样子。 其实,心中在暗骂,怪道顾长鸣有底气,原来身边的两个长随都不是等闲之人。 再与于海纠缠下去,又一个良宵被活活耽搁了。顾长鸣果真是见不得他好,昨晚搞了个侍女坠楼,今晚又设鸿门宴,可真是晦气。不行,他得速战速决。 脑中正想着如何将于海速速解决,忽而见有一道黑影从外头飞奔进来,拔出腰间大刀,就朝他们砍过来。 嚯!顾长鸣竟然还有帮手?顾闻白唬了一跳,险险避过刀风。 于海却也是唬了一跳,刚险险避过刀风,那刀却是长了眼,朝他缠了过来,密密地将他罩着。 这,这,这是大内的刀法! 于海后知后觉,顾闻白如今是钦差,今晚可是带了乌泱泱的一众暗卫来。 林统领怕是傻了罢,这明明是顾家的家务事,怎地叫手下掺和进来? 林统领丝毫不省得往日并肩作战过的于海心里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他垂着一双油腻腻的手,若无其事地走进花厅,后头同样是一群双手油腻腻的人。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今儿顾太太请他们吃饭,自然得站在顾太太这边。 林统领已然忘了,今儿是顾长鸣设的宴席。 顾长鸣见了林统领,脸阴沉得像外头的天色:“林庆庆,你莫不是疯了?” 林统领闻言,很不高兴。他的名字,已经很久没人这般唤过了。自从他做了姜弘身边的暗卫统领,哪个见了他,莫不是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林统领”?像顾长鸣这般不识趣的,尸骨早就入土为安了。 不过,他仍旧笑着,宛如秋风拂面:“顾太傅,这里头可有两位官家亲自钦点的钦差大臣,刀剑无眼,林某的职责便是保护二位钦差无虞,安全抵京。” 顾长鸣不语。到底是有了靠山,顾闻白,竟是他不能动弹的人了? 那厢马古却是越打越惊恐,这女子到底是何方妖孽,竟然这般的难缠!心中正暗暗担忧,见林统领进来,却是正中下怀,他倏然一跃而出,朝孙南枝喊道:“今儿爷爷便先饶了你的小命!” 孙南枝:“……”明明是她占的上风,他睁眼说的什么瞎话? 一场争得你死我活的家务事便消弥了,林统领笑眯眯地看向苏云落,期待着顾太太的赞赏。 岂料顾太太眼中只有顾闻白,她亲自迎上去,道:“可是饿了?”她上下打量着顾闻白,见浑身并没有少一根汗毛,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顾闻白看向她,双目中俱是宠溺:“倒有些饿了。” 苏云落便笑吟吟地嘱咐咏春:“快快着人传菜!” 林统领:“……”闹成这般了竟然还有心情用饭?果然,这辈子他只能是个暗卫的统领。要不,林统领琢磨,好好向顾太太学习一番,说不定官职就升了呢? 等得黄花菜都凉了的姚掌柜欢喜地进来,后头跟着的侍女端着托盘,将精致可口的菜肴一一端上来。 顾闻白携着苏云落双双落座,见状倒是赞道:“色香味俱全,不愧是天下居。” 姚掌柜挤出笑容:“过奖了。”他也是见过不少风浪的人,这种场面自然是能很快适应过来。 这厢宾客尽欢,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顾长鸣见状,自是没有心情享用,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于海与马古自然紧紧跟在后头。 姚掌柜很是不安,正主跑了,那这顿饭谁来会帐? 苏云落笑吟吟地:“自是云溪间的贵客会帐呀。堂堂帝师,难不成还会赖账?” 姚掌柜恍然:“太太说得是!”顾长鸣的身份他自是晓得的,方才站在外头窥了顾家的家丑,不省得顾长鸣会不会迁怒于他。姚掌柜觉得,今晚他是睡不着了。 这么些年了,于海还是第一次见到主子被三公子气得连饭都吃不下。明明他是不在乎三公子的。三公子的翅膀硬了,飞得远了,顾家再也无人能掌控他。 顾长鸣却是越想越气,忍不住将书桌上的纸砚笔墨给扫到地上。于嘉音生的好儿子!明明,明明以前像只羸弱的小猫,怎地一晃眼,这只小猫竟然长出锋利的爪子来了。还带回来一只张牙舞爪的母猫来气他! 他的胸脯强烈地起伏着,忍不住又摔了一只茶碗。 于海正欲上前劝解,有人却道:“顾兄啊顾兄,你的福气不浅,竟然有这般的儿子与儿媳。” 白乐笑眯眯地走进来。 今晚这场戏,太精彩了。如今他不但想将顾闻白揽入白家,还想将苏云落也一同揽入。嗯,顾闻白仍旧做他的女婿,而苏云落便做他的二儿媳好了。二儿生得貌丑,却又心高气傲,觉得世上没有几个女子能匹配他。而像苏云落那般的女子,二儿应该没有拒绝的理由罢。 白乐越想越激动,忍不住来寻顾长鸣,欲再商大计。 顾长鸣却是睨了他一眼:“你若要做,便去做罢。他是死是活,都与我没有关系,与顾家,没有关系。” 白乐便笑道:“有顾兄这句话,老弟倒是放心了。”心中却是不以为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便是顾长鸣不承认,那顾闻白,也是他顾长鸣的亲生儿子。 白乐乐呵呵地走了。 于海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才与顾长鸣道:“老爷,这白乐向来无利不起早……” 才开了个头,顾长鸣却是摆了摆手:“我倦了,早些歇息,明日便启程回京。”他想回顾家,想回那一间全是卫碧娥画像的屋子。尽管这些年她没有托过梦给他,可他可以彻夜不眠,去看着她。他痴狂了十几年,只希望她能入他的梦里,低头温婉地问一声:“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于海只得恭敬地伺候他上床歇息。 三更时分,很少下雨的洛阳府城竟然罕见地下了一场朦朦细雨。雨虽朦朦,却是下了许久,直到天明方停。这一场秋雨,却是带来了深深的寒意。 苏云落睡得迷迷糊糊,却是觉得有些冷意,她嘤咛了一句,摸到顾闻白炙热的怀抱,竟是不由自主地钻进去,兀自睡得极香。 却是不知,顾闻白咬着牙,闻着苏云落发丝上的馨香,忍着下腹阵阵汹涌的蠢动,悻悻地想,若是以后有什么夜宴之类的,通通都推掉。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它不香吗? 今儿却是要启程,继续前行,往汴京去了。昨晚林统领递话过来,宫中形势严峻,官家不能再等了。洛阳府城里的案子便交由他人接手,他们要加快速度回京去。 从洛阳府城到汴京,不过百里,一日便可以到达。中间官道顺畅,俱是繁华村落。 顾闻白心头却是沉沉,谁省得又会生出什么事端呢? 他思虑半响,看着苏云落光洁的额头,忍不住往下一啄。管他呢,横竖都身处漩涡中了,暴风雨便来得猛烈些罢! 杨玉丹气极了。天还没亮呢,她又被那四个大丫鬟给拖起来梳妆打扮了。不过这回倒没被扑上厚厚的粉,而是被细细地,极为精心地画了妆容。 杨玉丹是不允许照镜子的,她狠狠地鼓着眼,被按着穿上了长褙子,又系上了薄绒毛里的藕荷色披风。 “变天了,外头风大。” 大丫鬟说着,又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精致的手炉。 倒还挺照顾她。 外头确实冷,杨玉丹被裹得严严实实,在丫鬟们的簇拥下上了马车。 第282章 不过才变天,那妇人便裹得这般严严实实的了,可真是娇气。 余曜曜面无表情地站在街角,看着苏云落一行人热热闹闹的上了车,搬行李又耽误了半响,车队才缓缓启程。 后头照样跟着一群人。 李有悔从她背后出来:“教主,那群人全是练家子,我们的人,恐怕不敌。”虽然善心教里也有好手,但寥寥可数。还都是些野路子。 余曜曜也没想到苏云落身边竟然有这么多武夫护着。 但,她势在必得。 尽管功力会受损,但是美貌会在别的地方一一弥补的。 比如像如今的苏云落,身边围绕的俱是好手,若是要杀一个人,哪里用得她动手?不过是樱唇微启,便杀人于千里之外。 她淡淡的面容盛着笑容,瞬间变得明亮:“哪又如何?我余曜曜要做的事,还没有不成功的。” 李有悔默了一默。上次掳了顾闻白,不就让人跑了。 余曜曜很快部署任务:“李堂主,你且飞鸽传书,让蒙大明纠集三百教徒,让他们在洛阳府城外五十里茶铺中埋伏等候。”蒙大明前阵子,已经到了汴京城郊外。 李有悔领命:“属下谨遵教主令。”他说完,抬脚便要走。 他一向穿得朴素,今儿变天,仍旧是一身短褐。一阵秋风卷来,吹起衣角,露出里头的补丁。 余曜曜不知怎地,唤住他:“待此次事成了,你到成衣铺子里去买上几身衣衫。堂堂善心教的堂主,竟然穿得这般寒酸。”她顿了一顿,露出一个关怀的笑容,“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寻一个娘子,安定下来。” 李有悔闻言,憨厚一笑:“属下谢教主关怀。”他转头,踏着秋风去了。 顾闻白等人的车队缓缓路过天下居时,顾长鸣也刚好要启程回京。瞧见顾闻白招摇而过,他的脸色倒是没有那般难看了,只淡淡地看着策马而过的林统领。 于海恭敬地候在一旁:“老爷?” 顾长鸣却是道:“我们抄小道回京。”他自是省得白乐不死心,说不定在路上有什么动作。既然那不肖子这般忤逆,那他便眼不见为净。假若不肖子与那妖女安然无恙到了汴京,他倒还是高看他三分。呵,此时的汴京,可是兵荒马乱呢。 “是。” 结账的时候,于海的脸皮差些没从面上剥落。天下居的二掌柜恭敬地举着薄薄的账单,一张脸笑成了麻花。云溪间的客人一向非富即贵,但像这位客人这般豪气的,洛阳府的天下居还是头一回。这个月的赏金,应该是很可观,呵呵…… 于海颤抖着结了帐,荷包中的那几张薄薄的银票,堪堪够付。这一路回京,还有一百里的路程,可如何是好?不省得在路上随便吃些冷食馒头,老爷会愿意吗? 白乐系着一件小女儿亲手做的披风,站在栏杆处,眼皮敛着,看着顾闻白一行人的车队缓缓过了天下居。 秋风带着冷意扑来,他缓缓吐了一口浊气:“姚掌柜。” 旁边候着的一人可不就是姚掌柜。 他恭敬地道:“东家。” “人手可纠集好了?” “东家请放心,一切在昨晚便已经备好。离府城二十五里处有一个茶铺子,规模不小,最是适合行人下车歇息,添些热茶水。老奴这次,派了阿迟去。倘若他们不下车歇息,阿迟便会用些手段。” 阿迟是洛阳府天下居打手的头目,若是论起武艺来,是一等一的好手。若是论起狠辣来,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白乐眯着眼:“这事很重要,若是成功,你亲自将人押到老宅去。” “是。”姚掌柜应了,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喻道长那边……”他可是听说,喻雄昌要亲自宰了顾闻白的。 白乐的脸迎着秋风,冷冷的:“他一个装神弄鬼的牛鼻子老道,凭什么与我交易?老子想要的人,他敢叫嚣?” 那是。白家虽然是商贾,素日里也低调,但想要办的事还没有不成功的。以前只有老东家一人撑着,可东家生了六个儿子,四个女儿,个个都是老奸巨猾……啊不,聪慧过人,短短十来年的时光,便将白家的商业更上一层楼。素日里那些商贾之间的敬重便不提了,便是当今的官家夺位时,也借助了白家的财力。如今的白家傍上了大树,越发的雄心壮志了。老东家曾有过这样的计划,收买所有国内的客栈,成为国内首富。 洛阳府城偌大,从客栈出发,缓缓走了两炷香的功夫,车队才出了府城。 出了城,却是觉得秋风刮得越发的厉害了。 苏云落系了一件藕荷色的披风,手上拈了一枚白棋,举棋不定。 顾闻白闲闲地吃着点心,看着苏云落动摇不已,细白的手指上拈着的棋子,就是迟迟没落下来。 倒是意外中的惊喜,他的小女人,竟然还学会悔棋了。 顾闻白自是不急,这下棋嘛,乃是夫妻间的小情趣,哪能当真。若是当了真,晚上可得睡地板。 苏云落迟疑地,将白棋落下。 顾闻白惊叹一声:“落儿好思虑。”唇边却是噙了一丝坏笑,抓了黑棋便要落下。 苏云落没出声,一双美目只潋了水光看着他。 顾闻白却毫不迟疑地落下黑棋。 苏云落:“……”这赤裸裸的自寻死路也太过明显了罢。 她恹恹地:“你又让着我,没意思。” 顾闻白:“……”方才他明明要赢她,她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又是什么意思? 苏云落狡点一笑:“自是你不着痕迹地让着我,又不着痕迹地输给我,才算是好。” 顾闻白:“……难不成为夫方才输得太明显?”这闺房中哄妻子,果然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二人在马车内打打闹闹,卿卿我我,从外头看,因为天色突然变冷,马车所有的帘子都遮得严严实实,生怕一丝寒风吹进了马车,吹坏了娇弱的娘子。 似是越往汴京城去,天儿越发的冷。 下了两盘,二人收了棋盘。 其实二人都没什么心思。 昨晚回去得晚,收拾一通便歇下了,今儿又早早起床启程,却是还没有深入地说过云溪间中的事。 马车做了特殊处理,一道帘子隔开里外,咏春咏梅坐在外头,苏云落可以光明正大地偎进顾闻白的怀中,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一边说着悄悄话。 苏云落却是才偎进去,二人双手才交握在一起,就听得外面驾车的毛瑟瑟吁了一声,车停了。 她赶紧从顾闻白怀中钻出来,正儿八经的坐好。 顾闻白:“……” 毛瑟瑟在外头道:“东家,前面是茶铺,人太多了,车马竟是阻拦了官道,一时动弹不得。” 顾闻白撩开帘子的一角,朝前面看去,却见前面赫然是一个热闹热闹的,占地甚为广阔的茶铺。几棵槐树下,低矮的房屋错落有致,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到几只鸡并不避人,在悠闲地觅食。 这哪里是个茶铺,分明是个颇有规模的小村落。 应是在官道上摆茶卖,路过吃茶歇息的人甚多,是以便渐渐成了规模。若是要住宿打尖,也是可以的。只不过条件有些简陋便是。或者,早起醒来的时候,还有特别的惊喜。顾闻白曾住过这么一间茶铺,晨起时,从无遮无挡的窗户中竟钻进一只母鸡来咯咯直叫。彼时卫英还笑成了一个傻子…… 此时的茶铺,炊烟袅袅,各式的车辆放在道路边上,许是主人到茶铺用饭了,有几辆驴车大摇大摆地横在道上,嘴里还嚼着干草。几个暗卫上前去,欲将驴车牵走,却是不知从何处蹿出几个老头来,对着暗卫便怒骂起来。却是骂暗卫们是偷驴贼,暗卫们自是不甘被骂,与那几个老头对骂起来。 一时仍旧动弹不得。 顾闻白的目光微沉,继续扫视着茶铺。 整座茶铺十分热闹,好几间屋子都坐满了人。热闹的茶铺并不奇怪,但热闹到连缺了一条腿的小凳子都拿出来给客人用的茶铺,便有些奇怪了。 而那些吃食,像是不要钱似的,在打尖的客人面前堆得满满的。长得心宽体胖的茶铺大嫂头上包着青色的帕子,一张脸笑成了菊花,扭着屁股,端着放得满满当当的托盘,在矮桌前不断地走动。 顾闻白再扫了一遍,那些客人,俱是长得三大五粗的汉子,身边,竟是没有什么多余的行李。 不对劲。 这茶铺距离洛阳府城不远不近,像他们这般起得早的人赶路,也是先囫囵垫了些东西在肚子里才上路。便是到了这茶铺,也没有多饿的感觉。而他们乘坐的还是马车,而用两条腿赶路的人,此时还在路上埋头走着呢。 像此时坐在茶铺中吃得正欢的人,怎么看都像是刚刚起来,还没有用早食的。 若说是附近的人家特地来茶铺过早,也太牵强了。 他的目光恰恰与一个滋溜着汤面的汉子对上了。 汉子的眼中,淬着算计,凶狠,蔑视。 表现得如此赤裸裸。却是不过须臾,那汉子转过头去,继续呲溜他的汤面,与同伴说笑。那同伴的神情,虽然也在说笑,却是带了些许恭敬。 看来,这吃面的汉子,是个头目。 他放下帘子,看向苏云落,轻声道:“有埋伏。” 苏云落一直看着他,见他面上表情变幻,也猜到了一些。 她叹了口气,握紧他的手:“倘若没有埋伏,才是更担心,不知从何处蹿出一条毒蛇来。如今他们主动出击,倒是放心许多。”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虽然做了许多准备,但毕竟是在明面上。唉,她也好想做一回暗箭,好叫那些人吃吃亏。 顾闻白:“……”他该不该赞叹落儿倒是个想得开的? 只是,这敌人也太多了罢。 苏云落又悄声道:“会不会是他恼羞成怒……”她口中的他,指的是顾长鸣。毕竟昨晚才拂了脸面,又被敲了一回竹杠,估计老脸要翻。 顾闻白双目沉沉:“若是他,回汴京后定然不叫他好过。” 苏云落心中却是打定了主意,顾长鸣这般喜欢做长辈的作派,待到了汴京之后,她便让他做个够。恭顺长辈,谁不会。但却不是哪个长辈都能承受得起的。 最后一根汤面被刨进汉子的嘴中,汉子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他一双三角眼露出些狠辣来,右手一抽,却是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来。 茶铺大嫂正要给他续茶水呢,忽而见一把大刀横在她面前,不禁惊惧地叫了起来! “啊!”茶铺大嫂中气十足,这一声叫唤,生生将附近觅食的母鸡吓得一激灵,生生下了一个鸡蛋来。 这一声却是成了茶铺大嫂最后的绝响,三角眼汉子手起刀落,茶铺大嫂滚在地上,手上提着的茶壶跟着她胖胖的身体滚落在一旁。茶铺大嫂睁着眼,望着天,死不瞑目。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茶铺像是被人扼住了嗓子一般,忽而止住了呼吸。 须臾,茶铺大嫂的丈夫,一个干瘦的老头,惊惧地喊了起来:“杀人啦!” 方才还犟着脖子与暗卫们争个你死我活的几个老头也纷纷拔出刀来,毫无章法地砍向暗卫。 暗卫:“……”这些老头莫不是从田里临时拉过来做打手的庄稼汉罢? 砍了茶铺大嫂的汉子不是旁人,正是名唤阿迟的天下居打手。他砍了茶铺大嫂,还兀自悠哉悠哉地从地上拔了一根草,咬在嘴中,而后才朝顾闻白的车队冲了过来。他的后头,方才还吃着东西的那些人纷纷扔了碗,拔刀跟在后面。这猛然一看,乌泱泱的,竟然也有上百人。 看来对方,对他们的人数了如指掌。 林统领拉着缰绳,满脸黑线。 这些人明晃晃的在他面前杀人,官家的面子何在? 偏生平安还凑上前来,道:“林统领,这些人,好大的胆子,竟是不将林统领您放在眼中。要不要,全杀了?”平安很是担心,这般血腥的场面,吓坏了他的小丫鬟。 林统领咬牙:“先擒了那个头目!爷爷我要将他千刀万剐!”这回他可不管是谁的人,也要杀鸡儆猴了! 顾闻白眯着眼,看着嘴里咬着一根草的汉子直奔他们的马车而来。 他正欲起身蹿出去,忽而见苏云落摸啊摸,从车厢的暗格里摸出一支弓弩来。 第283章 她看向他的眼神满是鼓励:“想不想尝试一下于万人之中取敌首的滋味?”虽然外头乱糟糟的没有那么多人。 她递上做得精致小巧的弓弩,认真道:“这支弓弩我托孙先生重新设计过了,比起之前的,精确度更高,也更快。”她说着却是恍然,“上回在青阳县我用过了,很好。”欧阳亨便是死在这支弓弩之下。 为了研制这支弓弩,可是花了不少钱呢。 倒是物有所值。 顾闻白双手接过,笑道:“定然不负落儿的期望。” 苏云落含笑看着他:“不给别人一些颜色瞧瞧,倒让人觉着我们俱是好欺负的。”她的原则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人若犯我,虽远必诛。 咏春咏梅撩开帘子,顾闻白出了车厢,站在车辕上,眯着眼,看着方才一刀砍翻茶铺大嫂的汉子提着刀,如入无人之地般穿过重重障碍,竟是离他们的马车不远了。 尽管暗卫们的功夫都很好,可埋伏的人……一言难尽的打法竟然让暗卫们哭笑不得。扔牛粪的,扔馒头的,打不过就跑但又偏要回头骚扰的,还有用人海战术,死死将暗卫圈着的。 不知怎地,那些暗卫竟是束手束脚,施展不开。 毛瑟瑟从乱成一锅粥的战场跑出来:“大爷,有好些人都是附近村落的老百姓,压根不会武,每人得了一百两银钱便豁出性命来围攻我们。他们围攻我们的理由竟是大爷您拐卖女子……” 怪不得暗卫们束手束脚。杀了匪是功臣,但杀了老百姓却是罪臣了。 顾闻白凝目看着那快要靠近的汉子,很是佩服他的奇思妙想。每人一百两银……看来他们背后的主子很有钱。 到底是谁呢? 他缓缓地抬起弓弩,瞄准那汉子。 林统领喘了口气:“顾侍郎且慢!抓活的!” “抓活的吗?好。”他口中应着,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勾,利箭却是已经射出,呼啸着,朝那汉子而去。 秋光曜曜,阿迟被亮光刺了一下眼,他虽一直看着顾闻白这厢,但弓弩小巧,顾闻白动作又快,当箭朝他呼啸而至时,却是晚了。 但他到底武艺了得,当下往旁侧一让。 利箭射入他的右肩,他吃痛,手上的大刀无力脱落。 “大哥!”跟在他身旁的几个汉子喊着,将他紧密地护在中间。 很好,兄弟情深。那便一起共患难罢。 顾闻白想着,一支利箭再度出弦,直奔他们而去。 阿迟咬牙,左手用力,将右肩上利箭拔下,扔在地上。又拾起大刀,脚一顿,却是朝第二支箭砍去。 他要弄残了顾闻白! 横竖上头说了,要活的。但这个活的,却没有包括残不残。 刀箭碰撞的声音刺耳,利箭无力地落地。阿迟很是满意。却不过须臾,第三支箭又呼啸而至。 阿迟嗤之以鼻。 雕虫小技。 却是还没有鄙视完,第四支、第五支、第六支箭已然纷至沓来!日光炙热,箭头却是冷冷冰冰! 林统领吼了一声:“抓活的,别将他射成箭靶子!” 他的话音未落,阿迟已经再度身中两箭,一箭在下腹部,一箭在前胸。 他的三角眼睁得大大的,看着对面对手的数辆马车上,英气勃勃的姑娘们,人手一副弓弩,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临死之前,他只想起了一句话:“莫欺少年穷,莫欺女人见识短!” 阿迟精壮的身躯轰然倒地。 苏云落撩起青布帘子看着,一双美目波澜不惊。 混乱中,林统领盯着她,不知怎地,他觉得,这个女人的心肠,好硬。 或许官家费了极大的力气请顾闻白回来,是正确的。 向来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能力能与男人并肩的女人。 林统领暗暗的有些期待进京后的局势了。 阿迟一死,剩下的打手纷纷吓得四处逃窜,那些老头却茫然四顾,他们才拿到了一半的银钱,剩余的该找谁拿? 平安却像是开了挂,抓了几个活口回来,扔在顾闻白他们乘坐的马车旁。 林统领:“……”平安不该是扔到他身旁吗? 平安恭恭敬敬:“顾钦差,活口抓回来了。” 顾闻白看着瘫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几个汉子:“你们是谁派来的?” 几个汉子却是茫然不知:“什么谁派来的?那人给了我们钱,让我们来帮他抢回他的妻子。他说,他的妻子因为长得貌美,竟被黑心的官吏给抓走了,我们气愤不过,又,又收了点钱,就跟着他来了……” 平安闻言斥道:“他说什么你们便信,脖子上长的东西是用来好看的吗?” 一个汉子却是犟着脖子:“你们明明也是官吏,车上也有貌美的妇人……”他说着,偷偷的看了一眼苏云落那厢。青布帘子却是遮得严严实实,瞧不见方才英气勃勃的姑娘们了。事到如今,他也是明白,是被别人诓骗了。 顾闻白问他们:“明明省得我们是官吏,你们竟然还敢与他一道来劫车,又是为何?” 方才那汉子却是不敢说话了。 另一个一直垂着头的汉子却突然抬头,熬得通红的眼睛看着顾闻白,嘶喊了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才喊完,林统领便飞身过来,一把按住他的脖子,猛地一拧,只听得咔嚓一声,那汉子的脑袋软软地垂了下来。 事情发生得突然,另外几个汉子惊惧地看着林统领,不敢吭声。 林统领掏出一块帕子,抹了抹手:“就凭你,下辈子罢。” 他神色平静,仿佛方才掐死的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般。 顾闻白垂眼。自从林统领跟着姜弘出现在灵石镇,一直表现得俱是笑眯眯的,仿佛平平无奇、无害的中年人。但能常伴在东宫太子身边二十多年的人,又怎么会是平平无奇的人呢? 林统领对官家的忠心日月可鉴。 他留下平安率一半的人打扫战场,一行人仍旧浩浩荡荡朝汴京而去。 车队走得远了,平安眯着眼,心里想着,不省得小丫鬟有没有被方才血腥的场面吓着呢…… 一个手下走过来:“二队长,那中了箭的汉子,还有一口气。”倒是命大。 平安便笑着,走到阿迟面前,垂头看他:“你主子,是白乐吧?” 阿迟瞪着一双眼,不说话。 平安一脚踩在他胸口的伤口上,轻轻用力:“昨晚你奉命出了天下居的时候,我就在你的身后。” 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官家想要的人,你们也敢拦截……” “别以为你们白家财大气粗,便能作官家的主……” 阿迟吃力地张着嘴,瞪着平安。既然省得,为何还要让他像跳梁小丑一般? 平安脚下用力,声音冷冷:“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不是他的东西,便不要痴心妄想。便是想,都不能。” 暗卫们走了。 阿迟躺在地上,还有一口气。 倘若,有人救他的话。 一个老头忽而走过来,手上还拿着一只锅铲。阿迟认得他。方才被他一刀劈翻的茶铺大嫂的丈夫。 茶铺大叔拿着锅铲,四下张望了一下,见无人注意他,却是咬牙,手上的锅铲朝着阿迟狠力一击:“我让你杀了我婆娘!” 长久掌厨的力道并不亚于练武之人,再加上愤恨之情,他这一铲子下去,阿迟的最后一口气颤颤地,没了。 良久,有一人骑着一匹骏马疾驰而至。她利落地翻身下马,走到阿迟的尸体旁,踹了一脚。 “竟然敢……抢在我的面前。” 她淡淡地说着,又踹了阿迟一脚,正要翻身上马,忽而见一个老头畏畏缩缩地躲在一旁看着她。 旁边几只母鸡惊惧地挤在一旁。肥肥胖胖的,看起来很可口。 假若今晚事成的话,可能需要很多的补品。这几只母鸡,倒是不错。 须臾后,茶铺老头守在茶铺大嫂的尸体旁,拍着大腿,哭成了泪人:“老天爷啊,怎地有人连几只母鸡都不放过!” 乌云密布,似是从远处的汴京城沉沉地飘了过来。 起风了。 方才遮得严严实实的青布帘子,在风的吹动下轻轻晃着,一丝丝的冷意不停地钻进来。 咏春伸头出去:“太太,看起来要下雨了。” 却是话音才落,就听得一阵急骤的声音打击着车厢顶。 咏春急急将木窗拉起,几丝雨点仍旧挤了进来。 关了木窗的马车内一片暗黑,苏云落正要唤咏春点灯,顾闻白却从怀里掏出一颗夜明珠来。 暗黑的马车内顿时昏黄一片。 似乎空气慌张的情绪被轻轻扫去。 当着咏春的面,顾闻白不好明目张胆,只从桌底下握了苏云落的手:“汴京的秋,甚是少雨,我们却是遇上了。” 苏云落嗯了一声。下雨了也好,北方的空气太干燥了,今儿出门出得早,脸上还来不及抹润肤膏。这下一场雨,倒是觉得脸上的肌肤都活泛起来。 顾闻白嘴上虽是如此说,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路遇大雨,不是吉兆。 毛瑟瑟在外头道:“太太,大爷,雨势太大了,我们暂且寻个地方躲一下雨罢。” 路遇大雨,不是好事。 林统领勒紧缰绳,停了下来。这场雨来得快,下得急,看那雨势,不像是快要停的样子。 也不省得这场雨要下多久,今晚能不能抵达汴京城附近。 在路上花费的工夫越多,他们便越危险。或者说,官家便越危险。林统领有些后悔,他应该一到洛阳府城,便将顾闻白等人直接带走。 他一张脸全是雨水,湿淋淋的。不过是一场秋雨,下得却太大了些。他翻身下马,嘱咐手下速速寻躲雨的地方。 附近,似是有一个规模不小的村落。一个手下疾步过来:“林统领,不好了!” 做了统领这么多年,最忌讳的便是听到“不好了”这三个字。他的脸沉下来,还没来得及发作,手下便急急道:“村落里头的人,全死光了!” 准确地说,是被人杀死的。更准确地说,是一场混战后,被人杀死的。而且还是刚死不久。一场大雨落下来,暗红的血便顺着水流,不断地蔓延着,空气中有一股怪异的味道。 这个村落,规模还不小,略略数数,约莫有三四十户的人家。 林统领从墙上摸了一把斗笠,戴在自己的头上,脸色比天上的云还要沉。 这里距离汴京城不过数十里,他们从京城出来时,还路过这个村落,彼时有一队官兵刚好从村里巡逻出来。 从汴京城外到洛阳府,安排官兵巡逻的命令,还是他亲自从官家手上拿到,亲自交给骠骑大将军季清的。 先帝崩天,新帝即位,周遭总有些不安分的人在蠢蠢欲动。登基一个月,官家的脸上便再也没有笑过。一道又一道的搜查令秘密地颁发着,一条又一条的人命不断地秘密消失,可并没有什么用。官家屁股底下的宝座,仍旧摇摇晃晃。 有人冒雨走过来,看了他一眼,走进低矮的房中。 那是一间灶房,灶眼里余烬未尽,甚至还有些暗红。灶上一口大锅,还袅袅上升着烟气。 林统领脱了斗笠,跟着进去,看着顾闻白将竹做的锅盖揭开,露出锅中蒸着的白面馒头来。 都什么时候了,顾闻白还想着吃! 林统领忽而有些忿忿了。 顾闻白没顾及他,又将锅盖放下,拉过一张破旧的小杌子,坐了下来,竟然往灶口里塞了一把枯叶子。 枯叶子腾然燃了起来,吐出红色的火舌。 顾闻白又往里头放了几根木柴。看那阵势,似乎十分熟悉。 林统领自己的心思倒是想到别处去了。以前在顾家,顾闻白虽然不受宠,但是也不用亲自下厨啊。难不成是到了灵石镇后,生活苦楚,请不起下人,这才亲自动手下厨吗?这倒也怪可怜的…… 正胡思乱想,顾闻白忽而起身,四周瞧了瞧,从墙边堆放的一堆杂物中拿出一只烘笼来。续找到烘笼后,他又四处寻觅,很快又寻到了一小袋木炭。 林统领目瞪口呆,看着顾闻白将木炭塞进熊熊燃着的灶口,似是等待着木炭烧起来。 林统领越发的糊涂了,顾侍郎,这是要做甚? 外头有动静,暗卫来报:“林统领,整座村落一共死亡二百三十七人,没有活口。” 第284章 外面湿漉漉的冷,倒是灶房里头,因为升了火,一股温暖弥漫了出来。 来禀报的暗卫站在灶房门口,一双眼竟是眼巴巴的,不停地往屋里瞟。 林统领瞪了他一眼,转身进了灶房。他诚恳地蹲在顾闻白面前,唔,是有些暖和。他道:“顾侍郎如何看?” 顾闻白悠悠地看了他一眼,拨弄着已经变得通红的木炭:“我们大约是命太硬?走到哪,哪里便死人。或者,我们不应该赴京?”他说的是大实话。假若老百姓因他而遇害,这一次赴京之行,便不该。一个国家的基础应先是老百姓,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位。 林统领噎了一噎,就不该问顾闻白。他起身,复又走到暗卫面前:“可查清楚原因了?” 暗卫迟疑了一下:“我们大致搜查了下,村里人家的金银细软俱不见了,像是见财起意而劫的村。”其实有些难查,这么大的雨,淋得什么证据都消失了。村里的道路又俱是泥路,不过几个来回,就已经成了泥泞不堪的路。 见财起意,但也不至于屠村。难不成这一村子的人都是富户?年轻力壮些的反抗被杀不提,那些妇孺怎地也被害了性命? 顾闻白想起他方才进来时,地上便有几具大大小小的尸体。 只有丧失理智、穷凶极恶的人才会大开杀戒。 他环视了一圈灶房,里头瓶瓶罐罐的东西不少。能吃得起白面馒头的,条件应该尚可。灶房虽然低矮,但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看得出是用心生活的人。只可惜一家子全被害了性命。 又有暗卫来报:“林统领,村后的坡地上发现杂乱无章的马蹄印。”他顿了一下,“似是朝汴京而去。” 林统领的脸色却越发的难看:“凶手究竟有多少人,没法查清楚吗?” 暗卫的脸色也有些肃然:“那些马蹄印,像是被人刻意弄出来的。” 村民刚死不久,他们便到了。那些行凶的人竟然还来得及刻意弄出马蹄印?顾闻白沉吟着,将变得通红的木炭夹入烘笼,又将剩余的木炭放进灶眼里继续烧着。 他站起来,从墙边取了一把油纸伞,提着烘笼,兀自越过林统领,正要迈步进雨帘中,忽而转头与林统领道:“叫他们住下罢。我瞧这天色,一时半会是走不了。灶眼里的木炭,可以取暖,烘干衣衫。”人死了那么多,又下着雨,搬运尸体少不得弄湿衣衫。 发生这般的大事,自是不能走了,只是又不知要耽搁多长时间。林统领气得牙痒痒,催促暗卫赶紧去查。 顾闻白提着烘笼,打着伞,默默地绕过地上的尸体,走回马车旁。 青布帘子全都变得湿淋淋的了,哪哪都淌着水。咏春压根不敢开门,一开门,雨水便哗哗的落进马车里。 毛瑟瑟披着斗笠,伸着脖子看着。他原想将马车驱到一个干净的可以避雨的地方,可此时地上全是血水,瘆人得很,他倒是不惧,只是怕给太太招惹上些不好的东西。嗯,虽然他们是经常行走的镖师,却是很讲究这些的。 顾闻白将烘笼递给他,简要地道:“一时半会走不了,你们且在车上候着,别乱动。” 青布帘子被掀开一个角,苏云落担忧地看向顾闻白:“三郎……”却是才掀了一个角,冰凉的雨水便争先恐后地挤了进去。 顾闻白将伞抵着那处,挡着雨水,朝她宽慰地笑笑:“我弄了烘笼,你怕冷,烤着它便不冷了。若是饿了,灶房里还有些吃食。” 苏云落摇头:“我不饿。你万事小心。”她方才掀起帘子,瞧见了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小孩子。雨下得那么大,他们肯定很冷。到底是什么样的魔鬼,才会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二人不再说话,只默默地看了对方一眼,苏云落便放下了青布帘子。顾闻白撑着伞,站在风雨中。方才大雨打湿了他的肩,有些冰冰的冷。 他朝站在附近的几个暗卫招了招手:“搭把手,先将孩子们抬到屋里。” 雨很大,众人默默地干活。 村中有一间颇为空阔的屋子,顾闻白拾了些干柴,在里头往下挖深了少许,点了一个火堆。 孩子们陆陆续续被抬了进来,血水洇湿了衣衫,他们安静地躺着,不吵不闹。 顾闻白忍着鼻头的一点酸意,低头察看他们的伤口。 行凶的人用的凶器,大约是五花八门,孩子们的致命伤各种各样,有被刀捅的,剑扎的,锤子锤的,直接掐断脖子的…… 这么小的孩子,他们一定很疼…… 顾闻白闭了闭眼。到底是多丧心病狂的人,才会如此的残忍! 林统领走了进来。 他脸上一片肃然,默默地走到顾闻白身旁。其实,他也算是经历过这般血腥场面的人。那年先帝下令处死某个官员一家时,是太子奉命,亲自去执行的。作为太子暗卫,他自是跟在一旁。彼时有个才几岁的孩子,虽是个男孩子,却生得玉粉可爱……只可惜投胎投错了人家…… 林统领长长地吁了一声:“那个……顾侍郎……” 顾闻白没理他,检视完孩子们的伤口,只与暗卫们道:“找一找,屋中可有麻布之类的。” 暗卫们领命而去。 顾闻白又顾自出门去。他要烧一些热水,帮孩子们擦干净脸上的血污之物。这些孩子的年纪,与雅趣院的孩子们相似,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可如今却永远都不会睁开眼,看一看这个世界了。 他心中似沉沉地坠了一颗石头,难受得紧。 林统领不省得怎么了,竟然一直跟在他后头。倒也没有说话,只沉默地跟在后头。 雨一直下,雨势倒是稍稍缓和了些。 顾闻白又钻进灶房,方才烧的木炭已经变得通红,他动作熟练地将木炭夹出来,再往灶眼里塞了一把木柴,火舌猛地蹿了出来。 林统领默默地看着顾闻白将大锅里的吃食给撤掉,站起来,目光似是搜寻着什么。 哦!水缸! 这回林统领倒是抢先了一把,疾步走向放在角落里的水缸。 他边走边说:“顾侍郎,我来罢……” 说着便掀掉盖着水缸的盖子。 水缸里头……一张满是泪痕的稚嫩的脸惊惧地看着他。 第285章 水缸里竟然藏了一个孩子,幸免于难。 林统领动作很快,他即刻吩咐暗卫们,细细将能藏人的地方给搜寻了一遍。只可惜,整座村落,除了水缸里藏着的孩子,没有其他人生存。 孩子颤着身子,躲在水缸中不敢出来。这孩子看着,约莫七八岁的模样,除了满脸惊惧,看上去倒是没有外伤什么的。只不过,他半截身子都浸泡在水中,这么冷的天气,再泡下去,怕是要生病。 林统领抓了一个白面馒头,去诱哄他:“别怕,我们是好人……” 顾闻白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坏人若是要诱惑孩子,也会说他是好人。”却是将林统领挤到一旁,方才还面无表情的脸凝了笑容,“别怕,我们是来救你的。” 他的声音极柔和,腰弓着,哄着水缸里的孩子。 孩子也没给他面子,仍旧惊惧地看着他。 两个男人,一个孩子,大眼瞪小眼地对恃着。 一个暗卫从门外探头进来,弱弱地建议:“太太身旁不是有两个小姑娘吗?兴许见到同龄人,或许好一些。” 说得有道理。 大雨不停地冲刷着,尸体都抬得差不多了,水流终于变得清澈。毛瑟瑟将马车停在灶房门口,顾闻白打着伞,将苏云落接了下来。 咏春咏梅跟在后头,方才她们已经得了顾闻白嘱咐,进门便先走到水缸前,企图将水缸里的孩子哄出来。 水缸里的孩子见到咏春咏梅,脸上的惊惧终于稍稍缓和了些。但咏春咏梅无论如何劝说,他仍旧不肯从水缸里出来。 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这厢有苏云落坐镇,顾闻白便披了蓑衣,与林统领提着热水到了临时停尸房。 暗卫们已经寻来麻布,正用剪子剪着,一一帮孩子们盖上。 据另外几队的暗卫来报,已经有一半的尸体被妥善安置了。 雨势渐渐变小,方才还黑压压的云层渐渐四散,露出薄薄的日光来。一个暗卫偷偷地寻到林统领,低声问他:“林统领,兄弟们干了半日的活儿,腹中空空……” 林统领一瞪眼:“吃,吃,吃,就省得吃,你也吃得下!” 暗卫不敢吭声。林统领说得也不对,他们是干大事的人,这种场面见得多了,好似家常便饭一般,怎地就吃不下了呢。他们又不是娇滴滴的顾太太。 但也不能不吃。 林统领悄声道:“你让他们到各家的灶房里寻寻,若是有吃的,便各自吃了。” 暗卫得令去了。 过了半响,林统领正拧着帕子,又见暗卫鬼鬼祟祟地回来,朝他摇摇头,做着口型:“没有。” 林统领又一瞪眼:“自个做去!” 可真是犯难了。他们会盯人,会保护人,也会杀人,可偏生不会炊饭。便是会炊饭的,也是勉勉强强能下肚。 暗卫杵在门口,哼哼唧唧的。 顾闻白将麻布轻轻拉好,才转头与林统领道:“收拾收拾,我来做罢。” 林统领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顾侍郎难道不应该说的是顾太太做么。毕竟君子远离庖厨,妇人负责后院的事儿…… 顾闻白的心情不虞,但是又没有一个发泄的渠道。炊饭……倒是很好。虽然时日有些久,但是跟辛嫂子学的手艺没忘记。不就是炊个饭嘛,有什么难的。 他……将林统领使得团团转。 林统领在洗了米后,又被强压在灶眼前看火。才下过雨,烟囱似乎有些不顺畅,满灶房的烟雾。 偏生顾闻白还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掩着口鼻:“这可是最基本的技能。” 林统领:“……” 但不得不说,顾侍郎炊饭,竟然是有两下子的。 只见他撩起衣袖,将水倒进面粉中。那动作倒是行云流水般的好看,只是,不省得最后做出来的成品是不是也很好看。 顾闻白记得辛嫂子说过,面团要和成稍微硬一些的…… 林统领一边往灶眼里扇火,一边窥着顾闻白,问道:“对这个案子,顾侍郎有何看法?”也不是他按耐不住,而是似乎,顾闻白对这些官场之事,是真的不感兴趣。上回明明都将他昔日好友的尸骨挖出来了,他虽然安葬了二人,但似乎没有什么别的表示。比如,滔天的怒火…… 官家如此看重顾侍郎,顾侍郎真的会回报官家吗? 顾闻白专心地和着面,一丝多余的目光都没有给林统领:“什么时候,户部侍郎竟然也兼管起查案的职责了?查案那是应天府的事。” 呃……还真的是。户部侍郎管的可是户籍这些,是不管案子的。林统领不死心:“难不成顾侍郎对那些遇难的孩子,没有半分同情吗?” 顾闻白仍旧淡淡:“自是同情,是以我才亲自替他们收殓。” 林统领窥着他俊朗的侧脸,瞧不出别的情绪来。 忽而顾闻白转头,朝他一拧眉:“烟雾太浓了。” 啊?!林统领赶紧往灶眼里一吹,却是被烟雾呛了个正着。 他正猛烈地咳嗽着,一个暗卫扑进来:“林统领,骠骑大将军领着人过来了,偏生说我们是屠村的凶手!” 云层彻底四散了。 明艳的阳光落在村子里,落在四处觅食的母鸡上。仿佛早上的那一场屠杀,是梦一场。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甲胄,坐在村口的石凳上,眉眼冷峻,正与平安相互对恃着。 平安领着人,在暴雨中紧赶慢赶,终于在雨过天晴的时候赶上了。他正要兴冲冲地去瞧瞧小丫鬟在干嘛,就碰上了领着人马来的骠骑大将军季清。 一个暗卫附耳过来,他才省得原来村子遭遇了劫匪,被血洗一空。 而骠骑大将军季清,却是在巡逻时接到路人报案,领着人马过来,空口白牙便说凶手是他们。 季清与他们,自是老熟人了。官家那些秘密的命令,很多都是由他们交到季清手上,季清再去办的。可以说,季清与他们,是穿同一条裤子的人。可今儿,这穿同一条裤子的兄弟,竟然翻脸了。 平安压低声音:“季将军,你是省得我们这回的任务的。官家可说了……” 季清冷峻地打断他的话:“官家不是你们的免死金牌。” 他如此固执,平安也有些恼了:“那你说说,我们为何要屠村?屠了村,还逗留在此处,怕不是个傻的?” 季清冷冷清清:“或许你们聪明反被聪明误。” 林统领缓缓走出来:“季大将军,今儿可是没睡醒?” 呃……平安目瞪口呆:林统领,咋这般狼狈? 第286章 林统领压根不省得他自己的脸全是一道道的灰。 他板着脸,看着一脸冷峻的季清:“你们身为骠骑巡逻军,这村子被人血洗了却还不省得,擒拿不住真凶,便欲拿我们交差?你觉着,官家会相信你的鬼话吗?” 季清盯着他的脸:“……” 平安凑上前去:“林统领……” 林统领瞪他一眼:“事情都处理好了?”他说着又想起茶铺的事来了,越发的生气,“我们在茶铺遇袭,也没见你们的人。我看季大将军是真的不将官家放在眼中。” 季清的脸越发的冷峻:“林庆庆,你可知汴京附近发生了何事?我们骠骑巡逻军,已经累得三日三夜没合眼了。你们……竟然还有心思在这里炊饭。” 林统领一噎,犟着脖子:“你方才也没说啊。一来便将我们指认为凶手。不就是没吃饭嘛,来来来,咱们的户部侍郎正在里头下面。” 季清仍旧坐在石凳上,纹丝不动:“谁说你们解脱嫌疑了?” 他抬眼望了一眼天:“是你们自己招认,还是我亲自审判?” 林统领扭头便走:“无理取闹。” 平安:“……” 季清一蹙眉,腰间的大刀猛地出鞘,击向林统领。 林统领之所以能做统领,自是有真本事的。他的身躯猛地往旁边一转,长腿一踢,季清的大刀便偏向一侧。 他唾了一口:“你说我屠村,拿出证据来啊。” 季清的大刀又密密地罩住他,他的声音冷冷清清:“目击的行人说,上百个练家子,像一群狼,冲进了村落,似疯魔一般,杀尽了村里的人。” 林统领在密密的刀风中左闪右挪,气咻咻道:“我们早晨才出了洛阳城,一路奔波,才到了这儿,哪来的工夫杀他们。那行人随随便便说的话,你也信哪。季清,你真是个傻子。” 季清嗤道:“你们骑着马,一路快马加鞭,又俱是练家子,杀人不过头点地。” “林统领。”忽而有一道清冷的女声唤道。 季清的大刀忽而停住了。 怎地有女子? 他侧目朝声音的出处看去,只见在一处低矮房屋前,有一个女子亭亭玉立地站着,骄阳照着她如云的鬓发,在她圆润白皙的额上投下阴影,一双杏眼却是冷冷清清地看着他。 女子身旁,还有两个娇俏的小丫鬟,正瞪眼看着他。 怎地有女子? 季清有些慌慌张张地想着。 平安偷偷打量着咏春,见她仍旧生气勃勃,一双眼儿气鼓鼓的,一颗心才放下了。 林统领欢快地应道:“顾太太可是觉得这人愚蠢至极?” 季清是不是愚蠢至极苏云落不予置评,但她的确不喜欢没有脑子的武夫。她很快将视线转移,落在林统领身上:“那小孩,出来了。” 她唤咏春,咏春便从屋中将躲在水缸里的小孩带了出来。 小孩躲在水缸里,浑身全湿透了。许是他藏在水下,才逃过了一劫。此时他茫然失措地看着自己陌生又熟悉的村子,唇色白得吓人。 苏云落轻轻拉着他的手,俯身轻声道:“别怕,你只管说,那位阿叔,会替你作主的。” 季清这才回过神来:“怎么回事?”现在倒是不冲动了。 林统领白了他一眼:“仅剩的孤儿。” 他上前,想将小孩拉过来,小孩却往后躲了一步,惊惧地看着他。 林统领:“……”这样显得他好像是凶手。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季清,却见季清神情有些不对。咦? 苏云落的声音又轻又柔:“别怕,他不会伤害你的。”许是屠村的都是像林统领这般高壮的男人,是以小孩才害怕。 小孩仍旧瑟瑟的躲在她后面。 林统领努力将声音放得柔和:“孩子,别怕……” 小孩忽而尖叫了一声,逃回屋里去。 林统领:“……”他又看了一眼季清,却见季清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会吧,难不成这季清,还在怕女人?这等秘辛,自然只有林统领才晓得。他十分奸诈地在心里笑了。谁能想到,堂堂的骠骑大将军竟然会怕女人呢。 苏云落跟着小孩进了屋。 小孩又要躲进水缸里,她疾步上前,拉住他:“里面冷。”再躲下去,不将身上的湿衣衫换掉,他会感染风寒的。 小孩回头,怯怯地看着她。 苏云落心中一动。他此时的情况,好像当年刚刚失去父母的她。什么人都不信任,却又脆弱异常。 她柔声道:“别怕,你不想见外头的人,便不见。但不能再躲进水缸里。” 方才虽然小孩愿意出来,但一直一声不吭。 许是被吓得失声了。这般大的孩子,见到似魔鬼一般的人大开杀戒,熟悉的亲人被杀掉,村中血流成河,或许这辈子都会梦魇的罢。 她目光柔和,充满怜意地看着他。 小孩还是没说话,但欲伸进水缸里的脚却缓缓地收了回来。他浑身湿答答的,怯怯地站着,地上很快又淌了一滩水。 “我们先将衣衫换了,可好?” 他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苏云落,失去神采的双眼终于有了一点转动。 他点点头。 苏云落正要唤咏春,小孩艰涩地开口:“姑姑,我自己会换。” 他咬着唇,望着外头,又看看苏云落,后者给予他鼓励肯定的眼神。 他似是下定了决心,朝外头走去了。脚步却是很沉重。 苏云落朝咏春使了一个眼色,咏春自跟着去了。 灶房里升着火,很是温暖。她默默地在小杌子上坐下,想起以前的些许零星碎片。她已经许久不想这些了,不知为何,近来总是想起父母双亡的情况。 苏云落坐了不过片刻的功夫,咏春便领着小孩进来了。 小孩仍旧怯怯的,低着头,身上却是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衫。看衣衫的料子与样式,都是不错的。 苏云落招手:“过来姑姑这儿。” 小孩便乖乖地走过去,站在她面前。 苏云落伸手,帮他整理衣襟。 约是穿得急了,他胸前的衣襟还没有束好。 苏云落耐心地帮他将衣襟弄好,整整齐齐地束进腰带里。 弄完后,她抬头,柔和道:“弄好了。” 却听小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第287章 远处的乌云再度集结,汹涌般地聚集了过来。 风再度卷过来,冷意一阵接一阵。 火舌舔着大锅,将锅中的水烧开,不断地翻滚着。 孩子哭的时候,顾闻白正屏气凝神,往里头下了一把面。 两户人家相距不远,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 哭吧,哭吧。只要能哭出来,便好许多。顾闻白的动作停顿半响,拿起筷箸,往锅中搅着。小麦的香气从锅中不断散发出来,让人垂涎三尺。 香气四溢,随着风四处游荡着,将一干暗卫勾得肚中馋虫直跳。 苏云落轻轻拍着小孩的背,任由他哭得撕心裂肺。小孩哭着哭着,却是一抽一抽的,呜咽着打起瞌睡来。 苏云落赶紧示意毛瑟瑟进来,将小孩揽在怀中轻轻哄着。这孩子七八岁了,个儿挺高,长得胖乎乎的,若是睡着了,她揽不住。 毛瑟瑟身材高大,小孩先是惊惧了一下,最后接受了他。片刻后,竟然在毛瑟瑟的怀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苏云落轻轻地吁出一口气,这一时半会,是问不出什么了。 外头林统领与季清各坐一处,面香飘散过来时,林统领一跃而起:“顾侍郎下面了!” 季清冷冷地看着他:“唯一的活口没说话,你们的嫌疑便一日没洗清。” 林统领嗤他:“你也省得有活口,我们竟然留着他一直到你来。” 季清没再说话,只默默地跟在林统领后面,进了灶房。他的确三日三夜没合眼了,便是吃饭也是匆匆将就。这回闻着面香,却是结结实实的饿了。 顾闻白正在捞面,动作利落地捞了几碗,浇上菜码,撒上葱花,放在托盘上便端出去。 林统领赶紧要作势接着:“顾侍郎,面做好了?” 顾闻白没看他,直接绕过他便往外头走去。 路过季清时,季清诧异地看着他。 顾闻白朝他微微颔首,便头也不回地跨过门槛,正要走,忽而想起方才季清说京郊动乱。他回过头来,问季清:“汴京附近发生了何事?” 季清他听说过,只爱武不爱文,年幼时被季父捆在柱子上逼他读书,愣是犟着脖子叫道:“我将来是要做大将军的!” 倒也是有魄力的人,如今也是犟脾气的大将军了。 顾闻白的目光带着一丝清冷,看着季清。 季清的目光却避开那几碗看起来还不错的面,道:“汴京附近,聚集了些暴徒,举着造反的旗子,在汴京附近烧杀抢掠。” 林统领吃了一惊:“竟然还有这等事?我们出京时,并不曾发觉……” 季清冷然地打断他:“我向来雷厉风行,花了三日三夜的时间,早就镇压下去,清扫了一遍。”正想原地修整,又接得那行人举报,不得不又马不停蹄地过来。 “你说有行人目击,那行人,是何般模样?做什么行当?”顾闻白问。此时吃面,刚刚好。再过一会,口感便不一样了。 季清一滞:“不过是普通行人……穿着短褐……”他当时焦头烂额,疲累至极,好像还真的是不太注意那行人的模样。不过,如今想起来,疑窦横生。那行人的神情,是有一股慌乱,却,不是害怕?任凭一个普通人看到屠杀的场面,应该会惊惧不已吧? 顾闻白却是没等他说完,捧着托盘,走了。 林统领:“……”说好的给他下面呢? 季清疲倦的眉心越发的蹙起:“方才那便是顾侍郎?看起来有些眼熟。” 林统领瞪他一眼:“他乃是顾太傅的独子顾闻白,他又与顾太傅长得极为相似,如何不眼熟?” 季清才不理他,三步并作两步朝着大锅走过去:“相貌虽然相似,骨子里的东西却不一样。” 顾太傅向来是阴恻恻的,而顾闻白,看起来风清月朗的样子。 咦?是谁评价的顾太傅了?好似是他那老学究的爹。老学究评价老学究,有甚好借鉴的。 顾闻白端着托盘,走到小孩家的灶房时,看到苏云落正倚在门上。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动她披风的下摆。光线略暗,她的眉眼也有些淡淡的。 他心一紧,加快脚步走过去,柔声道:“可是饿了?” 才说完,雨点竟然噼里啪啦的便下了下来。 苏云落忙侧身,让顾闻白矮身进了灶房。这里的灶房,起得着实低矮。 二人进了灶房,顾闻白将面碗端在桌上:“快来尝尝,我下的面味道如何。” 汤面看起来倒是不错,有模有样的。 见顾闻白双眼灼灼,满是期盼地看着自己,苏云落忽而有些忐忑。待会若是面不好吃,她该说实话呢还是该说假话? 一筷子的面,竟是有些无处去从了。 罢,都说男人第一次做事是需要赞美的。苏云落如是想着,倒是忘了,之前在苏家鞋袜铺里时,她将顾闻白打击得不轻。 她轻轻将面吃进嘴中。 嗯,面和得有些略硬了,不过浇头的味道倒是还不错……这样一搭配,倒是还不错。她酝酿着措词,正预备将顾闻白夸一遍,却见顾闻白自个夹了一筷子送进嘴中。 呃…… 才吃了一口,顾闻白便讪讪笑道:“面竟是有些硬……” 忽而又肃了神色:“落儿,你方才是不是想着夸赞我?这可要不得,若是如此,我的厨艺会止步不前的。” 既然他能勇敢地直面挫折,苏云落便不客气了:“这面不但硬,浇头也炒得略有些咸了。还有这葱花,切得太粗了,哪能叫葱花,不如叫葱段。” 顾闻白:“……”能不能,不要这般直接……虽然他脸皮厚,但没有赞美也会受伤的。 苏云落见他脸色渐渐变得有些通红,却是噗嗤一声笑了:“不过这面,还是很好吃的。” 两主子在吃面,卿卿我我,直叫人脸红心跳,咏春咏梅悄悄端了面,坐在避雨处吃面。其实面做得还好啦,就是稍微硬了一些,咸了一些,葱花切得粗了些。 倒是没想到顾大爷那般清风月朗的人,还会下厨呢。太太真幸福,要省得,这世道,除了厨子,一般读书人都是抱着“君子远离庖厨”的思想的呢。顾大爷,可真的是宠爱太太。若是,她们将来遇到的那个人,有大爷的一半好也不错了。 二婢感叹着,一边春心萌动,一边仍旧将面吃得精光。 雨仍哗哗的下着。 咏春起身,将咏梅手中的碗筷接过:“我去洗碗。” 她抱着碗,正要踮着脚避着雨跑回灶房,忽而见一双绿得发亮的小眼睛正灼灼地看着她。 第288章 平安抢了一碗素面,吃完便摸了一把斗笠戴着,在雨中寻觅他想寻觅的人的身影。 却是恰好在雨帘下,看到咏春从伙伴手中揽了碗,要进屋里去洗。 可真是勤快的姑娘。 他眯着眼,看着咏春窈窕的身影。唉,倒是有些单薄了。以后若是要生孩子,还得多吃些补品养一养。 正想着遥遥的事,忽而见一条竹叶青,吐着信子,正昂首拦在小姑娘面前。那姿态,似是……攻势! 他吃了一惊,身影微动,正要蹿过去。 忽而见小姑娘一声不吭地举起碗,狠狠地砸向竹叶青。 竹叶青一时没防备,竟被砸了个正着。却是极快地,它又反应过来,嘶嘶作响,竟然高昂着头,朝咏春扑了过来。 一只扫把从横里蹿出,一把将竹叶青打进泥水里。竹叶青猝不及防,一条蛇尾胡乱挣扎着,溅起不少泥水。 拿着扫把的是咏梅。 咏梅用扫把死死压着竹叶青,边唤咏春:“快,快拿东西,将它弄死!” 咏春手脚极快,疾步走到墙壁处,取下一把锄头来,高高举起,一把锄向竹叶青的身子。她准头倒是极准,竹叶青被锋利的锄头一分为二,从断截处弥漫出鲜红的血来。这还不算,咏春又再度举起锄头,又给了竹叶青两三下。这回竹叶青死得透透的了。 整个过程,不过须臾。两个看起来单薄又无害的小姑娘,联手将一条竹叶青给铡死了…… 雨势猛然小了许多,平安呆呆地看着两个小姑娘清理现场,一时竟然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 他方才想什么来着?算了,他可能想多了。他就说嘛,心狠手辣的顾太太身边,哪有什么无辜的小姑娘。 平安默默地,绕路而行。 在里头吃面的两主子心无旁骛地卿卿我我,竟是不曾发觉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二人吃了面,一道坐在灶眼不远的小杌子上,一边烘着火,一边说着话。 熊熊火光映着二人的脸庞,红通通的,二人的膝盖紧密地挨着,听着灶眼里不断传来哔剥的声音,竟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顾闻白抓起苏云落的手,轻轻摩挲着:“以后若是事情了了,这般的生活,倒是平静。” 二人心中却是省得,离事情了了那一日,还十分的遥远。 苏云落蹙眉:“越是临近汴京,死的人便越多。那人……这次可还是因着我们的缘故?” 顾闻白默然。他,不敢猜。若果真是因着他的缘故,那么他的罪孽,便是如何去弥补都消散不了。方才他与林统领说他不管查案,可倘若查到的确是因着他的缘故,这些老百姓才无端丢了性命…… 他的心胸,像是堵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的,让他喘不过气来。 真相,让人害怕得发抖。 却是让他越发的下定了信心:喻雄昌,竟然在拿老百姓的性命当作儿戏!待他进了京,定然不遗余力地将喻雄昌给千刀万剐,让他给这些无辜的老百姓陪葬! 他的手忽而攥得紧紧的,在发抖。 那是一种恨意滔天的感觉。 一双柔软白皙的手轻轻覆上他的,带着些许的温暖。她的眉眼带着善解人意的柔情,声音柔和:“三郎,不是你的错……” 顾闻白颓然将脑袋埋在她温暖的膝盖上:“落儿……” 落儿好香啊。他的大脑袋还趁机,在她的膝盖上蹭了蹭。 苏云落自然没揭穿他,只轻轻抚着顾闻白的大脑袋。她笑着,目光从顾闻白的后脑勺移到门口。方才她错眼看去的时候,门口似是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好像是绿色的。 村落里向来多杂物,又有庄稼,有一些东西进来也不奇怪。 她的目光搜寻着,好像爬到瓶瓶罐罐的缝隙里去了。 外头雨势小了,咏春与咏梅在外头说话。 “……难不成这蛇是闻着味儿才过来的吗……” “我可是听说,有些蛇是喜欢吃腐肉的……” “下了雨凉快,这蛇最喜欢在这时候出来了。” 二婢吱吱喳喳,似乎在打扫着什么。 顾闻白抬头,茫然地看着苏云落:“她们在说什么?” 苏云落还来不及回答他,就猛然看到了藏在瓶瓶罐罐的缝隙里的东西。 竟是一条绿油油的蛇! 那蛇昂着头,瞪着一双绿油油的小眼睛,吐着信子,竟然朝他们飞快地游走过来! 苏云落来不及多想,随手抓起身旁的东西,就朝那蛇扔了过去。她着急用力,却是砸了个空。呃,方才轻飘飘扔过去的,是几根晒得极透的枯树枝。 枯树枝没砸坏蛇,却惹怒了它。那蛇竟然加快速度,瞬间竟是游走到了顾闻白后面。 苏云落惊叫了一声:“三郎!”情急之下,她便要去扯顾闻白。 顾闻白却是一把抱住她,脚一点,上了灶台…… 灶台能用多高,那蛇许是有五六尺长,它昂着头,竟是往灶台上一蹿,小脑袋便要够到顾闻白的小腿。 顾闻白也吃了一惊。这灶眼里还燃着火呢,那蛇竟然奋不顾身便追上来,也不怕被烤成死蛇。 蛇不怕死,他却是怕的。脚尖一点,他抱着美人又翩然落地。 正要得意,苏云落忽而惊骇道:“门口还有!” 竟然,还不止一条。只见好几条蛇昂着头,吐着信子,阴恻恻地看着他们。 咏春咏梅在外头也骇然地喊道:“好多蛇!” 打死一条是轻而易举,但是一群蛇,便让人毛骨悚然了。 不仅他们这边有蛇,似是整个村庄都爬满了蛇。 林统领在外头嘶吼着:“通通给我砍了,做成蛇羹!”他们人那么多,顾闻白才做了一点面,还不够分的。这蛇主动送上门,倒是正中下怀。这日常炊饭他们是不会,但弄起这些旁门左道来,倒个个是高手。 顾闻白在苏云落耳边道:“落儿,可将我抱紧了!” 咦?苏云落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顾闻白单手高高托起。 这,这怎么抱紧他啊? 苏云落在上头干着急,顾闻白嗖的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软剑来。这软剑,还是卫英死皮赖脸地要他带上的。 他挽着剑花,先将盘在灶台上取暖的那条蛇给砍了。 同伴一死,那些在门口的蛇似是被激怒,竟然齐齐朝二人扑了过来。 顾闻白转身,动作有些急了,一不小心,坐在他肩上的苏云落手一滑,抓住了他的发髻。 第289章 “嘶……”好像还怪疼的……顾闻白脸上的表情有一瞬停滞了。 苏云落赶紧撒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话没说完,顾闻白沉声道:“抓紧了!抓哪都可以!” 电光火石间,苏云落揽住了他的脖子,同时将自己的臻首贴在他的脑袋上。这姿势倒是安全了,可也让他有些心猿意马。 可苏云落并没有想这么多。她之所以将头贴上去,是因为有一条蛇正在顾闻白没注意的另一侧,虎视眈眈着,欲企图偷袭。 她情急之下,身子紧紧贴向顾闻白,费力地朝那条蛇掷出几枚银针。 她力道不足,却是白费力气,又加上情急之下,银针从滑溜溜的蛇身擦过,却是惹怒了那蛇。它一双绿色的眼睛炙炙地看着苏云落,嘶嘶作响,蛇身竟然直立起来,直攻苏云落。 苏云落唬了一跳!又要捞出几枚银针掷过去。却是觉得眼前一晃,自己被顾闻白抱在怀中,二人身子一转,又到了灶台附近。灶台附近的蛇早被他砍得七零八落的,到处是让人恶心的蛇身。 顾闻白极快地从灶眼里取了一根燃着的木柴来,塞在苏云落手上:“用火攻!” 他却是直起身子,挥舞着软剑,将方才那条攻击苏云落的蛇给砍成了肉泥。 其他的蛇见状,有些许的退缩。 却不知从何处,传来若有似无的笛声,穿过雨声,飘荡在村子里。 方才退缩的蛇,眼神又凶狠起来。嘶嘶作响,蛇身扭动着,便要攻过来。 顾闻白皱眉,难怪这般多的毒蛇,原来是有人在操纵。这用笛声操纵毒蛇的蛊术他以前在神鬼怪谈上看过,当时还略有些好奇,同时也有些不以为然,用笛声操纵毒蛇,乃是天方夜谭,是以他当时是不大相信的。 可如今,现实很残酷。 他直起身子,软剑抖了抖,露出寒光来。 苏云落攥着木柴,眉眼染了愤怒。那人还真的是不遗余力,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顾闻白将软剑挥成满天的寒光,将攻过来的几条蛇砍成了碎粒。 一条略小的蛇,悄悄从灶台旁侧的枯叶堆里游出来,一双绿豆似的眼睛阴骛地看着苏云落。 苏云落凝了目光,手上的木柴恶狠狠地朝小蛇攻去。 木柴击中小蛇的瞬间,木柴前截燃着的部分断裂,竟然落在枯叶堆上,枯叶堆竟是很快便燃了起来。 苏云落:“……”说好的用火攻,竟然是这个结果? 枯叶堆燃得很快,小蛇唬了一跳,还没有反应过来,蛇身便被顾闻白挑起,直接扔进燃着的枯叶堆里。 倒是很快便传来一股怪异的香味。 林统领笑眯眯的伸个头进来:“没想到顾侍郎这般快便烤上蛇了。” 顾闻白哪有空理睬他,眼疾手快从水缸里舀了水,将火给浇灭了。 这么一折腾,原来还算干净的灶房一片狼藉。夹杂了灰烬的水污流遍地,再加上被砍得血肉模糊的蛇身,味道闻起来,让人作呕。 林统领既然有空来闲扯,那便证明外头没有活蛇了。 顾闻白拉了苏云落的手,从灶房出来。外头还下着雨,四处湿漉漉的,地上也尽是蛇的尸体,红红绿绿一片,一时之间竟也是无从下脚。 若有似无的笛声还隐隐在弥漫,顾闻白让苏云落站在稍微干净的地上,问林统领:“可是有人去追查背后操纵群蛇之人了?” 林统领仍旧笑眯眯的:“进了骠骑大将军的辖地,自然是由大将军去追查。” 顿了一下,他又道:“方才吃面的时候,林某请示过季大将军了,这里的事由他全盘接手,我们收拾收拾,待雨停了便启程回京,以免夜长梦多。” 说是请示,其实是进行了“深入”的交流。比如,季清非要从他碗里夹面,他却偏偏不让,还顺便在自己的碗里吐了口水。 他还记得季清一脸恶寒的模样。 不都是自己的口水,有什么好嫌弃的? 群蛇攻来的时候,二人合力砍了不少蛇,季清脑子倒是清醒了,嘱咐他赶紧带着顾闻白进京,自己却是带了一队人马,去追那吹笛之人了。 的确夜长梦多,但谁又省得,进了汴京,还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呢? 顾闻白似笑非笑地看着林统领:“这趁夜赶路,我不赞同。” 这场雨还不省得要下多久,又是趁雨夜赶路,充满了太多变数。 林统领抬头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口是心非:“这场雨,很快便停了。” 话音才露,雨势竟然又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打着瓦片,还打湿了林统领的脸。 林统领:“……” 苏云落自是不想趁着雨夜赶路。别说是人了,便是马儿也会吃力不少。再有个什么吹笛子的人驱赶群蛇,怕是还没到汴京,便将小命交待了。她虽然庸庸碌碌,不曾想过为天下苍生做些什么好事,但也不想就这样香消玉殒。 见两夫妻一脸坚定,抗拒趁雨夜赶路,林统领讪讪笑着:“这不是这村子里,也太招邪祟了……” 顾闻白与苏云落齐齐蹙眉看着他。无辜的两百多条生命,竟然被他当作招邪祟? 他讪讪笑着:“那什么,林某还得处理处理那些尸首……平安,平安!” 平安不知从哪个角落跳出来:“林统领。”他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蓑衣正湿答答地往下淌着水。 林统领一脸肃然:“今夜便在此住下,着人打扫房舍,再将这些东西给清理了。” 地上红红绿绿的,看着便来气。不走也好,若是季清擒到了驱群蛇那人,他一定将这满地的蛇身给他塞进嘴里去。 平安响亮地应道:“喏!” 苏云落也唤:“咏春,咏梅!” 咏春却是羞答答地从平安方才跳出来的角落走出来:“太太。” 咏梅却是从毛瑟瑟待着的房舍走出来:“太太。”她倒是落落大方。 似乎,有些怪异。 苏云落没多想,嘱咐二人:“今晚便在此留宿,你们打扫打扫房舍,再烧些热水。” 林统领已经走了好几步了,闻言却是回头,涎着脸道:“顾侍郎,今晚的晚膳,可是又劳烦你了……” 顾闻白皱眉:“才吃过,又要吃?”林统领莫不是个饭桶? 林统领倒是讪讪的走了。平安迟迟没走,闻言解释道:“还有好些兄弟没吃上。” 众人正说着话,一个瘦弱的身影忽而走过来:“咦?这里发生了何事?” 第290章 只见说话的人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脸上还有睡出来的木条印子。她撑着一把破了洞的油纸伞,神情颓然,好似总是睡不饱的样子。 这不是苏云落刚收的小仵作又是谁? 吴三的小徒弟小仵作,大名叫吴阿七,小名叫阿七。说是与吴三是本家,爹娘亲人都死绝了,才跟着吴三学的仵作。她自己倒也有天分,也有热情,性子直来直往。这回受了苏云落雇佣,将吴三安顿好之后,自己胡乱卷了个小包袱,又背了工具箱,爬上马车倒头就睡。 若不是她出来,苏云落还差些忘了,自己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 见她发问,咏春便细细将事情说了。 阿七闻言,大感兴趣:“驱赶群蛇?有趣有趣。那人可抓到了?”她最喜欢的,便是这些旁门左道的技能了。如果能学会……嗯,说不定能多一份收入。她真的是太穷了啊。 若有似无的笛声倒是消失了。 平安望着雌雄莫辨的阿七,答道:“骠骑大将军倒是去追人了……” 阿七失望地哦了一声。却是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好饿啊,可有吃的?”她盯着地上红红绿绿的蛇,自言道,“你们怎地将它们砍得这般零碎?蛇羹可是很补身子的。你们可真是,暴殄天物啊。” 众人:“……”这蛇是有毒的好吗?吃了它们倒是不暴殄天物了,自己倒是暴毙,一命呜呼了。 终究是不落忍,顾闻白又寻了个稍大些的灶房,叫平安寻了几个略通灶务的暗卫,将其他人家灶房里的余粮都搜集在一起,估摸够份量,便在一旁指挥几人,炊起饭来。 顾闻白心道,他哪里是个侍郎,分明是个伙夫。 偏生那几个暗卫一边干活,还一边使劲儿地拍马屁:“顾侍郎可真是才华出众。” “便是厨艺,竟也精通。” “顾太太可真是有福。” “莫说顾太太了,便是我们,也是有福的。” 顾闻白:“……”事儿办得不好,马屁倒是拍得须溜。 他忍无可忍:“好好干活!” 暗卫们这才噤了声。 外头却是传来马儿的嘶叫声,像是季清回来了。果然,很快便听得林统领上前问:“可是抓到了?” 这场雨下得没完没了,眼看天都要黑了,雨还没有停。 季清疲倦至极,在雨中跑了半个时辰,人没抓到,随扈跌了俩,腿虽然没有折,却摔得血肉模糊。这风大雨大的,倒不好再赶回营里请随军大夫。这附近瞧着也没有其他的村落,自也是没有大夫的。恰好今儿也没带着金创药,只能自己根据土方子,砸烂些草药敷上头了。 他心中牵挂着手下,对林统领懒于应付,冷脸一摆,指挥着其他人将受伤的手下抬进去,将林统领冷落在一旁。 林统领:“……”他呸了一声,““臭小子,怪不得一把年纪了,还没个婆娘。” 季清猛然转身,疑惑地看着他。 林统领笑了笑,哼了一声,钻进灶房。还是顾侍郎好说话些。 季清对于处理伤口,还是有些经验的。他让人端来热水,取来剪子,小心翼翼剪了随扈的裤脚,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来。 方才他早就命人从附近采了些草药,如今洗干净了用硬东西捶烂,裹在干净的布条里,正预备往伤口上敷,忽而有道陌生的声音道:“喂,我有金创药,你要不要?” 季清猛然朝那道声音看去,却见在角落的暗处,坐着一个瘦巴巴的少年。 竟是大意了,房中有人也不省得。 季清哼了一声:“你是何人?”不是说村里的人除了一个小孩都死光了吗?这无端钻出来的少年又是谁?莫不是……那吹笛子驱赶群蛇的人? 他的大手,轻轻移到腰间的刀把上。 少年眨眨眼:“我?我是顾太太新雇的仵作吴阿七。原来是洛阳府府衙仵作吴三的徒弟。” 季清拧眉,顾太太?哦,好像是顾闻白的妻子。顾太太竟然雇了个仵作随行?可真是天下奇闻。难不成她早就料到会发生凶杀案? 见他沉思不语,阿七又道:“我有金创药,你要不要?很灵验的。一瓶不过才十两银,可以用十次,很划算的。” 这不仅是个莫名其妙的仵作,还是个财迷心窍的仵作。 不过,季清觉得,这仵作光明磊落的贪钱姿态,倒还不讨厌。他是个武夫,直来直去惯了,向来讨厌文人那种绕来绕去的玩弄文字。若是讨厌,不妨来个痛痛快快。 他朝腰间摸去,只摸到刀把,才想起这回出来,压根没带钱。 “我买你的金创药,不过我现在没钱。以后你到了汴京,可以到骠骑巡逻营寻我付钱。我姓季,单名一个清字……” 阿七道:“喂,你不会赖账罢?” 季清的手下早就看阿七不顺眼了,闻言道:“我们骠骑季大将军的名号,骠骑巡逻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怎地会诓你一个小小的仵作。” “哦。”阿七恍然,却还是道:“不行,你得拿一个你的信物给我。我阿七别的不多,被别人诓骗得多了。” 明明方才,好像是他主动卖药的。怎地形势一变,还成了他求着他了?季清有些不虞。但看着两个受伤的手下强忍着疼痛,冷汗不停,只好从腰间摸出一把朴实无华的匕首来:“这是我随身携带的匕首,你只要拿了这匕首,巡逻营会将十两银付给你。” 那可是季大将军自小便把玩着的匕首! 手下欲言又止,季清用眼神制止他们。 阿七接过匕首,打开身边的工具箱,摸出一个瓷瓶来抛给季清:“姓季的,你倒是很讲义气。” 季清默默无言。 季清的手下正要接过阿七的话头,将自家将军夸赞一番,忽而听得外头有人唤:“吴阿七,你在何处?太太有事寻你咧。” 吴阿七啪的一声收了工具箱,提溜着便蹿出了房:“嗳,来了!” 季清眯着眼看着她,忽而觉得吴阿七的身影太过单薄。哼,若是他在他的军营里,定然日日叫他跑圈,将这小身板练得强壮起来。 苏云落寻吴阿七不为别的事,自是验尸。 她差些忘了,自己还雇了个仵作。 第291章 吴阿七喊肚子饿,她便让咏春从马车里寻出两盒点心,再煎一壶茶,让吴阿七囫囵吃了。 吴阿七倒也爽快,吃饱便马上在脸上绑了布巾,又从工具箱里取了个瓷瓶,倒些药粉往自己身上直扑,这才进了临时的停尸房。她也没让苏云落与咏春等人进去,只轻描淡写道:“死的人一旦多了,周遭的环境便会十分的危险。你们身子娇弱,还是留在外头的好。” 苏云落倒是觉得,吴阿七虽是个仵作,但那些门道,还挺像个悬壶济世、体贴他人的小大夫。 林统领听说吴阿七要验尸,十分感兴趣,便从灶房里出来。 吴阿七倒是不客气:“林统领身子强壮,可以进来帮我翻动一下尸体。” 林统领:“……”明明外头还杵着十来个暗卫。 不过见顾太太笑吟吟地看着他,林统领不自觉的便应了一声:“嗳。” 他进得房去,只见吴阿七脸上蒙着布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正骨碌碌地看着他。林统领的心头不由自主地一跳。如今凡是顾太太的人,林统领都觉得深不可测。 吴阿七却是弯下腰去,细细地检验着。 她很认真,检视尸体的时候,仿佛与那个财迷心窍的吴阿七旁若两人。 林统领正想着,吴阿七忽而抬起头来:“哎,你帮我记录一下。”她说着,又从工具箱里摸出一个本子与一支笔,塞给林统领。 林统领:“……”最近这两日,他的地位似乎有些低下…… 吴阿七哪里管他在想什么,只道:“……尸体一,男性,年约三十五六,身高八尺,致命伤为头部被重击,口中少了两颗牙齿。牙齿缝隙中,有残留的面、咸菜。” 吴阿七说到这里,硬硬掰开死者的嘴,用一个造型特别的小勺子,将死者牙齿缝隙中残留的食物勾了出来。 她将食物放在旁侧的一个小碟中,轻轻翻动着。 而后道:“这咸菜,还是腌王瓜呢。”时人最喜欢吃腌王瓜,是以这咸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默默地注视着小碟中的腌王瓜,良久没有出声。 林统领以为她得到了什么突破,大气不敢喘。 好半响,吴阿七自言道:“倒是比师傅家的腌王瓜腌得好看。” 林统领:“……”这小仵作,怕是个怪物罢。 第一具尸体没什么好说的,吴阿七继续察看第二具尸体。 “尸体二,男性,年约二十,身高七尺,致命伤为上腹部中刀,脾脏破裂而亡。”吴阿七说着,又拼命掰开死者的嘴,想用小勺子将牙缝里的东西勾出来,却忽而叹了一声:“这人的牙口真好,竟然什么都没留下。” 林统领:“……”从今日开始,他定然好好珍惜他的牙齿,以免将来有一日,也被仵作拼命掰开自己的嘴,往里头拼命地搅啊搅,还要在心里呸一句:这人的牙齿烂透了,才能残留如此多的食物。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顾闻白在灶房里指挥几个人,足足做了几大锅的面,又蒸了馒头,熬了两锅粥,切了两大盆咸菜,才觉得堪堪够份量。 那些粗汉子自然是吃这些不精致的吃食。至于苏云落,顾闻白这回细细琢磨后,单开小灶,做了十分精致的饺耳和熬得晶莹透亮的清粥,以及一碟切得细细的腌王瓜。说来也奇怪,这村庄虽然看起来富庶,但灶房中除了米面咸菜,甚少有别的菜蔬。饺耳的馅,还是他让暗卫翻遍了整个村庄的灶房,才寻出一把韭菜与几只鸡蛋来。不过,村庄里的腌王瓜倒是很多,每家每户都腌了好几罐王瓜。顾闻白记得,在灵石镇时,好些穷苦一些的人家,便在王瓜最便宜的季节,买上好些腌着。节约些的人家,每顿切上细细的一碟,便能将难咽的糠饭送下肚。可以说,腌王瓜既是富贵人家桌上的调味菜肴,亦是庄户人家饭桌上的常客。 捏得有模有样的饺耳热气腾腾地放在苏云落面前时,着实让她有些讶然。末了才想起,之前辛嫂子教授得最多的,便是捏饺耳。想不到顾闻白,竟然没将手艺丢下。 饺耳不仅看起来捏得不错,里面的韭菜鸡蛋馅儿味道调得也极好,韭菜特殊的香气与鸡蛋的鲜混合在一起,融合进极为筋道的面皮中,一口咬下去,鲜鲜的香。 顾闻白紧张地看着苏云落嫣红的樱唇上沾了草绿的汁水,后背愣是出了一身汗。 苏云落将余下的一半饺子咽下,正欲夸赞顾闻白几句,忽而从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又传来了若有似无的笛声。 那驱赶群蛇的人竟是又来了。 他竟然似猫逗老鼠一般,欲擒故纵。 季清从屋里冲出来,辨别着笛声的方向,眉眼间全是愤怒。 他即刻招了数十随扈,众人训练有素,立即将面碗放下,从屋中奔走出来,很快便翻身上马,哒哒拍马而去。 正继续翻着尸体的吴阿七忽而直起身子,一双眼里全是好奇:“我也想去瞧瞧,那驱赶群蛇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说着便将她的工具箱一合,背在身上,不过一瞬,人就出了门。 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林统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吴阿七戴了斗笠,很快便消失在雨幕中。 那小仵作,是不是个傻的,明明那边有那么多马,不懂得骑一匹吗?这大雨夜的,靠着一双脚,能走到哪里去? 却不知吴阿七在心中嘀咕:“这里的马儿也太高大了,有一头小毛驴却是好的。”她这些年虽然赚了不少钱,一匹马的价钱也出得起,但远不如小毛驴便宜还好养。是以,她吴阿七,虽然验过不少马伤,却是不会骑马的。 虽然方才所有的蛇都被斩杀,但众人的戒备心即刻升到了最高度。 苏云落还拈着筷子呢,桌上的饺耳、清粥与咸菜便被顾闻白迅速撤了下去,而后她被顾闻白紧张地抱上了饭桌。 苏云落:“……”这饭桌比方才的灶台,还要矮上那么几分呢。 若有似无的笛声忽而清晰起来。 苏云落手上拈着筷子,微微蹙着眉,看着顾闻白忙着将门窗关起来。咏春咏梅不在房中,二婢是有自保能力的,用不着担心。 笛声越来越清晰了,仿佛离他们越来越近。 莫非那人是特意调虎离山,将季清引离村庄,再将群蛇驱使过来?但村庄里还有上百的暗卫。那人若是个聪明的,应该能想到这一点。或者,是有什么内情? 顾闻白犹豫了一下,终是放心不下,又悄悄地开了一扇窗观看。 一股邪风携带着雨滴从窗桎刮了进来。 顾闻白眯着眼,看着昏昏的灯光下,平安领着十来个暗卫从灶房里出来,看样子,是预备巡视村庄。 众人正往头上戴着斗笠,忽而有一个暗卫,手脚软软地倒了下来,噗通一声扑进泥水中。 第292章 顾闻白听到似是平安咦了一声,还笑着说:“可否是顾侍郎下的面太好吃了……” 薄薄的雨帘下,平安话音未落,竟然也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平安倒下去不久,其他十来个暗卫竟也似叠罗汉一般,纷纷倒下。众人在泥水中滚作一团,欲要挣扎,却是无能为力。 风,似是静止了,空气中有一种诡异的味道。 苏云落虽然不会武,但雨夜纷纷,她的六感比平常要灵敏。外面怎地有似是人在泥泞的雨水中滑倒的声音? 正猜疑,忽而见顾闻白的身躯猛然绷紧了。 她心头猛烈一跳,出事了! 不仅是平安等人软塌塌地倒了下去,从灶房里吃了面出来的暗卫们,纷纷倒在雨中。 是吃了面的缘故?可方才,他虽然专心在灶房里给苏云落捏饺耳,但是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灶房里,不可能有人下毒。顾闻白想冷静下来,可越来越多的人跌倒。 假若在此时,有毒蛇或者别有心思的歹徒过来……他们的下场便与村中人一般! 远处似是传来林统领的声音:“阿光,阿大,你们怎么了……平安,平安!” 他嘶吼起来:“这怎么回事?!” 无人回答他。 顾闻白正觉着一团冷冰冰的寒意从自己的内心深处朝四肢蔓延,却听闻得后头有细微的声音。他扭头一看,是苏云落从矮桌上下来,一脸的凝重,朝他走过来。她双目灼灼,娇美的面容在昏黄的灯光中有一种别样的美丽。 “落儿,你……”他忽地,就哑了声音。他与苏云落心意相通,这一刻,他省得苏云落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苏云落眼神坚定地看着他:“有咏春咏梅护着我,你快去相助他们。” “可是孙姑娘不在……”在离开二十五里茶铺的时候,他们便兵分两路,孙南枝护着李遥等人悄然先行一步抄了小道进京去,而他们则作了诱敌的棋子。 便是孙南枝不在,是以顾闻白才不敢离开苏云落太久时间。如今他是落儿的夫君,更是她的贴身保镖。不过,这项任务,他做得心甘情愿。 苏云落摇摇头:“你快去罢。你省得的,我不是那般娇弱的人。”她说着,已经有了些笑意在脸上,“便是林统领,也怕我几分呢。” 她向来是明白他的。一个为了乡村学子不惜放下脸面,磨破嘴皮子与商户们周旋的京城书生,一个曾被得意门生背叛过的老师,还一既如往地教授着孩子们,又怎么会没有替村庄里枉死的孩子们寻求真凶的心?那些稚嫩的脸庞还来不及长大,便被活生生的夺了性命。那些凶手,只怕是人人得而诛之。 她再次轻轻道:“去罢。” 却是不等他回答,苏云落便唤道:“咏春,咏梅!” 咏春咏梅却迟迟没有动静。外头雨斜斜,风再起,将一把不知被谁遗落的伞卷进泥水里。 笛声却是越发的清晰了。仿佛就在耳边。咏春咏梅没来,群蛇也没来。暗黑的夜,像是巨大的漩涡,要将人吸进去。 她等来的,是林统领冒着雨走过来,满脸皆是雨珠子,湿漉漉的脸上冷冰冰的:“顾闻白,你疯了!竟然往面里下毒!你好狠的心!那用笛声操纵群蛇的人,是不是你指使的?官家是用了一些手段迫使你进京来,可也是处处敬着你,护着你,甚至不惜将他身边的暗卫全部调来护着你……” 林统领说着说着,想起自己护了二十余年的官家如今在汴京城中举目无亲,孤苦无依的样子,便恨不得要捶自己的心窝子。 顾闻白压根没理他,而是警惕地护着苏云落:“咏春咏梅约是出事了,我们过去寻她们。”他记得方才,咏春咏梅端了饺耳,说是要送给毛瑟瑟与毛茸茸吃。 说得感动了自己的林统领:“……” 顾闻白睨了他一眼:“我们的人也中了毒,偏偏你没事,你若不是下毒的那个,便不要在这里拦着我们。” 苏云落在一旁不语,只从自己的发髻上拔出一支特制的银簪子来,默默地朝方才被顾闻白放到另一旁的腌王瓜插了进去。方才她吃了一只饺耳,半口粥,却是平安无事,那么腌王瓜约是有问题的。 果不其然,方才泛着银光的簪子始一插入腌王瓜中,便略略地变了些颜色。 苏云落面色沉沉:“这支簪,是孙先生特别帮我打造的,便是一般的迷药也能试得出来。”一般的银簪子,只有在试砒霜的时候才会有变色,旁的迷药却是试不出来的。 那人在腌王瓜中,下的是迷药。虽然不让人致死,但假若在手脚无力的时候来了一群嗜血的暴徒…… 腌王瓜? 林统领一拍大腿:“对了,便是这腌王瓜!你雇的那个小仵作,方才一直便朝着腌王瓜看呢!她定是省得腌王瓜有问题!啊呸,她畏罪潜逃了!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林统领快气死了。一个仵作,怎地看不出来是腌王瓜有问题?偏生还让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跑了! 不好,若是她是冲着季清去的,那季清岂不是有危险?若是季清死了,那骠骑巡逻营还不天下大乱?阴谋,全是阴谋!有其父必有其子,顾长鸣是条毒蛇,顾闻白是条小毒蛇! 想到这里,林统领恶狠狠地看向顾闻白:“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 顾闻白无情地将他推到一旁,柔声对苏云落道:“幸得你没吃腌王瓜。” 苏云落也点点头:“我们快去寻咏春咏梅罢。” 旁若无人的二人,差些没把林统领给气死。 他目露精光,趁着二人不注意,竟然一扬手掌,便朝顾闻白攻了过来。 顾闻白皱眉,身形一转,躲过林统领那一掌,将苏云落轻轻送到一旁,才全力以赴地与林统领对打起来。 二人拳打脚踢,用的都是狠劲,打得脆弱的门扇簌簌作响。 沥沥雨声中,笛声忽而止住了。 一道瘦弱的身影,戴着斗笠,腰间插着一把笛子,踩着泥水,脚上的草鞋不堪长途跋涉,露出一双大脚趾来。 他慢慢走过来,歪着头,看着打得正热烈的二人,清脆的声音充满疑惑道:“怎么你们没中毒?” 第293章 第293章 竟然是一个瘦弱的少年,年纪与小仵作吴阿七差不多,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天真无邪。 顾闻白看着少年扬着脸,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上有一股熟悉的感觉。 他不动声色,避了林统领心不在焉的拳风,旋身走到苏云落身旁,与她低语道:“他应是喻家人。”这少年,长得与喻明周有七八分的相似。喻家可真是豁出去了,便是一个小小少年,竟然也被当作复仇的工具。他不禁怀疑,当年他做的事,可能是动了喻家的根本。不然喻家也不会倾巢出动,誓将他碎尸万段。可当年发生那件事时,他不过才九岁,还是一个爹娘不疼、手无寸铁、不能自保的孩子,喻家当时,为何不将他直接了结呢?为何要经过这般漫长的岁月,在此时爆发?顾闻白心中的疑团越发的无解。 林统领收了拳头,旋即蹿出门去,直奔少年:“小怪物,吃爷爷一拳!” 少年不慌不忙,竟然弯腰,将脚上的草鞋脱下来整整齐齐地放在一旁。他光着脚,舒服地在泥水中走着,道:“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 林统领的拳风已然到了他清秀的下颚。 少年轻轻巧巧地往后一仰,便躲过了林统领的袭击。 “咦,小怪物倒是有几分本事。”林统领却是收了拳头,往后退了几步,退到檐下,“我瞧你甚是面熟,你是喻雄昌的二孙子罢。” 少年倒是诧异了一下:“你是如何省得的?”竟是承认了他的身份。 林统领沉了脸:“你可知我是谁?” 少年极快地道:“林庆庆啊,姜弘的走狗嘛,指哪打哪。”他恍然,“走狗是哪里都去的,怪不得你认得我。汴京城中所有官吏的房舍,都留下你们的脚印了罢。怎样,喻家的风景好看吗?”他却是自言道,“喻家人口多,房舍少,无甚好看的。” 顾闻白在屋中,与苏云落低声道:“这喻家的一个小小少年倒是敢说。” 苏云落却是有些担心:“他竟然直呼官家名讳,难不成此时的汴京城,早就落在了他们的手上?” 顾闻白眼神闪动:“应是不可能。若是喻雄昌登上大宝,他只要派人在城门口拦截我们,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将我们斩杀。而不是要耗费这般的力气,又是屠村又是操纵毒蛇下毒,如此的大费周章。” 外头,林统领一张脸沉得像坠了千斤石块:“你既然知晓我是林庆庆,还敢在我面前直唤官家名讳。你这是找死!” 少年忽而笑了,一张脸上俱是自得:“难不成你以为你能活着回到汴京城,回到姜弘身边告状吗?” “怎地不能?只可惜你那些蛇子蛇孙,全叫我们砍成了肉泥,若不是太脏了,还炖成蛇羹给你补一补这小身板……”林统领挑剔地看着他。林统领身量高,比少年足足高上两个头。少年的娃娃脸看着年纪小,可实际上已经行了冠礼,是个不折不扣的成年人了。自从喻雄昌修行后,太子弘便命林统领对喻家的监视起来,不过他们人手不够,是以只十日半月的去爬一次喻家的屋顶。果然人不能偷懒,喻家,竟然有人习得这般操纵毒蛇的本事。 少年的真实身份是喻雄昌的二儿子的三子。喻雄昌失去了大儿子的助力,便精心培养二儿子,以及儿子的儿子。至于少年的名字,好像是叫什么来着? 林统领表示,他的真的忘了。这不怪他,虽然年轻的时候记忆力好,年老之后却是十分的健忘。这也不能怪他,谁让眼前的喻家少年,并不是那么出众的呢?林统领即刻为自己找到了理由。其实,喻家的人向来是不长进的,喻家老爷子又十分迂腐,自从喻明周出事后,他便都全拘着子孙们。这样的父母,是他对喻家才十分放心。 风一阵一阵的吹来,将云吹散,雨势忽而止住,一股寒意却又从四面八方袭来。方才苏云落为了好进食,便将披风解了下来。此时倒是觉得有些冷了。北方的秋,果不其然的冷。顾闻白连忙取了披风,罩在苏云落身上。 少年仍旧笑嘻嘻的:“那毒蛇多得是,便是砍了几条也无所谓。倒是你们,命只有一条,是我亲自纳了你们的命,还是你们自行了断?”他说着,抬头看了看屋里的顾闻白。 顾闻白正忙着替苏云落弄好披风,便是连余光,都没给他施舍半分。 少年见状,眼中的狠辣越发的重。顾闻白,凭着他一己之力,将整个喻家全都毁了!之所以将他的狗命留到今日,是因为固执迂腐的曾祖父拦着不让他们寻顾闻白的麻烦。后来,曾祖父患了急症,一命呜呼后,修道几年的祖父便将他们喻家所有的男人都聚集到灵堂,宣布要将喻家曾丢失的脸面给找回来。最要紧的一件事,便是刺杀顾闻白,将他的脑袋挂在城门处曝晒三日。不仅如此,祖父还说了……这天下,将会是姓喻的!呵呵呵,如此想想,便是得意。到时候,他应该会被祖父封为亲王什么的,镇日欺负老百姓。当然,首先,他得完美地完成这一次的任务。 见少年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甚至到了后头,还直勾勾地盯着顾闻白。 林统领:“……”与他讲话的时候能不能专心? 他清了清嗓子,咳了一声:“就凭你这副小身板?”方才交手的须臾,他可是探出来了,这少年操纵毒蛇虽然有几分本事,但武艺却是平平。 少年回过神来,脸上有几分得意:“自是靠我们喻家军啊。” 喻家军?林统领愣了,这喻雄昌胆大包天,竟然还弄了一支军队?他,他,他作为暗卫头目,竟然不省得此事,实在是太失职了! 顾闻白帮苏云落弄好披风,苏云落忽而拽住他的手,脸上神色波动:“来了很多人。”下停雨后的夜晚,什么动静都被放大了。 暗夜无边,雨水初停,冷风一阵接着一阵。有鬼鬼祟祟的身影,悄无声色地缓缓出现在村庄的边缘。虽然没有月色,但背上的大刀却是闪着吓人的寒光。 他们拔出了背上的大刀,便要朝昏倒在地上的士兵砍去。 第294章 顾闻白眉峰轻轻一挑,轻轻回握苏云落的手。 电光火石间,方才那些跌在泥水中动弹不得的暗卫们,忽而纷纷一跃而起,手上拖着的大刀,凌厉地砍向暗夜中的魔鬼。 那些暗夜中的魔鬼猝不及防,瞬间竟是被砍翻了几个。 这些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反应过来后,与暗卫们对打起来。 不过一瞬,雨后的小山村,一时刀光剑影,成了修罗场。 少年沉了脸色:“你们,竟然使诈!” 方才一脸愧色的林统领变得一脸轻松,忽而朝少年再度攻了过来:“小兔崽子,没听说过几个字吗?兵不厌诈!” 少年光着一双脚,在泥泞不堪的地上却是滑溜得像一条泥鳅:“我虽败了,但你也抓不着我!” 他在地上滑来滑去,灵活地躲闪着林统领的抓捕。 林统领追了一会,却是止了脚步。他的一双上好的靴子,全是泥水。这小兔崽子,竟是贼溜得很! 见林统领停止追他,少年眼珠一转,直朝顾闻白与苏云落滑过来。他的目标,本来就是顾闻白。至于林统领,不过是个陪衬。 他眉眼间敛了一丝狰狞:“顾闻白,受死吧!” 他的声音狰狞,看似瘦弱的短腿弹起,直朝门内的顾闻白踢了过来。 门内的顾闻白与苏云落,却是自岿然不动。 少年喻世荣,虽然总体武艺平平,却是扎扎实实练过腿功的。不然他也不会凭着一双腿,便躲过了季清的追寻,以及林统领的抓捕。 他这双铁腿攻过去,顾闻白不死,也会受重伤。 他的一双铁腿,却是堪堪才过了门槛,喻世荣眼前一花,就被罩进了一张网里。那拉网的人,仿佛不堪承受他的重量,低呼一声,喻世荣连人带网,一起滚落门口,滚进泥泞不堪的院子中。 喻世荣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竟然有埋伏?空白过后,他的大脑却隐隐兴奋起来。他记事起,喻家的长辈便反复在他耳边提醒,顾闻白是个心思缜密、狠辣的人,若是正面对战,一定要做几手准备。 被提醒得多了,又经过这些年地狱式般的训练,他对长辈的那些提醒,有些不以为然起来。 顾闻白再聪慧,也敌不过他们喻家的后起之秀。大伯喻明周当年被顾闻白陷害的那件事,被他们这些年反反复复的拿出来分析、推敲,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大伯之所以掉进顾闻白的陷阱,是大伯太蠢了。否则,一个已经及冠的男子,怎地会输给一个年仅九岁的乳臭未干的小子? 不过从今晚来看,顾闻白,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两个长相娇俏的小丫鬟从门后探头出来,大咧咧地打量着喻世荣:“这便是操纵群蛇的人?” “还怪年轻的咧。心肠竟然这般歹毒。” 喻世荣很快镇定下来,他虽然躺在泥泞之中,脸上的神情却十分的坦然,他吐了一口嘴中的泥水,从腰间取了笛子,旁若无人地吹了起来。 这一回的笛声,却似是带着一股汹涌又压抑的力量,往四面八方奔去。笛声入耳,在场的人面前的景色,似是变得一片通红。有个小小的人儿在低声呐喊:“弄死他,弄死他!” 林统领却是变了脸色:“这笛声有问题!”他竟是小瞧了这喻家的孙辈!只不过是喻家的一人,竟有这般可怕的能力。怪不得那喻雄昌如此的嚣张。官家,此时应是在水深火热中罢。 笛声汹涌,场面越发的失控了。 林统领功力深厚,咬着牙,运转内息,才平复了自己心头不断翻滚的暴躁不安。 太可怕了! 只见方才略处于下风的喻家军,听到笛声后,双眼变得空洞起来,手上握着的大刀似是被注入了无限的力量,疯狂地砍向对手。暗卫们一时之间,竟被打得节节败退。更有功力略薄弱些的,捂着脑袋,直接在泥泞不堪的地上翻滚起来。 喻世荣唇角露出一丝笑容来。 这些年来,他地狱般的训练,可不是吃素的。喻家军服用了特殊的药物,只要听到他吹奏的笛声,便会勇气倍增,力量倍增。而不曾服用药物的人听了,会不堪其扰,薄弱的心智会抵挡不住笛声,从而发颠发狂。 顾闻白头上的首级,便等着他取下吧! 喻世荣正得意洋洋地想着,忽而有人俯身凝视着他。 咦? 竟是一张娇俏可爱的脸庞。一对眼珠滴溜溜的转,似是,带了些嘲讽? 正是方才用网网住他的小丫鬟之一。 小丫鬟眨眨眼,白皙细长的手指伸出来,轻轻松松,便将他正吹着的笛子取走了。 笛声嘎然而止。方才两眼空洞,正拼了全力砍向对手的喻家军清醒过来,忽而一阵哆嗦。 喻世荣:“……” 他不甘心地朝着那小丫鬟喊道:“喂,你怎地不受笛声影响?” 小丫鬟瞪大眼睛,思虑了一会,将自己耳中塞着的棉絮拿出来:“你说什么?” 喻世荣咬牙切齿地:“你竟然往耳里塞东西……” 小丫鬟莫名其妙:“你一直在外头断断续续的吹,难听死了,还不允许我往耳里塞东西吗?” 喻世荣:“……”明明他吹得很好听。 失去笛声控制的喻家军与暗卫以及骠骑巡逻军打斗了半响,终是败下阵来,好些人趁着夜色,四处逃窜了。 喻世荣被挂在门板上,看着喻家军被打得落花流水。 他的左边站着顾闻白,右边站着林统领。 顾闻白叹道:“主子都被擒了,那些人竟然还垂死挣扎,也不怕我们一刀杀了他们的主子。” 林统领也附和:“还好意思自称喻家军,不如叫喻家土匪。” 喻世荣垂着眼帘,不发一语。落败之人,有什么好说的。若是这副模样回到家,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虽然他一直崇拜祖父,但是这么些年,祖父的权势越大,性子越暴躁。 顾闻白横眉冷眼地看着喻世荣:“便为了杀害我们,你们竟然血洗了整个村子。你们若想报仇,只管冲我来!” 喻世荣闻言,敛着的眼皮忽而抬起,轻蔑地看了顾闻白一眼:“你便是逃过这一劫,我们喻家全族,亦会在汴京城中将你斩杀。我们喻家,是为了自己的尊严而战,这些村民,死在我们喻家的手上,乃是他们的荣幸。将来我们喻家夺得天下之际,定然会为他们立碑颂德!” 第295章 顾闻白不仅是个阴险小人,还是个斤斤计较、小气吧啦的男人。 喻世荣如是在心中想。 虽然后来没下雨了,但一场秋雨一场寒,小风呼呼刮着,将他脚下焚烧的线香烟雾胡乱刮着,熏得喻世荣头晕眼花,还冷得瑟瑟发抖。 他垂眼望着脚下临时被顾闻白刻上的石头墓碑以及燃着的线香蜡烛,和一大盘切得细细的腌王瓜,继续在心中搜刮最歹毒的字眼,怒骂顾闻白。 当然了,他没有再骂出口。因为骂得口渴了,也不会有人送水给他喝。 作为俘虏,还能享受正常的对待呢。 喻世荣忿忿地想着。 整个村庄静悄悄的,似乎在沉睡。 只有他醒着。 可是他省得,每隔两刻钟,便会有人出来点燃新的线香与蜡烛,顺便再烧些冥纸什么的,再狠狠地唾骂他一句。 喻世荣默默地忍受着。 离喻世荣不远的房舍中,苏云落披着外袍,站在窗前,看着喻世荣脚下忽明忽暗的火光:“喻家人这般,可是值得?”将仇恨刻入血肉中,恨不得代代相传。倘若顾闻白不死,或者有了后代,是否还这般的固执? 顾闻白走到她后面,看着喻世荣,冷哼道:“他们喻家,不过是打着要报仇的旗号,从而不动声色地谋反。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说着,却是从后面揽上苏云落的腰:“时辰不早了,早些歇着罢。明儿还要赶路。”这些日子,竟没有一个晚上是能安然地歇在床榻上的。呜呜,他好想念落儿身上的馨香……想到此,他不由得狠狠地吸了一大口。 男人炙热的气息喷薄在她而后,苏云落的脸颊略略有些发热。不过她的理智尚在:“那喻世荣如何处置?还有那无辜的孩子……” 顾闻白默了一默:“喻世荣便押解回京罢。对付喻家,总得知根知底。至于那孩子,这个村庄已然剩他一人,不妨将他一起带走。” 其实这个孩子的去留问题苏云落自个也能作主,毕竟她身边的好些人俱是她亲自收留下来的,她又是明远镖局的东家,孩子只要往明远镖局一送,便衣食无忧。可她大事总问过他的态度,有一种让他是当家男人的感觉。他的落儿,在这些事情上从来不让人失望。 苏云落嗯了一声:“那孩子怕是亲眼见到家中亲人被害,心中有阴影,一直沉睡到如今还没有苏醒。怕是到了京城,要寻大夫替他诊治。” 说到这里,顾闻白才想起,他的落儿,当年面对父母双双离世,怕也是有阴影,是以才如此清楚孩子的情况。 他不由得越发的抱紧苏云落,轻声道:“落儿,以后都有三郎陪着你。” 苏云落轻轻的嗯了一声。她曾受过伤,可是后来治愈了。治愈的法子,自然是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不再沉溺在过去的伤心事中。 她希望,那孩子,也如她这般变得好起来。 顾闻白将苏云落哄上床榻,待闻得苏云落传来轻轻的呼吸声时,他却睁开双眼,凝视着外头阴沉沉的天色,脑子快速思考起来。 喻雄昌带领的喻家,究竟在汴京布置了什么样的天罗地网等着他呢? 他自是不惧的,可落儿无辜,他不能牵扯到她。但若是一道进京去,生死未卜,他不能让落儿陪他一起送死。这几次的危险虽然都避过了,可谁能预测到丧心病狂的喻雄昌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呢?不若,将落儿安全地送走……但落儿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亦是不放心。顾闻白为难极了,一颗心沉甸甸的,不由自主地呼了一口气。 一只凉薄柔软的小手摸上他的。 他挑了挑眉,正要用自己温热的手掌握住她的,便听得苏云落幽幽道:“三郎,你别想着将我送走。成婚那日,我们发过誓的,生同衾,死同穴。” 顾闻白抱紧她,将脑袋抵在她背后,应道:“好。” 将近天明的时候,有一个少年发髻散乱,披着一件棉短袍,打着哈欠走出来,一双没睡醒的眼看着喻世荣,又狠狠地打了一个哈欠。 少年道:“喂,你可知我是谁?” 喻世荣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被挂在门板上一晚倒是小事,但被人当作活死人祭祀了一晚,那滋味可不好受。 少年蹲在他面前,点了一炷香,又烧了冥纸,才娓娓道:“我啊,我是个仵作。之前在洛阳府城里做个小小的仵作,我见过死人最多的一次,是一家十一口被人投毒而亡,从白发苍苍的老者,到甫三岁的小儿,啧啧,一家十一口,死得干干净净。那次啊,巧了,那凶手,也是将毒投在了腌黄瓜里。” “那一次啊,我才多大,还没有出师呢。” “那三岁的小娃娃可可怜,生得粉雕玉琢的,素日里我也见过他,一张嘴儿极甜,时常跟着祖母到井边挑水。” “那会我也想得多,还哭了。才三岁啊,还没有吃过多少好吃的呢,也没干过多少坏事,就被人毒死了。你说冤不冤?” 她继续烧着冥纸,一阵风刮来,将纸灰刮起来,打着旋儿,而后渐渐被吹远了。 喻世荣看着她乱乱的头发,仍旧不发一语。谁能想到,这顾闻白,竟然还雇了个仵作。 吴阿七又叹了一声:“你说说你,一下子就欠了二百多条人命,若是下到阿鼻地狱,恐怕是下油锅,过刀山,也不足以泄恨。因为你活活的夺走了他们鲜活的生命,让他们再也看不到今儿的日头。” 今儿的天色,仍旧阴沉沉的,哪来的日头?喻世荣仍旧只是在心中想着,一声不吭。既然落入人家的手中,便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他没什么好说的。 “昨晚在这儿,难不成他们的魂魄,没来寻你吗?”吴阿七好奇地看着他。 喻世荣嘴角一扯。人死如灯灭,哪来的魂魄,这小仵作,当他是三岁小孩吗? 季清一脸冷峻地出来时,便看到吴阿七正蹲在喻世荣面前。 他想起昨晚的那一幕,便气不打一处来。 这小仵作,竟然没告诉他他们早就订好了计谋,害得他在外头转了好久,为了载他还把爱马的脚而弄伤了。 他可以没有妻子,但是不可以没有爱马。 第296章 不过,走到喻世荣面前时,他到底没爆发。 因为他听到小仵作最后与喻世荣讲的几句话。 算他还有些良心。季清哼了一声,也给喻世荣上了一炷香。 喻世荣被熏得红红的眼睛忽而迸出光芒来:“你是骠骑大将军季清?若是你放了我,我祖父定会给你好处的。我祖父的名号你听说过罢,清真道人便是他。他在朝中,很有势力的。” 季清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吴阿七还蹲着呢,闻言手一抖,将还燃着的蜡烛抖到喻世荣的脚下去,炙炙地烤着喻世荣的脚底。 她笑道:“你莫不是眼瞎,季大将军早就来了这村庄,还杀死了不少你的毒蛇呢。想来对你的笛声是恨之入骨的。” 季清淡淡:“我祖父曾说过,万万不能与在宫中修炼的道人交好,他们乃是万恶之源,国之动摇的根本。” 这句话说得够犀利。 吴阿七哈哈笑了起来。这憨头憨脑的壮汉,竟然有几分见地。 喻世荣不说话了。若季清果真与他们是一伙人,早就与他们是同一阵营的了。也犯不着他在这里啰嗦。 倒是季清看了吴阿七一眼,预备还了那十两银后再讨伐他。 天朦朦亮的时候,昨晚被顾闻白拉去做临时伙夫的暗卫小心翼翼地熬了几锅粥,大伙匆匆吃了,留五十骠骑巡逻军下来,预备挖一个大坑,将尸首埋了。虽然天气渐寒,但这么多的尸体久不下葬,会流传瘟疫。 唯一幸存的小孩仍旧沉沉睡着,毛瑟瑟唤了他好几次,可小孩仍旧睡着,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吴阿七替他诊了脉,道:“好着呢,许是伤心过度,不愿意醒来面对现实。” 这才是最要紧的啊。身体上的伤痕看得见摸得着,可以医治。可心中的伤痕,千疮百孔,却是只能自医。 咏春很是崇拜吴阿七:“吴仵作,你竟然还会诊脉,真厉害。” 平安默默地在一旁,不言语。幸好吴阿七是个女子,不然他该得吃飞醋了。唉,这人哪,最难控制的便是自己一颗爱人的心了…… 苏云落才上得马车,咏春便将青布帘子拉起来,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外头的光线。 苏云落还没来得及说话,咏春便一脸的肃然:“太太,您昨晚是不是又没有睡好?”瞧太太的眼下一片青圈,看上去有些精神不济。 是没有睡好。二人说了小半宿的话,后来虽然顾闻白一直催她入睡,终究是心中装了事,她却是很难才睡着。好像不过才眯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天就朦朦亮了。 房舍里也没有镜子,是顾闻白替她梳的头发。 苏云落唬了一跳,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脸:“很憔悴吗?”顾闻白替她梳头发时,她还有些打瞌睡。只记得顾闻白很是怜惜地抚了抚自己的额。原来竟是这般憔悴了?她向来是很注意自己在顾闻白面前的形象的。如此一想,心中越发的郁闷了。 咏春点点头,在一旁的咏梅拼命地朝她使眼色,咏春丝毫没有觉察:“咏梅,你的眼抽筋啦?” 她接着又说:“太太,你快小睡一会,待到了汴京城,才能给大爷的家人一个下马威。” 苏云落:“……”这人小鬼大的咏春,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还给顾家人一个下马威呢。 咏春得意洋洋:“这可是平安说的,他说顾家最势利眼了,顾家不过两房人,却整日斗得你死我活的。若是太太出马,搞起宅斗来,他们定然毫无还手之力。” 苏云落哭笑不得。平安是个暗卫,跟这裹什么乱。 她问:“为何这般说?一般的高门大户的太太,侍女随从无数,个个俱是在大宅院中修炼成精的,你们两个小丫头片子,向来不懂那些门道,怎地能敌过人家?” 咏春神色越发的得意,她压低声音:“平安说了,待回得汴京后,他便将顾家监视起居录拿过来,好让太太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顾家监视起居录?竟然还有这玩意? 作为朝廷的官吏可真不容易,便是后宅生活,也没有丝毫的隐私。 不过,平安竟然主动告诉她们,有这样的一本顾家监视起居录…… 苏云落沉吟起来。平安这是在主动朝她示好? 咏春仍旧催促她:“太太,您快小睡一番,睡醒之后,又容光焕发了。” 小丫头如此关怀她,苏云落不得不闭上双眼。 车速略快,道路平稳,天气晴好,咏春与咏梅一路不说话,原来以为睡不着的苏云落果真睡了过去。 顾闻白戴着斗笠坐在车辕上,听着咏春方才说的顾家监视起居录,不禁讶然失笑。 竟然还有这玩意。 看来顾太傅在两位皇帝心中的地位,也不过尔尔。 只不过,为何那名唤平安的,要主动朝他们示好呢?难道那平安,此时便开始站队了? 他驾着马,一路沉吟起来。余光时不时地瞟了平安一眼。 平安骑着马,感觉着顾闻白的目光,一路心花怒放。哎呀呀,不省得顾侍郎与顾太太,可是感受到了他的诚意,将咏春许配给他呢? 毛瑟瑟毛茸茸驾了一辆车,与吴阿七一道,护着那沉睡的孩子。不得不说,虽然毛瑟瑟与毛茸茸虽然长得高大粗壮,但办起事儿来还是很可靠的。 转眼便走了十来里的路。 远远地,便瞧见半空中挂着的招幡随风晃动。上头红底黑字地写着巨大无比的一个字“茶”。 经了上回那事,林统领如今瞧见那“茶”字,都有些不得劲。 他策马急奔了几步,追上顾闻白:“顾侍郎,前方又有一个茶铺。” 季清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闻言道:“这茶铺有何问题?” 林统领便将二十里茶铺的事儿说了。 季清道:“昨儿我路过这里,并没有任何不妥。这五十里茶铺开了有几十年,相传了三代,东西干净得很。我们骠骑巡逻军,也时常在这家茶铺用些水饭。” 他想了想又道:“这家茶铺的三掌柜,以前曾是巡逻营的一名兵卒。他在一次围捕暴徒中受了很重的伤,现在仍旧不良于行,是以我们巡逻营便时常照顾他的生意。” 林统领犯了难。 那要不要绕路呢?小路是有的,但骑马可以,马车却是不能走。 他将询问的目光投向顾闻白。 第297章 方才咏春咏梅在车厢里劝苏云落小睡的话,顾闻白听得一清二楚。果然过了不多久,便听得车厢里没有动静了。 苏云落应是睡着了。 此时林统领灼灼的目光看着他,他不假思索:“直走,不必绕路。”昨晚二人都没有睡好,今早清晨他替落儿梳发的时候,可是瞧见了她眼底下青黑一片。他本还打算瞒着她呢,咏春那个直性子倒是全都秃噜出来了。落儿那么爱美的,精心保养的人,怕是很苦恼的罢。 落儿既睡着了,那便继续让她睡。 这间五十里茶铺他也是去过的,的确有一个不良于行的年轻男人。听说因为伤腿,至今还没有娶妻生子。 若是茶铺里有门道……他眼眸中淬了寒意。那便遇鬼斩鬼,遇神杀神。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直往茶铺而去。 这回林统领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离茶铺还有甚远,便先策马过去。 这五十里茶铺,与二十五里茶铺大同小异。只不过此时正在茶铺中煮茶的,是一个头上包着青头巾的年轻妇人。那年轻妇人的背上,甚至还背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娃娃,娃娃嘴里含着手指,滴溜溜的黑眼珠子好奇的看着林统领。 许是时候还早,茶铺里还没有客人。简陋的桌椅倒是擦得干干净净,有一个两三岁大的女娃娃正拿着一把木调羹,捞木碗里的粥吃。 见林统领策马过来,年轻妇人脸上堆满了笑:“这位爷,可是要下马吃茶?早食也是有的。” 林统领不动声色,目光掠过年轻妇人鼓鼓囊囊的前胸,而后摇摇头:“不了。” 这年轻妇人带着两个孩子的茶铺,应该没有问题。 是他太草木皆兵了。 年轻妇人闻言,失望地哦了一声,但仍是道:“那爷慢走。”态度倒是热情。 而不是如今情势所逼,这年轻妇人这般热情,说不定林统领还会坐下来,吃上两碗茶,再点上一盘做得十分粗糙的点心。此时,他倒也想给那年轻妇人几个赏钱咧。但口袋空空如也……罢了。 林统领又拍马绕回车队。此时车队已经离茶铺不远了。 他笑道:“应是没有问题。”既没有长相凶狠的壮汉,也没有马车驴车塞在道路中间,若是一路顺畅,看来很快便能回到汴京城用午饭。 身上没有钱的滋味,可真真是难受。 季清闻言,视线投进茶铺里,想搜寻那个退役的士兵的身影,可惜简陋的院门紧闭,只有年轻妇人在呵斥那个女娃娃的声音:“不许玩咧。” 这年轻妇人他也认得,是那士兵的二嫂。 往日这茶铺里倒是热热闹闹的,可今日怎地这般冷清?竟是一个人都没有。 怪哉。 不过,季清是一个很谨慎的人,假若没有五成的把握,他向来是把疑惑藏在心里的。 车队没有停留,很快便过了五十里茶铺。 眼看五十里茶铺被远远地抛在后面,林统领松了一口气。 顾闻白紧紧绷着的神经,也略略松懈了。 林统领又开始与顾闻白说笑起来:“倒是我们草木皆兵了,怎会有人总是选择茶铺里动手呢?” 顾闻白淡淡地瞄了他一眼,没说话。这林庆庆,话这般多,竟然还能做成暗卫头子,那官家潜龙时,怕是无人可用了罢。若不是怕动用武力吵醒落儿,他还真想将林统领捆在马背上,再往嘴里塞上一块破布。 嗤,无趣。 林统领哪里想到顾闻白正在心里将他批判得一无是处,他心情正好,忽而听得季清插嘴道:“再往前行十余里,便是前几日那些暴徒烧杀抢掠的村落了。” 季清的心情略略沉重,他虽然是个不大有志向的武夫,但他镇日在京畿附近巡逻,早就与附近村里的老百姓们很是熟悉。老百姓家中丢失了耕牛,跑丢了猪,走失了鸡,都是他们巡逻营帮着寻回的。尽管没有什么报酬,但寻到的那一刻,他还是替老百姓们开心。虽然老百姓时常还痛骂他们,但季清并不放在心上。 林统领的心情顿时低落了。 此时过了五十里茶铺,便可以说,是已经进了汴京城的范围了。汴京城附近暴动,对汴京城来说,决不是好事。尤其是如今新帝不过即位数月,暴动便频频出现,更不是一种好现象。 顾闻白却问:“那些被暴徒烧杀抢掠的村落,性质可是与大水村的相似?”大水村是清晨他们离开的村子名字。这名字还是他们在离开时,平安在一家条件看来是最好的房舍中的手册看到的。 那家人,应是村长的家。 季清摇头:“应是不一样,我们巡逻营,是实实在在地与他们交手了的。那些人,不像是有过沙场经验的人。”看人打斗也是讲究的,那些人中,有好些的的确确是汴京附近的本地人。他们举起参差不齐的武器时,脸上的表情是愤怒的,动作却是生疏迟疑的。毕竟杀人与切蔬菜哪能是一样。一刀下去,可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 顾闻白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他。 林统领自言道:“官家即位不久,便颁布法令,给汴京城附近的农民免除了一年的赋税,这些人,竟是一点都不懂感恩……” 他话音未落,忽而见顾闻白勒停了马,眼中似是淬了一丝不耐,朝前面望去。 林统领也下意识地勒紧缰绳,朝前面看去。 这一看,却是唬了一跳。 便是季清,也瞪大了双眼。 他吐口而出:“这棵槐树怕是有上百年的树龄了,树干两个人伸手都合抱不过来……” 可如今,那两个人伸手合抱不过来的槐树,拦腰而断,朝上生长的枝干,摊了一地。 太邪门。 更邪门的是,槐树的枝干上,坐着一个素衣女子,双脚垂着,脚丫子晃啊晃的。她眉眼淡淡,叫人看不清五官的脸上,有一丝不属于她的俏皮。 “顾公子,不过两日不见,你怎地清瘦了呢?” 她声音娇俏,带着一丝刻意装出来的调皮。 等等,这,这不是已经跟卫苍定居西南的护国大公主吗?怎地会在这里? 她是没将官家放在眼里吗?林统领的肺,差点气炸了。 顾闻白淡淡地看着她:“原来你竟是在这里等着。”怪不得在李家豆腐坊,她轻轻将他放过。 余曜曜却笑嘻嘻道:“可这次,我寻的不是你。” “而是顾公子放在心尖上的顾太太。” 第298章 她说完,淡淡的眉眼露出一丝嫉妒的狰狞来。别说是众人了,便是三岁小孩都能感觉到她这一股邪恶的意图。 顾闻白顿时起了万分的警惕。 他冷冷地看着余曜曜淡淡的眉眼,想不明白为何这个女人为何要这般病态的固执。 “作梦!”他冷酷地道。 余曜曜唇边斜斜歪起:“我余曜曜,这辈子,最讨厌的便是别人训斥我作梦。顾公子,劳驾你让一让,别反抗,乖乖让我带走顾太太,否则……” 她的眉目冷了下来。 啧,对着喜爱的人做出这般绝情的动作可是不易。 林统领忍不住在一旁打断:“你不是护国大公主吗?官家说了,你与卫大将军,是不能无诏而出西南府的!” 余曜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还不容易,等会将你杀掉,这样就不会有嘴碎的人告密了。” 林统领咬牙:“……欺人太甚!” 顾闻白蹙眉道:“林统领,此女歪门邪道甚多,小心一些,别中了她的圈套。” 众人皆警惕万分,拔出刀剑,做出防卫的姿势。 余曜曜的眼珠缓缓转动着,阳光铺洒下来,照着她淡淡的面容,仿佛整个人渐渐透明起来。 季清忍不住问顾闻白:“这女子竟是这般厉害?”看不出来啊。身材矮小,容貌嘛,虽然他并不看重外表,但长得略粗糙了。便是吴阿七那小仵作,相貌也长得比她好。 顾闻白沉沉道:“她曾将我掳走过,并在与我们武艺高超的护卫交手中,还顺道将我五脏六腑俱伤了。” 林统领补了一句:“当时顾侍郎,只剩一口气。” 顾侍郎看起来挺弱的啊,虽然比起那些身材单薄的书生看上去强了那么一些,但他用尽全力一拳头打过去,顾侍郎的肋骨,应该也会断吧。季清默默地想道。 忽而,季清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他警惕道:“这是……杀戮的味道!” 果然,从那棵枝繁叶茂的槐树后面,缓缓地爬出了好些人。 他们穿着十分朴素的短褐,一双眼睛空洞洞的,手上举着的大刀,散发着一股煞气。 这是……死士! 余曜曜勾唇一笑:“顾太太,别躲着了。这样罢,我们做个交易。若是你乖乖地跟我走,这些死士便不会有任何的杀戮;若是你不愿意……顾太太这般聪明,定然会能想到难以想象的后果。”她将后果两个字,咬得特别的重。 顾太太……会怎么选择呢? 季清想起昨日在潇潇雨歇中,一眼便看到的那娇弱不胜风寒的女子。那般娇弱的女子,怎地会惹上眼前这鬼面罗刹? 不过,作为一个男人,竟然让自己的女人陷入这样的选择,顾侍郎看起来不怎么样啊。 看起来不怎么样的顾侍郎冷冷道:“作梦!” 余曜曜笑了,淡淡的眉眼顿时变得鲜活起来。她笑道:“人不作梦,又怎么知晓梦会成真呢?顾公子,你虽然是顾太太的丈夫,可没有权利替顾太太做决定。” 她再度扬声:“顾太太,我的忍耐有限,你速速跟我走罢。不然,这些死士,可是按耐不住了。” 顾闻白沉了脸,这余曜曜是不是属牛的,怎地这般固执。他缓缓取下斗笠,沉声道:“我的太太,是不会跟你这个妖女走的。” 青布帘子被轻轻拉开,咏春的脑袋探出来:“大爷,太太……还在睡呢。”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似是怕吵醒苏云落。不过,外头这么大的动静太太都没醒,太太实在是太累了。 苏云落的的确确在睡。甚至她的唇角,还微微扬起一抹笑容,像是在做着美梦。 林统领忍不住要鼓掌了:这顾太太,大敌当前,还能睡得这般熟,实在是颇有大将之风啊。 季清:“……”这顾太太可真的很不一般啊。怪不得一直没听到动静,他还以为顾太太是个胆大的,原来却是个迟钝的。 顾闻白将视线从苏云落的睡颜移开,再度交待两个小丫鬟:“我们按兵不动,若是敌人攻来,自有大爷挡着。” 余曜曜被忽视了个彻底。方才变得鲜活的脸庞忽而掺了一丝狰狞。 “顾公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她桀桀地笑着,抛出这句话,人便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 饶是季清见多了亡命之徒,也被吓了一跳:这什么劳什子护国大公主,怕是个妖魅罢,她武艺竟如此高强,又怎地会安安分分地听官家的话呢? 这余曜曜的武艺比起上次,竟然越发的可怖了。 既然看不到人,那便听其行动的声音痕迹。 顾闻白屏气凝神,闭上眼睛,专心致志地听着余曜曜行动的痕迹。只要她靠近,空气的气流定然有变! 此时,方才还按兵不动的死士似潮水般地涌了过来。 林统领是豢养过死士的,自是知晓死士的厉害。死士只听主人的号令,旁的人都不听。便是主人死了,他们仍旧会执行主人死前的最后一条命令。 余曜曜……胆大包天!不仅无诏出西南府,还妄想掳走顾太太! 他拔出剑来,指挥手下:“三人成一队,专刺死士的致命伤。” “是!”暗卫们应声。 竟是,听不到余曜曜行动的痕迹。顾闻白微微蹙着眉,蓦然睁眼,竟是看到余曜曜淡淡的眉眼近在咫尺! 她淡淡的眉眼敛了一丝得意的笑:“顾公子,我们,会很快见面的。” 话音未落,青布帘子猛然无风而起,露出咏春咏梅惊惧的脸。 余曜曜最喜欢看的,便是这样的脸了。惊惧,又充满了无助,尤其是出现在这般娇嫩的脸上,真让人疼惜啊。 她伸出手去,正预备将仍沉沉睡着的苏云落抓走。嗤,顾太太在这般情况下竟然还能睡得这样熟,可真是心大。 忽而对上了一双曜曜似星辰的眸子。眸子的主人,冷冷淡淡的看着她。 余曜曜一怔。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脚狠狠地踹了过来,不偏不倚,恰恰踹在她的脸上。 饶是余曜曜武艺高强,也被这一脚踹得有些晕头转向。她自是没有被踹下马车去,而是就势抓着车辕,轻轻松松一个鹞子翻身,直朝顾闻白抓去。 没错,狠狠踹她一脚的,正是顾闻白。 他护着苏云落面前,似俊朗的天神一般。 而这样的男人,却不属于自己。 她恨极了。不过,面前的男人,很快便属于自己了。 她的手指,本来是朝顾闻白抓去,却生生换了个方向。 第299章 她淡淡的眉眼鲜活地笑着:“顾公子……莫要太心疼顾太太。”一边说着,瘦削的身体往后一仰,竟是靠近拉车驾的马儿。 “不好!”顾闻白猛然勒紧缰绳。 却是迟了。余曜曜坚韧如钢铁的手指,像抓豆腐块一样抓进了马儿肥厚的臀部。 马儿吃痛,嘶叫一声,前蹄扬起,似疯了一般,往前奔去。 顾闻白死死勒着缰绳,那厢余曜曜竟而缓缓站在疯马上,问顾闻白:“我到底哪里不好?不就是长得没有她美,你放心,我会改的。我甚至,会变成与她一样美。你说,好不好?” “疯子!”顾闻白怒骂。 这余曜曜果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余曜曜笑着:“顾公子,你若跳下车,将顾太太交给我,大家便都是安全的。否则……”她再度扬起血淋淋的手指,舔着唇,“我可不能保证,我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车厢里忽而传来苏云落的声音:“余曜曜,你做这般多的功夫,不就是想生擒我,倘若我死了,你想必也很不欢喜罢。” 余曜曜闻言,淡淡的眉眼越发的鲜活:“顾太太倒是有几分小聪明。不过,有一点顾太太猜错了,那便是你死了,我也是欢喜的。” 说着神情复又变得狰狞起来。 “我数到三,倘若你们不能下决定,我便替你们下了。” 苏云落的声音冷冷清清:“三郎,你跳下去。我跟她走。” “顾太太果然识时务。”余曜曜的眉眼染了一丝兴奋,“顾太太请放心,我是不会要你的命的。” 顾闻白咬牙:“落儿!她是个疯子!怎能跟她走!” 余曜曜微微弯着唇:“一。” 她带来的死士虽然战斗力极强,但毕竟是临时中毒而幻化成的,与那些战斗经验丰富的暗卫们一对战,开始是占了上风,但拖延的时间久了,便会被人看出破绽。她得速战速决。 “三郎!”苏云落在车内唤道,“快下去!” 顾闻白咬着牙,俊目死死地盯着余曜曜特意挤出来的媚态。 “二。”余曜曜可不会心软,只管数她的数。 “好。”顾闻白松了手中的缰绳,面无表情地从车辕上跳了下去。 余曜曜却是飞身上了马背,用力抓住马儿的鬃毛,两腿一夹马腹:“驾!” 马儿咴叫一声,竟是越发的疯跑起来。 顾闻白滚落在地上,从地上捡了一把大刀,毫不犹豫,快冲几步,攀上了车尾。他是半分都不相信余曜曜的。可方才,他却又不敢拿落儿的性命冒险。 生同衾,死同穴,这是他们昨晚才发过的誓。 倘若要死,便一起死,决不独活。 但在此之前,他要杀了余曜曜。 才上了车尾,余曜曜便勒停了马,似笑非笑地回头:“顾公子,你竟然不遵守承诺。” 顾闻白压根没应她,只道:“落儿,往后退!”说着,便高高举起大刀,狠力砍向车厢。 “我此生,最恨的便是别人骗我!”余曜曜淡淡的眉眼忽而扭曲了,变成了一张丑陋的脸,她双腿紧紧夹着马腹,十指张开,竟而狠力插入马儿的脑袋。 马儿痛苦地咴叫起来,却不过须臾,便轰然倒地。 马车本来就是被马儿拉着狂跑,此时马儿倒地,车驾一时受控不住,顺着冲力猛然朝前冲去。 前面,是一脸狠绝的余曜曜。 “受死吧!”余曜曜嘶叫着,一脚踢开车厢门,便用了十成十的功力,朝车内人抓了过去。 “落儿!”顾闻白堪堪砍开车厢,便看到眼前撕心裂肺的一幕。 苏云落不过是一个娇柔的女子,她这双手抓下去,不死也残了。 余曜曜对这个结果,虽然不是很满意,但是却能泄恨。 吴王既然能寻到数个与卫碧娥相貌相似的女子,那么她也能寻到与苏云落相貌相似的女子。来日方长,她的换脸大计,定会有实现的一天。 咔嚓。 余曜曜愣了一下。 而后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一面石板。 她的手可以穿透钢板,但是竟而不能穿透这面石板? 她的手指,非但不能穿透这面石板,还因为用力过度,而折了? 生死便在一瞬之间,顾闻白的大刀,已经从正面袭来,刀锋带着凌厉的恨意,砍向余曜曜。 虽然手指折了,但她武艺高强,怎会输给这些人! 余曜曜往后面一翻,双脚一点,出了四分五裂的车厢。 她眯着眼,无波无澜地看着面前的一对男女:“你们早有准备?” 那两个娇俏的小丫鬟抬着那面石板,小心翼翼地放好,再替自家太太摆好披风的下摆。外头虽然日头大,但是太太才睡醒,不能受凉了。 苏云落一根头发丝没乱,初初睡醒的容颜略略带了些红晕,看上去越发的美。顾闻白小心翼翼掺着她:“落儿,都怪为夫无能,竟是让你受惊了。” 苏云落安抚他:“我没事。你瞧我,不是好好的吗?” 几人仿佛将她当作透明人。 余曜曜的余光看向不远处的打斗战场。倒下去的大多是她带来的死士。死便死罢,横竖善心教的教徒遍布全国。但此时的情形,于她有些不利。 今儿不能空手而归。既然掳不走苏云落,那便让她死吧! 余曜曜的右手衣袖里,藏了一枚淬了毒的袖箭。只要她不动声色地将袖箭射出,苏云落定然命丧当场。 她略略抬起右手,忍着痛,扣了一下,正要发出袖箭,却按了个空。 她袖箭里的箭,没有了! 等等,昨儿晚上她歇下前,明明看到还有箭的。 是谁,动了她的袖箭? 此次北行,她带的心腹只有李有悔。可他早就来五十里茶铺安排人手了…… 不,不会是李有悔。便是全天下的人都背叛了她,李有悔也不会欺她一丝一毫。 苏云落轻轻抚了抚顾闻白的手,让他安心,才看向余曜曜:“你寻的,可是这个东西?” 咏梅连忙呈了一个小小的盒子过来。 里头赫然藏着一枚打磨得十分锋利的箭头。 余曜曜敛着眼皮:“你们早就省得我要来拦截你们?是谁?是善心教哪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竟然背叛我!” 其实答案早就呼之欲出了。 “是我。” 第300章 余曜曜难以置信地看着缓缓从旁侧走过来的人,一股愤怒从胸口爆发直上,让她一阵头晕目眩。 她这辈子最信任、最认为不可能背叛她的人,此时正站在她面前,其貌不扬的脸上,表情无波无澜。 李有悔! 她咬着牙:“你竟敢背叛我!” 李有悔目光糅了一丝怜惜:“曜曜,你不累吗?便是抓了顾太太,将她的脸换成你的,可你到底还不是顾太太。” 他怎么会知晓这些!余曜曜的双眼淬了寒意:“你休要胡言乱语!还有,你不配直呼我的名字!” 李有悔的目光越发的怜惜:“曜曜,你可知这次蒙大明为何只纠集来这么些教徒?他早就有了二心,想替换你……” 余曜曜斥道:“有二心的人是你!休要污蔑蒙堂主!既然你这般喜欢背主……”她冷然一笑,双脚轻轻一点,不过一瞬,尖利的指甲已经插进李有悔脖子的肉中,“背叛我的人,都该去死!” 最后那一句,却是嘶吼而出。她的声音中,带了一丝无人知晓的颤意。 李有悔的唇角微微上扬,看向余曜曜的视线中带着怜惜与爱意:“曜曜,从我第一次见到你,便喜欢你……” 余曜曜尖利的指甲掐得更深:“我不要你这种人的喜欢!你长得这般丑陋!” 李有悔眼里的光黯淡下来,但仍旧固执地说:“曜曜,权势烫手,你虽然武艺高强,做了善心教教主,但这一切,与你心中的梦想背道而驰。你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相貌俊朗的知心爱人,相伴左右。我,我,虽然长得一般,但对你,却是……” 他的瞳仁微微放大,已然说不出话来。 余曜曜的手指,紧紧地扼住他的喉咙:“我叫你不要说了!” 咏春可怜李有悔,不禁道:“他对你忠心不二,苍天可鉴,你为何要杀害他?” 余曜曜的视线似淬了毒,恶狠狠地扫过咏春娇嫩可爱的脸庞:“倘若他对苏云落亦忠贞不二,苏云落会放弃顾闻白与他这般丑陋的人在一起吗?他这般丑的人,我看久了会呕吐的!” 原来教主看他看久了会呕吐……怪不得她很少正眼看他……可他还记得,她当初救他的时候的样子,那么美,浑身发着光,好似下凡的仙女一般…… 李有悔唇角仍旧上扬,却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咏春嚷道:“有些长得美的人还心如毒蝎呢,你怎能以貌取人!” 余曜曜一把将李有悔推开,冷冷道:“小丫头,你找死!”她看了一下石板,嗤道,“区区石板,怎能困得住我!我余曜曜,虽然长得一般,武艺却是天赋异禀,老天没有薄待我!苏云落,受死吧!” 她猛然朝苏云落扑过来。苏云落可以不死,但容貌必须要毁掉,变成大丑八怪!然后,然后她不用换脸,她也能得到顾闻白的正眼相看了! 滔天的恨意蒙蔽了她的双眼,经脉中似是有一股欲破体而出的力量在蠢蠢欲动。余曜曜脑中全是毁掉一切的念头,压根没注意到自己身体的异样。 被余曜曜毫不留情地推开的李有悔,躺在地上,看着一望无际湛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休闲的云朵,无神的眼中似是盛了漫天阳光。 “生同衾,死同穴……”他的唇瓣微微颤动。 “后来,我曾在佛前祈祷过无数次,愿救我的那位姑娘,永远欢喜,不被悲伤左右。” 可是,佛大约是没有听到他的祈祷。他的姑娘,越来越不满足了,欢喜的时候越来越少,暴躁的时候越来越多。她,想要得更多。善心教尽管教徒众多,可她每次只能灰扑扑地混在流民中,祈望着得不到的爱。他很想抚平她眉间的不欢喜,是以他做了很多坏事。 他不奢望,曜曜会与他在一起。曜曜每次利用他的感情让他做事,他都省得。 他很欢喜。他巴不得能多一些这样的机会。她不省得,每次他的手轻轻揉在她身上的时候,内心是那般的欢喜,似炸开的烟花。她总说,她长得不好看,可在他心中,她是最好看的。她的眉眼总是淡淡的,可是在欢喜的时候,里头总像缀了星光。 其实,余曜曜在与卫苍成亲的时候,就中了毒。卫苍心肠歹毒,竟然与她欢好的时候,给她下了毒。 卫苍企图控制她,得到她背后的力量。 与野心勃勃的男人在一起,怎么会有好结果呢? 可曜曜,永远都不省得…… 李有悔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唇边是凝住的笑意。他李有悔,也是自私的,有私心的。 生不能同衾,死便同穴…… 顾闻白敛眼,抬起石板,狠狠地砸向余曜曜。 一块石板而已,怎么能阻挡她的攻势!余曜曜浑身的内力都灌注在双手上,狠狠地击向石板。 石板没有如她预料一般碎裂,可她的双手,却是断了。 余曜曜惨叫一声,踉跄几下,跌在地上。 方才在浑身经脉中蠢蠢欲动的那股力量却是破体而出,她赶紧运气压制,却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 她先是吐了一点血出来,咯在尘土飞扬的地上,在曜曜日光下,显得特别的鲜艳。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受过伤了,余曜曜敛着眼皮,看着那一小滩血。 她才不相信是因着顾闻白用石板砸了她,她便这般了。 是李有悔给她下了毒? 她茫茫的目光,看向倒在地上的李有悔。这个丑陋的男人,竟然也配给她下毒? 五脏六腑像是剧烈地绞痛起来。她压制不住,大口大口的鲜血便喷薄而出。 偏偏,她喜欢的那个男人还要小心翼翼地护着那个女人,用充满怜惜的目光看着她。 她抬眼,看着被男人护得严严实实的女人,笑了:“你们,竟是看我的笑话……” 苏云落看着余曜曜,看着她曾经淡然如菊的眉眼中俱是苦楚。想起李有悔拜托她的话,不禁轻轻摇头:“李堂主,真的很喜欢你。” “住口!”余曜曜忍着剧痛,抬着眼,狠命地盯着苏云落,“假若是你,你愿意被那样丑陋的男人爱慕着吗?你愿意与我交换吗?顾闻白给我,李有悔给你,你愿意吗?” 苏云落没有回答她的话。 余曜曜疯狂地笑了起来,她看着不远处,最后一个死士被斩杀,轰然倒地。 她唇边扬起讥讽:“既然你不愿意,何苦来劝我?虚伪的人。” 她倒在地上,望着蓝天白云,双眼里,似是盛了满天耀眼的阳光。 临去之际,她听到有人在轻轻说话。 “一个内心残缺的人,看别人,总是残缺的。” 第301章 汴京城里的秋,是瑟瑟的景色中带着扑面而来满眼的繁华。 尽管暮色已然四合,可街上行人仍旧如织,店铺更是纷纷点燃门前的灯笼,宽敞的街道热闹热闹,好似年节一般。 由来服饰、首饰的流行,向来是宫中盛行后,再由官夫人们带动起来,再风靡全国。 这不,今儿汴京城里的晚秋,流行英姿飒爽的胡服。 不要说男子们了,便是太太姑娘们,俱是人人穿着一身英姿飒爽的胡服,梳着简略大方的发誓,甚至还有些女子善骑术的,还在腰间别了一根小巧的马鞭。 不过…… 一阵秋风吹来,咏春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阿嚏!”她赶紧掏出帕子,按住鼻子,拧眉道:“那人用的香粉,味道好浓啊!” 咏梅也不由自主地扇了扇:“这香粉好似不值钱似的。” 一阵秋风吹来,满街俱是香粉味。 不知怎地,总觉着有一股靡靡的感觉。 林统领勒马,凑了过来:“顾侍郎,您可是打算回顾家?” 顾闻白摇摇头:“林统领可是要回宫复命?你尽管去罢。”最好少出现在他面前。 林统领笑了笑:“林某回宫复命,可平安得留在你们身边。官家有命,特许顾侍郎休沐三日,再进宫待命任职。届时,平安自会护送顾侍郎与李侍郎一道进宫。” 他顿了顿,笑眯眯的:“若是顾侍郎想回顾家,顾家有人阻扰,平安……很好用。” 顾闻白瞄了一眼兴奋的平安,觉得有些奇怪:“林统领慢走不送。” 林统领只得悻悻离去。 季清在城门口的时候,早就撤退了。自进了汴京城,那乌泱泱的暗卫们便好似寻到了掩护的颜色,纷纷消失了。 但顾闻白却还是能闻到空气中他们熟悉的味道。 毕竟好些天没洗澡,又整日打斗赶路的,在满城皆是香粉味的汴京城中,显得特别打鼻。 只是,那平安笑得一脸欢喜的脸上,总是有一股阴谋的味道。林统领是留着平安监视他们的吧? 平安凑过来,兴奋不已:“顾侍郎,是不是打算回顾家?我跟你说,若是要逐个收拾他们,只要翻一翻我那本顾家监视起居录,便会有主意的……” 顾闻白没理他,只转头柔声问苏云落:“我在安乐坊里置办有一个小院子,早前我命人打扫好了,此时便能住进去。不过,大概还要添置些零碎的东西。” 苏云落点头,也柔声道:“都听你的。” 平安眨眨眼,这一路,不都是听顾太太的吗?怎地一回到汴京,顾太太便乖巧起来。 吴阿七倒是与咏春他们看得眼花缭乱:“哇,这汴京城真大的啊。我原以为洛阳府城已经够大了,没成想,这汴京城看起来,还要比洛阳府大一倍不止。” 平安睨她一眼:“笑话,堂堂国都,能被洛阳府城比下去吗?” 吴阿七却兴奋道:“那这里的死人,是不是特别的多。我可听说,官吏们勾心斗角,背地里不省得要弄死多少人呢。” 她脑回路清奇,平安竟然一时不省得说什么好。 不过,她说得也没错。汴京城里,每日死的人数,的确不少。尤其是前阵子宫中剧变,抬出去的尸体不说有上万,也有数千。 苏云落探头出来:“阿七,这里是汴京城,仵作也不少,我听说,甚至还有墨守成规的仵作规矩。你若是感兴趣,改日便让平安带你去见识见识。”仵作向来是贱籍才从事的行业,里头与官府勾结的水,深不见底,去探探也好。既然要做官,那便做个明明白白。 吴阿七越发的兴奋了:“太太英明。”她跟着师傅吴三时,其实也省得些门道的。但师傅都帮他挡掉了。 顾闻白放下青布帘子,看着苏云落,若有所思:“落儿,你怎地如此清楚?”仵作这行当,若不是惹上人命官司,少有人与他们打交道。毕竟仵作在人们的观念中,是极为下贱与不吉利的。可落儿竟然这般清楚里头的门道。 苏云落轻轻抚了抚他的手:“很久以前,我祖母手上有一本《大梁洗冤录》,里头的案子曲折离奇,全凭仵作细细查验,才使得真相水落石出。便是里头说了仵作的规矩。” 《大梁洗冤录》?竟然还有这般的书? 苏云落笑道:“我向来喜欢看些话本子,那《大梁洗冤录》倒不是正经书局印刷的,封面有些像话本子,里头也有些狐仙鬼神的说法,许是汴京没有。而你向来又是不爱看话本子的,不省得也正常。” 顾闻白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若说起话本子,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比得了汴京城。汴京城里大大小小的书局甚多,话本子层出不穷。待我们安顿下来了,得空便去书局瞧瞧,寻些你喜欢的话本子。” 苏云落笑道:“但凭三郎安排。” 顾闻白轻轻叹了一口气,却是揽着她,道:“终是回到这里来了。” 苏云落反握他的手:“有三郎在,落儿没有什么好怕的。” 落儿……可真懂得宽慰他。 顾闻白牵起苏云落的手,正欲在上头落下柔软的一吻,忽而马车急速止住,二人差些撞上车壁。 外头平安道:“顾侍郎,安乐坊到了。” 只是…… 平安叩了一会的门,无人应答。 顾闻白置办的院子位于安乐坊内,人烟稀少,距离那些热热闹闹的街道有甚远的距离。顾闻白雇来看院子的,是姓钱的一家四口。钱大哥不过才年过五十,不可能听不到。他的儿子二十出头,耳目聪明,亦不可能听不到。更何况顾闻白早就托人捎信与他们,早早将房屋清扫一番。 他请示顾闻白:“顾侍郎,可否让我翻墙进去?” 吴阿七坐在工具箱上,凉凉道:“我看你早就想翻墙进去了罢。” 咏春却是眨眨眼,期盼道:“官家的暗卫与别的人翻墙,姿势有什么不同吗?” 平安:“……”等下他翻墙的时候,定然要维持他英俊潇洒的样子。 顾闻白正想允许平安翻墙,却见门扇悄然无声地打开,一张年轻稚嫩的脸探头出来,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是何人?” 这个人,顾闻白不认得。 第302章 虽说暮色霭霭,黄薄的灯光朦胧,映得人面有些模糊,但顾闻白十分确定,门后探头出来的少年,是个生面的。他的年纪,比起老钱的儿子,还要年轻得多。他走时老钱的儿子已经是弱冠之年,眨眼五年过去,脸上已经长出来的胡茬不可能再钻回去。 卫英与卫真不在,顾闻白只得下车去,表明自己的身份:“我是宅院的主人。你又是何人?看守宅院的老钱一家又何在?” 那少年将顾闻白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宅院的主人?不可能,我们的主子前儿才来过,长得虽然不如你俊,但也是翩翩公子一位。至于你说的老钱,对不住,我不认识。” 少年说完,便要关门。 平安一脚将门扇挡住:“喂,少年,天子脚下,霸占他人私产,可要坐牢的。”他做天子暗卫很久了,若是露出一些威严来,也是很吓人的。 咏春瞪大眼睛,看着平安。此时的平安,与平时的平安很不一样呢。 平安注意到咏春的眼神,胸膛不由自主地又挺了挺。果然,小丫头便是有英雄崇拜心理。 少年的声音果然有些颤栗了:“你,你,若是私闯民宅,也是要被抓去坐牢的。我们,我们家主子的父亲可是当朝户部尚书!” 当朝户部尚书?那岂不是顾闻白的上司?这也太巧了罢。平安不由得看向顾闻白。平安正欲探个明明白白,忽而想起当朝户部尚书只得一个独女,早就远嫁在河原府,哪来的儿子?难不成他们暗卫,遗漏了什么吗?平安不由得兴奋起来。户部尚书忽而有了私生子,还抢了下属户部侍郎的宅子……怎么看都是一场大戏! 顾闻白沉声问道:“这宅院的确是我的私产,你们主子在何处,速速将他唤来。” 这些人倒是理直气壮,尤其是拦门那位,身上有些像小主子那般的戾气。而自称是宅院主人的玉面书生,气质也不凡,颇有些清贵。 他已经抬出老爷的官职,可二人并不惧,甚至眉眼间还有些嘲讽……他虽不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但在汴京也待了十年,很是省得,在汴京中的权贵多如牛毛。随便拔出来一根,便能砸死个人咧。 少年眼珠转了转,忙赔着笑:“这位爷稍等,小的这就回去禀告。” 他说着,低头看了看平安拦门的脚。 平安见状,将脚收了回来。禀告嘛,总得花些时间不是。 他的脚才收回来,门扇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那少年还在恶狠狠地甩下几句话:“想冒充宅院的主人,也得把房契拿出来瞧瞧啊。我呸,想在天子脚下犯事,是嫌命太长吗?” 一股秋风吹来,瑟瑟的冷。 众人:“……” 少年的理直气壮,让平安不由得有些怀疑起来:“顾侍郎,这座宅子,果真是您的吗?” 顾闻白哭笑不得:“的的确确是我的,这座宅子,当初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座私产。当初我与卫真,为了买这座宅子,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而且买下之后,我……曾在这里小住过一段时间。至于房契,虽没带在身上,却是存在通顺钱庄里。” 通顺钱庄不仅仅只做通存通兑的生意,还做些替人保管重要物什的生意。时人很爱将一些房契、地契之类的,存在通顺钱庄中,以免一时大意丢失。只不过,通顺钱庄的这项业务价钱也不菲,是以通常寄存在它们钱庄里的,一般是钱多人傻的人。平安忿忿地想着,光是寄存的费用,一年便要五十两银,这五十两银拿来吃香的喝辣的不好吗?非要白白的给了通顺钱庄?那些房契、地契什么的,自己平时里寻个隐蔽些的地方藏好不就行了? 万万没想到,顾侍郎竟然还是个钱多人傻的。平安琢磨着,要不要抱紧顾侍郎的大腿…… 吴阿七打了个哈欠,这汴京城虽然大,但是第一个晚上便要流落街头吗? 咏春提议道:“要不然,差毛瑟瑟大哥到钱庄里去取房契?” 汴京城里的通顺钱庄,共有两家,离安乐坊的距离俱不远不近,距离倒不是问题,只是此时夜幕降临,通顺钱庄早就关门了,要想取东西,还得明儿。 顾闻白摇摇头:“怕是要到明儿才能取。” 顾闻白此时也略略有些窘迫。虽说自己不大想回到这汴京城来吧,但一旦回到了,竟是想寻一个落脚的地方,让落儿安顿下来也这般曲折。到底是谁,霸占了这宅子?虽然说用武力夺回也可以,但又怕老钱一家受到什么胁迫,一时之间倒是左右为难了。 他转身走到马车旁侧,撩了帘子与苏云落道:“不然我们先到客栈里住下,联络李遥他们,看过情形再作打算。” 平安也走过来悄声道:“顾侍郎,这事儿我便先去调查,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内情。”他摩拳擦掌的,这是预备要爬墙了。 苏云落安安稳稳地坐在马车中,略略思忖了一会,才道:“要不,且先联络小战,之前我曾与他说过,若是有合适的宅子,便买下来。”方才初入汴京城,她悄悄撩帘察看,汴京极尽繁华,巨大的城墙将繁华的汴京城划分成几个等级的区域。他们此时,似乎是在比较靠外的区域中,她一路却是没有瞧见小战留下的标记。便是李遥的,也只是在城门处留下一个平安的标记,其他便没有了。 小战? 顾闻白倒是一时忘了那笑嘻嘻的少年。 苏云落继续道:“方才我在城门处,看到李叔留下的安全标记,但他住在哪里,却是没有指引。是以我们得赶紧联络小战,安顿下来,再联络李叔。” 平安心一动,在城门处,竟然有李侍郎留下的标记,而他却毫无察觉。林统领说得对,顾太太果然是个人物。不过寥寥几句话,便将主场给掌控了。明明顾侍郎与他,才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咧。 顾闻白原来的打算,是在自己购置的宅子安顿下来,再将李遥他们接过来安置。汴京城虽然大,但安全的地方不多。 此时原来的打算被迫放弃,正有些踌躇,闻言自是欢喜:“那自听落儿的。”此时落儿的安全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旁的什么脸面,哪有这般重要。 平安:“……”他怎地闻到了一股女强男弱的味道?难不成,顾侍郎竟然是个入赘的?这一路看着,顾侍郎也很阳刚气啊。 他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以后小丫头不会也有样学样的罢?那,似乎,也有些让人期待啊。 可如何联络小战呢? 苏云落神色平静,一双美目看着顾闻白,道:“到通顺钱庄去。” 咦? 第303章 方才毫不留情地将门扇关上的少年将耳朵贴在门扇上,听着外头热热闹闹的声音远去了,才松了一口气:“这都是些什么人哪,还怪可怕的。” 他站直身子,正要转身,却听得外头又响起了车轱辘的声音。 少年顿时又绷紧了神经。那些人又回来了? 公子不是说过吗,看守这座宅子是很轻松的,只需要将不相识的人赶走就好了。 怎地今晚麻烦事这般多? 不过,他方才一时害怕,将老爷的名头抬了出来,会不会对公子有影响呢?公子的身份还没有得到正名,会不会因此有影响? 少年决定,若是那些人再回来,便咬紧牙关,坚决不招。 秋风卷来,却是一股极浓郁的脂粉味。少年闻了闻,这,好像是公子常用的脂粉啊。 果然,门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阿武,开门。” 阿武赶紧将门打开,出现在他面前的,自然是他家风度翩翩的公子白康。阿武倒是说的实话,白康虽然没有顾闻白长得俊俏,放在汴京城里头,却也是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只见他一双丹凤眼染了几分醉意,唇红齿白的模样儿肖母。听说,公子的母亲,可曾是当年汴京城里的歌舞坊的花魁。阿武虽然不曾见过白母,却是从自家公子的相貌中窥得一点白母的风采。花魁,他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花魁虽然是贱籍,但因着占了貌美的缘故,是以俱被娇养在金丝笼子中,他们这等人,没有一定的钱财,是见不到的。不过,自己能服侍在花魁的儿子身边,倒也是荣幸。 阿武看着公子醉醺醺的样子,赶紧搀扶着他:“公子,您又吃酒了?” 白康的丹凤眼一横,阿武顿时缩了缩。公子是翩翩公子,但脾气很暴躁。尤其是在身份长久得不到正名的情况下。他虽然没有责骂阿武,但眼神凌厉起来也是让人十分害怕的。不过,公子那凌厉的眼神,倒是像老爷。 后头一个小厮给了车钱,也赶上来搀扶着白康。 小厮名唤阿风,脑子比阿武灵活,也有眼力见,是以白康外出,俱是带的阿风。 阿风掺扶着白康,照旧嘱咐阿武:“你到灶房去吩咐厨娘,熬碗醒酒汤来。” “是。”阿风在公子面前得势,阿武很是省得的。 他利利落落的正要往灶房跑,忽而听得后头阿风有些慌张地喊:“公子,公子。” 阿武赶忙转头,却看到阿风企图用力搂着公子,公子却不停地往下滑。 阿武赶紧跑过去,欲帮着抬公子的身子,却是手忙脚乱。 慌乱间,公子突然呕了一声,头一歪,好看的丹凤眼闭了起来。 公子竟是吃得那么醉吗?一个念头从阿武脑中闪过,忽而听得嘙的一声,似是有重物从墙头跌落。 一个人略略有些茫然地站起来,正要往墙头爬,阿武追了过去:“你是谁?” 那人赶紧掩住自己的脸。 尽管夜色朦胧,阿武还是认出来了,这人可不就是方才用脚拦着门扇、还威胁自己的那人。 他正要追问,那厢阿风惊惧地喊了起来:“阿武,公子,公子……没气息了!” 这回,平安再也按捺不住了。顾侍郎不是已经走了吗?怎地还会发生人命案子了呢! 阿武是个愣头青,怒吼一声:“你这个杀人凶手!还我们公子命来!”这个月的月钱公子还没有发呢,公子就没了,他,他寻谁要去? 平安一脚将他踢开,脚尖一点就上了墙。 他方才还莫名其妙的呢,在墙上看得好好的,忽而好像有一股力量将他推了下来。不消说,定是那凶手。 平安站在墙上,极目四望。可四周虽然有万家灯火,但在暗处,仍旧是黑黢黢的,猛一看去,那黑暗中似是有魑魅在走动,可细细一瞧,却又什么都没有。 平安是做惯暗卫的,常在晚上行动盯人,那些魑魅魍魉的自是不怕,可不知怎地,此时一股寒意从后背缓缓升起。方才他压根没瞧见,那白康到底是怎么死的。 一阵冷风袭来,卷起一张枯败的落叶,不停在风中打着旋儿。 “谁!”平安猛然转身,胸前猛然被人踢了一脚,再度被踢进宅院内。 阿武惊喜地喊了起来:“那凶手又自动回来了!” 蠢材。平安嗤了一声,决定不走了。他倒要看看,这件事是要如何发展的。 阿武看着他,倒也不敢动手,只远远地看着平安。 白康好似真的死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小厮似乎没有什么力气,连拖带拽,也只拖动了半分。 有个厨娘模样的人哆哆嗦嗦地走了出来,被阿风指使去报官。 厨娘怯怯地看了平安一眼,赶紧跑了出去。 安乐坊虽然离官署有些远,但夜间汴京城不设宵禁,是以晚上俱有骠骑巡逻营的士兵在巡逻,是以厨娘跑出去没多久,很快又气喘吁吁的回来了。 她后面跟着一小队官兵。 让平安意外的时,带队的,竟然是新上任不久的刑部侍郎唐俊。唐俊人如其名,长得倒有些俊秀,文质彬彬的,穿着官服,眯着一双眼,看着抱着手的平安。 刑部侍郎竟然也要在夜间值夜了?明儿可还要上早朝,受得了吗?官家何时下的命令,让这些官员也如此操劳了? 平安认得唐俊,唐俊却不认得平安。 他眯着眼,看看躺在地上的白康,又看看平安,声音倒是柔和:“你为何要杀害他?” 平安:“……”刑部审案,竟是这般样子的吗? 平安想了想,答道:“我若说我没害他,你信不信?” 唐俊眯着的眼忽而变得凌厉起来:“来人,将这巧言令色的歹徒给本官抓起来!” 平安:“……”他不就辩解了一句吗,怎么就巧言令色了?这是天大的冤案啊! 阿风呆呆地坐在一旁,闻言猛然蹿起来:“官爷,我们公子可是户部尚书的独子,您可得替他作主哇!” 户部尚书秋明光的独子? 唐俊心中兴奋,面上却十分平静。他道:“此人谋害朝廷大员之子,胆大包天,来人啊,先将他打上二十棍!” 平安往后退了两步:“秋尚书只有一个独女,早年嫁去了河原府,哪来的独子?官爷,三思啊。” 第304章 平安这厢发生的事儿,苏云落一众人自是不省得。一行人,拖拖曳曳的往位于温柔坊的通顺钱庄而去。 汴京城里,分大内,内城与外城。大内自然是官家住的,内城是王公贵族、大官们住的,而外城则是普通老百姓住的。 这温柔坊与安乐坊一样,都是坐落在外城,不过一个在西边,一个在东边。 汴京城里没有宵禁,许多店铺仍旧开着,天色尚早,街上行人如织。好些陈设看着普通一些的食肆,虽然开在小巷里,却是吸引了不少顾客。果然,便是天子脚下,价格低廉照旧是王道。 坊间的小道狭窄,秋风瑟瑟,将各种气味混杂起来四处吹着,让人上头。 咏春捂着鼻子,与咏梅道:“这京城里味儿也太难闻了。” 顾闻白坐在外头车辕上:“……” 苏云落轻轻瞟了咏春一眼:“只不过一道巷儿的味道不好闻,整个京城的味儿便都不好闻啦?” 咏春便笑。 苏云落接着道:“汴京城水路陆路俱便利,好些你想象不到的吃的用的新鲜玩意,汴京城里都有。只怕你待多几日,便要乐不思蜀。” 咏春又笑,胆子却大了起来:“太太,咱们都到了京城里了,新鲜玩意多,自是要用银钱买的,咱们的月钱,您看是不是得多发一些才恰当。” “咏春!”咏梅唬了一跳,赶紧斥了咏春一句,又赶紧去看苏云落的脸色。太太虽然素来和蔼,但咏春这也太放肆了。 苏云落却若有所思:“咏春说得有道理,到了汴京城,钱是要用得多一些的。不说旁的,方方面面却都是要打点的。” 咏春顿时欢喜起来:“太太英明。” 顾闻白在外头听着,也若有所思起来。的确,汴京城不比灵石镇,灵石镇生活平静单调,没有什么人情往来,一枚铜板可以揣怀里一年都花不出去。可汴京城便是不出门,却是处处都要用钱。他虽是不打算回顾家的,但可不得让落儿在汴京城里玩个痛痛快快,既要玩得痛快,便要痛快地花钱。 想到这里,他下定了决心,待会到了通顺钱庄,便将里头的钱财全都提出来,让落儿在汴京期间,只要痛快地花钱,日日逛街便好。这汴京城里的新鲜玩意,的确可真不少呢。 夫妻俩各揣着心思,直往通顺钱庄而去。 秋风萧瑟,卷着风儿,将通顺钱庄大门前的气死风灯吹得摇摇晃晃的。 旁的店铺门扇都漆的原色,只有通顺钱庄漆的黑色。大门两侧,还有两只威严的石狮子。便是气死风灯,也要比旁人做的大一倍,数量多一倍。 还有那牌匾上的字,龙飞凤舞的漆着金漆,看起来似是有些眼熟。 顾闻白是通顺钱庄的客人,此前还真没注意到牌匾上的字。此时看起来,只是有些眼熟而已。他离开汴京时,通顺钱庄便挂着这个牌匾了,那时候还不觉得熟悉。 似是……哪个故人的字? 通顺钱庄倒是大门紧闭,门前也没有人。除了气死风灯亮着,里头黑漆漆一片。小战竟是住在里头? 顾闻白将马拴好,将苏云落搀扶下来时,心中的疑问还没有解。 苏云落的面色似乎有些怪异,欲言又止的样子。 毛瑟瑟上前叩门,不轻不重:“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这倒不像是毛瑟瑟的风格。再说了,秋风吹得这般强劲,他叩得这般温柔,里头又像是没人的样子,会有人开门吗? 藏在四面八方的暗卫,差些要翻墙进去,替顾侍郎唤醒通顺钱庄里的人了。毕竟顾侍郎一日没安定下来,他们就不能安顿。 正暗暗着急,方才黑漆漆的通顺钱庄,忽然灯火大亮,不过须臾,紧闭的门扇便次第打开,走出几个身着灰色长袍的中年人。 其中两个顾闻白认得,之前他到通顺钱庄寄存东西时,便是他们接待的。 一位是叫葛管事的,一张脸总是笑眯眯的,说话却是滴水不漏。 另一位是叫潘管事,脸上虽不苟言笑,态度对任何一位客人却是恭恭敬敬。倒也不能这般说,通顺钱庄里的管事,对客人,无论贫贱富贵,俱是客客气气的。 是以通顺钱庄在汴京人心中的评价,是十分高的。 再加上这么些年通顺钱庄也没有出过较大的过失,是以前些年,通顺钱庄顺利地开了分店。 温柔坊的通顺钱庄,则是总店。 几个通顺钱庄的管事齐齐出来迎接暗夜中不请自来的客人,只要不是木头脑袋的人,也能觉察到苏云落的身份不一般。 顾闻白虽然已经习惯了苏云落时不时的便要露出些财来,但他也没往深处想。他只是想道,难不成落儿在通顺钱庄存了大量的钱财,是钱庄一等一的客户,这才让通顺钱庄的管事们出来迎接。 藏在隐蔽之处的一个暗卫,眼儿都快要瞪出来了。他之前是专门盯梢汴京城内各大钱庄的大掌柜的,对每个钱庄的大掌柜,自然是熟悉得紧。 领着那几个钱庄管事的,可不就是通顺钱庄的大掌柜穆宣。接待五万两白银以下的客人,穆宣向来不露面。只要超过五万两白银的贵客,才值得大掌柜穆宣亲自迎接。 那么,穆宣此时亲自迎接顾侍郎,那顾侍郎……竟是存银超过五万两白银的贵客?! 这……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啊。这一路上,顾侍郎除了住得比普通人好一些,掏钱的时候比普通人爽快些,其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可是见识过的,那些腰缠万贯之人,很是有一些特别的癖好。比如出行的时候非要在路上铺上绸缎啦,外出的时候盖上屏障啦,或是食不厌精啦,便是如厕的时候,定要用金色的马桶才能拉得出。 可顾侍郎,甚至还给他们下面吃呢。虽然汤面略硬,浇头略咸。 暗卫正胡思乱想,便见穆宣领着管事们,迎向顾闻白,恭恭敬敬地行礼:“穆宣携通顺所有大管事,见过大东家。” 什么?!竟,竟,竟是通顺钱庄的大东家?! 暗卫差些从墙上跌下去。 没等他反应过来,只听得一道清冷的声音道:“穆大掌柜、各位大管事不必多礼。” 啥?顾太太才是通顺钱庄的大东家? 第305章 占地颇阔的通顺钱庄里,别有洞天。穆宣领着众人从垂花门出去,一座二进的小院子便出现在眼前。 这座二进小院,建得十分别致。围墙的墙头上,全是寒光闪闪的铁蒺藜。若是宵小要爬墙,怕是得掂量掂量自己的皮肉能不能承受铁蒺藜之痛。 苏云落很是满意。 汴京哪哪都不安全,但是住在通顺钱庄里,十分安全。 通顺钱庄的后巷,亦是布满重重机关的。虽说暂时还不省得通顺钱庄里会不会全是自己的心腹,但起码这几日,别有用心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这几日,在顾闻白进宫之前,他们将得以足够的时间喘息。毕竟,假若她再不好好地睡上昏天暗地的一觉,眼下的青眼圈,怕是不能斩草除根了。 小院里的会客厅,布置得十分实用。 首位两张玫瑰椅,下首左右两侧俱是长桌长凳。造型古朴的灯盏没有多余的纹饰,便是连花几上的花盆,都是古朴的造型,里头整整齐齐,栽了几株修剪整齐的石榴树。 除此之外,会客厅中没有多余的东西。 祖母留给她的手册上,明明白白地写着,通顺钱庄里,全是机关。 苏云落看着石榴树挂的两个果儿,颜色鲜艳,饱满诱人,生气勃勃。 穆宣微微笑着,看着苏云落将会客厅瞧了个遍,最后视线却落在石榴树上的两颗石榴上。 他笑道:“大东家,这石榴是观赏石榴,不甚好吃。若是大东家喜欢,在坊里便有一家售卖水果的铺子,里头的石榴又大又甜,汁水饱满。” 我哪里是想吃,而是在想,祖母手册上的金菊,怎地换成了石榴。 苏云落心中想道,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一双美目略略潋了些肃然,看着穆宣道:“那便有劳穆大掌柜明儿差人送一些石榴过来了。” 物是人非,她多年不曾踏足汴京,更不曾参与过通顺钱庄的经营,这回来了汴京,会不会动了某些人的利益? 苏云落只见过穆宣两次,还是在她刚刚执印的时候。那时候祖母还在,穆宣恭恭敬敬,毫无一丝傲气。 这次,穆宣仍旧恭恭敬敬。只是,他还会忠于自己吗?毕竟祖母才是他真正的主子。 穆宣神色不变,只答道:“大东家的事,便是穆宣的事,大东家尽管差使,穆宣很欢喜。”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苏云落,十分的坦然。 这是在表忠心。 苏云落很满意。穆宣果然是祖母当年最为看重的。他们相隔千里,可穆宣看管着这么大一个钱庄,没有二心。 她的神情放松下来,朝穆宣介绍顾闻白:“这是我的夫君,穆大掌柜以后见了他,便如我。” 她表情坚决,让两个男人同时神情震动。 顾闻白明白,这是苏云落完完全全的信任他。不过,尽管苏云落这么说,但那么大的钱庄,他怕是没有能力左右。 穆宣的目光没有多余的质疑,只朝顾闻白行礼:“见过姑爷。”他记得,大东家成婚时,他曾到渭城赵家观礼。大东家的夫婿赵栋,当时虽然年少,但穆宣过目不忘,仍旧记得赵栋长什么样子。而面前的这位姑爷,虽然长得俊秀不凡,却不是记忆中的赵栋。不过穆宣向来不喜欢多舌,是以他并没有多问。而且,他是衷心的希望大东家不要走老东家的老路,明明貌合神离,却仍旧不舍,最终抑郁而终。老东家是个奇女子,可也是个让人恨铁不成钢、让人心疼的女子…… 想到这里,穆宣的眼眶有一瞬的微微湿润,但又很快掩饰过去。 苏云落想起顾闻白的宅子被人霸占之事,便道:“姑爷曾在我们钱庄寄存地契房契,可方才我们到了姑爷购置的宅子,那里头竟是换了主人。这事颇为怪异,你速速查一查。” 穆宣便道:“敢问姑爷大名。” 顾闻白便说了。 穆宣眉头微微蹙起:“这些年我们钱庄并不曾发生偷盗之事,大东家请稍等,我去去便回。” 说着便恭敬地退出会客厅。 一直不敢喘大气的咏春才吐吐舌头,松了一口气。穆大掌柜的气场太强大了,她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威严的人。不过,这么威严的人在太太面前也得恭恭敬敬,是以咏春觉得,自家太太,才是最厉害的。 太太,竟然是这么大一家钱庄的东家呢。 咏春开始期盼起自己的月钱来。 顾闻白牵着苏云落落座,他双目灼灼地看着苏云落,看得苏云落脸上飞红,才叹了一声:“好落儿,谢谢你。” 苏云落瞟了他一眼:“作甚要谢我,这钱庄里的钱,又不全是我的。” 顾闻白很郑重:“我寄存的地契房契虽然不多,但都是落儿的。” 苏云落宽慰他:“三郎不用着急,以后日常花销都用三郎的。” 顾闻白睨她,暂且信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穆宣便去而复返,还带着葛管事。 葛管事便是当年接待顾闻白,负责寄存物什的管事。 他对顾闻白自然是有印象的。偌大的一个通顺钱庄,对汴京城里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是牢牢记在心中的。 比如眼前这位新晋姑爷,便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中顶有趣的一件。 不,也不能叫做有趣。因为事情发生在自家人身上,事件便升级为恶劣。 葛管事恭恭敬敬:“禀大东家,在四月二十六日,顾家来人,带来了姑爷的私印以及户部开具的死亡文书,将姑爷寄存的东西取走了。” 四月二十六日……正是朝廷动荡之际,姜弘还没有任命自己为户部侍郎前。 新晋户部侍郎顾闻白,在通顺钱庄,已经被死亡了。 顾闻白眉峰微微挑起:“顾家来的什么人?” 葛管事的记忆力也十分的好,不过,他还是犹豫了一下,才道:“她自称是姑爷的妻子,身边还伴着一个年轻男子,说是姑爷的表哥。” 自称不自称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打听的人确认过了,那二人的身份是真的。 可已经死去的顾闻白,不仅又活过来,还成为了新晋姑爷。 这事儿,到了说书先生嘴里,怕是一场大戏。 兜兜转转,还是要与顾家打交道。 第306章 第306章 这一路劳顿,终于能安歇下来了。 饭菜是穆宣准备的,让江南府的厨子做的江南菜。 这一路吃惯了汤面与胡饼,忽而出现一桌精致的菜肴,吴阿七有些不习惯了。她向来是个大大咧咧的人,瞧着一桌子的造型精致的江南菜,竟是一时不省得从哪里下筷。 咏春给她夹了一个狮子头,劝道:“跟着太太,以后都有肉吃。” 吴阿七咬了一口狮子头,鲜美的肉香在口中迸出,让她的眉眼一下子发出亮光。 太好吃了! 吴阿七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得好好赚钱,最好像顾太太这般有钱。这样就能天天吃到很多好吃的肉了。 对了,说起钱,那叫什么季清的,还欠她十两银呢。改日她得向顾太太告个假,到骠骑巡逻营讨回那十两银。 苏云落并没用多少饭菜,她只想好好地泡一个香香的澡,而后好好地睡上一觉。 通顺钱庄里无所不有,便是浴桶,都大得吓人,沐浴也很方便,只需要在外头烧水,温热的水便能从一根铁管里汩汩流出来。 顾闻白帮苏云落弄好热水,默不作声地挽起袖子,换上木屐,便要帮她洗头。 又不是第一次帮她洗头了,苏云落倒是不扭捏,乖乖地坐在小杌子上,任由顾闻白轻轻地帮她梳着头发。 这一路风尘仆仆的,头发有些打了结,顾闻白也极为耐心地拿着木梳,一一将头发梳通了。 苏云落垂着头,看着他穿着木屐的双脚。 他是脱了罗袜穿的木屐,露出修长白皙的脚趾来。给她梳头发的时候,大脚趾竟而有些绷紧了。 她正看得有些好奇,忽而听得沉沉的男声道:“闭好眼睛。” 温热的水舒服地淋在头上,温柔地缓解了这一路来的劳累。 顾闻白帮她洗了头发,用干帕子替她包紧湿漉漉的头发,而后瞧瞧自己湿掉的衣衫,却是若无其事地将衣衫解开来:“竟是湿了,汴京天凉,若是着凉就不好了。” 苏云落看着他一身贲起的肌肉,一阵无语。 她就省得,某人憋了许久,哪里会放过她。给她洗头,不过是一个想要的信号罢了。 她看着顾闻白一双炙热的眼睛,到底是屈服了。悄声道:“你……轻些……”太久没承受他了,她怕明儿出不了门。明儿,可是还有很重要的事呢。 顾闻白得到允许,当即拥紧她,炙热的气息滚在她的耳边,憋着得意的笑:“为夫省得的。” 他方才在外头绕了一圈,发觉通顺钱庄不愧是钱庄,便是连墙壁,都比别处的要厚上一半,还有门窗,俱是用上等的厚实木材精心雕琢而成。那厚重的窗帘一拉,隔音效果好极了。 他当时一颗心,便蠢蠢欲动起来。 再进屋绕一圈,发觉净房里的水竟然是自来的。咳……若是多来几次,倒不用劳烦叫水。 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他怎地会放过这个机会呢。 此时见苏云落允许,大尾巴狼便正式欺负起佳人来。 二人在净房中胡闹了许久,苏云落疲乏至极,未等他释放出来,早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方才洗好的头发,早就在胡闹的时候,散在水中,湿漉漉的。 顾闻白极为耐心地替苏云落擦着头发,一边看着苏云落闭着双眼,迷迷糊糊地睡着。 一番胡闹下来,她瓷白的脸上仍旧通红一片,尤其是染得双眼,媚色如丝,让他忍不住俯身,轻轻地吮吸着她的甜美。 苏云落方才小睡了一会,略略恢复些神智。此时又被他撩着,不由地嘤咛了一声,伸手拽紧他的手:“三郎……” 这一声娇喘,让顾闻白差些又化身成狼,正要披荆斩棘摘取甜美,忽而闻得有人在外头兴奋地喊着:“东家,东家,您歇下啦?” 这把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二人一怔,苏云落赶紧从旁边捞了衣衫,匆匆忙忙地穿好。 顾闻白:“……”到底是哪个没眼色的在外头大喊大叫? 苏云落捞了他的衣衫,扔给他,见他神色不虞,便道:“是小战。” 顾闻白一边穿衣衫,一边认真地琢磨,之前小战走的时候功夫挺厉害的了,不省得他用东家大爷的名义暴揍他一顿会反抗吗? 到底是不情不愿地穿好衣衫,又寻来一件厚实的披风,罩上风帽,将苏云落裹得严严实实的。 苏云落:“……”会客厅里的风,似乎并不是很大啊。 顾闻白似是窥到她的神色,凑近她耳边:“你此时的模样,很是诱人……”他顿了一下,醋意横飞,“便是小战,也不能看。” 苏云落:“……”在她心中,小战就是一个半大小子。 不过他这种占有欲倒是取悦了她。她乖乖地将揽着披风,戴着风帽,看着他打开门扇,朝外头唤道:“小战。” 便听得一个声音欢呼着过来:“大爷,太太,你们方才是歇了么,我叫了好久。” 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秋夜的寒意,扑进厅里来。 二人吃惊地看着那人。 他,他,竟是小战? 只见花厅中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青人,剑眉星目,唇上一片青青的胡茬,唯一不变的,是他笑嘻嘻的脸庞。 苏云落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你是小战?” 年青人闻言,表情竟像是受伤一般:“东家,您竟不认得我啦?我是小战,如假包换的小战。”他忽而像是想起什么,又笑嘻嘻道,“是不是我的个头长高了,是以东家认不得我?嘻嘻,其实我也有些诧异。自从来了汴京城,日日吃汤面胡饼乳酪的,不到半年的时光,我竟是长高了那么一大截呢。” 的的确确长高了那么一大截,如今的小战看起来,竟然比顾闻白的个子还要高了。 苏云落诧异道:“没成想北方的水土还挺适合你的呢。”以前小战的个头总是长不高,人人都以为他就那么高了。毕竟一张娃娃脸,配上他的身高也挺合适的。 如今小战竟然长成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年青男子,猛一看去,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小战闻言,越发的兴奋,一时激动,便要凑到苏云落跟前来。 以前的小战,个儿不高,一张脸儿笑嘻嘻的,甚是可爱。 可如今…… 顾闻白不动声色地拦在苏云落面前:“小战,这么晚了,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苏云落:“……”方才的狗男人,此时是在吃小战的醋? 小战一脸的莫名:“这不是东家召我前来的吗?” 不过,还真有一件要紧的事。 他道:“李大管事让我转告东家,他们已经安顿下来了,此时很安全。” “还有,送你们回来的那个叫做平安的暗卫,被刑部侍郎唐俊抓起来了。” 第307章 朝廷设六部,尚书有六位,侍郎却有十二位。 刑部侍郎与顾闻白的官职同品,是同僚,是可以见面相敬的关系,但平安,却是官家的暗卫。 刑部侍郎竟抓了官家的暗卫。 小战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顾闻白蹙眉。 他的宅子里住了他顶头上司的私生子,护送他回来的官家暗卫平安杀了他顶头上司的私生子,还被刑部侍郎抓了个正着。 怎么看,都是一场借刀杀人、杀鸡儆猴的案子。 难不成又是喻雄昌在背后搞鬼?他动作倒是快,才折了一个孙子,立马就将官家的暗卫送进了牢狱,还同时将他与顾家拖下水。 可谓是一箭双雕。 顾闻白问小战:“你是何时得知平安被抓的?” 小战十分认真地回答道:“汴京城里有一座叫做天下居的酒楼,日夜不停歇地雇着说书先生说些新鲜发生的事情,我便是在天下居里听来的。” 又是天下居。 不过,小战这情报获取的来源,也太不可靠了。 见顾闻白露出质疑的神情,小战连忙道:“我听说后,自是到发生凶杀案的宅子里察看了。大爷您的宅子,的确有官兵守卫着。那户部尚书的私生子,还在院子里躺着呢。他那便宜爹,也没派个人去收殓他。” 这件事情经过天下居发酵,户部尚书哪里还有心情将那私生子收殓。怕是避之不及的撇清关系。 他们离开宅子不过才几个时辰,宅子便死了人,还弄得半个汴京城都省得了。明儿怕是顾闻白还没有修整完毕,官家迫于压力,便要将他召进宫去对质。 顾闻白有些郁悴。 原想能软玉温香的睡上一觉,可那些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撒了一张大网,就等着他钻进去。 他郁悴地望了一眼苏云落。 苏云落心中好笑,面上却不显,只与小战道:“这次我们北上,在洛阳府城里雇了一位仵作,名唤阿七的,她就住在后面的厢房中。待会你到后头寻她,表明身份,便悄悄带她到大爷宅子里替那死者验尸。” 仵作?验尸? 小战先是惊愕,而后兴奋起来:“验尸需要什么工具吗?我是不是得准备什么?” 苏云落笑道:“阿七的工具很齐全。你只需要保护她便好了。当然,决不能叫人发现。” 小战将胸脯拍得砰砰作响:“东家请放心,小战自不辱使命。”他来了汴京半年之久,除了个子长了一大截,口音也有些变化了,掺杂着原来的南方口音,却是有些奇怪。 苏云落又问:“前些日子我让你相看宅院,可有合适的?” 小战极快的瞟了顾闻白一眼,才道:“在离通顺钱庄不远的修业坊里,有一座五进的大宅院,有两个小花园,一个练武场,环境倒还不错。听说原来是一个大将军住的,后来大将军战死沙场,没有后代,只有一个遗孀住着。那遗孀年老,又体弱多病,听闻我们有意相买,便便宜一些卖给我们。” 苏云落点点头:“很好。你且去罢,有事明儿再来禀告。” 小战便兴奋地去了。顾闻白瞧着小战高大的身影,还是有些不习惯。明明以前多可爱啊,怎地才过了半年,就变成了这副模样了呢。 苏云落倒是瞟了他一眼:“小战还是个孩子。” 顾闻白噎了一下:“他也得有十六七了罢,这个年纪,都可以议亲了。” 大醋缸!竟是连小战的醋都吃。 苏云落挽了他的手,附和道:“那过一阵子,待手头上的事松下来,便替他寻一门婚事。” 顾闻白竟然果真认真地考虑起来。也不行,小战虽然个子长了,但骨子里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孩子还没有当够,便要成亲,怎么想都是怪怪的。 苏云落窥着顾闻白的脸色,心中暗笑。 二人一路穿过重重的帐幔,缓缓走回屋中。一进得内室,方才那股靡靡的气味又缭绕在鼻间。 苏云落脸又红了。 方才不觉得有什么,此事却是觉得浑身都酸痛起来。 她窥了一眼顾闻白,只见他正在认真地铺着被子。她忍不住问道:“三郎,你……” 被子是新做的喜鹊连枝被面,被衾拿在手上,又轻又软又暖。顾闻白一边铺着被子,一边瞧向苏云落:“落儿,我们既然已经是夫妻,夫妻同体,无论你展现哪一方面的才华,为夫是决不会有多余的疑问的。” 他说着,一边示意苏云落解了衣衫脱鞋上床。 苏云落乖乖的脱了衣衫,除了鞋子,乖乖的钻进被窝里,脸上热得被秋日里的艳阳热烈地宠幸过一般。 直到顾闻白上了床,同样躺进被窝里,她才将炙热的脸庞贴上去,轻轻道:“其实这些,都是祖母留给我的。倘若我不到汴京来,便不会动用这些钱财。”他是她的郎君,如今在危机四伏的汴京城,在灵石镇临行前,她决定动用执印人的权力。 顾闻白轻轻地握紧她的手:“我都省得。” 苏云落动了动嘴唇,最终没说完后面的话。 她手上的钱财富可敌国,若是赵栋,定会觊觎。可顾闻白,每次俱是轻描淡写。她……相信她的三郎。 既然相信,那便要做好他的贤内助。 执印人的力量,已经很久没有现世了吧。有些人,却是忘了,在朝廷与江湖中,还有一个神秘的组织。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顾闻白强而有力的心跳,满足地想道,终于可以好好的睡上一觉了。她,讨厌眼底下的青眼圈。人生在世,为什么不能做美美的自己呢?好苦恼啊。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秋风强劲,将稀稀落落的雨刮了过来。 庭院深深里,重重卫兵守卫的书房外,一道声音穿透雨夜,讶然道:“进了通顺钱庄?” 另一道苍老的声音道:“通顺钱庄晚上从来不开门,你莫不是看错了?” 年轻的人垂着头,恭敬而笃定:“禀道人,属下看得明白,顾闻白一行人,的的确确进了通顺钱庄,并且直到属下回来前,一直没有出来。” “查!即刻去查!那顾闻白,不可能与通顺钱庄有关系!” “喏。”年轻人正要起身,那苍老的声音又道,“世荣若是无用,便了结了他。” 虎毒不食子。年轻人犹豫了一会,还是应道:“喏。” 风刮得更紧了。下雨了,不能不将公子的尸首抬进屋里来。 阿武虽然胆子小,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守着公子,半步也不敢动。 外头雨声稀稀落落,屋中烛火摇晃,阿武有些怕。忽而,头顶上有冷冰冰的水珠滴落在他的头上。 咦? 第308章 雨下了半晚,待次日清晨雨停的时候,本来只略有些冷意的秋风吹在人的身上时,竟然似刀子般的刮在脸上,生生的痛。 苏云落萧瑟了一下。 若说灵石镇上的冷是沁入骨子里的冷,那么汴京城里的冷,便是肌肤骨肉都能感觉到冷。 而且一阵冷风吹来,竟然感觉到肌肤似是要干裂开似的。 她连忙关好窗户,待暖意回笼,才觉得又能重新呼吸。 这也太冷了罢,还没有入冬呢,竟然就这般冷了。 顾闻白笑着将一件厚实的披风搭在她的肩上:“可是不大适应汴京的秋?待会让咏春装好两个手炉备着。” 苏云落苦着脸,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衫。她看顾闻白不过才加了一件夹绒的外袍,而自己里里外外却已经穿了三四件了。 最打紧的是,她的美容膏还没有抹。 苏云落拢紧披风,打开妆匣,小心翼翼取出一个宽口瓷瓶来,从里头刮了厚实的一层美容膏,严严实实地覆盖了肌肤,才觉得外出有了一丝保证。 敷了美容膏后,不用扑粉的肌肤上白里透红,美目流光,樱唇盛着饱满的生气,洁白的耳边青丝如云。 顾闻白忍不住从后面揽着她:“落儿真美。” 苏云落睨了他一眼,兀自取出口脂,往嘴上涂抹起来。 顾闻白一看,差些又笑了。 她选的口脂一涂,方才那娇美柔弱的美人便多了一份厉色。 苏云落又睨了他一眼:“今儿,可是要见公婆呢。” 顾闻白忍着笑:“落儿,可以不去的。顾家的那些人,不值一提。倒是姐姐,可以去拜访一下。”也不省得姐夫的气消了吗? “那怎么行?”她拿出炭笔细细描着眉,“你甫一回京,他们便送了你一个大礼。我们不能失礼,理应礼尚往来。” 顾闻白默然。离京多年,骤然回来,忽而得知自己被死亡,还被牵扯进一宗人命案子中,不管他们是有意还是无意,顾家,的确让人寒心。不过,这又在他意料之中的。假若他当初不寒了心,又怎么会选择离京远行? 既然他们不仁,那就不义吧。 汴京内城顾宅。 清晨寒冷,秋风刮了一晚,又下了雨,于嘉音咳得越发的厉害了。她的喉咙里似是黏了一团黏糊糊的浓痰,久咳不出,又咽不下,难受至极。 丫鬟宝珠面上带着担忧,殷勤地拿过痰盂,轻轻拍着于嘉音的后背,企图将痰拍出来。 于嘉音咳了半响,气息弱了几分,才勉强吐了一团青绿色的痰。 宝珠放下痰盂,拿过温热的茶水并一颗拇指大小的药丸,递给于嘉音。 于嘉音却是半喘着气,躺在榻上,呻吟了几句,也不肯吃药:“宝珠,差人问问,璋哥儿起来了吗?” 宝珠面上又切换成八面玲珑的笑容:“老太太,今儿天冷,您昨儿不是才吩咐了,让璋哥儿晚些起来吗?便是上课,也要比平时晚一些去。璋哥儿的咳嗽,昨儿方才好一些呢。” “哦。”于嘉音听着,期盼的神色便黯淡下来。宝珠将药丸又拿到她面前,柔声安慰道:“老太太,大夫说了,您这病,可不能断了药。” 于嘉音这才勉强吃了药丸,吞了茶水,自己闭着眼,了无生气地沉沉躺着。 宝珠蹑手蹑脚走出去。 廊下放着一盆清水,宝珠悄无声息地将双手伸进去,无声地搓洗着。真是晦气。她万万没想到于嘉音竟然还染上了肺痨,日日咳个不停,而她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精心地伺候着她。 也不省得她私底下偷偷吃的药,管不管用。她还没有嫁人,还不想陪着那个老太婆死。 有小丫鬟怯怯地提了食盒过来,张望着,寻着她的身影。 宝珠直起身子,用干帕子擦干双手,悄无声息地走到外头:“小秋。” 小秋见了她,松了一口气:“宝珠姐,老太太的早膳拿来了。” “嗯。”宝珠没有看小秋,双手接过食盒,不等小秋告退,便即刻转身回房。 小秋又松了一口气,脚步极快地离开院子。老太太得了肺痨的事,尽管明面上没有说,但私底下大伙都晓得。更有甚者,断言说老太太活不过今年了。 一个宅院里的老太太死便死了,可年轻的主子还活泼着呢,她才不想像宝珠一样,陪着老太太一起熬。 宝珠提着食盒,面色阴沉,但甫一转进房中,她的脸上又铺满了平稳的神情。 她唤于嘉音:“老太太,该用早膳了。” 于嘉音费力地睁开双眼,脸上瘦得只有一层皮了。 早膳是于嘉音吩咐做的清粥,旁的什么她都不想吃。 宝珠心里很不高兴,以前跟着于嘉音,虽不说吃香的喝辣的,但那些燕窝什么的还是时不时能得赏。可如今,早上也吃清粥,晚食也是清粥。虽说用的都是上等的好米,熬出来的粥清香十分,但哪里抵得住饥饿?这段日子,她已然瘦了好些。 于嘉音仍旧是只吃了两口便不吃了:“宝珠,你吃了罢。” 宝珠心中虽不满,但面上仍旧笑着,温柔地劝道:“老太太,您多吃些罢,多吃些身子才能好起来啊。” 话才说完,于嘉音又捂着心口猛地咳了起来。 这一咳,又把痰给带上来了,一口气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宝珠哪里还顾得上吃清粥,只得赶紧替于嘉音拍背。 主仆正慌乱着,忽而从外头冲进来一人,见了于嘉音便跪下去:“老太太大喜,老太太大喜,三公子没死,三公子回来了!” 这一声报喜,倒是奇了,于嘉音猛然一用力,将浓痰咳出,干枯的脸上浮出些喜色来:“我儿没死?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人却是守着二门的婆子,跟着于嘉音也有好些年了。自认颇有些主仆的情谊。 婆子欢天喜地:“禀老太太,是真的,三公子长得俊秀非凡,与老太爷的相貌极为相似,老奴怎会认错?三公子不仅回来了,还携了一位貌美的女子回来……” 于嘉音闻言,便要挣扎起来:“快快,快快请他们进来!” 婆子欢喜,脱口而出:“可是二老太爷与三太太,都说三公子是假冒的,不能进顾家的门。” 她今儿是嘴馋了,趁着早晨的空档,想溜出门去买些零嘴,才绕出角门,打算避着正门的门房视线溜上街去,就看见一辆极为豪华的马车在顾家大门前停下。 自从老太爷致仕后,便没有豪华的马车在顾家大门停下过了,婆子一时好奇,贴着墙壁看着那辆马车。 或许是路过的也不一定。 她如是想着,却见高大威猛的车夫搬出马凳,从马车上迎下一位风度翩翩的俊秀公子。 秋风萧瑟,俊秀公子的眉眼却极为熟悉。 那,那不是已经死了的三公子吗?! 第309章 顾长生望着眼前的一对壁人,目光在顾闻白腰间系着的玉佩多停留了一会。这腰间的玉佩,看着成色极好,若是放在珠玉阁里售卖,怕是要上百两白银。上百两白银的玉佩,虽然说很便宜,却是他得不到的玉佩。 顾家也不是没有钱,自己虽是二房,妻子却掌管着顾家的中馈。却恰恰是妻子掌管着中馈,是以他的零用,才少得可怜。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去过高档一些的场所了。比如天下居的白牡丹的小手,也很久没有拉过了。 他的视线又移向顾闻白身旁站着的女子。嚯,那女子的头面,竟然是一整套的珍珠点翠头面,尤其是发髻上箍着的那几颗圆润的珍珠,啧啧,这一套头面,怕是得上千两罢。 想不到顾闻白离京数年,竟然傍上了一个大富婆。 他是不是也得赶他的两个儿子出京去,说不定在路上,便撞了狗屎运,同样也傍上两个大富婆。 顾长生开始在心中打起小算盘。 顾闻白厌恶地看着面前的顾长生,眉目潋了厌色:“叔叔,劳烦你让一让。” 顾长生收回眼神,面上一片严正言辞:“叔叔是你能叫的?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小骗子,想到我们顾家行蒙骗之事,还嫩了些。” 他说话的时候胡子忍不住冷得颤抖起来。这天儿一晚就冷了,昨晚吃醉了酒不敢回后院,只得歇在外院,方才听闻顾闻白回来了,匆匆起身,还没来得及披一件外袍,怪冷的。 苏云落站在一旁,冷眼看着顾长生。 顾长生,顾长鸣的胞弟,三郎的亲叔叔,可却与顾长鸣一样的狼心狗肺。眼前的顾长生并没有顾长鸣保养得好,相貌也长得略差一些,上了年纪,一张脸便如松皮一般起了皱,难看得紧。约是起得早了,混浊的眼角里还有两粒眼屎。身上的长袍没有熨烫过,褶皱略重。一开口难闻的酒气便钻了出来。 看来这顾长生,不仅是个狼心狗肺的,还是个妻管严。 苏云落打量完毕,目光移向旁边的所谓的顾闻白的遗孀三太太月娘。 月娘就更糟糕了。虽是一脸的白皮,但是大概是起得早了,又没有保养,被秋风一吹,竟然起了皮屑。她身上的披风虽然熨烫得妥帖,包边却是起了丝。发髻上虽然插了些贵重的头饰,却不是一整套的。看得出是临起匆匆,胡乱寻了些贵重的插上。 此时月娘脸上带了一丝苍白,看向她与顾闻白的目光中充满了怨恨与恶毒。 哦,是了,月娘可是亲自到通顺钱庄去,将顾闻白寄存的东西拿走的。 死掉的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还有可能夺掉她的一切,她哪能不怨恨? 这番对顾家的突然袭击,苏云落很满意。 她欣赏着月娘苍白的脸色,关怀道:“这位自称是顾三太太的太太,身份倒是与我撞了呢。瞧瞧顾三太太面色不好,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的事?” 月娘死死咬着牙,看着顾闻白,顾闻白面上冷冷淡淡。他省得月娘是于扶阳的相好,撇开于扶阳不说,这妇人的胆子还真是胆大包天,竟然借着他的名头进了顾家,作了那么久的三太太。其实他也并非要霸占顾三公子的名头,但偏生那些人要恶心他,谎称他不在人世便算了,还要霸占他的私产……他的眉峰闪过一丝狠绝来。 月娘却是起了别的心思。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顾闻白,对顾闻白的一切印象,俱是于扶阳与她说的。其实,顾闻白长得还怪俊朗的,若不是她与于扶阳有了首尾在前,她非得将顾闻白抢过来不可。但此时,她是可怜兮兮的无辜的顾三太太。 于扶阳已经答应娶她为妻,于嘉音又被他们设计,染上肺痨。眼看胜利在望,自然不能半途而废。 此时的她,不想出头。她要利用顾长生。 想到这里,她可怜巴巴地看着顾长生:“叔叔……您要替侄媳作主啊。” 有甚好作主的,大房与二房向来不合。不过,他要同时让大房与顾闻白不好受,恶心恶心大房。谁让顾长鸣久负盛名,将他压得死死的。 这么些年顾长鸣潇潇洒洒,而他却活得比狗还不如。 顾长生眼珠骨碌一转:“侄媳,你是侄儿的未亡人,还替他诞下麟儿,自是与他最为相熟的了。你且说说,我那好侄儿身上有什么胎记之类的,好让这小骗子剥光衣衫,辨认辨认。” 月娘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她从未见过顾闻白,哪里省得顾闻白身上有什么胎记。 不过,她也是七窍玲珑的人。神色很快转为怯懦:“这,这怎地好说……” 顾长生半威胁半劝道:“侄媳,倘若你不说,这骗子便要登堂入室,骗取我们顾家的钱财了。” 苏云落却是懒得与他们纠缠:“三郎,我累了。” 顾闻白也是懒得看眼前二人演戏,诸多厌恶,又见太太发话,当下便将任命文书拿出来,扔给顾长生:“好生看着,别弄丢了。” 顾长生下意识地接过任命文书,展开一看,脸上的表情越发的扭曲:“你,你……” “叔叔可是质疑文书的真假?若是叔叔认为是假的,尽管到大内去告发。” 顾长生之前也是做过官的,虽然官职不大,也没有什么实权,但文书的真伪还是能看得出来。 顾闻白,竟然被官家任命为户部侍郎?! 虽然说户部侍郎的位置不是顶顶重要,但,但是官职比他高啊。再说了,侍郎可是能面圣的。 本来以为新帝上位后,对顾长鸣不理不睬,对顾家更没有什么特别的赏赐,顾长生还以为顾长鸣从此就凉凉了。 可谁能料想,他的儿子竟然来了个绝地反击。 顾长生面色忧郁地看着顾闻白携着佳人进门去。 他的长随犹豫了一会,才问道:“二老爷,这就放他进去了?” 顾长生横了他一眼,将怒气撒在长随身上:“官家都承认他是顾家三郎顾闻白,难不成我们还能否认?更别说他是真的,便是假的,这门他也进定了。” 他说完,心中念头却是直转。大房崛起,他自是不甘的。但如果他示好,顾闻白会不会关照关照他的两个堂哥? 想到这里,顾长生撒腿便往内院跑:“梅娘,梅娘……” 相较于他的激动,月娘神色平静地跟在后面。待走到偏僻处,她才招招手,一个打扮不显眼的婆子不动声色地走过来:“太太。” 月娘道:“速速将此事告诉大爷。” 她口中的大爷,自然是于扶阳。 婆子仍旧不动声色地应下,趁着无人注意,走了出去。 月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昂首挺胸跟了过去。 顾闻白,以前总被阳哥踩在脚下,不过几年的功夫,她就不信顾闻白能咸鱼翻身。 第310章 顾家原是三进的宅子,后来顾长鸣做了太子太傅,将旁侧的一座五进院子买下来,加开了一道门,顾家大房便搬进了五进的院子,将原来的三进留给二房。 按道理,大房有能力,还主动将原来的宅子让给二房住,二房应该感激涕零才是。 可顾长生与他的妻子朱梅娘却并不这样想。 因为二房生了嫡长孙啊,而且后来又生了嫡次孙,而大房子嗣艰难,好不容易才生了个女娃娃,还是体弱多病的。 顾长生原来就对压在他上头的顾长鸣诸多不满,又被朱梅娘吹多了枕头风,便越发的膨胀起来,想要了顾家大房的五进院子。 但他才开了个头,就被顾长鸣身边的两个长随给扔了出去,半日起不来。 顾长鸣他是得罪不起,但他发现了,顾长鸣只在乎他的书阁,对他的妻子,女儿却是不大关心的。 是以他暗地里陷害了于嘉音几次,于嘉音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回击了他。 大人不行,孩子总会落单,顾长鸣便欺负起顾盼宁来。 这一欺负,他才发现,老大夫妇,竟然对唯一的女儿漠不关心。 这可太让人兴奋了。 是以顾长生每次在顾长鸣那里碰了壁,转过头来就欺负顾盼宁。顾盼宁体弱多病,长年吃药,他便买通常给家里的看诊的大夫,给顾盼宁开一些泻药。 总开泻药,那大夫怕闹出人命,便连夜跑了。 他正失望,后来朱梅娘夺得了掌家之权,他又心生一计,通过灶房,克扣顾盼宁的伙食。或者用劣等的东西去代替。 总之,顾盼宁的身体一直瘦瘦弱弱的,常年是个药罐子。 两口子每天夜里,最欢喜的便是说起顾盼宁来。 只要顾盼宁死了,大房绝了后,那么大房的五进院子便是他们的了!五进的院子啊,比起三进的要宽敞多了! 两口子想得美极了。 可惜后来,于嘉音老蚌怀珠,竟然生了顾闻白。 于嘉音得了个儿子,便趁机夺回了管家之权。她虽然对顾闻白也并不大上心,但顾闻白身边的老奴却是十分尽职。一瞧见二房的人过来,老奴便将顾闻白带走。 顾闻白一日日长大,两口子咬牙切齿,却毫无办法。 后来老奴好不容易年迈,快走不动道了,可顾闻白却为了姐姐顾盼宁干了一件震惊汴京的事儿。 那时候顾长生便觉得,他这个侄儿,可能是个不好惹的。 果然,他的感觉没有错。 不好惹的顾闻白搀扶着苏云落,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垂花门。 身后不仅跟着两个长相甜美的小姑娘,还跟着两个高大威猛的护卫。那两护卫眼一蹬,看门的婆子便吓得心儿颤了一颤。 灰薄的云层微微散开,露出薄薄的日光来。 顾家虽大,但廊下穿风,吹在人身上怪冷的。 顾闻白低声问苏云落:“可冷?” 这一走动,倒是没有那么冷。苏云落摇摇头,握紧手中的暖炉:“还好。” 这便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她目光敛了一丝温情,扫过偌大的院子。秋风卷起落叶,落叶纷纷,在风中飞舞。 苏云落轻轻道:“院子的主子,怕是身体十分不好。”只要身体不好,起不了床的、没有人真心关怀的主子,下人才这般放肆。 顾闻白凝目。 于嘉音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了?记忆中的她,总是生气勃勃的,整日不是忙着与二婶斗,便是忙着管家。便是他离开前,她还在为于扶阳奔波呢。 他睨了一眼院子周围,却见枯枝败叶堆了满地,地上甚至有小坑积了昨晚的雨水。从前她最喜欢的盆栽,受了风霜的肆虐,却无人修剪。 一种特别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竟然老了病了,管束不动下人了。但于扶阳不是回来了吗?她对他那么好,于扶阳竟然没有来侍疾? 有人从屋里撩了帘子出来,站在廊下,与他们遥遥相望。 是个作大丫鬟装扮的姑娘,面容看起来有些愁怨,又有些欢喜,又有些激动。 她的目光落在顾闻白身上,带着惊喜,而后又转到苏云落身上,惊喜的眼神便变得有些难测。她像是确认了顾闻白的身份,急走两步,从阶上走下,迎了过来。 “三公……三爷,您回来了?”她望着顾闻白,语气带着些许激动。 顾闻白隐隐约约记得她,这人好像是于嘉音跟前伺候的侍女。 他面色淡淡,语气淡淡,像此时冷冰冰的秋风:“她可在屋里?” 宝珠一怔。 三爷,竟然这般淡然吗?可老太太方才是那般的欢喜,要与三爷相见。她不由得咬了咬唇,杏眼中泛了些水光,臻首轻轻垂下来:“是,三爷。老太太在屋里候着您。” 顾闻白便携了苏云落,绕过宝珠,往主屋走去。 才踏上台阶,一股浓郁的药味便袭了过来。有人在屋中像是压抑着,费力地咳嗽着,间或还听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咳痰声。 苏云落还没来得及反应,顾闻白便拦在她面前,警惕地问宝珠:“她得了什么疾病?” 他的目光尖锐吓人,宝珠脱口而出:“老太太……患了肺痨之症。”说完,她便垂下头去。 里头的于嘉音却是忍耐着咳嗽,欢喜地大声询问:“外面可是我儿?你,你回来了?你没有死,母亲欢喜……母亲患了病……你不进来也没有关系……”说着却又是一阵咳嗽。这咳嗽中,却是带着一股悲凉了。 宝珠大着胆子道:“三爷,老太太可是一直惦记着三爷呢……还特地到宝相寺去替三爷作法事,欲超度三爷您……可大师却说您在西南……老太太欢喜,差了人要寻您,那人却碰上了表公子,表公子说您不久前遭遇了不幸……老太太伤心过度,才被邪祟入体,得了恶疾……” 于嘉音为了他伤心过度?这可真是他听过的最大的谎言。顾闻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从尚未置换下来的竹帘望进去,只见里头影影绰绰,有道瘦弱的身影弓在榻前猛烈地动着。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握紧他渐渐变得冰冷的手,他转过头,看进一双带着温暖和鼓励的眸子里。 苏云落柔声道:“如果你想去看她,那我便陪着你。”她懂他,他本就不是那等心硬之人。便是他的母亲对他再如何的不好,心中总有一块柔软的地方,容易被感动。 她的声音宛若天籁,拯救了他茫然的、不知去向的心。 他尽管怨她,恨她,可假若作为母亲的,最后光景时释出一点母意来,他竟然也觉得满足了。 “好。”他望着苏云落,轻轻应道。 二人相互携着,正要踏进房中,忽而有人尖锐地喝道:“慢!” 第311章 不用回头,顾闻白都省得,那人是于扶阳。 他低声道:“不用理他。”说着仍是迈了脚步。 倒是苏云落转头看了一眼。于扶阳逃脱的事,后来毛小尖向她禀告过。毛小尖说,彼时与于扶阳一起逃走的,还有一个脸上有疤的女子。那女子的身份,竟然是简言娘亲满妈妈在路上捡到的拾儿。 而对拾儿的身份,满妈妈只一脸茫然,笃定拾儿的的确确是她在路上捡到的。 如今拾儿不知去向,而于扶阳,脱离了倒夜香的身份,回到汴京,又有了底气。 虽然他看到苏云落时,还瑟瑟了一下。 但他回到了汴京城,还能怕一个乡下女子不成? 是以他企图厉声喝止顾闻白。 却是看到顾闻白压根没理他,而苏云落只睨了他一眼,便与顾闻白一同进了屋。 月娘跟在于扶阳身后低声道:“阳哥,他竟是不将你放在心上。” 于扶阳没作声,绣着云纹的鹿皮靴子大步跨过积水,正要迈上台阶。候在一旁的宝珠想了一下,鼓起勇气,拦在门前:“表公子……” “滚开。”于扶阳一脚踹向宝珠,宝珠唬了一跳,灵活地躲到一旁。 月娘跟在后面,睨了宝珠一眼,那眼神又冷又毒。 明明这三太太,以前对她总是垂着头,含羞带怯的样子,说话也不敢大声,行为规规矩矩。可自从表公子于扶阳回来,三太太便像是有了依仗,浑身变了个样。宝珠是在后院里久混的人,若说三太太与表公子没有些首尾,她是不信的。 宝珠垂着头,躲进柱子后。 月娘冷冷道:“守着门口,别让旁人进来。” 咏春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月娘看了一眼咏春咏梅,又看了一眼高大威猛的毛瑟瑟与毛茸茸,竟也是不惧,扭头进去了。 顾闻白站在于嘉音面前。 眼前这个瘦弱苍老的老妇人,竟是那曾经浑身珠光宝气、不可一世的于嘉音? 于嘉音拿着一方帕子捂着口鼻,混浊的眼珠中泪光闪烁:“我儿安然回来了,可真好,真好……我便是死也无憾了……” 她说完,又剧烈地喘息片刻,才望向苏云落:“这位可是我儿的妻子?”她的眼神中真真切切,带着欢喜。 顾闻白与苏云落并肩站着,二人进了屋,牵着的手便没有分开过。 他的目光冷然,但仍旧回答:“是。” 苏云落大大方方:“我叫苏云落。” 于嘉音笑中带泪:“落儿,好,好。” 于扶阳紧跟在后面,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待听到于嘉音这一句好时,他积累许久的怒气爆发了。他一把扯过月娘,问于嘉音:“那她呢?在你身边服侍了几年,竟然不配做顾闻白的妻子吗?顾璋呢,你又把顾璋置于何地?” 月娘拿着衣袖掩着自己的脸,喊了一声“璋哥儿好苦”。 顾闻白没有说话。 于嘉音缓缓将洇了血的帕子扔到痰盂中,才缓缓抬头看向于扶阳:“月娘是你的妻子,璋儿是你的儿子。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此刻的她,一脸的厉色,倒是与顾闻白记忆中的形象重合了。 此话一出,月娘惊了一下。她曾猜测过,于嘉音是知晓真相的,但万万没想到,此刻的于嘉音竟然毫不留情地将此事揭开来。 于扶阳却是不惧,他冷笑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这是要将真相公布于众了?好啊,正好将这些年,你欠我的通通清算完毕,我与你们顾家,再无瓜葛。” 月娘拉了一下于扶阳:“阳哥……” 于扶阳没理她,只咄咄逼着于嘉音:“他是你的儿子,我也是你的儿子,他有父亲,而我却是个父不详的。母亲,好好想想,该如何补偿我罢?” 顾闻白的手在瞬间紧紧地握紧苏云落的。 原来于扶阳都省得!是以这些年他欺负他,便是因着这个缘故? 苏云落亦紧紧地回握他的手。她的三郎,因为他的母亲做错了事,却要用他二十年的时光去补偿!去承受别人的迁怒!可她的三郎有什么错?只因为他是于嘉音与顾长鸣的儿子? 当初叫于扶阳去倒夜香,竟是便宜他了。 于嘉音满是皱纹的脸上一片凄苦:“原来你是这般想的。” 她竟然是不惊讶于扶阳早就知晓这回事了。 于扶阳咬牙道:“我在于家,明明是于家的嫡长子,却偏偏不受宠爱。可我的姑母,却将我捧在手心上,有求必应。这种日子我原来过得挺好,可他偏偏寻上门来,执意告诉我真相。” 他语气厉然,眼中有凶光:“你们苟合的时候,有想过我吗?” 最后一句,却是已经疯狂地嘶喊了。 门外,毛瑟瑟眼尖,看到垂花门处闪过一角灰色的衣袍,又很快地收了回去。 宝珠却已经是惊呆了。她省得老太太对表公子不一般,但是没想到表公子竟然是老太太的亲生儿子。 其实这样的事情,在高门大户中并不是个例。有些男子得了绝精之症,便会物色贫家男子,与自己的妻子欢爱,直到顺利诞下麟儿,便将贫家男子杀害。只要夫妻俩掩饰得好,这种事情便能带到棺材里去。 也有掩饰得不好,被人揭发,身败名裂之人也不少。 宝珠不是没有听说过,可万万没想到,老太太竟然瞒得这般严实。 她睨了一眼三太太带来的两个小丫鬟,只见二人眼观鼻鼻观心,脸上没有丝毫的好奇。 还真是沉得住气。 宝珠抿紧自己的嘴巴,开始担忧起自己的命运来。这般腌臜事,知道的人越少,便越好。 于嘉音没有看顾闻白,只又取了一方洁净的帕子掩在自己的口鼻上。她方才一直剧烈地咳嗽,这会却是已然平静下来了。 于扶阳嘶喊完那一句,似是将这些年的怨恨通通发泄出来了。他的神情恢复平静,紧紧盯着于嘉音:“我的要求也不高,三万两白银,两座你手上的庄子,内城的两间商铺,你这件丑事,便能随着你到棺材里去。” 于嘉音没有作声。她只缓缓地揩了一下唇角,洁净的帕子上顿时又被洇上了血。 月娘却是拉了一下于扶阳,悄声道:“阳哥,母亲已经没有那么多钱了。”于嘉音病了不久,便将自己所有的底细都交了出来。 于扶阳却是嗤了一声,看向顾闻白:“她没有,她的好儿媳却是有的。” 他贪婪的目光将苏云落上上下下的打量着。 在灵石镇上的明远镖局不是白倒夜香的,拾儿不知从何处偷来的账本,他再不通俗务,略略一翻,也晓得了这苏云落竟腰缠万贯。 顾闻白真是好命,虎落平阳,还能傍上一个富婆。 不敲诈她,还敲诈谁? 正痴心妄想着,眼前忽而有黑影晃动,人就撞在了花几上。 第312章 他头晕目眩,还没有清醒过来,面前便蹲着一个人。那人垂着星眸,满脸戾气地看着他。 是顾闻白。 于扶阳不怒反笑:“我的好表弟,这里可不是山高皇帝远的灵石镇,而是天子脚下,你敢打我……” “我”字还在舌头颤动,顾闻白又挥拳,狠狠地击中了他的嘴巴。 这一拳只用了三成的力气,可于扶阳已经承受不住,嘴中几颗牙齿带着血沫飞了出来,伴着他的脑袋重重地摔在地上。 场面太过于血腥,月娘捂着心口,惊呼了一声:“阳哥……”她的阳哥,一向是很厉害的,可,可在顾闻白面前,竟然不堪一击。 便是于嘉音,也忘记了咳嗽,只怔愣地看着顾闻白。在她漫不经心的印象中,顾闻白向来是羸弱的,被于扶阳欺负了,只会躲到无人的角落里去流泪。 可如今,那只会躲起来流泪的孩子长大了,大到轻轻一挥拳,那人便被打到了地底下。 苏云落轻轻将顾闻白拉起来:“三郎,他太弱了,怕是承受不住你的拳头。” 她的阳哥哪里弱了?!月娘蠕动着嘴唇,却是说不出话来。 顾闻白满脸的戾气因为苏云落的这句话而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唇角上扬,宠溺地看着苏云落:“之前在灵石镇,你顾虑我,替我教训他,我还没有向你道谢。这一拳,是谢礼。” 苏云落笑盈盈道:“你我夫妻二人,用不着这般客气。” 那厢月娘却是噗通一声,跪在于嘉音面前:“母亲,看在月娘服侍了您几年的面上,绕了阳哥罢。阳哥,他心里苦……” 于嘉音抬头,看了看顾闻白。 顾闻白与苏云落相互凝视着,看似容不进旁人,但倘若有人伤害其中一个,另外一个必定狠力还击之。 夫妻之情深,竟叫人这般羡慕,又求之不得。 于嘉音凄然泪下。 她想起很多年前,有一个少年,虽然家贫,却甚是爱慕她。她……也被他的诚意打动,二人青梅竹马般地成长着,终于到了议亲的年纪。然而门不当户不对,他们于家的女子,怎么可以嫁给贫寒之子。 她挥泪斩断情思,嫁与顾长鸣。 他则遁入空门,做了宝相寺的和尚。 原以为便就这般生离,永生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 可新婚后的生活,却出乎她意料的寂寞,与一股说不出的怨忿。名满汴京城的才子顾长鸣,尽管俊秀不凡,前途无量,却是对她冷冷淡淡,新婚之夜竟是在他那偌大的书阁中度过。他是不爱吃酒,不爱美人,不嗜赌,可他爱书如命,他爱书,更甚于一个可有可无的妻子。 她独守空房三年有余,终于由温柔似水的于嘉音,变成了浑身戾气的妇人。 偏生二房的妯娌朱梅娘,是个阴险狠辣的小人。 朱梅娘比她先进门,头年便得了长子,第三年又生了次子,而她还是个处子。 生了两个儿子的朱梅娘理直气壮地夺过中馈之权,理直气壮地克扣她。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妇人,有什么脸面掌家?说不定再过几年,就被顾长鸣给休了。 她咬牙想了半个月,给顾长鸣下了药。 疯狂过后的顾长鸣,冷冷地抽身而去。那一夜天色很好,春风在外面轻柔地拂着嫩绿的小草,可却吹不进她的内心。 为了确保那一次能怀上孩子,她从医馆里弄了不少秘方,足足吃了一个月的药。 天见可怜,她怀上了。又为了确保能顺利地诞下孩子,她又吃了半年的药,咬牙忍着朱氏的讽刺,终于在怀胎九月的时候,吃尽苦头,疼了两日两夜,诞下了猫儿一样小的顾盼宁。 原以为诞下孩子,顾长鸣会来看她,他也不用说话,只看看她便好。可顾长鸣只派人送来了写着女儿名字的纸笺,竟是一面都没有露。 无数的怨恨从心中长出来,密密麻麻地缠绕着她。这些怨恨,不省得是对顾长鸣的,抑或是对自己的,还是对甫出生的女儿的。 她躺了几日几夜,滴水未进,耳边似乎有一个羸弱的声音在哭,她却闻若未闻。 最后她还是活过来了。 她开始精心地保养自己,吃得好睡得香,在一个月后迅速地恢复了元气。尽管二房掌着中馈,可她的嫁妆可不是摆着好看的。她带来的那些婆子丫鬟,更不是摆着好看的。于家可是有着从龙之功的功臣之后,高门大户的女子,若要斗争起来,那些男子也得头痛几分。 虽然她外表光鲜,心情却时好时坏。心情舒畅的时候,看着瘦弱的顾盼宁便顺眼些,也顺道逗趣逗趣;心情不痛快的时候,顾盼宁哭一声都会让她破口大骂。 她不自觉,旁的人却觉得她的脾气越来越暴躁,越来越坏。 母亲不得不劝她,要想开一些。倘若顾长鸣喜欢儿子,不妨多生几个,生多了,总有一个是儿子。 母亲生了四个女儿,才得了年幼的弟弟。 但父亲与顾长鸣不同,父亲是不在意的,他对女儿与儿子一视同仁。 可顾长鸣,不爱她,更别提爱她的孩子。 她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直到有一日,母亲放心不下她,亲自带着她到宝相寺祈福。 汴京城里多得是寺庙,为何偏偏要去城外的宝相寺。 她不情愿地去了,却是在那一次的大雄宝殿里,她刚刚踏进门槛,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竟是青梅竹马的他。 不同的是,他顶着一个大光头,穿着阔大的和尚服,正盘腿坐在蒲垫上,神情虔诚地念着经。 他已然是佛祖的弟子,而她是破败不堪的高门里寂寞空虚冷的太太。 她寻了个借口,在宝相寺里住了下来,日日到大雄宝殿去。在大雄宝殿里寻不着他,她就四处游荡,四处寻着他。 开始的时候,他还坦坦荡荡,目光不躲不闪。日子长了,便开始躲起她来。 却是在那一日,暴雨倾盆,浇湿了四处游荡的她。 更是那么恰好,他打了伞路过。 伞下的她哭了,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他的目光怜惜,一寸寸地抚慰着她。 一切都那么的疯狂,大雨浇掉了一切的罪证,却在她的肚子里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生命。怀胎五月后,显怀的肚子终于藏不住,她只得找到母亲,求母亲帮她。 母亲扇了她一巴掌,又抱着她痛哭起来。母女抱头痛哭之后,便有了计谋。母亲称病,她回娘家侍疾半年,顺利诞下一个男婴。 那男婴,便是于扶阳。 于扶阳成了于家的嫡长孙,可他大半的时光,都是在姑母于嘉音家中度过。于扶阳长相肖父,她看着于扶阳,便会想起青梅竹马的他。 原以为就这样平静度日,却是有一日,顾长鸣半夜闯进她的睡房,强要了她。 第313章 这世界竟然是这般的叫人癫狂。 事后,顾长鸣清醒过来,俊秀的面目有着懊恼。 “抱歉。我被人下了药。” “不过,我们扯平了。”他指的是之前他被他下药之事。 他捞起旁边的衣衫,神色平静地穿上,欲要离开之际,她扯住他衣衫的下摆。 便是这一瞬间,她瞧见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呵,既然相看两相厌,那便各取所需。 她听到她冷冷清清的声音说:“我要顾家的掌家权。”她知道他是有能力的。他为人孤傲,明面上只爱躲在书阁中不谙世事,私底下却是阴骛之人。 “好。”他没有过多的停留,很快答应下来。 不过三日,朱梅娘亲自赔着笑,将账本通通搬了过来。 呵,原来是欺她没有男人撑腰。 她的日子日渐过得快乐起来。她有心爱之人的儿子陪在身旁,有钱花,还有一众仆人可以使唤,便是顾长鸣再不理她,她也不会放在心上了。 月信却迟迟未至。 到底是怀过两个孩子的,没请大夫诊脉,她心中已经有了底。 顾长鸣的孩子,她不想再要了。 她悄悄让身边的妈妈抓了落胎的药。 两副药下去,肚子却毫无动静。许是,她想错了。她根本没怀孕。再说后来,她的肚子久久未见隆起,她便安了心。一眨眼数月过去,一日妈妈在后头看她,忽而疾步上前,低声问她:“太太,您这身子……” 她戴了帷帽,悄悄的去了医馆。 她腹中的胎儿,竟然六月有余,已然错过了落胎的最佳时机。她躺在榻上,想了好几日,还是派人告诉顾长鸣。 这回顾长鸣倒是亲自过来了,俊秀的脸上眉峰紧蹙,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略显丰腴的脸,良久才道:“那便生下罢。” 说完便要走,她拦在他面前,厉声问他:“我在你心中,到底算什么?” 他垂下眼皮,闪过一丝不耐:“于嘉音,这样各过各的,相安无事的日子不好吗?你别以为,你与你那青梅的事,我不省得。” 一阵惊惧掠过她的心头,肚中的胎儿忽而有了剧烈的胎动。她后退两步,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个从未熟悉过的丈夫。 他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明明对她的事看得清清楚楚,却佯装不知。甚至,还帮她夺回了顾家的掌家权。 顾长鸣语气冷得像外头刮着的风:“我需要一个明面上的妻子,这些年你虽然有一些不安分,但总体还算可以。既然又怀了孩子,那便正好。只要你不痴心妄想,你便永远是顾家的大太太。但……假若你越了界,别怪我翻脸无情。” 她惊疑不定,被他这些话轰得头脑发昏:“你在外头,有人了?” 他仍旧冷冷地看着她:“我不需要。” 他拂袖而去。 外头的风嚎着,在空荡的院子里发出怪异的声音。 肚中的胎儿,兀自动个不停。 她忽而嚎叫了一声,凄厉地哭了起来。 高门大户中不乏这样貌合神离的夫妻,她自小便听着,也曾暗暗发过誓,自己这般冰雪聪明,定然不会陷入这般的困局。 可如今,她被困在这样的局面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使了些门道,差人跟了顾长鸣好些日子,企图寻出他豢养外室的些蛛丝马迹来。汴京中有些权贵便是如此,心爱的女人不愿意进门给正房太太晨昏定省,受尽磋磨,便娇贵地养在外头。 别的女人都巴不得自己的夫君没有外室,可她却恨不得顾长鸣养着一个画中仙,这样她便能平衡了。 可跟了好些日子,顾长鸣竟是清心寡欲,别说了外头的女子了,便是外头的俗物,他都懒得瞧上一眼。 是了,她的夫君,原就是个从天上下来的谪仙,这一生只爱书,不爱美人。 但心中仍是忿恨。她有时候甚至在祈祷,胎儿胎死腹中。 但事情却没有如愿。 生下顾闻白那日,是个滴水成冰的冬日。因是第三胎了,胎儿又瘦弱,并不费什么功夫孩子便生下来了。 接生的稳婆笑眯眯地恭喜她:“是个俊秀的小公子。” 顾长鸣仍旧差了人,送来写着名字的纸笺。倒也不是多费心思起的名字,不过是按照顾家的排行,起了个清白做人的字。 清白做人,呵,这是在警告她,让她永生永世记着她犯过的错,再也不能翻身。 生下顾闻白还是有好处的。便是她在朱氏面前,腰杆挺得更直了。只要她有了儿子,大房二房没有分家,朱氏就别想再掌管家权。而她掌着顾家,于扶阳在顾家便能进出自如。 只可惜,她怜惜无比的大儿子,竟然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纨绔。他在顾家欺负顾盼宁与顾闻白,她是省得的。但只要不弄出人命,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想要弥补于扶阳,弥补她心中越来越沉重的羞愧。 自从弟媳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对于扶阳越发的冷淡起来。开始的时候她还异常愤怒,明明是因着她的关系,丁微晴才从一个默默无名的小丫鬟一跃成为于家正经的主母。过河拆桥,丁微晴竟然做得出! 可母亲这回没有再站在她这边。 年迈的母亲头一回冷着脸:“够了,你做下的丑事,若是让人知晓,我们于家以后万劫不复!我的好冠儿已经替你背了锅,难道还不够?” 她怔住了。 可明明,这一切都是母亲狠心分开她与心爱之人才引起的一切祸端!若不是,若不是他们执意要分开他们,她如今怎又会落得这般的地步! 那一瞬,她的心,如坠冰窖。 原来生在高门大户中,是那么的痛苦不堪。 她对于扶阳越发的愧疚了。 她便想多攒一些钱,私下买上好些庄子与店铺给于扶阳。 她的嫁妆里是有几间铺子,但是都不赚钱。她琢磨来琢磨去,却久久不得门路。却是在一次宴会上,有人向她打听起自己的女儿顾盼宁来。 她竟是恍然。女儿顾盼宁瘦瘦弱弱,竟也到了议亲的年纪。 顾盼宁容貌虽尚可,但一直病弱,是个药罐子,亲自登门求亲的人家还没有。她差些都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而这来打听的人家,正是喻家。 第134章 喻家老爷子,是京中权贵圈子有名的清贵才子。他的长子喻雄昌虽然没有父亲才华横溢,但也在京中书院里做着授课老师,名声尚可。但喻雄昌的长子喻明周,却是及冠许久了,尚未娶妻。 通常像这种没有不是因为家贫、守孝而没有娶妻的,大伙都心知肚明,那男子,必然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或是有让同是权贵圈子里的人唾弃的行为。 于嘉音让人悄悄打听了一下。 果然,喻明周不学无术也就罢了,竟然日夜俱是宿花眠柳。小小的年纪,却是已经阅女无数。 这倒也罢了,喻明周甚至还编造了一本御女心经,详尽地写了他与那些女子们的荒唐事。这本御女心经,被那些纨绔子弟偷偷传阅,奉为圭臬。 于嘉音虽然不疼爱自己的女儿,但暂时还没有要将她推到火坑里的打算。 但喻明周的母亲亲自打发她的奶娘来说合这么亲事。 奶娘笑眯眯的,穿金戴银,养得极为细嫩的一双手亲自将一沓银票塞进于嘉音面前服侍的丫鬟手上,语气极为柔和:“我们太太说了,若是顾大太太不满意,还可以尽管开价。” 那一沓银票,足足有一万两白银的数目。 喻家竟然这般富裕。 明明她打听过,那喻家老爷子是个清贵才子,向来是不屑这些黄白俗物的。 奶娘一双眼儿净是笑意,俯身过来:“我们太太,以前嫁妆甚丰厚。” 但喻家这般有钱,娶什么样的儿媳没有?她当时没有言语,只拿眼睨着奶娘。权贵圈子中不乏像他们这般的人家,那些家世略差一些的嫡女庶女一大把。 奶娘坐直身子,吃着茶,半响才缓缓道:“我们太太,需要的是一个身份高贵,却又温顺贤惠的世家嫡女作为儿媳。” 奶娘很会说话。 身份高贵,这几个字明显取悦了于嘉音。 顾长鸣是太子太傅,以后若是太子上位,那么顾长鸣便是帝师。帝师的女儿,自然身份高贵。 不过于嘉音还是嗅出了另外一层意思。 喻家这是,要站队太子? 彼时太子与吴王斗得正凶,太子大婚,吴王却在大婚当日醉酒不已。世人都说吴王昏庸,为了女色不顾大统,不及太子踏实。是以当时有好些官员,私底下纷纷表态支持太子。 太子时常摆驾顾家,与顾长鸣密谈与书阁,于嘉音是省得的。顾长鸣身为太傅,深得太子信赖,这是顾家的荣幸。 便是二房那边,大气都不敢喘了呢。那朱氏,见了她都得恭恭敬敬唤一声大嫂。 既然喻家主动示好,又奉上了那么多的银两…… 于嘉音很快想到了于扶阳。她得了这些钱财,便可以给于扶阳置办私产了。便是以后她不在了,于扶阳也有了支撑。 她吃了最后一口茶,看着奶娘堆砌出来的友好笑容,同意在再加一些聘礼的基础上,允许了这门婚事。 却是没料到,顾闻白为了自己的亲姐姐出头,将喻明周的名声都弄臭了。 喻明周被喻老爷子驱赶出京,喻家明面上不敢与顾家闹翻,私下却又差奶娘来将银两要回。 眼看到手的鸭子还飞了,于嘉音大怒。 但那奶娘的脸色,之前有多好看,如今便有多难看。她拧着一张皱巴巴的脸:“顾大太太,我们周哥儿受了这般大的委屈,没向你讨个补偿都是好的。” 于嘉音心疼得要命。 足足一万五千两白银,外加喻家特地送来的用南海珍珠做成的头面,玉如意,南海红珊瑚,这些不省得可以变卖多少银钱的东西,又生生地、活活地从她手上拿走了。 她的心肝,足足疼了好些日子。 原来她想着顾盼宁还是有些用的,是以还特地在顾盼宁的嫁妆单子上,特地添了一间内城的商铺。 甚至她还特意吩咐灶房,给顾闻白多做些好吃的。 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都是白眼狼! 至于后来顾盼宁能不能再嫁出去,她压根没考虑过。她只对于扶阳越发的愧疚,将自己的私房掏空,几乎全给了于扶阳。便是后来,顾盼宁出嫁之后,她也不顾脸面去向顾盼宁借钱给于扶阳。 可正是她呕心沥血、掏心掏肺对待的儿子,在她病重之际,还想着压榨她最后一滴血。 于嘉音涕泪交加,旁边叠着的一沓干净的帕子,几乎全用完了。此时于扶阳被顾闻白一拳打在地上,一副卑微的样子,她心中再也没有起波澜。 她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呀!她越想,心口越发的闷,口舌发燥,眼前竟渐渐暗黑起来。 月娘伸手,狠狠掐了于扶阳一把。 于扶阳吃痛,却是斥她:“你掐我作甚!”他方才被顾闻白打得断了几颗牙齿,脑袋嗡嗡作响,好半会才缓过来,此时说话漏风,听起来倒有几分可笑。 话音才落,却听得似是于嘉音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二人转眼看去,却是看到于嘉音浑身一僵,竟一头从床上栽了下来。 于扶阳一怔,脱口而出:“不好了,顾闻白竟然将我姑母活活气死了!” 他挣扎着,嚎叫起来:“我姑母去了,顾闻白谋害亲娘,大逆不道!” 顾闻白冷冷地睨他一眼,大步上前,俯身,伸手在于嘉音脖子旁压下去。 还有脉搏。 应是一时怒气攻心,一口痰堵塞了嗓子眼,才缓不上气。 他轻轻将于嘉音扶上床榻,才发觉她的身子重量轻得惊人。 苏云落上前,帮着他将于嘉音扶坐着。 顾闻白将手放在于嘉音背后,力道略重,轻轻一击,于嘉音猛然咳了一下,悠悠转醒。 “我儿……”她却又是一阵凄然。 “母亲,母亲对不住你……”她说着,竟是嚎啕大哭起来。 她悔,悔她以前对顾闻白的不闻不问。纵然顾长鸣对她冷冷淡淡,可孩子何其无辜! 她哭成泪人,顾闻白面色却没有多余的变化。母爱缺席得太久,他的心已经坚硬如磐石。此时,他垂头看着于嘉音,淡淡道:“我回顾家来,只是想请你澄清一下,我的太太,只有落儿,别无他人。” 虽然清者自清,他亦不惧流言,但他希望他的落儿,过得清清静静,平安喜乐。那些下贱的手段,有多远……滚多远! “好,好。”于嘉音喘着气,连连应着。 于扶阳的声音带着幽幽的恨意:“于嘉音,如今你的好儿子回来了,你便忘了我吗?你这一辈子,永远都对不住我!” 他喘着气,用尽力气,猛然扑向苏云落。 同是于嘉音的儿子,凭什么顾闻白越过越好,而他却像丧家之犬一般! 他得不到的,顾闻白也别想得到! 第315章 顾长生的妻子朱梅娘向来是个见风使舵的,她听闻顾闻白非但没死,还做了户部侍郎,带回来的妻子还是个有钱的主,眼儿便放出光来。 她长得体态丰腴,即便是在家里,也要穿得光鲜亮丽,妆容极浓,头上也要插着沉重的发簪。 这样倒也有好处,顾长生一说,她便催着顾长生到大房的院子前守着,假若顾闻白有什么需要,顾长生好帮忙。 顾长生愕然:“你前阵子不是还说,顾闻白死了,要多照料璋哥儿吗?” 朱梅娘不耐道:“这不我们的好侄儿还没有死成嘛,还在官家面前得了势。” 这倒是。 顾长生仍踌躇着:“那月娘……” 朱梅娘拧眉,凑近他耳边:“那月娘自然是冒充的!你看看璋哥儿,哪里有一丁点像我们顾家人?我之前不过是顾忌着大伯,才没有说出来而已。” 什么顾忌大伯,明明是害怕。 顾长鸣向来是条毒蛇,便是弟媳他也敢威胁。有一次朱梅娘企图安插人手到他的书阁中去,那丫鬟长得多好看啊,可生生的竟然被顾长鸣身边的那两个长随给扔了出来。紧接着朱梅娘便收到他的警告:‘倘若手伸得太长,小心会断。’ 嗤,哪里是才华横溢的京城才子,明明是狠辣的黑白无常。 顾长生还要多说,朱梅娘瞪他一眼:“还不快去!” 顾长生悻悻,但也没敢主动凑过去,叫了自己的长随孟庆去候着。奈何半响没动静,他生怕婆娘责怪,又放心不下,还是亲自去了。 却是才到垂花门,就见孟庆一路小跑出来,气喘吁吁:“二老爷,里头,里头……” “死人了?”他下意识地问。 孟庆摇摇头:“人倒是没死,但也差不离了。三公子……三爷差老奴延请大夫。” 他好些年没见三爷了,大房早就传出风来,三爷死在外头了。可如今,死去的三爷像是索命的阎罗王一般回来复仇了。他早就说嘛,那表公子是个歹毒的,三爷此番,不过是表公子当初种的因。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自己老爷。想当年,自家老爷可是没少欺负大房的姑奶奶与三爷。三爷收拾完表公子,接下来会不会收拾自家老爷?不行,他得多请几位大夫。 顾长生压根没注意到他的眼光,袍角一撩便蹿进了垂花门:“我去瞧瞧。”大房的热闹他最喜欢看了。斗得两败俱伤才是最好。 才一进去,方才跟在顾闻白后头的那两个又高又壮的汉子一瞪眼:“作甚?!”说话声隆隆,甚是吓人。 顾长生当下腿就软了,一口气没吸溜上来,腿就不由自主地往回跨:“走错了,走错了……” 待他弓着身子退出好远,才猛地打了自己一巴掌:“怂甚咧?不过是两个奴仆!”话虽然是这般说,可到底再也没敢进去。 正踌躇着,朱梅娘坐着一顶小轿过来了。 于扶阳没死,但也没有孟庆说的那么糟。他只是被顾闻白打得狠了点。 此时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脑袋破了,口鼻都是血,看起来受伤颇重。 顾闻白伸出大长腿,撩起袍角,露出一双做工精良的靴子来。 他本来想直接踩在于扶阳的胸口上,但又怕脏了自己的靴子,到底还是收回了脚,问于扶阳:“谁指使你到通顺钱庄将我的房契地契取走,再将宅子卖给秋明光私生子白康的?” 于扶阳一双眼睛被打得青肿,素日里风流的丹凤眼仅剩一道缝。缝里有一道死性不改的光。 “你买安乐坊宅子的事情,哪个人不省得?我将你的东西取走,不过是我在灵石镇倒夜香的酬劳。” 他倒是毫不忌讳。 “至于那劳什子白康,宅子是牙行帮着卖的,我只管收钱。那钱也早就用完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倒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月娘本是跪着于嘉音的,见状又朝顾闻白跪了过来,一双眼盈着泪光,宛若梨花带泪。 “顾爷,您行行好,阳哥他真的是什么都不省得。他只懂得花钱……” 苏云落轻轻一笑:“那这位太太的意思是,你才是这件事的主谋?” 月娘咬着牙,仍旧望着顾闻白:“我,我不省得这位太太的意思……” 苏云落仍旧笑道:“于扶阳虽然在灵石镇上倒夜香,可也没受什么苦。便是在倒夜香的间歇,竟然也有红粉知己。那位红粉知己,不但助于扶阳逃出灵石镇,还偷了我们镖局的一本帐薄。不省得如今那位红粉知己是被养在何处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月娘的神色。 这位月娘,有点意思。 这么些年,顶着顾三太太的名头,不仅挺着肚子进了顾家,在于嘉音膝下承欢,还在于扶阳红颜知己与顾三太太的身份中自由切换。方才在门口虽然表现得懦弱,但看得出来,顾长生并不是那么的讨厌她。 如今于扶阳被顾闻白伤成这般,她还能忍着没有翻脸。 可见是个城府极深而又八面玲珑的。 果不其然,那月娘闻言,脸上只露出一丝受伤的神色来:“阳哥,这位太太说的可是真的?” 于扶阳闭口不言。 灵石镇上,四处都是苏云落的人,他与拾儿的事,她能知晓也不出奇。 顾闻白目光冷冷:“你原是因为躲债才离开汴京的,如今你竟敢回来,定然有人告诉你,我此番回京,定会命丧路上,是以你才敢到官府去开死亡文书,将我名下的宅子售卖还债。” 他死死盯着于扶阳。 于扶阳脸上的神情虽然变化极小,但还是被顾闻白捉到了那一丝微妙的变化。 屋中一片寂静。 于嘉音闭着眼,半靠在床上。方才于扶阳狠毒地要向苏云落下手,她惊呼一声,亲眼看着于扶阳再次被顾闻白一脚踹翻。 曾经捧在手心的儿子,如今在她心中已然死去。 她的命不久矣,她不期望顾闻白能原谅她。而此时两个亲生骨肉相残,一切俱是她的错。 正哀哀地想着,忽而听得于扶阳诡笑道:“做官的滋味可好?还没有正式上任罢?可惜,用不了多久,你便要在家丁忧三年,方能出仕。这种滋味,定然很欢喜罢。” 于嘉音猛然睁开眼,捞起身边小几的茶盏,便狠狠地朝于扶阳掷了过去。 于扶阳一时不备,被掷了个正着,茶水茶叶渣子糊了一脸。 他不怒反笑:“有这样不知廉耻的母亲,你如何做官?哈哈哈,我们这一生,注定被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给毁了!顾闻白,你我不过是一样的,是见不得人的阴沟里的鼠类!” 于嘉音闻言,怒极攻心,她正欲起身朝于扶阳扑将过去,却再次头重脚轻的栽了下去。 而这一次,她没能再醒过来。 第316章 当朱梅娘听到于嘉音殁了的消息时,先是一喜,而后好不容易才收敛了喜色,急急将自己头上的贵重珠钗都撤了去,又将衣衫换成素色,才一脸悲切地领着一干奴仆,赶到大房这厢。 她赶到时,本以为看到的是场面混乱的一幕,却没想到大房的奴婢们安安静静,正在裁麻布赶制孝服。 见她过来,宝珠站起来:“奴请二老太太安。” 朱梅娘点点头,瞧见里头倒是影影绰绰的站着些人,还有低低的哭泣声,她装作无意般的问:“可是派人去告知大老爷了?” 宝珠跟着于嘉音好些年了,怎地不省得朱梅娘这是要弄些幺蛾子出来。她心中嗤了一声,垂着头:“裘管家已经过去了。” 那可真是可惜。她本来还想让顾长生到顾长鸣的书阁里,亲眼看看那位大伯是不是还有七情六欲呢。 正想着,忽而见正房的门帘被两个容貌娇美但面生的小丫鬟打起,走出一位佳人来。 明明头上乌云压顶,但佳人发髻上的头面,差些亮瞎了朱梅娘的眼睛。 她堆满笑容,赶紧迎了过去:“这位便是好侄媳了罢,哟,瞧这身段儿,瞧这浑身的气质,再瞧瞧这相貌,我们三郎啊,可是真真有福。” 她说这番话时,是捏着嗓子说的,十分的矫揉造作。 苏云落虽然披着絮了绒的披风,还是生生被激出一身的寒毛来。 她美目微敛,看着面前胖乎乎的朱梅娘,冷然道:“你是何人?” 朱梅娘的嘴角扯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上扬的弧度:“我便是三郎的二婶婶,不过也不能怪你,这三郎一别数年,竟是连口讯也不捎一个。三郎倒是机智,竟把你这般美貌的姑娘给弄……啊不,求回来了。好侄媳,让婶婶好生瞧瞧你……哎哟,你母亲没了,你可得替她守孝,头上这般贵重的头面,是不能戴的。这般,好侄媳,你初初回京,东西也没有归置好,这般贵重的头面便让婶婶替你保管的罢。” 说着却是伸出一双小胖手,踮起脚尖,就要拔下苏云落头上的簪子来。 苏云落冷冷地后退一步,一双眼带着冷意看着朱梅娘。可真是有意思,于嘉音才刚刚咽气,这魑魅魍魉便出来溜达了。 咏春与咏梅拦在苏云落面前,两双眼睛鄙夷地看着朱梅娘。 朱梅娘讪讪地搓搓手:“婶婶也是好心,侄媳怎地就生气了呢?”哎呀,真可惜,方才差一些便能碰到那簪子了。那珍珠可真大啊,这一套头面得值不少钱罢。这侄媳也真是胆大,竟然将一座小宅子戴在头上,还带进了顾家。也不怕被抢。 苏云落眼神冷淡:“我的东西,我自然会保管好。” “至于你……”她的声音柔和,说出的话却冷冰冰的,“能离我有多远,便离多远。” 朱梅娘愕然地看着苏云落渐渐走远。 怎么回事,方才,方才,她竟然被苏云落浑身散发的强势气势给唬得起了一身的冷汗。原以为于嘉音死了,新过门的三太太定然会虚心向她请教管家之道,这请教着,请教着,三太太便成为她的傀儡。 可如今……朱梅娘不由自主的抹了一把汗。 太可怕了。顾闻白,这娶的哪里是个女子,怕是个罗刹罢。 消息传到顾长鸣耳中时,他正执笔,细细描着一幅工笔画。他画的是,那年初见卫碧娥时的情形。 雕梁画栋中,明媚的少女杏眼中盛了光,身段窈窕。 案桌前的落地长窗半开,几丝秋风夹着雨丝卷了进来,洇湿了画中人如云的青丝。 寂静而又偌大的书阁,悄然无声。 门外有些许的响动。紧接着有低低喃喃的说话声。 思路被打断,他蹙眉,不耐极了。 须臾,于海的声音在门外恭敬地响起:“老爷,方才裘管家来传话,说是……”他顿了一下,才又道,“老太太殁了。三公子,” 手中握着的笔,忽而有了细微的分叉,将画中人的杏眼画歪了。 顾长鸣不由得疼惜了一下,他的小碧…… 他将笔放下,走到书架旁,从尘封已久的木匣子中,取出一本奏折。在洛阳府城,顾闻白拒绝了他的建议,他还记恨着顾闻白。可顾闻白此番刚回了汴京,于嘉音便死了。死得好,于嘉音一死,顾闻白便要丁忧。如今他不仅要上奏官家,让顾闻白丁忧,他还要顾闻白滚得远远的丁忧。 虽然已经接近中午,但天色越发的冷了。 顾闻白站在大开的窗子旁,任由冷风不断地卷进来,吹拂着面容。 于扶阳拿着一方帕子,按着自己的伤处,却是敢怒不敢言。他的话语虽然伤人心,但顾闻白的拳头却是直接见血。他一时半会打不过顾闻白,自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更何况,他在世上最大的依仗——于嘉音已经死了。 她真的死了。 于扶阳有些茫然。他尽管纨绔,也想害死于嘉音,但于嘉音真的死了,他又觉得茫然无措起来。 顾闻白转过身来,于扶阳唬了一跳,连忙扭过头去看向别处。在灵石镇时顾闻白受伤昏迷不醒,是他的妻子带人处理的他。却不过是倒倒夜香而已,他承受得了。可如今,顾闻白打向他的每一拳都是下了狠劲。顾闻白的拳头,每一拳都在告诉他,他想他死。 顾闻白带着一丝冷风,走到于扶阳面前,高高在上地看着他:“她死了,你可是满意了?” 他的声量不高,却带着一股迫人的力量。 于扶阳哆嗦了一下,不敢出声。 “你的脑子,除了问她要钱,以及吃喝玩乐之后,没有旁的念头。”顾闻白缓缓说着,每一句话都带着寒意。 于扶阳想反驳,却是不敢。 “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你?”顾闻白的视线,寒霜一样地落在于扶阳脸上。 虽然不想承认,但眼前这位与他同母异父的兄弟,脑子真的不大好使。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不过几年的时光,一直躲着他的顾闻白竟然这般强势了。于扶阳尽管不想承认顾闻白比他强,却又不得不自艾自怨。都怪于嘉音,以前总宠溺着他,他才没有机会受尽风霜,得以成长。 “不说……”顾闻白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来,“唯一在乎你的人已经去了,于家不想承认你,你便是死了,也像一只蝼蚁,无人过问。” “方才你说错了,她应该是被你活活气死的。” “倘若你此时随她而去,她应该十分欣慰。” 匕首闪着寒光,一看便是常杀人的锋刃。 外面忽而有孩童的啼哭声:“祖母,祖母殁了?祖母不疼璋儿了?” 是顾璋。 顾璋与他,仿佛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虽然这几年没见过面,但一回来,二人之间天然的父子同心,让于扶阳心中戚戚。原来做父亲,是那般的心情…… 顾闻白敛眼:“外头是你的儿子?” 第317章 人一旦有牵挂,便有了弱点。 外面顾璋在哭,但月娘没让他进来。于嘉音虽然死了,但她得的是肺痨,璋哥儿年纪还小,还是不要进屋的好。再说了,于扶阳在里头被顾闻白揍得鼻青脸肿的……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出来还另说。月娘抱着璋哥儿,一脸的阴沉。 于扶阳终于敢直视顾闻白:“璋哥儿还小,他什么都不懂,再说了,我们之间的恩怨,犯不着牵扯下一代……” 顾闻白笑了,带着些许讽刺:“当初我也不过是懵懂孩童,你为何要将帐算在我头上?” 于扶阳转过头去:“如今我为你案上鱼肉,任你宰割,那些往事,不必多提。” “呵。”顾闻白俯下身来,目光怜悯,“你想得太简单了?” 他的语气冷冷冰冰:“于嘉音一死,我不仅不会承认他们母子二人的身份,我还会将他们送到大理寺去,告他们一个欺诈之罪。顾家虽然没落,但顾长鸣还是帝师的身份。大理寺只会重判,而不会轻放。你说,璋哥儿那般小,若是发配去岭南……怕是这一路颠簸,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便……” “你!”于扶阳忿恨地看着顾闻白,气急败坏,却发觉自己没有指责的理由。 顾闻白语气仍旧冷清:“倘若你供出背后指使你的人,我会饶你的一命,还会保你儿子暂时平安无虞。他可以安全地脱离顾家孙儿的身份,同时又能快活地活下来。” “多简单明了的选择。” “但凡是个人,都会选择最后一条路罢。” 于扶阳咬牙,看着顾闻白冷淡的面容。 “我说!” “是喻明周……他向来对你怀恨在心,这次我能顺利回京,也是他……相助。”这其实没有什么好掩饰的,能与顾闻白不对付的只有喻明周和喻家。喻明周当初交待他的时候,那态度也不像是怕顾闻白知晓的。甚至,还有些等着顾闻白上门去的意思。 最好,二人狗咬狗,一嘴毛。 “很好。”顾闻白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卷纸,扔给于扶阳,“将你与他之间的交往逐一写下来,事无巨细,务必誊写清楚。写完之后,画押盖章。” “毛瑟瑟。”他朝外头喊。 毛瑟瑟极快进来,恭敬有礼:“大爷。” “看着他写,若是旁人来打扰,扔出去。” “是。” “等等!”于扶阳爬起来,“你还没有说,璋哥儿的身份该如何解决。” 顾闻白回头,冷冷一笑:“母亲得知我身死的消息,悲伤过度,只不过恰在外头拾到一个怀着身子的妇人,为了积德,也为了妇人的声誉,她便对世人谎称,妇人怀的,是我的遗腹子。” 于扶阳怔然,这样既全了于嘉音的脸面,又体贴了璋哥儿,倒是个好办法。他怎地没有想到呢。 好像是贺过燕,一直在他耳旁喋喋不休地说着顾闻白的坏话。甚至还帮着他弄来肺痨病人的手帕,换给于嘉音用。贺过燕说,只要于嘉音死了,顾家大房的财产,他便能提早享用。 这世上唯一怜惜他的人死了! 于扶阳猛然醒悟,痛哭失声:“母亲,母亲……” 顾闻白没有再看他,只看了最后一眼于嘉音的尸体,缓缓转身,跨出了门槛。 这座院子,他的记忆甚少,以后,也不会再有记忆。 冷冷的秋风带着雨丝刮了过来,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了一点水痕。他伸手轻轻地揩了一下,便了无痕迹地抹去了。 苏云落回了一趟通顺钱庄。 将头上贵重的头面卸下,将略浓重的妆容抹掉,再换上素色的衣衫,发髻上只插了一支素银簪。 她原本以为,见到三郎的母亲,会有一场血雨腥风的舌战。可万万没想到,那位瘦得皮包骨的妇人,已然幡然醒悟。 她在旁边看得清楚,面冷心软的三郎已经有隐隐的触动。 是以她特地回来,卸下珠钗,穿上素衣,为于嘉音守孝。 而三郎…… 苏云落从笼箱中替顾闻白挑了素衣,打成小小的包袱,正要再往顾家去,外头传来穆宣哭笑不得的声音:“小战,你下次能不能从大门走?墙上机关甚多,刀剑无眼,可别伤了你。” 而后便听得小战笑嘻嘻的声音:“这里的机关我早就摸熟了,穆大叔,您可别吓我。” 是小战回来了。 苏云落迎出去,只见外头已然烟雨蒙蒙,竟然不大像是干燥的北方的秋了。 小战是回来了,可吴阿七呢? 小战见苏云落的目光寻着吴阿七,忙解释道:“她说骠骑大将军季清欠了她银钱,她往巡逻营讨债去了。东家可放心,那小仵作,狡猾着呢,比我还要狡猾。” 苏云落哭笑不得,哪有人夸自己狡猾的。 小战来,自然是有正经事。 “昨晚小仵作查验过了,那白康是毒发身亡。他的后腰处,有一个肉眼几不可见的针孔。”小战想起他替小仵作举着灯,看着小仵作将白康全身都脱光了,像翻一条咸鱼一般来查验尸体,就觉得浑身寒毛直起。 “小仵作说了,那毒毒性极烈,一旦进入血液中便即刻毒发身亡。” 苏云落蹙眉:“既是如此隐蔽,又是即刻毒发身亡,平安仍旧洗脱不了嫌疑。”而他们刚好与白康的下人有过争执,他们一走,平安又潜伏在人家的墙头上。如此种种,正好进了别人设好的陷阱。 白康是户部尚书的私生子,顾闻白是官家新点的户部侍郎,平安是官家的暗卫…… 那设陷阱的人,看来是想挑起户部尚书对官家的仇恨。 小战道:“那家宅院的看守看似松散,实则极严,我们验尸,还是弄了个李代桃僵才完成的。” 苏云落忽而有种不好的预感:“李代桃僵?” 小战兴奋地道:“查验尸体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人要过来察看,是以为了万无一失,我不得不从街上的巷子里寻了个醉鬼,将他打晕暂时代替白康的尸体。” 穆宣在一旁听着,脸上也渐渐肃然起来:“京畿之中,倘若有无人认领的凶杀案的尸体,巡逻的士兵定然是将尸体带回府衙让仵作检验的,不可能还让尸体留在外头。” 小战的笑容愕然停留在脸上。 苏云落语气沉沉:“这是有人引着我们去验尸。等等,方才你说阿七去了哪里?” 小战笑容僵硬:“她去了骠骑巡逻营。” 呵,巧了,骠骑大将军季清,可不恰好正是官家的心腹。 在恢宏广阔的大内宫殿中,冷意一来,总是觉得比别处要冷一些,要萧瑟一些。尽管里头住着最尊贵的人,掌握着天下苍生命运的人。 嗤。不过是笑话一场。 弘帝垂眼看着案桌上顾长鸣的奏折,久久没有言语。林统领默默垂首站在一旁,更是大气不敢喘。 第318章 良久,弘帝瞧不清喜怒的脸上才有了些微微的变动:“这老不死的,以前与先帝同谋钳制朕,如今竟然又想折断朕的左膀右臂。” 林统领不敢作声。 自从他从洛阳府回来后,发现弘帝越发的不高兴了。 他还没有来得及查探,弘帝便要求他时时守在含元殿里,哪里也不要去。 徒弟平安出了事,他都还没有来得及捞他。 林统领心焦如焚。 明明宫里宫外已经风雨飘摇,可官家除了上早朝,剩余的工夫便是待在含元殿里,看着从外头源源不断飞进来的奏折。官家似乎,已经很不在乎外头的形势了。 户部尚书的私生子白康被指是与官家新钦点的户部侍郎顾闻白有了龃龉后,再被官家的暗卫平安所杀。 背后那人,是想挑起户部尚书对官家的不满。 林统领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弘帝忽而将案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全都推到地上去,瘫坐在高背椅上,咬牙切齿道:“喻雄昌!朕定会将你千刀万剐!” 林统领一动不敢动。 外头忽而响起内侍唱喏的声音:“参见皇后。” 紧接着含元殿的掌事内官垂着头恭敬上前:“官家,皇后求见。” 弘帝仍旧瘫坐在高背椅上,神情萎顿:“宣。” 皇后明灵,穿着繁复的宫服缓步走进来。 尽管年纪不轻了,但她的脸上仍旧带着明丽的笑容。 林统领给她行礼,明灵示意他先出去候着。 弘帝允诺过,明灵在私下无人的时候,是不用对他行礼的。是以明灵缓缓俯身,涂着丹蔻的手指拾起一本奏折。 奏折上的字迹,她很熟悉。 明灵看完奏折,笑道:“这顾长鸣倒是怪异,别人俱是怕儿子丁忧之后,再也没有被起用。他倒好,竟然要让自己的儿子到老家西南府结庐替母守墓。” 她的唇边缀了一丝讽刺:“臣妾记得,顾家上下几代,俱是汴京人士,哪来的西南府老家。” 弘帝一动不动,听她说完,却是懒懒道:“于家的老家是西南府的,当初于相爷便是靠着一双巧手,背着一捆稻草,一边结草鞋,一边赶路。”待到了汴京,背上的稻草也用光了,脚上的草鞋也都烂完了。 明灵便笑:“亏他还记得自己妻子的老家是哪里的。”顾长鸣对于嘉音相敬如宾,旁的人不省得,但他们皇族,却是知晓的。旁人都道皇族生来富贵,却不省得他们要比旁人记得很多的东西。比如,世家每一个人的来历与去往。 她说着,缓缓走到弘帝背后,替他轻轻地按起肩膀来。 她是替弘帝按惯了的,最是省得他哪里不舒坦。 按了半响,弘帝的神情才舒展开来:“朕辛辛苦苦召回来的左膀右臂,如今又要丁忧三年……” 明灵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按在弘帝僵硬的肩上,她气息如兰:“官家初登基,正是大刀阔斧改革的时候,那些高祖们留下的老规矩,不一定便是不能改动的……” 弘帝的眉眼渐渐舒展开来。皇后说得有道理。不过,在明灵看不到的地方,弘帝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骛。自古被女人掺合政事的皇帝,哪个有好结果?明灵,真的是太不懂事了。 天使冒着蒙蒙细雨,怀中揣着圣旨,策马到顾家的时候,顾闻白穿着一身孝服,正走进顾长鸣的院子里。顾长鸣喜静,他的院子又大又偏僻。在院子中伺候的,长年除了于海与马古,便只有两个打杂的奴仆。 院子里什么都没有种,只有光秃秃的青石板。 秋风袭来,整座院子仍旧寂静依旧。 于海拦在顾闻白面前,面无表情:“三公子,老爷不想见人。”三公子竟然放下前嫌,替于嘉音守孝,可真是一件稀奇事。尽管老爷没让他打探于嘉音的事,但他多了心眼,时时注意着那厢的动静。 于扶阳回来他省得,于嘉音染病他也省得。 看来,三公子是个面冷心软的人。 顾闻白没看他,只将目光调向顾长鸣的书房。落地长窗微微开着,里头像是有人在偷窥着外面。 他将视线调回来,看着于海:“母亲去得急,没有交待任何后事。我来是想问一问那位,母亲应当葬在何处。” 他的祖父母仍然尚在,之前的墓穴、棺椁原是给他们二人准备的。可如今看来,那两位与世无争,一个吃斋念佛,一个逍遥快活,无病无灾的,倒是要活成人瑞的样子了。 落地长窗里,没有动静。 于海的一颗心忽然开始狂跳不已。三公子应当不省得老爷向官家上奏的事罢。不然,三公子怎么会特地来问这件事。 于海是看过顾长鸣写的奏折内容的。 顾闻白仍旧固执地站在原地,似乎得不到顾长鸣的回应,他便将根生在原地似的。 风吹了半响,落地长窗内仍旧没有动静。 顾闻白忽而抬腿,朝落地长窗而去。 于海吃了一惊:“三公子!”他想要阻止,老爷的书房,可不是旁人都能进的! 却是迟了,他的手才堪堪够上顾闻白的衣角,顾闻白已经跨过落地长窗,与正负手站在窗前的顾长鸣碰了个正着。 于海惶恐:“老爷……” 顾长鸣摇摇头,没有作声,也没有让顾闻白出去。 偌大的书房,挂满了大小不一,不同场景的工笔人物画。画中人的容貌却都是同一个人,巧笑倩兮的模样让人想起晨起的太阳。 顾闻白眼皮半垂,看着画中人熟悉又陌生的模样,唇角微扬,带着一丝嘲讽:“父亲对画中人情深意重,竟是世间少有。” 顾长鸣闻言,脸色不变,仍旧负手站在窗边。仿佛顾闻白所有言语的挑衅,对他来说,俱是不痛不痒。 从庭院深处,传来相国寺法师为于嘉音荐亡的梵音。梵音喃喃,飘散在秋风中,卷落在雨丝间,缠入人的心魔间。 顾长鸣半掩着眼皮:“你在青阳县县衙见过那和尚的尸身了罢,若是你愿意,便将他与你母亲合葬在一起罢。” 顾闻白抬眼,看向顾长鸣:“原来你始终都省得。” 顾长鸣的眼中闪过一丝狠色来:“若不是你母亲,我与碧儿相爱的消息怎么会走漏!我得不到的,她也别想得到!” 魔一旦入了心,便无法自拔。 第319章 等等,青阳县县衙里可不止一个大和尚的尸体。 顾闻白瞳仁猛然变大:“何家的祖母,是你害的?” 虽然早就有这番猜想,但听到他亲口承认,却又是另一回事。那几年京中发生了许多大事,李遥曾说过,顾长鸣才华横溢,谋划起事情来天衣无缝,直到方才,他心里还有一丝侥幸,希望不是他。 可竟然,还真的是他。 顾长鸣却是诡异地笑了:“你若说是我害的,我也不否认。但幕后之人,并不止我一个。谁让她运道不好,竟是无意撞破了一桩天大的阴谋。她,不得不死。” 他顿了一下,又道:“听说你和何家那孙女相熟,这件事让你震动很大吧。是不是心中藏了一个秘密,再也无法坦诚地面对你的好友?世人便是如此,总以为自己是最有胜算的那一个,却殊不知,老天早就将命运安排好了,让你反抗不得。你不听我苦心之言,仍执意到汴京城来,你可是觉得,你的翅膀硬了,能与上苍对抗?这京城中,比你有本事有谋划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仅凭着你的一点财力,便想胜天,呵,痴心妄想。” 他说得很慢,说到财力二字时,略略咬得有些重,似乎意有所指。 财力?顾闻白眉峰似剑:“你想对我的妻子下手?” 顾长鸣唇角仍旧诡异地上扬:“看在你是我儿的份上,我早就劝你,不要掺和到汴京城来。这一路,遇到不少怪事吧。” 他笑了起来,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顾闻白从来没有见过他笑。此时见他笑着,眼角的鱼尾纹都皱起来了,竟然比不小的时候,要苍老许多。 原来,他还是老了。 “这些怪事,迟早会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汴京城里,不,天下人的性命都要卷进去……腥风血雨,人人俱想变身枭雄……”顾长鸣舔了舔嘴唇,眼中忽而露出一丝兴奋来,“届时,天下格局将大变,朝代更迭,世人便很快不记得前朝皇家那些事……” 顾闻白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他忽而有一个大胆的猜想:“你竟然与虎谋皮?” 顾长鸣从来不曾向人透露过这些想法,更别提面前是他厌恶的儿子了。可于嘉音死了,让他讨厌了一辈子的女人终于死了。外面梵音喃喃,消散又起起伏伏,他的心情兴奋不已,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不过,他已经不在乎了。 自从先帝不顾他的感受,选择信任喻雄昌的那一刻起,他就日日期盼着天下大乱。只有那时,那人才省得他是错的!明明,明明二人交付半生的交情,他却选择了外人! 顾长鸣的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此时他不介意再让顾闻白多知晓一些内情。反正顾闻白进了汴京城,再也插翅难飞。 “新帝势力薄弱,喻雄昌已经得到泰半官吏的支持,只要将守卫着汴京城的骠骑大将军季清拿下,风云突变,不过是须臾之间!” 他竟然怜惜地睨了一眼顾闻白:“你们现在遭受的那些种种,不过是满足喻雄昌想看戏的心情。” 他却是说得,轻描淡写。 顾闻白深深地吐了一口浊气。 他曾想过,一个才华名满天下的人,又得到天下最尊重的人的赏识,理应身居高位,为天下苍生谋福利才是。为何偏偏,却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傅? 原来他的心思,竟然这般阴暗,自私自利。 他忽而庆幸顾长鸣这些年对他与姐姐的不闻不问。或许他关怀起来,指不定姐姐如今是跌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火坑中,而他也不能像如今这般还好好地站着。 顾闻白冷眼看着顾长鸣,轻轻道:“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顾长鸣少年成名,得先帝赏识,却只因被迫娶了于嘉音,便一生郁郁,怨天怨地。如今为了一个已经死去十数年的人,更是不惜冷眼旁观天下将大乱,生灵涂炭。 他不愿意与面前这个人面兽心的人待在一起,只冷冷地环视了一下满屋卫碧娥的画像,转头走了。 他跨下廊桥时,回头厌恶地看了顾长鸣一眼。 顾长鸣一怔,忽而暴怒起来:“小畜生……” 顾闻白却是走得很快,须臾便消失在垂花门里。 顾闻白走了良久,夜色四合,蒙蒙细雨变得浓郁起来。打杂的仆人穿了孝衣,提着白色的灯笼过来关门窗,顾长鸣见状,恼怒仆人那身白色的孝服,当下从落地长窗扔了一只笔洗出去:“给我滚!” 仆人唬了一跳,灯笼落在地上,腾然起火。 于海赶紧走过来,示意吓坏了的仆人先下去。 天黑了,顾长鸣也没让人掌灯,兀自沉浸在暗夜中,任寒冷的秋风浸透了他的全身。因于嘉音殁了,府中人俱要茹素守孝,仆人从灶房打来素食,他更是一把打翻:“我为何要替她守孝!” 仆人也不敢将打翻的饭菜拾起,饭菜的味道随着秋风摇荡,充斥在房中,渐渐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于海想劝,却又不省得从何劝起。他才从前院来,天使来过了,怜顾长鸣初丧妻,没叫他过去听旨。实则上,是怕顾长鸣不惜脸面,大吼大叫罢。 弘帝下旨,不仅将于嘉音追封为三品诰命夫人,还特许顾闻白只丁忧七七四十九日。丁忧期间,以谋士的身份进入大内,在含元殿候命。 这道圣旨,却是狠狠地打了顾长鸣的脸。 于海站在夜风中,一时思绪纷纷。 老爷备受天子宠爱的日子,似是在眼前,又似是很久远的事了。他与马古,乃是先帝暗卫出身,当年先帝宠爱老爷,怕他名动天下后遭受别人嫉妒,便将他们二人特地秘密赐给老爷,以护他的周全。 转眼数十年过去,先帝已崩天,老爷如行尸走肉般活了十多年,他与马古亦年岁已高…… 可眼看这天下却将迎来巨变!他对三公子虽不满,对弘帝也不满,但他早就习惯安安稳稳的日子,并不想在暮年时四处漂泊。 于海一咬牙,上了廊桥,在落地长窗前跪下:“老爷,于海不忠!” 顾长鸣终于从房中走出来,他仍旧穿着一身宽袖长袍,秋风卷起他的袍角,在昏昏的暗中,他的眉眼有些悲凉:“于海,你跟在我身旁,也有好些年了吧?” 于海咬牙:“老爷,于海此生跟着您,并无憾!” 他顿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了:“老奴只是不想看着喻雄昌那狗贼得到这天下!” “老爷,您出手吧!” “只要您出手,天下便可避免生灵涂炭!” 顾长鸣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于海。 良久,他才幽幽道:“于海,你省得吗?这世间,已无人懂我,我早就心如死灰,不省得在哪一日,便再也不想醒过来。” “是以若是这世间生灵涂炭,与我又有何干?” 第320章 顾家前厅。 帐幔后,苏云落穿着素衣,双手交合,安安静静地坐在玫瑰椅上,眼皮半合。 厅里,朱梅娘身着孝服,一张大脸卸了浓妆,整个人似是没了精神气,很是萎顿。一双眼青肿青肿,像是狠狠地哭了好几场,倒是显得她与于嘉音妯娌情深。 她正嘱咐裘管家将库房里的器皿拿出来使用。 如今顾家虽然式微,但相交的人中,大多数是汴京城里的望族。虽然她很不想承认,但顾闻白如今深得官家赏识,说出去她也是很有面子的。是以珍藏在顾家库房的上好的成套器皿,自然是要拿出来用的。通常这些定制的器皿,代表着一个家族是否有底蕴与富庶。 再甚,顾闻白那可怕的太太正在帐幔后头坐着呢,她可不敢将这场丧事随随便便的对待。 被安排专门待客的二管事悄悄进来:“二老太太,姑奶奶回来奔丧了。” 苏云落在后头听得清清楚楚。 三郎一直记挂的人,便只有他的长姐顾盼宁了。顾盼宁像顾闻白一样,大可以不回顾家来奔丧,可她还是回来了。姐弟二人,尽管小时多经磨难,心性却完全没有扭曲。 若是苏云落没在后头,朱梅娘定然会怠慢顾盼宁。那顾盼宁与喻家的婚事黄了之后,在家里快变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才嫁给一个小官吏。如今那小官吏似是也无甚前途,不值得相交。但她却是省得,顾闻白向来与顾盼宁最为要好。顾闻白能为顾盼宁得罪喻家,也能为了顾盼宁与于嘉音翻脸。 她青肿的眼皮飞快地睨了一眼帐幔后头,脑子飞快地转着,嘴上道:“快快有请。” 很快,顾盼宁被请了进来。 苏云落站起身,咏春咏梅赶紧撩开帐幔。 苏云落看到了顾盼宁。 顾盼宁与苏云落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在顾闻白的描述中,顾盼宁体弱多病,身体瘦削,说话柔声细语,应是一个怯生生的妇人。 可如今出现在苏云落面前的,是一位顾盼生辉,虽然脸上不施粉黛,容色却上乘的窈窕佳人。她身着素衣,如云的发鬓上簪着一朵白绢花,眼皮略肿,脸颊有微小的泪痕,看上去却是更惹人怜爱。 苏云落眉峰一挑,无论怎么看,眼前的这位女子,一看便是备受宠爱的。 顾盼宁身旁,站着一大一小的男子,两个男子汉的姿势,却是像老母鸡护崽子一般紧紧地护着顾盼宁。 年纪大的,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的男子,自然便是顾盼宁的夫君了。 而年纪小的,模样与顾盼宁有六七分相似的,应是顾盼宁的儿子。 二人见朱梅娘靠近,竟然不由自主地拦在顾盼宁面前。 朱梅娘略略有些尴尬,苏云落还在后头看着呢。她忙绽开热情的笑容:“好侄女,好侄女婿,可是累了,先吃一口热茶暖暖身子罢。” “我们不累,也不渴。灵堂在哪里?我们拜祭了母亲便走。”高大的男子懒得与朱梅娘应酬,只直言不讳道。这个二房的婶婶,对他们一家向来没有好脸色,如今于嘉音一死,她竟然对他们笑得这般热情,非奸即盗。 朱梅娘噎了一下,又偷偷地望了一眼苏云落。 这下别说是顾盼宁的夫君发觉有异,便是顾盼宁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让一向势利眼的朱梅娘频频看眼色的、浑身散发着清雅气质的面生女子竟是何人?难不成,朱梅娘又想弄什么幺蛾子?虽然这些年,他们很少回顾家,但在汴京官吏圈子中,总是不可避免的会遇到。而朱梅娘每次,总是绞尽脑汁地想一些下流的点子来对付他们。虽然她时常不得手,但总让人讨厌至极。 这女子,不会是朱梅娘寻来的帮手罢。 苏云落走出来,却是朝顾盼宁一福:“弟媳苏氏,见过长姐。” 顾盼宁有些茫然:“弟媳好像不是长这个样子的……”她虽每次见月娘时,俱是远远相望,但她记得,那月娘不是长这个样子的。那月娘的长相似是偏艳丽,而眼前这位,却是清雅异常。 苏云落却是宛然一笑:“弟媳时常听三郎说起长姐的风采,久闻不如一见,长姐果然心性纯净善良。” 那身材高大的男子却是警惕拦在苏云落面前:“你究竟是何人?” 顾盼宁却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衫:“她方才有提到三郎……三郎竟还在人世?” 朱梅娘忙抢白道:“三郎不仅回来了,还是官家钦点的户部侍郎呢。”说着赶紧吩咐二管家,“还不速速将三爷请来?” 却是有人撩起竹帘,跨入厅中:“不用了。” 只见顾闻白剑眉星目,身着一袭孝服,大步跨了进来。他走到顾盼宁面前,声音放柔:“长姐,近来可好?” 顾盼宁的杏眼忽而红了:“三郎。”她唤着顾闻白,却是簌簌流下眼泪来。旁边她的夫君无可奈何地瞪了顾闻白一眼:“臭小子,净惹你长姐伤心。这么些年,竟是一点音讯也无。却是别有用心之人诓骗她你早已不在人世,害得你长姐哭了许久,眼泪都快哭瞎了。” 顾盼宁却是哭哭笑笑,闻言又扯了夫君的衣衫一下:“三郎还活着,我这是高兴。” 旁边她的儿子细细地端详着顾闻白,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您便是臻儿的舅舅?长得倒还算俊朗。” 顾闻白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不过一眨眼,臻儿竟然也这般大了。只是有一点不好,竟然以貌取人。” 苏云落站在一旁,笑着看她的三郎。原来他在珍爱的家人面前,是这副模样。姐弟二人既不幸,却又是幸运的。虽然爹娘不疼不爱,姐弟手足却情深。这大概便是他外表时常是坚硬盔甲,内心却总藏了一丝柔软的原因罢。 正默默想着,顾闻白的目光宠溺地落在她的脸上:“长姐,这位是我的发妻,苏云落。” 她回过神来,笑容轻轻:“弟媳苏氏,请长姐安。” 顾盼宁脸上藏不住事,受了苏云落的礼,便慌慌张张地要寻东西赐给苏云落。寻了半日,却是沮丧道:“今儿身上都没带好一些的东西。” 苏云落笑道:“舅母初见外甥,却也是没有准备东西。长姐莫急,来日方长。” 臻儿好奇地看着她,开口道:“娘,这位新舅母,却是比原来那位强多了。” 第321章 他这话一出,顾盼宁唬了一跳,她却也是不知如何解释,只得歉然地朝苏云落道:“抱歉,臻儿他是有口无心的。” 倒是朱梅娘一直在旁边焦急地等着,想要有个露面的机会。此时闻言,忙跳出来解释道:“原来那位,是你外祖母收养的义女啦。” 还是顾盼宁的夫君罗星汉沉稳:“聆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与顾家,几乎没有联系。今儿忽而顾家有人上门报丧,他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去岁冬,他们还曾在宝相寺遇见顾家出门礼佛的车驾。顾盼宁远远地瞧了一眼,彼时于嘉音身体康健,甚至还能自己登上石阶以示诚意。怎地就突然殁了呢? 顾盼宁以前虽然没有得到过于嘉音的疼爱,可她天性良善,对过往并不大放在心上。这些年她一直想回顾家探望,是他拘着不让回。顾家这样的家,不回也罢! 顾闻白睨了一眼朱梅娘。 朱梅娘本来正竖着耳朵,打算不放过每一个人的发言,正兴奋着呢,却对上了顾闻白波澜不显的眼眸。 越是平静无波的湖面,越深不见底。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讪讪道:“我,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好侄女,婶婶这便就不作陪了。” 也没有人假意地挽留她,朱梅娘下了石阶,也没敢回头,一干奴仆呼啦啦地跟在她后头,她气闷,却瞧见自己的丈夫顾长生正躲在角落里逗着鸟儿。 朱梅娘也不吭声,径直走过去,朝着那精致的鸟笼便是一脚。鸟儿受惊,呱呱乱叫着。顾长生唬了一跳,也恼了:“你作甚呢,你作甚呢?” 朱梅娘板着脸:“闻青与闻钰回来没有?这三郎没了母亲,伤心着呢,两位哥哥也不懂得去安慰安慰。” 闻青与闻钰是她的两个儿子,虽然早已成家了,孙子孙女生了一堆,但是连个秀才也没考上。现在还镇日在学院里浑水摸鱼,不事生产。朱梅娘曾有过怀疑,顾家的祖宗大约是偏心大房一支。不然怎地所有的才华全都落在大房的人身上,而他们二房却是半点都沾不着。 儿子大了,都做了爹了,顾长生怎地好管着他们。他还恼着朱梅娘不管不顾在下人面前拂了他面子,闻言只哼了一声:“不省得。” 却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只见从影壁后走出两个男子来,面容与朱梅娘俱有几分相像,身材粗壮,略有几分戾气。 二人蹙着眉,看着满宅子的白,又见他们爹娘好好地站着。顾闻青便嬉笑道:“大房那位终于死了,可算是了了母亲的一桩心事。” 朱梅娘吃惊,急急朝四周看了一眼,见四周俱是自己的心腹,才放下心来。脸上却是一寒,斥道:“都是做爹的人了,还这般的不知天高地厚!” 母亲从来没当着下人的面斥责他们,顾闻青虽然读书不行,但揣度人心还算尚可,忙收敛了嬉笑的表情:“母亲这是怎么了?” 朱梅娘恨铁不成钢道:“顾闻白回来了,他如今可是官家钦点的户部侍郎。你大伯母,因为她好儿子的缘故,如今可被追封为三品诰命夫人。你待会见了他们,脸上恭敬些。” 顾闻钰扯了一把顾闻青:“儿省得了。” 朱梅娘又道:“先回房换了孝服,再去灵堂守着,哪里也不准去了。” 顾闻青正要说话,顾闻钰又扯了一把他,二人面上应下,带着长随预备绕回各自的院子。路上顾闻青怨道:“大房这么些年与我们二房势不两立一般,那老女人死了还得给她守灵,可真是晦气。他顾闻白不就是做了个户部侍郎吗?谁人不省得,汴京城里的侍郎们最多,哪个放在心上。” 顾闻钰望着刚刚更换过的白灯笼,似乎在与顾闻青说,又似是自言自语:“以后,总会有我们二房扬眉吐气的一日的。” 二人各自回了各自的院子,院子里自然空空落落的没有人。那些仆人,似是都趋炎附势涌去大房那边了。 顾闻钰的长随去替顾闻钰拿孝服,顾闻钰独自一人留在起居室内。 暮色四合,从大房那边隐隐约约传来梵唱的声音。 顾闻钰收起了一脸戾气,四下观察,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来。这瓷瓶,却是喻明周给他的。 他比顾闻青先一步晓得于嘉音已经死了。他还省得,于嘉音是死于肺痨。那方帕子,还是经过他的手,给的于扶阳呢。 只可惜,死的是于嘉音,而不是顾长鸣。 顾闻钰比谁都更希望顾长鸣死。 当然,大房一房,全都死绝了更好。否则,他们二房便永远被大房压在上头,喘不过气来。本来世族的子弟,没有天赋也无人会谈论,可偏偏,他们是名动汴京的顾长鸣的侄子。从小到大,他们不省得被拿来与顾长鸣比较了多少次。只可惜,顾长鸣是天才,而他们是庸才。就连他们的堂弟顾闻白,亦是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人比人气死人,更别提京城中的那些好事之人,时常拿这件事来讥笑他们。 大房……便不该存在。 他的脸半藏在暗黑中,隐隐约约露出一丝阴骛来。 顾家人丁虽少,但灵堂里也挤了好些人。 朱梅娘领着她的两个儿媳,以及四个孙女,脸上微微带了些别扭,与顾盼宁跪在了一道。 夜越深,便越冷。秋风卷着冷意,不停地卷进灵堂里。 孝服是麻布裁成的,哪里抵得住寒冷,地上又只铺着草席,又没有御寒等物,不一会众人便都开始打起哆嗦来。 顾闻白上了香,转头看到女眷们在瑟瑟发抖,眉毛一蹙,道:“今夜由我与姑老爷守灵便可,你们且回罢。” 朱梅娘的两个儿媳脸上顿时雀跃起来。 朱梅娘有些犹豫:“这不好吧……” “的确不好。”外头传来一道男声。 顾闻白抬眼看去,只见从外头走来两个身体粗壮的男子。他挑一挑眉,还是开口道:“大哥、二哥。” 顾闻钰微微点头,算是回应了他。 顾闻青咧嘴,扯了一下嘴角。他向来讨厌顾闻白,自然是做不出笑脸相迎。二人走到灵前,结结实实地给于嘉音磕头上香。 作完这些,顾闻钰才看向顾闻白:“妇孺们身体娇弱,自然不能受冻着凉。今晚便让我们几兄弟,替大伯母守灵。三弟你看,如此可好?” 顾闻白星眸微动,与罗星汉对看一眼:“二哥如此建议,甚好。” 众女眷们便领着孩子们纷纷离去了。 众女眷离去,灵堂空了大半,瞧着越发的清冷了。 四人却是相顾无言,只默默地跪在草席上。 朱梅娘还没有进院子呢,就被人拦住了:“二老太太。” 那人恭恭敬敬地,给朱梅娘呈上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笺。 第322章 朱梅娘看完那张纸笺,一颗心怦怦地跳着。她也不敢声张,又去寻顾长生。 顾长生方才被朱梅娘踹了鸟儿,半躺在榻上生闷气,见她来了便扭过头去。 朱梅娘摒退左右,硕大的屁股坐上去,紧紧挨着顾长生:“别动,我有话要说。” 顾长生向来是个妻管严,哪里真的敢与朱梅娘生气,当下便顺坡下驴:“哼。”语气却是软塌塌的。 朱梅娘抖着手,将方才的那张纸笺给了顾长生。 顾长生纳闷:“有话不能当面说?” 他展开纸笺,凑在灯下细细看着。 朱梅娘一直盯着他的脸色看。 顾长生虽然是个妻管严,但论起做大事来,要比朱梅娘强多了。 好半响,他颤着手,将纸笺点燃,看着纸笺慢慢地卷起来,变成灰烬。 “做不做?”朱梅娘紧紧靠着他,低声问道。 顾长生敛着眼,缓缓道:“自是要做的。”是输是赢,便看这一把了。今晚,他们二房的人,全是不要命的赌徒。 到了后半夜,人正是最难熬的时候。困意不断袭来,又困又冷。顾闻白与罗星汉还好,顾闻青与顾闻钰却是东倒西歪,哆哆嗦嗦地抱着自己的肩,很是难受的样子。 罗星汉是个耿直的人,瞧见了不由得摇摇头。 顾闻白也没管二人。守灵这回事,讲究的是心甘情愿。说实话,若不是于嘉音临死之前释放出一点善意来,他未必会在这里替她守灵。顾闻青二人肯来,已经是二房不多见的品质了。 作法事的和尚早就下去歇着了,外头雨蒙蒙,秋浓浓,越发的冷。 顾长生领着几个下人过来了。 下人手上拎着几个食盒与铜壶,像是茶点。守灵若是太苦的话,也是允许在灵堂外头吃一些热茶点心暖暖胃的。 顾长生态度殷勤:“好侄儿,好姑爷,快来吃些热茶暖暖胃。你们这般茶饭不思的,大嫂在泉下得知,定要责怪于叔叔的。” 这叔叔,以前总是欺负他,如今竟有这般好心了?顾闻白淡淡地扫了顾长生一眼,却见顾长生满脸的谄笑。 想来,是因着自己做了户部侍郎,是以便要讨好着自己了? 他不动声色,又见顾长生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自己未曾起身,其他人也不敢动弹。他便微微颔首,起得身来,率先走到旁边的屋中。 却是在无人注意的时候,顾长生与顾闻钰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下人倒好热茶,又将点心摆好。 点心倒都是很实在的,有几笼饺耳,还有几笼素包子,两小锅清粥。 这些点心热气腾腾的,在瑟瑟的秋夜里自是十分诱人。 顾闻青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伸手便拿了一碗茶吃了起来。 顾闻白原是只想吃一口热茶的,但考虑到他不吃,姐夫罗星汉便可能不会吃,是以便亲自给罗星汉盛了一碗热粥,夹了些饺耳素包子的递到罗星汉面前。 罗星汉对回顾家奔丧是有些不情愿的,但见今日顾家的人态度尚可,便没再计较。此时见顾闻白亲自给他盛热粥,态度又软和了几分。 热粥摆好了,下人却喏喏的,说是筷箸调羹的都没拿,还得再跑灶房一趟。 顾长生气得踹了那下人一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还不速速回去拿!” 转过脸来,他又讨好地对顾闻白道:“让贤侄见笑了。” 他年纪大了,又是顾闻白的叔叔,这副伏低做小的样子,在一旁看着的顾闻青将茶沫子一吐:“爹!” 顾闻钰赶紧拉住他:“哥!别伤了和气!”眼看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可别功亏一篑。 顾闻青哪里忍受得了,他素日里便是个混不吝的,虽说一向对大伯顾长鸣很是不服,但却借着顾长鸣的名头做了不少坏事。这一向积累的怨气在这时爆发了出来:“你们大房……” 顾闻钰眼疾手快,死死地从后头将他抱住,又紧紧地捂着他的嘴:“哥!今儿大伯母方走,死者为大,你万万不可以冲动啊!” 这话说得,倒像是大房一直都在欺负他们似的。只不过今晚是看在于嘉音死了的份上才隐忍着。 顾闻白挑挑眉,看了一眼顾长生。原以为因他做了户部侍郎,是以二房便软了下来。原来只是假象。 罗星汉在一旁冷冷看着顾闻青兄弟二人,唾弃地摇了摇头。 眼看这热茶点心的是不能安乐地吃下去了。 顾长生急得赤眉白眼的,只差没冲到顾闻青面前给他一巴掌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眼看马上便能将顾闻白毒死,正巧能对外宣称顾闻白因为伤心过度,随着于嘉音一道去了。这大儿怎地这般愚蠢呢? 顾长生又恨铁不成钢地看了顾闻青一眼。 顾闻青交给他们的毒药,原是预备下在顾闻白的调羹上的。下人假意忘记拿调羹,转头拿来调羹的时候,带毒的调羹便顺利进了顾闻白的碗中。这毒倒也不是即刻便发作,而是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才毒发。届时于嘉音刚好下葬,而他们也能顺利脱了关系。毕竟守孝期间,顾闻白伤心过度,随着母亲一道去了,恰恰是至孝之人,世人只会不停赞美,哪会有人深究他的死因? 顾长生的态度太奇怪了。 顾闻白的目光落在顾长生面上,多年前被顾长生欺负的经历又闪现在眼前。 原来,狗还是改不了吃屎吗? 这厢顾长生急得直跳脚,那头朱梅娘也暗暗的出了一身汗。 他们计划得极好。 按照顾闻青的计划,他们在那头将顾闻白毒死,朱梅娘这边,则将苏云落等人关押起来,到时候便对外头宣称顾盼宁不能承受丧母之痛而得了疯病。至于苏云落,不过是跟着顾闻白回来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商户女,便是死了,也不会有人多过问一句。 朱梅娘领着一干粗壮的奴仆闯进苏云落与顾盼宁歇着的浣花院时,苏云落正听着顾盼宁说着顾闻白以前的事。 她披着一件银色絮棉的披风,手中捧着热茶,半倚在榻上的矮几上,唇角微微弯起,专心倾听着顾盼宁说话。 浣花院是顾盼宁以前做姑娘时住的院子,后来是收拾给了顾璋住。里头的陈设与物什,看得出来都是极好的。 顾盼宁脸上的表情当时恍惚了一下,最终没说什么抱怨的话。 可真是个善良的姑娘。 罗臻虽然是个半大小子,但还是一沾枕头便睡去的年纪。顾盼宁给他盖好被子,走出起居室,见苏云落正坐在暖榻上吃茶,便主动走了过来:“可是睡不着?” 第323章 在陌生的环境中,苏云落向来是留了几分心眼的,自然不会睡下。便是有人在外头守着,她也只不过是浅眠。这样的习惯很不好。苏云落想到自己青黑的眼圈,心情便沉重了几分。 顾盼宁初丧母,自是睡不着。虽然于嘉音一生薄待她,但于嘉音一去,她的确是真心难过的。 她瞧了瞧倚着的苏云落,却是越看越喜欢。 三郎因自小爹不疼娘不爱,对婚事向来是持抗拒的态度。于嘉音自是不会主动替他相看姑娘,倒是她这个作姐姐的,操心了几回,可每次弟弟俱是皱眉拒绝。 她还以为三郎这辈子是预备孤独一生了呢。后来弟弟离开京城不久,在他乡身亡的消息传来,顾家便多了一位怀着身孕的貌美女子。她心中是有些怀疑的,弟弟虽然抗拒婚事,但按照他的性格,应该是不会做这等事的人。但彼时弟弟已经不在,若是有遗腹子,倒也是一件喜事。是以她还偷偷的到宝相寺祈福,希望弟媳能顺利生产呢。 幸得这一切都是假的,弟弟没死,还带着妻子回来了。她是过来人,一看弟弟看向苏云落的眼神,便省得弟弟终于寻到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是真心替弟弟欢喜的。 此时看苏云落,自然便带了一种长辈的慈爱。 一时感慨,却是不自觉地与苏云落聊起顾闻白小时候的事来。 顾盼宁的确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她说起顾闻白小时候的事,俱是挑一些趣事来说,那些被欺负的过往,却是绝口不提。 她正与苏云落说到她那时候总生病,一年四季都离不开药罐。顾闻白怕她总吃药,嘴里没有滋味,便四处搜罗来各种各样甜的咸的果脯。 苏云落专心听着,忽而想起顾闻白差人四处搜罗各种颜色的口脂与她来。 原来他对喜欢的人好,便是将世间他认为心上人会可能喜欢的东西都尽力弄来。 她此生何其有幸,才遇上他。 正想着,咏春撩帘进来:“太太,那老太太带了一群身强力壮的婆子来了。” 咏梅在外头,正要去拦,朱梅娘脸一沉,拿出多年后宅妇人的威严来:“给我拿下!” 她方才着人瞧过了,之前跟着苏云落来的那两个高大粗壮的汉子没守在浣花院外头。浣花院里,只有手无寸铁的妇孺。 几个粗壮的婆子便要上前将咏梅扭起来。 咏梅小脸一沉,斥道:“你们竟敢冒犯我们太太!” 朱梅娘这一日可是自觉受了不少气,闻得咏梅这一句,心中的那团气都要炸出来了。她冷笑道:“太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狐媚子,竟然也敢在我们顾家自称太太!王婆,给我掌嘴,让她还敢叫一声太太不!” 有个婆子便欢天喜地撸了袖子,要去抓咏梅,却是眼前寒光一闪,胸前便抵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若是她再激进几分,那匕首便刺进她的肉里了。 咏梅的小脸上,带着狠劲:“我看谁敢!” 竟然有凶器,婆子们还是忌惮几分的。毕竟人逼急了,这刀子可是不长眼的。再说了,若是受了伤,二老太太会给医治吗? 朱梅娘气急败坏:“给我拿下她,重重有赏!” 赏?赏多少? 众婆子的眼神齐齐看向朱梅娘。 朱梅娘一咬牙:“每人赏三贯钱!”于嘉音虽然死了,但是顾长鸣还活着呢,大房的钱一时半会也落不到她手上,这三贯钱已经是她能拿得出来的最大数目了。 咏梅却是扑哧一声笑出来:“才三贯钱?我瞧你这老虔婆也拿不出多余的钱了。我这刀子不说伤了多少个,便是逮着一个往死里扎,也不省得那三贯钱能救下来不。” 朱梅娘的老脸浸了一层寒霜:“你们的身契,可都还在我手上。” 说话间,竹帘一撩,苏云落携着顾盼宁走了出来。 夜色无边,她的容颜浸在夜色中,十分的柔和。浑身清雅的气质,临危不惧的神色,倒是让那些欲冲上去的婆子又犹豫了几分。大房的三爷如今是官家钦点的户部侍郎,去世的大老太太是追封的三品诰命夫人,可二房,啥都不是。瞧着这三太太,可也不是个柔弱的。 朱梅娘气得老脸都要扭曲了。这群墙头草,见权势便眼开的东西! 苏云落唇角微扬,直视着朱梅娘:“不知二婶婶冀夜前来,是要取我们的性命吗?” 朱梅娘到底是在后院混了几十年的,闻言警惕地环视四周,见院子里俱是她带来的婆子,一颗心才落定下来。 她皮笑肉不笑道:“侄媳可是伤心过度,说出些妄语来。婶婶不过是怕大嫂的魂魄不宁,回来作恶,惊吓了侄媳,这才特地过来护着你们。”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若是旁人听见了,还真以为她是真心为苏云落等人着想。 顾盼宁是经过朱梅娘的手段的,闻言,便是再良善的她也忍不住斥道:“二婶,你若是真的要护着我们,何必又要带着这么些婆子?”她说着不由自主地拦在苏云落面前,却是与苏云落低语道,“落儿别怕,有长姐护着你。” 顾盼宁的个头要比苏云落矮一些,身子也薄弱一些,可如今却毫不犹豫地护着她。 苏云落唇角的笑容却是真真切切的了。 世上毫不犹豫护着她的人不多,但每一个她都会视若珍宝。 她轻轻将顾盼宁拉回来:“长姐,她不敢。” 顾盼宁急得有些跳脚:“那朱氏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她说着便要撩起袖子,“我,我会打架!”竟然是一脸凶狠,就要扑到阶下去。 苏云落的手轻轻拉上她的,虽然有些微微的凉意,却带着一丝坚韧:“长姐放心,有我与三郎在,便是她有三头六臂,也得折了她去。” 朱梅娘听得一张老皮直跳:“不知天高地厚的狐媚子!王婆,给我掌嘴!” 王婆哪里敢动弹,咏梅手上的匕首还戳在她胸前呢。 使不动王婆,朱梅娘一时气急,竟然亲自撸了袖子,大步上前,便要去捆苏云落的耳光。 却是才踏上石阶,眼前黑影一闪,朱梅娘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就跌在石阶上,吃了个狗啃屎。 朱梅娘吃痛,一摸嘴唇,竟然满手滑腻。她定睛一看,只见满手的血。她这一辈子,怎地吃过这番亏,顿时又要跳起来,口中嚷着:“你竟敢踹……” “我”字却是留在舌尖上,停滞不敢前。 却见面前一溜儿站着好几个玄色劲装的男子,俱是一脸凶恶地看着她。 朱梅娘捂着自己的嘴巴,再也不敢出声了。 她又不愚钝,眼前此情此景,又怎地会不省得,这新晋的顾家大房三太太,是个狠角色。 她悔啊,怎地就轻信了幺儿的话,要将顾闻白赶尽杀绝呢。能得到官家亲自钦点为侍郎的人,一路千里迢迢,从乡野小镇一路前来汴京,还能安然无恙,会是普通人? 顾盼宁目瞪口呆,半响却是目露崇拜之意,欢快地拉着苏云落的手:“好落儿,你便是话本子中描写的那本领高强的女侠罢?天爷!我这辈子竟然看到了真正的女侠!好落儿,你爬墙是不是很溜?” 苏云落:“……”长姐也太可爱了罢。 不过,她有些弱弱道:“倒也不是……我不会武艺……更不会爬墙……” 她,不过是执印人罢了。 喻明周等了半晚,还是没有等来好消息。身旁的贺过燕眼神阴骛:“倒是又叫他们躲过了一劫。” 第324章 喻明周却是没有附和他,只打了一个哈欠:“天亮了,回去歇着罢。” 于扶阳与贺过燕本就是他的走狗,随传随到。他们喜欢巴着他,他也没有办法。 父亲这些年,花了极大的力气,精心罗织了一张网,如今正是缓缓收网的时候,他不急。横竖以后,那个位置也不会是他的。 他都这把年纪了,还没有子嗣,估计以后也生不出来,还不如好吃好喝着,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做一个闲散王爷好了。 而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可以现在死,也可以以后死。 他倒喜欢顾闻白在汴京中变得有名起来。这样以后顾闻白死的时候,顾家便越丢脸。 弄死一个默默无名的,却也无趣。 喻明周已经发话,贺过燕不得不告退。他如今是充当喻明周的幕僚,住在喻家家中,一切以喻明周马首是瞻。 天色渐渐变得光亮起来,秋雨没停,一阵比一阵骤急。贺过燕穿得少,不由得拢紧手,将油纸伞挡着风雨,回到自己的房中。 他是没有什么价值的幕僚,自然不会像别的幕僚那般独门独户住着,而是从下人房划了三间房子,将就地住着。 他的续弦妻子吴氏闻言,也跟着他兴奋地搬了进来。 倒也不是一件好事,二人常常因为钱财而发生龃龉。不过,二人中矛盾最深的,当属贺过燕从乡野之地带回来的少女咏雪。 贺过燕蹑手蹑脚地要到灶房打水洗漱,却见吴氏倚在灶房前,散着头发,满脸春意,外衫只披在肩上,露出胸前的一截肌肤来,肌肤上竟然还有几个手指印。她瞧见贺过燕,从鼻子中哼了一声,扭身便要走。 贺过燕也曾是个男人,瞧见吴氏这副模样,自然省得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敢怒不敢言,谁叫如今的他再也不能人道了呢。吴氏如今是光明正大地给他戴绿帽子,他也是一声不敢吭。 他只弱弱地唤了一声:“银儿……” 吴氏忽而叉着腰,将一团物什扔到他面前:“那小蹄子昨晚又来了,说是这封信很重要!” 那团物什,是一团被揉得皱巴巴的帕子。 贺过燕默默地将帕子捡起来,还没来得及看,吴氏又恶言恶语道:“我看你身上的钱都给那小蹄子花了罢,下个月我们可又是无米下锅了!” 贺过燕忙讨好道:“银儿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吴氏哼了一声,才扭着腰,摔门进了房。 贺过燕左右四顾,瞧见四周无人,这才闪进灶房,将那团被吴氏揉得皱巴巴的帕子展开来。 帕子是咏雪捎来的,上头用木炭歪歪斜斜地写着字:“甚好,勿念。十月十五,欲问天。” 他将内容看完,便将帕子扔进灶眼里。 他一晚未睡,已是十分困顿,只想赶紧洗漱一番爬上床安歇。昨晚他没有回来,吴氏怕是与那男人鏖战了一晚,此刻怕也是正在补觉,倒是可以趁机抱抱蹭蹭……他心中有一团火,却是无处发泄。 贺过燕匆匆洗完,便跟着钻进房中。 他进得房后,房中有女子低斥半响,终是屈服了。 周遭静悄悄的。 忽而有人俯身,将灶眼里那方帕子拿了出来。 落了一晚的秋雨终于停了。 顾长生吃惊地看着预备下毒的仆人被人扭送进灵堂来,一张老脸差些挂不住了。还是顾闻钰反应快,迅速给他使了一个眼神。 对,千万不能承认这件事是他们指使的。只要不承认,他们便还有机会。 罗星汉也颇为意外,顾闻白如今的能力,竟然这般强了。 顾闻白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仆人,视线徐徐地看向顾长生。 顾长生一惊,连忙撩起袍角,疾步上前,又踹了那仆人一脚:“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要毒死我们!” 仆人挨了一脚,闷声不响。之前二爷说过了,如果被抓住,坚决不招,二爷便会赏给他的家人一百两白银。一百两白银,便是他死了也值得。 顾闻钰垂着头在一旁,不敢再出头。 顾闻青从头到尾都不省得此事,反应是最真实的。他吃惊地看着仆人,又看看顾长生,心中已经明白,他爹原来是想毒死顾闻白。怪不得方才在演戏呢。想起方才他的举动,顾闻青恨不得给自己刮一个大耳光。若不是他出声,顾闻白早就被毒死了!等等,方才二弟捂着自己的嘴……二弟也省得! 顾闻青悔死了。 仆人没招,顾闻白也不急,只让他跪着,自己倒是劝罗星汉吃起点心来:“姐夫,接下来还得看戏,还是吃些东西填填肚子罢。” 看戏?看什么戏?罗星汉一脸莫名。 顾长生三父子亦是也是一脸莫名。直到外头响起朱梅娘骂骂咧咧的声音,顾闻钰才想起他们分头行动的事来。 他娘,竟然也失败了?!那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从乡野来的商户女,竟然让自己的娘翻在阴沟里? 顾闻钰还没有见过苏云落。 顾闻钰不得不站出来:“三弟,这是怎么回事?我娘怎地在骂人?”倒是将此事撇得干干净净。 顾闻白根本没回答他,只兀自吃了一碗热粥,两只素包子,又掏出帕子揩了嘴角:“许是我母亲殁了,二婶伤心过度,心情有些不痛快。” 顾闻钰一滞。 大伯母与母亲向来不和,斗了大半辈子,大伯母去了,母亲欢喜都来不及,怎地还会伤心过度?偏生他还不能反驳,只得含糊应下。 却是拉拉扯扯,热热闹闹的拥进了一群人。 朱梅娘被两个粗壮的婆子箍着,推揉进来。 顾长生一下子就跳起来了:“你们疯了,竟然以下犯上!还不速速放了二老太太!” 朱梅娘向来在顾长生面前强硬,闻言竟嚎啕大哭起来:“长生,救我,救我……” 顾长生自然是省得事情败落了朱梅娘才被钳制住的,但是他不能承认啊,只得腆着一张老脸:“贤侄,你看是不是搞错了,你婶婶她是好意去安慰侄女侄媳们……” 顾闻白的唇角缀了淡淡的笑容:“原来二叔也省得婶婶的去向。” 顾长生没反应过来,正要应是,顾闻钰却拉了他一把:“爹!”言多必失,顾闻白,早就不是当年任人欺负的少年。如今的顾闻白,狡猾得像大伯父。对,顾闻白这等行为,说不定就是大伯父允许的。说不定大伯父这么些年没动他们,便是等着今儿一起将他们收拾了! 罗星汉却是疾步走向顾盼宁:“宁儿!你无事罢?” 顾盼宁披着素色披风,手中牵着半梦半醒的罗臻,朝罗星汉笑道:“汉哥,我没事。”说完神情却是十分兴奋,“你不省得,弟媳好生厉害的!” 她正要将方才的事细细地说给罗星汉听,忽而有人高呼:“走水了!走水了!” 第325章 汴京乃是京都,十四厢上百坊,坊坊紧密相连,防走水救火乃是重中之重,是以京中每隔两百步便要设军巡铺,坊中设望楼,望楼一旦见浓烟滚滚,军卒便要听号令前来救火。 顾家位于长庆坊,一处望楼便设在长庆坊内。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裘管事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大老爷的藏书阁走水了!” 顾长鸣的藏书阁,是先帝曾亲笔题名的书阁,在汴京城的文人圈子中,那是赫赫有名的。他的藏书阁中的藏书量仅次于皇家藏书阁,文人一谈论起顾长鸣的藏书阁,那语气中的酸意可是藏都藏不住。要省得,话本子易得,可孤本难寻,尤其是前朝的一些书籍,在世上早就难寻踪迹。可听说,顾长鸣的藏书阁里,可是有不少孤本的。那可都是无价之宝啊! 顾长生一家子,虽然不学无术,但是对孤本的价值却是十分清楚的。若是得了一本,他们二房一年的嚼用那可是绰绰有余! 顾长生闻言,也顾不上朱梅娘了:“快,快,快去救火啊!”能趁乱抢得一本是一本啊!以后就是火灭了,便是顾长鸣来讨,也理直气壮啊。 他一跑,顾闻青与顾闻钰二人自然跟着他跑了。 富贵人家里,烛火照明得用得多,向来也是防走水的重中之重,院中四处,是放置有水缸、水龙等救火之物什的。火势小些的,自家人扑扑也就灭了,用不着惊动军巡铺。若是军巡铺一来,事情便麻烦了。火灭之后还得到衙署里备案,遇上想捞上一笔的官吏,事情更是麻烦,少不得银钱打点什么的,耗时耗力耗财。 以前顾家也有过几次小范围的走水,虽然很快便扑灭了,但俱是心有余悸。水火无情,顾闻白顾不得其他,疾步走到苏云落面前道:“落儿,姐姐姐夫便劳烦你照看了!” 苏云落应声,只快速道:“你万万小心!” 顾闻白却是快步去了。 苏云落却是继续朝着空气道:“夜影听令!且带人速速护着大爷!” “夜影得令!”却听得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道男子低沉的声音,而后便觉着空气似乎有一股气流动着去了。 罗星汉本来还想道他堂堂男子汉,何需苏云落一个弱女子护着,闻言竟是一愣。这弟媳,怎地有些不一样。 顾盼宁悄悄道:“弟媳可是很厉害的。” 顾长生三父子跑了,朱梅娘越发的不敢动弹。不过,她倒是冷哼一声:“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大嫂的冤魂不宁,回来收拾大伯哥了。” 苏云落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她顿时噤了声。不过还是不甘心,又语出嘲讽道:“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看来你们二人的感情也不够深厚,顾闻白竟然不管不顾,抛下你便逃命去了。” 罗星汉沉声道:“如此说来,二婶岂不是更可怜,便是自己亲生的骨肉,都抛下你逃命去了。” 朱梅娘暗暗咬牙,狠狠地剐了罗星汉一眼,倒是不再吭声。 苏云落心中暗笑,原来姐夫是这样的人。你敬我一寸,我定然还你一尺,决不吃亏。 这场火烧得自然是蹊跷,但决不会是顾长鸣想不开放的火。 顾闻白身子轻掠,不过须臾便到了顾长鸣的藏书阁外。 顾长鸣的院子大,伺候的人少,此时火势烧起来了,院子里竟然空无一人。 浓烟越发浓烈了,这般的浓烟,用不着片刻的功夫,军巡铺的军卒便会赶到。 虽然还下着小雨,可对于火势却无济于事。 顾闻白眯着眼,听着书房里头有人在嘶声喊道:“快,快,将画像都收起来!” 呵,都这般情形了,顾长鸣还念着卫碧娥。 顾闻白的后头,空气有微微的波动。有男子沉声道:“大爷,主子命我们前来相助。” 顾闻白转头,看着旁侧站着七八个穿着劲装,目露精光的男子。 他眉头轻轻一挑,道:“跟着我,将里头的女子画像,通通取走。”顾长鸣自己可以沉迷在过去止步不前,可顾家不能。 话音才来,就听得一阵踏踏的脚步声,有人喊道:“顾太傅的藏书阁乃是无价之宝,众将士听令,定要尽最大的努力将顾太傅所有的珍藏都抢救出来!” “喏!”军卒们齐声大喊,有条不紊地抬着水龙、梯子过来。 没等顾闻白使眼色,方才那几个男子,已然不见了。 顾闻白:“……”这些人,也太好用了罢。 他才靠近顾长鸣的书房,便听得顾长鸣在里头大喊:“你们是什么人,在做什么?于海、马古!” 却是有重物接二连三地被抛过顾闻白的身侧,落在外头的青石板上。 顾闻白定睛一看,竟是顾长鸣等人。 “你是何人,要作甚?”有几个军卒模样的人奔走过来,没等顾闻白回答,便要钻进了顾长鸣的书房。 顾闻白眉头一挑,这些军卒,有问题! 他身影一晃,拦在那几个人面前:“里头没有人了。” 有个军卒却是握了拳头,便猛然朝他袭来。 另外几个,却是趁着乱进了书房。 顾闻白下意识一挡,却是暗暗吃惊。这军卒,武艺高强,拳法竟不像是军中之人。那人见顾闻白挡下这一拳,脚一顿,竟是嘶吼了一声,拳头竟然快如疾风,拳拳击向顾闻白的命门。 顾闻白一时半会,竟被那人的拳风压制着,手脚施展不开来。他心中暗暗吃惊,这人的功夫,好生厉害!不过,他倒也不惧! 被压制了半响,顾闻白已然能摸出那人的规律来。他的拳头虽快,下盘却是空虚! 顾闻白窥了个空,长腿灌了力,狠狠地扫向那人的下盘。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顾闻白将那人扫翻的同时,鼻子也吃了那人一拳。温热的液体顿时流了出来,洇湿了素白的孝服。鼻血流得又凶又急,在素白的孝服上显得特别明显。 夜影等人出来时,便是看到顾闻白的衣衫上,全是鲜红一片。 夜影挑了挑眉,趁着那人被顾闻白扫在地上一时翻爬不起来的一瞬,疾步上前,手刀一击,那人昏倒在地。 顾闻白:“……”喂,这算不算抢功劳啊。 顾长鸣被于海马古搀扶着起来,素日里谪仙一般的人,气成了哪咤。 他脱了一只鞋,竟然朝顾闻白扔了过来。 鞋子不偏不倚,落在顾闻白面前。 顾闻白抹了一下鼻血,缓缓抬头,看向顾长鸣。 天色渐渐亮了。 顾长鸣一怔。 他从来没有看过顾闻白那般的眼神。 又狠又冷,又毒。 顾闻白缓缓站定,转头问夜影:“你们尊老吗?” 第326章 这场火的确蹊跷,大火被扑灭后才发现,只烧毁了藏书阁靠近书房的一侧。 藏书阁被烧了一小部分的书,顾长鸣的书房却是全毁了。屋中的画卷、书籍全被烧毁,到处黑乎乎一片,橼梁倒了两根下来,压伤了几个男子。 军巡铺的人确认过了,这几个男子,并不是潜火队的军卒。是以冒犯到顾家三爷的人,与他们军巡铺并无关系。 至于起火的原因,暂时确认为看守藏书阁的一个下人因打瞌睡,不慎碰倒油灯,油灯跌落在帐幔上,从而引起火势蔓延。那下人被烧伤了一条手臂,伤口可怖,顾长鸣只看了一眼便让他速速下去医治。 还是于海忍不住道:“老爷……” 顾长鸣面容似是苍老了十岁:“罢了。”他又不是傻子,怎地不知道好好的藏书阁会无端起火的原因,还专门往他的书房烧。他的书房里,不就是挂满了卫碧娥的画像吗?!他方才是真的有这个冲动,欲大声地将自己对卫碧娥的爱恋通通说出来。 可…… 他垂眼望着被烧毁的书房,斯人已逝,她早就该投胎转世了罢,他或许,着实没必要让她的生平,再染上污点。 于海与马古陪着他,一起站在廊下,脸上身上黑乎乎一片,衣衫也湿了,一阵秋雨骤来,不禁有些瑟瑟。 于海与马古都是练武之人,身体还算康健,虽然方才被揍得狠,但这阵秋风倒还能扛得住,倒是顾长鸣……从前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与如今狼狈的样子可算是天壤之别。 顾闻白可真狠。他竟然指使那些人,将于海与马古围起来,狠狠地揍了一顿。于海与马古原来是仗着有几分本事的,并不将这些年轻人放在眼里。 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两位曾在大内高手中叱咤风云的人物,被这些年轻人揍得鼻青脸肿。 最后还是顾长鸣在一旁看得心如刀割:“兔崽子!别打了!” 没有人听他的。于海与马古竟然也不求饶。 一群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欺负两个上了年纪的人,也太过分了。 顾长鸣眼神中淬了恨意,死死地掐着自己,最后还是屈服了:“三郎,求你了,别打了。”于海与马古跟了他几十年,没有功力也有苦劳,他再冥顽不化,便不是人了。 顾闻白的翅膀已经硬了。而他,老矣。 于海与马古这才停止被揍,二人跛着脚,一拐一拐地走回顾长鸣身旁:“老爷……”语气中竟然有老年迟暮的萧瑟了。 此时,院内的人,没人敢动弹。 包括兴冲冲要来帮着抢救孤本的二房等人。他们亲眼看到顾长鸣身边的那两个十分厉害的长随,被揍得头青脸肿,顿时便怂了。有时候虽然不能崇尚武力,但拳头对于死不悔改的人,还是有几分震慑力的。 他们瑟瑟地躲在廊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军巡铺的人否认关系之后,确认过失火原因、人员伤亡以及火势的确已经扑灭,便让顾闻白签了文书,迅速地撤走了。 那个将顾闻白打出鼻血的男子,此时正被五花大绑,高高挂在藏书阁的二楼上,鼻子同样滴答滴答地流着鼻血。 至于在书房中受伤的那几个男子,虽然没被挂起来,但同样被五花大绑捆着,顾家常年用惯的大夫胡乱检查过伤势,随便给了一些金疮药,胡乱交待了几句,竟然连诊金都不要了,拎起药箱便逃了。 这一切实在是因为顾家大房院中的那些凶神恶煞的护卫太吓人了。 顾闻白居高临下地望着那几个冒充军卒的男子,冷冷地问:“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几个男子互相望了一眼,竟是不屑地剜了顾闻白一眼:“自然是欲置你于死地的人。” 有骨气。 顾闻白还没发话,那个自称是夜影的男人上前,一手钳住其中一个男子的脸颊,迫使他张开嘴巴,利落地将一颗药丸喂了进去。 那被喂药的男子暂且便称他为阿甲。 阿甲远就是抱着誓死的心思来的,对被人喂毒药倒也不在意。 夜影也不急,只抱臂在一旁看着他。 还是顾闻白有些好奇:“那是什么?” 夜影态度散漫,语气恭敬:“禀大爷,那是欲死不能丸。” 阿甲神情坚毅:“呸,老子不怕死!你们有什么尽管放马过来,让老子通通享受享受。” 此时看着倒是个真汉子。夜影仍旧抱臂,默默地看着阿甲。 阿甲被看得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却是在那一瞬,他觉着自己浑身热了起来,在那一瞬,好似置身于酷暑中;还没适应酷暑呢,又在下一刻,又似置身于冰天雪地中,冷得发抖。 阿甲嘴上仍然强硬,不屑道:“雕虫小技。” 夜影赞他:“竟是条硬汉子。”说完又仍旧抱着双臂,却是睨了一眼顾闻白浑身的血沫子,认真地建议道,“大爷,您去换一身衣衫可好?”他们奉命保护的人,还没有像顾大爷这般狼狈的呢。 算不算失职? 顾闻白却道:“不忙。”说着却是走向顾长鸣所在的方向,眼中浸了一丝厉色,“若是从你的书房里搜寻出她无数的画像,被有人之人大作文章,你又将顾家人的生死置于何地?纵然你恨我们,可顾家的小辈何其无辜?” 顾长鸣很冷,他颤着青黑的唇,想大声反驳顾闻白,却又说不出口。最后只喃喃地翻来覆去地说道:“红粉骷髅,红粉骷髅……” 顾闻白长长地吁了一口浊气:“你与她的事,喻雄昌究竟省得多少?” 顾长鸣却猛然警惕起来:“你休想从我嘴里套出一丁点关于她的事。”声音却是低了下来,“她是无辜的。” “她是无辜,可你有罪。” 顾闻白的声音似淬了毒:“你还要带着多少罪孽走上黄泉路?你便不怕以后在泉下相见时,她责怪于你吗?” 他声音轻轻,带了一丝讽刺:“却或是,她的魂魄不能与你相见,毕竟她的尸身,还不能入土为安。” 顾长鸣的瞳仁猛然放大:“不可能,于海说,他早就亲手将她下葬了!”他看向于海,后者却愧疚地垂下头去。 那厢夜影恭敬的声音传过来:“大爷,他招了。” 第327章 阿甲受不了了,身子一会热得要死,口渴至极,一会又冷得打寒颤,像是要死过去。却又是在快要冷死的时候,又热得像狗一样喘息。 果然是欲死不能丸…… 如此反反复复,阿甲的精神快要崩溃了。他虚弱散漫的眼神,朝顾闻白与顾长鸣看了过来。 阿甲虚弱道:“我招……” 夜影欢喜,才唤了一声“大爷他招了”。 阿甲软弱无力的手,便指向了顾长鸣。 却是在那刹那,方才表现得虚弱不堪的顾长鸣双眼忽而闪过一道凶光。 顾闻白一怔。 湿答答的秋雨下得缠绵,教人放松了防备。 很多认识顾长鸣的人,俱说他是一条毒蛇。 如今,毒蛇猛然吐出鲜红的信子! 没有人能想到,看似文弱得像一阵风吹来便会被吹倒的顾长鸣竟然是如此的勇猛。他手上执了一把匕首,狠狠地扎向顾闻白。 顾闻白下意识地往旁侧一躲,仍是迟了,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插进了他的左臂,复又拔出,再度刺向他。 顾闻白眉峰一挑,原来顾长鸣是真的想让他死。 他正要抬脚,狠狠地踢向顾长鸣,忽而觉得浑身软塌塌的,一股寒意从丹田直上,弥漫至全身。他竟是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染了鲜血的孝服在绵绵的秋雨中,衣上的血迹开始变得淡然起来。他抬眼看向顾长鸣,眼中尽是讽刺。 或许,藏书阁起火,是顾长鸣自导自演的一场戏!他早就想将他与卫碧娥的不伦之恋扭成一段惊世骇俗的爱情!何家祖母是他所杀,那和尚是他所杀,那年轻男子呢?又是因着怎样的原因惹怒了他? 他双目视线渐渐变得模糊:顾长鸣,可真是一头埋伏至深的老狐狸啊。 “逆子!去死!”顾长鸣紧紧攥着匕首,直刺顾闻白。他手上的匕首淬了毒,顾闻白不死也残!他是闻名天下的才子,怎地会被这个自小便愚蠢的逆子给制服了?便是先帝,也宠爱他十分!他喜欢卫碧娥,先帝也半推半就成全他了。先帝不喜太子姜弘,又怎地会让日益壮大的卫家与其齐心! 他顾长鸣,这辈子失去的太多了! 电光火石间,夜影的双腿袭了过来。 方才还因为羞愧而低下头的于海抬头,迎向夜影。 马古亦抽出鞭子,挥向夜影。 主子与夜影被袭,剩下的劲装汉子自然纷纷赶过来相助。 却是在不知不觉间,方才那些撤走的军巡铺的军卒又悄无声息地涌进了院子。他们的手上,皆执着弓箭。那些弓箭,却是对着顾闻白等人的。 太可怕了。顾长生将两个儿子的头往不显眼的角落里塞了塞,瑟瑟发抖。太可怕了,他以前,应该没有得罪过顾长鸣罢。他,他大约是与顾长鸣吵过几架,好像是因着大房与二房争夺中馈。但顾长鸣向来不屑得理他…… 顾长生将自己的身体更加努力地塞到角落里去。 倒是顾闻青弱弱地在后头说:“大伯真可怕啊……” 顾闻钰紧紧地握紧拳头。早省得如此,他就抱紧大伯的大腿了!对,若是顾闻白死了,他就劝爹将他过继给大伯! 一院子的人各怀鬼胎。 唯独只有夜影心惊胆战,这第一次出任务,竟然叫别人钻了个空子,实在是……丢脸啊。他伸手打了响指,即刻有人代替他与于海对战。他得了空,去搀扶跪在地上的顾闻白。双手才摸到顾闻白的衣衫,便觉得顾闻白浑身俱是逼人的寒气,冷得浑身直打颤,牙齿竟然也咯咯作响。 这是,寒毒? 顾长鸣一改方才的颓废气息,负手在一旁,竟是气定神闲地与夜影道:“我瞧你功夫不错,跟了我罢。横竖他也快死了。” 夜影没理他,只将顾闻白抱起来便要走。 顾长鸣脸一沉:“我让你带他走了吗?”他的眉眼凶狠,“他原就注定不该到这世上来。既然他母亲已逝,那便让他与他母亲一道,前往西天极乐世界。” 顾长生闻言,双腿已经开始颤抖了。 虎毒不食子,顾长鸣不是人! 那些军卒手中弓箭,纷纷对准昂立着的夜影。 只要夜影一动弹,数十支箭便会将他与顾闻白射成筛子! 夜影垂目,看着顾闻白的脸上开始覆了一层白霜。他忽而笑了:“若是我执意要带他走呢?” 顾长鸣缓缓将手抬起。 “死路一条。” 他的手猛然落下。他这一辈子,做过很多妥协,他向母亲妥协,娶了于嘉音;又向母亲妥协,与于嘉音生了两个孩子。后来遇到卫碧娥,又向世俗妥协,将她永远藏在自己的心底。他受够了! 顾闻白这个逆子,竟然要挟他? 去死吧! 弓箭的弦,仍旧紧紧绷着。箭在弦上,颤抖着,最终软了下来。 顾长鸣怒道:“常风,你在做什么?还不让人即刻射杀?!” 忽而有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他虽是你的儿子,可你却不配做他的父亲。” 秋雨绵绵,一把红伞在阴霾的雨中显得特别的鲜艳。伞下,一位美人素衣裹身,额头圆润光洁,如云发鬓松松绾着,上头只簪着一朵白绢花。 红伞白衣,对比鲜明。 她的后头,却是跟着一位玄衣美人,容貌比她更为美丽,以及一位身材高大的,容貌俊朗的少年? 顾长鸣眯着眼:“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常风,将这贱人一道送走。” 来人正是苏云落。她闻言,好看的樱唇微微一弯:“看在你年事已高的份上,我不得不提醒你,常风的后头,可是多了一把刀。只要他一动弹,刀便不长眼,要将他的脑袋割下来。” 不等顾长鸣看个清楚,她又道:“你身旁的那两位年事已高的奴仆,已经节节败退了。” 于海倒也应景,吐了一口血,后退两步,瘫坐在地上。 顾长鸣目光闪烁:“你竟然还有几分本事。你到底是谁?不如,我们联手,夺得这天下。” 好不要脸的老家伙。 苏云落嗤了一声:“我有钱有人,为何要寻到你这老翁联手?”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顾闻白身上,语气变得沉沉:“更何况,你还重伤了我的夫君。” “那便付出代价来罢。” 第328章 “就凭你?”顾长鸣的目光落在苏云落的粉脸上,嗤笑道。 这世上,除了卫碧娥,旁的女人都不能叫他多正视一眼。更别提,这还是顾闻白的妻子,那个女人的儿媳。 苏云落的声音冷冷:“对,就凭我。” 顾长鸣负手,声音缓缓:“无知蠢妇。你可知驻守在右三厢的禁军乃是听令于我?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们便是插翅也逃不出右三厢。” 汴京城十四厢,每厢俱驻守着禁军。顾家所在的长庆坊,便是属于右三厢。 顾长生骇然,原来顾长鸣的势力已经可以直接号令禁军了!他的冷汗越出越多,多到甚至滴滴答答的流在了地上。 顾闻青从后头看见,却以为顾长生失禁,急忙悄声道:“阿爹,你怕甚呢?大儿瞧着,大伯只不过是针对三堂弟罢了,对我们好似是视而不见。” 顾长生转身,狠狠地给顾闻青一个爆栗:“谁失禁,你才失禁!” 顾闻钰默然,顾闻青说得对,大伯好似对他们视而不见。 是因为他们太弱了吗? 禁军?原来顾长鸣的力量是可以直接号令禁军,怪不得他这般嚣张。官家独宠顾闻白的圣旨还在顾家热乎着,转头顾长鸣便要毁了顾闻白。 顾长鸣,这是压根没将官家放在心上。 苏云落忽而唇角一扬,轻轻笑了起来:“那便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她的声音罕见的带了一丝严厉:“夜影听令!” “是!”夜影应得十分响亮。说实话,他也恼了。顾长鸣,不仅不将他放在眼里便算了,还不将主子放在眼里。那语气中的鄙视,浓得连秋雨都承受不住。 他们是谁,是执印者!哼,当年若是没有他们执印者倾向这姜家,如今是谁坐的天下,还不一定呢!朝廷、江湖、执印者,三足鼎立,才有了如今微妙的平衡。很多普通老百姓以为朝廷便是一切,很多绿林好汉以为江湖便是天,可执印者,只要一声令下,这朝廷与江湖,便会翻天覆地! 只不过,这近百年来,执印人久久没有动静,他们作为执印者沉寂了近百年,还以为要继续沉寂下去呢。 这重获新生的感觉真好。嚯嚯。 虽然初见苏云落时,他略略有些意外。这一代的执印人,竟然是个年轻的女娃娃。 但执印者不能小看女性。要省得执印者的创立人,便是一位年轻的女娃娃。 热血沸腾的日子,终于要回来了! 苏云落的声音厉然:“活捉顾长鸣!”她顿了一顿,眉眼俱是厉然,“我要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夜影得令!” 夜影脚尖微顿,抱着顾闻白轻轻地到了苏云落面前:“大东家,大爷似是中了顾长鸣的寒毒。” 竟是寒毒。与当年她中了寒毒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顾长鸣……找死! 苏云落眉眼浸了寒霜,纤手轻轻抚在顾闻白已经浮现了一层寒霜的脸上:“你去罢。” 夜影昂着头,缓缓走到顾长鸣面前。 “驻守右三厢的禁军……”他缓缓嚼着字,脸色同样浸了寒霜,“你以为我们便怕了吗?” “执印者听令!活捉顾长鸣!” “是!” “执印者?”什么东西?顾长鸣还没有反应过来,忽而见夜影朝他袭了过来。 他宛若一只蝼蚁,被那似凶神一般的男人死死地捏在手上。 被擒之前,他看了一眼于海与马古。两位忠心耿耿的长随,经过长时间的打斗已经显出疲态。有人朝于海横扫一腿,于海跌在地上,没能爬起来。马古的鞭子早就被人折断,扔在一旁,主人早就无瑕顾及。 至于常风……垂头丧气地领着军卒们离开了。 他竟然败在了一个女子手上? 顾长鸣不敢置信。右三厢的禁军是听令于他没有错,可假若没有人递消息出去,怎地会有人来救他呢? 冷。五脏六腑似是被置于千年寒冰中,冷得痛苦,冷得发硬,似乎有人轻轻一击,他便要粉身碎骨一般。 不,他不能死。 落儿还在等着他,他们说好了,生同衾,死同穴的。 他们,成婚不到一年,浓情蜜意还没有尝够呢,他怎地能死。 顾闻白意识十分清醒,可是他睁不开眼来,与他的落儿说一句话。 落儿来了。落儿又来保护他了。他可真没用,又受伤了。每次都是落儿替他收拾后面的事。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很羞愧。 他可以确定,落儿就在他身旁。方才有一双柔软的手,轻轻地喂了一颗药丸与他。药丸很苦,比他小时候吃过的药要苦得多。他真的不喜欢吃药。他承认他不是一个怕苦的男人,但儿时的记忆有时候能主宰他的意识。不过后来,落儿又喂了他一口甜甜的糖水,缓解了药丸的苦。他的落儿,可真好。 可,他到底是怎么了?竟然这般的冷,似乎要死去一般。 顾长鸣,还真是出乎意料的阴狠毒辣。 不,不行,他要醒来,保护落儿…… 顾闻白此时,被安置在他以前住的院子中。院子唤作解春院,地处偏僻,屋顶许是很久没有人检修过了,竟然藏了一窝活蹦乱跳的老鼠。 被褥是临时从库房取来的,还算柔软暖和。但之于顾闻白,怕是不管用。 苏云落拧眉,坐在顾闻白身旁,她之前寒毒久没有发作,是以身上还剩两颗解毒丸。但这解毒丸,只能抑制暂时的寒毒,并不能彻底解毒。亦就是说,顾闻白以后的身体,便是与她一般。 畏寒,怕冷。 这倒不是大问题,问题是,解毒丸只得最后一颗了。 死倒也死不了,便是寒毒发作的时候,便像如今这般的难受。 五脏六腑如坠千年寒冰中,生不如死。 她蹙着眉:顾长鸣手上,竟有寒毒? 她中了寒毒之后,祖母心急如焚,延请了许多杏林高手替她解毒,包括孙娃娃的师兄,赫赫有名的解毒大师。可便是他那般的高人,也只能研制出暂时抑制寒毒的解药,却不能彻底解毒。 此毒,举世无双。 当初她是在西南府中的寒毒,而离西南府千里之遥的汴京城中,竟然也有人持有寒毒。 苏云落的眉眼越发的冷。 顾长鸣,身份不简单。 第329章 雨停了。 将歇了半晚的法师又开始唱吟起梵音。缠绵的秋雨过后,骄阳倒是张牙舞爪起来,不过须臾,便将湿答答的青石板给晒干了。 在阳光满溢的地方,倒是暖洋洋的。但在廊下、屋中,已然起了丝丝的冷意。 这回,二房的人老老实实地跪在灵堂里,半点别的心思都没有了。 顾闻白虽然昏迷不醒,但他的妻子……很可怕! 这回,朱梅娘头肿脸青的,真真切切的抹起眼泪来。她已经确认了,这辈子,顾家祖先定然是百分百偏爱顾家大房的。瞧瞧顾家大房,不仅出了个顾长鸣,他的儿媳还是个妖孽! 藏书阁中的事,顾长生没敢告诉朱梅娘。当然,他也没有那个胆子。 他倒是一改以往对朱梅娘喏喏的性子,头一回直起腰来,训斥朱梅娘:“对大房……恭敬些!” 又是一晚不曾将息,苏云落精神有些不济,头重脚轻的。 她闭了闭眼睛,让小战去煎壶茶来。 之前她让小战去调查喻雄昌的事,小战还没来得及禀告她。 小战煎了茶来,看着苏云落吃了茶,精神略微好了些才道:“东家,那喻雄昌住在皇宫里,虽然自称清真道人,可势力俨然已经比皇帝要大。那弘帝日日缩在含元殿中,竟是镇日不敢出。” 想了想又道:“那喻雄昌颇有些邪气,防备又森严,我竟是暂时不得靠近他。” 竟是连小战这般的练家子也没法靠近喻雄昌。 苏云落蹙眉,看了一眼孙南枝。 孙南枝之前一直在李遥那边,今儿才奉了李遥之命赶过来。 孙南枝只睨了一眼小战:“今晚再与你去探。”旁的倒是没多说。 小战竟是欢喜道:“大师姐竟然没贬低我,还真是怪事。” 孙南枝又只懒懒地睨了他一眼,往外头寻了个地方,出去歇着了。前段日子精神紧绷,便是神仙也会累。 小战还有事要禀报:“我去了骠骑巡逻营,寻到了吴阿七,她倒是安然无恙,也没有可疑的人靠近她。她说季大将军重金请她制作金疮药,是以要过几日才能回来。”还有一句他没与苏云落说。那吴阿七赶着要赚钱,竟是连派去保护她的人都捉去帮她采草药,也没顾得上给苏云落捎个平安的口信。 看来那些人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顾闻白。 喻雄昌真的是为了喻家的脸面才追杀顾闻白的吗?可这一路命案是出了不少,顾闻白却毫发无损。 偏偏安全地进入京城,竟然在自家家中,被自己的父亲给刺伤了。 喻雄昌若是想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为何之前十数年竟然一直按兵不动?旁的事不说,顾长鸣与卫碧娥的不伦之恋,于扶阳与于嘉音的真实关系,这些都可以拿来大作文章,让顾家颜面无存。 可喻雄昌并没有。 还是他压根不省得?抑或是顾长鸣钳制了他? 前面的推论有些不成立,他如今既然能威胁到弘帝,那便代表,或许顾长鸣与卫碧娥的不伦之恋,他很有可能拿来威胁弘帝。 顾长鸣的身份…… 苏云落想得脑袋发沉。 许是空腹吃了热茶,她的胃有些不舒坦,竟然一阵阵的发起酸来。不过须臾,腹中便一阵阵刺痛起来。 她想叫夜影查一查顾长鸣的身份,正要开口,忽而一阵恶心感直冲喉咙,她竟是忍不住,转过身去,吐了起来。 小战吃惊地看着苏云落,有些手足无措:“东家,方才那茶,应当没问题啊。要不要,请个大夫……” 苏云落吐得厉害,闻言摆摆手:“不必,我许是空腹吃了热茶。” 说着竟又剧烈地吐了起来。 本以为吐完便会好些,想要站起身来,让小战请一个仆妇进来打扫,却不料竟是头重脚轻地倒了下去。 小战吓傻了眼:“东家!” 顾闻白猛然醒来时,外头的日光艳艳,映进窗纱来耀眼的亮。他拿手挡在眉峰上,却摸了一脑门湿冷冷的汗。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陈设。 是他住了二十年的解春院。屋中陈设与他离开时无异,只不过是多了一种长久无人居住的寥寂感。他一时恍惚,竟是怀疑自己好似不曾离开过这间屋子一般。 可到底是有所不同了。 母亲没了,父亲露出毒蛇一般的面目,将他刺伤。 “落儿?”他唤。 外头静悄悄的,没有人答应。 “落儿?”他却是急了。临昏倒之前他记得是夜影将他接住,后来他便没有记忆了。落儿会不会……他不敢猜测下去,只跌跌撞撞地下了榻,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便要推开门。 门却开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小战年轻的脸庞。 “大爷,您可醒了。”小战笑嘻嘻的。 小战在这里,那便代表落儿安然无恙。顾闻白放下心来,扶着门扇,觉着自己的双腿仍旧似是有一阵阵的寒气袭上来。 “东家何在?”他咬着牙问。 小战仍旧笑嘻嘻的:“大爷,东家交待了,若是您醒来,便将这碗药吃了。”说完像变戏法一般将一碗仍旧冒着热气的汤药拿出来。 不对劲。莫不是落儿出事了?顾闻白心一紧,只恨自己太不小心,竟让顾长鸣刺伤。亦恨自己本事太差,竟是连自己都不能保全。更别提还要保护自己的妻子了。 他接过药碗,不发一言,一饮而尽,药碗一塞进小战手中,右脚便迈过门槛,要去寻苏云落。 却见曜曜阳光中,有佳人站在不远处,眉目中俱是笑意地看着他。苏云落穿着一件素色带风帽的披风,一张脸儿虽然显得清瘦了些,却是带着一团喜气。 他方才慌成一团的心,忽而安定下来。竟是从未觉得自己解春院中的景致是这番的好看。无人打扫,重重叠叠的落叶,衬在落儿的脚下,也是这般的好看。 “落儿。”他唤,想要迎过去,双脚却是不听使唤,冷冰冰的痛。该死! 苏云落缓缓地,轻轻地走了过来。 她声音柔柔:“怎地连鞋子都不穿呢。天儿这般冷。” 顾闻白听话:“我这就回去穿。”说着仍是痴痴地看着苏云落,“落儿,你真好看。” 苏云落扑哧一声笑出来:“真像个痴儿。” 顾闻白想去揽她入怀,他的手却是才摸到苏云落的肩,却见苏云落猛然变了脸色,伸手捂着自己的口鼻,竟是忍不住呕吐起来。 顾闻白愣了:落儿这是,嫌弃他了? 第330章 苏云落后头,咏春满脸掩不住的喜色:“太太,可要当心些。” 顾闻白越发不解了。 小战也从屋里跳出来,一脸憨笑:“恭喜大爷。” 苏云落掏出帕子揩了嘴角,看向顾闻白茫然四顾的模样,扑哧一声笑出来:“痴儿,你要当爹了。” 当爹?顾闻白愣愣地看着苏云落,脑子仍是一片迷茫。他的脑子似是停顿了,只有“当爹”二字回荡在里头。好似很遥远,又好似在眼前。他竟然要当爹了? 咏春贴心地将小战拉走,留下夫妻二人。 顾闻白似是哑了一般,看看苏云落的脸,又看看苏云落的小腹。仿佛要从里头看出一朵花来。他要当爹了?他竟然要当爹了?! 苏云落只笑吟吟地看着他,脸上虽然带着一丝青白,却是洋溢着一股惬意的慵懒。自从知晓怀上孩子后,她的惊讶并不亚于顾闻白。要省得,她的体质,可是极寒至极。 她嗔道:“可是傻了?” 话音才落,便瞧见顾闻白手足无措地走向旁侧的一张玫瑰椅,无意识地拂了拂:“落儿,快快坐下。”拂完又小心翼翼地过来护着她,要将她搀扶到椅子上去坐。 苏云落忍不住要笑,心口却又是一阵翻滚。她捂着口鼻,干呕几声,却是呕不出来。 顾闻白越发的惶恐:“这,这是怎么回事?大夫呢,可又看过大夫了?对,长姐以前怀臻儿的时候,好似也是这般,不妨叫她来……不对,我得先给你倒杯茶……哦,还有痰盂,痰盂……” 说着却像是个无头苍蝇一般,兀自团团转着,却又不省得要先做什么。 苏云落略略恢复了些精神,拉着他的手笑道:“已经请大夫诊过脉了,药方也开了,药材也抓了,咏梅正熬着呢。许多注意的事项长姐也都叮嘱过了。” 顾闻白却是惘然:“方才我竟是不在你身旁。” 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苏云落坐下,自己则半蹲下来,侧耳轻轻附在苏云落的小腹上。 苏云落本想要打趣他,却是瞧见他一脸的虔诚。她也将自己的手,放在自己仍旧平坦的小腹上。顾闻白也伸出手,与她的交缠在一起。 二人静静地,聆听着。 自然是什么都听不到,如今苏云落不过才怀了二月有余。不过,她的小日子一向不准,方才大夫诊脉诊了许久,才大略得的结论。至于她呕吐厉害的原因,乃是她体质偏寒,是以孕吐要比旁人严重一些。若是多食一些温补的药,倒是能减轻一些呕吐。 咏梅端药来的时候,苏云落已经与顾闻白说了他身中寒毒的事。 顾闻白的双脚比起方才又好上了一些,没有那般的寒冷了。他蹙眉:“都怪我对他存了一丝侥幸,竟是对他没有防备。” 他的心底,的确是存了一丝侥幸,期盼顾长鸣能做一回父亲。毕竟能画出骑在小毛驴上青涩模样的他,心中应该是有一丝父爱的。 可他错了,一条毒蛇,怎能期盼他的心是柔软的呢? 顾闻白执了苏云落的手,轻声道:“接下来的事,便都交给我罢。” 苏云落嗯了一声,答应他:“我不会逞强的。”大夫诊脉的时候神色很犹豫,开药方子的时候才一再叮嘱她:“太太,按照您的体质,是很难受孕的。如今既怀上,定然要好生安胎。” 这可是她与三郎的孩子,大夫既然如此说了,那以后便是有天大的事,她也得冷眼旁观。但,她又怎能真的冷眼旁观。 她声音柔和:“之前你一直信任我,并不曾问过突然出现在我身边的任何人。如今我须得静养身子……” 顾闻白的神色肃然起来:“可是孩子踢你了?”咳,他虽然不是很了解女人怀孕这些事,却还是看过一些话本的。比如孩子在肚子中不安分,总是踢得女主生痛。男主便威胁孩子生出来后打屁股。他彼时还觉着男主幼稚可笑呢,却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这么一天。但心头间总是洋溢着一股幸福是怎么回事?他竟然要当爹了! 苏云落好看的唇角微微弯起:“孩子很乖。” 她将纤长的手指印在顾闻白唇上,嘘了一声:“我又想吐了,你别打岔,且等我将话说完。” 顾闻白哪里还敢造次,神色越加的严肃,手上的动作却轻轻。 真好啊……他竟然要当爹了…… 苏云落的声音又轻又柔:“向来在朝廷、江湖中,还有一个组织,那便是执印者。执印者创立于数百年前,中立在朝廷、江湖中间。倘若朝廷权势更迭之际,国家动荡,生灵涂炭,执印者便会在暗处,将那些穷凶恶极的枭雄给悄无声息地杀掉;倘若江湖势力不均衡,乱杀无辜,执印者亦会出来相助正义的一方。可以这么说,执印者,像是主持正义的化身,平衡着世间的势力。但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在我接掌执印人之前,执印者已经有近百年的时光,没有掺合朝廷与江湖之事。毕竟国泰民安,执印者并不需要出现。我在见到夜影之前,也是不相信执印者存在的。” “毕竟,倘若执印者有那么厉害的能力,我的祖母,为何不能保护自己的儿子儿媳?甚至在他们死后,还不能报仇雪恨。甚至在我中了寒毒后,祖母还是不愿意召集执印者出来,竭尽全力,替我解毒。” 日落西山,薄薄的余晖映入窗户,将已然褪色的帐幔映得红彤彤一片。 苏云落的脸上,同样罩上柔和的光。 “直到我接掌执印人,却是才省得,原来执印者出现的时候,便是国家动荡不安之时,生灵涂炭之时。” “执印者不轻易出现,一出来,便是腥风血雨。” 她语气轻轻:“是以,这一次,我将他们召出来了。” “他们,从此时起,便听令于你。” 她抚着自己仍旧平坦的小腹。 “穷凶恶极的坏人,只想追逐权势,不顾百姓生死的那些人,执印者,杀无赦。” 执印者,杀无赦。 虽然正义,双手却要注定沾满血腥。 第331章 天暗了下来,唯一的一点热气散去,冷冷的寒气从四处袭来。 汴京的秋,向来冷得快。 看来再不过半个月的功夫,怕冷的人便要穿上裘衣了。 顾闻白拖着两条寒腿,走进关着顾长鸣的房中。 里头只燃着一盏油灯,衬着久未新糊的墙,有种陈旧的时光抚摸在上头的感觉。墙上,挂着一幅于嘉音的工笔画像。画像约莫是年少的时候画的,浓密的青丝梳着垂髫,上头扎着鹅黄的丝带,少女未沾染世俗的眼中,水灵灵一片。她坐在花架下的秋千上,怀中抱着一只狸猫,笑容似春日的艳阳一般灿烂。 少女时期的于嘉音,充满了灵气。 见顾闻白进来,顾长鸣的眼睛阴骛:“贱种。你竟然拿她的画像来恶心我。” 向来像谪仙一般的人,如今撕开了掩盖自己的外皮,竟然显得这般的没教养,说话低俗得不像一个教导过帝王的人。 顾闻白垂眼看他。 顾长鸣向来,哪里有教养。 他的视线移到于嘉音的画像上。他长得像顾长鸣,而长姐肖母,如今瞧来,长姐竟然与于嘉音生得一模一样。 怪不得顾长鸣对长姐不闻不问。 若是憎恨一个人到骨子里去,便连带着自己的子女都憎恨起来。 他问顾长鸣:“那一年,你为何要陪我们到郊外放风筝,还画了那样的一幅画。” 这个问题,自在青阳县,便沉甸甸的藏在他心中。他想问个明明白白。年幼的他,是何曾的渴望着父爱。 顾长鸣却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唇角却是扬了起来:“我陪你们到郊外去放风筝,只不过是她曾说过,她自小对自己要求甚严,是以竟是还没有在春光最明媚的时候放过风筝,不曾享受过春光的沐浴。至于你为何要追问画那一幅画,抱歉,那幅画的主角并不是你。” 他画的是他自己,以及卫碧娥。 那幅画在某日忽而不见了,他还曾斥责过于海,但于海的确不省得。彼时于海还将在院子中打扫、打杂的奴仆通通打死了,不叫一丝口风给泄露出去。 他又想起卫碧娥来,胡茬青黑的唇弯起,有一股诡异的笑容。 顾闻白又问:“那青阳县县衙里的三具尸体,都是你让湛杰看守的罢?” 顾长鸣却是阴骛地看了他一眼,不回答。 顾闻白又问:“之前你悉心教导卫苍,是因着卫碧娥的原因?” 顾长鸣的眼神微微闪过一丝阴暗:“呵,你竟是才明白。” 顾闻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原来……如此。他还当真以为那是顾长鸣怜惜他的一丝情意。 顾长鸣却是道:“呵,彼时我便能看出卫苍野心勃勃,我不过挑拨了他几句,他便急吼吼地要投笔从戎,替他的姐姐报仇。不过如今看来,他的能力竟是有限,姜弘不过是封了他一个护国大将军,他便满足独守一隅。明明姜弘到灵石镇去,见到了你与卫苍,竟是瞧上了你,而放弃卫苍。”他本来是想利用卫苍培养自己的军队的。 他说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顾闻白,唇边缀了一丝阴狠:“那还不如,之前我便对你好一些,好叫你死心塌地替我做事。”他是曾有过几回,打算培养顾闻白厌恶于嘉音的,是以还允许顾闻白进入他的书阁,在暗处仔细打量过几回。只是他实在厌恶于嘉音,一瞧见顾闻白便心情不虞,最后还是没有办法放弃了。 怪不得彼时卫苍到顾家来,越发的心浮气躁,原来顾长鸣作的祟。他彼时还以为,是顾长鸣给了他面子,认真地教导自己的好友。 顾闻白冷然:“你为何持有寒毒?” 顾长鸣的神情却是带了些许趣味:“你竟然省得那是寒毒。看来……”他的唇角微微上扬,“先帝说的竟是真的。” “这世间,果然存在着执印者。” 顾闻白心中吃惊,面上却不显:“什么执印者?” 顾长鸣的身子往后一仰:“传说,只有政权更迭,世间动荡不安、生灵涂炭之时,执印者那个自称正义的蠢蛋组织,便会出现,手刃枭雄,推正义之人上位。” 顾闻白心中越发吃惊。顾长鸣竟然晓得执印者存在的意义! 顾长鸣不慌不忙,一双眼眯着,恶狠狠地剜过面前于嘉音的画像,继续说道:“先帝忧虑数十年,想将执印者一网打尽,好让他们姜家,安安稳稳地坐着龙椅。因而在数十年前,便一直暗中派了一股力量,暗暗四下寻着执印人的下落。却是苦寻了好些年,一直没有结果。直到十数年前,那些人在江南府寻到了蛛丝马迹。” “密信千里加急送回汴京,先帝得知此事不久,派出去的人再也没了音讯。” “先帝越发笃定,执印人就在江南府。” “于是,他又密派了几位大内高手中的高手,根据密信上的讯息,千里追踪执印人。其中有一位高手,善用毒。他最喜欢用的毒,是一种名叫寒毒的毒物。这寒毒,能让人如置千年寒冰中,最后受寒而亡。此毒在世上,并无解药,是以那位高手,最喜欢用寒毒。可这几个大内高手,出去不久之后,同样没了音讯。” 他说得久了,声音有些沙哑,却是隐隐地兴奋起来。 “而你,竟而省得寒毒……还能用药物压制毒性……” 顾长鸣舔了舔嘴唇:“我一向看不起的儿子,如今竟然让我刮目相看。” 他紧紧盯着顾闻白:“那些武艺高强的汉子,是听令于你的妻子,倘若我没有猜错,你的妻子,便是执印人!” 苏云落喝下一碗安胎药,顿觉睡意袭来,她抚着尚平坦的小腹,唇边缀了笑意,沉沉地睡去。 咏春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将夜风鼓动的帐幔拉到一旁,关好窗户,才缓缓走到苏云落床前。 周遭静悄悄的。孙南枝与小战到皇宫里打探喻雄昌了,夜影等人此时听命于顾闻白,自是跟随在顾闻白身旁。咏梅方才打了几个哈欠,她便催她下去歇息了。太太自从成亲,便很少叫她们二人伺候,今儿孕吐,身体虚弱,大爷不在,是以二婢商量着,一人轮守一晚。 灵堂那厢,低低吟唱的梵音仍旧在继续,浓郁的线香味飘来,很有些安神的味道。 咏春垂眼,将旁侧小几上一盏灯点燃了,再度四顾,屏气凝神地听着动静。 安静,很安静。 只有苏云落安安静静的呼吸声。 苏云落的睡颜很美,便是好些日子没有好好安歇了,眼下有青黑的眼圈,但还是无损她的清丽。 咏春轻轻地从袖中取出一把开过刃的匕首来,刺向苏云落。 第332章 锋利的刀刃在空气中划开微微的漩涡,却是在刹那间,一粒石子破空而来,击在咏春的手腕上。 咏春手腕一麻,匕首眼看要落在苏云落的胸口上。 一只纤纤素手轻轻将匕首接住,一双幽幽的眼睛看着咏春:“果真是你。” 语气却是笃定。 咏春见过她,好像是叫什么采苹的。 咏春不死心,伸出蓄着锋利指甲的双手,还要扑向苏云落。 采苹唇角缀了一丝笑容:“不自量力。” 方才那把匕首却是明晃晃地搁在咏春细嫩的脖子上,冷冰冰的刀刃在嫩白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细微的痕迹。 咏春咬牙,神情倔犟。 床榻上的苏云落,仍旧安安稳稳地睡着,仿佛她面前的这一番打斗,她压根听不到。 帐幔拉开,许久不曾露面的李遥坐在玫瑰椅上,温润如玉的脸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咏春。 采苹将咏春绑得像一只肉粽子,她与小战绑人的手法,倒是看得出出自同门。 咏春高高昂着头,此时的神情,倒不像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她说:“要杀要剐,随你们便。我是决不会招一个字儿的。” 李遥闻言,拍了拍手:“有骨气。不过,你怎么不问问我们为何怀疑你?” 咏春转过头去,不置可否。 “你的身份天衣无缝。”李遥声音缓缓,“心理也十分强大。竟能从我事无巨细的审查中脱身。” 他给苏云落挑选丫鬟向来慎之又慎。只有往上数三代身家清白,父母皆亡、无依无靠的小姑娘才能入他的眼。身家清白,代表没旁的坏心眼;父母皆亡,代表以后不会有相干的人来威胁;三则,还得经受过明远镖局的培养,不但机灵,还得会一些拳脚功夫。 彼时的咏春咏梅,便是这样的人。 二人并不是灵石镇本地的,而是明远镖局再度经过几重筛选,最后将咏春咏梅送了来。 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是被咏春给混了进来。 咏春的目光落在一盏摇曳的油灯上,轻描淡写:“既然被你们抓住,我无话可说。但若想要我招供,我同样无话可说。我清楚你们的手段,无非是受些苦。” 这番话说得好似自己是大义凛然的样子。 李遥垂着眼皮:“你倒是坚毅,不愧是喻家的孙女。” 咏春面上照样毫无波澜,但却轻轻地咽了下口水。 李遥双手交握,不慌不忙:“你可知你的长兄喻世荣,昨晚被人刺死在骠骑巡逻营中?” 少女的眼皮照旧垂着,只有极为细微的滚动。 “那般将你们的性命视为草芥的祖父,你们竟然还对他如此忠心耿耿,不省得是说你们无脑,还是赞叹你们坚贞。”李遥不省得从哪里寻来两个核桃,正缓缓在手中盘着。咔咔,咔咔。 咏春心头一跳。 祖父喻雄昌,也十分喜欢在手中盘核桃。 李遥消失了那么久,原来竟是得了苏云落的命令,去调查祖父了吗? 少女的喉咙再度微微地咽了一下口水。 他说的长兄喻世荣被刺杀之事,或许是在哄她,或许是真的。喻家子孙,但凡失败,落入敌人手上,下场只有一个。 但喻世荣是祖父的嫡长孙啊!他一向又那么的努力…… 少女的贝齿轻轻地咬紧了。 李遥手中的核桃轻轻地撞击着,发出刺耳的声音。 夜幕沉沉,冷冽的夜风不断地鼓动着窗帘。冷意浸漫着少女仅着一双软底绣花鞋的脚,她微微地,轻轻的动了一下脚。 她眼皮微垂,注视着那一盏摇曳不停的油灯。顾家可真是有趣,时下汴京城里莫不喜欢用各种各样的蜡烛,可顾家却还用着油灯。祖父曾说,顾长鸣借着太傅的名头,剥夺百姓,敛财无数,顾家人,骄奢无度。可顾闻白住的院子,竟然与家徒四壁无异。 李遥声音沉沉,带着他以往的温和。 但咏春省得,大管事李遥,看似一心扑在何悠然身上,在堪折两园中,处处都有他的眼睛。吵吵闹闹的小瓜小果,两双眼睛咕噜噜的,不省得将什么动静都瞧在眼中,又都报告给了李遥。 “夜还漫长,不妨让我们来说说,是如何怀疑你的罢。” “太太那时中了邪毒,神智不清,大爷曾有几次,将太太反锁在房中。却是过后不久,太太竟能从反锁的房中出来。” “大爷心思缜密,将此事暗暗放在心上。过后便交待我,将堪折两园中的人细细地、翻来覆去地审查了一遍又一遍。” 他说得漫不经心。 咏春却听得一阵寒毛直起。原来便是那时,他们开始怀疑她的。可她竟然毫无觉察。而且……他们隐藏得太深!果然是一群老狐狸……咏春想起直到今晚之前,苏云落对自己仍旧一副如常的样子,她甚至在办极其重要的事上,还带着自己!说不定,她是让自己给祖父传递假消息!咏春的后槽牙,咬得更紧了。 但喻家子孙,输了便是输了! “竟是花了足足两个月的功夫,才抓住了一点你的蛛丝马迹来。” 李遥的声音温和,却不能温暖咏春的双脚。 “在灵石镇时,你喜欢跑到街上去买果脯吃。每个月的月钱,大多用来买果脯。” “少女嗜吃零嘴,不过是常事。那卖果脯的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却是在一次,你与辛嫂子聊天,说过你曾吃过一种果脯,甚是好吃。” 咏春的唇角扯了扯。 李遥的声音缓缓:“那果脯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我也吃过。却是在年少时,有一年岭南府珍果丰收,特制成果脯之后,献供朝廷的。先帝尝后大为赞赏,特别将果脯赐给汴京城中望族。此后赏赐此珍果果脯与汴京望族,便成了惯例。” “一个出身河原府偏远山村的小丫头,怎地能吃过朝廷赏赐的珍果果脯呢?我顺藤摸瓜,竟是才省得,原来喻雄昌高瞻远瞩,竟能在我们身边早早安插了一个眼线。” 咏春不吭声。心中却道:哼,若不是我说漏了嘴,怎地会让你们抓到把柄。想到今晚差些能将苏云落刺杀,她便一口气哽在喉咙,上不得,下不得。 李遥说完这句,却再也没有出声。 后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咏春心中疑惑,但仍旧固执地看着那盏油灯,不发一言。 却是有一道熟悉的声音颤着唤她:“三妹……” 咏春一惊,转过头去,便瞧见浑身是血的喻世荣。 皇宫大内。 东宫。 小战差点跑断了腿,才跟上大师姐的脚步。 偏生孙南枝还不慌不忙回头:“来汴京数月,疏懒了。” 第333章 二人越走,却越是荒凉一片。偌大的宫殿,阴森森的,连盏灯都没有。一阵秋风吹来,还有呼呼的回音。 若不是二人胆子大,都觉着是里头有无数的鬼魂在游荡。 眼看夜快过半,小战不得不停下来:“大师姐,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路?” 方才他明明看到才从那头过来,那儿有一根柱子立着,上头垂着一条破布。今晚他们已经从破布下头绕了几回了。 孙南枝在前头立住脚步,俏丽的身影在秋风似是要被吹走。 她蹙着好看的眉:“走错了?没有啊。” 小战正要回答,忽而听得阴森森的宫殿中传来扑哧的一声笑。 嚯!太吓人了! 小战似是被吓坏了,竟是急急奔到孙南枝跟前。 二人并肩而立,齐齐看向发声的地方。 须臾,有一道高大的身影缓缓从阴森森的宫殿中走出来,近了,近了。今晚无月,只有浓浓的月色。 突然,昏黄柔和的光亮从那人手上发出来,映着他满是笑容的脸。 赫然是林统领的脸。 林统领脸上带笑,却仍是警惕地瞧了一下四周:“你们进来的时候,可有惊动侍卫?” 小战嗤了一声:“也不瞧瞧我们是什么身手。”却是接着抱怨道,“这东宫也怪大的,你竟约我们在破布下见面,也太不严谨了。”方才他们不得不来来回回的逛着,以确认这东宫中,是不是只有这地儿有破布垂下来。 林统领略点头:“是略不严谨了些。”他瞧了一眼破布,柔和地解释道,“这儿便是前前前太子姜旭悬梁自尽的地方。” 他语气淡然,却是将小战唬了一跳。便是孙南枝都挑了挑眉峰。 林统领叹了口气:“说起来许是有近百年的光阴了。这前前前太子的生母的母家,好巧不巧,正是喻家。更准确的说,前前前太子的生母,是喻雄昌的姑太奶奶。” 小战摸摸头,诚心诚意道:“我们江湖人士,向来对这些是很不懂的。林统领可否说得明白一些。” 林统领想了想,一句话概括了:“前前前太子造反,虽然没有连累生母的母家,但喻家低调做人,有数十年的时光,竟是在汴京城中不敢出门。喻家老爷子虽然才华横溢,却始终没有踏足官场。便是喻雄昌,他也一直拘着,不让喻雄昌下试场。喻家低调了数十年,帝王换了几茬,人们终于忘掉了前前前太子造反的事儿。先帝爱才惜才,对喻老爷子青眼有加,甚是赏识。而喻家也一直在教书授人上有不菲的作为,是以喻老爷子甚得君心。渐渐地,喻家在汴京城里,又有了一定的威望。” 小战认真地听着,预备回去一一禀告给东家听。 “官家与林某推测,那喻雄昌,许是想起前尘往事,便有了旁的心思。他要报复你家大爷让喻家颜面无存的事,不过是个借口。” 林统领说得口干,却是从怀里掏出一个薄薄的本子来:“喏,这里是林某自己撰写的,你们且拿回去与你家大爷看。” 小战:“……” 小战才接过本子,林统领往后面一退:“官家还在含元殿,林某不能离开官家太长时间,且先告退。嗳,那喻雄昌在崇明殿,你们且去探探罢。” 说着吹灭了手中的火折子,往阴森森的宫殿中一隐,人就不见了。 孙南枝却是蹙眉,亦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拔了塞吹燃,靠近那垂下来的破布,细细地观察着。经受了近百年风吹雨打日晒的布料,边缘脆弱得像一张陈旧不堪的纸,一捏即碎。 小战小心翼翼地将本子揣好,问孙南枝:“大师姐,我们此时是不是要到崇明殿去。” 孙南枝拍拍手,吹灭火折子,答道:“自是要去的。” 二人似两只夜鸟,悄无声息地越过高高的宫墙,消失不见了。 一场见面的约定,仿佛不曾发生过。 方才那破布在秋风中晃晃悠悠,继续历经着岁月的洗礼。 忽地,有一道身影缓缓地走出来,将那破布一扯而下,口中说了一声:“晦气。” 夜色沉得不像话。 巷子中朝外而开的官邸不受宵禁影响,夜幕越沉,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曳,有一道披着玄色戴风帽披风的影子警惕地四望着,敲响了一道偏僻的小门。 小门开了,有人迎着影子:“来了?” 影子应声:“嗯。”却是一道年轻的女声。 开门的人将女子迎进一间房中,屋中仍旧只燃着一盏油灯,灯绳拧得极细,灯光昏暗。 灯旁,坐着李遥。 女子的气息滞了一滞,垂下头去:“雷夏请李大管事安。” 这女子,竟是雷夏。 一别数月,她胖了。整个人像发福的馒头,白白胖胖的,竟然有几分小家小户里太太的味道。如今雷夏在汴京城里的身份,是专门售卖石炭铺子的掌柜娘子。她倒还算个头脑灵活的,拿着苏云落给她的本钱,在汴京城里做得倒是有声有色。当然,这背后离不开通顺钱庄的操作。 她垂着眼,站在那里,李遥差些认不出她。 小战来了汴京,长高了,雷夏来了汴京,长胖了。这二人,镇日里便是想着吃吗? 雷夏的气质也收敛了许多,她态度恭敬,倒像是一个称职的探子了。 她道:“日前咏雪来寻贺过燕,给他留了讯息。” 她恭敬地将帕子递给毛瑟瑟。 毛瑟瑟将帕子展开,将上头的字念出来。 “十月十五,欲问天?” 咏雪如今,不叫咏雪。 她如今的名字,叫做小莲。 她如今的身份,是崇华殿中清真道人座下的得宠的贴身侍女。 比起荒芜一片的东宫偏殿,崇华殿繁花似锦得过份。 已是夜半,崇华殿灯火通明,锦绣奢华的宫殿大厅内,一名老年男子闭着眼,正盘腿坐在厚重蒲垫上。他穿着用金线绣成万字不断头的青道袍,倒是衬得他年轻了好几岁。 离他有些远的帐幔后,站着两个少男少女。 少女是小莲,少男却是雷春。 第334章 二人站在一起,倒是有些金童玉女的味道。 此时小莲仍旧恭敬地垂着头,宽大的衣领后露出一截雪白来。雷春却是微微昂着头,一双眼轻轻扫过那截雪白下的一丝青痕,又收回来,只平静无波地注视着不远处的清真道人,亦就是喻雄昌。 他跟着喻明周到了汴京,仍是在一个雪夜,被喻明周引见给了高高在上的喻雄昌。 那晚,他是略略有些吃惊的。 想不到喻明周的父亲竟是这般的……权势滔天。而这般呼风唤雨的人物,竟然对他十分赏识,主动问他可否愿意留在崇华殿,做他的幕僚。 他不是个傻子,自然看得出虽然身着道袍,号称清真道人的喻雄昌野心勃勃。 喻雄昌想要的更多。 他的头脑十分清醒,虽然赏识雷春,却对长子喻明周不是很欢喜。是以喻明周仍旧住在喻家老宅。 如今的他,身着一袭蓝地宝相花团纹的宽袍,瘦削的腰间用玉带束起,清俊的眉眼淡淡,以前轻狂的气息已经全都收敛起来,仿佛变成了一个温文尔雅的望族少年。 而咏雪,哦不,如今已经改名叫做小莲了。小莲仍旧是喻明周与贺过燕带进来的,彼时他还十分吃惊。咏雪不是那女人的侍女吗?怎地跟了贺过燕?自己的姐姐雷夏又在何处? 贺过燕瞧见他,神色倒是讪讪,毕竟自己被雷春威胁过,而现在,雷春成了喻雄昌的宠信。 雷春却是淡淡,并没有追问雷夏的下落。贺过燕松了一口气。但在他表示他愿意留下来,做一名内侍时,雷春却出口反对。 贺过燕敢怒不敢言,只得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跟着喻明周走了。 咏雪却入了喻雄昌的青眼,虽名为侍女,却实际上成为喻雄昌泄欲的工具。 雷春对小莲,没有过多的评价。毕竟这世上每个人的选择,都有他的理由。 更何况,他觉得自己的境地并不比小莲要好。 权势虽好,却是如嗜慢性毒药。 宫殿中燃着巨大的比成人还要高的线香,香烟袅袅,仿佛永远不会燃尽似的。因镇日点着线香,是以崇华殿里的人衣衫上、发丝上俱是浸淫着线香的味道。小莲一出崇华殿,旁的侍女只需一闻,便省得她是崇华殿里的人,态度自是立刻恭敬了几分。 夜已过了大半,小莲有些困顿了。这半年的时光,她的身材比起之前要饱满了许多,已经熟透了。她玲珑有致的身材被裹在宽大的道袍中,有着一种诱人的气息。 她微微垂下眼皮,头一点一点的。 雷春视线便看着那截雪白,越垂越深。那雪白中混着的一道青紫,也一直蜿蜒到下面去。 少年未曾尝过欢好的滋味,却是见过。崇华殿里的那些腌臜事,只会多,不会少。比如妙龄少女后背的那道青紫,便是被抵在柱子上百般……才有的。 恰好,被他亲眼看见了。 宛若白嫩的豆腐被一截皱纹丛生的老树皮刮坏了。 而后,从他心中竟然闪过一个念头:值得吗? 一直打坐了一个多时辰的喻雄昌缓缓睁开双眼。雷春的视线修然收回。 “小莲。”喻雄昌唤道。 小莲猛然从瞌睡中惊醒,却是在那一瞬,露出甜美的笑容来。她本就生得不俗,在被调教过后,在美丽的容颜中又增添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媚态,越发的勾人。 她低低的喏了一声,缓步上前,将喻雄昌扶起来。 喻雄昌身材保养得尚可,一张脸却是实打实的老了。只不过,低垂的眼皮下,掩着一道精光。 他站起来,视线若有似无的扫过雷春:“好了,夜深,你可以退下了。” 雷春便恭敬地告退了。 小莲的心忽而一颤。她低着头,看着雷春的袍角缓缓离开。 还未回过神来,一张脸便猛然凑了上来。 宽大的衣袍被掀开的同时,她在想,值得吗? 值得。 她在心中与自己说。 待她登上高位,她会替伯年哥报仇的。将那些该死的人全都杀死。 承欢之后,她散着头发,虔诚地跪在地上,替喻雄昌捶腿。 喻雄昌眯着眼,看着她被宠爱过后艳红得像桃花的脸,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来:“想要什么,自己开了库房去拿。”小莲欢喜地接过钥匙,欢喜的表情非常符合一个趋炎附势的女人。不过,喻雄昌虽是如此说开了库房随便拿,她却是不敢的。 喻雄昌忽而摸上她的平坦的小腹:“小莲,你的肚子可要争气,尽快给我怀上孩子,说不定,待他诞生之际,身份便不一般了。” 这番话喻雄昌不是第一次说。他的野心,在崇华殿、整个大内,都没有掩饰。小莲笑着,却是娇羞道:“那道人可得努力了。” 喻雄昌就爱她这种没大没小的话语。 却又是揽过小莲,笑道:“从现在开始努力。” 小莲却是暗暗吃惊。往日喻雄昌只一次便偃旗息鼓了,这今晚……是吃了那种东西罢。 崇华殿在北,含元殿在西。 四条腿走得飞快,不断地越过高墙。 小战再一次迷茫了:“大师姐,咱们究竟是要去崇华殿,还是去含元殿啊。” 这一晚上的,体力再好,武艺再高超,也累得够呛。明明东家吩咐过,要去打探喻雄昌的呀。可为什么方才才到了崇华殿的地界,大师姐忽而掉头往含元殿而去呢? 孙南枝气息平稳:“累了?” “没有!绝没有!我精神好得很!”小战怎地敢在孙南枝面前示弱。这一示弱,说不定迎接他的,是没日没夜的操练。 孙南枝却又是睨了他一眼:“看来在汴京,光长个子,脑子没长。” 小战:“……”大师姐,你这样毒舌会失去我的! 与崇华殿一样,含元殿外,同样是守卫重重。 小战的心情轻松:“要不要报上大爷的名头……”毕竟方才林统领才来见过他们。虽然是十分秘密的。 这回孙南枝抛给他的,是一个你很傻的白眼。 小战:“……” 要进含元殿不容易。孙南枝像一只蜘蛛贴在墙上,冷眼地看着守在含元殿外的卫兵。 向来君王不可信任。虽然弘帝不断地向他们展示弱势的一面,但一个当了多年太子的帝王,还亲手弑父帝的男人,怎么会怕一个喻雄昌? 东家对弘帝,是留了几分心眼的。 第335章 寅时正了。 含元殿外的守卫在交接。 寒霜降落,两人附在墙上也有许久了。 趁着守卫交接的空当,防卫似是有所放松。孙南枝眉眼轻轻一挑:“走。” 二人似夜鸟,轻轻掠过宫墙,翻进了含元殿内。 含元殿虽然比东宫多了一丝人气,但同样悄然无声。虽有值守的侍女,但每个人都恭敬地垂着头,悄然无声地走着路,唯恐一丁点的声响便将殿中最尊贵的人给吵醒。 不过,值守的侍女、内侍也太多了,几乎五步一个,满满当当的,几乎塞满了整个含元殿。 便是他们轻功再好,也很难避开这些人的眉目。 弘帝果然如林统领所说,害怕喻雄昌到了极点?不仅缩在含元殿不出,还防守森严。 小战看着孙南枝。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孙南枝:走不走? 孙南枝美目轻轻敛下,朝着小战摇了摇头。 大师姐说了算。小战乖乖地贴着墙壁,一动不动。 不过,究竟要待到何时呢?很快天便要亮了,含元殿守卫森严,他们若是要藏身,怕是不易。而且,一直在外头待着,也没法听到什么秘密啊。 小战的疑虑,一直在心中转啊转。 但孙南枝一直贴着墙壁,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寅时半,正是人最困顿的时候,便是熬惯了夜的侍女,也悄悄地,不动声色地打了一下瞌睡。 便是趁着这瞌睡,孙南枝玄色的身影似蝙蝠一般,飞进了弘帝歇息的偏殿。 小战自然紧紧跟在后头。 孙南枝的意思,似乎是要附在偏殿的梁上。她的长腿才欲挂上房梁,却似是触动了什么机关,她觉着自己的右手似是微微刺痛一下,心中警铃大作,正要叫小战撤退,一张织金网便朝二人铺天盖地罩了下来。 纵然二人武艺高强,也被那张刀剑割不断的织金网缚了个结结实实。 二人落在擦得光鉴可人的地板上,方才那些打着瞌睡的侍女们忽而纷纷响惊醒的鸟儿,提着剑直朝他们奔过来。 小战徒劳地挣扎着,织金网却是越挣扎捆得越严实,孙南枝瞪了他一眼:“别动。” 小战顿时不敢动弹。 侍女们将二人团团围成一圈。 有人轻轻地击掌:“退下,莫惊扰了我们的贵客。” 是林统领。 小战精神一震:“林统领……” 方才才在东宫见过的林统领,此时唇角缀着笑:“二人贵客莫不是走错了路,崇华殿明明在北边。” 唇边虽然带着笑意,却是没有叫人将二人从网中放出来的意思。小战素日里虽然笑嘻嘻,但此时此刻,也有些明白了。 他们似乎,的的确确走错了道。 林统领负手而立,眉峰中含了一丝嘲讽:“来人,将这两个盗取朝廷机密的逆贼给我拿下!” 小战瞪大眼睛:“你……”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孙南枝冷冷地打断,“多说无益。” 林统领又笑了:“还是孙姑娘明智。孙姑娘武艺举世无双,又聪慧过人,官家很是赏识孙姑娘。若是孙姑娘愿意……”孙南枝长得这般明艳,又英姿飒爽,与皇后明灵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类型。此时官家正值盛年,又初登大宝,正是广纳美人,扩充后宫的好时机。官家在灵石镇时,早就看上了孙南枝。 “封我为护国大公主?”孙南枝打断他,却是不等林统领回答,又自言道,“理应封我为护国大公主,他的年纪都可以做我的爹了。” 林统领噎了一下:“……除了护国大公主,还有其他的嘛。”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其实,若是他与孙南枝单打独斗,他说不定还打不过她。官家这是,欲想留一枚毒刺在身边啊。 孙南枝略略点头,仿佛此刻被罩在织金网中十分狼狈的人,不是她。 小战对大师姐越发的崇拜了:临危不惧,乃大师姐也! “震威大将军也不错,我喜欢上阵杀敌。” 林统领又是一噎。 却是有一道声音传来:“朕怎么舍得你在沙场上与那些粗壮的汉子厮杀?像你这般的美人,便应该是住在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做最尊贵的人。” 侍女们齐齐唱喏:“官家。” 弘帝负手,面带笑容,缓步而来。他身着常服,脚踩软底鞋,白皙的面容挂着柔和的笑容。倘若不是他们如今被困在织金网中的话,小战都要认为弘帝是一个为民着想的好皇帝了。但他竟然设了陷阱,困住了他们! 孙南枝美目满是疑惑:“住这里?像鸟笼一样的地方?” 对于势必要到手的美人,弘帝充满了耐心:“倘若你喜欢自由,朕可以为你建造一座更为巨大的宫殿。” 孙南枝摇头:“对不起,我不喜欢宫殿,但更重要的是,我不喜欢你。你……太阴险狡诈。” 林统领斥道:“放肆!” 孙南枝嗤了一声,没再说话。 弘帝却是斥道:“林庆庆!休要造次!” 他对孙南枝仍旧十分温和道:“假若你答应留在我身旁,我便放了你的同门。但倘若你不答应,你的同门便会被以通敌叛国罪处以绞刑。” 小战目瞪口呆:“我,我哪通敌叛国了?”怪他们太年轻吗?一入大内深似海。呜呜呜,他好想东家啊,好想师傅孙娃娃啊。 林统领唇角含笑:“方才我在东宫给你的那一本子,便是证据。”他声音悠悠,“倘若你们直奔崇华殿,那本子,便会在交到顾闻白手中时,是我所说的内容;但倘若你们来了含元殿,那本子,便会成为你通敌叛国的罪证。” 弘帝看向孙南枝的眼中全是温柔:“枝枝,你心地向来善良,应该会选择救你的同门罢。” 大师姐心地善良吗?小战唇上带着一丝苦笑。 孙南枝沉吟起来。 小战眼巴巴地看着她。 “好。我答应。” 咦?小战眼都瞪直了。大师姐竟然答应了!呜呜呜,大师姐这是,撞邪了罢。 孙南枝绝美的脸上全是无辜,语气淡淡:“但是我要做皇后。”仿佛在说,她今晚要吃一碗汤面。 弘帝一怔,却是笑了。 不想做皇后的女子,不是好女子。似乎很多年以前,也有人这般想。后来,她死了。 天亮的时候,小战与孙南枝没有回来。 顾闻白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第336章 一顶枣红色团花纹的小暖轿,被人抬进了顾长鸣的藏书阁外。 两个身着枣泥色福纹长褙子的老嬷嬷面无表情地跟在小轿旁,待轿子落定,才恭敬地躬身,将一位年纪更老、身材更瘦小的太太扶了出来。 老太太同样穿着枣红色万字不断头金纹的长褙子,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双混浊的双眼眯着,瘦癯的面容上只剩一层脸皮紧紧贴着骨头,一张嘴抿得紧紧。一双青筋暴起的双手,倒是各带着一只水润清透的玉镯。 她穿着一双又小又尖的绣花鞋,落在地上时,身子巍巍地抖了一下。眼尖的人可以看出,她是裹了小脚的。 “白哥儿何在?” 老太太一落地,那两个老嬷嬷的脸色便变得厉然起来。 守在藏书阁外的,是夜影率领的执印者,自是不认得这位看似一脚踏进棺材里的老太太。 瞧着老太太这副模样,怕是来头不小,有执印者便进去通报顾闻白。 顾闻白走出来,老太太没出声,仍旧是那两个老嬷嬷其中的一个在说话,声音厉然:“不肖子孙,还不速速前来向老祖宗请安?” 薄薄的阳光照在顾闻白半晚不曾得歇的脸上,他看着老太太,似是觉得恍然隔世。似是有多少年没见过祖母了?祖母喜静,又一心向佛,每年过年节的时候才到那座安静得似乎高声说话都是一种罪过的暮气沉沉的院子中去给她请安。若不是还要请安,几乎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位祖母了。她虽然占了一个祖母的名头,却是向来没有释放过祖母的慈爱。她仿佛一个活着的死人一般。 今儿她竟然从那座暮气沉沉的院子中走出来了。可真是罕见。顾闻白自然不会认为,这位祖母的态度,是来与自己相见的。 顾闻白垂下头去:“孙儿请祖母安。”他与顾长鸣对恃半夜,人早就倦了,本来只想赶紧回解春院去陪陪他的妻子,他未来孩儿的娘亲。也不省得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是什么意思。 老太太目光灼灼:“哼。白哥儿长大了,翅膀硬了,竟是敢将自己的父亲囚禁起来。” 顾闻白不动声色:“不知祖母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闭嘴!”比起往年请安时的死气沉沉,老太太如今的表现,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张牙舞爪的。 她只剩一张皮的脸上,因着多了这薄薄的怒气而变得生动起来:“老身还没死!耳朵还没聋!” 那两个老嬷嬷赶紧搀扶着她:“老祖宗勿要动气,只要您与白哥儿说了,白哥儿还不得将老爷放了?” 老太太哼了一声:“老身瞧着他,是个榆木脑袋的,净给他人作嫁衣。白哥儿,你跟老身进来,老身有话与你说,最好不要叫旁的这些贼寇听见了。” 执印者们闻言,微微皱了眉。这老太太明显对他们有敌意。 顾闻白略一沉吟,将老太太迎进关着顾长鸣的屋中。 顾长鸣经了一夜的疲累,精神萎顿,正斜躺在暖榻上,见老太太进来,竟是没有起身,只懒洋洋地唤了一声娘。 老太太混浊的眼珠忽而流下泪来:“我的儿,你受苦了。” 身旁那两个老嬷嬷赶紧掏帕子的掏帕子,抚背的抚背:“老太太注意身子。” 老太太流了两滴泪,朝顾闻白斥道:“还不快快将你的父亲放了!不孝子孙,你如此,不怕天打雷劈么!” 顾闻白唇角缀了笑容:“父亲好吃好穿的在这里,如何的受苦了?”他还以为他的祖母,是个永远不会有感情的人呢。原来她对顾长鸣,倒是情真意切。 顾长鸣懒洋洋道:“娘,您的孙儿,如今可是背后有靠山的人。” 老太太轻蔑的目光从顾闻白身上掠过,看向仍旧懒洋洋的顾长鸣:“他有什么靠山,不就是执印者,要省得执印人的位置,原就是我们顾家人的。老子都还没有坐上这个位置呢,做儿子怎地就先坐上了?” 便是再波澜不惊,顾闻白也略略有些吃惊了。 这常年礼佛,宛若死人的老太太,竟然说出这番话来!按照落儿的意思,这执印者已然近百年不出现,只存于传说中,应是不为人知才对。可他的祖母,竟然大言不惭地说执印人的位置,理应是他们顾家的?! 顾长鸣仍旧懒洋洋道:“执印者原就是顾家的,如今落在他身上,不是正巧?” 老太太目光灼灼:“鸣儿,你既不喜他,为何不将执印人的位置传给卫碧娥与你的孩儿?” 她此话一出,宛若平地响起一声巨雷! 莫说是顾闻白了,便是顾长鸣也惊得从榻上跳起来:“娘,您在说什么?!”他跌跌撞撞,扑到一脸沉如水的老太太脚下,“那孩子,是怎么回事?”当年他明明亲眼看着卫碧娥永远的闭上眼睛,腹中的孩子,根本还没有机会出生啊。 老太太瞥了顾闻白一眼:“也正巧,不该听的与该听的人都在这里了,便一道说了罢。”说着便要寻椅子坐下,好歇息一口气再说。她年纪毕竟大了,许久不出来走动,这几晚又没有歇好,忙着安排各种事宜,是以面上虽然波澜不惊,心中却已经累了。 顾长鸣却是心急如焚:“娘,还与他说什么,他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顾闻白挑一挑眉,只冷冷地看着母子俩旁若无人地说着话,正欲走出去,那两个一直垂着头在一旁的老嬷嬷忽而拦住他:“白哥儿,老祖宗没让你走。” 说话间,眼中竟是精光频闪,气势也与方才有了极大的不同。 竟是练家子。 若是按照方才那老太太说的话,如今这两个老嬷嬷会武,倒也不吃惊了。只是这老太太,深藏了这么些年,才是让人吃惊。 老话说得好,姜,果然还是老的辣。莫不要小瞧了深宅后院里风烛残年的老妇人,说不定,人家才是笑到最后的王者。 顾闻白冷冷地睨了她们一眼,沉声道:“滚开!” 这一声喝,却是浑身气势尽显。 那两个老嬷嬷一愣。 老太太却是笑了:“白哥儿,在老身眼中,你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话锋却是一转,厉声道,“将他拿下!” 第336章 第337章 苏云落舒舒坦坦的睡了一觉。 入夜便睡,一直到灿烂的阳光透过窗纱,斑驳地落在地板上时,她才悠悠转醒。吃了安胎药,她睡得极好,一夜无梦,一觉醒来,虽然还有胃部还有略略不适,却是比昨日好得多了。 她睁开双眼,却是并没有起来,而是先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唇角噙了一丝笑容,感受着里头新的小生命的存在。 她竟然要做娘亲了呢…… 周遭静悄悄的,只有风掠过的声音。 有人轻轻撩起帐幔,探头进来,与她的双眼对上。 是咏梅。 “太太。”咏梅的神情有些奇异。 苏云落坐起来,掀开衾被正要下床。却竟又是一阵头晕目眩袭来,胃部竟然又翻天覆地作起妖来。 “呕……”她忍不住呕吐起来。 咏梅赶紧上前,拿了痰盂候着。 苏云落之前便没有吃什么东西,只吃了半碗粥才将安胎药吃下去,如今这一吐,很快便将半碗粥吐尽,再继续吐下去,却是清水了。 这没有东西可以吐,才是难受得紧。 苏云落吐得昏天暗地,咏梅赶着伺候她,又拿帕子,又拿茶盏让苏云落漱口的,竟是忘了咏春的事。 或者,不问起,会好一些。 想不到机敏聪慧的咏春,竟然是坏人呢……咏梅在心中感叹着。 苏云落吐了好一会,才面色青白地半靠在床上。她吐的动静颇大,采苹进来看了一回,说是要去煎药,人就不见了。 好半响后,帐幔被撩起,进来的顾盼宁。 她进来的时候,特意将孝服除去,在外头罩了一件絮了棉的素色长褙子,还特意在门口用热水浸过了双手才进来。 饶是这样,身上还是有一股线香的味道。 苏云落闻着线香的味道,倒是觉得舒坦很多。 顾盼宁坐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觉得凉沁沁的,赶紧嘱咐咏梅:“且快到外头去,买一篮上好的银丝炭回来点着。这女人啊,怀了身子最受不得寒。” 咏梅赶紧应下,撩帘出去了。 经了方才那么剧烈的一回吐,苏云落觉得自己的魂已经没了一半,只剩气息奄奄了。她甚至不想说话,仍旧只想睡觉。 顾盼宁哄她:“好孩子,先吃些热粥再睡。”她语气温柔,手指温暖,苏云落的情绪忽而一下子极为低落,竟然想流泪。这个念头却是将自己唬了一跳,不过才怀上,怎地就这般的悲春伤秋了?自己以前,可不是这般的人啊。 采苹撩帘进来,手中托盘里照旧装着安胎药和熬得极香的肉糜山药粥并一碟腌王瓜。 采苹道:“李大管事在大爷的院子中新起的灶房,采购炊饭,俱是自己的人,东家尽管放心。” 李遥办事,她自然放心。但三郎,三郎回来过了吗?苏云落觉得自己的情绪忽上忽下的,掺杂了一丝不安。 顾盼宁亲手端着粥:“好孩子,吃一些罢。” 苏云落闻着那腌王瓜的味道,总算是吃了几口粥。一碗酸涩的安胎药吃下去,她疲累至极,只想沉沉睡去。 顾盼宁看着她青白的小脸,叹了一声,默默地替苏云落掖好被子,嘱咐采苹道:“你且好好守着你家太太,安胎药不能落下。张大夫是汴京城中最好的妇科圣手,他开的方子最是温和,三五日不会见效,但十天半个月后,便有显着效果。”她之前怀罗臻时也是这么挺过来的,那时候还以为自己会死掉呢。 采苹应下。虽然她不大会照顾人,但是盯着东家吃药倒是没有问题的。 苏云落声音虚弱:“采苹,送长姐出院子。” 顾盼宁忙摆摆手:“用不着这般客气。你且好好歇着,我得了空便来寻你。” 母亲于嘉音被官家追封为诰命夫人的事早就被传开了,以前那些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官吏、远亲纷纷上门吊唁,灵堂里倒是热闹得紧。 顾盼宁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出了院子。她不是孤身一人过来的,夫君罗星汉不放心她,亲自和罗臻一起陪着她过来,二人不好进院子,是以只在外头候着。罗星汉一向对顾家的人没有好感,是以虽然如今二房忌惮顾闻白,不敢再有什么动作,但他一直认为顾家里总有些牛神鬼神之类的坏东西。其实顾盼宁心中也是这般认为的,顾家最大的恶,便是来自于长辈的不作为。比如祖父母,一个长年外放,一个常年躲在佛堂,不问世事,以至于好好的一个顾家,变得七零八落。 果然大白天不能说鬼,这一家三口才从垂花门出去,正要拐向灵堂,从一处檐下,便闪出两个老嬷嬷来。 顾盼宁认得这两个老嬷嬷,她们乃是祖母身边的四大老嬷嬷之二,向来对她与三弟,是皮笑肉不笑。这四个老嬷嬷陪伴在祖母身边,终身未嫁。祖母养着她们,倒是没有走公中的帐,而是从自己的私产中出钱,锦衣玉食地养着她们。祖母礼佛,长年茹素,而这四个老嬷嬷,却是两日一只鸡,五日一只鸭地生活着。 顾盼宁自从出嫁后,已是好些年没见过这四大嬷嬷了。如今一见,却是觉得这二位老嬷嬷的面容似乎老得甚慢,仿佛岁月不曾在她们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两个老嬷嬷拦着顾盼宁几人,皮笑肉不笑:“姑奶奶可是要前往灵堂?” 罗星汉嗅出一丝危险来,他将顾盼宁与罗臻拦在后头:“你们是谁,要作甚?” 顾盼宁附在他耳边悄声道:“那是祖母的贴身侍女。” 那两个老嬷嬷仍旧皮笑肉不笑:“既省得便好,姑奶奶便跟我们速速到老爷的院子里去罢。” 罗星汉对顾家老太太更是没有好感:“我们不去。” 老嬷嬷哼了一声:“姑老爷,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罗臻看着她们,忽而一吐舌头:“你们是坏人,我们才不要去!” 老嬷嬷是未嫁之身,对罗臻这种调皮捣蛋的小孩最为憎恨,一言不发便要冲上去扭罗臻。 罗星汉哪会让她们得逞,他虽是书生,但素日里也练些强身健体的剑法,见状自是要护着罗臻。 眼看便要扭打成一团。 忽而有人冷冷的道:“以下犯上,顾家是时候清理门户了。” 第338章 顾长鸣万万没想到,向来他认为对自己十分忠诚的长随,竟然是自己母亲的人。 不过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与碧儿的孩儿,竟然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面前。 而那孩子,曾经与他,有过数次的照面。 谁能想到那孩子,竟被老太太悄悄地养在了自己的院中,而名义则是四大嬷嬷之一的远方侄儿呢?那孩子,如今已经有十一二岁的年纪,唤作阿远,如今被老太太的陪嫁管事带在身边,学着管一家布庄的帐。 顾长鸣惊疑不安。 他自己已经一把年纪了,但还是深切地感受到了姜还是老的辣。 明明那时候的母亲,已经完全不理顾家事,只任由于嘉音与朱梅娘为了中馈而争得你死我活,也不会出来说一句话的。 明明,明明,他与卫碧娥的事,是瞒着母亲的。 他恼恨地看了于海一眼。 于海这回朝他,无奈地笑了笑。 不过,眼前的情形实在狼狈。 老太太也没能想到,自己那不成器的三孙子,竟是还是心狠手辣的角色。他,他竟然连年事已高的老嬷嬷都没放过。 望着两位被捆得严严实实,嘴里还被塞了破布的老嬷嬷,老太太的脸色着实不好看。 方才是她下马威在前,是以顾闻白没给她面子,她也没法说出让顾闻白饶了两位老嬷嬷的话。 顾闻白负手立在窗前,看着面前面容稚嫩,神情惊惧的少年阿远,脸上倒是温润如玉:“你可省得,站在你面前的这位老太太,是你的什么人?” 阿远摇摇头。他个子长得不高,看上去才八九岁的年纪,身上穿着布庄小伙计的青衣袍,浆洗得干干净净,封边略略有些走丝,许是自己用针线滚起来,却是手艺不精,显得有些难看。 他的面容,长得也不像顾长鸣,倒是有几分像卫碧娥的模样。 这样的一个男孩,走在大街上,任由人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这竟然是顾长鸣的亲生儿子,而他母亲的身份赫赫有名。 而阿远,看起来也不知情。 顾长鸣自己先起了疑心:“母亲,他果真是……” 老太太脸一沉:“我还能欺骗你不成?” 顾长鸣脸色变了:“那碧儿呢?碧儿何在?她竟然能平安诞下远儿,那她……” 老太太很快打断他:“她当时身中邪毒,命悬一线,差些一尸两命。”她的目光变得锐利,“我的儿,便是如今她还活着,你也不能与她在一起!” 顾闻白唇角含了笑:“很抱歉,我虽然很不想打扰你们的天伦之乐,但我实在没有那闲功夫陪你们在这里闲聊。” 老太太一咬牙,拉下面子来:“好孙儿,你若是将执印人的身份还给远儿,祖母定然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这倒是新鲜事了,老太太还是头一次称呼他为好孙儿。 顾闻白的视线落在阿远稚嫩的脸庞上:“很抱歉,如今执印人,只有一个,那便是我的妻子苏云落。” 老太太语气急促:“她不过是一介女子,如何担得了执印人的重任。好孙儿,乖,阿远乃是我们顾家人,他既做了执印人,自然忘不了你的。” “老太太可真会说笑。”顾闻白心中对老太太的那点情谊已经彻底烟消云散了。 “阿远是顾家人,我也是顾家人,为何阿远既做得执印人,而我做不得?”他问。 因为你不听话啊!老太太在心中怒吼,面上却还要假装亲切的祖母:“阿远年幼,你身为大哥,自然得让着他。” 顾闻白叹了一声:“可当年我与长姐受尽二叔的欺负,祖母也没有出来主持过公道,替我们说过一句话。如今祖母腆着一张老脸,舍下自己的面子,再三为这个不伦之恋的私生子出头,又是为了什么?莫不成,我与长姐,不是顾家的血肉?” 他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竟叫人插不进嘴去打断。 老太太气急了,左右看了一下,没有旁的茶盏可以朝顾闻白掷去,她竟然从她手上剥下一只玉镯来,发了狠,朝顾闻白掷去。 奈何她年事已高,眼花手抖,又长期茹素,最重的活儿怕是自己拿着佛经翻阅。 那一只玉镯,落在顾闻白的面前,四分五裂。 顾闻白垂眼,看着那碎成一段段的玉镯,无奈地抬头:“祖母年事已高,若是再动气,一命呜呼便是孙儿不孝了。” 那厢阿远却是怯怯:“老太太,大哥哥,阿远什么都不要。你们别吵了。”他今儿早上本来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打算跟着大管事继续学盘帐。布庄忽而来了人,悄声与他道,他的运气来了。他莫名,跟着那人进了顾家。他是顾家的下人,自然是来过顾家的。不过来得很少。他只省得,那深院大宅里,有一个年纪很老的老太太,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然后给他赏一些时令的点心,看着他吃完,又嘱人将他送出去。 这回还是像往常一样,见到了赏赐他点心吃的老太太,还见过了顾家另外的主子? 可他们,为何口口声声扯到自己身上来? 阿远惶恐不安。他向来身子不好,常年得备着一些药丸在身边。能跟着大管事学管账,已经是觉得自己很荣幸了。听大管事说,他父母双亡,也没有旁的亲戚,能得顾家人收留,已经是十分幸运的了。 顾闻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神情松了下来。 方才,竟是着相了。 他柔和地看着阿远:“你不必害怕,眼前的这位老太太,是你的亲祖母;而那边那位,是你的亲生父亲。以后,你便是顾家大房的唯一的子嗣。” 他本就舍了顾家的所有,离开过。 但执印人,是落儿的,与满口仁义道德的顾家无关! 阿远越发的糊涂了,仍旧惊惧地看着他。顾闻白想,倒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可顾家,是会吃人的。他能不能顺利在顾家长大,便看他的造化了。 老太太虽然气极,但身子康健,也没有被气昏过去,她咬着牙:“执印人的位置本就是我的,是柳家卑鄙无耻,使了下作的手段才从我祖父手上夺去。若你不信,便叫你那妻子来与我对质!” 第339章 顾闻白冷然地看着她:“老太太,倘若你安分一些,阿远自当安然无恙;可倘若……”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阿远一眼。 顾长鸣忽而悲苦道:“阿娘,罢了。那劳什子执印,我们不要了可好?”他已经失去了卫碧娥,他不能再失去他与她的孩子! 老太太却是目光狠辣地看了顾长鸣一眼:“若不是你喜欢上那女人,这天下,早就是顾家的了。” 她俯视天下群臣的梦,她欲再度重振康家的梦,却正是被自己最为看重的长子给毁了!要省得,当她知晓自己的长子是那般的天资聪慧时,是那么的欣喜若狂。尽管她不喜自己那风流成性的夫君,但还是与他欢好,再度生下顾长生。她盼望着,次子能与长子那般聪慧,如此一来,她便有了两个聪明听话的孩子做她的左膀右臂。 可让她失望的是,次子就像她那愚蠢的夫君一样,双眼只喜欢在女人妖娆的皮相上留恋,功课却是平平。 她不得不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长子身上。当长子才华横溢,盛名于汴京时,她激动万分,仿佛离成功不远了。她精心培养着他,看着他一步一步,入了先帝的青眼。 她自是有私心的,极大的私心。 这私心自然是,他们黄家,理应与姜家,一道一统天下,睥睨众生。 当年姜家夺得天下,能坐上皇位,执印人执掌的执印者功不可没。彼时群雄割据,肥沃的大地上战火不断,生灵涂炭。太祖姜定,生性秉良,原是洛水边的一个船夫。他瞧着百姓备受战争之苦,心中煎熬,便号召农民军,在洛水边揭竿而起,世称安定军。安定军虽民众基础雄厚,但,缺钱……军队最需要的粮草武器,马匹衣衫,安定军都缺。但当时,安定军靠着万众一心,愣是将其他称霸的枭雄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就这样打了五年,大地上只剩下安定王、西南王,以及有着很大胜算的周王。周王原就是封王之后,在江南一带拥有富庶的城池几座。他的装备精良,马匹肥骏,粮草充裕,比起安定军来那是云泥之别。 可周王性子一向暴虐,奢淫无度,若是他夺得天下,怕是老百姓们仍旧是处于水深火热中。 安定军与周王的二十万大军打了半个月,已经是缺衣少食,后继无粮草,眼看便要兵败。 恰在此时,有一神秘之人骑着一匹马,冀夜进了安定王的大帐。 安定王的大帐,亮了一夜。 便是在这一夜之后,安定军咸鱼翻身,得到了比周王的军队越加精良的武器,以及充裕的粮草,骏马数千匹。 安定军军心大振,用了三日的功夫,将周王的大军打得落花流水,将周王围困在城池一月,周王忍受不住,最后自刎于他的良工殿内。 安定军大获全胜,西南王千里加急,送来降书,称安定王为帝,自甘为臣,年年进贡。此后百年,姜家的帝王俱保留了西南的封地,西南的王衔。虽然年年进贡无数,但西南王的后代很是满意。 安定王姜定,在胜利后登上大宝,终称太祖。 然而在正史上,神秘之人冀夜进入太祖的大帐此事,却丝毫没有提及。 时光荏苒,一眨数十年。 他们黄家,财产虽雄厚,子息凋零,到了她这一代,只得她一人。父亲英年早逝,祖父在弥留之际,掏出一卷羊皮纸来。羊皮纸上,不仅密载了执印者、执印人的秘辛,还十分详尽地写了执印人相助安定王大败周王军队之事。祖父忿忿:“执印人,理应是我们黄家的!”喊完,竟是含恨而亡。 她才省得,为何祖父总是抑抑不快。虽然家中富裕,却总将自己关在书房内练字,练了一整日又将所练的字帖全都烧掉。 祖父郁郁而终,黄家一门,尽剩妇孺。幸得财力雄厚,祖母与母亲坚毅,又有诸多忠仆,黄家才不至于没落。 原来,她们黄家,曾经是多么的辉煌。 执印者虽不变,执印人却是百年一换。执印人会在执印者的后代中挑选,而当年黄家与柳家,是呼声最高的执印人人选。祖父年轻有为,才智过人,计谋满腹,比起那柳家的,要强一些。这当然是祖父自认的。祖父信心百倍,自认在三日的决战中,定会胜过那柳家的小子。 执印人百年才换一次,若是得胜,做了执印人,千年屹立不倒、财富通天的通顺钱庄任其差遣,还有一支地下军队差使。这执印人,说起来比起那帝王,却是更为逍遥。但执印人的使命亦十分神圣,非生灵涂炭、战乱不能出。但哪又有什么关系,便是不能差使那一支地下军队,却是可以享用通顺钱庄的钱的。泼天的富贵,便在三日后的这一战定胜负,祖父的心情别提多激动了。 可恨的是,就在决战前的两日,那柳家的小子使了诡计,竟然让祖父深陷丑闻之中,让祖父失去角逐执印人人选的资格。 就这样,执印人的位置拱手让给柳家,祖父含恨一生。 柳家的小子执印后不久,便单枪匹马,进了安定王的大帐,道明执印人的身份,相助安定王大获全胜。 可祖父临终前,只说了江南柳家,却没说出那人的名字。 祖父死后,她细细地研究了那卷羊皮纸,又着忠仆到江南打听柳家。 竟是让她寻到了蛛丝马迹,锁定了江南府的一户人家。 那姓柳的早就作古,他倒是子息众多,连生了四子三女,那四子三女又再生养,竟是子孙外甥上上下下竟有数十人之多。忠仆回禀,她一时半会,不能确定执印人到底传给了谁。只能让忠仆细细打探,将那些人的生活起居无一遗漏地禀告。 在汴京的她也没有闲着,通顺钱庄她也去打探过,但数十年来,并没有执印人动用过通顺钱庄的钱财。 假若寻不到柳家的执印人,那么她便要做两手准备。 她想将长子顾长鸣推上执印人的位置。 然长子顾长鸣,在长大成人后,竟然渐渐的不听她的话了。 她劳心劳力地替他挑选了相貌才情佳俱的于嘉音,可他却百般挑剔。 她心中自然是打了如意算盘的,倘若长子不行,就将孙子推上去。 顾长鸣虽然不喜顾闻白,但顾闻白看着是个聪明的,便是在无人相护的顾家,竟然也能活下来。 恰在此时,忠仆从江南府传来消息,他锁定了很可能是执印人的人。 她眉一挑,那便试试真假。 她让忠仆去刺杀那人。 第340章 顾闻白冷冷地看着老太太。他是没想到,自己这一直对外号称清心寡欲、长日礼佛、茹素的祖母,心中竟然揣了这么一个远大的梦想。 她不仅想得到执印人的位置,还企图当天底下最尊贵的主子。 怪不得祖父在外做官,养外室,她甚少过问。毕竟,比起这远大的梦想来,那些儿女情长不就可笑得紧吗? 听她方才的意思,顾长鸣与卫碧娥之所以不得善终,是因为她掺和进去了? 顾长鸣倒真的是萎顿了起来,自从阿远进来,他便一直巴巴地看着阿远,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那眼中却是掺杂了一些慈父的光芒在里头了。 忽而听得外头声音嘈杂,有老婆子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我们可是老祖宗身边的嬷嬷,你们竟敢……” 自己都被顾闻白的人钳制起来,她派去抓顾盼宁的人无功而返,也是正常。 老太太目光又森严了些:“白哥儿,你骨子里流的,可是顾家的血!将来你的弟弟得了天下,自然不会忘了你的!” 面对这等固执的人,便是说破了天,她的思想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顾闻白懒得再与她多费唇舌。 老太太依旧不屈不挠:“更何况你如今身中寒毒,命不久矣,为何如此的执着呢?” 顾闻白眼中目光冷然:“寒毒是你交给他的?解药何在?”他忽而想起落儿身中寒毒的事来,“我妻子身上的寒毒,也是你下的了?” “你妻子身上的寒毒?”老太太的神色的的确确有一瞬的诧异,“她也中了寒毒?”说完不等顾闻白确定,却是狂笑起来。她年纪大了,笑得狂妄倒是让人觉得仿佛在下一刻她便要一口气上不来,驾鹤归西而去。 “看来不止我们黄家对柳家得到执印人的位置而不满!他们柳家如今得此下场,乃是天意!” 老太太笑得一副瘦弱的身子如风中残烛。 忽而有一道冷冷清清的声音道:“是以你因着这劳什子的虚位,便派人谋害我的父母?” 老太太修然收敛了笑容,目光似是淬了毒,看向缓缓走进来的苏云落。她的身后,两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婆子被扔了进来,瘫在地上,满脸的不敢置信。她们在老太太身边也待了几乎一辈子了,怎地受过这般的折辱? 顾闻白赶紧迎上去,想要去搀扶苏云落。 老太太唇角微微一扬:“是啊,谋害你父母的人,便是我。想不到罢,我们顾家与你,竟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仇人!” 顾闻白仿若未闻,他走到苏云落身旁,心疼地看着她略略青白的脸儿:“落儿,你怎地来了?” 老太太紧紧地盯着苏云落。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柳家执印人的传人。她这些年一直苦苦寻找的仇人,竟是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而这美人,如今竟是顾家的孙媳妇。 可谓兜兜转转,执印人的位置,仍旧是落入顾家之手! 她这一生,终于有了意义。 苏云落仿佛也没有将老太太的话听进去,她扬起一张清丽的脸,柔柔地看向顾闻白:“一直躺着太闷了,起来寻寻乐子。” 顾闻白柔声道:“那你可别累坏了。需要动手的事,都让我来。” 寻寻乐子?老太太心中又憋了一股气:“俱说执印人聪慧无双,俱有安定天下的能力,可老身瞧你这女娃,不过是寻常人,何德何能坐上执印人之位?” 她语气中的不屑,便是一个娃娃,也听得出来。 苏云落终于朝她看了一眼,神情却是淡淡,仿佛在看一件不值钱的玩意。老太太一怔,这女娃娃,年纪不大,怎地浑身有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之意?这,这便是执印人的自信吗?嗤!若不是当年柳家耍诡计夺得了执印人的位置,如今有着这股气势的,应当是他们顾家的人。 苏云落示意顾闻白搀扶着她在玫瑰椅上坐下,浑身散发着一股慵懒之意:“老太太方才承认派人谋害我的父母,我该如何报仇,才能解我心中之恨呢?” 她敛了盈盈秋光的美目,随意地横过屋中人。顾长鸣,阿远。 顾长鸣神情萎顿,身上的长袍皱巴巴的,早就没了往日那副谪仙一般的模样。他一直怔怔地看着阿远,压根没注意到外面进来了什么人,又说了什么话。他的眼中,只有阿远。他越看阿远,越觉得阿远像极了碧儿。尤其是低头的那一霎那,宛若碧儿娇羞时垂下臻首…… 老太太闻言,浑身一凛,她竟是忘了,自己虽然不惧死亡,可鸣儿,阿远……倘若苏云落像她的先祖一般阴险狡诈…… 她尖着声音叫道:“谋害便是谋害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都冲我来,别伤害他们。白哥儿,你倒是吭一声啊,你生是顾家人,死是顾家的鬼!顾家何曾,薄待你了!” 顾闻白目光沉沉:“你谋害了落儿的父母,竟然还妄想别人谅解你?若是黄家先祖如你一般的品性,执印人没有落在他身上,乃是天下之大幸!” “你!”老太太浑身颤栗着,哆哆嗦嗦的骂了一句,“不肖子孙!” 顾闻白低下头去:“落儿……”他心中沉沉的。假若他的祖母,果真是谋害岳母岳丈的凶手……竟是比话本子还要狗血…… 苏云落却轻轻地朝他眨眨眼。 咦?落儿,这是何意? 苏云落安抚了顾闻白,再度看向老太太:“柳家先祖,光明磊落,胆量、谋略过人,他能获得执印人之位,乃是他勤奋努力的结果。黄家先祖,技不如人,便应坦然接受。可他却偏执成心病,固执地认为是柳家先祖使了阴谋诡计才赢了他。如今想来,应是他的小心眼,才使他与执印人之位失之交臂罢。毕竟,考量执印人的,除了才智谋略,还有品性。” 老太太瞪大了眼睛:“你,你竟然敢说我祖父小气?!” 苏云落落落大方:“难不成,不是吗?不过是一个执印人之位,便郁郁而终,还记恨柳家百年。这心眼小得,竟是连绣花针都自愧不如。” 老太太气得太阳穴突突的,一张嘴哆嗦着,竟是说不出话来。 她气了半日,才恨恨道:“柳家先祖才智谋略过人,可你呢?天下还没大乱,你便召唤执印者出现,如今口齿伶俐,口口声声指责我祖父心眼小,你,你也不过尔尔!” 苏云落唇角含笑,硬硬将心口的那一股泛酸压下去。 她笑道:“是啊,我不过尔尔,是以我早就朝天下的执印者发出角逐执印人之位的讯息……” 她目光柔柔:“这一次,若是谁能在天下大乱前,将事情平定,谁便是执印人!” 这才是执印人的使命! 第341章 美人说她要做皇后,可皇后的位置只有一个。 他该怎么办? 弘帝还真的把孙南枝的话装进了心里。 可明灵与他少年夫妻,一路奋战至今,才坐了几个月的后位,便要拱手让人,这压根是不可能的事。 林统领将孙南枝二人安排妥当,来见弘帝。 弘帝半晚未睡,上了年纪的面容已经出现了疲态。他倚在铺设得十分软绵绵的榻上,疲倦地问林统领:“我们是不是太操之过急了?” 才确定了执印人的身份,就将苏云落身边的得力干将给拘了起来。 林统领弓着身子,垂着头:“是孙姑娘已经起了疑心,臣不得不为之。”原以为约在东宫里,能将孙南枝诓了,可她竟然对一条破布条起了疑心,转而怀疑起他们来。那条破布,千真万确是好些年前的破布条。前前前太子的确自缢在东宫,可用的白绫早就烧了。那等晦气的东西,先帝会让它留存在东宫里膈应人? 他道:“原来孙姑娘便是来打探喻雄昌的,恰好失踪,顾侍郎自然是怀疑到喻雄昌头上,正好让二虎相争,殿下得利。” 弘帝的的确确,是要拉拢顾闻白与李遥一起对付喻雄昌的。但同时,他又不愿意让顾闻白在对付喻雄昌的过程中发现他在扮弱。他需要储存力量,对付那些还持着观望态度的世家望族。 最好,这一次,能让那些自恃百年世家望族的人彻底闭上嘴。 他是帝王,是天子,他才是站在权力巅峰的人,怎能整日轻而易举地被世家望族左右? 弘帝垂下眼,不省得在想什么。 半响后幽幽道:“雅夫人近来可有新的进展?” 林统领恭敬道:“自从接了吴王进宫,与她在一起,她倒是配合许多。向来不日,雅夫人便有新的创举。” “哼,吴王倒是捡回了一条狗命。”弘帝想起雅夫人与卫碧娥肖似的面容,不虞道,“下次让她戴着面巾,朕不想瞧见她的面容。”也不省得吴王对卫碧娥如此死心塌地,究竟有什么劲。若是他省得卫碧娥与顾长鸣有一腿,怕是隔夜的饭菜都能吐出来。 “是。” 弘帝见事情安排妥当,便无力地挥挥手:“你且去罢。” 林统领恭敬告退,垂着头,倒退着出了偏殿。 待外头清冷的空气环绕着他时,他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伴君如伴虎,他很小便跟在弘帝身边,看着弘帝一步一步地艰难走来。而今天下终于是弘帝的了,可他一日比一日更能感受到君心难测。 说不定,哪日君王翻脸,将他咔嚓了,他也不奇怪。 只是,他的徒儿平安,这次要受苦了。 幸得,这错综复杂的事情,应是很快便能落下帷幕。 弘帝是在潜龙时,一日在顾太傅家中浩如烟海的藏书阁中,发现那卷神秘的羊皮纸的。 那神秘的羊皮纸上,竟然详实地记载了太祖姜定是因为得了执印人的相助才坐上皇位。姜弘当时震惊万分。要知道在正史上,这什么劳什子的执印人是压根不存在的。羊皮纸上竟然还下了定语,若是没有执印人相助,这天下或许还不姓姜呢。 姜弘当时就气愤不已,差些将羊皮纸给撕碎了。 在他眼中,太祖姜定是神一般的人物,怎地会需要那劳什子的执印人相助?这羊皮纸上,定然是在妄语。 但人的心中一旦有了怀疑,便会想着不断地去验证那件事是假的来安慰自己。 姜弘从此多了个心眼,暗暗地打探起执印人的事来。 他先是向顾长鸣旁敲侧击,说起他无意发现了一卷羊皮纸,上头写着关于执印人的事。顾长鸣一脸茫然,神情不似作假。顾长鸣不省得,这也很有可能。因为顾长鸣的藏书阁中的书,大多是先帝所赐,从明华殿的藏书阁搬过来的,许是从他们明华殿的藏书阁携带过来的也不一定。 他从一堆书中看到羊皮纸时,顾长鸣的长随还没有收拾好一部分的书呢。 顾长鸣这厢没有头绪,只能从外头调查。 他是太子,要想调查起一件事来,还是有些能力的。不过也花费了好些年的时光,他才从一个江湖人的嘴中,听说了像传说一般的执印人与执印者。 竟然还真的有这个玩意儿。 什么财富可通天的钱庄,神秘莫测的执印人,手眼通天的执印者,唬人得很。 那江湖人小酌着,酒意渐浓,兴致勃勃:“只可惜,执印人只有在天下大乱的时候才会出现,是以在下亦只是听说,不曾见过。这执印人的传说还是在下的祖父整日挂在嘴边的,在下听都听烦了。” 姜弘急问:“令祖父见过执印人?” 江湖人不以为意:“他哪里见过,怕是听别人说的罢。那等像神仙一样的人,怎么会存在呢?” 是啊,怎么会存在呢?姜弘自嘲起来。 他松懈了一些,专心与吴王争斗起来。转眼又是十数年过去,先帝老矣,昏庸无道,尽信喻雄昌,不思朝政,而且竟然又有了废太子的念头。 这回他没犹豫,直接寻了那些拥护他的人,要弑父夺位。他姜弘,这些年卧薪尝胆,可不是白费的。 之前一直拉拢的官员自然是没问题,就是缺些钱。 他将天下居的白乐召来,想要借钱。白乐自然是一百个愿意,不过天下居再有钱,拥护他上位也有些吃力。议事后照旧是宴席,酒过三巡、有些醉醺醺的白乐脱口而出,若是通顺钱庄的主人能出现并且倾囊相助便好了。 通顺钱庄姜弘是省得的,但通顺钱庄向来低调,他并没有想起它来。倒是天下居的白乐有些野心。 而白乐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倘若一个钱庄没有主人,那它到底是怎么运转过的?没有主人,赚来的钱又有何用? 姜弘再度起了疑心,着林统领日夜守着通顺钱庄,想见到通顺钱庄的主人。 一个钱庄,怎会没有主人呢? 这一看守,才发觉通顺钱庄滴水不漏,防卫森严,十分神秘,而且,真的很有钱。那叫穆宣的大管事,态度恭敬,可从他嘴里却什么都挖不出来。 姜弘再度想起了那叫执印者的神秘组织。 这回他命人将明华殿的藏书阁翻了个遍,终于再度寻得一张太祖姜定的手稿。 太祖姜定读书不多,所留的手稿甚少,可那张手稿,明明白白地确定当年便是执印人助他打赢周王。然他不能暴露执印人的存在,更不能出现在正史上。但太祖姜定是个品性纯良的人,正史上不能出现,但他可以自己写下来啊。 是以太祖用他不好看的字迹,写下当年那位执印人的名字。 柳见青。 姜弘再度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又得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竟是一个他决不会想到的人。 第342章 苏云落话语一落,老太太的脸顿时迸出光芒来:“你说的,可是真的?” 苏云落神情轻松:“我身为执印人,难不成还能诓你?”执印人百年一换,老太太以为百年执印,尽是荣华富贵,事实上却并非如此。柳家先祖柳见青被人毒害身亡,后来执印之位虽落在祖母身上,自己的父母却因为这虚无的执印之位而被刺身亡。而自己亦身中寒毒…… 这简直是诅咒。 执印人在外人看来,坐拥天下财富,又有号令执印者的权力,这与天子权力,没有区别。可通顺钱庄的钱财,却不是随随便便能挪用的。 卸下执印之位,她无事一身轻。 “那执印人竞选之日,可有定下?”老太太迫不及待,看向苏云落的目光竟然慈爱了几分。嗯,既然她如此大义,那就对白哥儿与她好一些罢。毕竟都是一家人嘛。 苏云落微微一笑:“自是花好月圆日,十月十五。” 十月十五,那岂不是没有多少天了,今儿是多少来着了,老太太心中盘算着,才发觉今儿已经是九月二十五了。 还有二十天的功夫。 不行,她得加紧对大儿的训练。只要执印人之位落在长鸣身上,将来执印人之位便有一百年的时间落在顾家人身上。 一百年的荣华富贵,一百年站在权力巅峰的时光,若遭战乱,还可永葆顾家人平安。 老太太越想越美。 忽而苏云落问她:“老太太,寒毒之毒,是谁给你的?” 老太太心情好,下意识地答道:“自是老身祖父传给我的。”她忽而醒悟过来,却是警惕地反问,“你便知晓,那又如何?” 苏云落不再作声,却是嘱咐顾闻白:“将老太太仍旧送回她的院子,至于顾太傅,仍旧囚在藏书阁,他嘛……”她看向手足无措的阿远,樱唇微启,“从哪里来便送回哪里去。” 老太太还高兴着呢,闻言顿时如被冷水兜头浇下,她又惊又怒:“卑鄙!远儿他什么都不懂,若是离了我哪能……” 苏云落早就觉得胃中一阵翻滚,哪还有心思听她啰嗦,只执了顾闻白的手,柔声道:“你将事情安排好,便早些回去好生歇着罢。无关紧要的人,用不着多费心思。” 顾闻白应下,将她搀扶出去。 转眼折身回来,一张俊脸冷若冰霜:“方才是你差这两个婆子去寻我妻子的麻烦?” 老太太年纪虽长,脑瓜子却是转得飞快:“她乃执印人,这两个婆子若是去寻她麻烦,丢出来便是了,却偏偏还要过来挑拨离间,白哥儿,她心思太重,你可要三思啊。我们顾家人,终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顾闻白没有动弹,冷冰冰的视线只掠过老太太的面容。 又狠又冷。 老太太噤声。若是当年她省得这个她瞧不上眼的孙儿,如今竟然有这般际遇,她定然,定然会好好待他…… 可世上哪有后悔药呢? 夜影等人进来,将老太太轻轻一抬,仍旧塞进她来时的那顶小轿。那四大嬷嬷,自然也被一起打包回去。 阿远仍然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正要被人带走,顾长鸣忽而颓然瘫在地上:“三郎,我求求你了,不要带走阿远。我不要那劳什子的执印人之位,我只想与阿远好好地守在一起。” 他垂下头来。 顾闻白只看到他深深垂下来的脑袋。一日一夜没梳洗,向来谪仙一般的顾长鸣也变得邋遢起来。 他忽而想笑。如今顾长鸣倒像一位为儿子鞠躬尽瘁的慈父了。 他残忍地摇摇头:“抱歉,我妻子嘱咐下来的事,我不能违背她。” 顾长鸣想做慈父?看他的心情吧。 阿远被带走前,忐忑地开了口:“你们万万不要因为阿远而起了龃龉。”他看看顾闻白,又看看顾长鸣,而后深深地给顾闻白躬下身去。 倒是一个乖巧聪明的孩子。 顾闻白看着阿远瘦削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垂花门,自己也走了出去。 近来心力交瘁,他都还没有体会到当爹的喜悦呢,一连串的事情接踵而来,说实话,挺烦的。他不喜欢这种让人窒息的日子,他只喜欢与落儿过着平平常常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顾闻白走了,没注意到瘫在地上的顾长鸣,方才萎顿的神情变得阴骛。 既然要取得执印人之位才能与远儿在一起,那他便去抢夺好了! 他脑中飞快地思量着,该如何抢夺执印人之位,忽而听得外头传来窃窃的低语声。 他警惕道:“谁?” 外头有人恭敬而有礼道:“禀大老爷,奴婢们乃是三太太派来伺候您的。” 三太太?伺候他?顾长鸣还没反应过来,门扇大开,帐幔轻撩,阵阵香风随着冷意卷了进来。顾长鸣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一溜儿的貌美丫鬟,竟是怔愣了。 那些丫鬟不仅貌美,个个身段还是一等一的好,穿得倒也整整齐齐,倒一笑一颦间竟是有些风流之意。 顾长鸣糊里糊涂被两个丫鬟搀扶起来坐在榻上,又被温热的帕子洗净脸,接着被一双柔夷梳好发髻,直到有两个丫鬟要将他的外袍除去,他才猛然醒悟:“我不需要你们的伺候。于海呢?马古呢?”以前他是厌恶低俗女子的靠近,后来却是发誓忠于卫碧娥,是以身边才不用丫鬟伺候。 一个面容娇美的丫鬟捂嘴笑道:“大老爷,于总管与马大侠都一把年纪了,早该颐养天年了,您怎地还好意思让他们一把老骨头来伺候您呢?” 说着手上却是用了巧劲,将顾长鸣的外袍悄无声息地给剥掉。 马上有人将他按住,脱了他的靴子、罗袜,再端上一盆碧波荡漾的洗脚水,一双柔软白皙的手将他的脚按进热热的水中。 倒也怪舒坦。 顾长鸣泡着脚,那厢又有人将洗好的葡萄一颗颗地送进他的嘴中。葡萄极香,但也没有眼前的丫鬟们熏的衣衫香。 顾长鸣十分抗拒:“你们三太太,休想收买我!”他要做执印人,他要与远儿在一起! 丫鬟们又是捂着嘴笑:“大老爷说笑了,三太太,这是孝顺您呢。” 说罢又是嘻嘻哈哈的一阵笑。 顾长鸣一把年纪了,经历过阴谋,经历过风浪,但偏偏没有经历过眼前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们。 解春院中,顾闻白也泡上脚。 第343章 甫一进门,咏梅便笑眯眯地端来一个铜盆,里头装着艾草水。 苏云落又吃了一回安胎药,总算有些精神了。方才到顾长鸣的院子里散过步后,神色也好了。 她看着顾闻白将双脚泡进艾草水里,才略略放下心来。她也是中过寒毒的人,自是省得寒毒的厉害。 方才在顾长鸣的院子中,他的脸色可青白得紧。 顾闻白双脚泡在热乎乎的水中,总算觉着自己的双脚有了知觉。 他朝苏云落一笑:“让落儿担心了。”笑完脸上却是肃了肃,“今儿的事为夫也能处置,你如今怀着身子呢,可别到处乱跑,尤其是顾家的那些人,疯起来不管不顾的。” 苏云落握着他的手,笑道:“我自有分寸,三郎不用担忧。不过先祖那件往事,我是自己推断出来诓他们的,是以你帮不了。”祖母可不像顾家老太太,紧紧抓住那些有的没的不放。 顾闻白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出口:“的确是她派人杀害了岳丈岳母吗?”他语气艰涩,神情忐忑,生怕苏云落应下一个是字。 苏云落轻轻摇头:“不是。” 她本不想提这件事。但三郎终归要省得,以宽他的心。 外头秋风簌簌,她语气幽幽:“身为执印人,并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相反,执印人肩上的任务极重,尽管有着通天的财富,巨大的权力,平时却是不能使用的。甚至,身为执印人,还要面临各种各样的刺杀、毒害。” “彼时我的爹娘,不过是一对普通的夫妇,却被误认为是执印人,而被……”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自家人所杀。”执印人的位置只有一个,但先祖柳见青的子孙众多,柳见青传给哪一个,都有人心中不满。即使那人,才华出众。是天选之子。 执印人的位置,是一把永远的双刃剑。 是以她对这个位置,并不眷恋。她宁愿祖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妇人,她的父母才不会枉死。 “身为执印人,却无法为自己的儿子儿媳报仇雪恨,只因在执印人的誓言中有一条,倘若执印人的家眷被杀害,那便是执印人能力不够,不能报仇雪恨!” “我恨这誓言。” “祖母总是叫我忍。她隐忍了一辈子,便是希望天下太平,轮不到她出面平乱的机会。” “是以我以前总轻轻放过伤害我的人。直到有一天,我幡然醒悟。倘若我连自己在乎的人都保护不了,谈何保护山河无恙?” 顾闻白轻轻回握她的手。 苏云落朝他一笑。 二人心意相通。 是啊,倘若连自己最在乎的人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维护天下安然无恙? 苏云落唇瓣噙了笑:“他们既然喜欢这位置,便让给他们罢。” “横竖,规则是我定的。” “只有真正有能力的人,才能坐上执印人之位。” 顾闻白:“……”呃,说好的让位呢? 艾草水还是有用的,顾闻白泡了片刻,泡出了满头满身的汗,双脚似乎也恢复了平日里的知觉。 苏云落正拿了一条干帕子替他拭汗,外头咏梅禀道:“太太,李大管事来了。” 李遥沉着一张脸进来,一看到顾闻白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了:“你也中了寒毒?” 苏云落正要替顾闻白解释,李遥眼一瞪:“落落的解毒丸本来就没剩几颗了,你还要凑热闹,不过是收拾几个蝼蚁,竟然这么不争气。” 他越说越生气,转身寻了张椅子坐下,见桌上有茶,也不管茶是热是凉,揭开盖子就灌了下去。 茶是凉的,这一嗓子灌下去,倒是清醒了几分。 他睨着顾闻白:“如今如何了?” 顾闻白大气不敢喘:“觉得,甚好。” “哼。”李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以后你俩双双毒发,只剩最后一颗解毒丸,给谁呢?掰作两半是不够,让来让去大约都毒发身亡了。” 顾闻白:“……”李大管事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毒舌啊。不过,倘若只剩最后一颗,他自然是让给落儿的。 苏云落忍不住反驳:“我这不是已经许久没毒发了,哪有你说的这般恰好?”若是恰好同时毒发,解毒丸自是要给三郎的。 二人想着,相互朝对方看着。自是柔情蜜意,叫旁人不忍直视。 坐在一旁的李遥:“……”他就不该管这闲事,到这地儿来。他想他的然然了。 但正事还是要说的。 他肃了脸色:“听说,明儿户部尚书便要上奏弘帝,将你宅子里发生的凶杀案给揭发出来。” 顾闻白本就无意仕途,但暗卫平安因他而入狱,总不能见死不救:“此时我定然禀明官家,平安无罪。” 李遥摇摇头:“却是巧了,那晚与白康一道在酒楼中吃酒的,有你姐夫罗星汉。虽然二人并不在同一个包厢,却是有人亲眼目睹,二人在那晚戌时末,共同到茅房如厕。” 顾闻白脸色稍变:“这些人的脑子放在祸国殃民上,倒是灵活。” 竟然省得他的命门之一。 李遥听得他说的话,笑了:“这一箭双雕的法子,竟是一个叫雷春的少年想出来的。” 雷春,竟是雷春。顾闻白一滞。他到灵石镇没有别的成就,竟是给自己培养了一个对手出来。快、准、狠。他忽而想起,因为思念长姐,是以有一年,他忍不住去信询问长姐近况,姐夫罗星汉出于礼貌,回了一封信给他。姐夫才华横溢,一手颜真卿的字迹纯熟火青,他当时还忍不住从里头临摹了一段话出来给学生们传阅、临摹。 而其中,要数雷春最为天资聪慧,模仿起别人的字迹来轻而易举。若是他要仿起自己与姐夫的笔迹来,不过是小菜一碟。 他记得当时他还夸赞了雷春。 顾闻白越发的心塞。 李遥声音缓缓:“他如今,是喻雄昌的谋士,喻雄昌甚是倚重他。” 他忽而顿了一顿,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那喻雄昌身旁,还有一个叫做小莲的侍女,据说,她以前叫做咏雪,是贺过燕送给喻雄昌的。”既是夫妻嘛,便要成双成对,一个都不能放过。 苏云落倒是巧笑倩兮:“都是故人,若是斗起来,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次日,户部尚书秋明光到了含元殿,将奏折递到了林统领手上。 他才进去没多久,刑部尚书房衍就紧跟着进去,亦上了一道奏折。 说的却是林统领徇私枉法,将当年本应伏罪赴死的一个小男孩给救下,并且培养成大内暗卫,成为了一把随时会出鞘的利剑。 那小男孩,便是如今的大内暗卫平安。 第344章 林统领的脸绿成春日里葱葱郁郁小草的颜色。 这已经是多少年前的秘事了,而且这件事知道的除了他的两个早就死去的心腹,便是他自己了。弘帝,自然是不能知晓的。他奉旨彻办的案子,结果自己的心腹给他将罪臣之孙捡在身边养着。 而平安这么些年,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林统从乱葬岗捡回来的孤儿。 林统领也有些惊惧了,这喻雄昌,果然还真的有几分本事。幸得他不省得执印人的事,否则将执印人拉拢到他的队伍中,才最是危险。 弘帝看完奏折,一张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原来秋明光与房衍,也是喻雄昌的人。” 向来喻雄昌定是朝秋明光许诺,他私养外室子的事,不会影响到他的仕途。 弘帝忽而有些光火。难不成他会因为秋明光年青时有一段风流韵事而罢他的官吗?这秋明光怎地这般糊涂?不来与他这个正儿八经的帝王商量,偏生要信任那喻雄昌? 那房衍呢?又有什么把柄被喻雄昌给捏住了? 他横了一眼垂着头的林统领,火气越发的大了。他身边最信任的人竟然欺骗了他,他还有什么人可以信任? 林统领有些呐呐:“官家……臣,臣知罪……” 弘帝哼了一声:“既然知罪,得了空,便将平安处理了罢。” 哼,平安死不足道,但林统领还得活着。至少要活到他坐稳龙椅为止。 林统领垂头:“是。” “至于顾闻白这案子……”弘帝淡淡地道,“推波助澜一把,让事情发酵得越大越好。” “是。”林统领领命。 弘帝忽而又叫住他:“你着人到中宫宣一道旨。” 林统领糊涂。 直到听完圣旨的内容,林统领才明了。 原来弘帝,果真是将孙南枝放在心上了。 他垂着头,心想道,皇后明灵,倒是可惜了。男人若是要无情无义起来,什么夫妻情深,都是虚幻。 只是可惜了他的平安。 林统领心中涩涩,领着宣旨的内官出了含元殿。 从含元殿到中宫,距离不远不近,外头艳阳高照,林统领看得花了眼,湿了一点眼角。但……无毒不丈夫,该狠还是要狠,他眨眨眼,收敛了心中的那点伤悲,脚下走得更快了。 户部、刑部同时上了奏折,大理寺很快重新梳理了案子,顾家门房才开了门,大理寺卿明风便来查案了。 大理寺卿明风却是皇后明灵的本家子弟,若是认真算起来,明灵还得叫明风一声堂叔。 明风年纪虽轻,但凭着自己的本事左右逢源,在大理寺办案几年,颇得人心。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明姓不多见。大伙都心知肚明,明风是太子妃明灵的亲戚,自然对他客气几分。 他领着官差,倒也客气:“顾闻白、罗星汉可在?” 门房瞧了一眼他,见他脸上虽然带着笑,但倘若他不领进门,那架势便要闯进去似的。 很快明风等人便被带到顾闻白跟前。 顾闻白睡了一晚,精神好了许多,虽然穿着孝衣,倒还是翩翩风度的郎君。 偏厅外,梵音喃喃,明风神情有些肃然:“理应要到令堂灵前上一炷香。” 顾闻白睨了他一眼:“不用了。” 二人默默地站在偏厅内,明风领着的那些官差则在外头站着。 顾闻白又道:“我姐夫可能得待会才能过来,还得劳烦大理寺卿多等一会。”他语气倒是不卑不亢。 明风瞅了他一眼,忽而握起拳头朝他狠狠的打了一拳:“臭小子,不是说告别京城,再也不回来了吗?” 顾闻白受了这一拳,风轻云淡的脸上缀了些笑意:“你这小子,几年不见,还会摆起谱来了。” 明风朝他又是一拳:“喂,我如今,可是大理寺卿啊,怎地也得摆摆威风吧。” 二人相视一笑,一道在偏厅里坐下。 明风一脸八卦的模样:“听说你娶妻了?啧啧,当初有人的眼界可高得很,便是唐家、秋家的姑娘掷了多少荷包,表露了多少回心思,愣是没回应人家。” 顾闻白想起苏云落,唇角微微弯起:“她与众不同。” 明风啧啧啧了几声,到底是转入正题:“这回秋尚书与唐家,是不是要替当年他们的女儿报仇雪恨,是以才紧紧咬着你不放。这情债啊,该还时还得还。” 这明风与当年一样,还是这般口无遮拦。什么情债,若是让落儿听到了,弄不好是一顿河东狮吼。顾闻白无可奈何:“没有你说得这般简单。” “你可听说过喻雄昌?” 明风眉头一蹙:“怎地不识得,喻明周的爹嘛,如今是清真道人了。先帝崩前,对他可谓是言听计从。我猜想他野心不小,许是怕天下动荡,才没有直接下手。不过这一犹豫,便被弘帝得了手。如今二人分据大内,各占半壁,暗中更是拉拢官员们。得亏六部还照常运转,不然大伙都疯了。”他眉头挑了挑,“喻雄昌在报当年的仇?” 顾闻白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却是沉吟道:“自古兵权在谁的手上,谁便是强者,难不成……” 他记得手握兵权的禁军统领,是明家人。 明风苦笑道:“我那堂侄女,心思可不轻。”当年年仅十五岁的明灵能击败众多贵女,得太后青眼,做了太子妃,这等心思,便不是旁的人可以相比的。 话音才落,就听外头二管事急匆匆地喊道:“三爷,皇后驾到!” 于嘉音逝世,不过是三品的诰命夫人,皇后竟奉旨前来吊唁,乃是无上的荣光。顾闻白与明风对视,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了然。 弘帝,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皇后仪驾,将长庆坊内的巷子塞得满满的。 顾家正门大开,顾闻白领着顾家所有的人,垂着头陈列成数排,迎接皇后明灵的到来。 皇后的仪容,是不能随便窥视的。 皇后明灵,今儿身着一件素色的深衣,头戴深色帷帽,玉手轻轻搭在侍女手上,缓步走下仪驾。 她的目光,缓缓掠过顾闻白低垂的面容。 第345章 年轻,俊朗,尽管穿着孝服,却别有一番清贵。 他长得挺像顾长鸣的。 而顾长鸣,亦垂头站在队伍中,以前俊朗的面容老了一些。如今穿着素衣,还是那般的清贵。 明灵的视线从二人身上挪开,缓步进了顾家。 顾家虽不是望族,但亦算是书香门第,宅子不大不小,家中的仆人倒是规规矩矩,一个个垂着头,不敢仰视圣颜。 明灵很满意。 她自然是不想到顾家来吊唁的。尤其死者还是顾长鸣的妻子。 于嘉音何德何能,竟然能做顾长鸣的妻子。 明灵身姿板正,在内官的引领下,进了灵堂。灵堂不大,里头又点了线香蜡烛,在热烈的秋意下,竟然无端有些热。 皇后吊唁,不过是走过过场,明灵将香交给内官,看着内官灵巧的双手将线香插在香炉中。 灵堂外,顾闻白垂头站在外面,余光注视着明灵。 明灵走了出来,走到顾长鸣跟前,声音柔和:“帝师请节哀。” 顾长鸣略略抬头:“臣谢主隆恩。”明灵与弘帝是少年夫妻,他见过明灵很多回。明灵比起卫碧娥要明艳得多,也活泼得多。他曾听卫碧娥说,明灵曾是她的闺中密友。 明灵的声音越发的柔和了:“帝师不必多礼。” 说完却是转向顾闻白:“这位便是帝师爱子罢?” 顾闻白恭敬行礼:“微臣见过娘娘。”他态度恭敬,躬身行礼,完全没有文人的傲骨,挑不出别的毛病。 明灵很失望。 不过,她今儿来的目的,自然不仅仅是吊唁。 内官在顾闻白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顾闻白恭敬道:“娘娘这边请。” 一行人移步到会客厅。 明灵在玫瑰椅上坐下,取下帷帽,露出一张洁白无瑕、明艳的面容来。她虽然已经年过三十,又生育了好几个皇子皇女,但岁月无损她的容貌。尤其是一双眼睛,更是似盛了曜曜星光。许是做了多年太子妃,她身上有一种浑然不觉的贵气。 不过…… 外面梵音喃喃,明灵觉得有些奇怪的热。因着今儿天色不冷,是以她穿得也不多。 有仆人端茶上来。 内官取出银针,一一试过茶水才递给明灵。顾家的茶哪有宫里的好喝,明灵微微一笑,将茶盏放在几上。 她却是问起顾闻白来:“圣上曾说,顾侍郎已经成亲了,今日为何不见令太太?” 尊贵的皇后忽而屈尊降贵来吊唁,竟是为了问落儿?顾闻白不动声色:“回娘娘,拙荆身体抱恙,卧床不起,怕冲撞了娘娘,是以才没有前来,还请娘娘恕罪。” “哦,原来如此。本宫出宫时,圣上还叮嘱了,他在灵石镇时得顾侍郎以及顾太太相助甚多,特地嘱咐本宫,务必要多关怀顾太太。如今顾太太既抱恙,本宫便去瞧一瞧她罢。” 竟是冲落儿而来? 顾闻白不动声色:“有劳娘娘牵挂,那还请娘娘移步。” 明灵原是想叫顾闻白将苏云落用轿辇将苏云落抬过来,没想到顾闻白即刻答应了,还请她移步前往,倒是不好拒绝,只得坐上顾家人准备的软轿,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解春院去。 她倒是没注意到,顾长鸣一脸的恼恨。 于嘉音竟是积了什么德,竟然让弘帝着皇后来吊唁。吊完唁还要去看望那心肠歹毒的苏云落。 昨晚原以为那些丫鬟是正经伺候他的,没想到,竟然是噩梦一场。那些丫鬟替他洗了一次脚,又倒来一盆热水,说是香露调的,有助于睡眠。他还不及拒绝,帕子就抹上了他的脸。抹了一次不说,还生生抹了十来次,差些将他的脸给抹秃噜皮了。 这还不说,待洗了脸,又有人端来冷热点心,说都是苏云落作为儿媳孝敬他的。热点心是热油炸过的,热气逼人,冷点则是冰镇的乳酪。一口热点心,一口冷点心,那些丫鬟巧笑嫣然,将点心一口口地灌进他的嘴里,差些没将他的牙齿给冻坏。 有旁人说了,你若不想吃,别人还能强迫你? 顾长鸣也不知怎地,瞧见那些丫鬟的笑脸,心就软了。这心一软,脑子便晕乎乎的,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省得。 后来更过份的是,那些丫鬟竟而还唱起《沉香救母》来。 顾长鸣被折腾了一晚上,天亮才被放过,才惶惶地睡了半个时辰,皇后明灵便来了。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顾家虽不大,但也行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到了解春院。 解春院地处偏僻,顾闻白一走数年,根本没人收拾,恰逢秋日,院中地面上堆积着落叶,看上去一片萧瑟。房屋外头,更是缺少修葺,风吹雨打的,油漆都掉色了,看着破败不堪。 明灵还真没想到竟然看到这样的景象。顾闻白再不济,也是父母双全的嫡子,就住在这个小破院子里? 怪不得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呢。 明灵怜惜归怜惜,但苏云落还是要探望的。 解春院才得了消息,将苏云落搀扶出来。 却是往中间隔了一道屏风。 苏云落重重地咳嗽着,请安的声音沙哑不堪,明灵看到她瘦弱的身影颤个不停。看来身体是真的抱恙。 明灵声音柔和:“本宫既是探望你的,便不用多礼。” 说着命内官将她从宫中带来的东西赏赐给苏云落。 内官尖细的声音宣读着赏赐的东西,倒也不甚贵重,玉如意两把,****的玉摆件一对,蜀锦两匹,文房四宝各一,装着礼品的木盒精致好看地摆在院子里,更是衬托得解春院越发的萧条。 苏云落行过谢礼,仍是剧烈地咳嗽着。隔着屏风,只能隐隐约约看到苏云落的一张脸儿似巴掌般大,青丝倒是如云般蓬松。她咳嗽的时候,捂了一张帕子在口鼻上,声音细细的,但是扰人。 明灵觉得十分无趣。她兴致勃勃而来,最后只瞧见了病怏怏的苏云落。但她总不能斥责苏云落生病生得不是时候罢。这婆母过世,做儿媳的病了,世人只会称赞其品性至孝。 弘帝对这顾闻白夫妇,倒是赞扬有加。 对顾闻白的恩宠,更是越发的盛。 明灵今儿来,是想探探顾闻白的真实能力,以及拉拢顾闻白。 她虽然是皇后,但亦需要支持。 明灵正想着该如何开口,忽而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竟是一个趔趄,靠在侍女身上。 明灵倒下的一瞬间,顾闻白与屏风里的苏云落,目光同时闪过一道锐意。 第346章 明灵这一趔趄,院中气氛就变了。 一直在明灵跟前忙前忙后的内官脸色一变,尖着嗓子喊道:“保护皇后!” 侍女们赶紧靠过来,帮着搀扶着明灵。 慌乱之间,顾闻白窥得,方才面容红润的明灵,如今面色青白,四肢软弱无力地靠在侍女身上。 内官那一声喊,护驾的禁军顿时拔刀而出,将明灵团团围住。 不过,哪有什么刺客,不对劲的只有皇后。 内官眼皮一敛:看来官家对顾家不满了…… 顾长鸣正冷眼望着这一切,忽而有人撞了一下他的肩头:“赶紧处理。” 谁啊这么嚣张?顾长鸣不满,剜了一眼那人,却发现正是顾闻白。他撞了自己,说完了话,仍旧又神态自若地站着。 逆子!这是想让自己做出头鸟啊! 他忿忿不平,嘴里憋了几个难听的词,但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如今顾闻白的翅膀硬了,而且还有那妖女撑腰。如是想着,他的脑子终于不再死气沉沉,而是若有所思起来。 顾长鸣虽在一些事情上执迷不悟,但脑子还没有生锈,还是灵活的。一灵活起来,就想得长远,很是明白只有自己赢得执印人的位置,才有机会保护自己的幺儿。 如今早就不是先帝宠溺自己,想要怎样就怎样的时候了。 或许,他也曾做了先帝手中的棋子…… 先前弘帝明明表现出对顾家的重视,为何如今又…… 他轻轻地闭了闭眼睛,再度睁开时,已经恢复了一片虚幻的平静。 顾长鸣脚步微微往前迈出,声音低沉:“许是天气太过热燥,娘娘千金贵躯,受了些邪气,寥掌事无须惊慌。仪驾中可有随行太医,还请寥掌事速速宣太医及时替娘娘诊脉。” 他身份与众不同,寥掌事自然是省得的。 这寥掌事极年轻的时候便伺候在东宫,与顾长鸣也算十分相熟。 他犹豫了一会,顾长鸣又催促道:“若是因寥掌事耽误了娘娘……”他眼皮垂着,虽没有看向他,却是感受到冷冷的警告。 寥掌事一震,赶紧让太医过来。 皇后仪驾出行,自是有随行太医,且不止一位。不仅来了一位太医,还有一位院判,两位医女。 明灵很快被妥当地转移到一间宽敞些的屋子,寥掌事守在帐幔外,一脸紧张。 幸得太医很快便领着院判出来了,里头还尚留了两位医女在照料皇后。 寥掌事低声垂问,脸上的紧张很快转为不易见的喜悦。 皇后,竟然又有喜了。 不过这消息暂时还不能泄露出去,新帝初登基,根基未稳,正是需要皇后相助的时候,这皇嗣,来得怕不是时候。 但寥掌事当然不会显露出来,而是嘱太医守口,对外则宣称是皇后对于顾侍郎痛失母亲的心情身同感受,才导致身体不适。 这寥掌事,可真是个人精。 消息传开来,顾家上下,松了一口气。 若是皇后在顾家受到邪气冲撞,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明风此时已经与顾闻白凑在一起,闻言,一双眼眯了眯,看向顾闻白:“原来我已经嗅到了些许阴谋的味道,如今竟是雨过天晴,还真是不敢置信。” 顾闻白睨他一眼:“乌鸦嘴。” 明风笑了起来。 顾闻白立在窗前,凝神看着站在日头底下的顾长鸣,心中莫名地闪过一丝冷意。 有人在外面通报,罗星汉来了。 罗星汉进来前,明风肃了脸色:“说真的,如今这位,可是真的对你青眼有加?” 顾闻白没有回答。 罗星汉进来,他与明风虽不熟,却是相识的。见明风肃着脸,他脸上倒是不卑不亢:“那晚我虽与白康在同一间酒楼吃酒,也同时去了茅房,但因不相识,是以并没有任何的交谈。若不是有人说我与他同时去了茅房,我还不省得,那人便是白康。” 他素日里话就不极多的人,简简单单说完这一番话,旁的便没有再替自己辩白了。 罗星汉虽然是个小官吏,但明风略有耳闻,罗星汉虽然家穷,但做官以来,的的确确是两袖清风,不曾有过贪墨之事。他虽然是顾长鸣的女婿,但是在外头从来没有说过与顾家的任何一点瓜葛。 明风挑挑眉:“那晚为何到酒楼吃酒?据我所知,你因为家穷,是以甚少在外头吃酒。” 说他穷,罗星汉倒是一点都不在意,只道:“不久前有一位友人要到外面游历数年,我们便凑了一些钱,订了一桌还过得去的酒席替他送行。” 又没了,其他的话也不多说。 明风很有耐心。这毕竟是顾三郎的嫡亲姐夫。 “那晚你去白康同去茅房,可发觉他有什么不对劲?” 罗星汉想来是真的没注意到白康,想了好一会才道:“他很年轻,许是心情不虞,是以应是吃了很多酒,酒气冲天的。当时他身旁也没个小厮候着,我倒是多看了两眼,怕他不胜酒力,跌到茅坑里去淹死了。” 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他哪会放在心上。彼时谁还能想到这白康便住在自己内弟的宅子里,偏生内弟风尘仆仆的从外头回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白康便死了呢? 罗星汉是替好友送行,在不在酒楼里吃酒自然是有人作证,只是与白康一道去茅房的这一段,有没有人作证呢? 明风提出疑问,罗星汉这才觉得清白的自己是没法自证的。 他略略蹙眉,苦苦想起那晚周遭的环境来。 那晚才下过雨,四周凄凄切切的,便是连气死风灯都黯淡无光,酒楼又不是什么好酒楼,茅房又盖得远,环境极差。路上,只得他与白康两人,相顾无言…… 罗星汉摇摇头:“没有旁人。” 事情棘手了。 明风与顾闻白相视了一眼,分别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沉郁。 若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顾闻白自然是无惧,可那些人偏生瞄准他的命门,一击即中。 明风抱歉地对罗星汉一笑:“你怕是得到大理寺走一趟。” 罗星汉坦坦荡荡:“身正不怕影子斜。” 明风叹了一口气,最终没说出口。这世上多的想将身子正的人给折断的坏人。 那厢皇后歇了半响,清醒过来,得知自己有孕,便急急忙忙着人起驾,浩浩荡荡的离开了顾家,离开长庆坊。 苏云落咳着,站在屏风后头,看着将院子挤得满满当当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喘了一口气,止了咳。 咏梅适时地奉上热水,她呷了一口,眸子里被水汽氤氲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良久,她才道:“要变天了。” 要变天了,她的浑身,缓缓地起了一股寒气。 第347章 要变天了。 乌云忽地遮掩了耀武扬威的日头,严严实实地将天空染成了墨色。 皇后仪驾的随行人员还有一半没有进到宫墙内,平地就刮起了一阵阵的阴风。 阴风才刮了几道,天就变冷了。 皇后仪驾进宫,守卫只顾盯着皇后的安全,竟是忽略了宫墙上贴着的两个小黑点。 变天了。 小战像只蜘蛛,贴在墙上,啧啧有声地看着皇后的仪驾浩浩荡荡的:“大师姐,这做皇后的,便是威风。怪不得大师姐想做皇后。” 孙南枝同样贴在墙上,纹丝不动:“你不说话,没有人把你当作哑巴。” 小战很无聊:“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发觉我们不见了呢?”这也没有人追他们,怪无趣的。这半日的功夫,他们已经在皇宫里晃荡了大半的地方,见识喻雄昌的风采,还吓唬了一下咏雪与雷春。 大师姐说,待皇后回宫,便要去皇后那里溜达溜达。 溜达什么呢?莫非大师姐要到皇后面前示威?说她即将是皇后,让她快点让位吗?示威好啊,他最喜欢示威了。 哎,以后大师姐是皇后了,那他是不是可以讨个一官半职的当当?他瞧着林统领的位置挺不错的,统领着一群暗卫,在官吏的宅子里天天溜达,还能写出一本《某家生活起居录》。 昨晚他翻了半晚《某家生活起居录》,看得那个津津有味。 原来官吏们在朝廷上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待回了家,官服一除,常服一穿,便像变了个人似的,斗鸡遛鸟的乃是常事,成日让小妾们争风吃醋的也是常事,动不动鞭打子女的,还有专门养了清倌儿的,喜欢泡澡的,喜欢在美人身上写字的…… 小战叹为观止。 原来人的癖好可以这么多。 小战细细一琢磨,若是他以后做了官,是不是得培养什么癖好?哦,是了,他喜欢和人切磋武艺。那当了官,是不是有很多人不得已和他一起切磋了?想想就兴奋啊。 他想得正美,孙南枝忽而道:“走。” 说着便悄无声息地贴着宫墙移动。 小战猝不及防:“哎,大师姐……等等我……” 二人像不起眼的蜘蛛,在阴沉沉的天色的掩护下,进了皇后的慈元殿。 皇后有身孕,第一个想告诉的竟然不是弘帝,而是自家的兄弟、掌管禁卫军的明星。明星是明灵同宗的堂兄,明灵入主中宫之位,第一个便将自己的堂兄给提拔起来,做了禁卫军的统领。 明星已经年过四十,长得十分健壮,素日里不苟言笑,看着便很沉稳。而事实上,他亦很有主意。 明家人丁不旺,亦不是根基深厚的世家望族,但明家的子孙,个个都很出色。 不管是明灵有意无意的提拔,明家人都很争气。细细想来,如今明家人几乎渗入了朝廷里的角角落落。 明星腰间别着剑,进了慈元殿。 明灵不是第一次怀了身孕,此时经太医诊断,心中已经有了主意。此时解下笨重繁复的深衣,穿着简单的常服,发髻上只别着一支轻巧的凤钗。这样的她,在面对堂兄明星时,显得面容柔和。 明灵能做太子妃十数年,如今顺利登上皇后的宝座,自然也不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 她倚在美人榻上,轻轻拨弄着手上的佛珠:“我在拜祭时,十分确定,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是以我才觉得头晕目眩,难以呼吸。”她对堂兄明星,一向是谦称我的。 明星闻言,仍旧面无表情:“是顾家的人?” 明灵摇摇头:“他们没有那个胆子。” 明星呼吸平稳:“有消息说,顾闻白的妻子,很有本事。” 倒是明灵诧异了:“她?那个咳个不停的瘦弱女子?”却是没等明星回答,自己便自言道,“人不可貌相,我倒是小觑了她。原来还想着要拉拢顾闻白,没成想便是连他的太太,都这般厉害,若是能将他们揽入我麾下,倒是添了左膀右臂。” 明星提醒她:“官家亦在拉拢他们。” 明灵哼了一声:“若是果真想拉拢,为何要在顾家毒害我?” 明星总算挑了挑粗重的眉毛:“昨晚在含元殿,林统领生擒了两个江湖好手,其中有一个是年轻貌美的女子,官家很是喜欢那女子。那女子,曾妄言,要做皇后。” 这个消息是方才才传到他耳中的。 官家并不是很信任他。官家只信任林统领。他……毕竟是明家人。这场无声无色的较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明星想着。不过俱是从官家与皇后密谋,将先帝毒害的那一刻开始。少年夫妻,便是从那时候,各自有了旁的心思。 原来他记得,太子与太子妃,恩爱十分。每逢太子受责难,太子妃总是急急求见皇后,又是陪笑又是捶腿,将皇后伺候得舒舒坦坦,直到皇后答应与太子说情方罢。 有好几次,明灵可是挺着大肚子,走得后背都湿透了,让皇后见了惹得几分怜惜,才省了她的多费唇舌。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可此时,官家独自一人住在含元殿,而皇后却独守慈元殿,距离并不甚远,却是世上最遥远的距离。 明灵笑了。怪不得他下旨要让她亲自给于嘉音吊唁呢。她就说,那于嘉音何德何能,竟然得如此殊荣。原来,他竟是厌烦了她吗?果然自古帝王多风流,她还没死呢,人家就想着换皇后了。 她轻轻抚着自己的小腹,神思有一瞬的慈爱。 太医道,腹中胎儿,已经有两月余。两月余吗?她忙得脚不沾地,竟然没注意到自己的癸水是不是如期而至。她的癸水向来很准,她的身子看起来娇俏瘦薄,但实际上十分康健易孕。 明灵想起来,她可不止一个孩子。便是不为了别的,也要为了自己的孩子。 她收起那一瞬的慈爱,望向自己仍旧波澜不惊的堂兄:“若是我的中宫之位被废,堂兄应当如何?” 外头乌云密布,将偌大的大内皇城笼罩得黯淡无光。 侍女们都差走了。 明灵看着天色一寸一寸地将她与明星浸透,明星才开口道:“自是……扞卫自己的权势。” 明星向来八面玲珑,他这时候的回答,很有意思。 房梁上小战听得糊里糊涂,他悄声问孙南枝:“他这是,要造反?” 岂料明星忽而仰头,大声又威严地斥道:“何人在此?!” 第348章 含元殿与崇华殿同时收到慈元殿进刺客了的消息。 彼时弘帝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如何对付喻雄昌。方才密探来报,已经探得喻家军的秘密驻地。原来竟是驻扎在距离京都不过二十余里的盛山里。盛山是历代帝陵所在,向来有守陵的军队驻扎,喻雄昌身为清真道人,之前很是陪着先帝去过几次帝陵的,没想到竟然被他钻了个空子,将自己的军队养在了那里。虽然人数不过三万,但若是冲击起汴京城来,对汴京城还是能造成一定的伤害的。 当然了,这个伤害指的是他屁股底下的龙椅。 他有骠骑巡逻营以及禁军在手,胜算是有的,但并不想这场战争爆发。本来就国库空虚,倘若再打仗,他可能是有史以来最穷的帝王。 太可恨了,有哪个帝王初登基,便被一个道人死死的拿捏住命门的? 更别提,此时还有一个劳什子执印人在虎视眈眈。 弘帝当然是想弄死执印人的。天底下只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君主,那被夸赞得天花乱坠的执印人,不应该存在。便是存在,那也是应该臣服于他的。比如那财富可通天的通顺钱庄,便应该是他的。这也没有什么不对,通顺钱庄本就是依附着国的存在而存在,若是没有国,怎地会有通顺钱庄? 他原想派明灵去顾家吊唁,让皇后对顾闻白起了猜忌,在顾家作乱一番,自己再出头,将事情摆平。这样顾闻白便会认识到他这个君王的好处。什么执印人执印者的,遇上大事还不是得靠至高无上的权力解决? 而皇后……他原想是给皇后一些教训的。自从二人心中藏了共同、见不得人的秘密后,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二人便从恩爱夫妻,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此时他敛着眼皮,望着伏在地上的内侍。明明很冷的天气,那内侍还是急得一脑门的汗。 他不得不站起来,故作惊讶地问:“刺客,可擒住了?” 内侍将额头紧紧地抵在冷冰冰的,擦得光鉴可人的地板上,颤着声音:“禀圣上,那两个刺客,武艺极高,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娘娘特地差奴来,让圣上小心贼人。” 弘帝的嘴角扯了扯,皇后若是真的担心他,应该是亲自过来,让她那堂兄明星带着禁卫军过来保护他。而不是差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内侍过来。 内侍仍旧伏在地上,声音颤颤:“禀圣上,娘娘如今有了身孕,不能亲自护驾,娘娘心中愧疚,还请圣上恕罪。” 什么?皇后又有孕了?弘帝愣住了,这可是他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孩子,这可算是天大的喜事一件。 他大步地走下来:“皇后有孕,自是喜事,快快起驾,朕要去看朕的好皇后。皇后可受惊了?快,快,宣张太医!” 内侍竟是没反应过来。张太医一直在皇后的慈元殿候着呢。至于皇后,看起来也不像是受惊的样子,他过来时,皇后还半躺在美人榻上,吃着新进贡的葡萄呢。 弘帝嘴上说是看望皇后,心中却是有一半牵挂着孙南枝的。 侍卫早就有报,孙南枝与她那师弟,早就不见了。 如今慈元殿中进了刺客,说不定便是他们二人。弘帝心中无可奈何,这孙美人,怎地就这么不省心呢!尽管以后皇宫也是她的家,但如今还不能随便溜达呢。 慈元殿进了刺客的消息传来时,喻雄昌仍旧在打坐。他自己炼制了一些延年益寿的丹药,每日连服几粒,再进行打坐,如此效果更好。 小莲与雷春仍旧候在一旁,小莲明显昨晚没睡好,眼下有很明显的青黑。昨晚喻雄昌吞了十来颗丹药,雄风大振,要了她好几回,今儿起来,腿都是软的。小莲又悄悄地,用袖子掩着口鼻,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雷春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昨晚……喻雄昌又采阴补阳了。今儿喻雄昌看上去神清气爽,精神振奋,而小莲,萎顿得像被人吸干了似的。 不过,那都是小莲自愿的。听说,她想替张伯年报仇。 呵,他应该也算是害死张伯年的凶手之一罢。 雷春照旧垂下眼帘,看着从慈元殿过来的内侍。皇后明灵应是想不到,自己那像铁桶般水泄不通的慈元殿,竟然有好几个细作。 来禀报的内侍恭敬地伏在地上,将来龙去脉说了之后便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 殿中的人都省得,清真道人打坐的时候,虽然看起来眼睛是闭着的,但若是人对他不敬,他一清二楚。况且,内侍是自发地从心中尊敬清真道人的。清真道人的丹药,十分的神奇,自从他吃了之后,便神清气爽起来了呢。 只不过,这丹药有很大的依赖性便是了。每个月总要吃上那么几颗才有效。 哼,像他们没了子孙根的人,最讨厌的便是旁的人嫌弃他们没有阳刚之气。 但清真道人,从来没有嫌弃过。反而对他们还关爱有加。虽然他不敢妄言,但大半个皇宫里的内侍与宫女,应该都受过清真道人或多或少的关怀。 好半响,喻雄昌才缓缓睁开眼,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贫道省得了,辛苦你了。你先回去罢。” “喏。”内侍恭敬地唱喏,正要起身,喻雄昌又道,“小莲,将贫道的丹药赠几粒给许内侍。” 许内侍大喜:“奴谢过道人。” 许内侍才走,喻雄昌懒懒地站起来,松一松筋骨。昨晚采阴补阳,太过激进了,差些没缓过来。 不过,小莲由当初的稚嫩青涩已经逐渐变得老到起来,他也腻了,想换个女人。 殿中的宫女是不能碰的。那喻明周也不识好歹,也不懂得替他搜罗些小姑娘进来。还是那叫贺过燕的懂事,一来便送了这么一个大礼。 喻雄昌在心中琢磨,以后若是登上大宝,便封贺过燕为寻香官,专门替他网罗美人好了。 正想着呢,忽而瞧见有一位妙绝无双的美人面无表情地从帐幔下走了过去。 第349章 喻世荣原来在喻雄昌的计划中,是死在骠骑巡逻营的。 他的长孙一死,这样他便有机会了将骠骑大将军季清给牵扯进顾闻白的案子中。骠骑大将军与顾闻白狼狈为奸,勾搭着血洗了一个两百多人的村落。那日喻世荣恰好从村庄路过,亲眼目睹了血洗的残忍行为,是以才被季清抓进骠骑巡逻里拘着。 虽然这理由很站不住脚。 比如,为何季清不直接将喻世荣给杀了灭口。 都杀了那么多人了,何必在乎多这一个?清真道人的嫡长孙又如何,杀了便一了百了。 然而喻世荣没有死,还被捆着押进了大理寺。 偏生那大理寺卿明风是皇后明灵的堂叔,一张脸笑嘻嘻的,但是就不放人。站队喻雄昌的刑部尚书房衍很是发了一通火,但明风偏生不买他的帐。 后来房衍再派人过来探望,关押着喻世荣的牢房,早就空空如也。 明风一本正经:“喻世荣是极为重要的人犯,是以我特地将他关押在一个很牢固的地方。便是房尚书您也不能知晓。” 房衍想搬出喻雄昌来压他,明风冷笑一声:“那劳什子的道人,不过是个江湖骗子,我明风,不信邪。” 此时朝中局势未明,房衍也不敢托大,只得悻悻而去。 很快有人送来谋杀白康一案的新证据。 竟是顾闻白与罗星汉联络谋害白康的信件。顾闻白在信件中写道,官家对他十分赏识,只不过是顾忌户部尚书秋明光的存在,才没有让他做户部尚书,只好让他做了户部侍郎。户部尚书秋明光虽然无功无过,但一时半会也不能革他的职。倘若能抓到秋明光的一点错处,让他下台,倒是一件美事。 罗星汉则在信件中写道,他帮着四处打探了,那秋明光倒也不是没有丝毫错处的,比方他年轻的时候,曾与一位白姓花魁过从甚密,只可惜后来家中太太是个母老虎,是以不得不与那花魁断了联系。 那白姓花魁,在与秋明光断了联系后,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也是个坚毅的人,很是吃了一些苦,替自己赎了身,用自己攒的一些钱,在汴京城外的小村庄里买了一间民房,将白康平安诞下来。 此后二十年,又是隐忍着,替人家做一些绣活,辛辛苦苦地供白康读书。 却也是巧合,白康到汴京城里参加秋闱,要到衙署交应试的身份,恰好遇到考察下属绩效的秋明光。 白康长得肖母,秋明光虽然与白花魁断了联系,但心中藏着的那一束白月光,岂是能忘?尤其白康还是从母姓。那便证明,白花魁没有另嫁他人,而是心中还想着他。 顿时秋明光就认出了白康。不过可惜的是,家中母老虎随着年纪的增长,气焰越发的嚣张,如今又有了进宫的资格,说不定他还没有干什么,那厢御状就告上了。 无论丢官还是丢人,秋明光都丢不起。 秋明光心疼儿子,但又不能相认,将儿子认祖归宗,只好替儿子在坊中买了一处院子给他住着。 好巧不巧,这宅子,便是顾闻白的宅子。 于是顾闻白便与他的姐夫罗星汉,定下了给白康下毒的计谋。 明风看着这些伪造的信件一顿无语。 听说,站在喻雄昌背后出谋划策的人,叫做雷春。而那雷春,恰好是自己同窗顾闻白教授的学生。 听说,雷春不过十四五的年纪。 到底还是稚嫩了些。 有哪个下毒还亲自动手啊?若是他,他说不定还将敌人一道弄进来将水搅混呢。 喻明周半倚在美人榻上,眯着眼看着雷春:“你说你是故意露出这些破绽的?” 雷春坐在玫瑰椅上,清瘦的身子挺得直直的,俊俏的脸上露出一丝恭敬来:“老师,他们定然是这样以为的,以为学生少年无知。” “很好。”喻明周赞誉他,“你此番出宫,便是特地与我说此事?” 当然不是,而是喻雄昌特地来差他寻贺过燕,吩咐他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的。 雷春垂着眼,可真是奇怪,这些老男人没了女人便活不下去吗?明明狠辣起来的时候,不管是自己的阿娘抑或姐姐妹妹,都是可以舍弃的。不知怎地,他想起遥远的灵石镇上,有一个少女,或许正痴痴地期盼着他的回来。可男人的誓言,怎么能够相信呢?可真是个傻姑娘。 雷春想着,神情起了一丝微妙:“老师,可否助学生做一件事?” 雷春如今是阿爹身边的红人,喻明周哪有不敬着他的:“你只管说。” 雷春的唇瓣便微微扬起:“我的长姐雷夏,约是做了顾闻白的走狗,她那人贪婪无度,很容易被收买。还得劳烦老师,警告警告她,怎能与虎谋皮呢?” 到底是谁在与虎谋皮?喻明周心头一跳。只要想起顾闻白,他的恼恨便不打一处来。还有那顾盼宁,听说如今的夫君对她甚好,还生了个虎头虎脑的健壮儿子。呸,那儿子本来应该是他的。若不是顾闻白从中作梗,他如今很有可能是阿爹心中的太子人选,而不是如今只能苦巴巴地守着喻家老宅。喻明周如此想着,顿时又恨上了顾闻白一层。 喻明周二话不说,答应了下来。 汴京城中,的的确确冷得发紧了。 汴京的晚秋,又冷又干,冷风一吹,整个人便要被剥去了一层皮似的。 体弱一些的,不仅要穿上厚实的衣衫,手中还要捧着暖手炉。 雷夏经营的石炭木炭铺子,这个季节生意好得很。 源源不断的石炭木炭送出去,源源不断的消息便能传回来。通常这时候,雷夏便坐在帐子中,将有效的消息写下来,再过滤几回,整理成小册子,送到苏云落手上。 她如今,对苏云落的敬仰之情,那是滔滔不绝。 便是之前一心想嫁的顾闻白,如今也被她嫌弃地放到一旁。 只要有了钱,什么俊朗的小郎君寻不到?比如她如今的郎君,便是一位正儿八经的书生,虽然与顾闻白是还有那么一些距离,但雷夏满意得很。 忽而外头传来叫喊声:“雷夏,雷夏可在?” 雷夏心头一跳。 这声音,竟是贺过燕的。 这厮来作甚? 第350章 看惯了自家俊俏郎君的浓眉凤眼,雷夏对面前的鼠眉绿豆眼的贺过燕,那是怎么看怎么厌恶。一只已经被阉了子孙根的鼠辈,若不是他如今还有点价值,雷夏差些都不屑得与他站在一道。 贺过燕倒是没想到雷夏看向他的眼神早就一丝爱意也无,明明当初,这乡下大妞可是缠他缠得怪紧。 他很不服气。 他虽然家穷,长得又不好看,但比起雷夏来,那是绰绰有余。虽然如今的雷夏浑身上下透露的都是暴发户的气质,但是他喜欢钱啊。雷春也真是,明明省得自家长姐在这里,也不早点告诉他。 雷春倒是无辜了,他是今儿从宫里出来,路过此地,才发现雷夏竟然也在的。灵石镇与汴京千里之遥,他长姐身无分文,怎地可能追到汴京来?幸得他聪慧异常,想来又是苏云落在背后搞的鬼。哼,那姓苏的,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便是她曾经的仇人,竟然也能拿来利用。 但雷夏的铺子生意竟然这般红火……若是可以加以利用……雷春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很是需要大量的钱财打点关系。尽靠喻雄昌会倒,但若是多重身份转变……无论如何,他都是雷夏唯一的弟弟。只有弟弟强大了,姐姐才能过得好不是? 贺过燕涎着脸,看了一眼雇工进进出出的石炭铺子,对雷夏和颜悦色地道:“夏儿,没想到你竟将这铺子经营得红红火火,看来你天生便是做生意的商人。” 士农工商,这世间身份最低微的便是商人了。尽管有钱花很爽,可是身份低下也是不能否认的事。贺过燕这般夸赞雷夏,让她顿时沉了脸:“你言下之意,便是我不配做官太太?” 她这话一出,倒是让贺过燕确定了,这雷夏对自己,应该是还有几分情意的眷恋。这不,钱袋子都装得满满的了,却还想着做官太太呢。 贺过燕装作一脸深情:“夏儿,如今你要做官太太,也不是没有法子的……” 雷夏闻言,如今有些丰腴的下巴顿时微微颤着:“你,你说什么?我还可以做官太太?” 鱼儿已经上钩,贺过燕内心欣喜若狂:“你附耳过来,且听我说……” 鱼儿已经上钩,汴京城中,各种势力此消彼长。在停灵七日后,顾家终于要出殡了。 自从那日变天后,汴京城中的秋风便一阵刮得比一阵冷,跪了好几日灵堂的顾家二房,全都受了风寒,正一个劲地打着喷嚏,红着眼睛,撸着鼻涕,看上去一副凄凄惨惨的样子。外头的人看了,倒觉得二房对于嘉音这位大嫂,可真是情真意切的悲痛啊。 倒是顾家大房,便有些让人侧目了。 长女顾盼宁只红了眼睛便算了,儿子顾闻白也是面无表情的…… 等等,顾闻白竟然回来了?早些年权贵圈中不是传说,顾闻白愤恨自己永远只能活在父亲的阴影下,是以愤而离开京城,到外头谋求一番天地去了吗? 有消息灵通的人上窜下跳,恨不得自己多生几张嘴说给那些人听,什么?您还不省得?人家顾闻白早就回来了,还是奉旨回来的,如今可是圣上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呢。不过,许是遭了小人嫉妒,是以他从乡野之地回来时,一路上可是凶杀案不断,简直是在哪里落脚哪里便有凶杀案,有一个村子的人还全被杀光了呢。听说是宫里功力深厚的清真道人的孙子喻世荣亲眼目睹了屠村的过程……什么?他竟然这般残暴?嘘嘘,听说也有军队掺合在内。您不信?那村子可是距离汴京不到五十里,日日都有官兵巡逻,屠村这么大的事,您听说了吗?没?那便是他背后的权势太大,被压下来啦。啧啧,这顾闻白可是比他爹更声名显赫啊……不过,他爹顾长鸣是靠才华出名的,他?哟哟,听说啊,如今更是涉嫌杀了顶头上司秋明光的私生子白康,官司在身呢。啧啧,这有命案在身的,竟然没被抓起来关进牢里去,看来圣眷正浓啊……不过,他那嫡亲的姐夫罗星汉,因与他共同谋害白康,如今已经被抓起来了呢。 消息真真假假,人们裹紧厚实的衣衫,或站在冷风中,或窝在热气腾腾的酒舍中,或倚在铺了软垫子的榻上,细细地、反反复复地咀嚼着新近甚嚣尘上的这件京城大八卦。 想当初,便是新帝登基,也没有说得这般热闹。 瞧这阵势,顾闻白,应该是要倒霉了罢。 或者说,顾家,要倒霉了。 有好些上了年纪的世家权贵,想起当初先帝独宠顾长鸣时候的情景,终于唾了一句:“他也有今天!” 墙不倒,众人都要将它推倒了。若是少了顾家,分羹的人便少了。众人是如此想的。 大部分的顾家人都跟着出殡了,偌大的顾家只剩下少部分的人留守。 朱梅娘是留守的其中一个。 顾家的祖坟在汴京城外十余里的望山上,这出殡的队伍,一去一回,也得一日的功夫。朱梅娘当时候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顾闻白将这些日子一直跟在身边的那些好手都带走了,他的解春院中,如今只剩下苏云落与两个丫头片子。 而她,身边多了十来位好手。 这些人,是婆婆暗暗给她寻来的。 朱梅娘万万没想到,半辈子不争不抢,一心向佛的婆婆,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狠角色。 想起那些年她曾起过想对婆婆不利的念头,朱梅娘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这顾家,哪里是什么平凡人家,明明是龙潭虎穴! 婆婆敛着眉,低声道:“只要你助我成了这事,以后顾家的所有,俱是你的。” 顾家的所有?!朱梅娘闻言,欢喜得连苏云落是个从阎罗殿里来的罗刹都忘了。 横竖,她对苏云落那也是恨之入骨的。 她活了半辈子,与于嘉音斗了这么些年,还没有这般憋屈过。听说苏云落那小贱人有身孕了,近几日卧床不起,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天冷得要命,朱梅娘领着人进得解春院中时,却看到一个长得白白胖胖的年轻妇人戴着风帽,低着头走出来。她的后头,跟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 这人,她从来没在顾家见过。 朱梅娘下意识地让人拦住年轻妇人:“你是谁?”只要是今儿见过她进解春院的人,都不能留。 年轻妇人抬眼,睨着拦着她的人,奇怪道:“奴是送炭来给院子里的太太的,这天儿怪冷,里头的太太身子弱,屋里也没有地龙,可不得多用些炭。奴都来送了好几回了,门房都省得,难不成老太太您不省得?” 朱梅娘闻言,心中忽而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351章 苏云落果然是小门小户出身的,竟是不省得高门大户是不能随便将外头的商户放进来。她没管家几日,门房就昏头了。朱梅娘心中如是想,却是觉得苏云落这一行为,甚得她心。 一个无知妇人将外头的商户放进内宅,再被商户杀死……啧,这一桩凶杀案,任凭那些人怎么查,都查不到自己身上罢。 朱梅娘的心中,将如意算盘打得极响。 她使了眼神,几个婆子即刻将那年轻妇人团团围着。 年轻妇人面上诧异,却不惊慌:“你们想做甚?” 朱梅娘脸色一寒:“你来此做了甚事你不省得?王婆子,将这杀人的凶手捆起来,送到,送到二门外!”还得等苏云落死透了才能将这妇人带出去顶罪呢。 见王婆子要动真章,年轻妇人往后退了一步,面带厉色:“谁敢动我?我的胞弟乃是清真道人座下的得意门客!” 自从做祖母后,朱梅娘这些年便一直在后宅打转,压根没听说过清真道人。而且,在她的心中一直是认为帝王才是正统,至于那些什么阉人、道人的,通通是邪物。 她闻言还顿了一下道:“一个牛鼻子老道,竟然也敢在我朱梅娘面前提起。王婆子!” 王婆子上回受了苏云落的气,还没有找补回来,如今见正是报复的好时机,自然恶狠狠地一把扭住年轻妇人,拖起就走。 年轻妇人破口大骂起来:“老货,你不得好死!” 朱梅娘垂着眼,看着年轻妇人披风的一角消失在门外。呸!一个商户贱妇,竟然也敢在她顾家撒野。还有贱妇身上穿的那件披风,竟是五十两银一匹的云锦做的。她都穿不起,那贱妇送个木炭而已,竟然也无顾忌地穿着。有钱了不起吗? 正恶狠狠地想着呢,有人垂头问她:“二老太太,接下来该如何办?” 朱梅娘咽了一下口水:“自然是外头的商户以次充好,将劣质的木炭送到解春院来,三太太怀了身孕,睡得沉,竟然被活活熏死了!”往岁冬日里,这样被木炭夺去生命的案子不要太多。 等顾闻白那狼心狗肺的东西从望山赶回来,苏云落早就一尸两命了。 朱梅娘想得美极了。 顾家的一切,都是二房的了。她此时已经开始幻想,该置办什么样的铺子与庄子了。对,还有那云锦,她,她一口气买上二十匹! 一阵冷冷的秋风刮来,有道冷冷清清的声音问她:“请问二老太太,该如何将我熏死呢?” 朱梅娘回过神来,才发现苏云落身上同样披着云锦做成披风,戴着风帽,怀里还抱着一个手炉,面容虽然有些青白,但还是如往日那般美丽。 朱梅娘还来不及回答,苏云落又自言道:“哎,许是母亲病了,家中许久无人管束,竟是连解春院里破了好几扇窗户都不省得。这窗户破了,冷风嗖嗖刮进来,便是任凭二老太太你将顾家所有的木炭都搬来燃着,怕也熏不死我。唔,倒也还是有办法的,比如差人将窗户用木条钉得严严实实的,再用布条将缝隙塞住……” 说着却是又苦恼道:“可如此一来,若是有官差来查案,那些木条留下的痕迹,倒是很明显呢。一个来送木炭的商户,在顾家的院子里弄出如此大的动静,顾家人竟是无人发觉又是一个疑点呢。” 她一副完全为朱梅娘着想的样子,差些没将朱梅娘气个倒仰。 但是,她说得的确很有道理。 不然,直接弄死她好了。 苏云落一死,她完全可以推到老太太身上的。害死苏云落这件事,的的确确也是老太太叫她过来的。最好顾闻白与老太太斗个你死我活的,而后她捡个大便宜。 朱梅娘正要下令,忽而苏云落又唉了一声:“你带来的这些打手,看着虽然强健,却是不堪一击。” 不过是垂死挣扎!朱梅娘面露狠辣:“给我弄死她!” 那十几个好手,闻言呼啦啦地朝苏云落涌去。 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有甚好忌惮的。 苏云落望着他们,略带了些青白的面容忽而绽开一个笑容。她本就长得如莲花般清丽,如今一笑,倒似炎炎夏日里独自盛开的清莲,洁白无瑕。 有男子竟是看痴了。 邪恶从胆边生出,不妨将这个美丽的女子先摧残一番…… 脑子里正想着邪恶的一幕幕,忽而有人惨叫一声,轰然趴在地上,又如被极沸腾的热水给泼了一般嚎叫一声。 这声声惨叫却是连环不绝,十几个好手,脚程快的那几个,纷纷朝前趴在地上。有的捂着脸惨叫不已,有的却是紧紧捂着胸膛呻吟,有的却在惨叫:“我的脚……” 现场哀嚎一片。 像是撞邪一般恐怖。 朱梅娘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颤着声大声斥道:“妖妇,你,你使了什么邪祟的手段?!” 苏云落仍旧保持着她如清莲般无辜的笑容:“二老太太,别胡说,朗朗乾坤,清风月朗,何来的邪祟?” 此时有脚程慢一些的打手蹲下来,一脸疑惑兼惊惧地看着地上,才小心翼翼地用刀碰了碰那根若不细看,决看不清的线。倘若阳光灿烂,那线定然是看得清楚的!可偏生,今儿是阴天…… 锋利的大刀,刮在线上,线非但不断,竟而还有微微的响声。 可见这线,是何等的厉害! 而能布下这线的人,是何等的恐怖! 方才还觉得女人手无缚鸡之力的打手们再度惊惧地看向仍旧闲闲的倚在门框的女子,一股凉意从心底缓缓升起。这哪里是个女人,怕是个女罗刹罢! 打手们也不是无知之辈,也是经历过一些场面的,顿时纷纷如鸟兽散,连受伤呻吟的同伴都顾不上了。还有人临走前,狠狠地瞪了一眼朱梅娘。 朱梅娘哪里还敢出声,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打手扬长而去。 现场还留下了好几个呻吟不已的男人。 她的一颗心,比起当年被于嘉音抢走中馈还要心塞。 苏云落摇摇头,这帮土匪,也太不讲江湖道义了,自己受伤的兄弟都不管不顾。 眼见朱梅娘想溜,她喊住朱梅娘:“劳烦二老太太转告老祖宗,下次若是想杀我,还得派强大些的人来。” 朱梅娘一个趔趄,旁的没记清,心中倒是暗恨起老太太来。 下次,她决不会再干这等蠢事! 然而,她回得自己的院子中还没有吃上一口热茶缓缓神,便有婆子来报:“二老太太,不好了,外头都传遍了,说您勾结清真道人座下门客的胞姐,一起将三太太给害死了!” 第352章 清真道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的人物? 这回朱梅娘不用自己打听,婆子便将清真道人的身份说了个清清楚楚。她倒是不用怎地打听,毕竟,外头都传遍了啊。长庆坊中,住的都是有身份的人,便是没在朝中做官,那也是书香世家,在朝中也有人脉的。可偏偏二老太太,怎地没听说过清真道人呢? “喻家?喻雄昌?”朱梅娘听得喻家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一点头绪。 毕竟当年默默无闻的顾闻白悄无声息地将喻雄昌的名声给弄臭的时候,她也是唬了一大跳的,谨防了好一阵子喻家来寻仇的。可后来,喻家不仅没有来寻仇,还在权贵圈子中渐渐变得透明起来。 原来这是憋着放大招啊。 自己害没害成苏云落,朱梅娘可是理直气壮的。 不过,那喻雄昌座下门客的胞姐,可得赶紧放了。 朱梅娘赶紧起身,要亲自放了贵客,可谁知到了关押的柴房外,婆子倒是七歪八斜的倒了几个,但柴房里关押着的人,却是跑了。 朱梅娘脸色煞白,又赶紧冲到解春院。 只见解春院中七零八落的好几滩血迹,好好的一座屋子被木条封得严严实实,还往外头冒着白烟呢。 朱梅娘气得鼻子都要歪了。她想弄死那小贱妇是一回事,但非但没弄死,还惹了一身骚也太憋屈了! 她赶紧让婆子踹开门,查验里头是不是真的有人。 婆子们将门扇大力踹开,一股浓烟直蹿出来,呛得婆子们一阵咳嗽。 朱梅娘等不及了,自己捂了口鼻冲进去,但见朦朦胧胧的,屋子里竟然还真的有几个人躺着。 这是,死了? 朱梅娘心中闪过一阵欢喜,正要过去查验,却听得门扇一关,屋中再度昏暗起来。 朱梅娘心中的欢喜早就变成了极度的恐惧,她怎地能忘了,那苏云落,是从阿鼻地狱里来的黑罗刹啊! 朱梅娘狠命地拉扯着门扇,绝望地嚎哭着:“好侄媳,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算计你……” 屋中浓烟滚滚,呛着她的嗓子,朱梅娘眼一翻,正要晕过去,忽而见门扇怦的一声又被人打开来。朱梅娘腿一软,趴在了门槛上。 有皂衣垂垂,衬着下面的白底黑布鞋子。 朱梅娘视线模糊,只剩一口气。 传入耳中的,是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明大理寺卿,您听,她都招了,要算计我。” 一道低沉的,略带些戏谑的男声道:“案情讲究眼见为实,耳听为真,顾三太太请放心,她定然逃脱不了律法的制裁。” 朱梅娘又不是个傻的,岂能不省得她竟是苏云落算计了?那什么送炭的商妇,清真道人座下门客的胞姐,通通都是骗她的。 她眼皮一翻,在衙役来拘她之前,恰到好处的晕了过去。 听说,朱梅娘因为在浓烟中嚎叫过度,一副好嗓子,竟是哑了,再也说不出话来。又因为死命用养尊处优的手扒门扇,尖利的指甲尽断,在狱中也没有上好的金创药敷着,是以竟然溃烂了,连进食都没有办法呢。 可真是,坏人都得到了不好的下场。 顾家二房听说,很是想塞一些银钱进去让牢头照料一二。牢头对金钱倒是很矜持:“这不是贿赂吗?万万不省得!” 顾长生气得几乎要呕血,不过,他转过头来,却是暗暗欢喜。朱梅娘若是死了,说不定他还可以再娶一个年轻貌美的填房。最好身段窈窕的,不像朱梅娘那般胖…… 顾家的老祖宗听得这件事,只是在自己的荣养堂里,继续恭恭敬敬地,给佛祖上了一炷香。 明明是苏云落自己差人与她道,若是想夺得执印人之位,便尽管放马过去杀了她。为了公平起见,她苏云落决不会动用执印者的人力财力来保护她。她用的,全都是自己的人马。来人前脚才走,果然对她忠心耿耿的四大老嬷嬷便被放了回来。 老太太赶紧着人去探,果然,护着苏云落的执印者果然不见踪影。 于是她便精心挑选了于嘉音出殡这一日。顾闻白与顾盼宁都不在,她倒是要看看,还有谁能护着那个贱蹄子。 可,怎地还将凶悍的二儿媳给折了进去呢? 不仅折了个二儿媳,还与那什么喻雄昌给牵扯到一起了?这几年,她是听说过先帝很是信任喻雄昌,圣宠比起大儿顾长鸣来更甚。自己的大儿便是因着先帝盛宠喻雄昌,心情才越发不好的。 不过老太太并不以为然,帝王的盛宠,怎么能比得上执印人的位置重要。毕竟执印人可是与帝王平起平坐的。若是取得执印人的位置,那帝王还要对执印人忌惮几分的。 老太太对执印人之位的之年,已经深深的刻印到了骨子里。 老太太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着眼想了好一会,有人进来了:“老祖宗,大老爷那边来人了。” 老太太唇边顿时噙了笑容:“快快有请。” 她原来是想与自己的大儿联手的,可顾长鸣竟然有些颓废。她本不应该将阿远的身份太早暴露出来。 顾长鸣进得屋来,老太太大吃一惊,不过才几日不见,她原来如谪仙一般的大儿子,怎地变得如此,如此,憔悴了……但脸色虽然憔悴了,但瞧着那腰身,好像胖了一圈啊。 顾长鸣那是有苦说不出。苏云落特地派去“孝顺”他的那些丫鬟,日日夜夜的琢磨他,他已经好几日吃得多但是睡得少了。他能不憔悴,能不从谪仙一般的人落入俗世吗? 老太太问他:“那姓苏的可与你说了?” 顾长鸣神情恹恹:“说了又如何?”他想寻把椅子坐下来,却见屋中除了蒲团便没有其他可以坐的,他也懒得坐下来,“娘,放弃罢,别与她斗了,我们是斗不过她的。” 老太太闻言,气就不打一处来:“我儿,你如今为何这般毫无斗志?若是拿出一些当年你为了能与卫碧娥在一起的勇气,不惜与先帝交换条件,用尽手段压制、挑拨太子与吴王的关系,这执印人的位置于你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 顾长鸣却是吃了一惊:“娘,您都省得?”说完又是恍然,“若您不省得,怎地会拆散我与碧儿?” 老太太闭了闭眼睛,平复心情:“娘不过是处处为你着想。” 顾长鸣垂眼,却是竖起耳朵细细听着周遭的动静。半响后,唇边忽而闪过一丝笑容:“其实,儿早就想出了一个极好的法子。” 苏云落派来的那些丫鬟,无非是想监视他。 他将计就计,故意装得颓废不堪。 以前是以为他只有顾闻白一个儿子了,他才由着那贱蹄子折腾。 可如今,他有了远儿。 第353章 顾家二房的老太太朱梅娘与清真道人座下门客的胞姐合计谋害新晋顾侍郎太太一事,有鼻子有眼地传进了崇华殿。 前晚,清真道人正为了有一面之缘便惊叹绝艳的女子寝食不安,便是连炼丹之事都魂不守舍。此时闻得此事,老脸沉得比千年乌龟的脖子都要难看。他为人做事虽然狠辣,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都是暗地里的。他为的便是在登上大宝那一日,赢得的是老百姓们交口称赞的善举,官吏眼中的明君。如今倒好,此事虽然传的是他座下门客的胞姐,但有心人一想,自然会联系到他身上来。一个卖炭的商妇,若没有他的授意,会无端跑到顾家去谋害一个官太太? 他一语不发,将雷春叫近身侧,狠狠地甩了雷春一个巴掌。 “你出的好主意!” 雷春受了喻雄昌一巴掌,清俊白嫩的脸上顿时红肿起来。他垂着头认错:“是我考虑不周。”他以为,雷夏作为他一母同胞的姐姐,应该会站在他一边的。毕竟他与她才是砍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 可万万没想到,雷夏竟然变了。不仅变了,还骗了他,骗了贺过燕。 贺过燕还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以他的魅力,雷夏自然无条件臣服的。毕竟雷夏心中还藏着一个官太太的美梦。 雷春的嘴里弥漫出一股血腥来,但他仍旧恭敬地垂着头。他进宫的日子也不短了,本来又是个聪慧的,哪能不省得喻雄昌是个表面谦和,实则上阴狠毒辣的人? 到底是自己挑的人,而且这个人将来还有大的用处。喻雄昌甩了这一巴掌,翻滚的心绪平复下来:“可是打疼你了?小莲,到库房里取一瓶药膏来。” 小莲应喏,连忙去了。 见小莲的裙裾消失在门外,喻雄昌敛着眼皮:“那叫贺过燕的,不能留了。既是你惹的祸,你便去处理。”他顿了一下,撩了撩眼皮,“你那胞姐……想办法让她改口。” “喏。”雷春应下,面上毫无波澜。 小莲取来药膏时,雷春已经走了。 喻雄昌朝她招招手:“今晚我与旁人有要事相商,你自己早些歇下。” 小莲乖巧地应下。 她并不省得贺过燕在喻雄昌心中已经是个死人了,她只想着,今晚喻雄昌与支持他的那些人商量的事,她务必要打听出来,而后再告诉贺过燕。 贺过燕将她送进宫来的时候,便一再叮嘱了,喻雄昌要做的大事,万万要无一遗漏地告诉他。如此他才能乘机替喻雄昌做事,得到喻雄昌的赏识。 小莲觉得,贺过燕也是个可怜人,与她同病相怜的可怜人。 那晚她决定跟他走时,并不是被他打动,而是她觉得伯年哥与他很相像。他说,他的继室是个母老虎,经常克扣他的月钱,不在他身上留一个铜板。他这番跟于扶阳出来,花的都是于扶阳的钱,是以经常得忍受于扶阳的责骂。 伯年哥便是因为身上没钱,一文钱将清俊而有才华的少年给逼死了。 而她之所以能忍受那皮子与乌龟一样皱的喻雄昌在她身上胡作非为,是想着能有一日,她能成为天下很有权势的女人,而后,命令世间那些商户,无条件地将他们的钱财捐献大部分出来,建立学堂,给贫苦无依的学子读书。 当然了,第一个勒令捐钱的商户,便是苏娘子。 小莲不带任何感情地想。 而她之所以如此笃定喻雄昌能成功,是上回她偷听到喻雄昌预备在十月十五举行问天仪式。在那场问天仪式上,喻雄昌会动手脚,让老天爷都站他一边,将弘帝轰下台。 小莲对喻雄昌深信不疑。 毕竟,喻雄昌的手段,是如春风细雨般的关怀着旁人。宫中的那些内侍、侍女,俱是从内心信服、恭敬喻雄昌的。将来到了那一日,那些信服喻雄昌的人,自然是即刻归顺喻雄昌的。 十月十五,没有多少时间了。 她便将成为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小莲深信不疑。 弘帝有些生气。 不就是一个孙南枝与小战吗?怎地他命暗卫几乎搜遍了整座皇宫,就是寻不到二人的身影呢? 暗卫二队长王铁蛋是个憨直的性子:“禀圣上,还有崇华殿没搜。”那孙南枝与小战古灵精怪,早前溜达了慈元殿,说不定如今正在崇华殿里溜达呢。 崇华殿……那是个禁忌的地方。他做了二十多年太子,根须扎得也深,但喻雄昌,竟然似一匹黑马,拦在他光明一片的前途大道上。可恨至极。不过,到了那日,他要叫喻雄昌死得透透的,再也爬不起来。 弘帝噎了一下,没再说话。 他之前巴巴的去慈元殿,除了抚慰皇后的目的,自然还有将孙南枝捞出来的想法。谁料去了慈元殿,非但没发现孙南枝的踪影,皇后还困顿不堪,话里话外都在赶他走。他有些紧张,皇后怕不是窥到了他的想法罢。 他原来是想着皇后在顾家灵堂里倒下,顾闻白手足无措,自然会向他求助。而他恩威并施,婉转地提出与执印人见面的事。只要执印人进得宫来,便不怕她能走出去。 但皇后竟然没事,完好无损的回宫了。 可真是,遗憾啊…… 但,坐以待毙,向来不是他的性子。弘帝正寻思着做些什么时,顾家二房的老太太朱梅娘与清真道人座下门客的胞姐合计谋害新晋顾侍郎太太一事传进了宫里。 弘帝先是笑了,而后细细地琢磨起来。看来,执印人对喻雄昌动手了。喻雄昌竟然也有今日! 他到底还是正统的皇家传人,执印人依旧是站在他们姜家一边的。 琢磨完毕,他朝二队长王铁蛋招招手:“附耳过来。” 待顾长鸣想出个一二三四时,解春院中早就空无一人了。 空荡荡的院子里七零八落,秋风吹着落叶,满目萧瑟。 顾长鸣让人抓了门房来问:“她们何时走的?” 门房瑟瑟发抖,他从来没见过这般样子的大老爷。他颤着声:“就,就明大理寺卿过来查案,顺便,顺便将顾三爷送出去了。” 顾长鸣不发一言,又冲回他的藏书阁,却见之前借着孝顺的名义却是行虐待之名的那些苏云落派来的丫鬟,竟是跑得一个都不剩,徒留一屋子的香味。 二管事有些怯怯:“大老爷,您不识得她们吗?她们原都是烟花之地的女子……” 顾长鸣对苏云落,又多了几分怨恨。她竟敢弄那些肮脏的女子来伺候他!想起被那些女子巧笑倩兮的摸遍了他的全身,顾长鸣猛地吐了出来。 此时,一座五进的宅子里,苏云落也吐了个昏天暗地。 第354章 顾闻白肃着脸色,一手拿着痰盂,一手轻轻拍着苏云落越发瘦削的后背,想责怪她,又见她吐得昏天暗地,一肚子的话,终是徘徊在唇舌之间,变成了微微的叹息:“都说了一切事情交由我来,为何还要跟着明风胡闹?” 苏云落吐得头脑发晕,有气无力,便是听了顾闻白的话语,也没有力气去反驳他。 还是好半响之后,吐得连胆汁都出来了,往日一双潋了秋光的美目红通通的看着顾闻白,让他更是说不出一句责怪的话了。 “冷……”她哼哼着,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狐狸窝在顾闻白的怀中。 顾闻白好气又好笑,将她揽得紧紧的,再铺上毛毯。苏云落的确浑身冷冰冰的,重量轻得吓人。 她已经好几日没能好好进食了,每次进食,俱是吐个干干净净。 大夫开的安胎药,吃了倒是能管不吐一两个时辰,但对于进食,却是没有什么助力。 顾闻白揽着她,心疼万分。 他是见过顾盼宁呕吐,但也没有吐成她这个样子的。这才怀了两个来月,竟是像没了半条命。 他揽了半响,才觉得她身上有了一丝温热。 “要不……这孩子……”他犹豫着,想劝她不要了。 怀中的人儿身子忽地一绷,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可怜巴巴的:“三郎,你,你,竟不喜他吗?” 顾闻白轻轻抚着她鬓角的一缕头发:“可他让你受了那么大的罪……” 方才她吐完,他替她揩嘴角的时候,可是发现有血丝的。 苏云落省得他是在关怀她。他宁愿没有孩子,也不要她受苦。 可她愿意受这个苦。她想为他生一个孩子,给他未曾感受过的家庭温暖。 “我不怕。”她轻轻道,“我会好起来的。” “嗯。”顾闻白回应她,将她揽得更紧了,“那别胡闹了。剩下的事,都交给我。” “实在是,之前有些无聊……”苏云落分辩了两句,瞧他的脸色已经黑得像锅底,才识相地收了话。 她也只不过是替他分担一二嘛。 她那计划,正好还缺个引子,谁让那朱梅娘非要蹦哒出来的。 想起老太太无端折了朱梅娘,她就觉得愉悦。那些年三郎受过的苦,如今通通都还给他们。 平安给她的那本《顾家生活起居录》可是忠实地记载着,顾家大房是忽略了顾闻白,但顾家二房却是真真实实地欺负过三郎,尤其是那朱梅娘,因为于嘉音生了顾闻白,重新夺回中馈,她对顾闻白是恨之入骨的恨,是以对顾闻白的欺负是带了十成十的恨意的。《顾家生活起居录》上还写了顾家二房的好些阴私事,她原本不想用这么剧烈的手段,想慢慢地收拾他们,可那朱梅娘竟是等不及了。想活着不容易,但是想死,她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咳……其实她一直是锱铢必较的人。 不过因着执印人的身份,才收敛了许多。 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是祖母对她的告诫。 顾闻白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子:“胡闹。”却又是柔声道,“可想吃些肉糜粥?不过才几日的功夫,我的落儿,竟是瘦了许多。” 一想到要进食,苏云落便恹恹的:“不想吃。” 顾闻白道:“我记得怀了身子的妇人都爱吃些酸的,如今没有青梅……那也不碍事,待为夫亲自下厨,替落儿做些酸口的食物来可好?” 竟是忘了他曾在她的压迫下,跟着辛嫂子很是学了一段功夫的厨艺的。但……上回在村子里做的面…… 顾闻白将她心中所想看得清清楚楚,因为在她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你行吗?” 男人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怎么可以不行? 顾闻白信誓旦旦:“落儿只需等着,为夫去去便回。” 他将采苹叫进来,让她好生照料着,自己急冲冲的去向灶房。 苏云落在后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好一会后,她才问采苹:“那顾长鸣,可是有行动了?” 采苹点头:“果不出东家所料,那顾长鸣为了顾闻远,很是想了一些狠辣的法子来对付东家。” 苏云落凉凉道:“若是他省得那顾闻远并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他会不会恨死了自己的亲娘?” 采苹向来与孙南枝一般话少,闻言并没有过多的评论。 苏云落翻了个身,将自己的身体更贴进暖融融的毛毯里,舒服地叹了口气。没想到平安为了示好,竟然还给她送了那么大的一个礼物。 那《顾家生活起居录》里,可是明明白白地写着,那个叫阿远的孩子,不过是顾老太太从一户过不下日子的农家手中抱过来的。 什么卫碧娥的儿子,顾老太太倒是人老了,扯起谎来比起旁人都要淡定几分。 既然平安送了她这个大礼,那么…… 她便好好地回报他好了。 平安喜欢咏春,可他的身份特殊…… 哎,这一琢磨起来,都不是很想吐了呢。 下一刻,她赶紧从毛毯里钻出来,来不及叫采苹,自己一把拎过痰盂,剧烈地吐了起来。 这新置的五进宅院里倒是什么都一应俱全,他们如今住的院子还没有名字,但小灶房倒是设了一个。之前他悄悄去看过了,里头的炊具虽精巧,但十分齐全。 且有穆宣亲自从外头送进来的食材,新鲜安全可靠。 顾闻白正要跨过门槛进去,忽而后面有人低声道:“大爷,方才有人给了我这个东西,他让我转交给您。” 是毛瑟瑟。 顾闻白转头看去,只见毛瑟瑟如蒲扇一般大小的手掌上放着一支写秃了毛的狼毫。 他俊朗的面容忽而噙了笑。 顾闻白精心地为苏云落做了一道鳜鱼。 河原府的陈醋最是鲜香,与岭南府的秋油,江南府冰糖勾芡成酸汁,浇在炸过的鳜鱼上头,看起来酸甜喜人。为了好看,他还在上头放了几张芫茜翠绿的叶子。 主食他做的是新收稻谷碾成的白米饭,炊好后晶莹剔透,清香袭人。 的的确确好吃得过分,让苏云落暂时忘掉了呕吐的痛苦,不仅吃了半条鳜鱼,还用了办完白米饭。 苏云落夸赞顾闻白:“三郎手艺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顾闻白自己也尝了,毫不谦虚地收下顾太太的夸赞。 顾闻白才走,不到半刻的功夫,苏云落再度吐了个翻天覆地。 穆宣请来的大夫犹豫半响,才小心翼翼道:“若是可以,进食宜清淡,如此呕吐的时候,许是会舒坦一些。” 苏云落:“……”她的的确确,吐得比没有吃之前难受十分。 大意了。 第355章 平安万万没想到,当初对他宛若亲生骨肉的师傅林庆庆,如今竟是要亲手杀了他。 深夜,寒冷的牢狱中忽而传来一股很好闻的香味,那些本来还因冷得发抖而无法入睡的犯人,纷纷沉沉睡去。 这股味道,很熟悉。是他们做暗卫惯用的迷香。 平安屏住呼吸,须臾后,看到自己的师傅林庆庆披着玄色的披风,头戴风帽缓缓朝他走过来。 师傅对他向来十分严格,这回他无端被人陷害,师傅想来十分的恨铁不成钢。 这回师傅还愿意救他,平安感激涕零。 林统领缓步走到平安面前,眼皮沉沉地耷拉着:“瘦了。” 平安感动得快哭了。他向来是个感性的男子。但师傅一向告诉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尤其是他们做暗卫的,若是天天感动来感动去,怕是泄露了马脚,是以他向来都是在心中暗暗感动,暗暗伤悲。 虽然那些人都沉沉睡去了,但平安还是唯恐泄露了师傅的行踪,声音放得极低:“师傅,你怎地来了?”他素日里,是很少叫林统领师傅的。因为师傅说过,他与他的关系让旁人知晓,否则旁人会觉得他是假公济私,将他塞进暗卫队来。 平安之所以叫师傅,是觉着万一师傅还需要他做些卧底的工作什么的…… 说不定这次,将喻雄昌那牛鼻子老道给一锅端了,他平安,可不就是将功补过了? 平安的眼睛中,含了热切:“师傅……” 林统领自是不舍得平安的。 他虽是个暗卫,却也是个顶天立地有血有肉的男子汉。平安,可是他亲手从遍地横尸中捡回来,而后亲手带大的。他甚至给他起了“平安”的名字,便是希望他一生平安,顺顺遂遂……平安是那么的聪慧,那么的善解人意,还向来将自己的俸禄偷偷塞给他……平安就像是他的亲生骨肉般,甚至比他的亲生骨肉还要好……哼,他的亲生儿子常向他太太告状,说他藏了私房钱呢!平安,他怎地舍得…… 可平安不死,他的一家便都会受到牵连。 过了年,已经及笈的女儿便要出阁,嫁给他精心挑选的一户人家。过了清明,儿子的亲事便要过定……他们一家的大好前程,都掌握在平安手上。 林统领的眼睛悄悄地湿润了。 他狠下心来:“平安,你过来一些……我有任务要交待你。” 平安很欢喜,果然,他要将功补过了! 平安欢欢喜喜地凑过去,靠近他尊敬了一生的师傅。 林统领握着匕首的手猛然从袖中伸出,刺向平安。 别了,平安!你原本就不该再苟且在这个世上! 却是一瞬间的事。 一脸忠厚的平安猛然朝后头跃去,俊朗的脸上冷冰冰的:“师傅,你果然要杀我。” 林统领吃了一惊:“平安,你……” 牢狱冷冰冰的,平安的话语也冷冰冰的:“师傅,我是你捡回来的,也是你养大的,你想要我的命,我没有二话。可你还是要替昏君做事,我便不允了。” “放肆!”林统领紧张地斥道,“官家圣明,你岂可胡言乱语?” 平安凄然一笑:“官家都要杀死我了,我还不能骂他一两句。横竖我全家,早都死在他手下了。或者……”他语气变得又冷又冰,“准确地说,是死在你的手上。” “既然你都知道了……”林统领语气倒是变得柔和起来,“倒也能死个明明白白。” “那便受死罢。” 他语气轻柔,动作却是猛烈。 坚固的铜锁被他一刀斩断,而后一脚踢开牢门,飞身扑向平安。 平安的本事是他教的,他自是省得平安的弱点。 若是他狠下心来,平安的命,立等可取。 算盘打得极好,情势却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平安没动,可是他的后头,有人牢牢地将他钳制住。削铁如泥的匕首也被人夺走了。 平安脸上噙了笑,声音缓缓:“师傅,你当年心中不忍,将我偷偷救下,又将我养大,教我一身本事……我本来应该感激你……可,你万万不该,还将我放在那狗皇帝身边替他卖命!”他怒目圆睁,“我的父母若是泉下得知,怕是死不瞑目!” 说着却是滚滚热泪不断地流下来。 他自记事起,便跟在林统领身边,以为能给太子弘效命而为荣。师傅自小便给他洗脑,说他责任重大,年纪小小便是未来帝王的暗卫,是确确实实为朝廷做出巨大贡献的人。 可如今,知道真相的他:“去你娘的责任重大!” 平安没杀林统领,而是让他代替了自己,留在了牢狱中。 他则跟着苏云落的人走了。 前几日,苏云落差人告诉他,咏春心悦他,听闻他落难,心急得不行了,特地托了她来救他。 咏春也心悦他?平安半忧伤半欢喜。 平安原来心神俱裂,想去皇宫将那狗皇帝给杀了。 可苏云落说,还不到时候。 而且,他瞿氏一门的血案,还没有翻案。她特地托人调查了,瞿氏一门之所以被灭门,不过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他们须得等待一个时机。 平安如今,对苏云落言听计从。 林统领是秘密来的牢狱,按照他的武艺,杀死平安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可如今却被人困在了牢狱内。 林统领动了动脚,绝望地发现那两人用来捆他的,便是削铁如泥的匕首也割不烂的金钢丝。 也就是说,只有等被他迷晕的那些狱卒醒来,他才会被获救。也……太丢脸了。 林统领孤苦伶仃地躺在厚厚的稻草上,听了半个时辰老鼠吱吱喳喳的打架,追逐来追逐去抢食物,终于迎来了一张分外熟悉的面孔。 竟是顾闻白。 秋深夜冷,自从中了寒毒之后,顾闻白往年的五禽戏全都白练了。也是在此刻,他才能深深地体会到苏云落为何冬日里总喜欢穿着裘衣,怀里还要揣着一个手炉。浑身似乎总是捂不暖。 顾闻白心想,若是将此事了了,便与落儿迁到一个温暖的地方去,一年四季如春,用不着穿裘衣。 是以林统领看着裹得严严实实的顾闻白,心中略略诧异,他不过才进来一个时辰,外头便如此冷了吗?难不成,方才眨眼的功夫,竟是过去很久了? 林统领忐忑:“顾侍郎……”方才擒住他的那两人,明明白白便是顾太太的人,如今顾侍郎是来算账的?但圣上迄今为止,也没有对他做出任何的伤害啊。 顾闻白负手站着,垂眼看他。心中却是想道,也不省得落儿吃了那鳜鱼,有没有好受些。 顾闻白越是不发一语,林统领越忐忑。 顾闻白终于吝惜地看了他一眼:“林统领,你为何在此?” 第356章 若不是林统领自己心中有鬼,又是历尽千帆的人,差些就被顾闻白这一句略略带了些关怀的疑问给感动得老泪纵横了。 等等,他与苏云落既是夫妻,哪能不省得平安早就被他太太的人给救走了的道理? 林统领警惕起来,硬硬收回那丝感动:“顾侍郎又来作甚?” 顾闻白却是诧异地看着他:“自是来问你为何要杀平安。” “……”林统领好想掐晕自己,自己竟然被先入为主的印象给迷惑了。顾闻白与苏云落,本就是一对狡猾得不折不扣的夫妻!为何要来杀平安,自然是奉了官家命令,还有什么好问的?这顾闻白,简直是要活活撕开自己的伤口再往上头撒一把盐。 他咳了一声,正了正神色:“平安乃是暗卫,取他的性命,自然有我的考量。顾侍郎便不要多管了。”言下之意,平安乃是天子暗卫,天子想要他死便死,哪里轮得到你吱吱喳喳。 他说完,顾闻白却仍是诧异地看着他。昏暗的灯油下,光线昏昏地映着他似青竹一般挺拔的身影,他的双眼,诧异中带着几分怜惜。 怜惜? 林统领怔了。 只见顾闻白缓缓道:“平安是你亲手从瞿家捡走的,也是你亲手养大的。而你之所以瞒着所有人将平安救下来,不过是愧疚。” 林统领厉然道:“什么愧疚,我对平安只有救命之恩,无愧疚之意。顾侍郎,你别仗着官家宠爱你,便肆无忌惮的乱说。小心,小心隔墙有耳。” 顾闻白忽而笑了。他本来就长得俊秀,这一笑,更是好看得像天上的谪仙一般。林统领怔了。顾侍郎这一笑,长得可真像顾太傅啊。 可顾太傅,是不折不扣的笑面虎。他虽然名义上的太子太傅,可实则上是先帝安插在弘帝身边的一枚棋子。他竟诱导弘帝做一些非本意的事……比如当年血洗瞿家,弘帝不过才十来岁的少年,一心只想讨好自己的父皇,树立自己的威望,哪里会想到,自己的身边竟然藏着一条黑心的毒蛇…… 林统领想起当年,便气愤得脱口而出:“血洗瞿家,让瞿家灭门之事,顾侍郎的令尊,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当年若不是他一直说一些让人难以明辨是非的话,官家怎会冲动之下,便亲自领了这一任务?不过是灭了瞿家一门,官家竟然背负了好几年毫无人性的骂名!” 林统领越想越气愤,该背负骂名才是顾太傅!可偏生先帝宠爱顾太傅,说顾太傅坏话的那些人通通都被灭口了。 先帝怕不是个蠢的,自己的儿子不爱,偏生要认为顾太傅天资似仙,是朝廷的栋梁。朝中可以没有太子,却不能没有顾太傅。这是什么恶心的逻辑?这么些年,他也没有瞧见顾太傅做出什么杰出的贡献来啊。 林统领一想起这些,都要替自家主子扼腕。 眼看林统领神情越发激动,顾闻白的眼神忽而从怜惜变得兴趣盎然。 不过,这只是一瞬的事。 他语气缓缓:“林统领既如此不忿,那不如,顾某助你,与当年的事情做一个了结?” 林统领一怔。 顾侍郎这是,要弑父? 而他还是借刀杀人的那把刀? 他可没有那么蠢。 见林统领神色鄙夷,顾闻白倒也不急:“秋深露重,牢狱寒冷,林统领好生歇息。” 他说完,也不过多逗留,自己拢紧衣袍,转身迈步。 周遭阴暗又寒冷,油灯明明暗暗,牢狱中各种陈年的气味交错,顾侍郎穿了一双厚底的靴子,在长长的甬道里走着时微微有些许响动。 林统领望着顾闻白挺拔的背影毫不犹豫地走远了,脑子像有一团乱麻在纠缠。这顾侍郎劝人怎地不多说两句,说走就走,也不给人多留些余地来思考。 “喂!”他忍不住喊道,声音大得吓人,在牢狱中回声颇大,吓走了几只觅食的老鼠。 顾闻白……竟然没回头。 林统领暗暗唾弃了一下自己,又喊道:“顾侍郎请留步!” 顾闻白在回过头前,嘴角噙了一丝愉悦的笑容。 敌人的敌人便是可以利用的朋友,他顾三郎,咳……也不是省油的灯。 林统领的双脚被松绑,跟着顾闻白走出牢狱。 外头果然比来时更冷了。 冷风一阵刮着一阵,像是要人命。 林统领才出了牢狱,就被人从后头罩了一个头罩,而后被带上一辆马车,兜兜转转的走了许久,马车才停了。 林统领是暗卫,便是马车兜来兜去,他也能大略辨出在什么方位。不过马车里的气味真难闻,有一股铜臭的味道。 他信心充足地下了马车,很快被人带进一座宅子中。 头罩掀开,仍旧是一片昏昏的暗,空气湿润,像是才下过雨。不可能,这几日汴京秋风强劲,却是无雨。 他如今身处的,像是一个空阔的房间。墙壁用了铁板修饰过,空阔的房中似乎没有门窗,只有顶上一丝夜色冷冷地照下来。 这到底是哪里?顾侍郎呢?林统领冷静下来,觉得这屋子,更加像一间密室。 他也不着急,在房中仅有的一把玫瑰椅上坐下,屏气凝神地听着外头动静。 岂料这房间隔音甚好,他什么都听不着。又或许,外头什么动静都没有。 顾闻白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林统领心中正微微有些焦躁,忽而见有处墙壁一转,有人进来了。 果然是间密室。 林统领这辈子去过汴京城里的无数地方,却还是没猜到这到底是哪里。 进来的是顾闻白并一个年纪略长的男子。 年长男子目光清明,风度翩翩,林统领心中略略吃惊。这人,他认得。通顺钱庄的大管事穆宣。 穆宣朝林统领微微一笑:“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林统领越发的吃惊,穆宣竟然认得他? 他脱口而出:“你怎地认识我?”他记得上回,他跟着弘帝来探通顺钱庄底细时,明明是在外貌上做了些掩人耳目的装扮的。 穆宣仍旧微微一笑:“当你在监视别人的生活时,别人同时也在监视你的生活。” 林统领弱弱道:“但,我乃是天子暗卫……”有权利监视别人。 假如他没看错的话,他说这话的时候,穆宣的笑容似乎有些讽刺。 “同样都是人,为何你便就觉得比别人高了一等呢?”穆宣的声音很柔和,却像是带了刺的鞭子一般,狠狠地打在林统领脸上。 林统领的脸顿时火辣辣的。 顾闻白的唇角也噙了一丝笑容:“想来林统领也省得了,这位便是掌管通顺钱庄的穆大管事。” 第357章 林统领当然不好意思说他自己省得,而且还是挺熟悉的呢。不过,只限于走出通顺钱庄的穆大管事。他是曾想夜探通顺钱庄,但被里头一重又一重精巧的机关给击退了。幸好当时他还算机灵,没被擒住。 不过如今看来,说不定人家穆大管事在他夜探钱庄时,就在边上冷眼旁观呢。 林统领不寒而栗。 弘帝潜龙时,虽然不大得先帝欢心,但好歹也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呼风唤雨的太子,便是那些不支持他的官员,见了面也得恭敬有加。 偏偏在这件事上遇了挫。 越是这样,官家对执印人便越发的上心。 如此神秘的组织,掌握着可以颠覆朝野的力量,犹如一根如鲠在喉的刺,随时都会要人命。 他憋了半响,最终挤出一个笑容来:“穆大管事与在下相见,可是有什么喜事?” 林统领……可真是个人才。 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说的便是林统领这样的人了。怪不得弘帝甚喜欢他,将他留在身边将近三十年的时光。也可以说,林统领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弘帝的人。 穆宣儒雅地笑着:“倒又没有旁的喜事,只是我们听说林统领的长女过了年便要出阁,我们通顺钱庄特意备了一份薄礼以示庆贺。” 林统领的呼吸简直快要停止了。若说比起弘帝还要重要的人,自然是他的子女。他这一生,战战兢兢地守在弘帝身侧,便是想为子女博得更好的前程。 不过,他的长女出阁之事,知道的人也不少,通顺钱庄知晓,也不足为奇。通顺钱庄要送礼,会送什么样的礼?难不成,是一屋子的黄金?他倒是好奇极了。 穆宣仍旧笑着,语调低低的,却是一字一句都让林统领听得清清楚楚:“林统领亲自挑选的女婿,自然是极好的。可却是有人在令爱成婚那日,替令爱准备了一伙武艺高强的劫匪。” 他笑着:“这便是通顺钱庄替令爱备的一份薄礼。” 林统领的瞳仁,猛然放大。 “是谁?!”他哑声问。通顺钱庄,应不是在诓骗他! 在一旁一直没有出声的顾闻白敛了眼皮,看着坐在玫瑰椅上为女儿焦躁不安的林统领,眉峰轻轻一挑。林统领既然答应来这里,自然是做好了替他做事的准备。可在他心中,以为他要他做的,是替他弑父吧。 但真相永远残酷得多。 夜越深,越冷。 林统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是顾闻白答的他:“飞鸟尽,良弓藏。林统领,你知道得太多了。” 林统领一怔。 是他!? 他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在疼:“不可能!” 没有人再回答他,顾闻白替他松了绑,柔声道:“这里很安全,有吃有穿能歇息,但你需得在这里待上两日的功夫。” 两日的功夫,足以让一个多疑的君主翻来覆去地想出一千种法子将林统领弄死。 林统领扯了扯嘴角,还真的乖乖地不动弹。 顾闻白与穆宣出去后,墙壁有轻微的移动声。不过须臾,一间有床有被衾有小几马桶的房间缓缓出现在林统领面前。 小几上,还热气腾腾地放着一碗羊肉汤面。羊肉焖得极香,在冷冷的深夜中尤为诱人。 林统领呆呆地望着那碗羊肉汤面,忽地笑了。 他果然是被关注的人,便是连他最喜欢吃羊肉汤面,别人都省得。 他想在牢狱中杀死平安还得用迷香,偷偷摸摸地进去。可人家,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将他带出来了。 可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林统领缓缓地挑了一箸面,慢慢地吃起来。 外头更深露重,顾闻白与穆宣缓缓走着。 双脚竟是又开始冷了起来。 顾闻白轻轻地拢紧衣衫,穆宣在一旁道:“旁人俱说执印者无所不能,通顺钱庄财可通天。我们却是连大东家中的寒毒,都无能为力。” 语气中带了一丝寥寂。 看得出来,穆宣是十分关怀苏云落的。 顾闻白看着穆宣保养得极好的面容,忽而问道:“不知穆大管事今年贵庚?” 穆宣一愣,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答道:“早已过了花甲之年。”却是没有说出真实的年纪。 便是这样,顾闻白还是吃了一惊。 人生七十古来稀,他们顾家那位自称老祖宗的,也有七十的年纪,看上去却是比穆宣老得多。 或是,老太太生平忧思多虑,又日日想着报复,是以要显老些?怪不得落儿之前心心念念,要问穆大管事保养的秘籍呢。 二人又说了些旁的话题,在大门外告别。 穆宣看着顾闻白登上马车渐渐远去,忽而笑了。 秋风瑟瑟,大半个汴京城,已然沉沉睡去。 却是不省得有多少人辗转难眠。 平安在跨过火盆,又洗了一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将自己收拾得人模人样后,才由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厮引着去见咏春。 他已经是全身心的信任苏云落了,却是没想到,在苏云落口中极度思念自己的咏春,竟然是被软禁在一间小屋中。 平安吃了一惊。 咏春被拘了几日,往日像花一般娇嫩的脸庞憔悴了一些,面颊陷下去了一些,看起来倒是有些别样的俊俏。她见得平安进来,只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便又转过头去。 她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碗已经坨了的面。面倒是好面,看得出来是精心烹煮的,比起顾侍郎煮的,要强上许多。 平安走到她跟前,看看面,又看看她。 他被关在牢狱中几日,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倒也不是十分难吃,而是心情郁悴吃不下。一个暗卫,原来好好的在围墙上观察着别人,怎地就被别人推了一把,从墙上跌了下来呢?他苦苦想了好几日,却是连将自己从墙上推下来的人是何方神圣都不省得。 平安拿起筷箸,将冷掉的面挑起来,送进嘴中。 他的吃相并不是那么雅观,吃面的时候甚至还发出呲溜的声音来。 引得咏春倒是转过头来,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他吃着面,含糊不清道:“好几日没进食了,有些饿。” 竟是没问她究竟为何被关在这里。 平安将面吃完,胡乱抹了一把嘴巴,看着咏春的后脑勺,忽而道:“我早就省得你是喻雄昌的孙女。” 第358章 咏春总算回过头来,狠狠地打量着平安:“你是狗皇帝的狗腿子,专替他监视百官,省得我是喻雄昌的孙女,有甚奇怪的。” 平安却是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来。他本来就生得俊朗,今晚又特地修整过,若不是嘴角边还沾着一片芫茜的叶子,倒是无数小姑娘心中俊俏郎君的模样。 咏春忽而想起那晚在村子中,她与平安待的那半晚时光来。她虽然自小被祖父灌输复仇的念头,但作为一个身心正常的姑娘家,她心中自是想过自己未来郎君的模样的。比如,温润如玉像李大管事,斯文俊秀似顾闻白……他们二人对待妻子呵护有加的态度,可真是让人心生嫉妒。 不过,越是美好的东西,凋谢得越是快。 想起祖父的终极计划,咏春咬着银牙想,她不认为苏云落与顾闻白能斗败祖父。她的祖父,是个恶魔! 她是没有将来的人。 她想着,终又是将脑袋扭了过去。 她不会,给自己一丁点希望的。大哥喻世荣是嫡长孙,一旦失败了都被祖父视为弃子。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孙女。 平安又对上了咏春的后脑勺。她的头发长得极好,此时被柔顺地分成两束,梳成好看的发髻。 平安叹息了一声:“喻家并不在我们暗卫监视的范围内。” 他的声音低沉:“那年我遇到你时,你才六岁?抑或是七岁?跟在你大哥身后,怯怯的,遇见一个被秋风吹红了双眼的少年,以为他肚子饿了,便给他买了两个太学馒头。” 那两个太学馒头,热乎乎的,揣进他冷冰冰的怀中,捂热了他那颗冷冰冰空荡荡的心。 他话音才落,便见咏春诧异地转过头来。 她对这件事有印象。 彼时祖父已经在清修,号称清真道人,开始得到先帝的信任。这对喻家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可对于他们喻家的子孙来说,却是持续的噩梦。 祖父有着比表面更加宏大的梦想。而这个梦想,是踩在喻家人的血泪上进行的。 那日她受不了没日没夜的训练,红了眼,滴了几点泪,大哥心生不忍,带着她到外面繁荣的街道散心。却是在一家卖太学馒头的铺子前,看到一个长相俊秀的少年呆呆地坐在一旁,一双眼睛竟是红的。 她不知怎地,想起自己的处境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少年定是受了极大的苦难,才会红了眼,却是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比如,他肯定是肚子饿了,却是囊中羞涩。 是以她掏出自己的零用钱,给少年买了两个热乎乎的太学馒头。 平安的声音又低又沉:“你与你大哥走了,我跟在你们后头,看着你们进了喻家的大门。便是从那时起,我休沐的时候,便会到喻家门前溜达,期望有一日,再能碰见你。可是我等好些年,却是没有再等到你。” 却是在洛阳府城,一眼便认出了她。 他始终藏在心里的姑娘。 她长大了,娇美得像一朵易折的花儿。 顾闻白从外表看似平常,防守却重重的通顺钱庄离开,直至马车行驶至另一厢才睁开一直在假寐的双眼:“到九厢的长喜坊去。” 驾车的是毛瑟瑟。 自从来了京城,毛瑟瑟得空便精心钻研汴京城的十四厢上百坊的布置,此时对汴京城虽不说了如指掌,但却是比顾闻白这位土生土长的汴京人还要了解几分汴京城。毕竟作为一个合格的镖师,不仅要明辨方向,还要在最短的功夫内将所处环境摸清,是最基本的考核。 明远镖局的镖师们,随便放一个出去都是以一顶十的好手。 毛瑟瑟得令,马车行驶得飞快,将狭窄的巷子远远地甩在后头。 夜过三更天,不夜汴京城没有宵禁,街上行人却是比起前阵子少了许多。毕竟今晚的秋风刮起来像刀子,人们宁愿在温暖的屋中围炉吃着火辣辣的烧刀子,也不愿意在外面吃秋风。 人分三教六等,汴京城中的厢坊,也宛如一道道严密的界线,将权贵与平民分开来。 九厢的长喜坊,位置却便是在那尴尬的界线上。 长喜坊中有曾经显赫一时后又没落的权贵后代,亦有为了两三个铜板便出卖一日苦力的平民。 听说,在长喜坊中时时有不得志的人,吃了二三两酒,便借机发起酒疯来,骑坐在围墙上指桑骂槐的,偏生骂的话语文绉绉的,也不省得在骂谁。 人们都在背后戏称这些人为“骂先生”。 顾闻白今儿要见的,便是这长喜坊中最有名的骂先生之一,游天明。 游天明骂了一日,早就累了,又跌跌撞撞的走回房中温酒吃。 他的忠仆替顾闻白开门,引着顾闻白进屋。 却见游天明的屋中收拾得整整齐齐,半个墙壁皆是放置得密密麻麻的书,另一侧则是宽大的矮案桌,上头更是文房四宝齐全,擦拭得干干净净,哪有半分没落的狼狈? 游天明虽然披头散发,却是精神抖擞,穿着一身灰色宽袖长袍,斜卧在蒲团上,哪有方才半点嬉笑怒骂的模样? 他面前的小几上,温着酒,煎着茶,还炙着薄薄的鹿肉。 见忠仆引着顾闻白进来,游天明一跃而来:“聆羽,快来,忠实昨儿刚猎的鹿,味道甚好,若是再吃上几口烈酒,简直快活胜神仙。” 他温热的大手抓上顾闻白的,却像是摸上一块冰。 游天明吃了一惊,连忙又摸了几摸,很是疑惑:“我这在外头墙上吹了半日的冷风,也没有你这般冷得骇人。”他打量着顾闻白,“你穿得也不少啊。” 顾闻白望着游天明,笑道:“说来惭愧,那日与人打斗,竟是中了一种叫做寒毒的毒。寒毒虽然不至于即刻死去,却是时时叫人身置冰窟。” 游天明瞪大双眼:“寒毒?!” 他忙忙将顾闻白拉到小几上坐下,塞给顾闻白一碗酒,自己撩起袖子,就去翻书架上的书。 顾闻白含笑看着他,将炙好的鹿肉夹起一块吃起来。 几年不见,游天明炙烤鹿肉的手艺越发的精进了。 顾闻白将炙好的鹿肉吃完时,游天明也翻到了一卷薄薄的羊皮纸。 第359章 已经有些年头的羊皮纸,被随随便便地夹在几本书中。也幸得游天明记忆超群,用最快的功夫寻了出来。 游天明皱着眉,将羊皮纸摊到小几上,全然不顾小几上正放着油腻腻的腌鹿肉。 顾闻白眼疾手快地将那盘腌鹿肉撤掉,才让羊皮纸避免了一场遇油的祸事。 游天明指着羊皮纸上的内容道:“喏,便是这不起眼的羊皮纸,记载着寒毒。还有这劳什子的执印人,执印者,奇奇怪怪的,若不是这书房是你伯父临终遗愿要好生保存,我早就将这东西当了沽酒吃。” 也幸得有一次,他与好友们说了这件事。不过当时众人只当是听奇闻异事,一笑而过,并不过放在心上。 顾闻白却是昨晚猛然想起这件事的。 还是明风提醒的他。 明风道:“游伯父去了有几年了,他生前最是赏识你,如今他去了,你得空且到游家去看看罢。这么些年,你小子一走了之倒是潇洒,却是叫旁人牵挂。” 这些旁人,乃是他在求学时结交的一群好友。这群好友,甚至好友家中亲人,俱在他最彷徨的时候给过温暖。 游伯父,也是个爱书如命的人,尽管家中早就没落,游家一搬再搬,变卖了不少家产,他的书却从来没有变卖过。 游天明是他的独子,倒是爱看书,却是没有他爹那般爱书如命。时常拣了些从他爹书房里看来奇闻异事在相聚的时候说给他们听,倒也有趣。 他便是在那个当口,猛然想起游天明竟是说过寒毒的。 顾闻白将鹿肉放下,举起一旁的烛台,细细看着羊皮纸上头的字。 字倒是不多,只简略地写着通顺钱庄作为执印者背后强大的靠山,为防执印人权力独大,野心膨胀,弑杀君王,是可以向其下一种叫做“寒毒”的毒来控制执印人的。当然了,为了执印人与通顺钱庄之间的信任,这寒毒,可以交由其他落选的执印者来下。 顾闻白想起,落儿曾问过他的祖母,寒毒从何处得,祖母答,乃是祖父传承。 落儿中了寒毒,无法根治,而作为通顺钱庄的大管事穆宣,方才还在他面前表达了遗憾。 如此细细一想,竟是不寒而栗。 身为执印人,竟然没有生命的自由。怪不得落儿在到达汴京前,从来没有提过她是执印人的身份。 而他的祖母,却是心心念念执印人之位。 难道说,祖母的祖父,虽然持有寒毒,却是不省得寒毒的真正意义? 抑或,他是省得的,却是不肯告诉祖母? 逝者已矣,一切俱是推测。 游天明将腌着的鹿肉放到石板上,看着顾闻白渐渐变得沉沉的脸色,大胆推测:“因着你做了执印人,是以才中了寒毒?那这执印人做得也太憋屈了。” 顾闻白脸色沉沉:“游伯父可曾向你说过这羊皮纸的来历?”每一个爱书如命的人,对每本书的来历都会记得清清楚楚,如数家珍。 顾闻白来过游家几次,游伯父每次都向他絮叨抓在手上那本书的来龙去脉。 游天明将鹿肉翻了个面道:“他整日絮絮叨叨,我向来不耐听他的。不过你游伯父,向来会将每一本书的来历都记载在他的手札上。想来这羊皮纸,他也是有记录的。” 游天明话音才落,在一旁候着的忠仆便轻轻上前,从抽屉里取出两本极厚的手札来。 那两本手札,厚实得让人想流泪。这怕是得翻一日才能翻完罢…… 游伯父,可真是个爱书如命的人。 寅时末,汴京城里少部分沉睡的人开始从梦中苏醒,开始一天的劳作。 顾闻白坐在马车上,膝上摊着游伯父的手札。 一丝风鼓动着帘子,发出轻微的猎猎声。 顾闻白的目光沉沉,掠过街边开始次第亮起的店铺。炊烟袅袅,温暖的烟气从店铺中弥漫而出,食物的香气漂浮在汴京城上空,预备唤醒沉睡一晚的肚子。 这种情形他看了很多年。 国泰民安,繁华似锦的汴京城,老百姓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忙碌着,为了衣食住行而操劳着。一日,一月,一年,一辈子。 他当时年纪小,也曾发过誓,定然做出一番大大的事业来。 做官,做文章,为民谋事。 后来誓言渐渐破灭了,烟消云散在他发现原来他是如此天真后。 但他还是坚持了自我,放下所有,一别京城数年,在千里迢迢之外的灵石镇做一名踏踏实实的教书老师。 他企图通过另一种方式,来实现他的誓言。 可事实证明,他的行为,还真的是很可笑。 学生中仅有出色的张伯年死了,雷春如今却是为喻雄昌谋事。 的确如此可笑吗? 马车疾驰着,一路穿过绵延不绝的烟火味,最终到达了目的地。 昏昏沉沉地睡了半晚的苏云落是辰时时分,才感觉到身边隐隐约约有人坐下,带着一股寒气。却是又很快离去,再度回来时,那股寒气消失了,一双大手轻轻抚过她的前额。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屋中灯光朦胧,顾闻白正含笑看着她。 “可是吵醒你了?”他道。 她唔了一声,翻了个身,将他的手拉进被衾中,含糊不清道:“快上床歇着。”说完未等他回答,却又是沉沉睡去。 她的睡颜很美。 顾闻白怔怔看着,俯身,在苏云落光洁的额上落下轻轻一吻。 落儿,从此以后,事情都交给三郎。他在心中轻轻道。 昨晚,弘帝宿在了慈元殿。 皇后明灵虽然有孕,但她怀相极好,除了之前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外,吃得香睡得好,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给自己肚中的皇嗣给绣了一只很好看的鞋子。 当然是意思意思的绣两下,并没有劳累。 倒是弘帝很紧张:“皇后,你如今上了年纪,可别累着了。” 皇帝体谅关怀自己,明灵笑得像怀春的小姑娘:“圣上关怀,臣妾惶恐。”心中却是暗暗俳腹,你倒是嫌弃我年纪老了,是以要寻一个年轻来做皇后,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命享受。 昨儿堂兄明星可是说了,他着人暗地里去搜查那容颜绝美的女子,却是无论如何都遍寻不着。据曾见过那女子翩然身影的目击者说,那女子轻功了得,竟是比一只鸟还要灵活。 她也听说了,这女子原来弘帝是擒住了的,弘帝却是迷上了人家的容颜,要让那女子做皇后。 明灵不动声色,只告诉堂兄,若是见了那女子,格杀勿论。 她的皇长子已经有十二岁了,若是……她不介意垂帘听政。 汴京城里的风,刮得越发紧了。 人人都在蠢蠢欲动。 第360章 这回是礼部尚书上了一道折子。 狠参顾闻白。 嫡母于嘉音才过了头七,按朝中礼法,顾闻白如此应当要么乖乖地待在顾家,一日三餐茹素,替嫡母守孝;要么是在望山结草为庐,替亡母守孝。而不是得了空便像一只没吃过肉的苍蝇一样,到处嗡嗡飞,在京城里蹿来蹿去,很是影响不好。 弘帝的嘴角抽了抽。 数千年来,朝野向来是孝字为先,百官头上,甚至是他,头上都要先顶着一个“孝字”。 可他是弑父夺位的。 礼部尚书这是借参顾闻白的机会,狠狠的打他的脸。 他记得,以前就数礼部尚书韩元看他最不顺眼,旁人是因着他是太子的身份,见了面还要客气客气,他是直接不给面子。 哦,他记起来了,韩元是吴王生母的娘家兄弟的一个关系挺远的表亲,也算是汴京城中后起的权贵。 以前韩元支持吴王,现在则支持喻雄昌,就是没看好过他。 弘帝心中闪过一丝狠辣,必要的时候,可以借顾闻白的手除掉韩元。 他本来重用顾闻白的用意便在此。 还有李遥。 等等,李遥呢? 弘帝后知后觉,才想起随着顾闻白一道回来的,还有李遥。这顾闻白甫回来,亲娘便殁了,不能来赴任无可厚非。但李遥…… 弘帝抬起头来,喊:“林庆庆。” 没有人回答。还是伺候的内官迟疑了一会,低着头恭敬道:“禀圣上,林庆庆之前奉令,出宫去了,此时还没有回来呢。” 哦,弘帝恍惚了下,才想起林庆庆是被自己叫去将那个叫平安的暗卫处理了。 竟是还没有回来么?弘帝皱了皱眉。林庆庆自从做了统领,效率也变差了。 转而却是念头一想,那林庆庆,会不会也起了叛变他的念头? 不过像在平静无波的春水上划过的一道痕迹,这样的想法很快在多疑的帝王心中留下了发芽的种子。 罢了,除了林庆庆,他还有旁的人可以用。 弘帝的目光微微闪动:“传明星。” 当穿着一身盔甲,面容熟悉的禁军统领明星踏进含元殿中时,藏在巨大房梁上头的小战,微微的惊讶了。 这一仆,还可以侍奉二主啊。 这皇宫大内中,也太精彩了。 向来汴京城中,人们最津津乐道的,便是权贵圈子中那些后宅大院里的香艳事儿。比如,今儿李家大房的大爷纳小妾被正房打出去啦;明儿秋家又出了个私生子啦;或者礼部尚书整日参别的官员不守礼法,自家后院却乱得像一锅粥,宠妾灭妻,心爱的小妾活活将正妻气死了,礼部尚书丝毫不顾礼义廉耻,还将小妾扶正,让年幼的嫡子嫡女认贼为母等等…… 空穴来风,礼部尚书韩元后宅里的私事,一下子成了汴京城中街头巷尾讨论得最火热的话题之一。 不知道是不是韩元素日里得罪太多人了,更多的韩元后宅里的不为人知的私事竟被人翻出来,抽丝剥茧地分析着。比如韩元之前的妻子生下的嫡子嫡女,虽然认贼为母,却得不到贼母的欢心,嫡子被人陷害跛了脚,不用说,定然是那小妾设计陷害的。而嫡女则被贼母许配给一家破落户,嫁妆也只得两三抬,寒酸得要命。 韩元坐着轿子路过汴京城最热闹的欢喜街时,便听到了这样的传言。 他气得差点想从轿子上蹦下来,与那些长舌之人辩论三百回合。他韩元干别的不行,辩论是最擅长的。想当初,先帝便是因着他善辩,将礼法辩得明明白白,才将他提拔为礼部尚书的。他自认在礼部尚书这个位置上,他干得很出色。 还是忠仆守礼一把将他拉住:“老爷可别被那些人给蒙蔽了双眼啊。” 守忠守孝也赶紧上前,劝解他。 韩元缓了口气,脑袋恢复清明。 轿子继续往长庆坊而去。 其实韩家与顾家都住在长庆坊里,距离也不远,中间只隔了四五座宅子。韩元便是在出门的时候,瞧见顾闻白整日来去匆匆的。 韩元不喜欢顾长鸣,自然连带着也不喜欢顾闻白。 他的嫡长子韩全与顾长鸣同岁,原来也是个阳光开朗,读书聪慧的孩子。却是在十三岁那年不慎从楼梯上跌落,竟然摔断了脚。那时他恰好在宫里没日没夜地修补礼法,爱妻为了不打扰他,便没有将此事告诉他,而是亲自从外面请了很有名的神医替全儿医治。却不料那神医竟然是个骗子,随便将全儿的断脚一接,敷点草药,收了重金便逃之夭夭。 待他从宫中出来时,全儿的腿已然好不了了,成了个阴郁沉默的孩子。 这一眨眼十数年过去,全儿没有功名,没有娶妻,更没有子嗣,日日夜夜将自己关在房子里。 可顾长鸣的儿子顾闻白,与全儿一样的年纪,却是正三品的户部侍郎了,他就像一根挺拔的青竹,蓬勃向上,未来可期。 韩元咬紧后槽牙。 待进得后院,夫人汤盈盈扑上来,一双丹凤眼红红的:“老爷……”却是哽咽得不成声了。 韩元揽着夫人的薄肩,闻着如兰的气息,一颗心顿时柔软了几分:“夫人今儿都忙什么了?快与为夫说说。”却是半句都不提外面的风言风语。 汤盈盈有些疑惑,便是她待在内宅都听到了,老爷没有理由听不到啊。老爷向来是最喜欢静静地待在街头巷尾,听老百姓议论时事的。 她只得道:“今儿妾身给老爷绣了帕子……” 韩元心不在焉:“劳累夫人了。” 他心中记挂着长子韩全,吃了一口茶便匆匆离去。汤盈盈拧着手帕,目送着韩元远去。 一个嬷嬷悄无声息地从旁侧进来:“夫人。” 汤盈盈寒着脸:“可是查到了?” 嬷嬷迟疑了一下,也不知当不当说。 最后还是咬牙道:“回夫人,老奴才从家中出去不久,便有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扔给老奴一本极厚的册子……” 她是汴京本地人,也识得些字的,是以才能在汤盈盈面前做一个老嬷嬷。 她说得有些玄幻,汤盈盈睨了她一眼,带着些许怀疑。 老嬷嬷一激灵,连忙从怀里掏出那本厚厚的册子的来。 汤盈盈凝眼一看,只见那册子的封面,明晃晃地用楷书写着: 《韩家生活起居录》。 第361章 户部尚书秋明光才在家中用过午膳,在屋中踱步消食后,预备午歇时,他的长随喜乐忽而肃着一张脸进来:“老爷……” 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秋明光道:“有话且快说。”他还打算午歇呢。独女远嫁,私生子白康没了,他这辈子没有旁的念想了,唯有好好保养自己,期望能活得长久些。比如,能熬过某个人。 喜乐便从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来。 而后像是对待什么棘手的东西般呈到秋明光面前。 喜乐做事一向稳妥,怎地…… 秋明光的视线落在那本册子上。上头有几页,似乎有被人折过的痕迹。 半响后,他夹着那本厚厚的册子,进了他夫人梁氏的内室。 梁氏素日里的起居饮食更加的单调,吃斋念佛,抄佛经。才年过四十有五的她面容素净,露出眼角旁细细的鱼尾纹来。 此时,她正穿着一件素色的长褙子,跽坐在蒲团上,虔诚地执着笔,身姿挺直地抄写着佛经。 在旁边候着的侍女见秋明光过来,正要说话,却见秋明光似一阵风的掠过她们,而后将一本册子狠狠地扔向梁氏。 梁氏一时不备,被他扔了个正着。正在掭墨汁的手一颤,浓墨溅了出来,在洁白的纸上留下了浓重的痕迹。 “老妖妇,你干的好事!” 秋明光骂了这一句,一口痰哽在喉咙不上不下,竟是白眼一翻,整个人软软地瘫坐在地上。 变故如此之快,梁氏呆呆看着侍女们手忙脚乱地将秋明光扶起来,却是缓缓将秋明光朝她扔过来的册子翻开其中一页。 上面用楷书一字一句地写着:“八月十四,秋妻梁氏,差侍女到黑市买毒药。侍女买来毒药,梁氏亲自将其藏好。” “八月十五,秋妻梁氏,戴上帷帽,乘马车到秋私生子白康所住的宅院不远处停留半个时辰。” 梁氏素净的面容上忽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 秋明光将痰咳了出来,缓过一口气,又要跌跌撞撞的走过来骂梁氏。 梁氏缓缓起身,笑容越发的诡异,倒是将秋明光唬了一跳。 他倒是差些忘了,梁氏向来不是省油的灯。若不是独女远嫁他乡,梁氏无心俗务,一心向佛,他怕是还得过回原来战战兢兢的日子。 梁氏开口,声音略略沙哑:“他本来就不该出生,我杀了他,岂不正是合了老爷的意。” 秋明光一时语塞。他承认,他是曾有过将白康掐死的念头。白康虽长得俊朗,学问却做得极烂,更是嗜酒如命,整日浑浑噩噩,但,那还是他唯一的儿子啊。仕途很重要,但若是没了后…… 梁氏嗤了一声,想起一桩久远的往事来。 “那年你与那贱人卿卿我我,整日里与她吟诗作对,可曾想过我一个人既要带女儿,又要侍奉公婆,日子苦不堪言。” 她向来不是一个隐忍的女人。 她的笑容像鬼魅。“那贱妇怀了身孕,她来寻你。” 秋明光一愣,他怎地不省得? “哦,大概这本册子上都记录着呢。那时你恰好得到先帝赏识重用,前往河原府赈灾大半年不能回。我便将那贱妇打发了,警告她这辈子都不要再踏进汴京城,否则我便将能许她前程的你给毁了。” 她的笑容越发的深:“那时我也有了五个月的身孕。我越想越气,便买了药,将胎儿打掉了。” “是个男婴呢,手脚都长好了,细细白白的。”她回忆着,面容有一丝的恍惚。 她伸手将册子拎起来:“你若不信,这册子上都写有罢。” 却又道:“你可是要告发我?” 她便站在那里,面容素净,尽管笑着,却是分外的凄苦。 秋明光愣愣地站在那里,不发一语。 秋风卷起屋中素净的帐幔,整座屋子显得寂静无声。 须臾后,秋明光狼狈地从梁氏屋中走了出去,一脸的疲倦。 喜乐走过来,要扶他。秋明光这才发觉自己跌跌撞撞的走着,差些跌进池中去了。 他有气无力地对喜乐道:“扶我回去写奏折。”想了一想却又道,“罢了,只要我不再追究,这件事便了了。” 若是弘帝真的不喜顾闻白,早就将他拘起来了。 可见这回,弘帝是真的看重顾闻白,甚至不惜暴露他监视百官起居的行为。 秋明光坐在池边好一会,忽而好奇起来,礼部尚书韩元的那本册子里,会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那老酸儒最是喜欢训斥旁人,却是不省得自己的后宅早就乱得像进了水的热油。 幸好权贵们住的宅院虽然大,但是距离都不远。跑了半日的功夫,该发的人也发完了,顾闻白坐在宽大的马车中,手上拈着笔,在名单上将房衍的名字划去。 他放下笔,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趁着热吃下去,才觉得浑身有了一丝热气。 方才的那一顿活动,汴京城中的权贵圈子,应该懂得如何做了罢。 他撩起布帘,朝外头看去,幽深而长的巷子,有一个身穿青色直缀棉袍的年轻人,正一跛一跛地走过来。 那年轻人的面容与礼部尚书韩元有六七分的相似,气质却是大相径庭。他脚虽跛,脸上却一片温和。 他正是韩元的嫡长子韩全。 顾闻白撩帘,跳下马车,朝韩全走了过去。 韩全紧紧地盯着顾闻白,温和的脸上忽而绽开笑容来:“聆羽,你可回来了。” 韩元没能在嫡长子韩全的屋子里寻到韩全。伺候韩全的小厮倒是在,说大公子出门买书去了。 韩元看了一眼屋中数量不多的书,以及练得乱七八糟的字,叹息了一声,走了出去。 回得自己的院子,汤盈盈迎上来:“老爷,妾身亲自为老爷熬了补气的羹汤,老爷吃上一些罢。”她说话的时候,微微有些娇羞。 韩元最吃她这一套。二人手挽手进屋坐下,汤盈盈亲自给他舀汤,一边察看他的脸色。她有些忐忑,也不省得那本劳什子起居录韩元看到没有。 册子上头,居然毫无遗漏地写着她当年害死韩元原配,又陷害韩全跛了脚的事。 害得她一颗心狂跳不已,脑子一片空白。怎地会有人那么无聊,竟然连续几十年监视着韩家,还事无巨细地将每日发生的事都记录下来。到底是谁在记录这些事,又是怎么省得的?简直,可怕得让人不由自主地便起了一身的寒栗。 汤盈盈熬的汤最好喝,韩元一口气吃了两碗。 吃完,韩元肃了肃脸色,道:“夫人,你的内侄女素儿不是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了吗?若是我们替全儿去提亲,舅兄可会答应?” 第362章 韩全怎么配?! 她家的素儿,不仅长得国色天香,更是性情高雅,多才多艺。大哥原来是想要在素儿及笈时,展现才艺,轰动汴京城的。可没成想,素儿及笈前两日,先帝崩了,满城尽孝素,大哥哪里还敢搞什么才艺展现。 汤盈盈面上不露,嘴中温柔道:“全儿性情温和,待妾身回了娘家,再问问大哥的意思。” 素儿定然是要许给有功名且盛名在外的公子的,这向来是大哥的意思。汤家从来不做无用功,更不会白白将精心培养的女儿嫁给没有功名的小子。她当年是如此嫁给韩元的,如今素儿的条件更好,自然不能委屈。 韩元素来不知变通,汤盈盈才懒得告诉他。 韩元点头,婚姻大事,还得问过父母。 汤盈盈放下心来。 看来韩元并不省得那劳什子起居录的事。 但那人想要做什么?朝她威胁,索要银钱? 汤盈盈还是不放心,朝韩元身边的长随使了个眼色。 韩元喝了汤,歇下了。 长随恭敬地与汤盈盈说了近来老爷所有的事,汤盈盈沉下脸:“顾家三郎得圣上重用,将他千里迢迢从乡野之地召回来,圣上的宠爱顾家三郎路人皆知,老爷偏生要与圣上作对。你为何不拦着老爷?” 她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来,训斥得长随垂下头来不敢言。虽然他的俸禄是朝廷所发,但他在那一瞬,也惧怕起汤盈盈来。不过,汤盈盈不省得吗,老爷那样固执的人,岂是他能拦得住的? “从今日起,老爷染了风寒,身体不适,不要出门。” 汤盈盈说完,忽而问长随:“那顾家三郎,如今可成亲了?” 秋风强劲,正是温酒围炉辩论的好时机。 游家冷清了几年的屋子,忽而又热闹起来。 韩全含笑坐在矮椅上,脚上头贴心地盖了一张毛毯。他的脚断过,在秋冬刮风的时候,最容易隐隐作痛。 游天明也将一张毛毯严严实实地盖到顾闻白脚上,顾闻白与韩全道:“天明兄最是贴心。” 明风正在炙烤鹿肉,发出滋滋的响声与散发出绝妙的香味,闻言道:“此言差矣。” 游天明的大掌打在他的脑后:“怎地,明小子又想霸占大哥的位置?” 众人都笑了起来。 游天明起身,望着屋中其他九人,面容大多变得坚毅,不禁道:“竟是一晃五六年了。” 他们汴京十才子,又聚集在一起了围炉夜话了。 游家的忠仆在外头拭着泪,他还以为这辈子都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景象了呢。 汴京十才子,时隔多年,竟然又再度聚集起来了。 虽然这汴京十才子,咳,不过是公子他们自封的。便拿自家公子来说罢,一出生游家便没落了。尽管自家老爷满腹才华,也没能被先帝再起用。公子自小学会的先是变卖家产,换取米粮衣帛等物。还有顾三公子,自小便是爹不疼娘不爱的,自小饱读诗书也永远被压在他爹的盛名之下。韩家大公子少时被继母设计弄断了脚,性情郁郁,更没有前途可说;还有房家的房山、唐家的七公子,朱家的庶子朱六,李家的李万,钟家的钟意,卫家的双生庶子,明家的明风…… 这汴京十才子,或多或少都是家中极其不受重视的,当年一并被送到长善坊的青云学堂里开蒙读书,艰苦卓绝的日子,倒让这十位失意的孩子抱团取暖成长,友情历经将近二十年的岁月洗礼,越发的历久弥新。 他们虽然都是权贵圈子中望族世家的公子,却都是家族中可有可无的,或是被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或是不祥之人,又怎会捧他们的场,发现他们的才华呢? 是以他们在一个寒风肆虐的冬夜,围炉夜话时,游天明借着酒意,自称为汴京十才子之一。 岂料众人纷纷高举酒杯,亦自称自己为汴京十才子之一。 才子,自然得有几分本事,才能叫才子。 游天明擅骂,顾闻白善辩,韩全擅临摹,明风擅追踪,房山最是闻香识人,唐七过目不忘,朱六擅用人,李万擅编纂,朱六卫家双生庶子擅打听…… 呃,横竖都是些奇奇怪怪的本事。 不管怎么说,也算挤进了才子的行列中。 旁的老酸儒大约不屑一顾,嗤之以鼻,游天明的父亲却很感兴趣,也十分赞赏他们。 游天明也说了,若是游家还兴旺,估计他也是个有钱的纨绔子弟。如今没有钱,那只能自称为才子了。毕竟穷困潦倒的才子比比皆是,但落魄的纨绔却很少见。 这次十才子再度相聚,自是为了顾闻白。 明风呷了一口酒,又吃了一口鹿肉:“想不到朝廷上的那些老酸儒,一个个都是墙头草。” 韩全赞同地点点头。他爹韩元可不就是最茂盛的墙头草。自从他被汤盈盈设计谋害弄断了腿,而韩元仍旧无条件信任汤盈盈,他就对亲爹彻底寒了心。如今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功课平平,却是被韩元寄予厚望,住的院子,所请的老师俱是最好的。可烂泥怎能扶得上墙呢?韩全心想。有他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爹做礼部尚书,朝野能好得了吗? 游天明执着酒壶,在顾闻白与韩全中间挤进去:“聆羽说如何做,我们便如何做。” 众人都点点头。他们虽然能贡献的是微不足道的力量,但万一能撼动根基雄厚的大树呢? 人还是要有梦想的,万一实现了呢? 顾闻白俊朗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目光缓缓掠过他们跃跃欲试的脸庞。他就省得,这些人哪能安分呢,巴不得将根基早就腐烂的朝野搅得天翻地覆。 他的声音极缓:“诸位可听说过太祖姜定为执印人相助,才得以登大宝之事?” 除了游天明,其他人都摇摇头。 游家,竟然也是落选的执印者之一。 彼时竞选执印人之位的人有四位,除了他所知道的黄、柳、游家,最后一个竟然是喻家。 黄、柳、游家皆没落,如今崛起的,只有喻家。 若不是落儿的运气不错,又一直没有用自己执印人的身份行事,怕是早就不在人世了。 可真是一个有趣的游戏。 通顺钱庄的职责并不是保护执印人,而是让执印人悄无声息的死去。这样世上知道通顺钱庄秘密的人,便会越来越少。 可这次,竟然有人留下了神秘的羊皮纸。 真相便浮在那里,却是看得见的不寒而栗。 临近百年,新的执印人即将诞生,谁又会成为新的替罪羊呢? 顾闻白怀疑,如今汴京城中发生的事,穆宣可能是推波助澜的幕后黑手。 他如今是将计就计,假装穆宣是一心助他的,配合着穆宣的举动。 比如,《某家生活起居录》,便是穆宣交给他的。平安记录的,与通顺钱庄所记录的,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有谁能想到,自家的后宅生活竟然被一个钱庄给监视着呢? 一本厚厚的《某家生活起居录》,悄无声息地将朝廷大员的后宅弄得鸡飞狗跳。 不过,有的官员乃是性情中人,当下便夹着那本厚厚的册子火速进了皇宫,要找弘帝算账。 人非圣人,孰能无过?而且这本就是官员自家后宅的一些私事,也无伤大雅,也没有危及天下老百姓,怎地就不能做了? 皇帝才是可恶。上朝盯着他们的言行举止不放,回到自家还不能放松放松,还被监视着,做什么官员,还不如回家种田。 这怒气冲冲的,便是刑部尚书房衍。 他本是推官出身,从满头青丝一步一步地做成白发苍苍的刑部尚书,脾气早就大不如前。 在他眼中,弘帝还是个孩子。 前阵子弘帝动过让他致仕的心思,房衍不高兴极了。他觉得他还能再干三十年,到时候铁打的官员流水的皇帝,说不定弘帝崩了他还在勤勤恳恳地做着刑部尚书。 房衍还没进得含元殿,就被人拦住了。 是禁军统领明星。 房衍怒气冲冲,厚重的册子朝明星掷去,明星身手敏捷,闪过厚厚的册子。装订马马虎虎的册子便随着强劲的秋风散落在白玉砖上,有些还晃晃悠悠,随着风飘啊飘,落到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偏殿外。 有一双纤纤玉手将纸张拾起来,认真地看起来。 原来看起来十分霸道的刑部尚书房衍,竟是惧妻啊。 弘帝烦死了。 他不过才在皇后的慈元殿歇了一晚的功夫,整个汴京城就乱得像一锅粥。那些大臣要员的后宅,像是被人架在火上烤。 可他明明没有做这件事。 他是让暗卫监视过一些官员,但是没有让暗卫们记下什么劳什子的《某家生活起居录》啊。他看那玩意干甚?上朝的时候面对百官,净想着官员们的家长里短吗?他自己的三宫六院还管不过来呢,管官员们的糟糠之妻作甚?他又没有好人妻的嗜好。 正心烦着呢,有宫婢端着热茶过来,身段婀娜,走起路来很是好看。 弘帝也不省得自己是怎么了,以前清心寡欲的,一心只想着如何弄到皇位,如今得了手,明明宝座未能坐稳,他的心就不一样了。如今的他,只要见到了美丽的女子便心神荡漾。 他正要站起来,企图展现自己的魅力。 忽而寒光一闪,一把匕首朝他刺了过来。 第363章 清酒吃了几杯,顾闻白说话的时候似是有几分薄薄的酒意:“若想太平盛世,还得……” 忽而从屋子外头传来了惊呼声:“你们是何人!?” 屋中人便纷纷站起身来,四下张望着。 游天明的忠仆还来不及推开门,就有人带着凌厉的杀意涌了进来:“顾侍郎何在?” 是佩刀的官差。来势汹汹,刀在刀鞘中蠢蠢欲动。为首的是一个瘦长脸的中年男子。他的似淬了毒的目光掠过酒香肉香弥漫的屋子,以及屋中文质彬彬的书生。 游天明蹙眉,迎了上去:“不知官差有何贵干?” 那中年男子一把推开他:“顾侍郎何在?我们是奉命的抓他的,你们休得替他掩饰罪行,否则与他同罪。” 明风在后头皱着眉头看了半响,这个中年男子他不认识。他虽是大理寺卿,但汴京中办案的但凡有些职位的官差他都认得。 他也迎了上去:“不省得这位官差是哪一部的?因何要抓顾侍郎?” 中年男子却是睨他一眼,冷冷道:“顾侍郎罔顾本朝礼法,其母才丧,非但没有在家守孝,而竟吃酒炙肉寻欢,如此不孝道之人,如何配做官?礼部尚书韩元不仅要将他擒拿回去,还要狠狠地批判他,让其再也不得入仕做官。” 明风听完,竟然附和地点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 游天明与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不对劲。 中年男子一把拔开明风,环顾四周,人倒是齐齐整整有十个,可那个看起来很像顾闻白的年轻书生,却是个面生的。他诧异地看着自己,嘴里还嚼着一块肉呢。 屋子不大,后头密密麻麻堆的都是书,看起来也没有藏匿的可能。 那明风看着是个和颜悦色的,但气质里全藏着一丝久混官场的味道。在座的其他人,看起来也十分的镇定,完全没有一丝的恐慌。这是一群有来头的人,不能轻易得罪。 中年男子狠狠地唾了一声,扭头走了出去。 巷子外静静地停着一辆马车,车中雷春如玉般的面容半隐入黑暗中,冷风拂来,吹冷了他稚嫩又老成的面容。 中年男子恭敬地道:“回雷小爷,里头倒是有几个熟面孔。一位竟是韩元的嫡长子韩全,另一个则是大理寺卿明风。这二人,表面上看起来是完全没有交往的人,竟然聚在一起吃酒。” 雷春听着:“这不奇怪,我那顾老师,向来是个不拘一格交友的人。” 当初灵石镇上的好些人,都为自己是京城来的贵公子的朋友而津津乐道。 韩元的嫡长子韩全吗……有意思。支持清真道人的礼部尚书韩元的儿子,竟然与顾闻白厮混在一起。 他放下帘子:“回宫。” 这“回宫”二字回荡在他的脑海里,别有一番滋味。 假如在前面再加上另外两个字……就更好听了。 马车还没有进入内城,就听得车外一阵喧哗声。他睁开眼问道:“外面何事?” 随从须臾后回道:“禀雷小爷,说是刑部尚书房衍串通了宫中的女侍,企图刺杀官家,被禁军统领明星抓了个正着。官家雷霆大怒,欲株连九族,以儆效尤。” 房衍虽然没站队,但对弘帝也不满,是以清真道人一直没将房衍收进自己麾下。 却在这个紧要的关头,房衍竟然成了变数。 弘帝这是,终于忍受不住了吗? 雷春的脸上浮起微笑,只要弘帝先对官员动手,十月十五的问天,他们的胜算便会再加一筹。 马车再次启动,却是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帘子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撩开,一张俊朗温润的脸出现在雷春面前:“许久不见,竟是长进不少。” 竟是,竟是顾闻白! 雷春一时惊愕,顾闻白却已经撩袍上了马车,坐在他的面前。马车并不宽大,顾闻白一上来,身材挺拔的他便占了马车的大半壁江山。 雷春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明明,顾闻白看着,仍然是一副温和的样子。仿佛他们在灵石镇时初次见面的样子。从京城远道而来的贵公子温和地笑着,看着衣衫褴褛的雷春。 不,不对,如今他才是掌握全局的那个。他如今是住在高高在上的皇宫里,跟着清真道人谋划着一场浩劫。 雷春壮了壮胆:“大,大胆……刁民!蒙大明快来!”对,蒙大明在外头,还有几十个官差,他怕甚? 顾闻白似是十分诧异:“你方才不是称为师为不孝之徒吗?怎地,你将恩师斥为刁民,便是忠孝之人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带了些雷春认为的不屑。 雷春紧紧地盯着顾闻白,脚上却是偷偷一蹬——清真道人的马车是经过特殊装置的,只要他脚一蹬,带着毒箭的机括便会射向对面的人。 咔哒。 马车里发出刺耳的动响,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毒箭,什么机括,都没有。 雷春的脚僵在原地。 顾闻白低下头来,看着雷春脚上穿的鞋子。鞋子是用上好羊皮做成的,用金线绣着云纹的短靴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他笑了。当初连一双草鞋都没有的少年,如今有了可以御寒的鞋子,一颗心却变了。 他凑上前去,伸手轻轻扼住少年绸缎包着的娇嫩的脖子,声音仍旧温和:“你当真以为,我们像一个傻子一般让你们戏耍吗?” 他的长脚,踩在雷春方才的位置上,轻轻一踩,机括的位置咔哒一声,竟然射出一支箭。 利箭堪堪穿过少年清白透亮的耳郭,射进车壁中,只留下箭簇微微颤动。 少年方才嫩白的脸,忽而变得青白起来。 他喘着气,眼睛里盛着一种恨:“老师既是汴京城中的贵公子,为何还要朝商贾乞求,让他们资助我们?” 他挤出一丝笑容来:“老师不省得,每次学生从黄家管事手中接过资助的铜板时,内心是多么的痛苦……” 明明他有读书的天赋,有远大的前程,却偏偏受那些下等商贾怜悯的眼神。 顾闻白垂眼看他。 雷春倔犟地昂着头,尽管快喘不过气来,仍旧不服气。 顾闻白的手轻轻松开,雷春的瞳仁闪过一丝不可见的窃喜。 修长的手指再度收紧,雷春差点被勒得喘不上气。 顾闻白的声音温和得像二月的春风:“你以为,你读了一些书,便自觉比他们要高一等了?” 第364章 他将帘子撩开一个角。 此处是外城与内城的交界处,热热闹闹的街巷上有无数的商贩在兜售东西。秋风下,他们有些甚至还穿着薄薄的夏衫,脚上是露着脚趾的草鞋。巨大的竹筐背在他们身后,压弯了他们的腰。 顾闻白将雷春的脸转向外面,让他吹了好一会的冷风:“看到没?每一个人都在勤勤恳恳地用自己的双手赚取钱财,他们怎地就比你低贱了?” 雷春的目光落在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阳光灿烂,人们的脸上笑成了花儿。 他没再说话。 顾闻白的手略略松了些:“清真道人,到底想做什么?” 雷春的眼神微微闪动。方才被顾闻白的手攥得魂魄要出窍的瞬间倒是忘了,自己如今可是有靠山的人。 雷春摇摇头:“学生虽是他座下门客,却是不省得。学生只知晓,他为人十分谨慎,每次与其他人会面的时候,都将学生摈退。” 顾闻白注视着他:“你方才为何要抓我?” 老奸巨猾。雷春在心中暗暗骂了一句。说不定方才他让蒙大明进游天明家的时候,顾闻白就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 雷春面上不显:“乃是清真道人嘱咐的。他……至今还记恨着当年,老师将整个喻家的脸面踩在脚下。” 顾闻白略略点头:“这倒是为师当年的一件壮举,至今仍旧不后悔。” 他修长的手指又略略松了松,雷春轻轻地喘了口气。 顾闻白看着他:“你回去,且告诉喻雄昌,当年我能将整个喻家的脸面踩在脚下,如今也能。” 说着将射在车壁上的箭拔下来,轻轻地将其折断:“雷春,汴京城的情形,要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你若是此时改邪归正,还能换回一条命。” 雷春不敢语。 他怕自己的脖子像箭一样,被折成两段。顾闻白……比起之前在灵石镇的印象,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几乎以为,顾闻白是被恶鬼上身了。 哪有人温和的笑着,还能顺道不动声色地威胁别人呢? 帘子微微晃动,顾闻白下了车许久,雷春还是坐着一动不动。 良久,他才试图唤道:“蒙大明,蒙大明。” 没有人回答他。他撩开帘子,朝外头看去,却又是一阵惊愕。只见外头哪里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过是一个死巷子。 像是有人时常在此便溺,有一股难闻的骚味。 雷春掩住口鼻,正要出去,预备自己驾车回去,忽而瞧见地上还捆着一个人。 竟然是贺过燕。 他原来出宫是还想处理贺过燕的,但没有寻到。竟是在这里碰见了。 贺过燕像是被人罩了麻袋暴打过,鼻青脸肿的,一脸萎顿地坐在地上。见雷春从马车里钻出来,眼皮动了动,也没有出声。 雷春想了想,最后还是帮他松绑了,再将他一起带回崇华殿。 眼看着雷春笨拙地驾着马车离去,顾闻白站在不远处,心中轻轻叹息。 他究竟何德何能,竟然叫曾经最得意的学生不惜说谎来陷害他。 还真是……失败啊。 满腹沧桑的顾闻白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去寻自己的妻子。他此时极度需要安慰。 此时宅子内正起着争执。 咏梅一改往日温柔的性子,两颊气鼓鼓的:“太太,这可不能乱动,若是乱动了,胎儿会不安的。我的阿娘以前是稳婆,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 苏云落有些无奈:“我,我就想换个褥子而已……” 咏梅丝毫没有相让:“那也不行,这褥子得等您顺利诞下小公子后才能换呢。”小丫鬟说得又快又急,生怕自家太太一个转身,就将褥子给换了。 苏云落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采苹。 采苹正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咏梅的影响。 苏云落弱弱道:“待到临产时,正是暑气正盛的时候,这么厚的褥子不给撤?”她虽然很怕冷,但到时还垫着这么厚的褥子,她怕是要热晕过去罢。 咏梅点点头:“自是不能撤的。” 苏云落开始考虑,可以将咏梅这个固执的小丫鬟给撤掉了。她本就吐得头昏脑胀的,还不能干些她喜欢的事,心情岂不是要郁闷死?这心情一郁闷,胎儿能好吗? 顾闻白在外头听了好一会,才大致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自从咏春被囚禁起来后,咏梅忽而变得十分勤快起来,大约是生怕苏云落不要她。 他撩开厚重的帘子跨过门槛,咏梅瞧见他,眼睛倒是一亮:“大爷,您快说说太太,这褥子是不能乱动的。” 顾闻白含笑道:“我们省得了,自然不动它。” 说着与苏云落递了个眼色。 苏云落便道:“你们且到外头候着。” 采苹动作倒是快,眨眼人就不见了。 咏梅却是一步三回头走了。 待咏梅的衣角终于消失,顾闻白才除了外衫,自己到洗脸架前洗脸洗手,又擦得干干的,才走到苏云落跟前,自己在脚凳上坐下,依偎着苏云落,大手轻轻抚着她的小腹:“今儿可有好些了?” 苏云落点头:“吃了安胎药,不怎么吐了,食欲比之前好了许多。方才才吃了一盅燕窝,一碟栗子糕。” 顾闻白偏生要自取其辱:“大夫说多吃些鱼是极好的,要不,今儿我再做一道鱼……” 他话音未落,苏云落便想起之前吃他做的鳜鱼,吐得血丝都出来了的状况。 这一联想,心口猛然一酸,她竟又狠狠吐了起来。 见苏云落吐得痛苦,顾闻白恨不得自己是吐的那个人。如此落儿便不用这般的罪。 门外忽而传来采苹的通报声:“李大管事来了。” 顾闻白替苏云落拭净嘴角的时候,李遥走了进来。 隔着屏风,他的声音有些沉沉:“好侄儿,你得空且出来一会,我有要紧的事与你说。”说完便走了。苏云落意外,还与顾闻白道:“李叔这回,竟是没理我。” 顾闻白招了采苹进去照料苏云落,自己则去寻李遥。 李遥长身玉立,正站在花厅里,双眼敛着,见顾闻白过来,他的脸色变了:“好你个顾闻白,才几日的功夫,还戴着孝呢,竟然就勾搭上礼部尚书韩元的内侄女了。” 顾闻白一脸莫名:“什么内侄女?” 李遥气势汹汹:“方才韩元的夫人汤盈盈,四处在给她娘家的侄女打听顾家长房的嫡子有没有成亲。” 顾闻白:“……”这算不算是飞来横祸? 第365章 顾家长房的嫡子当然成亲了,娶的还是个商户女。 商户女具体长什么样,权贵圈子中的贵夫人都没见过。听说便是皇后来了,商户女也托病不能相见。 而如今能省得商户女长什么样的顾家人正在热孝中,自然也不好去打听。 一般的人家假若省得别人成亲了,此事便搁下不提。可汤盈盈偏生是个例外。她当年,咳,不就是让原配腾出位置来,才顺顺利利地做了韩元的继室。 虽然没打探出顾闻白的妻子长什么样,但顾闻白长什么样,汤盈盈却是打探得清清楚楚。 俱说顾闻白肖父,长相自是俊俏,才华自不必说了,前途也无量。最要紧的是,他的母亲已经去了,倘若汤素儿一进门,便是掌握中馈大权的当家主母。 这桩婚姻,怎么想怎么划算。 汤盈盈正在心中细细琢磨着,该如何让顾闻白的现任太太无故病重,继而身亡时,机会便来了。 她得到一个消息,说是顾闻白要在两日后,与那商户女一起到宝相寺里去替亡母做超度的法事。 真是,天助她也。 不过,这回汤盈盈没敢在自家宅子里头谋划此事。 毕竟,那本《韩家生活起居录》给她带来的阴影至今还心有余悸。 如今她看宅子里哪一个人都有怀疑。监视的人,到底是谁?藏在何处?汤盈盈如今连韩元要欢好的要求都拒绝了。 她生怕在二人情到深处的时候,有一双眼睛冷冷地在一旁旁观着。 想想便不寒而栗。 哪还有什么心情。 两日的光阴转瞬而过。 汴京城里,好像发生了很多的事,却又好像没有发生。 去宝相寺得趁早。 天才微微亮,便有马车从顾家大门离开,直往宝相寺而去。 宝相寺是很有名的寺庙,每日香客络绎不绝,一辆接一辆的马车络绎不绝地从汴京城往宝相寺而去,是极为正常不过的事。时不时的还能在寺中遇上熟人,那也是极为正常的。 从他们出了门,后头便不远不近地跟着一辆青布帘顶的马车。 顾家马车里,只见李遥将头发梳成坠马髻,穿着女装,半躺在垫了好几层褥子的车中,嘴里含着一块梅干,神情慵懒。这猛然一看去,这李遥倒像是一位卧美人。 顾闻白拧着眉,满是愁思地看他一眼,认命给他捏脚。 李遥睨了他一眼:“怎地,不想孝敬李叔吗?” “侄婿怎么敢呢?”顾闻白咬牙切齿道,“侄婿只是想,李叔您个儿高,容易露馅。” 李遥又从匣子里拈了一块梅干放进嘴中,哼道:“我侄女出不了门,你倒是想得美,还想寻个小姑娘陪你扮戏。”他往后头奴了奴嘴,“勾引着后头的小姑娘追着你跑不说,还想左拥右抱吗?” 顾闻白乖乖地垂下头:“李叔教训得是。” “再说了,我也不走路,还有帘子遮着,谁能省得里头躺着的是雌是雄?”李遥说着,又将一块梅干放入嘴里。 还顺道朝顾闻白抛了一个媚眼。 只是媚眼抛得过狠,活活翻成了大白眼。 顾闻白瑟瑟的,不敢反驳一句。 做人长辈,就是好啊。 天气虽然寒冷,但日头烈烈的。马车到了宝相寺的时候,阳光灿烂得让娇气的太太姑娘们不得不戴上幂帘,将全身上下都笼罩得严严实实的。 顾家大房三爷的太太更加夸张,一顶竹轿严严实实地罩着幂帘,连一丝风都没能钻进去。更不要说轿子的四周还站着四个个子高挑的丫鬟了。 从后头马车上下来的汤盈盈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嗤,不过是一个商户女,也不是多娇贵的女子,怎地就这般不让人见了。这也太小家子气了。 她想着,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前面的侄女汤素儿。而后又看了一眼前面穿着素衣的俊俏郎君顾闻白。 果真,是个翩翩公子。瞧那宽肩窄腰的,侧颜俊秀不凡,若不是她老了,说不定就亲自上阵了。汤盈盈竟然不由自主地吞了一下口水。那商户女可真是好命,竟然得如此夫婿,便是死也瞑目了。 汤素儿乖巧地过来搀她:“姑姑。”声音如莺啼,她一个女人听着都浑身酥软,更别提男人了。 顾三爷见了素儿,定然会动心的。 汤素儿却是心不在焉,虽然搀着汤盈盈,一双杏眼却是偷偷朝四周行人看去。 她看的自然不是顾闻白,而是心中牵挂的那个人。 他说,这次宝相寺之行,是他们能在一起的唯一的机会,一定要好好把握。 正心不在焉,汤盈盈忽而附在她耳边,轻声道:“素儿,你瞧着那顾三郎如何?” 顾三郎吗?自然是俊朗的。但那又如何,她心目中的男子,顶天立地。 汤盈盈还等着她的回话,汤素儿的目光匆匆掠过前面的素衣男子,微微低头,含糊道:“姑姑瞧着好便可……” 她的回答汤盈盈很满意。 汤盈盈都设计好了,只要顾闻白与素儿踏进同一间房,素儿就有机会成为顾家大房的主母。 顾家的法事做了一日,接下来还要做两日。 为表诚心,顾闻白与顾三太太须得住在宝相寺中,直到法事做完。 是夜,顾家人住了下来。 宝相寺的素斋做得极好,精致又好吃,就是数量少了一些。 李遥忍不住多吃了几口,心中想着改日要带何悠然来吃。以前倒是来过宝相寺,却是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素斋。 顾闻白在一旁,看着李遥将最后一块豆腐给夹进嘴中,幽幽地叹了口气。 李叔的饭量,比起在灵石镇时,似乎有所增长啊。 他推开一点窗,看到暗黑而幽长的山道中有一盏灯笼幽幽地飘了过来。他的唇角微微弯起,该来的,总算来了。 须臾后,有僧人有礼地在外面叩门:“顾施主,法师有请。” 山上的秋夜越发的冷,汤盈盈戴着玄色的风帽,将自己的身体隐在暗中。她的身体因为紧张而越发觉得寒冷。 来了,来了,两盏灯笼幽幽地飘了过来,在暗黑的山道上往素儿住的禅房走过去。 一盏灯笼又幽幽远去,另一盏灯笼挂在檐下,人推门进了房。 成了! 汤盈盈欢喜地攥紧手心。 她扯下风帽,便朝禅房冲了过去。 第366章 月黑风高夜,最是适合干坏事。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翻过高高的墙头,轻轻地落在宅子中。 这宅子,一看便是新入住的,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宅子宽大,看起来也没有多少个仆人。 要不,后罩房里的灯都燃亮了。 黑影人的双眼看着主屋昏昏的灯光,眯了起来。 他想杀的人便在里面。 今日,她身边的很多护卫都调到了宝相寺。听说今晚是为了撮合一对有情人,大部分的人手才去的宝相寺。 嗤,果然还是那个情爱至上的她。 当年,他千里迢迢到渭城观礼,以为她挑选的夫婿,定然是举世无双之人。 他有悄悄去调查那个男人。 不过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俊俏男子,空有一副皮囊,却是花心之辈。 倒也在意料之中。凡是执印人,命运俱多舛。 只是没想到,她竟然又寻了另外的男子做夫婿。 这回的,倒是有点儿意思。 黑影默默地站在暗处,吹着强劲的秋风,渐渐酝酿着杀意。 忽而,安静的屋中传来极为难受的呕吐声,以及女子低低的说话声。须臾,有个小丫鬟推门出来,将一盆水倒在盆栽中。 水声哗哗,也冲散了黑影方才酝酿的杀意。他默默地叹了口气,想起当年自己的妻子有孩子的时候,也是吐得这般厉害。虽然后来,他的孩子并没能顺利诞下来。 自己,终归也是个七情六欲的人。 苏云落在屋中吐了半响,才感觉舒坦了些。 采苹走到洗脸架前,拧了帕子,在窗户旁站了须臾,才走回苏云落面前:“东家,他走了。” 苏云落漱了口,接过帕子,轻轻按了按嘴角,才慵懒地躺下来:“走了便好。” 采苹问:“不用派人跟着他吗?” 苏云落摇摇头:“时候未到。” 她此刻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也不省得他们在宝相寺如何了。”今儿她本来要跟着一起去的,结果竟然被两个男人同时板着脸,狠狠地训斥她。他们都以为她想要看热闹。 哼,她是想收拾那个竟然想用自己的侄女染指三郎的礼部尚书夫人。 那妇人叫汤盈盈是吗?待她不吐了,定然叫她生不如死。 苏云落想着,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 采苹在一旁,忽而抬了抬眼皮,道:“东家,您笑得很奸诈。” 有吗?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努力地,在自己的脸上挤出一个温柔似水的笑容来。 汤盈盈惊呆了。 房里的男子,不应该是俊朗无双,风度翩翩,前途大好的顾侍郎吗?怎地,怎地,竟然变成了自己那令人生厌的继子韩全?只见韩全身上披着与顾闻白一样的素色风衣,猛然一瞧去,倒也是俊朗的郎君。可,可,他到底不是顾闻白,而是韩家跛脚的韩全! 灯光朦胧的禅房内,素来沉静的侄女素儿惊惶地看着她,弱弱地叫了声:“姑姑……”叫完眼泪却是簌簌地流了下来。她身上,似是只穿了一件单衣,此时正瑟瑟发抖。 汤盈盈扑上去,将素儿搂在怀中,一双杏眼怒瞪着韩全:“你,你!”一向巧言善辩的她,竟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韩全将头垂下来:“母亲莫慌,若是表妹愿意,我会娶表妹过门的。”这一番话,莫名的让汤盈盈觉得,这是在施舍。她娇美又温柔的侄女,竟然要他韩全施舍?!一想起韩全胸无点墨,前程黯淡的样子,她就要抓狂。 汤盈盈气得疯了,随手抓过旁边的烛台,便使劲朝韩全掷了过去。 韩全轻轻一闪,躲过了烛台。烛台落在不远处的地板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汤盈盈狠狠道:“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她声音高亢,再加上掷烛台的声响,山上的夜本就安静,这一番动静虽然不大,却是将旁边禅房的人给引了出来。 还是个面熟的人。 大理寺卿明风讶然地站在门口,热络地朝汤盈盈打招呼:“原来是韩夫人,失敬失敬。” 汤盈盈自是识得明风的。 名不见经传的明家出了个皇后,明家又是小门户,人口不多,皇后的亲娘万夫人素日里也没有多少事打理,整日叫人上门陪着打牌九。汤盈盈原来是不会打牌九的,也硬硬逼自己学会了,也得了机会在万夫人面前露过几回脸。便是在露那几回脸的功夫,她都见到了明风。 汤盈盈不是没有考虑过明风。但明风似乎是好像只想在大理寺待着,好些年了,都没有升迁的机会。 或许弘帝是不想让太多的外戚进入权力的中心。 是以明风便被汤盈盈否决了。 可这时候,明风怎地在宝相寺里?还撞见了此时的破事?汤盈盈忽而有些后悔了。她方才太不淡定了,不应该朝韩全掷烛台的。不就是表哥与表妹一起在探讨佛法嘛,这是很正常的。 想到这里,汤盈盈僵硬地朝明风笑了笑:“竟是这般巧合,明家兄弟竟在此地。” 明风仿佛瞧见汤盈盈的后悔,他的眼神有意无意地掠过后头房中的韩全:“韩夫人好像在处理家务事?那在下便先走了。” 说着转身便要走。 汤盈盈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忽而听得明风朝一旁道:“竟是巧了,顾侍郎竟然也在此地。” 汤盈盈一口气哽在喉咙,差点没上来。顾,顾,顾闻白竟然在这里?那他……汤盈盈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 只见旁边黑峻峻的夜中,有一位男子走了出来,正是顾闻白,他朝汤盈盈微微颔首:“韩夫人。” 便是汤盈盈再傻,也省得了她竟然被人诓了。什么顾家要替亡母超度,什么娇贵的顾三太太,怕是个幌子。 这些人,算准了她会带着素儿前来,便设计了这个陷阱,好让韩全得手…… 等等!汤盈盈猛然回头,便看到自己侄女正含羞带怯地看着韩全。见她回头,汤素儿才猛地将头低下来,面上闪过一声愧疚来。 汤盈盈的肺都要气炸了。 她正要去拉汤素儿,忽而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来。 她,她,方才差人去戏弄顾闻白的太太,也不省得那人,是不是,还安好。 李遥仍旧半躺在床上,眼皮半阖,嘴里倒是没吃梅干了。 忽而听得门扇一响,有人进来了。 第367章 李遥鼻子差点都气歪了。 原本想着进来的,怎么也得是个白脸的小郎君吧。可面前这脸黑面粗的马夫模样的人,是打算折辱顾闻白呢,还是打算折辱苏云落? 这汤氏的手段,有些太不上道了罢。 那马夫瞧见房中半躺着一个妙龄女子,一张脸顿时喜不自禁。 那婆子说得没错,这来寺庙里私会郎君的,净是些娇养着的美人。一想起待会的颠鸾倒凤,莺歌燕语,他就紧张得脸都红了。 正要跨步上前,那妙龄女子忽而从床上下来,顶天立地站了起来。 马夫傻了眼。 这,这女子怎地这般高大?比他还高一个头呢! 马夫还没反应过来,女子抬起长腿,一脚就将他踹了出去。 须臾后,李遥将腿收回,哼了一声:“卑鄙。” 一场宝相寺之行,汤盈盈总算是体会到了哑巴吃黄连是怎样的感受了。 她不仅将自己有着大好前途的侄女活活送给自己讨厌的继子,还被韩元骂了一顿。韩元骂完之后,郁郁在家中养起病来。 自己一个礼部尚书,自家后院的事都没管好,哪里还有脸管别人的事。 汤盈盈也病了,头上绑着抹额,恹恹地半躺在暖阁里,茶饭不思,向来似银盘的圆脸瘦了些。 偏生侍女来报,说是大公子韩全要来侍疾。 汤盈盈顺手就将手边的茶碗扔了出去:“让他滚!” 以前那些遮掩的脸面已全然不顾了。 对,她就是一个恶毒的后母。 珠帘晃动,有个高大的人影站在后面,声音倒是恭敬:“母亲。” 是韩全。 汤盈盈厌恶地别过脸,不想看到这假模假样的继子。他从来没有恭敬地唤过自己一声母亲,如今得了素儿,态度倒是恭敬起来了。想起花儿一般娇艳的素儿一辈子便被韩全给霸占了,汤盈盈便一阵心如刀割。 韩全没走,像棵树似的站在那里。 他眉目沉沉,看着某一处:“母亲,儿与素儿的事,还请母亲多操劳了。” 汤盈盈一动不动。 韩全继续道:“倘若母亲不能操劳,儿也可以在外头,赁上一间小院,接了素儿在外头住着……” 汤盈盈气得一扯抹额,翻过身来,指着韩全的鼻子便喊:“素儿那么娇生惯养的,你竟然叫她像个外室一般在外头……” 韩全仍旧淡淡:“素儿将来过的日子如何,取决于母亲。” 汤盈盈咬牙,看着他。 倒是怪了,自从揭开那层脸面后,这继子的腰肢好似直了起来,眉眼倒是俊朗丰神,也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汤盈盈怔怔地看着他半响,恍然才想起,她原来是决定,死活都不会替他去说合这么亲事的。 她喉头涩涩,忽而说出一番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是她说的话来:“你身无功名,又无一技之长,素儿,素儿……”无论如何怎么想,都委屈了素儿啊!一想起那天晚上素儿看向韩全的眼神,她就想抓心挠肝。定然是之前素儿在韩家小住,这韩全使了诡计将涉世不深的素儿给骗了! 韩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只要母亲将儿与素儿的亲事定下来,事情会好的。” 他说完,朝汤盈盈微微一揖,转身走了出去。 汤盈盈看着他的背影,竟是没注意到他的跛脚。 顾闻白终于得了半日的空,陪陪自家的太太。 以前不觉得闷在屋中是多么的无趣,这回苏云落日日躺着,话本子看了好些,看得头晕目眩,巴巴地看着外头日出日落,竟是闷坏了。 见顾闻白回来,她眼巴巴地看着他:“三郎,给我说说外头的趣事罢。”她柔软的小手,拉着顾闻白的袍角,眼巴巴的,晃啊晃。 还不是想要省得宝相寺之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话本子上的故事,哪有现实中来的惊险又好看。 昨日李遥回来,倒是来她的院子转了一圈,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最后也没说话,竟然抬腿又走了。 偏生随着一起到宝相寺去的护卫们,一个个都不省得忙什么去了,她想问,也没抓着人来问。 顾闻白将炖好的燕窝端到小几上:“边吃边听。” 苏云落乖乖地坐好,正要自己拿银勺,银勺便被顾闻白取走,并且舀了燕窝,送到她的嘴边。 自己挑选的郎君,便是体贴。 苏云落张嘴,将燕窝吃了下去。 这两日安胎药一日三顿地吃着,终于起了一点效果。她的胃口,终于恢复了些许,也没有吐得那么厉害了,自然,好奇心也大大的恢复了。 顾闻白宠溺地看了她一眼,才缓缓道:“那韩全,是我的好友。” 苏云落吃燕窝的功夫,睨了他一眼:“以前我总以为你在汴京城里举目无亲,孤苦伶仃,但如今看来,并不是这样的。” 咳咳,自家太太,语气中怎地有种怪异的感觉? 顾闻白赔着笑:“改日得了空,定然将他们都引见与太太。” 说着又小心翼翼舀了一勺:“那韩全,是礼部尚书韩元的嫡长子,自小母亲便病亡了,后来又被继母陷害,弄伤了脚……” 果然,权贵圈子中,后宅的这些阴私,果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苏云落又吃进了一口燕窝。 “是以韩全,便憎恨上他的继母?” 顾闻白点头:“的确如此。” 小时丧母,又被继母弄坏了脚,得不到父亲重视的韩全,也是个极为能隐忍的厉害角色。咳,这么夸韩全,好似是在夸自己。 韩全虽然有满腹才华,但在父亲韩元面前,一向是隐瞒着的。 在父亲韩元眼中,他就是一个因为跛了脚而郁郁不得志的儿子,无足轻重。 他原以为这一生,便要这般遮掩着过去了。 直到他遇上了来家中小住的汤素儿。 汤盈盈对她的这位内侄女,极为疼爱。他原以为,恶毒继母的侄女,定然也是十分恶毒的。 可谁能料到,汤素儿,竟然是个纯真无比的小姑娘。 当她无意中闯进他的院子,看到他跛着脚走路时,一张娇嫩得像花儿一般的脸儿充满疼惜:“表哥,您的脚,可还疼?” 第368章 什么疼惜?明明就是情思相通之后才改的口。 明明当时他还质疑汤素儿的。不过一个十三四的小姑娘,竟然像她的姑姑那般会作戏。彼时他打算,若是汤素儿要嘲讽他,他便即刻将她扔出去。 可后来,韩全发现,汤素儿是真心疼惜她的。 汤素儿是有一次睡在壁纱橱中,听到祖母与姑姑毫不避讳地讲起当年陷害韩全的事。 小姑娘的心是真善良,知道真相后对韩全一直愧疚着。以前她不是没有到韩家住过,但一直都没见到韩全,没法表达她的愧疚。 直到后来,她胆子大了,径直闯入韩全的院中。 咳,后头的事情,便进行得顺理成章。二人心心相印,只想冲破家族的偏见,一生一世在一起。 他们想了好几个计划,原来要执行的是汤素儿落水,韩全去相救。但韩全不会凫水,到时候怕溺水的反而是他。 却是巧了,顾闻白回来了。而自己的父亲韩元,不知听了谁的谗言,整日咬着顾闻白不放。 韩全眼一亮,给顾闻白送了一支他写秃了的狼毫。 那狼毫,是顾闻白送给他的生辰礼。 苏云落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是以韩全这是,大义灭亲?”他们自然有更好的法子撮合二人,却偏偏用了于礼不合,让人诧异的法子来在一起。 这是想要让自己的父亲羞愧难当,没法再弹劾顾闻白。也一劳永逸地将那韩夫人给收拾了。哎,可真是遗憾,她都还没有亲自出马,收拾韩夫人呢。 顾闻白望着自家太太因为吃燕窝而变得水润润的红唇,有些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该死,他在想什么?落儿如今可是怀着身子的人。 他默默地将银勺放回瓷碗中,点点头:“韩全向来,对时局的变幻很灵敏。” 苏云落诧异:“我还以为……”是他告诉韩全的。 汴京的天,将要变了。 顾闻白摇头:“不,早在喻雄昌自称为清真道人,得到先帝信任时,他便猜测到朝廷权力的变化。” 他们汴京十才子,可不是徒有虚名的。 苏云落微微眯着眼,看他:“想不到顾三郎,竟然是深藏不露的人物。” 顾闻白却是露出欢喜的笑容来:“那顾三太太,有没有深深地被自家夫君给折服?” 脸皮,简直是太厚了。苏云落忍不住捏了一把他光滑的脸皮:“让我瞧瞧,顾三郎的脸皮是否还能长出胡子来。” 竟然说他的脸皮厚,顾闻白佯怒,将自己长了青青短短的胡茬的下巴去磨蹭苏云落的脸。苏云落左闪右躲,乐得笑出声来。最后还是被顾闻白牢牢囚在身下,被顾三郎一双满是神情的眼睛看着。 “落儿。”他叹息一声,低下头来。 终于亲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樱唇。 苏云落将手撑在他的胸膛:“三郎……” “嗯?”顾闻白情迷意乱。虽然不能,但是可以亲亲罢?唔,落儿身上的味道,真香……那几个没娶妻的都嘲笑他,有甚可嘲笑的?他们自是不省得成亲的妙趣…… 正在脑中想着有的没的,苏云落的力道略重:“顾!闻!白!” 顾闻白猝不及防,被推到一旁。 正怔愣着,苏云落一把拖过放在旁边的痰盂,呕的一声吐了出来。 顾闻白:“……”他,他竟然把落儿给亲吐了? 又是折腾半响,苏云落才奄奄一息地躺下来。 顾闻白替她擦拭着手,表情讪讪:“落儿……” 苏云落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昏昏的只想着沉睡下去。 顾闻白轻轻地替她掖好被角,待她睡沉了,才在她的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才悄悄地走了出去。 门外,采苹候在外头,一向平静的面容上仍旧平静。 她应下顾闻白让她好生照料着东家的话,看着顾闻白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轻轻蹙眉头:方才,顾大爷是将东家给欺负了?东家这般厉害的人物,竟然也能叫男人欺负了? 嚯,成亲,果然是件不怎么美妙的事。 尤其是她这种看那男子不爽,便要揍一顿的人。 不过两日的工夫,礼部刑部户部三位尚书便偃旗息鼓,再也没上弹劾顾闻白的奏折。之前那些闹得沸沸扬扬的顾家事件,迅速被另外的一件大事掩盖了过去。 十月十五,新帝预备在登天台上祭祀,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天子祭祀,自然是由礼部全权负责。帝王每年都在登天台祭祀,其他的准备都有条不紊的,唯独除了新帝的衣衫,须得加急做出来。 新帝的衣衫之前便在做了的,只是尚衣局的绣娘忽而染了病,抬出去了几个,进度便慢了。 这可是举国瞩目的大事,礼部尚书韩元,自然而然地又活跃起来。举国上下,若论对于礼仪的研究,没有人比他更能精通。 而此时,嫡长子韩全的婚事,也过了定,只待在腊月二十的时候,将汤素儿迎进韩家。 一切都欣欣向荣。 韩元很欣慰。自从韩全定了婚事,对汤盈盈也恭敬起来。每日晨昏定省的,时不时还要去侍疾,汤盈盈很快便好了起来。 能不好吗?最讨厌的人日日在面前晃悠,怕是韩全再晃荡下去,她半条命都没了。 还不如借机给韩全一个大人情。 这几日她得了一点消息,说是宫中有位贵人,很是赏识韩全的才华。 那位贵人,便是清真道人喻雄昌。 汤盈盈自小心眼多,消息比朱梅娘也要灵通那么一点,再加上韩元对宫中又十分熟悉,对里头住着的贵人时时都要纠正着他们的服饰有没有符合礼仪。 韩元对清真道人,是有些钦佩的恭敬。 具体是为什么,汤盈盈也不清楚。 但她却清楚,若是韩全得了清真道人的赏识,能在其座下做个门客,也是极好的。韩全跛了腿,不能做官,那就做一个有前途的门客,将来素儿也不会受什么委屈。 如此衡量下,她让人寻韩全来,让他想办法得了清真道人的青眼,再做清真道人座下的门客。 这次倒是出乎意料,韩全爽快地答应了。 第369章 韩元之前是支持清真道人的,他的儿子韩全如今想拜在清真道人座下,做诚心向道的一名门客,也无可厚非。 偏生那日蒙大明在游天明的家中看到过韩全的脸。 雷春那日从顾闻白手下逃离,并没有将老师的警告放在心上。 他是如此想的,顾闻白,定然是怕喻雄昌,是以才不敢对他如何。那日的警告,不过是顾闻白的垂死挣扎。 胳膊怎么能拧得过大腿呢? 喻雄昌如今是住在皇宫里,与当今的天子分庭抗礼,而且说不定,喻雄昌很快,便成为天之子了。 可顾闻白,有什么脸面来警告将来的天子。雷春预备,将来喻雄昌得天下之后,便将顾闻白囚禁起来,一日日的折磨他。既不让他死,也不让他活得太痛快。 至于韩全…… 如今问天在即,清真道人定然不会将韩全收入麾下,以免节外生枝。 若要杀死韩全,倒也像捏死一只蝼蚁般。 但清真道人一向在宫中,推行的是怀柔政策,是决不会即刻杀死韩全的。 他只会…… 香烟缭绕的崇华殿中,清真道人慈眉善目,看着跛着脚的韩全。 韩全微微垂着头,目光所及之处,是清真道人垂在地毯上长长的袍子。看似普普通通的道袍,用的却是十分昂贵的香云纱裁成的。 喻雄昌在说话,声音柔和得像一位关怀小辈的长辈。 “你既然来了,便将崇华殿当成自己的家。如今也没有旁的事,便跟着雷春,一道讨论道法。” 韩全垂首:“是。” 他正要走到一旁,忽而喻雄昌微微抬手,从宽大的袖中滑出一个青瓷瓶来。 “这是治疗腿疾的药。你只要每日吃上一粒,一个月后,你的伤腿,便如常人一般,能自由行走。” 韩全脸色微微吃惊,很快便转为欢喜:“属下谢过道人赏赐。” 他恭敬地接过药瓶,从里面倒出一粒,毫不犹豫地吃了下去。 喻雄昌仍旧慈眉善目地看着他,对韩全的听话,很是满意。只要吃了他的药,便是敌人派来的奸细,也会变成对他死心塌地的傀儡。 那瓷瓶里装的,可是他花费了十数年的心血而研究出来的听话药。这药要吃上一个月才会见效,只可惜,先帝只吃了半个月,便被太子姜弘给杀死了。 那姜弘倒是个警惕的,对他横眉冷眼,饮食小心翼翼,从来不吃丹药之类的东西。 明面上,他虽然霸占着崇华殿,也有不少官员站在他这边,但在天下道义上,他还是不能顺理成章地夺过皇位。 他虽然准备了喻家军,也让喻家所有的子孙自出世起,便没有了自我,只拼命训练,只为了喻家的将来效命。 但,倘若不费一兵一卒,便能顺利登上大宝,才是最圆满的结局。 是以,姜弘一直不动,他也自纹丝不动。 但,这种分庭抗礼的日子没有多久了。十月十五,弘帝将在登天台祭祀,届时,他有的是法子让姜弘说出禅位的话来。 比如,眼前这位礼部尚书的嫡长子,便是后备的法子之一。 韩全既吃了清真道人赏赐的药,那便是清真道人的心腹了。 清真道人凡事也没有避着韩全。 有宫人来报,说是禁军统领明星欲觐见。 清真道人仍旧慈眉善目:“宣。” 言语之间,却是已经用上了帝王才能用的。 韩全没有声响,只安静地站在雷春旁边。 禁军统领明星他自是识得的,明风的大侄子,明家最前途无量的子弟。明风每每说起明星,只有两个字的评价:“狡猾。” 高大威猛的明星穿着盔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言语也是十分的敬重:“下官见过清真道人。” 清真道人仍旧慈眉善目的样子,他关怀地看着明星:“吃了药,贫道看着你的腰杆,竟是有力了许多。” 明星笑着,目光轻轻略过韩全,而后落在地上:“下官荣幸,幸得道人赐药。” 这清真道人的药,竟然是这般有效?韩全不由自主地踮了踮脚。果然,方才还隐隐作痛的脚,竟然好似真的不痛了。 韩全的面色,不由自主的欢喜起来。 明星来也没有旁的事,只不过是之前清真道人赐的药吃完了,他再来讨一瓶。 清真道人仍旧从他宽大的袖中掏出一瓶药来,交到明星手上。明星恭敬地拿了药,谢过清真道人,又风风火火的告退了。毕竟他是禁军统领,时时要巡逻着皇城,护卫着皇城的安危。 明星是皇后明灵的族兄,如今也明晃晃地对清真道人恭敬有加。倘若,清真道人造起反来,那弘帝与皇后的安全…… 韩全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 韩全是礼部尚书之子,到了晚上,是要回家去的。 清真道人仍旧慈眉善目:“如今汴京城中不大太平,韩尚书既然信任贫道,贫道便要将韩兄弟护周全了。贺掌事,从今日起,你便追随在韩兄弟左右,护他的安全。若是韩兄弟少了一根汗毛,贫道便唯你是问。” 一个相貌丑陋的内侍弓着腰,从一旁的帐幔闪出来,恭敬道:“喏。” 这人,可不就是贺过燕。他终于得愿以偿,进得宫里服侍贵人,倒是省略了净身的那一刀。 他脸皮上还有些青肿,此时皮笑肉不笑地朝韩全道:“韩兄弟请。” 韩全微微一笑,走了两脚,竟然没有来时的那么费力了。他大喜,回过头来朝清真道人深深一揖:“道人道法无边。” 清真道人仍旧慈眉善目:“不过是举手之劳。” 看着韩全二人出了门,他慈眉善目的面容忽而变了:“可有那美人的消息?” 自从那日对美人惊鸿一瞥后,清真道人便再没能忘记那位美人。 太美了,似天仙一般的容貌,这样的女子尝起来,还不知是如何的滋味。待他夺得天下后,定然要封她为皇后! 然,那位美人却再也没有寻到她的芳踪。 清真道人恨得,连连折磨了小莲两个夜晚,将小莲折磨得死去活来的。 小莲站在一旁,闻言,紧紧地攥起自己手心。苏云落的人,便是到了这皇宫大内中,也是阴魂不散!叫人可恨得紧! 清真道人牵挂完美人,自然要干自己的正事——炼丹药。 厚重的大门推开,是一座炼丹炉。 难闻的气味从炉中传出来,差些没将梁上的小战给熏晕了。 第370章 孙南枝轻轻地看了一眼小战。 在皇宫大内中盘桓好些天了,为了隐匿行踪,是以小战也好些天没修过胡子。 如今的小战,下巴以下的脸,已经是如苍茫草原般旺盛。嗯,如果旁的人猛然一看,还真不能发觉小战便是小战,还以为是一个胡子苍苍的年轻人。 便是林统领站在小战面前,怕也是要辨认上须臾的功夫。 小战哪会想到一向冷情的大师姐正在心中默默地念着他。 他掩着口鼻,朝他尊敬的大师姐做着口型道:“要不要将炼丹炉给弄坏了?” 那喻雄昌忒坏了,说是炼丹药,还不如说是炼毒药。他炼出来的药,人吃了之后,短期内倒是觉得身体舒坦,浑身的疼痛似乎真的被治好了。可若是时间一长,便是一日吃上一瓶,也不能缓解疼痛,并且还有生命之忧。 这喻雄昌,便是用这小小的丹药,让人们对他深信不疑,惟命是从。 孙南枝摇摇头,不发一语。 谁不省得这世上没有一吃便好的丹药啊,那些人偏生还要信喻雄昌,受他控制,不过是愚昧无知,活该。她才懒得救那些人。 不过,往丹炉里头投些不应该有的东西,还是应该的。 她眼皮轻敛,从袖中滑出一个圆圆的东西来。 东家可说了,这玩意不怕火炼,只管投进去。 趁着喻雄昌打开炼丹炉投料的入口,又转头往旁边寻东西的一瞬,她洁白的手腕轻轻一翻,那圆圆的东西便悄无声息滚了进去。 啊呀,做坏事不留名的感觉,还挺不好的。 贺过燕跟着韩全,一路晃晃悠悠的回了韩家。 刚坐上马车的时候,韩全朝他笑了笑:“贺掌事请自便。”便不再说话,闭目养神起来。 韩家的马车又宽敞又舒适,里头还置着小几,上头放着热茶与精致的点心。便算是不得韩全这句话,贺过燕也要不客气起来。他向来便是没皮没脸的人。 他嗅了一下,茶是好茶,点心闻着,也香得不得了。果然,一口下去,浓浓的栗香入口绵长,顿时馋得他赶紧塞了好几块。嚯,在崇华殿的这两日,表面看着光鲜亮丽,实则上不大好。那喻雄昌自己要养生,只吃一些奇奇怪怪的丹药与饭菜。他自己养生便算了,偏生还要求殿中所有的人都这般吃。他差些没吃吐,饭菜难吃得要命。 一路的功夫,贺过燕将车上的点心吃了个干干净净。 待车到了韩家,贺过燕竟然受到了热情的招待。 一溜儿的大丫鬟娇羞地一拥而上,不待韩全发声,便有人莺啼燕语般道:“这位便是贺掌事罢,哟,长得这般俊俏,叫奴家好生喜爱。” 美人便是会说话,在香风阵阵中,贺过燕差些忘了自己姓什么,也差些忘了这里是姓韩。 韩家的宴席更加的丰盛。烤全羊,黄金鸡,清蒸鱼,炙鹿肉……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更有那醇香的好酒,正在温着,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贺过燕不禁后悔,方才在车上吃了太多的点心。 礼部尚书韩元虽然没有亲自替贺过燕接风,但他的夫人汤盈盈亲自来了。 虽然隔着一座屏风,但贺过燕还是感受到了韩夫人满满的诚意。 韩夫人诚心诚意道:“……贺掌事,我们家韩全,便托付与您了。他若是在清真道人面前有什么不妥的言语,您且提醒提醒他,莫让他失了道人的信任。” 贺过燕吃了一口娇俏大丫鬟塞过来的葡萄,甜得眯起了眼:“韩夫人请放心,那是自然。” 韩夫人大喜:“妾身在此,先谢过贺掌事。” 说完,竟是有管家端着托盘过来,上头放着一张薄薄的银票。 贺过燕看了一眼银票的数额,笑成了一朵菊花。 这一场宴席下来,贺过燕吃了个肚圆滚滚的。 嚯,只可惜自己如今不能人道,否则这满院子的大丫鬟,他定然都将她们摘下枝头来…… 虽然吃得肚圆滚滚,但贺过燕到底是留了几分心眼,并没有完全喝得醉醺醺的。行为却是跟一个烂醉如泥的醉汉没什么两样,身子直往长得最俊俏的一个大丫鬟身上蹭去:“娘……阿娘,儿想您……” 大丫鬟笑吟吟地扶着他:“贺掌事醉了,便早些歇着罢。” 说着众丫鬟便说说笑笑,搀着贺过燕直往客房而去。 客房也是极好的,床榻上铺的垫子,柔软得像姑娘的肚皮。贺过燕装醉,直拉着大丫鬟的小手不放:“娘,阿娘,陪儿睡。” “好,好。”大丫鬟笑着应了,将贺过燕的靴子除去,将他的双脚放进暖和的被窝中。 太舒坦了。 贺过燕本来还想摸一摸大丫鬟的小手,再摸摸其他的部位,忽而闻得一阵极为浓郁的香味,他使劲儿地吸了吸,竟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大丫鬟嫌弃地将他的手撇开,再在他脸上掐了一把,见贺过燕仍旧没有动静,才撇嘴道:“这男子可真够不要脸的。” 珠帘晃动,有人走了进来。 大丫鬟眼一亮,好俊俏的两位郎君。只可惜这两位俊朗的郎君,都是名花有主了。 她规规矩矩地行礼:“顾大爷,李大管事。” 李遥点头:“他可是睡熟了?” 大丫鬟道:“祖传的迷药,怕是被雷劈了才能醒。” 顾闻白闻言,嘴角抽了抽。这姑娘说话,堪比孙大姑娘啊。 “很好。”李遥道,“将人带过来作法。” 大丫鬟欢快异常:“是!” 贺过燕醒来时,觉得浑身难受极了,好像是哪里不对劲。他眨眨眼,确定自己还是睡在韩家的客房中柔软似云的床上,才定下心来,欲唤昨晚的大丫鬟进来伺候洗漱一番,却是韩全走了进来。 韩全恭恭敬敬:“贺掌事,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快些到宫里去罢。” 说完便有两个小厮模样的人过来,动作利落地帮贺过燕穿好靴子,又拿帕子替他拭脸。帕子是冷的,贺过燕推开小厮的手,不高兴道:“拿热水来。” 韩全站在一旁,柔声安慰他:“贺掌事酒气冲天,用冷水洗洗,可以去酒气。在下可是听说,清真道人极不喜一张嘴便满是酒气的人。” 是吗?贺过燕略有怀疑,但又不敢不相信。 伴君如伴虎,凡事还是小心翼翼些好。 如此,贺过燕被小厮用冰冷的水洗了脸,用冷茶漱了口,早食也没捞着吃,大丫鬟的面也没见着,就匆匆的回了宫。 倒也不急,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 这是贺过燕踏进崇华殿前的想法。 第371章 喻雄昌的脸早就不复往日的慈眉善目,此时有些阴骛得可怕。 见贺过燕与韩全进来,他冷冷地看了二人一眼,嘱咐旁边的内侍:“搜他们的身。” 虽然他们听从于他,但突如其来的搜身,还是让贺过燕与韩全微微有些惊讶。 许是昨晚的酒意还逗留在脑子里,酒色壮胆,贺过燕脱口而出:“道人,竟是发生了何事?”他有些抗拒。 韩全却乖乖地举起双手,让内侍搜身。 负责搜贺过燕的内侍一把按住不配合的贺过燕,很快从他的袖中掏出一张薄薄的银票来。 数额还不小。 喻雄昌瞟了一眼银票,冷哼一声:“好你个贺过燕,吃了熊心豹子胆,竟在贫道的炼丹炉里做手脚。” 银票被搜走,贺过燕心疼极了,但,保命要紧。他赶紧伏跪下来:“道人明察秋毫,这银票乃是昨晚韩夫人硬硬塞给小的,小的原本打算拿来孝敬您的。道人大可以问韩全。对,可以问韩全。”他说着,眼巴巴地看向韩全。 韩全在一旁,却是茫然无措的样子:“我继母给你送了银票?” 人人都省得,韩夫人对这位继子很是不上心,怎地会拿出数额不小的银票来,贿赂一个小小的内侍,让他多多关照继子呢? 贺过燕咬牙:“昨晚韩夫人送银票的时候,韩门客恰好到外头去解手了。” 事情便是这么的巧合。 谁能想到,韩夫人竟然会送一张面额不小的银票给他呢?想起昨晚的盛宴,贺过燕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韩全并没有过多地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许是这样罢。” 倒是光明磊落。 贺过燕咬牙切齿,将额头碰得砰砰作响,连连求饶:“道人明鉴,小的绝不会有任何的二心。” 小莲原来垂首站在一旁,见贺过燕将额头碰得头破血流,也跟着跪下来:“道人明鉴,贺掌事对道人最是忠心不二。” 她伏在地上,露出一截青紫的脖子来。 到底是自己宠爱过的女人,喻雄昌这才将眼中的阴骛收敛起来,又变得慈眉善目的:“既贺掌事有这份孝心,那此事便罢了。” 韩全却是好奇:“不省得是何事让道人不快了?” 喻雄昌看着韩全毫无破绽的脸,示意内侍将东西拿上来。 内侍弓着身子,将一个托盘高高举起。 只见托盘里,放着一个精工细雕的圆球,上头似是雕着一些字。 雷春走过来,将圆球拿起来,放在手上,展示与韩全看,却是没说话。韩全细细端详着上头的字,辨认完才省得雷春没说话的原因。 圆球上竟是写着“忤逆天道,不得好死”八个楷书写就的字。 写得还怪好看的。 怪不得喻雄昌这般恼怒。 喻雄昌盘腿坐下来,慈眉善目的:“崇华殿中出现居心不良的人,贫道甚是不安。昨日是放这不祥之物,下一次便不省得会做出什么祸事来。雷春,韩全,你们二人聪慧异常,贫道希望你二人,在一日内将此人揪出来,以慰人心。” 雷春与韩全恭敬道:“喏。” 崇华殿就这么大,能搜寻些什么出来? 喻雄昌这是,要寻一个理由,光明正大地捏着一个把柄,从此威胁自己做礼部尚书的父亲。 韩全愁眉苦脸:“我刚来第一日,就出了这番事,道人定然是怀疑我了。” 雷春没说话。心中却暗道,那是自然。道人想收拾顾闻白是有些难,但自动送上门来的韩全,可不是正中下怀。 韩全紧紧跟着雷春:“雷小哥,你说,这该如何好?” 雷春不想与韩全在一道,可偏生韩全跟他跟得紧紧的,他不耐地道:“能如何办?如今最要紧的当然是将那兴风作浪的人掀出来。” 韩全也认真地点点头:“雷小哥说得是。” 说完仍旧紧紧跟着雷春。 雷春想甩开他,便寻了个借口:“我去解手,你且在外头候着。” 韩全茫然地点头,看着雷春拐进了转角不见了。 须臾后,他茫然的神情不见了,露出冷冷的神情来。 一粒石子,从梁上掷下来,恰好打在他的脚尖处。 韩全抬眼,便看到了一个满脸全是络腮胡子的男子在对他笑。 雷春绕了路,甩开了韩全,打算绕路回正殿。谁料韩全从角落里蹿出来,巴巴地喊着:“雷小哥……”他恼了,加快脚步,却是在转弯处不慎碰到一个端茶的侍女,茶水浇在他的衣衫上,弄湿了大半。 侍女吓得伏在地上不敢动弹,连头都没敢抬起来:“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韩全赶紧从袖中掏出帕子来替他拂着水珠:“雷小哥,你为何这般急躁呢?” 雷春蹙眉:“韩大公子,我都这样了,可否让我回去将衣衫换了?这风吹得怪冷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韩全这回不敢再跟着雷春了。 他目送着雷春的身影远去,才低头道:“这位便是孙女侠了?” 伏在地上的侍女缓缓抬头,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来:“你便是韩全。”她用的肯定句。 韩全确认过孙南枝的身份后,便不再直视她的脸:“事情有把握吗?” “自然。”孙南枝将碎片利落地扫进一个小布袋中,起身,翩然而去。 韩全默默地往前走了几步,心中暗叹:到底还是外面的江湖能人更多啊。 雷春才刚刚将干净的衣衫换好,正在扎腰带,就听得韩全的声音在外头道:“你近来可有与外面的人接触过?你可会写字?可是见过这样的圆圆的物什?” 雷春急急扎好腰带,撩帘出去,见韩全正盯着侍候他的两个侍女,不停地盘问着。 两个侍女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年纪,此时被韩全盘问,满脸涨得通红又满是惊惶。 雷春嗤了一声,缓步走出去:“韩大公子莫不是病急乱投医,竟是连我屋中的侍女都不放过。” 韩全转过脸来,极为认真地看着他:“雷小哥,宁可错杀一人,不可漏放一人。” 雷春气结。 若不是之前他便省得韩全是顾闻白的好友,他定然会觉得韩全是个傻的。 可顾闻白的好友,怎地会是个傻的呢?或许是扮猪吃老虎。 雷春释然起来,道:“你既要问,那便问罢。”说着一拂宽袖,走了出去。 他自然不是去追查什么人,而是要向喻雄昌禀告韩全的行径。 到了喻雄昌跟前,雷春恭恭敬敬地抬手,正要行礼,忽而从他的袖中滚落两个圆滚滚的银球来。 第372章 何谓友? 志同道合才为友。 患难时,不离不弃。 富贵时…… 呃,好像还没有共同富贵过呢。 如今眼前好像是有了机会。 游天明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钱。 两箱黄澄澄的金条此时便放在他的面前,差点晃瞎了他的眼睛。 “这是……全给我的?”游天明脸上带着疑惑。也不能怪他不敢确定,实在是这辈子,从来不曾见过这么多的钱哪。 送钱来的是两个干瘦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个留着八字胡,一双眼眯着:“游先生没有看错,这些钱,的的确确是全给您的。” 游天明颤抖的手抚摸着金条,差点激动得涕泪交加:“不才这辈子,从来不曾见过这么多的金子。” 想当年,便是他游家最富有的时候,也没有过这么多的金子吧。 他收敛了一下激动的神情,望向来人:“如此贵重的的礼物,两位兄台应不是只请游某人去骂人的罢?” 两男子相识一笑:“自然……不是。” 八字胡笑眯眯的:“我们只是想请游先生将顾家三郎的弱点无一遗漏地写出来。” “哦?竟是这般简单?”游天明顿时觉得这两箱金子定能到手了。 两男子也很意外游天明的态度。 不都说,游天明是顾闻白最好的朋友之一吗?看起来,不像啊。又或许,财帛动人心。 游天明赶紧撸起袖子,振臂一呼:“纸砚笔墨伺候!” 事情如此顺利,两男子简直不敢置信。游家的忠仆奉茶上来,二人毫无戒备地吃了几杯热茶,游天明才将顾闻白的缺点却写全了。 八字胡放下茶杯,前去查看。方才他吃茶的时候,瞧着游天明下笔如有神的样子,似乎觉得有些不对劲。 游天明搁好笔,邀功道:“兄台觉得如何?”他自己觉得,可是很满意呢。 八字胡二话不说,抱起一箱金条便走。另一人也赶紧紧跟着将另一箱金条抱走。 游天明唉唉两声,追也追不及,他跺脚道:“这二人,怎地这般不讲理?白白浪费我上好的纸张。可挺贵的呢。” 忠仆也有些不虞:“咱们的茶叶没剩多少了,竟然叫他们二人给诓了去。”顿了一下又道,“幸得老奴瞧着那二人不是好东西,往里头放了些泻药。” 游天明瞪大了眼:“那可得朝聆羽讨回茶叶与泻药的钱。”说完将方才写的那张纸揭下来,拿在手上细细端详着,“我写得也没错嘛,聆羽长得太过俊朗,为人又太良善,才华还算过得去,这些不都是弱点吗?” 忠仆听着,也频频点头:“没错没错,人无完人,公子写得很中肯,顾三公子便是这般的人。”他那泻药是自己炮制的,成本没花多少,最要紧的是用得巧妙。要不,收顾三公子二两银便是了。 抱着金条丝毫不见吃力的二人上得马车,马车里有一人垂目坐着,见二人又是无功而返,呵了一声:“想不到他竟然有如此真挚的友情,倒是叫人羡慕。” 马车缓缓向前驶动,八字胡低声道:“已经是第七个了,财帛的诱惑都无动于衷。要不……让巧娘试试?”金钱不为所动,可美人计呢?总有一样会打动这些看起来过得并不如意的人罢。 巧娘是他们精心培养的美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最要紧的是生得一副好颜色。那一双似是敛了秋水的美目,似是要将男人的心给掏去似的。巧娘如今,还没有正式接过客人,是以浑身的气质是羞怯怯的,让人怜惜的,恨不得娶回家中去藏着,疼惜着。 那人似乎也有些同意八字胡的建议。正沉吟着,忽而听得有人放了个屁。 还怪臭的。他不得不用衣袖遮住自己的口鼻。 八字胡的脸红了。 他正要解释,忽而觉得肚子里一阵翻天覆地的疼。另外一人也开始放起屁来,脸色青白,捂着肚子,已经是坐立不安了。 那人赶紧道:“快,快,到茅厕去!”他鼻子甚为灵敏,已经被臭屁熏得受不了了。尤其是近来天冷,府中的下人已经将帘子换成了厚厚的防风布,更是密不透风的难闻。 哪里有茅厕啊!这九厢又不比他们住的厢坊,一条街上有好几处干净的茅厕,还有专人看管。 来不及了!八字胡猛然一撩防风布,跳了出去。 便在他一跃而出的这一当口,巴拉一声,而后,八字胡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要完。 他……拉了…… 坐在马车中的那人的脸色,黑成了锅底。 要不是缺人手,他定然叫这两人走人,再也不起用了。太恶心了。 一个时辰后,一行人拖拖拉拉的回到顾家。 马车里头,坐着的是顾长鸣。 他才下车,便见顾闻白站在那处,笑吟吟的:“天冷,还有劳父亲为了我的事到处奔波,着实惭愧。” “只是,倘若父亲想了解自己儿子的话,为何不与他多接触接触,多说说话?子欲养而亲不在,父亲,请多保重身体啊。” 他说着,目光落在那两个箱子上:“听说里头装了两箱金条,儿这辈子,还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金条呢。” “父亲若是能将金条给儿,儿定然将自己的缺点一一写与父亲知晓。” 顾长鸣变了脸,但到底是没敢,顾闻白如今,早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懂得在角落里哭泣的小孩了。只哼了一声:“这金条是借来的,待会还得还回去。” 顾闻白唇边噙了笑容,只看着顾长鸣笑。 眼看顾家的大门便近在咫尺,他却进不去。 可真是,想将顾闻白给一脚踹死,而后将他挫骨扬灰。 便是他也是他的亲生骨肉又怎么样? 他还有顾闻远啊! 秋风强劲,顾长鸣不觉意间,竟是闻到一股臭味。似乎是方才那二人蹲茅厕的时间长了,身上便沾染了一股恶臭。他想到此,脸都绿了。 忽而一辆从外表看来风尘仆仆的马车远远地驶过来,在顾家大门口停下,马夫很有礼貌地问顾闻白:“劳驾,这里可是汴京顾家的府邸?” 第373章 其实,顾闻白在心底,曾偷偷将自己与赵栋比较过。 他又不是圣人,便是再自信,也曾在心中闪过那么一丝不确定。 他也曾在心中想过赵栋的模样。 当然,是往好里想的。 不说有着一副好皮相,那应该也是五官端正。行为举止,也是过得去的。 直到一个相貌俊朗,貌似潘安的男子从车上走下来。 天冷了,他穿着玄色的大氅,长腿上着一双上好羊皮做成的短靴。举止优雅,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几日未刮的胡子显得他的男子气概更甚。 这是一个走到哪里,他便在哪里耀眼的男子。 他唇角噙着笑,深邃的目光缓缓掠过顾闻白,以及顾长鸣,声音低沉:“鄙人赵栋,前来汴京寻发妻,苏云落。”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顾闻白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一瞬的空白。 倒是顾长鸣,脸上笑容深深:“哦,原来是有缘之人。快快往里请。” 顾闻白眉头轻挑,拦在赵栋面前:“抱歉,里面只有我的结发妻子苏云落。” 赵栋不慌不忙,眼角轻轻扫了一眼顾家的大门,微微侧身。他的身量与顾闻白一般高,身材显得更壮实。 他轻轻道:“若想打发我的,倒也不难,十万两银,以及,在汴京城里替我谋一个有油水的官职。” 他语速略略有些快:“这些对你来说,应不过是小事一桩。顾侍郎。”后面三个字,倒是咬得有些重。 顾闻白眼神深邃:“那要看你有没有这等本事。” 赵栋唇角的笑容越发的深:“就凭我,省得苏云落以前所有的事。包括,她的祖母,做过的一些惊骇非常的事。” “你省得她为何要嫁给我?” “不过是为了遮人耳目。” 他的声音忽而变得轻佻起来:“不过,她的身体很丑陋,你能忍住恶心触碰她?” “这不,避了几年的风头,没有人再注意到她了,她便将我无情抛弃。啧啧啧,这样心狠手辣的女人,顾侍郎,竟然也敢要。” 他说完,往后退了一步,俊眉星眸,人模人样。 他一副笃定的神情看着顾闻白。 顾闻白手指微微攥紧。 下一刻,他坚实的拳头狠狠地击向赵栋。 男人不为自己的女人出头,简直是天诛地灭。 赵栋看起来壮实,实际上脆弱得不堪一击。顾闻白一拳头打在他的脸上,竟然听到清脆的咔嚓声。 赵栋被这严严实实的一拳打得晕头转向,跌在地上。 赶车的马夫唬了一跳,赶紧去搀扶他,一边还高声道:“你们京城人,怎地还欺负外地人呢?”马夫声音粗壮高亢,有几辆马车停下来,里头的人纷纷撩开帘子看热闹。 近来顾家的那些事,是权贵圈子里谈论得最多的话题。 这些日子,因着顾家还在热孝中,好些人也没好意思前来攀附。此时见事情发生在顾家的大门前,有纨绔子弟大着胆子喊了一声:“顾侍郎,干得好!” 真是笑话,听说顾侍郎被卷进了那么多案子中,也没见有人将他收进牢狱中,他的姐夫罗星汉前几日也安然无恙的回家了。还有动不动就参顾侍郎的那几个尚书,也都铩羽而归。这都证明了什么?顾侍郎将来是只手遮天的人物啊!此时不结交,何时结交? 还有更大胆的在喊:“顾侍郎,要不要帮忙啊?!我活儿干得很好的!” 顾长鸣:“……”他是不是在家中隐世得太久了,这些人怎地变了?明明是顾闻白不管青红皂白便打的人啊! 赵栋被打得说不出来话来,马夫拉扯了他半响才勉强站起来,听得那些人在喊话,气得差些没吐血。 他方才乘坐的那辆马车的门帘被一只苍劲的手拨开,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躬身从车厢中走下来。 他的面容清瞿,看上去已是古稀之年的年纪。 老者双目沉沉,缓步走到顾闻白面前:“你便是顾闻白?赵苏氏可在?” 顾闻白心中微动,面上不显:“敢问您是?” 老者缓缓道:“老夫乃是她的祖父,苏志文。” 他目光沉沉,看着顾闻白的眼神充满了厌恶:“一女不侍二夫,她既然嫁给了赵孙婿,便是赵苏氏,不论生死俱是赵家的人。你……听说是侍郎,乃是官身,长得倒是端正,何患无妻,为何要与平头老百姓抢妻子?” 苏志文?苏志文?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啊。 顾长鸣脑中一闪,脱口而出:“您是余杭府大儒苏志文?” 苏志文倒是意外,给了顾长鸣一道目光:“汴京中竟然有人识得老夫?” 余杭府那冥顽不化的老头子苏志文,哪个上了点年纪的文人不曾耳闻过?先帝惜才,曾志将全国各地有名的大儒召到汴京来,共论儒家之道。这原来是一件好事,也来了不少大儒,可偏偏余杭府有一位大儒苏志文,发文宣称,决不能被帝王所承诺的荣华富贵所蒙蔽了文人的骨气。是以,他是万万不会到汴京去的。 他这篇文章一出,竟然得到不少文人墨客的赞同,有好几位大儒也颇为赞同他的观点,亦纷纷发文支持。 当时先帝听闻,差点都气笑了。 但终究爱才,并没有因此降罪与他。 倒是苏志文,在文人的圈子中火了一把。 万万没想到,苏云落竟然是苏志文的孙女。 顾长鸣差些笑道合不拢嘴。有了苏志文这个老犟驴出马治顾闻白,他还愁什么? 顾长鸣恭恭敬敬:“晚辈顾长鸣,见过苏老。” 苏志文甚是意外,看着顾长鸣:“你便是顾长鸣?天纵奇才顾长鸣?” 顾长鸣微微颔首:“不过是外在的称号,倒叫苏老见笑了。”他自己的名气,自己是知道的。不过被苏志文这般的大儒识得,还是有些得意的。 却不料,苏志文一撸袖子:“好呀!原来竟是你!老夫不服!你且与老夫比试比试!” ?!顾长鸣傻了眼,这老犟驴怎地不按常理出牌? 苏志文反客为主,将顾长鸣拉进顾家,外头剩下傻了眼的赵栋。他原来是想将苏志文拉来,替他好好教训一下顾闻白,再将苏云落那贱人接回去的。 打是打不过顾闻白的,赵栋瑟瑟地往后面退了两步。 忽而苏志文又从门里蹿出来,指着顾闻白道:“你要是再敢揍我的孙婿,老夫定然饶不了你!” 第374章 赵栋得了苏志文的关照,一张被打肿的脸顿时又欢喜起来。 他睨着顾闻白,龇牙咧嘴的笑:“苏祖父的话,你可是听到了?速速叫苏云落出来,我可以不计较她与你的事……” 顾闻白垂眼,既然落儿从来不曾提过苏家的祖父,那便证明,苏家祖父在她的生命中,并没有那么重要。她尊敬苏家祖母,尊敬李遥,可唯独没有说过苏家的其他人。 想到此,他缓缓抬起眼,看向赵栋。 赵栋一怔。 汴京的秋意,要比渭城冷得多。顾闻白这一眼,竟让他浑身不由得颤栗起来。苏云落这回寻的男人,有点意思啊。 不过一瞬的想法,顾闻白便让他领教了什么叫做有点意思。 明明方才苏志文才警告过顾闻白,可前脚顾家的大门便被关上,顾闻白大步朝赵栋走过来,一把将他拎上了马车。 “嗳,嗳,嗳,你!”赵栋挣扎着,正要大喊。 顾闻白冷眼警告他:“让一个老者替你出头,不知羞耻。” 赵栋顿时闭了嘴,但很快又悻悻道:“你们才是该羞耻的一对狗男女!苏云落那贱妇,竟然遁死……” 话没说完,脖子上顿时被冰冷的手指掐着,手指的主人声音同样冷冷:“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便叫你看不到外头的日头。” 顾闻白是真的起了杀人之心。 这赵栋,口口声声骂着落儿,让人忍不住想要掐死他。 赵栋顿时又闭了嘴。 顾闻白的手指微微收紧:“谁让你来的?” 赵栋被勒得喘不过气来,翻着白眼:“……”他快喘不过气来了。冰凉的手指又微微松开,他赶紧喘了一口气,“是杨玉丹写信与我,说苏云落还活着,还另嫁与你。她特地提醒我到苏家去寻苏老爷子,一起到汴京来。”他收到信时还吃了一惊,苏云落竟然还活着。吃惊过后却是欢喜,苏云落竟然还活着!只要苏云落还活着,他不介意她另嫁他人,只要她回去继续替赵家赚钱便好。毕竟赵家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没有苏云落,都快饿死了。杨玉丹虽好,但败家的速度,与他不相上下啊。 原来想着,那苏老爷子并不愿意与他一起到汴京来,可一听说苏云落欲共侍二夫,便怒不可遏,比他还要急躁地赶到汴京来。这一路若不是苏老爷子时时催促,估计还有好几百里地的路程。 “杨玉丹?”顾闻白垂眼,“你确定是她写的?”杨玉丹还在李遥那边好好地养着,怎么还能给赵栋写信。 “当然确定。”赵栋急急道,“杨玉丹是南洋人,写字很有特点,我与她夫妻一场,还能认不出来?而且信中还有我送与她的信物。” 他到底不是个蠢的,不过一瞬便反应过来了:“玉丹被你们抓起来了?” 顾闻白微微笑着:“你还不算蠢。你既是来寻妻子的,那我便还你一个妻子。” 他松了手指,摸出一根绳索,将赵栋的双手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赵栋沉寂半响,好奇地看着俊秀不凡的的顾闻白。虽然他很不想承认,但顾闻白身上的清贵气质是他所没有的。赵家,到底是商贾出身,他自身又不爱念书,自然没有顾闻白的气质。怪不得那贱妇不要他了……想到这里又忍不住道:“顾兄,你莫不是不省得,那苏云落……是不能孕育孩子的。” 这赵栋可真是个怪人。方才还在顾家大门前威胁他,如今又与他说起掏心窝子的话来了。顾闻白睨着赵栋:“嗯?” 赵栋观察着顾闻白的神色,可偏偏顾闻白波澜不惊,像是早就省得了。 但话已经开了口,那便继续说下去罢。说不定,他还能与顾闻白成为好友呢。赵栋开始琢磨起来。其实苏云落成不成为他的妻子倒是无所谓,关键是苏云落要继续替赵家赚钱。这顾闻白是个侍郎,若是能好好利用…… 赵栋想得美极了。 他压低声音:“顾兄不省得,苏云落每逢冬日,极为怕冷,一天到晚手炉是不能离身的。躺在被窝里,不管多厚重的裘毯,她的身子都冰冷得要命。我偷偷问过与她诊平安脉的大夫,说是她的身体奇寒,这辈子都不能有孕的。” 顾闻白的眼神顿时黯了下去。 赵栋在心中嗤了一声。虽然他这趟不能成事,但也不能让顾闻白好受。顾闻白不是喜欢他的妻子吗?虽然他没要过苏云落的身子,但若说起平常的一些私密事来,他可是清清楚楚。 他说完的时候,清清楚楚看到顾闻白的脸色变了。 嗤,男人嘛,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这些了。便是他有众多的妻妾,但想到苏云落竟然借着死遁而另嫁他人,他就抓肝挠肺的想咬死这对狗男女。他的东西,便是不要了,也不会让别人沾染。 正想着,却又见顾闻白握起拳头。 “你,你想作甚?”赵栋变了脸色,“有话好好说!” 顾闻白却是笑了,带着一丝藐视:“你曾是她的夫君,可你又为她做过什么?” “你竟然让她不惜借着遁死来逃离你。” “可见你是多么糟糕的夫君。” “同样身为男子,我都为你感到羞耻。” “还有,你若是再诋毁我的妻子,随便说起她的隐私,我定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一口气说完,将拳头抵在赵栋的心口处,轻轻道:“我拳头的威力,你方才也尝试过了。只不过,方才我只用了一成的功力。” 赵栋紧紧地敛着鼻息,不敢再动弹。他的脑中只有一个想法:疯子,都是疯子! 顾闻白警告完赵栋,微微平缓了一下气息,才又问他:“杨玉丹写给你的信呢?” 赵栋却摇摇头:“那信在半道上遗失了。” 见顾闻白目露冷意,他赶紧发誓:“千真万确,那信在青阳县的时候,竟是不翼而飞了。我当时还以为是遇上小偷了,可不见的,只有那封信。” 青阳县,又是青阳县。 顾闻白微微蹙起眉峰,太怪异了。 赵栋小心翼翼地问:“敢问顾兄,您究竟要带我往何处去?” 顾闻白敛眼:“自是见杨玉丹。” 第375章 自从在二十五里茶铺兵分两路后,他与落儿一道与林统领等人周旋,而李遥则带着何悠然,以及一串儿的魑魅魍魉,大摇大摆的进了京城。 果真,与他们分手之后,李遥等人,一路平平安安,顺顺利利,比他们还早到了那么大半日。 一进入京城的李遥等人,在进入熙熙攘攘的汴京城街道后,便失去了踪影。 据苏云落的话说,是大隐隐于市。 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比如汴京城最热闹的金池桥。 金池桥是内城连接外城金门池的桥梁,一道汴水从下面奔腾而过,南来北往做买卖的小商船在汴水中穿梭,便是金池桥上也有不少姑娘家,提着篮子在兜售自家做的小商品。 金池桥往北而去,一溜儿的大商铺开得满满当当,生意兴隆。 其中有一家卖成衣的上下三层的大铺子二进的后院,前些日子悄无声息地住进了一批怪异的客人。 有戴幂篱的妇人,还有阴沉着一张脸的年轻妇人,插着满头珠翠,身边还有四个娇俏的大丫鬟。有戴着面具的奇怪人,还有俊秀不凡的翩翩公子,更有两个一瞧长相便不是好人的老年男子。 一群人热热闹闹,住进了后院,除了那满头珠翠的年轻妇人整日有些闹腾外,其他人都挺安静的。 比如那戴着面具的奇怪人,与一个叫方大侠,还有诸不宜的,每日里除了吃喝拉撒睡,决计不会多说一句废话。 这间叫霓裳记的大铺子前些日子多了一个从南地来的大东家,是一个颇有姿色、气质清雅的中年女子,叫许九娘。 许九娘极擅裁衣,以及与权贵圈子里的贵妇人们周旋。 这不,霓裳记的生意比起之前,更胜一层楼。 霓裳记本来在金池桥这一带便略有名气,它向来只做权贵圈子里贵人们的生意,如今铺子里的布匹花样更是越发精美与独特。春夏有如云透气冰肌的醒骨纱,秋冬有保暖样式众多又大气的棉袍与裘衣。 眼看天色一日比一日寒冷起来。贵妇们有让掌柜亲自送布匹上门供女眷们挑选的,也有不愿意待在家中,借着做衣衫的由头出来透透气的。 毕竟热热闹闹的金池桥,可是吃喝玩乐一条街。 尽管家中做的点心也精致好吃,但哪里比得上街上售卖的数百样数都数不过来的点心。汴京繁华百年,百姓安居乐业,论起吃食的精妙来,汴京城是独一份。 何家的老夫人今日便带了她的女儿来了金池桥的霓裳记,预备给她的女儿挑选上好的皮毛,做几件裘衣过冬。 说是何家的老夫人,年纪却极轻,瞧上去许九娘的年纪还要轻一些。她的女儿,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娇蛮地偎在她母亲的身边,一脸贪婪地看着满屋子上好的皮毛,似是要将那些皮毛都揽回家中。 许九娘八面玲珑,叫人先送来热乎乎的茶点,请何家老夫人两母女在贵宾厅中坐着,再将最昂贵,最好的皮毛展示给何家小女儿看。 方才一眨眼的功夫,二掌柜已经附耳告诉她,这是已经致仕的何阁老的继夫人尤氏,那小姑娘,是她的独女何琳琳。 听说,何阁老已经躺在病榻上有几年的时光了,早就不能起身出外,可这位继夫人尤氏,三五日便要到街上来大肆挥霍一番的。尤其是花在独女何琳琳身上的银钱,每次都令人瞩目。 许九娘意外:“何阁老只有这一个独女吗?” “自然不是。”二掌柜一脸的意味深长,“何阁老的嫡重孙子,年岁比这何琳琳还要大呢。” 哦,懂了。不过是丧妻的老鳏夫见色起意,将年轻貌美的姑娘娶进门,却无福享受了。怪不得尤氏要时不时的出门挥霍呢。毕竟守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哪有什么乐趣。 她细细地瞧着尤氏,满脸红光,肤如凝脂,眼角处春意盎然,身段窈窕,该插的珠翠一样没落。寒冷的天气,尤氏偏生在风衣里穿了一身鹅上黄,露出一对饱满来,以及大片雪白的肌肤。 咳,这尤氏…… 尤氏的纤纤玉手,抚着柔软温暖的皮毛,爱不释手。这些皮毛可真好啊,不说做上几件裘衣,便是做上一件,都让人羡慕不已了。 以前她是想都不敢想的。没有勾搭……咳,没有嫁给何阁老前,这些昂贵的裘衣,她哪有机会穿过?最好的也不过是穿上絮了棉的夹袍,或者是难看得要紧的粗裘。那些粗裘不是用猪皮便是用羊皮做的,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哪像这些皮毛,穿在身上便是财富的象征。 可这些昂贵的裘衣,她不仅穿了十几年,便是她的女儿,也能穿上。年年何家的冬宴上,她总能在其他女人的眼中看到羡慕,以及嫉妒。 虽然她的夫君,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可哪有如何?她尤青青,生得这般貌美,便是来世间享福的。 她很满意,带着硕大东珠的戒指缓缓滑过皮毛,问何琳琳:“就做这两件罢。” 何琳琳容貌肖似她,明年才及笄,可已经长成身材高挑丰满的大姑娘了。但,没什么人来求亲。 嗤,不就是说她曾是外室,将何阁老原来的妻子给活活逼死了才进的何家门,怕何琳琳将来有样学样呗。 那怎能一样呢,她以前是贱籍,可她的女儿,是出生高贵的何家女啊。 她巴不得没人来求亲,像她女儿这样的容貌,是要进宫里做贵人的。 那些权贵,哪有宫里的贵人高贵。 不过,虽然宫中的贵人高贵,但年纪也大了些。她虽然跟了个老头子,但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跟个老头子。毕竟,出身不一样了。 正心想着呢,先帝竟然崩了。 太子弘即位,虽然已经有好几个孩子了,但他还年轻啊。尤氏只等着新帝下旨充盈后宫的时候,便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去。 在此之前,何琳琳自然是要娇养着的。 就做两件?何琳琳不满意了。她昨日才向她的孙辈何静仪夸下海口,今儿要做四件裘衣回去的。 她正要发脾气,忽而见从楼梯处,缓缓走过来一位绝色美人。 第376章 何琳琳从来没有见过这般风华绝代的女子。 她自认为自己的容貌已经是天下无双,可眼前的这位女子,明明不施粉黛,也只穿着极为普通的长褙子,梳着坠马髻,髻上甚至只插着一支银簪子,却教人直移不开双眼。 风华绝代,顾盼生辉,说的便是眼前的女子了。 何琳琳满心满眼,此时全是想拿一面最为清晰的镜子,放在二人面前,好好地比较一番,到底谁是最美的那一个。 可当她的目光掠过陪从她们出来的侍女嬷嬷们,已经从她们惊艳震惊的目光中,看到了答案。 何琳琳狠狠地咬着银牙。她容不得有人比她长得好颜色,她必须要毁了眼前的这个女子,才能泄恨! 伺候尤氏的一个嬷嬷,是何家的家奴,一家三代,都是在何家讨吃的。却见她猛然捂嘴,惊艳的眼神似是变得像见到鬼一般:“你,你……” 她颤着声音,与面前女子有关的记忆似潮水般涌来。 尤氏是何等精明的人儿,注意到嬷嬷的神色不对,忙用严厉的眼色制止嬷嬷的失态,同时低声斥道:“林茂家的,不可失态!” 那绝色的女子,忽而朝林茂家的看来,俱是风韵的嘴角微微一笑,声音宛若林间啼鸣的杜鹃:“原来你还是嫁给了林茂。” 她眉眼横波,直叫人心神荡漾。当年,何悠然在何家得几位哥哥独宠,脾气爽直,虽没有小脾性,性格却是说一不二的。 林茂家的忽而鼓起勇气,不管不顾地喊了一声:“然姐儿,您竟还活着!” 随着林茂家的这一声喊,尤氏觉得自己的眼皮跳了跳。 她当年做了何阁老的外室,对何家的人口,自然是仔仔细细地做了一番调查的。 何家人丁兴旺,何阁老的原配是个多子多孙的命,生了三个儿子自不必说,儿子也不遑多让,到了嫡孙辈哥儿便有六个,却独独只得了一个孙女。偏生这个唯一的孙女生得颜色极好,何家可谓是将这个孙女捧在掌心娇养着,有求必应。 但那也是一个被娇养的孙女,成不了什么大事。 尤其是不久之后,这孙女跟着何阁老的原配回江南府省亲,芳魂随着何阁老原配归天,尤氏便将这个孙女给彻底抛到了脑后。 可此时,原本是一缕幽芳魂的何悠然,怎地忽然出现在汴京城中? 尤氏面皮上渐渐浮了一丝笑容,却是斥林荣家的道:“光天化日之下,胡乱叫唤甚?” 她又转过头来,朝许九娘一笑:“就要这两张皮子,做成最流行的款式。结账还是老规矩。” 权贵圈子里的贵妇们出门是不带钱的,而是由商家送货上门时,再由账房结账。这也算是圈子里的一种莫大的荣耀。 她说完,不慌不忙的睨了何琳琳一眼,便要走。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正眼看何悠然一眼。 忽而听得何悠然嘱咐道:“天气寒冷,祖父卧榻养病,想来是极为畏寒的。许掌柜的,劳烦做一方裘毯,送到何家去。” 尤氏猛然转过身来。她一双淬了毒的美目,对上何悠然的。 霓裳记后面还有一个后门,是专门供院中人出入的。这一点倒是比灵石镇上的商铺要好。顾闻白这才想起他们灵石镇上的房屋像是少了一个后门。 他定了主意,决定一回灵石镇,便在房屋后头开一个后门,如此辛嫂子采买东西的时候,便不用经过店铺。 赵栋倒是又累又饿又乏了。他们天不亮便从五十里茶铺出发,一路快马加鞭,中途还换了一匹马,紧赶慢赶才到了汴京城。 原以为他捏着顾闻白的命门,且还有苏老爷子在侧,受到的定然是规格极高的招待。 可如今…… 他怨恨地看了顾闻白一眼。 这男人与苏云落倒是般配,二人的脸皮都厚极了。赵栋悻悻地想着,大度地将自己划除在外。 毛瑟瑟押着赵栋进了霓裳记。 赵栋眼一亮,兴奋道:“这铺子,可是苏云落开的?”在汴京城里开着这般大的铺子,那可是极有钱的主了。按照苏云落的本事,开上那么几间,也是正常的。 顾闻白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赵栋对苏云落做生意的本事倒是了如指掌。 赵栋略略提高了声音:“顾兄,我的要求也不高,若是你们将这铺子转给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他所知晓的,可是很有交易价值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顾闻白懒得理睬他,只默默地跟着毛茸茸拐进了后院。 他也是头一次来霓裳记。 之前还以为霓裳记是通顺钱庄的产业,可如今看来并不是。 落儿,倒是叫他再次刮目相看了。他的心情是矛盾的,每次发现落儿的产业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时,便会深刻地反省自己。他以后得要多拼命赚钱,才能超越落儿呢? 说不失落是假的。男人都有自尊心,只不过表现的方面不同而已。 比如,赵栋…… 怪不得穆宣对赵栋嗤之以鼻。 过了垂花门,便是杨玉丹住的房屋了。 二进的宅院简单,一溜儿房屋藏进阴影中,许是在汴水边的缘故,有些阴冷。一阵寒风吹来,顾闻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寒毒虽然没有发作,可他的身体越发的差劲了。以前,这点儿秋风,他哪会放在眼中? 赵栋一直关注着顾闻白,见状不由得诧异道:“咦,你竟然是个怕冷的。倒是与苏云落有伴了。”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又怕顾闻白掐他脖子,最终还是作罢了。 顾闻白的眉眼微微一挑:原来赵栋不省得落儿中了寒毒的事。可他又怎地省得落儿祖母的事?难不成,是那苏老头子告诉他的? 赵栋忽而止了脚步,犹豫地喊道:“玉丹。” 却见杨玉丹仍旧插着满头珠翠,脸上妆容描绘得极为精致,身上披着银灰色云锦风衣,正缓步走下台阶。 听得有人唤她,杨玉丹抬眼,与赵栋的眼神对上了。 她的眼中迸发出惊喜来:“栋郎!”说着便要朝赵栋奔跑过来。 顾闻白拦在赵栋面前,声音比汴水河的寒风还要冷:“问她省不省得信的事。” 杨玉丹见了赵栋,倒是不管不顾了:“顾三爷,你与苏云落已经顺利回到汴京,奴家也没有什么用处了,便放了奴家罢。奴家发誓,定与赵栋好好待在渭城,一辈子再也不出渭城。” 她竟是顾不得妆容的精致,流下悲切的泪水来。 赵栋看着杨玉丹,也红了双眼:“玉丹,玉丹。” 他的右手,却是按向左手的一枚戒指。 那里头,藏了一枚淬了毒的针。 第377章 阴影覆进赵栋的眼中,掩盖了一丝狠辣。 针从戒指射出的那一瞬,有闪烁的一点银光,映进顾闻白的眼中。 顾闻白沉了脸色,正欲一脚将赵栋踹飞。 一路上装得柔弱无比的赵栋忽而勇猛起来。他发射了毒针,就势往前一滚,恰恰躲开顾闻白的攻击。 顾闻白追上去,赵栋一跃而起,竟然朝他扑过来。 在那一瞬,顾闻白清清楚地听到赵栋咬牙切齿道:“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休想得到!” 毒针恰恰射进了杨玉丹的右臂。 杨玉丹萎顿在地,瞪着一双眼,看着赵栋,不敢相信曾经与她海誓山盟的人竟然一眼不眨地杀害她。 毛瑟瑟手起刀落,将杨玉丹中了毒针的右臂斩落,杨玉丹尖声惨叫着,看着她的断臂,眼一翻,昏了过去。 顾闻白满心的疑惑。赵栋说的,是杨玉丹?可他与杨玉丹,没有丝毫的牵连。 赵栋莫不是被他打昏了脑子,误以为杨玉丹便是苏云落罢? 赵栋没能将杨玉丹杀死,手上的攻势越发狠辣起来。他的打法,用的却都是蛮力。顾闻白与他过了几招,便摸清了他的打法,长腿用了巧劲,将赵栋死死地压在地上:“你疯了?” 赵栋被顾闻白打了一拳的脸,肿得像一只大馒头。 他死死看着顾闻白,忽而笑了:“那女人是不祥之人,顾三公子,你怕才是疯了的那个。” 他一字一顿:“她克父母,克祖母,一生无子,这样的女人,你竟然也敢要?” 回答他的,是顾闻白冷冷的面色。 “我说过……”他冷冷道,“你若是再诋毁我的妻子,我便不客气……” 却是话音未落,有女子尖叫一声,一道纤细的身影从三楼窗户翻出来,朝下面急速坠落! 顾闻白下意识地松脚,正要飞身过去,却听得赵栋在身后缓缓道:“我娶她,原是我与苏家祖母的承诺。” 他缓缓回头,对上了赵栋似笑非笑的眼。 前言不搭后语,赵栋,才是疯了的那个罢。 坠楼的女子被毛瑟瑟接住了。 她睁着一双无辜的眼,满是惊恐眼泪地看着毛瑟瑟,娇美的容颜忽然闪过一丝诡异的笑容。 毛瑟瑟一怔,却见那女子已然昏迷过去。 他方才,怕是眼花了罢? 他怀中的女子,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个年岁尚小的姑娘。冷冷的秋光下,他可以看到姑娘脸上细嫩的容貌。她身上所着衣衫的料子,也是顶柔软的…… 毛瑟瑟还没有判断完毕姑娘的身份,就听得上头传来一声严厉的叫唤:“你这个下贱之人,别动我的女儿!” 毛瑟瑟抬头朝上头看去,只见上头窗户垂着几张妇人的脸,有个妇人紧张得连头上的珠钗都掉了下来。 既然不能动…… 毛瑟瑟手一松,少女便跌在了地上。 方才那掉了珠钗的妇人惊惧地大叫:“你,你,你这个下贱之人,怎地敢松开我的女儿?!” 毛瑟瑟一摊手,无辜地走回顾闻白身旁。 “你们都死了吗?”那妇人在上头,厉声道,“还不速速将这个妖女给我拿下!”她口中说的妖女,便是何悠然。 何悠然安安稳稳地站在窗边,绝美的美目敛了几分秋光。她便站在那里,身旁没有一个人,可尤氏身边的仆从都不敢动弹。 方才从林荣家的口中喊出然姐儿,她们也有了几分猜测。 尽管何阁老的原配之死在何家是不能说的禁忌,但然姐儿的名字,却是常挂在几位爷的口中的。可见然姐儿在几位哥哥的心中,是多么的重要。 然姐儿的院子,一直保留着,保持得光洁如新。 她年少时的画像,便挂在她的起居室中,率真地笑着,看向每一个偷偷溜进去的侍女。 天姿国色,芳华绝代,说的便是何家这位然姐儿。 只可惜,天妒红颜,然姐儿命太薄。 可命太薄的然姐儿,如今便站在她们面前,只宛宛笑着,便让她们怯了起来。 然姐儿,可是何家正经的主子。 尤氏气急败坏:“别忘了,你们的身契可在我的手上!”年轻的继夫人嫁进何家,软磨硬泡着何阁老,虽然最终没能掌家,但只要是伺候在她身边的,身契都被她牢牢握在手中。这些侍女素日里都恭恭敬敬,嘴儿像抹了蜜似的甜,可到了这时候,竟然一个个都往后退。 林荣家的怯怯道:“老夫人,是不是派人下去,将姑奶奶先照料着?” 尤氏这才想起,自家女儿可还在下面躺着。 “你等着。”她咬牙与何悠然道,一拂袖,带着一众奴婢匆匆下了楼。 何悠然站在那里,眉眼波澜不惊。 她转过身去,看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汴水,绝美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祖母,您的仇,孙女亲自来报。不管他是谁,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尤氏一行人吵吵嚷嚷的下了楼,尤氏气急败坏:“回去我定然禀了老爷,让他查封了这霓裳记!”方才她看得清清楚楚,女儿挑衅何悠然之际,那叫许九娘的,是站在何悠然一边的。 林荣家的不敢出声。 其实,何家自从何阁老致仕后,在朝廷里的势力便渐渐式弱下来。那些曾经口呼何阁老为老师的官员,早就不登何家的门了。 何阁老的几个孙子,这些年志不同道不合,常常争吵。最小的孙子何六郎,早年离家,一直未曾回过汴京,生死不明,直叫人叹息。何六郎,何小七,可是当年盛名在外的何家子孙呵…… 如今,然姐儿竟然回来了…… 林荣家的望了一眼楼上,什么都看不见。 在尤氏一行人下来之际,赵栋并着杨玉丹,一道被拖进了屋子里。 杨玉丹虽然被砍断了手臂,可毒素蔓延得太快,她面色发黑,毛茸茸给她灌了解毒丸,虽然没死,但一直在抽搐。 一直看守着杨玉丹的四大丫鬟赶了过来,替杨玉丹包裹伤口。 顾闻白将赵栋拖到一旁:“为何要杀她?” 他的仇人,不应该是他,或者落儿吗? 赵栋瘫在地上,唇角噙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他没有回答。 霓裳记出了事,李遥闻讯赶回来。 何悠然却不见了。 第378章 天色晚了,不断从汴水上吹过来的风冷得刺骨。 许九娘还是头一回看到李遥温润如玉的脸上失了分寸。李大管事,向来是个荣辱不惊的人。 “寻人的好手都已经撒出去了。”许九娘低声说着,“是在用晚饭的时候,才发现太太不见了的。”何悠然与李遥一向不喜人在跟前伺候,是以李遥出去的时候,何悠然通常是一个人待着的。 虽然有暗卫,但若是何悠然要做些女人的事,暗卫是不好跟着的。 更何况这是霓裳记,是自己的地盘上。暗卫自然也就松懈了。 偏偏便是这样,何悠然不见了。 霓裳记不止有前门与后门,在汴水边,还有一个暗门通向水中密道。是应急时逃生用的,里头有一艘小筏。 许九娘着人查探过了,小筏还在。 而后院中但凡能出气的那些人,都被仔仔细细地盘问过了,没有见过何悠然。他们,也不敢。 “何家呢?”李遥坐在玫瑰椅上,眼皮垂着,看不出喜怒。 许九娘猜测,李大管事自然是怒不可遏的。毕竟,被李大管事视为珍宝、捧在手心的人不见了。尤其是像何悠然那般的绝色。许九娘自己,都替何悠然捏了一把汗。 她的声音越发低沉:“太太今儿跟何家的人起了冲突,是以我首先便着人到何家去细细查探过了。” “但何家来来往往,俱没有太太的踪迹。”倒是摸到了何阁老住的房屋,一股子难闻的药味。那何琳琳,抬回何家去也没醒。尤氏换了素衣,亲自到何阁老面前,估计是要吹什么枕头风。 李遥眼皮轻轻抬起:“你且与我细细说一说,今儿太太与何家的冲突细节。” 许九娘便缓缓道来。 彼时,何悠然说了那一番话后,何琳琳的脸色就变了。 她说话又快又急又难听:“你是从哪个歌舞坊里出来的,竟然敢口呼我的父亲为祖父!我瞧你长得一副狐媚子模样,莫不是瞧上了我父亲,要对他投怀送抱!” 其实何琳琳倒是不省得,她这一番话,却是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骂了。 何悠然皱了皱眉头,目光曜曜似星河注视着何琳琳:“你这小姑娘,嘴皮子倒是厉害。”她虽然知晓二人身份,却是故意叫何琳琳为小姑娘。 尤氏轻轻地咬了咬后槽牙。 何琳琳听得这句话,忽而就像疯了一般,口中说着:“我不光嘴皮子厉害,我一双手也厉害得紧,我要撕烂你的嘴,毁了你的容貌,叫你不能再诓我的父亲!” 客人要打架,身为掌柜,许九娘自是要劝架。 她哎呀了一声,上前一步,看似要拉住何琳琳,实则上是要钳制住她。开玩笑,李大管事的太太若是被伤了可怎么好。便是皇帝老子来了,她也得替何悠然遮掩一二。 却不料,何悠然莲步轻移,往窗户的位置移了移。 三楼的窗户有几扇大开着,不仅仅是为了通风,更是为了让客人一边在挑选商品的同时,还能一览汴水上以及金池桥的风光。 来挑选的客人几乎没有极小的,调皮捣蛋的孩子,自然没有想过有一日,有一个刁蛮少女会从窗户掉出去。啊不,准确地说,是从窗户翻出去。 许九娘敢肯定,何琳琳是故意的。 她当时看到何悠然往旁边移了一下,应是不想殃及旁人。 可何琳琳,明明是朝何悠然冲过去,却是径直从窗户掉了出去。 许九娘反反复复想了又想,猜测约是何琳琳觉得何家的护卫在下头候着,她掉下去,自然会有人接住她。 可是她猜错了,她掉下去的那一侧,是霓裳记的内院。 何家的护卫,是候在霓裳记的前门。根本不可能接住何琳琳。 毛瑟瑟是误打误撞,接住了何琳琳。 事情的经过便是这样。 李遥听完,眼皮仍旧半敛着,良久才道:“之前我让你们打探何六郎,可有消息?” 许九娘摇摇头。李遥给了何六郎的画像,但……恕她在内心偷偷讲一句,那画像看起来,可变性太多了。一个俊秀的书生好找,可一个饱满风霜的男子只要往棚户里住着乱七八糟的力工一扎,便叫人分不清了。 忽而有人打帘进来,恭敬道:“李大管事,许掌柜的,外头来了何家的人,说是要将他们的小七妹妹接回家中。” 李遥的眼皮缓缓抬起,脸上又恢复了温润如玉的模样。 来的是何家三郎。 说来也奇怪。何家出色的容貌,似乎都给了何六郎和何悠然。何家三郎长得虽也五官端正,但却没有让人惊艳的资本。 他身量也不算太高,如今中年发福,肚子有些圆滚滚的掩不住。脸上留着八字胡,穿着团花青地的棉袍,玉带上勒得紧紧的。这副模样,倒是符合权贵圈子里生活平淡的已经成家立业的中年男子的样子。素日里养养花,逗逗鸟,吃吃小酒,再逗逗孙子孙女。 是的,何家三郎已经做了祖父。他的小孙子年前刚出世,很快便周岁了。 可只有何六郎和何悠然,仍旧在十几年前的那场意外中,止步不前。 见到李遥,何三郎很是意外。当年李小四的名号,可是响彻半个汴京的权贵圈子。如今……多年不见,李遥那股戾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温润如玉的气质。他是曾听人说过,小七在与李家的公子纠缠不清。 是谁与他说的呢?何三郎摇摇头,竟是不记得了。 但祖父像是雷霆大怒,却又将此事轻轻放下。他彼时还以为,何家与李家,要大战一场呢。毕竟何家与李家,所支持的皇子不同。政治观点不一样,儿女怎么能互相婚嫁?再说了,小七长得那么好颜色,祖父原是打算…… 李遥迎上来,态度恭敬:“三哥。” 哼,虽然如今新帝已然登基,何家与李家那些恩恩怨怨也似乎随风飘散了。但他,还是要有些态度的。 何三郎挺了挺圆滚滚的肚子:“小七呢?” 李遥又走前两步,与何三郎面对面,清朗的气质差点让何三郎这个油腻的中年男子自愧不如。 “小七,不见了。” 李遥的声音轻轻,在何三郎的耳边炸开。 定然是李遥不想让小七回到何家。 何三郎的面色蓦然变了。 他道:“李四爷莫不是想拘着我们小七,不让她回家罢?” 他又挺了挺圆滚滚的肚子,眯着眼:“既如此,那我便不客气了。” 他轻轻举起手。 大批的侍从涌在他身后。 虎视眈眈。 第379章 暮色降临的时候,顾闻白踏上台阶,守在门口的咏梅给他行礼:“大爷。” 顾闻白点点头,推开门,看到采苹正端着红漆小盘走出来,见了他,面无表情地道:“大爷。” 顾闻白绕过屏风,看到苏云落正半靠在榻上,榻边上的窗户开了一道极细的缝,刺骨的寒风死活要从那道细缝钻进来,将一室的温暖给驱散。 苏云落散着头发,像是刚沐浴过的样子,柔顺的头发散在靠枕上,脸庞光洁得似笼了一道皎洁的月光。 可今儿是十月初一,上弦月冷冷清清,躲在乌云中犹抱琵琶半遮面。 苏云落看到顾闻白,朝他绽开一个甜美的笑容。 她不笑的时候,有些清淡的距离感,但倘若她笑了,便觉得如夏花盛开,香风自来。 顾闻白走过去,顾不得自己一身寒气,将脑袋轻轻摆在她的膝上:“落儿。” 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抚着他的大脑袋,感受他的面皮冷得似冰:“外头竟这般冷了。”她收回手,将自己脖子上一直挂着的暖玉欲取下来,“你戴上这块暖玉……” 顾闻白伸手,将暖玉与她的手一道拢住:“我不冷。” 一双眼却是上上下下地梭着她:“今儿可还好?孩子可有闹腾?” 苏云落扑哧一声笑出来:“它哪有那等本事闹腾了?”顿了一下才又道,“今儿好了许多。”她认真地回想着,“吃了燕窝,吃了粥,还用了一小碗素面。”有浇头的汤面太腻,看着便想吐,是以她让人做了一碗素面。 顾闻白轻轻的嗯了一声:“想吃什么只管说。汴京城中擅南北几大菜系的师傅甚多。” 苏云落还真的有想吃的:“想吃辛嫂子做的饺耳。”虽然她只告诉了辛嫂子一回饺耳的做法,但辛嫂子做出来的,别有一番滋味。这两日,口中淡得无味又想吐时,便极想吃辛嫂子做的饺耳。 顾闻白一脸苦恼:“为夫做的不行吗?” 苏云落宛然一笑,认真地想:“还真缺点火候。” 顾闻白叹了一声:“我这便去信,让辛嫂子过来。” 苏云落摇摇头:“还是罢了,明福还小,辛嫂子怎地能离了他。”说着却是顿了一下,“也不省得什么时候能回灵石镇。”她如今怀着孕,大夫说了怀相不好,须得精心养着。待以后养好了,应又是临产了。待生了孩儿,孩儿小,可又不能赶远路。这么一算,回灵石镇居然是遥遥无期的事了。 顾闻白想来也想到这一茬了,安慰起苏云落来:“到时候辛嫂子看着多了一个小娃儿,怕是会欢喜得不停地做各种各样的菜式。” 苏云落嗯了一声,想起将来孩儿娇憨的模样,心中便充斥着欢喜。 以前她是太太,看着赵栋的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出生,看着他们从襁褓中啼哭的娃儿,渐渐蹒跚学步,绕膝玩乐,牙牙学语,也觉得有些许欢喜。 如今可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苏云落轻轻抚着顾闻白的大脑袋,却发觉脑袋的主人呼吸绵长,已经沉沉睡去。 应是累极了。 自从他说一切事情都揽在他身上,他便四处奔波着,很少回来歇着。之前不过回来歇了半晚,一直到现在才回来,怕是累坏了罢。 她的手,轻轻朝顾闻白的背往下抚去,却抚了满手的冰冷。 苏云落蹙眉,明明,三郎是吃了解毒丸的啊。怎地还这般的冰冷?难道这几日,他一直都是忍受着这样的不适,在外头奔走? 可真是个……憨木头…… 正要将他推醒,让他好好地睡到床上,盖好裘毯。忽而听得顾闻白似是在梦呓:“落儿才不是克星……” 她眉眼轻抬,对上采苹的脸。 她抬手,招了招采苹,做着口型问:“去打探一下,谁来了汴京。” 采苹动作极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回来了。 她面无表情:“东家,是一个叫赵栋的,领着一个叫苏志文的老头子来了汴京。” 赵栋来京她倒是不吃惊,可,苏志文……可真是出乎意料。 采苹还在继续:“毛瑟瑟说,苏志文寻顾长鸣比试去了。赵栋却在大爷的带领下寻到了杨玉丹,赵栋企图将杨玉丹杀害,却被大爷阻止了,但杨玉丹还是失去了一条胳膊。” “大爷为何要带赵栋去寻杨玉丹?”既然杨玉丹没死,那她便松了一口气。杨玉丹蛮横无礼,但还不是该取她性命的时候。 “哦。”采苹这才想起重点,“赵栋称,是杨玉丹亲自写信与他,让他领着苏志文到汴京来的。不过那赵栋却称,信件在青阳县时不见了。” 苏云落默然。从渭城到余杭府,距离甚远,从余杭府到汴京,距离更远。也就是说,当他们从灵石镇出发不久,赵栋便已经到了余杭府,预备领着苏志文出发了。 可彼时她还没有遇到杨玉丹。 更不知道会不会将杨玉丹带在身旁。 若是那人在背后这般指使赵栋,只能称他为未卜先知。 或许,他是做了几手的准备。 而这般思想超绝,行为又缜密的人,除了他,还有谁?苏云落却是觉得,这事越发的有挑战性了。 她的目光轻柔地掠过顾闻白沉睡的侧脸。他睡得很熟,像个初生的婴儿。 “安排一下,我要见赵栋。” “至于苏志文,既然来了,那也便见一见罢。” 采苹点头:“是。” 见采苹转身要走,苏云落想起了什么,忙唤她一声:“等等。” 采苹疑惑地回头。 苏云落讪讪地笑了笑,指指顾闻白:“你能不能帮着我,将他翻到里头去。天气冷,怕你家大爷身子弱,受了风寒便不好了。” 采苹沉默地看了外头一眼,婉言拒绝:“东家,我力道小,想来是翻不动大爷。”东家是不是待在屋中待傻了,哪有主动让别的女人触碰自家夫君身体的?虽然她觉得大爷不够男子气概,不如毛瑟瑟那般健壮。但她也不大喜欢毛瑟瑟……唉,她怎地又扯到自己身上来了? 苏云落:“……”采苹你是认真的吗?!一个练家子,竟然说自己力道小! 不过,采苹还是从柜子里翻出一张被子,盖在顾闻白身上,满意地点点头:“如此甚好。” 苏云落:“……”难道最后承受重量的,不还是她吗? 第380章 幸好顾闻白不过是沉睡了两刻钟的工夫便醒来了。 却是迷迷糊糊,抬头朝苏云落一笑:“可是压着你与孩子了?” 他的面容上困意极浓。 苏云落摇摇头,轻轻抚着他的背:“今晚好好歇着罢。” 顾闻白便咕哝了一声,乖乖地脱鞋上榻,在她身旁乖乖躺下,盖好裘毯,一双星眸看着苏云落,却不过须臾,眼皮便合上了。 苏云落仍旧轻轻地抚着他的背,嘴角噙着柔和的笑意,听着顾闻白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起来。 二人同盖一张裘毯,按道理说,不一会裘毯底下便要火热地暖起来。 可是过去好一会了,苏云落的手轻轻抚着仍旧冰冷的垫子,三郎仍旧冷冰冰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 三郎的身体,竟然变得比她还要差劲了。那人,可真该死。 外头院子的气死风灯,多亮了几盏。 采苹带着深夜的寒气走进来:“东家,人提来了。” 苏云落下榻,趿了厚实的棉鞋,拢起头发,穿了带风帽的风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同时,还坐在妆台前,给自己抹了艳红的口脂。 艳红的口脂顿时提升了她的气势汹汹。 女人对不喜欢的人,是一副面孔,而对喜欢的人,又是另一副面孔。苏云落拿起铜镜,满意地照着。 她很喜欢自己的善变。 她跨过门槛,迎着冷冰冰的风,朝赵栋而去,哦,还有好些年不曾见过的祖父,苏志文。 她进得空荡荡的房中时,赵栋似乎心有预感,抬起头来。他的脸肿了半边,一只眼睛也肿了。 瞧见她的身影,赵栋似是一愣,唇角却咧开来:“我的好太太,竟然还是这般的清贵,让人不敢亵玩焉。” 苏志文风尘仆仆,又到顾家去与顾长鸣比试了一番,早就疲惫不堪,在硬梆梆的玫瑰椅上坐着,想睡睡不了,方才才将赵栋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他原以为,像他这样的人物到了汴京城,少不得轰动一番,可谁能想到,如今竟然是在这空洞洞冷冰冰的房子里坐着冷板凳呢。他闭着眼睛假寐着,忽而听得赵栋说话了。 苏云落!他的好孙女! 苏志文猛然睁开眼,便瞧见苏云落身边的丫鬟,将一张铺了厚实垫子的椅子放在一处,一个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女子安然坐下,那丫鬟还往她手中塞了一个手炉。 他还算耳目聪明,却只看见女子露出冷冷的一对眼睛,以及一张红唇来。 这女子,便是苏云落? 女子轻轻的笑了:“原来赵大爷也会对我说一些恭维的话。” 赵栋还想说什么,苏云落打断他:“是谁让你到汴京来的?” 赵栋看着她红艳艳的嘴唇,看着美艳,却冰冷得拒人千里之外。一股怒火不由腾地从心底升起:“苏云落,你是我的太太,我到汴京来寻你,有何不可?” “太太?”苏云落重复着他的话,却是冷冰冰的。她的双眼藏在阴暗中,露出一丝嘲讽来,“当你不顾与我祖母的誓言,将一个又一个女子纳进门时,你便失去了这样唤我的资格。” 苏志文在一旁听着,终于听到了与他擅长的范畴了。 “果然是她调教出来的孙女。顽固不灵。”苏志文从硬梆梆的玫瑰椅上站起来,嘶,屁股都快坐麻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倘若没法为赵孙婿诞下一子半女,赵孙婿纳几个妾室,不过是人之常情。你无出还善妒,像你那个祖母一般……”苏志文说得痛快,后面的话却是渐渐的止了。 因为他发觉,苏云落的双眼从阴暗中转出来,冷冰冰地看着他,像极了当年那个女人的双眼。 该死,那女人自己是那样罢了,竟然还后继有人。可真是讨厌啊…… 苏志文住了口。 还真有趣。 赵栋缓缓起身,想走到苏云落面前。 采苹面无表情地道:“劳驾往后三步。我们东家,不喜欢讨厌的人离她太近。” 赵栋怎会听采苹的话,仍旧想走过来。不过一个小小丫鬟,能起什么作用。想当初,他原来想纳了蝶舞的…… 下一刻,赵栋惊愕地看着自己的胸口前的尖刀,只要他再动那么一下,尖刀便会刺进他的胸口。 惊愕过后,他不怒反笑:“苏云落,倘若你之前,将你这份魄力拿出来,我又怎会冷落你?” “我赵家,也便不仅仅是渭城的首富。而是,更强的强者。”赵栋说着,目光变得贪婪起来。 苏云落笑了,眼中却没有一点笑意:“所以,你是想做皇帝,好满足你的荒淫无度吗?” 听她这般说,赵栋的笑意更深:“你如此体贴夫君,自然是好的。” 苏云落将手炉拢了拢:“可是,我作甚要帮你?” “就凭我祖母救过你的命!”赵栋猛然提高了声音。 苏云落冷冷地看着他。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当年那个俊秀羞怯的少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与祖母,都看走了眼。 她为了不让祖母知晓真相后自责不已,是以在祖母面前装作婚后与赵栋十分恩爱的样子。 可祖母最后,还是抑郁而终了。如今她只要想起祖母临终前那副瘦弱不已的样子,便觉得一股恨意从心间升起,直冲脑门。 不行,她如今可是怀着身子的人,不能动怒。 她方才被赵栋激怒的眉眼平静下来:“如今渭城赵家,家大业大,子嗣繁荣,赵家祖母的救命之恩,我已然报了。” 赵栋也恢复了平静,他双眼灼灼地看着苏云落:“自是……”不够……他赵家在她走了之后,渐渐的没落了。他不仅要做渭城的首富,他还要做全国的巨富! 苏云落不耐烦了:“我方才说了,我没有空与你闲话家常。是谁,让你不惜千里迢迢,到余杭府……”她睨了一眼在旁边转着一双眼睛,不省得在想什么的苏志文,“接了他来汴京城。” 赵栋明显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在他以往的印象中,苏云落俱是温顺恭谨的,他若是叫她向东,她决不向西。她如今的态度,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他还想说话。 方才垂下的那把尖刀再度举起,这回对准了他的喉咙。 拿刀的丫鬟,神色不耐极了:“我们东家问话,赶紧速速答了!一个男人,尽扯些让女子替他干活的事,羞煞人了!” 她说得极快,声音却大珠小珠落玉盘,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赵栋的脸,顿时就变了。 第381章 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秋雨胡乱地拍着人的脸上,直叫人烦躁。 李遥戴着斗笠,以及一身的雨水,闯进了屋中。 赵栋方才狰狞的脸色忽而变得愕然,而后又变得猥琐起来:“怪道你向来重用李遥,原来你与他的关系竟然这般……” 没等苏云落出声,采苹的刀就轻轻地划了一下赵栋脖子旁侧,血珠子悄无声息地漫了出来,将采苹的刀弄脏了。 赵栋顿时噤了声。 采苹极为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嫌弃他的血弄脏了她的刀。 李遥看都不看赵栋,只对苏云落道:“有急事。” 苏云落旋即起身,与李遥一道出了门。 采苹将刀反反复复地在赵栋身上刮了刮,才将刀收进刀鞘中,而后又默默地将铺着厚重垫子的椅子给搬走了。 苏志文追上去:“大逆不道的东西,老夫可是你的祖父!难不成你要将老夫活活冻死在这里?” 回应他的,是猛然关上的门扇。 活活冻死倒是不可能的,但长夜漫漫,是有些难捱。 苏志文得不到回应,转过头来又骂赵栋:“赶紧将你的外衫脱下来与老夫披着!”他骂骂咧咧,“老夫在余杭府待得好好地,竟是想不开与你一道到这里来。” 赵栋将他衣裳上的血迹展示与苏志文看:“你可还要穿?” 苏志文噎了一口气,转头又坐在玫瑰椅上,唠唠叨叨:“与她的祖母一个模样出来的,让人看了便生厌。” 赵栋没吭声,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丝毫没有担忧。 那人说了,只要他告诉他苏云落的一切,他便保他,以及他的孩子们平安无虞。 赵栋狠狠地呸了一声。拿他年幼的孩子做筹码,可真是个江洋大盗! 不过…… 他眯了眼。也只有这样心狠手辣的人,才能将苏云落给收拾了。 他等着。 咏梅还来不及给苏云落打伞,外头的雨势猛然大了起来,随着风卷进檐下,洒在苏云落的半边身子上。 咏梅赶紧用帕子将苏云落身上的雨沫给拂去。 李遥的声音比雨还要急骤:“她不见了,许九娘差人打探了好些地方,都没有她的踪影。”向来温润如玉沉稳的他,此时表面虽然仍旧沉着,但紧紧攥起的拳头出卖了他焦急的心情。 苏云落旁观者清,还算冷静:“今儿发生了何事?” 李遥的拳头又攥了攥:“何阁老的继室带着她的女儿来了霓裳记。” 苏云落轻轻蹙眉:“那何家……” 李遥垂下头来:“没有消息。我原以为她也是回到了何家,可何家早就安插了眼线,她是省得的……”说到这里,他猛然抬眼,不敢置信。何家的眼线何悠然是省得的,那她会不会轻巧地避过眼线…… 何家当年的何小七不仅容色过人,还是个天资聪慧的! 倒是他,一时被焦急蒙蔽了心智,竟然完全想不到这点。 李遥转身,大步踏进变得越来越浓密的雨帘中。 看着李遥远去的背影,苏云落轻轻地摇摇头。越是最在乎的人,越是容易乱了阵脚。 天冷,雨大,采苹站在后头:“东家,可还去审问那人?” 苏云落想了一想:“明儿罢,待他们又冷又饿的时候,应是容易说话。”虽然那里头的二人不喜她,她也不喜那二人,可对他们的弱点,还是了解的。苏志文一生自视甚高,食不厌精,望族老头子那些龟毛的臭毛病,他全都有。若不是他出生在望族,家产丰厚,按照他那臭脾气,若是生在贫寒的人家中,怕是早就饿死了。 至于赵栋,原来的毛病倒是不大,可后来被她养出大毛病来了。而且,赵栋那人不能饿,一饿便头晕目眩,坐立不安,手脚乱颤。大夫曾叮嘱过,万万不能饿着了。 采苹觉得东家此话甚对。 有些人么,生来便自以为高人一等,可有时候,哼,不饿上一饿,还不省得自己的寿命长短。 三人慢慢地避着风雨,缓缓朝主院走回去。 夜色在雨中浓得吓人,雨点不断地跃过屋檐,漫进抄手游廊。 咏梅打着伞,抵挡着雨水。太太有了身子,可不能受寒。 采苹在另一侧护着苏云落,看着院子里跳跃的光,道:“若是在山里,这个时节,早就下雪了。可汴京城里,竟然还有这么大的一场雨。” 是啊。苏云落隐隐记得,这个时节,天气寒冷,应是下雪了。 不过,这场雨与下雪相比,也是一样的让人觉得汴京冷极了。 眼看便要回到住的院子。 雨势在那一瞬,竟然小了起来。 便是在这雨点骤细的瞬间,苏云落不觉意抬头,却看到主屋的屋檐上,有一道人影纵身一跃,消失了。 她惊骇地猛然抓住采苹的手,声音在一瞬间失真:“采苹,救大爷!” 采苹脚下一点,轻巧的身子便如暴风雨中的燕子,直朝主屋飞梭过去。 苏云落也要加紧脚步冲过去,咏梅的手用力地拽住她的披风:“太太,您不能去!” 咏梅手上的油纸伞松开,被一阵风刮到了外头,瞬间裂成两瓣。 苏云落冷静下来,她差些忘了,自己也是需要被保护着的人。她抚着肚子,看着不远处主屋里的灯,似是灭了好几盏。 雨声嘀嗒,秋风强劲,竟是没听到有打斗的动静。 她看花了眼? 却是在须臾后,有瓷器破碎的声音,穿透黑夜,传入耳中。 一股寒意从脚底缓缓升起,她许久没有这种恐慌的感觉了。苏云落抓紧咏梅的手:“其他人呢?” 是啊。其他人呢?她们所住的宅院,是有众多护卫的。 似是有东西从夜空中飞来,嗤嗤地将挂着的一溜儿的气死风灯全打灭了。 灯灭的一瞬,咏梅声音恐慌:“太太……” 苏云落拉着咏梅汗津津的手:“不怕,他们不过是些虚张声势的东西。” 暗夜中有人笑了起来。 “虚张声势?看来堂堂执印人,也不过是这样安慰自己罢了。” 声音有些熟悉。 一个高大的黑影从风雨飘摇中走出来,眉目俊朗。 第382章 只可惜,年纪略老了些。要不然放在大街上,也是让年轻女子们怀春的男子。 苏云落眉眼轻轻一挑:“竟是你。” 竟然是顾长鸣。 顾长鸣今儿穿了一身玄色的窄袖衣衫,与他往日文质彬彬的模样迥然不同。今晚的他,带着一丝煞气。 他嘴角微微上扬,有些像顾闻白笑时的模样。 “狡兔三窟,我的好儿媳,想不到你们竟然藏在这里。若不是我派人跟着赵栋前来,还摸不进来。”他环顾四周,“这五进的宅子,听说价值不菲,不久前却有一位商人,大手笔地买下。” 他的目光落在苏云落脸上,“想不到我的好儿媳竟然有这等本事,我那镇日只想着教书育人、不成器的儿子,倒是攀上了一门好亲。” 苏云落眼皮半敛:“你将他怎么了?” 顾长鸣看起来心情很好:“可是听说过何六郎?何六郎回京以后,四处打探我的消息,想趁我不备,将我杀了。我便将计就计,告诉他,今晚我将在此处夜会顾闻白。哦,对了,还有你的大管事,是李遥罢?我不过是利用了你们的一点疏漏,将何悠然的行踪弄了一个障眼法,李遥便心急如焚,再也顾不上你。” 他似是高处不胜寒地叹了一口气:“我的好儿媳是不是没想到,在洛阳府城里脆弱不堪,在顾闻白面前丝毫没有胜算的父亲,竟然这般奸诈。你派来监视我的那些舞女,竟然也没有掌握到我的弱点。” 苏云落点点头:“的确,你很会隐藏。” 谁能料到明明已经像丧家犬一般夹着尾巴做人的顾长鸣,竟然来了个惊人的转变? 顾长鸣倚在柱子上:“所以,执印人是我的了。”他苦口婆心地劝苏云落,“你不过是个女子,由来执印人俱是男子的天下。你既然已经嫁与我儿,便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别整日做这些劳力费心的事。”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整日这般劳力费心,会老得极快。”若是他没闻错的话,这苏云落,应该是个很注重保养的。她身上有一种香味,是以前宫中给贵人们调配驻颜膏的香料的味道。 “是么。”苏云落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方才梳妆打扮的时候,像是瞧见似乎有一道细纹呢。 唉,女人的确不能太操心了。 顾长鸣唇角含笑,似乎在看一个乖巧的晚辈。 苏云落却摇摇头:“可是我还没有出题呢。时候也没有到,执印人之位,还不能给你。” 顾长鸣极为耐心:“若你是不幸遇难了,这执印人之位,不还是得让出去吗?” 他仍旧笑着,说出的话却是冷心冷血。 苏云落抬眼,看着他:“我临死前,很想知晓一件事的答案。” 顾长鸣温文尔雅:“你且说。” 苏云落的目光移开,落在主屋里不断晃动的身影上:“自从在灵石镇见过卫碧娥的尸体,我便十分好奇,她腹中胎儿的父亲究竟是谁,还有,为何她明明没有与吴王私奔,尸首却被吴王如珍宝般地藏在冰窖中呢?” 打蛇打七寸,卫碧娥是顾长鸣心中永远的痛处。他们之间看似打破世俗,却惊世骇人的爱恋,注定永远没有办法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 果不其然,顾长鸣温文尔雅的脸面裂了一道缝:“你也见过她的尸首?” 苏云落叹了一口气。若不是因着见了卫碧娥的尸首,她如今应是好好地窝在折园的暖榻上,好好地吃着辛嫂子做的饺耳。而不是站在秋风秋雨淋淋的深夜里,与一个疯子说长道短。 这汴京城里的人可真是奇怪。一个二个的,都喜欢将尸首给好好地保存起来。 主屋里晃来晃去的人影静止了。 有一道身影消失了。 苏云落缓缓笑了。她的夫君,来寻她了。 顾长鸣忽而急躁起来:“便是见过又如何,说不定是假的尸首。吴王那人,最喜欢故弄玄虚。” 他说完,抬起右手,右手上执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他说:“待我赢了天下,以前的一切如逝斯夫。” 苏云落唇角的笑容更深:“你是想将以前的黑,说成白,也得问问天下的老百姓,愿不愿意。” 顾长鸣没再说话,而是朝苏云落扑了过来。 苏云落急急往后退了两步,右手轻轻抬起,欲射出一支银针。 却是手腕处似是被什么东西击中,蓦然一麻,竟是使不上劲来。 顾长鸣眉目敛了阴骛:“都说你擅暗器,今晚怕是救不了你了。” 苏云落目光沉沉:“我的身旁,有你的眼线。” 顾长鸣笑了起来。 虽然苏云落是他的儿媳,但他连顾闻白都不想承认,又怎会承认她?再说了,太聪明的女人活不长,他的碧儿,便是其中一个…… 眼看着匕首便要刺向苏云落的心口,执印人之位,是他的了。通顺钱庄,也是他的了。他可以将碧儿的尸首,葬进顾家的祖坟里。待他百年之后,再与她一道同眠…… 一只手从斜里伸出,生生用虎口将刀刃抓住。 血珠顿时沁了出来,将雪白的刀刃染红。 手的主人是与顾长鸣眉眼相似的男人。与顾长鸣不一样的是,他长得比顾长鸣年轻,眉眼之间也没有阴骛。而是,嘲弄…… 顾长鸣像是用尽了他这辈子的力气嘶吼道:“何六郎竟然没将你杀死!” 顾闻白眉眼间的嘲弄变成了冷意:“他不是你,又怎会乱杀无辜?” 顾长鸣不再出声,手上用力,匕首深深地刺进顾闻白的手中。 顾闻白不躲不避,却是缓缓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狠心,毁之摧之,从此以后,恩断义绝。” 顾长鸣却是诡异地笑了,手一松,抱臂靠在柱子上。他又恢复了方才那副自信的样子:“俱说你天资聪慧,肖似我,如今看来,哪里有一丁点的相似?看你这般愚钝的份上,不妨告诉你,这匕首淬了毒。” 他语气幸灾乐祸,仿若失去了糖,又得到了别的安慰的稚童。 “假若你命大还活着,下次别用手挡着武器。都被我刺了一回了,还是这般的没有长进。” 顾长鸣摇摇头:“太傻。” 又添了一句:“像你的母亲于嘉音。” 话音未落,方才那把匕首已然刺上了他的心口。 顾闻白的神情,又冷又硬:“如此我们便扯平了。” 第383章 顾长鸣笃定地以为,顾闻白定然不会向自己动手。 毕竟这么些年,顾家再薄待他,他还不是回来替于嘉音守灵送终?毕竟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有的只是孝道大于天。 他愕然地看着被他磨得锋利的匕首刺进他的心口。这几日,他细细地磨着这把匕首,想着它刺入苏云落的胸口时,顾闻白会是多么的疼。 匕首很锋利,刺进衣帛与肌肤的时候,甚至没有感觉。 周围静谧又嘈杂,他似乎听到于海在嘶吼:“老爷,老爷!” 他好像又笑着与顾闻白道:“我骗你的,匕首没有毒。你怎地竟然当了真。” 但又好像没说。 他脑瓜很疼,而后意识渐渐地模糊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这件事他明明策划得好好的。天纵奇才的他,当年将太子弘与吴王玩弄与手掌之间,如今怎么会输给自己的儿子。可真是郁悴啊…… 他费了很大力气藏在青阳县县衙里的那几具尸体,竟然没派上什么用场。还有那湛杰,收了他那么多钱,差事也没办好,果然便是才华不如他! 顾长鸣越想越生气,意识也越发的模糊了。 不过,他是不会告诉别人的,青阳县县衙里冰窖中那年轻男子的身份。那简直是,奇耻大辱。碧儿明明是爱着他的,又怎么会看上一个年轻的守卫呢?那守卫不过是守着她,与她相互依偎了一段时间而已,他们怎么可以互生情愫!所以,他杀了那守卫,将他的尸首放在冰窖中,让他永远不能投胎轮回。 顾长鸣闭了上双眼,倒了下去。 有人还冷冷地在旁边说话:“于海,将你家主子抬走,别留在这里污了我的眼。” 又有人沉声道:“他夺了我祖母性命,理该血债血偿!”说这话的,是何家的六郎罢。 何家……却是说起那妇人,却是无妄之灾。 那妇人,其实是在雄宝寺里窥看到了自己与碧儿的私会,才让人下决心将她除掉…… 那时碧儿是太子妃,正是他相思最难耐的时候。那场私会前,他们已经有数月的时光不曾单独相处过了。 却是恰好有一个机会。先帝下诏令,命宫中妃子与皇子及三品以上的官员们,携带家眷,在雄宝寺中一道听悟道大师讲法。 人一多,场面便混乱,虽然有禁卫军维持秩序,可到了那日,妃子夫人们带的侍女不断穿梭其中,还是让顾长鸣窥在中途歇息的时候得了机会,与卫碧娥一道进了一间偏僻、废弃的禅房中。 于海与方古则在外面候着。 却是不省得哪里出了错,竟然有人悄无声息地推开禅房的门扇,探头进来。 彼时他背对着门,卫碧娥正伏在他的胸口,喃喃地诉着太子对她的冷淡。 那人发觉房中有人,很快将门扇关好,走了。 他自然不敢回头,待那人走后才发作于海与方古。 于海不敢言,却是很快将那人的身份查探清楚了。 那人是何阁老的发妻,一个来自乡野之地的无知妇人。听说,自从来了汴京,她便很少出门,整日只待在家中与何阁老打理俗务。方才,她怕是走错了路,才误将门扇推开。 走错了路?顾长鸣不信。何阁老与他,向来不和,怕不是专门派了他这看似愚蠢的妻子,来抓他的小辫子的。 既如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杀戮的心一但有了念头,便停不下来。但他做事,向来严谨。他让于海,物色了一个一心向往荣华富贵的年轻姑娘,借着旁人的手,送给了何阁老。 谁能料到何阁老竟然早就对自己的发妻生了厌恶,一有年轻貌美的姑娘贴上来,便从善如流了,并且老当益壮,夜夜春宵,在第二个月的时候,姑娘便诊出了身孕。 计划完美无瑕。 不用顾长鸣出手,何阁老便将自己的发妻打发回江南府老家省亲。 原来他是想就此放过那老妇的。 可偏偏在此时,何家孙女小七,与李相的四子,竟然情愫暗生。何阁老的发妻,也出现在何阁老替外室置办的小院外的巷子中。 他那时候已经策划在先帝冬猎的时候,假装将卫碧娥掳走,从而二人双宿双飞。 女人在嫉妒的时候,会不会将自己已经得到的有利信息,卖给丈夫的敌人,从而获得庇护呢? 这个因素变数太大,顾长鸣不敢赌。 是以,他决定让何阁老的发妻,永远不能回到汴京来,亦不能在故乡安然度日。 她必须,死在路上。 是以他又精心策划了一场劫杀。 …… 可怜他这般运筹帷幄,绞尽脑汁的计谋所有的事,最后却落了这个下场。 那人竟然比他早死了。 顾长鸣咧开嘴,笑了。他仿佛看到卫碧娥在朝他招手,还有他…… 顾长鸣彻底没了意识。 雪白的纱布被一道道地缠在顾闻白的手掌上,不过须臾便鼓鼓囊囊起来。 替顾闻白缠纱布的是毛瑟瑟。 苏云落则在一旁远远地看着。没法子,谁叫她见了血,便要呕吐不已。 待纱布缠好,毛瑟瑟退了出去,她才敢靠过来:“傻瓜。”嘴上说着,眼睛却红了。顾长鸣诡计多端,若是匕首真的淬了毒,这回便是大罗神仙都救不回他了。 “你若不在了,我定然给肚中的孩儿再寻一个爹。”她恼恨地说着。 顾闻白笑着拿起她的手:“我的落儿不会舍得的。再说了,后爹哪有亲爹好。”嘴上说得好,脸上却不由自主地眦了一下。还是怪疼的呢。但,他这回,是彻彻底底的浑身轻松起来。这辈子,他再也不欠顾长鸣的了。他也犯不着为了孝道而处处受他制掣。顾长鸣如何薄待他都可以,却是万万不能动落儿!落儿,是他此生的逆鳞! 苏云落却是有着后怕:“他竟然能将护卫悉数迷晕,悄无声息地摸进院中来。”也幸得是迷晕了,而不是杀害,否则她无颜面对毛头头。院中的护卫俱是从明远镖局抽调而来,都是毛头头亲自调教的徒子徒孙,都是有亲人的血肉之辈。 顾闻白却是道:“当年他进东宫如入无人之地,自然是很有些本事。” 他说完,却是想到了什么,一时沉默了下来。 倘若有人要纵容一个人,那人,定然处处如鱼得水。 或者,那人,将顾长鸣当作了一把剑。 剑尖所向,便是他想除掉的人。 而他却坐收渔翁之利。 顾闻白蓦然起身:“我往宫中去一趟。” 第384章 今儿何家与往常有些不同。 老夫人尤氏虽然与何阁老住得不远,但这些日子她已经甚少来何阁老的院子了。毕竟一个日日卧床养病,没剩几口气,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没甚好看的。 妻子尚且如此,更别提何阁老的子孙了。 当年因为尤氏之事,三个儿子与何阁老虽然没有反目成仇,但感情却是渐渐的冷了下去。何阁老开始得病时,子孙们还日日侍疾,日子一长,却只是初一十五点个卯便走了。 尤氏初初还忌惮着何家的子孙,怕他们非议自己,倒是日夜都守在何阁老的病榻前守得衣带渐宽呢。但后来,她得了何阁老的大部分钱财,再也榨不出油水时,又见何家子孙对何阁老态度冷淡,对自己更是视而不见,她便心安理得地开始享受起自己的生活来。毕竟,自己才是一个三十出头的、风韵犹存的女人。 但今儿何阁老的院子,热闹得紧。 何琳琳抹着眼泪儿,跪在何阁老的榻前,凄凄惨惨地哭诉着:“……父亲,那女子竟然将女儿推下楼,她的心肠好歹毒!父亲,您可要替女儿作主啊!” 何阁老木然地瞪着一双眼,看着何琳琳,一边说话一边流着口水:“……谁欺负你了……”长期卧床不起,他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两只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猛然一看,颇是吓人。 因长期吃药,房中有一股极为浓重的药味,还有一股极为难闻的味道。原来尤氏是吩咐人日夜在屋中熏香的,但何阁老喘不过气来,便再没有熏香。又因何阁老极其畏冷,是以屋中门窗紧闭,那股气味越发的难闻了。 何琳琳素日里,是决不会在房中逗留那么久的。 但今儿,她豁出去了。她一边忍着难闻的气味,一边哭诉着:“……三层楼那么高哪,父亲,那毒妇,竟然就这样推女儿下楼了……若不是有位英雄好汉勇猛地接住女儿,女儿怕是,怕是没能在您榻前孝顺了……” 尤氏一边听着,一边用帕子拭着泪,一边心道,她这女儿,说瞎话的本领可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何阁老又问:“到底是谁……”自从他执意要将尤氏迎进门后,何家便没落了。何家的人,也任人欺负了吗? 何琳琳抹着泪儿:“父亲,您只要嘱咐大管事,随女儿去将那女子给教诫便好。这等小事,女儿原想着,不惊动父亲您的……” 她正是花儿一般的年纪,如今一双眼红红,却是让人看了之后,爱怜不已。 何阁老喘着粗气:“琳琳别怕,为父自然会替你作主……”他费力地挣扎起身,咯了一口痰,气终于顺了,“让大管事进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何家虽然没落了,但是要教训一个女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侍女垂着头,看了一眼正哭得梨花带泪的母女俩:“回老太爷,大管事随着三爷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何阁老费力地摆手:“假若他回来,便告诉,一切俱听姑娘安排!”他说完这两句,却是差些有出气没进气了。 尤氏赶紧替他顺着气:“夫君,不过是女儿家的龃龉,你不必动气,更不要替她出头,省得旁人说我们何家的女儿行事乖张。” 何阁老看着她的纤纤玉手在自己的胸前顺着,老脸忽地涨得通红:“咳,咳,我们何家的女儿,有那么多哥哥侄子撑着,难不成还不能恣意地活着?” 他说着这话,忽地想起好多年前,他也曾对粉雕玉琢的孙女说过这样的话。 尤氏轻轻笑着,心中却是恶心到了极点。 这个老不死的,活着唯一的贡献便是做她挥霍的后盾。她倒是真心希望,他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呢。 她笑道:“只可惜,哥哥与侄子们,不是很待见琳琳……” 这个话题,自从何琳琳降生到这个世上,便永远存在,永远绕不过去。无论尤氏说多少次,何阁老俱是痴愣打混地略过去。这回他倒是爽快,喘着气道:“我的匣子里,还有一张银票,天冷了,琳琳向来不胜寒冷,且拿去添置两件裘衣罢。” 呵,这个招数,可真是屡试不爽。尤氏的手指,摩挲得更顺滑了。 侍女将一个精美的木匣子端上来,何琳琳接过木匣子,美目中泪意盈盈:“还是父亲最疼女儿。”她这句话倒是真心的。何家虽然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可对她们母女,向来是不待见的。只有她的老父亲,是真心疼爱她的。她虽乖张,却是懂得只有老父亲活着,她才能有依仗。虽然她不常来侍疾,可却是真心希望老父亲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一番天伦之乐过后,两母女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待两母女的身影消失,何阁老才费力地问:“大管事向来甚少出去,这回随三郎一道,却是为何?” 上了年纪的侍女将滑落的毯子重新盖好,一板一眼的眉眼垂着:“禀老太爷,大管事说,然姐儿还活着。” 何阁老这回却是腾地坐起来,瘦癯的老脸不省得是惊喜还是惊吓:“然姐儿还活着!?” 何琳琳很快将银票交到母亲尤氏的手中,得了一张数额不小的银票,尤氏的心情很愉快。 母女二人同住在一个院中,尤氏殷殷关切何琳琳身边的侍女晚上务必关好窗子,盖好琳姑娘的被子,才扭身回了自己的房中。 贴身的侍女们低眉顺眼地伺候着尤氏洗漱完毕,只留了一盏朦胧小灯,便恭敬地退了下去。 外头下起了雨,滴滴答答的,再加上寒冷的天气,一个人躺在被窝里,手脚冰冷,很难入睡。 除却汤婆子,最好的便是人肉温被子了。尤氏在被子中舒展着自己的四肢,不慌不忙。 紧闭的门扇悄无声息的被推开来,有人钻了进来。 尤氏坐起来,借着朦胧的灯光,绽开娇美的笑容。 那人脱去外衫,坐到床上,很快便与尤氏滚作一团。 却是在二人激情澎湃的时候,紧闭的门扇猛然被人一脚踢开,好些人像潮水一般涌进房中来。 第385章 那些人还给了尤氏一丝脸面,将二人严严实实地捆在同一张被子中。 带头的说是在外头办事的何三郎,还有何三郎的太太柳氏。 何三郎成亲最早,孩子也生得最快,孙子也能满地跑了。而他的妻子柳氏,是个凶悍的,这些年何家的中馈严严实实地掌在她的手中,不曾交与过旁人。虽然做了祖母,但是因为年纪还不算太老,不过是四十出头的年纪,孩子还算听话,正是脑瓜子与脸皮最为熨帖的时候。 尤氏被捆在被中,深深地将脑袋埋进被子中去,只留下方才因为厮磨而凌乱不已的青丝落在被子外散着。 她生得好颜色,一双玉臂裸露在外头,衬着红粉被衾,更是倒是让人有几分遐想。约是猴急,玉臂上的臂钏尚没有褪下。 屋中静悄悄的。 柳氏不由自主地瞧了一眼外头。 外头站着一个头戴风帽、遮得严严实实的女子,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处,仿佛像是这一场闹剧与她无关。明明,这场闹剧是她挑起来的。今儿林荣家的忽而来报,说是然姐儿还活着,日日不理俗务,每日莳草弄花的何三郎突然像被人注进了激愤的鸡血似的,即刻叫大管事领着一帮侍从,浩浩荡荡的便出了门。激动地出门去,却是垂头丧气的回来。她觉得好笑,然姐儿明明死了,怎么可能还活着呢。正是用晚膳的时候,她命人摆饭,何三郎坐在饭桌前心不在焉,唏嘘不已。侍女们鱼贯而入,拎着食盒进来摆饭,又很快鱼贯出去。何三郎正心不在焉地夹菜,忽而暖阁的门扇被推开来,一名头戴风帽的女子走了进来。 柳氏正要呵斥,瞧见女子风帽底下倾国倾城的容色时,却是唬得跳了起来,失去当家主母往日的平静失声喊道:“然妹妹!” 何三郎自是激动得语无伦次,差些老泪纵横。 原来本应是激动相见的场面,可何悠然冷冷淡淡,开门见山,叫他们到尤氏的院子里去抓奸。 捉奸?尤氏与人私通? 何三郎当即跳了起来,唤了大管事,一行人便浩浩荡荡的往尤氏的院子去。 柳氏却是心底百般滋味。 何悠然竟然真的还活着。 当年如此好颜色的妹妹,原来可以替何家打开一条康庄大道,可偏偏跟着祖母在外头折夭了。一向团结热闹的何家忽而像是没了主心骨一般,成了一盘散沙。整座何家大宅里,从此像是藏了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可如今,何悠然回来了。她的容貌像是老天垂怜,没有一丝一毫的老去。甚至比起年少时,如今的何悠然,更是增添了一丝独特的玩味。 世上好颜色,唯有何悠然。 不过此情此时,何家大宅出了这等丑事……作为当家主母,柳氏很是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便是她们遮掩得最好,世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 祖父的继室与人通奸之事,须得严严实实地瞒下来。 但站在后面的小七,会是这般想的吗?当年祖母可是最疼爱着唯一的孙女。便是嫡出的重孙子,也没有何悠然得宠呢。 如今的何家,可不再是当年的何家。而是再也经不起折腾的何家。 柳氏正琢磨着该如何妥善地解决这件事,睡在隔壁的何琳琳披散着头发,光着脚,身上只胡乱裹了一件裘衣,闻讯追了过来。后头慌慌张张地跟着两个婢子:“琳姑娘,琳姑娘!” 何琳琳像一阵风似的卷到何悠然面前,便要去撕打何悠然:“你这个妖女,怎地来我家!”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是带着嚣张,又像是带着一股莫名的心慌。 有人狠狠地钳住她的手:“滚开,何家还轮不到你作主!”是何三郎。此时的他圆眼怒瞪,两撇胡子愤怒的翘起来。 柳氏心一颤,她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的何三郎。何三郎的性子,向来是温顺的。 何琳琳竟然像个泼妇一般,就着何三郎的力量,像一个破败的娃娃坠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道:“何家要大乱!侄子竟然打姑姑!父亲啊,您快来瞧瞧啊!您唯一的女儿,竟是被人这般作贱……”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响彻寂静的何家大宅。 何三郎气极,又想上前去拽她。 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轻轻抬起,拦在他面前。手的主人声音轻柔:“三哥哥,让我来。” 何三郎方才的气忽地全消了。有多少年了,再也没有人唤过他三哥哥。可如今,他们的何小七又回来了! 何琳琳见换了何悠然,眼珠骨碌碌地转着,只想待何悠然垂头时,给她狠狠一击。她的指甲养得极好,又尖又利,若是在妖女的面上狠狠一抓,定然能叫她成为丑陋的妖怪。 何悠然却仍旧安安静静地站着,绝色的面容冷冷淡淡:“何家的女儿,你竟也配?不妨去问问里头你那没有脸面的娘,你可是何家的女儿?” 此话一出,宛若惊天巨浪,周遭的何家人越发的肃然了。 柳氏的腰杆子不省得是要挺得更直还是悄悄地弯下来。虽然周遭俱是何家的主子何家的家奴,但何悠然这番话一说出来,何家的脸面便彻底没有了。只是柳氏心中又释然了一下,她还说呢,老太爷当年都那么老了,竟然还能迅速地折腾出一个孩子来,可真是,可真是……唉! 何琳琳尖叫起来:“你这妖女,竟然挑拨离间,我怎地不是何家的女儿?我瞧你相貌长得这般与何家人不同,才不是何家女!” 何家人除了何六郎与她,其他人都长得一般,唯有何六郎与何悠然生得好,定然不是何家的种! 小七以前行事虽然乖张,可从来不会撒谎。何琳琳不是何家的女儿,不是祖父的亲生骨肉,小七定然不会乱说。何三郎首先便相信了小七。 但何琳琳竟然质疑起小七的容貌来,却是忍无可忍。 小七的容貌虽然与他们不尽相同,却是酷似何家高祖母。何家的书房中,还密藏着一副高祖母的画像,容貌与小七一模一样。 却正是那位何家高祖母,费了极大的力气,让何家成为耕读之家,才有了后来厚积薄发,何阁老光宗耀祖,何家得以成为书香门第。 在何三郎爆发前,何悠然美目敛了寒意,声音仍旧轻柔,却似刺骨的寒风一般:“你可知你的好娘亲怀了你,便亲手毒死了你的生身父亲,好叫他日死无对证。” 第386章 什么?她还以为此刻与母亲一起被困在被子中的,是她的亲生父亲呢。 何琳琳竟是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却又暗暗唾弃起自己来,怎地就信了那妖女的话。 里面的尤氏却是惊骇。何悠然怎地省得这回事,明明她谋害那个人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只有替她赎身的那人才省得。 是那人出卖了她? 不,不可能。那人本事极大,能呼风唤雨,怎地会有被人欺负的一天。 何琳琳说得对,何悠然是妖女。她,要不就认了吧。不然一直裹在被子中的感觉,难受至极。 尤氏对于何悠然的指控没有任何的反驳。在场的众人都默认了,何琳琳不是何阁老的女儿。 何琳琳瘫痪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她怎地就不是何阁老的女儿了?若她不是何家的女儿,那这种金尊玉贵的生活,她,她是不是就此无缘了?想起以后再也不能买裘衣,只能买棉衣穿的日子,她就受不了。她还整日嘲笑孙家的女儿,说孙家的女儿是穷养着的…… 何琳琳想着,绝望地嚎哭起来。 她竟是没想着,要去给自己的母亲,披上一件遮丑的衣衫。 老太爷的继室骗了他,何家还替她金尊玉贵地养了十几年的女儿。但老太爷的态度如何,尤氏是去是留,柳氏不敢作这个主。一切还是交给老太爷定夺罢。 说曹操曹操就到,却见一顶软轿悄无声息地被抬进了尤氏的院子。上头喘着大气,瘦骨嶙峋的不是何阁老又是何人? 雨下得极大,何阁老似是被下坠的雨水伤了身子,比起方才越发的羸弱了。 但气势却十分的威严,仿佛十数年前与政敌互不相让的何阁老。 他只淡淡地看了柳氏一眼:“家丑不可外扬,你身为当家主母,难不成还要祖父教导你这个道理?” 柳氏噤若寒蝉,正要斥退下人,何三郎却站了出来:“祖父,小七回来了。” 何悠然缓缓走向何阁老,美目中波澜不显,声音平伏似是没有久别重复的喜悦:“祖父。” 何阁老淡淡地应了一声:“既回来了,便好生在家养着,别到处乱跑。鲜竹,扶琳姑娘起身。”他身边的大侍女鲜竹,便端着一张看不出表情的脸,俯身将何琳琳扶起来。何琳琳抽泣着,想喊父亲,却又喊不出口。她素日里脸皮虽然厚,但到了此时此刻,还是知晓些礼义廉耻的。当然了,还有更关键的是何阁老会不会再认她为女儿。她还有没有可能再享受着何家的荣华富贵。 何琳琳拎不清楚,旁边的柳氏一听,却是心道照着这老太爷的态度,似是站在尤氏那一边。 里头本来已经认为无后路可退的尤氏一听,却是幽幽地抽泣起来。 这一抽泣,却是比歇斯底里的争辩要好上许多。 何阁老叹了一口气:“还不速速替太夫人穿好衣衫?天这般冷,太夫人该着凉了。” 这是要轻轻放过尤氏了,并且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何悠然上前一步,眼睛红了:“祖父,祖母的尸骨葬于青阳县……” 何阁老看都没有看她:“柳氏。” 柳氏正要动弹,何三郎扯了她一下,却是站在何悠然的前面:“祖父,您是没听到小七说的话吗?” 他素日是极为温顺的男子,此时却变成了凶狠的猛虎,恶狠狠地看着自己的祖父。 何阁老的脸色也变了:“三郎,老夫是你的祖父!怎地,老夫说的话还没有人听了?老夫还没有死!” 有人冷冷地笑了。 是何悠然。 她唇角噙着笑,眼睛红着:“我便不该,对祖父心存幻想。毕竟当年,迫不及待想让祖母走的,是祖父。祖父彼时已经与里头那妇人搅和在一起了罢,祖父欢喜到,竟是替别人养女儿都在所不惜。而自己的发妻含冤而亡,竟没有半分想追查的意思……或许,祖父对祖母的死,便是知情的?” 何三郎惊骇道:“小七!”他省得祖母的死有蹊跷,但,倘若小七说的是真的…… 何阁老也笑了,他如今极瘦,笑起来满脸的皱纹,如盛开的菊花:“小七在外头受苦了,听了些流言蜚语便信了。柳氏,明儿嘱咐灶房,好生做些膳食与小七用。” 他没再看何悠然,却是目光柔然地看向何琳琳:“琳琳,今晚便陪着你母亲歇着罢。” 何阁老虽老,但威严尚在,一番话便要将今晚的事揭过。 何三郎想支持妹妹,但他却是想着待几兄弟回来之后再相商。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就不信祖父面对他们几兄弟的压力,会不将那尤氏撵走?还有那何琳琳,向来嚣张跋扈,见了他们几个总是摆长辈的谱。这些年尤氏与何琳琳,不省得蛀空了何家多少钱。他们身为何家正经的主子,却要节衣缩食地活着。何琳琳该撵,败家的尤氏也该撵。 何三郎去拉何悠然,何悠然却轻轻避开他的手,仍旧高高昂着头:“祖父,祖母的尸骨在青阳县,请祖父择日,让哥哥们前往青阳县,将祖母的尸骨护送回汴京城。” 小七有多固执,何三郎自然是深有体会的。但此时,小七是不是太不懂得见风使舵了。 柳氏在后头,掐了他一把。 尤氏此时,穿好了衣衫,披了风衣,可怜兮兮的走了出来,眼儿簌簌地流着泪:“老太爷……”她哀哀地伏在何阁老的膝上,眼泪洇湿了何阁老盖着的毯子。 何阁老颤颤抬手,轻轻抚着尤氏的头发:“你受委屈了。” 竟是半分的目光都没有给何悠然。 何悠然瘦削的身子站在那里,看着何琳琳也爬向何阁老,拥着何阁老,哀哀地哭泣起来。 何三郎突然痛恨自己的无能。 可祖父以前,明明最疼爱小七的。 他拉了拉小七:“小七可饿了?三哥给小七到灶房里做好吃的。” 何悠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谢谢三哥,我不饿。我只是,替祖母难过。她的一生,竟是悔叫夫君觅封侯。” 何阁老缓缓转过头来,目光与何悠然相碰。 这是何悠然第一次在自己祖父的眼中看到了厌恶,以及恨不得自己去死。 何阁老敛了眼皮:“柳氏,你小七妹妹神智有些不清,最好让人将她关起来。” 第387章 雨势修然变小,他的话在呼呼秋风中,显得冷酷又清晰。 何三郎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祖父。 当年听说祖母与小七不幸遭难,他们想立刻奔赴江南府,想将那群匪徒给擒拿归案,顺便将祖母与小七的尸骨接回来。可祖父却说圣上派去官员已经查明是流窜的匪徒作案,并且尸首早就不见踪影,他们去了也无济于事,且还存在质疑圣上的嫌疑。何家正是备受圣上宠爱的时候,万万不能让圣上对何家有不喜之心。 他们只得替祖母与小七立了一个衣冠冢,哀伤不已。然还没有一个月,祖父就即刻将尤氏接了回来。彼时尤氏的肚子高耸得都藏不住,他们的心顿时寒了下去,从此对祖父多了几分不满。 尤氏过门不足两月便诞下何琳琳,整个何府,只有祖父欢喜不已。 他不省得祖父晓不晓得,便是从那时起,整个何家的人,便对祖父彻底失望了。后来他卧病在床,除了对尤氏与何琳琳有笑脸外,对其他人却是挑剔不已,动辄怒骂,他们便顺水推舟,懒得理他了。 可没想到祖父竟然糊涂到这个地步,竟然要将好不容易回来的小七关押起来。他竟是没有询问小七这些年可曾受苦…… 何三郎握紧拳头,声音苦涩:“祖父,您说的可是真的?” 何阁老抚着何琳琳的头发,只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何三郎自然不会动弹,可何家的大管事却动了起来。何家的大管事,还是听令于何阁老的。 大管事恭敬地对何悠然行礼:“然姐儿,冒犯了。” 一阵风拂来,卷起何悠然的风衣,也将她对何阁老最后一点敬重给卷走了。 她脸上的哀色收起来,换上与何阁老同样冷酷的神色:“我看谁敢动我。”她当年娇蛮的底气是何家给的,如今何家想收回去,她不答应。 大管事看着何悠然,竟一时不敢动作。他自小是看着何悠然长大的,往日背后有何家撑腰的娇蛮,如今却要与何家对抗。他的神色越发凝重:“然姐儿,冒犯了。” “我看谁敢。”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戴着斗笠的高挑身影像旋风一般卷到何悠然身旁,带着冷意的长手护上她的肩,斗笠下剑眉星目中淬了比寒风更冷的寒意。 何悠然却是一颤:“李小四。”这件事她并不想将李遥牵扯进来。 她的李小四的声音忽地变得苦涩:“然然,你竟然又抛下我。”却又像是逼她发誓般,“便是上天入地,你也不能抛下我。” 何悠然苦笑一声,虚虚地应他:“好。” 何三郎此前已经与李遥打过照面,此时见他前来护着小七,一颗心便落回肚子中。他们家的小七,便是失去了何家的庇护,也还有李遥。 何阁老的目光越发冷:“大管事,何家的护卫何在,竟然叫这不相干的外人给闯进来。” 李遥目光冷冷地看着何阁老。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当年他爹评价何阁老还评价得挺对。他爹说:“何阁老,老糊涂蛋一个。” 若不是老糊涂,怎地会护着那尤氏与何琳琳,却不惜伤害自家嫡亲的孙女呢? 他沉了脸,将自家然然护得更紧:“然然乃是我的妻子,怎会不相干。我看你这老糊涂蛋怀里揽着的那两个,才是不相干的外人。一个让你喜当爹,今晚还偷汉子,丝毫不顾及你的脸面;一个娇蛮无度、小小年纪便想害人的……嗯,与你没有血缘关系的姑娘……难不成何阁老是想养着这两个丝毫没有廉耻之心的人来糟蹋何家的脸面?” 咳咳,李小四可真敢说。 何三郎在心中道,果然不愧是当年纨绔之首的李小四啊。 何阁老干涸的眉眼闪了闪:“然然嫁给了你?你又是何人?竟然闯入我何家大放厥词。何方!何悠然既然已经嫁了出去,便不再是何家女,你速速将这二人赶出去。” 何方是大管事的名字。 大管事这辈子在何家,经历的风波甚少,眼前这一出,他觉得是这辈子经历过的最为棘手的事情了。 但,他是何家的奴仆,然姐儿已经嫁了出去…… 他咬牙:“二位请……不然老奴……” 何悠然笑了。她本生得倾国倾城,如今一笑,宛若最美丽的秋光俱在她脸上了。 她没看何阁老,却是看向尤氏:“尤青青,你被顾长鸣安插进何家,目的便是如此?” 伏在何阁老膝头的尤氏一直听着热闹,正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忽而听得何悠然点了自己的名字。而后,还有顾长鸣…… 她浑身一颤,却抽泣得更厉害了。她如今的依仗只有何阁老。她柔软的手轻轻够着何阁老干瘦的手,柔弱无骨地钻了进去。 只听得何阁老斥道:“你在胡扯些什么!何方!” 大管事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明明方才他做了手势,潜伏在何家的侍卫理应能看到他的动作才对。可侍卫却丝毫没有动静…… 有人从垂花门鱼贯走了进来。 为首的撑着伞,宽大的袖袍垂着,上头的花纹有点儿熟悉。 何悠然鼻子一酸,差些落下泪来。 那袍子衣袖上的花纹,是她亲手绣的。她虽然娇蛮,但女红还算尚可。父亲最爱宝相花,她便日日花了功夫去练,是以宝相花的花纹,她却是绣得最好。 父亲后面,是大伯父,二伯父,还有大哥,二哥,四哥,五哥……当年顶天立地的何家男儿,如今又集齐一堂了。 何阁老眼睛微动:“济光,你养的好女儿!如今竟然敢忤逆祖父了!” 何济光却没有作声,只是深深地看着何悠然。 他的头发胡须已然全花白了,眼角也有了几道深深的皱纹,瘦削的身体藏在宽大的棉袍中,看上去竟是比何阁老年轻不了多少。 何济光终于开了口,声音苍老而沙哑:“然然,你受苦了……” 何悠然的泪终是落了下来。 何济光也红了眼:“你母亲的头发,都白了……”却是又哽咽道,“活着便好,活着便好。我们何家的男子不争气,竟然都叫你一个人受着……” 何悠然的泪水落得汹涌了:“父亲……” “但你,却是不该回来……” 李遥愕然,紧紧地揽住何悠然的肩。 第388章 面对至亲之人,何悠然还是脆弱了。 但她仍旧睁着一双水盈盈的眼睛,强忍着将泪水逼回去。便是整个何家放弃了她,她也不能退缩半分。 雨又下得大了起来。 何济光双目如炬,一字一顿,穿透雨幕:“何家不值得你再回来。然然,外面的世间广阔,你且去罢,以后,不要回来了。”他到底还是给自己的父亲留了几分脸面。 何阁老勃然大怒,嘶嘶喘着气:“你,你是不是为了这忤逆不敬的女儿来气死老父亲!” “父亲!”何济光悲痛地喊了一声,这一声父亲里,饱含了这些年来的失望。何阁老,的的确确如李遥所说,是个老糊涂蛋。以前还有母亲拘着他,可他竟然听信谗言,说是母亲碍了他的前程。都一把年纪了,儿孙满堂了,官拜阁老,先帝宠信,还要博什么样的前程!他是不是要做皇帝,好教天下臣民都臣服于他!可先帝做了几十年帝王,怎会是那等愚蠢之人,任由他搓磨!自从母亲殁了之后,何家不就便渐渐式微了下来,朝廷却是再也没有用过何家的人了。母亲,在前往江南府省亲前,给他秘密地留了一封信。但那封信,却是在母亲遇害后才到了他的手上。信中竟是写了两个惊天的大秘密!但母亲亦在信中殷殷叮嘱,只有不追究她死亡的原因,才是保存何家唯一的法子。 该死的,不是母亲,而是眼前的这个糊涂蛋!若不是他,母亲又怎么会死得如此委屈,竟是连尸首都没法运回汴京安葬…… 何济光同样喘着气,用恨铁不成钢的眼光看着何阁老。 何悠然的大伯何济南轻轻道:“三弟,与他不必多说。如今我与他在一起,都觉得污了我的眼睛。”何济南并不省得母亲留信的事,他只是觉得自己的老父亲娶了这么个妇人,简直是不可理喻。 儿子们从来没有像今晚这般的咄咄逼人。他们有儿子,有孙子,而自己已经似枯木一般……好,好,一群不孝的子孙!何阁老猛然喘了一口气,喉咙里的痰咯咯作响,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尤氏的心几乎跳出了胸膛,她嘶声裂肺地喊了一句:“夫君!”竟是也昏了过去。 何琳琳不知所措,看着眼前的情景,忽而嚎啕大哭起来。这回的哭,却是真真正正的哭了。 然然的身子极冰冷。 李遥将她揽进怀中:“然然。” 她忽而笑了,轻声道:“好像话本子上的闹剧哦。” 何阁老没死,尤氏倒是昏迷了许久,直到李遥与何悠然离开时也没有醒。据何济南的意思,要将尤氏与何琳琳送到庄子上去,永远都不能再回何家。 外面风雨飘摇,便是李遥护得再紧,何悠然还是被雨水浇湿了半边身子。二人上了宽大的马车,里头嵌着一盏琉璃珠灯,散发着温暖的光。 李遥用干帕子替她擦拭,何悠然忽而捉住他的手:“李小四。” 李遥嗯了一声,却是闻得何悠然道:“我们离开这里罢。” 李遥只以为何悠然是听了何济光的话,他抬眼,看着何悠然道:“好。”他又要继续低头替她擦拭,何悠然却仍旧捉住他的手:“我不想再见到顾闻白。” 李遥诧异地看着何悠然。 何悠然的唇色极白,却凝了一丝坚决。她从怀中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 李遥接过,只见上头赫然写着“顾家生活起居录”。 册子极薄,只有寥寥数页。可上头却用蝇头小楷细细地写着当年顾长鸣是如何设计让尤氏勾引何阁老的事。而顾长鸣为何要设计尤氏勾引何阁老,却是没有前文。 何悠然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六哥说,他回得汴京来,便有人将这册子交与他。他更是确定了,祖母的死与顾长鸣有关。”六哥这些年要报仇的念头已经成为执念,他活着,便是为了报仇而活。她无法阻拦六哥,但她也没有法子做到放下。 “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不想再寻顾长鸣报仇,但……” 她的声音与车顶嗒嗒的雨声混在一起,有一股幽幽:“虽然我省得,顾长鸣的一切与顾闻白无关,但我还是做不到没有丝毫的芥蒂……” 父亲说得对,世间很大,那便与自己心爱的人一起浪迹天涯罢。 “只要何小七想去的地方,李小四都陪着。”有人用温热的手握着她的,再度郑重许下年少时便许过的承诺。 “好。”何悠然笑着,却是流下温热的泪水。她是不幸的,可又是幸运的。 别了,汴京城。 李遥与何悠然的决定离去,苏云落与顾闻白丝毫不知情。 确切地说,李遥之于苏云落,无论是哪一方面都太重要了。李遥在她生命中待了那么漫长的时光,很多事情,她首先想到的俱是李遥,而不是顾闻白。这个习惯在她与顾闻白成亲之后,才略略有所改变。毕竟,李遥也是有主的人了,虽然她仗着大侄女的身份,但终归还是要考虑到李遥如今的身份。 夜色沉沉,顾闻白要进宫去,苏云落便习惯地想起李遥来。 李遥去寻然姑姑了,不能劳烦他。 但皇宫是龙潭虎穴,怎么没有准备。苏云落一思索,便要自己来安排事宜。 顾闻白好气又好笑:“你歇着,别忙。”他目光柔和,落在苏云落仍旧平坦的小腹上,“天大的事,都没有你重要。” 苏云落蹙眉:“能不进宫吗?”她总有一种感觉,只要进了大内城,便有不好的事发生。 顾闻白瞧她一副担忧的模样,省得她是不放心:“宫中不是还有孙南枝与小战吗?” “再说了,我秘密进宫,那喻雄昌是不会省得的。” 再不济,他还有明家兄弟的护航。 也罢,自己的男人总要放手让他们在蓝天中展翅高飞的。 苏云落亲自给顾闻白披上戴风帽的披风:“你如今身子不比得以前,千万别逞强。” 顾闻白笑着,低头在她光洁的额上轻轻落下一吻:“为夫省得了。” 顾闻白冀夜进宫后不久,苏云落在榻上碾转半响,最终还是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天将晓,城门次第更开的时候,李遥与何悠然乘着马车离开了汴京城。 李遥留给苏云落的信才堪堪送到苏云落的手上,苏云落还没有起床梳洗,咏梅慌慌的提着篮子跌跌撞撞地进了门:“太太,不好了,宅子外头被大军包围了!” 第389章 领头围困宅子的,竟然是老熟人,骠骑大将军季清。 他俊朗的面容上丝毫没有熟人的表现,一板一眼道:“本将军接到密信,说是顾太太藏了南洋人的奸细。” 呵,南洋人的奸细,说的除了杨玉丹还有谁。但朝廷一向与南洋交好,素来没有纷争,杨玉丹能成为南洋的奸细,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苏云落很爽快:“既然季大将军说她是南洋的奸细,那她便是罢。不过,她如今性命垂危,还需大夫时时诊治,倒是劳烦季大将军了。” 季清的目光不知落在墙头上还是落在哪里:“抱歉,本将军也是奉命行事。”这事儿本轮不到他管,他管的是汴京城外的治安,汴京城中的外国奸细,理应是大理寺管才对。 苏云落点点头:“那我命人将她抬出来?”杨玉丹被砍断手臂,昨晚便发起高热来,咏梅说诊治的大夫下了针,杨玉丹的高热也没退。 顾太太像是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的样子,让季清倒是有些好奇。不过,他的好奇仅限于此。哼,倒是那叫吴阿七的小仵作骗得他好苦。谁能想到那胸前一马平川,后面亦平平的家伙竟然是个女子呢。不,不,他不能想她。季清撇开脑中吴阿七的形象,点头:“有劳顾太太。” 杨玉丹很快被人抬了出来,她脸色通红,嘴唇干涸,还昏昏睡着,看来烧得很严重。 苏云落柔声道:“倒是劳烦季大将军了。原来这诊金应是我出的,毕竟她跟着我一路到汴京城来,消息没打探到,反而被她的夫君给刺伤了。” 季清皱了皱眉,这回目光倒是落在苏云落脸上:“顾太太,你窝藏了她。是以,你的罪名是通敌叛国。” 苏云落仍旧笑吟吟的:“我不过与她相识一场,好心收留她,怎地竟成了窝藏?” 季清将视线微微挪开:“顾太太,可真是不巧,本将军是带了证据来的。” “证据?”难不成,他们竟然也仿了几封她的信? 季清利索地从怀中掏出几封皱巴巴的信。 苏云落一看便笑了。 信上的字,竟是与她在灵石镇秋祭上写的大字所用字体,一模一样。 这人做得还真是稳妥。她写在秋祭上的字,好多人都看过,甚至在灵石镇上还留着不能湮灭的证据呢。 季清倒是大大方方,任由苏云落观察着那几封信,并且一一拆开查看。字迹定然是杨玉丹的了,她对杨玉丹的字迹不熟,自然没办法判断是不是真的借用了杨玉丹的字迹。她不由感叹,这些人可真是不遗余力的陷害,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几封信的内容像是新鲜出炉的,她给杨玉丹描绘了几座城池的舆图,以及说了几座城池的风土人情。 季清看着苏云落莞尔一笑,而后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以季大将军,接下来该如何办呢?” “倒也不用如何。”季清道,“只要顾太太这段日子不要出门,亦不能传递或接收消息,待本将军将事情查探清楚后再进行下一步的处置。” 虽然没有将她关进牢狱,但宅子外面却围了大军,也不能进出,更不能与外面有联系,却是与软禁没有区别。 苏云落点点头:“那辛苦季大将军了。”竟是没有旁的反驳,像是就这样承认了自己的罪名。 季清来的时候还有点忐忑,没想到竟然这般便完成了任务。他来之前做了好久的功课,竟然是没能用上。 苏云落看了看半躺在担架上杨玉丹:“那她……” 杨玉丹病得着实不轻。假若没有大夫医治,想来很快便芳魂归天。 季清低头看了两眼杨玉丹,很快做了决定:“既如此,那便留她在这里诊治罢。” 苏云落摇头:“我们这里不能进出,医治她须得延请大夫,大夫进进出出的……” 季清连忙道:“大夫是可以进的,每日进行搜身便可以。” 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杨玉丹照旧又被抬了回去。大门关上之前,苏云落朝季清又笑了笑,才拢紧自己的衣袖,慢吞吞地回去了。 大门一关上,季清赶紧抹了一把汗,松了一口气:“女人可真是难对付。”他向来不喜近女子,如今与苏云落这一番对话,生生让他出了不少汗。真是奇怪,之前与那吴阿七说了几日的话,却是没有这般……啊,他不能想那男不男女不女的小仵作!虽然他的伤口上方才才撒了小仵作亲自炮制的金创药。 季清的思路从那小仵作到底跑哪里去了转回到宅子前面来。 务必亲自领兵围困这座宅院,却是弘帝下的密旨,他不能不从。虽然这借口拙劣的很。与南洋人通敌,亏他想得出。 弘帝,到底想做什么呢? 苏云落慢吞吞的回了房,才展开李遥的那封信。 信上的内容倒也简单,只说他与她然姑姑想趁着还年轻,正巧走遍国内的大好河山,免得到老的时候再也走不动了。是以便不能留下来陪着她与顾闻白了。至于他们的归期,却是未定。是以她与顾闻白,以后只能自己照料自己了。 苏云落看完,将信纸又折起来,装进信封中。这信的语气写得啰啰嗦嗦,像是李遥的风格。 正是最关键的时候,李遥却突然走了。这却又是不像他。罢了,李遥因着祖母恩情,自愿拘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如今他要走,她也不能拦着。 更何况,如今汴京城的确不安全。他们二人走了也好。 昨晚李遥与何悠然发生了何事,她只要将人唤来便一清二楚。 但她的信念却是,人与人的缘分深浅,都是天定的。 是以旁人要留要去,她向来不勉强。 况且的的确确有得道高僧替她批过命。来来往往,皆是热闹;来来去去,都是缘深缘浅。 外面的秋风刮得极紧,天色又冷了几分。 这座宅子虽然没有地龙,却是有暖炕。苏云落坐在临窗大炕上,不慌不忙地替自己肚中的孩子做起小衣裳来。她的姿态摆得倒是极足,但女红…… 采苹守在一旁,不忍直视:大约她三脚猫的绣工,可能比起东家来,还要好上一些。 临近午时,被士兵围困着的宅子,进了一个大夫。 大夫苦不堪言,不就是来瞧个病人,怎地全身上上下下,还被搜了个遍。 第390章 大夫瞧完杨玉丹,抱怨道:“以后再也不来你们这里了。”他是良民,便是到权贵家中看病,也不曾受过这般的侮辱。 苏云落让人给了他诊金,与大夫道:“这事儿我们东家也没有法子,都是守门的军爷定下的规矩。还请大夫您多担待担待。” 大夫本以为抱怨完,诊金能得多些呢,没成想还是原来的价钱。 他的脸色不由自主地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传话的人却是没注意到他的脸色,只顾着自己啰啰嗦嗦个不停:“我们家主子犯了与南洋人通敌叛国的事,只许进不许出,这日子还不省得要过多久呢。是以,这手头便紧了一些,原来还想着多给您一些的……” 什么?与南洋人通敌叛国?大夫虽然很着急诊金,但更喜欢八卦。要省得在汴京城中,谁掌握了八卦的起源,谁就是焦点。他从医馆来的时候,还没有听说这家人为何被骠骑巡逻营给围起来呢。他这番出诊,可是出的值啊。想到自己能获得第一手资料,大夫便兴奋不已。 虽然很兴奋,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别说他自己的医馆有好些南洋人的燕窝,整个汴京城里南洋人的玩意还少吗?再说了,汴京城里的南洋人也不少罢。之前先帝没崩的时候,还接见过好些南洋人呢。 这家的主子怕不是跑南洋的船赚得盆满钵满,是以招了一些人的嫉妒,才被定为通敌叛国的罢? 大夫瞧着传话的人一脸的欲说还休,更是笃定了自己的推测。 满脸怨气的大夫进去看诊,出来的时候满脸兴奋,季清有些摸不着头脑。大夫出来的时候照旧被搜身,搜出了两百文的诊金。 大夫满脸的兴奋变成了怒气冲冲:“这可是草民的诊金,大将军不会连这都贪墨了罢。” 季清方才没让人跟着大夫进去,是给顾太太的一点体面。 他拎着那两百个铜板,盯着大夫:“里头的人可有让你传话与谁?” 大夫一脸的莫名:“草民能传话与谁?草民与里头的主人,可是素不相识。”啊呀呀,这大将军果然多疑得让人讨厌。他既然围堵在这里,那想必是弘帝的意思了。想起几个月前,坊间暗暗传说弘帝是弑父夺位……大夫越发的笃定了,这里头的主人,身份果然不一般啊。 季清将两百个铜板还给大夫,待他走远了,才嘱咐下属:“跟着他,看他都与什么人接触。” 大夫能与什么人接触,自然是病患。 这大夫杂七杂八的病都能看一些,是以他的医馆虽然没有人满为患,但陆陆续续还是有不少病患来看病。 等待抓药的空余,病人们瞧见杵在医馆门口身穿铠甲的士兵,不由自主地询问起大夫来,为何他的门前有士兵站岗。 大夫一脸的自豪,与病人们开始绘声绘色地说起今儿到一座神秘的宅子里看诊的事。 一个南洋妇人无端被砍断了手臂,生命垂危,偏生还被按了奸细的罪名,唉,可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还有,与她通敌那位,更是无辜,不过是跑南洋跑得勤快了些,赚的钱财多了些,便被人冤屈了。如今骠骑巡逻营可不就是奉了圣命,将宅子围了个水泄不通的,他进去看诊,还被里里外外搜了身呢。 站在门口的士兵在外头听着,竟是觉得自己了解的还没有大夫了解得多。要不要阻止大夫将这件事说出来?士兵想了想,季将军好像没说。他们既然光明正大的围着那家宅子,汴京城里的人迟早都会知晓的。 那,便由他去罢。 不过一个下午的功夫,汴京城里出了通敌叛国的奸细的事,便传遍了整座汴京城。上至权贵圈子里贵妇们,下至行商走贩,在饭前茶后,说起这件事来,细枝末节说得清清楚楚,仿佛是自己亲眼所见一般。 汴京城中最近无大事,几个月前新帝即位的事是不能议论的,但通敌叛国,大家自然是同仇敌忾,痛骂不已的。一时之间,久居汴京城中的外国人一时风声鹤唳,不敢动弹。尤其是南洋人贩卖的燕窝的价格都减了几成,乐坏了权贵圈子里的贵妇们。 此事光说还不行,还得亲眼目睹。 是以季清正在门房处支起一张小板凳吃着从外头买来的汤面的时候,并不算宽敞的巷子忽地涌进了好些人。 有走路的,有骑马骑驴的,还有乘坐着小轿来的,将小巷子挤了个水泄不通。虽然不省得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但他们一直往宅门里探头探脑的看……难不成,是来看南洋人? 看南洋人?!到底还是被顾太太给阴了!季清差点没将面吃进了鼻孔里。他三两口将汤面拨进嘴中,烫得他直眦嘴。他是个粗鲁的,随便用袖子一抹嘴,筷箸一放,转身便越过了影壁。 进了二门,原来正是吃晚食的时候,却见宅中的好些下人正排排站着,没精打采地看着他。季清看得清清楚楚,有人像是看到他油光发亮的嘴唇,竟然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 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你们没用晚饭?”顾太太竟然虐待下人? 有一个下人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今儿的菜都没送来,吃甚呢?” 菜没送来吗?季清想了想,好像是。从今天天破晓骠骑军开始包围,就进出了一个看诊的大夫。 但灶房里之前没有余粮吗?季清不信。他转头进了灶房。 灶房里倒是有不少瓶瓶罐罐,但里头都干干净净,只有一方红泥小火炉煎着药。 一个下人跟进来:“本来没打算长住,是以粮食是定量每日一送的。我们东家,不喜欢浪费。” 季清细细地回想起方才顾太太的打扮,素净素净的,头上一点珠钗都没有。 听说,顾侍郎向来不得顾家待见,如今顾侍郎没住在顾家中,而是住在此处……说不定是将手中的钱都用尽了,才能赁下这么大的一间宅子充场面。毕竟一个三品的侍郎,可不得住大宅子,用好些仆人才像那么一回事。 原来顾太太如此窘迫。 季清又想起今儿顾家给大夫的两百文诊金。有哪个三品的官员请大夫看诊不多给些赏银的呢,却是不多不少,只给了两百文的诊金。好似那两百个铜板串的麻绳,都有些磨损了呢。 那位倒是没说过,要将顾太太活活饿死。那也太不人道。 他抬脚出去:“我去给你们弄些吃的来。” 他走得快,没看到后头的下人眨了眨眼睛。 东家说得对,这位骠骑大将军,心地极为善良。 其实,灶房里是有些储粮的。 养着上百口人的宅子,能没有储粮吗? 却是不能让季清发觉。 第391章 季清是本着真心,想替顾太太以及她们仆人弄些吃的的来。 但他还没有跨过门槛,双目便对上了门外数不清的好奇的眼睛。喝!门前竟是密密麻麻地挤了很多的人,一双双眼睛,俱是盯紧了顾家的大门,流露着求知若渴的眼神。 甚至还有人一边拿着胡饼,一边吃着,一边津津有味地与旁人咬着耳朵窃窃私语,也不怕嘴上的油蹭到旁人的发鬓上去。 便是季清做了好几年的骠骑大将军,也是第一次看到老百姓这般爱看热闹。 他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天色。 灰麻麻,再看下去月亮都出来了。更何况,外头的秋风吹得一阵比一阵冷,这些人不回家躲着风,跑来这里看热闹? 此时的季清还只是认为老百姓们是因为没有见过军队围困宅院,是以才好奇地围观,却是完完全全没有想到,此事的始作俑者正安安心心地躲在家中用着香喷喷的小馄饨。 小馄饨是用红泥小火炉煮的,皮薄馅鲜,汤汁鲜香,上头撒一点葱花与芫茜,很是合苏云落的胃口。 只是吃完之后,又忍不住吐了个昏天暗地。 咏梅递过温热的帕子,苏云落接过揩净嘴角,恹恹地躺回暖炕上。今儿做了一日的小衣裳,只做一件小肚兜,上头歪歪斜斜地绣着一朵辨不出种类的花。 她正端详着那朵花,琢磨着该如何让它活灵活现起来,采苹进来了。 “事情都办好了?” 采苹点点头:“每人一钱,那些人欢欢喜喜。”只要挤来看一看热闹,说一两句话,便得一钱的银子,何乐而不为?这一钱的银子,可以卤上几斤猪肉沽上两斤的酒,吃上好几日呢。 苏云落将肚兜放下:“旁人我倒是还有几分不确定,但季大将军,却是个顶顶善良的人。” 还没进汴京城,她便将季清打听得一清二楚了。季家在汴京城,是有名的质朴之家,是以季清年纪轻轻才做上了骠骑大将军。 顶顶善良的季清招来一个下属:“请老百姓们回家去,勿要在此吹风受凉。” 下属点头示意他明白了。 季清才迈了两步路,就听得下属铛的一声拔出剑来:“此乃关押要犯重地,无关人等不得围观!不听劝者格杀勿论!” 季清:“……” 人群顿时像是热油里溅了水,噼里啪啦地炸开了:“这可是新鲜事儿,可是好些年没听说过通敌叛国的事了。” “听说是两个妇人。” 有人不以为然:“妇人能作甚?通敌叛国可不是儿戏。” “你怎地小瞧了妇人,古有妲己迷惑纣王,十数年前有卫家女红颜祸水,能屠人于无形之中呢。” 季清猛然朝那声音看去,却只看到茫茫夜色中,众生渐渐模糊的面孔。 卫家女卫碧娥,曾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之一。 可如今,在老百姓口中,竟然成了祸国殃民的代表。 下属听着嗡嗡嗡的声音,将剑在空中挥了挥:“速速散去!不听令者斩立决!” 这回倒是立杆见效,人群乱了起来:“你踩我脚了!”“这兵爷好生凶恶!”“骠骑巡逻营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你可听说过季清,听说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官……” 季清:“……”他哪里有勇无谋了! 却是花了一刻钟的功夫,方才将巷子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才渐渐散去了。 最后有一辆牛车,挤在墙壁,驾车人戴着斗笠,披着一件脏得看不清颜色的袍子,正揣揣不安地看着季清。 牛车上头,有几个竹筐与麻袋,像是送粮的。 季清想起顾家下人的话。每日家中的粮食俱是定量送来。这顾家突然被围,每日送粮来的人怕是失了主顾,仍旧巴巴的送粮来了。 他走过去:“给他家送粮的?” 驾车人忙点点头,憨厚的脸上俱是不安。 “粮食放这里,你回去罢。” 驾车人脸上欢喜,却又不安地搓着手,欲言又止地看着季清。 季清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无害可亲:“怎么了?” 驾车人大着胆子道:“回军爷,钱,钱,一日,一结。” 这个倒是好办,他结了钱,待会叫顾太太给回他便是。 季清从怀中摸出钱,给驾车人结了二钱的粮食钱。 驾车人将竹筐与麻袋卸下来,犹犹豫豫地看着季清:“军爷,这竹筐与麻袋可不能弄坏了,明儿草民还要来拿的。” 季清应过,目送着驾车人渐渐离去,自己则唤来下属,让他将竹筐与麻袋里装的东西给检查一下。 还是方才那个下属,他很快地走过来,提起方才出鞘的剑,嗖嗖的就往麻袋捅了几下,麻袋顿时被捅了个透心凉,白花花的米顿时漏了出来。 季清:“……”怪不得旁人都说他们骠骑巡逻营是一群有勇无谋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下属:人家明明只说季大将军有勇无谋。 经过检查后,没有问题的粮食很快被送进顾家,不多一会,季清便看到顾家灶房的方向升起火来,炊烟袅袅着上青天而去。 天彻底暗了下来。 几辆华丽的马车驶到顾宅大门前,走下了十数位穿着华丽的男女。他们一脸的肃然,朝着值守的士兵一揖:“这位官爷,请问这里可是关押着那损害贵国利益的南洋人?” 听着这些人的口音,不像是汴京本地人。 但看着他们的穿着,仿佛将上百两的银子都穿在身上了。值守的士兵是个机灵的,一溜烟地跑去将睡得迷迷糊糊的季清给叫醒了。 季清实在是太困了,这几日一直在汴京城外追寻着喻家军的下落,一直在马背上颠簸,还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这不在稍微舒坦些的门房里一坐,人就不由自主地打起瞌睡来。 他掬起冷水洗脸,让自己清醒过来:“是什么人?” 下属小心翼翼地猜测:“像是久居在汴京的南洋人。” 季清一挑眉,久居汴京的南洋人?这是要来寻麻烦了? 他正要披衣出去,忽而有顾家的仆人探头进来,小心翼翼道:“禀季将军,南洋要犯杨玉丹病情加重,如今怕是只有出气没进气了,我们太太特地遣小的来问,是否能网开一面,替杨玉丹再请个大夫来。” 第392章 季清的脑瓜子突突的痛。 他季清,只是个有勇无谋的骠骑大将军啊,怎地这么复杂的事竟然摊到了他的头上。 他想辞官还家。 但辞官归家前,还得将杨玉丹给救活了。之前的那大夫医术不精,便不请他了。季清盘算了又盘算,叫下属将附近医馆的大夫都请来。 杨玉丹的事情解决了一半,接下来是那些南洋人。能远渡重洋来到汴京城里将生意做得蒸蒸日上的,自然不是普通的人。 之前先帝还嘉奖过好几个南洋人呢,甚至差些将一个南洋人给封了侯,若不是群臣反对,汴京城里早就有了南洋人做的官。 季清尽量让自己的笑容亲切可人:“各位请稍等,那名妇人如今伤重,正要请大夫救治……” 一个个子略高,穿着最华丽的中年男子沉着脸:“可是你们对她严刑逼供,她才伤重?” 季清叹了一口气:“在本将军围困前她就已经伤重,并非我们之过。”他向来不以官衔压人,但此时不得不将本将军三个字给咬得特别重。 偏生这是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南洋人:“季将军这是要用官衔压人?” 季清肃了脸色:“本将军从来不曾用官衔压过任何一个老百姓。但……”他目光沉沉,“你们要见杨玉丹,此事不是本将军能作主,还请各位外国友人见谅。” “再说了,那名妇人伤重,本将军已经遣人去请大夫,你们阻拦在这里,才是真真要了她的性命。” 南洋人闻言,转过头去窃窃私语:“他说得倒也对,他不过是一个武官,这等事与他交涉,倒是没有多大的用处。” 季清眼观鼻鼻观心:你们说得很对,是以你们赶紧走罢。 一番沟通过后,南洋人终于登上马车离去,临走前,还扔下一句:“若是那妇人没了性命,官爷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俚语用得倒是挺溜。季清仍旧亲切地笑着,觉得心很累。 大夫们争前恐后的来了。一个个卯足了劲,竖着一双耳朵,想要听些别的什么,给病人看诊倒是三心两意。 季清收起自己亲切可人的笑容:“若是你们不专心诊治,她若是有个万一……你们的性命……” 他虽然年轻,但是一身铠甲,好几日没修剪的胡茬,一双淬了冷意的眼睛,倒是怪吓人的。 大夫们顿时歇了打听八卦的心思,专心替杨玉丹诊治起来。 经过大夫们吵吵嚷嚷的辩方,再将药方定下来,已经是一更天了。 将药汁给杨玉丹灌下去,这回倒是有了起色,杨玉丹虽然还昏迷着,但气息平缓了许多。 季大将军的脸色也变得亲切可人起来。 顾家的仆人脸色难看:“季将军……这些诊金……” “你们东家,怎地这般冷酷无情,见死不救?”季清觉得他有些错看了顾太太。 顾家的下人赶紧解释:“倒也不是,而是家中现银不多了,这么多大夫,怕是不够……” 季清眉头轻轻一蹙:“本将军没有那么多钱。”他倒不是推托,说的都是真的。他倒是有俸禄,但俸禄一年一发,又不是全部都发钱……再说了,他季家没啥产业,母亲多病,一家子就靠着他与父亲的俸禄过活呢,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名义上是威风凛凛的骠骑大将军,实则上比那个小仵作还要穷呢……怎地又想起那小仵作了? 顾家的下人赶紧道:“倒是不用季将军垫付,而是家中没现银,须得到通顺钱庄去取……” 季清一挑眉:“顾家所有人不能外出。”说着却是一阵头痛,说了顾家不能进出人,这一天下来倒是进出了不少大夫。 顾家的下人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来,脸上的笑容十分的真诚:“有劳季将军了。” 季清垂眼,看着那沓簪花银票,一阵无语。 顾太太哪里有半点被围困的自觉,分明是将他当成了跑腿的护院兼管家。 果然女人都是不能惹的。 季清还是更换了便服揣着银票趁着夜色赶着马车去了通顺钱庄。毕竟顾太太要取的,是零零碎碎的银块,以及上百贯的铜板。他虽然有一把子力气,但并不是很想大半夜在汴京城里的街头上驮着几麻袋的铜板招摇过市。 通顺钱庄的名字对季清来说,不是很熟悉。毕竟他是一个财产不大丰厚的人。但他心中疑惑的是,都快三更天了,通顺钱庄还没有打烊? 万一他叫不开通顺钱庄的门,那大夫们的诊金…… 季清作好了顺道绕路回家一趟的打算。家中再没有钱,挤一挤也是有的。弘帝新即位时还赏赐了他一串东珠呢。 顶顶善良的季清,是不会想到去核实一番顾太太的说辞的。便是再窘迫的,手头再紧的主母,手中也得留好些碎银罢。这里里外外的打赏,哪里少得了银钱? 兜兜转转,季清总算快到通顺钱庄了。 秋夜冷得骇人,往日里灯火阑珊的汴京城此时安静了不少,除了有一些高档的酒楼还开着门外,其他的店铺都关上了门在家中烤火盖棉被谈天说地。 不过才拐了一个弯,通顺钱庄所在的街道便静谧得不像是有人的存在。 秋风卷来,吹得人的脸冷冰冰的。幸好他自己罩了风帽,将脸捂得紧紧的,不然鼻子的老毛病该犯了。 季清忽而悄无声息地勒停了马,就在拐弯处,他看到通顺钱庄门前似是有人提着灯笼走出大门,像是在送客。 通顺钱庄门前的阶梯上,一道瘦长的身影缓步走着,很快落到平地上,快走几步,头也不回地投进暗夜中。 那提着灯笼的人左右望了望,正要回头将门扇关好,忽而闻得一阵马车转动的声音。 他缓缓转头,与一脸挂着亲切可人的笑容的季清对上了眼。 季清从怀里掏出那一沓簪花银票,扬着笑:“掌柜的,劳驾。” 通顺钱庄可真大啊,想不到原来汴京城中有巨额钱财的人那么多。季清想到这里,不禁羞愧了几分。 此时他正坐在通顺钱庄的待客厅中,吃着煎得味道丰富的茶,眼观鼻鼻观心地等着掌柜的送钱出来。 通顺钱庄中随随便便的摆设,都是令人瞩目的价钱。 季家虽然过得节衣缩食,但季清还是懂这些门道的。这通顺钱庄,可真……他脑中的念头还没有想完,人就一头栽在了地上。 第393章 有人上前来,将季清拉起来,揉在玫瑰椅上。那人的力气似乎很大,拎起季清的时候似乎毫不费力。 旁边的玫瑰椅上坐落一人,不带感情的视线打量着季清。 “大管事,接下来如何?” 被称作大管事的自然是穆宣。 穆宣保养得体的脸忽地笑了:“骠骑大将军季清收受顾侍郎的贿赂,在回家的路上不幸被宵小盯上,被人……劫财又灭口。” 他顿了一顿:“这事做得漂亮些。做完后尽快将消息散布出去。” “是,大管事。” 那人又将季清拎起来,拖着七拐八拐地走了一段路,仍旧上了季清来时驾驶的那辆马车。却是又细心地,在车厢的夹缝中塞了一枚铜板。 大功告成。 他拍了拍手,将帘子放下,伪装成季清的样子,坐在车辕上,预备从通顺钱庄一路往西,朝季家而去。 夜色似乎浓得抹不开。四更天了,汴京城热闹的声音静了下来,只有马车不断地驶离热闹的街道,陆陆续续地往汴京城的内城驶去。 季清的家,便是在内城的边缘上,一座三进的宅院。 那人规划得很好,这辆马车,即将经过一段偏僻的巷道,在那巷道中,便将季清伤至重伤,只剩一口气。如此清晨路过的行人便会发觉季清,再将他拉去救治,却早已是无力回天。 转眼已经到了那偏僻的巷道。这条巷道之前他考察过了,但凡到了这时辰,是无人经过的。只要到了清晨,才会有挑夜香的人经过。 那人下了车,抽出大刀,正预备制造出劫匪抢劫的场景时,忽而见昏暗的墙壁下站了一道瘦仃仃的影子。 他以为眼花了,特意揉了揉眼。秋风吹来,那道瘦仃仃的影子仍旧站在原地,虽然好像欲随风而逝,但的的确确是有一道影子在那里。 “你是何人!”那人喝道。许是有酒鬼吃醉了,迷迷糊糊的站在那里发呆。这种事情在汴京城里很常见。 但他这事必须要做得周全,不能有见证人。 那道影子却是开口了:“你做你的事情啊,我只不过是守在这里,预备将我自个炮制的金创药卖给里头的那个人而已。” 那人心中一动,试探着问:“你,认识马车里面的人?” 那道影子点点头:“我不仅认识他,还认识你。” 喝!这人不能留了。 横竖都要大开杀戒,不妨将他一道杀了。 那人不发一语,提了大刀便要向那道影子挥起。 那道影子大吃一惊:“喂,兄台,你也忒不讲道理了。我只不过是在这里看看热闹……” 刀光在冷冷的夜色中似一道白光,直朝影子的脖子抹去。 铛的一声,刀光却是生生地拐了个弯,扎在了墙上。那人眼一花,似乎是不见了那道影子。他疑惑地转头,却是瞧见那道影子正爬上车辕。 那人心一惊,好快的身手!这人,难不成是苏云落派来的?但苏云落身旁的那些练家子的行踪,他们如今可是盯得严严实实。 到底疏漏了谁? 那人将大刀从墙上拔出来,转身蹿上车辕。 这时不用特地伪造打斗的痕迹了。他挥刀,狠狠朝车门砍去,车门顿时裂作几瓣。 但车内没有人。 不仅没有那道瘦仃仃的影子,更没有昏迷过去的季清。 遇上高手了。那人警惕地攥着刀把,屏气凝神地听着动静。 秋风穿过巷道,发出呜呜的声音。 在那里!那人转头,一刀挥过去。 铛的一声,是刀锋与刀锋交锋的声音。那人定神一看,看到刀的主人的脸。 是理应还昏迷着的季清。 十月初三。 天色像是不会亮似的,暗暗的看着让人心慌。 酝酿了半日,汴京城的天空上,飘起了细细的雪沫子。冷冰冰的雪沫子胡乱地钻进行人的衣领,老百姓的家中,使人冻得将手脚不断地拢进衣袖中,缩手缩脚的。 汴京城中的木柴与石炭,一售而空。 没有买到木柴与石炭的人家,以及没有钱买的老百姓,一时慌了神。这雪下得那么早,今年定然是寒冬,怕是,会冻死不少人咧。 往年先帝定然会安排户部的人去挨家挨户查看,看看哪家实在是被冻得不行了,便会分发御寒的东西以及吃食。 但今年新帝,还会像先帝那般仁慈吗? 似乎新帝登基以来,寂静得好像清修的道人一般,不升朝堂,不颁发新政,除了上回派了皇后到顾家去吊唁外,便再也没有动作了。 不知从哪里起的流言,说是新帝与清真道人正在论道,得道者得天下。 老百姓哪里管什么得道得不得天下的,最要紧是吃饱穿暖手中还有余钱。可如今,眼看都要饿死冻死了,那清真道人却还要扯着天子论道,这不是没将天下的老百姓放在心上吗? 天子不作为,老百姓只有自己想办法买粮买炭。 却是听说,运送粮食、木炭的商船竟然在路上被一支叫做喻家军的土匪给劫了。 喻家军,这是什么样的土匪?这还没完呢,老百姓却又是听说,一向负责汴京城外治安的骠骑大将军季清,在昨晚夜里失踪了,下落不明。 一时人心惶惶,有些自觉对政局十分了解的,给糊里糊涂的老百姓解释,这是,天下要大乱啊!说不定,很快便会打仗,到时候说不定还会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还谈什么吃饱穿暖! 要打仗的消息一出,城中粮食价格一升再升,原来不过是两文一斗的麦子,竟然升到了半贯钱一斗。粮食涨价,这便算了,偏生那些商贾还捂着粮食不卖,只等价格再升的时候再卖。 商贾的这一举动惹怒了好些文人雅士,令得他们纷纷写檄文讨伐商贾,称他们是食老百姓的血肉。商贾也不敢落后,纷纷嘲笑文人雅士手无缚鸡之力,整日除了编写文绉绉的文章,四肢不勤,五谷不分。 一时之间,汴京城里热闹非凡。 含元殿。 弘帝的脑瓜子痛得都要炸掉了。 不好的事儿一件接一件,虽然没升朝堂,但奏本像雪花一样飘了进来,巨大的案桌都放不下了。 在地上还有一摞呢。 他半躺在龙椅上,睨眼看着林统领:“这就是穆宣出的好主意?” 林统领垂头不敢语。明明当初,圣上还道穆宣的主意好。 第394章 穆宣是主动寻上的姜弘。 彼时太子弘追查执印人,百般不得解的时候,穆宣出现了。 他说,他可以帮助姜弘夺得皇位,稳定民心,解决喻雄昌,将龙椅长长久久地坐下去。但唯一的条件是,姜弘须得配合他做事。 这样大言不惭的人,放在以前,姜弘是不信的。但他在不断地应付父皇的猜疑中,身心疲倦。明明他是他的嫡长子,无论是立嫡立长,他做太子,以后以后继承皇位,都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偏偏,父皇不断地猜疑他,不断地将他派往最艰难也最险恶的地方去。他是太子啊!便是要历练,也用不着这般。 更不用说,当年他与太子妃卫碧娥的事。 父皇宠信顾长鸣,竟是连顾长鸣看上卫碧娥,二人私通,他也默许了。甚至,还帮着顾长鸣将卫碧娥掳走!甚至还帮着掩饰顾长鸣杀掉之情的何阁老的原配。 当然了,这些事他是后来才省得的。 枉他还十分的尊敬顾长鸣,觉得他才华横溢,却只能做他的老师,没法子在朝廷上施展才华。 呸!他也配做他的老师! 穆宣与他彻夜长谈后,让他借着先帝派他去赈灾的机会,到千里迢迢的名不经传的灵石镇去,寻一位叫做苏云落的娘子。 具体是为何,穆宣却没有说。 天下有名的女子倒是有好些,但偏生没有一个叫做苏云落的。 她究竟何德何能?太子弘怀着好奇之心,一路南下,兜兜转转,终于到了灵石镇。灵石镇小得出奇,不过拢共才三条街道。也偏生那苏云落开了一家鞋袜铺子,在灵石镇上搅得风云席卷,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却是巧了,他竟然在灵石镇上碰到了一个老熟人,顾长鸣之子顾闻白。 对顾闻白的感情,太子弘是既憎恨又怜惜的。听林统领说,顾长鸣对这唯一的儿子不大上心。是以顾闻白在几年前离开汴京,音讯全无。 顾闻白,还是有几分才华的。 太子弘也是个有意思的。既然顾长鸣对顾闻白不待见,那他以后寻得契机,便重用顾闻白好了。 苏云落也见过了,太子弘很快回了京城。 穆宣对他带回会毒的雅夫人很是满意,于是让雅夫人炮制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悄无声息地放在先帝日日都要吃的丹药中。 先帝很快如他们的愿驾崩。 对别有野心的喻雄昌,穆宣却拦着不让他动手,说是契机未到。喻雄昌不能动,穆宣却让他下旨,将顾闻白封为户部侍郎,宣召回京。 为了做得不太明显,顺道册封李遥为兵部侍郎,二人一道回京。 弘帝自然还是疑惑,苏云落,到底是何许人也。 穆宣虽然不动喻雄昌,一路上却安排,或者默许,甚至推波助澜,让自己的人、喻雄昌的人、顾长鸣的人一路追杀顾闻白等人。 弘帝更不解了。 但让人吃惊的是,顾闻白等人,倒是一路安然无恙到了汴京。 顾闻白虽然会些拳脚功夫,但也不至于那么厉害罢。 穆宣意味深长的笑了:“顾苏氏,是个有意思的人。” 这时候弘帝也悄悄查得了,原来苏云落乃是余杭府望族苏家苏志文的孙女。这苏志文倒颇有名气,但比起苏志文的才气更有名的是,他的原配妻子在儿子儿媳不幸遭难后,自请下堂,从此带着年方几岁的孙女苏云落离开余杭府,踪影全无。这些年来,苏云落亦没有回过余杭府的苏家。而是在十六岁的时候,由祖母作主,嫁给了渭城赵家的独子赵栋。说来也是奇怪,自从苏云落嫁给赵栋后,原本并不算富裕的赵家生意却越做越大,不过三四年的功夫,便成了渭城首富。 但身为赵家主母的苏云落虽然旺财,却是子息艰难。嫁给赵栋数年,竟然无一所出,只得让赵栋纳了一房又一房的姨娘,生了一窝庶子。 弘帝摇着头下了评语:“倒是个奇女子。” 的确是个奇女子,竟然在遁死后又嫁给顾闻白为妻,顾闻白也将她视若珍宝。 弘帝觉着,这大约是真爱了。顾侍郎竟然冒着没有子嗣的风险也要娶苏云落为妻,的的确确是对苏云落有着真感情。 而今照穆宣的意思,苏云落倒是个传奇女子了。 穆宣保养得体的脸上微微笑着:“陛下不是一直在追查执印人的下落吗?苏云落,便是执印人。” 什么?弘帝这回是真的大吃一惊。 其实在他心中,执印人之位,与他的天子之位,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他觉得,他在明,执印人在暗,若是执印人对他的天子之位起了贪念…… 不寒而栗。 苏云落,不能留。 幸好,身为通顺钱庄的大管事穆宣,也想苏云落芳魂归天。 弘帝并不省得穆宣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但只要执印人一死,他的龙椅便能坐稳稳当当,他很满意这场交易。 但穆宣又说了,苏云落不能轻易死。她必须死得有价值。 那苏云落到底什么时候能死,喻雄昌什么时候能死。 这一切都要等穆宣点头。 弘帝很烦躁。他觉得穆宣有很多秘密在瞒着他。 虽然穆宣说不能动苏云落,但是他却动了顾闻白。一个又一个的案子,牵扯了顾闻白,又悄无声息地解决了。顾闻白没动到,倒是在汴京城里出了名。如今人人提起顾闻白,决不会说那是顾长鸣的儿子,而是深受圣宠的顾闻白。这种感觉可真奇怪…… 弘帝很久以后才明白,原来那便是“捧杀”。 有内侍悄悄进来:“禀陛下,顾侍郎求见。” 顾闻白是前晚进的宫,他实在不想见他,随便寻了个借口让他在外面候着了。这一天一夜过去了,想来他也被磋磨得不成样子。 弘帝垂眼:“宣。” 横竖闲着也是闲着,不妨与顾侍郎说说话,说不定还能解开谜团。 顾闻白进来了,穿着青色的大氅,穿着云头鞋,干干净净,没有沾染上半点雪沫子。只是下巴上长了些青胡茬。 整个人精神抖擞。 弘帝笑道:“顾卿在外面候了一日一夜,倒是精神抖擞。” 顾闻白却是疑惑道:“陛下不是让人领着微臣到了偏殿歇息么。托陛下的福,微臣在外面时常不得歇,进了宫却是安下心来,扎扎实实地睡了一觉。” 弘帝横了一眼林统领,林统领眼观鼻鼻观心。 弘帝又扬起亲切的笑容:“不省得顾卿进宫来,是为何事?” 第395章 顾闻白的脸上恭谨:“微臣自母丧,得陛下关怀,皇后娘娘亲自前往吊唁,是以微臣特来谢主隆恩。”倒是恭恭敬敬地躬下身去,深深地给弘帝作了一个揖。 朝廷官员不必伏跪天子,这是先帝的一项恩宠。 弘帝忽而想起了前朝的伏跪,那或许会对自己,恭敬很多。伏跪之礼,能让许多才气的、高傲的官员低下自己的头,只能匍匍在地上效忠自己……想想便觉得愉快不已。之前那些反对自己的官员,如今还不是要朝自己跪拜?待一切的事了,他再令礼部尚书更改这一礼仪。 他回过神来,脸上的微笑仍旧亲切:“原来如此,顾卿倒是有心了。” 顾闻白仍旧深深揖着:“如今先母已经入土为安,陛下之前令微臣到宫中做门客,替陛下分担一点忧愁,这些微臣都牢记着,是以微臣便尽自己所能,来替陛下分忧。” 原来如此。 但顾闻白是很快要死的,弘帝并不想与他有过多的纠缠。一个将死之人在自己面前晃荡,太晦气。 他想将顾闻白打发出去。 忽而见一个内侍悄悄进来,对着站在门口的林统领言语几句。 林统领的脸色变了,而后一直看着他。 是能当着顾闻白的面说的事。 弘帝便召林统领上前:“何事?” 林统领垂着头:“户部右侍郎江涛来报,说是运送入京的粮船又被喻家军给劫了。”他说完,极快地撩了一下眼皮。 毕竟是相处了二十多年的君臣,弘帝瞬间明了林统领的意思。 他看向顾闻白:“顾卿,朕此前命你为替天子巡视的钦差,这道命令一直不曾撤回,如今整个汴京城老百姓能否填饱肚子,便都仰仗于你了。” 顾闻白却是有些不明:“陛下这是……” 弘帝神色凝重:“朕令你即刻带领骠骑巡逻营的三千将士,即刻启程,剿灭喻家军。” 顾闻白犹豫道:“微臣只是一个文人,怎地通领兵打仗之道。朝廷人才济济,比如骠骑大将军季清……” 林统领在一旁沉痛道:“昨晚季将军玩忽职守,在归家途中遭受匪徒刺杀,此时下落不明。” 季将军玩忽职守?怕是在武官中,最为尽职的便是季清了罢。 弘帝意味深长地看着顾闻白:“顾卿,如今朕初登大宝,一切欣欣向荣……若是你能建功立业……以后定是肱骨之臣。” 哪个帝王不培养自己的心腹?弘帝这时,要给自己机会。 顾闻白明了,脸上闪过一丝欣喜,再度深深揖下去:“微臣领命。” 顾闻白从来没有做过官,更没有领过兵打过仗,林统领不得不领着他到骠骑巡逻营去熟悉熟悉。 二人前脚一走,弘帝便瘫坐下来:“真累。” 有内侍端了热茶上来,弘帝撩了眼皮:“顾侍郎在偏殿中歇息,可秘密曾见了什么人?” 秘密见了什么人?内侍细细回想着:“顾侍郎一进偏殿便在火盆旁坐下来烤火,烤了大约半个时辰,竟是一动不动,奴吓坏了,赶紧上前一看,原来顾侍郎竟是坐着睡着了。奴便唤醒了顾侍郎,让他到短榻上小歇一番……” 内侍说得啰啰嗦嗦,弘帝不耐:“省得了。” 内侍抹了一把汗,退了出去。他自然不会告诉弘帝,他因为贪吃,拈了几块点心吃,闹了好几回肚子呢。 弘帝晾着顾闻白,一则是不想见他,二则是想诱出孙南枝来。 说来也真奇怪,自从她在皇后殿中露了一面外,便再也没有踪迹了。难不成,是早就出去了? 想起孙南枝的美貌,弘帝唏嘘不已。 这般倾国倾城的女子,便应当折断她的翅膀,娇养在深宫中,直到他崩天的时候殉葬。 只可惜了顾闻白,生得倒是一表人才,也有几分才华,只可惜一则他是顾长鸣的儿子,二则他是执印人的夫君。 总不能执印人都该死了,而他还活着,这不是留着遗祸吗? 又有内侍进来:“禀陛下,祭祀的冕服做好了。” 天子冕服做好了,自然要试一试。十月十五的登天台祭祀大典,是他登基以来第一个隆重而正式的典礼。当初登基时匆匆忙忙,还藏了几分心虚,竟是不曾好好享受过做天子的感觉。天子冕服,天子冕冠,一切代表着天子威仪的东西,这回他都要好好享受一番。 尚衣局的掌事恭敬地捧着冕服进来,弘帝站起身,由掌事们恭谨而灵活地除去原来的衣衫,换上代表天子的冕服,满意地在铜镜前展现着风采。 他个子不高,但冕服像是变戏法一般,让他不高的个子变得修长,不算俊秀的面容也不由自主地带了一股帝王之气。 弘帝分外满意,正要赏赐尚衣局的掌事,忽而有内侍匍匍着进来:“禀陛下,吴王,吴王,薨了。” 弘帝登基后,为了表现自己的宽宏大度,特地将吴王从封地召回,在汴京城中赏赐了一座巨大的府邸与吴王,并且赐予他可以随时进宫的权利。 吴王却是不声不响地在府邸里住了几个月,一次都没有进过宫。 虽然吴王没有进宫,但暗卫却是时时监视着吴王。 吴王中了雅夫人的毒,时而清醒时而癫狂,弘帝曾料想过他时日无多,却是没想到这么快。 吴王,不过才将近四十的年纪。 但既然薨了,弘帝还是松了一口气。 内侍仍旧匍匍着,不敢抬头。 “还有何事?”死便死了,一个亲王而已,难不成还要让全国举丧,他也守孝吗? 内侍惶恐:“禀陛下,吴王,吴王乃是将一方冰棺拉到最为热闹的长宁街上,一头撞向冰棺,才,才……” 弘帝肃了脸:“那冰棺中装着何人?”要命的姜宁,死了还要弄出这般动静。 内侍的脑袋牢牢地贴着冷冰冰的地面:“禀陛下,据吴王撞棺之前的说法,说,说是棺中装着前太子妃卫碧娥……” 弘帝震怒,一把扯过茶盏,掷向内侍:“狼心狗肺的东西!” 内侍的脑袋被砸了个正着,流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血。 偏生他是个晕血的,见了血,两眼一抹黑,昏了过去。 这几日,汴京城里热闹极了。 吴王当街撞棺的消息虽然立即被封了,但还是悄悄地传遍了汴京城中的千家万户。由来皇家里的那点秘事,哪能被瞒得严严实实。 于海端着红漆小盘进了顾长鸣的起居室,一进屋,便瞧见顾长鸣看着外面雪沫子胡乱飞舞的景象,呼吸平缓得像是没有一般。 第396章 听得动静,顾长鸣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于海,笑了一笑。 “姜宁死了。一头撞在冰棺上。” “碧儿告诉过我,她很是讨厌吴王,整日痴缠着她。”卫碧娥比吴王的年岁要大上一些,吴王是个性情暴躁的皇子,偏生对卫碧娥与众不同。 那年冬猎,他们的计划被吴王撞破了。本以为吴王会趁机要挟他们,可是竟没有,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带走了卫碧娥。后来吴王被误传将太子妃卫碧娥从冬猎上掳走,他也没有否认。 “可真是个痴情种啊。” 顾长鸣喃喃道。 于海斟酌了又斟酌,不省得说些什么。 顾长鸣这回倒是没有抗拒吃药,而是一饮而尽。 于海低声道:“宫中传来消息,三公子被弘帝任命为钦差大臣,领着骠骑巡逻营的三千将士前往洛水剿灭喻家军。” 顾长鸣没有出声。若是往日,他早就该说顾闻白不过是飞蛾扑火,不自量力了。 这回他只安安静静地听着,仍旧望着外面漫天飞扬的雪花。 于海只得走了出去。临走前,他只将门虚虚掩着。 顾长鸣的院子向来人迹罕至,上回走水后更是鬼影都没一个。于海坐在廊下烤着火,看着漫天飞舞的雪沫子,渐渐地打起瞌睡来。这几日他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年纪轻的时候不觉得累,如今老了,早就遭不住了。 一觉醒来,漫天的雪沫子仍旧在肆无忌惮地飞舞着。马古提着食盒过来:“老爷可醒了?该用膳了。” 于海便起身去推门。 顾长鸣正躺在暖榻上,背对着他们。 于海走过去:“老爷,老爷。” 顾长鸣不应。 于海轻轻地推了推顾长鸣:“老爷,老爷。” 他猛然看见顾长鸣怀中搂着一轴画。 于海的心颤起来,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地伸向顾长鸣的鼻下。 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气息。 于海瘫软在地,无声地哭泣起来。 顾长鸣悄无声息的死,比起吴王当街撞棺殉情要无趣得多,甚至连一点点的水花都没有溅起。是啊,宠信顾长鸣的先帝已死,自是无人惋惜他的离去。似是顾长鸣再有才华,似乎也不曾为黎民百姓做过什么实事呢。 顾家老太太倒是木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顾长鸣死了?”穆宣盘腿坐在火塘旁,炙烤着腌制好的鹿肉,眼皮敛着,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二管事躬身站着:“是一个时辰前的事。” 穆宣抬起眼皮,睨了他一眼:“顾家老太如何?” 二管事想了一下:“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人生最悲痛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穆宣将鹿肉翻过来,烤得半熟的鹿肉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来:“明风打到的鹿肉不错。”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待顾闻白没了的时候,再告诉顾家老太,顾闻远的真实身份。” “是。” 顾长鸣没了,顾闻白没了,顾家大房唯一的血脉,是苏云落腹中还没有成形的胎儿。 而苏云落,很快就芳魂归天了。 若是顾家老太知道真相,估计气得直接升天罢。 他拿起一把小刀,将鹿肉割成几段:“苏云落……”呵,竟然在渭城隐藏了好些年,若不是这次她来汴京,他还不曾发现她竟然瞒着他在渭城挣下那么多的财产。倒是叫他错了眼。她还以为,她果真是看上赵栋那厮金玉其外的外表呢。却是想不到苏云落竟是借着这个幌子,打好了基础便借着死遁销声匿迹了。他安插在赵家的眼线竟然还傻傻地给他发了密信,说执印人已死,他到底存了几分疑虑,暗中打探,才发觉这丫头竟是使了一出金蝉脱壳。 有意思。 起码比她那个祖母有意思得多。 她是想打破执印人执印的同时,不能同时拥有巨大的财富的规矩。 真是无知小儿。 执印者的规矩,已经流传了数百年,怎地会因为她一个小小的女子,便会改变呢。 数百年中,不是没有执印人想像她这般做,想同时拥有执印人之位与滔天的财富,可那些人,都死了。 铁打的通顺钱庄,流水的执印人。那些人怎地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明明通顺钱庄才是背后的主谋嘛。 帝王的更替,国家兴亡,都是他们通顺钱庄在背后指使得嘛。 姜定之所以能当帝王,不过是他看其他人不顺眼而已。 只可惜,通顺钱庄不能独自坐大。 穆宣用刀子戳着鹿肉送入嘴中,随便咀嚼了几下,便吞了下去。外表保养得再好,可一口牙齿仍旧是出卖了自己。到底是上了年纪,这薄薄的鹿肉,竟是嚼不动了。 他又夹了一块鹿肉,放在铁板上继续炙烤。 他悠然自得,站着的二管事却是汗流浃背。鹿肉很香,可是没有他的份。 “季清,查到行踪了吗?” “没有。”二管事蠕动着嘴唇。 “废物。”竟然还有他们通顺钱庄查不到的地方。他们通顺钱庄在汴京城里盘桓了多少年,便是皇宫也是随便入得。怎地区区一个季清,竟就寻不到了呢。 二管事不敢言。穆宣是大管事,是掌握通顺钱庄要匙的人,是以他喜怒无常,对下属极为苛刻。 穆宣将刀子扔在铁板上,发出铛的一声。炙烤的鹿肉没有来得及翻面,无辜地糊了。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站起身,将有些皱了的衣衫抚平,脸上恢复了温和无害的样子:“备车,到苏云落的宅子去。” 他眯了眯眼,看向外头杂乱无章的雪沫子:“记得备上礼物。拜见执印人,不能失礼。” 季清失踪,围困宅院的骠骑巡逻营头目便换成了一个叫朱衡的校尉。 他没有季清那般善良,对杨玉丹的死活毫不在意,对宅院中有没有吃,更是不会在乎。但他的心眼很死,一整日都能绕着宅院的围墙来来回回的巡视。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二管事看了看穆宣。 朱衡不仅巡逻得密,对欲想凑上来二管事也板着一张脸。 呵,敢在通顺钱庄大管事面前撒泼,与在老虎头上拔毛有甚至区别? 二管事不得不抽出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在了朱衡的手上。朱衡手掌大,一把将荷包接住,却是睨着眼看二管事:“有什么话,本校尉替你传递便可。” 竟是油盐不进。 完了,这朱校尉怕是命不久矣。 第397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吴王为前太子妃卫碧娥当街殉情的丑闻还没有压过去,南洋人的代表便在宫外求见了。 朝堂与外国友人,向来交好,何况是从来没有过交恶的南洋人,弘帝自然是要见的。不过,他在心中将穆宣骂得狗血淋头,办的都是什么事儿。苏云落与顾闻白的汗毛都没动到一根,要收拾的烂摊子倒是一大堆,倒是让他头痛不已。 他还没想好如何应对,林统领刚刚提拔起来的暗卫二把手垂着头进来:“禀陛下,顾长鸣殁了。” 顾长鸣以前是太傅,如今是帝师,虽然二人之间有不能说的嫌隙,但顾长鸣殁了,他虽不喜顾长鸣,但总不好再叫顾闻白再去剿灭喻家军,万一,顾闻白遇上个好歹,顾家大房,不就绝后了? 弘帝倒是想得清清楚楚:“顾闻白不是曾有一个名义上的遗腹子?若是他死了,便封那遗腹子为武德侯,不食朝廷俸禄。” 这是要把躺在棺材中的顾长鸣气得跳出来。 顾长鸣一死,弘帝欢喜起来,特地将皇后明灵召来,二人盛装,在崇光殿设宴,招待南洋人的代表。 盛装的弘帝面目可亲,有着帝王的威严,又有着帝王的大气,可亲的态度让南洋人发不出火气来。 酒过三巡,娇美的侍女们穿着黛色的宫装,露出纤细洁白的手臂来给南洋人们夹菜倒酒。歌舞翩翩,绝美的舞姿让南洋人们看花了眼。 弘帝表示,这次的事件,不过是误会,他让骠骑巡逻营的人包围顾家,不过是保护那名叫做杨玉丹的女子。应是坊间的老百姓们没见过那等阵仗,误会了。 既是误会,新帝又如此给他们面子,比起先帝来,新帝的帝王之气青出于蓝胜于蓝。南洋人顿时笑颜逐开,一顿宴席吃得开心异常。 既是误会,那南洋人出了宫,便可以去探望那名叫做杨玉丹的女子。 宅院被围了几日,粮食的供应一日比一日少。开始的时候,还有清粥馒头可以吃,到了后面,只有薄薄的一张饼子可以吃了。说是饼子,苏志文将饼子卷起来,发觉只不过比拇指大了那么些许。 “大逆不道的东西!”苏志文狠狠地嚼着饼子,一边骂着苏云落。 “祖父,你若是再骂,便是连这张饼子都没有了。”一道轻柔的声音不知在何处响起。 是苏云落。 人一旦受到了饿其体肤的威胁,志气也不由自主地短了起来。 苏志文讪讪地住了口。 赵栋皱着眉看了苏志文一眼。不是说苏志文是很有骨气的吗?如今看来,骨气没有,短自己的志气却是常有的事。二人被关押在这里好几天,开始的时候苏志文还啰哩啰嗦地骂来骂去,虽然骂的水平极高,里头夹杂着他压根听不懂的典故。后来饿了两日,便开始念起苏云落祖母的好来了。 赵栋听了半日,却是觉得,他与苏家祖母相处的时间,怕是比这位余杭府的大儒还要多得多。 怪不得苏家祖母要离开他,离开苏家呢。 苏志文怕是在肚中打好了腹稿:“好孙女,祖父原是受了贼人的鼓动,是以才来的汴京。既然你安然无事,那祖父便放心回余杭府去了。” “是受哪个贼人的鼓动?”苏云落问。 “自然是他啊,这不成器的赵家小子。好孙女,这两日祖父可算是看清了,这赵家小子一点都不懂得孝道。明明一共只有两张饼子,他竟是不舍得将饼子相让出来,害得祖父饿得手脚无力。” 赵栋:“……”你也没说,我怎地省得你要吃!初初不是还谦让呢嘛,如今倒是倒打一耙了。 呵,好辣的老姜。 苏云落叹了一声:“因着赵栋的妻子杨玉丹是南洋人,不知怎地,竟然被人诬陷我与杨玉丹通敌叛国,是以这几日宅院外面被大军围困,只许进不许出,恰好我们又没有备粮,是以这几日粮食吃紧,倒是让祖父受罪了。” 采苹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方才东家才用了老鸡汤熬煮的小馄饨一碗,并一碟羊肉饺耳,与几块腌王瓜,虽然不说是顶好,但也马马虎虎过得去。 原来东家诓起人来,脸不红心不跳的。 苏志文闻言,勃然大怒:“那厮不是说,只要我们来了汴京城,便会名扬天下。如今看来,那厮竟是诓骗了老夫!”通敌叛国,那不是很严重的罪名吗? 他还没有理清思绪呢,又听得苏云落在外头幽幽道:“通敌叛国,是株连九族的罪名,苏家这回,倒是叫孙女连累了。” 株连九族?!苏志文差点没晕厥过去,他涨红了脸,嚷道:“是你父亲外家的舅父劝祖父来的汴京,那老贼寇,他们家破落了,竟是想叫我们苏家一起陪葬!若是老夫回得余杭府去,非得将他打杀了不可。” 外太祖的舅父向来与苏志文要好,若是苏志文将他搬出来做文章,倒也顺理成章。 果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赵栋原来一颗心悬着,怕苏志文将那人给出卖了,谁知听到最后,苏志文这个老狐狸,竟然供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出来。 苏云落会信吗? 采苹默默地看了一眼苏云落。 苏云落果然极为气愤道:“祖母对舅祖父向来极好,他怎地能这般对孙女?”她一边说,一边拿起旁边小碟上的小食吃了起来,一派休闲的样子,哪窥得出半分气愤的模样。 果然,二人都姓苏。一个是老狐狸,一个是小狐狸。 苏云落幽幽道:“还不省得什么时候官家便命人砍头了呢。祖父能吃多少,便是多少罢。” 苏云落叹息着远去了。 良久,苏志文才呸了一声:“大逆不道的东西!” 赵栋警惕地左右四顾,瞧见四面皆是墙,方才苏云落与他们说话时,是站在哪里?这女人,竟是越发的可怕了。不对,或许她向来俱是这般可怕。 那人真的会像他承诺的那般,最后都将苏云落手上的钱财都给他吗? 赵栋的一颗心,忐忑不安着。 二管事与朱衡周旋了许久,朱衡还是一副油烟不进的样子。二人只得悻悻离开。二人离开后不久,天使带着解封的圣旨到了宅院外。 第398章 朱衡接了圣旨,一张板着的脸铁面无私:“这通敌叛国的事,可是调查清楚了?通敌叛国,可不是儿戏。” 天使一脸懵:“这乃是陛下的旨意……” 朱衡抬眼,只留下两只鼻孔看向天使:“季将军下落不明,卑职认为与这顾家逃脱不了关系。不妨我们明面上保护那受伤的南洋妇人,实际上继续监视顾家,直到他们脱离嫌弃再撤兵。” 朱衡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天使没办法反驳。季清年轻有为,季家也不是什么望族,只能对弘帝忠心耿耿。季清如今失踪,官家失去一枚指哪打哪的棋子,自然是十分痛心的。 只是奇怪的是,季将军失踪了,官家竟然没叫大理寺介入追查季将军的下落。 想想便觉得奇怪。 不能想。如今是多事之秋,作为一个年纪资深的老掌事,他懂得最深的道理便是明哲保身。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省得。 再说了,他还要到顾家宣旨呢。顾长鸣死了,弘帝再怎么讨厌他,都得做一下明面上的功夫。毕竟,如今政局不稳……弘帝可是个心狠手辣的…… 不,不,不能想。 天使摇摇头,将自己脑海中看到先帝被灌毒药的那一幕晃开来。 天使突地想起一件事来:“这顾太太乃是顾长鸣的儿媳,顾长鸣死了,她不得回去守灵吗?朱校尉……” 朱校尉铁面无私:“国家重要还是小小的一个顾家重要?天使万万不要本末倒置了。” 天使摸着鼻子走了。 半道上,他想,这朱校尉的嘴皮子,还是挺厉害的嘛。 季清到底在哪里,季清本人也想问,为何偏偏要带他到义庄来。 “因为世人都认为,最可靠的便是死人,死了便将所有的秘密都带进棺材里,再也不能将真相吐出来。”前面一马平川,后面仍旧平平的小仵作吴阿七很熟练地在棺材中翻了一个身,“你不睡觉吗?这棺材是窄了些,但是还好啊。”那些人自然是想不到,她一个被苏云落半道聘请的小仵作,悄无声息地将这义庄占为己有。咳咳,这义庄当然是属于东家的产业了。那晚打斗过后,她将季清与那行刺的人的面容化成死了好几日的人,裹在两张草席中,顺利带到汴京城外的义庄。 横竖她也不能走,是以她也选了一副棺材,躺了进去。说实话,她觉得这小棺材躺着,与她家的硬板床相比,要好得多了。 昨日下雪了,京郊的路泥泞,穆宣的人还没有查到这里来。只要躲过几日,就可以杀个回马枪了。 季清默默地:“……”那是因为你的身子又瘦又小,而本将军身材高大威猛,这小小的棺材哪能容得下本将军。 况且,二人都躲了一日一夜了,还不能出来吗?这棺材狭小得,他睡得脖子、胳膊都疼了。 当然他这话是不会跟小仵作说的,省得她又趁机卖她劳什子的药膏。哪有人给活人化死人妆还收钱的!季清一想到他欠小仵作的钱好像总也还不清,就觉得一阵头痛。 “当然不能,东家说了,那老狐狸狡猾着呢。如今指不定正在翻棺材。翻着翻着,啊哈哈,诈尸了!” 能指望小仵作嘴里说出什么好话来。季清默默地闭上眼睛。 “吃馒头吗?太学馒头,听说很有名的。”小仵作一边问,一边拿出馒头,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季清再没有胃口,也被她的吃法给引诱得狠狠地吞了口水。 他默默地正要坐起来去拿馒头,几只馒头就飞到了他身上。季清:“……”虽然你的外表不大像个女子罢,但是也不能这般粗鲁! “你们东家,究竟给了你多少月钱,让你这般死心塌地。”这个疑问在季清心中缠绕了许久了。 吴阿七一脸的莫名:“我与我们东家,银货两清,哪来什么忠心不忠心的。”只不过是,她很是欣赏苏云落的行事便是了。 想起苏云落诓他到通顺钱庄去取钱,而莫名其妙被迷晕的事,季清对苏云落的做法仍旧耿耿于怀。有什么事不能好好提前说吗?弄得他莫名被小仵作狠狠地扎了一针,突然醒来时一把大刀迎面而来,差点小命都给丢了。 他季清向来胆子大,但此前那一幕,真真是吓得魂飞魄散。 吴阿七吃着馒头,看着义庄上头破败不堪的棚顶:“你对你家主子倒是挺忠心,可他将你的性命放在眼里了吗?” 说得也是。 季清默默地用馒头塞住了自己的嘴。 但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明明他是因为好心肠才被诓去通顺钱庄的,怎地就变成了如今的局面呢。 冷冰冰的馒头被机械地咀嚼着,季清忽而听得吴阿七问:“你那兄弟,叫甚朱衡的,牢靠吗?” 季清下意识道:“牢靠啊。我曾救过他的命。”朱衡的爹好赌,欠下不少赌债,朱衡差点被赌坊的人抓去,嗯,做了清倌儿。他与朱衡曾霸占过同一棵柳树练拳,也算是过命的交情,闻言便拖了一把大刀去替朱衡撑腰。他虽然没钱,但有一把子力气。朱衡就那样被他救了,后来也进了骠骑巡逻营,自愿做了他的心腹。季清也不是个傻的,自己的心腹,咳,自然要好好提拔了。是以朱衡很快便成了朱校尉。朱衡的爹嘴巴滑,朱衡却是与他恰恰相反,表面最是铁面无私。 吴阿七又没有出声了。 倒是季清问:“你们东家,到底是什么身份,竟然让……那位如此算计她。”他忽而发觉,竟是说不出口对弘帝的尊称来了。 “顾太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商贾,那位……是天子……假若想收拾顾太太,不过是小事一桩。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吴阿七将馒头咽下去:“这个我也不省得,你若是想知晓,不妨问你旁边那位仁兄。” 若是不知情的,听闻吴阿七这句话,定然是吓得一身寒毛直起。他们的旁边全是棺材,吴阿七这句话,是让季清问鬼? 季清听了听外头的动静,默默地坐起身来,掀开旁边棺材的棺材盖,里头一个死人模样的人正瞪着一双死鱼眼看着他。 这位仁兄,可不就是要刺杀他的那位仁兄。 第399章 为什么还不能动苏云落呢? 只有通顺钱庄的穆宣穆大管事与执印人苏云落才省得。 执印人与通顺钱庄,互相牵制,缺一不可。只有执印人才能开启通顺钱庄隐秘的巨大宝藏。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 但规矩,不就是人建立,而后再由人破坏,再建立的。穆宣想改这个规矩,很久了。 久到他都快忘记,岁月如梭,无情地转动着,他竟然已经走过了百年的岁月。而为了破坏这个规矩,他花费了他生命中大部分的光阴。 希望他的光阴不会虚度。 红泥小火炉的火舌温柔地舔着瓦罐的底,仍旧将煎茶的水烧开了。 小童将茶倒进瓦罐中,轻轻搅着。 茶在瓦罐中舒展着,散发出独特的香味。 好茶与好酒一样,总是让人惦记的。但好茶能让人清醒,而好酒却是让人迷醉。是以穆宣喜欢茶甚于酒。 茶好了。小童将茶水倒入茶盏中。茶盏有两个。 穆宣手上缓缓转着茶盏,目光缓缓看向对面的人。 是一个年轻俊朗的青年男子,他的唇角微微扬起,低头吃了一口热茶。 “很香。”年轻人赞叹道。 穆宣笑了。 “若是你喜欢,可以日日都吃得到。”穆宣朝年轻人抛出橄榄枝。 年轻人仍旧微微笑着,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 穆宣也不急,缓缓地将茶吃下去。 “以后这天下,便是明家的了。你若喜欢做什么,还有很广阔的余地。但通顺钱庄,却是你最好的选择。” 年轻人将茶盏放下,微微侧着头看穆宣,目光露出一丝好奇来:“为什么是我?”他自小便省得,明家与通顺钱庄的穆大管事关系不一般。明家人丁不旺,在明灵做皇后前,明家从来不曾出过做大官的人。明家的命运翻天覆地的前一晚,穆宣寻到了明家,与明灵以及明灵的父母相谈了一夜。次日明灵便盛装打扮,在春园上邂逅了刚刚失去妻子的太子弘。 明灵自小便有野心,但缺乏支撑。哦,最重要的是明家缺钱。小门小户的明家,一向是汴京城里权贵圈子的边缘人。 但从那晚之后,明灵变得贵气起来。仿佛一夜东风吹来,将以前那位单薄的少女变成了可以支撑凤冠的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之一。 穆宣笑了起来,露出不大显眼的鱼尾纹。他答非所问:“明风,我很喜欢你亲手打的鹿肉。” 明风的眼睛微微敛着,没有再问。 其实没有为什么。因为明风是顾闻白的好友。 被好友背叛,是他送给顾闻白辞别人间的礼物。 他穆宣做事,向来很讲究礼。 人是赤裸裸的来到这世上,却要千疮百孔的走。 苏云落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很是诧异。明明,昨儿还没有隆起来的。今儿系腰带的时候,忽地觉得往日系的位置绷得有些不舒服。 小家伙竟是长大了吗? 采苹端着木盆进来,见苏云落抚着自己的小腹,眼睛一梭,下了定论:“东家,您胖了。” 苏云落:“……” 还是咏梅贴心:“是东家腹中的小宝宝长大了呢。” 苏云落宛然一笑。 但,采苹说得也没错,她好像是真的胖了。苏云落捏了捏腰间两侧的软肉,果然松松的竟然可以捏起来。 她唬了一跳。 她记得赵栋那些姨娘怀孕时,都只大了肚子,旁的肉没长多少,生完孩子很快便恢复了身材。 难不成自己是个特例?苏云落有些闷闷不乐。要不今儿吃少一些算了。 采苹兀自拧着帕子:“大理寺卿明风,被穆宣邀请到了通顺钱庄。” “是么。”苏云落接过帕子,道,“他如今倒是不忌讳我的存在了。”想来是作了完全的准备,预备撕破脸。 苏云落将热热的帕子覆在脸上,让毛孔舒舒服服地舒展开来。 雪沫子已经下了两日了,天色越发冷。她哪里都不想去,只想窝在大炕上躺着。 可是有那么多的事还要安排呢。 她将帕子从脸上拿下来:“大爷的父亲殁了,我们送几个人过去替他守灵。” 方大侠,诸不宜,面具人,被送到了顾家的灵堂。 于海与方古正神色憔悴地在跪在灵前,垂着头。顾家二房顾长生虽然戴着孝,却是喜气洋溢,掩都掩不住。 压在他头上的顾长鸣终于死了,唯一的嫡子回不来,怕是很快就要死在外头了。 顾长生猜想,定然是顾长鸣前半生用尽了福气,是以现在才落得这个下场。 天使倒是带来了皇帝不痛不痒的慰问,可那管什么用。人都死了,也没有实质的赏赐。两夫妻琢磨着,该如何先将顾长鸣手上的财产先拿过来。若是没有明面上的财产,将他藏书阁中的藏书与字画变卖了也是好的。 面具人仍旧戴着他的面具,垂头跪在灵前。他这等异状惹来前来吊唁的人不断窃窃私语。 顾长生频频点头应付着:“长兄的长随,长随。”至少苏云落送人来的时候,是这么说的。说实话,他也没见过面具人。但按照苏云落说的便没错。 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灵堂来欲拜祭。 一个身材高壮的人走在前,下巴的胡子刮得极干净,露出与上面截然不同的雪白肤色来,惹得旁人多看了他两眼。可他风度翩翩,对礼仪似乎极为精通,是以旁人也没有过多的关注。 另一人则是面容干瘦,带着一丝被日头晒伤的痕迹,穿着极其不合身的柿子色长袍,腰间束着极为名贵的玉带。 顾长鸣名扬汴京,尤其是弘帝下了慰问的圣旨后,前来吊唁的人大多古古怪怪,是以这二人,顾家也并没有在意。 有人与身材高壮的人擦身而过,倒是有些疑惑:“咦,这人倒是很面熟……”旁人笑他,“你便是想结交他,也得出了顾家门……” 那人便笑了笑,仍旧是一脸疑惑地出去了。 待钻上了马车,他才一拍脑袋:“那不是何家六郎吗?!以前何家那位骑着马经过街道,却是被姑娘们掷满鲜花与荷包的那位何家六郎啊!” 灵堂中的人心不在焉地守着灵,没注意到何六郎将手中的香交给顾家的侍从后,猛然朝装着顾长鸣的棺材冲去。 他发作得快,动作迅猛,竟叫人始料不及。 待反应过来,却是晚了。 第400章 顾长鸣的棺材被何六郎掀翻在地,他的尸体从棺中滚出来,吓得顾长生的几个孙子孙女哇哇的哭。 何六郎竟然还从袖中抽出一根鞭子来,嘶声喊道:“顾长鸣,你这沽名钓誉的狗贼,还我祖母性命来!” 于海红了眼睛,正要去制止何六郎,跟在何六郎后面面容干瘦的人也动手了。 他一脚踹翻案桌,案桌上的蜡烛掉下来,落在幡布上,顿时蹿起火苗来。那人是存了心要捣乱的,又去将顾家小厮心中攥着的黄纸一把扯过,扔在那团火上。 方古怒吼一声:“贼人,你想作甚!”说着一手扬起鞭子,朝那人挥了过去。 那人闷不吭声,堪堪躲过他那一鞭,又低头扯起来一块布扔在那团火上。 火势越来越大了。 灵堂里乱糟糟一片,顾长生躲在一旁,腿都吓软了。天哪,大哥都惹了些什么人! 于海与何六郎撕打成一团。 方大侠,诸不宜与面具人缓缓站起来,左看看,右看看,不省得帮那一边。 从偏厅里忽而跑出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妪来,嘶声裂肺地喊道:“你们要寻仇,去找明宗啊!当年的事,若是那狗皇帝指使,我儿怎么会杀了何家老太!” 明宗即是先帝,新帝登基后追封的谥号。 顾长生浑身一颤。他的亲娘竟然怒骂先帝,这是要将全家架在火上烤吗! 顾家老太颤着手,指着面具人:“我认得你,你不就是那狗皇帝的走狗吗?怎地,那狗皇帝死了,你又做了谁的走狗!” 面具人不出声。 若是论走狗,在场的于海、方古、方大侠、诸不宜,通通是明宗的走狗。当年明宗,可是在顾长鸣身边安插了不少人。 顾长鸣替明宗做事,平衡朝堂各方势力,身边怎能少得了明宗的心腹。 于海与方古是如影随形的长随,面具人是中间传话的人,方大侠、诸不宜是刺杀何六郎祖母的杀手。 他们,都出自大内高手。 顾长鸣与卫碧娥的那档子事,不过是明宗不想望族卫家再度出一个太子妃。恰好顾长鸣喜欢,他便成全他罢了。倒是一箭双雕,既能安抚自己的宠臣,又能打击卫家。 何六郎到底只有一身蛮力,很快被于海狠狠击倒在地上,他狠狠地吐了一口血沫,怒目而视顾家老太:“你敢不敢到官家面前对质,还我祖母被害真相!” 顾家老太忽而嚎啕大哭,猛然跪在地上:“可谁又能还我儿性命来!” 何六郎冷笑:“你如今倒是惺惺作态,若不是顾长鸣为了他那一点儿女情长,又怎会害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 于海摸出一把刀子。何六郎的话太多了。 方才放火那人冷冷地看着他,朝他做的一个口型。 “杀无赦!” 于海一愣。 这人是…… 他的意思是,顾家上下,都要死。 于海的目光缓缓扫过顾家老太,顾家其他的人。 顾家老太往日因为争夺执印人之位而散发出来的活力此时已然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坐在那里,像一个无助的老母亲。顾长鸣一死,顾家的天已经塌了。 那人才不管于海的怔愣,只管又去扯灵堂内的一切可以快速燃烧的东西。 有人脸色沉沉地挡在他面前:“高欢,住手!” 是方大侠。 那人睨了他一眼,缓缓道:“方大侠,你虽然没有家人,可你还有诸不宜。”因为没有家人,与诸不宜相依为命的方大侠,早就有了致命的弱点。 诸不宜却拉着面具人一起走过来,沉声道:“明宗已亡,收手罢!” 那人诧异地冷笑一声:“怎地,往日杀人如麻的杀手,如今竟是劝人向善了。” 他们哪里是劝人向善,不过是受了别人威胁而已。 比如他们被送来顾家之前,人家就说了,须得保证顾家安全无虞,好让顾侍郎安心剿灭喻家军。 说话间灵堂的火却是熊熊燃烧起来。 顾家老太浑浑噩噩,爬向顾长鸣的尸体:“鸣儿,鸣儿……” 顾长生清醒过来,上前去一把搂住顾家老太:“母亲,您还有孩儿啊!”二人搂住,一起嚎啕大哭起来。呜呜呜,这帮土匪,竟然没将他放在眼里,兀自在自家灵堂打个不停,实在是,实在是欺人太甚啊!顾长鸣此时,巴不得自己的大哥诈个尸,或者自家的侄子,啊不,侄媳也行,回来将这场面稳住啊…… 方大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高欢,得罪了。”说着却是朝高欢扑了过去。 诸不宜与面具人也扑了过去,四人撕打成一团。 何六郎又爬起来,要继续与于海缠斗。 方古愣愣地看着高欢,忽而也加入了四人的战斗。他虽然是出自大内,但跟了顾长鸣这么些年,一颗心早就向着顾长鸣了。老爷都已经不争不抢了,竟是还不能保全他的家人吗? 忽而有人抬了一个巨大的木桶过来,哗的一声将熊熊的火焰给浇灭了。 众人停止打斗,愣愣地看着那壮得像熊的人。 还是个老熟人。苏云落身边的毛瑟瑟。 顾长生嚎了一声:“好侄媳,你可来了!”他竟是想不到有这么一日,会如此期盼苏云落的到来。 却见那人背后,缓缓走出一位身着银白狐毛披风的年轻俏妇人。她眉毛素淡,似夏日里悄然开放的莲花。旁边搀着她的,是身穿孝衣、红着眼睛的顾盼宁。一个月内父母亲先后离去,她是个良善之人,自然是不会不来奔丧的。 年轻俏妇人叹了一声:“灵堂闹成这样,是当顾家无人了吗?”虽然她不喜欢顾长鸣,但她却是极其护短的人。顾家的人,可以内讧,但外面的人,休想欺负! 在场的人只有高欢不识得她。 四个人打他一个,高欢早就落了下风,这小妇人一来,他倒是能喘了一口气:“你是谁!” 是索命的黑罗刹,是你惹不起的人。方大侠在心中诽腹。 却是又听得有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朗声道:“怎地,这顾太傅的灵堂,竟然这般狼狈不堪。” 苏云落闻言,嘴角微微一笑。这话说得,倒是叫人辨不清说话的人侧重在哪一边。 大理寺卿明风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朝苏云落轻轻颔首:“顾三太太。” 对了,明面上,大理寺卿明风与顾闻白是不熟的。 苏云落看向明风,在他的脸上只看到坦坦荡荡的神情。 顾闻白曾说过,汴京城里的人,似是人人都戴了几副面具。他可省得,他的好友明风,也戴着面具呢? 第401章 顾三太太。 高欢拧眉。是顾闻白的妻子?长得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 高欢是见过月娘的。月娘与于扶阳的事他自是略知一二。顾长鸣对自己的妻子于嘉音冷冷淡淡,于是于嘉音便给他戴了一顶绿帽子。戴便戴了,还将绿娃娃给生了下来。这恐怕是先帝怜惜顾长鸣的原因罢。 但先帝在极早的时候,便嘱咐过他,若是他先崩天,顾长鸣后死,那么他便要负责将顾长鸣处理得干干净净。 先帝崩天时,他远在北疆,听闻消息紧赶慢赶回来,却诧异竟是顾长鸣竟然也死了。顾长鸣这厮,极擅保养,便是卫碧娥死的时候他也没有过多的崩溃,如今竟然就死了? 他在酒肆里听了一阵,才省得原来吴王先在街上撞冰棺而亡,后脚顾长鸣才死的。 嗤,卫碧娥那个女子,到底有什么好,竟是叫两个男子为她欲生欲死。 一个百年望族的嫡女,自小便立了做下一任皇后的宏愿。这理应是藏着掖着的事,省得叫旁人听见了怀疑卫家对后位志在必得。别的不说,先帝定然是不高兴的。他本来就十分厌恶望族仗着根深蒂固,对朝野之事指指点点。卫碧娥这番作为,却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让他左右为难了。 卫碧娥既立了做皇后的宏愿,便事事严格要求自己,苛刻自己。她如此做法,却是让其他世族对她赞赏有加,久而久之,汴京城里的权贵圈子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卫家嫡长女卫碧娥,将来定然是做太子妃的。 世家望族本来就十分的奇怪,在帝王盛宠某一家时,他们便对那一家不高兴;但是在帝王打击所有的世家时,他们又紧紧地抱团反击。 他们既然让了卫家,卫家便投桃报李,私底下承诺了一些将来的事情。 比如若是卫碧娥做了皇后,便要力谏,将世家的威望再度提高。 卫碧娥想做皇后的真相,竟然是这般的赤裸裸。 先帝自然雷霆大怒。却……又不能爆发。他隐忍着,预备给卫家狠狠一击。 却是在此时,顾长鸣对卫碧娥一见钟情。 而那卫碧娥,竟然是个奇女子,一边对后位念念不忘,一边对长得英俊潇洒满腹才华的顾长鸣兴趣甚浓,一边又勾着太子的兄弟吴王不放。 就是这般的女子,在世家望族中,竟然被无数女子膜拜。 却是不得不承认,卫碧娥做人做得很成功。 高欢虽然只是个暗卫,却是一眼看出卫碧娥的本质。那是一个极会利用男人的女子。她在人前表现得恭谨贤良,在背后却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的女子。当然了,像他这样的暗卫,卫碧娥自然是不屑得多看一眼的。她的眼中,只看得到能助她之人。 顾长鸣看上自己将来的儿媳,可正中先帝下怀。 先帝半推半就,默许顾长鸣策划在皇家冬猎时,假借掳走之名,与卫碧娥私奔。 可谁能想到,卫碧娥并不想真的与顾长鸣长相厮守。 人家一开始就明确了,她是要做将来的皇后的,怎地能顾长鸣私奔呢。 那一场假借掳走之名的私奔,最终以混乱不堪收了场。高欢至今还记得那一场混乱,中途出现的吴王,将顾长鸣与卫碧娥放走。私奔的男女在一月后许是有了争吵,顾长鸣负气离开爱的小筑数日,再度返回后卫碧娥竟是与看守她的年轻护卫私奔了。 被掳走的太子妃不可能再回到东宫,先帝动作也快,听闻太子弘与明家的女儿相谈甚欢,便迅速指婚,让太子弘娶了现在的皇后明灵。 明家是书香门第的小门户,人口不多。既不是根深蒂固的世家望族,也不是靠着军功而能够有所威胁帝位的功勋之家。这门婚事,最是适合不过。 经过了卫碧娥这么一出,原本气焰嚣张的卫家忽而沉默了下来。世间本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说了,若是有人故意将风放出去呢。 世家望族暂时夹起尾巴做人,一时不再挑战先帝的权威。 先帝很是满意。 后来,先帝听说卫碧娥死在私奔的途中,更是满意。 但,为他所用的顾长鸣,仍旧是他心头的一根刺。顾长鸣,知道得太多了。顾长鸣是汴京城里最聪明的人,他不可能不省得先帝在宠信他的同时,也同时将他作为一把剑,指哪刺哪。 何六郎的祖母之所以遇害,不过是先帝寻个借口,打击打击满门尽是好男儿的何家而已。 朝廷上的事,看起来复杂,实际上简单粗暴。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顾家,注定要将所有的秘密都带入棺材中。 顾三太太是么…… 苏云落蹙起好看的柳眉,问明风:“明大理寺卿这是……” 之前二人有过合作,明风对苏云落很自然地有几分熟稔:“顾三太太,可否借一步说话?” 顾盼宁对明风还是有几分好感的,闻言便道:“那我便扶弟媳到一旁……” 明风的眉目忽而肃然起来:“罗太太,抱歉,这话本官只能与顾三太太单独说。”他说话间,星眸朝着顾盼宁梭了一下。 顾盼宁一愣。 苏云落轻轻拍了拍顾盼宁:“姐姐请放心,光天化日,众目睽睽,难不成明大理寺卿还能刁难我不成?” 说得也是。顾盼宁只好松开苏云落的手,看着明风领着苏云落走到比较远的地方去。 方才明风梭向她的那一眼,若不是她错觉的话,她觉得那一眼,似是带了一丝阴骛在里头…… 高欢却是趁着这机会,瘦高的身影一蹿,人就不见了。 自是有人去追高欢,苏云落眉眼波澜不惊:“明大理寺卿,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与我说?” 明风唇角仍旧微微扬着,与苏云落站开有一段距离。 雪沫子仍旧纷纷扬扬地下着,微微湿润了他的头发。 他笑着,声音温和,话中却带着极寒的冷意:“季大将军失踪那晚,有人在他驾驭的马车上,发现了这张簪花银票。”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薄薄的银票来。 第402章 那晚顾家下人交给季清的,便是簪花银票。 苏云落只看了一眼,嘴角微微上扬:“这的确是我让下人交与季大将军的。” “世人道,顾三太太用巨额的钱财贿赂季大将军,以求得季将军围困宅院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苏云落脸颊上的梨涡微微漾了出来,清雅的脸上人畜无害:“不过才区区一千两银钱,在汴京,竟是巨额钱财了吗?” 竟是没有否认。 明风觉得,顾三太太像一朵不知人间险恶的小白花。 他也笑了:“一千两银在顾三太太眼中不算什么,可若是贿赂朝廷官员,却已经能让顾三太太人头落地,季大将军革职,锒铛入狱。” 他轻轻将那张簪花银票递到苏云落面前,声音低沉,充满诚意:“我与聆羽是好友,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自然是要替嫂嫂遮着的。”方才掏出这张簪花银票时的寒意,却已经转化成如温柔拂面的春风。 苏云落垂眼,看着那张沾了一点泥土的簪花银票。 拿着簪花银票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纤长的手。今儿明风穿的是便服,西瓜绿的袍子许是穿得久了,包边有微微的磨损。 她后退了两步,脸颊上的梨涡仍旧漾着:“这一百两,便算是明大理寺卿的跑腿费了。” 她的表现,可真是一朵不知人间险恶的小白花。 若不省得她便是执印人,明风都要为她的无知无畏而鼓掌了。 他拿着那张簪花银票,又往前递了递:“我们明家,虽然是小门小户,却不是那等贪墨之人。顾三太太还是接着罢。” 这回苏云落倒是唤了一声:“采苹。” 一个面无表情的大姑娘走过来,将那张簪花银票接了过去。 也罢,横竖是有人接了。 明风笑了笑,一点也不在意。只看了混乱不堪的灵堂一眼:“何六郎在洛阳府谋害人命,今儿我是来擒他归案的。” 苏云落意外。 明风说完,仍旧在原地踌躇着不肯走。他原以为苏云落会问些什么,可苏云落只是别过头去,看向灵堂。她的眼神仿佛只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灵堂中,顾长生激动地一直看着他们这边,欲言又止的样子。 明风倒也浑不在意,抬脚走了过去。他挥了挥手,一大帮官兵从墙上翻下来,团团围住灵堂。 顾长生唬了一跳,还以为他顾家二房又犯事了。 那些官兵却是捉拿何六郎的。 何六郎倒是没有反抗,只狠狠地呸了一口唾沫,便束手就擒了。 明风临走前,只叹了一句:“何家六郎,从此湮灭于人世矣。” 似乎无关紧要的人都走了,顾家老太仍旧颓然瘫在地上,以前梳得油光水滑的鬓发凌乱地散着,本就瘦瞿的面容越发的苍老了。她的精神气仿佛被一下子抽光了似的,整个人萎顿起来。 见苏云落走过来,她抬眼望了一眼,忽而厉声道:“你这个扫把星!” 她猛然起身,想朝苏云落扑过去,却是身子一歪,整个人倒在地上,吓得顾长生大叫:“母亲,母亲!” 一切又都乱了起来。 苏云落站在那里,采苹警惕地护着她。她平静地注视着顾家家仆将顾家老太抬起来,眼中无波无澜。 良久,采苹似是听得自家东家一声叹息:“世上的福禄悲难本就是平等的,哪有人生来一生顺遂。” 采苹侧目,却见东家缓步走了出去。 她急忙跟上去。 何家六郎被大理寺抓捕,倒是引起何家人愤恨不平。何家又起了怎样的内讧,外人不得知,只是听说,何阁老殁了。 何阁老的尸体还没入殓,倒是有人从青阳县运回了何阁老原配的尸体。 此事倒是又引起了汴京城中老百姓的议论,但很快便如纷纷扬扬的雪沫子,落在地上消失不见了。 汴京城里下起雪沫子,天色冷得刺骨。而距离汴京城数十里之遥的汴水下游,河风刮着人脸,仿佛要将人皮给揉成一团皱纹。 顾闻白站在码头,迎着刺骨的风,以及隐隐约约的冰渣子,觉得自己浑身如坠冰窖里。 尽管不是汛期,广阔无边的汴水河里,河水仍旧滔滔不绝地奔腾而过,混浊的水翻滚着,让人望而生畏。而不是土生土长在汴水河边的人,怕是不敢独自渡过这汴水河。 林统领贴身在他身边,沉声道:“密报便是说,喻家军那帮土匪,是在这里将商船给劫了的。” 顾闻白没有转头看他,而是用眼角的余光微微瞄了他一眼:“密报?” 商船被劫,不是汴京城中人人皆知的事实吗? 林统领叹了一口气:“其实一同被劫的,还有一船安庆府刚刚制造好的军械。军械混在商船中,原来是要秘密运送到辽东府的。” “哦,怪不得林统领出了京城,还要跟着我来这里做了监军。” 林统领讪讪一笑:“这不是怕顾侍郎不熟军中规矩嘛。” 顾闻白没再吭声。 林统领默了一默,看着奔腾而过的汴水,继续道:“顾侍郎可否能推测,这喻家军到底藏在哪里呢?” 顾闻白倒是转过头来,很正式地看了他一眼:“从商船被劫,到传得满汴京都是谣言,而竟然没有人能追查到一二。” 林统领一噎。 又听顾闻白摇摇头:“啧啧,我这等人才,果然是高处不胜寒啊。” 林统领:“……”他竟是没发觉顾闻白是这般的自恋!明明以前那个小顾闻白,弱小可怜,又无助。 “从此处再往下十余里,有一处平静的避风港,里面常年停着大大小小的船只上千艘,从避风港出去,共有出口四五处。你们可有差人去查?” 林统领意外:“顾侍郎怎地省得那处避风港?” 顾闻白转身,默默朝石阶走去:“这里离汴京又不远,不省得倒是孤陋寡闻了。” 林统领笑了,一脸阿谀:“顾侍郎倒是学识渊博。” 顾闻白没理他,只抬步上了又陡又长的石阶。 林统领立在后面,看着顾闻白走上石阶时仍旧挺拔的身影,心中闪过一丝叹息。 可惜啊,如此俊秀的公子,却要英年早逝。 第403章 避风港船只多不胜数,鱼龙混杂,三教六等的人在这里全齐活了,仿若一个巨大的城镇。或者说,仿若汴京城中的金水桥。只不过,它是金水桥巨大的翻版。 原来乘坐船只的话,十余里地不过片刻便到。但顾闻白所领的骠骑巡逻营官兵大多不擅凫水,更坐不了船。大家只好走陆路,倒是花多了一些功夫。 顾闻白这时才提出,是不是应该派上两千的水军来相助。林统领摸摸鼻子,笑道:“倒是有一支水军驻扎在避风港,届时顾侍郎只要调动他们便可以了。” 避风港中,一股独特的味道不断地缭绕在周围,他站在高处,凝视着忙忙碌碌的沿岸。 雪渣子仍旧纷纷扬扬地下着,可忙碌的渔民与脚夫,身上只穿着破旧的、单薄的短褐,光着脚,不断地行走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林统领指着不远处的几艘巨大的战车船:“那便是水军了。素日里负责训练的毛将军很是喜欢将战船开出来在水上训练。” 顾闻白眉毛轻轻一挑:“毛将军就驻扎在这里?”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林统领也听出来了,这是嫌弃毛将军是个摆设。 他呵呵一笑,没敢替毛将军分辩一二。他跟在顾闻白后面,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与一个人的眼神对上的了。 是天下居的白乐。 白乐真的很喜欢顾闻白,说了好几次要让顾闻白做他的女婿。若不是白乐出声,以及穆宣真的很忌惮苏云落,一定要他们让顾闻白“死”得正正当当,早在出宫后不久,顾闻白早就死了。 而剿匪嘛,刀枪无眼,水面凶险,谁的生命也没办法保证。 林统领与白乐对过眼神,转过头来,却看到顾闻白在看他。林统领毕竟是只老狐狸,朝顾闻白一笑:“许久没来此地了,倒是觉得有趣。” 顾闻白却道:“肚子饿了,寻一间食肆用饭罢。” 顾侍郎这是要到食肆里打探打探,近来避风港有没有什么异动呢。这是读书人惯用的查案法子,林统领倒也配合,笑着道:“倒是有间破有名的食肆,鱼脍做得极鲜。” 二人领着几个侍卫,便往那间食肆而去。 有几个戴斗笠的人略略侧身,目送着顾闻白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果真是那姓顾的。”有个年纪略大些的,咬牙切齿道。 “他怎地来了避风港?”另一人警惕性极高。 “都说他得了那姜宁的青眼,听说如今是钦差呢。” “可真是小人得志。”方才那人又道,“让我去将他斩杀了。我们喻家,十数年的卧薪尝胆的原因之一,不就是为了能将这姓顾的无耻小人给斩杀了。” 一人将他欲拔剑的手轻轻按下:“嘘,勿要轻举妄动。”他凝目,看着不远处迎风鼓起的帆,“勿要坏了父亲的大事。” “待我们喻家夺得天下,再将他千刀万剐,以平我喻家十数年的怨气。” 几人说完,亦匆匆消失在人群中。 白乐与林统领对过眼神后,戴上风帽,往一家叫做“食鲜”的酒楼走去。食鲜也是白家的产业,不过专门做下等人的生意。大钱与小钱,白乐通通都要赚。 食鲜就坐落在码头边上,迎着河风,很是开阔。 食鲜里面也是有包厢的,虽然做得并不是很雅致,但应付那些下等人也够了。 如今食鲜里的其中一间,便坐着一位大姑娘,身边立着好几位面容极为普通的侍女。她们的发髻,梳得紧紧的,就差把头发给从头皮里拽出来了。 那位大姑娘倒是乌发如云,衬着修长的脖子,洁白的耳朵,倒也顾盼生辉。她穿着狐裘,里头只裹着鹅上黄,修长的脖子下挂着一串指头般大小的珍珠项链。 从她坐的位置看去,码头风景尽收眼底。 门开了,白乐走进来,一进来先将红泥小火炉上温着的酒倒出来,先吃了一杯下肚暖暖身子。 这汴水河边的风,吹得可够呛的。 大姑娘起身,给白乐行礼:“阿爹。” 白乐呵呵笑:“怎地,咱们大姑娘竟然也知礼了。” 大姑娘的凤眼睨了他一眼,带着翻脸前的预兆。白乐摸摸鼻子,又呵呵笑了一声:“咱们大姑娘一向知礼。”说着在旁边的玫瑰椅上坐下来,“怎地,那小子长得还不错罢。” 大姑娘却是不依不挠:“阿爹!”一张俏脸竟是红了。 却也不忸怩:“阿爹不是说他已经成婚了吗?女儿可不想他的心中一直有他的妻子。” 白乐眨眨眼:“娴儿不省得了罢,这男人啊,最是喜新厌旧了。糟糠之妻再好看,看久了也就厌了,何况我们娴儿长得比他那乡下的妻子要好看得多。” 白娴闻言,终于露出了笑容。虽然她阿爹嘴里向来没什么实话,但哪个人不喜欢听好话? 不过……她担忧地问:“那计划可靠吗?” 白乐一脸的笃定:“林统领亲自指定的,能不可靠?” 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不过要的一个假死的顾闻白,林庆庆何乐而不为。他的儿女可是等着钱财置办嫁妆与聘礼呢。 顾闻白好像真的是来吃鱼脍的。 又薄又嫩的鱼脍铺陈在碎冰上,虽然没有其他装饰,但只要够鲜甜便可以了。 顾闻白连吃了两盘,才心满意足地将筷箸伸向其他菜肴。 他们用饭的这家虽然专门做的脚夫与船工的生意,但也有不少东南西北的客商闻名而至。 食肆中热热闹闹,有吃醉了酒的脚夫窝在角落里打鼾,还有东张西望的客商,甚至还有深目高鼻的外国人。 有几桌子像是很热闹地讨论着什么时事,林统领支起耳朵听了一阵,却是说前阵子有官员乘坐船舶经过,问这里有没有冤假错案之类的。 有人大笑道:“那官爷也是糊涂,他得问可否有判对的案子,如此还能与他说道说道。若是说冤假错案啊,可是比俺头上的虱子还要多……” “哈哈哈。”有人附和地笑了起来。 林统领正听得津津有味,忽而见顾闻白睨了他一眼,悠悠道:“此处离汴京不过数十里,竟然便有那么多冤假错案,可真是让人心有戚戚。” 林统领讪笑了一下。 全鱼宴都吃完了,也没打听到什么来。 林统领正回味着鱼的鲜美,忽而见顾闻白一直看着他。 顾侍郎十分认真:“劳烦林统领结账了。” 林统领:“……”可恶的顾闻白,怎地就是个妻管严呢。 是夜,顾闻白没回到战船上休息,而是住进了一家临着码头的客栈里。 趁着顾闻白泡澡的功夫,林统领赶紧到食鲜寻白乐要钱。 第404章 白娴是个胆大的,听得顾闻白在泡澡,白乐当下就按不住自家闺女要去窥探美人出浴了。 林统领收了白乐的一千两银,心满意足地建议道:“白姑娘可以扮作客栈的使女,给顾侍郎送衣裳。” 白娴闻言,当下又从自家爹身上掏了一个荷包扔给林统领。 林统领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我这回去就去将顾侍郎的衣裳给偷了。” 说干就干,白娴与她爹一样,是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性子,当下换了一套丫鬟的衣衫,就跟着林统领过去了。 白乐怕自家闺女吃亏,也在后头召唤了自家的打手,趁着黑将客栈包围了。 看着这架势,是要将顾闻白给霸王硬上弓了。 不过顾闻白来了这避风港,可就是进了虎穴了。对于顾闻白带在身边的那几个护卫,林统领自是不放在眼里的。 林统领先上的楼。 隔着屏风,水雾氤氲,隐隐约约有人在冲洗。林统领干了几十年暗卫,偷个衣裳不在话下。当下悄无声息地将挂在衣架上的衣衫全都搂走了。 白娴焦急地在外面等了一会,才听得有人疑惑道:“咦?我的衣服呢?” 又听得那人唤道:“店家,店家!” 店家被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见是女追男的好事儿,也就顺便推波助澜一把,虚应了一声,就让白娴进了门。 白娴虽然是个胆大的,但确确实实是第一回瞧见成年男子的赤膊,当下心中也有些忐忑,一双大脚硬硬走成了三寸金莲的步伐。 她娇羞地进了门,一眼便与一双铜铃似的眼睛对上了。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只瞧见男子古铜色的壮实肌肤上有数道极明显的刀痕。 白娴捂嘴:这身材也太好看了! 男子却怒吼了一声:“你是何人,为何无端闯入本将军的房间!来人啊,抓刺客!” 他话音未落,从旁边的侧门中便呼啦啦冲出好几个穿着甲胄的士兵,手上拿着大刀,二话不说,就朝白娴砍去。 幸得林统领手脚快,一把将白娴捞到一旁,一边手忙脚乱地解释:“毛将军,这是给你送衣服的啊!” 啊啊啊,怎地是毛将军!怪不得他方才搂衣服的时候觉得那些衣服一股子汗臭味! 一场误会,差些让白娴一命呜呼。她倒是满不在乎,直朝林统领追问毛将军有没有成婚。 女儿移情别恋得太快,让白乐的脸色差点挂不住。 林统领匆匆抛下一句“毛将军是个克妻的,至今无妻”便走了。 白乐恨铁不成钢:“那毛将军一把子年纪了,成过几次亲,除了第一任妻子留下了一个女儿外,其他的妻子全都被毛将军给克死了。好女儿,阿爹当初不是没有打听过这毛将军,可是他命太硬,咱们嫁不得……再说了,他是武将,一介武夫,怎地会陪你整日说些风花雪月的事……” 白娴脑中尽是毛将军那满是伤痕的身体,哪里还听得进自家爹的话:“女儿不管,女儿从现在起便是喜欢他了。阿爹若不替女儿说亲,女儿便回去寻阿娘说。” 白乐一拍大腿:“哪有女儿家上赶着要到男方家中说亲的!” 这边的热闹与林统领没什么关系,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看到顾闻白与毛将军俱双眼灼灼地看着他。 毛将军身量又高又壮,肌肉结实得不行,顾闻白站在一旁,平时挺高的身量跟毛将军一比,也矮了一个头,也显得有些瘦削,怪不得那白娴一眼便看上了毛将军。 毛将军也有三十出头的年纪了,长年在船上训练,肌肤是古铜色的,猛然一眼看去,决不是极为俊朗的人,但若是看久了,倒也属于耐看那一挂的。 说来这毛将军的家世也并不显,他完全是靠着军功而得到先帝赏识才封的将军。 林统领自顾自坐下来,自己倒了一碗热茶:“毛将军怎地有空闲来了?”话外却是在指责毛将军擅离职守。 回他的却是顾闻白:“是我请毛将军来的。恰好毛将军半月多不曾沐浴了,我便邀请毛将军痛痛快快地泡了个澡。” 林统领浑身一颤:半月多不曾沐浴……怪不得他抱着那团衣衫时一股子死咸鱼的味道。他待会也得回去泡个澡…… 毛将军的目光梭着林统领,仿佛要在他身上戳个洞:“林统领才是避风港的稀客。怎地,官家身边有新人了?” 顾闻白唇角轻轻一弯。这毛将军甚是有趣啊。 林统领的脸皮比墙还要厚,怎么会被毛将军的三言两语便击溃:“数日前从安庆府运送过来的军械被劫,此等大事,毛将军守着汴水河,竟是无知无觉,官家不得不派林某陪着顾钦差前来查看。” 毛将军强硬的目光不曾退缩:“从安庆府运送军械,此等大事竟不通知本将军,如今被劫了,竟是责怪起本将军来。” 林统领咄咄逼人:“毛将军倒是好笑,汴水运河,不管是运送军械,还是事关百姓生计的东西,毛将军不都要尽力尽职,守卫好每一条商船吗?” 林统领这一问倒是理直气壮。 毛将军嗤了一声:“那可得问问兵部尚书了,本将军维修战船的奏折已经递了好几个月,兵部尚书屁都没放一个。这些战船已然破烂不堪,本将军怎地追上喻家军装备精良的战船!可不就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飞驰而去,而本将军却只能骂天骂地!” 这位指桑骂槐的毛将军缓了一口气,看着林统领越听越难看的脸色,心情总算好了一些。 顾闻白什么话都没说,脸上的表情却是出卖了他。他明显是赞同毛将军的话的。 也不知这顾闻白是不是趁他到食鲜去时叫来的毛将军,林统领一个头两个大。怪不得穆宣说顾闻白不能留,他看这顾闻白便是祸害! 毛将军是领兵打仗不在话下,说起一长串的话来不带歇息的。当下缓了一口气又开始睨着林统领道:“我听说官家自从登基后不升朝堂,但奏折要看罢,又不是三岁小儿了,还要旁人垂帘听政!” 这,这,这话却是大逆不道了! 林统领霍然起身,沉着脸:“毛将军慎言!” 毛将军也站起来,高大的身躯压了林统领一头:“林庆庆,难不成你要在官家面前陷害忠良?” 能将自己自称为忠良的,历来是帝王最动不得的人。 第405章 毛将军竟然有脸,将自己称为忠良。 林统领刚要大笑三声,忽而见旁边一道目光正盯着他。他只得悻悻坐下来:“陛下虽然没上朝,但奏折……却是有看。”他想起弘帝案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突然间就理不直气不壮了。 毛将军却是越说越气:“还有数月前,本将就发现了一帮扯着大旗号称喻家军的匪徒在汴水河边出没。本将同样上了奏折,不省得陛下可曾翻阅过。” 林统领喃喃道:“难不成你不会自己去追剿吗?” 毛将军猛地一拍桌子:“谁说本将没有追剿!可那该死的李岩竟说本将擅离职守,扣除本将的俸禄不说,还扣了本将手下的俸禄!他们当官的哪里省得我们当兵的本来就没什么钱,一群只会嘴上功夫的家伙!” 他这一拍,力道极大,将上头的茶碗都给拍得跳了起来。 林统领头皮一麻:“毛将军,有话好好说……”毛将军虽然蛮横,但一身的功夫却是实打实的,若是二人对打,说不定他只能打个平手。 毛将军哼了一声,鼻子里直喷气。 顾闻白问道:“既如此,毛将军可是省得喻家军的藏身之地?” 毛将军的表情变得肃然:“说来也奇怪,那喻家军仿佛是晓得奇门遁甲之术,每次我去追查他们,总无端陷入迷雾之中。我多次上奏,请陛下派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的人前来,却是望眼欲穿,不见人来。” “奇门遁甲之术?”顾闻白眼皮轻敛,“这喻家军倒是不一般。”他以前曾涉猎过这方面的书籍,但没有深究。没有深究的原因是觉得用不上,但如今却是觉得遗憾了。也罢,奇门遁甲之术是讲究天赋的,他也强求不来。 林统领扯了扯嘴角,也不敢出声。 顾闻白请了这一尊大佛来,不仅束缚了他的手脚,还束缚了他的思想。 毛将军忽而想起方才的闹剧来了:“那女子是怎么回事?确定她不是喻家军派来的细作?”方才那女子赤ll地盯着自己的眼神,他有一种那女子快要流口水的错觉。命中克妻的毛将军虽然命硬,但桃花运是真的不错。 毛将军回想着,觉得那还真是奇怪的女子。 林统领赶忙道:“那女子不过是走错了房间,毛将军勿放在心上。” 毛将军哼了一声,算是这件事过去了。 林统领一直受不了毛将军一直用鼻子哼他,寻了个借口回房了。 窗外,初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从不远处传来空荡的风声,将汴水河边的夜渲染上了神秘的色彩。 窗子半开着,刺骨的寒风争先恐后地挤进来,顾闻白走过去,将窗子微微掩着,只留了两个手指宽的缝隙。 方才护卫向店家讨来一个火盆,此时火盆内火焰正合适,烤起东西来刚刚好。 毛将军将一个芋头扔进去:“顾钦差看着面熟,可是京城人士?” 顾长鸣向来在宫中行走,毛将军年少成名,虽然一直在外面,许是也见过一两面。顾闻白觉得毛将军性情豪爽,有心要交这个朋友,便答道:“家父乃帝师顾长鸣。” 毛将军手上的芋头忽而被捏住,他朝顾闻白看过来,一脸的疑惑:“帝师顾长鸣?” 瞧毛将军的样子,不像是与顾长鸣有什么过节。顾闻白点点头:“是他。” 毛将军将手上的芋头扔进火盆中去:“顾钦差,节哀顺变。” 顾闻白以为毛将军说的是于嘉音,当下颔首:“有劳顾钦差记挂。” 毛将军是个性情豪爽的,也是个热心肠的,仍旧疑惑道:“令尊逝世,陛下竟没让顾钦差丁忧,倒是有悖朝廷之礼制,韩元那老迂腐,竟是没参顾钦差?” 令尊?顾闻白缓缓抬头,看向毛将军关切的神情。 在外头倒挂在檐下偷听二人谈话的林统领忽地一阵心虚,顾长鸣殁了的消息早就传到他耳中,只不过他掩着没有告诉顾闻白而已。已经离弦的箭,又怎么会回头呢? 屋中燃了火盆,开始有些热起来。 林庆庆那老狐狸,竟是瞒着自己这个消息。顾闻白朝外面看了一眼,站起来,走到窗户边,将窗户打得更开一些,才道:“国难当前,个人的悲欢自是要放在一旁。陛下英明,自有他的考量,韩尚书开明,自是不会因着这点小事与陛下意见相左。” 林统领在窗外又暗暗的骂,顾闻白这个小狐狸,竟是将自己说得那么高尚。 又听得毛将军十分钦佩道:“顾钦差大义。” 好你个毛文杰,跟自己拍桌子瞪眼的,对顾闻白却是阿谀奉承。林统领倒挂在檐下,生生听了一肚子的气。 顾闻白坐下来:“奇门遁甲之术虽然厉害,但毛将军熟悉此处水域,想来毛将军对喻家军的藏身之地,应是有大概的了解罢。” 毛将军神情越发的肃然:“顾钦差这是想先发制人?” “我此次前来,便是奉旨围剿喻家军,一日不能将喻家军剿灭,我便一日不得回汴京。不瞒毛将军,我家中妻子乃是从外乡远道而来,在汴京中举目无亲,我乃是一介俗人,公务无法推却,但不能总丢下她一个人的。” 毛将军像是想起什么,苦笑道:“顾钦差如此想法,甚好。” 外面林统领撇了撇嘴。 “不瞒顾钦差,我多次围堵喻家军,的确了解一些他们的规律,也大约摸出他们的藏身之地,也曾成功擒拿了几个喻家军的小啰啰。但那些都是微不足道的。恰是在昨日,我无意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真正的大鱼便要浮出水面。” 毛将军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竹筒:“我的手下昨日在避风港的黑市中,得到了这么一个玩意。” 他一边说,一边从竹筒里倒出一根小小的竹签。 竹签上头用篆书写着:风遁寅时休门。 毛将军眼中精光渐浓:“顾钦差如何看?” 顾钦差捏着那根竹签,轻声道:“国之将乱罢。” 风忽而停住,屋中火炭的细烟得以喘息,赶紧从打开的窗户钻出去。 林统领挂在檐下,正全神贯注,忽而一阵烟雾袭来,他的鼻子一阵发痒,竟狠狠地打了一个大喷嚏。 “何人在外面?!”窗户猛然大开,露出顾闻白俊秀的脸庞。 林统领早就稳稳落在地上:“你们二人围炉夜话,肚子可饿?”他的手上,赫然提着一个大食盒。作为一名合格的暗卫头目,最基本的便是被人发现的时候能随机应变。 林统领进了房,看到桌上仍旧摆着那根竹签。他假装将大食盒放在桌上,装作无意间看到那根竹签:“这是什么?” “哦,本将的手下昨日在避风港的黑市中得到的。林统领见多识广,不妨一起来研究研究。”毛将军坦坦荡荡,让林统领一时半会不省得说什么好。合着自己在外面吹着冷风倒挂是白费功夫? 不久前吃了两盘鱼脍的顾闻白站起来,眼睛梭着林统领拿出来的食物:“这馄饨煮太久了罢,都烂了。” 第406章 谁能想到你竟然真的想吃宵夜!林统领暗暗腹诽。但他脸上仍旧挂着真诚的笑容:“方才肚子不舒坦,是以耽搁了一会。这碗馄饨,我吃。” 顾闻白又对一碗汤面评价道:“面坨了。” 呃,有些失策了。 林统领干脆招手:“来人。这店家也太不地道了,净做些不好的吃食,还是咱汴京城里好。” 尴尬而多余的食盒才被撤下去,毛将军烤的芋头好了。他丢给顾闻白一个,自己细细地剥着芋头外皮:“想来林统领是瞧不上我们这些粗人的吃食的。” 被鄙视了一晚上的林统领差点气坏了,不问自取,也拿起一个芋头剥着:“毛将军话里话外都在挤兑林某,不省得林某到底哪里碍了毛将军的眼。” 毛将军语气淡淡:“整个人。” 二人再争吵下去,却是连正事都不用做了。 顾闻白将芋头的外皮剥得干干净净:“方才林统领你不在,我与毛将军初略合计了一下,有一个想法。” 若不是方才他自己在外头,林统领都快觉得顾闻白说的煞有其事了。他们什么时候合计的想法,他竟是不省得! “喻家军行踪诡异,神龙不见首尾,既如此,我们不妨将他们诱出来,逐一击破。” “如何引诱?”这句话是林统领问的。 “如何击破?”这句话是毛将军问的。 站在的利益面不同,问的问题自然也不一样。 顾闻白微微一笑:“林统领觉得外头可冷?” “还……尚可吧。”林统领有些犹豫。其实怪冷的,但他是练家子,还能顶得住。不过,他瞧着顾闻白问这话的意思,怎地有点不对劲? “顾某觉得挺冷。”顾闻白说着将自己的棉袍给拢紧。 毛将军倒是与顾闻白一见如故的样子,伸出大掌,狠狠地在顾闻白肩上一拍:“顾贤弟,以后待打败了喻家军,便到我的军队上来训练,包你不出三月,健壮如牛。” 这一掌力道用得挺重,顾闻白被拍得咳嗽了一声,苦笑道:“顾某在此先谢过毛将军。” 林统领继续低下头去剥芋头的外皮。心中却是道,大约是没有那一日了。之前白乐的女儿瞧上顾闻白,顾闻白尚能假死。如今白乐的女儿移情别恋,瞧上克妻命硬的毛将军,顾闻白这条命,是注定要折在汴水河上了。 唉,这命中注定他不能收取白乐的贿赂啊。 顾闻白睨了林统领一眼,继续拐回正题:“如今不过刚入冬,汴京就这般冷。不仅汴京城中的老百姓们需要吃饱穿暖,不事生产的喻家军同样需要。是以他们才不管不顾,从汴水河上抢走运送粮食与木炭的商船。至于那艘运送军械的船只,怕是他们在抢夺过程中的无意中发现的惊喜。” 他后面收尾的“惊喜”倒是咬得颇重。 像是针对某个人。 林统领眼观鼻鼻观心,将芋头的外皮剥得一干二净。 “此前探得消息,喻家军大约有三万人之众。这三万匪徒,若是没有固定供给,无论是粮草或是棉衣,都是极为头痛的事。倘若恰好有几艘商船满载棉衣棉鞋路过……” 林统领忍不住道:“万一他们省得是引诱……” 顾闻白将剥得干干净净的芋头举起来:“第一,他们并不惧怕我朝水军;其次,富贵险中求,既作了杀人越货的事,破罐子破摔,一不做二不休。” 芋头光溜溜的,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毛将军浓眉一皱:“可从哪里寻来运送的商船?自从汴水河上出了事,能绕道的船只都绕道了。” 林统领倒是与毛将军所见略同:“那些商人听说是用来作诱,怕是不愿意罢。商人一向重利,哪会舍得将自己的钱财拱手送人?” 顾闻白轻轻咬了一口烤芋头,又酥又粉又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卫香烤的芋头。也不省得卫真卫英他们怎么了。 “谁说要用商人的货物了?只要朝廷将货物买下来,与商人毫无关系,只不过是借用他们的名头。” 剩下的芋头一口被咬进去。顾闻白满足地叹了口气。将来若是毛将军不做将军了,烤芋头也是一条出路。 林统领瞠目结舌:“顾侍郎好大的胆子!” 顾闻白拍拍手:“请唤我顾钦差!陛下既然将剿灭喻家军的重任交与本官,定然是希望本官一口气将喻贼全部歼灭,凯旋而归。林统领,听说你在京中交际甚广,弄几辆商船,应该不算什么。” 还不算什么?怎地不叫顾家掏空家底来买商船?林统领几乎要咬牙切齿了。之前说不想接受官职,如今倒口口声声摆起官威来了。 顾闻白瞧林统领的脸色变了又变,也不着急,只缓缓道:“若是林统领不肯,本官倒是可以回汴京去,去求一求本官那老父亲,看他是否愿意相助一二……” 顾长鸣都死透了,还相助个甚! 万万是不能让顾闻白回汴京的,要回也是他的尸首。 林统领手上芋头的皮也被剥了个干干净净,不过他手艺不佳,剥得倒是坑坑洼洼的难看。 他一把将芋头塞进嘴里,在毛将军带着期盼的目光下,以及顾闻白压根毫不在乎的目光下,艰涩地将芋头咽下去:“我来想办法。” 他能找谁?还不是白乐。 白乐经营天下居,家中有十几艘商船运送货物。 林统领离开许久,屋中的火盆仍旧烧得旺旺的。外头的风越刮越紧,到了后半夜,雪沫子变成了雪花,一直下到翌日下午方停。 汴水河虽然还没有冻上,但整个避风港仿佛静止下来一般,码头上甚少人走动。 十月初六了。离穆宣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十日。 林统领的心情很焦虑。陛下再度传来口谕,务必要让顾闻白与喻家军打起来,最好打得你死我活那种。 他回到客栈时,身上头上覆了一层白,鼻子直喷寒气。他踏进房中,顾闻白与毛将军正在对着一张舆图指指点点,屋中的火盆烧得旺旺的,整个房间温暖如春。 毛将军见他进来,欢喜都摆在脸上:“林统领,事儿办好啦?” 林统领毕竟是林统领,不虞的心情当下收敛起来:“托毛将军的福,商船都联系好了。” 顾闻白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这林统领倒是会笼络人心。 果然毛将军大掌一拍在林统领肩上:“如此甚好!顾贤弟,快快与林统领说一说,具体如何诱敌,又如何将他们逐一击破。” 林统领好奇了,顾侍郎竟然还是个军事奇才? 第407章 顾闻白神色稍肃,望向林统领:“林统领,商船的事都办好了?” 他的目光中清明异常,没有旁的邪念,只有一颗明明白白的为民办事的赤诚之心。 林统领在那一瞬,有些羞愧。但只不过一瞬,他又觉得史上杀害忠良的帝王那么多,别人还不是将龙椅坐得稳稳的,怎么他家主子就不行呢? 他回过神来:“商船的事都办好了,一共有两艘商船,其中一艘装满棉衣与棉鞋,一艘装着棉被,只待我们一声令下,商船便从徽南府出发,两三日内便能到达汴水河。” 这个时间点,必须掐的恰当。不能太早,也不能太迟。 顾闻白忽而朝林统领一笑:“还得劳烦林统领,在汴京城中小范围地散布商船即将到达汴京的消息。” 林统领点头:“这个自然。” “届时毛将军派水军两千人,装扮成老百姓模样,乘坐轻便小舟提前登上商船做埋伏。若是喻家匪徒来袭,自当奋起反击,再与毛将军里应外合,将喻家土匪剿灭。” 林统领提出疑问:“若是喻家匪徒不来呢?还有,毛将军之前道,战船已坏,如何能里应外合?” 顾闻白微微一笑:“还得劳烦林统领再做一件事。” 林统领面带微笑:“顾钦差只管说,林某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心中却是道,搞到最后,什么事都是他做的。 “此事先不提,先说说毛将军的船。”顾闻白俊目轻眯,露出一丝林统领很熟悉的精光来,“在林统领去做其他十分重要的事的时候,顾某与毛将军巡视了那几艘战船,发觉有一艘战船,只要召集工匠数十人,材料备齐,便可以在两日之内修复完毕。” 今日他与毛将军的确巡视了几艘战船,却是越看越心疼。 那些巨大的战船当初不省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制造出来,如今却因为奸佞小人当道,好好的战船就那样搁浅着,让人怒其不争。 毛将军的话比在屋里的时候要少得多,只让顾闻白自己感受。 到了最后,他涩涩道:“顾贤弟,有时候我会觉得无望。不是我气馁,而是着实让人心寒哪。小小的喻家匪徒都收拾不了,还谈什么击败外寇,收复河山。” 朝廷太平了百年,许多人已经不记得有战争这回事了。 他的笑容落在林统领脸上,十分的虔诚:“还得劳烦林统领着人到工部去调数十工匠过来。” 在他灼灼的注视下,林统领脸上的笑容没有办法消失:“还有什么事须得林某去做的,顾钦差只管吩咐。” 顾闻白点点头:“另一件事,便是请林统领到城中的通顺钱庄去,将喻雄昌的孙子喻世荣押来此处。” 喻世荣!林统领倒是忘了,他们手上还有一张喻世荣的牌。 “还有其他的事吗?”林统领搓着冷冰冰的手,站起身,看着自己脚上的泥巴,觉得自己真是太可悲了。 毛将军哈哈的笑:“林庆庆,听听,咱们顾钦差是不是有将才之风?” “呵呵。”林统领干笑两声,算是附和。 顾闻白低头在舆图上轻轻放了一面小旗:“毛将军抬举顾某了,顾某不过是在毛将军提供的情报上略作整合。毛将军护卫汴水河多年,战战兢兢,对汴水河的情况了然于胸,若不是装备有损,轮不到顾某在此置喙。” 毛将军呵呵的笑,又拍了顾闻白一掌:“顾贤弟,若是这次将那帮匪徒给剿灭了,将来陛下要收复天山府,监军定然是顾贤弟无疑。” 哪有什么将来。顾钦差这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大陷阱,陷阱挖得越深,死得越惨。 林统领耸耸肩:“走了。” 林统领走了一刻钟的功夫,毛将军侧耳听了听外头呼呼刮着的风,感叹道:“当初他也曾是热血少年,曾誓为国捐躯。” 可到底被富贵荣华权力熏黑了心。 人是刚强的,又是脆弱的。 顾闻白没有过多的评论林统领。毕竟林统领手下的人,还无处不在。 他将方才那面小旗挪开:“各为其主,身不由己。” 各为其主,身不由己。应变的人大多都活了下来,可坚持己见的,大多都随着如梭时光滚滚而去了。至于剩下的…… 他重新将小旗插在另一个位置上:“便在此处,将他们一击而败。” 窗外,稀薄的日光稀稀落落地洒了下来。 客栈临岸而建,许是为了能最大的利用地皮,客栈主人自己在原来客栈二楼的主体上加盖了不少的小房子,那些小房子歪歪斜斜,看起来甚是危险。 顾闻白推开窗子,可以看到在西北角的一间加盖的小房子里,一个戴着帽子的男子转过脸,将窗帘放下来。 是林庆庆的人。 是怕他跑了吗? 顾闻白微微一笑。 他又不是个傻子,要去白白送死,怎么不会跑?现在当然不会跑,他要将这趟浑水搅得更混浊。 唉,也不省得弘帝怎地以为他是个好大喜功的人。明明他只是个想在乡野之地教书育人的村野老师啊。 既然千方百计的请他回来了,那便干点流芳百世的事情再走罢。 他回过头,看到毛将军正在那里推算。 毛将军是个好将军。 顾闻白俊秀的脸上温润如玉:“毛将军,听说今儿的河鲜更鲜美,不妨再小酌两杯?”这里的鱼脍是真的鲜美,只可惜落儿暂时吃不了。他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了,做什么、吃什么自然是要想着自家妻子的。 毛将军此时对顾闻白将林统领使得团团转钦佩异常,听说顾闻白要请客吃饭,自然是屁颠颠的去了。 这回去的,是避风港中还算有名的“食鲜。”食鲜是在脚夫中价格比较公道的食肆,它比较有特色一点是在每晚戌时正,客人可以通过猜中骰子的点数而获得一道免费的河鲜。这道河鲜虽然免费,但份量甚多,食材也是最为新鲜的。可以说,食鲜的这一创举让食鲜店堂中几乎晚晚爆满,很多客人俱是冲着那道免费的河鲜而来。 是以今晚天色虽冷,但食鲜的店堂里,还是挤满了人。 身材高大威猛的毛将军在脚夫鹤立鸡群,小白脸顾闻白气质也十分的儒雅。 白娴有些犹豫了。 第408章 顾闻白与毛将军刚从落脚的客栈一出来,白娴就省得了。 她倚在窗边,不动声色地看着穿着大氅的顾闻白低着头走进食鲜的大门,而毛将军则是手上按着刀把,一脸警惕地走进去。 顾闻白俊秀挺拔,书生儒气;毛将军高大威猛,一脸阳刚。 简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 白娴一颗心怦怦跳着,这两个人她都喜欢,都想要怎么办?! 他们白家富可敌国,男人纳妾是天经地义。但女子养面首……阿爹那么疼她,应该不会反对的罢。她又不是什么孤陋寡闻之辈,也是听说过前朝有几位公主是养过好些面首的。公主都能做的事,她也能做。自家阿爹,可不是在私底下常称自己为商贾之王。既是王,那她怎么也算是一个郡主了。郡主养两个男人,自是可以的。 横竖她的院子大得很,除了主院,还有东西两院,中间隔着一个人工湖与一个大花园。 以后顾闻白便养在东院,毛将军养在西院,二人感情这么好,说不定还能相聚在一起吃个酒什么的。 白娴越想越激动,即刻吩咐她身边的丫鬟:“今晚毛将军与顾侍郎的帐全免。” 丫鬟是个会看眼色的:“姑娘,要不要请他们二位到上头包厢来。” 白娴自然是想的:“如此甚好。”三个人提前见一见也没什么不可以,说不定还能培养培养感情呢。 丫鬟便偷偷捂嘴笑,下了楼。她可还没有见过姑娘对哪个男子这般上心呢。姑娘虽然头发稀少,但相貌秀丽,最关键的是将来定然是十里红妆啊!老爷可许诺过了,若是姑娘能顺利嫁出去,她们作为丫鬟的,也能得不少赏钱呢。可时光荏苒,从姑娘及笄都好几年过去了,姑娘还待字闺中,这个也瞧不上,那个也看不顺眼。倒是看上了太傅顾长鸣,可老爷嫌弃太老了,而且都做祖父的人了,正妻还活着,这不是丢白家的人吗? 后来却是打探得,原来顾长鸣的独子顾闻白还活着,如今已经是户部侍郎了。虽然已经娶妻,但是个死了丈夫的商贾妇人。虽然她们白家也是商贾,但白家乃是巨富,便是当今圣上也要高看几分的,自然不一样。特别是今年白家有从龙之功,地位更是水涨船高。便是她自己,作为一个奴婢,也觉得走出去的时候,比原来更嚣张了呢。 丫鬟怀着尽快让自家姑娘嫁出去的心思走到热闹非凡的楼下。 毛将军与顾闻白的气质与那些脚夫自是不一样,丫鬟一眼便寻到了他们。 丫鬟有着钱财壮胆,对两位官爷也是不卑不亢:“请问二位可是赫赫有名的毛将军与顾侍郎?” 毛将军如今可是草木皆兵,闻言脸色沉下来,声音严厉:“你是何人?”毛将军做了将军多年,日日操练士兵,严厉起来也是颇能吓唬人的。声音严厉的同时,按着刀把的手却是绷紧了,似是丫鬟回答得不对,大刀便要随时呼啸而出。 丫鬟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但她到底是白家人,还是有几分胆色的:“毛将军,我们东家,东家对将军甚是敬仰,是以特地差奴婢相请二位官爷到二楼厢房去……” 哎呀呀,这武夫毛将军好粗鲁好可怕啊!以后若是与姑娘吵架,岂不是一个巴掌便能将姑娘给拍飞了?还是书生好,书生好。 丫鬟想着,赶忙朝顾闻白一笑:“顾侍郎您如何看?” 果然,书生顾闻白温润如玉地一笑:“不用了,我们喜欢在下面,有着人间烟火的味道。” 说实话,食鲜这间店,乃是白家开的最最最简陋的一家了。别说了白娴了,便是丫鬟自个都觉得食鲜太粗糙了。而自家姑娘,竟然能在这里待上好些天。 人间烟火的味道吗?丫鬟悄悄地用力吸了一下。 嗯,幸好是冬日,那些个汗臭的味道没有闻到,但可以闻到一股粗裘的味道,臭脚丫子的味道,还有烟熏火燎的味道。自己跟着姑娘,这些年也算是金尊玉贵地养着,虽然当初姑娘是看上她不大好看的脸,但那有什么打紧……呃,扯远了。这些年金尊玉贵地养着,却是不大习惯这下等人的味道了。 姑娘看上的顾侍郎果真与众不同啊。 丫鬟还要继续劝,却见顾闻白对她笑了笑:“姑娘是食鲜东家的侍女,对待会猜骰子的点数有没有特别的心得?” 她哪有什么心得,她不就是倒霉催的才会主动请缨下楼来。丫鬟含糊一笑:“这却是我们食鲜的特色,命运天定,不能用经验来猜测。” 这丫鬟还挺有意思。 命运天定吗?有趣。 顾闻白又对丫鬟一笑:“让姑娘见笑了。” 丫鬟松了一口气,告退上了楼。才进得厢房的门,一只茶盏迎面袭来,唬得她猛然往旁边一躲:“姑娘,是奴婢呀!” “打的就是你!”白娴怒气冲冲,“谁让你对顾侍郎笑了,他还对你笑了两次!” 丫鬟伺候白娴也有好些年了,连忙伏跪在地上将方才楼下与顾闻白的对话仔仔细细、无一遗漏地说了一遍。 白娴这才消了气,却又是嗔道:“你怎地不早说?” 却是变了一张脸,柔声叮嘱丫鬟:“你且再下去一趟,吩咐高掌柜,顾侍郎说什么点数,便摇什么点数出来。” 这可将高掌柜给难死了。 他这里又不是赌坊,哪有那等的高手。姑娘这是要砸他招牌啊。 办法也不是没有,账房先生道:“咱们后院里住着一个能人,平时对这些倒是颇有研究,不妨请他摇骰子。” 那人却是不愿意出面,只给了他们一副骰子,道:“这副骰子无论怎样,点数都是一样。你们既然只用一次,便可以用。” 高掌柜欢喜,摇了几次,果然发现每次摇出来加起来的点数俱是一样的,当下便遣了一个机灵的量酒博士去偷偷将此事告诉顾闻白。 顾闻白彼时含笑着点点头。 戌时转瞬即至。 摇骰子的人停止摇晃,量酒博士将每个客人猜的点数记好。 骰盅揭开,摇骰子的人疑惑不已。 他不识字,指着骰子上的字,高声问:“这是甚?” 脚夫们纷纷摇头,他们若是识得字,还做那劳什子脚夫作甚。 高掌柜与账房先生都是识字的,挤过去一看,面容大变,瞧了瞧四周,连忙将骰子掩住:“错了,错了,拿错了。” 一只大手从他们头顶越过,轻轻松松将骰子都拿起来。 却是毛将军。 毛将军是识得字的。 他皱着眉,将骰子上刻着的字撸顺了一读,脸色猛然一变,大刀出鞘:“你们好大的胆子!” 第409章 林统领的脸沉得像暗黑的夜。 他不过才离开半日的功夫,原来平静无波的避风港就出事了。 毛将军手下的将士,将避风港翻查得鸡飞狗跳。 还真是可笑,他们不过是到食鲜吃个饭的功夫,就遇上胆大包天的反贼了?林统领疑心是顾侍郎作的祟,可顾侍郎如今安安静静地坐在火盆旁,往日俊朗的脸上多了一分苍白。 顾侍郎的寒毒,发作了? 天色越发的严寒,细小的雪花打着旋儿落下,仿佛让人的骨头里都钻了寒风。 顾闻白的的确确是寒毒发作了。 不过不是才发作的,而是刚出了汴京城就觉得浑身冷得如置冰窖里。这几日,他暗中咬紧牙关,表面上风轻云淡。 好似,吃了鱼脍之后,越发的冷了呢…… 终究是不能贪口腹之欲啊…… 林统领关怀顾侍郎:“顾钦差这是身子不舒坦?” 顾闻白撩起眼皮,看到林统领的眼下挂着两个黑眼圈。这几日他来来回回的折腾林统领,林统领终究年纪大了,也有些受不住了。 他唇角微微上扬:“是啊,年纪大了,身体比不得以前了。” 林统领的脸又黑了一黑。他咬着牙:“喻世荣已经押来了,顾钦差身体抱恙,这喻世荣该如何处置,顾钦差可还想得起来?” 旁边忽而有一道声音冷冷道:“顾钦差如何办,自有他的考量,你何必咄咄逼人?” 若是旁人与林统领这般说话,林统领早就一刀看过去了。可如今却不能。林统领没看平安,只转头走了出去,出门前丢下一句话:“想好了再告诉林某。” 平安的余光一直随着林统领的身影,而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人面兽心。” 顾闻白仍旧微微笑着,抬起眼皮看他。 他的目光太过清明,没有一丝杂质。 平安被他这样的眼光看得一阵羞愧:“顾钦差……” “喻世荣便交给你。”目光清明、纯洁得像小孩的顾闻白如是告诉平安。平安惊了一下:“这,这怎么行?”他心上人便是喻世荣的妹妹,顾闻白不怕他带着喻世荣跑了? “平安,你虽被林庆庆收养,但骨子里还是流着忠臣的血。我相信你能平衡好这件事,同时也做得很好。”顾闻白看向平安,目光中全是信任。 忠臣之后吗?可忠臣却被满门抄斩了。 平安抿着嘴:“平安谢过顾钦差。”他省得顾闻白为何要将这件事交与他。为无辜冤死的家人清洗罪名,还得自己来。 姜弘……只要他还活着,定然叫姜弘不得安生。 他攥紧手,出了门。 转角处却站着林统领。他脸色阴沉:“平安,既然逃了出去,为何还要回来。” 平安没看他,只昂着头走了下去。 林统领看着平安似是瘦了一圈的背影,眉目阴沉。 白乐作梦都没想到,自家闺女看中的两个男人,差点将自己送进了牢狱。若不是自己贡献了两条商船来诱敌,怕是要被剥下一层皮才能脱身。 白娴坐在他旁边,一脸的寒霜。 白乐也不好训斥他的掌上明珠,只得道:“下次看男人,不能只看皮相……” 白娴打断他:“阿爹,这事你不要管了。”她语气冷若冰霜,倒叫白乐唬了一跳,“娴儿,你想作甚?” 白娴目光阴骛:“我白家人岂是这般白白受人折辱的?” 她好心好意,想替他们应得免费的河鲜,竟被他们利用,诬陷成藏着反贼的商贾。不过一瞬的功夫,那毛将军就将食鲜的人全都抓了去。冲上楼的士兵将她扭送到毛将军面前时,他还诧异了一下:“原来是你。” 她那晚偷窥他沐浴,倒成了板上钉钉的反贼。 若不是林统领及时回来,她如今还要在那又臭又窄小的牢房里将手心都掐烂了。 女儿受了委屈,没有丝毫的低落,白乐甚是高兴。不愧是白家的人,有仇必报。 毛将军这次雷厉风行,将避风港粗略地梳了一遍。虽然没抓到喻家匪徒,却将避风港中的人都有了大概的了解。 “顾钦差果然计谋过人,胆色过人。”毛将军大步走进来,一脸的高兴。 这法子他以前怎地没有想出来呢?借着搜罗反贼的名义,大肆行事,真真是太爽了!说实话,当他看到骰子上写的“姜狗皇帝必死”时,心儿都颤了颤呢。顾贤弟胆大包天,胆大包天! “只不过,我们这般动静,会不会将喻家匪徒吓跑了?” 顾闻白站在窗前,朝他微微一笑:“毛将军请看。” 外头细雪纷飞,经了毛将军一通折腾,四处静悄悄的,只有一辆牛拉板车在泥泞的路上艰难跋涉。 板车无遮无挡,躺着一个身量不高的年轻男子。 他脸上不曾清洗的血痂,紧闭的眼睛,微弱的呼吸,身上盖着的破棉絮,无一不显示,这人受了重伤。 驾车的,是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平安。 他拉的自然是喻世荣。 板车在避风港绵延数里的岸上来来回回的走了十来趟,走到天色暗了的时候,平安扔下牛车,自己进了食肆吃酒。 喻世荣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外面。细雪在他脸上、身上覆了一层白。 昏黄又孤独的灯光亮了起来,在巨大的避风港中微不足道。成百上千艘船在河水中摇曳,可没有人过来看喻世荣一眼。 好半响后,平安拎着一壶酒走了出来。 他看看仍旧孤苦伶仃地躺在板车上的喻世荣,笑了:“原来你早就是一枚弃子了。” 他说着,用酒浇掉喻世荣脸上的雪。 喻世荣仍旧没睁眼。 平安倒是心疼起老牛来:“这么冷的天,还是回去罢。”说着便要去驱使老牛。 忽而一支箭顺着风倏然而至,平安眼疾手快,酒瓮一砸,那支箭落在泥泞的雪地上。 一直像个死人一般平静的喻世荣忽而沙哑着嗓子道:“竟是没有射死你。” 这喻世荣,还真是冥顽不灵。平安叹息了一声:“大舅哥,这支箭明明射向的是你。若不是我,你早就死了。” 对于平安死皮赖脸地叫他大舅哥,喻世荣已经麻木了。他冷冷道:“哦,那又怎么样,我失败了,自然应该死。喻家人,不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 平安笑了:“大舅哥,天冷不冷?可你的祖父,你的大伯父,如今都安安稳稳地坐在温暖的屋子里,享受着美婢们的服侍……” “他们是长辈,理应的。”喻世荣油盐不进,平安叹为观止。 可喻世荣到底还有一点作用。 第410章 平安抬头,看着几个小黑点飞速地朝箭射出的方向追去。 他与喻世荣道:“你看,他们杀了你一次不成,还要来杀你第二次。” 喻世荣睁着眼,看着阴沉沉的天,不发一语。 他就像一块冥顽不灵的顽石,茅坑里的臭石头。 平安任务完成,将喻世荣拉回落脚的客栈。 “为何不一刀捅死我算了。”喻世荣沙哑着声音道。 平安直接将他连木板一起卸下来:“因为你还有用啊。”他笑嘻嘻地回答。 喻家匪徒一日不引诱出来,喻世荣就要做永远的诱饵。不过,应该快了罢。毕竟顾太太身边的,都是些没法想象的高手啊。 天下真的会大乱吗?他家的冤案,真的能翻案吗? 平安进了屋,从红泥小火炉上取下温热的酒,吃了一口,热酒下肚,整个身子顿时暖和起来。 天下会不会大乱林统领不省得,但事情已经开始脱离他的控制了。毛将军唯顾闻白马首是瞻,他怀中揣着的陛下的密旨迟迟没敢掏出来。他怀中的密旨,自然是让毛将军在剿灭的过程中,将顾闻白给诛杀了。 林统领怕自己一掏密旨出来,毛将军第一个便将他诛杀了。 这天下,不是人人都是为己,而是的的确确有官是真心为民。 林统领一个头两个大。顾闻白让他去接喻世荣,他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平安亲自押送喻世荣。当初的杀意已经荡然无存,他甚至没让暗卫们将平安暗杀掉。 自己是不是也动了隐恻之心? 这个答案,只有老天才省得。 工匠们已经到位,材料亦已运送过来,战船不日便能修缮好。白家的商船已经出发,两日后便能到达汴水河。 一切俱备,只欠东风。 顾闻白穿得厚实,站在窗口,观望着平静的避风港。 落儿在汴京城里拖着穆宣,而自己,要顺利剿灭喻家匪徒。穆宣想要天下大乱,诱出执印人开启通顺钱庄的秘密,可他们决不能看到天下苍生流离失所,尸横遍野。 穆宣到底有多丧心病狂,才会想出这么一个法子。 初初,当落儿说出她的推测时,他是不敢置信的。 尽管他出身与汴京城中权贵之家,整日听的大多是建功立业的话语,收复失地的口号喊了一年又一年,但国泰民安,便是平定匪徒都是极为遥远的事。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苏云落,看着她清雅的面容平静,仿佛方才说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与平日里的落儿不同,她的目光隐隐的淬了一丝冷意。 “祖母从外高祖手上接过执印人之位时,穆宣曾到余杭府观礼。彼时,穆宣的面容也好像是这般,数十年没有任何的变化。” “观礼后,穆宣离去。可祖母聪慧,敏锐地发觉她的周围,似乎有人在时时跟踪着她。” “外高祖很快病危,临终前告诉祖母之所以能接掌执印人之位的真相。只有品性最为至真至纯的人,才有接掌执印人之位的资格。” 苏云落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来:“而外高祖其他的后人中,大多是贪婪之辈。” “可外高祖没告诉祖母的是,接掌执印人之位后,同样亦会厄运缠身。而那些厄运,后来祖母撒手人寰,我才省得,原来都是穆宣作的祟,以及,是亲人们加诸的诅咒。” 是以祖母疾病缠身,怀了五次身孕,却只生了她父亲一人。祖母性情至纯至真,可也太善良了。 “其实,我并不算至纯至真之人,可祖母却是意识到,外高祖错了。之前所有的执印人都错了。” “执印人,应该先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才有资格执印天下。” 彼时她说着,神色平静,面容清雅,如清风拂来,亭亭玉立的莲花。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可每一株莲花在盛开前,不都是先在肮脏的淤泥中酝酿潜伏,才有美丽的花瓣吗? 她是亭亭玉立的莲花,那他,便做护花人。 顾闻白看着策马奔腾过来、一脸欢喜的毛将军,伸出手去碰触纷纷扬扬的雪花朵儿。 这天下,因为有着坚持初心的人,才可爱可亲。 已经守灵七日,顾长鸣因是顾家嫡长子,没有即刻出殡,而是将他的棺木移到宗祠里,待三个月之后再下葬。 而顾家人要继续茹素三个月,在三个月顾长鸣下葬后,才能开荤。 顾长鸣的棺木移到宗祠当晚,穆宣到了顾家老太的房中。 顾家老太神情木然地看着他:“你来作甚?” “堂堂黄家之后,就这般没落了?”穆宣背着手,腰肢挺拔。 顾家老太忽而睁大双眼:“若不是你当年来撺掇,我家大儿怎会一错再错,以至于变成如今这样。穆大管事,你还有良心吗?” 良心,他当然有良心,一个个都留着全尸呢。 顾家老太将手上的佛珠吃力地掷向穆宣:“你滚,滚!” 佛珠触碰到穆宣的衣袍,而后滚落在地上。 穆宣拂了拂衣袍,语气变得冷然:“当年机会给了他,天下眼看大乱,可他却因着儿女私情而断送了一切。我穆宣,向来不是慈悲之人,为你那不成器的儿子付出了多少心血,便要收回多少回报。他是早就没什么用,若不是还生了个有用的儿子,我早就将他碎尸万段。” 他忽而又笑了,弯下身子,逼近顾家老太:“那个顾闻远,倒是个可怜的。原来父母双全,竟然被你利用,来欺骗自己的儿子。” 顾家老太脸色猛然一变:“你!” “悠着点,别气死了。如今知情人不多了,你还是活着见证我夺得天下罢。” 他直起腰:“说不定,还封你为老太君呢。” 他抬脚翻出了顾家的围墙。顾家至此,已然没落,没有什么利用的价值了。唉,明明当年,太子与吴王不对盘得那么厉害,他利用顾长鸣,还以为太子与吴王能打起来……那时候,苏云落还是一个黄毛丫头呢……谁成想,顾长鸣竟然是个愚蠢的,为了一个女人竟然痴情至此。 计划已然延后十数年,他没有时间可以等了。 这一次,一定要成功。 良久后,有人喃喃道:“一把年纪了,身手还这么矫健,莫不是吃了什么仙丹妙药?” 风雪凄凄,没有人回答他。 朱衡看着前来拜访的南洋人代表,皱起眉:“你们都要进去?” 第411章 这回南洋人可是理直气壮:“我们是奉了你们皇帝的命令来的,你这次可不能再糊弄我们。” 朱衡挑一挑眉,看了一眼外面仍旧人头攒动的巷子,这回倒是都他们让进去了。 后头还跟了几个好事的人,想要浑水摸鱼地跟进去。 朱衡眼一瞪:“你们是南洋人?!” 那几个好事的讪讪一笑:“他们进得去,我们进不得?” 朱衡凉凉道:“这可是私宅,里面养了好几条凶恶的狼狗,你们要进去,可要掂量掂量。” 几个人在心中腹诽,那条凶恶的狼狗是你罢。到底没敢进去,只又退到外面的摊子上坐着。 说来也真有意思,不过才几天的功夫,这巷子就自发地有人摆起摊子来,兜售胡饼的,羊肉汤面的,羊肉馒头的,胡辣汤的,腌小菜的,就差一家卖酒的了。 这天小雪纷纷扬扬的下,也没能拦住他们要看热闹的心。 朱衡刚开始两天还赶一赶,后来就不管了。横竖他肚子饿的时候,走到对面便有热腾腾的食物填饱肚子,还物美价廉呢。胡辣汤两文一碗,胡饼两文一个,吃饱喝足不过几文钱,何乐而不为? 也有些老百姓瞧着他们当兵英勇神武,想要将自家儿子塞进骠骑巡逻营,与朱衡套近乎。朱衡板着一张脸:“去,去,每年巡逻营俱有募兵公告,今年的早就过了,明年请早。” 朱衡虽然总是板着一张脸,对他们却是有问必答,原来是位面冷心软的军爷。渐渐的有人企图不收他的钱,却总是在碗底发现两枚铜板。不过几日的功夫,就有人与朱衡打听起季清来。 毕竟有八卦可以听,人们自然是乐颠颠的。这年头又没有什么娱乐,进茶楼听说书先生说书要钱,到戏园子听戏也得花钱,可在大街上听八卦,却是不要钱的。而且,说不定,还能当主角呢。 说起季清收取贿赂,朱衡面容一冷:“季大将军不是那种人。他家中虽然贫苦,却向来洁身自爱。” 当着大将军的,竟然家中还贫苦?人们更兴奋了。可朱衡却是什么都不肯说了,只坐在小摊子上盯着顾家的大门。 有人曲解了朱衡的话:“说不定是季大将军一时糊涂了,是以才收取了贿赂呢。” 说得好像他亲眼瞧见了似的。 又有人凑过来,低声道:“你们可不省得,大理寺卿拿到了顾侍郎贿赂季将军的银票,亲自到通顺钱庄验证过了,是真的。听说啊,那银票还是簪花的呢,与咱们普通人的不一样。” “小生还是头一回听说银票还有簪花的呢,有如何的不一样?”周围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将朱衡团团的围在里头。他方才就想着走,可如今却是来不及了。 那人神神秘秘的:“你们可曾听说过执印人?” “什么执印人?”周围的老百姓越发兴奋起来。官家事,江湖事,比起家长里短来,要好听多了。 “小生也是听说的。说是太宗皇帝之所以能打胜旁人,是因为得了执印人的相助才夺得天下,做了这皇帝……” 故事说起来没完没了,朱衡听了一会,眉头一皱:“瞎扯淡。”却是站起来,挤开人群走了出去。 恰逢碰到南洋人们从里头走出来,嘀嘀咕咕的商量着什么。 见了他,其中一个南洋人道:“朱校尉,里头我们的同胞杨玉丹受伤颇重,我们既是她的同乡,便不能不管不问。我们南洋有一种药,对她的伤口帮助极大。是以我们与顾太太商量好了,待雪停了便差一辆马车来接她到我们住的地方去疗伤。” 这群南洋人住在先帝专门划分给他们的迎乐坊中,那些房子里头装饰得很是奢华。 朱衡守了几日,态度也缓和下来:“好。待你们接了杨玉丹,我们骠骑巡逻营也要撤走了。” 有个南洋人看着他笑:“朱校尉,原来的骠骑大将军失踪,你们皇帝,怎地还不任命新的将军?” 朱衡没有回答他,只是面容一冷。 那南洋人识相地住了嘴。他差点忘了,他是外国人,是不能干涉别国的政权的。 不过…… 没有人关心季清的生死,他们关心的,都是旁的东西。朱衡站回顾家的大门处,吹着冷风,脸黑黑的。季清向来战战兢兢,整日为了守护汴京城老百姓的安危而东奔西跑,风餐露宿,可如今呢…… 可真是心凉啊。 雪沫子纷纷扬扬,朱衡抬起脸,觉得自己的眼角凉冰冰的。 说来也巧,才到了午时,雪便停了。 南洋人很讲信用,在雪停后没多久,就驾来了一辆极为宽大舒适的马车,磕磕碰碰中,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将杨玉丹,以及她身旁的四大丫鬟给接走了。 杨玉丹被接走,朱衡也很快的撤了兵。 才回到骠骑巡逻营,新任骠骑大将军职位之人的任命书便下来了。 竟然是禁军统领明星。 明家作为皇后明灵的娘家,手中的权势,越来越多了。 有些望族禁不住的嘀咕,当初先帝死死拦着不让外戚壮大,如今弘帝上位还没有多久呢,明家的势力便如日中天。人一旦起了疑,猜疑的范围便会越来越大。很快便有人猜测,传说的季清受贿以及失踪,不过明家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汴京城中的世家望族,一改之前观望的态度,开始行动起来,一道又一道的奏折递进含元殿中,力劝弘帝尽快恢复早朝。 有些脑洞大的,干脆推测弘帝怕是已经被明家人控制,行动受限,是以才不能像正常的皇帝那般上早朝,批复奏折,接受大臣的觐见。 这些没有根据的猜测在世家望族中经过多方整合,在几日的酝酿后,终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雪球,将那些世家望族心中的最后一点理智给压倒了。 既然弘帝不升早朝,那么他们自己自发到宫里去,逼他出来! 如果原来只是弘帝懒政,那便皆大欢喜。 如果真的是弘帝被皇后明灵控制,那他们便是救驾有功。 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明家,也妄想越过他们操控政权,那便好好论道论道。 说干便干,世家望族以卫家为首,很是将自己家中豢养的护卫都带了出来,数千人之众,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大内城外,企图冲破禁军的防守,到大内城去。 明星一个头两个大,这两日城里的谣言他也听过一些,还没有反应过来呢,世家望族便行动了。 他看着为首的卫家人,自是省得他们这是要出一出前太子妃卫碧娥的那口气了。 两方人马正对恃着,忽而有千里马疾驰而至,马上之人风尘仆仆,高声大呼:“报~报~西南王反了!” 第412章 西南王竟然反了?! 人们激愤的心情平复下来,将西南王的前生今世给撸了一下。 自从百年前,西南王俯首称臣,便安分守己地在西南府的地盘上没有动弹过,年年的岁贡也颇为准时。从老老老西南王逝世,老老西南王隐世,老西南王自动退位,一直到如今年轻的西南王段离燕,哪个对皇帝不是恭顺谦逊? 噢,尤其是如今的西南王段离燕,更是温文尔雅,崇尚朝中文化大儒。 西南府附近府城的大儒,便常被他邀请到王府去探讨学问呢。 难道这样的恭顺谦逊,都是装的? 安内必须攘外,世家望族对皇帝的控制欲虽然强,但这个道理却是懂的。西南王对他们而言,便是彻彻底底的外啊。 若是国没了,他们世家还不省得在哪里做世家呢。 忽而有人一拍大腿,质问起卫家的人来:“你们卫家的卫苍,不是被封为西南大将军,镇守西南府吗?难不成西南王才反,西南大将军就败了?!” 对啊,卫家的卫苍,几个月前才被官家封为西南大将军,镇守西南府,还有他的妻子,叫什么余曜曜的,也被封为护国大公主呢。夫妻二人,一同守卫西南府啊。当时卫苍被封,其他人还私下讨论,怕弘帝是想起当年与前太子妃卫碧娥的情谊,是以才将卫碧娥的弟弟卫苍封为西南大将军呢。此前弘帝的这一举动,倒是安抚了卫家十数年里的怨愤。 卫苍年轻有为,曾经孤身深入敌军,获取重要的情报,一步步升为将军。弘帝即位,挂念旧情,虽然将他封为西南大将军,但却是派到西南府镇守,世家们当时还私下议论,说弘帝此举甚合情合理。既重视卫家,却又将卫苍派到偏僻的西南去镇守。这一举动,却是安抚了其他的世家。 今日领着卫家人的,正是卫苍的三堂哥卫荣。 卫荣四十出头的年纪,是工部右侍郎。外表长得相貌堂堂,平时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他的性子却是个火爆的,闻言一拍大腿,嚎啕大哭道:“说不定是我十二弟英勇反抗,却不幸中了那段离燕的奸计,不幸牺牲了……十二,你死得好惨啊!” 呃……人家哭得如此伤心,倒是不好再讨伐。 报信的将士默默的举起手:“……小的从西南府走时,卫大将军还没有死……”不仅没死,还活得好好的呢。私下有情报说,是卫大将军将西南王惹怒了,是以西南王才反的。啊呸,他不能在背后说主将的坏话……前面的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西南王反了啊! 他日夜飞奔,从千里迢迢的西南府回来,路上都跑死了好几匹千里马,就不能让他见下官家,禀告重要的军情吗? 还是明星先回过神来:“各位,国难当前……” “对,国难当前,我们世家子弟定当身先士卒,到前线冲阵杀敌!抛头颅洒热血!”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 群情忽而激愤起来:“对,对!抛头颅洒热血!我们世家子弟理当身先士卒!” 报信的将士闻言,感动得涕泪交加:他的日夜兼程并没有白白浪费!瞧瞧这群身穿绸缎的公子哥,倒是有几分可爱。 呵,可真是一群没经历过血肉横飞的世家子弟。明星在心中腹诽。只是,这西南王,好好的,怎地就反了呢? 弘帝将卫苍封为西南大将军时,可是好好叮嘱过他,定要与西南王和平相处的。 前段日子,弘帝还叮嘱皇后明灵,定要“好好”地从皇室血脉中好好挑选一位才色兼备的郡主,指婚给西南王呢。如今年轻的西南王还没有成婚,老老西南王妃原是汴京城中一位家世不显的嫡女,老西南王则是自己在西南府挑的当地土绅的女儿。这些对西南王助力都不大,对于西南王们的识时务,远在天边的皇帝们很放心。这次轮到他了,他寻思着,无论如何得恩宠西南王一回,让西南王感激他一辈子。 可谁能想到,没几个月的功夫,西南王就反了!这个消息唬得弘帝差点没从龙椅上跳起来:“段离燕疯了?到底怎么回事?” 将士伏在地上,斟酌了又斟酌:“卫大将军得罪了西南王,西南王一气之下举兵围困卫大将军,西南王放出话来,要让西南大将军向他道歉,他才肯撤兵。” 弘帝蹙眉:“卫将军对西南王做了什么事?”怎地听起来有点像孩子们来过家家说的话。咳,他虽然没见过段离燕,但对他却不陌生。上个月监视西南王府的记录他两天前才翻过,说是年轻的西南王是个很遵守礼仪的人,他整日将自己泡在书海中,若不是老西南王只得他一个独子,又体弱多病,说不定还轮不到段离燕做这西南王。 可如今这书生一般的西南王发作起来,便是翻天覆地。 将士将头伏得更深了,几乎要陷到冰凉的地板中去:“禀陛下,小的不省得。” “那如今情况如何?”卫苍带兵打仗多年,总不能被段离燕给打趴了罢。不然丢人现眼极了。 将士的声音更低了:“小的是西南王放出来,才得以回来报信。” 此话一出,在场的大臣都吃了一惊。 卫荣低下头去。 这件事听着,不怎么光彩。卫苍啊卫苍,你到底干了什么事,竟让西南王如此动怒! 原来是虚惊一场。弘帝松了一口气:“那你为何要喊着西南王反了?” 将士声音越发的低:“是西南王如此嘱咐小的。他说如此小的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见到陛下。” “荒唐!”弘帝从桌上抓了支笔,一把掷向将士。 将士被掷了个正着。 “陛下!冤枉啊!那西南王声称,若是卫大将军不向他道歉,他便即刻领兵攻打……” 弘帝气得太阳穴突突的跳,头昏脑胀的:“那卫苍为何不道歉?” 将士声音小小:“卫将军也有条件……” “什么条件?” 将士这回,却是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第413章 天下大乱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弘帝设想过几次。毕竟不久之后的大乱,是他主导的。 可万万没想到,竟然引火烧身了。 谁能想到那一直卑微地伏着头的、风尘仆仆的将士拿出来的信底下,竟然藏着一把锋利的薄刃呢。 弘帝还想,若是林庆庆在就好了。 可林庆庆没将顾闻白名正言顺地诛杀在汴水河上,自然没能回来,像以前二十余年那般一直将他密不滴漏地护着。 林庆庆走的时候,在他的周围布置满了手脚最麻利、脑子最灵活、反应最迅速的暗卫。 那把锋利的薄刃堪堪随着那将士的身躯,猛然蹿向弘帝。 方才还左右接耳,嗡嗡嗡嗡讨论个不停的大臣们,在那一瞬间住了嘴。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风尘仆仆的将士像一枚离弦的箭一般,射向正蹙眉的皇帝。 电光火闪间,暗卫惊惶地蹿了出来,企图将那将士拦截下来。 还是晚了一步。 锋利的薄刃穿过弘帝宽大的衣袍,将那个袖子牢牢地钉在龙椅上。 弘帝有一瞬,魂都飞没了。 暗卫蹿出来,一刀劈在将士的脖子上。刀很锋利,划过将士的脖子时,只溅起了小小的血花,落在弘帝的右脸脸颊上。 暗卫很用力,刀很锋利,又很快,脖子很柔软,一颗头颅飞了下来,骨碌碌地落在地上。 方才有一瞬呆若木鸡的大臣们惊叫起来。 头颅落地,有人反应很快:“禀陛下,西南大将军造反!速速将卫家人拿下!” 弘帝魂魄归位,惊魂未定,听得这一句,龙颜大怒:“速速将所有的卫家人收押起来!” 卫荣这是没想到,自己来凑热闹,竟然凑到了一场惹祸上身的热闹。 他伏跪在地,高呼:“陛下英明,卫家冤枉啊!” 内侍上前,欲抹去弘帝脸上的血迹,弘帝一把推开内侍,怒目圆睁:“卫家冤枉,那便速速叫卫苍回来伏罪,朕便饶了你们卫家全族!” 他胡乱解开腰带,将被扎了个洞的长袍脱下来,狠狠地扔了出去,而后大步离开。 离开前,弘帝怒吼了一声:“该死的卫氏!” 该死的卫氏,这是恼恨了卫氏。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退后了几步,只留下卫荣伏跪在冷冰冰的地上。 像一场闹剧。 以后,他们决不轻易叫弘帝上朝了。 卫氏是扎根汴京城数百年的世家望族,朝廷更迭,他们还没有倒下。卫氏宗族枝繁叶茂,这一牵连,竟是数千人之众。这么多人,汴京城中所有的牢狱都装不下。 没有办法,只得将所有的卫家人通通赶到卫家的一座大宅里,外头派兵围困着,只许进不许出。 负责此事的,仍旧是分身乏术的明星。 似乎除了明星,弘帝再也不信任其他人了。 一时之间,汴京城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也有人蹙眉道:“这不是逼卫苍造反吗?” 西南大将军手中一向掌握着十万大军的兵权,若要揭竿而起,十万大军也能让朝廷手忙脚乱的。 更有人大胆推测,说这很有可能是西南王联合了卫苍,一起起兵造反的一个计谋。 西南王的兵权俯首称臣之初虽然释放了出去,但还是有三万人之众的。 若是西南王偷偷的豢养军队呢?听说,当年西南王的军队还是十分的骁勇善战的,只不过西南王善良,不忍自己的臣民受苦,才主动俯首称臣的。 这回说不定是受了卫苍挑拨,才欲举兵造反。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自己亲眼目睹一般。 有些人家中没有木炭可生火,却是借着听八卦的功夫挤到酒肆里去,蹭一点火烤,再顺便将自己听到的消息发酵发酵,再转头说给别人听。 又有一种说法,说是当初太祖姜定得江山时,是得了一个叫做执印者的神秘组织相助,这才得了天下,做了帝王的。 说不定这回,那叫做执印者的神秘组织,是不喜欢姜家做皇帝了,才让天下大乱,重新择明主。 有些人却是蠢蠢欲动起来,觉得自己聪明睿智,比起那姜弘,说不定还更适合做皇帝一些。 有些胆子大的,脑子一热的,竟然也披了一件黄色的衣衫,大摇大摆走到大街上称王的。 这种浑水摸鱼的人自然是要抓起来杀鸡儆猴的,禁军不够用,骠骑巡逻营的将士们也不得不日夜在街上巡逻,看到那些傻的便要抓起来。 这一举动更是弄得汴京城中人心惶惶,甚至有的人开始偷偷的变卖商铺,企图逃命去。但能逃到哪里去?汴京城可是天底下防守最牢固的都城了。逃到深山老林里去?这外头冰天雪地的,逃到深山老林里去,怕是要冻死饿死。 可在汴京城里,也不踏实啊。帝王无情,那卫家乃是世家望族,不省得出了多少人才大儒,帝王说拘便拘,一点情面都不留。 正在此时,汴京城里忽而悄无声息地又流传起一种说法来。 说是天下将乱,大战在即,若要化解这一局面,只有在十月十五日,帝王在登天台祭祀时问天,天公便会给出化解的方法。 对啊,帝王乃是天之子,天公怜惜,定然不会让世间生灵涂炭,横尸遍野。 十月十五,那不就是只剩三日的功夫?胆小一些的百姓,暗暗在家中祈祷起来,希望十月十五赶紧来临,好将世间的那些魑魅魍魉给抓了去。 雪停了有几个时辰了,薄薄的阳光漏出来,却越发的冷。 穆宣捧着热茶:“那些说法到底是谁传出来的?” 二管事有些不安:“大街小巷到处都传着,说不清是谁传出来的。”尤其是那些天真无邪、口无遮拦的孩童们到处蹿在大街小巷中说唱着,便是足不出户的妇人们、卧病在床的病人们都省得了。 不过,如今汴京城这么乱,西南王与西南大将军一同造反,天下即将大乱,不正是穆大管事所希望的吗? 天下大乱,执印人不得不出手开启通顺钱庄秘密的钱库,唤醒更多的沉睡已久的执印者,拯救苍生。 穆宣像是看穿他的想法:“天下大乱,虽是我所希冀的,但总觉得有些太过顺利。” 卫苍造反,在他的意料之中,可西南王……却是变数。 却是在穆宣说话的瞬间,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带着西南的痕迹,藏在老百姓的车马中,顺利进了汴京城。 里面坐着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 第414章 穆宣自是不省得,这世间万物,哪有事事都能像如来佛祖一般,将孙悟空牢牢掌控在掌心。 他呷了一口热茶:“苏云落最近可有动静?” 二管事赶紧道:“天气严寒,许是为了安胎,她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出门了。” 穆宣垂下眼皮,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苏云落,可是一只狡猾的狐狸。当初他大意,还以为她不过是人畜无害的黄毛丫头,却恰恰被她摆了一道。 不过,她要学勾践卧薪尝胆,一鸣惊人,他便成全她。 “今晚我且去探探。” “是。” 穆宣将热茶放下,站起来要走,忽而觉得腿脚一阵抽搐,他赶紧扶着玫瑰椅,才堪堪站住。 二管事唬了一跳:“您可无恙?” “无妨,许是坐得太久了。”穆宣眉头轻轻舒展开来,走了几步,方才的抽搐似是幻觉。 对嘛,怎么可能,他一向很注意保养身体的。方才的抽搐,定然是错觉。 黑夜转瞬而至。 策划已久的事眼看要实现了,穆宣的心中隐隐约约有一种按压不住的兴奋。是以他在翻过墙头时,竟是没发觉宅院中的异样。 到处是黑漆漆的一片。 像是没有人的样子。 冷风吹过,卷不起地上被积雪压着的零落树叶。 穆宣的兴奋略略被吹散,他蹙眉看着黑漆漆的院落,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扇门。 迎面扑来的是孤寂的冷意与空荡,像是在嘲笑他。 没有人,没有生活的气息。 穆宣的手紧紧攥起,好个苏云落,竟然在他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遁走了。他差些被气笑了。 是在什么时候呢? 那些南洋人。 南洋人兴师动众地来接杨玉丹,她也顺便走了。 他明明收买了朱衡的大半手下,叫他们好生盯着的。可苏云落走了,却竟然无人禀告他。 穆宣想仰天大笑,好个苏云落,有种! 他转身要走,忽而听得从偏僻的角落里传来微弱的呼救声。他眉头一皱:那是…… 狼狈不堪的苏志文与赵栋气息奄奄,在吃了两碗热粥之后才回过魂来。 苏志文先责骂起来:“大逆不道的东西!” 赵栋眼神阴骛,目光阴沉地盯着熊熊的炭火,不省得在想什么。许是在想,如何撕了苏云落。 他忽而抬起头来,看着穆宣:“我知道苏云落一个致命的弱点。”他原来是念着夫妻的恩情,不将她的短处暴露出来,可这狠心的妇人,竟然活活将他扔在冷冰冰的密室中好几日不管不顾,若不是穆宣来了,估计再过几日,他与苏志文便成了两具冷冰冰的尸体。 穆宣含笑,就像当初初次见到他那般慈祥,但他的语气却是冷冷的:“你最好保证,这一次是真的。” 他没有耐心再与两个蠢货周旋。当初将二人弄到汴京城来,不过是想知道二人在苏云落心中的份量。不过他应该早就知道的,苏云落既然弃了二人,便证明二人在她心中毫无份量。 赵栋正欲发誓,忽而外头传来二管事迟疑的声音:“穆大管事,苏大东家来了。” 苏志文闻言,便要挣扎起来:“老夫去撕了那大逆不道的东西!” 穆宣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将他按压下来:“苏先生稍安勿躁,以后,怕是还有很多事须得苏先生操劳。”这天下便是这样,倘若一个帝王名不正言不顺上了位,但倘若有大儒跳出来出声支持,反对的声音便会消散许多。苏志文虽然愚钝,但他在余杭府的地位却是不容小觑的。苏志文还是有一点用处的。 苏志文顿时露出知音难寻的神情来:“好,好,老夫且听穆先生的。” 穆宣含笑走了出去。 他的脸上向来没有过多的表情。大喜大怒大悲,对身体的保养都没有溢出。最好的保养便是笑容只淡淡地噙在嘴角,亲切可人,而又不大过份。 但他脸上的表情淡淡,心中却恨不得撕了苏云落。 花厅中坐着的,的的确确是苏云落。 好些日子没见了,她的气质越发的沉静。此时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发髻上戴着几朵素白的绢花,耳垂上缀着两颗圆滚滚的珍珠。 她的打扮,素净得像是在守孝。 苏云落竟然替顾闻白那两个不着调的父母守孝,这倒是出乎穆宣的意料了。 苏云落略略有些苍白的嘴唇微微扬着:“穆大管事,我此番前来,是有要事要与你相商。” 许是怀孕了,她的脸颊虽然瘦了一些,却是隐隐约约,笼罩着一股少有的光洁。狐裘松松的穿着,笼着她有些瘦削的身体,看不出有了身子的迹象。 她看向他的眼神,纯净得像秋日的天空,辽阔而明净。仿佛二人之间那些心照不宣的事是子虚乌有的。 也是,他们不过都只是在暗地里过招,明面上还是紧密相依的执印人与通顺钱庄的大管事。执印人与大管事缺一不可。 不过,这种局面很快便扭转了。 穆宣同样也含着笑问苏云落:“不省得大东家冀夜前来,是为何事?” 苏云落语气沉静:“都说西南大将军卫苍要反,穆大管事可省得此事?” 穆宣像看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那般看她:“自是省得。不仅如此,西南王段离燕怕也是要反。天下将大乱,生灵涂炭,大东家这是想好了?”消息真真假假,最好能蒙蔽所有人的眼睛。 苏云落盈盈一笑:“我竟是与穆大管事的想法不谋而合了。” 一股莫名的欣喜涌上穆宣的心头。她就这样答应了!抑或是他之前将苏云落的心思想得太复杂,苏云落不过是当初那个他在渭城见到的满脸娇羞的新娘子。 穆宣的手激动得颤起来:“大东家是现在便要开启秘密库房吗?” 苏云落仍旧笑着,像一朵含羞带怯的莲花。 “不,我只是来通知穆大管事,我永远都不会用执印人的身份开启秘密库房,更不会唤醒尚在沉睡的执印者。” 她的声音柔和得像春日里的春风,仿佛在安抚一个暴躁的人。 穆宣猛然醒悟过来:“你!” 苏云落看着穆宣保养得体的面上露出一丝狰狞,那些遮掩得极好的皱纹浮现出来,显露出一种衰老的迹象来。 人终究是抵不过岁月的摧残啊。 她清清冷冷道:“没错,今儿我是来宣战的。” 第415章 穆宣像看一个疯子一般地看着苏云落。 执印人与通顺钱庄缺一不可,虽然说通顺钱庄由执印人开启,但若是没有通顺钱庄的财力支持,执印人只是一个笑话。普天之下,聪明绝顶的人虽然不比比皆是,却还是有的。 苏云落这是疯了罢? 而且还是在他通顺钱庄的地盘上说出这番话?她果真当她是没有她这世界便不能转动? 穆宣咬牙,但没有苏云落这该死的执印人,通顺钱庄那个秘密的钱库他还真的是不省得如何开启! 他研究了数十年,仍是一无所获。 穆宣冷静下来:“大东家,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吗?” 苏云落看着穆宣,盈盈笑着:“我又不是浑浑噩噩地三岁无知小儿,怎地不省得自己在说什么呢?只是穆大管事,可是年纪大了,竟是听不清我在说什么。” 呵,还真的是无知小儿。 穆宣在玫瑰椅上坐下:“天色已晚,外面怪冷的,大东家从今晚开始,便在这里歇着罢。没有我的命令,大东家最好不要离开。否则……” 他脸色阴骛:“庄中机关重重,刀剑无情。” 苏云落摇摇头:“若是我不幸遭难,穆大管事又上哪里去寻一个执印人呢?穆大管事理应好生照料着我才对。” 穆宣咬牙。这该死的,他竟然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忽地,他想起赵栋说的话来:苏云落有一个十分致命的弱点。 “好生照料着大东家,若是少了一根汗毛,自己去领罚。”穆宣忽而又恢复了慈祥可爱的面容,殷殷叮嘱手下。 苏云落再如何厉害,也是一个怀着身孕的女子。女子一旦有了孩子,浑身的铜墙铁壁也会纷纷溃烂。 他是不会跟一个女子置气的。这么多年他都熬过来了,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看着激动得像一个少年人的穆宣,苏云落浅浅的笑了:“穆大管事,可要悠着点,毕竟,您是上了年纪的人。” 穆宣不怒而笑:“有劳大东家关怀,大东家怀了身孕,更要好生照料着自己。否则……” 他的目光,落在苏云落宽大的狐裘上。狐裘遮掩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一丁点孕肚来。不过才三个月的身孕,又怎么能看得出来呢。 如今的苏云落,不过是刚有了孩子,浑身的铜墙铁壁还严实得紧呢。还是他太着急了。 他忽而又变得慈眉善目起来:“大东家且好生歇着,我去去便来。” 他轻轻一挥手,空无一人的花厅忽而多了好些人,将苏云落与采苹严严实实地围着。 苏云落看着穆宣像一阵风地走了。 她叹息了一声。这穆宣,竟是还不了解她。 比如,她苏云落,很少打没有准备的仗。 终究还是要撕破脸啊。 穆宣像一阵风似的卷到安置苏志文与赵栋的房中。 屋中暖和,二人吃饱喝足,正东倒西歪地趴在榻上睡得正香。穆宣将赵栋一把拎起:“醒醒!” 赵栋猛然惊醒:“穆大管事?!” 穆宣逼近赵栋的脸:“说,苏云落致命的弱点是什么?”他仔仔细细地观察了苏云落好几年,也没有发现她什么致命的弱点,这赵栋竟然知晓,不会是诓骗他罢……他的目光冷了下来,“若是诓骗我,便叫你留在渭城的那些孩子,男子为奴,女子为娼!” 赵栋脸色青白:“我怎地会诓骗穆大管事?苏云落,她,她右肩上有一处疤痕,一旦触摸那疤痕,她整个人便好似变得疯魔一般,似是在跳什么祭祀的舞……我,我猜想,会不会与你说的执印人有关系……” 穆宣一怔。祭祀的舞蹈? 忽而哈哈大笑起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大力地捶了一下赵栋的肩膀,“你放心,我定会佑你,渭城赵家的富贵,世世代代!” 穆宣笑着出去了。 赵栋抹了一把汗,正想继续回榻困觉,忽而看见苏志文双眼灼灼地看着他。那老头子的眼中,像是看透了一切。 “你在骗他。”苏志文说,语气很笃定,“老夫的妻子,身上便没有疤痕,也从来不会跳祭祀的舞。” 赵栋没理他。 他是骗了穆宣又如何?那只能怪苏云落当初将他骗得好惨。 这几日,他细细琢磨了,苏云落为何看着他一个接一个地将姨娘迎进门来而毫不在意,甚至还帮他将那些姨娘安置得服服帖帖的。那是为甚,那是苏云落压根不在乎他,仅仅只是将赵家当成暂时落脚的地方,赵家太太不过是好掩人耳目的身份!想起苏云落身份显赫,财富惊人,他的心便不舒服得喘不过气来。 祖母这是救了一个白眼狼!可偏生还要对外面说,是苏云落救了她,救了赵家,好让他好好地待她。 那苏家的祖孙,流落到渭城,租住在他赵家主屋旁侧的一个小院子里。祖母病弱,孙女瘦得像只小猫…… 赵栋想起十五岁的苏云落,瘦仃仃的,在磅礴大雨中撑着一把伞,半边身子都湿了。 他还记得,她当时的表情怯怯,敲响他家的大门时都不敢用力。 幸好门房睡得不踏实,听得动静开了门,将她迎了进来。 她的祖母病了,要请大夫。她们初来乍到,不熟悉医馆在哪里,是以才迫不得已敲开他家的门,询问医馆在何处。 他对身子瘦弱的她没有什么兴趣,可自小养大他的祖母对苏云落却甚是喜欢,亲自披衣出去,叫随从套了马车,到最好的医馆去请最好的大夫。 雨过天晴,苏家祖母病情好转,亲自酿了桂花酒,让苏云落提来谢礼。 祖母欢喜不已,一双眼睛直往他与苏云落的身上梭。 苏云落走后,祖母问他:“苏家小娘子如何?” 他家中薄有产业,长得又俊朗,是渭城有名的美男子,与他眉来眼去的小娘子的容貌不省得比苏云落要美貌上许多,那身段也比苏云落丰满,他怎地会喜欢这莫名其妙的外来户? 他自然是拒绝了。 祖母却不死心,时常叫家中仆人将做好的吃食送到隔壁院子去。两家关系越来越亲密,祖母与苏家祖母越来越投缘,他对苏云落却越来越厌恶。 却是才过了半年,他好些日子没见苏云落,忽而再见时,苏云落出落得竟然像夏日里亭亭玉立的荷花。彼时她穿一件窄袖的半臂,下面系着一条百褶裙,衬得细腰盈盈不堪一握。最是那低头一瞥时,眼中秋光盈盈,带了几丝风情。 他忽而就动了一点心思。假若祖母执意的话,娶苏云落也未尝不可。 却是在此时,有人推门进来,一双美目带着一丝嘲讽:“赵栋,你倒是好心思。” 是苏云落。 第416章 赵栋一错眼,仿佛看到初秋时节,那一脸娇俏的苏云落。 明明,明明,他记得,苏云落那时,是喜欢他的。 二人成婚之夜,她穿着深青色翟衣,樱桃小嘴抹了喜庆的红,细细的腰肢束着,他才发现,原来苏云落,长得还不错。 却又是一晃眼,他的面前,是穿着狐裘,将脸儿衬得像巴掌那么大,脸上的表情却是拒人千里之外。 他才想起,面前的这个女人,永不回头地将他抛弃了,投向别人的怀抱。 赵栋回过神来,对上苏云落的视线。她的眼中,不仅有嘲讽,还有怒火。 对,她身上有伤疤的事,是极为私密的事。他将她身上的缺陷说出来,想必她是很愤怒的罢。 赵栋下意识地移开视线。 她的后面,是垂着脑袋,被捆得严严实实,一脸丧气的穆宣。他的嘴里,甚至还被塞了一块破布。 赵栋一惊,却是笑了出来:“穆大管事,你竟然斗不过一个女子。” 穆宣没搭话,也不能搭话。 最毒妇人心。 旁的毒妇,心如蛇蝎,而苏云落,蛇蝎心肠中怕是还掺了砒霜。 方才他兴冲冲地奔向花厅,预备将苏云落擒起来,而后剥去她的衣衫……是有些残忍,但谁又对他仁慈? 他想仰天大笑! 任他想破了脑袋竟是想不到,原来开启秘密库房的秘诀是在执印人身上!怪不得他用尽了千万种法子却是不得要领。 他的心砰砰跳着,仿佛要跳出胸膛来。 穆宣,冷静!你等待了数十年,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 然而,待他进得门却是看到方才他召唤出来的护卫恭敬地垂手在一旁,而一向对他惟命是从的二管事,正小心翼翼地给火盆夹着上好的银丝炭。 瞧见他进来,二管事似是唬了一跳。火钳夹着的银丝炭不慎掉落,溅起一点火星。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苏云落,而后又缓缓转向二管事。 一向很听他的话的二管事,怎地就变成了苏云落的同谋了呢? 二管事的神色开始还有些不安,不敢直视他,后来便坦坦荡荡了。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这是很正常的。穆大管事应该也省得这个最普通的道理。谁能想到大东家竟然很了解他家的状况呢,而整日忙忙碌碌盯梢旁人的穆大管事却毫不知情。 他的儿子得了重病,需要很多很多的钱去医治,靠着他那点月俸,怎地能填那无底洞?他手足无措时,竟是大东家差人送来钱财……大东家也很干脆,收了她的钱,便要为她做事。她向来不喜欢欠人情,也不喜欢别人欠她。看着那些钱财,二管事的心动摇了……穆大管事到底是毫不知情,还是没放在心上?二管事觉得,如今已经不重要了。穆大管事,对于寻到开启秘密库房的法子,实在是太执着了……简直可以用走火入魔来形容。唉,一件事情入了魔,便成了孽缘…… 二管事的腰肢突然挺直了起来。不对,苏云落才是他真正的主子,他如此这般也没错。 看到背叛他的二管事,穆宣忽而想起前阵子不断外泄的《某家生活起居录》,原来竟是有细作。他还以为那是林统领为了获取顾闻白的信任才交给他们的。可竟是,有细作。 苏云落叹息了一声:“穆大管事,你竟走火入魔至此。你精心钻研数十年,可是曾想过,当初,是先有了执印人,才有了执印者,才有了应运而生的通顺钱庄。你却是,痴心幻想地扭转乾坤。扭转乾坤也未尝不可,可也得问问我呀。毕竟,我才是主宰的执印人。” 穆宣咬牙,身子猛然暴起,手上的一枚毒针直击苏云落。 他才不相信,命定终生! 像是有人轻叹了一声:“孽障。” 那枚毒针,被二管事拿着的火钳击落,落在火堆中,溅起一点火星。 通顺钱庄的管事以及伙计们,哪个不是练家子? 但通顺钱庄内起内讧,还是数百年来头一回。 穆宣当然不止这一枚毒针,他双手似繁花盛开,数十枚毒针似暴风骤雨一般袭向苏云落。 到了如今,他已经顾不上什么开启秘密库房了!只要天下大乱,姜弘仍旧听他的话,这天下,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一把材质奇特的伞在瞬间展开,噼里啪啦的将那些毒针全挡下了。毒针散了一地。 穆宣却是笑了:“执印人,到底是有几分本事的。”只是这笑容,到底有几分没到达眼底。 伞收起的瞬间,露出苏云落娴静似水的脸:“穆大管事,我向来有一个习惯,想来你并不省得。” 穆宣的鱼尾纹在眼角盛开:“是吗?” 话音未落,数枚毒针又再度从他手中发出。 “老夫的习惯,想来大东家也不省得!”那便是,他定然不止留了一手! 只可惜,毒针嗤嗤几声,全落在了离苏云落不远的地方。 穆宣清清楚楚地看见,苏云落的唇角可恶的扬起。而向来对他忠心耿耿的二管事,正一脸防备地看着他。 太可恶了,她人多势众,而他孤身一人。 穆宣心中念头转得飞快:不妨就此先认输…… 念头一起,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苏云落清清冷冷的声音便响起:“将他拿下。” 于是他便顺水推舟,被那些曾经对他恭恭敬敬的手下捆了个结结实实,浑身又被搜了个干干净净的。 竟是连他藏在舌头下的那粒蜜丸也被搜了出来。蜜丸中,藏了一枚细小的银针。危急的时候可以咬碎蜜丸,里头的银针能杀人,也能自救。 如今连最后的机会都失去了。 苏云落含笑问他:“穆大管事的习惯是什么?小女子洗耳恭听。” 穆宣咬牙,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偏生苏云落还要道:“方才我的习惯,还没有与穆大管事说,不知穆大管事如今可能静下心听一听?” 他嘴里被塞了破布,能说出反对的话吗? 苏云落站起来,狐裘有些宽大,更衬得她身材娇小。两颗浑圆的珍珠别在光洁的耳垂上,曜曜生辉。 她语气清清冷冷的:“我苏云落,向来不喜欢被别人逼着做我不喜欢做的事。” 第417章 苏云落的目光落在赵栋身上。 他倒是理直气壮的样子:“是你骗了我,骗得我好苦!” 好些日子没梳发,没修胡子的赵栋憔悴得像四十五的男子,不复当年那个初见的青葱少年。 苏云落忽而想起那些遥远的往事来。 渭城的初春,雷雨天甚多。十五岁的姑娘,许是中了寒毒的缘故,身子还没有发育好,瘦瘦弱弱的。 当然了,那时候的苏云落,心中还是很柔软的。 这次在渭城落脚,是因着祖母突然病了。且祖母看着春寒料峭、杨柳依依的渭城,觉得渭城很像余杭府。 他们出来多年,祖母年纪大了,越发的思念故土。 可他们不能回去。 李遥带着人,将没完没了追杀他们的杀手引到其他地方去了。她们在渭城,暂时获得了喘息的空间。 渭城竟也养人,她们所租赁的小院子的主人是个好客的,三番五次将吃食送过来。如此数月,她的身体不断抽条,本来瘦弱的身子有了少女的风韵。 渭城也许是个福地。她决定留在渭城,很长一段时间。 她当初是喜欢过赵栋的。 大部分的少女大多都喜欢相貌俊朗的男子,她当然也不例外。那些相貌俊朗的男子得天独厚,符合一切少女的想象,比起相貌一般的男子,会获得更多的优势。 赵栋是渭城的第一美男子,他走过街道时,衣袖里会被胆大的女子塞满绣工精美的荷包。 最要紧的是,他同样父母双亡,由祖母抚养长大。 赵家祖母,与祖母、她一见如故,看向她的眼神中充满慈爱。赵家祖母对祖母、对她,好得不像话。 祖母病了,她不仅亲自过来探病,还亲自熬药,亲自喂与祖母。 赵家祖母虽是土生土长的渭城人,对余杭府却是十分的向往。 但她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渭城,到余杭府去看上一眼。 赵家祖母喜欢他们,赵家的孙子赵栋却有些不屑。 但苏云落记得,他们那日初到渭城的情景。 马车的车轮坏了,祖母病着,李遥不在,她身子瘦弱,不能下车帮忙,车夫一人有点费劲,弄了许久没弄好。 骑着马路过的赵栋见状,下马,与贴身小厮合力,帮着修理了车轮。 天下着蒙蒙细雨,在赵栋的脸上留下了一点雨水。俊朗无双的脸上,微微长出些许青茬胡子。 祖母忽而低声道:“若是对路上的陌生人有此善心,定当是一位良善至极的男子。” 她注视着赵栋,觉得祖母的话很有道理。 却是不知,竟是看错了。 这赵栋,在外不过是好名声。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在外面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他大多都会去帮忙的。 便是这点恩情,少女情窦初开错付的欢喜,以及感激赵家祖母的良善与照料,她替赵栋挣下渭城首富的位置。便是她离开后,便是赵栋守成,也能衣食无忧的过上一辈子。 但没想到赵栋竟然恨她至极。 只因为他没有娶到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尤其是在他们成亲后不久,听说那位女子投缳自缢了。一尸两命。 赵栋可恨又可怜。 若是知晓那名女子的存在,她是决计不会嫁与赵栋的。可赵家祖母,将那名女子的存在瞒得严严实实,许是,还警告了赵栋,这些她都不得而知。赵栋的的确确在她面前,也没有提过那名女子。还是李遥后来忍不住,告诉她的。 她本来就是至纯至真的人,纵然是受了许多的伤害,仍旧待人如初。 只不过她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成亲不过一年,赵栋便耗尽了她对他的那一点欢喜。 说来也该感激赵栋。恰恰是那一年,她至纯至真的性子渐渐掺杂了千回百转的心思。正当她觉得与赵栋虽是夫妻,却貌合神离,欲与赵栋和离之际,她发现了在赵家,在渭城,有几双不动声色地监视着她的眼睛。 不是在西南府追杀他们的那些人。 监视的人一直没有惊扰她们,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举动,而后通过行走的商贩,将有关于她的消息传送出去。消息是送到千里迢迢之外的汴京去,却是在半年后才悄悄查探到了。 原来也可以大张旗鼓的查,可她自从有了千回百转的心思之后,性子便变了。紧接着是祖母病弱,时常陷入昏睡中。她向来只对旁人道,祖母是思念故人,郁结于心,心病难治,是以药石无医。但事实上,祖母早在未出阁之前,便被至亲之人下了毒。心情郁结是一部分的诱因,但那毒却是缠绵了祖母的身体一生。 这件事便是李遥都不省得。 不惊扰他们的,一直在暗中监视的这些人,或许比那些追杀他们的人更可怕。明面上的追杀可挡可防,可藏在暗处的毒蛇,却是让人无察无觉地被咬上一口。 前面的路,该怎么走?十七岁的苏云落,有一些些迷茫,却又坚定。 他们为执印人之位已经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就让以后的一切,结束在她手上罢。 她忽而便收敛了要和离的念头,专心地在渭城赵家住了下来,为赵栋纳了一个又一个姨娘。 李遥很是不解,劝她不要忍着。这天下四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但两条腿的男人多得是。 那三年,她狠到连李遥都没告诉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在赵栋身边浪费光阴,活活受气。 她替赵栋纳六姨娘的时候,那些监视的视线少了几道。 九姨娘进门的时候,身在赵家监视的那个人消失了。 当她获得贤良淑德的美称时,最后一道监视的目光完完全全消失了。 她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她才将事情与李遥全盘托出。此时渭城赵家早已经是渭城首富,赵栋不断地下南洋,庶子庶女生了一堆,唯独她,夜夜独守空房。 李遥恼火得不行,好几次想用麻袋罩了赵栋暴打一顿,或者,用药将赵栋毒得不能人道了。 她都拦下来了。 不过是被一个无关紧要的男人冷落而已,她并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将来可以与穆宣抗衡的力量。 借着赵家,她终于将自己原来累积的那些人脉给拓活,给延伸,给自己累积了更多的财富,更多的人手。 若一直在赵家待着,也未尝不可。可赵栋好死不死,竟然带回来一个大麻烦杨玉丹。 第418章 杨玉丹三番五次的去打扰她,差点坏了她的事。 横竖赵家也已经扶起来,她也该是时候离开了。 为了一了百了,她用了死遁这个法子。 虽然如今看来,死遁这一法子,并不是那么的好。比如看在有心人的眼中,便是破绽百出。 倒是她疏忽了。 苏云落懒得与赵栋再扯那些前程往事。她往日似荷花一般清雅的面容比外头的天色还要冷:“穆宣哄了你来,便是为着这目的?” 揭露女子私密身体的缺陷,这是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干出来的事。赵栋比起之前,竟是越发的,让人厌恶了。 赵栋仍旧重复着:“你骗得我好惨!”旁的话却一句都没有,似是魔怔了一般。 旁边的苏志文,早就吓了一身的冷汗,站在一旁不敢动弹,听得苏云落如此问赵栋,自己忙辩解道:“那人诓骗老夫来,说是定然能让老夫做成大儒之首。”他们读书人,对那些什么帝王之位不感兴趣,对钱财也不感兴趣,唯一有兴趣的,便是能在读书人中鹤立鸡群。 大儒之首?看来穆大管事一开始便不仅仅是想得到执印人的秘密啊。 苏云落眉目冷冷:“穆大管事,你还有什么话可辩解的?身为通顺钱庄的大管事,竟想天下大乱,违背执印者的初衷,你可认罪?” 穆宣嘴中被塞了破布,说不出话来,二管事一脚踹在他的脚上,穆宣双膝一曲,竟是就势滚到一旁,撞在一根柱子上。 “保护大东家!”二管事才来得及喊了这一句,便眼睁睁地看着地板张开又合上,穆宣整个人竟是消失了。 二管事急忙去触摸那根柱子,却是再无动静。二管事重重地用脚踩在地板上,地板十分坚固。 苏云落有些意外。穆宣竟然能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逃出生天,倒还是个人物。 二管事很是抱歉:“大东家,这里的机关,我着实是不省得。” 苏云落点头:“穆宣在此数十年之久,有些机关,想来是只有他才省得。” 通顺钱庄的机关图她都看过,并没有画出此处的机关。穆宣既然早就有了二心,更改通顺钱庄的机关也是情理之中。 “如此看来,通顺钱庄此时十分危险,我们还是速速撤走罢。”既然穆宣能改动这一处的机关,那其他地方的机关,自然也能轻易改动。他一逃走,便变成隐藏在暗处的人,而她们则成了箭靶子。 苏志文虽然顽固不化,脑子倒还灵活。他脸色发白:“那我们岂不是十分危险?这通顺钱庄这般大,平时走也要走两刻钟的功夫……”那穆宣,他当初一瞧,便是个心狠手辣的,杀起人来定然眼都不眨一下。完了,完了,他竟是要死在这里了吗? “那穆大管事,说了让老夫做大儒之首的,他不会对老夫下手的……” 苏云落无语,到了这个时候,她的好祖父还在心心念念功名利禄,可真真是丢人。 她冷了脸:“你若想走,便与我们一道,若是想与穆宣同流合污,便留在这里。” 说完她便率先走出门去。 与其留在这里被动,不如走出去,才能有生机。 穆宣以为,她会怕了他,只能龟缩在此处不敢动弹吗? 她是执印人,怎么会比他先死呢? 赵栋忽而像回过神来一般,追了上去:“苏云落,你是假死,你我如今仍是夫妻!”苏云落如今变得如此厉害,岂不是能帮他赵家赚回更多的钱?甚至,甚至,说不定还能弄个王当当……他当初怎地就看不出这个女人的厉害来?都怪她隐藏得太深了,又太厉害,竟然叫他看走了眼,若是有后悔药,他定然把她奉成掌心上的小心肝好生疼惜着! 通顺钱庄机关重重,一般人是进不来的。若是能进来,也是横着出去。执印者的创建人奇思妙想,让人佩服不已。只是他大约是没料到罢,数百年后,通顺钱庄的大管事竟然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采苹护着苏云落,耳听八方地走着。其他的侍卫俱是小心翼翼。 跨过一道门槛的时候,地上积了一些水,苏云落便下意识地伸手,护住自己的肚子。 虽然被侍卫拦着,但一直关注着苏云落的赵栋却是惊呆了。 他虽然很渣,可对一些事情还是上心的。 比如,姨娘们怀身子的时候的动作,与如今的苏云落,是如出一辙。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苏云落,只见她行走时虽然还像之前那般自然,但不觉意间流露出来的动作,无一不证明着苏云落,许是怀了! 大夫不是信誓旦旦的说过,苏云落的身体极寒,是怀不上孩子的吗?可眼前的她,流露出来的神态应不是在作假! 赵栋又愤怒了。说不定那大夫也是被苏云落收买而串通的说辞。 他愤怒得差点晕眩过去,好恶毒的女人! 他要追上去,去质问苏云落,他到底哪里做错了,竟然叫她这般对待他! 赵栋才有动作,就被侍卫警惕地拦下来:“往后退!” 苏云落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冷冷道:“你最好安分些。” 赵栋按耐不住:“你可是有了身子?不知廉耻的女人!好不要脸!”骂着却是气急败坏,又去拉苏志文,“祖父,您倒是说句公道话啊!” 嗤,吃饼子的时候怎地想不起他是长辈了?苏志文撇撇嘴:“年轻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还是消停些罢。” 话音才落,便见前面转角处,站着一个人。 细小的雪沫子飞扬着,将他头上的黑幞头染白了些许。他俊朗的眉眼染了笑容,开朗得像是二月里的春风。 可二月里的春风,最是刺骨的冷。 一行人停了脚步。 苏云落轻轻蹙起细长的眉。这人,竟然也来了。 那人声音朗朗:“顾三太太,这是要往哪里去?” 是最近无处不在,阴魂不散的大理寺卿明风。 苏云落望了望跟在他后面那些警惕的官差:“你是怎么进来的?” 明风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自是不请自来。” 苏云落道:“我竟是不省得,这通顺钱庄,竟成了四处漏水的筛子了,任何人都可以随随便便的进来。” 明风却蹙眉道:“顾三太太,我乃是大理寺卿,除了皇宫、以及王公大臣的府邸不能随便进,像这般的私宅,却还是能进的。” “那不省得明大理寺卿私闯民宅,又是为了哪一桩公务呢?” “自是有良民举报,原骠骑大将军季清,竟是被藏在这鼎鼎有名的通顺钱庄。” 他说着,从官服中掏出一封信来。 第419章 苏云落微微垂下眼帘,看了那封信一眼。 那封信大约是捏造的,只不过是为了有一个搜查的由头。 倒也是巧了,穆宣才藏进了机关中,明风便带着人来搜查。 怕到时候,穆宣被他们悄无声息地救走。 穆宣可真是有趣,自己无儿无女,便选择了明家。 她的视线落在明风的脸上,清清冷冷地说:“既然如此,那明大理寺卿便搜查罢。”前两日才将通顺钱庄的簪花银票交给她,叮嘱她要小心,今儿又来搜查季清,明风可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她倒是要看看,明风到底要玩什么花样。 二管事站在后面,欲言又止。怎么可以!通顺钱庄与一般的私宅不一般,怎地就让明风搜查?要是丢失了钱财可怎么办?这汴京城里的官差,有些可是很贪婪的! 再者,明风可是之前穆大管事很看重的人,他来过很多次通顺钱庄,有时候与穆宣单独待着,他不省得穆宣有没有与明风说起通顺钱庄的机关来。 明风的视线却是落在二管事面上,他表情坦坦荡荡,倒是叫二管事自己别开了眼。 “顾三太太明智。”明风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他一挥手,那些官差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 通顺钱庄,可是汴京城里有名的钱庄,搜查的时候若是做点手脚,顺点黄白之物,今晚便可以沽上一壶酒,切上一碟子羊肉了。说不定,还能到蝶恋花里点上一个舞女助助兴。 如此想着,这些官差搜查起来的时候,竟是比平时办别的案子的时候,要积极十分。看着那劲头,不掘地三尺不罢休。 苏云落梨涡轻旋:“明大理寺卿,钱庄机关重重,暗箭难防……” 话音未落,一个官差不省得触动了什么,几支箭嗖嗖的从隐蔽之处飞出,直射向那几个官差。 那几个官差身手还算敏捷,当下大骇,即刻躲闪,却还是有人迟了一步,被箭射中了脚,痛的呱呱乱叫。 这一着,倒是让官差们怵了,齐齐看向明风。 惊讶之色从明风脸上一闪而过,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他感叹了一声:“通顺钱庄果然名不虚传。季将军若是躲在这里,倒是甚为安全。” 竟是十分笃定季清便是被藏在这里。 苏云落没说话,只看着明风。 明风年纪轻轻,可这城府,深不见底。难怪穆宣会选择明风,难怪明家人口不旺,却个个俱是独当一面的人物。 明风嘱人将受伤的官差抬走,又命人取来一副弓箭,一匣箭羽。而后他拉弓搭箭,瞄准他觉得可以启动机关的地方射去。 不得不说,他这一招竟是甚为有效,箭之所及,竟俱是触动了机关,一时之间,偌大安静的通顺钱庄仿若地动山摇一般,各种机关启动,箭阵刀阵纷纷落下,有几间屋子甚至轰然倒塌。 二管事与通顺钱庄的侍卫大骇。通顺钱庄的机关一向是他们的骄傲,这便叫明风光明正大的毁了?他们不由自主地看向苏云落。 苏云落敛眼,这明风果然很熟悉通顺钱庄的机关,他哪里是搜查什么季清,不过是为了摧毁通顺钱庄而来。穆宣以为培养了一个继承人,这继承人却是一条会咬人的蛇。 明风笑得更开心了:“如此便没有危险了。”他笑容纯真,仿若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倘若没有他方才的举动,在场的人定会被他的笑容所感染。 狠辣与纯真,竟然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众人不禁觉得起了一阵恶寒。 那些官差方才受了惊吓,如今闻言,一个个比起方才越发的兴奋,拿着大刀长枪,四处乱戳乱捅乱砸,让方才因为启动机关而变得凌乱不堪的通顺钱庄变得越发的满目疮痍。 赵栋倒是不出声了,只悄悄地躲在后面。 苏志文大约是头一回见到那么粗鲁的官差,更是一脸的惊惧。 二管事都要急死了,明风如此不将他们放在眼中,大喇喇地当着他们的面将通顺钱庄毁了个彻底,这是打大东家的脸!可大东家怎地一点都不在乎? 还是,吓傻了? 他偷偷的窥了一眼大东家的脸上。 虽然披着狐裘,但小脸青白青白的,嘴唇也没有颜色。果然,这是被吓傻了? 二管事心中有些失望。之前大东家笼络他的时候,那股气势倒是让他难忘。难不成,大东家见了官差便怵了? 苏云落倒是没想到二管事会这般想她。 她之所以没出声,是她本来也没有将穆宣以及管事们十分看重的通顺钱庄看得很重。有时候人太依赖一些东西,当那些东西被人摧毁时,反而会失去自信,茫然若失。 况且,她一直认为,是有了执印人,才有了通顺钱庄。只要信念依旧存在,再造十座通顺钱庄也是可以的。 只是没有那个必要。 执印者,会在她手中改变。 明风亦在观察苏云落。他在摧毁所能支撑她身份的东西,而她却毫不在意。是被吓傻了罢?官场上的黑暗,朝廷上的手段,可不是她这个弱女子能承受的。她再厉害,也是个女子。 便像自己的好侄女明灵,做了皇后,最后还不是要依赖明家的兄弟们。 统治天下的,便应该是强壮有力的男人。 他到底还是怜惜她的。毕竟,她是他好友顾闻白的妻子,不能让她太难堪了。 明风看着苏云落,笑道:“顾三太太,若你能主动将季将军交出来,如此的场面大可不必有。” 瞧瞧,他对娇弱的女子,还是很怜香惜玉的嘛。 苏云落睨了他一眼,声音仍旧清清冷冷:“明大理寺卿素日里办案,便是这般威胁人的?” 哟,这看起来无害的小兔子,竟还有尖利的牙齿。 不过,有尖利牙齿的女人值得驯服。 明风笑得更迷人了:“顾三太太可别胡乱替明某戴高帽子,明某承受不起。”他语气柔和,仿佛在哄一位发气的小娘子。 苏云落点点头:“你说得对,你的确承受不起。” 她说得如此直接,明风一怔愣,一道黑影忽而猛地扑向他。 第420章 苏云落看得清清楚楚,那道黑影是赵栋。 他大约是中了邪,失了魂,竟然攻击明风。 他没练过武,又被她囚了好几日,动作笨拙,扑向明风的时候,脚步还踉跄了一下。 赵栋怒吼:“不知廉耻的东西!”竟然当着他的面调戏他的妻子,他以前还不省得,苏云落与别的男人说话时,竟是这般的风情万种。 明风的心思都在苏云落那句话上,哪里省得竟然还有刁民攻击他,竟是一时不备,被赵栋打了一拳。虽然那拳头不大有力,但打掉的是他的威风。 明风很快便反应过来了,右手握拳,正要狠狠击向赵栋,忽而手上一麻,再也无法握成拳。 他忽地起了惊惧之情,看着苏云落眉眼淡淡。她说:“我说过了,你承受不起。” 手上的麻痹像是会传染一般,他的肩膀渐渐的也麻痹了,不过须臾,他的整个身子已然无法动弹。 再次看向苏云落身边的人时,他们的神情俱是平静,看不出到底是谁用针扎了他。 他倒是笑了,天下闻名的通顺钱庄,怎地能叫他一个小小的官吏给毁了?顾三太太,倒是真真有趣。 对于这一切,赵栋无知无觉,见方才明风要反击,他还下意识地抱了一下头,后来见明风没动弹,胆子又大了起来,扑上去朝明风胡乱地挥着拳头。 这厢明风被打了好几拳,那厢搜寻的官差才反应过来,数人奔走过来,挥着刀要砍向赵栋。 苏志文惊愕地张开嘴。 他这一生,哪里见过这等恐怖的场面。 这一天,足够他大开眼戒了。 赵栋回过神来时,一把刀已经堪堪到了他的脑袋之上,而后无力地掉了下来,削掉了他衣袖上的一点布。 明风因为身子全麻了,成了旁观者,却是看得十分清楚。 是一直站在苏云落身边那个默不作声的姑娘动的手。她动作很快,四分之一息的功夫,他带来的那数个官差放倒了。方才也定然是她,放毒针将自己麻痹了。 果然执印人的身边,高手如云。那位年轻姑娘,是执印者吗? 明风之前是不大相信穆宣开出的条件的。什么执印人,执印者,只要执印人开启了通顺钱庄,无论是姜家明家,都得服服帖帖地听从执印人的。对于穆宣的话,他很是不屑。顾三太太一个娇弱的女子,如何能撬动一个屹立了百年的王朝?如今便是弘帝不争气,还有他们明家呢。他们明家卧薪尝胆,等得便是这一刻。可半路竟然跳出个穆宣来,告诉他世上还有比帝王更厉害的人,他明风自然是不信的。 可现在,明风信了。这该死的执印人,还真是不按常理出牌。 而且,此时正在观察着自己,预备给自己再来上一拳的男人又是谁?还口口声声说他不知廉耻?! 明风被打得有点蒙。 身子虽然麻痹了,但脑子和嘴巴没有。他忙喊道:“你竟敢殴打朝廷命官,是不要命了吗?” 这话一出,他就觉得自己喊错了。 那男人竟然打得更用力了。方才他还毫无章法,如今竟然专门往他脆弱的地方打。眼睛、鼻子,嘴巴,一拳拳的打得十分精确。 明风又不能反抗,简直气到吐血。 赵栋打累了,才歇了手。明风还得感激他身子虚弱,拳头没什么力道。 赵栋气喘吁吁:“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 话音未落,有男子兴奋的欢呼声传来:“明大理寺卿,寻到了!” 季清还真是藏在这里?这不过是个借口,明风差点就信了。 一个官差兴奋地从角落钻出来,挥着大刀:“明大理寺卿,库房寻到了!” 场面有些尴尬。 有那么一瞬,明风不敢看向苏云落。 没错,他便是为了通顺钱庄的钱而来,搜寻季清不过是个借口。若不是他的身子麻了,他估计得装模作样的过去,说为了安全起见,要帮着通顺钱庄把库房里的钱保管起来。 坏人可真是难当啊。 他笑了笑:“可真巧啊,就寻着库房了。” 苏云落没应他,只与旁人道:“我们走。”竟是没管那些库房即将被搬空。虽然没能确定明风是不是和穆宣通了气,但她犯不着为了一些钱财而丢了所有人的性命。通顺钱庄,就送给穆宣罢。 明风身子麻了,只能眼睁睁苏云落领着一行人迅速地撤退了。 赵栋临行前,还给明风补了一脚。 明风:“……”这男子怕不是个疯子? 发现库房的男子才发现明风动弹不了,他连忙唤来其他人,想将明风抬起来送到医馆去。 任务还没有完成,明风原来是不同意的,但此时他觉得自己浑身难受,万一那顾三太太下了毒,自己的小命不保,便顺水推舟从了那几个官差的意思。 四个人才吃力地将明风挪到通顺钱庄的外面,忽而听得一阵地动山摇,方才看起来固若金汤的通顺钱庄竟然整个都坍塌了下来,一时之间,顿时烟雾弥漫,呛得人直咳嗽。 五个人目瞪口呆。 是方才明风触动了机关,是以通顺钱庄才倒塌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便是通顺钱庄的风骨吗? 通顺钱庄的钱库!明风一着急,方才麻痹的身子忽而松开来了。 他顾不上自己的身体,吩咐道:“速速请明统领领兵过来,便是将通顺钱庄掘地三尺,亦要将里面的钱给挖出来。” 虽是如此吩咐,心中到底有了一丝疑惑,那顾三太太,果真视金钱为粪土? 通顺钱庄倒塌时,苏云落刚刚坐上马车离开。 采苹揭开帘子,看了一眼,道:“东家,通顺钱庄塌了。” 二管事在外面唏嘘道:“执印者百年的心血竟然这般没了。”他自记事起,就跟在穆宣在通顺钱庄的各个钱库里清点各种各样的好东西,几十年的记忆瞬间倒塌,自然一时心绪难平。 苏云落眼皮微敛:“没了也好,总省得有人惦记。” 通顺钱庄便不该存在,理应毁了它。 采苹眼观鼻鼻观心,对东家的话没有任何意见。 天越发冷了。 马车路过一间不甚起眼的点心铺子时,采苹扶着苏云落下了车。 洗得干干净净,又略显陈旧的门帘被撩开,一张俊朗无双的脸露了出来。 第421章 脸的主人明眸善睐,看起来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之前长出来的胡茬被刮掉,留下了一大片的青茬。 是小战。 苏云落是有些可惜的。当初那么面嫩白净的一个少年,竟然成了一位胡茬大叔。 小战自然不省得自家东家是在心里这么想他的。 他笑嘻嘻的将苏云落迎了进去:“东家,事情都安排好了,只欠东风。” 点心铺子外面看着门面虽然不甚起眼,里面却别有洞天。穿过店堂,走过甬道,豁然开朗。里面是四合院的构造,团团的种了好些盆栽,只不过如今下雪,好些盆栽都搬进屋中去了,只在青砖上留下些许陈旧的印子。 几人进了一间暖房。 “很好。”坐下来后,苏云落赞扬小战。 小战得了东家赞扬,兴致高涨,跑出去端了一碟子点心给苏云落:“您尝尝,这里的点心甚是不错。” 这环境果然能影响人,不过在宫里待了一段时间,连小战都变得彬彬有礼起来了。 点心确实不错,是用栗子做成的栗子糕,入口即化,很是香甜。苏云落吃了好几块,竟是没有恶心的感觉。 她嘱咐采苹:“将这里的栗子糕全都拿走。” 话音才落,就听得外头一阵喧闹。小战侧耳听了一耳,脸色变得有些不好:“听着像是禁军。” 动作还挺利落,前脚通顺钱庄才塌了,后脚明星便出动了。 明家人做事,的确麻利。 禁军统领以及刚兼任骠骑巡逻营大将军的明星,这回是亲自出马,来擒拿与原来的骠骑大将军季清通敌谋反的妇人苏云落。 小小的点心铺子外被围得水泄不通。 通顺钱庄既毁,穆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之前穆宣与他们说好的条件已然不成立,苏云落留着,没什么用了。 明星对明风转述的那些劳什子执印人执印者的更是嗤之以鼻。不过,通顺钱庄倒是很神秘,里面的钱财到底有几何,他很是想知道。一个小小的钱庄,怎地能比帝王还富有。若是没有皇帝的庇护,通顺钱庄算个甚。 若是当年姜家是靠着通顺钱庄才能当的皇帝,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明星是不相信那些的。他只相信,事在人为。 明家早就做好了倘若弘帝不行,便将他的儿子推上位,明灵作为太后垂帘听政,而明家则是明灵背后强有力的支持。 他眯着眼,看着门前挂着一副厚厚帘子的点心铺子。 点心铺子左边是卖木炭、石炭的铺子,右边原来是售卖粮食的铺子,因为运粮、运炭的船只被喻家军劫了,无炭无粮可卖,是以两个铺子连门都没开。 再往旁边看去,俱是一溜儿看起来灰扑扑的铺子。 明显地,这些铺子并没有什么王公大臣的产业。便是有,明星也不怕。他如今不仅仅是禁军统领,还是骠骑巡逻营的大将军,哪个人见了他不得赔笑三分。 冷风刮来,明星下了命令:“里面的人,格杀勿论!” 帘子被大刀一把砍下,点心铺子里没有人,士兵们一路举着大刀,追过甬道,却遇上了一扇厚重的木门。 只要人多势众,一扇木门算不了什么,木门很快被撞开,露出里面宽敞的院子来。 里面没有人。 士兵们一时不知所措,赶紧请了明星走进来。 明星走了进来,望着里面空荡荡一片,自己也有些疑心是不是走错了。可方才眼线一直跟着苏云落的马车,清清楚楚的看着她进了这点心铺子。外头如今还停着他们的马车呢。对,就是那狡诈的苏云落,若是旁人,这里头不得是点心铺子的主人?怎地会空无一人? 才如此想着,外头有个苍老的声音哀求道:“官爷,官爷,小的这是犯了什么错?官爷,官爷,行行好,别砸了小的铺子……” 竟是如此巧合?想什么便来什么?明星能借着堂妹明灵的势,不仅得明灵的信任,还得弘帝的信任,脑子也不是简单的。他的手紧紧地按住刀把,吩咐手下:“将那店铺的主人带进来。” 两个士兵得令出去了。 外面那苍老的声音还在继续哀求:“官爷,官爷……行行好……” 那两个士兵迟迟没将店铺的主人带回来。 明星等得有些不耐,又吩咐手下:“你们出去瞧瞧。” 后面出去的士兵仍旧未能回。 外面的声音也没有了。 太诡异了。 院子里仍旧挤了二三十的士兵,他们方才进来围杀的时候,外面留着五六十的士兵。不会出事了罢?明星闪过一个念头。 他这回没再吩咐手下出去,而是自己抬脚出去了。 木门以及帘子被毁,冷嗖嗖的风从门口不断的灌进来,明星迎着一片光亮走了出去,却只是看到空荡荡的街道。不要说店铺的主人了,苏云落方才乘坐的马车,以及守在外面的士兵们也凭空消失了。 只有寒风在街道中呼啸而过。 不寒而栗。 一股寒意从后背缓缓爬起。明星急速转身,奔回院中。 院子的中间,除了有一只陈旧的军靴外,空荡荡一片。 细雪从天空中不断飘落,落在明星的脸上,凉冰冰的,唬得他差点都跳了起来。 有妖。 他再度急速转身,想奔出去。 迟了。 一个满脸青茬,一脸笑嘻嘻的年轻男子站在他面前:“喂。” 明星猛然止了步,看着年轻男子,觉得他有些眼熟。 年轻男子摇摇手:“是我呀。”他指着自己的胡茬,“胡子,胡子,刮了。” 明星想起来了,在皇后明灵的宫殿,这年轻男子与那个容颜绝美的女子一道出现过。然而他翻遍了整座皇宫,再也没见过那二人。这事自然是很丢他的面子,为此他还鞭打了几个手下。原来竟是在这里。 明星猛然抽出刀来,砍向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身影一晃,便到了他的身后,他手腕一转,刀锋堪堪划过年轻男子的胸膛。 “哟呵,功夫倒是不弱。”小战言不由衷地赞叹。 明星不吭声,只闷头朝小战挥刀相向。 二人才过了几招,便有一道冷冷清清的声音传来:“小战,速战速决。” 明星错眼看去,便瞧见旁边站着一位面容秀雅的女子。 他虚晃一招,绕过小战,挥着大刀直劈向那女子。 第422章 下了几日的雪沫子在十月十三的傍晚,终于停了它们妖娆的舞姿。 汴京城中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便是向来赫赫有名的通顺钱庄无缘无故便塌了。大理寺卿明风带着人在残垣中搜寻了几个时辰,别说是金银珠宝了,连铜板都没寻到一枚。 第二件事,乃是当今明皇后的族兄,如今圣眷正浓的禁军统领明星,不见了。 前面那件事汴京城里的老百姓人人都知晓了,还有好些人想到通顺钱庄的残垣断壁中扒拉扒拉,看看运气会不会比大理寺卿好一些呢。不过到了通顺钱庄的残垣断壁前,被看守的士兵用刀给吓了回去。 后面这件事,倒是没有多少人知晓。 知晓的,不过皇帝姜弘与皇后明灵二人。 堂堂禁军统领,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了。 细思恐极。 尤其是这消息还是在他们二人上净房的时候发现的。彼时二人像往常一样,要用烘得香喷喷的帕子擦手时,一方裁得细细的纸条被扯了出来。 上头大喇喇地写着:明星消失了。 明星身份特殊,二人不敢互通有余,只着了心腹赶紧出宫细细打听。 果然,那方纸条上写的是真的。明星领着士兵出了大内城,前往通顺钱庄,匆匆与明风见了一面,带人去追赶顾闻白的妻子苏云落,便再也没有踪影。 明星消失了,倒还是一件小事。最要紧的是,那人竟然能悄无声息地潜进净房,还在帕子里头放了一方纸条…… 细思恐极。 简直不能想。 一想到那人很有可能如入无人之境般地将他们的脑袋给咔嚓了,二人便睡不着。 是以二人的宫殿,守卫比平时多了十倍,本来没轮值的宫女也被拉起来站岗。 虽然顾闻白的妻子苏云落有着最大的嫌疑,弘帝却根本不敢下令,让人全汴京的追杀苏云落。开什么玩笑,万一人家先将他给杀了呢? 弘帝不由得憎恨起穆宣来,之前将自己说得那么厉害,到头来重头戏还没上,人就无影踪了。 果然人还是得靠自己。 弘帝越想越气,越想越烦,越想越睡不着。是以次日清晨,他眼下两个又黑又大的眼圈,宫女扑了粉也遮不住。 幸好他是皇帝,一般人不敢直视他的面容。再者,还有冠冕挡着,他的黑眼圈旁人看不到。 今日,他须得出了含元殿,到登天台去熟悉祭祀的过程。 此次祭祀是件大事,代表着他继承大统,是顺应天意,他的一举一动都不能在王公大臣面前出错。 登天台。 礼部尚书韩元朝弘帝躬身行礼,弘帝看了一眼韩元,嗯,还算恭敬。不过,听说他的儿子韩全到了喻雄昌那头做了门客,这岂不是在打他的脸? 弘帝决定,待年后,寻个艰苦的任务,派韩元出去,然后再也不让他有机会回来了。 韩元根本没想到弘帝在心中已经将他发落到荒芜之地,对待礼仪,他是很认真的。弘帝一旦动作不对,他便立刻出声纠正,丝毫没有顾及到皇帝的面子。 他此番举动,又让弘帝不高兴了几分。但他面上并不显,只是根据韩元所说来调整自己的动作。 弘帝到底是做了多年的太子,冗长的一套礼仪动作很快顺了下来,行云流水般地做着。 登天台本身十分巍峨雄伟,弘帝站在上头,迎着薄薄的日光,看着巍峨雄伟的宫殿绵延不绝,忽而觉得自己的心胸开阔起来。自己到底是天之骄子,那劳什子执印人还不是得匍匍在自己脚下高呼万岁。 他这时又做了一个决定,待他坐稳龙椅,再派出大内高手,将苏云落给诛杀了。一年不成功,十年总该行了罢。 心情一舒畅,昨晚一夜未眠的后遗症来了:脑瓜子隐隐的疼。 脑瓜子虽然疼,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处理。那便是将盘踞在崇华殿已久的喻雄昌给解决了。如今通顺钱庄已然不在,穆宣失踪,祭祀在即,他不能让那恶心的清真道人还存在。他要掀了喻雄昌的丹炉,将他的丹药通通塞到他的嘴里去,叫他拿那些丹药祸害宫闱! 这世上离了谁都还好好的转着。 新的禁军统领很快走马上任了,乃是朱太后的内侄,他的表弟朱巍。已过而立之年的朱巍也是武官出身,前些年被卷入一桩纨绔子弟的无头案中,被先帝狠狠训斥了一顿,他也极有气性,当即辞官不做,闲赋在家有好些年了。 禁军统领换成自己的表弟,弘帝放心很多。之前虽然明星也向他表露过忠心,但他毕竟是明家的人。 朱巍当即领了兵,去崇华殿捉拿喻雄昌。 喻雄昌这些年,还真在宫里笼络了不少人。朱巍还没有到崇华殿,那些宫人便奔跑着去通风报信,竟是无惧自己的性命。 朱巍一路追了过去,待到崇华殿时,却发现一股黑烟从崇华殿内冒出来,方才奔进去的宫人又纷纷奔走出来:“崇华殿走水了!” 本来是捉拿喻雄昌的朱巍不得不组织人将崇华殿的火扑灭。明日祭祀在即,皇宫内不能有任何的不祥之兆。 崇华殿的这场火火势还甚大,待完全将火扑灭后,崇华殿已然被烧得黑峻峻的一片,朱巍亲自带人进去,只见里头狼藉一片,在烧焦的帐幔间躺着几个宫人。再往里走,才发觉是喻雄昌素日用来炼丹的炼丹炉翻了,才引起的这场大火。 可喻雄昌人呢? 竟是不见踪影,连带他的那些走狗,也不见踪影。死的宫人掌事过来辨认了,俱是之前在崇华殿原来负责洒扫的。 朱巍即刻命人在各个要道守着,一只苍蝇都不能飞出去。 可忙活了半日,夜幕降临时,朱巍没有寻到喻雄昌等人的踪影。 朱巍有些忐忑,回禀了弘帝。 弘帝倒也没有责怪朱巍,只是嘱咐他明日定然要增加人手,祭祀大典不能出乱子。朱巍这才松了一口气,恭敬退下。 朱巍的身影才消失不见,弘帝一把将案桌上的奏折拨到地上:“饭桶!朕的皇宫,竟然像街市一般,人人来去自如!” 在一旁伺候的内侍宫女吓得赶紧匍匍在地。 弘帝缓了一口气,又自言道:“待过了明日便好了。”他是天之骄子,老天爷会眷顾他的。 十月十四夜,避风港。 白娴披着玄色的披风,弯腰进了一艘乌篷船。 第423章 都说因爱生恨,白娴被顾闻白与毛将军摆了一道,自己的面子过不去,气得两日吃不下睡不好,她本来就是白家的女儿,见惯白家素日里耍的手段,这琢磨了两日,便让她琢磨出一条计谋来。 白乐自然也是同意的。 自己也是有从龙之功的人,竟然差点被污蔑为反贼,一口气不上不下,难受至极,如今见女儿信誓旦旦的要弄顾毛二人,自然是顺水推舟。他的女儿,果然有几分白家的狠辣……啊不,简直是巾帼不让须眉。 明日清晨,白家的商船便要路过避风港附近的汴水河段了,不管喻家匪徒会不会出来,白娴都要上船去,戏弄顾毛二人一番。 明明她长得清秀可人,又有万贯家财做嫁妆,顾闻白不开窍便算了,那毛将军眼中也没有她! 想起她初初及笄时,那些商户的儿子哪个不是像狗一样舔上来,只不过她觉得他们浑身散发着铜臭味,不愿意罢了。可她心气高,偏生要嫁个世家子弟,可世家子弟像些样子的都成婚了。这一挑选,年纪便耽搁了。 白娴暗暗的咬了牙:她自是两个都要的! 一个用来洗脚,一个用来倒夜香! 她坐稳之后,乌篷船便悄无声息地划出了避风港。 喻世荣被顾闻白用来做诱喻家人出来的诱饵,这事林统领知道得清清楚楚。顾闻白手下的人去追那些企图射杀喻世荣的事,他也派了人去跟在后面。不过很快便灰头土脸的回来了。那些人轻功极好,一眨眼的功夫便蹿上船,那些船只密密麻麻的,他那些手下又不擅水性,只能面面相觑的回来了。 林统领皱眉:顾闻白此番动作不是打草惊蛇吗?喻家匪徒既然知道顾闻白特地领兵来剿灭他们,还会中计? 倘若喻家匪徒不来,那他又该如何地让顾闻白光明正大的死去呢? 他这般想着,竟是辗转了半晚没有睡着。 他本来要挤在顾闻白的房中,与毛将军、顾闻白二人一起煨芋头的。那毛将军对顾闻白一见如故,天天在顾闻白房中煨芋头,二人顺便还将对付喻家匪徒的计策给定了,虽然计策他都省得,但总归是有些觉得被排除在外。林统领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仿佛忘了,自己不过是来谋杀顾闻白而已。 明日便是十月十五了,弘帝将在登天台祭祀,不省得陛下这段时间有没有感受到他的重要呢。 林统领翻来覆去,干脆打算不睡了,只等到了天将明的时候再与顾闻白二人汇合。 却是不知不觉,迷迷糊糊中闻到一股让人心神舒缓的气味,他眼皮合下,不过须臾,便睡沉了过去。 天色还暗着,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顾闻白领着毛将军到了林统领门前。 顾闻白伸出修长的手指,叩了叩门。 他的力道不轻不重,林统领是练家子,又是长久在官家身边伺候的,这个程度的声音林统领是听得到的。 屋中安安静静的,没回应。 他道:“许是林统领不放心,提前出去观察敌情了。” 毛将军对顾闻白的话简直是深信不疑,闻言便道:“那我们快快追上林统领罢。”他本就不喜欢林庆庆,总觉得林庆庆想耍什么阴谋诡计。也只有顾侍郎对他如此温和,朝中一些正直的官员哪个提起林庆庆不是一脸的唾弃。 顾闻白颔首,与毛将军一道下了楼。 侍卫在前面提着灯笼,刺骨的寒风从河上吹来,仿佛要将人给吹冰冻了似的。 小舟是毛将军早就准备好的,速度极快,可以无声无息地赶上行驶缓慢的大船。 二人坐进船中,顾闻白才觉着一股暖意袭来。 河水摇曳着,储存着力量。 小舟中放着一盏特制的气死风灯,昏黄的灯光照着毛将军兴奋的脸:“林统领到底到哪里去了?咱们还等他吗?” 顾闻白笑道:“许是林统领总有忙不完的事情罢。” 毛将军忽然望了一下四周,才看向顾闻白:“顾侍郎,你不用瞒我,那林庆庆,是你迷晕的罢?昨晚你借口出去解手,却是去了比平时多半柱香的功夫才回来。” 顾闻白诧异地看着毛将军,半响才笑道:“我竟是想不到,毛将军对我的行踪竟是这般了解。” 毛将军默了一默:“在战场上,须臾便是生死永隔,是以我素日里对时辰很是在意。”当然,出了时辰之外,对旁的也很在意。比如,顾闻白与林庆庆哪一个是真的来剿灭喻家匪徒,哪一个又是假意。 他继续道:“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此次林庆庆前来,定然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毛将军竟然这般了解林统领? 顾闻白眉毛挑了挑,这林统领之前表现得可完完全全符合忠心耿耿的侍卫人设,并且对他们礼遇有加。若不是他们比旁人心眼多,怕对林统领是绝对的信任。 毛将军光明磊落:“我有一个克妻的名号顾侍郎可省得?” 顾闻白摇摇头。他向来对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不大相信。 二人说话间,小舟已经出了避风港。 毛将军正预备将自己克妻名号的由来好好说上一说,外头的侍卫忽而道:“不好,白家的商船竟是驶到前面去了!” 此时天朦朦亮,河面上风大又冷,二人出来一看,果然,前面似是有一轮巨大的商船在缓缓行驶着,速度虽然慢,但不用片刻的功夫,便能驶离他们原来规划好诱敌斩敌的区域。 毛将军又气又急:“速速跟上去,瞧瞧是什么回事。” 顾闻白本来也是这般打算,余光却是瞄到白家商船的不远处,缓缓驶出两艘比商船小一些的船只。 他精神一振:“是喻家匪徒!” 毛将军也精神大振:“果然来了!” 他的人已经做好埋伏,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大开杀戒,将那劳什子喻家匪徒杀个干干净净。 顾闻白站在船头,第一次感受到两方对战的紧张气氛。 毛将军的手紧紧地握在刀把上,看着喻家匪徒的两艘船只将白家商船围合住。 似乎是有些不大对劲。 顾闻白轻轻蹙眉:“我们只有一艘船。” 毛将军恨声道:“定然是林庆庆干的的好事!”他对林统领可真是看哪哪不顺眼。 “不一定。”林统领虽然是想要让他死,但绝不会这般拿弘帝的皇位当做儿戏。 话音才落,就见平静的河面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青雾。 第424章 弘帝让人用了安神香,得了一晚安睡。 十月十五日卯时正,他被内侍唤醒。 一番梳洗打扮后,装扮得十分有帝王威仪的他走出含元殿。 外面天色初晓,礼部尚书韩元领着礼部左右侍郎候在外面。 薄云散去,巍峨宫殿绵延不绝。他极目望去,只见白玉汉石阶梯下,文武百官恭敬地垂着头陈列着。再稍远一些的地方,朱巍领着穿着甲胄的卫兵守候在宫墙之下。 他的仪驾威武霸气地等候着他。 从含元殿到登天台,大约需要三刻钟的功夫。 韩元满意地看着弘帝缓步上了仪驾。 一切都顺顺当当。 弘帝正值壮年,自然不需要内侍搀扶着上登天台。昨日已经演练过礼仪流程,他只需在韩元眼神示意下完成祭祀便可。 弘帝庄严地上了登天台。 登天台上有一方巨大的铜鼎,狮面鹰身,这是他们姜家盛世帝国的图腾。铜鼎前已经摆好祭祀的物什,巨大的线香却是要弘帝亲手点燃,再恭恭敬敬插在铜鼎中,以祈祷姜家盛世帝国千秋万代,永不坠落。 巨大的线香被点燃,亦被顺顺利利插在铜鼎中。 每完成一步,弘帝便松一口气。 没有人捣乱,很好。 他心神一松,迎着寒风,振臂一呼:“天佑我姜国,永世长存,风调雨顺,山河无恙,百姓安居乐业!” 下面百官齐声高呼:“天佑我姜国,永世长存,风调雨顺,山河无恙,百姓安居乐业!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弘帝精神一震。 果然还是做皇帝的感觉好啊。他是天之骄子…… 这念头刚跳出来,他面前那方巨大的狮面鹰身的铜鼎便轰然炸开! 弘帝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差些跌下高高的登天台。幸得一个内侍一把拉住他,将他轻轻送回登天台。错眼间,他瞧着那内侍竟然是有些眼熟。 再定睛一看,那内侍尽管做了遮掩,但绝色容貌依然难以遮掩。他一直在找的孙南枝! “竟是你……”他目瞪口呆。孙南枝!孙南枝竟然就在他的身后! 等不及孙南枝回应,朱巍已经身手敏捷地跳了上来:“护驾!陛下,请速速下登天台!” 下面的百官早就惶恐得四下奔走,场面极度混乱。 不过是铜鼎炸开而已,这些人竟然这般胆小!弘帝脸一寒,嘱咐朱巍:“速速将此事调查清楚!” 忽地从登天台的另一面缓缓走上一个人。 弘帝定睛一看,竟是穿着一身宽袖道袍,在寒风猎猎吹动中显得仙风道骨的喻雄昌。 有人似乎含着热泪高呼:“清真道人,是清真道人!” 更有甚者,不知在哪一处壮着胆子喊道:“铜鼎裂开,是为不祥之兆,姜国要亡!只有清真道人诚心向天,才能拯救姜国的老百姓!” 那些人干脆大呼起来:“铜鼎裂开,姜国要亡!” 弘帝激动得大喊:“朱巍,还不速速将这贼子拿下!” 朱巍拔出大刀,正要奔过去,喻雄昌的身后忽而涌出大批的内侍。他们神情激动,口口声声指责弘帝,拥立喻雄昌:“姜家皇帝向来残暴无度,而清真道人广有仁爱,视我们为兄弟亲人,我们愿意拥护他做皇帝!” 他们姜家哪里残暴无度了?!他登基次日,不是才将宫里的内侍宫女都通通赏赐了一遍吗?他甚至还将一批到了年龄的宫女放出宫去嫁人,他哪里残暴无度了?! 弘帝盛怒之下,却是冷笑不已:“清真道人仁爱,不过是眼下的表面功夫。你们可知以他喻家为名号的喻家军在外面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喻雄昌身后,一个掌事模样的人站出来:“如今天下还是你们姜家的天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清真道人向来仁爱,一心向道,又怎地会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清真道人见我腰痛得直不起来,立马赠我丹药。而你们姜家,假如我们病了,不是抬到冷宫去,便是直接弄死,何曾关怀过我们?” 说起这个,内侍们感触颇深,纷纷七嘴八舌地举起例子来。 这个倒是真的,宫人们病了,大体上都是被放弃的。 弘帝一滞,气弱地反驳:“这个以后朕定然会改善的……” “铜鼎既裂,姜家人必亡!”可那些内侍们哪里听他辩解,纷纷高呼起来。 “清真道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却见那清真道人喻雄昌,慈眉善目地站在那里,仿佛身边的这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 弘帝简直要气疯了:“朱巍,速速将那妖魔道人斩杀了!省得他祸乱宫闱,毁我姜家基业!” 朱巍想动手,可更多的内侍纷纷涌了上来。甚至百官中也有大半的人站到了喻雄昌的队列中。 朱巍吃了一惊。姜家的百年声誉,竟是已然崩塌至此了? 这个清真道人他是听说过的,先帝最后几年,对清真道人信任有加。那时候的先帝肯定没想到,他竟然给姜家亲手培养了一个强劲的对手。 朱巍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禁卫军。果不其然,禁卫军中竟然也有人在犹豫不决。他本来才走马上任不过两日的功夫,那些禁卫军怕是还认不得他,如今局势迷茫,会有多少人跟随他与弘帝呢? 倘若喻雄昌做了皇帝,他们朱家与姜家一样,没什么好的下场。喻雄昌必须得死!朱巍一咬牙,举起大刀,正要冲向喻雄昌。不知怎地,他膝盖一麻,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却是恰好,他所跪的方向,正对着喻雄昌。喻雄昌仍旧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朱统领乃俊杰也。” 这是夸朱巍识时务。 弘帝的脸沉得像盛满黑云的天空。 倒是之前倾向喻雄昌的韩元站出来,气势威严:“喻雄昌,你此番举动乃是逆天而为!” 喻雄昌纹丝不动,声音温和:“贫道不过是顺天而为。姜弘自太子时,作恶多端,草菅人命,双手沾满血腥。他犯下的罪行,在场的百官哪人不曾耳闻?再者,先帝仍在世时,便想将他铲除。却不成想,此恶贼竟是罪大恶极之人,竟然先下毒弑杀了先帝!” 弘帝弑父夺位的事,人人皆有风闻,但哪里敢讨论。如今喻雄昌在此时此刻说出来,支持他的人倒是一片哗然:“德不配位,德不配位!” 慈眉善目的喻雄昌唇角有极小的弧度弯起。 天下,快是他们喻家的了。 那劳什子的执印人之位,他才不稀罕。要做,便做权势在握的帝王! 正想得美,忽而有一道声音轻飘飘道:“可是说完了?说完我便动手了。” 咦?谁在说话? 第425章 是一个面容秀丽得不像话的内侍。她的面容冷冷冰冰,眼神也冷冷冰冰地看着喻雄昌。 弘帝一顿紧张,孙南枝怎地跳出来了?对,他是帝王,睥睨天下的帝王,在美人面前怎能被人活活的灭了威风。如此想着,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子。 喻雄昌一直波澜不惊的面容终于有了微微的波动:竟是那位美人。她这是想出风头?果然是红颜祸水啊! 喻雄昌朝旁边的一个穿着内侍服饰的人使了一个眼神:生擒了此女。旁边这人虽是内侍打扮,却是他的次子喻明理。 喻明理果然与喻雄昌心意相通,略作手势,更多的内侍涌了上来。 弘帝大喝一声:“朕乃天子,朕看谁敢!” 喻雄昌压根没理他。 弘帝正要自己上前,预备从朱巍手上夺过大刀,忽而被人大力地往后面扯去。 他回头一望,又是孙南枝。 孙南枝面容冷冷,声音冷冷:“一边待着去。” 弘帝的神色有些挂不住。不要说他是天子了,好歹他也是个男人啊!但想了想孙南枝的身手,还是乖乖地到一旁去了。 一个穿着内侍服饰的小男孩忽而怯怯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我,我可以作证,我们的村子,是被喻家军血洗的。” 喻明理冷哼一声:“一个黄口小儿信口雌黄……” 孙南枝站在小男孩身后,将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上。方才还颤抖不已的小男孩忽而像有了莫大的勇气:“你,你长得与那个吹笛子驱动蛇群的人很像,只不过他长得年轻些,你老一些。” 他说的是喻世荣! 一个不过八九岁的小孩,能说出这番话,背后若是没有大人指使,他就把他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喻明理正想着,就见有人押着喻世荣缓缓上了登天台。喻世荣垂着头,既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喻雄昌。 他吃了一惊。 昨日才接到的信息,说是他的儿子喻世荣被人当作诱饵,在避风港的码头上游街,如今竟然出现在登天台? 倒是喻雄昌四平八稳,波澜不惊。 小男孩见到喻世荣,明显地往后缩了一缩:“他,他就是那吹着笛子驱动蛇群的人……” 喻明理冷笑一声:“你们村子里的人是被大刀砍死的,与蛇有什么关系?” 此话一出,孙南枝问他:“这个案子并没有上报与皇帝,你一个小小内侍是怎地省得那村子里的人是被大刀砍死的?” 喻明理一滞,可恶,竟然被这小男孩与女子给绕进去了。 红颜祸水,这女子虽然貌美,但是不能留了。喻雄昌抬手,宽大的衣袖轻轻一拂:“此女冒充内侍,妖言惑众,理掌事,速速将她带下去,让她清醒清醒。” 孙南枝忽地冷冷地横了他一眼。 她道:“喻雄昌,要是你的五万喻家军全军覆没,你还会有如此底气吗?”她的声音明明不高,可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为了嫁祸顾侍郎,你命人血洗无辜村落;为了得到内侍与官员们的支持,你不惜在丹药中加入五石散;你道姜弘弑父,可先帝生前却是日日夜夜服用你的丹药;你的五万喻家军,缺衣少食,不惜抢夺运入汴京城的粮食与木炭……你怎地还有脸面,说自己广有仁爱呢?” 孙南枝说了那么多,在场的人却只记住了五石散! 五石散服用时虽然让人身体舒适,但若长久服用,便会危及生命。五石散乃是前朝皇室崩塌的主要原因,是以姜定做了皇帝后,下了明令,禁止炼制五石散。是以近百年来,老百姓们对五石散只是听说过,却没有见过。 清真道人竟然用五石散来糊弄他们!怪不得他们服用一段时间后,觉得精神恍惚,身体越发的差劲了。 方才还一脸坚定的支持喻雄昌的内侍以及官员们愤怒了。 红颜祸水!喻雄昌推了一把喻明理:“还不速速将此妖女诛杀了!” 喻明理却一动不动,转头过去问他:“阿爹,儿已经自宫,儿的儿子在他们手上,阿爹夺得皇位后,您是打算让谁做太子?”当初为了能帮到阿爹得到先帝的信任,他不得不成为一名内侍,在深宫中四处周旋,替阿爹圆各种各样的谎言。 一直垂着头的喻世荣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阿爹。阿爹自宫了!?他阿爹长得虽然不如大伯俊朗,但对祖父却是孝顺有加,言听计从。他一直以为,祖父夺得皇位后,太子定然是阿爹。可阿爹自宫了?天下会接受一个已经不是男人的男子为太子?别说旁人了,连他自己都不能接受! 还是孙南枝冷冷淡淡的声音:“一向清心寡欲地想着夺得皇位的清真道人,宠幸了不少宫女,有的是后代子孙,你们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喻明理的脸在可怕地扭曲。 弘帝倒是笑了:“啧啧,这是在替他人做嫁衣啊。”他竟是想不到,孙南枝会站在他这边……啊不,正确地说,苏云落是站在他这边。瞧瞧,执印人这一次,还是选择了他们姜家。他们姜家,果然是上天的宠儿! 只可惜,顾闻白死了。要不,将苏云落同样迎进宫来,做贵妃好了。苏云落,长得还不错,而且还有几分手段。孙南枝一身高强武艺,苏云落背后是通顺钱庄的秘密,两个女人入了宫,怕是明灵要吃醋……弘帝不停地在心头盘算着,该如何平衡明灵、孙南枝以及苏云落之间的关系。 自己的儿子一向乖巧听话,怎地在如此重要的关头问这般愚蠢的话。只要天下成了喻家的天下,以后全天下的人供奉的不都是他们喻家的香火!何必在意这个呢? 喻雄昌沉了脸,不复方才慈眉善目的模样:“明理,你胡说什么?还不速速将那妖女诛杀了!” 喻明理没理他,只是一脸哀色地看向喻世荣:“我的荣儿,你受苦了……” 弘帝的余光瞄了一下四周,方才群情激愤要支持喻雄昌的人如今静悄悄的,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他修整了一下仪容,又是振臂高呼:“铜鼎崩裂,乃是先帝在显灵!清真道人喻雄昌,利用五石散毒害先帝,又私下豢养军队企图谋反!甚至还令喻家军血洗无辜老百姓!喻雄昌,罪不可赦!朱巍听令,立刻将这丧心病狂之徒就地诛杀,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第426章 朱巍:“微臣……”他的腿还麻着呢,如何诛杀? 喻雄昌能坐到如今的位置,自然也不是庸碌之辈。他慈眉一挑,从旁侧一个内侍的手中夺过大刀,身手矫健地朝弘帝冲了过来。 一个人拦在了他面前。 那人身体单薄,着一身不显眼的内侍衣衫,容颜却是绝世无双。 她甚至还歪了歪头。 而后抬脚,踹在他身上。 喻雄昌只有一个念头:这女子,怎地不尊老爱幼!竟是这般用力!他被踹的那一处,似乎断裂了一般,锥心的疼。 登天台有多高? 当初先帝命人建造时,便规定了登天台的高度——一十八米。 登天台高一十八米,光是爬阶梯都要爬上一刻钟的功夫。喻雄昌从登天台上跌下来时,滚在阶梯上,还顺道被人踹了几脚。待彻底停下来时,已然是满脸污血,四肢不能动弹了。 这回底下的人十分的识时务,即刻用大刀朝喻雄昌乱砍一番,直到他血肉模糊断了气:“陛下,反贼喻雄昌已诛杀!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底下呼啦呼啦的顿时跪了一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天佑我姜国千秋万代!” 弘帝很满意,他正要转身去寻孙南枝的身影,可登天台上哪里还有孙南枝?便是那小男孩也不见了踪影。 弘帝也不着急。只要这天下还是他的,他就能将孙南枝寻出来。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所有参加登天台祭祀的人心神疲累,只巴不得赶紧回家,关起大门朝家中人一顿诉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差点便成为政变的冤魂! 弘帝却是不能歇。 才回到含元殿,即刻有边关急报在殿外:“报,卫苍的大军在数日内已然扫平了几个都城!”这回卫苍谋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急报倒没说西南王是不是已经向卫苍投诚。不过按照西南王一向的尿性,投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报,北边女牙族暴乱,女牙王阿答答被暴动的族人诛杀,女牙王子阿蒙蒙请求我国出兵镇压!” “报,汴水河上毛将军仍领着士兵与喻家匪徒浴血奋战!” 弘帝心烦意乱,一阵头痛。方才在登天台的愉悦心情一扫而光。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忽而拍案而起:“备马,朕要亲自到避风港去!”假若顾闻白不死,顾闻白就得替他去征战!趁顾闻白死亡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他要阻拦林统领。 皇帝怎么可以离开皇宫,离开汴京城? 朱太后亲自来阻拦,弘帝忽地一阵歇斯底里:“母后,朕太累了!难不成母后要朕眼睁睁的在宫城中等那卫贼攻上门来吗?” 朱太后穿着便服,连鞋子都没顾得换:“皇帝,你乃是一国之君,理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她喘着气:“有了忠臣才有明君,才有姜国的千秋万代啊!” 弘帝怔了一下,抱着头坐在地上,良久不发一语。 兵部尚书李岩自然也不得歇,很快被召进灯火通明的含元殿。 不省得是不是他眼花了,龙椅上的弘帝带着一股坚毅的神色。 弘帝声音沉沉:“李爱卿,即刻领兵前往避风港,助顾侍郎、毛将军一臂之力。” 李岩伏在地上:“臣领旨。” 李岩走后,弘帝让众人都退散了,自己坐在龙椅上垂着头,心头纷乱。这皇帝,做得有些与他想象的不一样。 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弘帝眼皮不抬:“滚!” 那人却没有走,还自己搬来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是明灵?如今敢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也只有皇后明灵了吧。 弘帝抬眼,在看到那人的面容时却猛地一激灵:“是你!” 竟然是苏云落。 他的皇宫可真是街上的集市一般,人人都来去自如。弘帝气得差点都忘了今儿他还要将苏云落迎进宫来做贵妃呢。 苏云落双手交合在腿上,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做皇帝的滋味可好?” 当然好,好得不得了。弘帝直起腰来,望着苏云落。 面前女子的容貌长得比起孙南枝自然是逊色的,但却有一股别样的味道。她的眼睛很美,看人的时候眼中波光盈盈,仿若一汪秋水。这样的女子,看起来比孙南枝还要无辜得多。可她竟然是穆宣口中的执印人,能倾覆姜家天下的执印人。 但是今日,她站在了他这一边。 弘帝想着,脸上便挂了一丝笑容:“今日,多谢苏娘子了。” 他只是客气客气,可苏云落还真的点点头:“不用客气。我帮你,是有条件的。” 弘帝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苏云落抬着头,她穿着宽大的狐裘,将下巴衬得细白。她的首饰也很简单,只耳垂上缀着两颗浑圆的珍珠。 她的声音冷冷清清,落在同样冷冷清清的含元殿中:“倘若以后,你做不好这皇帝,我便让人来取你的狗命。” 弘帝的笑容继续凝固在脸上。 苏云落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的一汪秋水变成了一汪冒着寒气的潭水。好似有人不听话,便从寒潭里嗖嗖地钻出一条致命的毒蛇来咬上一口。 弘帝咽了一下口水,有些艰涩。这苏娘子,有毒。 他企图扯了扯嘴角,想说一些狠话。 苏云落又开口了,虽然慢悠悠的,却还是那股子冷冷的味道:“明星在我手上,季清也在我手上,毛将军……有我家顾郎相伴。虽然他们在你心中,都不甚重要,但如今正是你急需用武将的时候,留着,总是好的。” 武将,对,武将是用来打仗的!执印人,执印人还可以用来平定叛乱!如今情势所逼,弘帝不得不微微低了头:“苏娘子,之前是朕……我有眼不识泰山,如今江山危急,还望苏娘子出手相助……待平定了叛乱,我定然将苏娘子奉为天圣娘娘!以后令皇家宗室日夜朝拜天圣娘娘!” 天圣娘娘?亏他想得出。 苏云落忍着笑,仍旧冷冷道:“天圣娘娘那些虚礼什么的就不必了,今晚我只是来警告你的,若是你做不好这皇帝,便换旁人来做。我以半年为期,倘若半年之后,国仍旧动乱不堪,百姓四处逃亡,那姜国便不复存在。” 半年?弘帝瞪大眼睛,想多争取一些时间。可只见苏云落轻轻袅袅,已然从他的眼前离开,弘帝眼前一晃,苏云落的身影便消失了。 好半响后,弘帝狠狠的一呸:“吓唬谁呢?!” 话音才落,面前就飞过一把精巧的小刀,小刀不偏不倚,恰恰落在弘帝身后的江山屏风上。 第427章 汴水河上的战争,远比顾闻白想象的要严峻,要残酷。 顾闻白双脚冷得发疼。他扶着船弦,拧眉看着喻家船只像是在逗弄老鼠一般,离他们时远时近。 船只巨大的甲板上,躺着交战后受伤的士兵们,四处俱是横流的血污。 在另一侧,有数十具尸体,有他们这一方的士兵,也有喻家匪徒的。 战争,本来就是要用生命作为代价的。 旁边站着毛将军。毛将军厮杀了半日,如今满眼通红,脸上青筋暴起:“这群恶徒!” 天冷风大,河水冰冷,船只微微摇摆,喻家匪徒穷凶极恶。原来喻雄昌这般有底气,是有由来的。 之前毛将军便说喻家匪徒精通奇门遁甲之术,果然在追逐贼船时,喻家船只利用一股奇怪的浓雾,时隐时现,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之前还担心他们不敢、不会出现,如今却是觉得喻家匪徒嚣张跋扈,怎么会不敢出现。 原来他们安排自己的人手坐上白家的两艘商船,如今不省得出了什么错,白家只有一艘船,是以他们的人手生生少了一半,喻家船只又利用了那股青雾,时隐时现,他们开始的时候,竟然吃了不少暗亏。 万幸的是,他们的船只还算坚固,亦是运气,是以喻家船只在撞击他们时,反倒是喻家的船只受了损。 后来将士们军心稳定下来,才反扑了喻家匪徒几次。 但战争仍然是残酷的,不会因为你心神疲累,对手便会歇战。 将近一天的恶战,他们精疲力尽,滴水未进。 商船中原来备好的粮食净水,也不翼而飞。 比敌人更可怕的是,自己的队伍中藏了奸细。 顾闻白一直看着那股掩护着喻家船只的青雾。那股青雾像是庇佑喻家匪徒似的,一直在喻家匪徒需要的时候忽而弥漫而出,遮天蔽日,遮住他们的视线。 这便是毛将军说的喻家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的原因了。 毛将军分外焦急:“顾贤弟,这可如何是好?难不成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逃匿吗?”这一藏匿,又不省得何时才能将他们诱出来。 顾闻白方才冷得发硬的双脚忽而有了一点知觉。他朝北面看去,迎面袭来的,是一股极淡的烟味。伴着淡淡的烟味,一股极微小的暖流和煦地吹拂着他的面容。他觉得十分奇怪,正要细细去闻,那股烟味却消失了。 他问毛将军:“毛将军可闻到一股烟味?” 毛将军茫然地摇摇头:“是何处走水了吗?” 没有走水,除了不断从河面上刮过来的冷风,没有别的什么异样的。 那股青雾渐渐的浓了。 原来如此。他们说的风遁,便是这个意思。 顾闻白露出一丝笑容来:“我寻到他们行踪的规律了。”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寒毒帮的忙。 毛将军兴奋不已:“愚兄就省得顾贤弟足智多谋!” 顾闻白谦虚一笑:“大好河山,靠的还是毛将军们的庇护。”姜国自先帝起,逐渐的倚重文官轻武官,武官大多是寒门将士,俸禄低微,日夜奔波操劳。文官却高官厚禄,凭着一张嘴皮子,镇日在那一亩三分地里斗个你死我活。假若弘帝再不大刀阔斧的改革,姜国怕是离灭亡不远矣。 毛将军闻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息道:“将才没落!” 风向变了。 顾闻白看着船只的栀帆缓缓被收到合适的角度,待船只偏向西南时,再度舒展开来。不过一瞬,便鼓满了风,直朝前方驶去。 冷风吹散浓雾,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正静静地停泊着一艘熟悉的船只。正是喻家匪徒的船。 毛将军看着从船只中不断滚滚而上的烟雾,疑惑道:“他们船上走水了?” 顾闻白摇头:“不,这烟雾,是他们特地放的。” 好个喻家人,竟然利用冷风,将他们弄出来的烟雾变得成浓雾,从而达到隐蔽的目的。看来喻家人中不乏能人,只是用错了地方。 喻家匪徒正在甲板上修整,懒散一些的,直接躺在甲板上闭眼睡了过去,还有的甚至正在啃着胡饼,竟是没有料到毛将军的船只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们利用青雾,逗弄毛将军们数次,都见毛将军们不得其路可入,防备心极度松懈。 载满水军的小舟悄无声息地入了水,靠近喻家的船只。 当酣睡的喻家匪徒被悄无声息的砍掉好几个时,喻家人才清醒过来。 一场腥风血雨的战争再度开始。 顾闻白之前一直在观望,并没有出手。 擒贼先擒王,他注意到喻家匪徒中,有两个男人一直在暗处观望。一个男人又高又瘦,另一个又矮又胖。 又高又瘦的男人对又矮又胖的男人十分恭敬,不断地根据矮胖男人的说话调整作战方案。看来那个矮胖男人是喻家匪徒的中心人物。 他垂下眼皮,取过一把弓箭,拉弓搭箭,瞄准那矮胖男人。 冷风拂面,对面的毛将军在浴血奋战。 他的手一松,箭羽带着凌厉,破空直射那矮胖男人。 箭羽才越过船弦,他的脖子便多了一把冷冰冰的匕首,以及冷冷的香味。这是一个藏在深闺中的女人。 女人带着暗哑的声音:“顾闻白,若是不想似,便乖乖跟我走。” 顾闻白没有理她,只看着他射出的箭在离矮胖男人不过寸许的时候,被人一刀劈下,惋惜地落在地上。那矮胖男人顺着箭的方向朝他看过来。距离虽远,却带着一股让人生寒的杀意。 喻家,竟然还有这般的人物。 只可惜没能射中他。到底是好些年没练箭了,手都生疏了。 女人暗哑的声音带了些恼意:“你若是不跟我走,我便命人放火烧了这船。” 顾闻白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让女人恼恨极了。她就这般不堪吗?这一日,她潜在船上细细观察了,顾闻白长得虽然文弱,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狠起来却是十分阳刚的男人。她一开始的目光没有错。顾闻白,她势必得到他! 如此想着,女人竟然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 好想得到这个男人啊。 第428章 顾闻白终于用余光瞄了她一眼:“白姑娘,这船虽然是你白家的,但如今在朝廷征用期间,你若不管不顾烧了这船,耽误了战事,到时怕是你爹都保不住你。” 女人正是白娴。 她听得顾闻白认得出她,顿时欢喜了几分:“你竟是认得我。”一边说着,藕臂不由得将顾闻白的脖子揽得更紧一些。冷冰冰的匕首却是放得松了一些。终究将是自己的男人,若是留下了疤痕,便不好了。 欢喜却不过才片刻,她手臂一麻,整个人不省得是怎么回事,便天旋地转的躺在冷冰冰的甲板上。 手上的匕首也咣当落地。 白娴愕然地张着嘴巴,看着开始乌云密布的天空,恍如梦境。她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啊,顾闻白怎么可以这般对待她? 上方有一张男人的脸,尽管是仰视,但是依旧俊朗得让人流口水。 “少了一艘船是你作的祟罢。”顾闻白只说了这句话,俊朗的眉眼冷得像寒冬腊月。对于白娴这种人,他向来是不讲道理的。 风又起了。 白娴也是个敢做敢当的:“是我做的又如何?白家总不能次次都让你们官府白白的揩油。” 顾闻白都懒得应付她。 他的余光看了一眼船下,弯腰俯身,用一只手,嫌弃地将白娴提起来。 白娴一时没反应过来,欢喜地要伸出双手去揽顾闻白的脖子。 却是浑身一空,她眼睁睁地看着顾闻白将手放开,俊朗的脸离她也越来越远,只有呼呼的冷风托着她娇弱的身子。 顾闻白竟然将她扔下船! 白娴尖叫起来。 云雾遮掩,黑夜悄然而至,一艘巨大的战船从浓雾中穿过。上面灯火通明,旗帜猎猎,不断地挥动着。旗语告诉他们,支援的人到了。 已经精疲力尽的将士们像是注入无尽的力量,越发的英勇。 顾闻白站在船头,黑夜与冷风模糊了他的警觉,待箭头近在咫尺的时候,他才发觉。 林统领终究还是下手了吗?他坠入冰冷的河水中时,如是想道。 毛将军怒吼了一声:“顾贤弟!” 风强劲,水湍急,淹没了他的声音。 这一次的鏖战,因为白娴在暗中捣鬼,是以毛将军并不能将喻家匪徒一举歼灭。喻家匪徒这次劫船,只出了数千人,大部分的主力还得继续歼灭。只是喻家匪徒遭了这一回,不省得又躲到什么地方去。 被顾闻白扔下水的白娴被人救上来时,狼狈不堪,浑身都湿透了却偏偏还要用湿衣衫遮住自己的头。灯光暗浮,有眼尖的人瞧见,像是白家大姑娘的假发片被水泡掉了,露出光秃秃的脑门来。 只可惜,英勇神武的顾侍郎被人一箭射中,落入水中,却是再也寻不到踪影。汴水如此湍急冰冷,顾侍郎又受了伤,怕是凶多吉少。 毛将军怀疑是林统领将顾闻白杀害,林统领指天发誓,决不是他做的,倘若是他的做的,便断子绝孙,毛将军才饶过了林统领。 兵部尚书李岩倒是道,当时那箭是从喻家船只上射出的。 这件事毛将军并不能揪着追究多久,因为次日清晨,他便接到将他任命为威武大将军的圣旨,即刻前往西南平定卫苍的叛乱。 至于兵部尚书李岩就更忙了。季清洗刷冤屈,做回他的骠骑大将军,弘帝特别钦点季清到女牙族去平定内乱,季清一走,这骠骑巡逻营还得正常运转,是以兵部尚书不得不暂代季清的职位。这一暂代,才发现骠骑巡逻营管的事儿多如牛毛,烦不胜烦。 林统领更是忙得分身乏术。弘帝自在登天台祭祀后,开始升早朝,发誓励精图治,百官欢欣鼓舞,他……还得继续监视百官。 顾侍郎的死活,仿佛没有人惦记在心上。 他的好友们,仿佛很是习惯他的不再出现。毕竟,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倒是明风,再也没有出现在那几位好友的面前。他如今不再是大理寺卿,而是户部侍郎明风。 皇后明灵的娘家人,终于开始一步一步的走向他们所谋划的地位。 一眨眼半个月过去,除了西南的战争越演越烈外,汴京城的繁华一如往日那般平静。虽然卫苍很厉害,但是西南离汴京城还很远,起码也要打个一年半载的才能打到汴京来罢。况且,那个素来有着克妻名号的毛将军不是去打卫苍了吗?说不定还能将卫苍给克死呢。这倒是个笑话了。 十一月初三,汴京城纷纷扬扬的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这场大雪足足下了一日一夜,积雪都没到小肚腿了。 行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积雪中,靴子很快被积雪洇湿,难受得紧。 有人踩着湿鞋子,皱着眉走过不大热闹的金水桥街时,抬头便看到一家不大起眼的鞋袜铺子。牌匾是没有的,只用了一块看起来都要朽了的木板写了鞋袜铺几个字,歪歪斜斜的挂在门框上。挡风的厚帘子倒是做得精巧,上头还有绣花呢。 鞋子都湿了,不妨买上一双罢。横竖瞧这家店,卖的鞋子应不是太好,那便不是太贵。三五百文的厚靴子,倒还是买得值当。 客人撩开厚帘子,进了门。 迎面便是暖烘烘的一股热意,店中的鞋子俱摆得整整齐齐,有个满脸胡茬的年轻小伙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瞌睡。 看来这家店铺的生意不大好啊。说不定又贵,鞋子用料又不好。客人心中当即打起了退堂鼓,正要趁着年轻小伙打着瞌睡,没醒过来,一双脚便要掉个头出去。 忽而从外面走进一个年轻俊朗的公子来,浑身俊雅的气质,脸上含笑,好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他穿着墨蓝的大氅,长身玉立,进得门来,先抖一抖身上的薄薄的霜雪,才朝客人笑了笑。 客人当即便有点看呆了。这公子哥也是来这里买鞋子的吗? 却是听得那公子哥笑眯眯的与他道:“客官,您要买些什么?” 嗤,原来是鞋袜铺的东家吗?只可惜了公子哥一身的读书人气质。 许是他们说话吵醒了年轻小伙,小伙睡得一脸茫然,擦了擦脸上的口水,才道:“大爷您回来啦?” 被年轻小伙口称大爷的点点头:“小战,你来招呼客官,别偷懒。” 小战伸了个懒腰:“好。” 这,这鞋袜铺里的东家与长工的关系可真够没大没小的。客人如是想。 第429章 公子哥走过长长的甬道,进了内院。 正房的起居室内,一名年轻、面容秀雅的妇人正窝在暖烘烘的裘毯里打瞌睡。这段日子,她总是喜欢睡觉。 公子哥看着妇人以往尖尖的下巴变得圆润,满足地笑了。 他动作轻轻,解开厚重的大氅,将怀中的一个油纸包拿出来。 油纸包里是汴京城中有名的烤鸡,烤得鸡皮金黄酥脆,肉鲜香,近来落儿喜欢吃得紧。这大约是她有些胖了的原因罢。 油纸包才拿出来,他便看到落儿长长的睫毛颤了颤,须臾后似盛满秋水的眼睛张开,迷蒙地看着他:“三郎,你回来了?” 烤鸡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出来。 苏云落不由自主的咽了一下口水,眼巴巴的看着油纸包。她也不省得她为什么变得那么馋,大约是肚子里的小宝是个贪嘴的娃娃。 顾闻白笑着将烤鸡撕成一块块,放在干净的盘子中,再用银签子插好,递到她面前:“小心些用着。” 苏云落拥着被衾,专门戳又香又脆的鸡皮吃。 一连吃了几块,才一脸的满足:“好香。” 顾闻白哭笑不得。 他拧了帕子替她拭去嘴角的一点油:“还想吃些什么,夫君都替你去买。” 苏云落像往常一样,掰着手指头数:“小馄饨,饺耳,炙羊排,铜火锅……”数完恋恋不舍地摇头,“不能再吃了,以后我会变成一个胖子的。” 然后她就看到顾闻白的目光肆无忌惮的落在她的胸前。 不得不说,自从她能吃能睡之后,胸前的饱满倒是渐渐的可观起来。 苏云落恨得给顾闻白打了一个爆栗子:“色胚子!” 顾闻白坏笑着:“我看一点都不胖。” 宁愿相信世上有鬼,都不能信男人的那张嘴。苏云落不想理睬顾闻白,侧过身去,露出微微凸出的小腹来。 倒是给了顾闻白可乘之机。他坐在暖榻旁,轻轻抚着苏云落微圆的肚子,与她说起一件事来:“卫真来信,说是要来汴京。” 卫真是他的长随,来不来汴京自然是他决定的。苏云落表示省得了。 但顾闻白还是要征求苏云落的意见:“他的妻子生养过,过几个月你便要临盆,我想着让她来照料你一二也是好的。” 简言吗?“可重哥儿……”苏云落想起简言的儿子还是抱在手上的呢,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不过,孩儿多一些玩伴也是好的。 顾闻白道:“原来是打算让长姐来照料你的,却是巧了,罗家姐夫外放做官,她自然是要跟着去的。” 是“却是巧了”吗?明明是他不想让自家姐夫再在汴京城里的这趟浑水里,差人将罗星汉给调到外地去了。调任的地方,民风纯朴,路不拾遗。若说他这人不护短,她才不相信。 卫真举家回来汴京城的事,便如此说好了。 眨眼便是快到年关了。 以前便是半边缘化的顾家,现在已经彻底从汴京城中的权贵圈子里退出来,成为默默无闻的街坊百姓。 无人再记起当年名动汴京的顾长鸣,也无人记得的新帝即位时宠信不已的顾侍郎。 如今的顾闻白,只是金水桥边一家没有名字的鞋袜铺东家的跑腿郎君。爱妻想吃烤鸡,他便得喜滋滋的跑去买;爱妻想吃饺耳,他便一遍一遍的做,直到做出她记忆中的味道。 鞋袜铺子里的年轻伙计,吃了不少顾郎君的失败品,个子越发的高壮了。猛一眼看去,竟然有毛瑟瑟毛茸茸的即视感。 小战很是悲愤:“明明当年小哥我,也是唇红齿白、俊朗无双的少年郎。” 恰逢年关,西南传来好消息,说是毛将军大败卫苍,卫苍领着数百亲信,仓惶地逃到了越国。 得知此消息,小战自言道:“卫苍已败,大师姐应该回来了罢?” 他家面冷心软的大师姐孙南枝,一个月前护送面冷心冷的西南王段离燕回西南去,也不省得如何了。唉,可真是让人操心哪。操心不已的小战拧着帕子,正勤快地抹着柜台,忽而见厚重的帘子被撩开来,走进来一个人。 他原是含笑看向小战,却是露出疑惑的目光来。本来他寻的是唇红齿白、俊朗无双的少年郎,可面前这位满脸胡茬的猛男是谁? 倒是小战先认出了他:“卫真卫大哥?” 卫真才醒悟过来:“小战,你这是,长大了好多!” 小战无可奈何:“卫大哥好久不见,说话还是那么实诚。” 竟是卫真一家到了汴京。他们一路风尘仆仆,日夜赶路,用最快的时间到了汴京城。 卫香的个子也长高了,身子越发的圆嘟嘟。卫重刚刚会走路,身子瘦弱,穿着连帽的厚实衣衫,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来,让人怜惜不已。 简言简单梳洗过后,领着母亲满妈妈与一双儿女到苏云落跟前请安。 倒是简言憔悴了许多,以前圆鼓鼓的脸颊瘦得很可怕,冬日的衣衫穿在身上有些空荡荡的。苏云落有些意外,怜声问她:“可是带重哥儿太累了?” 简言便扯出一个笑容:“回太太的话,是我三个月前得了一场病,病了好些日子才好,这身子便瘦弱了些。” 苏云落道:“我如今还没有生产,也无甚事,倒是叫卫真多采买一些上好的炖品回来,多与你补一补。” 简言便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来:“多谢太太。” 满妈妈来了,她以前便是顾家的厨娘,回来后又大包大揽起灶房里的活,顾闻白劝她不用忙活,她却是道:“我们家只卫真一人拿俸禄做事,怎地好厚着脸皮在这里蹭吃蹭喝呢?” 她如此一说,顾闻白倒是不好相劝,只随了她去。 再说将近年关,事儿也多,简言与满妈妈是个麻利的,很快就将要供奉神袛与先祖的祭品给弄好了。 光是那些撒条、冬瓜糖、藕糖便要弄上好几日。 卫香也十分的懂事,简言与满妈妈忙活的时候,她便去牵着卫重在庭院里走来走去,十分的有耐心。 好像是他们来了之后,家中才有了热闹的、接地气的气氛。 顾闻白有了更多的时间陪苏云落。 进入十二月,汴京城的雪大大小小下了好几场,天气越发的寒冷。今儿是年二十八,屋中是简言打扫的,很是费了些功夫。 简言不慎打碎了一只瓷瓶,卫真赶来,埋怨了她一句,简言便声嘶力竭的说起卫真来。 顾闻白赶了过去,说了卫真一通。 简言的声量有些高,苏云落听了个大概。 顾闻白回来后,她蹙眉道:“简言与卫真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第430章 以前在灵石镇时,卫真与简言恩爱得像蜜里调油似的,何曾有过这般红过脸的时候? 顾闻白没有苏云落想得那么多。 前几天,卫真脸色不好,他问几句,卫真才说,原来是卫重从娘胎里带了先天的不足出来,开始的时候不显,是前几个月的时候发现的。回春堂的沈大夫上门诊了几回,便建议若是有条件,最好到汴京来。汴京杏林圣手众多,对小儿的疑难杂症也有相当的研究。 因着卫重的病,简言与他吵了几回。卫真怜她因为卫重的病人瘦了好几圈,都让着她。 可公子在汴京,又没有来信让他们回汴京,简言却是一定要到汴京看卫重的病的。吵了几回后,他不得不来信询问顾闻白能不能到汴京来。 其实给公子的信才发出,简言便收拾行李迫不及待的上路了。她说公子向来心软,定然是同意的。 这相当于先斩后奏了。卫重便有些不高兴,与她吵了几句,这一路上简言都在记恨他,甚至还说出了卫重若是夭折,她不能生了,可还有别的女人帮他生儿子。 卫真说着脸都红了,这种事原来是不能在公子面前说的,可他憋了好几个月,实在忍不住了。 顾闻白只道,尽管去请大夫,不要管银钱几许,都要治好卫重的病。 因苏云落怀着身孕,是以这件事并没有告诉她。 但卫重的病的确不好治,汴京中有名的杏林圣手亲自把脉,开了一个月的药,如今吃了十几副了,也没有半点起色。 简言本来抱着莫大的希望,如今见卫重没有起色,心态顿时又崩了。 若是在自己家中,卫真都让着简言,可如今他们在三公子家中,卫真觉得她不该如此,二人便吵了起来。 苏云落恍然,怪不得这阵子她总是闻到隐隐约约的药味。原来是可怜的卫重吃的药。想起卫重是她亲手接生到世上来的,心中不由得又怜惜了几分,与顾闻白道:“那别叫简言总忙活了,让她多陪陪重哥儿。” 顾闻白摇头:“让她去罢,若是她总围着重哥儿转,倒是越发的魔怔了。” 苏云落想了想道:“莫说大夫如今还没有断言重哥儿无药可医,便是……她还有卫香啊,如何能与卫真说那些气话?” 顾闻白抚着她的手:“原来是不想与你说这些的,你看看,便替他们操起心来了。” 他家的落儿,可是还怀着孕呢。简言也真是的,竟是糊涂了。方才他说卫真的时候,也狠声说了简言几句,见她满脸通红,才没再说。 苏云落是觉得重哥儿太可怜了。 许是被顾闻白说了一通,简言与卫真的争吵少了一些。 转眼便是除夕了,院落中打扫得干干净净,新符换旧桃,门神也贴好了。顾闻白用过早饭后便不省得到哪里去了,苏云落起来在院落里散步了好几回,还没见他回来。 着实是困顿,她又回去歇着,待醒来时,听得卫香在窗外喊她:“太太,太太,快出来看,好多好看的灯笼。” 卫香自从来了汴京,还是头一回这么欢喜的说话。简言的重心都围绕着她的弟弟卫重,卫真近来也有些心不在焉,二人之间的气氛骇人,满妈妈也不敢说话,只一心在灶房里忙活,是以以前那个一心只顾着吃的卫香便更是只想着吃了。 苏云落听过简言骂过几回卫香:“吃,吃,吃,就顾着吃。你都胖成什么样了,你瞧瞧重哥儿,瘦得跟什么似的……”却是说着又伤感起来。 卫香不敢应。弟弟卫重,如今已经成了家中争吵以及眼泪的源头。 之前顾闻白从外面买回好些零食,苏云落叫卫香进来吃,卫香也不敢。 今儿倒是有些像以前那个没心没肺,天真活泼的卫香了。 天空只飘着细小的雪沫,没有往常那般冷。苏云落打开窗子,看到卫香穿着桃红的棉袄子,正在那里笑着看她。 卫香的旁边,是正忙着挂灯笼的顾闻白。 也不省得他从哪里弄来那么多造型各异的灯笼,红通通的挂满了半个院子,衬着满天的雪沫子,分外的好看。 苏云落笑道:“元宵节还有半个月的功夫,这灯笼便挂上了。” 顾闻白提着一盏兔子形状的灯笼过来,也笑道:“过了元宵,怕是没有雪下了。灯笼便是要衬着雪景才好看。这些灯笼便一直挂到元宵罢。” 卫香看看苏云落,又看看顾闻白,方才一脸的欢喜忽而淡了下去。 苏云落注意到卫香的神情,连忙问道:“小香,可是不舒服?” 卫香摇摇头,圆嘟嘟的小脸重新扬起笑容来:“太太,小香很好。”她说着,高高地举起一只灯笼来。 苏云落却是只觉得一阵心酸。 年夜饭是满妈妈与简言合力做的,原来的厨娘王嫂子乐得清闲,告了假家去与家人团聚了。 因都不是外人,是以在花厅里摆了好些矮几,热热闹闹的举杯共庆新年。 苏云落自然是与顾闻白共坐一张矮几,桌上摆的菜肴精致可口,色香味俱全,很是符合苏云落的口味。 简言将最后一道鱼丸汤端上来时,笑吟吟地与苏云落道:“太太是双身子,可得多吃些。”今晚简言的气色不错,脸上像是敷了一层薄薄的粉,还抹了口脂,穿一件柿子色的圆领窄袖胡服,倒是有一股英气勃勃的气息。 卫重一直乖巧地躺在新雇的乳娘怀中,一双大眼睛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阿娘。 简言说完,还贴心地给苏云落将乳白的鱼丸汤往她面前挪了挪。 鱼丸汤香气四溢,勾得苏云落肚中馋虫一顿翻腾。 苏云落端起汤碗,吃了起来。 果然,鱼丸十分弹牙,鱼汤鲜甜可口。满妈妈的手艺,比辛嫂子的还要好。 苏云落将那一碗鱼汤吃得干干净净。 按照旧例,他们做主子的是要说几句祝福的话语。顾闻白早就打好了腹稿,还在苏云落面前演练过好几遍。 顾闻白起身,举起酒杯。 苏云落笑着,正要听顾闻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忽而觉得肚中一阵绞痛,冷汗一下子沁了出来。 第431章 像是得了痢疾要如厕的样子。 她还没说话,简言便贴心地靠过来:“太太,您怎么了?” 苏云落只得悄声与她说了,简言便搀扶着她起身。顾闻白俯下身子,正要轻声问,苏云落在此时说出来有些尴尬,便摇摇头,由着简言扶她出去了。 出了花厅,冷风吹来,苏云落觉得腹中越发的绞痛,竟是无法站稳,不由自主地要跪下来。 方才一直对她关怀备至的简言忽而冷冷的道:“太太,这滋味,好受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放开搀着苏云落的手。她就站在那里,冷酷得就像是另一个人。 此时苏云落的冷汗已然浸透了全身,她唇色苍白,跪在冷冰冰的地上:“你为何要下毒害我……”怪不得方才简言那般对她殷勤备至,还盯着她喝了一碗鱼汤。 简言像是在等她这句质问似的,闻言冷笑一声:“你竟是还有脸问我。我生卫重那日,你为何要害了卫重的弟弟?倘若不是你,如今我该是有两个儿子;倘若不是你,我又怎地会无法再生育?还有那个恬不知耻的张乳母竟敢勾引卫真,我一想起这些,便恨得要杀人!顾太太,你害得我好惨。今儿我便要你尝尝失去孩子的滋味。”她说到最后,已经是一脸的狰狞。 苏云落用手按着小腹,声音已然十分虚弱:“你竟是这般觉得?” 她谋划了十数年,连皇帝的迫害都完美躲过,今晚竟然折在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手上,可真是……郁悴。 简言早就不对劲,是她太大意了。至于简言恨她的理由,她不想反驳。倘若简言能听得进去,自己化解得开心结,今晚她便不会下毒害她。 简言冷哼一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倒是俯身下来,伸出手指刮了刮苏云落的脸,啧啧了两声:“好一张动人心魄的脸,只可惜,很快便落得与我一样,黄脸婆一个。你可知卫真,已经有许久没碰过我了……什么夫妻情谊,全是笑话!” “你别露出一副同情的模样,我最讨厌你这副假惺惺的样子。”简言露出一脸的戾气,“你很快便失去你的孩子了。” 她低头去看地上。 按照她下的药的发作时辰,如今苏云落腹中的孩子,应是已经落下了。 可地上没有血,苏云落仍旧疼得冷汗直流,不像是作假。 “不可能,不可能。”她自言自语道,便要去掀开苏云落的裙子。她的手才触碰到苏云落的裙摆,便觉得自己腾空而起,不过一瞬,她便重重的落在阶下。 “简言!”有人喊了一声,是卫真。 扔她的那人,则是顾闻白。 简言躺在地上,看着顾闻白将苏云落抱起来,朝外面狂奔。卫真则焦急在后面跟着,却被顾闻白吼了一声:“管好你的女人!” 卫真便停下来,可他也没有朝她走过来。他们夫妻二人,早就离心离德了。 一个圆嘟嘟的人影怯怯地走过来,唤她:“阿娘,阿娘。”是卫香。 简言躺在地上,看着满园子挂着的造型各异的灯笼,忽地嚎啕大哭起来。她的的确确恨苏云落,恨她当初多管闲事,将她的双生子害死了一个;恨她多管闲事,让她无法再生育;恨她自作主张挑了个张乳母,勾引了卫真;恨她总是一副天外飞仙的模样,凡事游刃有余;恨她生得一副好模样,寡妇竟然还可以再嫁得俊俏郎君…… 简言哭得泪水磅礴,她更恨命运的不公!谁叫她只是一个厨娘的女儿,当初她原是想着对顾闻白百般的好,从饮食上无微不至地照料他。可顾闻白压根没理她,倒是卫真会错了情,接受了她。既如此,那便将错就错,倘若顾闻白一辈子不娶妻,那她一直守在他身边也是好的。 可阴差阳错,她终是对卫真动了心,却又被背叛得伤痕累累。 想起卫真拥着张乳母低语的情形,她便心如刀割,喘不过气来! 卫香跪下来,温暖的小手握着阿娘的手,声音软软:“阿娘,太太这般良善,是不会责怪你的。” 卫真闻得卫香说话,终于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当初若不是太太,你如今怎地还有命在这里撒泼?!” 卫真的态度如此强硬,简言挣扎着站起来,拉起卫香的手,抹着泪:“小香,回去收拾行礼,我们走。” 面对简言的冥顽不灵,卫真只得摇摇头。 简言是他的妻,对太太做了大逆不道的事,他也没有脸面留在这里了。 顾闻白吓了个魂飞魄散,一颗心怦怦跳着,怀中爱妻的脸色越发的苍白。 “三郎……”苏云落唤着顾闻白,想要说话。 顾闻白声音颤抖:“落儿,你答应我,要好好的……” 除夕之夜,家家户户关门闭户,除了一直放着烟花的大内城,街上十分的静谧,还没有到子夜,喜庆的爆竹声还没有响起。离他们最近的那家医馆是关着门的,顾闻白不管不顾,一脚便朝门扇踢去。 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量,竟是将门扇踢得摇摇欲坠。 苏云落紧紧地拽着他的衣领:“三郎!” 一滴冷冰冰的水忽而滴在她的脸上,苏云落愣了。三郎是,哭了? 顾闻白的声音带着愧疚与悲痛,还有强忍的哭音:“落儿,对不住,对不住,竟是让我身边的人伤害了你……”卫真与简言,几乎可以说是他最亲近的亲人一般了,可简言竟然存了害落儿的心思…… 他简直罪不可恕! 一只冷冰冰的手抚上他的脸,苏云落忍着腹中的绞痛,对他展颜一笑:“三郎,我无事,我只不过是真的很想上茅厕而已……” 话音未落,差点被碎尸万段的门扇猛地被人拉开,露出平日里替苏云落诊脉的大夫愤怒的脸:“作甚呢?要抢家劫舍吗?要钱没有,老命有一条!” 门外一个长相俊朗的男子,怀中抱着一个女子,正表情略微尴尬地看着他。 简言的的确确给苏云落下了滑胎的药。只不过份量并不多,苏云落腹中胎儿又十分的坚强,是以只是让苏云落腹痛一场,上了个茅厕。大夫将苏云落的脉诊了又诊,最后开了好些安胎药,笑吟吟的收了顾闻白一锭金元宝,将二人欢天喜地地送出了门。 虽如此,卫真与简言还是不能留了。 回得鞋袜铺时,简言带着两个孩子,已经与满妈妈走了。卫真则是伏在地上,等候顾闻白与苏云落回来。 苏云落暗暗叹息了一声,卫真是个真汉子。 顾闻白将卫真扶起来,道:“你我主仆的缘分已尽,只待来生再续兄弟情罢。” 卫真红了眼睛,朝着苏云落又要跪下来请罪。 男女有别,苏云落示意顾闻白将卫真架起,道:“简言与你乃是结发夫妻,你万万别错待了她才好。” 第432章 终章 卫真泪如雨下。 顾闻白送卫真出门,将卫真替他打理的产业都送给了他。 卫真吃惊:“公子,万万不可!” 顾闻白眼中似有曜曜星光:“财与名,乃身外之物,何必为了它们而牵肠挂肚?” 公子向来是不将这些身外之物放在眼中的,要不然也不会在父亲盛名之下独自离开汴京,到乡野之地去做一名两袖清风的教书匠。 卫真没有过多推托,接受了顾闻白赠予的钱财。他心中暗暗发誓,倘若有机会,定然是要还公子这天大的恩情的。 顾闻白看着卫真的身影渐渐消失,才转身回了院落。若说没有感慨,自然是骗人的。但一切缘起缘落,俱是早就注定好的。 他回房时,苏云落正躲在暖和的被窝里等着他。 顾闻白除去外衫,正要脱鞋上榻,忽而从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爆竹声中辞旧岁咯!”外面小战扯着嗓子喊。 苏云落忽而抚着自己的小腹,露出欣喜的笑容。 “小宝踢我了!”她抬眼,看向顾闻白。 顾闻白扑过来,大手抚着苏云落的小腹,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懊恼地抬起头来,望着爱妻光洁的面容:“小宝是不是认得出我了?” 苏云落忍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怕是你日日对着小宝念念有词,小宝烦了你。” 话音未落,她的额头便被顾闻白温柔地吻住。 外面爆竹声声不停,屋中人温柔似水。 良久之后,顾闻白从怀中掏出一个锦袋来:“送给我孩儿的娘亲的。” 苏云落拿眼白瞅他,将锦袋打开,从里面掏出一块长命锁来。长命锁竟然是玉做的,造型精美,巧夺天工,玉的背后,甚至还刻着她的名字。 苏云落脸上的欢喜顿时藏不住了:“这便是你近来鬼鬼祟祟在弄的东西?” “落儿可喜欢?”顾闻白一脸紧张。 偏偏苏云落还沉吟片刻:“喜欢是喜欢,可长命锁只有一块,以后小宝出世了,它也要一块如何办?” 哼,这还不简单,顾闻白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来,豪气万丈:“我们小宝的长命锁。” 苏云落一翻长命锁的背后,上面赫然刻着“顾苏”二字。 男人一脸的向往:“这名字可男可女,又镶嵌了我们二人的姓……”他喜滋滋的,觉得孩子的名字甚好。 一向脾气柔和的小孕妇忽而生气了:“你太霸道了,给孩子起名竟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 小孕妇气嘟嘟的,方才因为柔情蜜意而被染红的脸颊变得更红了。一向秋水盈盈的眼中似是要洪灾弥漫。 男人顿时慌了,手足无措:“落儿,我错了,我错了,我改,我改……”男人慌得竟是连冷汗都流出来了。 小孕妇扑哧一声笑出来:“傻瓜。” 她说:“我与孩子都有长命锁,可你呢?” 男人微叹了一声,拥着小孕妇道:“你们便是我的命啊。” 这话儿说得让人甜滋滋的,是嘴皮子抹了蜜罢。 二人尽说着些甜蜜的话,方才的事二人俱没有提起。 外面爆竹声停了,只有低低的呢喃声,守岁的人在一边守着火盆,一边嗑瓜子,一边谈论着时事。近来弘帝励精图治,颁发了不少利民的政策,听说光是农民的税收,便免了一成之多呢。还有女牙牙一族因内乱而损失巨大,弘帝便免了女牙牙一族三年的岁贡呢。 看来,这弘帝倒是个为百姓着想的好皇帝啊。 只可惜那喻家土匪没有被扫荡干净,在年前还有一小拨人出来搔扰老百姓呢。如今老百姓们只盼望着骠骑大将军季清与毛将军联手,一举将喻家匪徒给歼灭了。 说起毛将军,却是好事将近。 天下居的东家白乐,有一女待字闺中甚久了,一直没有心仪的男子。近来听说毛将军威武霸气,将那叛乱的卫苍打得是落花流水,她便起了敬仰之心,求了弘帝,要带着她十里红妆的嫁妆嫁与毛将军。 此等好事,弘帝自然是乐见其成,大笔一挥,将白乐之女指给了毛将军。这桩婚事只等毛将军从西南凯旋而归后,便即刻举行婚礼仪式。听说白乐之女已经迫不及待地到毛家去巡视自己的地盘了呢。 这白乐之女,可真是不拘一格呢。 人们说着笑着,只等待着新的一年的曙光照进房中来。 可总有些人是活在过去不能自拔的。 一阵狂风袭来,将漫天的雪沫子卷进灶房的一扇窗户中。一道干瘦矫健的身影翻过窗户,再小心翼翼地将窗户关好。 灶房里没有人,倒是蒸笼里炖着一碗碗香甜的红豆羹。 那人正要将用纸包着的药粉倒进红豆汤中,门扇嘭的一声被风打开,狂风卷着雪沫子吹了进来。 那人吃了一惊,手一抖,药粉全洒在外头灶台了。 有人在门外幽幽地叹了一声:“事已至此,你还不收手吗?堂堂穆大管事竟然要用下药的卑劣手段,抑或,理应叫你明大管事?” 穆宣,不,应该叫他明宣。 门外站的竟是明风。 既如此,明宣的脸沉了下来:“你既然省得我到底是谁,为何要劝我收手?” 明风又是一声叹息:“将来明灵的孩子会是将来的天子,定会佑我明家世世代代安昌永顺,这还不够吗?” “自是不够!”明宣呵斥道,脸上阴骛越发的重,“将来的事你如何能保证,如今姜弘正值壮年,还会诞下龙子,明灵一旦失宠,到时候又怎么会有明家的事?你还年轻,你不懂,明家若是没有强大财力的支持,做什么事都要看姜弘的脸色。”他说得太快了,不得不喘了一口粗气。 “我改名换姓,在通顺钱庄潜伏了几十年,一切都是为了明家的未来。” 他拔出一把匕首来:“你是明家人,自然是要站在明家的立场上。” 明风一眼不眨地看着明宣。不过才一个多月没见,明宣像是老了三十多岁。之前明宣浑身的精神气,高大干练,如今颓废得像一个行将就木的小老头。 他叹了一声,劝他最后一句:“你斗不过她的。”她自然指的是顾闻白的妻子,顾三太太。 明宣顿时又恼怒了:“她不过一个小家子气的妇人,没甚长远目光,有何斗不过。”之前那些忠于他的手下之所以倾向苏云落,不过是为了钱财! 明风没再说话。 方才的药粉白白的洒了,他又急切地掏出一包药粉来,仔仔细细地给每一碗红豆羹都下了毒。 明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明宣下完了毒,忽而想起还得解决明风。 他挥了挥匕首:“论辈分,我可是你的老祖宗,是自己来还是?” 明风却是转身就走。 明宣赶紧追上去,可明风像是跟他捉迷藏似的,一直在两个院子里蹿来蹿去,明宣一直追着他,跑了半个晚上,也没能追上明风。 天将露白,明宣看着明风悠闲自得的样子,脚一顿,拐进灶房。却见灶房里冷锅冷灶,掀开蒸笼的盖子,里头的红豆羹都冷掉了。 “他们早就走了。”明风叹息一声,还是告诉他。 明宣蓦然瞪大双眼:“去了哪里?我便是上天入地都要寻到他们!”说着也不多与明风纠缠,脚一顿就翻过了墙。 却不省得是墙结冰太滑了还是他年迈,才翻过墙就滑倒了,摔了个狗啃泥,想要起身时才发觉腿竟是断了。 顾闻白与苏云落自然是走了。 他们之所以一直盘桓在汴京城,便是等着穆宣寻上门来。 虽然不算了了所有的事情吧,但总算了了其中一件心事。 本来这天下的恩恩怨怨,哪能全都解得清清楚楚呢? 后来,小顾苏问顾闻白:“明风到底是坏人还是好人?” 顾闻白揉了揉小顾苏乱糟糟的头发,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小顾苏三岁时,整日在灵石镇的街道上溜达。 忽一日,快马奔驰,从遥远的京城传来噩耗:弘帝崩天了!他十六岁的嫡长子在悲恸中即位,宣布大赫天下,不拘一格招人才。 同年殿试,年轻俊朗的雷春勇夺状元郎。 这个消息一传到灵石镇上,镇上的学堂差些被踏破了门槛。 只不过没过几日,顾老师声称要到京城去探望雷春,一家子包袱款款地上了马车,出了灵石镇便一路往北而去,只是车行了五六百里,又掉了个头,直奔岭南。 小顾苏很乖巧:“爹娘身体不好,畏寒怕冷的,听说汴京的冬日整日下雪,有甚好的,还不如岭南一年四季火热非凡。”他娘是个女子,女子畏寒是很正常的事;至于他爹嘛,听说是当年不慎掉进冷冰冰的河水中泡了几个时辰,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从那时起阿爹就开始怕冷了。听说,因着爹掉进河水中这件事,阿娘还在汴京城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至于阿娘是如何发脾气,没人告诉他。 那些零零碎碎的事,都是小战叔告诉他的。 发脾气终归是一件不好的事,会长皱纹的哟。这便是小战叔叔整日抹美颜膏的理由罢。小顾苏想得明明白白。 他暗暗的下了决心,到了岭南以后,定然要逼着爹娘日日锻炼身体,这样才能活得长长久久。 这样,爹娘就可以帮他带孙子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