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神探1546》 第一章 海氏兄弟 大明天下,有北直隶、南直隶、十三承宣布政使司,俗称“两京一十三省”。 广东承宣布政使司,下辖十府及罗定直隶州一州。 十府中位于最南方的,是地处海南岛上的琼州府。 琼州府治,在琼山县。 这里于汉唐时属崖州,所谓天涯海角,孤悬海外,在中原人看来,实属荒蛮之地。 所幸如今已是嘉靖九年,公元1530年,作为琼州府最为繁华的地方,琼山县的城景也像中原城镇一般,砖瓦建筑林立,街道宽敞,行人往来,商贩叫卖。 区别在于,中原小贩皆清一色的汉子,这里则多有女子身影,挑着担子,吆喝叫卖。 年轻的往往打扮得花枝招展,眼波流转,有的露腿赤足,落落大方,引得行人频频侧目。 只是这一日,大伙儿都顾不上看窈窕的小娘子了。 府衙差役捕手出动,手持棍棒清场,被驱赶到两侧的行人先是莫名其妙,待得护卫的人马自州衙而出,中央拱卫着一台大轿,招摇过市时,又忍不住议论开来。 “那轿子里坐的是谁?好大的排场!京师来的大官人么?” “你竟不知?是安南国的王子出使啊!七日前就来了琼山,一直住在衙门里呢!他的手下每日出来采买,出手可大方了,都是要最好的!” “安南……哦,交趾啊!” 大明永乐朝,曾将交趾收复,定为两京一十四省,后裁撤,交趾重新独立,对内称“大越”,对外称“安南”,以藩属自居。 对于安南国,广西和云南的百姓无疑更加熟悉,毕竟接壤,边境之地还有摩擦,但这里是广东海南,安南的商贾倒是偶尔坐船来此,可什么时候见过一国的使节? “安南人入京朝贡,此后走我琼山北上么?” “好事啊!这群安南人喜欢什么,赶明儿都卖它!” 瞧热闹的百姓交头接耳,察觉到商机的商贩兴高采烈,府衙官员骑在马上,与轿子并列,语气里则带着无奈:“黎正使莫要忘了自己的职责,还是回府衙吧!” “小王本盼着尽早上京,奈何顾府尊不允,只让我耐心等待。承蒙诸位盛情款待,感激不尽,只是这府衙的日子,实在令人烦闷难耐……”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轿子里传了出来,说的是大明官话,只是口音略显古怪:“年前偶得一部《新刊出像西游释厄传》,小王读后,叹为观止,不知翻阅了多少遍!可惜只写到三十回,后续便无下文,听闻此书正是贵府才子所作,若能得见作者一面,实乃了却一桩心愿,还望邵推官成全,圆小王此愿!” 府衙官员皱起眉头:“我琼州书肆里多有《三国志通俗演义》《韵府群玉》《青楼韵语》,琳琅满目,黎正使若是喜欢演义之作,大可随意阅览。” 安南王子失笑的声音从轿子里飘出:“不同!大不相同!小王独爱西游,烦请带路,见一见那位才子!” “也罢,走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行街市,朝着西南而去。 琼山县终究不比江南大镇,半个时辰未到,一片青瓦高墙的建筑群便遥遥印入眼帘。 书声琅琅,墨香轻飘,颇有几分人文荟萃。 轿子落下,一位相貌儒雅,身材削瘦的男子从中走出,正是安南王子,府衙官员也下马,介绍道:“那便是东坡书院,琼山县学所在。” 安南王子打量着书院,由衷地道:“久仰了!” 府衙官员一奇:“黎正使早早听过这座书院?” 安南王子眼珠转了转,微笑反问:“《唐宋八大家文钞》里的东坡先生,小王岂能不知?” “原来如此!” 府衙官员恍然,露出敬意:“四百多年前,花甲之年的东坡居士,三次受贬,至海南儋州,办学堂,兴学风……” 去岭南吃荔枝,是古代官员避之不及的噩梦,更别提直接贬到海南岛上,再下去就要去海里了,苏轼当年是真的挺惨,六十多岁的老人,还被这样折腾。 然而这位大文豪,却很豁达。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这些诗词绝非牢骚与自嘲,苏轼到了儋州,不仅没有颓废地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反倒大办学堂,吸引了许多文人一路远行追随,连带着整个海南的学风都盛行起来。 琼山与儋州同属海南,当年苏轼一叶孤舟,渡海而来之际,就曾借寓琼山的金粟庵,后来朝廷赦免,苏轼北返时,又于琼山暂住。 琼山本地人为纪念,便建了一座书院,至今已有数百年历史,三十年前黎乱被毁,重新修葺,成了琼山县学,时人依旧习惯于称呼其作东坡书院。 安南王子聆听着,神色有些漫不经心,似乎对于过往的历史并不在意,等到介绍完毕,倒是迫不及待地道:“小王知晓了,我们去见一见那位编著西游的大才子吧!” 府衙官员有些不悦,侧头看向一下随行的师爷。 师爷心领神会,快步由侧门进入书院,先一步去寻人。 “请!” 府衙官员则领着安南使节一行,朝着书院走去,正巧教谕和训导匆匆迎出。 “啊?什么游?西什么?” 琼山县学的教谕是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慢吞吞的,口齿不清,好半晌才弄明白说的是啥,神色顿时变得愤慨:“取经的故事啊!那是海十三郎编的!唔!编到一半没了,气煞老夫!” 安南王子顿时感同身受起来,连连点头:“对对!唐僧赶走悟空后,在宝象国被那魔王所害,变作老虎,八戒到底有没有把大师兄寻回?唐僧是不是后悔错怪了这个徒儿?后续到底如何?” “你没听老夫说么?后面没有啦!” “哎呀!怎么能没有呢!” 眼见两人说着说着,竟都急了,府衙官员有些茫然。 不就是一部西游么?自宋元传下的剧目,让玄奘取经的故事变得家喻户晓,甚至收录进了《永乐大典》之中,此后各种新编也是层出不穷,怎么一个个多稀奇似的…… 府衙官员没有看过那部前一阵传得挺火的新编西游,但在心里断定,不会是什么好作品,十之八九就与书肆里面卖的《精忠录》一样,将关于岳武穆的史书材料,拿白话讲一遍,把相关的奏章、题记、檄文、书信一股脑编进去,毫无文学性可言。 可如此差的质量,偏偏演义的销量惊人,甚至有一版专供内府,实在没道理,只能说演义之作,确实让不少人津津乐道。 安南蛮夷之地,不知经史子集乃学子首重,可现在县学老教谕竟也这般失态,让他难以理解。 所幸就在这时,先前派出去的师爷匆匆而归,来到身侧低声禀告:“东翁,著作者姓海名玥,尚未及冠,族中排行十三,在书院里被称作海十三郎。” “还未及冠?” 如此年纪就能著书,哪怕是演义之作,倒也令人有些刮目相看,府衙官员免不了生出惋惜:“年少早慧,不求圣贤之道,却误入歧途……唉!” 师爷顿了顿,又接着道:“我见到了海十三郎,说及外藩使臣喜爱他新编的西游,他却无喜悦,反倒皱起眉头,有言不再分心他途,只求专心攻读,考取功名,以光耀门楣。” “哦?” 府衙官员有些不信。 师爷补充道:“这位海十三郎还有一位同岁的兄弟,姓海名瑞,行次十四,被书院同窗称作‘道学先生’,便是当成先生来请教学问,都说是能成廪生的,两人便在一起备考,准备下月的县试。” “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府衙官员颔首称赞,专于科考,亡羊补牢,这就挽回了不少印象分,再结合姓氏,喃喃低语:“应是故御史海澄的族人了!” 明朝海南有三位进士——李珊、海澄和陈实,分别当过南京监察御史、四川道监察御史和广西道监察御史,朝廷曾在他们的家乡,立了三座绣衣坊,其中海澄正是琼山海氏人,当地也尊称这一族为绣衣海氏。 这个姓氏不多见,家学渊源,应该没错。 这边低声讨论着学子的来历,那边安南王子和书院教谕也就西游交流好意见,朝着学堂走去。 书院内的学子早被惊动,听得是府衙来人,更有外藩使臣陪同,赶忙涌到门口,齐齐行大礼。 没有从众的,是坐在后排靠窗的两名学子。 一位身着月白澜衫,眉眼俊逸,身材高大,既有文人的清俊气质,又有其他学子不具备的雄俊魁伟,端的是仪表堂堂。 另一位五官与之稍有几分相似,穿着一袭浆洗得有些褪色的青衫,身材瘦长,骨骼锋棱,气宇间亦有股清硬不折之气。 “海玥!海瑞!”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前排,望向那不卑不亢的两位少年郎,生出赞叹:“绣衣海氏,好一对贤昆仲!” 第二章 十四弟:国有诤臣,不亡其国 “本官邵靖,忝为州衙推官,这位是安南王子黎氏维宁,持节出使我大明。” “见过邵推官!见过黎正使!”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小王维宁,表字怀德,哈哈……恕小王冒昧,那西天取经的故事,可是海小相公所著?” “黎正使说的对,但西天取经是一段真实的历史事件,发生在唐朝初年的中土与天竺,佛门高僧玄奘远行万里求取真经,经由历代创作积累,才展现出一段奇思妙想的神话冒险,我充其量只是稍作演义……” “不然!不然!市井里的西游故事,小王也听了不少,与海小相公所著的大不一样啊!你写的太精彩了,就不知宝象国中,唐僧被妖魔所害,化作老虎,后面如何了?” “后面没有了。” “为什么……没有了?”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辈士子之愿,当苦读圣贤书,追寻先贤大道,岂可分心演义?” “这……小王实在喜欢这个故事,不知海小相公能否透露一下后续?一点点!就一点点!” “如果黎正使实在憋得慌,就当唐僧没救回来吧。” “!!” …… 双方见面后,友好而坦诚地进行了交流。 琼州府推官邵靖旁听,眼见安南王子黎维宁是真急了,不由地唇角微微上扬。 海玥仪表堂堂,声音清朗正派,谦而不卑,已经完全扭转了最初的印象。 这般不为外藩王子的请求所动,说断就断,更让他暗暗点头。 干的好啊! 大明士子,正该如此! 殊不知海玥面对着这个外藩书粉,也有些无奈。 《新刊出像西游释厄传》,即后世百回本西游记,确实是他的“作品”。 现在不愿多提,不是故作矜持,不是自抬身价,也不是觉得对不起吴承恩或李春芳,倒还真有些像邵靖认为的那样,悔过自新…… 两年半前,他穿越来这个时代,成了大明嘉靖年间,琼州海氏十三郎。 后世的他,叫海岳,山岳的岳。 这一世成了海玥。 玥,传说中上天赐予有德圣皇的一颗神珠。 海氏这一辈,都以玉石有关的斜玉旁为名,如海珀、海珍、海琪、海珅、海玥、海瑞,海瑞的瑞在这里不是吉兆,而是瑞玉,古代一种玉制的信物。 对于古人来说,尤其海氏为书香门第,这确实更符合取名的习惯,以玥字取名,寓意着生来就赋予殊荣,是被上天选中的人才。 海玥确实长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哪怕没有系统展开,没有深蓝加点,没有任务天赋,也没有作死后可以两眼一闭重回现代的福利,现代人穿越回古代,熟知历史走向,外加眼界知识,本就是高屋建瓴。 何况还有发明和文抄。 发明这方面,海玥不太擅长,十六世纪的明朝也不是距后世千年之久的汉唐了,许多日常用品都已出现。 至于文抄,其实更不容易,所幸他特别喜欢西游,曾经背诵过不少精彩篇章,这一世的记忆力更是尤为出众,竟还能回忆起七七八八,便开始尝试“创作”后世最经典的百回本《西游记》,准备凭借名著出人头地,站稳脚跟。 穿越的第一年,他的精力都放在适应环境和编著西游上,结果迎来的不是名利双收,坐着在家数钱,而是被书商剥削,“卖文字”的恶名他来背,实惠却是少之又少,落得个“我耕彼食”的下场。 所幸西游是长篇,他又没有一次写完,那还犹豫什么,断呗! 内容恰恰到第三十回《邪魔侵正法,意马忆心猿》,说的是宝象国中,黄袍怪把唐僧变为老虎,小白龙扮成侍女斗老魔,落败后说动八戒,去花果山请被唐僧赶走的悟空回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唐僧变了老虎,文抄之路中断,海玥深刻体会到古代社会地位的重要,及时改变努力的方向,准备往肩上要压一压担子。 进县学,走入仕。 海氏发家不久,仅仅三代人,在琼山就出过一位进士,数位举人,殊为不易,虽然海玥这一房画风有些独特,家学条件还是有的。 海玥能文抄,有一定的文学水平,毋须好高骛远,穿越后第二步的目标,就是取得功名,成为士人阶级里的一员。 在这样的人生规划下,对于找上门来的州衙推官,海玥还能保持礼节,对于这个什么安南王子,就基本无视了。 一问一答,黎维宁好说歹说,愣是没得到半句有用的后续,表情不禁有些讪讪。 可他似是真的爱极了这个故事,在遭到如此回拒下,依旧不肯罢休,转而对着邵靖道:“邵推官,可否容小王在书院暂住?” 邵靖一怔,断然摇头:“万万不可!使节团岂能居于县学?见了人,黎正使就随本官回府衙吧!” “呵!在府衙内也不见得安生……” 冷笑的声音从黎维宁身后传出,众学子侧目,发现说话之人身材魁梧,面孔方正,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似是这位安南王子的护卫,但对于府衙大为不满,顿时起了好奇之心。 “不可无礼!” 黎维宁侧头,责备了一句,转向邵靖,又温和地道:“顾府尊临行前,曾嘱咐我等在此安心住下,言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四方宾客,一入贵境,皆当以常供相待,不至有所匮乏,务使其宾至如归。’然而,纵使款待得再周到,若无法北上,小王仍觉度日如年,如今在州衙苦等,心中焦灼难耐,还望邵推官体谅,成全小王之愿!” “这……” 邵靖皱起眉头,但看着堂内的学子竖起耳朵,意识到这里不是争论的地方,沉声道:“请移步。” 说罢,转身率先朝外走去。 “小王告辞!” 黎维宁作揖,与众学子告别,温文尔雅的姿态赢得了不少好感。 众人齐齐送出,唯独海玥象征性地走了几步,就掉头坐了回去。 不待他埋首于案上的书卷,弟弟海瑞的低语从身后传来:“安南人出使大明,不该远航过海,至我琼山吧?” 海玥头也不回,声音清晰地传了过去:“走海路,不仅是舍近求远,更要冒生命风险,安南此行必不寻常,再结合府衙的为难之色,或是内生动荡,遣使求援,地方州县不敢贸然答应,互相推诿着呢!” 安南即越南,在海南岛的正西边,后世从海南三亚飞到越南芽庄,起落只需一个小时出头。 但这个年代,两地间隔大海,往来远没有越南和广西接壤的边境方便频繁,消息并不互通。 不过海玥若是没有记错的话,中国、日本、越南古代各有一段南北朝对立,越南的南北分裂内乱,就是从嘉靖朝前期开始的。 结合历史进程,这位安南王子舍近求远,突然出现在海南琼山,背后的缘由就可以推测一二了。 当然,对于海玥来说,这就是稍稍回忆的事情,对于此世人而言,就相当厉害了。 海瑞稍加思索,觉得十分有道理,由衷地道:“兄长所言甚是!” “厉不厉害你十三哥!” 海玥扬了扬嘴角。 琼山海氏,历史上出过一位家喻户晓的人物,而这个人,正是身后这位与他同龄的弟弟,海瑞。 两人一般大,都是正德八年出生,海玥的生辰是十月八日,同族兄弟里排行十三,海瑞是十二月二十七日,同族兄弟排行十四。 今嘉靖九年,都是十七岁。 他们的祖父叫海宽,举人出身,曾于福建松溪县任知县。 海宽生有八子,海深、海浩、海泌、海瀹、海潮、海浴、海沂、海瀚,海玥的父亲是排行第二的海浩,海瑞的父亲则是排老幺的海瀚。 海瀚本是廪生,每月能从府衙领取廪米,虽然未中举人,但在秀才里面也是佼佼者,可惜在海瑞四岁那年就去世了,此后一直由寡母谢氏将其养大。 谢氏性情要强,不愿受人恩惠,渐渐的就与海氏其他几房疏远,除祭祖外少有往来。 海玥却不管,直接登门拜访,一来二去,双方也熟悉了,如今两人同在书院进学。 对于海瑞,海玥没有完全受未来的名声影响,而是接触之后,默默观察。 后世不少人存在着偏见,认为海瑞是只会喊口号的礼教卫道士,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执政能力很差,等到电视剧大明王朝火了,也认为那是影视作品的美化,主角光环的体现。 可事实上,电视剧不仅没有夸大海瑞的能力,在某些方面反倒略略简化了些。 历史中真实的海瑞,任淳安知县时,可没法抬出裕王和清流之类的隐性靠山,他是单枪匹马,在得罪一众官僚的情况下,对衙门进行人事大换血,稽查黄册、清查虚税、重新量田、重整均瑶,桩桩件件都是为当地百姓办实事; 在严党如日中天的时候,海瑞又敢与胡宗宪、鄢懋卿针锋相对,手段巧妙,刚柔并济,让他们无法直接拿住把柄,后来严党倒台,发现时局并未好转,便将矛头直指罪魁祸首,嘉靖皇帝; 一篇《治安疏》把嘉靖都快逼得精神分裂了,一会儿骂海瑞是畜物,无父无君的畜生,一会儿又觉得海瑞是比干,自己杀了就成纣王了,犹豫不决。 嘉靖想要让内阁解决海瑞,堵住悠悠之口,结果内阁不干,这种千古骂名谁愿意背,最终只能将海瑞关在牢里,直到病死都没有处置。 等到隆庆登基,海瑞名望如日中天,开始接连升官,但也没人敢给他实权,俨然成了朝廷的吉祥物,海瑞不愿被高高架起,借助京察给各方施加压力,最终巡抚应天,对上前任首辅徐阶,拿松江徐氏开刀…… 为国为民的青天,当之无愧的传奇! 现阶段的海瑞,自然没有历史上那么老辣,但其心怀良知、奉公正己、忧国忧民的品质,已经初步展现出来,海玥有时候也会逗一逗,比如用十四弟、老十四称呼。 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这方面海瑞还挺适合~ 两人低声说完话,送别的学子也返回,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的自然是安南使节。 海南地处大明的最南端,独悬海外,平日里最多就在岛上跟生黎人龇牙,还真没见过多少外藩人,出于物以稀为贵的准则,他们对于安南人是很好奇的,何况来者还是一位王子。 不仅是议论,很快还有学子出去打探消息,不多时匆匆而归:“住下了!安南人真在书院住下了!” 大伙儿拥过去,接连发问:“在哪?在哪?” “就在学舍,安南人在选屋子呢,还有护卫巡逻,威风凛凛的。” 去打探消息的学子朝外一指,又看向海玥,满怀期待:“玥哥儿,那位王子看来是不放弃,想是要住在你隔壁的,他这般诚心,你就不能接着写下去?” “是啊!至少把宝象国这一难写完吧!” “断在这里,实在过分!” …… “考完一定!考完一定!” 海玥例行回应,在同窗的唉声叹息中,又提醒道:“到饭点了哦!” “吃饭吃饭!” 前世今生都是如此,大伙儿顿时被干饭转移了注意力,一股脑地朝膳堂涌去。 等到了膳堂,脚步声传来,刚刚入住的安南一行,嗅着油盐烹肉的香气,也恰好抵达。 为首者灼灼的视线,第一时间落在海玥身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大步走了过来:“海小相公,一起用膳吧!” 第三章 十三哥:侠王 “这是我海南当地的特产,蚝。当年东坡先生居儋州时,就试过烤生蚝,盛赞其滋味,‘恐北方君子闻之,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 “唔!确实美味!” “这是椰子……” “哈!小王知道,‘胡桃银杏可传茶,椰子葡萄能做酒’,西游第一回天宫中就有椰液萄浆,天宫的神仙都饮椰子酒呢!” “这是酸笋,这是江瑶柱……” 安南王子热情,海玥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介绍了一番当地美食,略尽地主之谊后,开始打探安南国内的真实情况:“不久前我听一位安南商人说,贵国明君在位,贤臣辅政,百姓富足安康,一派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此问一出,黎维宁进食的动作一顿:“这……啊?” 海玥不等气氛僵硬,接着道:“不过另一位安南商人却言,贵国有乱臣贼子,犯上作乱,扰得境内四方不宁!我从未去过安南,不敢道听途说,不知哪一位说的是真话?” 黎维宁缓缓地道:“小王多么希望前者所言为真,然而可惜,我安南境内确如后者所说,正有逆贼犯上作乱!此獠名为莫登庸,曾为我王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手握重兵,却不料如今竟生异心,祸乱朝纲……” 伴随着这位的讲述,海玥后世有关古代越南的模糊记忆,顿时清晰起来。 永乐年间,明灭安南,设置了交址三司,派遣官员,予以管辖,然而经略上操之过急,当地反叛此起彼伏,明军逐年压制,损失越来越大,被拖入战争的泥沼。 等到朱瞻基继位,考虑到“数年以来,一方不靖,屡勤王师”,认为得不偿失,撤省撤军,安南在反抗首领黎利的带领下,再次独立,开后黎朝。 安南亡又复立,也算因祸得福,依靠着逼退明朝后在南洋诸国获得的威慑力,同明朝军队长期作战的经验,不断向中南半岛的其他方向扩张。 最强盛的阶段,其影响力向南抵达马六甲,向东辐射琉球,无论是旧敌占城,还是西面的暹罗、真腊,都感受到庞大的压力,一时间颇有些地域霸主的雄姿。 但中原王朝都经受不住穷兵黩武的折腾,更何况这区区小国。 军事动员的背后,是内部矛盾的不断积压,终于到了三年前,即公元1527年,权臣莫登庸羽翼丰满,自立为安兴王,先逼恭皇黎椿退位,随后很快将之杀害,完成篡位,由此在安南北方,开启了长达六十多年的莫朝统治。 之所以仅仅在北方,是因为国内反对莫登庸的人很多,安南王一脉的黎氏也很快重新立朝,莫氏与黎氏,各自占据半壁江山,南北对立。 这就是越南历史上的南北朝时期。 现在的内乱,只是南北分裂的开端,黎维宁自然不能未卜先知,在他的描述中,叛臣莫登庸弑主犯上,倒行逆施,人神共愤,安南境内到处都是义军揭竿而起,要拨乱反正,重新拥护黎氏正统。 讲到这里,他也顺势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如今我安南烽烟四起,民不聊生,小王万分悲痛,却也无能为力,今至贵国,便盼着尽早入圣京,觐见大明天子!” 海玥颔首:“愿天下太平,百姓少受兵戈战火之苦!” 这话真心实意,而落在这里,就像是期盼安南内乱结束,黎维宁顿时露出笑容,拱手道:“是啊!是啊!” ‘还能笑得出来?’ 海玥觉得对方讲述国内动乱时,语气里并无多少悲痛,如今笑吟吟的模样倒是真心实意:‘当王子的这般不关心国家存亡,难怪要南北分裂……’ 默默摇头的同时,海玥又看了眼黎维宁的身后。 这位安南王子自从露面,身后就始终跟着一位高大魁梧的护卫,之前开口驳斥府衙推官邵靖的,就是此人。 而就在黎维宁讲述安南境内的纷争时,这位贴身护卫的神色反倒更加丰富些,嘴唇抿起,眉宇间透出厉色,想来是对于国内的叛乱愤恨不已。 海玥见此人形貌出众,气质强悍,倒是有了兴趣:“这位壮士是?” 护卫看了过来,眼神并不友好,冷冷地道:“在下阮正勇,护卫殿下安全!” 黎维宁补充:“这位是禁卫将领,武艺高强,忠心耿耿,此番出使,多仰赖他保护左右。” 海玥直言不讳:“我见这位阮壮士至书院后,依旧形影不离,莫不是担心叛臣莫氏,派出杀手行刺吧?” 黎维宁笑了笑,神态沉稳:“此乃大明,天朝上国,那群叛贼不敢乱来的!” 海玥则觉得对方有些天真:“贵国境内烽烟四起,叛臣莫登庸的势力又囤聚于安南北方,堵住了出使我大明的道路,才迫使你们走海路,对么?” “确实如此……” “使团至琼州,避开了北边的叛贼,可你们能出海,莫登庸的部下也能出海!叛臣弑主,内部局势未定,更不希望宗主大明干涉,他们但凡知道使节团的行踪,肯定会千方百计破坏的。” “海小相公见识非凡!” “不敢当,在下只是东坡书院的一位普通学子,都知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黎正使肩负出使重任,关系到安南境内千千万万的百姓安危,更不能疏忽大意,还请回府衙吧!” “多谢好意!但我们暂时不能离开……” 海玥想劝这群安南人离开。 可黎维宁态度固然谦和,在这件事上却很执拗,似乎是借着离开府衙,与那位推官较劲,怎么说都不愿离去。 “也罢!” 海玥没劝动,也就放下,专心干饭。 现阶段他的人生目标,是通过县试、府试、院试,成为一名秀才,若是能成为得朝廷供养的廪生,那就更好了。 穿越回古代,科举之路最是平平无奇,但不得不承认,也最稳妥。 明朝的科举不比唐宋,一定要获得进士功名,才有巨大的回报,在明清时期,举人、秀才乃至童生,都拥有不同程度的社会地位,这便有了范进中举的故事。 海玥也很实在,他不指望一步登天,金榜题名,就是先取得一个功名兜底,获得一定的社会地位,再看看是继续考取进士,专心仕途,还是走别的更适合自己的道路。 至于安南来使,过客罢了。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并非过客。 “外面在吵什么?” 饭后谢绝了黎维宁的邀请,海玥与海瑞一同回到自己的屋子,正在温习书卷,院外喧闹的声音就飘了进来。 海瑞性情沉静,此前因为家贫,连县学都没法进,如今十分珍惜机会,真能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连头都没抬,专注于书本。 海玥则皱起眉头,趁机丢下背得脑壳疼的程文程墨,站起身来:“怎么回事?还让不让人用功了?” 海瑞习惯地递话道:“兄长去看看?” “哼!我去去就回!” 海玥出了门,就见一群五大三粗的安南护卫,与同窗起了争执。 “玥哥儿!” 眼见这位出现,众学子赶忙靠了过来,指着对方:“他们欺人太甚,竟拦在门口,要求搜身!” “搜身?” 海玥脸色沉下,排众而出,看向安南护卫:“你们这是何意?黎维宁吩咐的?” 为首的汉子膀大腰圆,瓮声瓮气地道:“不用殿下吩咐,是俺郑五在办差,你们明人会偷贡祀,府衙的人就偷了,把珍贵的沉香带出去,俺们受到责罚,打得很疼!现在开始,进出这里,必须要搜身!” ‘贡祀?府衙之前的冲突,是这么回事吗?’ 海玥皱起眉头。 安南作为外藩,入明朝的主要名目有:朝贡、告哀、请封、谢祭、贺即位等,而大明派遣使臣出使安南的理由,则主要是:告即位、宣立太子、吊祭、册封、赏赐等等。 此番黎氏出使,是国家内乱,恭皇被杀,来大明搬救兵的,但也可以用朝贡的名义,带上贡祀。 考虑到是跨海而来,金银器皿、马、象、象奴之类的贡品不好携带,那么方便运送,价值又高的沉香,确实是不二之选。 而照这个郑五的意思,之前使节团在府衙时,沉香遭窃,护卫还受到责罚,如果真的发生过这种争端,难怪那位邵推官最终退让,同意让使节团留在书院。 只是这群护卫如今的作为,实在过分,俨然是把每个进出之人当作了贼,学子最重体面,怎能接受得了搜身? 海玥也不与他们争辩,直接朝着西南方向一指:“看到那边没有?” 郑五下意识地转过头,瞅了瞅,才转过来:“看到了,怎么着?” 海玥道:“那是单独的院落,有十几间号房,足够使节团居住了,你们既担心贡祀遭窃,就搬去那里住,彼此互不打扰!” “府衙都允许我们住在书院里,你这小秀才却让我们搬去那什么号房?”郑五哼了一声:“就不搬,怎么着?” 黎维宁斯文有礼,海玥也斯文有礼,这群护卫粗鲁凶恶,海玥同样不再客气:“取棍子来!” “给!” 不知何时,海瑞悄然出现在身后,递来了一根白蜡杆。 “十四弟,你也不专心用功啊~” 海玥探手接过。 海瑞退开几步。 这位兄长家传武艺,使的一手好棍棒,因此著作新篇西游,以猴子为主角,使如意金箍棒时,大伙都觉得正常,有代入的嘛! 而兄弟俩闲聊时,十三哥更是笑称,若是条件允许,最想当一位侠客,行侠仗义,棒打不平,潇洒快意,如此才不枉来世间走一遭。 只是现实与梦想之间终究有差距,自从创作失败,入了书院,准备进学科举后,兄长的性情也收敛许多,却未丢下武艺,转棍棒为内练。 穷文富武,以海瑞家的条件,不足以支持他习练武艺,但身为男儿,自然也向往威风凛凛,更是支持兄长给这群不知礼数的安南人一个教训。 “有好戏了!” 其他学子同样眉飞色舞,默契地退到旁边。 安南护卫见状面面相觑,为首的郑五更是咧嘴道:“呵!小秀才,你要跟俺们动手?” “你准备好了么?可别说我是偷袭……” “哈哈!你尽管……” 砰! 棍势骤起,直出直进,快若闪电,只听一声闷响,那庞大的身影踉跄着倒飞而出,重重摔坐在地。 “怎么着?小爷给你一棍棒!” 第四章 《安南王子遇害事件》 “不服!俺不服!俺大意了!被你偷袭得手!” “就知道输不起,再来?” “再来……” 嘭!! 当膀大腰圆的郑五第三次被放倒,安南护卫面色齐变,众学子则欢呼起来:“兄长威武!”“玥哥儿侠义!”“悟空到底回没回去救师父啊?” “俺要撕碎你!” 郑五翻身爬起,咬牙切齿,满是狰狞,然而下一刻,他却立刻缩了缩脖子,垂下头去。 “住手!住手!” 两道身影飞速逼近,为首的正是黎维宁,大惊失色,一路小跑,已是不顾仪态。 其后是阮正勇,步子迈开,紧紧跟随,先是狠狠瞪了一眼郑五,吓得他气焰全无,再望向海玥,冷冷地道:“好棍法!没想到大明学子,竟是文武双全!” “承让!承让!” 海玥将白蜡杆背于身后,潇洒一笑。 琼山海氏是出过绣衣御史的书香门第,但也不是每个海氏子都有习文的天赋。 海玥的父亲海浩,就更擅长武艺,甚至有“琼海第一勇士”的赞誉。 甭管是不是第一,在这样的声名下,海浩创办了一个民间结社,号英略社,有点类似于清末民国的广东武馆,在里面教授武艺,以此谋生。 海玥的武艺正是从小父亲耳提面命,打好基础习得的,而枪棒是外功,招式路数其实算不得太稀奇,各家真正秘传的,是内练法门。 如他从小修炼的内练法,名“安禅制龙”,取自唐朝王维的一句诗词“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意为安禅之心入定,以制伏尘俗的毒龙。 此法一旦入门,运劲便精巧无比,远不是蛮劲可比,若论气力,海玥的身材同样高大,但也不见得比这个膀大腰圆的郑五强上多少,可比起技巧,后者就远不是对手了。 郑五明显是败都不知如何败的,阮正勇则识得厉害,语气固然冰冷,但打量海玥的目光里,隐隐闪过一抹异色。 而黎维宁小跑到面前,满是不解:“呼!呼!这是怎么了?怎的动起手来了?” 海玥道:“黎正使这就要问一问你的护卫了,府衙内贡祀失窃,其中缘由我不知情,不便妄加评议,然则诸位既已入住书院,却因担忧贡祀被盗,欲对我等学子搜身查验,却是万万不行!” “说的对!” 此时其他学子也闻声走了出来,听了事情原委,都纷纷叫好。 安南一方的脸色则难看起来。 海玥本以为,这位王子总要袒护自己的部下,不料黎维宁听完过程,瞪大眼睛,毫不迟疑地对着护卫质问起来:“此来大明,肩负的是出使的重责,你们怎敢这般失礼?我等是客,更当谨守礼数,岂有在主人之地肆意妄为之理!” 郑五面色青白交加,鼻子里喘着粗气,显得忿忿不平,阮正勇则上前几步,挡住了这个粗鲁的护卫,对着黎维宁躬身道:“末将管教无方,请殿下责罚!” “哼!” 黎维宁怒哼了一声,转而看向海玥,立刻露出歉然:“小王确是喜爱西游,才来叨扰,不料竟致书院纷扰,实非本心所愿,还望诸位海涵,恕我冒昧之过!” 说罢,双手作揖,向四方行礼。 众学子有些动容,方才怒气冲冲的,脸色也缓和下来。 虽说安南是外藩,可一国王子终究是贵人,这般谦逊,着实不易。 海玥则不为所动,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谁不会啊,朝着西南方指了指:“黎正使,看到那片院落没有?” 黎维宁奇道:“那是?” 海玥再度提议:“是号房,有些屋子简陋,有些则足够使节团居住,你们既担心贡祀遭窃,就搬去那里,与书院学子互不打扰,如何?” 周遭学子的神情变得怪异起来,本以为是刺激对方的话,结果你还真想使节团搬啊? 号房终究是临时居所,条件怎么的也不比学舍,这安南王子绝不会同意…… “这个法子好!就去号房住!” 然而黎维宁眼睛一亮,居然颔首应下。 阮正勇面色微变,沉声道:“殿下,我们已经安置好了……” 黎维宁看着这个护卫统领:“你们担心贡祀有失,我也担心叛臣刺客,万一真有贼人来行刺,能护我周全否?” 阮正勇立刻道:“我等定保殿下无碍!” “那旁人呢?住在学舍里,刺客行凶,岂不殃及无辜?” 黎维宁道:“多亏海小相公提醒,搬去号房,你们护着我,便是有刺客来,也不会波及书院,正是两全其美!搬!” 事实证明,黎维宁不是嘴上说说,真的督促护卫,把行李从整理完毕的屋子搬出,去往号房。 那是一片单独的院落,县学府学都有,每年科举前三场预试开启时,给前来应试学子居住的地方,条件相对简陋不少,还需要重新打扫。 安南护卫进进出出,脸色都不好看,众人则纷纷出来围观,窃窃私语间,对于安南王子印象都很不错。 “如此甚好,大家相安无事,省去麻烦!” 海玥都笑着对着弟弟海瑞说了一句。 甭管是不是表里如一,对方至少真的愿意让步。 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事实证明,搬去号房,不代表双方并无接触。 接下来的几日,每每在书院遇见,黎维宁总是凑过来闲聊,态度越来越亲热: “若蒙不弃,请称呼小王的表字‘怀德’,小王也能称海小相公一声‘十三郎’?” “咱俩还没那么熟,黎正使也不必屈尊纡贵……” “怎是屈尊纡贵呢,所谓王子也不过是大明外藩的王室宗族,十三郎来日金榜题名,前程定然远大!” “承怀德兄吉言!” “贵地也有一座五指山吧,小王还曾畅想过,那位齐天大圣是否曾经压在山下,等待取经人解救?” “确有此山,你来我海南不久,对于这里的地理却很了解?” “哈!西游是我大爱嘛……尤其是悟空!三打白骨精那里,实在委屈他了,我最难受的是悟空欲拜唐僧,唐僧不受,悟空变出分身,拜了一拜,这才离去!哼!唐僧肉眼凡胎,辨不清真伪,宝象国该有此难!” “莫激动……莫激动……” “说起来,悟空还会娶金鼎公主为妻么?以前的悟空,是为了妻子,才大闹天宫,现在是全改了?” “你还看过元杂剧?” “哈!是看过……但我更喜十三郎的新版!悟空是个异类,又有那般通天彻地的本领,哪怕曾经大闹天宫,也在观音点化下求取真经,最后是不是也成了佛,得了正果?” …… 面对这么一位几乎能把前三十回倒背如流的书友,海玥作为本就喜爱西游的人来说,倒是渐渐聊了起来,尤其是提到元杂剧和百回本的差异。 西天取经的演义故事,早在宋朝就已经诞生,戏曲杂剧的方式,更是将唐僧师徒的冒险传奇带入了千家万户,为百姓所熟知。 而在如今的明朝中期,人们普遍印象里的西天取经,是元杂剧的版本,唐僧为绝对的主角,智勇双全,西行路上全是这位圣僧在化险为夷,顺带教化几个徒弟。 至于孙悟空,则号“通天大圣”,有正牌夫人金鼎国公主娇姿,被猴王摄在了花果山紫云罗洞中,那公主不得见父母之面,常常唉声叹气,悟空为了哄她,盗了仙衣仙帽,仙桃仙酒,大闹天宫,后来被观音菩萨降服。 等到了明朝后期大规模出版的百回本西游记里,唐僧和孙悟空的位置互换了,改动可谓大胆,不符合历史原型,但整体的精彩程度,远远超过元杂剧版本。 “同人”强过了“原著”。 黎维宁连元杂剧的剧情都信手拈来,确实是真爱。 海玥也聊了些后续内容,让黎维宁极为激动。 当然催更依旧是无用的。 黎维宁伤感之余,化悲愤为酒量,接连宴请,赴宴的学子也越来越多。 “设宴豪饮,通宵达旦,这位安南王子倒是真海量,山岚酒外地人都喝不惯,他却能拼酒,把大伙儿都灌醉……” 这日清晨,海玥起身洗漱,闻着衣衫上留下的酒气,不禁有些嘀咕。 语气里没什么厌烦,只是有些感慨。 相处了这些时日,他也看得出来,黎维宁并非两面三刀的伪君子,人真的挺不错,脾气温和,谦逊有礼。 但恰恰如此,此人并非合格的安南使节。 所以这份感慨,首先对着水深火热的安南百姓。 如果他们知道,自家赖以为希望的使节团,在大明的土地上与一群地方学子谈笑风生,丝毫不关心国内战火处处的惨状,不知会是什么感受? 同样的感慨,也对着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大明百姓。 现在是嘉靖九年,年轻的嘉靖帝正准备励精图治,虽说封建王朝所有的改革,都是以强化中央集权和增加财政收入,最终巩固皇权的统治为目的,但底层百姓确实也能分到部分福利,改善一下生活。 可惜嘉靖没能坚持下去,大明发展到这个阶段,弊端又太多,待得南倭北虏上演,家家皆净的大明子民,又比起安南好到哪里去? ‘有时候知道历史走向,也是一种无力!’ ‘当一位侠客……呵!往后的天下,侠在何处?’ ‘至于科举,污浊的官场,我又能走多远?’ 或许是带着宿醉未醒的酒意,此时此刻的海玥,难免有些多愁善感,摇了摇头,伸向靠在床边的长棍,准备出去晨练一番。 “啊——!!” 突然间,外面传来一道凄厉的尖叫。 海玥第一时间探手,拿起武器,走了出去,还未到学舍的大门,就见弟弟海瑞迎面奔来:“哥!出大事了!黎正使……遇害了!” 第五章 不可能的毒杀? “大清早的,嚷嚷什么?”“发生什么事了?”“死人……黎维宁?啊!!” 叫声惊动了许多人,当众学子走出,听到那边的惨剧时,纷纷变了脸色。 安南王子黎维宁…… 遇害了? “昨晚我们还在一起饮酒的啊!怎么今早就……?” “叛臣真派刺客来了?” “嘶,幸亏玥哥儿逼着他们搬到号房去啊!” 众人震惊之后,议论纷纷,下意识地朝着号房的院子接近。 “回来!都回来!!” 正在这时,苍老的声音传至,老教谕出现,浑浊的眼睛里罕见地透出严厉的光。 制止了众学子去号房瞧热闹,他又对着两位训导吩咐:“黄训导,看住这些娃娃,别自找麻烦!刘训导,你快去府衙禀告,让邵推官带捕手来!” “是!” 两位训导照办。 明朝府学设教授一名,训导四人;州学设正一人,训导三人;县学设教谕一人,训导二人。 除了府学教授是最低的从九品,其余的学正、教谕和训导,都是杂职,历史上海瑞初任的福建南平教谕,就是杂职,连品阶都没有。 但在官学里面,这些都类似于校长和教导主任,还是有实权的,众学子固然好奇,却也不敢忤逆,乖乖回了屋。 海玥见状,也提着棍棒,折返回去,身后跟着弟弟海瑞。 两人进了房间,海玥立刻问道:“黎维宁真的遇害了?到底怎么回事?” “人……怕是没了!那些护卫的叫声做不得假,号房都乱了!” 海瑞也很震惊,缓缓地道:“应是亥时三刻以后,我扶着哥哥你回来时,还看到阮正勇跟着黎维宁往号房那边走,黎维宁当时是清醒的,脚步有些踉跄,但还让我给你煮醒酒汤……” ‘亥时三刻……晚上九点四十多……’ 海玥按了按眉心:“昨晚我回房后,到今早你起来,号房那边可有打斗和呼救的声音?” 海瑞摇头:“没有,安安静静,直至天亮!” 平日里兄弟俩之间,都是海玥起得更早些,因为要晨练,但昨晚黎维宁宴请书院学子,海玥入席,期间气氛到了,大家推杯换盏,畅饮美酒。 海玥喜欢酒,但偏偏前身酒量就很浅,每每喝不了几杯,就脸红上头,在书院外往往是四哥或八哥将他抬回来,书院内自然是十四弟。 昨夜也是海瑞将半醉的海玥送回屋中,一觉睡到天明,所以听到噩耗的第一反应,同样是昨夜安南那边来了刺客,成功行刺了王子黎维宁,阻止黎朝的出使。 可海瑞又说昨晚安安静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就奇怪了,难不成刺杀悄无声息,直到今早才发现尸体? “贼子胆大包天,敢来我大明行凶!”海瑞的关注点则在凶手的毫无顾虑上,握紧拳头:“还望衙门速速拿住凶手,为黎正使报仇!” “黎维宁……黎怀德……遇害了……” 海玥喃喃低语。 那个痴迷西游,平易近人,毫无架子,昨夜敬酒时还恨不得勾肩搭背的王子,如今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忽然有一种不真实感。 方才涌出的惊讶和疑虑,这一刻也转为悲痛与伤感。 ‘挺好的一个人啊!’ ‘擒凶么?外藩使节在我大明的官学遇害,地方衙门自然要全力搜捕,但对方既然能在重重护卫下得手,恐怕很难抓到……’ 海玥心中并不看好。 这又不是本格推理小说,暴风雪山庄是标配,凶手杀完人后都会由于种种原因停留在现场,等待侦探调查。 现实中,刺客得手之后,岂会继续在当地停留?远遁千里不至于,但在不在琼山都不好说了,哪里找去? “凶手!把凶手交出来!!” 这份叹息刚刚从脑海中升起,外面再度传来喧哗声。 原本被勒令回到各自的房间里,不准出来的学子们,纷纷探出身子:“怎么回事?” “滚开!” 于是乎,映入众人眼中的,恰恰是被老教谕吩咐看住大伙的训导,直接被推得坐倒在地,根本阻止不了那怒闯而入的一群大汉。 为首的正是阮正勇,十几名安南护卫紧随,个个凶神恶煞,怒吼道:“海玥呢?让他出来!” 见到训导被推,海玥目光一沉,再度拿起白蜡杆,海瑞毫不迟疑地准备跟上。 但当哥哥的名字从安南护卫嘴中喊出时,海瑞心头一沉,赶忙拦在面前:“哥!且慢出去!” 海玥也意识到不太对劲,怒气涌上心头:“我要出去,听听这群安南人放什么屁!自己护卫不力,想污蔑我是凶手?且要问问我手里的棍棒答应不答应!” 穿越之后,由于古代娱乐极度匮乏,他又欣赏不来那些民间的戏曲杂艺,也看不进去书肆里面的寻常演义作品,最后用以打发时间的,就是外练枪棒,内练法门。 这同样是安身立命的本事。 古代可不比后世太平年间,即便是升到高位,指不定还要在朝堂上殴打官员呢,没有一身好体魄,肩膀上怎么担得起两京一十三省? 现在海玥的肩膀上空空荡荡,但手中的长棍,是能镇压邪祟的! “不可!万万不可!” 海瑞相信兄长的身手,却连连摇头:“此时冲突,便是兄长将他们统统打倒在地,也是授人以柄,更影响后续的断案!刚刚马老先生已经安排刘训导去府衙,等到衙门的人到了,控制住局面,兄长再露面,说清楚不迟!” “呼!也罢!” 海瑞所言有理有据,更提出了解决的办法,海玥不是固执不听劝的,稍稍冷静下来:“只不过人都来了,我不出去,他们也会闯进来的!” “我去应付便是!” 海瑞定了定神,走了出去。 安南护卫一行确实冲入院中,瞧着大有一间间搜查的架势。 而海瑞一露面,阮正勇的视线立刻落了上来,冷冷地道:“你哥哥呢?殿下就是他谋害的!让他出来!” 年近三十,魁梧壮硕的阮正勇,对上年仅十七,身材瘦削的海瑞,无论是体态还是气势,都有着明显的差距。 此时这安南将领大步流星地走来,更有一种将海瑞笼罩在自身阴影下的浓浓压迫感。 然而海瑞不慌不忙,背脊挺立,双目平和地看了过去:“敢问阮护卫,你们的人是否守在学舍外?” 阮正勇一怔:“嗯?” “安南使团住进书院的第一日,就借口在府衙内遗失过贡祀,于学舍门口要求搜身,这等荒唐无礼的行径,遭到了黎正使喝止,而今……” 海瑞说到这里,语气里也露出悲伤:“黎正使遭遇不幸,你们想来更会不分青红皂白,将我学舍围住!” “是又如何?殿下为你们明人所害,你们还想逃?” 郑五闻言大怒,顿时吼了起来。 阮正勇却抬了抬手,冷冷地道:“不错!我的手下在外面守好了,你们书院里的人,都有加害殿下的嫌疑,一个都走不掉!” “这里是大明琼山,东坡书院,我们不会走,更不需要走!” 海瑞的声音没有对方那么森冷,却充满着底气与自信:“你们从安南来,地处一隅,国中又值多事之秋,想必不知嘉靖二年曾有争贡之乱!当日倭国两路使团渡海来朝,竟于宁波私动刀兵,自相残杀,以致龙颜震怒,尽数驱逐,永绝朝贡之途!今观尔等行止,是准备重蹈倭人的覆辙,触怒我天朝威严么?” “看不出来,道学先生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竟这般厉害?”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回荡在四周,众学子惊佩不已,就连之前被推倒后,不太敢上前的训导黄徽都给了海瑞一个赞许的眼神。 阮正勇则凝视过来,好似第一次认识这个一直跟在海玥身后,干干瘦瘦的少年郎,冷冷地道:“那你是何意?” “我兄长昨晚饮酒,回到屋内,一夜未出,这点除了我,学舍内的同窗也能证明!” 海瑞这才转回具体的证据,沉声道:“我不知阁下因何断定,家兄乃杀害黎正使的凶徒,然既已围困学舍,何不等候府衙前来彻查?若贸然动武,非但于事无补,反令真凶逍遥法外,岂非正中其下怀?还望三思而行!” “真凶?呵!我们护卫在殿下左右,根本不容许刺客行凶,然千防万防,却没料到,殿下会中毒……我整晚守在外间,今早入内,殿下已没了气息!” 阮正勇深深叹气,眼眶通红,神情悲愤:“殿下昨晚赴宴之前,一切如常!赴宴之后,再未进食!中毒唯有筵中!” “昨夜的饭菜,取用的都不止一人,如今殿下中毒身亡,你们书院学子上下皆无碍,证明饭菜无毒!” “酒水起初也是通用,后来大伙醉了,才各自拿起酒壶,而殿下一直拿着自己的酒壶,唯独替海玥挡酒时递给了他,再无旁人接触过,我看得一清二楚!” “试问……” “不是此人在酒中下毒,害了我安南的王子殿下,又会是谁!!” 第六章 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仵作!仵作!速速验尸!” “禀邵推官……他们不让小的……剥下衣物……说那是亵渎了尸体……” “什么!” 琼州府衙推官邵靖,很快带着一众快班捕手出现在学舍。 发现以海瑞为首的学子与以阮正勇为首的护卫对峙后,匆匆问了大概,就到了号房现场,准备验尸。 而当佝偻着背的仵作上前,低声禀告后,邵靖阴沉似水的脸色终于彻底爆发,冲到阮正勇面前怒吼:“本官让你们待在府衙,尔等一意孤行,偏要来书院,说护卫不劳烦我大明军士?结果呢?结果如何?现在黎正使遇害,你们还敢阻挠仵作验尸?” “失责之罪,等回到安南,自有大廷定罪!而殿下遇害,也非我等护卫之责,若是莫氏杀手行刺,我们的尸体定会倒在殿下遇害之前,然我等万万没有防备,是你们大明人施毒加害!” 阮正勇声音同样暴躁:“殿下的尸身,绝不容许你们明人亵渎,令他归国安葬后,无颜见得黎王先祖!” “你!你们!” 邵靖大怒,可眼见着这群护卫寸步不让,甚至手按刀鞘,就是守在尸体前,亦是无可奈何。 这种事并不罕见,古代验尸别说解剖,就连剥下衣物都往往不被亲属所接受。 更有甚者,大户人家死了人,都不允许仵作进入,避免让活人沾惹晦气。 所以除非是明确的凶杀案件,不然根本用不到仵作到场,但现在不验不行。 邵靖看向仵作:“不脱去衣物,能查明死因么?” 仵作低低地道:“小的可呈上……简略的检状……” “去吧!” 仵作进入屋内,绕着重重保护的尸身转了一圈,再度折返出来,缓缓地道:“尸身仰躺于地面,头朝西北,脚向东南,周身无伤处,脖颈处无勒痕,面部发青,口鼻出血,唇甲紫黑……应是中毒身亡!” 邵靖听着听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推官掌推勾狱讼之事,司法监察地方,自从他上任,琼山并没有出过如此恶性的凶杀大案,但他为人尽责,更是看过《洗冤集录》,也知几分验尸的手段。 依照仵作所言,特征明显,黎维宁确是中毒身亡。 可如此一来,就不比寻常的利器刺杀了。 利器搏杀,是安南护卫失责,让刺客近得身前,被保护的王子惨遭不测。 中毒身亡,固然同样是护卫失责,但周围接触过的人,就都有了嫌疑。 难道说真与书院学子有关? “你们此前在争什么?” 阮正勇等的就是这句话:“行凶之人,就是那个著西游的海玥!” “海玥?” 邵靖马上想到那位仪表堂堂,知错能改的少年郎,心里不信,但也望向等候在号房外的人:“让书院的学子进来!” 胡教谕、两位训导带着众学子鱼贯而入,站在号房所在的院落前。 海玥和海瑞立于学子的最前排,脸色固然沉凝,却无慌张之态。 邵靖见状,沉声问道:“怎么回事?你们一个个说!” 海玥开口:“谁主张,谁举证,让安南人先讲。” 这句话大家自然没听过,但稍一思索,都能理解其中的意思,齐刷刷地望向安南护卫。 确实,一大早的先听说黎维宁的死讯,然后这群安南人就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若非海瑞挺身而出,恐怕都要上演武力冲突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有的学子听到了阮正勇的毒杀推断,但大部分人至今还是一头雾水。 “好!我就先讲!” 阮正勇也不含糊,凌厉的目光扫视过来:“昨夜殿下设宴邀请,有十六位学子来了,是也不是?” 院中林林总总,有三十多名学子,其中半数变了脸色,有人开口:“是黎维宁邀请我们的,我们自然赴宴!” 阮正勇再问:“殿下饮的是你琼山特产,‘山岚酒’,是也不是?” 又有学子道:“这也是黎维宁提出的,他听说山岚酒不仅是我琼山的美酒佳酿,更号称三碗不过岗,常人喝上三碗就得倒下,外地人更不堪,便要比拼酒量……” “别扯那些!” 阮正勇断然一喝,怒声道:“你们在场之人,都敬过殿下的酒,可还记得?” 说话的人越来越多:“黎维宁也敬我们酒的啊!”“此人确是海量,来者不拒,足足二十多杯下肚,差不多五碗的量呢!”“酒酣耳热,放浪形骸,实属常事,谁记得那么清楚?” “我记得清楚!” 阮正勇厉喝道:“虽然未曾防备明人加害殿下,但昨夜我就站在屋外,时时守护,也是亲眼所见整个宴饮的过程!期间殿下确实喝了许多,但都是从酒盏里倒的,如果那里面有毒,中毒的就绝不止他一人。而后他单独拿过一个酒壶,开始倒酒,酒壶始终没有离手,直到帮海玥挡酒时,才递给了此人,是也不是?” 唰! 随着他的指向,众人齐刷刷地看向海玥。 有的努力回忆,有的皱眉沉思,有的欲言又止,但最终都没有吭声。 不反对,就是默认。 海瑞心头一沉,暗道不妙:‘这个护卫统领,好生厉害!’ 对方的询问,看似只是还原昨晚的情形,实则别有用意。 先把过半学子卷入安南王子遇害的事件,再把重点嫌疑锁定在海玥一人身上。 如此一来,昨晚在场的其他学子,即便觉得海玥不是凶手,为了避免自己沾上杀人的嫌疑,也不会帮着他说话了,甚至还会产生若有若无的排挤。 海玥也立刻感到,同窗们瞧着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太对劲,但他更清楚,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把其他人推到对立面,直接回了两个字:“就这?” 阮正勇勃然大怒,猛地握住腰间的刀柄:“你这凶手,还敢嚣张?” “嚣张的人是你!” 海玥争锋相对,怒斥道:“明明是你们护卫不力,为了推卸责任,现在妄加指责!理由更是荒唐,我是凶手,只因昨晚宴会上,黎维宁的酒壶递给了我一次?你既然记得这么清楚,我若是下毒,岂不是也被你尽收眼底?” “我怎可能什么都看到?” 阮正勇厉声道:“这群学子里,唯有你身怀武艺,可以找准时机,避开我等注目,偷偷在壶中下毒!你不承认?好!那你说,在场之人还有谁,能在殿下的酒食里下毒,害死了他?” 此言一出,别的学子呼吸不禁微微一促,尤其是同样赴宴的,顿时紧张起来。 海玥却毫不迟疑,直接反驳:“你作为贴身护卫,不知保护之人何时中了毒,现在反倒来问我是谁下毒了?简直可笑!” 话音落下,弟弟海瑞接上:“行凶总要有动机,我兄长谋害黎正使的动机是什么?又如何能早早备好毒药?” 这个问题,让不少人都点了点头。 海玥和黎维宁不仅无冤无仇,黎维宁还最是喜爱这位的西游记,与之结为好友,完全没有理由加害。 可到了阮正勇嘴里,却是另有一番不同:“从殿下来到书院起,你就假惺惺地劝他离开,其后又与郑五起了冲突,明为同窗出头,焉知不是故意试探护卫的武力?” “你又逼迫殿下,将住处搬去号房,看似断绝了同住一院的风险,实则降低了我等的防备!” “更关键的是,你曾见过安南商人,得知我安南境内战火蔓延,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那个告诉你这些事情的安南商人,可能就是叛臣莫氏的手下,此人正是主使,让你毒害我朝使节,阻止他向大明求援,毒药自然也是安南商人提供的!” ‘卧槽!联想还挺丰富……’ 海玥听完,不禁有些无语。 他确实和黎维宁提过安南商人讲述国内情形,但那是为了验证记忆里的历史进程,与现实发生的是否吻合,没想到还被当作证据。 只是这个理由有很大的漏洞,弟弟海瑞立刻道:“贵国使节远渡重洋至我琼山,实属意外,那安南商贾即便为叛臣部属,又如何能未雨绸缪,预先收买?” 阮正勇道:“那如何证明,在我使团来到琼山之后,你们一定没有与贼人接触过?” 不可能有人全天都有不在场证明,海玥更不会陷入一味自证的陷阱,立刻道:“我为何要证明?现在是你指认我为凶手,就该拿出切实的证据出来,而非全凭猜测!” 阮正勇冷冷地道:“我们自然会抓到那个提供毒药的贼子,更会问出,他如何用钱财收买你,让你谋害我安南的王子、本欲觐见大明天子的使节!” “用钱财收买我杀人?” 海玥被气乐了:“且不说我父辈颇有家资,便是新刊西游问世,都是不菲的钱财,我不愿卖文字为生,拒绝了书商多少次重金恳切,现在你觉得,安南商贾用钱财收买,让我毒杀一位外藩的使节?” 众人露出鄙夷。 当真是外藩小国,坐井观天,这等凶案哪有用钱收买的可能,玥哥儿也确实不是缺钱的主儿啊! 阮正勇却毫无动摇:“有句话,叫黔驴技穷!你新编的西游断在三十回,怎知是你所言的不愿贱卖文字,专心科举,还是根本编不下去了?” 众人又不禁侧目。 这安南人也挺厉害,指责实在诛心,关键是不好反驳,毕竟后面确实不写了…… “那请诸位听好了!” 然而海玥开口:“第三十一回,猪八戒义激猴王,孙行者智降妖怪。却说那呆子被一窝猴子捉住,扛抬扯拉,把一件直裰子揪破,口里唠唠叨叨……” 随着宝象国后续的故事,在抑扬顿挫的语调下讲述出来,听众屏息凝神,一片鸦雀无声。 期间阮正勇几度要插话,却在众人凌厉如刀的目光逼视下,终究未能得逞。 当变成老虎足足一年的唐僧,终于恢复了人形,胡教谕苍老激动的声音率先响起:“海十三郎岂会行凶?老朽愿作担保,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第七章 如何彻底洗清嫌疑 问:如何扭转口碑? 答:更下去。 老教谕的出言,代表了不少心声。 奶奶的,宁愿担上嫌疑,我们也要听完西天取经! 海玥没有让大家失望。 等到八戒义激猴王,智降妖怪,悟空来到唐僧面前的桥段,更让大伙舒服了: “别人看他是虎,独行者看他是人。原来那师父被妖术魇住,不能行走,心上明白,只是口眼难开。行者笑道:‘师父啊,你是个好和尚,怎么弄出这般个恶模样来也?你怪我行凶作恶,赶我回去,你要一心向善,怎么一旦弄出个这等嘴脸?’八戒道:‘哥啊,救他一救罢,不要只管揭挑他了。’行者道:‘你凡事撺唆,是他个得意的好徒弟,你不救他,又寻老孙怎的?原与你说来,待降了妖精,报了骂我之仇,就回去的。’……” 百回本西游不比电视剧,电视剧里的唐僧意识到之前被白骨精骗了,与悟空重归于好,标准的合家欢,但书中的宝象国一难里,根本就没有提到之前白骨精的真相。 唐僧不是知道自己错了,是险些死了。 他原以为八戒和沙僧能护送自己西行,经历黄袍怪,明白没了悟空不行,才认可这个大徒弟的价值,马上承诺悟空,来日功劳第一。 悟空也不是吃亏的,先是嘲讽了唐僧一番,再顺势回归取经团队,既展现了大圣的性情,又体现出了行者的逐渐成熟。 这个年代不流行包饺子,众人听得都很满意,觉得不仅没有黔驴技穷,还对未来的故事很期待了。 而海玥讲述完这一难的结局,还没有结束,接着道:“第三十二回,平顶山功曹传信,莲花洞木母逢灾。第三十三回……第三十四……第五十回……” 不仅仅是报章回名,还截取了少许片段,颇得后世预告剪辑的风采。 直到火焰山剧情,才终于停下,淡然道:“如何?” 号房内外。 气氛立变。 西游故事本就有广泛的根基,百回本西游记在这个年代属于再创作,因此哪怕是片段,大家也能听得懂一些,不至于完全茫然。 甚至因为这些片段,即便是原本看不起演义之作的推官邵靖,都生出浓浓的兴趣。 好像……很精彩啊! 但更多的人心里萌生出的,是一个相似的念头。 之前是断在唐僧变老虎的地方,现在好不容易把宝象国讲完了,又一股脑地放出这些,接着吊人胃口? 你真不是个人呐! 弟弟海瑞最先反应过来,趁着同窗尚且处于支持兄长的关头,立刻质问:“阮护卫,你方才所揣测的动机,现在证实了何等荒谬,可准备收回?” 阮正勇是唯独面无表情的人,断然摇头:“为何要收回?钱财收买不了,焉知你有没有其他把柄,落在安南商贾手中?” 海瑞脸色沉下:“你这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阮正勇也沉声道:“那你们说,如果不是他,昨晚凶手到底是怎么下毒谋害殿下的?真不是他,那就是一场不可能的毒杀,凶手根本没法下毒!” 海玥知道再争辩下去,也是车轱辘话了,开始回忆。 他昨晚连干三杯山岚,就有些撑不住,只是气氛到了,人菜瘾又大,还想再喝,当时黎维宁确实过来替他挡酒,把自己的酒壶递到他手里,端着杯子面对大伙儿的敬酒,豪爽地干了。 这位王子平时温文尔雅,一旦喝起酒来,也尽显豪迈,未曾想如此短命…… ‘唉!’ 海玥默默叹了口气。 阮正勇的指控,他是不能接受的,但这确是人性,遭遇重大过错,往往对外寻求理由,推卸责任。 况且站在阮正勇的角度,此人也许真的认为,自己是唯一可能的杀人凶手。 亦或者此人就有行凶嫌疑,可身为护卫统领,一路保护王子黎维宁至海南,结果在书院将之杀害,又是图的什么? 海玥一时间脑子也有些乱。 突如其来的指控…… 不可思议的毒杀…… 正在这时,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护卫匆匆到了阮正勇身后禀告:“庖屋的酒具,少了一个酒壶!” 几乎是同时,府衙对于现场的勘察结果也汇报了过来:“禀官人,经过三名书院杂役证实,庖屋少了一个酒壶。” 邵靖脸色一沉:“搜!” “是!” 捕役冲入屋内,开始搜查,阮正勇立刻道:“在学舍里搜查又有何用?凶手岂会愚蠢到把下毒的酒壶藏在自己屋内,肯定是昨夜外出,丢弃在某个角落了!不过少了酒壶,恰恰说明,我的推测没有错,毒就是下在里面的!” 场中的气氛再度发生变化,众人看向海玥的目光,多了些惊疑和担心。 阮正勇为人证,作为被害者的贴身护卫,全程目睹酒宴的经过,一口咬定海玥有重大嫌疑。 现在酒壶的缺失,又侧面印证了这个怀疑,至少能证明不是对方胡乱攀咬。 哪怕这些都不是实证,但古代断案,本来就不注重完整的证据链。 地方衙门往往是有了人证、物证的其一,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拿人审讯,至于不交代?三木之下,没有不交代的! “没有!”“没找到!”“都没有!” 眼见酒壶同样没有藏在学舍里,就这般消失无踪,邵靖皱着眉头,沉思片刻,终于道:“海十三郎,你随本官去衙门吧!” “玥哥儿不会杀人的!”“你们要查清楚啊!”“西游……我的西游……” 学子们面色数变,不少人开口哀求,声音里却没多少底气。 倒是马老教谕来到邵靖身边,恳切地道:“海十三是个好娃娃,不会害人的,老朽愿作担保!” 对于这种教了一辈子书的教谕,邵靖是尊重的,只是听了此言,也为难道:“兹事体大,本官做不得主,还望老先生见谅。” “唉!” 老教谕眼中露出担忧,却也无可奈何。 海瑞已然变了脸色,刚要继续辩驳,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 “不用作无谓的争辩了,说不清楚的!” 海玥低声道:“事到如今,只有两条路能彻底洗清我的嫌疑,要么破解凶手下毒的手法,要么……就直接拿住凶手!” 外藩使臣之死绝非小事,闹大了不说身家性命,至少一辈子的正经前程就毁了,海玥大脑急速运转,语速越说越快:“此案的动机很明确,安南使节团抵达我琼山不过十数日,一向深居简出,与本地人无仇无怨,欲杀之而后快的,唯有国内叛臣莫登庸一党!但刺客的目的,不仅仅是杀人,更是要阻止黎朝正统,向我宗主国大明求援!” 海瑞反应同样很快:“黎维宁固然遇害,但安南黎氏还可以再派别的使节来?” “不错!” 海玥分析:“所以我是这么想的,在酒宴中下毒,是凶手刻意布置的诡计,此人不仅要杀害黎维宁,更要让我大明学子沦为嫌疑人,这样对于使节团的打击才最大!只是具体怎么做到的,我还不明白……但如此一来,凶手应该会留在周围,等待案情的进展,看一看黎维宁死后,使团的护卫会不会在情急之下,与我大明交恶!” 海瑞冷静下来:“此人行凶得手,难免懈怠,即便伪装得再好,总有破绽!一旦将贼子拿了,到底是如何下毒的,就能水落石出,还兄长一个清白!” “无论成与不成,我们双管齐下吧!” 海玥心中其实难免忐忑,能够在护卫的层层保护下,巧妙毒杀一国王子的凶手,哪是好抓的,可他必须为之努力:“我入衙门,破解凶手的下毒手法,你在书院,寻找凶手的蛛丝马迹!” 海瑞重重点头,又提议道:“搜查之人如果都是府衙的捕快,凶手会戒备……” 海玥目光一动,倒是露出一丝笑意:“那你准备用何人?” “哥你一直说,打虎亲兄弟,我不该那般孤僻……” 海瑞平日里与各房确实少有往来,那是父亲早逝,母亲强势带来的影响,但此时情况危急,刻不容缓,终于沉声道:“二哥鞭法最强,四哥管理会社最是得当,八哥在外贤名最盛,我想请他们三位相助,找出贼凶!” 第八章 这怎么能允许呢?一个学子要枪干什么啊? 琼州府衙。 海玥步入刑房,左右官差紧随。 他的身体有些紧绷,脸上却无惊惧恐慌。 推官邵靖入内坐下,按了按眉心,目光打量过来:“你这少年郎,倒是泰然。” 海玥露出苦笑:“遭此无妄之灾,常人岂能真正泰然处之?然我辈读书人,蒙圣人教化,自当持守礼法,岂可如那等未开教化之人,失态咆哮,一味怨怼?” “嗯!” 邵靖想到那群一意孤行的安南人,苦劝不听,偏要入住书院,当真是未开教化的夷民,不禁点了点头,再度发问:“海十三郎,此案你有嫌疑而无动机,本官给你机会,现在你仔细回忆一下,昨晚其他人与黎维宁的接触中,可有下毒的手段?” 海玥在路上,其实就一直思索,但至今仍无头绪,摇了摇头:“依学生所见,昨夜宴席之上众人皆无异状,黎维宁身侧便是学生,然并未察觉有人在其酒食中动手脚……此事着实蹊跷,为何独他一人中毒身亡,实在令人费解!” “哦?” 邵靖有些诧异。 如果说之前有意回避,是不想沦为众矢之的,现在周遭已无书院之人,大可以揪出几个人,帮自己分担分担嫌疑。 如此作答,当真难能可贵! 邵靖欣赏这份品质,却又皱起眉头。 海玥没有动机,但因为安南护卫统领的指认,有了嫌疑。 如果没了其他嫌疑人,又看不透凶手下毒的手法,那么这位唯一嫌疑人的处境,就相当不利了。 稍稍迟疑,邵靖提醒道:“海十三郎,推官之职虽掌推勾狱讼,寻常案件确由本官审理,然一地之大案要案,府衙上下皆会过问,顾府尊今闻使团噩耗,恐怕已赶过来了……” ‘赶来府衙?’ 身为堂堂知府,不该在府衙里坐镇么,又是从哪里赶过来? 海玥心中一奇,但也听出了这位的言下之意。 邵靖对他还算信任,若换一位官员,态度如何就不好说了。 可恰恰面临这等风险,海玥反倒被激起斗志来,朗声道:“邵推官的回护之心,学生领会得,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学生如今背负行凶嫌疑,心中苦闷不甘皆有之,却唯独不会为了证明清白,而将这份嫌疑转嫁旁人!” “君子至诚!好!” 邵靖终于动容,下令道:“带他去偏院安置,此案本官会彻查,绝不冤枉无辜!” “学生拜谢!” 海玥作揖一拜。 方才所言,他真心实意。 此时感谢,也确实松了一口气。 偏院安置,就代表只是来接受询问,如果下了牢狱,就完全是嫌疑犯了。 能遇上一位负责任的衙门推官,可谓不幸中的万幸。 邵靖坦然受了一礼,同时一位两鬓已有些斑白的儒士来到身后,低声道:“小相公,请随老夫来!” 海玥认得这位,之前安南使节团还未入书院前,就是此人先来通知,当时他还说不想见安南王子,结果依旧没拦住,招呼道:“季师爷请!” 按照明朝中后期时兴的叫法,幕僚已经可以被称为师爷了,作为辅助地方官员,处理刑名、钱谷、文牍等事务的佐理,虽无官职品阶,却是亲信里的亲信,权力很大。 既然之前见过面,海玥跟着他一路往偏院而去,顺便道:“不知顾府尊何在?” 季师爷脚下平稳,不答反问:“小相公可知,府衙在职的官员,共有几位?” 海玥道:“知府衙门的官员,有正四品的知府,正五品的同知,正六品的通判,正七品的推官和正九品的知事。” “常理而言,确实如此,有些大府,在位的推官和知事还不止一人,然这里是琼海,历来缺额严重!” 有些话,身为推官的邵靖不方便亲自开口,身为师爷的季华反倒可以直言不讳:“目前上任在职的,只有顾知府、宗通判和东翁,宗通判还一直称病在家修养……” 海玥明白了。 海南孤悬海外,地处最南方,到此处任职的官员,要么是降罪发配,要么是本就岭南出身的,不得重用,只能在地方衙门打转。 根据这位师爷接下来的介绍,知府顾山介属于前者,被降罪发配过来,上任后就开始摆烂,几乎不理府衙政务。 推官邵靖属于后者,他是福建人,年轻时中举,志向甚大,一意求取进士功名,然而屡试不中,蹉跎岁月,直到年近不惑,才入仕为官,辗转了地方县衙几任,功绩颇佳,可因上面无人赏识,最后被调入琼州府任推官。 相比起其他官员挂印而去,根本不愿到这种地方来,邵靖不仅来了,而且上任后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工作不分分内分外。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东翁原想在琼州做出一番政绩,偏偏安南使团跨海来此,正使还遇害……” 季华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紧接着又叮嘱道:“此案只有东翁才会用心审理,然顾府尊得知安南使节遇害,定会出面,小相公到时候得矢口否认,万万不可多言!” 海玥暗暗摇头,若是一味否认,就能洗清嫌疑,那未免也小觑衙门的审问手段,他沉声道:“多谢季师爷提点,不知顾府尊之前在何处?” 季华道:“顾府尊在各地走访,准备编撰一部讲述琼海民风习俗的书籍,著作留名。” “走访各地?黎人部落也去么?” “那里不去,顾府尊担心凶险……” “为什么不与熟黎联系?要记录我海南风俗,黎人是绕不开的吧?” “确实绕不开,可他也不愿真的了解……” “怎么讲?” “这……” “还望季师爷指点!” “唉!小相公啊!你以为那些外来的罪官,真的关心岭南琼海之地的民风么?不过是中原的老爷们好奇,想要看一看我们这等蛮荒之地,到底是怎么生活的罢了!不去生黎部族,靠着道听途说,也可以著作编书的!” 海玥不仅仅是好奇,而是要了解一位可以掌握自己清白与否的官员,到底是怎样的性情。 如今形象大致清晰了起来。 带着地域偏见,想要了解海南风俗,却胆小怕事,不愿承担相应风险的中原文官。 面对这么一位地方主官,海玥眼珠转了转,有了应对之法:“季师爷,我在偏院等待调查的这些时日,忧心凶案,怕是读不进书了,能否给我一杆长枪?” 季华脸色微变:“这要作甚?” 海玥微笑:“师爷不必紧张,家父经营英略社,学徒众多,连县衙的捕快都多有教习,我有此家学,在府衙习练个武艺,应该很合理吧?” …… “府尊!”“府尊!” 顾山介大步迈入府衙,一路上差役胥吏纷纷招呼,这位进士出身的四品官员充耳不闻,铁青着脸往里面走。 终于,一道身影映入眼中,顾山介立刻质问:“本府离开时,黎正使还好好的,怎料短短数日,竟遭此横祸!邵推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邵靖回答:“下官正在详查此案……” 刚起了个头,顾山介直接打断:“本府去了书院,听那群安南人说,他们已经指出了毒害黎正使的凶手?” 邵靖沉声道:“护卫统领阮正勇,指控东坡书院学子海玥,下毒杀害安南王子黎维宁,然此案动机未明,证据亦嫌不足,况海玥人品端方,谦谦君子……” “够了!” 顾山介再度打断,厉声道:“此子可有功名?” 邵靖答:“尚未应试。” 顾山介眉头扬起,声音愈发高亢:“那还不拿入狱中,严加审问,给外藩使团一个交代?此事若是传至京师,陛下震怒,别说琼州府,就连整个广东的三司衙门,都是万万担待不起的,你可清楚?” 邵靖稍加沉默,缓缓地道:“海玥正在偏院,府尊请随下官来……” 顾山介哼了一声,拂袖往前疾走,心里酝酿着说辞,怎么让对方认罪伏法,赶紧将案情平息,避免罪上加罪,连累自己一辈子烂在这个鬼地方。 然而距离偏远越近,越听得有呼呼风声传出。 再往里走,竟发现一人正在舞枪。 脚步雄浑,枪影翻飞,破空声远听并不激烈,接近后却如同铁骑奔腾,气势磅礴。 “此人是?” “正是海玥。” “海氏在琼山不是书香门第,还出过绣衣御史么?” “确是书香门第,然大族子弟,亦有不同,海玥之父海浩就武艺不俗,于海口浦开了英略社,教习枪、棒、锏、鞭。” “地方结社么……” “下官也是刚刚知晓,连衙门里的不少捕快,都有在英略社习武的经历。不过海玥说了,他父亲、他的兄长,还有英略社的学徒,都是遵纪守法之辈,绝不会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更不会阻挠衙门办案缉凶,查明真相。” “嘶!” “下官已经调查过,那群安南人在书院无礼,就是被这位文武双全的少年郎收拾过,产生敌视,自从入了衙门,他也不曾惊惧,只是日夜习练枪法,准备擒凶!” 从事实看来,对方确实没有惊惧,反倒是顾山介的眉宇间闪过了一丝害怕,声音瞬间低了下去:“这怎么能允许呢?一个学子要枪干什么啊?” 第九章 凶手落网? 顾山介身为琼州知府,理论上整个海南岛都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 但实际上,他是流官,又是来到海南这种官员缺额、胥吏代代相传的地方,最是盘根错节。 明面上官吏尊卑分明,实则真正的执政权力,都掌握在那些无法科举的吏员手中,真要针锋相对,那群人有的是法子能让流官寸步难行。 听得外藩使臣死于琼州府的噩耗,顾山介匆匆赶回,去往书院,就见过那群捕快懒惰懈怠,并没有专心查案。 他担心这般态度,根本找不到凶手,在得知安南护卫已经指认了一个嫌疑人,这才迫不及待地来府衙,要求审讯,速速结案。 怎料这个嫌疑人也不是普通的学子啊! 若真是逼迫得狠了,且不说此人会不会拼命,那英略社是不是要拿起棍棒,带上一群武夫学徒上来围了,怒火之下,将其乱棍打死? 想到这里,顾山介的语气彻底柔和了:“下民易虐,上苍难欺,便是这等没有功名的白身,也不可随意冤枉,得把案情查清楚啊!” “下官谨记!” 邵靖嘴角压了压,应了下来。 “嗯……” 顾山介嘱咐完,有些没趣地转身,迈着方步离开。 邵靖看了看依旧在习练枪法的海玥,也转身离去。 “嘿!” 海玥其实早就发现了围观者,方才的气势也有几分故意为之,并为此准备了后手。 结果这位琼州知府比想象中还要怂,灰溜溜地滚蛋,连质问的过程都没有,他也乐得轻松。 此时并不停歇,专心致志地舞弄长枪,感受着体内奔腾的气血,体悟着变化细微的劲力。 父亲海浩说过,刀枪棍棒是外功,招式路数再是精妙,也不会成为秘传。 习武者真正秘不外传的,是内练法门。 如他从小修炼的内练法,“安禅制龙”,旨在心灵空明,消解多余的欲望杂念。 修炼到高深处,举手投足间,每一股力道发出,都包含三重劲,一重劲破体,一重劲制压,最后一重劲克敌。 海玥的前身体魄强大,但年纪太小,浸淫未深,倒是他来到了这个时代,竟接连破关,领悟出前两重冲劲和寸劲。 固然第三重最为浩大的长劲,始终不得入门,但传授此法的海浩已是惊为天人,评价他的前程不可限量。 海玥自己倒没有觉得如何兴奋。 对于武艺,更多的是兴趣,而非追求什么天下第一。 他打听过了,这个时代没有什么江湖门派,绝顶高手之类的,练武更多的是防身与自保,还有在关键时刻血溅五步。 所以这两年多来,海玥并没有刻意追求武艺上的提升。 直到今时今日。 案子能不能破,凶手能不能抓到,海玥并无信心。 有信心的是,若是有人因为抓不到真凶,把主意打到自己头上,那他绝不会坐以待毙! 大不了杀将出去,当一个漂泊四方的游侠,看一看能否闯出另一番天地! 一套枪法使完,气通百骸,劲随意走,海玥收势,只觉得酣畅淋漓,然后又听得匆忙的脚步声传来。 这回来者入了院中,露出一张精明的瘦脸:“十三爷!” 海玥认得,对方是府衙的快班捕手,一个叫林小六的,子承父业,才二十岁出头就已经当了好几年差,为人圆滑世故,对于称呼有些诧异:“林捕快来了,不敢当此称!” “哎呦!当得起!当得起!”林小六笑容满面:“十三爷还不知吧,八爷帮过俺家哩!” 海玥恍然。 海浩生有三子,海玥最小,上面有两个同胞哥哥,族中同辈排行老二和老四。 二哥海珉,孔武有力,不仅骑射了得,一手钢鞭更舞得出神入化,甚是威风。 四哥海珍,幼时生了场病,体质弱了,就不喜武艺,所幸性情沉稳刚毅,喜怒不形于色,是能承袭家业的,英略社在他的手中只短短数年,就已壮大不少。 而同样是同辈兄弟,八哥海琪是族内族外,人面最广的一位,堪称长袖善舞,素得各方赞许,贤名最盛。 且不说兄弟齐心,海玥如今被牵扯进安南王子的遇害案中,若是最后落得个不明不白的嫌疑,不仅他自己绝了前程,还会影响同族兄弟。 所以此前海瑞准备向这三位哥哥求助,海玥当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现在林小六就是受八哥所托而来:“八爷让我给十三爷带句话,凶手找到了,二爷亲自出马,擒了一个在书院外窥视的安南贼子,案子要破了!” “啊?” 海玥一愣,先是大喜过望,然后又觉得震惊:“这么快抓到了?” 他入府衙,才三天时间。 考虑到海瑞先要去各家,请出几位哥哥援手,再以东坡书院为中心,于附近搜寻可疑人员的踪迹,三天时间,仅仅是一个开端。 这么快就拿到,实在出乎意料,海玥发问:“人是怎么抓到的?” 林小六笑道:“贼人在书院外窥视,还向黎人小贩打听消息,出手阔绰,又不似本地人,那小贩当时就留了心,等人离开后,暗暗跟着,一路尾随!八爷得知了住处,让二爷带着英略社的好汉出手,一举擒获了贼子! 黎人在海南分为生黎和熟黎,生黎居于大山之中,与外界接触很少,熟黎则随处可见,街头叫卖的女子多为眼线,对于钱财也颇为渴望,却是很好的耳目。 海玥对此倒无疑虑,接着问道:“武艺如何?可有反抗?” 林小六道:“如何反抗?二爷的钢鞭何等威武,那贼人本就是个弱女子,都挨不住一下,就被打趴下了!” 海玥奇道:“贼人是女子?” “是!” 林小六显然看过了贼人的面貌,下意识地露出一个淫荡的笑容:“长得比轻烟楼的美人儿还美呢!八爷说了,定是使的美人计,才伙同内应,毒害了安南王子!” “美人计么?” 海玥喃喃低语。 他之前分析了动机,凶手的目的不仅仅是杀人,更要将嫌疑扣在书院学子头上,籍此挑拨黎朝正统与宗主国大明间的关系,一劳永逸地破坏使节团的任务。 但安南来的刺客不可能隔空给黎维宁下毒,只能让赴宴的书院学子动手,且不说下毒的手法,这个人配合的动机又是什么? 为了钱财?还是有把柄在对方手中? 现在有了新的可能。 美色诱惑。 但海玥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对!黎维宁住进书院六天,第六晚就遭到毒害,他来书院也是临时起意,什么美人计能在短短几日,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对其言听计从,冒着杀头的风险,下毒加害一位外藩使节?妲己么?” 林小六听得十分茫然,欲言又止。 抓住真凶,你这位蒙受了不白之冤的嫌疑人,不该是狂喜么?管这些作甚? 海玥却要管:“捉拿凶手,十四弟定然在场,他怎么说?” 林小六有些茫然:“十四爷?” 海玥描述了一下弟弟海瑞的相貌,林小六恍然:“是那位小爷啊,他……他……” 见这位捕快有些吞吞吐吐,海玥神色变得郑重起来:“说!” 林小六被他灼灼的目光盯着,竟是心头一凛,不敢隐瞒:“自从被擒后,这女子直呼冤枉,说话十分古怪,那位小爷……呃,十四爷见了,说不能早早断言,得查清楚到底是怎么下毒的……” 海玥重重点头:“正是此理!” 四哥从小与他感情最好,八哥则最是在乎自己的贤名,这两位为了把他捞出来,拿到人当然迫不及待地定罪。 唯独海瑞最是公正,即便为了亲兄弟,也不会失去原则。 而海玥自己,同样接受不了牵扯无辜,沉声道:“将案情弄得水落石出,才能彻底解决此事,迫不及待地拿住另一位嫌疑人,送进衙门,万一对方并非真凶,岂不是反过来增加我的嫌疑?请林捕快将这番话带给几位哥哥!” “啊?” 林小六脸色发苦:“十三爷,不是俺不愿带话,是那个安南贼女刚刚已经送入衙门,顾府尊和邵推官开始审问了……” ‘晚了么?’ 海玥皱起眉头,转念一想,又问道:“你刚刚说,这女子被抓后,直呼冤枉,话语古怪,她说了什么怪异之言?” “说了好多……乱糟糟的……” 林小六挠了挠脑袋,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这个贼女念叨最多的一句话是,‘安南王子没有遇害’!” 第十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说!你是怎么毒害安南使节的!” “……” “说!东坡书院里,可有学子是你的同伙?” “……” “好啊!还敢嘴硬?来人!大刑伺候!” “……” 府衙刑房,顾山介看着跪倒在地,低垂着头的女子,声音高昂,发出一连串的质问。 相比起知府的兴奋,推官邵靖反倒脸色难看。 多了一位嫌疑人本是好事,能够令案情出现突破,但令他顾虑的是,这个女子是海氏族人擒来的。 据报,此女在书院外窥视,并打探使团消息,极可能是安南叛臣莫登庸派来的刺客,恳请衙门详加审讯。 邵靖不得不怀疑,此举到底是不是为了保海玥出去,推了一个替罪羔羊出来? 若真是找人顶罪,那之前的维护当真是白瞎了眼。 以为海玥是志诚君子,弄了半天是拖延时间…… 对于琼山海氏,他也不会客气! 正想到这里,一名书吏走入,拱手道:“顾府尊,邵推官,外面有东坡书院学子海瑞,言贼人的抓捕与他有关,有事禀告……” “哦?” 顾山介迫不及待破案,解决这桩麻烦事,马上道:“他有何线索?快快说来!” 书吏顿了顿,低声道:“他说此女虽在院外窥探,又是安南人士,却不能就此断定她就是凶手,按照大明律……呃,更不该妄动重刑……” 顾山介愣住:“大明律?” 师爷季华此时也走了进来,相较于不学无术的胥吏,他显然更有文化,将海瑞的话复述一遍,只字不差:“我大明有律法,‘凡内外问刑官,惟死罪并窃盗重犯,始用拷讯,余止鞭扑常刑’,海瑞之意,是此女罪责未定,不能妄动大刑……” 堂内一静。 《大明律》还有这条? 地方衙门,哪有不用三木审问的? 或者说,不上重刑,怎知对方犯的是不是重罪? 邵靖却是眼睛一亮,抢先道:“此案干系重大,自不会行刑逼供,屈打成招!” 顾山介一滞,头微微凑了过来,低声道:“这海瑞……与海玥是何关系?” “兄弟。” “呃……亲的?” “亲的。” “那……兄弟阋墙?” “感情甚好。” 顾山介反复确认,到了这里,目露怪异,实在忍不住了:“既如此……他为何阻挠衙门拷讯?难道不知,定了这贼女的罪名,海玥就能洗清嫌疑,出去了么?” 邵靖脸色好看了起来:“下官以为,这才是心怀坦荡之辈,海瑞正因为坚信其兄是冤枉的,才更不能让其他无辜者充作凶犯!” ‘迂腐!’ 顾山介心里暗骂,又盯了眼一直耷拉着脑袋,始终不发一言的女囚,烦躁地挥了挥手:“将这女囚带下去!看好喽!” 虽然他连《大明律》的第一篇都背不出来,但身为一州知府,在大庭广众之下,是绝不能违背太祖颁布的律法的。 而这女子又不似一般小民,入了衙门就惊惶失措,哭天抢地,不用大刑,还真的难以撬开对方的嘴,他只能悻悻罢手。 邵靖也在考虑怎么审问对方,他怀疑这个女子不一定是真凶,但也看出对方不是普通女子,如果真是来自安南,或许对破案大有帮助。 然而不待他想到突破口,林小六入内禀告:“海十三郎求见。” 邵靖眉头一扬,顾山介也有了兴趣:“让他进来!” 海玥入内,作揖行礼:“学生见过顾府尊,见过邵推官。” 理论上,大明的读书人中,唯有取得了秀才功名,才有见官不拜、不受刑、遇公事禀见当地知县的特权,但实际上,一般来说成为了童生,对待官员就可以作揖了。 海玥现在连童生都不是,正常的草民见到官,膝盖早就弯了下去,何况是知府这种一地的主官,再是海南之地,也终究是正四品。 但他若能遇见嘉靖,都想找机会正眼瞅瞅那老道士……哦,现在还是年轻小道士的模样,对待这位不久前还被自己练武吓走的地方知府,自是不亢不卑。 ‘咦?’ 顾山介此前远远见到此子舞刀弄枪,威风赫赫,没有仔细观察,此时近身见了,才发现此子五官俊朗,气宇轩昂,倒是少了些恶感:‘好相貌啊!生在这蛮荒之地,可惜了!’ 邵靖则关注案件,直接问道:“海十三郎,你可知刚刚又有嫌疑人被捕了?” “学生知晓!此人的抓捕思路,还是学生提供的!” 海玥十分坦然,将动机的分析重复了一遍。 “原来如此!” 顾山介目光一动,立刻出言赞同:“刺客毒害王子,又行挑拨离间之策,幸得我府衙未中此奸计,从容识破!” 他毫不客气地揽下功劳,想到刚刚中断的审讯,沉声道:“不过令弟海瑞,却一口咬定此女不是凶手,阻挠府衙审讯,此事你可知晓?” 这话一出口,他便等着看那少年郎惊怒交加的表情,好出一口先前被吓走的恶气,然而海玥眉头一挑,断然道:“正该如此!” 顾山介一愣,邵靖则立刻道:“为何?” 海玥道:“学生身负嫌疑,自是盼着案情早早告破,然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若是只为脱身,而迫不及待地将罪名归到这个安南女子头上,来日万一案情再有反复,到时学生岂非百口莫辩?因为捉拿安南女子的,是我海氏族人,世人自会认为,我是为了脱罪,才冤枉了无辜!所以此案定要查得水落石出,一切清清白白才好!” “啧!” 顾山介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你们兄弟真是怪……” “好!” 邵靖的眉头完全舒展开来,承诺道:“十三郎,你且放心,琼州府衙绝不屈打成招,更不会让无辜者蒙上不白之冤!” 海玥相信这位推官的责任心,但他更相信自己,主动道:“学生有一个不情之请!” 邵靖道:“讲。” 海玥道出来意:“能否安排我和这位嫌疑人,同处一间牢狱?” “啊?” 刑房一众大为震惊:“入狱?” 那种常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居然有人主动进去? 海玥之前也非常抗拒入狱,因为进入了可能就出不来了,但现在他却有了决断:“不入狱,如何能与对方接触?” 邵靖目光一动:“你想要从她口中套话?” “不错!” 海玥点了点头:“如果这个安南女子是凶手,那我就是被冤枉的,如今同处一间牢狱,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她一定会感到紧张、担忧乃至恐惧,言语里多少会有些破绽……” “如果这个安南女子是被冤枉的,那我们就是同病相怜,都受案情牵连,这样的身份有助于交流……” “如果这个安南女子不是凶手,但又确实与使节团有关,我希望能获得线索,为案情的进展打开缺口……” 说到这里,海玥补充道:“请狱卒在外监督,防止我们有串供的嫌疑。” 顾山介闻言很是意动:“值得一试啊!” 邵靖同样微微颔首,但还是提醒道:“入狱之事非同小可,需得从长计议,不可轻率行事!” 海玥微笑以对,掷地有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学生愿冒这个风险!” …… 琼州府大牢,是一栋土房建筑,位于府衙最角落。 表面简陋,墙壁遍布裂痕。 而进了内部,即便是海南这种炎热的地方,都有种阴气森森的感觉。 这不是错觉,但凡监狱,都是集世间诸多不堪之事于一体,称为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就不提鼻翼前萦绕的污浊气味,那无处不在的呻吟声,阴嗖嗖的往骨缝里面钻,让人不寒而栗。 当然,最为可怕的,是古代地方监狱,向来是男女同狱。 即便是清朝特别划分出了女监,管制也一片混乱,甚至被营造成了一种半妓院的存在,女子入狱要遭受的屈辱,往往和官员犯罪后,女眷被贬入教坊司,没什么两样。 牢房之中,安南女子原本一人坐在地上,抱着双膝,突然听得脚步声传来,到了门前,狱卒森冷的声音传入:“就是这间了!进去吧!” 女子身体一颤,猛地抬头,眼见有犯人要进来,面色剧变,赶忙往角落缩去。 跟其他犯人关在一间牢房,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简直不敢想象! 叫破喉咙外面都听不到! 但这显然不是最糟糕的。 紧接着,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忿:“我是被冤枉的!我根本没有毒害那个安南王子!” “来这的,一个两个,都这么说!” 狱卒不屑的嗤笑一声,还好死不死的补充一句:“你要喊冤,跟里面那个喊去!那个也是谋害什么王子的凶手,你们好好对一对,看看谁才是真凶吧!” 牢门开启,一道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恰好与抬头看过来的女子见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 第十一章 投石问路 ‘这女子长得确实美丽。’ 海玥打量着这个明眸皓齿,肤色雪白,哪怕披散着头发,都愈发显得我见犹怜的第二嫌疑人。 难怪八哥觉得对方是靠美人计色诱,让书院学子协助她下毒,加害安南王子。 说实话,倘若安南使团在东坡书院住上两三个月,那海玥还真的怀疑,凭借对方的容貌,足以把学子吊成翘嘴,对她死心塌地,连杀人都敢做。 但短短几天时间,实在太仓促了…… 何况这个女子被抓时,不仅直呼冤枉,还说了一句很古怪的话。 “安南王子没有遇害!” 这句话让海玥有了一个猜测,但还不能确定,对方到底是真的知晓隐秘,还是仅仅故弄玄虚,搅乱局面。 心里念头转动,脸上则依旧充斥着愤怒之色,海玥迈开脚步,顺势逼了过去:“就你是真凶啊?” “不!不是的!” 女子开口,声音轻柔好听,只是口音并不标准:“小女子一介弱质,如何能谋害得了被众多护卫层层保护的使节?” 海玥冷冷地道:“安南王子是死于毒杀。” 女子道:“那就更不可能了,小女子刚刚打听到,安南使团居于县学之中,连书院的门都未得入,如何能投毒?” 几句话间,海玥已经来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过去:“那你又是为何入狱的?难道也是被阮正勇指控?” 女子被高大的身躯笼罩在阴影中,呼吸也急促起来,急中生智:“阁下是海公子么?外面都在传,公子的西游编到一半不写了,遭安南使节催促,愤而将之杀害!” “啊?” 海玥的脸顿时一黑:“无稽之谈,荒谬至极!” 他不就是新编西游,断在三十回了,至于这么造谣吗? 那日还补完了宝象国一难啊! “海公子的冤屈,小女子感同身受,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蒙受不白之冤,却无人肯信……” 女子得到喘息的机会,泫然欲泣地道:“那些人不由分说便动手,令人百口莫辩,当真是有苦难言!“ ‘钢鞭是我哥打的……人是我弟叫的……主意是我出的……’ 海玥观察着对方,往后退了一步。 此前一直在逼近,女子的身体一直往角落缩,此时见他退后,才明显舒了一口气。 “唔!我看你倒确实不像是凶手……” 海玥怒气似乎散了,语气缓和下来:“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姑娘?”女子愣了愣。 海玥道:“这是我们当地的称呼,对年轻娘子都是这般叫的,姑娘的口音也有些……莫非不是本地人?” 姑娘在明朝以前,都是泛称长辈女性,是真的“姑”和“娘”的并称,到了明朝中后期,逐渐被用于年轻女子身上,到了清朝,才完全成为年轻女子,特别是未婚女子的称呼。 琼山对于年轻女子,事实上依旧是称呼娘子,不太叫姑娘,但女子是外来人,当然不清楚这点,气势一弱,低声道:“小女子芳莲,自安南而来。” ‘芳莲?这样的化名,可没什么诚意啊……’ 海玥暗暗皱眉。 古代女子介绍时,会报出姓氏,外加家中的行次,闺名是不能随便告诉外人的,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成婚之前都不会让丈夫知晓,只有真正成为一家人后,才能告知全名。 但现在连个姓氏都没问出来,又不适合在刨根问底,海玥继续退后两步,作揖行礼:“在下琼山海氏子弟,东坡书院学子,姓海名玥,行次十三,见过芳莲姑娘。” 女子从墙角的蜷缩中缓缓起身,轻拂衣袂,将凌乱的衣衫细细整理,敛衽一礼,姿态端庄:“芳莲见过海公子。” 见礼之后,海玥迫不及待地道:“既然你我都是冤枉的,那咱们就要洗刷冤屈,从这里出去!你在琼山可有熟人?” 女子轻轻摇头:“没有……小女子至贵宝地不久,正想着做些香料买卖……” “香料?” “小女子家中世代经营香料生意,祖上也曾显赫,只是近年来家道中落,风光不再……那安南使团初到琼山,外出采买出手阔绰,引得城中商贾纷纷侧目,小女子想着既是同乡,若能做些生意,或可稍解家中困顿,这才在书院外打探消息!谁料天不遂人愿,偏生遇上那安南王子遇害的祸事,想必是因此惹人猜疑,这才被押入衙门……” ‘呦……你还是真正的安南商人了?’ 听到这里,海玥心头失笑,半个字都不信。 不过对方既然这么说了,他顺势问道:“芳莲姑娘可知,安南使节团原本住在府衙,之所以离开去了东坡书院,就是因为有衙门差役偷了贡祀沉香,双方起了争执?” 女子道:“贡祀沉香?‘芽庄香’?” 海玥道:“我不懂香,不知道是不是,只知此物失窃了。” 女子缓缓地道:“安南使团渡海而来,贡祀之物本就不会携带太多,‘芽庄香’固然珍惜,但贵地差役窃取,似乎并无必要。毕竟琼州本就是沉香之乡,就说那‘黎峒香’,在安南国内亦是深受贵人追捧的珍品。” 海玥奇道:“‘黎峒香’?能与贡祀的‘芽庄香’相比?” 女子道:“两种沉香各有妙处!‘芽庄香’层次分明,初闻清冽,渐转醇厚,余韵悠长不绝;而‘黎峒香’更是奇特,薄如蝉翼却入水即沉,其色以坚黑如墨者为上品,金黄者次之......” ‘咦!这女子真的懂香?’ 海玥一时间倒有些判断不了了,等待对方说完,总结道:“那芳莲姑娘的意思是,安南使团污蔑了府衙差役?府衙差役并不敢为了区区小利,去动进献给陛下的贡品?” 女子目光闪烁了一下,低声道:“小女子不敢妄言。” “好吧!轮到我来说了!” 海玥将黎维宁自从来了书院后,一直到那晚宴请的事情,详细地讲述一遍,末了道:“那个护卫统领阮正勇指控我为凶手,言辞凿凿,我固然冤枉,却一直想不明白,那晚的筵席中,凶手到底是怎么下的毒?芳莲姑娘旁观者清,可否教我?” 女子仔细听着,但末了,也只是摇了摇头:“毒药既然并非公子所下,那位……黎正使,确实不该中毒,小女子想不出来,不过……” 海玥听的就是不过后面的话,赶忙道:“芳莲姑娘但讲无妨!” 女子迟疑了一下,缓缓地道:“公子有没有想过,黎正使在酒宴里中毒,后夜间毒发身亡,整个过程都是对方的一面之词,或许……那群护卫,根本没有说实话!” ‘来了!’ 海玥精神一振,嘴上却迟疑着道:“芳莲姑娘觉得,安南护卫有意欺瞒?是因为保护不力,要将罪责推到我大明学子的身上么?亦或者……还有别的蹊跷之处?” 女子沉默下去,笼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片刻后开口道:“小女子不知,只是猜测而已,还望公子见谅。” “这是哪的话!” 海玥微笑:“既是集思广益,自当畅所欲言,只为寻得破绽,查明真相,还你我清白!芳莲姑娘所言安南护卫作假一事,确实是个极好的思路,可眼下你我身陷囹圄,难以查证……不知姑娘可还有别的见解?” “没了……” 女子摇了摇头。 显然,双方互不信任。 这很正常。 寻常时候刚刚见面的陌生人,都不会交浅言深,更别提两人是因为同一起案子进来的。 既如此,海玥准备主动出击,投石问路。 他背着手,在牢房内踱步了一小圈,突然道:“刚刚芳莲姑娘所言,倒是给了我启发,我怎么觉得,那位遇害的安南王子,不像是安南王子呢!” 第十二章 破绽在这里! “!!” 话音落下,女子的身躯顿时一震,神色动容。 海玥说话之际,就一直在观察对方的反应。 此时尽收眼底。 没有震惊。 有的似是欣喜与恐惧? 果然! 这女子心里藏着很多秘密! 海玥停止踱步,看着对方,正色道:“芳莲姑娘,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 女子抿了抿嘴:“公子何以觉得,死者不是安南王子呢?” 海玥道:“我之前没有这么想过,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但现在回过头来,整理细节,发现了不少疑点。” “《新刊出像西游释厄传》出版不足两年,就算这部书辗转传入安南,也只可能是这一年左右,而这段时间,恰恰是安南处于叛臣弑主,战乱不休的年代。” “身为一国王子,不顾国内战乱,只爱演义之作,这样的人当然存在,但他显然不适合成为一国正使,更没有冒着叛臣莫氏阻挠,跨海而来我大明的勇气与担当。” “事实上,初次见到黎维宁时,我和他谈到安南境内发生的内乱,他表现得就完全感觉不到悲伤与担忧,讲述起安南内乱,好似是一位局外人!” “我当时以为,安南的贵人与百姓脱节,完全感受不到民间疾苦,现在再看,是不是身份就有存疑之处?” “还有,黎维宁遇害的当晚,畅饮当地的山岚酒。” “此酒本是黎族特产,后来我琼海的汉人也学会酿造,逐渐成为当地一绝,外来者到琼山酒楼,往往都要点一壶最正宗的山岚,细细品尝,却又不敢多喝,因为很容易就醉了。” “我的酒量……唔,也是不错的!但完全无法与黎维宁相比,他纵情豪饮,放浪形骸,能把大伙儿全部喝到桌子底下去……” “这固然可以用天赋异禀来解释,但如果此前就喝过山岚酒,早就有所适应,那就更合理了!” 听到这里,女子的双眸也亮了起来:“那依公子之见,使节团为何要这么做呢?” “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刺客的追杀!” 海玥道:“安南内乱,使节团跨海而来,希望求得我大明援助,最担心的莫过于国内的叛党了!莫登庸连安南王都逼死了,岂会放过使节团?在这种情况下,进行身份的互换,王子隐于幕后,让一位替身居于台前,自是有莫大的好处!” 女子眉头微蹙,发出质疑:“既是这般,替身是谁杀害的呢?遇害后,真正的王子为何不站出来?护卫统领为何要污蔑公子你是凶手呢?” “所以才是一劳永逸地解决追杀!” 海玥沉声道:“我现在怀疑,使团护卫是故意让刺客得手,误中副车,然后顺理成章地宣布替身的死亡,由此向叛臣莫登庸,传达出两个消息——” “第一,安南王子黎维宁已经死了!” “第二,使节团剩下的人,认定凶手是大明的学子,双方爆发了激烈的矛盾。” “叛臣一方自以为成功地阻止了这场出使,自然不会再派出刺客,清理使节团剩下的人,反倒乐于见得他们与大明交恶。” “却不知真正的王子接下来将安全上路,直抵京师,到时再自曝身份,替身之死,恰恰证明了叛党的穷凶极恶,不敬天朝!” “他们算计得很好,却根本不会顾及替身的性命,更不会理会你我两个无辜之人,成为了牺牲品!” “我想为那个枉死的替身讨一个公道,更想要自救!” 话音回荡在牢房之中,海玥双目熠熠地看了过去。 女子神情依旧复杂,脸上并无激动,反倒苦涩地道:“公子所言,小女子是相信的,只是这般辩驳,在衙门眼中不过是困兽之斗,那些官人岂会采信?” 海玥沉声道:“天无绝人之路!姑娘莫要丧气,仔细想一想,是否还有别的线索?” 女子默然,半晌后叹了口气:“没用的!口说无凭,小女子无论讲什么,衙门都不会信的……” 海玥再劝了几句,对方只是摇头,也有些无奈了。 刚刚的分析,他在入狱前就已想到。 之所以还要进来,接触这个女囚,就因为上述的疑点,哪怕确实存在,但安南使团完全可以矢口否认,推得一干二净。 必须得有实际的突破点,才能向府衙证明,他的这番推测是正确的。 不然的话,倒像是为了脱罪的胡编乱造。 这个女子应该也早早知晓,死去的王子是假的,才会说出“安南王子没有遇害”之言。 海玥为此营造出同仇敌忾的关系,可惜对方似乎还有顾虑,终究不肯将秘密和盘托出。 两人相对无言。 天色暗了下来。 “哐当!” 牢门敲了敲,狱卒将两对碗筷放了进来,米饭上搭了些菜叶。 “吃饭吧!” 为了照顾海玥,饭菜至少没馊,海玥拿起碗,女子也开始细嚼慢咽。 用完晚饭,外面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女子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衫,瞄了海玥一眼。 海玥却未多言,只是来到靠近天窗的位置,盘坐下来,放空心灵,默默运转内练。 安禅制龙。 渐渐的。 污浊的气味、痛苦的呻吟、压抑的环境,如烟云般消散无踪。 他仿佛置身于一汪幽潭之畔,清风徐来,拂过如镜的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然而凝神细观,便会发现那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下,隐约有庞然巨物游弋其间,正伺机而动,只待那兴风作浪、百无禁忌的时机降临。 犹记得得授安禅制龙的那一日,父亲海浩告诫,世人心中皆盘踞着一头“毒龙”,若不能降服,终将坠入无底寒潭,与毒龙为伍,从此之后身不由己。 世上有很多压制“毒龙”的办法,这门内练法,靠是一颗禅心。 听着应该是佛门的路数,但海浩没有出家,也早早娶妻生子,不知为何学到了这门。 海玥倒没有太在意这些,管他是儒释道哪一门,到了西游都是三教合一,好用就行。 现在他便将环境当作修炼地。 案情如同一颗千钧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滋养着“毒龙”! 关键是这起案件的“毒龙”,又藏在寒潭的哪一个角落? 杂念散去,昔日的回忆愈发清晰起来。 一幕幕画面、声音、神态、动作,印入脑海。 使团的入住,酒宴的热闹,案发的喧嚣…… “慢!” 突然之间,一幕画面在脑海里定格,寒潭下的黑影终于露出了狰狞的冰山一角,海玥通体一震,睁开眼睛:“我明白了!破绽在这里!” “唔!” 牢房内不知过了多久,女子已经在角落睡着了。 蜷缩着身体,小小的一团,此时猛地惊醒,就去摸自己的衣服。 衣衫无事,她刚刚松一口气,海玥兴奋的声音就传入耳中:“你还未就寝吧?正好!我之前疏忽了,阮正勇指控我是凶手,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有破绽!” 女子懵懵地看着他。 你看我的样子,像是未就寝的么? 海玥接着道:“阮正勇认为我是凶手的理由,是因为其余酒食都是大家共用的,如果毒药下在那些酒食里面,中毒的就不止黎维宁一人,可书院学子无事,唯独黎维宁遇害,而黎维宁在挡酒时,把酒壶递给了我,我可以将毒药下在其中,单独害他一个,事后再处理酒壶,毁灭掉证据!” 女子讷讷地道:“公子不是明白了么,这些都是谎言……” 海玥沉声道:“是谎言,可我们要揭穿,就得找到其中的破绽!不然别人凭什么信我们?” 女子琢磨了一下,为难地道:“这番话编的,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海玥道:“我起初也觉得,站在对方的角度,推断至少没问题,直到刚刚,才发现了忽略的关键一点!试问安南人是怎么知道,只有黎维宁在那一晚中毒,其他书院学子全都安然无恙的呢?” 女子愣了愣,终于回过神来:“他们事先不知道?” 海玥道:“他们知道不了!号房和学舍,是隔开的,那日清晨,待得号房传来凄厉的尖叫,学舍被惊动,大家想要瞧热闹,却被教谕和训导赶回房内,安南人根本无法事先确定,躲在房间里面的书院学子,是不是也有人中了毒!” 女子道:“正常的情况,他们应该先来查看,赴宴的其他学子的状况……” 海玥道:“可事实却是,安南一行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还未入院,就高呼我的名字,将我定为凶手,而后阮正勇直接指出,昨晚赴宴的其他人,今早都身体无恙,唯有他们的王子中了毒!” 两人对视,异口同声地道:“顺序错了!” 海玥握紧拳头,面露振奋。 发现了这个破绽,他前面的一系列推断,才有了一个立得住脚的根据,而非空中楼阁,全凭猜测。 那群安南护卫从一开始就清楚,那晚宴会的过程中,不会有任何人中毒,他们心怀叵测,故意误导。 遇害的“安南王子”,身份确实有异! 连日来积压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他神采奕奕地来到牢门前重重地敲了敲,在外面的狱卒磨磨蹭蹭地前来开启大门后,转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姑娘且宽心,真相只有一个,待我查明一切,还你我清白!” 第十三章 兄弟默契 ‘毒到底是怎么下的呢?’ 东坡书院,海瑞一个人站在屋内,回忆着那晚宴饮的过程,思索着凶手下毒的手法。 这几日,他马不停蹄,先去请各方出面,协助搜索,当真的抓捕到在书院外窥视的安南女子后,海瑞依旧没有觉得大功告成,而是去往府衙,以《大明律》劝谏官员不要大刑逼供,屈打成招,得知府尊接受后,又赶回书院,在现场思考起凶手下毒的办法。 那晚海瑞也在场,十分沉默,是唯一滴酒未沾的人。 他一向如此,与旁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只觉得他们吵闹,因此得了一个“道学先生”的称呼。 这一方面是肯定学问,与先生相似,能够当大伙儿的老师,另一方面,也觉得他一言一行,古板无趣。 唯独海玥知道,这位弟弟或许有些孤僻,但绝不古板。 海瑞不会跟那些不懂他的人解释,他只是在思考如何帮助兄长洗刷嫌疑。 ‘不能再迟疑了,得从那晚赴宴的同窗,和保护黎维宁的护卫身上,问出答案来!’ 海瑞清楚,他本就是县学里家境最差的,若非兄长照顾,势必会受同窗排挤,现在还要一个个盘查过来,无论成功与否,书院怕是待不下去了。 至于安南护卫,就更难开口了。 但他转身走出屋子,步伐却没有半分迟疑,直直朝着学舍而去。 不过尚未入院门,里面传来的却是欢腾的笑声。 “抓到凶手了!”“终于抓到了!这下大伙儿都没嫌疑了!”“呼!好!好啊!” 这几日,不仅是海氏上下忙活起来,书院同样气氛压抑。 外藩使节的身亡可不是小事,沾上嫌疑一辈子都毁了,所幸得到衙门那边的消息,已经拿了一个女贼入府,还是安南人,完美地满足刺客条件,自然如释重负。 所以海瑞刚刚走入学舍,就见有学子笑着迎上:“道学先生!令兄有救了!他能接着写九九八十一难了!” 海瑞念头一动,并不分辨,那女子可能不是凶手,而是迈入堂内,看向众人:“诸位就准备如此作罢了?” 众学子一怔:“何意?” 海瑞沉声道:“东坡书院的学子,饱读诗书的圣贤门徒,被外藩冠以杀人的罪名,闹得整个学院鸡犬不宁,好不容易沉冤得雪,那群护卫还在号房,诸位就这般算了?” 众人如梦初醒,脸色顿时变了:“对啊!那些安南护卫一口咬定,是我书院学子下的毒,事实证明,根本不是嘛!”“走!去号房,我们得好好质问一番!”“为玥哥儿出一口恶气!他回来后一定会继续写西游的吧!” 海瑞想到兄长平日里的话,给出六字真言:“精神点!别丢份!” 此言一出,大伙儿群情激奋。 被道学先生鄙视了,这还了得,顿时乌泱泱地涌出学舍,朝着号房冲去。 “开门!开门!出来,知道你们在!!” 大门被拍得砰砰直响,学子的声浪越来越高。 号房的院门终于被硬生生敲开,两个魁梧的安南护卫戒备地看了过来,神情凶恶。 拍门的学子却夷然不惧,仗着人多势众,昂着脖子道:“你们的头领阮正勇呢?让他出来!” 他本以为这是质问的开端,结果出乎意料的是,安南护卫拧起粗黑的眉头,开口叽里咕噜,说了一句听不懂的土话。 “说我大明话!” 另一位安南护卫拧起粗黑的眉头,指了指耳朵,摇了摇头。 “你们都听不懂我大明的话?换人啊!有能听懂话的吗?” 无论学子如何呵斥,对方都是摇头,脸上带着茫然,嘴里咕隆着听不懂的土语。 喊声逐渐停歇。 准备兴师问罪的众人面面相觑,连沟通都做不到,如何进一步质问? 但让他们这么灰溜溜的回去,肯定不成,面子太难看了,便干脆一股脑地往里面涌:“阮正勇肯定在里面!让他出来!”“还有那个叫郑五的呢?都躲着我们呢!” 两名安南护卫被逼得朝后退去,被大伙儿闯了进来。 “夷人就是夷人,这里可是我大明的书院,也想阻拦?” 众人进了院子,仿佛胜利了一大步,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屋子里面闯。 然而进入屋内,第一眼看到的,是摆在桌子上的酒水饭菜,和站起身来的五六个壮汉。 饭菜不错,有荤腥肉汤,有特产山珍,更有七八个酒杯,里面尚未喝完的酒水,散发出香气。 “这不是山岚么?” 有人嗅了嗅鼻子,顿时震惊了。 不是说王子黎维宁就是喝山岚酒中毒身亡的么?这些安南人真不忌讳啊!尸体还停在号房呢,自己也喝上了? 海瑞目光一动,默默退至人群之后。 为首的阮正勇和郑五都不在,应该是得知又有嫌疑人被抓,去衙门了。 这里双方语言不通,鸡同鸭讲,除了发泄情绪外,不会有任何结果。 但恰恰这个吵闹的过程,吸引了安南护卫的注意力,是个好机会。 海瑞原本拱火,是为了让双方对峙,自己寻找线索,现在临时改变主意,抽身而出,观察起其他房间的情况来。 安南使团自从入住书院,就占据了这一处偏僻的院落,共有两排号房,每间可住四人。 最中央的,是安南王子黎维宁的房间,黎维宁遇害后,那间屋子就成为了停放棺木的地方。 时间不多,海瑞直接朝着那一间走去。 然而来到屋子前,却发现房门紧闭,轻轻推了推,纹丝不动,敲了敲,里面也没有任何回应。 ‘无人守灵?’ 海瑞十分惊讶。 守灵是各地最为普通的一种民风习俗,人死后,遗体要在家中稍事停留,被称为“停灵”,入夜后则由家属亲人守在旁边,以敬孝道,基本以三天为限。 黎维宁死得突然,仓促之间,棺木是衙门准备的,灵堂还未搭建完毕。 但刚刚三天,至不济也得派几人守在棺木前,为亡者守灵祈福,这是最基本的礼仪。 ‘那日仵作来验尸时,安南护卫不允许接近,担心外人亵渎了他们王子的尸身,这是很尊敬的表现。’ ‘今日一群护卫却在屋内饮酒作乐,无一人在棺木旁守灵。’ ‘是人死之后,手下的懈怠?还是那日的敬意,根本就是假的?’ 海瑞默默思索,突然有一股冲动。 打开棺木,查看一下尸体的冲动。 但朝着不远处争吵的房间瞥了一眼,海瑞还是理智地放弃了打算。 这间停放棺木的屋子窗门紧闭,牢牢锁住,他想要进去就要费一番手脚,再打开棺木,察验尸体,隔壁的争吵,很难争取到这么长的时间。 如果开棺验尸时被安南护卫抓个正着,那无理的又会变成书院一方,甚至会爆发出更激烈的冲突,连累还在府衙内的兄长。 行险冒进,他不取之。 不过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测,还是有办法的。 果不其然,那边的屋子里吵闹了一番,众学子泱泱地走了出来,安南护卫也跟了出来。 眼见着就要分开,海瑞突然排众而出,朝着黎维宁的灵堂走去,还做出上香的动作:“我想祭拜一下黎正使。” 对方或许听不懂汉话,但这个动作是通用的。 然而安南护卫见状勃然变色,嘴里哇哇叫着,膀大腰圆的身体直接阻挡在了屋子外,凶恶程度比之方才的忍让截然不同。 甚至还有两三个马上转回屋内,听那动静,是去拿武器了。 众学子被他们眼中陡然迸射出的凶光也吓了一跳,拉住海瑞的袖子往后扯,低声道:“算了算了,这群夷人不识好人心的……走!走吧!” 海瑞被他们半拉半扯着,一起出了号房的院落。 “嘭!!” 院门重重关上。 待得大伙儿散去,海瑞这才驻足,转身深深地看了眼号房,心中已有了答案:‘完全没有懈怠被发现后的慌张,而是一副制止旁人接近尸体的警惕。’ ‘我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女子被抓时的话语,陡然浮上心头,海瑞目光大动,匆匆出了书院,朝府衙而去。 刚到门口,恰好就见海玥走了出来,身边已经没有了差役押送。 兄弟重逢,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各自调查出的案情关键:“安南王子是假的!”“证据就在尸身上!” 两人相视而笑:“走!去揭开真相!” 第十四章 凶手是你们! “女贼既已擒获,你们为何不将凶手带入大堂,严加审问?” “此女身份尚未查明,依我大明律法,不可擅动刑讯,当详查……” “还要查什么?你们不敢审的,我们来审!你们不敢干的,我们来干!”“大明不公,害我使臣,包庇纵容!”“俺们要去广州府,让巡抚给我安南上下一个交代!!”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啊!” 府衙刑房,两方争吵。 一方是以郑五为首的安南护卫,群情激奋,七嘴八舌。 另一方就是府衙上下,知府顾山介焦头烂额,推官邵靖脸色铁青。 “够了!” 直到阮正勇突然开口:“我等来此,是讨要一个说法,并非一味吵闹!” 郑五等人瞬间噤声。 刑房内陡然安静下来。 顾山介松了口气,邵靖看向阮正勇,却是眉头紧锁。 这个护卫统领令他印象深刻,在王子黎维宁活着的时候,就常常发号施令,极为强势。 今日来到府衙后,更是面沉似水,不发一言,由得郑五叫嚣,十几个魁梧壮汉撑场。 此刻出面喝止,一开口便先声夺人:“方才我等所言,实乃气急攻心,当不得真,然主辱臣死,此乃天下至理!今殿下遇害,我定当追查到底,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凶手!” 邵靖沉声道:“你还认为书院学子海玥是下毒之人?” “书院学子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莫氏党羽!” 阮正勇摆了摆手,眼中露出厉色:“这个贼子肯定还有别的同伙,这些人必须统统剿灭,一个都不能放过,此事不劳烦贵府衙门,我们可以自己来,将她交给我!” 顾山介和邵靖齐声道:“你们想做什么?” 阮正勇道:“我们不会大动干戈,一旦审问出贼子藏身的地方,由我使团的护卫亲自动手,必定犁庭扫穴,根除后患,这也是保护当地的太平!” 他的语气肃然起来,透出忧虑之色:“两位当知,我安南境内已是烽烟四起,黎氏莫氏水火不容,府衙真的希望我们两方的仇恨,蔓延到贵国,不断的上演刺杀与复仇么?” “嘶!” 顾山介顿时想到了前些年的宁波之乱。 宁波之乱,又称争贡之役,嘉靖二年,日本的两个大名,各自派遣使团来大明贸易,结果双方在抵达浙江宁波后,因勘合真伪之辩,于当地爆发了激烈的冲突,一方暴起,干脆烧杀抢掳起来,甚至还杀死大明多位基层将领,引得朝廷大为震怒。 这一事件,直接导致明廷废除了福建和浙江的市舶司,也导致大明与日本的贸易途径断绝,沿海商族备受损失,为后来的“东南倭祸”埋下伏笔。 倭患顾山介预料不到,可宁波之乱导致当地多名官员死的死,黜的黜,却是实实在在的大祸,他当然不希望重蹈覆辙。 “邵推官,你看……” 当顾山介侧头低语,邵靖知道这位受不得威胁的知府又心动了,就想把女囚交出去,平息使节团的怒火,再任由安南人自行解决内乱。 实则单论后者,他亦颇为心动,然此举无异于自弃主动,更显琼州府衙无能,邵靖接受不了。 正琢磨着如何劝说,外面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另一群安南护卫冲了进来。 郑五不禁奇道:“你们怎么来了?” 那群护卫用土话叽里呱啦回答了,郑五更莫名其妙:“将军没有唤你们啊……” “嗯?” 阮正勇听得身后动静,转身一看,神色立变:“你们不守着棺木?岂可擅离职守?快!快回去!” “呵!已经晚了!” 伴随着清朗的笑声,海玥大踏步地迈入刑房:“仵作已经开棺验尸了!” 堂中其他人还茫然之际,阮正勇已是震怒:“开棺?你敢亵渎殿下的尸身?” 海玥反唇相讥:“你都指控我为杀害外藩使臣的凶手了?与之相比,这点风险又算得了什么呢?” “等一等!等一等!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看着争锋相对的两人,顾山介懵了。 “顾府尊!邵推官!” 海玥作揖行礼:“学生此来,是为了揭开‘安南王子遇害案’的真相!” 顾山介喜上眉梢:“好!好啊!凶手果然是那个贼女对么?” 邵靖关心案情细节:“凶手是怎么在酒宴中对黎正使下毒的?” 海玥摇头:“凶手不是那位来自安南的女囚,那晚的酒宴里,死者也根本没有被投毒。” “啊?” 在场的府衙官吏一怔,邵靖沉声道:“可黎正使的尸身面部发青,口鼻出血,唇甲紫黑,又作何解释?” 海玥道:“以上特征确系中毒身亡之迹象,然不足以证明死者是在酒宴中被投毒,真正能锁定遇害时辰的,是此人的供词!” 众人看向护卫统领阮正勇,阮正勇冷冷地回道:“殿下自酒宴归来后,便再未进食,酒宴之前亦一切如常,若非酒宴中毒,又当何时?” “何以证明?” “何须证明?我已言明……” “何以证明你所言非虚?” “你认为我在说谎?” “为何不会?” 海玥冷冷地道:“王子遇害,使节蒙难,尔等身为护卫,罪责难逃,甚至有杀身之祸!既与此案利害攸关,你们的供词,府衙何以尽信?”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的目光倒是闪烁起来,陷入沉思。 实际上,对于这群护卫一口咬定,是大明学子加害安南王子,有不少人就觉得,这是为了遮掩护卫不力的罪过。 但如今看来,莫非他们为了推卸责任,行为还要更加卑劣,不惜捏造中毒的时辰? “一派胡言!” 阮正勇毫不迟疑地怒斥:“你是在说,我们故意报错时辰,有心构陷你么?”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可以先别急,因为该急的还在后面~” 海玥冷冷一笑:“我不仅说你们有心污蔑,还要指控你们故意让刺客得手,才有了安南王子的不幸身亡!” 刑房内安静了一瞬,郑五的声音率先囔囔起来:“放屁!俺们一路护送殿下来此,怎么如此?” “哦?” 海玥看了看他:“可我怎么觉得,你对于那位王子殿下并不怎么恭敬,完全不如对这位统领言听计从呢!” 郑五一滞,看向阮正勇,其他护卫叫嚣的声音也陡然低了下去。 ‘难道说!’ 邵靖身躯一震,凝视着阮正勇,再看向唯其马首是瞻的护卫,一个大胆的想法浮上心头。 “哦对了!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世说新语》里的故事,叫‘床头捉刀人’!” 海玥心平气和地道:“曹操将要接见匈奴的使节,他自认为形貌丑陋,不足以威慑远方的国家,就让崔季珪代替他接见,他自己则握刀,站在崔季珪的坐榻边做侍从。接待完毕,曹操令谍细询问匈奴使节,魏王这人如何,匈奴使节回答,魏王风雅高尚、仪容风采,但是坐榻边上握刀的那个人才是真英雄,曹操听后,就派人追杀这个匈奴使节!” 这下顾山介也懂了,双目圆瞪,看向阮正勇,呻吟着道:“你!你们!” 阮正勇的眉宇间已然浮现出阴沉之色,直直地瞪着海玥,刚要开口,脚步声传来。 海瑞匆匆赶到,将一物递了过来:“哥!复验尸格拿到了!” 海玥展开,目光扫过,末了倒吸一口气:“没想到事实比我所想的更为残忍!阮正勇!你那日诬我杀害安南王子,今日我在此,正式控告尔等滔天大罪!” 这一刻,他环视刑房,对着所有人,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语:“安南使团以下犯上,欺瞒我宗主国大明,东坡书院号房中的死者,根本不是安南王子黎维宁,而是安排的一个替身!最可怕的是,那不幸身亡的替身,也非刺客所害,乃尔等护卫丧心病狂,痛下杀手!” 第十五章 承认 刑房内外。 鸦雀无声。 两方怔怔地看着海玥。 府衙是震惊居多,除了顾山介和邵靖有所醒悟外,其他人都傻了。 这些日子,整个衙门围绕着黎维宁遇害的案子团团转,现在有人告诉他们,死的不是王子,还是护卫害的? 这怎么可能! 而安南护卫一方的神情就十分微妙了,方才的嚣张气焰一扫而空,好几个人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神情古怪。 “可笑!” 阮正勇的神情相对而言最为平静,连暴怒之色都隐去,只是目光狠狠地刺在海玥身上,好似要重新审视这个受到自己指控的书院学子:“你为了脱罪,竟捏造出这等弥天大谎?” “不必急着狡辩,有关安南王子的真假,我早就有所察觉,因为疑点不止一处。” 海玥开口,将新编西游、山岚酒量、灵房无人等种种细节都说了一遍。 所有接触过那位安南王子的人听了,都不禁露出回忆之色。 比如邵靖就想到,出府衙前,安南王子特意要坐在轿子里,而非骑在高头大马上,招摇过市。 介绍东坡书院的历史时,对方表现又是毫不惊讶,连苏轼在海南的教学也颇为了解。 这些细微之处,很难特别注意到,但此时回想,不禁从侧面佐证了真伪。 但海玥说完这些,竟又主动:“当然,这些都不能算作真凭实据!” 郑五闻言立刻囔囔:“那证据呢?你说了一大通,倒是讲证据啊!” “放心,我所说的证据,不是模棱两可的栽赃,比如庖屋里丢失的酒壶……” 海玥冷笑:“那酒壶是你们那晚特意拿走的吧?很阴险的手段,明明不是实证,却能让人百口莫辩,若非府衙的两位官人明察秋毫,不为把戏所动,我就被冤枉死了!” 顾山介暗道惭愧,若不是你一个学子用上枪了,他肯定是要下令好好审问。 至于无辜不无辜,审出结果来不就知道了么? 但既然那种逼问没有发生,顾山介自然义正言辞,抚须道:“我等为官之人,当不畏艰险,明察秋毫,岂会被区区小道所惑,冤枉了良善?” 邵靖为之侧目,阮正勇也听不下去:“别东拉西扯了,说证据!” 海玥道:“那日清晨,你带着护卫气势汹汹地冲入学舍,一口咬定我是凶手,当时的理由是,别的学子都安然无恙,唯有你们的王子中毒身亡,那么接触过他酒壶的我,自然有了重大的投毒嫌疑。” “当时所有人都被你蒙骗,也包括我在内,我知道自己没有下毒,但也一直在琢磨,凶手到底是怎么办到的?思来想去,都觉得那是一场不可能的毒杀!” “事实上,这个指控的过程中,你就露出了破绽!” 阮正勇目光闪动:“哦?什么破绽?” 海玥道:“你太急了!或者说,由于你预设了答案,推理案情的过程就省了,顺序出现了致命的错误——还未入学舍,就已经把我定为了凶手,而不是在确定了其他书院学子的状态,再得出是谁下毒的结论!” 邵靖反应过来:“对啊!尔等居于号房,未入学舍,怎么就知道其他书院学子没有中毒,直接把海玥定为凶手的?” 阮正勇愣了愣,表情终于沉下。 “这是其一!” 海玥紧接着展示手中的尸格:“另一项铁证,在尸身上!” “你们起初以不愿王子的尸身遭到亵渎的名义,禁止仵作验尸,事后派遣护卫看守,结果这群护卫饮酒作乐,连一个守灵的人都没有!” “这不奇怪,躺在棺木里面的,根本不是他们的主子,岂会有半分敬意?” “可一旦外人要靠近灵堂,护卫却又无比紧张,拿着武器,坚定守在外面,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所以我调虎离山,诓走了大部分护卫,让仵作趁机入了号房,开棺验尸!” 短短的一句话背后,是海氏族人的相助,四哥的调配,八哥的重金收买,否则仵作岂敢出面冒险? 不必事无巨细,一一赘述,海玥大致说明了过程,就将复验尸格递给了顾山介和邵靖:“两位官人请过目!” 顾山介迫不及待地拿过,仔细一看,惊咦道:“除了中毒的迹象,左右肩部、胸腹处,还有黑斑淤积?” 海玥沉声道:“这是外力控制住死者的肩膀,按压着死者的胸腹,从而导致的约束性损伤,尸体皮肤上出现的黑色斑块,正是皮下出血映现在体表的痕迹。” 后世尸检,尸体各个部位的损伤究竟有多严重,能不能致死,是需要解剖检验的,法医会详细记录损伤所在的部位,损伤的特征形态,并且尽可能地推断致伤物形态。 古代没有那么科学的验尸流程,但经过这样的解释,大家也明白了:“有人控制着死者的肩膀,按压着死者的胸膛?” “不错!那一晚,王子的替身酒喝半醺,被扶入卧房,然后迷迷糊糊之间被灌下了毒药,夜半时分,在床上痛苦地挣扎起来。 “而同处一室的护卫统领,不仅不通报,反倒用膝盖压在对方的胸前,再用两只手控制住对方的肩膀,制止喊叫和挣扎!” “他就这般痛苦而无声地死去。” “直到第二日清晨,安南护卫故作惊怒大叫,昨夜还谈笑风生的‘王子殿下’,已然‘遇刺’!” 说到这里,想到“黎维宁”热情开朗的笑容和对西游的热爱,海玥露出悲伤与愤怒:“我原本以为,确有刺客暗杀,只是误中副车,害死了替身,而你们顺水推舟,谋划了这一切!但从尸体的特征上来看,刺客不可能用这样的方式杀死目标,只有你阮正勇,你这个身边人痛下杀手,才会有这样的死亡特征!” “嘶!” 这次倒吸凉气的不止是顾山介一人,就连邵靖都变了脸色。 太残忍了! 安南护卫则一声不吭,阮正勇默然良久,咬牙挤出一句话:“荒唐!若真如你所言,那人是王子的替身,我杀死他,目的何在?” 顾山介只觉得惊心动魄,呻吟着道:“对啊……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呢?” 海玥正好反问:“顾府尊,学生想请教一事,安南使节为何至今停留在琼州府,没有北上?” 顾山介嘴动了动,看了看在场的安南护卫个个五大三粗,身材魁梧,一时间不太敢说,担心对方暴起。 邵靖则接上:“使团来得本就突然,他们不仅要我琼州府衙出具通行文书,更要安排轿撵,匹配王子之尊,一路护送至布政使司……” “这是不仅要配备大队护卫,还要有足够的排场,车架器具,一应俱全?” “是!” “安南使团以往入京,从未途径过我海南,这完全没有前例可循!况且安南是藩属,我大明乃宗主,恭迎外使,如此礼节,岂非本末倒置?” 顾山介听到这里,才连连点头:“是啊,所以本府断然拒绝,后见他们还在纠缠,不得不避了出去,咳咳!” 海玥道:“那么动机就很清晰了。” “半个多月前,安南使团跨海而至,琼州府衙不敢随意放行,更无法答应他们的无礼请求,只能将之留下。” “在等待三司衙门回应的过程中,假冒的替身并不感到紧迫,真正的安南王子却等不及了,迫切寻求北上的机会。” “而从地方衙门的态度里,真正的安南王子也意识到,此行坎坷,求援艰难,于是酝酿出了一个计划。” “一个用严重的外交事件,来帮助使团获取主动的计划!” “府衙是不能待的,便假借贡祀失窃,搬出府衙,来到书院,鼓励替身与众学子往来,那晚觥筹交错,眼见有了嫁祸的机会,等到替身回到号房,将之残忍杀害,第二日清早,气势汹汹地闯入学舍,将罪名定死在我大明学子身上!” “府衙不知有假,以为身为正使的安南王子,真的在我大明官学遇害,外藩使臣朝贡,出了这等恶事,经此一来,使节团接下来的路途势必顺遂,沿途的衙门谁敢再作阻拦?” “同时,便是到了京师,使团也占住了理,一方面叛臣刺客穷凶极恶,丝毫不顾及大明天威,另一方面终究是我大明地方没有保护好使节,多少显得理亏。” “所以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凶杀,从使节团来到书院拜访的那一刻起,‘安南王子遇害案’,就已经酝酿完毕了!” 听到这里,刑房官吏,皆对安南上下怒目而视。 如果说隐瞒王子的身份,是为求安全的不得已措施,这等所作所为,就完全是卑劣的欺骗! 可恨至极! “你指控我的破绽是一证!复验尸格是一证!如今动机已明,还有一证!那位替身,不会从石头缝里面蹦出来!” 海玥最终道:“此人的谈吐风度,非寻常百姓可比,我将请人循着你们登上琼海的路线,将沿路的城镇查一遍,找出这个人的真实身份!这个过程需要些时间,但终究能水落石出,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阮正勇微微垂首,眼睑低敛,似在思忖狡辩之词,但听到最后,他冷哼一声,猛然昂首:“不错!本王才是真正的大越王子,黎维宁!” 第十六章 反转 “放肆!你说什么!” “敢自称大越,是要不认我大明宗主么!” 对于阮正勇,不,黎维宁的自我介绍,顾山介和邵靖齐齐变色,勃然呵斥。 反应前所未有。 安南这个名字,来自唐代的安南都护府,于唐末群雄割据,五代十国乱局的时候,独立了出去。 到了宋朝,接受宋太祖的册封为交趾郡王,正式列为藩王。 安南、交趾,这两个名字,都有着源远流长的来历,无论是哪种称呼,对于大明而言,都可以接受。 唯独大越不行。 那不是中原王朝的册封,真要追溯,得追溯到前秦时的百越了,是土著的叫法,当然不被宗主国允许。 你在自己的国家叫,没人管,但一国使臣,跑到宗主国自称大越,无异于最严重的挑衅! 别说现在,到了历史上的清朝,嘉庆帝册封阮朝君主阮福映为越南国王,这才正式建立了新的国名“越南”,这也是后世越南这个国家的由来,都不是能自己随便取的。 所以当大越王子这个称呼从对方口中说出时,性质比让人伪装王子,还残忍杀害了替身都要重。 顾山介别的都能忍,事关国家礼数,竟连魁梧壮汉都不怕了,厉声道:“来人啊!把他们押下去,好好看管!” “哼!” 似乎意识到自己恼羞成怒,犯了大错,黎维宁面沉似水,阴毒地瞪了海玥一眼,狠狠地一拂袖,大踏步地离去。 眼见这位王子未作反抗,郑五等一众护卫也默默跟随,很快在差人的押送下,消失在了院中。 “呼!” 海玥看着这些垂头丧气的背影,已经没有了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种如释重负。 他算是深刻体会到含冤之人的无助了。 查明真相,何其难也? ‘此案若是上达天听,本府说不得有重回中原,离开此处的机会啊!’ 而另一边,眼见安南使团没敢造次,再想到此番琼山府识破这等要案,足以扬眉吐气,顾山介心头狂喜,笑容满溢:“琼海十三郎!哈哈!好!好啊!你的功劳,本府记下了,来日保你一个前程!” 海玥咧了咧嘴角,敷衍地拱了拱手:“多谢顾府尊……” 邵靖则看出了这位的疲惫,温和地道:“你先去休息吧!” “多谢邵推官!学生告退!” 对于这位,海玥的感激就是真心实意了,行礼转身,走了出去。 待得步出府衙大门,他也顾不上其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狂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终于!终于真正走出衙门了!” 海瑞跟在身后,见状眉宇间露出一抹迟疑,但最终还是道:“哥,我有些疑虑,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之间,还要见外?”海玥故作不悦:“走吧!边走边说!” 两人并肩,海瑞开口:“刚刚黎维宁的承认,是不是太快了?” “终究是一国的王子,既然被识破了算计,该有些气度吧?认就认了,难道一定要颜面扫地跪地忏悔么?” 海玥对此不以为意,他在意的是真相揭露后的处置:“只可惜此人干脆地承认了,那位顾府尊恐怕都不会将这群杀人凶手拿入牢狱,更别提治罪……”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在阶级分明的古代并非如此。 别说偿命了,遇上贵人,连定罪都难。 比如这起案件里,那个至今连真实姓名都不知的替身,就这般毫无尊严地死在了“同伴”手中。 而让琼州府衙以此定罪,让安南王子黎维宁付出应有的代价,并不现实。 如果知府是邵靖,海玥还能努力努力,在身份上做文章,你说自己是安南王子就是安南王子了?焉知不是杀害了真正的王子而为求脱罪? 但顾山介为知府嘛,终究会忌惮于外藩使臣的身份,只会赶紧送走瘟神。 海玥心中对于黎维宁自然极为痛恨,只是他的心理年龄,可不是十七岁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可比,这点城府还是有的。 越在意的事情,越不要表露在外。 若是能找个夜黑风高的晚上,跟上这支肯定在大明地界待不下去的使节团,一枪一个血窟窿,方才念头通达。 海瑞却还有想不通的地方:“牢房内的安南女子,是怎么知道王子真假的?她在护卫里有眼线内应么?” “这位‘芳莲’姑娘,确实有许多秘密,我准备救她出来,到时候可以好好问一问。” 海玥同样没有忘记那个牢房里的“狱友”。 这位自称“芳莲”的女子顾虑重重,有鉴于两人本来就见了半天不到,哪怕是在牢狱之中,有人能放下戒备心,有人依旧不会袒露心扉,倒也正常。 现在安南王子遇害案真相大白,府衙更是对于这群机关算尽的外藩使臣痛恨至极,她也就没必要担心,有什么秘密可以和盘托出了。 海瑞点了点头,问出了最后的疑惑:“哥,你觉得安南使团为什么要选一位海南当地人,作为王子的替身呢?” 海玥眉头一皱:“这确实显得多此一举。” 替身的破绽,许多都源自于当地人的习惯,再加上他根本不是出身安南,自然显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如果换成一位安南人,漏洞就绝不会这么明显。 为什么要舍近取远呢? 不过转念一想,海玥有了个假设:“这样选择也有一个好处,可以拉近与我们当地人的关系,那位替身平易近人,习惯又相近,大伙儿都会下意识地喜欢他,对于他的遇害,也会有震惊与悲伤,试想如果是郑五那样蛮横粗鲁的王子,有几人在意他的死活?” 海瑞想了想,难得失笑道:“兄长此言有理,他们选出来的替身,是要让我们觉得最舒服的安南王子,而不是阴险狠毒的阮正勇、粗野骄狂的郑五,甚至是那群不通我大明话的护卫!” “不会说大明话?” 海玥闻言一怔:“不应该啊,安南的官方书写文字就是汉语!” 同为中原王朝的藩属,安南比起朝鲜、日本,受到华夏文明的影响更加深刻,毕竟那里原本就是中国的领土,后来才独立出去,无论是制度还是文化,都没有特别大的改动,官方文书、公告、钱币乃至科举应试,都需要写汉字。 因此安南民间,可能用地方上的土语,但稍有身份的人士,都是用汉话交流的,这点和朝鲜、日本存在着各自的语言体系,唯有上层贵族才会学习汉字,以展示身份的高贵,方便阅读和交流汉字书籍,又有不同。 所以海玥奇道:“你确定他们是不通汉话,还是为了不露出破绽,故意装作听不懂?” 海瑞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反应确是听不懂我大明话,不像是装的。” “不是装的……不是装的……有哪里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海玥的脑海中倏然掠过一丝灵光,与案情相关的种种细节顿时如潮水般涌现,在思绪中翻涌不息,他双唇微动,低声呢喃着什么,脚下却似失了魂般,机械地向前挪动着步子。 海瑞陪伴着,没有打扰,兄弟俩肩并着肩,一路回到了书院。 海玥猛然止步。 寒潭下的毒龙再度翻涌波涛,隐隐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只是这一次指向的真相,却与此前的所有推测,有了一个颠覆性的反转。 “是这样!这才是唯一能够解释所有谜团的真相!” 海玥的眼神恢复清明,呻吟着道:“我之前的推理……近乎全错!” “啊?” 海瑞都愣住了。 他只是有几点小疑惑,再加上性情使然,总想要刨根问底。 但兄长此前的推理,分明丝丝入扣,逼得安南使团上下也哑口无言,怎会全错? 海玥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东坡书院门口,前面甚至传来了同窗热情的欢呼:“玥哥儿,可把你盼回来了,快些过来,大伙儿都等着为你接风洗尘,驱驱晦气呢!” 是啊! 他已经揭晓了“真相”。 他已经洗清了嫌疑。 只要迈出几步,回到书院,他就能回归原本的生活。 何必要再理会那些? 万一再卷入麻烦中,不得脱身,又当如何? 但是…… 有一个人无辜枉死。 那个人喜爱西游。 那个人热情大方。 那个人视他为友。 那个人惨死的当晚,都还真心实意地帮他挡酒…… 海玥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决然转身。 “走!” “我们回府衙!” “我要让这起案情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第十七章 钓鱼,上钩 “十三郎,你怎的又回来了?” “季师爷,学生有一事不明,正要请教!安南使节团入府衙后,有出示国书、符节之类的信物么?” “自是符节、国书、信物,一应俱全啊。” 外藩出使,不是空口白话,必须有证明身份的信物,最典型的就是节杖。 使节使节,就是指使者所持的符节,“节”代表天子的身份,凡持有节的使臣,象征天子亲临,可行使至高的权利。 因此符节无疑是最重要的象征,身为宗主国的大明使臣持节,和外邦藩属的小国持节,又有许多规制上的不同。 季华被问得不明就已,但海玥接下来的问题就更古怪了:“那安南的国书中,是否写明了详细的贡祀单目?” “当然是要注明的。” “府衙可曾核对过单目?” “这不是地方衙门的职责。” 外藩贡祀,当然要核验物品,那毕竟是名义上进献给天子的贡礼,但即便要检查,也要是等到了京师礼部,再查收这些贡祀,地方衙门除非专门担上押送的职责,不然是不会越俎代庖,出力不讨好的。 显然琼州府衙就没有查看,海玥立刻道:“所以此前贡祀失窃,他们说丢了多少沉香?” 季华皱起眉头:“这件事不是过去了么?” 海玥语气郑重:“季师爷,兹事体大,任何细节都不能错漏,此番结案,顾府尊、邵推官皆有大功,万一再现波折,岂非前功尽弃?” “唔!十三郎所言有理!” 想到东翁在此案中的表现,说不定还真能得到上官的嘉奖,摆脱一辈子在地方州县打转的下层官员命运。 季华面色好看起来,回忆了一下道:“使团此番跨海而来,所携贡品本就寥寥,观其车驾不过三乘,衙门守卫见其简薄,不免疏于防范,以致遭了窃贼。所失之物肯定不多,然他们借题发挥,喧哗不已,初时我等觉得理亏,后经十三郎剖析,方知此乃对方欲离府衙,图谋不轨,特设此局,以为托词。” ‘恐怕不止于此……’ 海玥再度核实:“既然贡祀本就不多,又被盗窃,那解决的办法是什么呢?总不能丢了就丢了吧? 季华道:“使团准备重新采买,为此还拜访了本地的所有安南商铺,留下人手,要补齐沉香。” ‘果然!’ 海玥舒了一口气,已经基本确定,但眉头又拧了起来。 相比起已经确定的“事实”,接下来的真相,更加难以得到证实。 毕竟他已经当着府衙和使团两方,给予了此案的完整推断,现在所言,不吝于自己将自己的结论给推翻。 别说凶手会矢口否认,旁人怎能相信呢? ‘看来只剩下那一招了!’ 海玥目露决断,将季华往角落里带了带,确保周遭无人,不会有偶然路过的外人听到后,再问道:“安南使团没有入狱吧?” “终究是一国使节,将之下狱,府衙做不得主。” 季华以为他一口恶气咽不下去,低声安慰:“顾府尊将他们安置到了偏院,等将最新案情禀明三司,就驱逐出境,十三郎放心,等不了多久,就能看到这群贼子灰溜溜地滚蛋了!” 海玥道:“季师爷可否帮我一个忙,让他们听见这么一段话……” 他低声在耳边说了一番话,季华只觉得莫名其妙:“这是作甚?” 海玥正色拱手:“此事绝不会对邵推官产生害处,烦请季师爷帮一帮我!” “唔……” 季华仔细想了想,似乎确实不会对东翁怎样,再看着这个出身偏远,通过此次案件,却完全能期待其未来前程的少年郎,抚须道:“好!我帮你!” …… 夜深。 人难静。 琼州府牢狱。 女子环抱双臂,坐在冰凉的地上,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衣衫。 这外衫是海玥留下的。 眼见狱卒将这位带了出去,女子顿时醒悟,对方恐怕是演的一出戏,专门来套话的。 ‘海公子蒙受污蔑之冤,却仍能赢得衙门信任,可见其非凡才能,倘若我及时将那些相告,或可寻得一臂之力……’ ‘不可!我手中并无确凿凭证,他未必会轻信于我。倘若风声走漏,只怕那些人恼羞成怒,届时琼州府衙的卫士恐难抵挡……” ‘到那时起了大乱,一切就全完了,还不如先在这里,以待转机!’ 正自言自语着,女子的耳朵突然耸了耸,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平日这个时辰,即便没有狱卒在外面巡逻走动,也有饮酒说笑的动静,今晚怎么如此安静? 甚至是死一般的寂静? 她猛地回头,然后一股凉意自脊骨直窜上来,瞬间遍布整个后背。 一张脸贴在牢门上。 那幽幽的双眼直直地盯着自己,投来阴寒彻骨的目光。 “啊!!” 女子尖叫一声,转身朝着角落里缩去,却制止不了那人打开牢门,走了进来:“果然是你,你们真是大难不死,居然也到了琼山,嘿!我的防备是对的,若非此计,你们岂会自投罗网?” “唔……唔!” 女子咬着一口白牙,嘴唇颤抖,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来者俯视着对方,犹如饿狼看到食物,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现在说吧,他藏在琼山哪里?” 女子深吸一口气,勉强恢复了冷静:“他不在琼山!你之前没有找到他,以后也找不到!” 来者咧嘴一笑:“不在琼山?我的手下确实没有从铺子里,搜寻到你们的蛛丝马迹,但这里终究是琼州,正如你被海氏族人捉了,衙门现在也发现他的踪迹了,你们果然一起藏在城中!” 女子变色:“府衙发现他了?不可能!” “行了!不必再做无谓的狡辩了!” 来者大手一挥:“其他人都被我宰了,唯独你们兄妹逃走,你是女子,便是逃了,也做不了大事,但你兄长就不同了!现在把他的下落告诉我,我可以作主放过你,我以父王的名义起誓!” “我不知道,知道了也绝对不会说的!” 女子咬牙切齿:“你敢放肆,这里是大明,是天朝上国!” “大明……大明?” 来者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伸手虚握:“大明又如何,还不是一群蠢物,自以为识破了一切,结果被我耍得团团转!你真该看看他们那愤恨却又奈何不得我的眼神,我都快装不下去了!哈哈哈!”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事实上,真正中计的人是你,我放了一个饵,你就乖乖上钩了!” 正在这时,一句悠然飘入的话语,令他有意压抑的笑声戛然而止。 来者猛然回头,就见出声之人手持长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牢门外:“你!你怎会!” 海玥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来者:“我怎会知道,你一个被揭穿了身份的安南王子,竟敢冒大不韪,夜间擅闯府衙牢狱的?黎维宁……不,阮正勇!” 月光洒落,落在原护卫统领,现安南使节黎维宁的脸上,照得那张阴晴不定的面庞,逐渐扭曲起来:“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是黎维宁……” “不!你不是!” 海玥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我原本也上当了,以为死去的替身是唯一的假货,万万没想到,从某个方面来看,他才是唯一的真,至少他是真的认为自己在扮演安南王子!” “而除他之外,其余人都是彻头彻尾的假冒!” “你们根本不是安南黎氏正统派来的使节团,而是莫氏叛臣派出的杀手团!!” 第十八章 把你的真面目彻底揭穿!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白天在府衙之中,双方对峙,无论海玥怎么说,阮正勇都保持着一定的仪态,最后似是恼羞成怒,自称大越王子,触怒了府衙上下后,甩手离去。 可此时此刻,海玥只一句话,阮正勇的表情就彻底狰狞起来,嘶声道:“我们有符节、国书、信物,你敢将我们污蔑为追杀的刺客?” “若是连这些都没有,你们也不敢假冒。” 海玥平静地道:“但这些恰恰证明不了使节团独一无二的身份,它们是可以被抢夺的。” 阮正勇怒斥:“屁话!那依你之言,只要抢夺了符节国书,就能假冒使节团了?” 海玥微微摇头:“正常情况下,确实不行。” “使节团的成员、护卫、车架、贡祀、规制,都有着严格的要求,还要考虑到沿路通行的关卡、边境交接的官员,绝不是抢夺了出使信物,就能取而代之的。” “但这一次却很特殊,你们是跨海而来。” “人员简单,贡祀寥寥,车架不过三乘。” “安南王子为正使,副使哪去了?陪同的官员呢?怎么剩下的全是护卫?” “偏偏大伙儿还不怀疑,安南内乱,黎氏求援,使节团简陋,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说到这里,海玥都有些感慨:“恰恰是因为使节团本不该被伪装,所有人都忽略了这点可能性,而我琼州当地的官员对你们极为陌生,哪怕生出些许疑虑,难不成跨海去安南求证?隔海相望,两地互不接壤,这才给了你们胆大包天的假冒机会啊!” 清朗的声音在牢房内回荡。 躲在角落里的女子眼中满是泪光,激动得捂住嘴,阮正勇脸颊上的青筋暴起,准备发难。 他没有忘记这里是什么地方! 岂能耐心听对方分析? 可面前这个阻挡在门口的少年郎,看似随意站立,侃侃而谈,守势却无懈可击,隐隐生出一股可怕的威胁,居然令他不敢妄动。 阮正勇的右手按在刀柄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无凭无据,空口白话!” “你出现在这里,就是证据啊!” 海玥笑道:“何况还有贡祀沉香!” “登上海南之前,黎氏使节团和莫氏杀手团遭遇,双方厮杀冲突,你们固然占据了上风,成功抢夺了使团信物,但交战必有损伤,贡祀难道还能完好无缺?” “所以最初府衙的沉香失窃案,不单单是你们为了离开府衙,其实是为了掩盖你们这个使节团最大的破绽,那些贡祀是空的,完全是虚有其表!” “当然,你们其实可以有诸多借口,比如乘船跨海时,遇了海浪,携带的贡祀损毁了大部分,但你们做贼心虚,有意掩盖之前的经历,提都不想提及途中发生的事情,便用栽赃衙役的手段,说沉香被盗了……” “而沉香被窃,还有一个目的。” 阮正勇有意寻找漏洞,打击对方的气势,冷冷地道:“什么目的?” 海玥玩味地看了他一眼,语气不紧不慢:“搜捕漏网之鱼!” “你们追上了使节团,却没有将人全部杀死,恐怕漏了最关键的一位,真正的安南王子黎维宁吧?” “所以你们来到琼州后,打着沉香失窃,要在当地补全贡品的幌子,派出人手,将琼山中与安南有关的铺子都搜寻了一遍,这就是在寻找黎维宁。” “当然最狡猾的一步,还是在当地寻了一个王子的替身。” 阮正勇五指陡然握紧:“哦?” 海玥道:“我弟弟海瑞不久前问了我一个问题,使节团为王子安排替身,为什么要找我们海南当地人?” “答案是,你们假冒使节团是临时起意,只能在当地选人。” “并且在选择替身的时候,你就想好了,要杀死这个替身。” “毕竟破绽太多。” “替身对安南内乱的现状毫无感情,表现出来的林林总总,根本不像一位高高在上的王子贵人,还有那群连我大明话都不会说的粗鲁手下,也完全不合格。” “在安南,汉话是官方文字,文书、公告、应试都是用汉字,宫廷内说话交流也是汉字,使节团的护卫是不可能听不懂大明话的,唯有你们这些刺客杀手,才只会说民间的土语。” “现在才是琼州府,交流不多,你还能瞒得过去,到了广东省三司衙门就难了,到了京师,绝对会露馅。” “不过你也没想走那么远,你假冒使节团,更让人假扮黎维宁,有两个目的。” “第一,是吸引真正的黎维宁出来,你们找不到他,就让他自投罗网。” “第二,则是毁掉使节团的名声,让我大明痛恨安南黎氏,堵死黎氏后续的出使机会。” …… 说到这里,海玥都不禁有些心悸。 这个诡计操作简单,却实在高明。 他最初都被绕进去了。 先是破解一场不可能的毒杀; 然后意识到护卫说谎,王子是假的,死的是替身,以为杀手误中副车,真正的王子顺水推舟; 接着通过复验尸格,发现替身干脆就是真正的王子杀害的,为的是争取外交上的主动; 最终发现,以上全错。 “这是一起双重身份错位的诡计。” “哪怕衙门识破了其中一层,也都会出现严重的错位,得出的结果南辕北辙。” “所以今天真相揭露后,你爽快至极地承认了自己的王子身份,因为这就是你想要的——” “彻底毁掉安南黎氏在我大明心中的声誉!” 听到这里,女子眼眶通红,终于忍不住了:“公子明察秋毫!这个恶贼原名阮正勇,后被叛逆莫登庸收为义子,改姓为莫,现在是莫贼麾下的十三太保之一!” 女子说的又快又稳,关键是阮正勇也没有制止,只是紧盯海玥。 她又赶忙道:“我名黎玉英,受封芳莲郡主,黎维宁是我兄长!我们在北叶岛上,被这群贼子追上,幸得部下拼死掩护,我们侥幸逃脱,他找不到兄长,就用此毒计,污我黎氏声名……” 海玥颔首,同样也是盯着阮正勇,不,应该叫莫正勇了:“在你追丢了真正的黎维宁时,人海茫茫,无处寻找,刺杀任务本已失败,现在却能将使节团逼到了绝路,莫氏麾下确有才干之辈,难怪能犯上弑主,自立为王!” “你还夸起我父王来了?” 莫正勇怒极反笑,关键是对方说了这么多,语调跌宕起伏,气势却是稳如泰山,岿然不动,终于发出了喝问:“你到底是谁?” “你选择污蔑我,还不知我是谁?” 海玥失笑:“琼海十三郎,今年十七岁,东坡书院一学子尔!” 莫正勇咬牙切齿。 天朝上国就是这般不讲理么? 十七岁的白身学子,能有这等水准? 还是说唯独自己倒霉,随便挑一个学子污蔑,竟碰上这么一个怪物,将自己的老底揭得一干二净? 海玥眼见火候到了,悠然道:“看来对于案情的流程,你已经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阁下没有嘴硬,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莫正勇沉声道:“什么?” 海玥嘴角上扬:“你如果想等待外面的手下,大可不必,不妨猜猜,我弟弟海瑞在做什么?” “死!” 这句话犹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莫正勇眼中的凶光彻底爆发,一声雷霆暴喝,佩刃出鞘,狂斩而来。 海玥眸光安宁,如古井不波,手中长枪一摆,骤起劲风,中宫直击。 安禅制毒龙! 出! 第十九章 擒凶结案 安南叛臣莫登庸,历史上越南古代北朝的开国君主。 今已弑主黎恭皇,从安兴王迈出了帝位的关键一步,但由于国内反对者众,莫朝的统治还不稳固。 而莫登庸家境贫寒,自小以打渔为生,后因身材健壮,武力高强,考中武举成为宿卫,才步步高升,最后东征西讨,获取了军队的大权。 此人在军中所收的义子,都是骁勇之辈,不拘一格用人才,统称十三太保。 莫正勇排名第三,除了勇武,还有韬略,此次得莫登庸耳提面命,务必要将黎氏使节团拦下,不让他们求得大明的外援。 这一路上,他做的几近完美。 除了两件事。 一是被黎维宁、黎玉英兄妹逃脱。 但那是对方的护卫舍却性命,黎氏自然也有忠勇之辈,死战不退,顶着杀手团的攻势,硬生生护送了两人逃脱。 二是选了这个东坡书院的学子栽赃。 本以为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万万没想到,居然栽在对方手中? 不! 还没有结束! “本将军是刀枪里滚出来的,难道拿不下区区一个大明书生?” 真正动手,莫正勇也抛却一切杂念,只剩下一股生死厮杀的悍勇血气。 单刀进枪,九死一生。 一寸长一寸强,刀对长枪,本是处于绝对的劣势,然而任何兵器使来,都要因人而异。 莫正勇显然身经百战,步伐灵动,刀随身走,险之又险地避过前两枪的攻势,利用牢狱狭小空间限制长枪威力,眨眼间欺近海玥身前。 “嘭!” 海玥横枪招架,伴随着沉闷的声响,刀尖与枪身碰撞,虎口颤动。 “他力道不及我!刚刚是我胆怯了,早该直接下手!识破了又如何?杀了他,再用使节团的名义在府衙放火,彻底毁了黎氏的名声!!” 一拼之下,莫正勇信心陡增,刀势愈发凌厉,招招抢攻,刀光如电,直取对方要害。 而相比起莫正勇的气势如虹,海玥招数中正平和,不急不缓,看似少有攻势,脚下却寸步不让,立定牢门口。 同时枪风呼啸,将对方圈在其中,进不得,也退不了。 仅仅十数个回合,莫正勇脸上的狞笑,就凝固起来。 “不好!这家伙走的是内家门道!” 一开始不明显,很快莫正勇就发现,每一下兵刃碰撞间,似有一股怪力,朝着自己不断渗透过来。 那种感觉好似一根根细针,穿着丝线,循着最细微的薄弱点,钻入体内。 这是内家劲,虽不及外家功夫那般刚猛霸道,却胜在绵延不绝,无孔不入。 “呼!呼!呼——” 于是乎,打着打着,莫正勇的胸腹就开始发闷,迫切地想将一口浊气吐出。 偏偏在激烈交锋的关头,根本不敢乱了节奏,以致于胸口越来越沉,步伐越来越缓,呼吸声越来越大。 “这叛臣的将领果然有不俗武艺,所幸此人适合沙场交锋,不通内家修为,这一战我能胜!” 而十数个回合下来,海玥已然成竹在胸。 根据身为琼海第一勇士的父亲海浩的评价,自己虽然习武天赋不俗,但由于年纪尚轻,武学造诣只算勉强,不可有半分骄傲自满。 在海玥自己看来,从小到大主攻一门武艺,安禅制龙居然至今都没有练出第三重劲,确实也就一般般。 临到高手交锋时,也不免紧张,甚至打过退堂鼓。 毕竟这不比平日里的习武切磋,是生死交锋。 但当他循着安禅制龙的内息出招,这门从小到大的内练修为,又让心灵出乎意料的平静祥和。 古代不比后世太平年间,习武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现在一场风险相对较小的战斗都不敢应对,那真正经受风吹雨打的时候,瞬间就会垮掉,经年累月的修习武艺,也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和自我安慰罢了。 如今正好用这个凶手,积累临敌的经验,作为又一项安身立命的资本! 心念电转间,海玥察觉对方受内劲所扰,步伐已显凌乱,当即转守为攻,枪势如虹,冲劲与寸劲相辅相成,宛若江河决堤,势不可挡,直取对方要害。 “喝——呜哇!” 莫正勇立知不妙,借着暴吼的同时,猛地将胸口堵住的浊气吐出,结果伴随着那口浊气的,是喉头陡然涌上的一股血腥。 而那口浊气明明吐出去了,可胸腔的沉闷感没有半点舒缓,一股剧痛反倒彻底弥漫开来,在五脏肺腑里翻江倒海,令人痛苦不堪。 不待他调整,海玥的枪尖已然点在刀背上,莫正勇虎躯剧颤,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噗!!” “人质……最后的机会……” 不假思索间,他就地一个驴打滚,朝着角落滚去。 抓住黎玉英,作为人质,要挟对方! 起初两人对峙,莫正勇没有把握,在抓人质时会不会露出破绽,被对方一枪刺来。 一旦海玥不在乎这位安南郡主的死活,他就再也争取不到先手。 可现在,正面交锋已败,那是最后的机会了。 “你没有机会!” 然而海玥早有预料,健步冲刺,一枪点出。 “啪!” 莫正勇的刀直接脱手,旋转着飞出,眼见枪尖逼近,情急之下,他吼出最后一句:“我莫氏也可以出使……” “在杀害我大明人之前,或许可以!现在……晚了!” 脑海中浮现出那位笑容热情,喜欢西游的“王子”,海玥终现怒火,一枪重重刺在莫正勇的右肩,狠狠一挑。 再对另一边,如法炮制。 “啊——!!” 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内外。 安南出使一事已经闹大,别说广东省三司衙门,京师说不定都被惊动了,这个罪魁祸首自然不能直接杀,但可以趁机废掉。 此世可没有什么穿了琵琶骨,武功尽失,解开锁链,就能恢复功力的事情,废了就废了,两侧肩膀再也使不上力,连正常生活都困难。 海玥痛下狠手,最后一枪扫出,莫正勇整个人狠狠地撞在墙壁上,如烂泥般瘫倒,直接昏死过去。 黎玉英一直缩在角落,没能帮忙,也没有帮倒忙。 此刻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似乎不敢相信如此的峰回路转,居然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多谢……公子……呜呜呜……恶贼!恶贼!!” 而眼见莫正勇真的被打倒了,她扑过去,无比愤恨地踹了起来,一边踢,一边泪水夺眶而出。 来不及安慰哭得梨花带雨的郡主,外面已经传来了喧闹。 待得知府顾山介和推官邵靖带着差役匆匆赶至,就见牢房内一位昏死,一人大哭,最后一位长身玉立,潇洒抱拳:“学生幸不辱命,案情真相大白,凶手已被缉拿归案!” 第二十章 功劳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听完案情真相,看着地上昏厥的莫正勇,顾山介脊背发寒,冷汗涔涔。 白日真相揭晓,事态已经严重,结果万万没想到,一直以来跟他们接触的,根本就不是外藩正统派出的使节团,而是叛臣的刺客杀手! 但冷汗过后,又是狂喜。 福祸相依,现在揭晓对方的身份,还救出了险些遇害的郡主。 这足以上达天听…… “好!有枪好啊!” 顾山介再看放下长枪,侧立于一旁的海玥,没了之前的胆战心惊,满口称赞:“文武之道,未坠于地,正该如此!” 海玥则问出最关心的问题:“莫正勇还有一众手下,这群杀手穷凶极恶,可曾控制?” 抛下诱饵后,今晚兵分两路,他来牢狱堵住凶手,拿下铁证,海瑞则向府衙的两位官人禀明利害,控制住剩下来的人。 “本就有衙役看守……” 他们能够出现在这里,显然海瑞成功了,顾山介眼珠转了转,却看向邵靖:“首恶受缚,剩下的贼人不足为虑,邵推官,你带人将他们统统拿了,不得有误!” 邵靖抿了抿嘴,拱手道:“下官领命!走!” 目送邵靖领着一众快班捕手离去,顾山介这才望向牢狱内的苦主,眼中闪过火热:“黎郡主,莫贼无道,陷害于你,实是可恨至极……” 若非之前海瑞以《大明律》阻止,他就要让对方尝尝府衙特色的三木手艺了,换成旁人多少有些尴尬,但能当到四品知府的,面皮显然是练出来了。 罪过都是凶手莫正勇的,与他顾山介何干? 趁着这段时间,黎玉英终于平复了心绪,敛衽一礼:“莫贼天性险暴,多有妄言,自篡权夺位,犯上弑主后,更不将大明放在眼中,南境下民无不愤慨!” 顾山介以为她言下之意,就是之前的纠葛就此揭过,顿时浮现出浓浓的笑容,虚扶了一下:“郡主所言极是,请移驾,府衙为郡主接风洗尘,以慰惊澜。” 然而黎玉英摇了摇头:“请顾知府将此案的来龙去脉公布,张贴于众,我再出去!” 顾山介笑容一僵:“郡主这是要作甚?” 黎玉英道:“为了寻找我的兄长!自从被贼人追杀,兄长与我分开,至今已两月有余,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他的安危,而让此案尽早公开,兄长知晓莫贼事败,自能与我会和,继续完成出使重责!” “这……倒也不急于一两日吧?” 顾山介抚须。 有关案情的过程,是要润色的。 身为琼州府主官,下属的功绩就是自己的,更妄论一个白身学子,记下功劳,改明儿照拂照拂就行。 禀告到三司衙门,乃至京师的版本,自然是他顾山介如何明察秋毫,识破了使节团的蹊跷,又将安南郡主以暂时囚禁的方式保护起来,最后引蛇出洞,一举将贼子一网打尽。 但如果匆匆公布,就不好编了,顾山介笑容变淡:“当务之急,是先将贼子拿了,定下罪证,我等自会加派人手,寻找黎正使!” 黎玉英的脸色变得肃然,哪怕披头散发,也自有一番威仪:“顾府尊可想过,若贼人不止这些,他们再作乱,琼山府能担得起重责么?” 顾山介悚然一惊:“还有贼人?” 黎玉英道:“我使节团护卫不少,是遭莫正勇率上百精锐追上,才被杀败!便是中途有伤亡,如今扮作使节团的也不足半数,剩下的是否也到了贵地?若不早早公布案情,将使团真伪公示与众,贼人在琼山作乱,又当如何?” ‘原来她是顾虑这些……’ 海玥旁听,默默点头。 黎玉英之前一直不敢透露身份,是因为她没有任何凭证,符节、国书、信物统统被夺,莫正勇带队的杀手团,又在当地府衙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当时谁会相信她是安南的郡主? 退一步说,就算有人相信,莫正勇恼羞成怒,带队在琼州杀人放火,正如当年日本使节在宁波杀人放火一样,那大明震怒之下,甚至会和安南断交。 当然,站在海玥的角度,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发生。 一来莫正勇终究不是死士,他要是那么做了,恐怕也没法全须全尾地回去; 二者现在的安南,是莫登庸一派占据上风,岂会冒着触怒大明的风险,去干这等毫无转圜余地的事情? 要知道历史上的嘉靖,还真的想过效仿成祖,趁着安南内乱,把交趾之地收回来,一度要求两广筹备军需。 但无论是广东还是广西地方,都不愿开战,一拖再拖,兵部更算了一笔账,远征安南,单单是开始打,就需要消耗至少两百万两白银,此后投入更是不计其数。 而莫登庸见势不妙,赶忙派出使者,割让了边境的一片土地给大明,极尽讨好,给足面子,嘉靖这才选择放弃。 顾山介虽不知未来之后几年的事情,却也意识到了凶险,干笑一声:“那好!本府明日一早就张贴告示,黎郡主请吧!” 黎玉英微微颔首,眸光流转,又特意与海玥的视线一对,眨巴了一下,这才跟着顾山介,正式出狱。 ‘功劳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海玥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这个意味。 如此迫切地让衙门公布案情,固然是要寻找失踪的黎维宁,只怕也是看出了顾山介要揽功,有意逼迫。 说实话刚刚满脑子都是擒凶结案,他还真没考虑这么多。 学到了。 只是如此一来,海玥更觉得疲惫,离开牢狱,刚刚出了府衙,却见对面正有一行人早早等待。 他终于露出笑容,迎了上去。 “二哥!四哥!八哥!十四弟!” 等待之人除了海瑞外,还有二哥海珉、四哥海珍与八哥海琪。 二哥面如冠玉,相貌俊朗,举手投足间有几分难得的贵气,只是从小受宠的他,性情颇为暴烈,少年时就飞扬跋扈,惹是生非,后来娶妻郑氏,才安稳下来,不过依旧不是读书的料,也没有经营结社的才能。 四哥平日里不苟言笑,打小就不好接触,更有甚者觉得他性情阴沉,喜怒不定,不过才能却是海氏年轻一辈里一等一的,英略社交到他的手中,短短数年时间已是弥补了上一辈的亏空,还壮大不少,让人刮目相看。 八哥见谁都笑意盈盈,如沐春风,配合上宽厚高挺的身形,让人容易生出好感,难怪远近都有贤名,府县衙门里面,也是他门面最熟,与吏胥颇多往来。 海氏年轻一辈如今已有二十多个男丁,不过从行次十四的海瑞往后,就是年龄比较小的,与前面的不属于同一年龄段,相比起来,前十四位里面,排除早逝的老六和老十一,目前所在的这五人,基本是最杰出的年轻子弟。 当然,现在大伙儿都围着海玥,啧啧称奇地听完来龙去脉后,八哥道:“没想到我们那时抓住的,居然是安南的郡主,幸得十四弟坚持,没让衙门给定了死罪!二哥是收着力的吧?” 二哥笑道:“我那一鞭自然没有下死手,不然一头牛都给打趴下了,何况是个弱女子?” 四哥闻言嘀咕道:“也不知是谁早年踢踹我,那力气可没收着……” 二哥有些尴尬:“儿时的事情了,你怎么还记得?做哥哥的给你道歉了行不?” 四哥嘴角微扬,八哥则哈哈一笑:“又来了,小时候谁没被二哥揍过,就连大哥……咳咳!在十三弟和十四弟面前,我们这些当哥哥的,还是保持些体面吧!” 三位兄长笑闹打趣,其乐融融,海瑞也露出了笑容。 若不是海玥带着,海瑞那一脉确实有些独立于外,主要是其母谢氏过于要强,不愿受族人恩惠,走动很少,感情也就淡了,直到此番为了破案,众人同心协力,这位小十四的能耐也让大伙刮目相看。 说着说着,又提到了案情的后续,海玥正色道:“八哥,还要拜托你再派些人手,把遇害者的身份彻底查明。” 八哥点点头:“既然十三弟开口,我一定查清楚!” 海氏确实准备派人去搜寻替身,八哥揽下了这个活,海玥了解这位,每分钱财都用到刀刃上,贤的最是时候,现在案情水落石出,恐怕不会在这件事情上用心。 但海玥却希望死者能以真实的身份,入土为安,才有了请托。 八哥真的上了心,四哥也道:“我让隆哥儿带一批人过去,英略社里属他为人最沉稳,办事老道,早日查明受害者身份,为他设灵堂,超度亡魂,也算是尽我等一份心意。” “有始有终,正该如此!” 海玥心满意足,仰头看着半空的明月,舒展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大功告成,回去睡觉!” 第二十一章 名动琼山 “十三郎!神探啊!那么狡猾的安南人,都被你看得透透的!” “不敢当!不敢当!” “十三郎!威风啊!听说你一个人杀退了上百刺客,救了整个使节团?” “不敢当……啊?多少?” “十三郎!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的,今晚来我家,咱叔侄不醉不归!” “改日改日……哈哈……呃,我认识他么?” 琼山这地方,一贯没什么大事,此前安南使团到访,招摇过市,就吸引得当地百姓议论纷纷。 而当衙门的公告贴出,再由于芳莲郡主黎玉英的压力,海玥的作用没有被神隐后,顿时造成了轰动。 事实上,顾山介依旧进行了一部分润色,但老百姓不在乎衙门如何,只注意到一个尚无功名的学子,如何洗清自身的冤屈,识破凶手的诡计,最后一举拯救了整个使节团。 神探之名,不胫而走,连市井的说书人都开始编了。 海玥成功从人名变为了名人。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他带着海瑞,一路跟乡亲打着招呼,花费了比平时长得多的时间,总算抵达了目的地,高声喊道:“婶婶!婶婶!” 这里是琼山县外,一处较为偏僻的院落。 洪亮的声音传入,屋内哒哒哒的织布机声音停下,一位干干瘦瘦,眉眼锐利的妇人走了出来,正是海母谢氏。 海瑞和宋朝名臣范仲淹、欧阳修一样,都是小小年纪就丧了父,只是相比起范仲淹的母亲带着小范仲淹改嫁,继父对他不错,欧阳修的母亲带着欧阳修投靠小叔子,又用芦杆当笔在沙地上教其读书写字,谢氏既不改嫁也不靠人,就凭着十几亩薄田和几架织棉布的木机,将海瑞养育成人。 也难怪海瑞那般孝顺,对母亲言听计从,此时直接拜倒,行了大礼:“阿母!我们回来了!” 相比起拘谨的儿子,海玥这个当侄子的很随意,手里拎着的袋子提了提:“婶婶,这次十四弟可帮了我大忙,若没有他,我就被那群安南贼子骗了呢,这点东西,婶婶总不能再拒之门外了吧!” 谢氏却是软硬不吃:“你拿他当外人?” “当然不……” “那就别送这些,若是见外,以后就别来了!” “好吧好吧!” 海玥无奈,将袋子放在院外,走进了家中。 身为廪生的海瀚早亡,谢氏又不愿受海氏同族接济,海瑞家的生活过得很拮据。 薄田给了佃户耕种,每年收上来的粮食仅够温饱,平日里的生活用度,就要靠谢氏的双手织布换钱,勉强支持。 将来海瑞当了官也是如此,由于大明的官员工资懂得都懂,海瑞又从不贪污受贿,哪怕他能力出众,毋须聘请师爷也能自己拿捏衙门上下,所得的银两也得节衣缩食,每年只有在谢氏生辰的时候,才能买点肉来庆贺,为此还被胡宗宪拿出来说道。 现在亦是如此,简陋的庖厨里面少有油水,最珍贵的就是些野味,能换钱财的还被谢氏拿去卖了,由此支付书院的束脩,也难怪海瑞长得如此干瘦。 不过恰恰是谢氏的自尊心极强,不想自己的儿子幼时没了父亲,还得寄人篱下,看旁人脸色,一力操持,海瑞才养成了刚正不阿的风骨,确是言传身教。 但同样的,海瑞历史上绝了嗣,三个儿子都夭折,也与少年时长期营养不良有关。 海玥自然不希望如此,不过看来还得铺垫些,便按捺下来,开始帮忙干活。 谢氏对此倒也不客气,只是这回看着名动琼山的侄子忙前忙后,终究还是忍不住道:“你刚刚说险些被安南贼子欺骗?不是直接识破了他们的诡计,禀明衙门,让贼人落入圈套,不打自招的么?” “哪有那么神?” 海玥苦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当时蒙受了不白之冤,只想着证明自己是冤枉的,在识破安南王子身份有假,就迫不及待地揭晓,以为大功告成,下意识地忽略了其中的疑点!是十四弟提醒了我,才能让案情真正水落石出,十四弟有神探的资质,来日更能成为民做主的青天!” 海瑞有些赧然,刚要开口,谢氏皱起眉头:“他?你们兄弟要好,也别胡乱吹嘘!” 海瑞低下头,不说话了。 海玥最厌烦这种一味打压的挫折教育,正色道:“婶婶,断案靠的是敏锐的观察力、灵活的思维和严谨的推断,若再加上良知与德行,那就是公正廉明的青天了!狄梁公、包孝肃、宋提刑,在民间被百姓传颂,有了许多断案如神的经历,皆是如此!这也寄托了大家最朴实的愿望,出现了悬案,有人能缉拿真凶,令遇害之人安息;发生了冤情,有人能辨明真相,为无辜之人作主!你难道不想十四弟成为这样的人么?” 谢氏有些动容,沉声道:“可他还小,你俩都未及冠,别是侥幸破了一案,就得意忘形,不知所以!” “自然不会如此!” 海玥正色道:“然赏罚应当分明,此番若非十四弟提醒,我岂能有所成就?如今外人只知我,却不知他的功劳,我独享盛名,岂非成了欺世盗名之徒?我定要出去说个明白!” 谢氏一滞:“你这未免较真,兄弟俩何必如此?” 说罢,又对着海瑞道:“你此番做得很好,当再接再厉,不可懈怠了!” 海瑞听得一怔,几乎没有听过娘亲夸奖的他,此时的眼眶竟有些湿润,深深一躬:“谨遵阿母教诲!” ‘老十四啊,有这么一位严母,确实难为你了……’ 海玥心中叹息。 年轻的海瑞性情多少有些孤僻,毕竟父亲早死,寡母将其养大,终究还是有些自卑的,借着此番破案,正好帮这位建立一下自信。 谢氏难得赞许了一句,马上恢复严肃,又接着问道:“听人说,安南贼子还有在逃的?” 海玥颇为无语:“是啊!贼首莫正勇如今正关押在大牢,他的手下有个叫郑五的,之前在帮凶的配合下冲杀了出去,至今下落不明……” 事实证明,宁波之乱不是意外,地方卫所的明军,大都是纯粹的农奴,战斗水准十分低下,府衙快班的捕手,则是不肯用命,在团团围住,推官邵靖又先发制人的情况下,居然还被为首的郑五带着两个护卫冲杀了出去。 话说如果莫正勇不怕死,就看地方上这种可笑的战斗力,闹一场“琼州之乱”是完全办得到的。 海玥只觉得难评。 谢氏听完后,也摇了摇头,显然对于衙门的表现大为不满,又硬梆梆地道:“万一这群人贼心不死,欲寻你们报复,可要防备着!” ‘若是真来,倒能一网打尽,就怕已经屁滚尿流,逃回安南了!’ 海玥心中有些遗憾,嘴上则笑道:“县试在即,那我就在这里避一避,还望婶婶收留!” 第二十二章 为王子替身复仇? “住下吧!” 对于海玥留下,谢氏自无不可,她不愿接受旁人恩惠,可但凡有余力,却是相助邻里,更别提自家的侄子。 不过既然提到了县试,谢氏又考校了一番学业,叮嘱道:“县试在即,你们不要顾念杂务,专心备考,才是正道。” 海玥道:“婶婶放心,我和十四弟都不会受此案影响,尤其是十四弟,素有才气,书院的同窗都赞他是‘道学先生’,过县试和府试已是十拿九稳,更能名列前茅!” 谢氏嘴角终于往上弯了弯,又压了下去,淡淡地道:“大话!” 海玥道:“绝非虚言,十四弟的性情,又何时自大过?我这一年多蒙他提点,学业也有进境,且不好高骛远,只待过了院试,考中秀才,也让爹娘光耀。” 明朝科举大致分为六场,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 简单的说,考过前两场是童生,考过前三场是秀才,考过前四场是举人,通过第五场会试,就注定为进士了,最后在第六场殿试中定排名高低,排出状元、榜眼和探花,一甲二甲三甲。 由此也引申出了一个理论上的荣耀,连中六元,即六场考试,场场都是第一名。 这比起宋朝的连中三元还要困难得多,严格来讲,科举史上就没有连中六元的人,明朝的黄观有争议,属于后人笔记里面的“三元六首”,真实性并不高,清朝的钱棨倒是六场第一,但并不是同一届考的,不能叫连中。 海玥想都没想过那种,他从不好高骛远,给自己的定位,暂时都不是进士,而是先一步考上举人。 弟弟海瑞则有进士的天赋,一甲前三名别想,二甲也悬,但就算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如果年轻时真高中,未来前程也不可限量,远比历史上的大器晚成要好。 没有一位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出息,谢氏自然不例外,听了海玥的高评价,转向自己的儿子,这次总算没有打压,依旧是叮嘱:“学无止境,切不可生出半点自矜之心!” 海瑞立刻俯身,规规矩矩:“孩儿谨遵阿母教诲!” 海玥顺势道:“婶婶,待得院试结束,让十四弟去英略社暂住,备考明年的秋闱如何?” 科举六场考试里面,前三场是完全由地方主持,只要没有兵戈大事,县府考试年年都会举办,后三场则是国家层面的动员,每三年办一届,而最近的进士科,是去年的嘉靖八年,今年自然没有。 也就是说,如果海玥和海瑞考过前三场,成了秀才,想要继续接着考,就得等到明年秋天举办的乡试,即俗称的秋闱。 得中举人,再去往京师,参加会试和殿试。 而这段时间,海玥计划着带海瑞去自己家中住一住。 到时候给这位弟弟改善一下伙食,养得壮实些,不仅是生育问题,来日也能更好地在官场上进步。 谢氏闻言一怔,先是下意识要拒绝,但话刚要出口,见得海玥牛高马大,健壮结实,越发衬托得自己的儿子干干瘦瘦,暗叹一声,改口道:“现在莫想那些,考完再说吧!” “好嘞!” 海玥展颜一笑,知道这就是应下了。 事实上,如果海瑞真能考过院试,年仅十七岁就成为秀才,再回族内,不仅不用看人脸色,反倒是下一阶段族中最重点培养的人才。 海氏本就是靠着科举功名起家的,这一代子弟还没有出一位举人,原本学识最好的老三在两次秋闱失利后,也开始自暴自弃,醉心于杂务。 更别提老五那种文化荒漠,九岁连一本三字经都读不明白的了,如今在书院进学的海玥和海瑞,其实已经得到了祖辈叔伯的关注。 而说着说着,谢氏去烧饭,海瑞想去帮忙被赶了出来,来到海玥身边,低声道:“哥,谢了!” “别说这话!” 海玥拍了拍他的肩膀:“婶婶表面严厉,实则是刀子嘴豆腐心,她绝不会看轻你,其实是以你为荣的,只是不太会表达……” “是么?” 海瑞还真从未这么想过,低声道:“二伯和二伯母也是如此么?” “他们嘛……更自在些!” 想到此世的爹娘,海玥面容闪过一丝古怪。 海浩与朱琳,是他此世的爹娘,两人生有三子两女,海玥是最小的儿子,上面同胞的两个哥哥就是二哥和四哥,两个姐姐则已经出嫁。 英略社是海浩创办的,但这位武艺高强的琼海第一勇士,并不会经营结社,英略社在其手中连年亏损,入不敷出,直到四哥接手,才开始飞速壮大,如今别说在琼山,整个琼海都有人慕名而来,习武学艺。 发现儿子能独当一面,海浩如释重负,带着妻子离开,说去外地访友。 起初每年去个两三月,然后越来越长,近一两年已经不再回来,只是派人带回信件,报一下平安。 说实话,就海玥而言,觉得这样挺好。 他既不希望穿越后就是孤儿待遇,父母亲人死绝,但若是让他按照古人的规矩,整天奉养此世的爹娘,也有些受不了。 所以他很希望爹娘有自己的生活,别整天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如谢氏那样的,就太压抑了。 当然古代孝道为重,父母不在身边,是不能表现出兴奋的,海玥面色沉凝,握了握拳头:“我等早日考取功名,也是报答爹娘的养育之恩,你习文天赋好,遇事又冷静,理应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是!” 海瑞目露坚定:“哥,你也能高中的!” “我嘛,就靠你监督了,不然这些程文墨卷,真啃不下去……” 海玥采用的是后世的题海法,所谓程文墨卷,便是这个年代的范文。 若能将四书五经和朱熹批注融会贯通,那写起八股文来,自然下笔如有神,如果办不到,那就借鉴别人的,天下文章一大抄! 只不过许多读书人不屑为之,硬要自己从圣人文章里感悟至理,海玥却完全没这种负担。 考文凭而已,较真作甚? 在他的影响下,就连之前对于程文墨卷不怎么在意的海瑞,都开始侧重温习。 眼见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琼山街头已然多了不少赶考的学子,县考的气氛完全逼近。 然而这一日海家前,一位满脸络腮胡的壮汉翻身下马,却是四哥在英略社的左膀右臂隆哥儿,带来了案情的后续消息:“玥哥儿,遇害者的身份查清楚了,是崖州的黎人。” “黎人?” 海玥先是一怔,旋即恍然:“有此书卷气的黎人可不多,不过这就难怪了,他会听信那伙安南杀手的谎言,又敢扮作外藩的使臣……” 黎人就是海南的少数民族,但在岛上的数目也很可观,琼山街头经常能见到黎人商贩,更有女子露腿赤足,落落大方。 许多熟黎部落除了受土司管制外,生活习惯与汉人的差距已经不大,其中自然也有读书人。 但这等读书人也受歧视,终究不能如常人被对待,海玥与“黎维宁”相处时,就隐隐有种对方想要证明自己的感觉,如今看来,原来应在这里。 “他叫什么名字?” “是黎族的大姓,姓那,叫那英!” “……” 这名字后世听得难绷,现在并不奇怪。 海玥如果没记错的话,历史上再过个二十年,海南岛上还有一场那燕起义,弄出了诺大的阵仗,堪称琼海小方腊。 不过从隆哥儿的表情上,事情似乎还没完:“是对方的亲人要带回遗体么?我们已经设下灵堂,为他守灵超度,既然联系上了亲人,将棺木交予便是。” “没这么简单,黎人恐怕要为那英复仇……” 隆哥儿声音凝重:“就在今早,府衙前发现了三具尸体,正是之前逃跑的那三个安南刺客!” 第二十三章 县试 “逃走的郑五和另外两个安南人被杀了?还抛尸在衙门口?” 海玥神色郑重起来:“此事非同小可,对了,你们是怎么找到……那英的亲人的?” 隆哥儿解释:“起初都是在汉人里面询问,确实都说不认得,直到仵作再验尸,发现了尸体上有独特的刺青,这才醒悟,此人可能是黎人!” “原来如此!” 黎族中纹身是习俗,女子会亲手在脸部、腿部、脚踝纹,“自持针笔向肌理,刺涅分明极微细”,男子纹身相对少,部位则往往被衣服遮挡。 王子替身遇害后,莫正勇用不可亵渎尸身为由,制止了验尸,仅让仵作用眼睛看看,衣服都不许脱下,当然发现不了纹身。 而后获取证据的那一次,又是调虎离山,匆匆忙忙,光顾着找尸体的伤痕了。 直到真相大白,仵作仔细复验,这才发现纹身,疑似黎族。 带着这个特征,八哥再派人去了一趟崖州,特意寻找黎族,终于知晓了死者的身份。 了解完这些,海玥沉声道:“郑五三人能从快班捕手的合围中逃走,彼此的配合不容小觑,他们的尸体丢到府衙门前,能否确定是黎人的有意复仇?” 尧哥儿道:“不仅是那三具血淋淋的尸体,地上还用鲜血绘制了一个可怖的纹路,瞧着正是黎族的图腾!再者琼州地界,除了那些屡屡造反的黎人,还能有谁胆敢如此挑衅府衙?” “若是这般,就怕又起冲突啊!” 海玥轻叹。 海南岛上,黎族与汉人朝廷的矛盾一直存在,不说其他朝代,明朝从洪武六年到崇祯十四年,黎族起义多达三十多次,规模较大的就有十四次。 最近的一次是弘治十四年,即公元1501年,海南发生了符南蛇起义,整个琼州府所辖的三州十县黎民起兵造反,先后围困儋州、昌化、临高等地。 明廷一开始派两万大军征讨,被符南蛇击败,使得起义军的声势愈发浩大,其兵力最多甚至达十万之众,后来朝廷出动了十五万大军,历时四个月,才终于将这股起义给镇压下去。 而历史上的二十年后,海南岛上还会爆发出一场规模更大的黎人起义,广东省都无法应付,最后调集俞大猷等将领率军南下,才将之平定。 就是那燕起义。 这些叛乱,对于琼山自然有着强烈的冲击,所以历史上的海瑞,前半生都在研究如何解决黎乱。 他亲自跋山涉水,去往生黎所居住的部落考察,甚至进入五指山,收集第一手资料,参加乡试时,写了一篇《治黎策》,后来去京城参加会试,又进献《平黎策》《平黎图说》《上兵部条议七事》,都是解决当地民生矛盾的策略,甚至为此敢立军令状,“事如不效,请甘服上刑”。 后世考察,其中许多方略与俞大猷等将领平定那燕起义时不谋而合,不知是互相参考,还是英雄所见略同。 很可惜的是,海瑞前半辈子的心血,朝廷根本没有采纳。 直到清朝光绪年间,冯子材将军按照海瑞当年的建议和对策具体执行,这才大大化解了汉黎之间的民族矛盾和战争对峙,“前有海瑞,后有冯公;通道设县,志继刚峰。” 海玥了解这些原有的历史进程,才会希望弟弟早日发迹。 何必等三百多年,由后人把自己的想法付之于实践呢,自己来做不好么? 况且不仅仅是海南,还能改变更多的地方! 当然现在说那些远了,隆哥儿前来报信也是担心黎人不计后果的复仇:“玥哥儿,此案终究与你有关,现在外面都在传你的神探之名,黎族当然也听说了,要当心啊,万一他们杀红了眼,迁怒于你……” ‘冤有头债有主,黎人不是不讲道理,也是被压迫的……’ 海玥对于黎族倒没什么坏印象,但也没有一厢情愿,点了点头:“我记下了,会防备的!” 送走了这位,海玥回到桌案前,温习功课的眼神也更加专注。 经历此事后,他更不想当一位身不由己的小民。 第一步。 专心备考,拿下县试! …… 相比起每三年一次的正考,县试属于预考,对于地方州县而言,依旧是一场盛会。 哪怕琼州府这种海南岛的政治枢纽,也不例外。 这一日,东坡书院外,聚集了三百多名赶考的学子,外加给他们鼓气壮行的亲友,乌泱泱的一大片,将一整条街都挤得水泄不通。 海氏兄弟正在其中,不仅大哥、二哥、三哥、四哥齐聚,就连文化荒漠的五哥和身体略有残疾的七哥都来了,老八、老九、老十更是八九不离十。 “十三弟!十四弟!以二位的学识,县试不在话下,便要看能否得个案首!” “来日中个小三元,扬我琼山海氏的威名!哈哈!” 在一众兄弟的殷切鼓励下,海玥和海瑞经过了简单的搜身,各自带着考篮,消失在了龙门口。 本就是之前进学的书院,两人轻车熟路,来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将考篮里的考证、校卡、文房四宝、食物等纷纷取出,第一时间翻看起答题纸。 这玩意厚厚一沓,最上面是封面,写着“县考甲字七十三号,海玥。年十七,体貌丰伟,面容上佳。民籍。曾祖福,祖宽,父浩。认保人梁经、吴勋、付远……” 翻开封面,后面是答题的纸张,有红线横直道格,每页十二竖行,每行二十个字格,再发两张素纸作为草稿。 答题皆有规范,考生不得将答案写于密封线外,违者直接作不合格处理,就连草稿都不能胡乱书写。 海玥仔细检查了一下,确定没有问题。 别小看这些步骤,琼山县毕竟是府治,倒还好些,偏远的小县有时候就会糊弄了事,若是考生不仔细察验,答题纸出了问题,到最后成绩不作数,哭都没地方哭去。 不过这种考试其实也没有正考严格,大多数地方都不糊名,更不会找书吏誊写试卷,如此一来就又掺杂了些人情往来。 在一些人文荟萃的大省,竞争尤其激烈,因为会有不少才子争夺“县前十”,尤其是“县案首”。 县案首的荣誉是,接下来只要不犯重大过错,毋须再一路考到院考,可以直接“进学”,获得秀才功名。 也就是考了第一场,后面两场免试了。 当然如果要争小三元,即县试、府试、院试,场场第一,可以自行选择参加后两场。 县前十的荣誉则是,至府考时,提坐堂号,也就是被特别安排到更尊贵的位置上参加考试,如此可以于当地扬名。 海玥对于名列前茅没什么热切的想法,但也不会妄自菲薄,觉得自己一定不行。 诚然,以原身的学问,外加后世的学识,与当世寒酸苦读十年的学子竞争,似乎有些勉强。 但这一年多来用心备考,又有专门应试的办法,比起来,还真就不见得差了。 抱着好心态,他耐心等待,终于所有考生都坐好,开始发下试卷。 “呼!” 看似第一次参加科举,实则已然身经百战,海玥毫不紧张,尤其是真正看到题目后,脑海中成百上千篇范文迅速过了一遍,瞬间有了可以借鉴的对象,嘴角顿时扬起自信的笑容。 从容提笔。 开始答题。 第二十四章 案首与县前十 县试作为科举六场中,最初级的一场考试,不要以为它的难度就一定是最低。 原因很简单,出题人是地方知县,而许多知县为了凸显出自己的水平,还喜欢出小题文。 八股文分为大题与小题,大题是以完整的章、节形式出题,小题则多为截搭,把经文中两个原本不相干的句子组合到一起,让学子破题答题。 这就很为难人了,明清士人都普遍认为小题文的写作“难工”,大题如行于康庄大道,可以据鞍顾盼,但小题如行之峭涧,写时便要提心吊胆,以免有失足之险。 当然也有不少自忖才华的文人,最喜欢用小题装逼,凸显才华。 海玥从不装逼。 他怕小题。 作为题海流,小题简直天克他。 所幸此时拿到题目,目光一扫,就发现三道题的题目,句子和文意都十分完整,是堂堂正正的大题,顿时如释重负。 这倒也不奇怪。 一来历史上,隆庆、万历两朝,才是小题文的创作盛期,出现诸多小题名家; 二来如果在江南那种人文之地,出水平不够的大题,那是要被士林嘲笑的,因为无法有效地区别出答题人的水准,也就显得出题者无能。 但在海南琼山这种地方,出题太难,万一把应试的学子都给难住,同样是出题人的事故。 而海玥这些时日也了解过,刚刚赴任没多久的琼山知县吴柯霜,为人很是低调,此前安南王子遇害案,他其实也有查案的权力,但琼山县衙就好似不存在一样,一切听从府衙的调遣,从未冒过头。 这样的人出题,确实也会求稳。 海玥喜欢这样的考官,这样的考卷,下笔如有神。 县试不是一场考试,分为五场,第一场为正场,文两篇、试帖诗一首,题目、诗、文写法皆有格式,全卷一般不得多于七百字。 如果是清朝,理论上答完第一场正场,还有第二场招覆,试四书文一篇,性理论或孝经论一篇,到了中期,还要默写康熙和雍正的《圣谕广训》约百字,然后第三场再覆,第四五场连覆,所考的内容大同小异,但总共要考四五天,综合定排名,量可不轻松。 但在明朝,第一场正试结束,只要通过了,后面几场就不用参加,如果无法通过,后面才是补考的机会。 直到最后一轮面试,考官亲自察验,排除一些“一行征燕向南飞,两只烤鸭往北走”的考生,县试的流程才彻底走完。 有鉴于正试的重要性,海玥下笔极快,酣畅淋漓,一蹴而就。 打草稿的素纸一片空白,他的两篇四书文、一篇试帖诗就已经写完。 海玥没有东张西望,但通过周围的动静,基本判断自己是第一个答完的,马上挺胸抬头,正襟危坐,开始等待。 “哦?” 知县吴柯霜正在巡场,虽然是个存在感不高的县尊,但这种为国取士的县考,还是用心的,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位相貌甚佳,鹤立鸡群的学子。 海玥目不斜视,并不与之对视,只是等待外面的梆子响。 “咚!” 放牌的时刻到了,海玥不紧不慢,第一个起身,将答卷交上,再行了一礼,朝外走去。 县试就是如此,每隔一段时间,龙门都会打开,放一批提前交卷的考生出去,无形中也是压力。 知县吴柯霜作为阅卷人,自然而然地拿起这第一个交上的卷子,仔细看了起来。 科举考试都是主观题,没有后世物理化那种标准答案,排除犯忌讳或离题太远的硬伤,中与不中,其实都在考官的一念之间。 而阅卷又是个辛苦活,考官批前面的考卷时,精力充沛,还会仔细品味推敲,批到后来,便开始敷衍,恨不得草草了事,快点结束才好。 所以科举里面作弊的门道,不止是泄题、夹带、涂改等等。 收买相关的书吏,修改送卷的次序,让自己人的卷子先一步递到考官手里,有时候都能决定学子的命运。 提前交卷也是一种方式,而且是极为正常的竞争方式,让考官瞬间注意到考生,并且有很大几率仔细阅览考卷。 现在的吴柯霜就是如此。 “海玥?就是此子破了使团要案,更揭穿了刺客的真面目……唔,好字啊!” 不止海玥一人,陆续有考生上前交卷,但这位知县拿着海玥的考卷,足足看了一刻钟,才放了下来。 吴柯霜的评价是,无可挑剔。 这倒不是说文章写得完美无缺,而是在八股文中,完全挑不出错处来。 首先,字体方正光洁,大小一律,是应试最标准的台阁体,书写起来又整洁连贯,笔锋之间透出一股自信昂然,第一印象就很好。 其次,四书文重破题承接,内容符合音韵,试帖诗合辙押韵,格式正确,全篇不犯任何忌讳。 最后,这文章写得不错,就是似乎有些眼熟……哪里见过? 所幸科举考试没有抄袭一说,毕竟讲白了,大家抄的都是朱熹的批注,展开来说而已,原封不动的拿过来,顶多显得水平低,不是什么错误。 而且这也不是原封不动的拿,化用得很高级,莫非在这方面使力了? 吴柯霜对其印象很好,这个念头转了转就抛开,结合场外第一个交卷,顿时又有个赞许。 才思敏捷,心态过人! 仅仅是十七岁的年龄,就能以最快速度应试完毕,又交出这么一份答卷来,如此心态,许多年年应试的老学子都达不到。 “难得!” 吴柯霜的兴头起来了,放下海玥的卷子,再拿起提前交上来的卷子,一份份批阅起来。 很快,他的眉头就皱起。 珠玉在前,这些答卷的内容就令他很不满意了,有些为了提前交卷而提前交卷,更是毫不客气的黜落。 不过这也不算黜落,这些学子依旧有机会,明天可以再来参加第二场招覆。 只不过心态不过关的学子,一旦第一场过不了,后面的往往会越考越差,最后彻底崩溃。 吴柯霜见怪不怪,批阅的速度越来越快,眼见着就要进入落落落的模式,突然手中一顿。 “咦?琼台先生的理学讲义,此子理解得很深刻啊!” 琼台先生指的是丘濬,这位同样是琼州府琼山县人士,六岁丧父,由祖父和母亲抚养,家境贫寒,借书苦学,明正统九年,乡试中首名解元,到了景泰五年,殿试中二甲第一名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其后编撰多部史学著作,为于谦受诬辩白,后开尚书入阁之始,为官四十余载,清廉刚直,有“布衣卿相”之誉。 丘濬的理念教导了许多人,吴柯霜少时也受这位的理学影响,一眼就看出,这份答卷里面,有《大学衍义补》的底子。 这部著作系统地论述了丘濬的经济思想,诸如土地、财政、税收、货币、利息、国家预算、对外贸易、藏富于民、漕粮运输等等,均有切合实际且值得称道的见解。 而这名学子显然对丘濬的学说有着深入的了解,最为难得的是,学的不是皮毛表象,字里行间中体现出的风格,恰恰是与那位清廉刚直的大儒有着一脉相承的务实。 当然,由于年龄还小,见识尚浅,文章难免显得有些稚嫩。 吴柯霜看完这份考卷,却是颇为欣赏,再翻到封面一看:“海瑞……曾祖福,祖宽,父瀚……与海玥是兄弟么?琼州海氏,不愧是出过绣衣御史的门第啊!” “咚——咚——咚——” 梆子一声声地响起,第一场终于完全结束,吴柯霜已经初步整理出十份相对最满意的答卷。 除非后四场有人发挥得特别好,不然县前十基本就是这十份试卷了。 而其中又没有那种特别突出,力压群雄,无可置疑的文章。 那么如何排名,就全看知县的喜恶了。 吴柯霜稍加思忖,有了决断,抽出一份,放在最前端,露出笑容来。 府衙破奇案,四方扬威名,关键是令外藩贼子未能得逞,好好地出了一口恶气。 琼山案首! 就是你了! 第二十五章 庆贺与求援 “十四弟?十四弟?就寝了么?” “哥……” “呵!这是真没就寝!” “哥,你就睡在旁边……” 海玥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翻来覆去。 明天就是公布县试成绩的时候了,突然失眠了。 这还仅仅是科举第一场,关键是他考的过程中也不紧张啊,怎么如今等成绩公布时,反倒不淡定呢? 好在海瑞也没睡着,双手枕在脑袋下面,开始聊天:“那三个安南贼人的尸体,被丢弃在府衙门口,便这般不了了之?” “这等挑衅,不好回应啊!” 海玥道:“若是大肆彻查,真查到为那英报仇的黎人部族头上,如何处置?难不成为了几个外藩的恶贼,引得地方不宁?” 海瑞声音沉下:“失察则无信,亦是祸乱之源。” “没办法的事情……” 海玥对于黎族没有恶感,这些少数民族在海南岛上接连起义,完全是反抗暴政和欺压。 以前的不说了,历史上二十年后的那场浩大起义,是一个叫黄本静的官员,下令他所管辖的黎族村庄,缴纳实物税,每户黎人必须上交一只鸡、一碗食盐和五升谷物,后来还盯上了这些部落的牛。 黎族人忍无可忍,将税吏驱赶,黄本静还不死心,借势要查封村落的粮仓。 于是彻底将黎人部落逼反,先杀酷吏,再攻县城。 县城迅速陷落,十里八乡的听说后,都来参加,起义规模越滚越大,不仅是黎人,海南当地的许多汉人,也都参与了。 天怒人怨,官逼民反,朝廷不干人事,就别怪老百姓造反,哪怕现在海玥正式科举,依旧是这样的观念。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战乱并不能解决问题,只会让黎人的处境每况愈下,同时战火也会摧毁汉人百姓居住的环境,这是一种双输。 所以每次起义之后,当地官员又开始安抚,直到好了伤疤忘了疼。 “地方衙门对待黎族的态度颇为矛盾,一边欺压,一边妥协。” “剥削时毫不客气,真当衙门需要立威之际,又顾忌黎人的悍勇,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位知府,显然是不愿意大动干戈的。” 海玥用两句简短的话语,将如今的局势描述得明白。 海瑞叹了口气,声音里透出迷茫:“照此下去,符南蛇之乱,恐怕又会上演,黎民必须要治理,更要妥善安置,琼海才能太平……” 海玥趁机道:“那你就更要高中进士,来日入阁,做一位比起琼台先生更有实权的臣子,朝廷才会真正下力气治黎安黎!” 琼台先生丘濬,确实是海瑞的偶像,不仅是同乡,幼年丧父的经历都很相似,以致于电视剧大明王朝里面,嘉靖临死前与海瑞辩论的那场戏里,都特意提到了丘濬,还说海瑞学了丘濬的直。 但实际上,海瑞学到的不仅是直,更是丘濬学术理念里的务实。 海瑞听了此言,眼神也坚定起来。 他原本过得固然贫寒,却对于功名没有多少渴求之心,更多的是希望学以致用,改善家乡的环境。 可现在仔细想想,若无功名仕途,确实难以改变外界。 兄弟俩漫无边际地聊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还未醒,就感到外面传来吵闹,海玥终究整日习武,马上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来到另一侧的床头,推了推海瑞:“醒醒!” “哈哈!恭贺两位小相公高中案首、高中前十,后生俊彦,琼山菁英!” 话音刚落,一群人已经涌了进来,当先的衙役喜气洋洋,敲锣打鼓。 县试理论上还没完全结束,但排名已经出来,消息也泄露了。 别说小小的县试,就连决定能否考中进士,改变一生命运的会试,名单都会提前泄露,以方便达官显贵招婿。 当然,相比起那种两三百人的进士名单,县试要简陋许多,不可能每个人的名次都告知,所以高中案首的海玥,是第一个被大伙儿知道,也是最先被恭喜的。 “十三弟文武双全,光耀我海氏门楣!”“十七岁的案首,前程无量啊!”“十四弟亦是前三,我海氏此番扬眉吐气了!” “我第一么?” 众兄弟们都来了,笑容满面,齐齐围着他,海玥稍稍有些惊讶。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文章的水平也就那样,仿造程文程墨的痕迹过重,所以对于高中头名并不抱什么期待,甚至认为弟弟海瑞的机会都比自己大。 毕竟海瑞的文章是真有思想的,他写的纯粹为应试,难免空洞。 现在自己是第一,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惊讶之后,当然是喜悦。 要知道案首不仅可以直接取得秀才功名,成为廪生基本也是板上钉钉。 廪生肯定是秀才,秀才却不见得是廪生,而是要其中成绩最为优异的那一小撮,才能吃上皇粮,每月领粮米六斗,隐性的福利和地位更是不少。 海瑞的父亲海瀚就是廪生,一家人那时日子过得很舒泰,可惜死得太早,留下孤儿寡母,现在海瑞虽未中案首,却也排在第三,是相当高的名次,左邻右舍听说消息后,纷纷前来。 “恭喜恭喜!”“瑞哥儿从小就能瞧得出,是有大出息的!”“妹子你终于熬出头了!” 谢氏对于儿子教育严格,对邻里却是没话说,再加上守寡独自抚养一子,大伙儿本就敬佩,此时听闻喜讯,更是真心实意地恭贺。 “多谢!多谢!” 而听得儿子高中前三,谢氏终于露出笑容,皱纹都展开了,一路将大伙儿送出屋门,海瑞更是红了眼眶,对着娘亲连连挥手。 众人一路簇拥着两兄弟,来到县衙。 最后一场面试开始了。 这场面试和后面的殿试不同,殿试是要由天子确定考生的名次,分出三甲进士,而这里是县内排名已定,只是检查一下学子的素质。 主要是因为朝廷也知道,县衙的预考,能做手脚的地方不少。 未免过于滥竽充数的学子混进来,便让知县与考中的学子面对面的交流一次。 到了历史上的清朝,这种制度进一步明确,考前二十或三十名者,提考于县大堂,整个过程就叫“提堂”。 所以电视剧《宰相刘罗锅》里,许伟升听题的那种名场面不会发生在殿试,地方上倒有可能。 现在海玥作为案首,海瑞作为前十,都排在前列,在大伙儿羡慕的注视下,第一批走入县衙大堂,拜会县尊。 知县吴柯霜头戴二梁朝冠,身穿青缘赤罗裳,腰间内系银革带,革带上悬玉佩,还有黄、绿、赤织成的练雀三色花锦绶,正是大明七品官的朝服。 必须穿得正式,毕竟这场县试一过,他与这群学子就有了一个师生的关系,哪怕还算不上座师,毕竟县试的层次太低,但若是将来这批学子出息了,再见面官场上依旧是照应。 如此面试,自是其乐融融,更偏向于一场筵席,到了午时,学子们还真的在县衙内用了膳,这才散去。 既然没有滥竽充数之辈,下午县试的名单就会挂在县衙外面的墙壁上,正式出炉。 众人鱼贯走出县衙,海玥又被围住。 之前的安南王子遇害案,就已传得沸沸扬扬,琼山本地人不少都有所耳闻,如今高中案首,自然更想结交一下这个堪破真相的少年奇才。 还有些催更西游记的…… 这就没意思了。 考完一定,不是还没考完么? 好不容易处理好大伙儿的热情,海玥松了口气,突然感到有一道视线看向这里。 他目光一扫,就见角落里,推官邵靖的师爷季华,正朝着自己招手。 海玥寻机走了过去,行礼道:“季师爷!” “恭贺十三郎高中案首!” 季华显然想为他高兴,但脸上却是挤不出半点笑容,迫不及待地道:“十三郎可知,之前逃走的安南刺客,被杀死后丢在府衙前,还用血留了一个图腾示威?” 海玥微微点头:“听说了,府衙准备追查?” “东翁是震怒的,但顾府尊不愿多事,本想着就此作罢,可现在……出大事了!” 季华哭丧着脸道:“就在昨日,广东巡按御史吴麟抵达琼州,在驿馆失踪了,现场也留下了同样的鲜血图腾!” 第二十六章 《血图腾之迷》 吴麟,都察院监察御史,奉命巡按广东。 明朝的巡按御史,是代天子巡狩地方,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可直言无避,和朝中的六科给事中一样,看似只有正七品,实则权力远远不同,前程更是远大。 胡宗宪就是在浙江巡按御史的任上,搭上了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委以抗倭重任,仕途飞黄腾达,没过几年就成为了封疆大吏。 海瑞也是因为他在面对福建巡按御史时,不卑不亢,事后被那位御史传扬出去,才有了海笔架的赞誉,和赴任淳安知县的际遇。 巡按御史是可以举荐人才的,影响力深入到方方面面,有鉴于此,海玥再看师爷季华额头冒汗的模样,心里有了数,开口问道:“吴巡按是为何而来?” “不正是安南使节团的案子么!府衙上禀了三司衙门,吴巡按便要来,亲自问明案情细节!” 季华眼见左右无人,干脆直言道:“东翁莅事以勤,严峻守法,一直以来却不得赏识,若能凭借此案得到吴巡按的举荐,便是天赐良机……谁知却出了这等事!” 说罢,他深深叹了口气,又要躬身行礼:“安南宵小那般伪装,都被十三郎识破,神探之称,名副其实,在下此来,正是盼着十三郎相助,若能查明此事,救回吴巡按,感激涕零!” “季师爷这是作甚?万万使不得!若无邵推官秉公执法,刚正不阿,我恐难以洗清嫌疑,连县试都参加不了,更遑论夺得案首之位,自是愿意相助!” 海玥赶忙扶住。 之前他被莫正勇污蔑,按照这个年代的断案流程,死者的护卫都一口咬定凶手,府衙官员完全可以将之拿入大牢,严加审讯,至少有一个兜底的犯人,知府顾山介就是这等思路。 真要如此,他就十分被动了,指不定要提着枪棒一路打出去,沦为被官府通缉的游侠。 幸得推官邵靖维护,才能查明真相,彻底洗刷冤屈,遇上好官不容易,正如他希望弟弟海瑞有比起历史上更远大的前程一样,他也希望有责任心的邵靖能升上去。 但现在看来,邵靖的官运好像确实不太行,好不容易在安南使节团事件里出了彩,来考察的巡按御史又出事了,实在倒霉…… 只是有一点,海玥不解。 吴麟失踪的现场,留下了相似的图腾印记,因此衙门认为也是黎人所为。 可这位巡按御史是刚至琼山,怎会与黎人扯上关联? 绑走了他,又有何用? 带着这个疑惑,海玥先回到兄弟那边,打了个招呼。 其他几位哥哥以为是府衙的官人有请,满脸笑容地与之告别,唯独海瑞看出了海玥神情里的变化,交换眼神,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海玥这才跟着季华,朝着府衙走去。 他认为邵靖是一位好官,但与这位师爷接触不多,此前遭受了污蔑,心里终究是有些戒备的。 这份防范之心,直到入了府衙,才放了下来。 案情的气氛再度笼罩整个衙门,甚至比起上次还要紧张,胥吏们匆匆来去,大气也不敢出,知府顾山介不见了,推官邵靖端坐于堂上,眉头紧锁。 “海十三郎?” 而直到脚步声接近,出神的邵靖猛地抬头,才发现海玥走了进来,诧异地道:“你不去参加县试么?” 海玥行礼:“学生刚刚自县衙而来。” 季华补充:“东翁,十三郎此番高中案首,十四郎也位列第三。” “哦?好!好啊!” 邵靖疲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愿贤昆仲复二宋双状元故事!” 这说的是仁宗朝,宋庠宋祁两兄弟,殿试弟弟宋祁原为第一,哥哥宋庠排在第三,但太后刘娥改变了名次,点了哥哥宋庠为状元,事后便有了“双状元”之称。 邵靖此言显然是赞赏海玥海瑞的才华,又责怪地看了眼季华:“如今他们该备考府试,你把十三郎带过来作甚?” 季华低声道:“卑职自作主张,望东翁恕罪。” “没什么罪不罪的……” 邵靖摆了摆手,对着海玥道:“你回去吧,好好备考,无论听到什么,都莫要理会。” ‘嗯!这个忙我帮定了!’ 海玥就这脾气,如果对方挟恩图报,那他依旧会认此前的人情,但此事后恩怨两清,谁也不欠谁,而现在他是真心觉得该为这位好官出一份力:“安南使节团一案,我全程参与其中,如今发生的一切,可能是那起案件的延续,岂会与我无关?” 邵靖皱了皱眉头,稍作思索,不禁点了点头:“也罢,敢犯下这等事的黎人,已是丧心病狂,恐怕还真会牵连到你……看看这个,刚刚丢在后院的!” 接过这位递来的信件,季华扫视一眼,顿时勃然变色:“这是要挟府衙杀人?” 海玥接过,目光也变得凝重。 信件上用十分潦草的字迹,写了一句简短的话:“欲活命,先偿命!” 围绕着这六个字的,还有个十六个大小不一的血手印,印在素纸上,透出一股扑面而出的残忍与血腥。 “十六个?” 邵靖冷冷地道:“这是安南杀手的数目!身份被戳穿的那一晚,贼人郑五、阮义、洪大三人逃了出去,后来被杀,抛尸在府衙门口,如今牢内还关着剩下来的十六人,这十六个手印,显然就代表那些安南贼子!” ‘还血手印?颇有赤练仙子的气质啊!’ 海玥心里吐槽了一句,沉声道:“所以这个传信的意思是,杀了这十六个安南人,换回吴巡按?他们要用这种方式,为被安南杀手团谋害的黎人那英报仇?” “反了!反了这群黎贼!” 邵靖咬牙切齿:“府衙绝不能容许这等事情发生,一定要将这群犯上的贼子统统剿灭!” 这话其实该由知府顾山介来说,但此人在遭遇困难时是从来不冒头的,直到有了功劳才会现身,而但凡绑架案,若是人质有个三长两短,那破了案都没好结果,更何况还涉及海南黎民。 ‘出力不讨好的事情,都让东翁来做!’ 季华暗暗叹息,却也知道劝不住这位,只能提醒道:“得先查明贼人身份,设法营救出吴巡按,十三郎,你可有想法?” 说罢,恳切地看向海玥。 海玥既然决定帮忙,当然要听一听案情的细节:“吴巡按具体是怎么失踪的?” 季华开始详述:“昨日,吴巡按渡船至海口浦,酉时五刻下船,天色已晚,便未来府衙,直接在驿馆用膳休息,待得夜半,亲随书童发现窗户大开,吴巡按已经消失无踪,墙上则留下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图腾印记……” “吴巡按的亲随有几人?” “三人。” “这么少?” “吴巡按不喜排场,往来广东州县,身边都只有三位亲随,一位幕宾、一位书童和一位力士,其中力士颇有武艺,一路上都能护其周全……” “那昨晚力士就没有发现任何不妥?” “此人晕船,吴巡按体谅,到了驿站便让他早早睡下,以致于被贼人所趁。” “这三人现在何处?” “正在府衙偏院,不得擅离。” “吴巡按要来琼州,可有事先宣扬?” “没有。” “图腾印记有画下来么?” 邵靖一直旁听,到了这里开口道:“过来看!” 季节磨墨,邵靖提笔,在纸上绘出了一道双蛇缠绕的图案,冷冷地道:“就是这样的印记,现在府衙上下,称之为‘血图腾’!” 第二十七章 起义军首领的象征 ‘血图腾……’ 海玥凝视着纸上的双蛇纹路。 伴随着这个图腾,已经出现了两起事件。 第一起是县考前的凶杀,逃跑的安南刺客郑五等人,被杀死后丢在府衙门口,血淋淋的尸体前,就绘了这样的图腾纹路。 第二起是昨日的绑架,为了安南使团案南下的广东巡按御史吴麟,在登上海岛的第一晚,就被人掳走,现场的墙壁上也留下了相同的图腾纹路。 海玥沉吟片刻,开口道:“黎人对于这个图腾,有什么看法?据我的了解,黎人祭祀所用的图腾,不是这样的……” 远古时期,每个氏族都有自己崇拜的图腾,后来汉族将之衍化成了龙,黎族则维持在较为原始的状态。 海玥作为本地人,见识过黎族图腾崇拜的仪式,印象里膜拜的是一个大大的蛙人,听爹娘说过,那是祈求多子多福的。 至于这双蛇缠绕的图腾,即便不以鲜血绘制,都有种阴冷残酷之感,不是吉祥祈福之意。 “府衙寻土司问过,都说这不是黎族各部共用的图腾……” 季华具体解释:“黎人各部落通用的图腾,最常见的是蛙纹,寓意多子多孙,祈求部落人丁兴旺,来年有个好收成;另有一种葫芦瓜纹,黎族有个传说,他们的祖先在洪水中幸存,是因为躲在葫芦瓜里,得以避难,因此葫芦瓜有祖先庇护之意;除了这两种图腾通用外,剩下的就是氏族图腾了,象征着各族的身份。” 海玥道:“那这个双蛇缠绕的‘血图腾’,象征着哪一族的身份?” 季华摇了摇头:“府衙询问的土司,都说不知!” 邵靖冷哼一声:“瞧着那吞吞吐吐的样子,恐怕不是不知,而是不愿吐露真言!吴巡按被掳走,意外颇多,肯定不是早有预谋,黎人互相通风报信,联络紧密,都有嫌疑!” 海玥默默点头。 根据方才的询问,他也有了这个初步判断。 吴麟来此并未大张旗鼓,事先通知,可偏偏入住驿馆的当晚,就被掳走。 无法事先计划,只会是临时起意。 比如吴麟入住驿馆时,被门口的黎族商贩注意到,听说其身份尊贵,再告知欲为那英报仇的黎家人,当晚将之掳走,用来威胁衙门。 海玥作此推断,还根据之前,芳莲郡主黎玉英,也是被当地的黎人商贩注意到落脚点,二哥才带着英略社的好手,上门抓住的? 不能只在案情对自己有利的时候,认可黎人的耳目作用。 ‘黎人商贩走街串巷,行动频繁,海口浦又三教九流,人多眼杂,府衙的搜寻极为困难,想要获得线索,得回家问问了!’ 海玥心中有了计较,却没有直接说出,拱手道:“邵推官,季师爷,学生想去驿馆现场,看一看是否有蛛丝马迹,能追寻到贼人下落!” 邵靖默然。 哪怕心里面认可对方的能力,可事到临头,让他堂堂推官求助于一位十七岁的学子,依旧有些拉不下脸。 师爷季华则是连连使眼色,最终更是目露哀求。 ‘也罢!’ 邵靖不再执拗,对着季华道:“开一份文书给他。” 显然现场还有差人在,普通人是无法接近的,季华充当书吏,很快开具了文书,递给海玥,低声道:“十三郎,拜托了!” “定尽全力!” 海玥没有大包大揽,行礼告辞,走出府衙,朝着海口浦而去。 海口浦在历史上,就是琼州府的别称,但在明朝当地的说法中,又特指城北码头的那一片最繁华的区域。 此处船只往来,商贾云集,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有着武馆性质的英略社,为了广招生源,自然选择开在这里。 所以海玥并未直接去驿站,而是回了自个儿的家。 站在门前,听着里面弄枪使棒,打熬筋骨的呼喝声,他的表情不禁有些怀念。 来到这个时代,最初的一年多里,他就在自家的会社里习练武艺,顺便编一编西游。 正如后世健身可以让人上瘾,习武感受到强大与精进,也能让人着迷,那段没了现代娱乐手段,单调难熬的岁月,他就是这么坚持过来,并逐渐适应。 不过此世终究不是武侠世界,没有诸多武林门派,竞争一个武林盟主,杀得头破血流,武功练得再好,顶多在偏远地方做个游侠,或者依托达官贵人成为门客。 想过正常的好日子,终究还要有世俗的权势…… 只是如今看来,走这条路线,也不太平啊! 堂堂巡按御史,居然也能被掳走。 不过也正常,毕竟大明天子都频出意外。 比如嘉靖,就遭过两场生死大难,一次火灾险些被烧死,一次睡觉险些被勒死。 可惜练得身形似鹤形,不怕宫女勒脖颈,没能真的去世,朱厚熜要死在那个时候,对大明朝反倒是贡献了…… 稍作感慨,海玥入了英略社,迎面就见二哥、四哥和尧哥儿联袂走了过来,见状笑道:“十三弟,你从府衙回来了?正好正好,大伙儿一起去雅韵居,为你和十四弟庆贺!” 雅韵居是当地最大的酒楼,也是文人雅客最喜欢去的地方,此番海玥高中县案首,海瑞名列第三,是海氏的大喜事,不仅八哥张罗,长辈们都要出面了,到那里好好庆祝一番。 “正要找几位哥哥!” 海玥带着三人到了一旁,将府衙那边的大致情况说了一遍,顿时收到三张惊骇的面容:“黎人居然敢这么做?绑架巡按御史,那不是又要造反么?”“琼海又要乱了?”“‘血图腾’是什么样子?我来看看是哪一族的!” 最后一句是尧哥儿说的。 此人和隆哥儿是四哥的左膀右臂,振兴英略社时提拔上来的,海玥其实最想请教的就是这位。 因为尧哥儿的祖母正是黎人,与黎人部族天然有几分亲近,英略社里面也有几名熟黎良家子,都是这位介绍来的。 果不其然,当海玥找了一张纸,将邵靖画出的图腾还原出来后,尧哥儿一看,马上道:“这是符南蛇的图腾啊!” 海玥恍然:“符南蛇?弘治十四年起兵的黎人首领?” 尧哥儿再仔细分辨了一下,笃定地点了点头:“蛇纹血路,是符南蛇的图腾无疑,此人当年起兵造反,席卷琼海,朝廷调军十多万,经多次苦战,才将之围堵住,但最后身亡,却是他的亲信族人受了朝廷招安,将之出卖!临死之前,符南蛇剖心沾血,在地上留下了这个血色图腾,触目惊心,此后崇拜他的黎族人忿忿不平,想要祭拜,担心官府再做围剿,土司便严令各部落不准再提!” 海玥微微点头。 这般说来,邵靖的判断还是对的,那群土司不是认不得,而是不敢说。 敢在衙门口留下起义军首领的图腾,挑衅之意确实再明显不过了。 二哥不关心那些,倒是提及一事:“符南蛇有一门飞箭绝学,名‘天弓逐影’,不知有没有传下?当年此人就是靠着这手绝艺,纵横琼海,无人可敌!” 海玥有些好奇:“那是什么武学?” 二哥描述:“符南蛇特制的弓箭,弹指间,最机敏的黄猄会被刺瞎眼睛,最暴躁的山猪会被钉住尾巴,最灵巧的飞鸟会被扎穿翅膀,例无虚发,防不胜防!” “黎家人本就敬畏射箭手,对于符南蛇的神射更是惊为天人,认为他是天神的化身,久而久之,便有了‘天弓逐影’之称!” “由此符南蛇在黎峒山寨和汉乡,都树立起了很高的威望,三十年前反抗朝廷,才能一呼百应,迅速席卷大半个琼海……” 说到这里,二哥一向高傲自负的眉宇间,都露出凝重:“爹爹讲过,普天之下能让他高看的绝艺,也只有五门,这符南蛇例无虚发的‘天弓逐影’,就是其一!” 第二十八章 古怪的现场 “血图腾……黎人起义军首领符南蛇的象征……” 出了英略社,海玥脚步匆匆,朝驿馆现场而去。 从尧哥儿口中,他了解到“血图腾”的真正含义,也进一步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巡按御史本就是位卑权重的臣子,在天子那边都挂了号的,如果吴麟在黎族人手中有个三长两短,那海南岛上恐怕真要爆发一场大乱,生活在这里的百姓首当其冲,谁都逃不开。 “来者止步!咦?十三爷?” 到了驿馆门前,就见两个捕快守在外面,其中一位正是受过八哥恩惠,之前通风报信的熟人林小六。 海玥取出一物递了过去:“林捕快,这是府衙文书,请过目。” “哎呀,这是哪的话,十三爷还会骗俺不成?” 话虽如此,林小六还是接过,认真看了看,这才转身唤道:“王驿丞!王驿丞!” “来喽!” 不多时,驿馆内奔出一道身影,身形矮小,长相颇有几分猥琐,此时额头冒汗,点头哈腰地道:“不知是哪位官人到了?” 林小六介绍:“这位是海氏十三郎,之前破了安南使团的神探,王驿丞听说过吧?” “啊!听过!当然听过!本官王玉辉,见过海小相公!” 驿丞负责管理驿馆的日常事务,确保公文传递、官员接待等工作顺利进行,在各个朝代都是属于未入流的最低级官员,和县学的教谕、训导是一个级别,没有品阶,但自称本官还真没毛病。 只是这位的相貌,实在有些抱歉。 不过这副尊荣还能占着迎来送往的驿丞之位,恐怕颇有几分能耐,海玥正色见礼:“我此次前来,是为吴巡按失踪一事,劳烦王驿丞了。” “哎呦!黎贼嚣张,害苦了我们啊!” 王玉辉一拍大腿,对凶手愤恨不已,又满脸堆笑:“外间皆传海小相公乃神探,由你出面真是太好了!一定要将那群黎贼统统拿了,打入大牢,看他们还敢不敢再放肆!请!快请!” “请!” 三人一同进到驿馆,就见门厅宽敞,桌椅整齐,迎面是一道楼梯,通往二楼。 以巡按御史的地位,理所当然住在二楼最好的客房,海玥在王玉辉的引路下走了上去,更见窗明几净,分里外两间。 外间可以住下两到三位贴身小厮,里间地铺青砖,桌椅皆是黑漆乌木,四墙粉白,挂着十几幅笔墨丹青,似是文官留下的墨宝,颇有几分雅致。 只是此时西边的墙,显得格格不入。 几幅画作被随意扯落在地上,墙壁正中留下了一道双蛇缠绕的硕大印记。 “这就是‘血图腾’?” “就是黎人的凶恶图腾,瞧着可吓人呢!” “咦?” 从纹路上看,与邵靖画的几乎相同,是一个双蛇缠绕的图案,可相比起纸上描绘,在墙上的效果无疑更具备冲击力,只是海玥凑近了细看,眉头却又一皱。 他虽然不是什么书法大家,但为了应试,也练得一手漂亮的台阁体,明白笔走龙蛇之时,最重一气呵成,最忌迟疑不决。 而现在墙上的“血图腾”,行笔间却显生硬,笔迹至末尾甚至有些凌乱,显然是仓促之间草草而成,透出一股急迫之意。 海玥端详片刻,开口问道:“这个印记,和那日清晨出现在府衙门口的一模一样?” “一样!一样!” 林小六也跟着一起上来了,闻言涩声道:“俺那日正好见到,那可吓人喽!据说是蘸着尸体滴下的血画的,一股刺鼻的味道,到现在似乎都还能闻到那股味!” 王玉辉也露出惊惧,又咬牙切齿:“黎人穷凶极恶,朝廷早该派重兵剿了他们!” 海玥不置可否,接着问出关键:“上次是抛尸,能够用尸体的血留下图腾,这次呢?” 林小六回答:“这次用的倒不是人血,是鸡血。” 海玥眉头一扬:“鸡血?怎么判断的?” 后世化验,人血鸡血一目了然,但古代的方法就比较粗陋了,纯靠经验。 比如人血的味道相对咸腥,动物血各有特点,羊血通常带有膻味,猪血发臭,鸡血则有一种特殊的骚味,常年跟这些打交道的屠夫或厨子可以分辨。 果不其然,林小六看向王玉辉,王玉辉解释道:“厨子老傅上来闻过,说是鸡血,我们去后厨,发现确实少了大半盆鸡血。” “这么说来,贼人掳走吴巡按的同时,还去后厨取了盛放鸡血的盆子,带着盆上了二楼,在墙壁留下‘血图腾’?” 海玥走回外间,看向靠墙的一张床铺:“吴巡按失踪的当晚,此处睡人么?” 林小六道:“吴巡按的书童孙彬,当晚就睡在这里,幕宾闵子雍和力士项昂睡在隔壁。” ‘这就奇了……’ 海玥目露疑惑。 他来现场前,已经初步勾勒出凶手的特征。 黎族人,起义军首领符南蛇的传人或隔代传人,安南王子替身那英的亲人或挚友,消息灵通,耳目众多,心狠手辣,胆大包天。 拥有这些特性的人,才能先将逃跑的郑五三人截住,杀死后抛尸府衙,第一次留下“血图腾”示威,又把初到海南的巡按御史吴麟掳走,第二次留下“血图腾”威胁,传来血手印,逼迫衙门杀死关押在牢房内的其他安南犯人。 如此行径,不仅是为那英报仇,更透出一股对朝廷的仇视与挑衅。 ‘这样的人,会舍近求远,宁可去后厨取鸡血,也不用人血么?如果要留吴麟一命,是因为这位身份尊贵,可以用来要挟官府,外间的书童也可以打晕后放血,甚至凶横之辈,用自己的血在墙上涂抹,那才叫煞气腾腾!’ ‘现在用了鸡血,血图腾画得也是急不可耐,好似一个担惊受怕的小贼……’ ‘胆小的模仿犯么?可敢绑走一省巡按御史的,又岂会胆小?’ 海玥觉得十分古怪,沉吟片刻,看向林小六:“昨晚案发以来,现场就被衙门接管,旁人不得靠近?” 林小六拍了拍胸脯:“之前快班都在这呢,不少人围着瞧热闹,俺们一个都没让接近。” 海玥继续问道:“现在驿馆就剩下你们了?” 王玉辉苦声道:“厨子、小厮被吓得不轻,都被放回去了,本官责无旁贷,留在这里看守。” “黎人嚣张,怪不得王驿丞。” 林小六安慰一句,又指了指后门:“大伙儿都散去找黎贼了,驿馆留下了四个捕快,后门也有两个兄弟看守的。” 海玥看着外面,天色已是暗了,开口道:“王驿丞回家去吧,你在这里于事无补,倒是现场越少人出入越好。” 王玉辉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担心地道:“那府衙……” 海玥道:“邵推官授我文书,这点主还是能做的。” 王玉辉如蒙大赦,拱手行礼:“多谢多谢,还望海小相公早早拿了黎贼,还我琼山一片太平!” 驿丞离开后,海玥与林小六下到一楼,再度问道:“你们今晚都不准备离开?” 林小六叹了口气:“邵推官下令,让俺们轮班职守,墙上画着的血图腾是罪证,来日按察司衙门有人来,也好交代。” “我有一个想法……” 海玥低声说了一番话。 林小六听完,有些茫然:“为何要这么做?” 海玥没有解释,而是反问:“林捕快,你我都是琼山人,父辈都经历过当年席卷海南的符南蛇之乱,你也不想黎乱再起吧?” 林小六悚然一惊,点头如捣蒜:“当然!当然!” “那就听我的,且试它一试!” “好……好吧!” 当地的快班捕手,其实并不在乎破案立功,立下再大的功劳,明朝的吏也不可能为官,改变不了社会地位,他们追求的,是当地的安稳。 地方安定,衙门的实际权力才能掌握在这些代代相传的小吏中,而一旦发生暴动乃至叛乱,起义军往往第一批杀的,就是贪官污吏。 所以对黎人造反的担忧,林小六比起海玥更甚,那是关系到身家性命的,马上被说动。 除此之外,海玥告辞时,还特意道:“此番县试,我侥幸中了案首,原本正要去庆贺,此番大案重要,待得案情结束,也请林捕快赏脸一叙。” “哎呦!恭喜十三爷!恭喜啊!” 林小六动容,案首可是直接能获得秀才功名的,相比起高到天边去的进士,地方衙门的小吏更在乎这等够得着的士人老爷:“请十三爷放心,俺一定照办!” 海玥微笑以待,大步离去。 林小六回到驿馆门前,稍作酝酿,就看向另一位守门的捕快:“大壮!去打四壶山岚来!” “四壶?六子你的酒量,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诶!你真是榆木脑袋!给后门的老吕头和陈叔也送两壶去啊,那两位是快班的长辈,守在这里都累了,该孝敬他们的!” “六哥大气!俺这就去!” 夜色降临,海口浦越发热闹起来,尤其是不远处的赌坊和妓馆,喧闹震天。 喝得醉醺醺的捕快大壮和林小六靠在一起,大声调笑着哪个小娘子最润,后门也是类似的动静。 他们没有注意,一个高瘦的商贩挑着担子,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路过驿馆门口。 而当商贩第三次经过,酒气飘来,再冷眼观察片刻,确定了看守的四个捕快都在饮酒说笑后,悄然翻入院内。 二楼屋内的烛火亮了亮,很快熄灭。 那道身影翻了出来,挑起担子,匆匆离开。 ‘果然最关心案件的细节,除了查案之人,就是被冤枉的对象了……’ 捕快们说说笑笑,一无所知,而街对面的阴影处,海玥走出,默默跟了上去。 第二十九章 小方腊 “少族长!” 帘布掀开,黎人商贩走入屋中,对着正在把玩武器的少年郎道:“我进了驿馆,看到图腾了!” 少年恍若未闻,摩挲着一根根造型奇特的箭矢。 明军所用的弓箭,长以小尺算,约二尺三寸,箭头为扁平锐三角形,顶角细小,箭杆以木或竹制。 而少年手中的箭矢,长仅一尺有余,前头为月牙状,有朝前突出的两尖刃,隐隐流转着异样的光泽。 黎人商贩沉声道:“那群恶吏都在传,一个从广州来的大官,被我们的人掳走了!那些土司也乱了,说我们用符帅的图腾挑衅官府,要出大乱子!可这根本不是我们做的啊!” 少年摩挲着手中的箭矢不语。 黎人商贩急了:“少族长,这是有人要害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少年终于开口:“你怕官府?” 黎人商贩一怔,赶忙摇头:“不怕!” “那不就成了?” 少年冷冷地道:“朝廷压迫我黎部,不是一时,我十万众黎民反抗朝廷,也不是第一次!有什么恶事,栽在我们头上,不是早就能预料到的事情么?与其为此担忧,倒不如好好习练武艺,效仿符帅当年,大败官兵,杀出一场威风来,才能让那些狗官不敢对我们横加盘剥,敲骨吸髓!” 黎人商贩听得颇为信服:“少族长说得好,大伙儿都服你!” “这是小时候,哥哥教我的……” 少年激昂的声调低沉下去:“哥哥有才,若无他的教导,我也只有一股子蛮力气而已,哪能让族人听我服我?可他看多了汉人的书,信多了汉人的道理,便要去参加朝廷的科举,却不料那考官视他为‘土人’,刻意刁难,连场县试都过不了……若非如此,以他的才华,又岂会听信那群安南贼人的诓骗,去假扮什么王子?” 说到最后,少年眼眶通红,咬牙切齿:“那个狗官我必杀之……不好!有人跟着你回来!” 说时迟那时快,他信手一抛,箭矢瞬间消失不见,刺破窗户,飞射出去。 “走!” 少年的身形随之掠出,鹰隼般的双目瞬间锁定了敌人——枪头一旋,将飞箭拨开的海玥。 “嗖嗖嗖嗖嗖!” 不见他作何动作,五道厉芒已然电射星驰,破空而至。 看似同时射至,实则彼此间快慢错落,每一根箭矢都在预判上一根躲避的空间,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将人笼罩其中。 海玥的枪尖则划出一道半圆,仿佛生出一股奇异的牵引之力,将五根箭矢一一拨开,整个动作清晰分明,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内家劲力?’ ‘黎族箭法?’ 两人遥遥对视,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郑重。 海玥拦下飞箭,枪身一横,借着力道飘然后退,率先开口:“我叫海玥,一个人来此,阁下是那英的至亲么?” “真是一个人?” 黎人少年目光扫视,在左右街巷里转了转,最终又回到海玥身上。 他冲出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外面有官兵包围的准备,且对此并不畏惧。 琼州卫所里的官兵素质,他早就做过了解,如今又是黑夜,以他的武功,有信心突出重围,甚至还能为族人争取到撤退的时间。 但对方只有一人,让他颇为诧异,再听得介绍,眼神也有了异样:“原来你就是海玥!我黎人不是忘恩负义之辈,看在你为我兄长设灵堂,请人超度的份上,你走吧!” 海玥打量着这个皮肤偏黑,精瘦矫健的少年:“原来你是那英的弟弟,你确实想为你的兄长报仇,但在驿馆掳走巡按御史吴麟的,不是你吧?” 黎人少年哼了一声,懒得分辨。 海玥接着道:“就在今日,一封威胁书信递到了府衙,上面威胁衙门,要杀死十六个关在狱里的安南囚犯,才能换回吴巡按的命,是你们做的吗?” 黎人少年面色沉下,立刻反驳:“我们才不会做这样的事!” 海玥点了点头:“换成你们,真要不顾一切,就该直截了当,冲入府衙牢狱杀人!现在的威胁,看似符合黎人胆大妄为,敢于和朝廷对抗的风格,但府衙一旦不同意,防范的官兵增多,岂不是弄巧成拙,反倒报不了仇了?” “不错!” 黎人少年脸色缓和下来,但语气依旧冷硬:“你既然知道,那个大官不在我们手里,跟着我的族人到这里做甚?难道想让我们去衙门跪下,向那些狗官述说冤屈?” 海玥淡淡地道:“你不会这么做的,真正的凶手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敢将这件足以造成琼海动荡的罪责,扣在你们黎人头上!” “少族长!” 此时黎人商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个叫海玥的很有名,这些日子街上都在谈论他,既然他愿意信我们,就请他去和衙门说清楚吧……” “你让我去求他?” 少年恶狠狠地瞪了族人一眼,一字一句地道:“我那燕绝不向汉人摇尾乞怜!” ‘那燕?小方腊?’ 海玥目光一动。 历史上,嘉靖十八年至二十七年,整整十年期间,黎民起义陆续爆发,起义军领袖那红、那黄、那牵、符门钦等人屡次与官兵交锋,不落下风。 而最震动一时,逼得整个广东束手无策,不得不从外省调集重兵平叛的,莫过于那燕起义。 那燕率领各个黎人部族,兵锋席卷大半个海南岛,险些连琼山都攻陷,引得南方震动,若不是海南局限于一岛,难以北上,他的影响力不亚于北宋的方腊起义。 起义要到二十年后了,而现在的那燕,只是个尚未成年的少年。 还是那英的弟弟…… 海玥心头有些感慨,语气沉重:“关于令兄的悲剧,我深感痛惜,安南王子一案中,事发突然,难以防备,待真相大白时,已为时过晚,而此案的凶手虽绑走御史,留下血图腾,企图嫁祸于人,但事情尚有转机,我愿意出一份力。” 那燕握紧拳头,冷冷地道:“我不要你的同情和帮助!” 海玥脸色也沉了下来:“不要自作多情!你可知道,岛上汉黎再乱,血流成河,没有人能置身事外?那燕,你若是真要率领族人反抗朝廷,我扭头就走,不会多说一句,但你要为了一己之私将黎人部落拖入血雨腥风之中,那我瞧不起你,你哥哥在天之灵,更不得安息!” 黎人商贩听得心惊肉跳,那燕更是咬牙切齿,却又无言以对。 他对于当地朝廷很是敌视,但若说直接起义,确实还没有那个决心。 环境也不允许。 符南蛇之乱后,官府对黎民的剥削减轻不少,不敢逼迫过甚,直到好了伤疤忘了疼,才又具备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契机。 现在反了,除了自己的部落,没人会追随,那真就将族人带入绝境了。 “我再说最后一句,查明案情不是为了你,而是有太多的无辜,会受此牵连!” 海玥看出了对方的性格,好言好语是没用的,转为激将:“我原本是要你的人手为耳目,打探真正凶手的下落,还想让你跟我走,一起参与到查案中,但现在看来,你不愿意,也不敢跟我一起走……” “有什么不敢的?” 那燕头一昂,衣衫摆动,露出腰间斜挂的箭囊:“我也不怕你诱我入伏,那群无能的官兵,困不住我的‘天弓逐影’!” 这回换成他的族人变色了:“少族长!不可啊!” “你去将街头小巷里的人都召集起来,问清楚谁看到那个大官了!” 那燕下定了决心,先吩咐了族人后,又看向海玥:“我跟你走,把大官救出来,到时候你去衙门领赏,我保我族人平安,你我两不相欠!” 第三十章 嫌犯三选一环节 “这是去哪里?” “府衙!既然抓走吴巡按的凶手,不是为那英报仇的你们,那么嫌疑人最大的,就是他的随从!师爷闵子雍、书童孙彬和力士项昂,这三人正在府衙偏院,接下来由你出面审问!” “我来审问?” “你是黎族人,此番被污蔑为绑架御史的凶手,一旦露面,威慑力比起官府强多了,难道你不敢入府衙?” “当然敢!走!” 海玥和那燕一前一后,落在府衙的偏院外,侧头看向对方,语出赞叹:“轻身术不错。” “你也不赖!”那燕眼中流露出跃跃欲试之色:“内壮极强,此前的呼吸声加重,是故意引我出来的吧?” 海玥道:“家父曾言,轻身术为软功内壮,‘以人百斤之体,欲使如蜂蝶之息枝、飞燕之穿帘’,看似不起眼,实则最不易学。” “蜂蝶之息枝,飞燕之穿帘……”那燕低声重复了一遍,想象着人身做出那灵巧飘逸的一幕,由衷地道:“令尊不愧是琼海第一勇士,说得真好!” ‘没想到我那老爹的威名,连黎族人都知道!’ 海玥笑笑,这句话其实出自戚继光的《纪效新书》,戚继光如今才三岁,借用一下无妨:“我的武功是家传,以你的年纪,有此武艺,莫非长辈是符南蛇亲传弟子?” 那燕哼了一声:“我们黎人可不像你们汉人,将武功视作珍宝,秘不外传,当年符帅对于身边的人,无论是哪一姓哪一部,都悉心教导,若非‘天弓绝影’太过难学,我黎族各部都能靠此箭术,杀得官兵大败!” ‘结果他后来被身边人背叛,叛徒还受了招安……’ 海玥对于这种天真的想法不置可否,朝里面张望了一下,轻声道:“三个人都在。” 那燕凑近,就听里面泣声传出:“老爷若真有个好歹,咱也别活了!” 通过窗户的缝隙,他定睛一看,就见说话之人是一个衣衫朴素的少年郎,也就十四五岁,稚气未脱,正是吴麟的书童孙彬,此时肩头耸动,哭得极为伤心。 “怪俺!都怪俺!俺以前不是没坐过船,怎的这次就晕了呢?” 另一个汉子五官憨厚,粗手大脚,坐在椅子上,懊恼地抓着脑袋,声音里满是悔恨,正是吴麟的贴身力士项昂。 除了他们,屋内的第三位自然就是师爷闵子雍了。 此人而立之年,相貌不俗,气质儒雅,此时眉头紧锁,默默思索。 “闵先生,现在该怎么办啊?” 哭泣半晌,书童孙彬抹了抹眼睛:“琼州府衙到现在都没个传话之人,又不让咱们出去找,难道一直等着?” 闵子雍开口,语气沉稳冷静:“当然不能一直等待,我认为东翁不是被岛上的黎民掳走的,那个血图腾有蹊跷!项昂,你的身体可好些了?” 项昂猛地起身,拍打胸脯:“俺早好了!” 闵子雍正色道:“那我们三个的性命,就交托在你身上了!于此处等下去,就是坐以待毙,唯有你出去,寻到东翁的下落,大家才能活!” “俺听闵先生的!”项昂瓮声瓮气地应下,却又皱起浓眉:“可去哪里寻老爷啊?” 孙彬也期待地道:“闵先生有法子了?” 闵子雍起身来到桌边,研墨提笔,在纸上写了三行字,递了过去:“我在琼山并无完全可信赖的友人,这张纸上列有三处去处,你可前去向他们求援,报上我的名号。然而,这三人都可能向衙门告密……务必小心!” “是!” 项昂接过,郑重地收入怀中,抱拳躬身,朝外走去。 ‘好机会!’ 那燕给海玥使了个眼色,海玥微微点头,看着他悄然尾随,却没有跟上,而是继续打量屋子里面剩下的两个人。 他注意到,闵子雍凝视着项昂的背影,片刻后收回视线,目露思索,而书童孙彬也在打量着这位幕僚,哭得红肿的眼睛里,带有一丝惊疑的神色。 ‘有意思,吴麟身边这三个亲近之人,也在互相怀疑么?’ 海玥再观察片刻,视线在闵子雍行走的步伐上落了落,眼见这位师爷走入里间,开始收拾床铺,准备安歇,这才转身离去。 出了偏院,没走多远,就在角落里发现了怀抱双臂,颇为得意的那燕。 “制住了?” “呵!这汉子练的是硬气功,若非偷袭,他还能在我手下过个十几招,弄出些动静来,现在已经被我制住气血,可以逼问了!” “你对偷袭好像并无负担?” “你们汉人狩猎时,难道要敲锣打鼓,事先通知猎物么?” 眼见火药味又重了,海玥心里对那燕性情愈发了解的同时,看向委顿在地上的项昂:“先把闵子雍给他的那张纸搜出来。” “在这里!上面还有一个你最熟悉的名字!” 那燕两根手指夹住一张纸,递了过来。 ‘英略社,海浩……师爷闵子雍认识我父亲?’ 海玥目光一扫,头一个名字就让他一怔:“衍义堂,丘祁!清介堂,唐嘉!一个琼山丘氏,一个琼山唐氏,与我海氏一样,都是当地大族。” 实际上,丘氏和唐氏才是琼山当地根深蒂固的大族,发家仅仅三代的琼山海氏跟他们没法比,历史上等海瑞名留青史了才差不多。 衍义堂取自海瑞崇敬的大儒丘濬之作《大学衍义补》,丘祁是丘濬的嫡系后人,清介堂则是秉持清廉正直之意,不过唐家在当地兼并土地,十分贪婪,所作所为和清廉正直差得有些大。 那燕并不知这些,但也道:“怪不得这个师爷让护卫去求救,有当地大族相帮,确实有助于寻找大官,哎呀!我应该跟着这个项昂,看他是不是真去求援!如果他就是凶手,自然不会卖力!” 海玥道:“这法子对于一般人管用,但凶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一位巡按御史,再用血图腾嫁祸给你们,你怎知他不会故意卖力求援,实则洗刷自己的嫌疑?” 那燕皱眉:“就这粗野汉子?” “真要是粗野汉子,师爷闵子雍不会将此等要事托付于他……”海玥淡然道:“这个时候更不会醒了还装睡,偷听我们说话!” “唔!” 项昂猛地睁开眼睛,双目精光闪烁,就要暴起发难:“贼子——!” “给我坐下!” 一道流光倏然自那燕袖中飞出,这魁梧大汉闷哼一声,又猛地跌坐在地上,半身麻痹,动弹不得,只能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个精瘦的黎人少年。 而海玥看了看那燕的袖口,微微一笑:“如何?” 那燕虽然眨眼间制住了对方,却觉得失了颜面,颇为恼怒:“看来你这突然晕船的护卫,果然才是掳走吴麟的真凶!” 项昂原本怒视那燕,闻言不禁一怔:“俺掳走了老爷?你这贼子在胡说什么?” 那燕冷冷地道:“别装了!大官来岛上,第一晚就被凶手掳走,我就是黎人,我知道大官不是我们绑走的,那么剩下最可疑的,不就是你们这些身边人了么?” 项昂张了张嘴:“你们黎人没有抓老爷?俺……俺更没有!” “说谎!” 那燕冷冷地道:“你不说也没用,我们族里有人偷盗‘殷’粮时,就有一套处罚,没人能挨过所有的,都不把实话吐露出来!” “殷”是黎族储备米粮的地方,整个海南都缺粮,需要靠广东省接济,黎族更不用说了,米粮格外的珍贵,对于偷盗者的处罚也极为残酷。 “我先问完,你再上手段不迟!” 眼见那燕摩拳擦掌,就要动手了,海玥无奈地阻止。 怎么和衙门一个套路,没问几句就要用刑? 而他来到项昂的正面,稍稍弯下腰,目光平和地凝视对方:“你不信任我们,这很正常,但你粗中有细,也该想到,如果我们是绑架了吴巡按的凶手,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出现在这里,对不对?” 项昂铜铃般的大眼睛露出思索,片刻后道:“你要问什么?” 海玥道:“你经常晕船么?” 项昂苦着脸道:“有时晕,有时不晕,俺也说不准……” 海玥道:“假使你的晕船,是别人动的手脚,剩下的两个人之中,谁有这个机会?” 第三十一章 度田清丈,一条鞭法 两刻钟后,海玥和那燕回到了府衙偏院。 里面的灯已经熄灭,但还有些翻身的动静。 显然人躺下了,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那燕做了个手势,示意直接进去,海玥则摇了摇头,耐心等待。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有人起身,走了出来。 ‘是他!好机会!’ ‘拿下吧!’ 海玥点了点头,那燕闪身而出。 不多时,书童孙彬如同一只小鸡子,被提溜了过来,惊恐万分地看着静立于黑暗中的两人:“你们……你们要做甚?这是琼州府衙!” 那燕神情中本就蕴含着被栽赃的怒火,此时愈发凶神恶煞,干脆探出手,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刚刚你还故意哭泣,却没想到,你给项昂下毒的事情,被我们发现了吧?” “毒……什么……毒……” “还敢狡辩!” “唔……唔唔唔!” 眼见孙彬被掐得直翻白眼,海玥按住他的小臂:“行了!” 那燕一甩手,这文弱书童顿时摔倒在地,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 海玥并没有扮红脸的意思,声音也十分冷酷:“你们三人,闵子雍负责出谋划策,项昂负责贴身护卫,你负责饮食起居。项昂此番乘船,行至半路,就头晕目眩,恶心呕吐,继而四肢乏力,看似是晕船之兆,其实是被你下了药!” 孙彬连连摇头:“没……没有……” 海玥道:“经手食物,能给项昂下药的人是你!昨晚与吴巡按共处一室,却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的还是你!说吧!背后是谁指使的你?” 孙彬道:“家父服侍老爷……如今腿脚不便……才由小的跟着老爷……岂会加害……” ‘家生奴么?’ 海玥倒不意外。 古代书童是最为贴身的心腹,一般来说要么是家生奴,祖辈父辈都在家中为奴仆,忠心耿耿,要么就是庶出的同族子弟,有血缘亲情,一荣俱荣,还有一种清秀柔软的,那提供的就是别的需求了。 孙彬长得普普通通,与吴麟不是同姓,确实更像是家生奴,但世上没有绝对的忠诚,海玥继续道:“胆敢与巡按御史作对的,都是胆大包天之辈,这些人要收买你,所用的自是重利重金,我说的可对?” 孙彬断断续续地道:“老爷……老爷自从来广东度田……就遭到了各方的威逼利诱……他都严词拒绝……更对我们说过……‘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小的虽为书童……也知圣人之理……万万不会受贼人拉拢!” ‘度田?’ 海玥身体一震:‘是了!度田清丈,一条鞭法,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今年是嘉靖九年,朝廷正在进行两件大事。 第一是推行预籴备赈之法,第二则是桂萼进《任民考》一疏,主张实行“一条鞭法”等措施,度田清丈。 实际上去年,桂萼、郭弘化、唐能、简霄等臣子,就先后疏请核实田亩,其中“南海三阁老”之一的霍韬奉命修《会典》时,更直言“自洪武迄弘治百四十年,天下额田已减强半,而湖广、河南、广东失额尤多。非拨给于王府,则欺隐于猾民。广东无藩府,非欺隐即委弃于寇贼矣……” 二十四岁的嘉靖帝朱厚熜深以为然,力主改革。 这场改革,在后世被称为“嘉靖新政”,也为后来的“张居正改革”做出了铺垫与榜样,影响深远。 海玥之所以没有感觉,是因为海南真是孤悬海外,朝廷的许多政策实施到这里,基本上是最后一轮了,相比起来,广东省其他内陆的州县,已经初步实施度田清丈。 ‘如果巡按御史吴麟,是因为这个政令从中枢下到地方来的,那么他和地方上就有了根本利益上的冲突,要掳走他的仇家就多了……’ ‘不对!’ 想到这里,海玥立刻取出刚刚的纸张,展开给书童过目:“你可知琼山唐氏是靠什么发家的?” 孙彬茫然地摇摇头。 海玥冷笑一声:“就是靠兼并土地,你家老爷下来是度田清丈的,现在他出事了,去找唐氏一族求援?你这是耗子给猫当喜娘,自投罗网啊!” 那燕的嘴角立刻弯了起来,孙彬的脸色就精彩了,先是震惊,很快难看起来:“闵先生……难道是闵先生……” 海玥立刻道:“你是不是也怀疑他?” 孙彬顺过了气,缓缓地道:“闵先生本就是老爷到了广东后,才聘请的师爷,据说是闵庄懿之孙,出身不凡!可真正的士族子弟,不去考取功名,却来为师爷,实在古怪!上船之前,小的更亲眼看到他和老爷私下低语,似有争执!” ‘闵庄懿……曾为两广总督,镇抚地方,平定叛乱的闵珪么?’ 海玥念头转了转,也觉得这种出身给人家当幕僚未免奇怪,沉声道:“如此说来,你是指控闵子雍,设计绑走了吴巡按?” “不……闵先生人很好……老爷平日里都颇为依仗……我……不知道……” 孙彬瑟缩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又变得犹豫不决。 海玥再问了两句,见他说不出什么新的,对着那燕点了点头。 “我去把闵子雍抓来!” 那燕转身就走。 力士项昂和书童孙彬的审问并没有结束,但也确实从他们嘴里了解到不少情况。 现在就剩下一个闵子雍,带过来审问后,再让三个嫌疑人互相对峙,势必能挖掘出更多的线索。 ‘到了王朝的中期,想要纠正时弊,都是与一个个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作斗争,相比起张居正一以贯之地推行新法十年之久,嘉靖新政却是数行数止!’ ‘吴麟的失踪,或许就与地方上的违抗有关,假借经常起义的黎人之名,把这个巡视地方的御史给害了,朝廷真的追究起来,大不了再激起一场黎乱民变!’ ‘真要如此,就麻烦了,凶手没有理由留下活口……’ 海玥默默思索着案情的动机,突然听到急切的脚步声,转头就见那燕飞扑过来,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闵子雍不见了!屋中的墙上,又留下了一个图腾!” “什么?” 海玥的脸色也变了,伸手一按孙彬的脖颈,将昏睡过去的书童藏到旁边的小树丛里,然后跟着那燕,朝着偏院飞奔过去。 两人很快冲进屋中,里面烛火熄灭,空无一人,但就着月色,却一眼能看到,那墙上新留下的双蛇纹路。 “岂有此理!” 那燕勃然大怒:“竟然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作案,还留下这图腾嫁祸给我黎人,让我找到这个凶手,非将他扒皮放血,喂养万蛇!!” “这味道……是墨汁?第三个血图腾,是用墨汁留在这府衙墙壁之上的?” 海玥却凑到墙边,细细地闻了闻,眼中闪烁着思索之色:“三次血图腾,三种不一样的材料?” 那燕却顾不上这些,咬着牙道:“凶手肯定还未走远,带上一个人也不方便,你我分头寻找,一定要把人截住!” “不!” 海玥思索片刻,目光已经亮了起来:“这第三个血图腾的出现,倒是让我想明白了不少事情,但还有一些谜团尚未揭开,看来还是得回那个地方……” “什么地方?” “海口浦驿馆,失踪案发的现场!” 第三十二章 就是这么一回事 “夜半三更,平安无事——!” 打更人敲梆的声音遥遥传至,海玥、那燕与孙彬,站在驿馆门前。 同样是嫌疑人,力士项昂由于身体强壮,武功不俗,被绑住留在府衙,小书童孙彬则被带回现场。 醉酒的捕快都去睡了,三人直接迈入厅堂,走向二楼。 “咯吱咯吱!” 脚下踩着楼梯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驿馆里回荡,格外的醒目,海玥探头看向一楼,突然问道:“你们来住驿馆的时候,客人多么?” “不多!”孙彬摇了摇头:“这里是渡口的官驿,寻常人是住不进来的,我们入住时,只有另一位官人在。” “谁?” “琼州府的宗通判,似是身体抱恙,在驿馆已经住了好几日,听到老爷来了,才出房相迎。” “通判宗承学?” 海玥眉头一扬。 知府衙门的官员,正常情况下有知府、同知、通判、推官和知事,然琼州府地处大明的最南边,过于偏僻,州县官员都有缺额。 之前安南王子遇害案,出现的官员就仅有知府顾山介和推官邵靖,但听师爷季华提过,确实有一位通判在,只是此人水土不服,自去年到任后,就在家养病,几乎不过问事宜,所以别说他们了,连府衙中人都几乎没见过。 海玥继续问道:“这位宗通判住在驿馆,是准备离开琼山?” 孙彬道:“出事后,小的看到他们匆匆收拾行李,连夜离开,显然是受到了惊吓,应是北上去徐闻了……” 海玥若有所思,走入房间。 白天他来到这里,观察过现场的血图腾,对于黎族人作案产生了怀疑,此后果然钓出了黎人耳目也来查看,顺藤摸瓜,找到了那燕。 现在第二次来现场,为的是进一步还原案情的细节。 “你们住进驿馆是几时?” “酉时五刻(晚六点十五)下船,住进驿馆应是酉时七刻(晚六点四十五)左右。” “可曾张扬,暴露行踪?” “没有张扬,但入住官驿,自要出示符牌,王驿丞见状马上出来招待,鞍前马后,还要张罗酒菜,去街上最好的酒楼买。” “买了吗?” “没有,老爷拒绝了,就在堂中简单吃了些饭菜,王驿丞作陪,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很是健谈,用膳时一直陪侍左右,还在席上提及了如今岛上有黎人作乱,嚣张跋扈,威逼府衙,弄得人心惶惶,唉!可惜我们那时没有防备……” “入睡是几时?” “戌时四刻(晚八点)。” “这么早?” “项大哥晕船呕吐,老爷坐船后也不舒服,用了晚膳,稍作洗漱,便早早睡下了。” “你是几时休息的?” “戌时六刻(晚八点半)。” “几时醒的?” “不知,那时乱的很,小的连外面的打更都顾不上听,根本不知是什么时辰……” “那你是怎么醒的?听到吴巡按被掳走的动静?” “没有,这扇窗户当时开着,夜风吹进来,把小的冻醒了,小的起来关窗,然后就发现老爷不见了!” 孙彬来到窗边,指了指。 海玥和那燕也来到窗边,朝外面看去,后者冷声道:“这里并不高,你们这般疏于防备,凶手只要轻身术好些,完全可以绑了吴麟,一跃而下,直接从后门奔出……” 海玥则摸了摸窗户上的扣锁:“你们入睡前,窗户锁好了么?” 孙彬笃定地道:“锁好了!小的特意检查过!” “所以贼人从外面打开了扣锁,再翻入屋内,劫持了吴巡按离开……” 海玥目光一转,看向那燕:“你能演练一遍么?” 那燕脸色沉下:“你什么意思?” “这样吧,我来演练一遍,你们关好窗户。” 海玥说罢,直接翻身而出,落在了一楼,然后仰头等着窗户关上,再灵活地爬了上来,趴在窗边,伸手捣鼓了片刻,最后敲了敲,示意里面打开,翻身入内。 房间里面是两张惊讶的面庞,海玥直接问道:“我不会从外面开锁,且略去这一步,其他的动静如何?” 那燕皱起眉头:“动静比预计的大……” 说罢看向孙彬,目光森然:“你睡得这般死?如此响动都没有听到?” 孙彬脸色苍白起来:“小的……真……真没听到……” “我看你就是在撒谎!你在屋内打开了窗户,放贼人进来,里应外合,事后再说自己刚刚醒来,佯装什么都不知道!” 那燕双手捏了捏:“看来不用点手段,你是不会说实话的!” “且慢!” 海玥止住了那颗蠢蠢欲动的用刑之心:“拥有绝顶身手的人,能够悄无声息地从外打开扣锁,悄无声息地翻入屋内吧?” 那燕愣了愣,有些无语:“你以为人人都是符帅和令尊么?” “如果你不愿相信绝顶高手作案,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海玥微微一笑,继续看向小书童,回归当晚的话题:“你被夜风吹得冻醒,发现吴巡按不见了,然后呢?去寻闵子雍和项昂?” “是的!小的奔出房间,来到隔壁重重敲门,将他们敲醒,回到屋内,确定老爷不见,开始寻找,很快整个驿馆都被惊动了!” “闵子雍和项昂发现吴巡按失踪后,各自有什么反应?” “项大哥极为懊恼,倒是闵先生很冷静,让我们不要慌乱……我们很快就分开寻找,小的连驿馆外的整条街都跑遍了,挨家挨户地敲门,都没有老爷的踪迹。” “等一等!” 听到这里,海玥立刻道:“这样搜寻有何用处?你们当时都认为,是黎人绑走了吴巡按吧,难道黎人会藏在街巷的屋内?” 孙彬一愣:“我们那时不知啊,我们心里还盼着是老爷夜间气闷,先是开窗透气,再出门散步,迷了道路,这才未归,所以在附近寻找。” “又在说谎!” 那燕愤怒地指着墙上的图腾:“窗户大开,贼人又留下如此醒目的图案嫁祸,你们还认为他是出去散步?” “对啊……我们怎么会觉得……老爷可能是在散步?” 孙彬也呆住。 海玥却微微眯起眼睛:“你好好想一想,这是为什么?” 孙彬眉头紧锁,嘀嘀咕咕,目光落在那散落地上的字画上,突然道:“我想起来了!一开始发现老爷不见时,这些字画还挂在墙上,待得字画被扯下来后,才发现这个血图腾!” 那燕皱眉:“你是说,贼人留下了图腾嫁祸,还用字画把它遮住?你觉得我们很蠢?会相信这等鬼话?” 孙彬急了:“可……可真的是这样啊!” 海玥按了按手,接着道:“府衙来人发现血图腾后,是不是马上断定,吴巡按是被当地黎人掳走的?” 孙彬点头:“是!是的!” 海玥道:“那你仔细回忆一下,当时听到这个说法后,在场的人之中,谁表现得最为抗拒?你想好再回答,这个问题很关键,我会向其他人一一求证!” 孙彬仔细思索了半晌,谨慎地道:“当时最不可接受的,就是闵先生了!他反复地说过,我们刚至琼山,老爷不可能被黎人绑走,直到邵推官说出不久前,黎人将尸体丢到府衙门口示威,同样留下了血图腾,他才不得不接受,当时不仅我和项昂,府衙的差人们也都听到的!” “很好!随我来!” 海玥微微一笑,走出房间,来到一楼:“哪里是宗通判的房间?” 孙彬道:“这一间。” 海玥进屋内打量了一下,确实还有药味没有散去,再走了出来,转了一圈,到了后院,打量着一物,点了点头:“没错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梯子?你看梯子作甚?” 孙彬满眼茫然,那燕也莫名其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不是一起案件,其实是两件事……” 海玥道:“走吧!再去最后一个地方,如果那个人也在那里,绑架案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第三十三章 绑架案的真相 “这是哪?” “根据捕快所指,是驿丞王玉辉的住处。” “为何来此处?” “因为有个人可能先一步到了,进去看看吧!” 驿丞没有品级,和县学的教谕、训导是一个级别,但作为迎来送往的职位,还是有油水的,这点从宅院的档次就能看出。 比不上琼山丘氏、唐氏、海氏等大族,可两进出的院落又远不是普通百姓可比,还有一座不小的后院。 此时海玥轻盈地翻入后院,那燕提着孙彬,也一并翻了进去,刚刚抵达内宅附近,就听到压抑的说话声传了过来。 “你你你,本官也是朝廷命官,你岂敢如此!” “不入流的杂役,也配自称本官?你到底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情?说!!” “本官祖上为朝廷立过功!立过大功!你岂可这般凌辱!” “还敢嘴硬!!” “唔唔唔——” 听到这里,那燕和孙彬的脸色都变了。 因为里面有一个人,分明是师爷闵子雍。 另一个人,恐怕就是此处的主人,驿丞王玉辉了。 ‘闵子雍不是被凶手抓走了么?怎么会在这里?’ ‘闵先生在逼问老爷的下落吗?看来他不是凶手!但为什么会对着王驿丞逼问呢?’ “我们进去吧!” 就在两人惊疑不定之际,海玥已然举步往那里走去,并且特意加重了步子。 “谁!” 屋内之人转身,眉宇凌厉地看了过来,正是师爷闵子雍。 而驿丞王玉辉歪倒在他的脚下,嘴里塞着一块破布,额头全是冷汗,显然已经遭到了逼供。 “唔!唔唔唔唔!” 眼见三人走入,尤其是见到海玥,王玉辉猛地挣扎起来,但视线转到那燕身上,却又一变,露出了恐惧和仇恨之色。 闵子雍的视线则在孙彬身上落了落,有些惊讶,再仔细观察了一下海玥和那燕,沉声道:“两位是谁?为何来此?” 那燕肩膀微耸,五指间已扣住了飞箭,冷声回应:“这个问题该我们来问吧!你为何来这里?用刑逼迫此人,莫非是要灭口?” 海玥则语气平和:“在下琼山东坡书院学子海玥,这位是黎族勇士那燕,未免琼州再行汉黎之争,我们都是为了吴巡按的失踪而奔走。” 闵子雍脚下缓缓移动,靠近窗边,沉声道:“东翁不是黎人抓走的,待我查到实证,自会向琼州府衙禀明。” “恐怕到那个时候,就晚了!” 海玥看了看地上疼得抽搐的驿丞王玉辉:“阁下的顾虑,我能理解,但对府衙隐瞒你所知的真相,行险逃走,逼供你怀疑的对象,此法绝不可取!” 闵子雍露出惊疑不定之色:“你知道?” 那燕火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再打哑谜,休怪我飞箭无眼!” “不是我故意打哑谜,有些事情,确实要当着正主的面才好明言。” 海玥看了看面色沉凝的闵子雍,再瞧了眼竖起耳朵的孙彬:“此次血图腾一案,共出现了三次图腾,在外界看来,它们都是黎族人的标志,且象征着黎族对抗官府之心,所以难免将之笼统地归于一体,可事实上,三次绘制所用的汁液都不尽相同。” “第一次,府衙门前抛尸,用的是人血,安南刺客的鲜血。” “第二次,驿馆巡按失踪,用的是鸡血,驿馆后厨的鸡血。” “第三次,偏院再留图腾,用的是墨汁,就地取材的墨汁。” …… 那燕皱眉:“这又如何?凶手要嫁祸我黎人,就近取用,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画下图腾!” 海玥摇头:“如果三场案件是同一人所为,无论他的动机是什么,想要嫁祸给谁,所作所为都是在频繁地挑衅官府,触怒朝廷!如此胆大包天之辈,不会是毫无计划,尤其是掳走吴巡按,从后厨取来鸡血,再在墙上涂抹,这一来一往所耗费的时间是不是太多了?不怕中途被人目击么?万一后厨也没有合用的血又如何?何不随身携带一个器皿,事先装好?” 那燕被问得哑然,不得不承认有道理:“照你这么说,三次图腾所用汁液不同,是怎么回事?” “因为这三个图腾,是三个不同的人留下的!”海玥看向闵子雍,“阁下以为如何?第三次‘血图腾’的缔造者?” 闵子雍默不作声,那燕脸色沉下:“没有凶手?偏院里墨汁绘制的图腾,是你自己留下,然后偷偷从府衙里逃了出来?” 海玥道:“你难道没有发现,这位的轻身术,很了得么?” 那燕还真没留意过这点,此时回忆闵子雍方才掠至窗边,随时准备撤离的步伐,恍然道:“看来你这师爷还习过武艺,怪不得敢一个人来这里逼问驿丞!” 孙彬满是不解:“闵先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闵子雍依旧沉默,海玥帮他解释:“他留下‘血图腾’的用意,是想要提醒衙门,‘血图腾’谁都可以留下,前面的那个也根本不是黎人所做,而是有人模仿作案!” 那燕不信:“啊?他为我们黎人辩解?这般好心?” “这不是好心,而是不愿意见到琼州真的爆发黎乱!” 海玥道:“因为阁下很清楚,吴巡按到底去了哪里,但又解释不清楚血图腾是怎么回事,干脆冒险为之!” 闵子雍身躯一颤,海玥接着道:“还记得我们刚刚查看现场,我说过,想要悄无声息地打开窗户,进入房间,除了身手绝顶的高手外,还有一种可能么?其实很简单,房间里面的人自己开窗就行……” “你等等!等等!”那燕觉得脑子有点乱,“你是说,那个大官打开了窗户,让贼人绑架了自己?” “不是绑架,是打开窗户,下面有人接应,已经架好梯子,他顺着梯子爬了下去!”海玥看着闵子雍,眼神里已经有了逼视的意味,“事到如今,还在心存侥幸,不愿意开口,让事态继续恶化么?” “唉!好吧!” 听到这里,闵子雍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地道:“我确实从一开始,就知道黎人是冤枉的,因为昨晚,东翁是自行离开的,这是我们事先计划好的事情,唯独墙上留下的‘血图腾’,完全在意料之外!” 第三十四章 案子得这样查 那燕愣住。 孙彬呆住。 地上的驿丞王玉辉,蜷缩的身体则猛地一哆嗦。 片刻的安静后,孙彬完全无法接受:“不可能!老爷一个人怎么会离开?又为何对我们闭口不言?没有了项大哥,谁保护他的安全?” 海玥提醒:“驿馆内不止一位客人,住在一楼的还有另一位官员,而等到二楼出事后,他们就默不作声地离开。” “没想到你这也看出来了……” 闵子雍露出惊异,干脆全说了:“琼州府通判宗承学,此人本就是东翁的故交,他在驿馆相侯,就是为了让东翁使一个金蝉脱壳之法,明面上抵达琼州府,当晚就跟随宗通判一同北上,折返徐闻!” 孙彬瞪大眼睛:“这些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啊?” 闵子雍道:“项昂虽外粗内细,却不会作戏,你年龄尚小,更容易露出破绽,不告诉你们,实在是这次行踪干系重大,少一人知道,就少一分暴露!” “老爷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那封信,还准备去查总……” 孙彬嘴里咕隆了一句,突然反应过来:“闵先生之前在船上和老爷低声争论,也是因为此事?” “不错!” 闵子雍点了点头:“东翁的计划是,他悄然北上,琼州府这里,留下我与府衙沟通,由于不确定是否夜间散步走失,便以东翁水土不服,生病为由,暂时压住消息,暗中寻找,拖延时间!可此举终究是行险,我心有忧虑,在船上极力劝说,东翁却认为机会不容错失,毕竟广州府都知他因安南使节团一案,南下琼州了……” 那燕听得满脸迷惑:“等一等!等一等!那个大官竟然是自己离开的?我就不说你们折腾这些为了什么,墙上的图腾是怎么回事?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污蔑我们黎人绑架?” “那个‘血图腾’根本不是东翁所留!” 闵子雍咬牙切齿:“我一开始也百思不得其解,东翁为什么突然留下此物,导致府衙误会,局势紧张!后来才想明白,大家最初发现东翁不在屋内,墙上的字画是挂着的,直到字画扯落,墙上才出现了那个狰狞的纹路!这不对!墙壁上原本根本没有任何图案,‘血图腾’是另外一人趁着大家出去寻人的时候,偷偷画上去的!” 那燕和孙彬一怔,齐齐看向地上蜷缩的矮小身影。 小书童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太相信,那燕则双拳紧握,怒声道:“是你?是你趁着他们三个外出寻大官,去后厨拿鸡血,在墙上绘制了图腾,嫁祸给我黎人?” 闵子雍冷冷地道:“我原本也没注意到此人,但回想起来,用晚膳时,这个驿丞就屡屡在东翁面前提起,琼州黎民如何如何嚣张,抛尸在衙门口,要再造反!我这才意识到,‘血图腾’可能是他添在墙上,嫁祸给黎民的,这才来此逼问!” 王玉辉之前安静下去,此时又突然挣扎起来,甚至把嘴里的破布都吐出来了:“唔唔!唔唔唔!不是我……不是……这等事情,我怎么敢做啊?” 眼见这个其貌不扬的驿丞在地上扭动,那燕又皱起眉头,闵子雍的眼神也波动了一下。 事实上,就连他的怀疑也不是十分坚定。 总觉得动机有些缺乏。 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就因为仇视黎人? 正在这时,海玥开口:“我最初观察‘血图腾’时,就发现笔迹有异,明明是一个狰狞血腥的图腾,行笔间却显得很生硬,笔迹至末尾时甚至大为凌乱,显然是仓促之间草草画成,透出一股胆怯之意。” “根据血图腾的笔迹,我当时有了一个假设,绑架案其实有两伙人,一伙贼人胆子大,绑走了吴巡按,另一伙贼子胆子小,在现场留下了血图腾,嫁祸给黎族人。” “但根据这个假设,又有两个新的疑问——” “第一是时间,两伙人为什么如此巧合,一前一后,恰好完成了这两件事?” “第二还是胆量,留下血图腾看似不比绑架一位官员大胆,实际上依旧要冒着巨大的风险,这是挑起汉黎之争,要祸乱琼海,从某种意义上讲,性质更加恶劣!” “于是乎,根据这两个问题,嫌疑相对最大的目标就出现了。” “驿馆成员!” 听到这里,刚才还一个劲哀嚎的王玉辉明显更慌了:“海公子,海公子你不能也冤枉我啊!就算你们怀疑驿馆的人画了那个图腾,当晚驿馆人有那么多,不止我一位驿丞,为什么是我呢?” “因为你真的很恨黎人啊!” 海玥道:“岛上汉黎杂居,或融合,或互通,或排斥,或敬而远之!对黎族人有偏见的很多,但也往往是敌视,但你方才看向那燕的眼神,既有恐惧,又有一股刻骨的仇恨,再结合我听到了一句话,你是不是说过‘本官祖上是为朝廷立过大功’?” 王玉辉身躯彻底僵住,一动不动。 海玥却已经转向那燕:“当年符南蛇身边有亲信受了朝廷招安,背叛了这位首领?” “有!” “亲信姓甚名谁?你还记得么?” “那几个叛徒,我们黎族人记得清清楚楚,怎么敢忘?” 那燕一个激灵,突然反应过来,看向地上的驿丞王玉辉:“你是叛徒王桐为的后人?” 海玥道:“这是目前最有可能的推测,所幸验证也不难,这件事才过去三十年,府衙只要一查,就能知道你祖上是不是与黎人有这层关系!” “得得得……” 看着地上脸色惨变,再也说不出狡辩之言,牙齿开始打颤的驿丞,所有人都知道了答案。 海玥淡然道:“相比起行刑逼供,我更相信作案的动机,线索的联系,现在这一切有了完整的脉络,真相也变得清晰——” “你在听说了黎族人杀了安南逃犯,将尸体丢到府衙门口示威,还留下了符南蛇的双蛇图腾时,心中是惧怕不已,因为一旦黎人再动兵戈,你这种当年背叛符南蛇的后人官吏,势必首当其冲。” “因此吴巡按初至驿馆,你就迫不及待地将此事告知,希望朝廷重视,镇压黎族。” “结果,当晚御史吴巡按失踪,他的随从焦急万分,你自然也被惊动,当发现他们外出寻找时,突然生出一股恶念,从后厨拿了鸡血,在墙上也画了一个和衙门口一样的‘血图腾’,将这盆脏水泼给黎人!” “此举一方面是嫁祸给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黎人,让朝廷重视,着手镇压黎部,另一方面也是推脱责任。” “毕竟巡按御史在驿馆失踪,若没有一个更遭官府忌惮的目标,你这个驿丞就是首当其冲,恐怕连这不入流的官职也保不住了。” 说到这里,海玥对于案情进行总结:“是故,昨夜巡按御史吴麟自己打开二楼窗户,在一楼通判宗承学的接应下离开,身边不知情的随从外出寻找;” “与此同时,驿丞王玉辉出于对黎族人的仇恨与恐惧,在墙上留下‘血图腾’嫁祸,推波助澜,将事情彻底闹大;” “两起谜团交杂在一起,便有了这场震动府衙,乃至足以引发汉黎动荡的‘血图腾’要案!” 第三十五章 好消息与坏消息 “现在,你还有什么可以辩解的?” 海玥俯视王玉辉。 王玉辉牙齿打颤,瘫倒如烂泥,之前面对闵子雍严刑逼供时的硬气荡然无存,连声哀求:“小人糊涂!画下图腾,是一时糊涂!只是一时糊涂啊!” “呼——” 眼见这位终于交代,闵子雍如释重负,身子晃了晃,一时间也有些虚脱,却又面向海玥,无比恳切地行礼:“大恩不言谢,海公子的厚恩,我等铭感五内!” 孙彬也赶忙来到闵子雍身侧,齐齐一躬到底。 本来吴麟的计划只关乎自己的安危,但阴差阳错之间,这个驿丞自作聪明的栽赃黎民,万一真的让海南再度爆发大乱,黎人部落直接造反,即便事后查清,王玉辉是必死无疑,吴麟的罪过也大了,别说巡按御史,仕途都到了头。 现在真相及时揭露,将动荡的苗头压下,身为吴麟的幕僚和书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极为感激。 “先将犯人押去府衙,述说来龙去脉,再传信徐闻,追上宗通判,确定吴巡按的安危。” 海玥的表情反倒有些淡,当仁不让地拿过指挥权,闵子雍点了点头,自觉地与孙彬一起留下,等待他们去府衙叫人。 事不宜迟,海玥毫不耽搁,带着那燕走了出去。 那燕跟在他后面,起初也为真相震惊,渐渐的,脸色就阴沉下来。 刚刚出了驿丞的宅院,这黎人少年就磨着牙道:“弄了半天是虚惊一场,这些当大官的真是可恨,失踪也能造假么?若是闹大了,要死多少人,他们想过么?” 海玥默然。 吴麟此举,确实不地道,换做江南富饶之地,即便是代天子巡按的御史,敢用这等手段? 究其根本,还是将海南视作孤悬海外的流放地,觉得自己三个贴身随从,就能应付了琼州府上下官员,为自己拖延住时间,好配合他来一起金蝉脱壳的妙计! 此人要折返广州府做什么,海玥不得而知,但身为琼州当地人,作为被“牺牲”的一方,自然感到不舒服。 “我哥哥明明才华出众,参加科举,却被故意刁难,就是这等绝望无奈!出身琼海,无论汉黎,在那些人眼中,都是蛮夷!” 那燕语气里愈发愤慨。 事实上,明朝科举限制的是籍,而不是族,即贱籍、贱民不能参加,还有僧人道士、体有残疾、丁忧期间不能科举,少数民族是没有限制的。 甚至为了改土归流,有些少民还得到优待,比如嘉靖三年,贵州镇远府土舍杨载清,参加贵州乡试,考中举人,后袭“土推官”,时任贵州巡抚的杨一汉考虑到他的夷人身份,还向朝廷请求额外升其官职,相当于少数民族加分了。 但这属于特例,更加广泛的,还是偏见与鄙夷。 那英考科举,被当地考官刁难,以致于明明才华出众,却连县试都过不了,显然就因为他黎族人的身份。 ‘悟空是个异类,却又有那般通天彻地的本领,哪怕曾经大闹天宫,也在观音点化下求取真经,最后是不是也成了佛,得了正果?’ ‘原来你对书中人物的期待,是因为自身的经历么?’ 想到那英扮作黎维宁时,在书院里和自己眉飞色舞地谈论西游的一幕幕,海玥叹了口气:“杀害令兄的安南贼人,我会盯住,尽力促成朝廷处死此獠!” “不必!哥哥的仇,我自己报!” 那燕一摆手:“罪魁祸首是不是衙门说的那个安南刺客?” “是。” 海玥点了点头:“安南叛臣莫登庸的义子莫正勇,害死了你的兄长,他已经被我废了,假冒外藩使臣更是欺君之罪,便是顾及邦交,朝廷也不会容他活命。” “他死了,还有其他安南人!” 那燕冷哼一声:“我一定要亲手斩下安南人的头颅,到哥哥墓前祭拜,以慰他在天之灵!” 海玥微微皱眉,好不容易澄清了巡按御史绑架的误会,他可不希望那燕冲动之下,再起波澜:“冤有头债有主,你兄长是莫正勇害死的,如今莫正勇离死不远,他的部下也统统被擒,逃走的三个也被你杀了,收手吧!” 那燕闻言滞了滞:“忘了告诉你一件事,那三个人,不是我杀的……” 海玥脚下一顿:“你说什么?” 那燕嘟囔着道:“逃走的三个安南刺客,不是我杀的……” 海玥转过头来,凝视着他,再度确认了一遍:“如此说来,第一幅‘血图腾’,也不是你们黎族人留下的?” ‘怎的?也有你料不到的事情?’ 那燕本想得意一笑,他不仅武力过人,在黎族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聪明小伙,结果遇上这位,好似就成了蠢货,什么真相都看不出来。 但迎着海玥的注目,涌到嘴边的话临时变成了:“被冤枉三次也有错?” “此事非同小可!” 海玥面容郑重,立刻问道:“那你带了那些忠心的族人,赶来琼山,是为了什么?” “哥哥假冒了安南使节,官府万一在此事上还有刁难,不愿意归还尸身,我自要带上人手!” “你来了后,没有抽查郑五三人的下落?” “我来到琼山后,确实听说跑了三个人,可那时他们都跑了好多天,只以为都逃出了琼山,族人耳目也无法遍及四方,难以寻找啊!” “既然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说?” “你也没问我……” 那燕声音低了下去。 海玥实在无语。 他本身对于黎族的这些起义首领,抱有一定的同情和理解,不多问,是避免对方说出一些大逆不道之言,弄得双方都不好下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结果这瓜娃子,总共就三次“血图腾”,竟然被冤枉了三次,屎盆子干脆焊在脑袋上得了! ‘怪不得!按照我之前的案情分析,其他都可以解释,唯独那件事难以说通……’ 海玥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细节,再将整个案情过了一遍,缓缓地道:“现在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那燕有些紧张:“好消息是?” 海玥道:“好消息是我此前的分析并无错误,驿馆绑架案现场的‘血图腾’就是驿丞王玉辉所画,向府衙说明后,你们黎族的嫌疑洗清,岛上的汉黎之乱不会发生了。” 那燕松了一口气,又好奇道:“那坏消息是?” 海玥嘴角扯了扯:“那位金蝉脱壳的巡按御史吴麟,恐怕真的被贼人绑架了。” 第三十六章 真正的绑匪是谁 “真相竟是如此……实在是想不到……吴巡按……哼!!” “东翁,虚惊一场,此乃万幸,万幸……” 当海玥赶到衙门,向留守在刑房的师爷季华说明了情况,季华立刻把真的没睡着的推官邵靖唤了起来。 众人赶到王宅,听了王玉辉的证词后,大伙儿先是如释重负,然后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这一次案子,不仅是地方衙门的责任,更关系到琼海的安定。 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家乡动荡,战乱一起,无人能置身事外。 因此府衙上下承担了巨大的压力,连一向懒散的差役都卖力了。 结果被“绑架”的吴巡按,竟是自行离开的? 邵靖如释重负之后,语气就难掩恼怒,季华见势不妙,赶忙遮掩,却终究制止不住这位恶狠狠地瞪着坐立难安的闵子雍三人。 “唔……” 之前被绑住的力士项昂也带过来了,此时承受着众人的眼神,神情满是尴尬。 俗话说主辱仆死,现在是主子潇洒离开,留下他们在这里遭恨。 气氛僵持了片刻,邵靖的视线转向驿丞王玉辉,一字一句地道:“把这个贼子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王玉辉大小是个官,哪怕不入流,正常情况下推官也没权力直接羁押,非得知府出面不可。 但此时一声令下,左右差役立刻架住,狠狠地朝着外面拖去。 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恨不得扒了他的一层皮。 祖上就是出卖族人的叛徒,令人不齿,现在摇身一变当了官,还因一己之私闯下这等大祸来,简直罪无可赦! 呸! 海玥默默旁观,待得差役散开,在王宅继续搜查罪证,来到邵靖面前:“邵推官,学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十三郎但说无妨。” 邵靖表情变化,看向这位少年郎的眼神,已经不能用和颜悦色可以形容。 连续两起大案,一起事关外藩使节,一起事关一省巡按,自己碰上虽然倒霉了些,但若不是有此等英才相助,岂能让错综复杂的案件迎刃而解? 实在庆幸! 然而邵靖很快发现,自己似乎高兴得太早了,因为海玥提到了一件已经被他抛之脑后的事情:“昨日府衙收到一封血书,上面印有十六个血手印,还有一句简短的话,‘欲活命,先偿命’。” “是有这封血书……等一等!” 邵靖马上意识到蹊跷之处:“既然第二个‘血图腾’是驿丞王玉辉所留,为的是嫁祸给黎人,为什么还会有这封血书?” 原本衙门认为,“血图腾”都是黎人所留,第一次在衙门口抛尸是示威,第二次驿馆客房是赤裸裸的威胁,为的就是给之前惨死的那英报仇,要让安南犯人血债血偿。 事关外藩使臣的要案,琼州府衙已经把案卷上交广东按察司,想必广东按察司审阅后,已经快马加鞭,将案卷送往京师了。 让衙门杀死莫正勇等一干要犯,去换回吴麟的性命,根本不现实,没人敢下这样的命令。 可现在绑架的真相大白,再看这封威胁的血书,就显得莫名其妙了。 王玉辉与安南人毫无干系,甚至都不知牢房内关押着十六个安南囚徒,血书是谁送来的? “还有一事!” 眼见疑惑不解,海玥这时才给出关键的线索:“被安南贼人所害的黎人那英,有弟弟名那燕,在黎人部落颇有威望,此前来到琼山,希望迎回兄长遗体,听说了府衙前血图腾一事,向同族求证,确定了那根本不是黎人所为。” 这话如果换一个人,换一个时机说,大伙儿不见得相信。 但现在由海玥讲出,大家是信的,却难免更糊涂了:“第一起‘血图腾’,也不是黎人留下的?那是谁杀了三个逃跑的安南人?” 海玥道:“学生由此分析,杀死三名安南逃犯,在府衙门前留下黎族图腾的,和将血书送入府衙用以威胁的,是同一伙人,因为动机连贯,都与安南有关。” “有理。” 邵靖微微点头,但还是不解:“那他们为何要送来血书呢?听说吴巡按遭贼人绑架,冒名诈一诈衙门么?” “对于胆敢在衙门口抛尸的人来说,冒名讹诈的可能性并不高,我倒觉得,对方是真有底气!” 海玥看向闵子雍:“闵师爷,你现在能否去码头寻一下宗通判的随从,看看有没有别的消息?” 闵子雍脸色微变,沉声:“我去去就回!” 说罢,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书童孙彬和力士项昂也听出了不对,目露惊惶:“老爷他……” “两位不必着急,先等到确切消息不迟。” 海玥稍作安慰,退到一旁,闭目养神,平静等待。 场中安静下来,除了低低的哈欠声外,只有跃动的烛火,表达出忐忑的思想感情。 就在上了年纪的师爷季华已经撑不住,昏昏欲睡时,一道身影冲了进来,正是闵子雍。 他颤声道:“我刚刚见到宗通判留下的侍从,东翁半路被人劫走了!” 众人表情古怪。 之前说人丢了,是自己离开的,险些闹出大乱子。 现在又丢了? 你让我们信,还是不信呢? “这次是真的!” 闵子雍眼眶通红,之前一直维持的镇定崩溃了,再度强调了一遍:“东翁藏在宗通判车队最后的马车里,刚到码头,还未上船,几个贼人突然冲出,将他劫走,宗通判派人回来报信,却恰好发现衙门出动,因驿馆墙上的‘血图腾’,四处搜寻黎人,便以为那些是黎族人,没有相告……” 众人怔住。 这还真是阴差阳错啊! 驿馆那边以为人丢了,是假丢。 码头这边人真丢了,却被驿馆那里的假消息影响,错误地判断了形势。 “求求邵推官!救救我家老爷!” 场面安静了片刻,孙彬和项昂如梦初醒,立刻跪下,猛猛磕头,闵子雍也不顾上其他,拜倒在地:“伏乞邵推官垂怜施援,东翁此举实非为私,乃推行国策,以纾民困,冒犯之处,我等甘愿赎愆谢罪!” “唔!起来吧!” 邵靖之前听说吴麟真丢了,神色有些微妙,眼见三人这般,倒有些不忍:“本官自想救出吴巡按,可既非黎族人所为,线索就太少了,去哪里救人呢?” 顿了顿,他沉声道:“如何营救吴巡按,还需从长计议,今夜大家都困倦了,你们先去休息吧,明早再议。” “邵推官!邵推官!” 孙彬和项昂还想恳求,闵子雍已经从六神无主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起身先对着邵靖一礼,转向海玥,再对着他作揖拜了拜,这才带着两人退了出去。 “你们也去歇息吧。” 邵靖挥了挥手,让书吏和捕快退去,待得堂中只剩下海玥和季华,才呵了一声:“没想到啊没想到,此案峰回路转,竟至于此!” 广东巡按御史和琼州府衙推官,在官场上同为七品,但地位和前程着实天差地别,邵靖本来确实希望,借着安南使团破案有功,得到这位巡按的赏识。 但得知对方的所作所为后,邵靖却是颇为恼怒,现在对方倒霉了,难免有些幸灾乐祸。 季华则觉得这是个机会,看向海玥,语气里透出亲热:“十三郎,救出巡按,你有几分把握?” 海玥也不藏着掖着:“没有把握。” 季华有些失望,叹了口气。 邵靖却看了出来:“找出绑架的凶手呢?” 海玥微笑:“这我倒是有了些头绪。” 邵靖颇为期待:“怎么说?” “关键在于黎人那燕。” 海玥道:“那燕其实迫切地想要为其兄报仇雪恨,但即便发动了族人搜寻,也没有寻到逃走的郑五三人,试问黎人商贩走街串巷,耳目众多,又与这群伪装成使节团的安南刺客有深仇大恨,都没有找到这三个逃犯,凶手是怎么找到的?” 邵靖目露思索:“对啊!凶手是怎么找到逃犯的呢?” “所以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不是凶手找到了郑五三人,恰恰是从书院逃走的郑五三人,主动找到了凶手!” 海玥道:“邵推官,欲寻凶手,我想要得到一个人的帮助。” “谁?” “安南芳莲郡主。” 第三十七章 郡主出马 “海公子请稍候,郡主正在梳妆!” 第二日大早,用完早膳,海玥来到府衙后院,默默等待。 自从身份揭晓后,这位使节团目前的唯一幸存者,就被妥善安置起来,看守的护卫甚至比起府衙前堂还要多些,就怕这根独苗苗也被安南刺客谋害了。 而黎玉英也不客气,没过多少天,连使唤的婢女都有了。 海玥于院外等候片刻,待得婢子出来通报,随之入内,远远就见小阁之中,一位女子素手烹茶,姿态优雅。 进到堂中,首先迎上温柔而深邃的双眸,眉如新月,眼似秋水,然后才是唇红齿白,肤如凝脂的容颜,最后是绣着淡雅花纹的素色衣衫,整个人如一幅端庄静雅的水墨仕女图。 上次见面,还是脸色苍白、神色惊惶的女囚,此时的反差感,让海玥都涌出些惊艳之感,行礼道:“黎郡主。” 黎玉英敛衽还礼:“囹圄之中,蒙海公子搭救,至今未及叩谢,今闻科考第一场结束,公子果然顺利高中案首,愿公子金榜题名,蟾宫折桂!” 海玥微笑:“承郡主吉言,咱们也是患难与共过的,就别这般生疏了,如何?” 黎玉英展颜:“好!请用茶!” 海玥坐下,品了品后,称赞道:“水沸如鱼目,茶汤似琥珀,饮之沁人心脾,五指山茶能烹出这般造诣,实在不易。” 五指山是海南的主要茶叶产区,因其高海拔和湿润的气候,适合茶树生长,口感以清香和甘醇而闻名,但烹茶时对水温和茶汤颜色的掌控要求很高,现在茶汤色泽如琥珀般晶莹剔透,确实造诣不俗。 黎玉英轻笑:“烹茶一道,在我安南亦是风雅之事,茶艺精湛者,常受世人推崇,小女子闲居无事,唯以烹茶为乐,聊以遣怀。” 海玥又品了一口,待得茶香在口腔里散开,才顺势进入话题:“郡主无须担心闲居府衙,可知巡按广东的吴御史,已至琼山详查使节团一案?” “当然知道,小女子盼着呢,只是听说吴巡按被黎人掳走,人救出来了?” 黎玉英眸光一亮,赶忙问道。 “还未真正救出,但已经有了不少线索……” 海玥摇了摇头,将目前整理出来的情况,仔细讲述了一遍。 黎玉英俏生生地端着茶杯,听得聚精会神,末了长长舒了一口气:“没想到竟是如此波折!只是若如公子所言,不是凶手找到了郑五三贼,恰恰是从府衙逃走的郑五三贼,主动找到了凶手,那他们三贼到底去寻了何人呢?” 海玥道:“郡主可还记得,出狱那一晚,你说过,安南杀手团的数目,远不止如今使节团的二十多人?” 黎玉英面色立变:“公子之意是……” “不能仅凭猜测,正要向郡主请教!” 海玥开始发问:“莫正勇家世如何?” “此獠出身卑微,无家世背景。” “莫正勇的上位,是全靠勇武与心机?” “不错!此獠确有勇武,性情阴狠,手段歹毒,不知残害了多少忠良之士,才被莫老贼收作义子,成了十三太保。” “莫正勇在十三太保中可有排名?” “排在第三,若论莫老贼对其的信任度,此人堪称第一。” “莫正勇在十三太保中人缘如何?” “肯定不好,他是后来居上,其余早年跟着莫老贼的十三太保,岂会服气?” “莫正勇追上使节团时,麾下有多少人?” “他们当时乘两艘战船而至,麾下有百余人,凶狠异常。” “那一战后,剩下多少人?” “我使节团的护卫拼死抵抗,双方厮杀,皆伤亡惨重,至于莫贼一方剩下多少人,由于我早早受保护,乘小船离开,难以确定。” 黎玉英回答到这里,越来越觉得之前的猜想没错:“如果还有一伙贼人藏在琼山,郑五三贼自府衙逃走后,当然是去投奔同伴,可他们为什么会被杀死呢?” 海玥道:“安南使团出事后,对于郡主来说,此案当上达天听,让我大明的天子知道,外藩的叛臣有多么嚣张,竟敢让刺客冒认使节,戏耍宗主国,所以接下来自是把莫正勇一行押送京师,由刑部、大理寺审问,明正典刑,对吗?” 黎玉英点了点头。 海玥接着道:“可对于叛臣莫氏一方来说,他们的目的是为了阻止黎氏使团求援成功,如今却刺激明廷,这件事最好能偃旗息鼓,就在海南当地结束,关押在牢房里的莫正勇一行,如果能死在这里,那是再好不过了!” “啊!” 黎玉英恍然,忍不住呻吟了一声:“眼见事败,想要掩盖这份对贵国的欺瞒,那群贼子杀死郑五三人,接下来更是绑了吴巡按,逼迫府衙,想要杀人灭口,除去罪证?这能办到么?” “不能!” 海玥摇摇头:“但有时候,亡羊补牢,又哪里顾得上那么多?倘若动机真是如此,下令之人倒也十分果断,所以我怀疑,莫登庸麾下的‘十三太保’,来了不止一位,莫正勇扮作使节团入府衙,另一位在外策应!但听郡主方才所言,莫正勇出身卑微,立功晋升,又与其余义子不合,难道他麾下还有别的人才?” “这就不知了。” 黎玉英目光微动,低声道:“公子是想寻找那群贼子的据点?” “是!” 海玥起身作揖:“还望郡主助我一臂之力!” 当意识到凶手的指向,再度回到安南的内乱与纠纷时,就已经不是救不救吴麟的问题了,而是要斩草除根,解决后患。 毕竟莫正勇的败露与被擒,是海玥所为,结下了深仇大恨,而海氏可是琼山本地人,敌在暗我在明,万一遭了报复,后悔都来不及。 所以海玥此行,就是请这位芳莲郡主出马。 最了解安南人特征的,当然是安南人。 至于黎玉英待在府衙内,派人来回传话,那更会错失良机,唯有她跟着一起行动,识别安南落脚点,最是方便! “好!” 黎玉英抿了抿嘴,缓缓起身:“这本是我安南之事,岂有退避之理,我跟公子同去!” 话虽如此,当黎玉英换了一身衣衫,戴上面纱,跟着海玥迈出府衙大门之际,她的脚下还是一顿,眉宇间露出几抹不堪回首的惧意。 这些日子,她半步不出府衙后院,却觉得踏实,晚上睡得都很香甜,而不是被噩梦惊醒。 不止是噩梦,若非海玥出现,还不知要遭遇什么惨祸…… 恰恰是同样的人站在身边,威风凛凛:“郡主请看,护卫的人手来了!” 话音落下,伴随着还算整齐的脚步声,一群快班捕手匆匆赶到门口列队,府衙推官邵靖亲至。 对面的巷道里,还有一群悍勇的黎族勇士,为首的少年郎精瘦干练,目光熠熠。 而海玥与两方各自对了个眼神,探手接过长枪:“走!缉贼!擒凶!” 第三十八章 意料之外的凶手 “我们如今要寻找的是贼人据点,不会直接表露出与安南有关的特征,从表面来看,就是当地人,但某些习惯不会变,这就靠郡主分辨了。” “先从哪里开始?” “海口浦。” 海玥护着黎玉英,以驿馆为中心,开始搜寻蛛丝马迹。 不同于朝鲜和日本,多多少少发展出一些自己的东西,安南与中原王朝的文化、语言、习俗上完全是一脉相承。 当然,即便大方面没有区别,大明自己的各个行省,乃至各个州县,都还有自己的风俗呢,所以想要寻找下落安南人的踪迹,非得老乡出马不可。 海玥对此其实也没有太大把握,甚至做好了长期搜寻的准备,不料黎玉英只是走过两条街,突然嗅了嗅鼻子,朝着一个方向望了过去:“公子,你闻到什么了么?” 海玥有些茫然:“没有啊。” “随我来!” 跟着黎玉英再走过半条街,海玥终于察觉到了:“是有一股香气,有什么特别么?” 街边商铺点香,也不奇怪,尤其是进了风月之地,整条街道都弥漫着一股香腻的味道,让人想入非非。 “我从小对于气味就很敏感,这股香料很特殊,近似‘芽庄香’!” 黎玉英再嗅了嗅,笃定地道:“‘芽庄香’乃我安南沉香之绝品,香气层次极为丰盈,初闻清凉沁心,继而甘甜绵长,终以花香与果香交融,令人如置身山林,此香虽无那般鲜明之层次,亦与‘芽庄香’有几分神似,料想是筛选之余的次品……” “你不要靠近,指出大致是哪个方位就好!” 海玥精神一振,未免打草惊蛇,脚下不紧不慢,护住对方,自然地拐到一旁的小巷。 黎玉英也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再度辨别之后,望向一个位置:“街头右侧前三间铺子。” “好!” 海玥背在身后的手摆了摆,不多时一个黎人小贩走了过来,听到了明确的指示:“街头右侧前三间铺子,查一查那里是做什么的。” 黎人小贩挑着担子,哼着小曲,走了过去。 衙门的捕快不适合大规模的搜查,此时远远在后面跟着,那燕麾下的黎人商贩,平日里就走街串巷,倒是最好的耳目。 此时两人默默等待,很快黎人小贩折返,低声禀告:“永安堂!” “永安堂?” 海玥一怔,旋即恍然:“怪不得……” 黎玉英好奇:“那是什么地方?” 海玥道:“棺材铺子。” 自家十二哥特别喜欢丧葬,若非海氏乃书香门第,指不定就自己去主持葬礼了,受那位的影响,海玥也听说过永安堂的名声,知道这里是海口浦最大的棺材铺子,别说汉人,就连熟黎有身份地位的人去世,都往往请永安堂的人过去主持。 “永安堂占地颇广,后堂陈列棺木,素来生人勿近,寻常百姓哪敢擅入?幽深僻静,正是绝佳的藏身之所!” “没想到真的藏在海口浦,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 伙儿一核对,都觉得十分可疑,那燕直接提议:“我轻身术最好,先入内一探如何?” 海玥道:“若是有了确切的证据,你发个信号,府衙捕快冲入正门,黎民从后院突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邵靖原本对于黎族人抱有偏见,但此番对方摒弃前嫌,合作擒贼,也颔首道:“壮士一切小心!” “放心!” 那燕闪身而出,绕道后院,翻了进去。 永安堂的前门在街边,后院颇大,后堂停放着棺木,空无一人,明明光天化日,竟显得有几分阴森。 那燕目的明确,直接朝着后厨摸去。 “好多食材!” “还有藏在柜子最下面的碗筷!” “没错了!就是这里!” 如果说仅凭气味,只是一个侧面的线索,那么后厨的碗筷食材,就是切实的证据。 永安堂的掌柜和小厮,绝对用不到这么多,总不能是给鬼准备的吧? “进!” 那燕一根飞箭甩出,发出破空的呼啸,正是给墙外的信号。 前方的正门轰隆一声,捕快们直接闯了进来,黎民更是手脚灵活地从后院翻进。 里面的人也很敏锐,听到动静,有三四个大汉立刻冲了出来,见到那燕,立刻手持利刃,凶神恶煞地扑了过来。 “嘿!来得正好!” 那燕身形一闪,轻若飞絮,倏然跃上墙头,左手往腰间一探,五指间已夹住四根箭矢,右手翻出小弓,劲气聚弦,如挽长虹。 说时迟那时快,箭矢破空而出,宛若电射流星,势不可挡! 嗖!嗖!嗖!嗖! 两根穿胸而入,两根刺脖而出,四名的壮汉身体如同破麻袋般被带飞了出去,落到地上,只从喉咙里发出一道沙哑的声音,人就断了气。 “好箭术!” 海玥持枪冲入,见状不禁侧目。 “天弓逐影”不愧是二哥称颂的飞箭绝艺,那燕小小年纪就能有这等箭术,完全可以想象当年符南蛇纵横琼海,莫可匹敌的威风。 所幸他也不差。 “安禅制龙,心如止水,一念清净,万缘皆寂!” 随着屋内冲出越来越多的壮汉,激烈的厮杀骤然爆发,海玥却神色从容,呼吸绵长,仿佛置身于空山幽谷,独坐寒潭之畔,静观天地浩渺,云卷云舒。 周遭的一切渐渐慢了下来,非是真的时间凝滞,而是一种玄妙的感应。 那些冲杀而来的敌人,他们的神情、动作、行进的方向,乃至结成的阵势,皆如画卷般清晰地映照在脑海之中,分毫毕现。 “咦!” 那燕以箭矢压制,俯瞰全场,率先发现,这位枪身背于身后,闲庭信步地走了过去,所过之处,敌人全部被各自的对手缠住或者挡下,就连他的利箭都在无形中为其开路。 “原来如此,贼子在保护那间屋子,首领就在其中!厉害啊!” 那燕很快发现关键,箭矢再射死了两名贼子,遥遥护送着海玥消失在一间屋子内。 而海玥刚刚入屋,就听到墙壁转动的声音,一个马脸壮汉从里面钻了出来。 照面之间,海玥二话不说,身形骤动,快若惊雷,枪出如龙,直取敌身。 “噗哧!” 枪尖入肉,海玥长臂一舒,将惨叫的马脸大汉整个提了起来,冷声道:“你们的二头领呢?留下你们送死,独自跑了?” 马脸壮汉猝不及防,竟是没能挡住一击,双手握住枪身,嘶声道:“什么……什么二头领……” “莫正勇是杀手团的大头领,如今被擒,能给你们这帮人作主的,不就是二头领么?” 海玥冷笑:“此人阴毒得很,想要借助衙门之手,除去莫正勇一行,自己好借机上位吧?可惜他不知,越是嫁祸黎人,越是绑架巡按御史,朝廷越不会如他所愿,反倒要追查到底,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番话真真假假,乃是故意为之,看看能够激出些什么来…… 果不其然,马脸壮汉的面容顿时扭曲起来,但所说的话却令人始料未及:“可恨的王子,我们都上当了,以为他是真心投降,结果把明人的官差给引来了!” 海玥眉头一挑:“谁骗了你们?” 提到出谋划策的元凶,马脸壮汉顾不上胸口汩汩涌出的鲜血,咬牙切齿地吼道:“是黎维宁!那个投靠我们的叛徒,嫁祸黎人,绑架大官,都是他出的主意!!” 第三十九章 情理之中的赴死 “黎维宁……” “第一起案件的‘遇害者’,是第二起案件的‘凶手’?” “不过如此一来,确实能解释这群安南人为什么举止如此古怪了……” 正如此前海玥对黎玉英所言那样,他原本怀疑,是有另一位“十三太保”在杀手团里,才能酝酿出这样借刀杀人的毒计。 不然的话,之前的莫正勇的不少手下,连汉话都不会讲,属于安南的底层,实在不像是能出谋划策,想出如此手段的。 这是疑点一。 疑点二,就算对方的计划如其所愿,莫正勇一行死光了,回到安南后依旧难以交代,那位弑主自立的莫登庸,依旧不会放过这群任务失败的手下! 现在答案揭晓。 真正的安南王子黎维宁,被另一伙安南刺客抓住了,并且为其出谋划策,才阴差阳错地促成了“血图腾”之乱。 “如此说来,莫正勇的计划其实成功了!” “他让杀人团假冒使节团,真的将逃走的安南王子引了出来,潜伏在当地的另一伙安南杀手顺利抓住了人……” “只是莫正勇过于算计,又在书院害死了替身,制造了安南王子遇害案,结果反而导致身份暴露,功败垂成!” 想到这里,海玥摇了摇头,沉声问道:“黎维宁在哪?” 马脸壮汉嗓子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自知活不了了,也不愿说。 海玥嗤笑一声:“你这是在为仇人遮掩?他把你们都耍了,再安然离开,你接受这样的结果?” 马脸壮汉怒目圆瞪,勉强伸出手,哆嗦着朝着还未关闭的墙指了指,头歪了下去。 确定此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海玥拔出枪尖,抛开尸体,谨慎地走了进去。 果不其然,刚一踏入,便觉恶风扑面,暗器破空而至。 海玥神色从容,手中长枪轻抖,枪尖如灵蛇吐信,将袭来的暗器一一挑落,再直面扑过来的杀手。 通道狭窄,四壁逼仄,长枪难以全力施展,所幸敌人不多,倒也无需大开大合。 寒光闪处,不出数招,几名安南杀手应声倒地,鲜血溅染墙壁,深处却传出打斗声。 刺死最后一名杀手,海玥加快脚步,冲入里面,就见两道身影扭打在一块。 稍加分辨,海玥便果断出手,一枪刺中那个占据上风的安南杀手。 当尸体挑开,与之对峙的汉子身躯晃了晃,跪倒下去。 海玥查看了一下,发现他的腹部和后背都中了刀,并非致命伤势,但方才的搏斗导致伤口崩裂,血流了不少,立刻扯下衣袖,为其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汉子呻吟一声,却似是顾不上自己,指着后面:“救!救人!” 海玥已经看到,暗道深处是一座简易的牢房,里面关着一位四十几许的文人,双手紧握木栏,长发披散,凌乱地垂落肩头,衣衫褴褛,沾染污渍,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 “吴巡按?” “我是吴麟!” 海玥一枪挑破了牢门上的锁,将里面的人放了出来。 “多谢义士搭救!” 吴麟显然颇为虚弱,倒不是肉体折磨,他的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势,主要是精神上的压力和恐惧。 毕竟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内,又是一群凶神恶煞的外族人,普通人恐怕都要疯了,而他还带着几分审视看过来,显然在判断海玥的身份,旋即又不忘刚刚与人生死相搏的汉子:“这位是安南的黎正使,同样被那群贼子绑到这里来,这两日若无他的周旋和保护,老夫早就命丧于此了!” “哦?” 海玥深深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汉子,也不在这里多言,沉声道:“我带他出去,吴巡按跟在身后就好。” “老夫也来帮忙!” 吴麟身体尚且虚弱,但也上前扶住重伤的汉子另一边肩膀,艰难地往外走去。 “老爷!老爷!” 刚刚出了暗道,回到之前的屋子,力士项昂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吴麟顿时露出如释重负之色。 显然,这位巡按御史担心前来营救的,也不见得就是好心之人,可别刚出虎口,又入狼窝,现在项昂的出现,才让他彻底安心。 海玥也看出对方的不信任,不以为意:“吴巡按去和项壮士会合吧,这里有我。” 吴麟这才正色行礼:“不知义士尊姓大名?” “琼山海玥,东坡书院学子。” 听到这个名字,吴麟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显然是想起了使节团的案件,却没有多言,再度拱手一礼,踉跄着走了出去。 海玥则继续把汉子往外搀扶,不料他也发出沙哑的声音:“海玥?揭穿莫正勇真面目的海小相公?” 海玥道:“是我。” 汉子赶忙道:“那个马脸贼子叫阮四,是莫正勇的左膀右臂,他是这里发号施令的头领,得杀了他!” 海玥道:“他已经死了,我能找到暗牢,就是此人指路。” “好!死得好!” 汉子松了一口气。 海玥淡淡地道:“阁下是否以为,阮四死了,就无人指控,你才是‘血图腾’之乱的幕后指使者了?” 汉子身体轻轻一颤,抬起头:“看来海小相公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海玥道:“安南王子黎维宁,近来阁下的大名,早已传遍琼山,恐怕用不了多久,我大明的朝堂也将人尽皆知了。” “呵!” 黎维宁扯起嘴角,无奈地笑了笑:“请把我放下来吧,没有出去的必要了!” 海玥道:“这恐怕不是阁下说的算的。” 黎维宁笑着道:“我还真能说了算,我中了‘赤鳞髓’,那是安南剧毒,可溶于水而无味,莫正勇杀死那个替身的,应该也是用的这种毒药……真假安南王子死于同一种毒药之下,莫非也是定数?” 海玥脚下一顿,将他放了下来,看着这个疲惫而削瘦的汉子。 黎维宁靠在墙边,整了整衣衫,明明血染衣襟,却透出一股贵气,面容平和地道:“海小相公,你是使节团的恩人,趁着我还有最后一点时间,若有疑问,尽管开口吧,在下定知无不言,毫无保留!” 第四十章 结案与歇息 “你如何让这群安南杀手听命于你?” “这并不难,因为他们任务失败后,心怀恐惧!恐惧回去!老贼莫登庸性情凶残,自弑君夺位后,被忠义之士刺杀了两回,察觉不能服众,便直接退位,让自己的亲子莫登瀛继位……” “将其子送到台前,自己隐于幕后?” “不错!莫登庸自称太上皇,看似不问世事,以渔为业,遨游自乐,实则掌握着伪朝大权,麾下十三太保更是把兵权牢牢控制在手中,他的那位继承了王位的儿子,不过是傀儡和摆设罢了!这样的人,连亲子都能利用,何况义子?” “所以莫正勇才那般穷尽算计,他接受不了失败……” “是啊!莫正勇看似被老贼委以重任,平日里宠信有加,但若是完不成任务,回去后他也将失去一切,下场会极惨!” 听到这里,海玥微微点头。 他原先没有考虑过黎维宁会是幕后指使,主要是没想过,另一伙安南刺客会如此愚蠢,居然听信一个阶下囚的出谋划策。 但如今看来,阮四的头脑或许不是特别好用,可真正让他病急乱投医的,还是来自于上面的压力。 那个渔民出身,如今却能在安南称帝的枭雄,手段残忍狠毒,犹如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在每个手下的心头! “阮四自己也有野心……” 黎维宁解释道:“莫正勇将手下一分为二,是知晓郑五对他忠心耿耿,确保不会掣肘,便扮作使节团的麾下,随其入府衙。而阮四表面恭顺,实则也嫉妒莫正勇的地位,此人追随莫老贼的时间更早,如今却无法出头,平日里就有些闲言碎语,莫正勇不放心他,便将其安排在了据点,也是为了等我上钩!” 海玥道:“你还是中计了?” 黎维宁深深叹息:“我知道莫正勇假扮使节团,是为了引我出来,这是陷阱,但任由他败坏使团声名,即便苟活于世,又有何用?听说书院案发,莫正勇一行去了府衙,我想冒险取回符节,再证明真身,结果还是被阮四发现,直接抓到了此处。” 那个时候杀手团还未暴露,其实黎维宁只要等待,等到海玥将案情告破,就能迎来转机,可惜终究没有人能未卜先知。 “莫正勇被我揭穿擒拿的同时,你也被阮四拿住……” 海玥道:“然后你‘策反’了他?” 黎维宁道:“府衙宣告了案情,阮四震惊不已,既害怕回去无法复命,下场凄惨,又蠢蠢欲动,想取莫正勇而代之,我便趁机,给他出了个主意——” “只把我抓回去无用,我妹妹还在府衙,大明朝廷还是知道了莫氏叛臣的嚣张,连功过相抵都做不到,除非莫正勇及其亲信,统统死在琼州府!” “唯有如此,阮四带着我回去后,才能将罪过全部扣在莫正勇头上,功劳则记在自己身上,成为新的‘十三太保’!” 海玥皱眉:“你挑唆阮四,将逃回来的郑五三人杀死,尸体丢到衙门口,这无可厚非,你们本就是仇人,但为何要绘制嫁祸给黎人的‘血图腾’呢?” 黎维宁的手按住腹部,声音开始微微颤抖:“因为黎人敢于造反,大明官府十分忌惮,用造反头目符南蛇的图腾,更能激起衙门的恐惧!况且那个假冒我的替身是黎人吧?黎人先扮作的我,我再借阮四的手嫁祸,难道有错么?” 海玥暗叹。 那英假冒黎维宁,是被莫正勇欺骗,再加上本身遭遇到不公所致。 当然站在黎维宁的角度,自己被人假冒,还败坏了整个安南使节团的名声,由此愤恨,也无可厚非。 冤冤相报。 顿了顿,海玥继续问道:“绑架吴巡按,也是你的布置?” 黎维宁这次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海玥道:“血书呢?” 黎维宁道:“阮四认为,利用这位身居要位的官员,威逼琼州府衙,就可以大功告成!我却知道,那封血书一送,琼州府衙更不可能受威胁,将囚禁的犯人杀死,他们没法交代!血书只会把事情闹大,进一步触怒大明朝廷……” 海玥眯了眯眼睛:“所以你准备让吴巡按死在这里?” “不!” 黎维宁道:“我希望他能被救出去,所以这两日才竭力护他!” 海玥道:“但吴巡按真的会承你的情么?” “唔!!” 黎维宁额头已经渗出冷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事实上,那位巡按御史也有怀疑,他被抓与我有关,只是身陷囹圄时,不敢声张!现在他得救了,当然想要查清楚,但如果面对一个死人,他也只能接受这份‘恩情’了!” 海玥终于动容。 黎维宁所中的毒,到底是阮四等人下的?还是他自己服用的? 答案至此已经显而易见。 唯有死人,此前所做的事情才能一笔勾销。 唯有死人,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宽容与同情。 黎维宁对此十分平静:“叛臣篡位,我安南国祚将倾,身为正使,我却无能地落入贼人之手,万般无奈之下,唯有出此下策!海小相公,若不是你揭穿了莫正勇的身份,我在被抓的那一刻起,就必死无疑,如今又蒙你救出那位御史,我万分感激,却无以为报,唯有一物,也不知你会不会用到……” “不必了!” 海玥摇了摇头。 他不能确定,对方临死前的这番开诚布公,有多少是真心实意,有多少是博取同情的话术,也不欲参与其中,直接道:“揭穿安南杀手的真面目,是因为他们污蔑我是杀人凶犯,此次能捣毁巢穴,也是令妹芳莲郡主相助,找到了这个据点……” “哦?” 黎维宁精神一振:“她在外面?可否让她进来?” 海玥皱眉:“你这样见她?” 黎维宁毫不迟疑地道:“若是连这种事都无法接受,她接下来如何承担出使贵朝的重任?” “好吧……” 半刻钟后,当原本等候在外的黎玉英被带入屋内,看到那倒在墙边,微笑着看着自己的汉子,不禁又哭又笑,眼中满是喜悦:“王兄!” “王兄!!” 但下一刻,她的声音就凄厉起来。 因为黎维宁猛地侧头,咳嗽了一下,一股黑血再也遏制不住,喷在了地上。 黎维宁也顾不上妹妹的悲呼,先是凑到她的耳边说了一句,再缓缓地道:“出使大明,求援平叛,本是我的职责……此事艰难险阻,若有我在,自当一力承担……然如今我已无力回天,这千钧重担,只能托付于你了!” 黎玉英浑身颤抖:“不!不——!!” “哭吧!哭吧!但仅此一次……泪水虽可宣泄悲愤……却难解……世事纷扰!” 黎维宁用脸贴着妹妹那颤抖的小手,感受着冰凉的触感,嘴角涌出黑血,拼起最后的力气:“带她……走!” 海玥扶起放声大哭的黎玉英,对着这位垂死的王子,躬身一礼。 受后世对越南人忘恩负义的种种行径的影响,他对于古代的安南其实没什么好感,但面对这位能在身陷敌手的情况下,以身伺虎,死中求活,更在最后关头毅然牺牲自己,只为了出使重责的王子,还是泛出由衷的敬意。 而听着那悲怆的哭声逐渐远去,黎维宁的表情并不痛苦,反倒有些如释重负,缓缓地闭上眼睛:“这趟出使好累啊……终于……结束了……我可以歇一歇……歇一歇了……” 第四十一章 救命之恩不好还 “呜呜呜——” 屋门外,黎玉英发出痛苦至极的呜咽声。 似乎因为哥哥最后的遗言,她不想再继续哭泣,却如何都抑制不住,以致于泪水滚滚而落,整个人痛苦得几近干呕。 海玥没有劝慰,只是轻轻扶住她。 想到安南王子遇害案与血图腾之谜,以这样的结果宣告结束,他的心中都不免有些百感交集,对于至亲逝去的黎玉英来说,任何言语都是枉然,更不可能做到感同身受。 “黎正使……黎正使他……” 而吴麟在闵子雍和项昂的护卫下,闻声也赶了过来,面露惊愕。 刚刚不是没有致命伤,怎的突然就…… 很快吴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调整情绪,同样露出浓浓的悲痛之色,作揖一拜:“若无黎正使,老夫岂能从那群穷凶极恶的贼人手中活命,此乃大恩,当受老夫一拜!” 海玥侧身让到一旁,黎玉英则好似如梦初醒般,终于停止了泣声,以家属的身份还礼,颤声道:“王兄与巡按,皆是受莫贼所害,理应援手……” “郡主节哀!贵国使团如今需要你!” 吴麟稍作宽慰,又看向海玥:“多谢海小相公义助,救老夫脱得囹圄!” 海玥道:“安南刺客祸乱琼州,扰我乡土太平,救人亦是救己,此乃分内之事,吴巡按不必言谢。” 吴麟目露异色:“雏凤清于老凤声,海小相公日后必成大器啊!” 说罢,这位再来到屋子前,对着里面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当背对着两人后,神情已是十分复杂。 “郡主,我们先将黎正使的遗体,安置好吧!” 另一边,海玥扶起黎玉英,轻声道。 黎玉英木然地点了点头:“好……” 等到一块白布盖住了黎维宁的尸体,就地取材,送入棺木,笼罩在琼州府头顶上许久的乌云,终于彻底消散。 “我欠你两次!哥哥的案子!族人的案子!” 那燕来到海玥面前,正色开口。 此役他的箭矢杀死了最多的贼子,包括几个体露纹身,疑似黎族出身之人,显然安南杀手团藏于据点,也有当地人掩护,而符南蛇的图腾十之八九是这些人提供。 对待这等丝毫不顾及族人的贼子,那燕痛下杀手,此时大功告成,他递过来两根翎羽特别的短箭:“日后若有用得着,持此物来黎部,便是刀山火海,我等亦来相助!走了!” 潇洒地挥了挥手,这位黎人少年带着同族的兄弟,眨眼间走了个一干二净。 海玥没有轻视对方的承诺,将短箭郑重收好,扫了眼不远处被簇拥起来的吴麟,缓步走出永安堂,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露出一抹轻松,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人流之中。 …… “终于清静了些!” 送走了府衙上下关切的人群,尤其是突然出现的知府顾山介,吴麟手扶额头,难掩疲惫地坐下。 他其实也就被关了两天,又没有受到严刑拷打,但度日如年,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而噗通一声,三个人已然在面前跪下。 书童孙彬哭得泣不成声,力士项昂满脸懊恼:“俺护卫不力,致使老爷落入贼人之手,请老爷责罚!” “起来!” 吴麟伸了伸手,却发现没有力气,唯有苦笑道:“此次是老夫思虑不周,一意孤行,与你们何干?” 闵子雍发现了这位已经筋疲力尽,倒也主动起身,又将孙彬和项昂拉了起来,吩咐他们去准备洗漱之物。 待得屋内只有两人,闵子雍这才将此前发生的一切,讲述一遍。 吴麟细细聆听,末了感叹:“原本看案卷,老夫还不信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郎,能破得了使团之案,未想到此子仅凭些许蛛丝马迹,便能抽丝剥茧,明察秋毫,实在了不得!倒是老夫,此番栽了个大跟头!” 闵子雍抿了抿嘴,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劝说。 这次东翁虽然活着回来,但后续的麻烦确实有不少。 比如广东地方官员,肯定趁机看笑话,指不定还要落井下石,备好奏本弹劾。 毕竟此前因为推行度田清丈的国策,上下阻力重重,已然闹得颇不愉快…… 吴麟看出了这位师爷的忧虑,对此倒是有了应对之法,淡淡地道:“安南正使黎维宁,舍了性命护老夫,为报答此恩,老夫也要护使节团周全,让那位芳莲郡主一路北上,觐见陛下!” 既然黎维宁已死,那某些疑虑就得抛开,对外必须扬言,之前的那场劫数,是自己这位广东巡按御史,与安南使节同生共死,共抗外藩叛贼,最后九死一生,逃得生天。 安南十五年不朝贡,陛下本就不悦,如今使团至琼州,搅得风起云涌,一旦传入京师,对礼仪规制最为重视,也渴望外藩朝拜的陛下,肯定会感兴趣! 福兮祸兮,犹未可知! 闵子雍目光一动,隐隐有了醒悟,安下心来:“东翁英明!” “亡羊补牢罢了……” 吴麟摆了摆手,话题重新回到海玥身上:“这位海氏子出身如何?” 闵子雍道:“出自已故绣衣御史海公澄的琼山海氏,其家门风清正,庭训严谨。” 吴麟眼睛微微眯了眯,又问道:“可有功名?” 闵子雍都打听清楚了:“刚过县试,高中案首。” “这等年纪,倒是不易!” 吴麟有些诧异。 实际上,若不是海玥年纪轻轻,区区一个县案首,并不值得在意。 他是二甲进士出身,吴氏更有一门三进士,虽比不得杨春、杨廷和、杨慎那一门誉满天下,也是了不得的书香门第。 而琼山虽然出过丘濬那样的大儒,但整体进学环境是落后的,县考案首有时候连举人都中不了,更别提进士,可话又说回来了,十七岁的县案首,还是颇有前途的。 “海十三郎乃良才美玉,只可惜出身琼山这等偏远之地,不得名师教导……” 闵子雍眼珠转了转,趁机提议:“东翁何不举荐此子入国子监?” 吴麟抚了抚眉头:“唔!老夫亦有此意!” 国子监有四种入学方式。 一是贡生,二是举荐,三是荫生,四是捐纳。 如果是江南大县,县案首便可以贡生的身份,前往国子监进学,但琼山不行,所幸吴麟身为巡按御史,是有资格举荐的。 吴麟自忖绝非忘恩负义之辈,此番若非对方识破真相,又找到安南刺客老巢,他也许就死在那里了,救命之恩不能不报。 但海氏出身地方大族,而他下到广东来是度田的,和地方大族扯上关系,恐有负陛下所托,又不好随意报答。 现阶段而言,举荐这位有科举之志的少年去国子监进学,无疑是合适的法子。 关键在于,他早年与当今的国子监祭酒,在钤山就有一段交情。 想到这里,吴麟抚须一笑,觉得甚是妥当:“取纸笔来!老夫要给严祭酒书信一封,以荐奇才!” 第四十二章 给严嵩当学生? 四月。 琼州府试开。 知府顾山介头戴金顶乌纱,身穿绯红四品官袍,胸前补着云雀,腰悬金荔枝带,铿锵有力地宣读着圣人之言,毫无病态。 此前巡按御史吴麟失踪的事闹起来时,这位琼州府的主官“不幸”病倒了,又是推官邵靖忙前忙后,工作不分分内分外。 等到吴麟刚被救出,顾山介的病立刻“痊愈”,只是接下来的拜访,未免吃了闭门羹。 这位知府大感沮丧,按理来说,绑架案件,人质十之八九回不来的啊,尤其是落在穷凶极恶的黎人手中,谁能想到会有这等发展。 早知如此,之前也该奔走的…… 世上没有后悔药,顾山介丧气之余,只能准备府试的一应流程。 府试和县试作为科举最初级的两场考试,为的就是筛选出一批拥有最基础能力的读书人,所以这两场考试的成果,叫“童生”。 童生年纪并不一定真的小,黄发垂髫的是童生,白发苍苍的老书生也可能一辈子只是个童生。 但别小看它,这就已经是“士”了。 士农工商。 或许一名童生的物质条件,连耕地的农夫都不如,但不妨碍其高人一等的政治地位。 并且在地方,律法规定是秀才可以见官不拜,可现实里有着童生功名,年纪又不大的,地方衙门的官吏也会保持一份客气,毕竟谁也不知会不会日后能否飞黄腾达~ 现在海玥坐在桌案前,奋笔疾书,就在朝着这条堂皇大道迈进。 “《论语·为政》篇中的‘为政以德’?” “还真是给蒙童考的题目啊,真是再偷懒不过了,放到其他府试,恐怕是要被嘲笑的……” “不过我喜欢!” 海玥觉得自己就是科举宝宝,这些出题者,千万别学嘉靖后期,尤其是隆庆、万历年间的截搭题,乱弹琴,现在这样就很好嘛! 他下笔如有神。 程文程墨,挥洒自如,主打的就是一个致敬。 由于致敬得太熟练,这回又是第一个交卷,当海玥起身,恰好见到顾山介背着手,恰好也巡视到这间考场。 两人对视一眼,顾山介立刻过来,拿过卷子,当场阅卷。 看了一篇,这位知府就抬起脑袋,满是嘉许地连连点头。 海玥礼貌性地等候,没有立刻离场,但瞧着这位的表情,心头却是微微一惊。 不会又要点我做案首吧? 自家的水平自家清楚,县试也就罢了,府试是整个琼州府,也就是整个海南岛的学子竞争,以他的年龄,文章不是特别突出的话,一般能得个前十就了不得了,案首实在夸张。 县案首,府案首,院案首。 那是奔着小三元去的! 顾山介也是三甲进士出身,自然分辨得出文章好坏,更能看出既视感。 但他赞许的也是这点。 毕竟抄也要会抄,海玥作答的两篇八股文,行文朴实,基调成熟,细节上恰到好处,才华或许有一点不足,但作为应试文章,是极度合格的。 科举入仕,通过考试选拔官员,本就因为科举最能评测考生的知识储备和智力,而县府院三级考试,作为预备考试,更重在考察学生的潜力。 顾山介就觉得这位很有潜力。 如此年纪就有这般才华,又救了巡按御史,那给个案首,再巡按御史们面前给自己美言几句,不过分吧? 海玥原本信心满满,此时却胆战心惊地离开了考场,那神情弄得外面等待一众兄弟心头也忐忑起来。 二哥第一个开口安慰:“十三弟,胜败乃兵家常事……” 话到一半,海玥叹息:“不是没考好,我担心顾府尊给我案首……” “啊?” 众人瞠目结舌。 你自己听听,这说的是人话么? ‘这位知府,着实不怎么靠谱……’ 海玥嘟哝了一句,终究没有详说,同时脸色也正经起来。 因为吴麟的师爷闵子雍从不远处走了过来:“十三郎这么早就出来了?哈哈,此番府试,看来也是手到擒来,他日蟾宫折桂,愿君前程似锦,鹏程万里啊!” 海玥拱了拱手:“承闵师爷吉言了。” 闵子雍左右看看,低声道:“十三郎可否进一步说话?” “请!” 等远离了考场的人群,闵子雍再度恭维几句,这才道出来意:“东翁有言,十三郎天资颖悟,如璞玉浑金,倘得入国子监,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国子监进学?” 海玥闻言,颇为心动。 他并不喜欢以八股文为主的科举考试,更不喜背那些范文,但正如后世多少人不想高考呢,还不是得考? 既然选择了这条最稳的道路,就得为之努力。 能去大明最高学府国子监深造,无疑是地方学子梦寐以求的事情,他当然也希望去。 然而闵子雍接下来一句话,让海玥怔住了:“东翁与国子监前祭酒严介溪素有交情,此番书信京师,大可为十三郎求一个名额!” ‘严介溪……严嵩?是了,他不久前才卸任国子监祭酒吧?’ 海玥确定了一下:“吴巡按欲将我举荐给曾隐居钤山的严公?” “十三郎果然也听过介溪先生的美誉,正是他!” 闵子雍抚须微笑,语气里带着几分矜持的得意。 举荐也有高下,随随便便举荐入门,和直接向曾经的大明教育部长,无可限量的清贵之职推荐,被其收入门下,那又是完全不同的! 严嵩现在已经不是国子监祭酒了,而是任礼部右侍郎,在朝堂一众高官里面虽不起眼,但无论是他隐居钤山十载养望,还是在国子监推行的种种改革,士林文人无不称颂。 若能有这样一位老师,那得多么荣耀? ‘让我去给严嵩当学生?’ 海玥心里哭笑不得。 还别说,现在的严嵩,正是名满天下的清流。 是的,严嵩的前半生,是绝对的清流人物。 甚至很多人想不到,严嵩和王阳明还有交情,正德十四年,即1519年,宁王在江西叛乱,王阳明去平叛,当时特邀严嵩赞议军事,严嵩尽心尽力,后来两人夜游赏月,同登明远楼,赋诗赏景,其情融融。 由于这两位的历史评价截然不同,这也使得后人很少将严嵩和王阳明放在一起讨论,甚至都以为他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 而平叛宁王,是十一年前的事情,王阳明是去年过世的,享年五十七岁,严嵩比王阳明小八岁,今年四十九岁,五十知天命,基本到了一般人的晚年,但这老登能苟的很,人生路才刚刚走到一半。 在正德一朝,严嵩混得很惨,唯一拿的出手的,就是不愿与阉党同流合污,在钤山隐居,由此结识不了不少清流之士。 到了嘉靖即位后,由于大批官员失势,严嵩终于开始崭露头角,于嘉靖四年,升国子监祭酒,开启了桃李满天下之路。 这一步极为关键,国子监主管人才培养,身为祭酒的严嵩可以顺理成章地通过师生关系,培养自己的关系网,为后来严党的只手遮天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而这四年祭酒生涯,还为他进一步赢得了士林的美誉,哪怕现在升任侍郎了,士林文人提及职务时,依旧会以严祭酒称呼。 由此可见,吴麟的安排倒是好心,至少是急着报答救命之恩,只是海玥沉默了一下,缓缓地道:“承蒙吴巡按厚爱,学生铭感五内,然举荐非我所愿,望以贡生之身,凭真才实学入国子监,方不负所学!” 国子监可以进,但和严嵩绑在一起还是算了,哪怕这是一条未来三十年间可以躺平的道路,他也绝对接受不了严党的祸国殃民。 “哦?” 闵子雍愣了一愣,真有些钦佩:“十三郎年少志坚,自立自强,不假外求,令我汗颜呐!” “惭愧惭愧!” 海玥还能怎么办呢,只能风光霁月地笑了笑。 闵子雍完全没料到对方会拒绝,偏偏理由又是这般光明正大,恩情没能还上,倒是起了结交之意:“府试已毕,院试在即,十三郎要北上吧?我们也要回广州府,一路同行如何?” 第四十三章 两试案首出海南 “回吧!回吧!” 海玥和海瑞站在船头,对着岸边的一众亲朋好友连连挥手。 五日前,府试放榜。 海玥发挥稳定,再度获得案首,一时间人人侧目,也引发了不小的争议。 毕竟他的文章,完全没有力压群雄的惊艳,当即便有老童生质疑,是否考官有所偏向? 这何止偏向,若不是终究要些颜面,顾山介恨不得亲自来拜访,只盼着这位案首记得自己的好,能在吴麟面前美言几句,等到吴麟回京后,还记得琼州有个可怜兮兮的知府,把他调离这个极南之地。 海玥倒真想这家伙滚蛋,别祸害自己的家乡了,但美言是绝对不可能的,那岂不是坐实了幕后交易? 倒是对于推官邵靖,他极为推崇,吴麟显然也知晓是谁真的在出力营救自己,颇多赞誉,师爷季华老泪纵横,只觉得东翁十几年努力,终于要熬出头了。 言归正传,府试结束,兄弟俩也不耽搁,收拾行李,准备北上,去往广东的省城,广州府,参与由各省提学主持的院试。 院试在六月份举行,时间上很宽裕,但正好答应与吴麟一行还有安南使团同行,早些上路也好。 “阿母保重!阿母保重!” 此时船头之上,海瑞拼命对着母亲挥手,谢氏看着儿子的目光既感骄傲又是不舍,海玥见状不免有些羡慕。 他是接受不了海瑞母亲极度强烈的控制欲的,但眼见这对母子依依惜别,不自觉地想到前世的亲人,还有自己这一世那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爹娘,一时间有些出神。 正吹着海风,一股清幽的香气飘来。 海玥侧头,就见黎玉英一身孝衣,神情憔悴,怔怔地看着码头远去。 经由琼山一役,黎氏使节团和莫氏杀手团的交锋彻底落下帷幕,看似是后者功败垂成,莫正勇作为囚犯,此番同样由官兵押解北上,但事实上,安南使节团也死得只剩下黎玉英一人了。 为此,琼州府衙不得不为其配备婢女、侍从和护卫,组建出一支稍微像点样的队伍。 眼见黎玉英楚楚可怜,想到两起案件里,这位芳莲郡主都有不小的助力,海玥移动脚步,来到她的身边,轻声道:“郡主。” 黎玉英回过神来,挤出一丝笑容:“公子,我没事……” 海玥并未言语安慰,而是递过去一物:“给。” “这是?” 黎玉英接过,先是疑惑,稍稍翻看后,才醒悟道:“是公子新编的西游?” “府试结束后,我又写了两回,把宝象国的故事补全,顺便开启了下一难,平顶山莲花洞金角银角大王。” 海玥道:“此书我原本已经不准备再写……唔,倒也不是一定不写,而要等到功成名就,再将之写完,流传后世!不然万一那位原本要新著的,看到这部作品,自己不编了,岂非罪过?” 他说的话,黎玉英没完全听明白意思,却懂了一点,抿嘴道:“公子如此肯定,此作能流传后世?”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讲究谦逊,可不敢如此夸口,海玥却笃定地道:“一定可以!取经之路,实为修心之路,降妖伏魔,恰似降伏心魔,这场横跨十万八千里的壮游,最终成就的是心灵的圆满与升华!” “修心之路……降伏心魔……” 黎玉英若有所悟,郑重地收下:“多谢公子赠书,小女子定当拜读!” 说着,脚下开始微微晃动,海玥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入舱吧。” 一路无话。 顺风行船,本来也就半天不到,待得徐闻的码头遥遥在望,太阳都未西下。 大伙儿再度走上船头,目露激动之色。 尤其是海玥和海瑞,兄弟俩还是第一次离开海南。 虽说都是大明广东省,但正因为孤悬海外,再度踏上陆地时,就好像有另一番海阔天空在等待着他们。 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不走出去,闯荡一番? 强忍住迎风长啸的冲动,海玥第一个跳上岸,开始打量起徐闻码头。 历史上,这里叫徐闻古港,是世界上第一个有官方史书记载的,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港。 叫海上丝绸之路没错,那时船队所携带的交易物为“杂缯”,恰好是一种丝织品,正式翻开了中西方之间海上交流史的第一页。 那时还是汉朝。 不过由于远洋航路改变,古港泥沙淤积等原因,到了唐宋时期,徐闻古港就渐渐没落,到了明朝,这里更完全成为了连通海南与内陆的小码头。 相比起海口浦,县级别的徐闻就没有那般热闹繁华的街道,驿馆都毋须进去,从门口一看,就知里面要寒酸许多。 可这个时辰,也不可能赶往下一个城镇,只能将就一番。 听得外面的动静,此地的驿丞迎了出来,见到这么长的队伍不禁皱眉,但见到为首的吴麟,顿时露出又惊又喜之色:“吴巡按,你终于回来了!” “怎么?” 吴麟去海南的前一晚,也是在这里住过的,对方认得自己不奇怪,但听着这语气不太对劲。 驿丞赶忙道:“宗通判的老仆正候着吴巡按,快!将那位扶过来!” 不多时,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被带了过来,见到吴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呜咽地哭泣起来:“吴……吴……俺……俺家老爷……呜呜呜!” 吴麟见状变了脸色,去扶那老者:“快快起来!叔元兄出事了?” 海玥旁观。 叔元正是琼州宗通判宗承学的表字,之前的“血图腾”案件里,吴麟想使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假意渡海去了琼州,实则连夜折返,与他配合的就是宗承学的队伍。 不然的话,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没了身边的力士项昂和师爷闵子雍保护,这样做就不是奇策,而是自杀了。 但宗承学早就来徐闻了啊,距今有一个多月了,这是怎么了? 然而这个老仆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受到了惊讶,说话颠三倒四的,愣是讲不出一个完整的来龙去脉,最后从身上取出一封信件,递了过去:“这是……老爷的……遗……遗书!” 吴麟接过,缓缓打开,看了一遍后,手就颤抖起来。 但他收起遗书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我们进去休息吧!” 众人了驿馆,各自选了房间。 海玥正在铺床,海瑞来到身后,低声道:“哥,我刚刚打听了一下,那位宗通判去世了,死因很奇怪。” ‘怎么近来这么多死人啊?古代还是太危险了……’ 海玥心里吐槽了一句,没什么感觉,他连人都没见过,完全不认识,顺口问道:“怎么出的事?” 海瑞道:“听说宗通判死前常常梦到一个满是大雾的村子,村里的每间屋子前,都悬挂着一根绳索,似由珠宝串成,他每每在村子里徘徊,都不得离开,唯有将脖子套入绳索中,才能惊醒!” “咦?这噩梦确实古怪……然后呢?” “然后老仆人一日早起,发现宗通判真的在自己的屋中,上吊自尽了,门窗紧锁,绝无外人!” 第四十四章 名著的正确用法 夜幕降临。 众人在驿馆大堂用了晚膳,三三两两,各自回到屋中,神色一时间都有些异样。 宗承学的死状已经传开了。 梦中上吊,现实自杀? 这比起单纯的被害,还要让人瘆得慌啊! 海玥表现得很淡定,只是上床的时辰早了些,躺在那里就不吱声。 海瑞睡在旁边的另一张床上,兄弟俩经常睡一屋,海玥不习惯古人的抵足而眠,脚与脚相触地同睡一张床上,表达出深厚的兄弟感情,他受不了这种,但一个屋子两张床,晚上谈天说地,正如大学时期舍友聊天,感觉还是很好的。 只是今夜,海瑞罕见地露出促狭之色:“哥,你觉得这‘诡梦’可信?” “‘鬼梦’?哦,‘诡梦’啊,神仙诡诞之说……” 海玥知道古人十分笃信这些,作为来自后世的人,嘴动了动,却也低声:“这些倒也不能全然不信……” 他以前是完全不信的,现在则免不了信了一点点。 毕竟自己都已经来到这个时代了,天地间自有神奇的力量。 海瑞却显然贯彻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思路,平和地道:“所谓梦入雾村,只是昼想夜梦,神形所遇罢了,倒是那位宗通判上吊自尽时,门窗紧锁,绝无外人,该查一查,到底是真正的自杀,还是凶手伪装的杀人现场!” 海玥点了点头,心情恢复平稳:“宗通判死在广州府,又是大半个月前的事情了,自有按察使司衙门调查,对了,你可知如今的按察使周宣,得邵推官推崇备至?” 海瑞奇道:“哦?” 海玥笑道:“那位周臬台人称‘铁面判官’,以铁面无私,淡泊名利著称,一心只在地方上破案缉凶,是一位有着三十年经验的老刑名,如果宗通判的案子有异,周臬台肯定会有察觉……” “是好官啊!” 海瑞安心了,正要再说,敲门声起。 “谁啊?” “是小女子。” 黎玉英的声音传入。 海玥先有些诧异,旋即又露出了然之色,起身开门,笑吟吟地看着对方。 “见过两位公子!” 黎玉英被他看得小脸一红,声音里带着些许颤抖,扯出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小女子的房间刚刚换到了隔壁,来与两位公子打声招呼……” 海玥道:“请进。” 海南的男女大防远没有中原那么严格,当地娶亲,黎族小伙往往就以槟榔为彩礼,“不用年帖,只送槟榔”,一切从简后,就开始钻栏房,滚床单了,后来汉人也有了类似的习俗,还被外来者诟病,觉得不成体统。 此时海玥邀请,黎玉英也走了进来,海瑞见状,倒是将门斜开了一条缝,以示坦荡。 黎玉英敛衽一礼:“一直未能向十四公子道谢,若非公子以《大明律》阻拦,小女子就要被那糊涂知府用刑了……” 海瑞还礼:“不敢!令兄妹罹此劫波,犹存劲节,这般风骨气节,真乃松筠之范,实为吾辈楷模!” 想到兄长,黎玉英眼眶微红,却又不再露出悲伤之色,她很清楚,没人愿意看着一张愁苦的脸,取出之前的赠书,开始进入西游话题。 海瑞有些诧异:“哥,你又动笔了?” 旁人写作,都是苦思冥想,海玥则与众不同,再加上书院中早早就有过预告,顺理成章地道:“是啊!当初应承的嘛,考完后就接着往后写!” 海瑞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声道:“我也挺期待后续的……” “啊?” 海玥还真不知道,主要这位从来没有催促过,旁人探讨剧情时也是默默聆听,以致于连他都以为这位端方持节的弟弟,对演义话本兴致索然。 黎玉英赶忙道:“小女子岂能夺人所爱,这本就还给十四公子……” “这倒是不必!” 海玥笑笑,从包裹里又取出一本,递给海瑞:“我早准备给的,只是不想影响你备考罢了。” 海瑞接过,十分高兴,抚摸着简陋的书封,颇有些爱不释手。 黎玉英眼见自己那本保住了,也暗暗松了口气。 她也就看了小半天,便已经沉浸到了那段奇幻的世界里,只觉得从未想象的精彩,怎么忍心将书还回去。 现在继续有了书看,免不了要恭维一番:“公子可是有意将《西游》全本付梓,刊行于世?若果真如此,只怕金陵三山街的书坊掌柜们,皆要闻讯蜂拥而至的!” 这个时代,公认书籍质量最好的,是金陵三山街的书商们,连安南王家特供的书籍,都是从那里求取的,黎玉英此言对于一部演义话本来说,是了不得的赞誉了。 海玥却摇了摇头,直言不讳:“书商太恶心了,别管是哪里的,我都不会卖给他们。” 这年头完全没有著作保护权,翻刻盗版,屡禁不止。 就拿《玉蒲团》的作者李渔举例,素有才子之誉,著作良多,以致于翻刻者众多,李渔很愤怒,发出宣言:“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战,布告当事!” 这位可不止是说一说,李渔行动利落,明察暗访,搜集证据,上告官府,奔走宣扬,愣是造出了不小的舆论声势,结果怎么着?书商依旧我行我素,只是假惺惺地赔了少许银两,继续大盗特盗。 海玥之前遇到的情况正是如此,《西游记》先是被追捧,在琼州府有了名声,顿时有书商慕名而来,价格却压得很低,几乎是想一本万利。 明明未谈妥,两个月不到,书肆的架子上,竟直接出现了《新刊西游释厄传》。 那是用他在书院传阅的稿子,直接刊印的。 然后这新版的西游故事,就开始受到热情追捧,书商们马上加印,刊印越来越精细,排版越来越用心,插画越来越精美。 等到《新刊出像西游释厄传》热销,书商甚至在里面大打广告,为自家的其他书籍造势宣传。 海玥不仅对此无可奈何,由于作品火了,引起当地的学子关注,还遭到了批评。 堂堂县学学生不务正业,去写演义小说? 什么,我们爱看?爱看也批判! 海玥算是亲身体会到,为什么四大名著的作者,后世都要靠猜了,没有一个能有十足把握的。 敢情这个年代,创作环境如此的出力不讨好,骂名作者背,好处书商得,还真是“我耕彼食”。 海瑞同样知道这件事,大致说了,黎玉英听了也气愤不已:“当真是短视之辈!” “一群唯利是图的商贾罢了!无妨,我也省了卖文字的恶名,以后不卖,只送!” 海玥大手一挥。 他家虽非大富大贵,有四哥经营着英略社,也不缺钱财,所以才断然停更,现在就算准备写下去,也不准备给书商贩卖,而是准备送给亲朋好友,师长同窗。 著作出售,俗!忒俗! 著作赠人,雅!大雅! 对《西游》品质的信任,外加这种不卖文字的传播方式,才是文抄应有的路线。 算是吃一堑长一智。 黎玉英听了,倒有些欢喜,毕竟她可是第一批被赠书的:“那是小女子的荣幸了!” 海玥笑笑:“刚刚听你说,已经看到大闹天宫的篇章,到唐太宗游地府了?” 黎玉英化作好奇宝宝:“是啊!” “那我就要跟你说一说自大唐时期就有的民间传说了。” 唐太宗游地府的桥段,确实是早在唐时便已流传民间,其本意是借幽冥之事暗讽二凤的玄武门之变,到了《西游记》中,将此传说巧妙改编,化作了开启西天取经宏篇的楔子,可谓妙笔生花。 但说着说着,此时结合那位同判宗承学的遭遇,海玥下意识地道:“如果唐太宗的魂魄在地府里被勾走了,那他阳世里自然也活不成,可见神仙诡诞之说也有解释,比如刚刚都在传的‘诡梦’,梦里魂魄被勾走了,醒来后自然也就上吊……呵呵……呵……” 笑着笑着,突然笑不下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 脸都白了。 尤其是黎玉英。 可恶啊!我晚上来窜门聊天,就是因为白天听了那渗人的自杀案,身边又没有贴心之人,担心睡不着! 你这么一说,接下来岂不是更睡不着了? 气氛瞬间冷了下来,海瑞无语地看了两人一眼,自顾自地翻开书卷。 这种事劝不得,越劝越怕,看书~看书~ 第四十五章 未来的状元郎 “呼!广州府终于到了!” 由于宗承学的噩耗传来,吴麟痛失好友,自是闷闷不乐,其他人多多少少被其死法弄得毛骨悚然,一路气氛都十分压抑,除了探讨西游三人组外,其他人几乎是埋头赶路,少有言语。 如此脚程也快,八天不到,就从徐闻抵达了广州。 明朝广东省,有十府一州,上六府是广州府、肇庆府、南雄府、韶州府、惠州府、潮州府,下四府是高州府、雷州府、廉州府和最后的琼州府,直隶州则是罗定州。 可以说这个时代广东省的行政区划,基本形成了后世的地理分布格局,也就是海南岛还在其列。 当然海南省独立出去,本来就很迟,一直到八十年代,都还是广东省的一部分呢! 且不说后世,作为三司衙门所在的省会,气派程度就远不是琼山可比了。 众人赶了个大早,远远望去,巍峨的城门矗立在晨曦之中,气势恢宏,城门高约三丈,宽可容五马并行,青砖砌就的城墙厚重坚实,上设垛口,城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书“镇海门“三个鎏金大字,在初升的朝阳下生出光辉。 城门口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由于人数太多,先不及打量,最直观的感受反倒是各种气味。 新鲜蔬果的清香、海货的咸腥、香料的馥郁,再与形形色色的人群,交织成一幅生动的市井画卷。 只是这人群里面,似乎有些格格不入的存在。 “咦?那是什么人?” “那眼睛……那帽下露出的头发……啊!妖怪啊!” ‘呦,还有老外?’ 除了海玥一看,马上意识到那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是外国人,海瑞都看傻了。 这是个人? 莫不是红毛鬼? 所幸吴麟开口解释:“那是东南的佛朗机人,多与回回相似,也有的相貌奇特,或有不祥之兆,你们不要多看便是。” 佛朗机是阿拉伯语"frang"的音译,其实就是葡萄牙人,由于葡萄牙人属于拉丁人种,黑头发的很多,与汉人的区别在于五官,所以被误认为回回人,而“红毛番”“红毛夷”是称呼后来的荷兰人的。 但碰上的这队人里面,恰好有一位金发碧眼的,于是行人纷纷瞩目,有的甚至用看妖怪的眼神打量着,眉宇间带着畏惧,脚步加快,连连避让。 吴麟的眼神也流露出几分厌恶,喃喃低语:“林总督竟真的疏请佛朗机在广州贸易,若是让这群夷鬼留下,岂不让百姓难安?” 听到他这番言语,旁人都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明朝与葡萄牙人打交道,可不是嘉靖朝的事情了,早在正德九年,即1514年,葡萄牙商船就抵达广东屯门岛,起初还披着一层和善的皮,用蕃货贿赂当地官员,又和当地富商贸易,得以滞留广东沿海,但没多久,海盗与殖民者的本色就暴露出来。 盖房建栅,配以火药枪炮,俨然成一堡垒,又抢劫往来商船,甚至掠夺广东当地的儿童,贩卖到海外为奴,“盘留不去,劫夺行旅,掠食小儿,广人苦之”。 由此明葡首战,屯门之战爆发。 一开始明军并不知道西洋火器的威力,葡萄牙人凭借手中武器据险而战,使明军在交战初期战败,其后统帅汪鋐出马,师夷长技以治夷,才艰难地获得了驱逐的胜利。 后来明葡又在嘉靖二年,爆发了西草湾之战,这一回赢得顺利多了,可没想到才七八年的时间,当地官员就想再度与这群贪婪的强盗再度贸易,自然引起了不满。 葡萄牙人很快消失在城外,众人收回目光,只当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入了城门,朝着按察使司衙门而去。 抵达门前,已经有官吏恭敬迎出,吴麟吩咐:“这位是安南芳莲郡主,因使团生变,如今肩负出使之责,不可怠慢!后面的囚车内,关押着一干重犯,更是要阻安南贡祀陛下的罪人,你们将之押入大牢,严加看管!” “是!” “郡主请!” 黎玉英面戴纱巾,步履端庄地走入,再无这些时日私下里探讨情节时的随意,只是回头一瞥间,眼神里满是不舍。 海玥目送她离开,也有些怅然,不得不说,有个漂亮妹子每天聊作品,感觉还是挺好的,可惜对方肩负出使重责。 而他自己也提振精神,去向提学报备。 提学,全称提督学校官,是明朝省一级的教育行政长官,一般由按察司副使、佥事或布政司参议充任,广东省就是由按察司副使王世芳充当提学。 到了清朝,地方教育独立成一个系统,这个职位变成了学政,拥有独立衙门和密折奏事资格,地位和职权远超明代的提学,纪晓岚和张之洞就都在地方上担任过学政。 现在没那好事,提学的办公地就在按察使司衙门里面,只是人员繁杂,屋舍又多,一时间竟不知怎么走。 “提学办公之所怎么走?” 海玥拦了拦,没人理会,掏出些碎银子,在手上掂了掂。 “呦!两位小相公不识得路?小的带你们去啊!” 马上一个眉眼伶俐的小吏就凑了过来,当先领路,边说边走:“两位小相公不是本地人吧?初至广州应试,可安排好了落脚处?若还未选定,小的有不少住处可供参详,多有士子聚居,平日谈诗论道,开文会友,最是清雅不过!” 这个时候来按察司提学处报道的,基本都是考完府试后,前来参加院试的各州学子。 考虑到时日还早,如此快赶到的,要么是以文会友,扩展人脉,要么是因为担心途中发生意外,延误了考期。 前者颇有家资,出手大方,是牙人最喜欢的客源,后者家境贫寒,来到岭南最繁华的广州府后,吃住当然就成了问题,但牙人也会做生意。 便宜自有便宜的去处。 “我们已有了安排,不劳费心了。” 海玥和海瑞当然是不需要的,吴麟都有安排,这种小事就不必推辞了,显得太过生分。 小吏闻言顿时露出失望之色,热情就散了些,领到了一处院子,朝里面指了指:“就那了!告辞!” 两人入了院落,准备向书吏出具文书材料,获得院试资格。 这本是办理个手续的事情,不料刚到门口,就见三个士子立在外面,其中一人见两人到来,还摆了摆手,使了个眼色,示意别进去。 毋须询问原因,里面已经传来了争吵声。 “办不了,你又少了一物。” “阁下此举,未免有失公允!前番言道小生尚缺一物,今次复言又缺一物,如此再三,岂非有意为难?” “嘿!你这穷书生说啥?敢咆哮公堂?” “小生绝非咆哮公堂,小生是在跟你讲道理……” “林大钦!我说你在咆哮公堂,你就是在咆哮公堂!” 原本听到争执的内容,海玥莫名有种既视感,脸色就有些不好看,等到那位被刁难的学子名字一出,更是眉头一扬:‘林大钦?这不是明年科举的状元郎么?’ 第四十六章 见义不为,无勇也! 明朝嘉靖壬辰科,状元林大钦,榜眼孔天胤,探花高节。 这三个人在历史上都不出名,但探花高节被严嵩打压,榜眼孔天胤可能是《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而状元林大钦更是以不足二十一周岁的年龄折桂,在历朝历代都极其罕见,可谓天才中的天才。 历史上的明年,林大钦参加乡试时,一出手便崭露头角,广东提学王世芳得其文,奇之,荐于巡按御史吴麟,相与叹曰:是必大魁天下者。 海玥对于这些记得并不十分清楚,但本来听得里面书吏的刁难,就觉得恼火,此时大踏步地走了进去。 印入眼帘的,是一名立在桌案前面色难堪的学子,和一群趾高气昂靠在椅子上的书吏。 海玥打量起林大钦。 海瑞原本是干瘦,家境不好,营养不良,但身体没有大毛病,而近来在海玥的带动下,饮食中多了不少荤腥,气色明显好看了许多,脸颊上也有了肉。 林大钦则是清瘦,穿着一袭陈旧青衫,那衣衫在他修长的身躯上,显得尤为宽松,所幸精神不错,尤其是双目清澈明亮,颇有种卓尔不群之感。 不过再好脾气的,被如此折腾,也受不住了,此时的林大钦胸膛起伏,愤怒地瞪着对方。 中年书吏嘴角翘起,欣赏着对方无能发怒的模样,狭长的双目一转,落在海玥和海瑞身上:“你们也是来办学籍的?来来来!” 这明显是不怀好意,估计又要逞威风了,海玥却不理会,走到林大钦面前:“兄台没事吧?” “啊?小生没事!” 林大钦一怔,旋即眼中露出担心来。 果不其然,中年书吏面色一变,磨了磨牙,更显狰狞:“过来!把文书拿出来!” 海玥淡然取出家状、结状、廪保文书、结保文书,还有县试院试的成绩,递了过去。 “年十七,县案首?府案首?啧!莫不是……” 中年书吏先看成绩,顿时露出诧异之色,嘴里嘀咕了一句,显然是想说这背后莫不是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交易,但终究没敢大放厥词,却又转向文书:“这份不合格!结保也不合规!你们是琼州府人?赶紧回府内再办一份,现在还赶得及,嘿!” 海玥冷声道:“文书不合规?” 中年书吏敲了敲桌子:“你琼州府不是没有前例,让身家不清白的贼人冒用身份参加了院试,我乃持重之举!” 这正是吏胥的难缠之处,这些人通律法,晓旧闻,即便是刁难,往往也能师出有名,让老百姓苦不堪言。 但这次不管用了,海玥声音凌厉起来:“谁给你的胆子,敢在国朝取士之际,横加阻碍,有意刁难?” 中年书吏变色了:“你说什么?” “我说你抓着鸡毛当令箭,小题大做,坏行省学风!” 海玥语调愈发高昂,内外皆惊。 面对这等恶吏,忍气吞声只会导致对方变本加厉,他就是特意将事情闹大。 大不了借一借那位巡按御史的势。 自从拒绝举荐入国子监后,一路上吴麟与他相见时,客气归客气,但总有几分尴尬。 恩情不能欠得太久,欠久了就成人情债,到时候难免发展成“斗米养恩,石米养仇”。 所以适当地让吴麟出面,解决一下自己的问题,不是坏事。 “放肆!放肆!!” 中年书吏暴怒,伸手一拨,之前放在桌案上的文书被他直接扫下。 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中了两试案首,就了不得了? 那是琼州府,广东里面最落后的一个州府,这里是广州府,省城所在,岂可一概而论? 别的书吏亦是如此想法,冷眼旁观,外面的学子也探头探脑,惊讶于里面居然真的争吵起来了。 直到脚步声响起。 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者走了进来。 此人身材挺拔,眉如刀裁,未着官袍,只是一袭朴素的旧衣。 然而之前还在看好戏的众多书吏勃然变色,齐刷刷地起身,行礼道:“周臬台!” 面容扭曲的中年书吏更是瞬间低下头去:“周臬台!” ‘咦?’ 海玥本来等的是吴麟,没想到来者却是这一位。 别称臬司、臬台、廉访的,唯有按察使司的主官,三品按察使,也是邵靖此前推崇备至的“铁面判官”周宣。 老者走进,却是直接看了过来:“你是琼山海氏十三郎海玥?” 海玥行礼:“正是学生。” 老者再看了一眼林大钦:“你二人相识?” 海玥摇头:“不认识。” 老者淡淡地道:“不认识,为何替他出头?” 海玥道:“见义不为,无勇也!” “哦?” 老者刻板的脸上神色不变,眼中却浮现出一丝笑意:“君子义以为上,不愧是能破使团要案的少年神探!案卷老夫看了三遍,推演过程如游丝穿针,令人击节,亲擒贼子,更显勇武!好!” 称赞完毕后,老者这才看向中年书吏:“你是尤裕?” 中年书吏颤声道:“小的……小的是……” 老者道:“早听说你是出了名的尖酸刻薄,每每有怨气,就拿赶考学子出气,老夫此前跟王提学说了此事,看来他是公务繁忙,未能及时处置啊!” “小的……小的……” 中年书吏还想狡辩,老者已经摆了摆手:“你这等人,罚俸是无用的,降调吧!你瞧不起琼州府?那就去琼州当差!” 中年书吏咯的一声,瞬间软倒在地。 明初朱元璋时期执法酷烈,书吏贪墨五两即处死,但此后实际处罚力度减弱,多改为追赃罚俸,实则不痛不痒。 唯独降调是他们最害怕的。 这些吏胥都是扎根地方,代代相传,官员调走了他们都不动,早就盘根错节,但换一个地方任职,那里也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岂能容得下外来者? 不知要费多少钱财,要托多少关系,才可能重新扎下根,甚至大多数情况,被当地的吏胥乐呵呵地笑纳了,最后依旧融入不了。 这比直接杀了他们,还要难以接受! “尔等引以为戒!” 按察使周宣做了处置,再冷冷扫视一遍其他的书吏,抛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好一位铁面判官!’ 海玥心里大为赞叹。 处置一个书吏不算什么,但提学办公处是王世芳的地盘,周宣此举可以说是丝毫不给那位面子,有悖于官场上的风气。 海玥恰恰厌恶那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团和气的氛围,此等吏胥看似没有大恶,但所作所为,有时候真的可能改变某些贫寒士子的一生,而双方甚至无冤无仇,平白无故被欺压折磨。 现在之前还面带笑意的书吏们噤若寒蝉,手脚麻利地办起事来,态度已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或许他们终究会好了伤疤忘了疼,故态复萌,但至少能有一段时间的改变。 办好手续,出了屋子,海玥海瑞准备离去,林大钦却追了上来:“小生林大钦,字敬夫,潮州府海阳县人士,多谢兄台义助!” 海玥笑道:“在下海玥,琼山人士,行次十三,尚未及冠,未有表字,这位是舍弟海瑞,行次十四!” 三个少年郎边走边说,很快探讨起学问来。 相比起之前被书吏欺负的狼狈,此时真正的状元之才就体现出来了。 林大钦自小“博通子史百家言”,其文“奔腾磅礴,酷肖三苏风格”,关键是他还非夸夸其谈,应试文章都很有独到见解,“考据详核,词旨凛烈,读之觉奕奕有生气。” 海玥知晓对方的历史成就,倒还好些,弟弟海瑞则震撼了。 他在书院也是“道学先生”,学识是能够教导同龄人的,可跟林大钦一比,差距实在明显。 出了海南,方知天地之大。 外面士子的学问,都这么厉害的吗? 同样是年纪轻轻,眼见对方旁征博引,对答如流,海瑞不禁生出敬佩,更是毫不气馁,积极探讨,印证自己师承的丘濬学说。 渐渐的,海玥没了声。 范文背诵流的他,插不上话了。 不过眼见林大钦有问必答,性格和善,海玥目光一动,发出邀请:“我等本为同科,今又共历此事,可谓缘分匪浅,何不共居一处,切磋文学,以增学识?” 想要提升成绩,除了自己苦读钻研外,跟着学霸一起学习,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来吧! 中等生和优等生同桌,猛猛拔成绩! 第四十七章 有一个好老师太重要了 “小生已经在西来庵住下……” “哈!那正好啊!于我等家境平平的士子而言,寺院是不二选择,宋朝名臣范文正公就曾寄居醴泉寺,日食一粥,夜读不辍,还有了‘划粥断齑’的佳话呢!” 听了邀请,林大钦有些窘迫,海玥却不以为意。 之前那个兼职牙人的小吏,有一类介绍的住处,就是当地寺院。 为了对士人示好,寺院收留学子往往是不用多少钱财的,最适合穷书生居住。 林大钦就是家贫,正巧说到,为谋生计,早早来广州塾馆任教职,为明年的乡试做准备,海玥笑道:“以敬夫兄的才学,别说塾馆任教,教导我们都绰绰有余了!” “岂敢称教导,不过是切磋学问,共求进益而已!” 林大钦性情谦逊,被这位捧得脸都有些红了,赶忙道:“小生住在西来庵,厢房内还有空床,两位若不嫌弃……” “岂会嫌弃?走!走!” 三人一路往城西而去,走了没多远,一座寺院就遥遥在望。 西来庵的历史要追溯到南朝梁武帝年间,达摩西来弘化禅宗妙旨,从海上到达广州城外的珠江北岸,建此庵潜心苦修,开始广传佛教,故有“西来”之名。 此庵建成后,历诸代多次修葺,传灯不绝,长盛不衰,等到了历史上的清朝顺治年间,又募资扩建,改名为华林寺,僧侣云集,成为当时广州佛教四大丛林之一。 现在还没后世的那个规模,但香火同样不少,林大钦没有从寺院正门进入,而是领着两人入了后院,到了一处简陋但幽静的禅房外:“这间就是我的住处了,里面有四个床铺,我和另一位同乡住了两张……” 海玥扬眉:“那就是正好还剩两张床位?” 林大钦也笑了:“小生与二位兄台当真缘分不浅,若能同处一室,品茗论文,切磋学问,亦是人生一大快事!” 正说着呢,房门打开,一位身材修长,外貌俊朗的士子走了出来。 林大钦介绍道:“这位是小生同乡,姓郑名逸书,表字静轩。静轩兄诗书双绝,文采风流,尤擅论说!” 海玥和海瑞见了,却是齐齐一怔。 之前他们进提学办前,里面的林大钦正在被书吏刁难,门口则有几名学子在观望,其中一个正是此人,当时微微低着头,一言不发,连好心提醒,让他们别进去触霉头的都是另一位。 原以为外面的学子都是路人,结果竟有林大钦的同乡,居然如此冷漠地袖手旁观? 郑逸书不知道有没有认出两人,依旧表情冷淡地拱了拱手:“见过两位兄台,郑某尚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先行告退,望海涵!” 说罢匆匆离去。 这下林大钦也有些尴尬,但他性情一向温和,还为这位解释道:“静轩兄这几日确有要事,早出晚归,绝非有意冷落……” 海玥暗暗摇头,海瑞也未多言,两人都是不喜背后说是非的,但对于这位室友的第一印象,难免很差。 不过进了禅房,海玥倒是松了一口气。 回到古代对于他来说就是吃苦,如果再在古代都要过苦日子,那他真的受不住。 所幸这间禅房环境不错,干干净净,整洁清雅,住的不会难受。 “我去传个信!” 确定了院试前的一个多月就住在这里后,海玥立刻出寺院,捎个信给按察使司的吴麟,原本闵子雍安排了住处,是一份心意,现在换到了西来庵,也该通知一下。 海瑞也和林大钦一起前往前寺,向僧人申请借宿,他本就一身贫苦士子的气质,马上被僧人接纳,还安排了小沙弥,将被褥送了过来。 海瑞手脚麻利地打扫,林大钦多了这两位室友,心里十分高兴,一起帮忙,等到海玥折返时,禅房已经收拾好了。 三人在禅房内泡了一盏清茶,海玥取出书卷,开始向林大钦请教,林大钦也发挥出私塾老师的能力,加以指点。 ‘果然有一个好老师太重要了!’ 海玥学着学着,很快有了体会。 有师长点拨和自己瞎琢磨,差距太大了,也难怪江南文教兴盛之地,进士辈出,而两广这类偏远州县,往往颗粒无收。 林大钦身为广东潮汕人,能高中进士,且独占鳌头,可见才华,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还会讲学,能够教人,不似有些人才高八斗却难以沟通。 林大钦倒不觉得自己如何厉害,倒是被两人的虚心求教弄得有些羞涩,同时关心另一位好友:“咦?这么晚了,静轩兄怎么还不回来?” 广州府是宵禁的,入夜了还不归,就得住在别的地方,比如客栈,都是要花钱的,有禅房不归,实在奇怪。 海玥和海瑞对那位没有好印象,并不多言,林大钦等了等,实在没有等到人,只能一起用了晚膳。 三人学到挺晚,这才睡下。 第二日大早,郑逸书依旧未归,直到临近正午,才姗姗而来。 林大钦快步迎上前,面露喜色:“静轩兄可算回来了!昨夜你彻夜未归,着实让我担心不已……” “呵!你担心什么!” 郑逸书神态又有不同,摆了摆手,轻佻地道:“如我这般人物,怎会出事?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他步履虚浮,似是刚刚饮酒,待目光扫过海玥与海瑞时,眉梢挑起,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哟,二位也在这寺院落脚备考?此处穷酸,日子过得苦啊!” ‘这人有病吧?你不也住在这里?’ 海玥和海瑞莫名其妙,林大钦微微变了脸色:“静轩兄,你这是怎么了?” “也罢!” 郑逸书笑容灿烂:“且告诉你们吧,我昨日受到方家的邀请了!方尚书的方家!” “方尚书?” 眼见三人茫然的样子,郑逸书更是傲然:“方公献夫,当今吏部尚书,知道是谁了吧?” ‘大礼仪新贵,吏部尚书方献夫?’ 海玥眉头一挑。 对于后世人来说,方献夫这个名字或许不熟悉,但想要了解他在朝堂中的地位,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大礼仪事件中,世宗采纳张璁、桂萼、方献夫等建议,正式定下大礼。 众所周知,嘉靖朝前期,只要在“继统而不继嗣”观念上,对朱厚熜予以声援的臣子,都获得了巨大的政治回报。 嘉靖朝的一众首辅里,唯一可以说善始善终的,就是张璁,固然有他自身的急流勇退,也与这份最初的恩情有关。 现在内阁首辅正是张璁,朝堂之上的掌权者,都是在大礼仪事件里获益的新贵,担任吏部尚书,出身广州府南海县的方献夫,是绝对的中坚人物。 可想而知,方家在广州当地,自然是如日中天,倘若郑逸书真的巴结上了方家,那对于一个小小的赶考士子来说,确实是莫大的际遇。 只是有些人的选择不同。 林大钦的脸色冷淡下来,不是嫉妒,而是厌恶这种攀附权贵的行径,淡淡地道:“那就恭喜了!” 郑逸书得意洋洋:“敬夫啊,为兄早就与你说过,在这世道上行走,需得有人脉根基,要懂得审时度势,不然纵使你文采斐然又如何?难道单凭文章就能高中状元不成?你且放心,你我是同乡,等我功成名就之后,不会忘了你的!” 林大钦沉默。 正在这时,海玥起身,招呼了海瑞一下,两人开始整理被褥。 关键在于,他们整理的是郑逸书的床铺。 “你们这是作甚?” 郑逸书愣了愣。 “阁下在方家作客,将要飞黄腾达,这寒酸的寺院,看来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海玥淡然一笑:“我们帮阁下收拾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只愿你谨记今日的这副嘴脸,将来千万不要后悔!” 第四十八章 “诡梦”再现 “你!” 郑逸书变色,林大钦也没想到这两位如此直接,想要劝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海玥是从来不吃亏的主,口头亏也不吃,不然他练武作甚? 碰上这种小人,更不愿与之共居一室,恶心! 然而两人收拾起来似乎太麻利,眼见着郑逸书放在旁边架子上的书都被收好了,这位断然喝道:“够了!你们要赶我走!我偏不走!” 海玥不乐意了:“别啊!跟我们这等穷书生住在寺院里,传出去对郑老爷日后的声名也不好,留下作甚?” 老爷在这个年代,还不是普通的士子能够用上的,一般要是上了年纪的高官,四品以下的官员称老爷,都属于敬称了,海玥这阴阳怪气的味道可比对方足多了。 郑逸书气得脸色铁青,手都哆嗦起来:“你!你!” “行了,别你啊你的!”海玥将包裹顺势往对方手里一塞:“不送!” 郑逸书接过包裹,一时间似乎被气懵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海玥生怕他留下来碍眼,故作好奇地道:“怎的?堂堂天官方家,难道没有一个给幕客所住的院子么……亦或是说,你刚刚的话都是唬人的?其实方家根本没有瞧上你,离开这就无处可去了?” 话挤兑到这个份上,郑逸书只要还要点脸,就不得不走了,然而他目光一颤,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把包裹往床铺上一丢,咬牙切齿地道:“除非住持赶我,不然我还就住下了!至于方家的看重,是真是假,用不了多久,你们这两个琼海蛮子就会清楚!” 眼见从口角升为辱骂了,林大钦赶忙道:“两位消消气!消消气!何必如此呢?” 郑逸书胸膛起伏,怒目圆瞪,海玥则笑道:“敬夫兄可知,我们琼海人,在遇到侮辱时,是作何反应的?决斗!签订生死状后,不死不休的决斗!这还是我们跟岛上黎民学的习俗!” 林大钦眨了眨眼睛,郑逸书的脸色彻底变了。 海玥生得高大魁梧,身形挺拔如松,举手投足间尽显英武之气,一看就知不是徒有其表之辈,跟着这种人决斗? “哼!不与尔等无礼之辈多言!” 郑逸书不敢多待,拂袖就走。 但那包裹还是留了下来,丢在床铺之上。 海玥撇了撇嘴角,海瑞也神情平和,倒是林大钦叹了口气:“十三郎何必吓他呢?静轩兄以前不是这样的人,他似是那场游学受了刺激,才会变得……变得……唉!” “甭管他以前是何等人,现在都令人厌恶,当然我们更得努力备考,用科举成绩让这等攀附权贵之辈哑口无言,才是正道!” 海玥一番话语,掷地有声。 “好!” 林大钦的目光也变了。 年方十九的他,此前未曾想过真能力压天下士子,独占鳌头,但被同乡好友这般刺激,泥人也有三分火,顿时激起了昂扬的斗志。 开卷! …… 接下来的日子,海玥和海瑞就在西来庵,与学霸一起用功。 当真应了那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原本枯燥乏味的经史子集、八股文章,经林大钦之口娓娓道来,竟如枯木逢春,焕发出别样的生机。 海玥再动笔,对比之前的作品,顿时有了一种化腐朽为神奇之感。 也不全是学习,闲暇之余,他还在寺院内逛一逛。 海玥所修的内练法,叫“安禅制龙”,一听就与佛门有关。 但他以前问过老爹海浩,没有得到答案,平日里也没怎么去过寺院。 现在入了这禅宗祖庭,达摩老祖西来初地,运转起内劲来,似乎…… 嗯,也没什么不同啊! “武功就是武功,为何偏要与佛法扯上关联呢?” “何况修道者重修心,修佛者亦重修心,仁义礼智信皆为心之所向,内练之法,需静心凝神,故而诸般学术至高深处,皆可与内练法门相辅相成,共臻至境……” “不过在这个环境里,写西天取经的故事,倒是挺合适的!” 课余时间,逛一逛西来庵,再创作一番。 想通了文抄的正确用法后,距离西游正式问世就不远了。 后世有一段谣言,说西游记是禁书,可事实上它不仅没被禁,相反销量极佳,出了不知多少个版本,反复刊印。 至于其中有不少讽刺桥段,可能是讽刺嘉靖的,那也无妨。 现在的朱厚熜才二十四岁,还是个人样,甚至被朝臣视作明君治世,要讽刺也是讽刺中晚年时期,老道士干的那些破事,如今的朱厚熜哪会知道? 他下笔如有神,师徒四人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过了一难又一难。 这期间还多了一位书友,正是林大钦。 唐僧西行的故事,早就家喻户晓,市井坊间也有不少新编的桥段,对待这部新编,林大钦原本只是随手拿起,毕竟见海瑞看得起劲,不禁有些好奇,可一旦翻开,就再也放不下了。 日子过得飞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有一个碍眼的家伙,在眼前晃悠。 郑逸书还住在禅房中。 彼此间的关系已经降到冰点,这位潮州出身的也不敢嘲笑琼州出身的是蛮子了,每日早出晚归,却终究没有离开。 海玥本身不是气量狭小之辈,只是厌恶小人,更不愿在面对这等货色时忍气吞声,没人了再自个儿生闷气,现在对方老实了,也就罢了,与弟弟海瑞一样,视若无睹,只当对方不存在便是。 唯独林大钦性情温和,哪怕这段时日也与郑逸书不再亲密,还是维持着明面上的礼貌,时不时聊上几句。 这一日,海玥拿着一根寺院的棍棒,晨练回来,远远就见林大钦与郑逸书说着话,末了郑逸书打了个哈欠,甩着袖子,毫无礼数地走开了。 再看林大钦颇有些无奈的表情,海玥不愿质疑朋友待人处事的风格,但还是忍不住道:“敬夫,何须对此等人以君子之礼相待呢?他实在不值你这般费心啊!” 林大钦轻叹:“静轩兄这几日夜间总被梦魇所困,方才见他神色憔悴,本想关切几句,谁知他脸色更差了……” 海玥想了想,好像夜里面那家伙确实翻来覆去的,只是自己睡眠质量很好,也不管旁人,就是呼呼大睡,随口道:“若是心怀坦荡,何惧夜半惊梦?这就是做了亏心事的表现!” “唉!不过那个梦是挺古怪的……” 林大钦皱起眉头:“说是在一个满是雾气的村子里转来转去,怎么也走不出去?” 第四十九章 锦衣卫来人 “这不是和宗通判自尽的情况一模一样么?” 与林大钦分别,海玥第一时间告诉了弟弟,海瑞听后也变了脸色。 “此事确有几分渗人……” 海玥的声音罕见地有些虚。 他的安禅制龙能打贞子不? 好像不行吧…… 所以发虚啊! 还有这达摩祖师西行的寺院,似乎也不灵啊,住在里面还能做诡梦的? 海瑞皱眉沉思片刻,还是道:“哥,我总觉得此事古怪,梦魇杀人,闻所未闻!” 古代托梦的事迹其实很多,《聊斋志异》里就有《梦别》的故事,讲述朋友托梦相见,说要去很远的地方,醒来后果然发现那位朋友去世了。 类似的桥段,古人对此深信不疑。 甚至某个皇帝废了太子,让大臣们选新太子,结果选了个八贤王出来,都耍赖似的用孝庄托梦的由头,力排众议,把旧的废太子重立了。 但梦靥杀人,确实不曾有过,关键在于还不是做了一场梦,而是连续梦。 海玥沉声道:“郑逸书还没有出事,或许在哪里听到过传闻,再加上做了亏心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做了个类似的噩梦,毋须草木皆兵,自己吓自己……” 海瑞却看了出来:“哥,你不想管这件事了?” “不是不管……” 海玥有些尴尬,但对弟弟也不隐瞒内心的想法:“这等小人,救了指不定恩将仇报,况且做梦我也管不了啊,难道不让他睡觉?” 海瑞并不分辨,只是再问道:“可此事一而再再而三发生,若是波及到敬夫兄,波及到你我呢?” “嗯?” 海玥神情一正,马上颔首道:“你所言有理,不能消极以对,我先去见一见吴巡按,询问一下宗通判身死的详细情况,再做定夺!” 海瑞暗松了一口气,他其实也难免有些惊惧,但只要兄长一出马,莫名的就有了信心:“要告诉敬夫么?” “对待朋友,毋须隐瞒,只是此事尚无定论,至少要了解个大概,再向他言明……走了!” 海玥摆了摆手,雷厉风行,直接出了西行庵,朝按察使司衙门而去。 刚到衙门口,还未进去,就发现今日的气氛有些不太对劲。 来去匆匆,没有最初见到的闲散,甚至不少人的眉宇间,都透出紧张与几缕恐惧? ‘这是怎么了?两广总督林富来视察工作了?’ 海玥心里奇怪。 如今广东最大的官员,是两广总督林富,提议恢复与葡萄牙人通商的就是这位,部分商贾极力赞同,但也有许多商贾和百姓不乐意,在民间颇受非议。 想来能让官吏如此紧张的,就是那位封疆大吏降临了。 刚刚入内,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匆匆走出,海玥唤道:“闵师爷!” “十三郎?正巧了,我正要去寻你!” 闵子雍见到他眼睛一亮,却是将他拉到一旁的角落里,先是看看四周无人,才低声道:“京师来人了!为了安南使节团一事,锦衣卫亲至!” “锦衣卫?” 海玥顿时明白,堂堂三司衙门,为什么会由上至下,那般畏惧了。 纵观大明一朝,锦衣卫始终是绕不开的话题。 洪武十五年,朱元璋设立了军政搜集情报机构,锦衣卫。 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却又亲自下令废除锦衣卫,同时将锦衣卫专属监狱的刑具拿出,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全部烧掉,以示再也不重启锦衣卫的决心。 为何有这等转变,看看那十二年间弄出了多少大案要案,死了多少功臣要臣,就能窥得一二。 这种完全不受司法控制的机构,一直持续下去的话,国家的司法威严将会荡然无存,朱元璋固然想方设法地为集权,都不敢放纵下去,才会选择当众裁撤。 显然在这位开国皇帝的计划里,锦衣卫就是个夜壶,用完嫌臭了,一脚踢开。 然而朱元璋没想到,自己的洪武年号居然在死后延续了四年,儿子朱棣得位太正,登上大宝后,就迫切地恢复了锦衣卫的一切权力,甚至变本加厉,设置了北镇抚司,专理诏狱,直接逮捕和拷问臣子,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统统无权过问。 经过开国两代皇帝的操作,锦衣卫终于成为皇帝直辖机构,此后的东厂西厂其实就是换皮,除了受太监直系管辖,领导不一样外,真正执行的人员还是那一批。 放在后世,锦衣卫、东厂、西厂为影视剧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为人所津津乐道,但在这个年代,锦衣卫三个字一出,别说平民老百姓了,便是官人老爷,都是闻风丧胆,半点不夸张。 ‘嘉靖对于安南使节如此重视么?居然把锦衣卫派到了岭南来?’ 海玥对此难免诧异。 不就是一个外藩使臣么?不至于这么重视吧? 闵子雍看出了对方的疑惑,低声解释:“东翁闻听锦衣卫亲至,也有讶色,此地距京师山高路远,想必是快马急递一抵京,不出数日,锦衣卫便已动身南下……” 吴麟还跟他说过,如今的朝堂并不太平,大礼议的余波至今未能彻底消散,前内阁首辅杨廷和被削职为民,去年过世,一时间风声鹤唳,贬黜者众多,而今天子有意改革,扫除积弊,又免不了风起云涌。 所以换做其他时期,区区一个外藩使节团确实没有这么重要,如今的时机却不同,又出了刺客假冒、正使遇害、巡按被绑等种种事端,惊动高层就很正常了。 海玥也看了出来,朝堂恐怕也不安宁,再结合刚刚这位师爷所言:“锦衣卫要见我?” “原本不要的……” 闵子雍道:“东翁已向锦衣卫禀明了案情的来龙去脉,他们见过芳莲郡主,也做了证实,只是有一位舍人,发现了十三郎在其中的关键作用,为了完善卷宗,特意提出要见一见你。” 海玥奇道:“这位舍人挺负责啊?” 闵子雍凝声道:“陆舍人与寻常文书不同,切不可掉以轻心,待会儿回答时,还望十三郎慎重!” 海玥看了这位师爷一眼。 他听得懂对方的言下之意,这是要选择性地说话,忽略掉绑架案里,对于吴麟不利的部分。 但他并不会这么做。 撒一个谎,往往需要更多的谎言去圆,直到再也圆不上为止。 坦坦荡荡,不见得会招惹麻烦,可对上隐瞒,尤其是吴麟身为被嘉靖特派到地方的巡按御史,反倒是大大的失分吧? 当然吴麟怎么做,海玥管不了,但让他歪曲真相,不可能。 毕竟是他救了吴麟的命,又不是吴麟救了他的命。 海玥心里有了计较,还没有忘了来意:“宗通判之死有眉目了么?是真的自杀吗?” 闵子雍面色变了:“你问这个作甚?” 海玥声音下意识地低了低:“我如今住在西行庵内,同禅房的学子夜间噩梦,梦中总见一村落,从其描述听来,倒与宗通判所遭遇的颇有相似之处......” “又来了?” 闵子雍脸色再变,嘴唇都颤抖起来。 他这一颤,海玥也跟着颤:“什么意思?” 闵子雍面露恐惧:“我们来到广州府后,也就宗通判的遭遇,询问了当地人,知情者纷纷避之不及,直到使了重金,方知这是当地的一门魇镇!据说从数十年前起就开始了,一旦梦中误入那个村落,徘徊不得脱身,必遭大祸临头!至今为止,凡梦入此村者,无一幸免,应验如神!” 第五十章 锦衣卫舍人陆炳 ‘催眠……致幻……鸦片……麻药……葡萄牙人……西方炼金?’ ‘到底什么手法,能达成如此诡异的梦魇,置人于死地?’ ‘难不成真是神仙诡诞?’ 海玥喃喃低语,一路进到了按察使司衙门的后院。 刚入院内,数道目光刺了过来。 八个劲装大汉站成一排,齐刷刷地立着,戒备地看着外人的接近。 除了身材魁梧外,这群锦衣卫没有后世想象中的飞鱼服,绣春刀。 很正常,飞鱼服是仅次于蟒袍的隆重礼服,非高品大员不可穿着,绣春刀更是轻巧短小,御赐佩戴,皆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能穿那一身的,数万锦衣卫里面,大概也就几十个。 现在这群南下广东的,显然没有那种高官。 倒是端坐中央的那位舍人,不仅身形健硕、气宇轩昂,年纪更是年轻得出奇,约莫弱冠之年,比海玥、海瑞大不了两三岁,可左右锦衣卫对他却格外恭敬,小心翼翼地拱卫在侧,未有半分怠慢之色。 听得脚步接近,年轻舍人的视线这才从手中的案卷上移开,抬起头来:“你就是琼州府两试案首海玥?我乃锦衣卫舍人陆炳,有话要问你!” ‘原来是你!’ 海玥恍然。 他刚刚还有些奇怪,区区一个锦衣卫舍人,怎么敢扬言完善卷宗。 现在明白了,朱厚熜的奶兄弟陆炳,居然来了。 话说自从东厂西厂出现,锦衣卫的威风就渐渐被这两厂取代,管理者从外臣变为了司礼监的大珰,毕竟太监和天子的关系更加亲密,确实更适合执掌这种特务机关。 唯独嘉靖朝是个例外。 历史上的嘉靖朝没有老祖宗吕芳,朱厚熜并不重用太监,继位后一改正德时期的阉党之乱,此后执政的四十五年中,是宦官在明朝最安分守己的一个阶段。 执掌厂卫大权的,是陆炳。 在王府时期,陆炳的母亲就是嘉靖的奶娘,两人从小喝一个人的奶长大,也一起玩到大,关系亲密无间,而陆炳的祖父就是锦衣卫,父亲袭职,在嘉靖继位后,当然也入了京师。 从十四岁开始,这位就在锦衣卫担任舍人,现任的都指挥使,亲自教他撰写审讯笔录、办案案卷和交接公文,并告诫陆炳,“锦衣帅不可不精于刀笔”,意思是将来要做锦衣卫头领的,不能不知晓这些。 这段时间,奠定了后来陆炳统领锦衣卫的文化基础,毕竟严格意义上,他的出身不高,王府里不会给一个奶妈的儿子教授多少文化知识,但这些年间的学习,补足了这方面的缺陷。 此时此刻,当陆炳开始发问,海玥明显就能感觉到,这位年纪虽轻,却绝不好糊弄。 “最初假冒安南王子的是何人?” “那英,琼州府,崖州,黎族人。” “此人有何胆量,敢假冒外藩使节?” “那英恐是被莫正勇欺瞒,误以为安南使节被刺客杀害,需人代替,他出身黎族,黎民又受歧视,遭遇不公,心中不甘,也想要借此机会,走出琼海看看。” “他死后,黎族欲复仇?” “那英的弟弟那燕来了琼山,确有报仇之意,但最终协助府衙,清剿了剩下的安南刺客。” “案卷里没有记录这些,如你所言,是不愿记录黎族人的功劳?” “是!” “果真敢言~” 陆炳饶有兴致:“那我问你,巡按御史吴麟是怎么被安南刺客抓走的?” 海玥道:“安南刺客的另一据点,位于海口浦的棺材铺永安堂,离吴巡按下榻的驿馆不足半里,这给了他们可趁之机,再加上那一晚阴差阳错,吴巡按不幸落于贼人之手。” “好一个阴差阳错!” 陆炳笑了笑,却没有在此事上刨根问底,转而问道:“吴巡按与黎正使最后脱困时,你可在场?” “在。” “你救出了两人?” “我赶到时,黎正使为了保护吴巡按,正与安南刺客厮杀,因此受伤,我杀死刺客,救出了他们。” “黎正使在厮杀中受了致命伤?” “腹部中刀,并不致命。” “那黎正使是如何遇害的?” “中了毒。” “刺客抓住这位王子后,如果要杀,早就杀了,既然还留着他,那就是准备把他带回安南,给莫登庸交差,为什么会下毒?” “……” “也罢!死者已矣!追究这些确实没有意义了!” 陆炳在卷宗上补充了几句,颇有成就感地翻了翻,末了感慨道:“假冒使团,绑架巡按,这两起要案,你都在其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难怪当地衙门都难以隐去你一个学子的功劳!” 见了那位芳莲郡主,再仔细翻阅了安南使团的卷宗,他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个书院学子。 得多大的功劳,才能在这等上达天听的要案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现在过程基本清晰,只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最好奇的答案要验证:“安南叛臣莫登庸麾下有十三太保,个个武艺高强,身经百战,莫正勇正是其一,此人能败于你的手中,看来你武艺高超?” “只是练过。” “哼!武者不讲究谦虚那一套,证明给我看!” 话音落下,陆炳手中的笔一搁,起身挥拳打了过来。 海玥有些无语,却也毫不退缩,急提内劲,猛然迎上。 “嘭!” 拳掌相撞,海玥侧身卸力,巧妙化解那股力道。 “来!” 在身后八名锦衣卫见怪不怪的注视下,陆炳见猎心喜,一声暴喝,继续进拳,刚猛雄烈的内劲迸发,皮肤竟肉眼可见地泛红。 海玥记得老爹说过,皮肤泛红,是许多内劲法门修炼有所小成的体现,与安禅制龙的静功,走的是两个极端。 此时陆炳动手,海玥就都感到一股扑面的热量,好似眼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散发着滚滚热力的火炉,下意识就有种退避三舍的念头。 但他心头一定,把这种胆怯退意摒弃,也猛提内劲,背脊挺立,针锋相对地与之过招。 两人双手交错,空手相搏,拳风呼啸,竟是不分高下。 “哈哈!痛快!痛快!” 走了二十多个回合,陆炳陡然收势,双手负后,姿态威武霸气。 锦衣卫里面可没人敢跟他真打,弱的打不过,强的总是收着几分力,小心翼翼,唯独这位毫无保留,旗鼓相当,大感痛快:“你弓马娴熟否?嗯,以你的内练修为,稍加习练便可,足以考武进士了!” 历史上的后年,陆炳就考中了武进士,去了边防蓟州,后来蒙古鞑靼部攻打冷觜关,陆炳获得军功,顺理成章地晋升为副千户,从此开始火速升级,没几年就授予锦衣卫指挥使的实权。 现在的他确实有这个想法,才会这样问,而海玥回答:“若科举不第,投笔从戎亦是选择。” 陆炳浓眉一挑,先是有些不悦,但他骨子里对于文人其实很尊敬,不然后来也不会庇护沈炼,再见海玥神态语气自然,并没有文人那骨子里瞧不起武夫的架势,倒是笑了笑:“有文武两道可选,以阁下的年纪,大有前程!来日到了京师,可来寻我,我看好你!” “多谢陆舍人!” 海玥平和地拱手一礼,并无丝毫激动:“在下告退!” 陆炳目送着这位离去,背在身后的手才猛地晃了晃,龇牙咧嘴:“这小子真是不留手啊,内劲好古怪,跟针扎似的,嘶!” 海玥出了后院,快步来到角落,左右看看无人,也对着通红的手掌连连吹气:“呼!呼!我的武艺还不够啊,空手险些输了,练!还得再练!” 第五十一章 又一个要收徒的 等到拳头上火辣辣的疼痛感褪去,海玥这才漫步,朝着按察使司衙门外走去。 一路上思索的,仍旧是“诡梦”。 古代南方的民间信仰和迷信习俗本就盛行,邪祭淫祀极多。 这是多重原因造成的,比如地理环境,热带及亚热带的气候,茂密的原始森林,毒蛇瘴气,台风洪水,种种因素都容易引发人们对自然的敬畏和神秘化,促使百姓通过祭祀来祈求平安。 还有文化的融合,少数民族本就多巫术、祭祀、鬼神信仰,各族交融的过程中,迷信习俗也互相借鉴。 可这个迷雾村子的传闻,似乎已经超过了一般的习俗,有着明确的指向性。 “十三郎!” 正想着呢,闵子雍迎面而来,显然是恭候多时了。 海玥直接道:“陆舍人没有过问绑架案的详细。” “好!” 闵子雍顿时松了一口长气,脸上露出笑容来:“东翁正与王提学一起,十三郎随我来吧!” 这是投桃报李,海玥其实不太需要,但又不好拒绝,跟了上去。 两人到了府衙的另一座后院,就见吴麟正在品茗,对面坐着一位儒雅清秀的文官。 三十几许,穿的已是四品官袍,衣襟上绣着云雁补子,腰间系一条素色丝绦,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书卷气。 此人就是广东按察司副使兼提学王世芳了,他出身太仓王氏,族中有个叫王世贞的,大名鼎鼎。 海玥上前见礼,王世芳稍作打量,颔首道:“本官看了你两试文章,十七龄得此锦绣文章,恰似昆山片玉初现,他年定成荆山之璞啊!” 海玥心想这夸的是我么,我那文章海纳百川,身为进士出身的提学,不至于看不出来吧,再瞄了一眼坐在边上抚须微笑的吴麟,作揖道:“学生愧不敢当!” “呵呵!不必谦逊!” 王世芳抚须一笑,开始考校起学问来,言语间已经流露出了收徒的意思。 广东提学不仅是此次院试的主考官,明年乡试也是在广州府考,倘若海玥和海瑞考过了,那王世芳就是兄弟俩的座师。 如今的士林中,已经有了“轻授业之师徒,重门生座师”的风气,因为授业恩师往往是退隐不仕之士,只能将学子培养出来,而官场座师则正当权,有的更是部堂高官,带来的人脉荫蔽,完全不是前者能比的。 但海玥却注意到,旁边的吴麟脸上固然带着笑意,眼神却偶尔闪过一丝异色。 王世芳如此年轻就已是一省提学,是不是好靠山呢? 是。 也不是。 因为这位是故礼部尚书毛澄的女婿。 毛澄是谁呢?嗯,嘉靖帝初继位,议大礼时,杨廷和出“濮议”,授礼部尚书毛澄,毛澄会公卿台谏等六十余名官员,上汉哀、宋英故事,拟定以孝宗为皇考,其亲生父母则为皇叔父母。 简单地说,毛澄就是那个亲自出面,逼迫朱厚熜舍弃亲生父母,改换孝宗为爸爸的杨廷和死党。 朱厚熜对于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杨廷和致仕归乡,都难逃清算,去年以庶民礼下葬,两朝首辅,四朝老臣,都是这般下场,幸亏毛澄死得更早,嘉靖二年就去世了,不然肯定比杨廷和还惨。 再看王世芳,出身名门,高中二甲,如今却在广东当提学,原因就显而易见了。 当然,杨廷和、毛澄虽然已经故去,但他们的门生故吏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散的。 对于一位出身琼山的士子来说,能拜入这等门下,其实已经相当不错,官场上有了靠山,这就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了。 也是吴麟退而求其次的报恩方式。 介绍前国子监祭酒严嵩,你不要,那就介绍广东提学王世芳,终归要把人情还上。 海玥却依旧没有拜师之意。 他的历史知识,其实不足以将每个官员的身世背景都记得清清楚楚,还真不知道这位的岳父被嘉靖恨之入骨,只不过敏锐地察觉到吴麟的表情有些不太对劲,觉得有坑,当然不会顺势拜师。 一问一答间,茶香四溢。 气氛却逐渐僵了。 王世芳眼见这位没有纳头就拜的意思,表情就有些淡,语气明显有些不悦起来。 他乃四品提学,绝不可能屈尊纡贵,主动提出邀请,这个小小的学子怎的如此不懂事? 吴麟也有些诧异,终于还是流露出一丝尴尬来。 海玥则始终恪守学生本份,好似真的只是来受学问考校的,待得一切问完,行礼告退。 刚刚走出院子,耳聪目明的他就听到身后隐约传来的声音:“允祥(吴麟表字)兄,这是何意?”“济美(王世芳表字)兄勿恼,许是少年羞怯……”“哼!琼海出身,就是不堪造就!” 海玥撇了撇嘴角,十分庆幸。 门生座师现在确实比授业师徒吃香,但如果日后翻脸相向,两者又反过来了。 科举座师是官场的规矩,没法主动选择,不可能考过了,就因为这一科的座师自己不喜欢,就放弃功名。 如果严嵩是科举座师,海玥反倒无所谓,只要不过分巴结,到时候对方成了大奸臣,自己翻脸怒斥,还是不同流合污的一段佳话,得世人称颂。 但如果是私人请托,拜了授业师徒的,到时候再背弃,就让人觉得不齿了。 所以海玥才不想走严嵩的路子入国子监,未来也不是一定不能跳船,但何必多此一举? 他想凭借自己的本事进国子监。 “十三郎!十三郎!” 正想着呢,闵子雍从后面追了上来,脸上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你为何不拜师呢?唉!恼了王提学,接下来的院试成绩可不好看啊!” “我本就没有小三元的才华,参加院试也是为了多多历练,来日为正试做准备罢了!” 海玥心态平和,只是对于另一件事有些无奈:“闵师爷,其实不必如此的……” 他参与到血图腾一案,起初是为了还推官邵靖的恩情,之后是为了家乡琼海的稳定,最终是要清除安南刺客的残余势力。 吴麟的性命,纯粹是顺手救的。 结果吴麟要报恩,选择的方法海玥又不愿意接受,现在弄得双方都有些下不了台。 何必呢? 闵子雍干笑一声,心里也不高兴了。 你一个小地方出来的士子,固然有些才华,但也该把握住向上攀升的机会,接受难得的馈赠,还要挑三拣四,就实在不识趣了! 有你后悔的时…… “海公子!!” 伴随着高声呼唤,一名锦衣卫匆匆奔了过来,抱了抱拳,神态竟有些恭敬,递过来一枚玉佩:“公子还未离开太好了,陆舍人命俺将此物予你,有言刚刚酣畅淋漓,入京后一定要来寻他!” 海玥的拳头还有些隐痛,但想到方才的交手,同样觉得挺痛快的,便接了过来:“替我转告陆舍人,我一定去!” “好!好咧!” 锦衣卫咧嘴一笑,再度抱了抱拳,兴冲冲地离开了。 海玥将玉佩放入腰间收好,转头一看,就见闵子雍呆若木鸡,整个人都傻了。 第五十二章 前倨而后恭 当锦衣卫出现之后,海玥明显地感到,这位师爷的态度变了。 以前是客气,但隐隐有些高傲。 现在虽然没直接前倨而后恭,但也只是恭得不是那么明显而已。 闵子雍其实很想问一问,你到底知不知道,陆炳是什么来头? 不会真以为人家就是一个小小的舍人吧? 锦衣卫舍人,一般是由未正式袭职的锦衣卫军官子弟担任,真论起来,连品阶都没有,但此人可是跟在锦衣卫都指挥使身后学习的,普通舍人能有这份待遇? 吴麟身为巡按御史,面圣的机会也是屈指可数,陆炳每隔一段时日就能入宫,普通舍人能有这份待遇? 不过闵子雍转念一想,这种话轮不到自己来说。 知道人家背景的,还巴结不上呢…… 也就此子赤诚之心,才能见上一面,就被陆炳念念不忘,特意派手下来送信物。 如此一来,他当然得转变思路。 吴麟原先急着还人情,也是怕海玥现在攥着,有朝一日求到头上的,就是一件大事。 但瞧着现在这个势头,将来谁求着求还说不定呢! 闵子雍露出亲近之色,正想着如何弥补一下之前造成的小小不快,海玥就问道:“闵师爷,之前那个迷雾村落的事情,你说使了重金,方知这是当地的一门魇镇,这个消息,是从哪里得知的呢?” 闵子雍面色一变,推心置腹地道:“十三郎,这等诡事,还是敬而远之为好啊!” “我原本也不想过问,但现在同室之人做此噩梦,便是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剑。” 海玥目露坚定:“与其有朝一日,一夜醒来,我的亲友也对我说,梦到了这等怪梦,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未雨绸缪,先查个清楚!” 闵子雍抿了抿嘴道:“当地人对此讳莫如深,不肯多言,是一个流徙之徒……” 海玥看他有些迟疑,微笑道:“我出身琼海,见的流徙之人还少么?” 海南位于中原王朝最南端,孤悬海外,是流放地里面的流放地,以琼山为例,别的地方的文化遗产,人文古迹,都是出过哪些名人才子,琼山可好,一座五公祠,纪念的是唐宋两朝被贬职过来的五位名臣…… 如此也难怪海南处于地域鄙视链的底端,连广东其他地方都看不起海岛上的人,但海玥自己不会看不起自个儿,坦坦荡荡。 闵子雍定了定神,开始回答:“此人叫燕修,听说原是京师贵人的门客,受牵连流徙至此,在市井之中颇有人面,只是十分贪婪,但凡问他什么,都屡屡索取钱财……我带十三郎去吧!” “劳烦了!” 闵子雍很快从衙门牵来两匹马,带着海玥,朝着濠畔街而去。 宋大中祥符七年,广州知州邵晔在子城凿出一条玉带濠,以通舟楫,船只来往,于濠畔进行贸易,故得此名。 经宋元明三代经营,濠畔街已经是广州府最为繁华的商业区,《广州新语》中有记载,“香珠犀象如山,花鸟如海,番夷辐辏,日费千万金,饮食之盛,歌舞之多,过于秦淮数倍。” 由于古人描写起来,往往夸大其词,是否能过于秦淮数倍,这得打个问号,但当海玥抵达濠畔街外围时,见到的确实是一片繁华的码头景象。 濠畔街紧邻着河道,不断有船只进出,船上也满载着货物,漕工熟练地操控着船只,卸货交易,忙忙碌碌。 “此处应是岭南最繁华的街道了。” 闵子雍做出评价,带着他拐入一条小道,指向尽头一个门面很小的酒馆:“那里就是燕修的馆子,我再度登门,恐怕此人要价更高……” 一路上,海玥除了打听通判宗承学死前的具体情况,就听这位师爷念叨对方如何贪婪了,干脆道:“不如我一人进去吧!” “也好!” 闵子雍点了点头,从腰间取出钱囊:“这是应急所需,还望十三郎切莫推辞!” 海玥确实没有推辞,接了过来:“多谢!” 闵子雍涌出笑容:“莫客套,莫客套,我在外等候!” 海玥其实想说不必等,但瞧着闵子雍不会离开,便也随他,举步朝里面走去。 进了小酒馆,发现相比街边其他店铺的热闹,此处十分冷清,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酒保,正趴在柜台上打盹。 而正中的桌子前,身着灰布长衫的大汉背对着门口,自斟自饮,一柄长刀随意地靠在桌边,刀鞘斑驳。 “生意上门了!” 海玥刚刚走入,那大汉头也没回,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 “何以见得?” 海玥眉头一扬。 “从公子的脚步里听出来的,你不是误入的酒客,而是专门来寻我的!” 大汉放下酒杯,转过了身。 一张棱角分明的粗豪面容印入眼帘,下巴上留着短短的胡茬,左眼角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不比宋朝的流放之人都要刺配,明朝除党逆家属外俱不黥刺,这道狰狞的疤痕已经能说明很多。 伤在这个地方,大多数人基本也就呼吸不到这人世间的空气了,这位还能悠闲自得地饮酒,手上自然有硬功夫。 此时大汉举起酒香扑鼻的杯子,做了个敬酒的姿态:“我这里的规矩,公子可清楚?” “钱?” “不错!” 大汉咧嘴一笑,张开手指:“广州地界,没我不知道的秘密,但再小的秘密,你既然问到我燕修身上了,都得五两银子!” 饶是有了心理准备,海玥还是有些惊讶。 直接要银子? 还是五两? 你怎么不去抢? 不比电视剧里交易都是用金银,真实历史上一直到清朝,银子才作为货币在民间流通,明朝中后期除了江南地区商品经济发达,银两流通较畅,其他地方都是大户人家才用的。 所以一条鞭法受后世诟病的一点,就是高估了民间的白银储备与流通能力,政策一出,逼得许多地方的老百姓被迫在秋收后集中卖粮换银,以致于粮价暴跌,贱卖贵买。 想想北方、中西部地区都是如此,岭南更不必说,银两绝对是大户人家公子才用的。 海玥之前随身带着碎银子,还是因为英略社被四哥经略得红红火火,跟巨富比不了,但在普通人里面绝对是颇有家资了。 且不说银两的稀少,单就价值而言,明朝中期,万历前后,五两银子的主流购买力大致等于后世三千元到四千元,如今嘉靖九年,物价比起万历时要更人性化些,广州府普通人的月收入,也就在半两银子到二两银子,五两银子,便大约是寻常人半年的收入。 不过反正闵子雍贴心地资助了钱囊,海玥直接取出,从里面掏出一块银锭,直接问道:“琼州府衙通判宗承学于两个月前来到广州,后遭遇不幸,我要知道详细!” “公子是爽快人!” 大汉探手拿起银锭,轻轻一捏,便确定了真伪,这才站起身来,走到柜台前,重重敲了敲:“小川,别睡了,起来干活!” 第五十三章 《隐雾村的传说》 “唔!” 趴在柜台上打盹的小酒保抬起头来,拍了拍脸颊,听了燕修的吩咐,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这小子腿脚快,公子等不了多久,定有消息传回来!” 燕修自顾自地取了一个酒壶,来到桌前摆好碗,倒满了酒:“公子的官话说得很好,但口音上还是能听出些琼海的味道,那里的山岚酒我尝过一次,至今都回味无穷,哈哈!” 海玥坐下:“我酒量不行,山岚喝不了三杯就醉了,却是无福消受那等美酒。” 自从书院那一晚醉酒,第二日被指认为杀害安南王子的嫌犯后,哪怕事后揭穿真相,他也不再沾酒。 人依旧菜,但瘾没了,自己在家都不喝了,更何况是与一个陌生人对饮。 燕修也看了出来,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碗:“那我就不客气了!那位琼州通判的事情不算秘密,公子这五两银子有点亏,若有什么想聊的,我附送了!” ‘你还挺会做买卖,这算是话疗么?’ 海玥心里有些无语,却也跟对方闲聊起来。 从当地的名胜古迹,说到了民间的三教九流,又从三教九流里的人物,说到了广东省的三司衙门。 燕修侃侃而谈,竟是对这些了如指掌,甚至连两广总督林富都敢评价:“林总督是爱民的,此前还向朝廷上了奏章,劝谏陛下不可大肆采珠,大伙儿十分感激他!” “采珠?” “合浦县的海水珠,公子不知?” “哦,合浦珍珠,自是听过!” “合浦珍珠自古闻名,我朝之初因休养生息,未曾大肆开采,第一次大规模采珠发生在天顺年间,第二次则在弘治十二年,强征八千民夫下海采集珍珠,光是船只就动用了上千艘,结果回来的不足一半,啧!而最近的就是去年,朝廷下令采珠,三司动员,合浦动用了六百只船,一万渔民,耗时超三月,得到了二万八千两珍珠!” “阁下果然消息灵通……” “呵!这些不是我这小民能够知道的,是林总督为当地说话的,祖宗时每数十年才采珠一次,如今却频繁采珠,大伤民生,祈求陛下收回成命啊!” 海玥听到这里,想到入城前见到的葡萄牙人,顺口问道:“听说林总督有意与佛郎机人通商?” “是啊!” 燕修道:“公子看不过眼?” 入城时,吴麟对此颇有异议,海玥却知道,通商不代表服软,而是有各种考量,却有意试探:“佛朗机人不仅贪得无厌,更有商贾不曾有的野心,若是将他们视作寻常的外族商贾对待,恐怕要吃大亏!” 燕修摊开手:“没办法啊,佛郎机人在广东做不了生意,便转去福建,再往上还有浙江,堵不住的!既然这群外夷野心大,不如将他们留下这里!” 海玥微微点头。 这确实是事实,葡萄牙在广东碰了壁,并没有放弃,而是转移到条件较为宽松的福建、浙江等地继续走私,“自是,佛郎机诸番夷舶,不市粤而潜之漳州”。 两广总督林富的观念是,广东毕竟与佛郎机打过交道,连仗都打过两场,彼此有了深入的了解,既然禁绝不了对方的船在沿海游弋,那不如选择这里作为通商地,总比其他地方再受骚扰的好。 聊到这里,酒保小川掀开后帘,走了进来,到了燕修面前,耳语起来。 燕修时不时地问一句,声如蚊讷,同处一室,海玥面对面,竟都听不太清,颇有种传音入密的感觉。 当然,这其实也是内家修为的一种体现,让他倒是对于这个疤脸大汉高看了几分。 而待得小川禀告完毕,又摇晃着身子,来到柜台前趴下,继续呼呼大睡起来。 “舍弟就是如此,公子莫怪!” 燕修喝下碗中的最后一口酒,畅快地一抹嘴巴:“有关琼州府通判宗承学的事情,公子可以问了!” “宗通判是何时到的广州府?” “三月二十一。” “住在哪里?” “北城高第街头的一座宅院里。” “因何而来?” “看病,他有病在身,入住的当天,就请了何氏药堂的名医何远慧,入宅中诊治。” “他何时出的事?” “三月二十五。” “死因?” “上吊自尽,按察使司衙门的卷宗,是因病情严重,疼痛难耐,自行了结。” “何人验尸?” “按察使周宣。” “周臬台亲自验尸?” “周臬台是三十年的老刑名了,遇到要案大案,都是亲自验尸的,宗通判是官员,突然死在了广州府内,自然是要详细勘验。” “现场呢?” “门窗紧锁,上吊时无外人入内,仆人老迈忠心,也无嫌疑,故排除了行凶的可能。” “尸身呢?” “已经送回家乡安葬了,他是福建闽县人。” …… 海玥来时,其实已经问过了师爷闵子雍,关于宗承学自尽后衙门的应对。 按察使周宣亲自验尸,并勘查现场,与这位所言分毫不差。 但有些事情,对方没有提及。 海玥故意沉默了一下。 燕修眉头一扬:“公子不满意?” 海玥道:“若是只有这些,我确实不满意,宗通判留下一封遗书,你为何不说?” 燕修的神色首度凝重起来,手拿向酒碗,举起后才发现里面喝光了,啧了一声:“看来公子是有备而来啊,我还以为五两银子赚了便宜,如今看来是亏了……得加钱!” 海玥看着他。 “好吧!我还不想砸了招牌!” 燕修叹了口气,缓缓地道:“公子是来打听‘隐雾村’的吧?当地人讳莫如深,都不愿细说,也就只能在我这里,能听到些真话了……” 海玥立刻问:“既然当地人不愿说,燕兄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有钱能使鬼推磨!” 燕修掏出银子掂了掂:“重金之下,必有莽夫!小川,出去看好门!别让人接近!” “哦!” 小酒保就站起来,打着哈欠走了出去。 海玥眼睛微微一眯:“怎的,阁下接下来所言,见不得光?” “确实见不得光,它关系到一位就藩王爷的滔天罪恶,而这个传说,我也是听当地人的祖辈流传下来,不保证真假!” 燕修身体前倾,一字一句地道:“公子若是后悔,现在走还来得及!” 海玥皱眉。 和就藩的王爷有关? 这里是广东啊,有朱家的王爷来这个地方就藩?那不等于流放么? “请讲!” 不过随着燕修的讲述,他发现来广东就藩的,还真有一个朱氏子。 淮王朱瞻墺。 此人是明仁宗朱高炽的第七个儿子,出生时是永乐七年,朱棣在位,不过相比起大哥朱瞻基受到皇爷爷朱棣的宠爱,朱瞻墺就是个小透明。 后来等到朱瞻基继位,将朱瞻墺的封地选在广东韶州府,以致于这位王爷急眼了,发出了“我何罪!斥万里”的疾呼。 这其实并不奇怪,当时的政治版图,就像一盘杂乱的棋局,朱瞻基是在玩“战略安置”的套路,把弟弟安置在广东北边的韶州府,看似是边陲,实则是控制中原南大门的绝佳棋子。 战略眼光或许是着眼天下,但不切实际。 因为朱瞻墺完全接受不了来这个流放地,接连上书,以广东“多瘴疠”为缘由,请求更换封地,朱瞻基一直没有理会,直到驾崩,明堡宗继位,张太后由于和朱瞻墺的生母李贤妃相处的不错,终于将这位“贬”到广东六年的王爷招了回来,改封去了江西。 海玥后世是完全不了解这个人,现在大致了解到这位王爷的倒霉事迹,却又生出疑惑:“这与‘雾隐村’有何关系呢?” 燕修道:“据说那个王爷有一次带着几名随从,离了王府,一路策马狂奔,寻小道出了韶州府地界……” 海玥的表情严肃起来。 藩王未经天子批准,骤离封地是大罪,尤其是那个年代,靖难之役余波尤在。 燕修的语气也变了:“王爷一行跑啊跑啊,人又饥又渴,马也跑不动了,发现前方有一个村落,便策马走了进去。” “村长见这群人困马乏的来客拿不出过所,十分警惕,不愿意收留,王爷取出了一串珍珠,想要让村民生出贪婪之心,然而村民只希望吃饱饭,依旧拒绝了他们。” “王爷被迫继续上路,很快就被王府的护卫追上,逃亡计划就此失败。” “而折返的途中,王爷又路过了那个村子。” “他怀恨在心,认为是村子不愿收留,才导致自己被追上,便对护卫撒谎,说村民偷窃了他的珠宝,命令护卫进村把珠宝搜出来。” “护卫冲入了村子。” “搜宝失败。” “护卫举起了屠刀。” “等到越来越多的村民倒在血泊之中,王爷终于怕了,下令一把火烧掉村庄,毁尸灭迹,正在这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笼罩了整个村子……” 第五十四章 第二名死者 “哥!” 西行庵禅房外,海瑞翘首以盼,眼见海玥折返,终于长松一口气,迎了上来。 海玥知道去的时间长了,不免引起家人关心,回到屋内,坐下饮了一杯茶,左右看看:“敬夫不在?” “他刚刚出门。” 海瑞关切地道:“事情有进展了?怎的去了那么久?” “我先到府衙,见了一位锦衣卫舍人……” 海玥将陆炳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接着讲了闵子雍为他介绍的情报来源,最后才说到燕修讲述的隐雾村故事。 海瑞听着听着,面色也变得震惊起来:“大雾笼罩村落之后呢?” 海玥道:“那并不同于外地人口中的烟瘴,大雾笼罩之后,那群刀尖滴血的护卫冲了进去,竟再也没有出来,剩下的人害怕了,便护着王爷离开,而等到他们回到王府,噩梦开始了!” “所有参与过屠村的护卫,不久后就夜夜做梦,而且每一回梦见的,都是那个被迷雾笼罩的村落。” “一场一场梦境,他们始终徘徊在那罪孽之地,怎么都无法出去,那串王爷下令寻找的珍珠,也化作绳索,晃晃悠悠地悬挂在屋中。” “护卫再也受不了,梦中将头套入绳索,现实里也悬梁自尽了……” “那个王爷吓坏了,不断上书请求改换封地,最后终于说动了当年的皇太后,将他的封地移走,可住过去没多久,王爷也死了。” “年纪轻轻,暴毙而亡!” “从此‘隐雾村’的传说就开始流传于民间,经久不散,据说但凡梦到那个迷雾村落的人,无一幸免!” 听完这个故事,海瑞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海玥看着弟弟,缓缓地道:“十四弟,你信这个传说么?” 海瑞沉思良久,有些茫然了:“我不知道,只是此事距今数十载,又涉及藩王秘闻,恐怕难以证实了。” “是啊!就是证实不了,才容易被编造!” 海玥哼了一声。 他原本还有真有些从心,担心天地间真有什么神秘的力量,但现在这个传说越是详细,反倒越觉得是人为编造的。 尤其是利用了藩王的恶名。 明朝的藩王下限极低,鱼肉百姓是家常便饭,对待一些看不过眼的地方官员也是殴打谋害,甚至还有些反人伦乃至反人类的行径,说出来都恶心。 所以社会各个阶层,对待藩王的态度,只要不是依附或者从中牟利的,基本都是深恶痛绝,就连嘉靖是藩王出身,都开始整顿各地藩王。 这个传说故事,基本上也投射出这种仇恨,反正有坏事安在他们身上,肯定没大错。 关键在于,世俗有王爷,迷信有诡诞,总有害怕的地方,一根筋两头堵,难怪大家讳莫如深,谁敢讲啊? 而越是不敢讲,越是感到神秘,源头就愈发难以查证。 之前是海瑞开导海玥,现在换成海玥安慰弟弟了:“且不说真假,我们先依传说之言,犯下屠村大恶者,才会做那个噩梦,你我堂堂正正,大好男儿,问心无愧,怕什么‘隐雾村’?” 海瑞点了点头,排去杂念,露出笑容:“兄长所言有理!” 两人坚定心思,开始看书,温习功课。 不过这一回,左等右等,换成林大钦不回来了。 所幸天色渐暗之际,一位跑腿的闲汉带来一封林大钦亲笔写好的信件,有言他在外,今夜不归。 第二日巳时,林大钦这才回到厢房,神色有明显的不安。 海玥道:“敬夫,怎么了?” 林大钦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是郑静轩的事情,我昨日去了方府,希望他听一听劝告……” 这种行为明显有些老好人,孔圣人都不赞同以德报怨,林大钦显然也知道这两位很不喜欢郑逸书,所以说话时带着几分歉然。 海玥确实不喜欢,但他也不会要求别人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做:“敬夫一片好意,我们当然知晓,他依旧不识好人心么?” 林大钦松了口气,苦笑道:“昨日静轩的态度很古怪,带着几分难言的兴奋,见我到来,还要安排客房给我住下,我婉拒了,在外住了一夜,总觉得有些担忧,今早再去方府,却见乱糟糟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海玥面色一动:“具体怎么说?” 林大钦道:“方家府邸外,一贯有不少人自荐,等候在外,可我今早到了府外,就见候着的人统统被赶走,向左右打听了,那门房平日里固然豪横,却也不至于如此失礼,我上前通报,那人更是什么都不听,只是一味驱赶……” ‘郑逸书恐怕遇害了!’ 海玥和海瑞对视一眼,脑海中同时浮现出这个念头,同时也感到了棘手。 古代的高门大户之中,死上个把人,简直再正常不过,甚至悄无声息,外人都不知晓。 即便知晓了,那些贵人连仵作都不让进,担心死者的晦气影响了生人,事关女眷名节,内宅也是不让外人进的,还怎么调查? 如果郑逸书真的死在吏部尚书的家乡府邸里,也只能…… “嘭!” 正想着呢,飞奔的脚步声传至,然后门被撞开,一个人扑到林大钦面前,噗通一声给对方磕了个狠的:“敬夫,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海玥和海瑞都愣住了。 卧槽,你是人是鬼? 来者赫然是郑逸书,两人刚刚猜测已经惨遭不幸的死者。 林大钦倒是脸色一喜,赶忙扶起:“这是作甚?起来!快起来!” 而不待他询问,郑逸书已经急切地道:“方府死人了!方尚书最宠爱的侄子方威死了!现在他们都认为是我加害的!” “啊?” 林大钦傻住,海玥看了弟弟一眼,海瑞开口道:“此言未免没头没尾,你慢慢道来,讲清楚前因后果,若是遭了冤枉,我们自会相帮。” 不比海玥之前直接怼得郑逸书下不来台,海瑞没有与郑逸书直接冲突过,所以此时由他开口询问,也能让对方接受。 事实上郑逸书哭丧着脸,满是惶恐,已经顾不上其他了:“我真是被冤枉的!我哪里敢加害方威啊?我这些日子对他言听计从!他要做什么,我都照办了,好不容易昨晚跟他抵足相眠,成为了心腹,结果今早起来一看,他死了!死了啊!!” 第五十五章 你敢向锦衣卫告状么? 再询问了一番,情况基本确定。 郑逸书之前不可一世,认为能够跨越阶级的依靠,就是大礼仪新贵,当朝吏部尚书方献夫的侄子方威。 古人同床共榻,抵足相眠,可是一种情谊深厚,最为亲近的表现。 可想而知,郑逸书被方威拉着同睡在一起,有多么的激动。 这是人生的天梯啊! 现在梯子架起来,他开始往上爬了。 谁料到刚刚开始攀爬,梯子直接断掉,还轰隆一下,狠狠砸在他的脑袋上。 海瑞开始询问具体细节:“你昨晚与之同睡一榻,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没有。” “今早醒来,是谁发现方威身亡的?” “是我,我迷迷糊糊间,闻到一股臭气,睁开眼睛一看,身旁没人,再到了外间,才发现方威……方威已经吊死了!” “吊死在屋内,动静势必不小,婢女呢?其余仆从呢?” “方威有个习惯,与我等门客抵足相眠时,都会屏退下人,所以昨晚只有我一人在他屋内,方家人才会怀疑是我害的!” “那你是怎么逃出方府的?” “方威的婢女彩云不忿我含冤……偷偷让我从后门离开了……” 房内几人看了看他的相貌。 不得不说,这位生得一副好皮囊,比起林大钦和海瑞要好看许多,与海玥相比,则属于两种风格。 海玥从小习武,生得雄俊魁伟,阳刚之气浓厚,郑逸书则面容清秀,唇红齿白,更偏向于俊秀书生,能够勾搭婢女不奇怪。 只是这件事如果被方府发现,这个女子的下场就堪忧了。 海玥和海瑞皱了皱眉,而郑逸书只是恳求林大钦:“敬夫,帮帮我吧!我真的没杀人啊!” 林大钦被他哀求得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没法帮你啊……我能怎么办呢?” 郑逸书带着哭声:“你帮我作证啊,我没有你的才华横溢,我上次乡试不中,这回也完全没有信心,我是要依靠方家的,岂会加害方威?你就说,你就说,昨晚我就住在庵里的,根本没去方家!” 林大钦性情再温和,也知这等事情不能做,摇了摇头,语气坚定:“我不会作这种证!” 海瑞则道:“你既然是无辜的,又逃出了方府,为何不直接去按察使司衙门报案呢?” “去衙门报案?” 郑逸书尖叫起来:“我根本不认得衙门中人,他们岂会帮我这个贫寒士子,肯定是方府的下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啊!” 听到这一句,林大钦目光一动,忍不住看了看海玥。 他没有忘记,最初相遇时,自己被恶吏刁难,海玥帮他出头,险些也被拖累,是按察使周宣出面,那位对于海玥极为赏识,或许能帮上忙? 但林大钦只是暗叹一声,没有真的说情。 念及以前的友谊,他自己可以帮郑逸书,却不想为难朋友,强迫他们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然而海玥目光闪了闪,主动开口:“我倒是有个主意!” 郑逸书眼珠滴溜溜转动,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挤出一丝讨好之色:“海兄,此前是小弟失礼,小弟这就给你赔不是,周臬台那边……” 海玥直接打断:“你可知晓,如今按察司衙门内有京师来的锦衣卫坐镇?你若真觉含冤,又恐方家左右地方衙门,何不向锦衣卫递状?或许他们能还你一个公道!” “锦衣卫?锦衣卫……好!好!我去找锦衣卫告状!” 郑逸书脸色剧变,阴晴不定了许久,最终咬了咬牙,踉跄着奔了出去。 ‘看来此人杀人的可能性不大……’ 海玥目送着此人的背影,做出初步的判断。 从动机上来看,郑逸书一心巴结方家,确实没有理由加害方威,但两人是否有什么私下恩怨,不得而知,所以海玥对他是抱有怀疑的。 不过锦衣卫的恶名远扬,如果郑逸书真是杀人凶手,那应该敬而远之。 毕竟在方家会死,落在那群人手里,可能生不如死。 现在郑逸书如此决然,看上去是真的为了洗清嫌疑,不顾一切了。 林大钦见这位不再纠缠,人性使然,也有些如释重负,但锦衣卫的滔天恶名,又让他生出担忧:“十三郎……” 海玥道:“在琼山时,我也曾遭凶手诬陷,险些无法自证清白,遇此困境,只能靠自己,外人相助终究有限,我们已尽力相帮,无愧于心了!” 林大钦低声道:“我更担心你,万一那些锦衣卫迁怒于你,该怎么办?” 海玥微笑:“敬夫放心,锦衣卫也非完全不讲道理,尤其是我之前遇见的那位陆舍人……” 林大钦忧心忡忡,连连叹气。 而似乎印证了他不好的预感,刚过午后,一位身穿便服的魁梧大汉便直直地来到禅房外,高声道:“海公子!海公子!陆舍人有请!” “祸事了!” 林大钦一个激灵,险些蹦起来,体现出了民间士子对锦衣卫根深蒂固的恐惧。 但下一个动作,却是抓住海玥胳膊,颤声道:“我……我和你一同去!他们不能这般牵连无辜!” “敬夫莫急。” 海玥颇为感动,拍了拍他的手,走了出去。 海瑞则对着林大钦道:“听来者语气,不似恶客,锦衣卫更无需在我等面前掩饰。” 果不其然,海玥走出禅房,一眼就看到,来者正是之前给自己送信物的壮汉,站在陆炳身后的八人之一,行礼道:“又是壮士,之前匆匆,未曾请教尊姓大名?” 锦衣卫笑着挠挠头:“俺姓洪,家中排行第七,公子叫俺洪七便是。” ‘这姓氏排行不进丐帮可惜了……’ 海玥心中失笑,抱了抱拳:“洪七兄,我们走吧!” “直接去方府!” 洪七直接带了马匹,两人一路畅行,抵达城北的方府。 稍作等候,就见一行官人浩浩荡荡地出现。 前呼后拥,被拱卫在中间的,正是陆炳,左右则是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的官吏。 海玥能认得的,是按察使司的两位大员,按察使周宣和按察副使兼提学王世芳,至于布政使司的左右布政使则不认得。 他也很自觉,与洪七一起退到一旁。 不料陆炳临入方府,目光一转,落在这里,对着左右笑道:“田藩台,我和周臬台方才说到的琼山神探,就是这一位了!海十三郎,你让嫌犯自投罗网,此案也别闲着,过来出一份力吧!” 第五十六章 难逃的魇镇 在三司衙门一众高官的注目下,海玥神色自若地走进了队伍里。 单就这份不卑不亢的态度,又令众高官啧啧称奇。 别人赏识,要能接得住。 换做他们自己,在十七岁的年龄,遇到行省的一众高品大员,能否做到如此泰然? 难说! 陆炳更见欢喜。 他年纪太轻了,初次下到地方,跟在一群年迈的官员里,哪怕受到恭维,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将同样年轻的海玥寻来,也是心血来潮。 而今这位的表现,无形中让自己面上也有光,当真是好样的。 陆炳心情愉悦,但在方府仆役的迎接下正式走入,看着这座雕栏玉砌,富丽堂皇的府邸,脸色忽又沉下:“方公是南海县人,家宅自在县中,正德年间,方公告病回乡,在西樵山读了十年书,那里亦有他的故居!倒是不知,这广州府城里,怎的有了这座方宅?听说还敢号称天官府邸,每日请托之人,络绎不绝?” 此言一出,众官员的注意力顿时转移,神态各异。 ‘没想到此子巴结上了陆炳,我此前倒是该更主动些,说不定就是个离开岭南的机会……’ 其中王世芳原本心生悔意,觉得之前应该多给海玥一点好脸色,此刻闻言却是立马狂喜:‘难道陛下要对那群仰惑圣听的奸臣下手了?’ 身为毛澄的女婿,对于在大礼仪事件中的张璁、桂萼、方献夫一行,王世芳自然不会有丝毫好感,将他们视作蛊惑天子的奸佞,眼见陆炳对方献夫似有微词,马上想到,是不是当今陛下的态度改变了…… 相比起王世芳曾有礼部尚书作为岳父,其他人没有这般根基,但脸色都有变化。 如果京师里的吏部尚书方献夫倒台,那于地方而言,必然也有一场巨大的风暴啊! 人群之中,唯独海玥眨了眨眼睛。 他很清楚,嘉靖对待大礼仪中坚持他认生父的那一批官员,自始至终是最为宽容的,方献夫不久后可是入阁的,后因身体老迈,自行辞官,回乡养病,寿终正寝。 所以嘉靖抛弃大礼仪新贵方献夫,实在是不现实的事情。 而陆炳作为嘉靖的亲信,自然明了上意,那他说话的意图是…… 海玥仔细回忆,嘉靖九年前后,方献夫似乎因为族中子弟在家乡为非作歹,遭到了弹劾,后来他病故,妻子更是举报侄子图谋家产。 想想也有趣,方献夫是王阳明的弟子,王阳明去世后,继子和亲子争夺遗产,一度闹得不可开交,是方献夫出面,为老师安稳家中,结果他死后,自己的侄子也来霸占家产,同样闹到朝堂。 至于那个霸占家产的侄子是不是方威? 这谁能记得…… “小的来福,拜见诸位老爷!” 正在这时,方府的管事满头大汗地迎了过来,看着一众官人点头哈腰。 陆炳直接道:“死者呢?” “在……内宅。” “令女眷退避!给你们一刻钟!” “是!是!” 之前担心的查案困难,在锦衣卫三言两语之间解决,海玥也不禁感叹。 能够压制强权的,果然只有更强的权,方家借着方献夫的势,在广州府作威作福,恐怕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这般对待。 不过海玥注意到了,至今为止,没有见到方家的直系亲属,出面的都是下人之流,而且以年轻貌美的婢女居多,小厮也是俊秀清逸。 这边默默观察,那边时间一过,陆炳立刻朝着内宅走去。 其他官吏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敢大举闯入,领头的三人,左布政使田佳鼎、按察使周宣、提学王世芳跟了上去。 步入内宅,在管事来福的带领下,来到一间院落,指着屋子:“少爷就是在此遇害的……” “带疑犯!” 陆炳一挥手。 两个锦衣卫架着郑逸书走上前来,郑逸书浑身直哆嗦,都没有注意到海玥,只是惊惧地望着陆炳:“小生冤枉……冤枉……他是中了魇镇而死的!‘隐雾村’的魇镇啊!” “嗯?” 众人皆惊。 海玥一奇,做噩梦的不是郑逸书么?怎么变成了死者方威? 陆炳浓眉皱起:“说下去!” 郑逸书嘶声道:“方威……方威跟我说,他这些日子都做一个可怕的噩梦,总是在一个满是迷雾的村子里徘徊着出不去,这是当地的传说,一旦梦见了这个‘隐雾村’,下场都很凄惨,无一幸免!” 陆炳看向跟过来的三位高官:“诸位可曾听过这等说法?” 田佳鼎面色凝重,缓缓点了点头:“确有耳闻。” 王世芳还沉浸在喜悦中,随口道:“本官不曾听过……” 周宣冷冷地道:“市井之言,不足为信!” 陆炳转向郑逸书:“既有这等传言,方威理应惶恐不安才对,怎会与你抵足同眠?” 郑逸书嘴唇嗫喏了一下,似乎不想回答,但在周围一圈膀大腰圆的锦衣卫逼视下,还是涩声道:“他要的就是与我同眠,将那魇镇转给我!” 陆炳愣了一愣:“什么?” 郑逸书道:“我曾在西行庵中求问住持,如何化解魇镇,住持不答,但在寺院外遇见一位赤脚道人,言明有一法,可移花接木,转嫁魇镇……” 陆炳闻言更奇:“你用了?” “没有!我不敢用,我不想死啊!” 郑逸书咬了咬牙,干脆道:“我对方威说了谎,告诉他西行庵的高僧传了我佛法,可以转嫁他身上的魇镇,他信了我,许我前程,这些日子与我越来越亲近!我为求圆谎,就对他说,我在庵中梦时,也梦见了‘隐雾村’,但有佛祖庇佑,故而能安然无恙!不仅是他,我对同住一庵的几个书生也是这么说,他们可以为我作证啊!” 海玥无语。 之前自己那般讽刺,郑逸书都不肯离开西行庵,竟是这个原因? 和林大钦说,这些日子夜间被噩梦纠缠,也是为了博取前程的伪装,恰恰凭借着这份信口开河,他才得了方家人的看重? 可如此一来,在场其他人的表情不禁变了。 如果郑逸书没有撒谎,这魇镇岂非真的避无可避? 方威以为自己逃脱了,魇镇转给了这个穷书生,结果却被对方欺瞒,最终还是魇镇发作,在夜间悄无声息地上吊自尽了! 陆炳眯了眯眼睛,下意识地看向海玥,却见海玥回望过来,眼神里并无恐惧,只有探究真相的好奇。 陆炳背脊一挺,更不能丢份,刚要开口,就见周宣取出随身带着的棉布手套,淡淡地道:“神仙诡诞之说,先放到一旁,将死者的尸身抬出,老夫来验尸!” 第五十七章 查案不为施恩 “唔!!” 伴随着尸体被抬出,一股恶臭也飘了过来,众人纷纷捂住鼻子,抹了香的提学王世芳还赶忙朝后退去。 如今已是五月底,广东的天气本就炎热,尸体停放确实容易生出异味,但如此浓烈的味道,恐怕还与死亡的方式有关。 在尸身完整的死法中,以吊死的尸体,往往最是不堪入目。 因为人死之后,肛门会松弛,倘若尸体还处于垂直的状态下,肠道和膀胱里的排泄物,在重力作用下自然会大量流出。 古人不懂这些,眼见死者这般污秽,还编出了许多说法。 比如吊死鬼最凶,缢鬼属厉鬼中的厉鬼之类,甚至《阅微草堂笔记》里还对缢死的痛苦做了详细的描写等等。 现在的情况类似,众人先是被方威尸体的恶臭熏得直皱眉头,当盖住尸身的布匹揭开,一双凸出的眼睛直直地瞪着,舌头伸出老长老长,当真是符合了民间所传的厉鬼形象。 王世芳远远瞧了眼,惊得脸色苍白,布政使田佳鼎原本想要强撑,此时险些呕了出来,赶忙退开。 唯独按察使周宣无动于衷,伸出戴着手套的粗大手掌,以一种老练而细致的动作,开始验尸。 “不愧是‘铁面判官’!” 陆炳都有些受不住,见状不由地露出敬佩之色。 而海玥则运转内息,闭住呼吸,上前一步。 周宣有所察觉,侧过头,唤了一声:“海十三郎,你过来看看!” 海玥来到尸体边上。 见他同样毫无畏惧与嫌弃,周宣的眼中露出一丝赞许,沉声道:“记!索沟呈八字,深浅均匀,斜向耳后,紫赤有血荫……面部青紫,双眼睁,舌尖长露……四肢无挣扎痕迹,手脚无其他外伤……” 验尸的同时,还讲解道:“自缢的索沟,多呈‘八字不交’,脚跟常有离地蹬蹭痕;他杀后悬尸,则是索沟闭合环绕,颈后提空,身上还会伴其他致命伤……” 海玥其实清楚这些,但也仔细聆听,露出受教之色。 “进屋!取梯子来!” 初步验完尸体,周宣又带着海玥走进屋中。 屋子里臭气更重,他毫不嫌弃,让下人搬来梯子,亲自爬上房梁,观察梁木痕迹。 海玥从下面扶住梯子,就听苍老的声音从上面传来:“自缢的痕迹单一,与死者下拉的力道一致,与绳索匹配;他杀的痕迹往往呈现多向擦痕,偏离中位,呈现横向和断断续续的擦痕,如此这般的,都是拖拽或强行悬挂的……” 说着,周宣已经爬了下来,沉声道:“死者是自缢,至少在上吊过程中,没有任何反抗的迹象!” 当真是三十年的老刑名,干脆利落! 待得两人走出屋子,来到院中,纷纷躲到另一侧的众人也得知了结果,脸色都难看起来。 布政使田佳鼎道:“莫不是方威噩梦缠身,惶惶终日,疑神疑鬼,自赴黄泉?” 言下之意,就是方威听信“隐雾村”的传说,自己吓自己,最后折腾得神经质了,上吊自杀了。 周宣摇了摇头,指向郑逸书:“若按他的证词,方威已经相信了此人的嫁接之法,在揭穿这个谎言之前,岂会惶恐自尽?” 田佳鼎无法反驳,露出一丝惊惧:“依周臬台之意,那个传说,莫不是真有其事?” 周宣微微摇头,显然不太同意,但也没有出言反驳。 “好!” 陆炳的声音响起,直接定夺:“如今疑犯有了交代,周臬台又亲手验了尸,案情确有蹊跷,剩下的就交予我们锦衣卫吧!” 田佳鼎面色微变,堆着笑道:“陆舍人,事关方太宰的家人,我们也想出一份力!” 王世芳捂着鼻子接近,瓮声瓮气地道:“地方要案属按察使司职权范围!” 周宣道:“按察使司不该袖手旁观……” “不必了!” 陆炳一指郑逸书,不容置疑地道:“这个人向我们锦衣卫伸冤,死者又与当朝吏部尚书有关,锦衣卫有巡察缉捕之责,既在广州府,就义不容辞!三位请回!” 三位行省高官面面相觑,有些不情愿,但也颇为无奈,终于走了出去。 待得背影消失,陆炳这才看向海玥:“你可知我为何揽下此案?” 海玥摇头:“不知。” “这个方威,假借方尚书威名,在地方上为非作歹,已经有人弹劾!” 陆炳冷冷地道:“方尚书若非日理万机,分身不得,怕是要回乡,清理门户了!” 海玥暗道果不其然。 有官员弹劾方献夫的亲侄方威在地方作威作福,不可一世,正巧安南使节团一事传入京师,朝堂震惊,连锦衣卫都准备南下迎接,陆炳临行前便接到上谕,要他来查一查。 所以陆炳在方府前的那番话,根本不是给方献夫上眼药,而是将两人作切割,保护那位陛下宠臣的声誉。 事实上,凭借大礼仪上位的那一批朝臣,在士林中并没有什么好名声,方献夫由于性情平和,还稍稍好些,“性怡靖,立朝议论,恒在平恕”,其他几位如张璁、桂萼、霍韬,被骂得才叫难听。 但如今主持改革,推行度田清丈,一条鞭法的,恰恰是这一群人。 多是偏远地区出身,与原本的利益集团牵扯较少。 陆炳会告诉海玥这些,显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嘉靖前期很喜欢用两广出身的官员,海玥出身琼山,在旁人看来是蛮夷,现在却是加分项:“安南使团你能明察秋毫,实属不易,我信你才能,这起案件若能彻查,亦可全方尚书之清誉……” 言下之意,这可是个结交吏部尚书的大好机会。 天官,太宰,多少人求之不得! 海玥查案却不为施恩,更何况有了吴麟报答的前车之鉴,直接摇了摇头:“探本溯源,非为他人,若初心已偏,真相亦远矣!” “哈!” 陆炳笑了。 换成别人,他只会觉得虚伪,但从眼前之人的身上,却感受到了真诚。 而京师里都知道他和陛下的关系,指挥使都要对他礼遇有加,有时候也挺无趣的,到了广州,却能遇见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偏偏挺对他的脾性:“甭管为了啥,查案吧!” “好!” 海玥点了点头,目光转向郑逸书。 他方才并没有说,疑似死于“隐雾村”传说的,不止吏部尚书方献夫的侄子方威,还有琼州府通判宗承学。 被害者一个接着一个,只会更添恐慌,让人们对于“隐雾村”的传说坚信不疑。 关键是宗承学案子已经很难查证了,现场全无,尸体运回了老家安葬,现阶段只能先调查第二个死者。 迎着海玥的注目,郑逸书的脸上露出讨好中带着悔恨的笑容:“海兄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饶过我吧!” 海玥不理他,直接问道:“你刚刚的解释,总结起来,就是利用了方威被噩梦缠绕,假装能为他分忧,才攀上了这根高枝,对吗?” 郑逸书连连点头:“是!是!” 海玥沉声道:“那你是怎么知道,方威夜间做噩梦,梦见了那传说中的‘隐雾村’的?” 郑逸书低声道:“是彩云告诉我的……” 就是那个之前放郑逸书逃离方府的婢女,此前不方便提,海玥却还记得,顺势看向方府管事来福:“婢女彩云呢?” 管事来福面色一变,有些吞吞吐吐:“她……她……” “回话!!” 海玥还未催促,陆炳没什么耐心,旁边的洪七伸出蒲团般的大手,一巴掌扇在这管事的背上。 来福被打得一个踉跄,骇然失色,立刻交代:“那吃里扒外的婢子在柴房!” “带路!” 几个人穿过内宅,抵达后院的柴房,打开门,就见一个鼻青脸肿的女子歪着头,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郑逸书身躯一颤,悲呼着扑了过去:“彩云!彩云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快救救她……她若没命了,我就说不清楚了啊!” 第五十八章 专业人士出马 “恶心!” 如果不加上最后一句,郑逸书不假思索地飞扑过去,倒还有几分情真意切,可加上了最后一句,陆炳顿时露出鄙夷之色,啐了一口。 海玥则看向管事来福:“快去请大夫来,若这位有个三长两短,就又是一条人命了!” “去何氏药堂,请大夫来,带上重金!” 来福闻言照办,心中却不以为然:‘这贱婢死就死了,有什么可惜的……’ 在宋朝,婢女被称为“女使”,与主人家形成了雇佣契约关系,朝廷还限定了雇佣期限,或许这种制度没有真正贯彻到天下各地,但相比起以前的朝代,终于由“物”升为“人”,至少法律层面上是绝对进步的,北宋年间,还出现过宰执家中虐杀婢女,最终堂堂宰相黯然下台的事件。 可惜到了明清,这种关系倒退了。 明清恢复了“主奴法”,强化人身依附,洪武五年,就规定奴婢世世子孙永远服役,贱籍的后代永远是贱籍,什么人命不人命的,作为方府婢女,放走了郑逸书,就是吃里扒外,告状到官府,都占着道理。 不过来福刚才被洪七扇了一巴掌,半边身子都麻了,更深刻的意识到,他不把婢女的命当命,锦衣卫也是从来不把他这等人的命当命的,当然说什么听什么。 趁着大夫过来的期间,海玥开始问话:“方威噩梦缠身,是从哪一日开始的?” “应是一月前的事……” “具体哪一日?” “小人……不知……” “你不知?你是府中管事,怎会不知?” “少爷威仪凛然,御下严明,其不言之事,无人敢议论……” 这话翻译一下,就是方威喜怒无常,对待下人极为严苛,他沉下脸心情不好的时候,谁敢触霉头? 海玥再问:“那第一个传出此事的是谁?” 来福苦声道:“反正是从婢女嘴里传开的,少爷为此还大发雷霆,打得几个下人皮开肉绽,就再也没人敢议论了!” 海玥又问了这些日子的细节,发现这个管事确实没有说谎的迹象。 而这时,跑腿的小厮也带着一个年轻郎中奔了进来,给彩云医治。 几人离开柴房,回到内宅,陆炳看着不远处一群仆婢战战兢兢,突然奇道:“方府就方威一个主人么?方氏男丁呢?” 来福道:“夫人带着两位小公子去了县里,九位姨娘刚刚也带着小公子们避出去了……” 陆炳语气一沉:“方威有多少妾室?” “九……九位……” 旁边的海玥都暗暗咋舌。 某个老道士说过,好汉才娶九房妻,这家伙也这么“好汉”? “哼!” 陆炳对于方威的感官更坏了几分:“我问的不是方威的子嗣,而是方氏的其他子弟,诺大的方府,就他一家人?其他各房呢?” 来福目光闪烁了一下,陆炳已经冷声道:“想好了答话!” 来福一哆嗦,赶忙道:“少爷与其他几房并不和睦,尤其是三房,早没了往来……” 陆炳怒斥:“果然是借着方尚书的威名,招摇撞骗!” 三房就是方献夫那一脉,想想方威对外宣称,他是当今吏部尚书最宠爱的侄子,结果真实情况却是双方几乎翻脸,都不怎么往来了。 这广州城内的方府还真是方威独一家的,一位正妻,九房妾室,庶出的子女更是不知多少,再加上这么多婢女小厮…… 海玥目光陡然一动,看着富丽堂皇的宅院,突然举步闲逛了起来,边走边问: “这座宅子是几进出?” “三进四院,这条线为主轴,门厅、轿厅、正厅、后宅层层递进,两侧设厢房、书房、花厅……” “这后面是园林?” “宅园一体,凿池堆山,植古木、竹丛,这块太湖石是从江南运来的呢!” “这些梁柱、门楼、砖雕也都是江南园林的风格?” “是!少爷喜江南之风,特意命人仿造的,那些江南宅邸,还没有这么多黄花梨,我们岭南或许不及江南富饶,就是不缺名贵的木料!” “那个台子是做什么用的?” “是戏班的台子,少爷喜欢听琼花会馆的戏,隔个三五日,就请整个班子来唱戏!” …… 陆炳起初饶有兴致地跟着,看看海玥这位琼山神探是怎么查案的,不吝于翻开一部活的案宗。 但渐渐的,觉得不对劲起来。 终于,他忍不住了,将人拉到一旁,低声道:“你在问什么?” 海玥诚恳地道:“我想了解一下,方威到底有多少家财。” 陆炳都不禁吸了一口凉气:“你查这个作甚?” “陆舍人难道不觉得古怪么?” 海玥道:“这位方尚书的侄子,与其他各房少有往来,却过着如此奢靡无度的日子,钱财收入从哪里来?总不能全靠外面那些登门拜访之人,提供银两吧?” 古代大家族的钱财分配,各个时期有不同的模式。 汉朝到宋朝,一般是公廨统筹,大家长集权,月钱定额发放;到了宋朝之后,江南宗族大多设立义庄、学田等族产,收益按章程分配,保障长远发展。 方家是广州大族,各房各支的开支与收入亦是如此,方威对外可以宣称自己是方献夫最宠爱的侄子,但对内已经跟方献夫那一脉少有往来,那他得自家族的钱财用度也不会有多少,偏偏在广州有这般豪宅,家中养着妻妾仆从成群,稳定的收入是什么渠道? 陆炳确实也察觉到,方威的生活过得太奢侈。 但越是如此,越有顾虑。 古代大宗族,始终是打断骨头连着筋,除非彻底撕破脸皮,比如王阳明的两个儿子,或者历史上方献夫死后妻子状告侄子,不然的话,在外人看来,都是一体。 方威终究是那位吏部尚书的侄子,总不能什么都查吧?万一真查出点什么来了呢? 但迎着海玥坚定的视线,想想这位自己找来的少年神探至今没有丢份,再加上调查之后,完全可以秘而不宣,禀告给陛下就成了,陆炳最终咬了咬牙:“好!就查一查方威的钱财是如何来的!” 别的不说,查处官员的家产,锦衣卫是最专业的了! 第五十九章 案子大了,欺天啦! 锦衣卫就喜欢干抄家的活。 如今虽然不是抄家,但行事效率也极高。 一群人散出去,在广州府内各个开销最大的馆子调查,比如琼花会馆。 一群人则将方府所有管事级的下人分开,尤其是经手钱财的来福,被反复审问。 于是乎,方府每个月的开支出来了。 骇人听闻。 之前海玥找到燕修,支付了五两银子,都觉得有些肉疼,是因为这就是普通人半年的收入了,甚至农户一家一年都用不到。 而根据后世的大致推断,明朝一个县令想要贪腐,每个月能贪到两百五十两白银,当然地方富裕程度不同,数目也差距巨大,而中高级官员收入就陡增至数千两了。 对比一下,贫富差距极大。 那么方府的用度,是多少呢? 最高一月五千两! 别说海玥,当这个数目送到陆炳面前,这位皇帝的奶兄弟都震惊了,眼睛瞪得溜圆:“他娘的,比王府里开支都要高?” 这个王府指的是朱厚熜原本所在的湖广安陆兴王府,由于兴王去世得早,年仅十二岁的朱厚熜在长史的辅佐下,就以兴王世子的身份接管王府,对于上下开度也有些了解,兴王府的月均开销,也就是三千到五千两不等。 而历史上万历年间,以奢靡著称的蜀王府,一月是八千两开支,如此一来,岁禄是肯定不足的,必须盘剥地方。 再看方威的生活,哪怕不是月月都用五千两,也完全是骄奢淫逸,纸醉金迷到极点了。 海玥马上又问出一个问题:“这般用度,不会一直如此吧?查一下,他有没有一个陡然富裕的节点?” 很快。 答案出来。 “从去年六月开始的?如此说来,挥金如土的日子维持了一年?” “可就这一年里,方威便又纳了七房妾室,也不怕累坏喽!” 陆炳说到这里,语气都有些酸溜溜。 海玥不关心对方的腰子,关心的是去年六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朝着后院走去。 到了院子口,正巧见到一位年轻的郎中,背着药箱,正在对另一位婢女吩咐:“她伤势刚有了些好转,这外敷的药依旧不能懈怠,每过三个时辰就得换一次,内服的一日两剂……” “陆舍人先去吧,我有话想询问一下这位郎中。” 海玥对着陆炳低声说了一句,等大夫叮嘱完,这才上前:“大夫是何氏药堂的?不知尊姓大名?” “不敢当!不敢当!在下何仲芳……” “与名医何公远慧如何称呼?” “正是家父。” 海玥立刻道:“两个月前,琼州府通判宗承学,可曾请令尊上门医治?” 年轻郎中回忆了一下:“是的,那一夜有人匆匆上药堂扣门,请家父去医治,正是那位琼州来的宗通判,家父匆匆去了,回来后只是摇头……” 这一段符合之前的情报,但接下来郎中所说的话,却令他面色一动:“宗通判的伤势太重了,又拖延了时日,已成顽疾,药石无医!” 海玥沉声道:“你的意思是,宗通判生的不是病,而是伤?被打伤的么?伤在何处?” 年轻郎中道:“听家父所言,确是遭受殴打的旧伤,至于具体伤在何处,我就不知了……” “多谢!” 告别郎中,海玥若有所思地走入药味浓郁的屋子,就见婢女彩云正躺在床上,陆炳则在急切地问话:“方威的钱财到底从哪里得来的?庄田?盐引?商税?” “啊?” “就是……哎呀!你听不明白?” 眼见这个小婢女满脸的惧意和茫然,陆炳皱起眉头,悻悻地看了过来:“你问!” 海玥接上,语气温和:“你是哪地方的人?” 彩云松了口气,回道:“奴婢是廉州府合浦县人……” “入府多久?” “奴婢十三岁入府,至今五年了。” “你一直在方威房中服侍么?” “奴婢原先在三夫人房中,后来少爷将奴婢要了过去。” …… 一问一答之间,彩云渐渐放松下来,对答如流,各种方府内部的细节都没有什么隐瞒。 比如方威性情暴躁,连妻妾都是动辄打骂,对待下人更是严苛至极,描述得最为详细,言语里已经掩饰不住一股对这个主子的厌恶和恨意。 下人也是人,人都有七情六欲,不会一直逆来顺受,毫无反抗的心思。 显然彩云对于方威就有怨恨,以前人活着,或许不敢表露,现在都臭成那样了,她自己又被打了个半死,自然就没了顾虑。 海玥铺垫完毕,开始进入关键的问题:“你是怎么放走郑逸书的?你俩明明相识,府内为何让你看守?” 彩云道:“并未让奴婢看守,奴婢一早入了院中,见到郑公子慌忙跑出,就带他由小道去了后门,他不会杀害少爷的,不该冤枉了好人!” “哼!” 陆炳不屑地撇嘴,明显极不认同,海玥却没有辩驳,以免失去了这小婢女的信任,继续道:“去年方府发生了什么大事?” 彩云道:“没什么大事啊……只是少爷常常不在府中……” 海玥和陆炳对视一眼,立刻道:“你可知方威去了哪里?听府上其他人提过没有?” 彩云想了想,摇头道:“反正不在府城里……” 海玥继续耐心地引导:“那方威回来后,有什么表现?” “少爷回来后心情很好,那一阵对我们也不打骂了,每日都有戏班来唱戏,府上的人越来越多……” “就是有钱了?” “是。” “这些钱财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府上总有人讨论吧?” “大家都在猜,说什么都有……” 海玥顿了顿,换了一种问法:“那这样,你仔细回忆一下,方威平日里有没有在屋内藏着什么,比如账簿、书信,亦或者最忌讳你们看到什么?” “账簿、书信不知,少爷的书房只有来管事能进……” 彩云眼珠转了转:“忌讳倒是有一处地方,少爷不让人接近!” 海玥精神一振。 这个婢女可不比寻常,既对那少爷抱有怨怼仇恨之心,又敢放跑疑似嫌犯的郑逸书,别人不敢接近的地方,她不见得不敢。 果不其然,当海玥问出来,彩云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奴婢确实偷偷看过一回……” “你看到了什么?” 海玥和陆炳都充满好奇。 什么暴利能够支持方威在这一年中,享受堪比王府,甚至凌驾于王府的生活? 前面提到的庄田收入?盐引特权?商税截留? 似乎都不至于啊…… 答案揭晓。 “奴婢见到少爷打开一口箱子,里面似是奴婢家乡的珠子,奴婢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珠子……” “你家乡的珠子……合浦……合浦珍珠?” 两人身躯一震:“去年的广东采珠?” 合浦珍珠是皇室贡品,最受权贵阶层喜爱,以方威的身份,有个几串珍珠完全不奇怪,但如果是一箱,就绝对不对了。 何况一箱只是彩云偷看到的,真正的还不止这个数! 关键在于,就在嘉靖八年,广东地方上进行总动员,动用了六百只船,一万人参与,耗时超过三个月,官方没有记录死了多少人,但两广巡抚林富上疏请求停止采珠,因为此举实在害民,民间有“以人易珠”之说。 可现在,这种宝贵而残忍的贡品似乎被人贪墨了。 且贪墨的数目绝对不在少数! “好胆!好胆!” 陆炳勃然大怒。 如庄田收入,盐引特权,商税截留,被各方上下其手,那是谁都知晓,也无可奈何的事情。 可采珠不同。 上一次广东采珠,要追溯到弘治十二年,即1499年,中宫皇后张氏,希望为孝宗制作珍珠袍,于是任命太监王礼到广东采珠。 如今那位昔日的张皇后,成为了如今的张太后,与嘉靖生母蒋太后并称两宫。 陆炳很清楚,陛下下令采珠,是为了孝敬蒋太后,至于张太后嘛……只会觉得她老是不死而厌烦,但明面上是为了两宫太后尽孝的。 敢在此事上下其手,当真是不把皇家威严放在心上,陆炳沉下脸,之前的轻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锦衣卫的煞气:“来人啊!把方府上下彻底搜查,管事来福即刻下狱审问!这群大逆不道的贼子……” “欺天啦!” …… (明天中午上架,会有大爆发) 第六十章 可怕的头号嫌疑人(一更求首订) “别!别打了!小人知道的……都说了……” 当海玥再见到管事来福时,锦衣卫又一专业在此人身上体现出来。 用刑。 相比起地方衙门只会三木,打得人奄奄一息,身上没有一块好肉,锦衣卫的手段无疑更精雕细琢,循序渐进,来福的口齿还很清晰,神情却恐惧至极,心理防线已然崩溃。 但他的回答,却让陆炳很不满意:“贪墨贡珠,方威一个人绝干不了!所贪图下的钱财,也决计不止区区几万两银子!此事必有同伙,你还敢隐瞒?” 来福瑟瑟发抖:“小人真的不知呐,小人确实看见少爷把玩过珍珠,也曾疑心过……却未想到那是大内的贡品,若是知道,小人早就告官了!” “呵!” 陆炳怒极反笑:“你们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狗奴,眼里哪会有大明的君父,哪会有大明的律法?看来是不上些厉害的手段,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努了努嘴,之前同样站在他身后的一个驴脸汉子捏了捏手,满怀期待地走了上去,阴影很快将来福彻底笼罩。 陆炳冷冷一甩手,对着海玥道:“我们出去吧!” 海玥自无不可。 方威作威作福,身为管事的来福定然有助纣为虐之举,对待这种自己就是下人,却从不把其他下人当人看待的奴才,他也不会有丝毫同情心。 只是出了临时的牢房,海玥又提出了新的见解:“陆舍人以为,方威之死,会是灭口么?” “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陆炳原本也有沉思之色,闻言眼睛一亮:“我刚刚就琢磨着,那‘隐雾村’的传说,是不是盗珠的同谋捏造,为了掩盖罪行,杀方威灭口?只是这法子似乎繁杂了些,何必如此呢?” “因为死的人不止一位!” 现在正是合适的机会,海玥将琼州府通判宗承学之死告知。 陆炳动容:“竟有此事!那凶手真是处心积虑,这是要借魇镇之说,让知情者以自杀的方式,逃脱当地衙门的追查?” “事实上,宗通判之死,已经被归于自杀!” 海玥道:“我们想要验证这个猜测,就得看一看,第一位死去的琼州府通判宗承学,与合浦珍珠是否存在着密切的关联?如果两者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真正的动机,就与窃珠脱不开干系了,甚至宗通判都可能不是第一个死者!” 陆炳脸色肃然:“此案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正说着呢,洪七匆匆跑了过来,禀告道:“府邸内都翻遍了,没有发现装有珍珠的箱子!” 陆炳沉声道:“转移走了?还是卖掉了?” 海玥提醒:“方威如果将贪墨的珍珠卖给了当地的富户,也是一条线索。” 陆炳咧嘴一笑:“不错!这是一条好路子!” 合浦珍珠号称“掌握之内,价盈兼金”,就是珍珠拿在手掌心,比起黄金都要贵重,因为此物是皇家贡品,开采得又少,有市无价,渴求它的权贵极多。 从卖家查起,可以反过来寻找出售的路线,从而掌握线索。 这也是发挥锦衣卫的专业素养,这群人但凡调查与钱财有关的线索,行动力总是出奇地强。 “宗承学与合浦珍珠的联系……窃珠后出售的卖家……” 有了这两个思路,原本只能期待审问结果的陆炳,瞬间觉得案情的进展清晰起来,朗笑道:“不愧是琼山神探,此案有你相助,简直如虎添翼,哈哈!我眼光真好啊!” ‘你还得意上了……’ 海玥心中失笑,却无自矜之色,案情脉络才刚刚清晰,不是开香槟的时候:“我想出府去拜访一下吴巡按,他与宗通判有旧。” “好!” 陆炳点了点头,正色道:“小心些!” “明白!” 嘉靖朝之前,对于采珠实施的是珠池太监制度,严控珍珠流入民间,大内专门派太监盯住,这些宦官在地方上都是“倚势为奸,专权生事”。 到了嘉靖登基,清除弊政,对宦官严加管束,裁抑司礼监的权力,撤废镇守太监,地方上的许多太监都被招了回去,包括广东的“珠池太监”。 所以去年的采珠,是广东省三司衙门配合廉州府完成的,能够上下其手,窃据大批珍珠的,极有可能是省内有头有脸的人物。 要知道方威对外的定位,可是大礼仪新贵,吏部天官方献夫最喜爱的侄子,能够与之合谋的,岂会是平头百姓? 一旦发现窃珠暴露,指不定要垂死挣扎,对查案者下手,陆炳因此提醒海玥,注意自身的安危。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待得海玥走出方府,隐约真的感到有盯梢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进出之人,甚至跟了他一段路,才消失不见。 海玥不动声色,没有回西行庵,朝着城南而去。 他要去拜访巡按御史吴麟。 抵达城南院落,夕阳西下,海玥上前敲了敲门,不多时熟悉的应声传出:“来了!” 开门的是书童孙彬,见得海玥露出惊喜之色:“海公子?是海公子来啦!快请进!快请进!” 海玥入内,就见不仅闵子雍和项昂快步而出,就连一身便服的吴麟都在堂前相迎,笑容和蔼:“十三郎来得正好,这个时辰,一起用膳吧!” 海玥作揖行礼:“正是饿了,还望吴巡按收留!” “这般客气作甚,在家中还称职务……” 吴麟笑容愈发亲切起来,好似长辈看向子侄后辈。 态度改变的原因,双方都心知肚明,事实证明,陆炳对海玥的看重不止是到了京师,连广州府都混在一起了,吴麟羡慕之余,也感到庆幸。 救命之恩好啊! 有人情,才好往来嘛! 海玥对待吴麟并不感冒,但不深交便是,称呼很快也从官职改为了先生,一顿晚膳吃得其乐融融,气氛极佳。 等到酒饱饭足,海玥这才开口:“学生有一事不明,恳请先生指点迷津。” 吴麟抚须微笑:“直言即可,无需拘束!” 海玥道:“琼州府通判宗承学,来琼山之前任何职?” 吴麟笑容微僵,由于他之前与宗承学商议了一场假绑架,结果险些被安南刺客弄死,这个人生污点自然不愿提及,可面前之人似乎也毋须隐瞒,缓缓地道:“叔元兄原是灵山知县。” 海玥继续问:“灵山县离合浦县有多远?” “灵山与合浦相邻,都隶属于廉州府,山水相连,交通便捷……”吴麟说到这里,有些恍然:“十三郎知道那件事了?” 海玥目光一动:“还要向先生请教!” “你不知道?” 吴麟颇为奇怪,但还是道:“宗叔元卸任灵山知县,是因为一场误会,遭了乱民袭击,被殴伤吐血,当时闹得颇大,三司衙门都被惊动了,将他调去了琼州,唉!” 海玥知道到了关键,起身一揖:“到底是因为什么误会?被谁打伤的?此事至关重要,还望吴先生不吝告知!” 吴麟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道:“老夫亦不知详细,只是听闻,有人污蔑他贪墨了合浦县的珍珠,遭村民激愤,拦路殴伤……” 海玥沉声道:“那事后可曾查明,是否有此事?那些殴伤县尊的村民,又作何处置?” “那些乱民逃了,落草为寇,后来合浦县衙出力,将之剿灭!” 吴麟声音里蕴含着愤怒:“宗叔元为人清廉正直,办事勤勉尽责,日子过得十分清贫,岂会贪墨进贡给宫中的珍珠?此事后来查明,纯粹子虚乌有,可惜了叔元,无辜遭此大难!” 海玥目露沉吟。 之前何氏药堂的郎中有言,宗承学不是生病,而是被殴打致伤,拖延了时日,已成顽疾,原来是被合浦百姓打伤的…… 合浦县旁边的灵山知县,被合浦百姓殴打吐血,后来调离,去了琼州府当通判…… 这个关系,实在太紧密了! 简直就是局中人! 于是乎,迎着吴麟疑惑的目光,海玥开始讲述方威案的进展。 古代没有案情保密,而吴麟是嘉靖九年初才至广东巡按的,那时合浦珍珠早就采完了,故而海玥觉得可以透露,末了凝视对方:“在先生看来,宗通判会与此案有关么?” “贡品珍珠?” 吴麟听着听着,就已露出骇然之色,缓缓地道:“宗叔元曾是老夫在国子监的同窗,他虽然后来没有考中进士,只是以举人进官,然这么多年,我们书信联络,从未断去,老夫来到广东后,亲至灵山,走访村民,无不称颂宗知县爱民如子,县学士子至今对其念念不忘,老夫……老夫可以担保,以他的品行和操守,绝不可会伙同方威盗珠!” 最后一句,吴麟也迟疑了,但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做出了担保。 海玥倒是对这位刮目相看了。 案情非同小可,吴麟此举确有莫大的勇气,宗承学已死,胆敢担上如此风险,这份友谊令人动容。 但海玥也没有就此相信,毕竟友人之言不能作为依据,只能参考一二,继续问道:“当时的合浦知县是谁?” “胡应恩。” “他现在还是合浦知县么?” “因剿匪有功,此人高升了,老夫巡按广东之时,他已不在广东。” “那合浦县尉呢?” “也不在了。” “当地的官员,全部因为剿匪升职了?那群匪……真的是匪吗?” 听到这一问,吴麟的神色变得极为凝重,缓缓地道:“十三郎,话已至此,有一件事老夫也不瞒你!你可还记得,老夫此前准备使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先至琼山,然后当夜与宗叔元一起偷偷折返?” “当然!” 海玥正色道:“先生是为了调查什么?” 吴麟摆了摆手,闵子雍和孙彬默契地退下,力士项昂更是在四周巡逻,以防隔墙有耳。 眼见三位随从各就其位,吴麟起身背着双手,转了一圈,这才凝声道:“老夫收到一封举报信件,其上指认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金都御史,两广巡抚兼两广提督军务,林富!” “林巡抚?” 海玥都不由地一惊。 那可是广东广西的最高官员,总揽两广军政大权,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 吴麟补充道:“林巡抚一向有爱民之誉,老夫原本根本不信,然那封信件中的诸多细节,绝非无的放矢,其中就提到了合浦民变,此前与你所言,那群乱民不仅袭击了当时是灵山知县的宗叔元,对内还袭击了合浦县的白龙村,将村民几乎屠尽,哄抢了大批珍珠上山!” 海玥立刻道:“剿匪之后,珍珠呢?” “不知所踪!” 吴麟沉声道:“林巡抚对此大发雷霆,却也无计可施,由此促成了他上疏《乞罢采珠疏》之心,向陛下请求,停止采珠!” “既要停止采珠,又岂会贪墨?” 海玥问出了口,再迎着吴麟的表情,缓缓地道:“先生是怀疑,他此举是为了让那批失踪的合浦珍珠,价格再上一层楼?” 吴麟表情变得极为肃然:“十三郎,你要谨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此言出得我嘴,入得你耳,不能再有第三人知晓了,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胡乱指认,是会令两广为之动荡的!” 林富是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别说吴麟这位七品御史,就连现在的陆炳要动他,都要禀告京师,绝不可能擅自主张。 关键还是证据。 只凭一封举报信,和一些莫须有的怀疑,是无论如何不能发难的。 海玥沉吟片刻,开口道:“方才我向陆舍人提出了一个办法,从买家入手……” 吴麟听完后目光一亮:“合浦珍珠宝贵非常,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原先也以为,这条路至少可以获得一些线索,但刚刚想到另一件事,林巡抚还促成了与佛郎机人的经商,我们入城前不是还撞见了么?” 海玥沉声道:“如果贪墨的合浦珍珠,卖给了佛郎机人,早由海船运走,又待如何?” 第六十一章 和郡主一起破解杀人谜团(二更求首订!) “灵山知县……合浦民变……林巡抚……佛郎机人……” 海玥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更何况这等涉及一位封疆大吏,随时可能被灭口的欺天大案,都没等过夜,他就赶在宵禁之前返回了方府,将案情的推进告诉了陆炳。 陆炳的脸色首度难看起来。 他终究还不是历史上那个令朝野敬畏的锦衣卫指挥使,若论官职,锦衣卫舍人是未正式袭职的锦衣卫军官子弟,连个品阶都没有,对上两广巡抚,背景再是通天,官场上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必须要有实证!” “但如果他们窃取的珍珠,真的卖给了那些佛郎机的夷鬼,我们锦衣卫确实鞭长莫及!” “看来得从下面找证据了!” 陆炳素有决断:“我要派人去一趟合浦县和灵山县!” 海玥点了点头,与其空泛地怀疑,不如去采珠的地方直接调查。 灵山知县宗承学有没有贪墨合浦的珍珠? 对外殴打隔壁知县,对内杀害当地村民,哄抢珍珠的合浦百姓,是不是真的百姓? 这群人落草为寇,事后剿匪,何以赃物神奇消失? 如此种种,其实人心里面,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但由于涉及到了封疆大吏,涉及到了两广的稳定,即便是锦衣卫,也要手握证据。 只不过调查起来,人手方面恐怕…… 陆炳也想到了这一点,突然看了过来,目露异色:“你和那位芳莲郡主熟么?” 海玥马上反应过来:“陆舍人是准备调集那边的人?” “不错!” 陆炳笑道:“将郡主接过来,锦衣卫就能腾出人手,去查这件欺天大案了,我是不是很机智?” 锦衣卫此次来广东的主要任务,是安南使团。 使节团与杀手团的纠葛传入京师后,嘉靖高度重视,即刻令锦衣卫南下,那时还不知道正使黎维宁的安危,还抱有归团的希望,现在确定黎维宁已死,就剩下芳莲郡主黎玉英一根独苗了,锦衣卫当仁不让地肩负起了保护之责。 此时黎玉英所在的院落外,有三十多位锦衣卫好手护卫,陆炳现在就准备把他们调来,去追查盗珠。 当然被保护的郡主,也不能留在原地,得接过来,贴身保护。 “就这么办了!” 陆炳年轻热血,办事风风火火,很快传达了命令,就有手下骑着快马消失在夜色之中。 而一个多时辰后,随着一辆马车开赴方府,黎玉英面露惊惶地走了进来。 显然也听过大明锦衣卫的赫赫威名,虽然说不太可能,但终究有些慌乱。 直到看到海玥,面色才明显地一松。 陆炳见状眉头一挑,上前行礼:“锦衣卫舍人陆炳,因突发急事,请黎郡主移步,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黎玉英知道锦衣卫是大明天子的亲信,自己作为外藩求援一方,没有资格给对方脸色看,赶忙敛衽一礼,温声道:“陆舍人言重了,此行一路,还需仰仗诸位护卫周全,如今既已抵达广州府,此地治安稳固,想来无甚风险,诸位若有紧要事务,尽管去处理,不必因小女子而分心。” “郡主果然通情达理!” 陆炳颇为欢喜,哈哈一笑,指向海玥:“我知黎郡主与海十三郎熟悉,曾患难与共,就由他来保护你吧,告辞!” 说罢,对着海玥挤了挤眼睛,转身潇洒离去。 黎玉英眼波流转,待得陆炳的背影消失,赶忙凑过来,吐气如兰:“到底怎么回事?” 海玥将她带到一旁,低声道:“还是上次那件事,夜间噩梦,迷雾笼罩的村落叫‘隐雾村’,此处的主人刚死于魇镇中……” “咯!” 黎玉英一哆嗦,险些抽过去。 她都快忘了那个可怕的传说了,结果现在倒好,直接把她带杀人现场来了? 海玥接着道:“但那都是假的,并无魇镇杀人,真正的动机与贡品南珠有关!” 说是合浦珍珠,身为安南人的郡主不见得知晓,但合浦珍珠又称南珠,“合浦珠名曰南珠,出欧洲西洋者为西珠,出东洋者为东珠”,“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想必这样解释对方就清楚了。 黎玉英却顾不上其他,拳头捏紧了,恨不得锤他一下:“你就一定要说话大喘气,还要断那里么?” 海玥失笑:“毋须害怕,我一早就知道是假的,必定是凶手借诡诞之说为之!” “呵~!” 黎玉英瞥了他一眼,抿了抿嘴,也不揭穿,转回案情:“竟与走盘珠有关么?那确是极品,我安南宫内有一串,玉润浑圆,瑰丽多彩,粒粒放光,颗颗走盘,至今还记得呢!” 走盘珠是合浦珍珠的另一称呼,即放在盘中稍动,就能滚动自如的意思,黎玉英说到这里,却又觉得不对劲:“如果隐雾村的魇镇是假的,宗承学的遗书是怎么回事?” 隐雾村所杀的第一人是宗承学,而他托付其老仆,给吴麟留下了一封遗书,上面描述的就是死前受噩梦纠缠,痛苦自尽的事情。 不过问出这个问题后,黎玉英倒是自己回答起来:“要么是凶手杀了宗承学,再仿造笔迹,写下这封遗书,要么是凶手逼迫宗承学写下遗书,再将之加害?我说的可对?” 海玥表情有了一瞬间的叹息,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两种伪装遗书的方式。” 黎玉英道:“只可惜宗承学的遗体已经运回家乡安葬,若是不到万不得已,想必你们也不会开棺验尸,惊扰亡者的吧?” 海玥道:“不会。” 黎玉英黛眉微皱:“那现在就要破解第二个死者方威的杀人之法了?” 海玥严肃起来:“按察使周臬台已经验过尸,从尸体上,没有他杀的迹象,但方威这样一个骤然获得巨量财富,穷奢极欲享受的人,自杀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必然是凶手用某种方式杀害的!” 黎玉英迟疑了一下,朝着不远处烛火燃起的内宅看去:“哪间屋子?” 海玥道:“你不害怕?” “鬼物吓人,凶手有什么好怕的?” 黎玉英撇了撇嘴:“此人采取如此复杂的杀人方式,必然没有什么真能耐,再者不是还有公子保护嘛,那位锦衣卫大人物交代的哦!” 这话颇有几分娇憨,海玥也笑了:“我一定护好你!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方府内宅,到了方威死去的屋子前。 黎玉英嘴是硬的,真正来到现场,身子却发软,下意识地朝海玥身边挨了挨,一股比沉香还好闻的香气飘来,驱散了屋内经久不散的臭气。 海玥放缓脚步,先是来到中间被白布盖着的地面前看了看,再仰头看向房梁:“方威就是在这里上吊的,无论是尸身还是现场的痕迹,都没有他杀的迹象,现在的疑点就是,凶手是如何让他毫无反抗之力地挂在绳子上,自缢身亡的……” 黎玉英来到身侧,却又赶忙退后几步,在鼻子前扇了扇:“这什么味道?” 海玥也觉得极为难闻:“人死后就没有体面的,吊死者尤甚。” “可这也太臭了!” 黎玉英皱起眉头:“是小女子的错觉么?这味道似是有些不对劲……” 海玥知道她嗅觉极为敏锐,此前发现安南贼人巢穴,还是她从芽庄香的味道上寻到踪迹,锁定了棺材铺子,简直神乎其技,没有丝毫质疑,反倒马上予以肯定:“事出反常必有妖,你要相信自己,仔细闻一闻!” 黎玉英苦着脸,慢吞吞地挪过来,凑近了仔细嗅了嗅,渐渐地露出笃定之色:“确实不对!这臭气里隐约还有一股……一股草木的味道!” ‘哇!’ 海玥心中赞叹,精神一振:“也就是说,有人在尸身上使用了某种草木?会是什么作用?” 黎玉英缓缓地道:“这种草木,似乎才是臭味经久不散的来源,只是与尸身腐臭混合在一起,常人难以辨别!” 海玥不解:“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拼了!” 黎玉英先是一筹莫展,然后目露坚定,出去喘了口气,带着视死如归之色折返,在房间里嗅来嗅去:“唔!还有一种气味!很淡很淡……但是香的……被盖住了! “用一种气味掩盖另一种气味?” 海玥双目亮起,马上反应过来:“用恶臭掩盖迷香!” 黎玉英恍然:“难怪同床的书生一早醒来,才发现死者上吊了,如此恶臭他难道不该早就被薰醒了么?凶手应该是用迷香让两人都处于昏迷,从容地将死者搬过来,脖子套入绳索中,再用第二种恶臭的草木药材将之刺激醒,死者挣扎着吊死,臭气散开,掩盖了屋内的香气,也将迷香的痕迹抹去了!” 尸检只能确定死者是否死于窒息,以及现场痕迹是否符合自愿上吊的特征。 这个杀人手法的目的,就是模糊了主动自杀与被动自杀之间的界限。 关键是由于自缢身亡的失禁恶臭,还巧妙地掩盖了凶手的痕迹,几乎做到天衣无缝。 “呼!呼!” 海玥和黎玉英分析之后,实在忍不住,冲了出去,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但彼此间对视一眼,齐齐露出笑容,满是成就感。 借助隐雾村魇镇的传说,如何将他杀伪造成自杀的谜团,破了! 第六十二章 得加钱!(三更求首订!) “实在没想到,凶手居然会想出用尸臭来掩盖迷香的气味!” 破解了关键的谜团,黎玉英脸颊泛红:“有机会在屋内点燃迷香的,就是凶手啊!” 海玥道:“根据管事来福交代,方威当晚严令下人不准接近他居住的院落,那晚表面上确实只有郑逸书与他抵足而眠,但也给凶手制造了可趁之机,无论是府中的下人,还是有点轻身术的外人翻进来,都可以作案!” 黎玉英啊了一声:“照此说来,破解了行凶的手法,对于擒获凶手并没有什么帮助啊?方威贪墨了那么多钱财,府中就没有大量的护卫么?” “这等人骄狂自大,对外自称吏部尚书的爱侄,自然认为广州府内无人敢动他,宁愿把钱财花在纳妾和请戏班上,也不会多加护卫,严加防备……” 海玥对此并不奇怪,多少大人物被刺杀前都是疏于戒备,相比起来,方威算什么。 黎玉英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死者的噩梦又是怎么来的呢?” 海玥目光闪烁:“其实已经有了一个解释……” 黎玉英等了等,见他没有和盘托出的意思,就猜到案情的真相还不完整,伸手打了个小哈欠:“小女子今夜睡哪里啊?” 海玥一怔:“锦衣卫没有安排?” 黎玉英咬着嘴唇:“他们连一位婢女都没有带来,哪会安排妥帖?婢女我倒是不需,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逃亡日子,不讲究那些了,可我一个人还是会怕的!” 海玥闻言不假思索:“我来为你找一个住处吧!你住在内间,我居于外间,锦衣卫不在,我确要好好保护你,万不可重蹈方威大意的覆辙。” 黎玉英眸中闪过一丝喜色,唇角微扬,随即敛衽一礼,声音如清泉般柔和:“多谢公子!” 说罢,又神出鬼没地抽出一物:“我带了西游!已经看第三遍了~” “那睡前就聊这个吧,不过我是不会剧透的。” “何为剧透?” “透露后面的剧情……” “那当然是不允许的!绝对不允许!” …… 一夜有话。 等到第二早,黎玉英起床洗漱,海玥从锦衣卫那里取来了早膳,两人在屋内用了,结伴走了出去。 迎面就见陆炳走了过来,应是熬了一夜,虽然习武之人不至于一晚上就出黑眼圈,但眉宇间也难免带出几分疲倦之色。 见到海玥和黎玉英从屋中走出,陆炳怔了怔,露出揶揄之色:“两位早!神采奕奕啊!” “见过陆舍人……” 黎玉英被他那眼神一瞧,不禁俏脸一红,低声招呼一句,就匆匆避开。 陆炳目送郡主离开,凑了过来,笑吟吟地道:“这么快就成了?” 海玥无语地看着他:“成什么了?” “你懂的!” 陆炳挤眉弄眼:“安南女子能有这般美貌,可稀奇得很,又是一位郡主,这等风流韵事,任谁都羡慕啊!可惜娶不得妻,也纳不了妾,终究只是露水姻缘……” 海玥仿佛回到后世,出去跟个漂亮女同学说话,回来室友就围过来起哄,一时间既感到熟悉,又有些难受,自己终究是回不去了,却和一个历史上著名的锦衣卫头头扯这些:“行吧!你还真别说,我确实有些动心!” “你真想啊?” 陆炳失声,他方才所言,难免带有几分调侃,毕竟就连他都不敢动这种念头。 黎玉英身份特殊,作为安南使节团死剩下的独苗,又是一位郡主,宫中的蒋太后肯定会接见的。 相比起空有虚名,实则早就被天子厌恶的张太后,蒋太后是宫中真正一言九鼎之人,宫中女眷,朝臣命妇无不敬服,由她出面考察,再看安南内乱是否真的有利于大明,敲定后续发展。 如此一来,这位郡主看似是女儿之身并不方便出使,说不定反而可以凭借女子的弱势,走太后的路子,陆炳岂敢无礼? 此时他再看这位琼海士子,愈发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感觉,惊异过后,就是期待满满,连连拍手:“好!好啊!我拭目以待!” 说完这些男人最喜欢的话题后,海玥也将昨晚和黎玉英通过现场气味,破解的杀人手法告知。 陆炳正色起来,二十岁的弱冠少郎,又变成了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好手段啊!如此说来,方威之死,是灭口无疑了?” 海玥道:“是杀人无疑!要重新排查那晚的嫌疑人么?” 陆炳有些为难:“人手不够了,当地衙门的决不可信,我又派了锦衣卫去县里,再仔细排查方府内的仆婢,哪来的人呢?” 海玥目光微动:“得做出取舍?” “不错!” 陆炳点了点头:“直接动手的那个凶手其实不重要,游侠子亡命徒就能办到,关键是幕后的指使者,锦衣卫要抓到这个欺天的贼子,查清贪墨贡品的大案,尽量追回贪墨的珍珠和财物!” 他没有说两广巡抚林富的名字,但语气显然是以那位为目标的,海玥问道:“陆舍人准备如何查证?” “别陆舍人,陆舍人了,称我‘文孚’吧!” 陆炳微笑,一般关系到了一定程度,才会互称表字,他显然就觉得是时候了。 海玥拱手道:“文孚兄!” 陆炳咧嘴一笑,旋即正色道:“我已经散出人手,调查宝珠的买家,倘若真的查不到,那佛郎机人买下的可能就大增,这确实很难查证,不过这中间肯定还有人,我就不信了,如此大笔的买卖,他们能做得密不透风!” 这是要从中间人入手,拔出萝卜带出泥! 而陆炳也不是无的放矢,看向府外:“你可知,这几日外面多了不少人,鬼鬼祟祟的?” 海玥道:“我昨日出去,感觉有人跟踪……” “这就是了!一场窃珠大案,会有多少人上下其手?现在我锦衣卫驻扎在方府,不知惹得多少人大为不安呢!” 陆炳冷笑道:“这些人我不会驱赶,让他们接近打听,方可引蛇出洞!” 海玥暗暗点头。 嘉靖从小在王府长大,玩伴也不只是一两人,陆炳未来能执掌锦衣卫大权,风光数十载,绝不仅仅是靠着与嘉靖同吃一奶的交情,还有极为出众的个人能力。 交情是机遇,才能是根基,两者缺一不可。 而陆炳既然有了安排,海玥也不会多说什么。 实际上案情到了这里,对于“隐雾村传说”的真相,他已经有了头绪,只是对于导致这起案件的凶手,还不能肯定。 正准备回去跟郡主畅谈西游,不过转念一想,院试还没考呢,似乎不该这么堕落,得积极备考。 再转念二想,备考个屁,他又不准备连中小三元,郡主不香么? 天人交战之际,锦衣卫洪七走了过来,嗓门洪亮:“海小相公,外面有个市井小子寻你,还带来了此物。” 看着递过来的五两银子,海玥眉头一扬:“人在哪里?” 到了后门,就见一位满是机灵劲的少年,正朝着自己挥手:“海少爷!海少爷!我家哥哥让我来寻你!” 海玥道:“令兄寻我何事?” 小川眼珠滴溜溜转了转:“可否借一步说话?” 海玥想到那时这位小酒保当面跟燕修嘀咕,自己居然听不清他具体说什么,微笑道:“就在这里讲吧。” 小川干笑了一下,嘴唇轻颤,果然一道细如蚊呐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们想知道方府内发生了什么,海少爷若愿告知,必有重谢!” 海玥沉默少许,看向洪七:“我跟这位小兄弟出府聊一聊天,你不要跟着了。” 洪七脸色微变,似要阻止:“海公子,这恐怕……” “这是文孚兄允许的!” 然而海玥丢下一句话,就令这大汉露出敬畏之色,退到一旁,大摇大摆地朝着街对面走去。 等到了锦衣卫听不见的地方,他这才似笑非笑地看过来:“你们这些地头蛇,还真是无孔不入啊,想发展我当线人?” 小川则大为动容:“没想到海爷这么有面子,连锦衣卫都乖乖听你的话!嘿嘿!我家哥哥说了,只要能卖个好价钱,绝不会亏了海爷!” 海玥冷哼一声:“我虽得那位陆舍人看重,但也不敢用自家性命开玩笑,锦衣卫是能招惹的么?你给的价钱再高,我怕没有命享受啊!” 小川心知肚明,这番话翻译过来,就是三个字,得加钱! 对方是情报的来源,当然一切好谈,他赶忙堆起笑容:“海爷若有为难处,只要我们能帮到的,尽管吩咐!” 海玥沉吟片刻,这才缓缓地道:“也罢!我有一事要问你家兄长,帮我带个口信,先看看你们的诚意!” “好嘞!” 小川细细聆听,末了弯了弯腰,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海玥目送他离去,立刻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恍若未觉地转身,回到了方府。 洪七在门口等着,等到海玥进了院子,外面人绝对听不见了,才瓮声瓮气地道:“海公子刚刚是故意的吧?” ‘又是一个外粗内细的汉子!’ 海玥看了看这位陆炳身边的心腹:“引蛇出洞是陆舍人的安排,我刚刚所为,也是让外面那群窥探的人看到,府内有可趁之机。” 洪七咧开大嘴:“从俺们身上找不出空子,就会来找公子,毕竟公子是当地人,他们认为公子更容易收买,泄露出消息呢!” “是啊!此案证据难寻,但锦衣卫一日待在方府,做贼心虚之人就一日心惊胆战,就看哪边先按捺不住了……” 海玥笑了笑,去寻香香郡主了。 果不其然,接下来前来拜访的人不止一波。 布政使司衙门、按察使司衙门,乃至广州府衙,都有官吏到此,尝试用各种借口与海玥见上一面。 而锦衣卫起初想要不耐烦地驱赶,但似乎顾忌到海玥入了陆炳的眼,又不太敢做得太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频频出府,且出去的时间越来越长。 海玥出去归出去,对于这些官吏却没有透露出任何事情,只是模棱两可地回答,锦衣卫正在调查方威的死因。 对方有些焦急,也不敢问得太深,这般你来我往地试探,气氛越来越紧张。 而在这群来客里,燕修是唯一的市井之辈,时隔两日再度出现时,却带着一个和小川差不多大,却儒雅许多的少年郎。 双方见礼,海玥奇道:“这位是?” “海公子的口信里,要打听的事情多是三司老爷们才知道的事情,我终究是街头混日子的,这不就露了怯?” 燕修说得很谦虚,但语气里又难掩骄傲:“所以我这几日绞尽脑汁,终于请来了这位少爷,林巡抚嫡亲的孙子林兆恩,有他出面解答公子的疑虑,应该可称一句幸不辱命了吧!” 第六十三章 “艰难”的抉择(四更求首订!) ‘林兆恩啊……’ ‘这人历史上似乎还有点名气?’ 海玥打量着十四岁的林兆恩,颇有几分惊讶。 明朝中后期,在福建思想界,出现了两位著名的人物,被称为“闽中二异端”。 其中一位是泉州的李贽,以孔孟传统儒学的“异端”而自居,许多在当时看起来离经叛道的思想,却颇为符合现代人的观念,因此在后世有着不小的知名度。 另一位就没什么人知道了,这个人叫林兆恩,倡导儒释道三教合一,创过教,抗过倭,做了不少实事,只是若论爆点,就远不如李贽了,因此讨论度也远远不及。 而林兆恩还有另一个身份,正是如今两广巡抚林富的孙子。 只是对方会出现在这里,确实令人惊讶:“你把林巡抚的孙子拐过来了?” 燕修笑道:“怎能叫拐呢?小少爷是自愿来的,他对于方府的事情也很好奇的!” “见过海兄!” 林兆恩眼神清澈,温文尔雅地行礼。 “林少爷请!” 四人来到对街的一座茶楼雅间,各自入座,面面相觑。 只是片刻的冷场后,燕修就开始活络气氛,海玥也是健谈的,倒是很快打开了话题。 聊着聊着,就到了林富向朝廷进奏的《乞罢采珠疏》和《乞裁革珠池市舶内臣疏》。 海玥道:“听说合浦县曾经发生了一起乱民暴动,才会促使林巡抚下定决心,进奏朝廷,制止采珠,可有此事?” 林兆恩小脸沉凝,缓缓地道:“海兄可曾去过合浦县?” “没有。” “我去过。” “那里如何?” “民不聊生!” 林兆恩毫不顾忌地道:“合浦县本就地瘠人贫,自从合浦珍珠闻名天下以来,当地的百姓更是不种粮食,耕海采珠,以珠易米!” “偏偏很快,采集珍珠就被纳入了官府专营,严禁民间私采,珠民哪怕私藏碎珠,一旦发现都要被严惩!” “而每每官府摊派徭役时,合浦人的噩梦就来了!” “在海水中采珠是极其艰苦和危险的,那些珠民用绳系腰,携篮入水,就这么潜入十丈深的海底,等拾取到珠蚌后,摇绳示意船上的人拉回。” “他们常常遭到刺纱(鲨鱼)的袭击,船上的人就看到一缕血水浮上,便再也拉不上人了……” “即便侥幸回来的,也常常耳鼻出血,不久后就患病痛苦而亡!” “廉州知府林兆珂在《采珠行》里所言,‘哀哀呼天天不闻,十万壮丁半生死’,绝无半点夸大!” 林兆恩说到这里,咬着牙道:“帝后宫娥身上的每颗珍珠,都是珠民用命换的!” 海玥动容。 不愧是未来的异端,确实不同凡响。 事实上,不仅历朝历代的宫中珠宝,都沾满了百姓的血,明朝更是中国历史上采珠最盛的一个朝代,也是对合浦珍珠资源的破坏,对珠民的压迫最为严重的一个朝代。 清朝或许也想更加不当人,但问题是明朝破坏得太厉害了,为了保护环境,不至于彻底涸泽而渔,清朝时期的合浦人日子都好过一些。 林兆恩不知道接下来的大明会最不当人,只是此前提及在合浦的所见所闻,眼眶已是红了,咬着牙道:“这等恶政,岂会没有民乱?” 海玥缓缓道:“如此说来,合浦乱民殴打灵山知县,劫掠白龙村落,都是受采珠所迫了?” 林兆恩脸色沉下:“不!那群人根本不是合浦人,而是从别处流窜的乱匪,在当地杀人夺珠,无恶不作,还裹挟了百姓上山!合浦知县是个狗官,县衙是一群狗官,也不管其他,一律以乱民上报,那白龙村之毁,到底是乱匪所为,还是官兵……” “咳咳!” 燕修轻咳一声,打断了这位小少爷的话语,接上道:“当时不少游学士子都险些被那些乱匪裹挟,一旦去了山上,便是九死一生了!” 海玥恍然:“两位莫不是如此相识的?” 林兆恩点了点头:“燕壮士救过我等的性命!” “哪里的话,也是小少爷的仆从太少了,不然乱匪伤不得你!” 燕修摆了摆手,又得意洋洋:“不过能救下林巡抚的亲人,也是让我足以夸耀啊,大家都敬林巡抚爱民,我这是办了一件大好事!” 林兆恩说起朝廷的坏话丝毫不知收敛,听到这份夸赞倒是有些羞涩:“祖父常言,朱子之言,他第一谨记的,便是‘做官如处子,要常以父母之心为心’,应该如此!” 朱熹有言为官要保持赤子之心,以父母之爱待民,亦是父母官最直接的由来,对于此言,海玥也由衷认可,却又有一个转折:“听了这么多关于合浦县的事,我倒是想起了那个靥镇传说!” 此言一出,场中几人脸色立变:“靥镇?” 海玥道:“‘隐雾村’的传说,诸位都有所耳闻吧?是不是觉得里面的许多因素,似曾相识?” 燕修浓眉扬了扬:“海公子之意,是‘隐雾村’对应被毁的‘白龙村’,悬挂在村中的珍珠绳索,对应合浦珍珠?莫非这当地的传说,是以合浦民变为原型?” “只是猜测!” 海玥道:“不过方威一死,爆出有贪墨珍珠的重大嫌疑,这起事件锦衣卫准备查个水落石出了,无论再大的阻碍,哪怕上报京师,都要一查到底!” 场中气氛再度凝重起来,林兆恩喃喃低语:“查!早该一查到底了啊!只怕就算是锦衣卫,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 燕修则叹了口气:“我曾在京师为贵人府上的门客,不知海公子可知晓?” 这点闵子雍说过,海玥颔首:“有所耳闻。” “我曾经的老爷说过一句话,‘仕途无独贪,惟官官相卫;墨吏非孤鼠,实朋比为奸’!” 燕修低声道:“事实上不止是官场,便是方才所说的那群乱匪,他们在抵达合浦县后,都做了一件事,给白龙村的村民发放碎珠!” 海玥冷声道:“这是要裹挟村民?” “不错!” 燕修道:“一旦村民拿了珠子,地方衙门就不会放过他们,不想当贼,也得从贼了!所以海公子可曾想过,那位方府的少爷只是贪墨珍珠,求一些钱财吗?他可是吏部尚书的亲侄子啊!” 海玥深吸一口气:“燕兄见多识广,所言着实振聋发聩,令人深思!” 燕修咧嘴笑道:“我这是班门弄斧,方府内的案情,多谢公子相告,这报酬嘛……” 海玥平和地道:“相信燕兄会给我一个合理的价码,不过不急于一时,且等案情结束也不迟。” “好吧!” 燕修搓了搓手,露出肉痛之色:“那我们就告辞了。” 林兆恩与小川起身行礼,与燕修一起离开,茶楼包间安静下来。 海玥拿起茶杯,轻轻品茗,却未离开。 片刻后,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 “咚咚咚!” 先是礼貌地敲了三声,然后一个小吏模样的汉子推门而入,来到面前,恭敬行礼:“海公子!” 海玥头也不抬,依旧品茶,淡淡地道:“何事?” 汉子低眉顺眼:“有人托小人给公子带两句话。” 海玥淡然道:“你背后是谁,我不会问,你也不见得真的清楚,直接说吧!” 汉子道:“第一句,公子是两试案首,功名有望,是欲为锦衣卫驱策,令琼山海氏蒙羞?锦衣卫再威风,也是要回京师的,琼山才是公子的根啊!” 海玥默然。 汉子察言观色,接着道:“第二句,君若解连环,则青云路开,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之日,岂不美哉?” 海玥再度默然片刻,开口道:“何以解连环?” 汉子声调微微上扬:“锦衣卫查到什么地步了?” 海玥沉默许久,缓缓地道:“方威有一本账簿,上面记录了一份名单,锦衣卫正在寻找!” 汉子闻言神色一变,急切地道:“他们快要找到了?” “不知。” 海玥摇摇头:“陆舍人公私分明,私下与我亲近,是看上了我从小习武,与他对练,酣畅淋漓!公事查案,只是听了我的意见,至于案情具体进展,我亦不清楚,不然你们以为锦衣卫会这么轻易,把我放出府来么?” 汉子觉得很有道理,也将每一个字都记下,准备回去原原本本地禀告,更知道机不可失:“海公子是少年神探,安南使团一案破得漂亮,难道你就没有丝毫线索么?” 海玥皱起眉头。 汉子趁热打铁:“公子可要想清楚,锦衣卫破案了,也是那位陆舍人的功劳,与你何干?相反公子若能平了此事,有人永远记得这份大恩,这里才是你的家乡啊!” 海玥缓缓开口:“我确实有几个怀疑对象,方威死后,账簿十之八九就在这两人的手中,但我就算说了,你们难道冲入方府,把人带走?” 汉子抓耳挠腮,也觉得为难:“这……” “也罢!话已至此,我也没有回头路了!” 海玥经过了一番“艰难”的抉择,最终道:“我会说动锦衣卫,把那几个嫌疑人释放出去,你们在外等候,直接拿了人,就算锦衣卫来索要,也可以不给,到那个时候,岂非攻守之势异也?” “好计!” 汉子拍案叫绝,诚心实意地躬身一拜:“有公子这等大才,实乃两广之幸,小人告退,公子且静候佳音!” 第六十四章 让凶手自己跳出来了(五更求首订!) “你这次去了很久啊!” 海玥走入屋内,就见陆炳面前也放着一杯茶,里面的热气却早已散了。 海玥神色平和地到了他对面坐下,点了点头:“见了不少人。” 陆炳眉头一耸,目露异色:“你不怕我怀疑你?” 海玥反问:“你会吗?” “正常来说,没道理不怀疑,你是琼山人士,县试府试又中案首,进士功名且不说,举子是完全有望的!” 陆炳沉声道:“甚至他们完全可以成全你的举人功名!” 考进士,要跟从全天下州县里面选拔出来的佼佼者竞争,但考举人,只是跟当地的秀才竞争。 如两广这种文教落后的地区,反倒比起江浙要好考许多。 更何况乡试就是在行省考,地方阅卷,但凡这类考试,总有猫腻,想要偏袒,完全能够办到。 所以吴麟先前的介绍也不是坑害,王世芳固然为嘉靖所恶,但于地方而言,王世芳的背景,足够一名贫寒士子享用不尽。 陆炳之意也是如此,说罢目光炯炯地看过来。 海玥却有些无语:“行啦!文孚兄,这很有趣么?” 陆炳脸上的凝重突然散开,拍着大腿长笑:“哈哈!怎么没趣?你就不能装作被吓到,让我高兴高兴?” ‘多大人了,还玩这一套……’ 海玥有些无语,这位是不是没童年啊,二十岁了,一会儿正儿八经,一会儿却跟个中二少年似的? 待得对方笑完,他这才将方才的经历,尤其是那个神秘汉子的所言所语,详细讲述了一遍。 “哼!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三句不离乡情,地方上的勾结,往往就是这般根深蒂固!” 陆炳听得大恨:“就他们能许你前程,我就不成?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海玥皱眉:“我查案不是为了前程,若为求功名利禄,不管这些杂事,专心备考才是正途!”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嘿!” 陆炳磨了磨牙,欲言又止。 这小子肯定不知道自己是谁,那群要收买他的人,更不会将自己的真实背景告知。 进士功名确实能光宗耀祖,但考中进士穷困潦倒的大有人在,仕途不顺的更是比比皆是。 相比起来,上达天听才是真正的天梯。 这么一想,揭露的时候还有些小期待呢! 对方会如何惊喜,如何动容呢? “唔!” 强行将念头压下,陆炳有点憋得慌,唯有将心思集中到案情上,沉声道:“那个叫燕修的市井之徒,所言不无道理,方威贪墨贡珠,所为的不仅是钱财,还有地方官员的庇护!他表面上虽然风光,实则早恶了方尚书,属实是外强中干,可一旦通过贡珠与大员勾结,在当地就能呼风唤雨了!到时候外面只当他是借了方尚书的势,又怎知真相如何?” 说到这里,陆炳突然目光一凝:“你还记得么?我锦衣卫最初要接管此案时,当时在场的三位高官,都不愿意!” 海玥缓缓点头。 方威死后,当时跟着锦衣卫一起到达现场,有三位地方大员。 广东布政左使田佳鼎。 广东按察使周宣。 广东按察副使兼提学王世芳。 这三人都不愿意锦衣卫全权接管方府案件,但理由都很正当,所以那时也没觉得什么。 可结合现在,就引人怀疑了。 其中“铁面判官”周宣或许是真的不想锦衣卫干涉司法,胡乱查案,田佳鼎和王世芳当时的出头,是不是有异? “目前最大的嫌疑人,是两广巡抚林富,有举报信件,暗指他表里不一,为非作歹,甚至一手促成了合浦民变,贪墨下了乱匪所藏匿的珍珠,将之卖予佛郎机人。” “次一级的嫌疑人,便是三司主官,他们都有可能与方威勾结,贪墨贡珠,暗中庇护此獠,但也知道此非长久之计,借助当地市井传说,将方威杀害,实施灭口。” “还有第一个死者,原灵山知县宗承学,他被指控贪墨珍珠,恐怕也是知晓内情之辈,凶手早早将之除去,率先灭口!” 陆炳将案情梳理了一遍,露出佩服之色:“你捏造的那本账簿很妙啊,如此一来,凶手就会自己跳出来了!” 海玥在当地已有神探之名,安南使节团和后续的血图腾案件破得十分漂亮,连铁面判官周宣都大为赞许,三司衙门自然不会不了解。 在这个基础上,他抛出的嫌疑人,在那边看来,自然是真的有嫌疑之辈。 而一旦锦衣卫将这些人放出方府,势必就有人将他们拿了,审问账簿所在。 相比起坐立不安地等待着锦衣卫查案,这无疑是掌握了主动。 可他们不知道,锦衣卫由于人手稀缺,也在一筹莫展,希望掌握进一步的线索和证据。 对方一拿人,不吝于主动跳出来。 这是一场谁能按兵不动的博弈。 “这群地方大员都非常精明,诱饵也得选好……” 陆炳眼珠转了转,吩咐道:“把那个小人带上来!” 不多时,郑逸书被两个壮汉一路拖了过来。 相比起管事来福,他没有受刑,但放走是不可能的,此时更是脸色惨白,瑟瑟发抖。 陆炳打量着这个书生,眼中露出嫌恶之色:“我生平最讨厌小人,你或许是无辜的,但我看到你这一副模样,就觉得恶心,你可知让我们锦衣卫恶心了,是什么下场?” 郑逸书脸上血色尽褪,牙齿开始得得得地打颤。 陆炳愈发瞧不上,甚至有些迟疑,看向海玥,低声道:“他这个窝囊样,会不会坏事?” 海玥开口:“郑逸书,你可知我们为何找你来?” 郑逸书颤声道:“海兄,小生有眼无珠,当初得罪了你,你大人有大量,放过小生吧!” “放过你?你可知此案早就不是简单的凶杀了……” 海玥将案情的关键大概讲述了一遍:“你可曾想过,方威丧命当晚,你曾在现场,早已卷入此案太深,接下来就算锦衣卫放过你,有的人也不会放了你?” 郑逸书也不知听没听明白,却立刻拜倒在地:“海兄救我!” 海玥道:“现在我们确实能尝试救你一命,但你也要做一件事,明日我们会放你出去,一旦有人抓住你,并且询问方威是否有一本账簿时,你要表现出知道此物,且看到账簿上写了某位大员的名字,但要那位大员亲自来见你,你才肯交代!而不是被那些打手一逼供,就什么都说了,明白么?” 郑逸书愣住,眼珠滴溜溜地转动,欲言又止。 陆炳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冷笑道:“你别想着告密,你觉得你落到了那些人手里,他们会相信你的话?他们想要的只有账簿,你告诉他们你根本不知道,只会被当做谎言,到时候什么酷刑都会落在你的身上……” 郑逸书开始发抖,颤声道:“你们这是把小生当成诱饵!凭什么?凭什么只有小生一人?” 陆炳冷冷地道:“诱饵当然不止你一人,当晚与方威同床共榻的你是一个!第二日清晨放走了你的婢女彩云是另一个!” 郑逸书闻言抖得更厉害:“彩云……彩云……” 海玥道:“怎么了?” 郑逸书猛地拜倒在地,涩声道:“能不能不要……不要让彩云出去?小生以为,那个管事来福,比她更合适!” 陆炳呵了一声:“来福受了刑,跑不了了,我们放了他,岂不是太明显?” 郑逸书连连叩首:“彩云是无辜的,请官人放了她吧!小生什么都照办,小生愿意第一个出府!” “咦?” 陆炳有些诧异:“你这是良心发现了?” 郑逸书泣声道:“小生也不是没有良心的,现在反正已是要死了,便还了她的搭救之恩又如何!” 海玥微微点头,叹息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过你倒也不必以为我们就是要你的性命,这是死里求生,你只要撑到幕后指使者现身,锦衣卫就会出现,到时候那个人就顾不上你了,你这才是真正捡回一条性命,而不是有朝一日被拿了,死得悄无声息!” “嗯!” 陆炳脸色稍缓,也颔首道:“你这话还有点气概,大好男儿就该如此!也罢,我们就成全你,不让彩云出府,让来福第一个出去,你第二个出府,再去选一个下人,反正三个诱饵要齐!” 海玥想了想道:“也不能全是下人,不如第三处选一处秘密地址,假意透露出方威将账簿藏在那里,如此才更显得逼真,这个消息也能通过此人传递出去!” 陆炳有些迟疑,打量郑逸书,还是觉得这位性情不定,低声道:“他能担得起这等安排么?” 海玥微笑:“关键不在于他能做得多真,而在于那些人,骨子里到底有多么惧怕真相被揭露!正如魇镇之说,心性坦荡之人,纵使一时困顿,终能拨云见日,见得本心;唯有那心怀叵测之辈,方会困于自设的‘隐雾村’里,久久徘徊,永世不得超脱!” 第六十五章 竟然有你(六更求首订!) 广东按察使衙门。 王世芳疲惫地按了按眉心,呼出一口气。 他虽为按察副使,但工作的主要内容还是在提学那一块,比如再过十几天的院试,就是他来负责考察广州各州县的学子们。 可现在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那上面,只在意同城方府里的风雨。 锦衣卫怎么会来广东这样的蛮荒之地呢? 偏偏还出了这等事! 正自感叹,一位小吏来到王世芳身后,低声说道:“有人出府了!” 王世芳立刻坐直了:“谁?” “管事来福。” 王世芳目光闪烁:“此人确实有重大嫌疑,但锦衣卫也不该轻易放过此人,是否有诈?” 小吏道:“提学明察秋毫,来福身上带伤,疑似用了重刑!” 王世芳呵了一声:“看来陆炳也不信海玥啊,是不是还想着引我们中计?” 对于那个琼山学子的倒戈,王世芳没有丝毫怀疑。 锦衣卫或许权势滔天,但也臭名昭著,若是完全科举无望倒也罢了,但凡有进士之资的,谁愿意去当鹰犬? 再加上对方很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不过是陪陆炳练武的玩伴而已,如何抉择,不用多言。 王世芳担心的,是这个琼山学子骗不过锦衣卫,没办法顺利将嫌疑人带出来。 这第一个出府的,就很让人怀疑。 不过没关系,会有人动手。 “再探!” “是!” …… “禀提学,来福刚刚出城,就被人带走了!” “谁的人?” “田藩台。” 王世芳了然:“田佳鼎,方威果然没有漏过他,呵!让布政使司去审问吧,若能将账簿问出来,也要挟不得本官!” 顿了顿,他又沉声道:“去盯好了方府,若是再有人出来,无论是谁,尽早拿下!” “是!” 小半天后,小吏再来禀告:“郑逸书出来了,已然被拿入暗监!” 王世芳的表情陡然一变,呼吸都急促起来:“没错了!果然是这个人!问出什么没有?” 小吏道:“已经用了刑!他说他确实见过,但要见到上面写着的大员,才肯告诉账簿在哪里!” “小人!” 王世芳冷哼一声:“还想借此跟本官谈条件?他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去准备马车!” “是!” 小吏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这一劫终于要过去了!” 王世芳长松一口气,如释重负,喃喃低语:“都是被逼无奈……都是被逼无奈……我也不想如此啊!” 话虽如此,从衙门后门登上马车,他依旧催促着车夫:“速去城西独院。” 车夫心领神会,一挥缰绳,将马车又快又稳地架着,朝着城西而去。 所谓独院,就是暗监。 地方上关押一些重犯要犯的地方,与中枢的诏狱相对应。 只是除了院中院、墙中墙的高度封闭环境外,还有另一种方式。 比如从表面看来,就是一座偏僻的院落,没有半点牢房的阴暗氛围,可一旦走进去,就能见到一排身材健硕,眼神阴冷的汉子立着。 大多是按察司衙门真正的精锐捕快,还有少许刀口舔血的江湖子、亡命徒,专门帮衙门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王世芳很不喜欢这些人,视若无睹地穿行过去,来到一间屋子前,推门而入。 就见一个书生被绑在受刑架上,身上已是鲜血淋漓,五官扭曲,疼得龇牙咧嘴,正是郑逸书。 王世芳审视着这个阶下囚,摆了摆手,示意左右的看守退下,然后来到郑逸书面前,冷冷地道:“本官来了,账簿在哪里?” 郑逸书睁开肿胀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着他:“你……你是……” 王世芳背负双手,颇有一省大员的气度:“本官乃广东提学,你若是有朝一日能取得举人功名,还能拜本官为座师!” 郑逸书涩声道:“王提学?竟然是你?” “行了!别装了!把账簿交出来吧!” 王世芳目露不屑:“方威那小畜生是何德行,我们都比你了解,你可以骗得过外来的锦衣卫,却瞒不过我们!什么隐雾村,什么自杀传说,都是骗人的!你能和他同床共榻,根本不是那狗屁的魇镇转移,而是卖了沟子!” 郑逸书完全没想到一省提学,言语竟这般粗鲁,一时间滞住,怔怔地看着对方。 王世芳却已经按捺不住,揪住郑逸书的血衣,恶狠狠地道:“账簿!方威的账簿呢!将它交出来!” 郑逸书瑟瑟发抖:“小生……小生不知……” 王世芳逼视着他:“方威死前,不可能不遭到逼问,验尸却没有发现类似的伤痕,你告诉我为什么?因为凶手已经知道账簿在哪里,只需灭了方威的口就可以,而知晓账簿的人,只会是方威身边的亲近之人!你就最有嫌疑,说!快说!别再隐瞒了!” 郑逸书晕头转向,好半晌才道:“小生只知道一个住处,方威梦里念叨过好几回……” “对!对!就是那里!” 王世芳大喜过望,马上松开手,满是诱惑地道:“你告诉我,本提学许你一个举人之位,待你回了家乡,也是老爷了,将来蓝呢大轿,出入煊赫,良田千亩,知县折节,一辈子荣享不尽啊!” 心里打定主意,这个人是绝对不能留了,一旦拿到了账簿,马上解决! 郑逸书却似是被举人老爷的前景打动了,磕磕绊绊地说出了一个地名。 王世芳立刻将他甩在地上,快步走了出去,刚要吩咐心腹去那个地方搜寻,却听得急促的脚步声传至,一道身影奔了进来:“提学不好了,锦衣卫带着人,把这里围住了!” “来得这么快?还能不能派人由小道出去?” “一两人可以!” “那就够了!” 王世芳不慌不忙地对着心腹道:“你去把地址告诉那个人,现在是共进退之际,谁都逃不脱,该他动一动了!” …… “陆舍人这是何意?” “要案疑犯,不是我们锦衣卫出面,也该是提刑按察使司拿人,你们布政使司为何要带走来福?给我一个解释吧!” “布政使司主掌民政钱粮,按察使司专司刑名按劾,然事急从权,三司衙门皆可过问,这方府管事行踪鬼祟,被我等拿了,又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问题?明知故问!也罢,我不与你争辩,把人交出来吧!” “很遗憾,此人似是受了酷刑,入了布政使司询问没几句,死了~” 与此同时,布政使司衙门外,一众锦衣卫也将这里团团围住。 田佳鼎身后浩浩荡荡立着一众官吏,咬紧牙关,与锦衣卫对峙。 洪武九年,设布政使司,每司设左、右布政使,是天子在地方上的代理人,称藩司或方伯,从二品大员。 后来随着总督、巡抚的出现,布政使不再是地方上的一号人物,再加上负责的民政限于例行公事,财政上可供省级支配的份额又非常小,动一点钱都得报中枢批准,权力越来越小。 可即便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此时广东左布政使田佳鼎位列正中,从三品的左右参政,从四品的左右参议,一众布政使衙门的官员统统在列。 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不敢直面锦衣卫,可现在衙门上下一同出面,又有主官顶在最前面,他们顿时鼓起了勇气,与对峙起来。 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最令上下扬眉吐气的是,对于锦衣卫索要的犯人,田佳鼎的眉宇间带着一抹得意与冷笑,直接给予了答复。 管事来福,死了! 至于怎么死的,你锦衣卫之前用过了刑,那就是伤势发作,自然身亡,与我们地方衙门何干? …… 就在布政使司衙门和按察使司暗监各自被锦衣卫围住的关头,靠近越秀山的北街区。 此处地势较高,远离码头与主要商道,人烟稀少,是广州府内最为冷清的一个街区。 而一道身影缓步走入荒凉的小巷里,来到了指定的地址,绕了一圈,从破损的后门钻了进去。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破旧的屋舍,杂草丛生,看似久久无人居住,然而来者细细观察,在夜幕降临之前,终于从地上窥到了一行脚印。 循着脚印,他抵达了一间屋子前,看了看天色,摸黑已是难以仔细搜寻,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便取出一个火折子,朝着木架丢了过去。 “嘭!” 血红色的火光起初只有一苗,渐渐往上燎起长长的一竖,在墙上映出一个宛如吊死鬼般的影子,仿佛在寻找套着吊颈的绳索。 好似那一晚,方威的尸体静静悬挂在屋内。 黑影看着,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准备离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他苍老的身体僵住。 原本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多了一道年轻的身影。 而海玥看着这个亲自前来毁灭证据的身影,也愣住了:“布政使田佳鼎,按察副使王世芳,他们俩都与此案有牵连,我并不意外,唯独你……竟然有你……” 夜色被升腾起的火光褪去,露出一张刚正坚毅的面庞。 “周臬台!铁面判官周宣!为什么连你也与他们同流合污?” 第六十六章 全烂了(七更求首订!) “!!” 看着这个曾经在提学办公屋子里,斥责恶吏,公正严明,在方府现场,不惧恶臭,当场验尸的按察使,海玥是真的震惊。 他抛出了三个诱饵,但并不是准备三个诱饵诱惑三伙人,而是担心对方一次不上钩,保险起见,才安排了三回。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来福被田佳鼎拿了,郑逸书被王世芳拿了,陆炳不得不兵分两路,分别去围布政使司衙门和按察使司暗监。 本以为就此结束,最后来这个地址寻找账簿,眼见天色暗了,更准备一把火烧掉证物的,居然是他此前相当尊敬的按察使。 而这位最不可能的正直臬台,下手最是干脆果断! 海玥突然想到了琼州府的推官邵靖。 他之所以对周宣印象极佳,也是因为邵靖的推崇。 邵靖是好官,兢兢业业地在地方上干了十几年,好不容易经历了安南使团案,有了些起色,他的目标,就是成为周宣这样的铁面判官吧? 结果…… “呵!” 周宣面容扭曲了一下,深深叹了口气:“老夫还是心存侥幸了,以为那两个人被拿了后,锦衣卫肯定分身乏术,没想到自始至终,是你在策划这一切!海十三郎,老夫那时看得没错,你果是少年英才!” 明明一身黑衣,手持纵火之物,他的语气依旧平和,也没有什么阴阳怪气的味道。 海玥深吸一口气,开始问话:“你是方威的后台?” 周宣道:“方威的背后,确实是我们这些三司衙门的主官,给了他底气!” 海玥沉声:“那方威给了你什么?合浦贡珠?”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周宣抬起衣袖,展示出上面的补丁:“合浦贡珠固然珍贵,打动不了老夫。” 海玥不得不承认,周宣身上有一种安贫乐道的气质,这种气质还不是能够伪装出来的,因为他从弟弟海瑞的身上就有感受,所以此前最不怀疑的也是这位。 所以也恰恰无法接受,对方为何要这么做:“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你既然知道,真正的君子应当坚守道义,不为外物所动,为何还要这么做呢?” “不为外物所动……呵!” 周宣自嘲一笑:“老夫确实能不为钱财所用,但对于官位,却始终看不透,还是想更进一步啊!” “原来是为了方尚书……” 海玥皱眉:“你不知方威与方尚书不合么?” 周宣也无顾忌了,淡淡地道:“所谓不合,焉知不是表现在外的伪装?方威所作所为,老夫不信那位天官太宰一无所知!” “就为了得到方尚书的举荐,你助纣为虐,庇护方威,如今更要来毁灭证据?” 这个答案实在没有任何出人意料的地方,为了巴结那高高在上的六部堂官,但恰恰是太过正常了,海玥一时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涩声道:“三十年的老刑名,世人称颂的铁面判官,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周宣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对方的眼神,但旋即又直视过来,满是悲凉地道:“海十三郎,等你到老夫的年龄,立功无数,却仍旧在地方蹉跎,无法得见天颜,便知道这种无奈的滋味了!” “所以铁面判官向来不重名利,不为升官,都是假的?” 一道愤怒的声音传了过来,陆炳也从黑夜里走出。 布政使司的争吵告一段落,他担心这里,立刻赶了过来。 然后就见到了两人对峙的这一幕。 而与海玥说话时,周宣尚且平和,陆炳出现这一问,他却是勃然大怒:“弘治十三年,福建沉尸大案,老夫亲带人刨开三里淤泥寻出铁证;正德二年,盐枭劫官船,是老夫绘制海防图,再亲率卫所士卒,剿灭盐枭匪寨;此后再至广西,三年断土民争地案两百九十七宗,无一不服,再理黎瑶诉讼……” “老夫在州县时,便得刑部下堂谕嘉奖,可按察司偏在叙功折子里提了一句‘然刑名过峻’,就这五个字,生生断了老夫的升迁之路!” “同时一位刑部堂尊的门生,那个在任上断错三起命案的推官,潇洒地升任京师六部……” “朝中有人好做官,这个道理老夫年轻时不信,只以为立功多了,自然能得到上官赏识,直到这么多年,吏部考功司的批文里,一句句‘老成练达,宜留任地方’的评价,每次都把老夫压在地方,才悔之晚矣!这个时候,方尚书的侄子请老夫赴会,老夫能推拒吗?” “铁面判官……不愿升官,只求破案的铁面判官……哈!陆舍人,你愿不愿意当这种铁面判官?你们有谁愿意当这样的铁面判官!!” 陆炳被一通质问,质问得懵了。 到底谁才是犯人? 海玥则是默然,叹了口气。 未经他人苦,不劝他人善。 周宣已近花甲之年,即便再升上去,也不过是到六部任侍郎,事实上与他如今的地位相比,并没有明显的提升。 但更多的,是一种执念,一种不甘。 他认为自己理应晋升,偏偏始终在地方蹉跎。 而那些才能远不及的,却因为朝上有人,轻松入京为官,自是心气难平! 换做任何人,都会心气难平! 所以原本气势汹汹前来质问的陆炳,面色阴晴不定,最后同样化作了一声叹息:“周臬台,你可知陛下早听过你的刑名,是赞许过的!” “陛下知道老臣?” 周宣眉宇间的怒意戛然而止,苍老的身躯轻颤起来。 按理来说,一省按察使,怎么都该入天子的眼界,但两广毕竟是岭南这样的流放地,远不是江浙可比,一般情况下,天子也就是知道有这么个人,具体情况则是一片模糊了。 而陆炳之意,显然是陛下知道他多年的功绩,并予以关注。 陆炳朝着北方拱手作礼,由衷地道:“陛下英断夙成,励精化理,网罗才实,力求除一切弊政,令天下翕然称治,岂会不知你这等能臣?” 海玥眨了眨眼睛。 或许是受后世影响过深,听人这么当面夸嘉靖,依旧有些不适应。 不过想想重用张璁、桂萼、张献夫等大礼仪新贵,力主变法,强国富民,扫除积弊的朱厚熜,还确实当得起陆炳所言。 至少现在当得起。 事实上,虽然大礼仪新贵的反对者很多,都说他们妖言惑众,谄媚君上,但也有许多在正德朝被打压的有志之士,感慨明君在世,终于可以施展才华,加入到这场新政中来。 而再看向周宣这位老而弥坚的广东按察使,陆炳语气里满是感慨与遗憾:“周臬台,你其实无需巴结方尚书,也是能得到重用的!” 周宣听着听着,身体颤抖得越来越重,眼中先是诧异,随即浮现出浓浓的懊悔,最后则是感慨万千:“陛下能知老臣苦楚,老臣这一辈子也没白活,可惜晚了,晚了啊!老臣终究没有经得起他们的诱惑,呜!呜呜呜!” 说到最后,这一把年纪的刚毅老者,竟是嚎啕大哭。 海玥和陆炳都浮现出不忍之色,也没有打扰,就这么静静地等待。 周宣没有失态太久,也就是哭了半刻钟不到,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了过来:“方威利用贡珠收买威逼的人,但凡老夫知晓的,都记在上面了,或许不比账簿的全面,但绝不会冤枉一人!” “好!太好了!” 陆炳大喜,赶忙伸出手接过:“有林巡按吗?” 周宣摇头,毫不迟疑地道:“没有!林巡按没有与我等同流合污!” 陆炳松了口气,但下一刻,周宣接着道:“然此案涉及的三司衙门官吏之数,超乎你的所想,陆舍人,你还是先禀明京师,再做定夺吧!” 陆炳动作一僵。 “呵!” 周宣发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声,似落寞,似自嘲,背负双手,缓缓走向不远处拿着镣铐的锦衣卫,苍老的声音逐渐远去:“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陆炳立于原地,木然许久,涩声吐出一句话来:“三司衙门全烂了,这案子就此结束吧!” 即便是两广巡抚,封疆大吏,只要抓到实证,陆炳也敢将之槛送入京。 结果。 林富没烂。 但也只有这位两广巡抚没烂。 下面的三司衙门烂光了。 广东布政左使田佳鼎、广东按察使周宣、广东按察副使兼提学王世芳,每一个单独拎出来,都能依法办案,可三个一起来,甚至远不止这三个人,顺藤摸瓜扯下去,不知能捞出多少,他实在不敢想,也不能想。 两广近年来本就不平,前任两广巡抚王阳明平叛后,举荐了林富接任自己的位置,林富上任后接着平乱,但也不是仅仅靠他一人,岂能让这些衙门统统瘫痪? 海玥仰首看着半空的明月,月光是那么的皎洁无暇,映着这一片苍茫大地:“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就此结束吧!” 第六十七章 不一般的院试(八更求首订!) 六月二十。 广东院试召开。 寅时的梆子敲过三响,海玥、海瑞和林大钦就在人群里,进入了考场。 两千童生鱼贯入龙门。 理论上来说,明朝的科举考试分为四级,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 这里的院试包括了前三场由地方到省会的预考,全部考过后,成为生员,也叫“秀才”。 后世说起穷秀才,穷秀才,都好似蕴含着鄙夷,但实际上,一旦取得了这个功名,从此就能免除徭役,见官作揖不跪,免除刑讯,遇到一般的案情可用钱赎罪,出行可乘肩舆,外出可免路引…… 除了以上种种特权,秀才还完全有资格入私塾为先生,或成为官员的幕僚师爷,一年数十两银子的收入,是妥妥帖帖。 可以说,读书到了这个层次,才是完全与寻常百姓脱离开来,再也不是穷酸书生,只要不是盲目地继续求学,脚踏实地求一份安稳,大富大贵办不到,生活不愁是完全可以的。 当然秀才绝不好考,童生听起来是童子,实则多的是参加了十多次院试,始终不过的,这一科也能看到五六十岁的老童生,颤颤巍巍地朝着号房走,一定要取得生员功名,实现人生的愿景。 而对于这群人来说,最能决定人生命运的,自然是一省提学。 于是乎,当王世芳迈入考场时,众学子下意识地挺起胸膛,背脊竖得笔直,摆出最佳的仪态。 却没有发现,这位提学铁青着脸,快步走过一张张桌案,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终于,这位一省大员站在了一位考生的面前,再也不动弹了,直愣愣地盯着对方看。 周遭的学子顿时露出羡慕之色。 然而王世芳盯着面前的海玥,却毫不掩饰眼中的怨毒之色。 事前不知,以为海玥是倒戈的内应,透露出关键的消息。 但当他们三路人马,各自咬上了饵,全被锦衣卫揪出后,哪里还不清楚,自己是中计了? 王世芳尤其愤恨。 他对于岭南之地,有一种骨子里的鄙夷,只是岳父失势,得罪了当今陛下,不得不屈尊纡贵,来到这里度日,结果却被一个当地的十七岁少年给彻彻底底地耍了,这些日子每日都暴跳如雷,就等着这一日。 海玥却目不斜视,注意力完全在面前的试卷上。 王世芳见用眼神杀死你,影响不到,干脆缓缓探出手,抓向答卷。 海玥的笔一顿,头缓缓抬起,终于看向了对方。 一瞬间的凌厉,竟让这位提学有种如芒在背的刺痛感。 给你个眼神,你自己体会! 王世芳心头一凛。 ‘此子出身琼海,蛮荒之地,莫不是敢袭击本官?’ 换做旁人,这个念头有都不会有,区区学子,还不是被提学手拿把掐? 但海南那种跟黎民拼命的人,实在难说。 此子形貌魁伟,又能和锦衣卫勾结到一起,不惜和家乡的上官翻脸,敢做什么,真的不好说。 王世芳忿忿地缩回了手。 不过这还没完。 海玥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来,答完卷子后,多检查了一遍,确定在避讳上挑不出毛病,交了上去。 王世芳迫不及待地拿起试卷,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眉头就舒展开来,鼻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他出生于以衣冠诗书著称的太仓王氏家族,正德十六年登,高中二甲进士,排名还十分靠前,再加上容貌俊逸出众,风流倜傥,这才被毛澄相中,当了礼部尚书的乘龙快婿。 若论才华,王世芳在士林也是有名号的,水平绝对是当世一流。 如今科举八股文的形式,确实难免流于空泛,可恰恰是在这种格式下,也能考验出一个人的真实才华,每科一甲的文章流传出去,都令无数学子为之赞叹。 而海玥的文章,规整有余,才气稍显,若是以他十七岁的年纪,已是相当不差,当得起神童之称,但放在整个院试里,顶多只能排个前十之流。 ‘县案首、院案首,两试第一,就这等水平?’ ‘呵!果然在本官的逼视下,只是表面冷静,还是发挥失常了么!’ ‘或是此子你也知道夺不得小三元了?用这篇平平无奇,但不会有大过错的文章来糊弄老夫?’ 王世芳先是不屑,然后开始吹毛求疵。 可惜反复看了三遍,都没发现任何犯忌讳的地方,终究不能黜落…… 无论如何,一想到海玥夺得县案首、府案首,对于院案首肯定是有想法的,结果现在却是再也没了希望,王世芳就大为舒爽,更是生出恶念来。 别说第一,这次让你得个倒数第一,来日遭人非议,成为永远抹不去的污点! 海玥看出对方的得意之色,默默摇了摇头,转身走出了考场。 出了龙门,转过身来。 青石地面蒸起的热浪,扭曲了贡院匾额上的“天下文明”四个金字。 “天下文明……天下文明……” 三场科举预试。 县试之前,他破了安南王子遇害案,因此得到了知县吴柯霜的赏识,被点为了县案首。 府试之前,他破了血图腾之案,救出了巡按御史吴麟,因此得到了知府顾山介的巴结,被点为了府案首。 自家人知自家事,哪怕为了应试背诵了大量的程文程墨,又能化为己用,前两场他的水平,其实根本不足以独占鳌头,场外因素不容忽视。 反倒是第三场院试前,由于和未来的状元林大钦在一起备考进学,还真的有了不小的进步,水平比起前两场高了不少。 当然参加院试的同科士子能力更强,独占鳌头难度更大,但海玥估摸着,正常情况下拿个前三十应该没有问题。 可惜院试之前,他“破”了隐雾村之案,已经大大地得罪了三司衙门的老爷们,而提学王世芳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恨意。 所以最后一场,水平最强,成绩恐怕会是最差的。 “呵!” 海玥笑了笑,一时间也不知是自嘲,还是释然。 陆炳的声音却从后面传来:“怎的?没发挥好,不会……落第吧?” “那不至于!” 海玥没好气地道:“我是前两场的案首,只要不在忌讳上出差错,便是王世芳也黜落不了我,不过羞辱是在所难免的,谁让这位在周臬台的记录里,犯了桩桩大恶,合浦民变更与他脱不得干系,却还能是提学呢!” 陆炳沉声道:“他很快会被调离广东,提学也休想再做了!” 海玥道:“但不会罢官,依旧在职,对么?” 陆炳叹了口气。 毛澄早死,杨廷和去年也过世了,死后连个谥号都没有,是以平民的身份下葬的,对于一位四朝老臣、两朝首辅而言,已经是极大的羞辱,引得朝野上下颇多微词。 大礼仪新贵之所以是新贵,是因为他们的数目终究是少数,大多数朝臣还是站在杨廷和一方亦或是对这一方表示同情的,如果这个时候再把王世芳拿下,即便其罪有应得,也要考虑到对其他官员的刺激。 同样的道理,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关系到广东一省的稳定,锦衣卫最终也没有缉拿,早早撤离,只是带走了一批作恶多端的吏胥。 当然,闹到这个地步,不可能就此不了了之,没有一个官员受到严惩。 海玥看着陆炳微微有些躲闪的眼神,沉声道:“谁会被槛送京师?” 陆炳移开视线,低下头去,片刻后闷声道:“周宣……” “呵!” 海玥这次的笑声,是完完全全的嘲讽。 有后台的王世芳、田佳鼎平稳落地。 没有后台的按察使周宣,明明提供了名单亡羊补牢,多少立了些功劳,却被槛送入京。 怎么的,我西游记还没写完,有背景的妖怪被接走,没背景的妖怪被打死这个设定,已经流行起来了? 或者说,一直没有变化? 陆炳显然也很愤慨,年轻人都是看不惯这等现状的,哪怕从小耳濡目染和锦衣卫前辈的教导,让他接受了最符合政治的决策,但心里也憋了一肚子火,此刻拍了拍海玥的肩膀:“跟我去京师吧!去国子监进学!待在这里,下一任提学也会对你百般刁难,但你只要在京师有所成就,他们自会巴结上来,极尽谄媚!” “好!” 海玥毫不迟疑,点了点头:“我还有两位友人,才华不在我之下,若他们愿意的话,能否同去京师?” “令弟海瑞和潮州府的林大钦么?” 陆炳早就了解,高兴起来:“当然可以!有你们同行,此次南下也不白来!哈哈!” 抛开烦恼的心事,这位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海玥也笑了笑,回头看了象征着天道文运、至公至正的贡院牌匾最后一眼,眸光莫测。 这一起案件其实还没有结束。 所有人似乎都默认了,方威是被杀人灭口的,但即便是杀人灭口,凶手呢? 都在围绕着贡珠引发的贪腐庇护大罪,关心着官场上的沉浮,没人在乎这起凶杀案! 至于合浦民变的真相…… 灵山知县宗承学的品性…… 朝堂之上更不会有人关注。 但或许。 民间还有。 隐雾村的传说,来自于市井。 魇镇是谣传。 其中却蕴含着人们最朴素的价值观。 善恶有报的因果! “你们选的!别后悔!” 海玥丢下最后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第六十八章 真凶登场(九更求首订!) “这岭南的鬼天气,真热啊!” “驿馆还没到么?” 王世芳探出一个头,声音烦躁,慌得一众仆从汗流浃背,抬着轿辇的脚下加快,大气也不敢出。 他们的这位老爷,已经不是广东按察副使兼提学了。 转为了地方知府。 按察副使的常规品级为从四品,但兼任提学等要职时,通过加衔升至正四品。 而地方知府,也是正四品。 比如琼州知府顾山介,在品级上与王世芳是同一级别的。 但毫无疑问,两者无论是权力还是地位,都差距极大。 王世芳如果当年被安排到海南岛上为知府,早就挂印而走,根本连上任都不会上任。 可现在,他被调任广西思恩府知府。 思恩府是什么地方? 因土地贫瘠、战乱频繁、赋税苛重,且缺乏商业补充,是广西最为贫困的府,没有之一。 历史上其困境,直至万历年间推行“改土归流”后,才稍稍有所缓解,但仍长期位列广西赋税蠲免名单之首。 太穷了,连官府都压榨不出什么油水来。 不仅如此,嘉靖六年,王阳明镇压了当地的八寨农民起义后,亲到府治乔利,还发现府治位于环山之中,四周山峰尤如戈、矛、剑、戟,荆剌丛生,瘴雾昏塞,阴崖乱石,嘉禾难长,狐鼠作乱,疾疫易生…… 听听这一系列形容词,没得说,坏处占满了。 为保治安民,嘉靖七年,府治终于迁到了距离乔利六十里外的荒田驿。 长远来说,这是绝对有利的,总算不在山窝窝里面了,不过以那里的条件,三年未到的时间,显然还未建成。 王世芳现在这个时候过去,就等着吃土吧! 然而这一回,他却准备赴任。 “想要逼我主动辞官,休想!” “只要我还在官场一日,同情我岳丈,同情杨阁老的人就会将这份人情寄托到我的身上,我还年轻,我终有翻身的一日!” “张骢、桂萼、方献夫、霍韬!你们这些靠着大礼仪上位的奸佞之臣,我就不信你们能一直仰惑圣听,得意至最后!” 最初意识到中计,不仅罪证账簿没拿回来,还被锦衣卫彻底锁定,王世芳是惶惶不可终日的。 但很快,他就发现法不责众,更不责尤有余泽的自己。 所以卸任提学的那一刻起,王世芳就有了决断,决定苦熬下去,等待转机。 可此时上路,想到要去那苦恶之地熬日子,依旧免不了满肚子的恼怒与愤恨。 “到了没?” “到了到了!老爷,前面就是驿馆了……咦?” 好不容易驿馆遥遥在望,眼看着能够歇息一二,洗一洗风尘,厮杀声传了过来。 “狗贼,你爷爷我今日……不好!” “跑得倒快,嘴里再不干净,老子剁下你们的狗头下酒!” 当先几个大汉飞奔出来,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发现一道身影追了出来,马上四散逃来。 一个疤脸大汉手中提着一柄五尺长刀,刀尖往下滴着血,冷冷地看着分头逃窜的大汉,毫不顾忌地将刀背往肩上一搭,大摇大摆地走了回去。 “这等凶神恶煞的亡命子,怎能住在驿馆?” 不远处的王世芳一行看着这一幕,脸色都变了。 而王世芳刚刚问出,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正因为亡命徒,驿馆才不敢阻拦啊! 穷山恶水出刁民,几年前王阳明任两广总督,主要就是来平叛的,他恩威并施,效果甚佳,但想要完全清除广东各地的动荡,也是不能。 海南岛上有黎乱,其他地区的土司也不安分。 因此王世芳此前基本就在广州府内,基本不出城,如今是被迫赶路,没想到运气不好,直接遇上这等凶悍人物。 王世芳哪能住在这种地方,抬头看了看天色,对着身边的管事道:“你带人去前面探一探路,如果有合适歇脚的店,整个包下,再回来禀告。” “是!” 管事带人拍马匆匆去了,随着太阳逐渐西下,就在王世芳觉得自己一行不得不在这个驿馆对付一宿,与那个凶恶的亡命徒共处一屋时,马蹄声传来,管事兴奋地奔到面前:“前方有一家店,能让老爷安心歇脚!” 总算听到一个好消息,王世芳将脑袋缩回马车里,传出一声高高在上的吩咐:“走~!” 走了大概两三里,拐进一条小道,不远处果然有一家旅店,瞧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尚未到门前,一个满脸机灵的小厮就迎了上来:“贵客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快请进店歇息!小店已备好陈年佳酿,时令小菜,还有冰镇凉茶,里边请!里面请!” “哦?” 相比起前面那个脸上带疤的凶汉,这个就顺眼太多了,王世芳更是被其言语吸引:“可有冰镇荔枝、酥山和冰镇糖水?” 小厮呆了呆:“这个小的连听都没听过呢,真是大老爷,天上的人物,享用的是咱们这些小民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好物!” 这个年头广东的冰价依旧昂贵,以窖冰、硝石制冰为主,广州府的冰价一斤值米四斗,一桌冰宴耗资相当于农户半年口粮,王世芳就挺喜欢冰宴。 他还喜欢冰镇糖水,由佛郎机商船带来了雪糖(冰糖),与本地冰品结合,催生出了这种饮品。 在这个小小的旅店没有这些很正常,王世芳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说话好听!赏!” 小厮得了赏钱,点头哈腰,满脸的喜悦,待得众人入了店内,店家很快奉上冰镇凉茶和口感不错的吃食。 吃完晚膳,再洗了一把澡,王世芳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博带飘飘,终于舒坦了,取出一本书来,悠闲地翻看着。 “唔!这是什么沉香?挺好闻的!哈欠……” 看着看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香气飘了进来,王世芳嗅了嗅,刚要问一下这是哪种沉香,他接下来也要用,一阵倦意却涌了上来。 天色确实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他合起书卷,在书童和侍女的服侍下褪去外衫,躺到了床上。 然而到了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昏昏沉沉的,直到那鼻翼间的香气越来越浓郁,才陡然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王世芳猛地惊醒过来。 然后就发现,自己不对劲。 他的眼睛蒙着布,整个人还被…… 吊了起来? “啊!” 一声尖叫传入自己耳中,却是那么的沙哑无力,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更别提叫来外面的手下。 而两只手下意识地抓住脖子,又骇然地发现,真有一道绳索套在脖子上。 幸运的是,他的脚下,还有一个凳子。 不幸的是,那个凳子相对于绳索的高度,只是刚刚好够脚尖点在凳子上,才能勉强稳住了身子,不至于被整个悬挂起来。 “救……救……救命……” 王世芳一个养尊处优的文官,自然受不得这等对待,而他虽然看不见,但也能感觉得到,自己的面前似乎站着一个人:“我是朝廷命官,我是四品提学,好汉要什么,本官都能予你,有话好说,有话好好说啊!” 片刻后,面前之人终于开口:“你还记得合浦民变么?” 王世芳愣住。 “你可知道那场所谓的匪乱,席卷了两县十三村,卷入了多少无辜?” “当地的百姓,途经的商贾,游历的学子,被那群你们亲自培养出来的‘乱民’,害死了多少人?” 王世芳的脸色变了。 “你应该记得宗承学吧,那个灵山知县发现了采珠的猫腻,发现了白龙村被贼匪所据,起初先告知合浦县衙,却发现他们视若无睹,想要不自量力地揭露真相,却反被污蔑偷盗珍珠,被殴得半死,然后又被你们贬到琼山当通判,那里连看病都不便,你们就希望他这般悄无声息地死去,对吗?” 王世芳的神情彻底惊恐起来。 他当然记得宗承学,那个可恨的小小知县,险些坏了大事。 明明合浦县上下官吏都已安排妥当,他一个隔壁县的知县,居然察觉出不妥,更一路追查到了白龙村,那里藏着的可是专门为他们盗运珍珠,灭口渔民的人手,幸亏抢先一步,毁灭了证据,反过来倒打一耙,说此人贪墨了珍珠。 对方即便再敢说什么,由于名声早就污了,也无人相信,事实上按王世芳之意,是斩草除根,一不做二不休,但知县终究不是寻常百姓,突然暴毙是要上报京师的,田佳鼎那边终究不太敢,便将之打得半死,再发配到海南岛上去。 没想到距今这么久了,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猛的一瞬间,王世芳恍然大悟:“原来……杀死方威的凶手是你……你的声音,好熟悉!” 隐隐约约,王世芳想到在哪里听过,只是怎么都不敢相信:“你?你……你到底是谁?” “你不是听出来了么?不敢相信?我成全你!” 蒙住视线的布条揭开,王世芳的眼睛先是眯了眯,然后猛地瞪大,映入眼帘的一张青肿的面庞,令他发出不可置信的呻吟:“郑郑郑……郑逸书……怎么会是你!!” 第六十九章 结案与送别(十更求首订) 郑逸书静静地站在王世芳面前。 脸上依旧青肿,之前拷问的伤势没有那么快恢复,能够死里逃生,还是锦衣卫包围暗监够快,周宣的供述一出,三司衙门更加放弃了抵抗。 但他的神情,却再无卑微逢迎,毫无底线的小人模样,反倒是凝聚着一抹冰冷刺骨的杀意。 如果让王世芳猜测杀死方威的真凶,他会猜一百个人,唯独不会有这个人。 哪怕当晚,确实是郑逸书与方威抵足相眠,可此人的表现也注定了就是个不择手段上位的无耻小人罢了,没有动机,也没有勇气,杀害当今吏部尚书的侄子啊! “你藏得好深!好深!” 王世芳嘶声道:“你处心积虑地做这些,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我自己啊!” 郑逸书惨笑一声:“我游学到合浦,被贼匪掳走,受尽了屈辱!我痛恨现在的自己,这副巧言令色,卑躬屈膝的模样,但若非如此,我早就死在了那个贼窝里面,根本等不到被人救出来!逃出生天的那一日,我就发誓,要让你们这群人血债血偿!!” “啊?” 王世芳愣住了。 他没想到,动机会是这样。 或者说,他的眼里,何时有过这么一群人。 最底层的书生。 最落魄的士子。 没有护卫,没有仆从,只能靠自己的双脚,跋山涉水,游历四方,增长见闻,希望有朝一日写出好文章,鲤鱼跃龙门的穷酸学子。 然后被卷入意外事件里,死得悄无声息。 现在这样一个人,竟站在了面前,再无保留地发出复仇的宣言。 一念至此,王世芳的眼中浮现出深深的恐惧。 因为他意识到,对方既然敢在面前现身,那就是绝对做好了灭口的准备。 王世芳身体一紧,胯下都湿了:“不!不!不!!你不能杀我,我不是主谋,冤有头债有主,你你你该杀方威,合浦民变是他策划的,不该杀我啊!” “我们原先确实不知,方威背后到底站着哪些人,只知肯定是三司的实权之人,不然没法将合浦县的匪贼捏造为乱民!没办法一纸调令,就将宗知县调去琼州!更没法连林巡抚都瞒住,上下密不透风!只是你这位提学,广东举子的座师,竟然也在其中,见到你时,我也很惊讶啊!无妨,一个一个来吧!” 郑逸书眼神冷酷,一脚踹中王世芳脚下的凳子:“这是给宗知县报仇!那是一个好官,一心护民,却被被你们接连恐吓殴打,打得他吐血,这一年间,也是受尽了折磨!” “啊!” “这是给白龙村三百七十五户百姓报仇!让那群乱匪扮作村民,特意纵容屠村,事后再剿匪,你们这群畜生!” “啊!!” “这是给整个合浦县报仇!你们贪墨珍珠,上报的那般少,可曾想过若是宫中不满,再要采珠,合浦又要再死多少人!” “啊!!饶……饶……” 一脚接着一脚,王世芳拼命用双手扒住卡着自己的脖子绳索,拼命地用力,不知是手骨还是颈骨,发出了喀啦喀啦的声音。 他的头被扭曲到与后背几乎成为一个直角,长长的口涎,顺着吐出半截的红舌头往外淌。 “嘭!!” 终于。 倾斜的凳子歪倒在地。 一股恶臭弥漫开来。 而过了许久,外面终于响起脚步声。 仆从们冲了进来。 首先闯入视线的,是一双光着的、白皙的脚,就那么悬吊在半空之中。 再往上看去,便是那一双凸出的眼睛瞪了过来,舌头伸出老长老长。 “老爷!老爷!!” “快!报官!” “铁面判官都被押送京师了,还报什么官?老爷是自缢的,我们快散了吧!!” 就在王世芳的仆从屁滚尿流地爬出去时,郑逸书已经来到一处码头。 一高一矮两人等候,正是燕修与小川,也是此前在驿馆闹事的亡命徒和旅店迎客的小厮。 而不远处,停着一艘小船,正有一个素衣女子站在船头,朝这里眺望。 燕修递来了一个包裹:“彩云在那里等你,去吧,接下来的事情与你无关了!” 郑逸书沉默。 燕修道:“你做的已经够多,宗知县、白龙村的村民在天之灵,已得告慰!与她好好过日子,这几年就在家读书,等过些年风头过了,再出来吧!” 说到这里,他正色叮嘱道:“这一切也很重要,不要让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功亏一篑!” “好!” 郑逸书终于接过包袱,又躬身一礼:“多谢!” 燕修笑道:“你若是谢那时,我把你从匪乱里救出来的恩情,我倒是坦然受了!但此番若无你以身入局,冒这么大的风险,做出如此多的牺牲,空有‘隐雾村’的传说亦是无用,我也要谢一谢你!” “我是为了自己复仇!” 郑逸书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上了船,与情难自已的彩云抱在了一起。 “结束了么?” 目送船只离去,燕修笑了笑,想到这一起震动两广的曲折大案,亦不禁感慨道:“真是好险啊!没想到锦衣卫来了个厉害人物,琼山更有一位少年神探,不过也正是因为他们,此案的结果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更好些!” 这一切的源头,在于游学的贫寒学子郑逸书,被卷入了合浦民变; 在于林兆恩走访合浦县下的各村,亲眼看到了渔民的惨状; 在于灵山知县宗承学正直廉明,不愿同流合污,却被殴打调离,无处申冤; 在于燕修于市井之中,散播隐雾村的传说,将广东唯一的藩王拉了进来背锅,以藩王的恶名取信众人,并且营造出这个传说数十年前就已经存在的假象。 事实上,它诞生不足一年,只是当地百姓讳莫如深,久而久之,反倒都信了。 真正的案情实施,要从林兆恩向巡按御史吴麟写的一封举报信开始,以真真假假的线索取信对方,举报自己的祖父林富。 当然,那封信件里看似线索充足,实则都是污蔑,一旦追查,很容易洗清林富的嫌疑。 如此一来,两广巡抚林富和巡按御史吴麟就能联手,顺理成章地彻查合浦一案。 无论是巡抚还是巡按,都不能肆无忌惮地调查当地官员,唯有贼人肆意污蔑一位封疆大吏,才有了进攻的切入点。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两个意外。 第一个意外,吴麟没能金蝉脱壳,按照与宗承学的约定,一起回到徐闻,反倒在琼山被贼人掳走,等到他被救出来,最佳的时机已过。 宗承学的身体支撑不住了,选择自我了结生命,留下指向隐雾村传说的遗书,成为了第一位“受害者”。 第二个意外,在调查方威死亡的过程中,海玥和陆炳的深入调查,使得他们的矛头迅速指向两广巡抚林富。 陆炳对于这位封疆大吏投鼠忌器,不敢贸然动手,但林兆恩何尝不对锦衣卫心惊肉跳,为免聪明反被聪明误,真把祖父给连累了。 燕修想到这里,大为感慨:“这位小少爷特立独行,十四岁就敢行险至此,将来还不知会做什么,只是他毕竟稚嫩了些,不得不冒险露面,倒是那位琼山神探,也才十七岁吧?小川,你觉得此人看出真相了么?” 小川道:“应该不能吧?他若是发现了真相,岂能不告诉锦衣卫,将我们统统拿了领赏?” “呵!谁又能说得准呢?不过如此一来,我确实欠他一份大大的报酬未还!” 燕修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本账簿,轻轻抚摸了一下,眼角的疤痕好似扭曲起来,眼神里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热:“我最感激的,还是这位神探设下的引蛇出洞,嘿!方威手中真有一本账簿啊,经此一案,我终于有了报仇的资格…… “该回京师了!” …… “该去京师了!” 广州码头,海玥看着海瑞和林大钦背着行囊而来,顿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院试结束,原定计划是回归琼山,备考明年的乡试,但由于隐雾村一案的经历,他改变了主意,并且建议弟弟海瑞和好友林大钦,也一同北上,应试国子监。 毕竟这两位如果留下,十之八九是会被他牵连,遭遇下任提学的敌视。 没办法,地方抱团,向来严重,因此海玥查案之际,尽可能地避免两者的参与,但之前的人缘关系,不可能直接斩断。 将情况告知后,两人丝毫没有怪罪,也都对于去国子监有着向往。 他们这次的排名都不错,广州院试,林大钦位列第二,海瑞则排在第十七,以两人的年纪,不仅获取了秀才功名,也可以说是崭露头角。 年轻俊彦考取国子监,得一个监生出身,不是坏处。 只是父母在不远游,京师毕竟离广东太远了,故而又有着迟疑。 海玥没有直接说服两人,而是建议两位写信,快马加鞭传回琼州与潮州,交予各自的母亲定夺。 而很快,两人的母亲都给予了答复,让儿子把握住机遇,不必瞻前顾后。 海瑞自是对母亲谢氏言听计从,林大钦同样是孝子,历史上这个状元郎寿数很短,有一个关键的原因,就是考中状元后,把其母接到京师,结果林母因水土不服病逝,林大钦悲恸万分,身体一下子就垮了,后来干脆辞官归乡,三十多岁就去世,着实可惜。 此番能早入京师,或许也能改变一些人生的命运,不至于英年早逝。 三人会合,海瑞进了船舱,摆放行李,林大钦则站在船头,微微踮起脚,翘首朝岸上看。 海玥目光一动:“你在等郑逸书?” “是啊!我是不是很蠢?总觉得他会来送送我……” 林大钦叹了口气:“我实在没想到,静轩外出游学一番,会变成了那番模样,这次想要攀附方家不成,连院试都没考,实在太可惜了……” 海玥轻声道:“有些人或许没有变,只是他要去做一些事情,不愿意连累朋友罢了!” 最初的坏印象,来自于林大钦被恶吏刁难时,郑逸书在外面无动于衷。 不过后来想想,也知道对方没有替同乡好友出头的原因。 郑逸书已经决定了接下来的作为,帮林大钦出头,事后反而是连累。 而且这位应变能力极强,在外面发现了周宣对海玥的赏识,再发现海玥海瑞也住进西行庵,就已经想好,要让他们作为证人,才有了后续的展开。 海玥的话说得很轻很快,林大钦根本听不清楚,只是痴痴地望了片刻,终于转身进了船舱。 直到大船彻底离岸,码头人群里,郑逸书这才缓缓走出,露出由衷的羡慕与祝福:“愿诸君能于这浊世之中,披荆斩棘,再无困厄之苦!愿林敬夫他日得中魁首,使我得一状元同乡,再无憾矣!” 第七十章 陆炳:居然对我的背景毫不动容!(一更求订阅!) 后世从广州到北京,坐飞机大约是三个小时。 现在从广州到京师,没有特权的普通人,得走三个月。 那实在太长了,海玥一行跟着锦衣卫、安南使团和囚车,走以水路为主,陆路衔接的混合路线。 先从广州府乘船,沿北江北上,经清远、英德至韶关,再从韶关至江西南安府,翻越梅岭古道,由南安府登船,顺赣江经赣州、吉安、南昌入鄱阳湖,转长江至镇江。 这个过程,顺流的话,每天走个百八十里,逆流返程则需拉纤,每天大概只能行三十里。 接下来是京杭大运河段,倒是顺畅,镇江过闸入运河,经扬州、淮安、济宁、临清、天津至通州,漕船顺流的话,日均在七十里左右,但如果是没有背景的民船,势必受到限制和刁难,常常会延期。 最后到了通州,至北京的陆路就没多远了。 这整个过程,即便使用驿站快马与漕船特权,昼夜兼程,跑死马,累死人,也得二十多天,正常情况下,自然是翻一倍都不止,如嘉靖三十四年,广东布政使进京述职,走驿道换乘记录就是四十一日。 海玥一行北上,走的自然也是官道,一路漫漫,起初看两岸的风景还有些滋味,很快就无聊起来。 唯独陆炳不这么觉得。 “真假美猴王,实在太精彩了,是取材于安南使节团的灵感么?” “呃……有点吧……” “哎呀!六耳猕猴怎的被打死了!这般神通本领,岂不可惜?” “确实可惜。” “红孩儿不是还能皈依观音菩萨,做一个善财童子么?前面的那么多妖怪也被带回去了……嘶!” “你说合不合理吧?” “合理。” 听着这位时而拍案叫绝,时而细细思索的表情,海瑞和林大钦见怪不怪。 第一遍看西游的,都是如此。 等多看几遍,就会发现。 还是那么的精彩! 简直回味无穷! 唯独令海瑞有些遗憾的,陆炳看的是自己那本,他本来还想再看一遍的,现在倒也只能跟林大钦一起埋头苦学。 “你们说我若是能变成牛魔王,这不得跟铁扇公主……啧!” 不过事实证明,陆炳更喜欢俗的,等到了三借芭蕉扇后,脑洞大开地琢磨了一下情节,待得往后翻去,脸色陡然变了:“没了?” 此时海玥已经不在屋内了,海瑞发现他看完,手就伸了过去,拽了拽,没拽动。 陆炳死死捏着书,急切地道:“你兄长呢?这怎么没写完啊!” 海瑞道:“是没写完。” 林大钦笑道:“十三郎这些时日已经写了不少,听十四郎说过,他在琼山时写到三十回后,停笔一载有余,我们已是相当幸运,该知足了!” “原来是这样……” 陆炳眼见海瑞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手里的书,赶忙将之收回怀里,干笑一声:“再借我看看!明天还你!明天还!十三郎人呢?” 海瑞:“兄长去周老屋内了。” 陆炳笑容一顿,露出感慨:“十三郎是真性情,此时再与周宣接触,并无半分好处,他却是从不考虑得失的……” 海玥确实在周宣的房间。 这位老者身穿囚服,白发有些散乱,哪怕得到了陆炳的关照,没有戴上重犯的木枷,精神也显得有些萎靡,此时也说着类似的话:“你还是回去吧,别跟老夫扯在一块,于前程有损!” “周老过虑了,我如今也不过是一介秀才罢了,什么前程不前程的?” 海玥深知行船久了,船上卫生防疫和饮食保障的重要性,周宣是阶下囚,又是一把年纪了,说得不好听些,正常情况下很可能在押送入京的途中,就生病倒下,然后到了京师一命呜呼,正好是畏罪身亡,各衙门皆大欢喜。 那样对待他就太不公平了,所以海玥这段时日有空就来照顾照顾,此时用苍术、艾叶熏了熏屋内,杀了杀菌,才将周宣扶回了屋内:“我这般做了心里舒坦,做人做事,不求轰轰烈烈,但求一个问心无愧罢了!” “问心无愧……问心无愧……” 周宣露出羞愧之色,垂下头去:“老夫绝不冤枉,虽未亲手加害过一人,但方威胆敢肆无忌惮,亦是我等为他遮掩罪过,无形中就是在加害无辜……” “确实如此!” 海玥点了点头:“若是只你一人,那我是恨不得在你身上丢菜叶的!周老你知道么,琼州府衙的邵推官,同样是兢兢业业在地方执政为民的好官,他一心以你为榜样,如今知道广州府的大案,恐怕天都要塌了!我离开前,还给他写了一封信,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 从某种意义上,周宣也像是很多基层官员的写照,正直廉明,生活贫苦,不同流合污,又有能力,能够处理地方政务,结果一辈子兢兢业业,老了后一念之差,一世英名俱毁。 所以海玥接着道:“但相比起岿然不动的布政使司衙门,和那些调任别处的官员,你这位大半辈子秉公执法的铁面判官的下场,会让那些恶人愈发地肆无忌惮!别说我现在照顾照顾你,若是到了京师,我真有能力,还想保你!” “你切莫如此!” 周宣动容。 海玥不理他,开始干活。 周宣知道劝不动,轻叹了一声,眼神里浮现出一丝温和。 患难见真情,他虽一辈子在两广地方打转,但能成为一省按察使,平日里巴结的人也有许多,但此前案情一出,瞬间门庭冷落,最后竟是这位相识不到两个月的少年郎,在最后的时期仍旧陪伴:“到头来,真正能依靠的,只剩下一人么?” 海玥耳聪目明,哪怕这老者只是喃喃低语,也听得一清二楚,手上忙着,头也不抬地道:“有一个还少吗?” “唔!不少!当然不少!” 周宣笑了笑,皱纹展开,昔日的精气神终于回归,招了招手:“你过来!” 海玥心想你这语气,像是一位隐世高手要传我百年功力一样,但还是走了过去。 但当周宣压低声音开始讲述,他眉头一扬,倒是仔细聆听起来。 小半个时辰后,当海玥带着若有所思之色回到房间,迎面就见陆炳迎上:“火焰山一难后面呢?” 海玥道:“没了啊,就写到三借芭蕉扇,过了火焰山。” 陆炳目露渴求:“咱们还得走一个多月,你这不充分利用起来,多写一些?” 海玥见多了,也熟练了,一句话堵死了催更之路:“需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急切不得。” “此言有理!” 陆炳倒也认同:“确实急不得!急不得!” 但想了想,还是难熬,又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道:“十三郎,你这部新编的西游,陛下肯定也会喜欢的,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机会啊?” ‘自己的喜好撞上了领导的喜好,这是什么机会啊?这是一个让祖上都诈尸的好机会啊!人生的天梯啊!’ ‘呃,好像真的是天梯……’ 海玥突然想到后世的经典小品台词,心里失笑,转念又一想:‘可别嘉靖看了西游,愈发迷恋修道,那却是我的罪过了!’ 话说现在的嘉靖,还没有沉迷于修道。 朱厚熜之所以修道,起初是因为从小身子骨较弱,经常生病,登基后身边的近侍就提议,可以通过修道来强身健体。 于是乎,嘉靖二年,在宫中设立道场,正式开始了他的修道生涯。 这无可厚非,根本算不得什么事情。 历朝历代的皇宫里基本都有道观佛堂,天子要么崇佛要么修道,完全没有信仰的反倒是少数,毕竟宗教也是统治的一部分,宗教也会默契地辅助统治者,加固天授皇权的思想烙印。 关键在于是否沉迷,是不是走了极端。 现阶段的嘉靖就属于未沉迷,只是好奇的阶段,海玥可不希望,自己的一部西游,把对方的瘾彻底勾起来。 但转念想想,这未免自作多情。 嘉靖后期会沉迷于修道,几乎不顾其他,究其根本,还是彻底掌握皇权后的空虚。 九五之尊已无世俗的追求,那眼睛只能往天上看了,希望长生不死,寿与天齐了。 现在二十四岁的朱厚熜还不会有那种想法,观念还属于正常的皇帝,希望励精图治,振兴国家,不说做一位千古一帝,至少也要青史留名,被后人称颂为明君。 所以西游也只是喜好罢了。 即便如此,陆炳见海玥依旧不为所动,是真的不为所动,顿时感到惊讶起来,那可是天子的青睐啊,旋即又暗暗叹息:‘十三郎什么都好,唯独这上进心,实在不足!’ 你也太不知道进步了! 我都替你着急! 不过正好说到这里,也是时候揭晓他真正的背景了。 “咳咳!” 陆炳跟着海玥回到房间里,轻咳两声,吸引了屋内三人的注意力,缓缓开口:“京师将近,有些事情,我也不瞒诸位了……” 海瑞和林大钦顿时严肃起来。 后者还暗暗有些哆嗦。 话说跟陆炳相处后,他发现锦衣卫也不是传闻中那么可怕,里面还是有好人在的,可毕竟从小听说锦衣卫的桩桩件件恶事,眼见陆炳一严肃,还是下意识地有些害怕。 唯独海玥看着他的表情,隐隐有所察觉。 本来想以普通锦衣卫的身份和我们相处,但距离京师越来越近,到了那里肯定装不下去,得摊牌了? 果不其然,陆炳掷地有声,一字一顿地道:“事实上,我不仅是锦衣卫,更出身兴王府!” 讲到这里,他恰到好处地顿了顿。 天下都知,武宗无子,当今陛下是以藩王入继大统。 而那个藩王的名号,恰恰就是兴王。 果不其然,海瑞眨了眨眼睛,林大钦则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松气,但至少是露出惊讶之色的。 唯独海玥面容没什么大的变化,那种好奇的意味都有些淡,只是接上话题:“那你与陛下早早相识?” “家母是陛下乳娘,故而一起长大……” 一句简短的言语,代表着是通天的背景。 说完后,陆炳竟有些紧张起来,咽了咽口水。 以前也有一些锦衣卫,起初不知道他的来历,大伙相处得不错,称兄道弟。 可一旦知晓他是陛下儿时的近臣,如今依旧深受宠信,马上变得诚惶诚恐,亦或者谄媚不已。 陆炳觉得既无趣又无聊,很快就与那些人疏远了。 同时也理解了,为什么有时候入宫,陛下会感叹孤家寡人的寂寥。 坐在九五之尊位置上的天子,再无一个完全可以交心的朋友,连他这位天子宠臣,想要有一个不为名利而来的朋友,都是渴求不得。 此番南下广东,却遇到了海玥。 与众不同的年轻士子,才华出众,更是性情中人,心地光明且重情义,最合他的眼缘! 不仅是海玥,与海瑞和林大钦接触后,他都感受到他们身上的才气与坚持,大为惊喜! 广东真是人杰地灵…… 似乎有什么不对,但也顾不上了! 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对方不知自己背景的前提下。 会不会今日揭露之后,眼前这几位和昔日的锦衣卫友人一样,同样变得患得患失,逐渐疏远,自己再没了这么合脾气的朋友了? “难怪文孚如此真性情,还能在锦衣卫如鱼得水!” 然而海玥的反应很平和,似乎有些恍然,但更多的是笑意:“那我等在京师遇到不平,还望多多照拂了!” 陆炳浓眉一扬,再看海瑞与林大钦。 两人颇为惊讶,却也同样没有结交到这等权贵,有机会一步登天的窃喜,林大钦更是由衷地道:“锦衣卫里有文孚兄这样的好人,是幸事啊!” 陆炳尽管已经设想,这三位或许与众不同,但都没想到他们真能如此淡泊,怔然片刻,嘴角咧开,开怀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好好!能结识三位兄弟,实乃人生一大快事!此番南下,我真是来对了!” 第七十一章 严嵩没什么存在感的独子(二更求订阅!) “前面就是天津,等到了通州,半日路程,便要入京了……” 黎玉英站在船头,看着江面上越来越拥挤的船只,目光迷离:“公子,你说我此行能如愿么?” 海玥站在她的身侧,缓缓地道:“想要大明直接出兵,为黎氏平叛,恐怕不能!便是出兵,也不会是为了黎氏正统……” 黎玉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笑容十分苦涩:“为了交趾行省?” “不错!” 即便大明出兵,也是趁着安南内乱,想要将这片曾经归属于中国的土地,再度收回罢了。 让两京一十三省,变为两京一十四省。 行船一路,海玥除了温习功课,照顾周宣外,也时不时地进出这位小郡主的房间,如今她身边的婢女都习惯了,这等关系,也值得他将话题更深入一层:“郡主,你可曾想过,黎氏的统治其实已经彻底结束?” 黎玉英的脸色一白,双手搅在一起,却还是止不住颤抖。 长痛不如短痛,这话固然残酷,却是必须揭开的真相。 事实上,莫登庸能弑主篡位,就代表安南黎氏原本的统治,至少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 莫登庸固然是叛臣,但黎氏倒行逆施的事情,肯定也没少做。 现在安南境内,之所以反叛此起彼伏,不是念着昔日黎氏有多好,而是不服气莫氏的统治,更多的不臣之人开始涌现罢了。 历史上接下来的安南南北朝阶段,南方的后黎朝,也只是名义上的,实权先后被阮、郑所控制,后来又爆发了郑阮之争,最终阮氏王朝诞生,变为了后世熟悉的越南。 无论怎样,其实都没有黎氏什么事情了。 他们如今只剩下了大义名分,被安南国内的各路野心家轮番利用。 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老套路,榨取最后的价值。 当然,这个真相实在残忍。 尤其是对于一支冒着生命风险,最后连正使都为此牺牲,死得只剩下最后一位郡主的使节团来说。 黎玉英泪水就很快充盈眼眶,凄然道:“你为何对我讲这些?” 海玥眼神里带着疼惜,语气却依旧坚定:“因为这就是事实!难以回避的事实!你若是想要视而不见,那令兄的牺牲,使节团上下的身亡,就全部白费力气了!” “可……可若真是如此……” 黎玉英颤声道:“我们历经千辛万苦,那么多人为了保护我们而死,来到京师的意义又是什么?” 海玥道:“你能来到京师,就是意义!” 历史上莫登庸封堵了安南北境,安南黎氏一直想要出使大明求援,屡屡失败,直到嘉靖十六年,也即是七年后,才成功抵达京师,面见嘉靖。 而那个时候,莫登庸早已坐稳了北境的江山,反抗军全部被他赶到南边去了,南北对立的格局已经定型。 现在不同。 安南使团提前七年入京,确实是重大的意义! 泪水在黎玉英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她能强忍着兄长牺牲的悲苦,一路上以笑脸迎人,只为不遭到嫌弃,这份坚强就不是常人能比,此时也缓缓地点了点头:“小女子明白了,此番进京,自当谨言慎行,恪守本分,不敢奢求其他,先完成我安南应尽的贡祀之责!” 果然一点就透,海玥目露赞许,低声道:“只是谨慎无用,你入京后,肯定也会被卷入朝堂纷争中,若遇纠葛,切莫自作主张,去请教宫中!若是再难,遣人来寻我!” 黎玉英露出小心翼翼的期待:“你……你愿意帮我?” 她自家人知自家事,身为外藩郡主,与此时的她接触,其实没有什么好处,换做常人,借助安南使团的案件,得了赏识,早就对她避之不及了。 海玥却斩钉截铁:“但凡力所能及,我一定助你!” 黎玉英情难自禁,把头靠了过来,哥哥死后,异国他乡,也只有这么一个依靠了。 海玥不再多言,只是将其拥住,再看小郡主,已是玉颊生晕,如朝霞映雪,原先的苍白消散无踪。 两人相拥站在船头,静静不语。 都是第一次北上,第一次入京,第一次面对这个庞大的政治核心。 即便是海玥,若说没有半分紧张,也是不可能的。 所幸彼此相拥的温度,更能安定人心,江面上吹来的风似乎也暖和了许多。 “我……我先回去了!” 许久之后,黎玉英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拍了拍红彤彤的脸蛋,低声道了一句,快步回到船舱内。 海玥则依旧负手而立,片刻后无奈地道:“出来吧!看了有一会儿了吧?” “好功夫啊!” 陆炳闪了出来,先是似笑非笑,挤眉弄眼,随后又正色道:“你是不是对安南局势有些见解?” 海玥对于安南的局势,还真的有一些想法,但现在不是透露的时机,当然也不必隐瞒:“见解谈不上,是有些不成熟的看法,此乃国事,不急于一时!” “对对!” 陆炳连连点头:“陛下关注安南局势,已非一日,使臣入京,必定牵动各方,你切忌出头!先考国子监,等有了监生的身份,便是在京师扎下了根,有些话才能讲!” 国子监生还真的频频对朝堂局势发表见解,之前张璁和桂萼被免职,这些监生还去请命,被嘉靖训斥。 海玥则想到一件事:“我院试排名,对于入国子监有些影响吧?” 此番广东院试,他排在一百五十三名。 这是一个什么名次呢? 按照官方配额,明朝生员录取遵循“大府四十名,中州三十,小县二十”的原则,中后期允许增广生员,但广东全省年均录取的人数,也不过是一百五十到两百之间,每个府录取十五到二十人。 今次,就录取了一百五十三名生员。 王世芳将海玥排在了倒数第一。 装都不装。 对于一位高中县案首、府案首的学子来说,如此排名自然引人侧目,也引出了不少闲话,毕竟旁人并不知内情。 对于一位正常的十七岁少年郎,这同样是打击,以致于排名出来后,周围人都尽量避免提及,甚至连海瑞都尽量不说。 唯独海玥自己无所谓。 在走出贡院的时候,他感到荒唐,现在只觉得有趣。 反正他很清楚,以目前的水平,本就没资格获得小三元的殊荣。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与其被捧杀,还不如被打压。 毕竟那个打压自己的,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陆炳听得出他的豁达,只觉得佩服,他自己就是准备考武进士的,当然清楚这位也要堂堂正正地考进去,而不是举荐,更不可能纳捐,缓缓地道:“到了国子监,你需有些准备!” 海玥微笑:“国子监虽然是我大明最高学府,但想要顺利入学,还真不完全是看学识,对么?” 陆炳也不隐瞒,轻叹一声:“确实如此,武宗在位时,国子监礼崩乐坏、经学荒废、考勤虚设、攀附权阉、帮派林立、暴力横行,幸得严祭酒整顿啊!” ‘别的就算了……帮派林立?暴力横行?’ 海玥有些难绷,又对严嵩的整顿颇有兴趣,具体询问起来。 正德朝国子监的风气实在一塌糊涂,到了嘉靖登基大礼仪闹了多年,这最高学府也没见什么起色,直到严嵩接任,禁绝歪风,贯彻教学体系改革,进行考课周期调整,赏罚分明,增加国子监贫困生的生活补贴,建议停止捐银买卖监生头衔等等作为,大力整顿了学风,得到上下的拥护。 只不过多少年的糜烂,想靠严祭酒在短短几年间彻底改变,肯定难以办到…… 所以陆炳说了不少国子监的改变后,又正色道:“想入国子监,依旧要门道!” 海玥毫不奇怪:“我、十四弟和林敬夫,都有应试的信心,不求特殊照顾,只求一个公平的机会,别只因我等出身岭南,看都不看,直接黜落就行!” “放心!” 陆炳拍着胸脯保证,广州府他说要严惩不贷,结果官员只抓了一个周宣,已是觉得大为丢脸,这回一定得把事情办妥。 只是国子监是锦衣卫管辖不到的,还得寻人。 既然是想要求一个公平,直接寻找清正廉明的严祭酒,肯定没错。 陆炳回到锦衣卫的屋子里,自言自语:“严祭酒的独子,叫什么来着?” 相比起京师其他官员妻妾成群,花天酒地,严嵩仅一位发妻欧阳氏,自年轻时就相濡以沫,恩爱非常,两人膝下也就一个儿子,可谓独苗。 以这个年代的夭折率,独子的风险是极大的,所幸严嵩之子今年已经十八岁,平安长大成人。 按理来说,前国子监祭酒,现礼部右侍郎的独子,怎么说在京师的官宦子弟圈子里,也该是有些名气的。 但此时陆炳回想起来,就记得是整天跟在桂萼儿子身后的小跟班,低调到连叫什么都记不得。 询问左右,洪七等人挠了挠头,也都说不知。 陆炳摩挲着下巴许久,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来了,严世蕃!叫严世蕃!给他去一封信,我有安排!” 第七十二章 京师欢迎你(三更求订阅!) 北京城。 正阳门瓮城。 海玥、海瑞和林大钦验过了游学印照,在可供四辆粮车并排穿行的门洞里面,一步步往前挪。 到了通州登陆后,双方分开,锦衣卫护送着安南使团,押送着周宣和莫正勇等要犯入京,海玥三人则如同正常求学的学子,跟着人群一路朝着京师而来。 抱着第一次进城的激动心情,众人起了个大早,可真正抵达京城前,依旧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流。 最初拥堵的地段,甚至不是京师里面,而是南郊。 大明时期的北京城,原本是没有外城的,京城九门就是外城门,但随着人口渐多,京师住不下,京师南郊便逐渐繁华起来,出现了无数的住家与商铺,如今的规模已经不逊于内城。 这点和宋朝的汴京是一样的,都是城内无法承载庞大的人口,向外城扩充。 所以靖康之耻时,女真人打到城下,即便攻不破京师,住在外城的百姓也会被践踏蹂躏,京师沦为炼狱。 现在大明的京师同样没有外城墙,永定门也没有建。 因为庚戌之变没有爆发。 现在的大明人,恐怕怎么都想不到,二十年后,居然会被蒙古鞑子杀到天子脚下,在南郊烧杀掳掠,繁华的京师外城沦为人间地狱,而朝堂上的君臣紧闭城门,龟缩在内城里面瑟瑟发抖。 海玥想到这里,暗暗摇了摇头。 关键在于,这个时期的蒙古人其实挺弱。 女真崛起时,那是真的强大,中原王朝遇到了一个极为强横的敌人,在北宋疆域到达极致时轰然倒塌,难免令人感到惋惜,愈发地痛恨起宋徽宗那个无道昏君。 而现在大明碰上了已经衰弱不堪的蒙古,还被打到京师城下,能说什么呢? 只能叹息。 嘉靖朝前二十年和后二十年,差距巨大。 当然,这也有迹可循。 许多祸根早早就埋下,整个王朝到了中期,本就如同一台庞大而臃肿的机器,如果朝堂上的君臣振作些,还能勉强带动,一旦懈怠,马上就会呈现半瘫痪的状态,到时候可不就任由外敌蹂躏? 感慨之后,海玥又摸了摸脸,嘀咕道:“京师这天气真难熬啊!又闷热又干燥!风吹在脸上,跟刀子似的……” 此言得到了海瑞和林大钦的认同:“是啊!这里太干了!”“幸好哥昨日在屋内摆了一盆水,我起夜口干舌燥,险些将那水给喝了……”“要煮沸,千万不能喝生水!”“哦!哦!” 这般一路说着,循着正阳门大街一路往北,终于抵达瓮城外。 此处更见拥挤,因为开始验路引,核实身份了。 所幸秀才功名终究管用,尤其是海玥,鹤立鸡群,青衫儒雅,拿出地方开具的官方凭证晃了晃,城门口的差人就摆了摆手,示意入城。 入了门洞,周遭的声浪轰得人耳膜发胀,人群挨挨挤挤,各色吵闹唾沫横飞,还有穿皂靴的税吏踩着板凳查货,手里铁尺咚咚地戳在箱笼上,随之响起的就是讨好与通融的沟通。 “呼!” 终于熬过了这段路,前方豁然开朗,官府民居鳞次栉比,坊间市场人烟辏集,车马骈阗,一片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映入眼帘。 这就是京师。 这就是大明的绝对中心。 三人步入棋盘街。 棋盘街是正阳门与大明门之间,一个百步见方的小广场,因四周有石护栏,方方正正,形似棋盘而得名。 外地人入京师,这里几乎都是首个经历的热闹集市,尤其是书市,到了春闱之时,全国各地的举子前来应试,都会云集于此。 “快来看哦!武定侯亲刻《水浒传》,梁山忠义一百零八单将,征辽!征方腊!” “《三国志演义》,有插画!精美插画!别翻别翻,妈的!这家伙把插画撕了!” “《墨娥小录》!炼丹秘本!龙虎山大上清宫流出的手抄本,内有灵丹秘法,化铜为银!化铜为银哦!” “公子,要《花营锦阵》么?” “那是何书?” “呦,一看公子就是不懂哦!随俺来!给你看好看的!” “呃,这书看不得,看不得……” 且不说林大钦目不暇接,就连海瑞都满脸好奇,险些被兜售春宫图的小贩拽到巷子里去,海玥眼疾手快,赶忙将弟弟拉住:“以后有的是机会来书市,我们先找一处落脚点!” 居京师,大不易。 这是历朝历代都共通的事情。 作为三个自岭南而来,初次入京的土鳖,首要的任务不是见识琳琅满目的京师盛况,而是找个地方住下来。 如果是短期居住,住个几天,就去客栈投宿,如果是长期,还得要租个房子。 海玥三人是来考国子监,如果能考进去,那国子监内就有斋舍,不需要学子在外住房,但这个考试的时间不定,还是得先租房。 租房就要用到牙人。 海玥带着两人挤出人群,呼了一口气:“文孚之前介绍过,京师的牙人也细分为各个领域,比如房牙、人牙,牲口牙、绸缎牙,甚至还有‘外贸牙’!” 林大钦奇道:“‘外贸牙’?” 海玥笑道:“这是我起的名字,因为那些牙人一般出没于会同馆,即外藩使者的接待处,往往通晓蒙语、波斯语、佛郎机语,不仅充当翻译,还专门负责走私呢!” 两人听得啧啧称奇,海瑞则道:“哥,那我们去寻一位房牙吧!” “走!去西四牌楼!” 房牙大多活跃于西四牌楼的“房契市”,手持地契副本,与炭笔画押的简易平面图,专门介绍京师的房屋宅院。 但那是大宗的买卖,海玥三人只要租一间小院子,应付一下即可,便寻了街头休息的牙人。 海瑞和林大钦的当地口音都重了点,海玥则是特意学习了官话,但即便是他负责出面沟通,三言两语间,还是被看出了端倪:“小相公从哪里来?” “广东。” “哎呀!广东好啊,人杰地灵!” 牙人不仅没有嫌弃,反倒更热情了。 海玥知道,对方能睁眼说瞎话,是准备让自己大出血了。 三个人都是秀才,若在家乡,自然不必担心被区区牙人刁难,但在京师,一板砖下去,能砸倒一大片举人,牙人坑起这等远来的学子,绝不会有半分心慈手软。 所幸海玥从广州府出发前,又让人回去,从四哥那边提了些银两,想来短时间内还是够用的。 就连谢氏都将压箱底的钱财给了儿子,他们母子一贯是不愿占人便宜的,哪怕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林大钦亦是如此,早早将教书积攒的钱财带上。 即便如此,当牙人张口说出价钱时,三人还是震惊了:“多少?外城独院都要八两银子一个月?还得押一付三?” 海玥脸色沉了下来:“去年顺天府大雪,朝廷强制限定,大杂院租金不得超过两百文每月,今年才逐渐恢复市场价,你这就算是独院,二两银子已是高价,直接翻了两番,不合适吧?” ‘这南蛮子还挺懂嘛?’ 牙人怔了怔,心里诧异,脸上挤出笑容:“这可不同,俺介绍的院子,可是沾了文曲贵气的,上一届有居于此处的士子高中呢!三位小相公若是住进来,保管明年也可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啊!” 海玥摇了摇头,直接转身,牙人还在后面叫囔着:“小相公,若是别处不合眼,还来俺这啊!” 海玥理都不理,再找了几位牙人,然后很快发现…… 黑! 真黑啊! 实际上,他入京前专门找锦衣卫聊过,得知了不少京师的行情,可问题在于出身。 那群牙人表面上不歧视,实则一见三人出身岭南,默契地漫天要价。 哪怕知道行情也无用,你租不租吧! “狗眼看人低!” 海玥转了一圈下来,都有些气愤。 陆炳本来想安排一座宅院,但被婉拒了,不是交情不够,而是锦衣卫在京师受各方关注,终究不便。 现在看来,没有关系,就得花大钱,亦或是降低生活质量。 “也罢!我们去外城寻个大杂院,先对付着吧!” 大杂院是给工匠、小贩、底层文人的住处,环境自然不会好,不过海瑞和林大钦本就是勤俭持家之人,若不是海玥领头,两人保管直奔大宅院单间了,现在不想被当做冤大头坑,就只能去那里了。 准备再从正阳门往外城去,一位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突然窜了出来:“海爷?海爷!真的是海爷啊!” “小川?” 海玥看着这个眉清目秀,眼神机灵的少年,目光稍稍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京师了?” 小川道:“我跟哥哥回来了啊!真巧真巧,竟在这里撞见海爷和两位公子!嘿嘿!” “是挺巧的~” 海玥颔首:“他乡遇故知,是好兆头,待得我们安置下来了,再与燕兄聚一聚!” “何必等那个时候呢?” 小川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笑容灿烂:“海爷是想租借宅子吧,我为海爷推荐一间院子如何?保证价钱便宜,住得也舒坦!” 海玥目光微动,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麻烦么?” “不麻烦!不麻烦!” 小川抱了抱拳,正色道:“哥哥说了,海爷是侠义之人,京师最是欢迎海爷这等人了!” 第七十三章 严世蕃来访(一更) 明永乐年间建北京城时,在东四、西四、东单、西单、东、西长安街处建有牌楼。 古代地图不是平民能够拥有的,这些牌楼对老百姓来说,就是行路辨别方向的标志。 此时海玥就遥遥看着一座四柱三楼式,油漆彩画的木结构牌楼,犹如旅游打卡。 相比起另外几座牌楼,西四牌楼又有一个很大的不同。 这里是历朝行刑之地。 大明至今一百六十多年间,不知有多少人尸横西市、血染黄尘。 这群人里面,有的是死有余辜,在刑场受刑时,百姓拍手称快,比如二十年前的大太监刘瑾,作威作福,被称为北京城里站着的刘皇帝,后来被处以剐刑时,“人人鼓舞称庆,儿童妇女亦以瓦石奋击,争买其肉啖之”。 与此迥然不同的是,当堡宗复辟后,把保卫北京城有功的于谦加以谋逆罪名杀害,“公被刑之日,阴霾翳天,京郊妇孺,无不洒泣”,不少人都带着酒及纸钱到西市刑场,祭奠恸哭。 海玥相信这种记录。 因为刘瑾的恶,与于谦的功,都是确确实实影响了北京城,城中百姓自然发自真心地厌之爱之。 若是穿越到那个年代,依他的性格,于谦一定要救,明堡宗那个恶心至极的废物最好能亲手桶个血窟窿,才不枉来此世走一遭! “房子呢?” 收回漫无边际的念头,海玥转身,恰好就见到疤脸大汉燕修满脸热情地走了过来:“哈哈!小川告诉我时,我还有些不信,没想到真是海公子,咱们真是有缘!” ‘有缘么?’ 海玥笑了笑:“早知燕兄也要回京,便一路同行了,你江湖经验丰富,我们则是初出茅庐,还需多多照拂!” “岂敢岂敢!” 燕修由衷地道:“海公子若还是初出茅庐,那我们这等虚度年岁的,当真是羞愧不已了,广州大案,令我等实在钦佩啊!哦,海公子可知道,那位卸任的王提学出事了?” 海玥眉头一扬:“哦?什么事?” 燕修道:“听说是自尽了!唉~终究是出身名门,深受圣人教化,行此恶举,想来是羞愧难当,不愿苟活于世吧?” 海玥点了点头:“我看也是这样。” 燕修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既无惊喜,又无惶恐,这份泰然,实在不是一个十七岁少年能够拥有的。 由此他也彻底确定了之前的推测。 看来自己应该付的报酬,得比原本的重得多啊! ‘咦?’ 两人交谈之际,旁边的海瑞隐隐察觉到,气氛有些怪异,又有种说不出的默契,不禁眨了眨眼睛。 而林大钦则盼着一个落脚点,这一路上又饥又渴,他身子骨本就不强,此时已经有些撑不住了,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咳!” “哎呦!都站在这里说话,险些把正事忘了,请随我来!” 燕修做了个手势:“三位定是能进国子监的,迟早的事情而已,租借在外的屋子随时可能不用,内城单间小院都要押一付三,需预付四个月租金,退租时还要扣除损坏赔偿的钱财,外地人的租金很难讨回来,就很不合算了!所以我此番为三位选的,是一处三进院的东厢,主人原在工部供职,如今已调任地方为官,宅院空了下来,便出租了几间厢房,正合所用……” 一路走一路说,众人过了半条街,就拐入一条小巷里。 到了巷子尽头,就见一座三进的宅院,环境典雅,闹中取静,确实不错。 再入了院内,发现里面还有两位老仆妇留守,内外打扫得很干净。 “那两位仆妇还能煮饭烧菜,给她们些文钱即可。” 燕修领着他们里外转了转:“月租一千两百文,不用押一付三,以三位的为人,也不用担心损坏什么,如何?” 三人平摊,每月四百文,换外城大杂院,也低不了多少,这地段和环境实在太值了,海瑞和林大钦都很满意。 海玥清楚,这其中肯定有燕修的面子在,不然租借这种厢房,怎么也轮不到初至京师的他们,却也不客气:“就这里吧,多谢燕兄了!” “海公子满意就好,来!定契!” 燕修呵呵一笑,很是高兴,手脚麻利地办好了租借契约,抱了抱拳:“三位舟车劳顿,肯定累了,在下就不打扰了,告辞!” “呼!有落脚点了!” 三人送走了燕修,回到厢房放下包裹,欢呼一声,顿时感觉都不一样了。 这里可是大明的中心,天子的脚下。 就连海玥都不自觉地想,二十四岁的朱厚熜,会是什么模样呢? “管那作甚?吃饭去!” 张罗一声,海玥请教了一下宅院的老仆妇,得知西四牌楼消费中档的食肆,首推柳泉居,便直达那里。 接风洗尘,当然要吃一顿好的啦! 进了食肆,香气扑鼻而来。 黄酒焖羊肉、焖炉烤鸭、鸭架熬白菜,如今夏日的尾巴还未过,还有槐花冷淘。 最人性化的是,门牌上还写明了,若是举子入京赶考,可赊账至放榜日,并且提供文房四宝,方便文人即兴题诗。 “赶明儿我们过了会试,就来这里赊!” 海玥低声开了句玩笑,然后点了一桌菜,开始大快朵颐。 有这种想法的学子不止他一位,这里的包间已经坐满,三人坐在堂中的位置上,隔着不远的另一桌也是四个读书人,言语间也都是明年高中时,该如何如何。 说着说着,却是激愤起来:“天地合祀非礼,分建二郊,古来未有之!”“《明伦大典》已定,仪礼还未结束么?”“唉!到处皆是灾祸,朝堂不该再执着于礼仪了……” 他们声音越来越大,引得其他食客也纷纷侧目。 这说的是今年二月的事情,将天地分开祭祀。 对于现代人来说,不算什么事情,但现在却是改革天地分祀的祖制,天子此举令人惊愕,甚至不久前帝卜,也言不吉利,朝堂群臣几乎都在反对。 唯有一个吏科都给事中上疏,站出来迎合,让天子龙颜大悦,力排众议,命这位给事中去办这件事情,如今南郊和北郊已经建好了祭台。 海瑞和林大钦听着听着,都皱起了眉头,显然认为这些士子所言有理。 唯独海玥该吃吃,该喝喝,心里却清楚,嘉靖朝一个关键的节点已经到来。 ‘夏言要崛起了啊!’ 嘉靖朝五位实权首辅,杨廷和、张璁、夏言、严嵩、徐阶。 杨廷和自不必说,想要趁着正德驾崩的权力真空期,联合宫中的张太后一起攫取皇权,成功了的话就是另一版张居正,摄政国朝,结果被十几岁的嘉靖打得大败,如今连葬礼都没有维持最基本的体面。 而从张璁开始,每一位都是嘉靖的心腹,每一位首辅的底线,都相较于前一位不断降低。 哦,徐阶触底反弹了一下,实在是严嵩的底线已经低到不能再低,那时国家也实在不像样子。 不得不承认,徐阶无论纵容亲族到了什么程度,做一个裱糊匠似的内阁首辅还是合格的,修修补补,让局面不至于继续恶化下去。 现在的夏言所作所为,与奸佞无异,别说官场,民间士子都看不起这种谄媚邀功的行径,明里暗里都在讥讽嘲笑。 听着朝堂的纷争,享用着京师的美食,闲暇期间,海玥又托小厮跑了个腿,将住址传给陆炳。 这是陆炳分别时特意关照的,海玥知道对方另有安排,估计就与国子监的入学有关。 果不其然,回到了租借的屋子里,刚过了两日,一封拜帖就送上门来,红笺纸,规规整整的楷书,洋洋洒洒写了不少字,表达了仰慕之心: “恭谒,拜呈海兄玥……” “谨择廿三日未时趋阶拜晤,聊佐清鉴,伏祈莞存……” “严世蕃,顿首谨具,嘉靖九年八月廿二日,薰沐拜。” ‘嘿!我这是跟严家过不去了?’ 海玥放下拜帖。 吴麟当时是要举荐他入国子监,走严嵩的路线,他拒绝了。 如果愿意和严党同流合污,现在早做投资,未来绝对是严党的中流砥柱。 恐怕只在严嵩严世蕃父子之下,什么赵文华、鄢懋卿、罗龙文统统可以靠边站。 到时候嘉靖骂朕的钱时,骂的就不是冒青烟,指不定是骂他了~ 但如果不想入严党,现在严嵩又没有大权在握,与之亲近,将来还得跳船,何苦来哉? 当然,直接受举荐入学不可取,但正常的往来,也没必要顾虑。 比如现在。 吴麟的面子没那么大,何况都过了几个月了,现在这封拜帖的背后,肯定是陆炳在使力。 目的嘛,自然是之前船上谈论的,如何凭自己的本事考进国子监,当一个堂堂正正的贡生。 海玥不会拒绝。 第二日,他也沐浴更衣,准备了茶水和简单的点心,未时将至,来到门前,远远就见一位少年郎举步而来,身边没有书童和仆从,手上拎着一个礼盒,笑容满面。 ‘不会吧……’ ‘这是严世蕃?’ 第七十四章 岁月是把杀猪刀(二更) 海玥耳聪目明,很远就看到对方的长相,一时间却没敢认。 不会是路过吧? 直到对方近了面前,略带腼腆地一笑,行礼道:“严世蕃见过海兄,久仰才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寒门无长物,唯手抄《近思录》一部,伏惟哂纳!” 两道剑眉斜飞入鬓,眸色清亮,五官谈不上多么俊美,但也当得起唇红齿白四个字,再加上儒雅斯文的气质…… ‘呃?你不该是短项肥体,眇一目吗?’ 严世蕃的长相,用后世的话,就是脸大脖子粗,长得跟范厨师似的,还瞎了一只眼睛。 怎会是眼前这唇红齿白,斯斯文文的少年? 眼睛不瞎倒是正常,毕竟后天可能被弄瞎,亦或者生了什么疾病,但不该是个小胖子形象么? 不过转念一想,严嵩能入嘉靖的眼,长相必不会差,其妻欧阳氏据说童年时染过天花,脸上有麻子,但这是谣传,正史上根本没有记载,而是后世营销号喜欢突出严嵩情种表情,营造出来的反差。 反正从父母基因来看,严世蕃就不太会长得太丑。 体态肥硕,脖子粗短,也可能是另外一种情况。 岁月是把杀猪刀。 如同年轻时的小李子,和海滩边玩水枪的小李子,简直判若两人。 再加上严世蕃自称寒门,还无长物,自己手抄了一部理学典籍作为礼物,让海玥多少有点难绷,当然场面话还是要说的:“岂敢岂敢,如此厚贶,何以克当,严兄请!” 欠身半受,接过对方的赠礼,两人进了屋中入座,海玥取出准备好的茶水和点心,开始叙话。 严世蕃先是关心了海南的两起案件,又问了几个有关安南使节团的问题,看得出来是有备而来,最后再关心起海玥来到京师后,对于天气环境是否适应等等。 整个过程完全没有三品大员独子的架子,展现出了极其良好的教养。 换成一位初入京师的边远学子,此时势必感到受宠若惊了。 海玥却想笑。 你这么谦和有礼,让我很不习惯啊…… 严世蕃不知对方在想什么,同样感觉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学子,形貌俱佳,气质出众,神态更是沉稳,毫无出自偏远之地的自惭形愧,不禁暗暗点头:‘怪不得能得陆炳看重,果是才干!’ 铺垫完毕,他也进入正题:“海兄欲入国子监进学?” “当然!” 海玥颔首:“国子监乃我大明最高学府,经过严祭酒的整顿,更是一改颓态,焕然一新,天下学子就没有不想来这里的!” 严世蕃露出笑容,显然身为小祭酒,为父亲的声名感到骄傲,旋即又轻轻叹了口气:“海兄乃两试案首,琼山菁英,本应为贡生入学……” 海玥接上,平和地道:“可惜我恶了王提学,是不可能得到当地举荐的。” 两场考第一,一场考倒数第一,不问可知,这就是得罪了第三场的考官,严世蕃倒是佩服,身为士子,敢跟一省提学对着干,胆子真大啊! 对方显然也得到了巨大的回报,得了陆炳看重,这位可是当今陛下的潜邸旧臣,又独立于锦衣卫系统,多少人想要结交呢,都没有门路,有了此人的青睐,一旦在京师风生水起,区区广东提学,又算得了什么? 舍小取大,值得! 严世蕃确定了这位是凭借真才实学得陆炳看重,顿时开始尽心尽力:“海兄可知,家严的《季考岁试法》自推行后,月月都有不合格的监生被裁汰?” “哦?” 海玥有些惊讶:“能者留,庸者出,国子监若可贯彻季考岁试法,当真可福泽天下才子!” 这制度无疑是极好的,但执行起来,也很不容易。 比如他之前如果接受了吴麟的举荐,由严嵩的路子入了国子监,那如果他考试不合格,是淘汰还是不淘汰?淘汰了,是不是就得罪了两位高官要员?不淘汰,那制度就变得有名无实,其他学子也不会服气。 所以严嵩任祭酒四年间,真的将《季考岁试法》推行下去,淘汰了一批不合格的监生,还能摆平各路关系,没有处处树敌,这份能力连嘉靖都有所关注。 严世蕃笑容却很谦逊,好似经不住夸赞,两颊还有些羞涩,又摆出推心置腹之态:“《季考岁试法》并非我朝之制,早在唐朝太学时期就有了,每隔一段时期进行考试,合格的留下,不合格的淘汰,然制度如此,真正执行却难之又难!” “国子监作为官方最高的学府,里面免不了有着滥竽充数之辈,那种单纯混日子的倒也罢了,以父荫混个资历,等到年纪够了再补个官,但一些举荐进来的就不好办了,拉帮结派,一片歪风邪气。” “家严铁腕整治,绝不姑息!” “而有淘汰的,自然就要有补录的,家严在位时,补录的监生也以才华见长,然近来,却就近选拔补录的人员……” 海玥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 原来是等在这里。 补录! 严嵩确实淘汰掉了一批最差的监生,但同样也补录进来了不少监生。 想想也知道,后世是互联网时代,招生信息一查,条件清清楚楚,现在的国子监补录学子,不可能宣扬四方,要去监内报名,才能去应试。 能知道这个消息的,都不是简单的人士。 就这点,海玥也大概明白,严嵩是怎么淘汰掉监生,还能安抚住各方的了。 换了一种方式举荐,既整顿了内部的歪风邪气,对外又更显公平公正,让人挑不出理来。 手段高啊! 关键是严世蕃还把黑锅扣在现任的国子监祭酒头上,他倒是不相信,严嵩在位时,没有利好京师士子。 严世蕃眼见海玥眼神有异,还以为他是为了这个机会感到欣喜,微笑道:“海兄,五日后会有新一批淘汰的名单出来,约有十位,当天补录报名,报名限制百人,人满后即刻开考,当场取录……” “多谢。” 海玥道:“我会提前去国子监门口等待。” 严世蕃关切地道:“海兄还有两位友人吧?每月都有数额,大致都在十人之数,以三位的真才实学,势必能得偿所愿,得入国子监!” “承严兄吉言。” 海玥拱手。 严世蕃眼珠转了转,又补充道:“不过此事还有一个小小的阻碍……” 海玥道:“愿闻其详。” 严世蕃轻叹:“两广之地终究不比中原,岁贡名额少之又少,家严在任时便力排众议,增加了人数,可许祭酒继任后,却又将岁贡变了回去!” 按照制度,国子监的贡生一般分为岁贡、选贡、副贡、优贡,细说起来挺复杂,但大体上,就是地方学政定期从府、州、县学的生员中按资历与成绩选拔,国子监祭酒的喜恶,都相当程度决定各地的名额。 毫无疑问,对待岭南学子的态度,两任祭酒就有些小差别。 如今的国子监祭酒叫许诰,是一位花甲之年的老者,弘治十二年的进士,也曾反抗过刘瑾阉党乱政,一年多前接替严嵩的职务。 众所周知,前任干得太好,会给现任极大的压力,不是谁都有萧规曹随的气量的,许诰就想要消除严嵩留下的影响力,树立自己的威风。 但无论是在国子监内部,还是士林的风评上,他都逊色了严嵩许多,自然而然的,前后两任的关系就有些龃龉。 当然严世蕃不会这么说,而是特意挑出了岭南的岁贡名额,那任何一个出身当地的人,都不会舒服,同时也难免有所紧张。 如果现任祭酒真的不喜岭南学子,万一补录试过,还是被刷下来怎么办? 严世蕃提出了解决办法:“所幸主持补录试的是林助教,他为人向来公正,我会向他关照……” “这却是不必了!” 海玥摇了摇头,语气坚定:“我求的是一个公平入试的机会!” 他只想求个公平,并不愿意走关系,开后门。 但许多时候,唯有走了关系,开好后门,才能得到一个基本的公平公正。 很无奈的现实。 所以动用了陆炳,陆炳又找到了严世蕃,但严世蕃接下来的安排,就有些过了。 请人办事就是这样,不愿意帮的,对方嘴里的事情难度会很大,大到办不了。 愿意帮的,对方嘴里的事情难度也会很大,大到使尽浑身解数才能办到。 这样才能把人情坐实。 “君子立德,小人图利,是我操之过急了,唉!” 严世蕃心中难免失望,脸上却流露出一丝歉意,轻叹一声,流露出对国子监现状的担忧,旋即又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述起京师的趣事来。 …… “海兄留步!留步!” 小半个时辰后,严世蕃将送出家门的海玥劝住,脸上彬彬有礼的笑容直到出了巷子,才彻底收了起来,转为若有所思之色:“果然是人才,若能在他得势之前,收入我父麾下,来日或是一大助臂!” 严世蕃出生在江西老家,他出生的时候,正是严嵩丁忧归乡,隐居钤山读书十年的期间。 三岁时跟着父亲来到南京翰林院,那时严嵩凭借着十年养望,得到了从五品的侍讲之位,掌院事,地位不低,但日子过得极为清贫。 这一过,又是整整十年,等到了嘉靖四年,严世蕃十三岁时,严嵩才终于因为士林称颂,得到了国子监祭酒这个关键的岗位。 这一干就是四年,四年间严嵩终于在朝堂上崭露头角,成为了正三品的礼部右侍郎,而他严世蕃也成为了三品要员之子。 可相比起其他的权贵子弟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严世蕃却是最为低调的一位,父亲一辈子谦恭有礼,他也处处效仿,父亲日子过得清贫,他日子也过得…… 嗯,似乎确实好不起来,家中除了父母在堂,只有几个仆从,其他诸如姬妾侍婢统统没有,若不是其母欧阳氏出自商贾之家,家底颇丰,连三品大员最基本的体面都维持不了。 严氏父子这般清廉,自然进一步引起士林的好感,但凡事有利皆有弊,不大肆敛财,有时候办事也不方便。 严世蕃可是很清楚,父亲近来借着修《武宗实录》,想要跟司礼监的内侍拉近一下关系,让他们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但由于没有钱送给这些贪婪的内侍,效果不佳。 如此看来,最可靠的手段,无疑是人情。 人情之中,又属国子监的师生关系最为稳固! 严世蕃走到巷子口,又回头遥遥看了一眼宅子,下定决心:“等他入了国子监,一定要找个机会,让爹收下这个学生,来日定有大用!” ……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有这样的心态与准备,难怪后来能位极人臣啊!’ 与此同时,海玥立于家门口,看向严世蕃离去的背影,心里也在默默感慨。 以前总觉得严氏父子能够冒头,是因为无底线地迎合堕落后的嘉靖,什么缺德事情都愿意做。 但事实上,想要无底线附和皇帝的官员多了,最后为什么是严嵩脱颖而出? 这老登确实有才能,其子更是聪明至极,父子联手,才有了严党二十年的辉煌。 和电视剧不同,历史上严嵩真正控制朝堂时,根本没有什么严党清流的党争,党争那是明末的事情,势均力敌各自出招才能叫党争,严党在位时根本就是碾压,其他臣子被他们压得大气也不敢出。 ‘可惜了,以这对父子的才干和头脑,原本也可以成为治世能臣,最终都将能力用在了祸害国家上面……’ 海玥摇了摇头,抛开杂念,重新回到国子监的入学上。 今天海瑞和林大钦正好就去国子监了解情况,以他们这种外来士子的身份,显然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果不其然,他们回来时,颇有些垂头丧气,直到海玥告知国子监会淘汰差生,补录才子,这才大为振奋,摩拳擦掌起来。 三人对视,异口同声地道:“温习功课吧,监生补录,我们要堂堂正正地考进去!” 第七十五章 考场外传来惨叫,我猛猛答题(三更) 京师东北。 安定门内大街。 国子监。 此地坐北朝南,按“左庙右学”之制,东邻北京孔庙,由三进院落组成,主要建筑全部集中在一条中轴线上,自南而北依次为集贤门、太学门、彝伦堂和敬一亭,附属建筑围绕各自的主体建筑分布。 京师国子监在后世都能参观,是唯一保存完整的古代最高学府校址,海玥遥遥望着前门,隐隐有种穿越时空之感,朱红的墙壁、古老的建筑,无不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好吧! 啥都没看出来,根本不一样。 毕竟现在才是明中期,后来经过清朝扩建修缮,又有战争损毁,与后世参观的地方,无论是规模还是建筑,都有很大的改变。 相比起他的端详,海瑞和林大钦迎着旁人的目光,多少有些不自在。 他们身上的衣衫虽然没有浆洗得发白,却也十分朴素,而其余赶到的学子,看似穿的是士子的月白襕衫,所用的面料却大多是杭绸吴绫,腰带以牛皮为基,缀有白玉,扇坠荷包亦是名家贵品,风流倜傥,满眼的富贵气。 这些学子见了海玥三人组到来,目光不是鄙夷,而是满满的诧异。 能知道今日补录招生的,怎会是这般穷酸学子的模样? 有的人很是迷惑,有的小机灵鬼则琢磨起来,莫非今日的考官喜欢寒门士子? 正想着要不要去换一身衣裳,再来应试,增加几分把握,远处传来骚动。 “那是……桂三少么?真是桂三少!!” “哪家桂……噢!!” “桂阁老……嘶!!” 伴随着周围气温的陡然升高,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国子监前。 为首的一位面如冠玉,庭如满月,一袭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羊脂白玉带,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贵气,唯独的缺陷就是个子矮了些。 位于这位贵公子身后右侧的,则是身高六尺有余的壮汉,宽阔的肩膀将锦袍撑得笔挺,愈发显得健硕阳刚,只是眉头紧锁,看向左右的眼神也有些咄咄逼人,颇具凶相。 “啧!此人就是武定侯府的赵七郎了吧?听说桂公子为人随和,这位赵七郎嘛,怕是万万招惹不起……” “另一边的是谁?” “没听过……应该不重要……” 不重要的是严世蕃。 那年十八,跟着如喽啰。 没办法,为首的是当朝次辅桂萼的三公子桂载,身世出众,足以引得众人瞩目; 另一位是武定侯郭勋最宠爱的内弟赵晨,顶尖的权贵子弟。 相比起这两位,严世蕃无论是家世还是相貌,都逊色不少。 这般一比较,就没了存在感。 严世蕃平日里习惯了,只是这回见到海玥也朝着这边打量,微微露出一丝尴尬,遥遥点头示意。 ‘咦?’ 海玥点了点头,以作回应,心中却有些奇怪。 六天前,严世蕃登门拜访时,只说了今日会开放补录,却没有说他和同伴也会来,参加此次国子监补录。 这其实很奇怪,因为如桂载、赵晨、严世蕃这类高官显贵的子弟,完全可以用父荫为国子生,历史上的严世蕃,就是以父荫,在明年入国子监读书的。 和纳捐不同,这是官宦子弟应有的权力,没什么可丢人的,当然如果能堂堂正正考进来,名声肯定更好听。 可桂载和赵晨瞧着年龄,比严世蕃都要大个几岁,要考早考了,怎么突然会心血来潮,参加此次补录呢? 显然带有这个疑惑的,不止海玥一人,见到桂载、赵晨和不重要来到国子监门前,居然也开始等待时,众人不禁变了脸色。 不是?你们这种背景的也来考啊? 这不是占名额么? 有谨慎的学子眼珠转了转,干脆往后退去,悄悄溜走,连考都不考了。 但更多的学子震惊之后,又露出热切。 如果能一批考入国子监,跟桂阁老的儿子当了同窗,结下深厚的友谊,这是什么机会啊? 祖坟要冒青烟了! 胆子最大的一批学子,甚至开始上前攀谈,无论有没有当同窗的机会,都先混个脸熟。 不过桂载似乎另有心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赵晨更是沉着脸,理都不理。 严世蕃见状倒是上前交谈,温文尔雅,如沐春风,可大家不是来跟他说话的,争相在桂载面前露脸。 “铛!” 这般关系奇妙之际,一道梆子响从集贤门中传出,补录报名的时间来了。 “请!”“请!” 大伙儿纷纷谦让,最终簇拥着桂载,朝里面走去。 海玥三人暗暗摇头,跟在后面,一块走了进去。 入了国子监没多远,就见一处院落前,挂上了木牌,上面写明退籍十人,补录十人,报名限百人。 进来的,差不多就是百人,可见这种补录每个月都有发生,大伙儿已经形成了默契,知道消息的不争抢,想要争抢的也得不到内部消息。 到了一张长长的桌案前,开始如同科举一样,将籍贯、年龄、姓名、户籍写了上去。 跟在海玥后面的学子探头一瞧,顿时发出一声惊咦。 原以为是拿捏考官喜好,装作贫寒士子来应试,结果不是装的,是真的岭南人! 竟能知晓这等门路,背后定有贵人指点,不容小觑啊! 一百人并不多,很快录完,拿上简易的考牌,来到旁边的考场。 说是考场,其实就是国子监内的屋舍,窗明几净,桌案整齐,每二十人一间考场,分五个考场。 海玥三人走在最后,报名也是相对靠后,此时就发现,前面的桂载、赵晨和严世蕃,并没有与其他人一起考试,而是进了一座院落。 林大钦奇道:“他们不考么?” 海瑞淡淡地道:“自是考的,只是不与我等一起。” 林大钦嘟囔道:“真不公平……” 海玥笑笑:“我们全力发挥,拿了剩下的名额便是!” 确实不公平,但相比起未来小阁老的所作所为,这种算个啥? 大礼仪新贵中,张璁家教极严,是传统士大夫作派,桂萼和方献夫或许逊色一些,底线却也比起后面的那些强多了。 所以对于桂载三人的出现,海玥反倒没什么气愤,本来出现在这里的,其实都是开后门,他也不例外,哪怕对方占据三个名额,好好发挥,拿下剩下的便是。 海瑞和林大钦也连连点头,默默给自己鼓劲。 当学子入座,试卷来到手里,扫了一眼题目,海玥的眉头就扬了起来。 ‘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效死而民弗去——试论海疆安民之要?’ ‘国子监的难度果然不一般!’ 这个题目就是标准的截搭,前一句出自《论语·颜渊》,后一句出自《孟子·梁惠王下》,将孔子治国三要素“食、兵、信”与孟子民本思想嵌套于海防议题,既考察经义贯通能力,又检验考生的思维,是标准的“以经术润饰吏治”。 不愧是国子监,出题人水平不简单啊! 这题想要答好,更不简单! ‘幸亏这段日子跟未来的状元郎苦学了,不然还真得露怯!’ 海玥神色郑重,心中十分庆幸。 如果他这段时间没有跟着林大钦一起学习,水平有了长足的进步,还是琼山时期的备考状态,这回就要出丑了。 自己想求个最基本的公平,结果公平的结果,就是你水平不够,真的考不上,岂不滑稽? 不过海玥也有些奇怪。 以他强大的记忆力和背范文的手段,面对截搭题都感到棘手,周围同样应试的京师学子,按理来说更该束手无策才对啊? 可他目光稍微瞄了瞄,发现一部分学子怔怔地看着题目,开始抓耳挠腮,另一部分学子嘴角则勾起一个富裕的弧度,胸有成竹地开始落笔。 ‘这是透题了?’ ‘也对,科举正试都有作弊的,国子监补录,更是在所难免!’ ‘透题就透题,若是连入学考试都过不了,后面如何与天下各州县的举子同场竞争,考取进士?’ 海玥反倒昂扬起斗志来,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答题中。 时间流逝,就在他渐渐找到节奏,下笔越来越快之际,一声凄厉的惨叫陡然从屋外飘了进来。 “啊——!!!” 考场一惊,众人吓了一大跳,顿时一阵骚动。 别说监考的书吏走了出去,有些答题的学子甚至离席,探头探脑地朝外面瞧。 唯独三张座位上的考生充耳不闻,奋笔疾书。 海瑞心志沉稳,林大钦最是投入,海玥则见怪不怪。 古代治安就是差,整天出事,他习武就是应付这类情况,现在考试更不会分心。 好机会! 写写写! 于是乎,当梆子声响起,怨声载道的声音接连响起:“哎呀!我还未写完……”“外面鬼叫什么啊?吓得我后面背的什么都忘了!”“这可是两百两银子买来的啊!回去老爹要打死我……”“啊?你只要两百两么?为什么我是三百两!” 就在海玥神清气爽地交卷,觉得自己这次发挥得不错的同时,被场外干扰的学子,忿忿地走了出去。 然而抱怨声很快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惊骇与八卦: “桂三少爷那边死人了!” “死者是谁?” “无论是谁……都出大事了!!” 第七十六章 成为国子监生(一更) 学堂之中。 众人有的默默等待,有的面面相觑,气氛颇为怪异。 一方面是期待。 每月淘汰监生,补录学子,都是当场考当场阅。 毕竟就一百份试卷,毋须博士出面,直接由助教批阅,很快就能列出排名,确定补录学子,再核实学籍,就可以直接入监了。 所以这个阶段,都在翘首以盼,等待成绩公布。 要知道,明朝的国子监学生,是可以直接担任官职的。 科举毫无疑问是正途,但官员中科举入仕的并非全部,国子监就是绕开科举,直接入仕的核心通道之一。 监生毕业后,理论上就取得了做官资格。 尤其是明初阶段,直接选拔优秀监生,边疆或紧急政务时,被临时委派出去,官职相当不低,最高可任正二品的堂官。 等到了明朝中后期,监生的地位逐步下降,但即便是嘉靖朝,仍保有“学校起家”的合法入仕权,只要吏部有门道,外放到地方当个州县的官员,绝对可行。 到历史上的清朝,更是人尽皆知,毕竟有一句名人名言振聋发聩:“你一个监生出身,革了职的七品官,凭什么在这儿耀武扬威啊?” 哦对了,严世蕃历史上也是以国子监监生身份,任从七品的左军都督府都事。 正因为如此,监生补录才有这么多人来竞争。 操作操作,过个两年,可以去六部任职,跑腿几个月,外放出京,就是正儿八经的地方老爷了。 与那种十年寒窗苦读,结果还是考不上进士,只能到了三四十岁中个举人,最后到了地方上,还是当个底层官员的书生比,哪种更省力便捷? 显而易见。 当然,这条路需要家里有人有钱,并且当官的上限不高,真正的权贵子弟其实看不上,大明官员的俸禄懂的都懂,到了富裕的州县还好些,到了穷地方,说不定连本钱都刮不回来,相当于纯粹花钱买个官当当,过个干瘾。 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但今日,甭管是为了什么前来应试的,由于考试中的惨叫,与考试后的传言,一时间大伙儿的注意力都转移过去,反倒不在最后的十名监生身上,只琢磨着那声惨叫到底代表着什么…… 谁出事了? 不会是桂三少吧? 那可是当朝阁老之子啊! 陛下最信任的臣子之一,如今更在主持改革,上下闹得沸沸扬扬! 真要死在国子监,朝野都会震动的! 正琢磨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助教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宣读名单:“广东,潮州府,林大钦,年十九,补录!” 林大钦激动地站起身来,上前致谢:“是小生!多谢先生!” 助教仔细打量了他一下,目露赞赏:“好文章!好文采!” “这不是崔先生么?”“是他!监内最有才华的助教!”“听说这位最是严厉啊,从不夸赞学子,这人写了什么文章,值得如此赞赏?” 此言吸引了不少学子的注意,尤其是几个认识这个助教的,顿时大为诧异。 助教称赞了一句,脸色又恢复冷淡,开始报接下来的合格者:“北直隶……”“北直隶……”“北直隶……” 直到第五位,才又听到了那个偏远的地名:“广东,琼州府,海瑞,年十七。” 海瑞起身,神色显然也很激动,上前行礼致谢。 海玥更是由衷为这位弟弟感到高兴。 从这一刻起,海瑞的命运才算是被他彻底改变了,这个年纪的国子监生,怎么也不会再大器晚成,这位既有才干,又能坚守本心的能臣,必然能在更靠前的历史节点绽放光芒! “怎么回事?”“两个岭南人?” 而当海瑞上前,其他人的眼神已经不对劲了。 国子监内不是没有两广偏远地区的学子,但确实少之又少,而且基本都是以举人身份入监的,从哪里冒出来两个这么年轻的学子,既知道补录的条件,又有这等水平名列前茅? 话说哪里买的考题和答案啊?难不成比他们砸的银子还多?那就亏了啊,毕竟只是入个国子监而已,总不能投入个大几百两…… “北直隶……”“北直隶……”“北直隶……” 海瑞之后,又是京师出身的,理所当然地包揽了第六到第九个名额。 ‘不行么?’ 就在海玥暗暗叹了口气,认为此次没有希望,得下个月再来时,林大钦和海瑞担心的眼神也望过来时,那位助教顿了顿,终于开口道:“广东,琼州府,海玥,年十七。” “呼!” 海玥起身,浮现出灿烂的笑容。 他原本都觉得自己没戏了。 其实这也正常,一共十个名额,三个人又没有被透题,全是临场发挥,想要全部考进前十,本来就困难。 反正只要知道了路数,这个月不成,下个月再来,他有信心一定能考进来。 没想到最后一位给自己赶上了。 如此自是再好不过! 然而他刚刚起身,别的学子不干了:“这不对吧!这三个岭南的凭什么考的这么好!”“其中定然有假!”“得好好查查,是不是作弊了?” 话里话外,就是一个意思,咱们一群京爷里面,凭什么混进来三个岭南蛮子? 然而那个助教目光冷冷一扫,直接就抛下一句话:“再敢聒噪,统统出去!” 别小瞧助教,国子监按照规制,只有五名博士,分授《周易》《尚书》《毛诗》《礼记》《春秋》,即负责四书五经的核心经典教学,而博士之下,就是助教,辅助博士教学,分科指导。 两者按照官阶,都是从八品。 而相比起皓首穷经的老教授,助教不仅年轻,学术水平还不低,这才能在国子监内服众。 尤其是在近来整顿学风的氛围下,都是有真才实学,且监内权力不小。 眼见这位助教发怒,众多学子的声音也低沉了下去,只是眉宇间依旧忿忿。 海玥根本不理会这些早早透题背过答案,结果还考不过自己的废物,美滋滋地上前,接过了自己的号牌。 而助教训斥了其他学子,对海玥、海瑞、林大钦三人微微颔首,露出了和善之色。 那些北直隶学子的文章,到底是谁写的,国子监内外心知肚明,许多行文的风格都熟悉了,好文章代笔的,来来去去都是那么几位。 而这三个岭南来的学子,却真是临场发挥,行文固然稍显稚嫩,不如那些老代笔,但许多内容不是沿海地区生活过的还真写不出来,可以说他们的运气也不错,正好遇到了这个足以发挥才能的题目。 一并录取,合理合规。 若不是安抚一下那些有钱人家的少爷,助教甚至想要将三人排在前三名,现在是特意隔开。 不过由此一来,不少有心人也想到一个问题:“桂三少那边没人录取么?”“果然出事了!”“去看看?”“呵!要去你去,我可不敢卷入这等麻烦事里!” “合格者随我来吧!” 且不说堂内议论纷纷,海玥、海瑞和林大钦等十个补录的新监生,跟着助教,来到另一间屋子,开始领取各种物品。 首先是身份凭证与文书。 一块木质腰牌,刻有姓名、籍贯、入学年份,用于出入国子监及核验身份。 另一块号牌,标明斋舍编号,用于分配住宿和点名考勤。 随后是服饰和礼仪用品。 一套青绸襕衫,标准的圆领宽袖,由深青色绸缎制成,前胸后背绣“补子”,但无纹饰,区别于官员,体现出学生身份。 一条四方平定巾,黑色纱罗制成,象征士人四维端正,入学典礼和祭祀时必须佩戴。 一身祭祀深衣,是用于朔望日祭孔活动的,但现在没有发。 此外有学习和生活物资。 比如廪膳银米凭证。 国子监生每个月都是可以领米的,每月凭粮票至掌馔厅,领取米一石和银一两。 正因为这样,但凡管理混乱的时期,都会出现吃空饷的情况,部分监生仅为挂名候补官职,实际坐堂读书者减少,补贴常被克扣,“监生多冒籍,廪粮半入胥吏手”。 还有文房四宝、教材典籍、斋舍用具等等,正常情况下,种种待遇足够让监生再无后顾之忧,可以专心进学,当然这其中的庞大利益,也时常遭到侵吞。 而严嵩任祭酒的时期,有效地整顿了乱象,极大地提升了监生的待遇,对贫困监生特批炭火补贴、笔墨追加配额等等,想想之前的监生吃什么穿什么,再看看整顿后国子监的精气神。 严祭酒的恩情还不完呐! 各种物品整整堆成一个大包裹,海瑞和林大钦拎着,极为高兴,家境不好的两人很需要这些外物,却不知海玥的心里已经响起适配的小曲,而迎面走来一人,让刚刚还板着脸的助教都露出尊敬:“严公子!” “崔先生有礼!” 严世蕃脸色凝重,却不忘温文尔雅地还礼,但视线很快落在海玥身上,也顾不上别的,直接将他带到一旁,恳切地道:“愚弟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海兄助我!” 第七十七章 隐形人杀人?(二更) ‘既然是不情之请,就不需要说了!’ 海玥很想这么回一句,欣赏一下对方的表情,但自己一行能入国子监,确实有这位小祭酒的人情在,助教还在不远处呢,便也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那声惨叫出了人命?” 严世蕃脸色十分难看:“赵七郎死了,疑似桂德舆所害……” 海玥眉头一扬。 当朝次辅桂萼之子桂载,在国子监内杀害了武定侯郭勋的内弟? 不过严世蕃既然用了疑似,就说明案情还有蹊跷,海玥顿了顿,沉声道:“严兄能否将案情过程告知?” “海兄果然够朋友,旁人遇到这等事,都是避之不及,若不嫌弃,唤我一声东楼吧!” 严世蕃感觉好受了些,顿时透出亲近之色,旋即又叹了口气:“唉!德舆也不知怎么了,魂不守舍,突然要来考国子监,现在出了这等大事……” 德舆是桂载的表字,桂树象征的君子之德,厚德载物,行稳致远,舆承接“载”的承载之意,确实是好表字。 严世蕃也有表字,字德球,是严嵩所起,听起来很古怪,其实就是一种很好的祝福,德不必说,球本指美玉,以玉磬之清越喻德行之高洁,期待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有德行的人。 只不过后人更熟悉严东楼这个称呼,他号东楼,小名庆儿,而严世蕃也更希望别人以号相称。 海玥顺势问道:“今日来国子监应试,是桂公子的意思?” 严世蕃点了点头:“是!且是临时起意,我也是见到他才知道,今日要来国子监……” 海玥道:“东楼兄没有问明缘由?” 严世蕃苦笑:“桂德舆性情温和,平日里也都有问必答,但今日我问了两次,他便颇为烦躁,我也不好多言了。” 海玥记下这点,接着道:“那你为何说是疑似杀人呢?没有亲眼目睹么?” 严世蕃描述:“我们进了国子监后,并没有在一起,我当时在隔壁屋中,也是听到了惨叫,才闻声而至!就见赵七郎已经倒在了血泊中,而德舆同处一屋,根据他们的书童说,当时屋中只有两人,似乎要说什么话,提前把下人赶去了院外,不准接近……” “屋中只有两人?” 海玥抬头看了看艳阳高照的日头:“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屋中若真只有两人,一人身亡,另一人自然是最大的嫌疑者,东楼兄又为何觉得,桂公子可能不是杀人凶手呢?” “德舆性情温和,实在不是会动手杀人之辈,更何况杀害的是七郎,我们三人在一起也有数载了,情谊深厚!” 严世蕃见海玥面无表情,也知道这种主观想法并不足以为凭,沉声道:“而且现场有一个极为古怪的地方!” 海玥道:“什么地方?” 严世蕃抿了抿嘴,作揖行礼:“海兄有神探之能,安南贼子瞒天过海,亦被你当场识破,可否随我前去一看,无论成与不成,世蕃都感激不尽!” 海玥看着他,心里已经有了数,正色道:“东楼兄可知,我若至现场,无论事实是否有利于桂公子,都不会歪曲事实?” 严世蕃毫不迟疑:“国有国法,自当依大明律法而定,岂可包庇纵容?我若是来请人作伪,且不说对不住所读的圣贤之书,更愧对家严平日里的教导!” ‘希望你表里如一吧!’ 海玥分析,严世蕃这般积极,是因为如今的嫌疑人是当朝次辅之子,死者又是勋贵第一人宠爱的小舅子,如果能查明案情,将获得巨大的回报。 至于国有国法,依大明律断案,这话或许初出茅庐的官员也曾希翼过,但很快就会被冰冷的现实敲得粉碎。 严世蕃固然年轻,却见惯了官场冷暖,这番话实在不像是出自真心,不过既然对方做出保证,海玥也愿意去现场看一看:“走吧!” “请!” 严世蕃精神一振,当前引路。 两人很快来到一间学堂,就见已经有几名学正和助教模样的人站在外面,还有一位颤颤巍巍的老博士,那模样险些要晕过去。 国子监出了这等杀人凶事,恐怕要面临一场巨大的风波啊! 严世蕃礼数十足地对他们行礼,甚至一个个都叫出名字,予以安慰,充分体现出小祭酒的修养,然后带着海玥走入。 这间学堂颇为宽敞明亮,比起之前众人考试的地方,明显好了不少,但此时桌椅凌乱,更是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一人立着,一人躺着,分隔两半。 海玥首先看向躺着的尸体。 武定侯郭勋的小舅子,赵晨。 这个之前高大魁梧,英气勃勃的汉子,此刻五官扭曲,双目圆瞪,布满着血丝的眼珠子似乎都要凸出来,眼神里不可置信的惊愕,似乎在质问眼前的凶手,为什么要杀死自己。 看到这副死不瞑目的惨状,严世蕃赶忙避开视线,脸色发白:“给武定侯爷看到……唉!” 郭勋是明初开国勋臣武定侯郭英的五世孙,在大礼仪事件中,他积极响应张璁,因此也获得了巨大的政治报酬,京师左军都督掌团营,授太保兼太子太傅之衔,并经常代表嘉靖帝行祭祀天地、祖宗之事。 如今的大明勋贵里,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这位的夫人赵氏是续弦继妻,且不是第一任续弦,年龄与郭勋相差颇大,被朝廷封赏为一品诰命,其家族也受封赏,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郭勋极为宠爱赵氏,赵晨是赵氏的弟弟,自是爱屋及乌。 有这样的姐姐与姐夫,赵晨顺理成章地混入大礼仪的圈子中,与桂载的关系,其实比起严世蕃更近些。 然而此时此刻,这位京师权贵子弟倒在地上,身边全是血迹,已然成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武定侯郭勋一旦看到内弟惨死的模样,势必会暴跳如雷! “祸事啊!” 严世蕃想到那个以嚣张跋扈,横行京师著称的第一权贵,也涌出心悸之色。 海玥的目光则从尸体转向凶器。 尸体的右侧,掉着一柄短刀。 一尺二寸,刃宽一寸半,从刀柄和刀鞘的饰物来看,明显是出自名家之手,价值不菲。 富家公子都挺喜欢佩戴此物,平日里系于腰间的蹀躞带上,刀身倾斜,贴合袍服曲线,宴饮时可以用来切割炙肉,刀尖挑食敬客以示风雅,比如《金瓶梅》里,就有西门庆佩刀割鹅的描写。 现在这柄贴身佩戴的短刀,则成为了凶器,刀尖上沾着血。 观察完尸体和凶器的情况,海玥这才转向嫌疑人桂载,稍一打量,目光顿时一动。 他意识到,严世蕃所说的古怪之处是什么了。 桂载身上没有血! 桂载穿着一身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羊脂白玉带,贵气十足,但这身打扮也极容易沾染污渍,稍微落一块脏的上去,就颇为醒目,更别提血迹了。 可桂载此时失魂落魄地站在学堂的另一侧,人在发抖,浑身上下的衣服却依旧洁白如雪。 这是怎么办到的? 严世蕃顺着海玥打量的目光,也低声道:“海兄,如果人真是德舆杀害的,他的身上不可能没有半点血迹,对不对?” 海玥的视线又转回尸体,在赵晨的腹部伤口和地上的血迹扫了一圈,沉声道:“我们过去!” 当两人来到桂载面前,对方依旧失魂落魄,唯有凑近了,才能从那颤抖的嘴唇听到喃喃低语:“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 严世蕃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德舆!德舆!是我!严世蕃!” “东楼!” 桂载如梦初醒,神态惊惶:“东楼,我没杀人,七郎不是我杀的!” 严世蕃连连点头,露出安慰的神色:“我信你!我信你!你慢慢说,是谁害了七郎?” “谁?谁?” 桂载颤声道:“我没看见,我看不见!” 严世蕃皱起眉头,缓缓地道:“德舆,既然人不是你杀的,那闯进来的凶手到底是什么模样?又是怎么离开的?” 桂载目露恐惧之色:“我真的没看见……那个凶手当着我的面刺死了七郎……七郎痛苦地跟他说话……但我根本看不见他……” “啊?” 严世蕃只觉得莫名其妙。 海玥则微微眯了眯眼睛:“当时的屋内,有几个人?” 桂载哆嗦道:“两个……不!三个……还有一个人我看不见,是他杀了七郎!” ‘密道?暗门?机关?丝线?’ 海玥环视四周,立刻问道:“你们进入国子监后,可是特意来了这间学堂?” 严世蕃摇头:“没有啊,就是一路来此,地方是助教带着走的。” 三个权贵子弟没有和众人一同应试,是之前就看到的,海玥又道:“期间没有改变路线?” 严世蕃低声道:“没有,德舆和七郎都未说话!我们到了这里,助教发下考题,我就去隔壁做了……” 弄了半天,你是代考的。 海玥暗暗摇头,来到窗边,看向这个视野开阔的院子。 如果人就是桂载杀的,那倒是没什么,就是两个京师顶尖权贵子弟之间,不知因何事产生了矛盾,暴起杀人,事后又畏惧惩戒,矢口否认罢了。 可这没办法解释,桂载杀了人,洁白的衣袍上为何能纤尘不染…… 如果人不是桂载杀的。 那就是光天化日之下,在一处随意选择的地点,死者遭到一位看不见的凶手杀害。 这起案子倒是有意思了…… 隐形人杀人? 第七十八章 多多发挥严世蕃的聪明才智(第三更) “海兄,你信桂德舆的话,有一位看不见的凶手行凶么?” “查案不存在信不信,关键是看线索,东楼兄,我有一个问题,还望如实告知。” “请讲。” “此案即将交予顺天府调查,顺天府尹是哪位?执政才能如何?” “顺天府尹是兀崖先生霍公啊!学博才高,顺天府在他的治理下,清理积弊,功绩卓著呢!” 走出现场,相比起严世蕃的惴惴,海玥沉着地问出目前最关切的问题,得到了一个不错的答案。 经历过隐雾村一案后,他愈发认识到古代查明真相的艰难,此次再遇到这种权贵子弟遇害事件,首先关心的就是查案者的能耐。 倘若顺天府尹是琼山知府顾山介那样的货色,也别查明真相了,拍拍屁股走人吧,省得自找麻烦。 唯有顺天府尹是琼山推官邵靖、曾经的铁面判官周宣这类尽心尽责之辈,才有继续追查的机会。 现在的情况,还算可以。 明朝顺天府最高长官为顺天府尹,正三品,如今是霍韬以詹事府詹事兼任。 这位也是大礼议新贵,还是方献夫的同乡,广州府人士,南海三老阁之一,今年推行改革时,霍韬就颇多建言,认为天下土地兼并极其严重,百姓负担越来越沉重,已经到了不得不清丈的地步。 而此人执掌顺天府期间,整顿京师治安,清理宛平、大兴二县的赋役积弊,功绩卓著,如今已是准备升任礼部侍郎,虽然他屡次推辞不受,但嘉靖执意想要这位在大礼议上仗义直言的臣子升官。 然而用不了多久,霍韬就会下狱,因为他弹劾了夏言,极力攻击了嘉靖新任的心头好,被怒而下狱,所幸只要有大礼议功劳,嘉靖都会留有情面,不久后又放出来官复原职。 既然这样的新贵为顺天府尹,海玥不再迟疑,直接道:“想要找到那个看不见的凶手,必须收集更多的线索,桂公子和赵七郎身边有哪些仆从?” “德舆身边的有两位,一是书童砚青,一是婢女兰茵,七郎则带着书童谨言。” 严世蕃也冷静下来:“跟着我们进来的,就是这三人了,之前案发时,他们都等在院子外。” 此前在国子监门口,三位大少身后浩浩荡荡,大概有十几个仆从,但进国子监终究是考试来的,没有全部带入,只带了三个贴身仆婢。 当然正常情况下三位少爷带三个仆从,应该一人一个,现在唯独严世蕃没有,他也主动解释:“我家中只有几位老仆,跟着我爹娘三十多年了,平日里就我一人行走在外……” 语气看似平和,实则透出一丝不甘。 大明官员的俸禄是出了名的低,洪武朝还是可以满足官员的基本收入的,后来折色成实物的比例越来越高,而那些东西根本不值所对应的米粮,导致实际收入大幅缩水,如果不贪污受贿,单以朝廷的俸禄而言,哪怕严嵩已是三品要员,生活也会过得很拮据,但欧阳氏是商贾出身,若是想要维持富裕的日子,完全能办到。 现在这般,要么是严嵩苦日子过惯了,不习惯那般,要么就是迎合士大夫群体推崇的安贫乐道,以清贫标榜自己。 严嵩夫妇年近半百,早已习惯,严世蕃却不行。 长期压抑得久了,一朝得势,便不可自己,远的有隋炀帝杨广,离得近的,还有未来的裕王,历史上的隆庆帝…… 且不说孩子不能憋得太狠,海玥稍加沉吟,开始分配任务:“时间紧迫,府衙的人很快就会到来,我们来不及一个个问了,得分开问话!桂公子的两位仆从,就请东楼兄多多费心!” 严世蕃闻言微怔:“我问两人?海兄是神探,还是由你问两人吧?” “东楼兄不必妄自菲薄,我相信你来询问那两位,会比我更适合!” 海玥这话说得十分恳切。 他对于严世蕃的品行并不放心,哪怕现在对方只有十八岁,还没做种种恶事,但总觉得这孙子心里憋着一肚子坏水。 不过对于其头脑,是十分信任的。 严嵩后来能权倾朝野近二十年,绝不是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他在给自己的儿子遮风挡雨,恰恰相反,是严世蕃为其父出谋划策,不然严嵩日渐老迈,是无法应付朝堂上反对者,背地里层出不穷的攻势的。 而后来严党倒台,有一个关键因素就是欧阳氏去世了,严世蕃不得不为母丁忧,不在严嵩身边,徐阶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举发难,才将严党打垮。 既如此,现在也是发挥发挥小祭酒聪明才智的时候了。 严世蕃却是怔然片刻,拱了拱手,朝着桂萼两名仆从的方向而去。 海玥同样抓紧时间,走向赵晨的书童谨言。 映入眼中的,是一张满怀恐惧的惨白面容。 主辱仆死,现在主人都死了,贴身仆从受到迁怒再正常不过,这个时候被主家打死,即便是官府也不会多说什么。 没有人会在面临这种绝境下泰然自若,书童谨言就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当海玥来到面前,开口呼唤了好几声,他的魂好似才归体,傻傻地看着眼前的人。 “你现在发呆,就是在等死,如果能找到杀害令公子的真凶,才有机会免于武定侯的责罚!” 书童谨言颤声道:“侯爷……侯爷真能饶恕小的吗?” 海玥不讲什么大道理,三句话不离活命:“你想活命,就得抓住一切机会!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跟了你家公子多久?” 书童谨言终于开始回话:“三年……三年不到……” “你家公子平日里待你如何?” “好……很好!” “具体好在什么地方?” “小的每月仅赏钱就有五两,侯爷府里的管事,都比不过小的呢!” “哦?如此大方?你家公子的钱财来自于谁?” “当然是夫人!少爷要什么,夫人都会给的!” “你家夫人最疼爱这个弟弟?” “当然!夫人一定是最疼爱少爷的!” “姐弟俩相差多大?” “十四岁……” “十四岁?姐弟俩一母同胞?还有没有别的同胞至亲?” “这……不是……同胞……” 说到这里,书童谨言突然露出怪异之色。 海玥心头微动,他原本问这些家长里短的话,是为了降低对方的戒心,同时用容易回答的话题切入,后面也好问出关键线索,没想到问到那位侯夫人与这位弟弟之间,似乎还有些不好言说的事情? 不过察觉到对方出现了抵触之色,海玥没有强行问下去,话题一转:“你家公子与桂公子关系如何?” “挺好的!” 书童谨言似乎暗松了一口气,马上回答道:“少爷与桂公子是三年多的玩伴了,亲如兄弟!” 海玥问:“此前没有任何争执?” “呃……” 书童谨言再度迟疑了一下。 海玥这次不放过了,声音沉凝:“你的公子已经遭遇不幸,现在你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怪罪你,相反你故作隐瞒,是会害了你自己的性命的!” 书童谨言变了变色,终于道:“少爷与桂公子近来确有些不合,为了碧玉堂的云韶小娘,之前两人合办的折桂轩也亏了银钱,吵过两架……” 海玥直接问道:“这些矛盾,是否会导致杀身之祸?” “应该不至于吧!反正少爷事后并没有什么怨怼之言!” 书童谨言嗫喏了一下:“至于桂公子恨不恨少爷,小的就不知了……” 海玥目光一动:“你刚刚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书童谨言低声道:“少爷有一次急了,骂桂公子是侧室所生,桂公子或许就恨上他了……” ‘桂载居然是桂萼的侧室所生吗?’ 海玥还真不知道,那位看上去风流倜傥的少年居然是妾室所生,但仔细想想,大房往往背后有着政治和经济的联姻考虑,容貌是次要,妾室则是多以美貌见长,桂载生得俊美,遗传母亲的基因也确实正常。 可就因为一句怒骂之声,将人杀了? 还真难说。 后世之人,有时候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冲动之下还会杀人呢,更别提这个年代,权贵视人命如草芥。 谁又敢保证,不是因为一句口角,便怀恨在心,积怨已久? 毕竟这些权贵子弟表面光鲜,背地里还不知有多少龌蹉事呢…… 海玥想到这里,立刻道:“今日来国子监考补录,你家公子是何时知晓的?” 书童谨言道:“也是今早,桂公子派小仆前来传信时,少爷才告诉我们,要去国子监。” “他当时什么反应?” “反应?” “对于堂堂内阁次辅之子,不走父荫,反倒要来考补录,你家公子没有提出任何疑惑么?” 书童谨言想了想,缓缓摇头:“还真是没有疑惑,少爷这些日子都挺沉默的,就是让我们准备准备来国子监……” 海玥道:“你家公子这些日子沉默寡言的原因,你可知晓?” 书童谨言继续摇头:“不知。” “你不是他最亲近的人么?” 书童谨言低声道:“小的真不是,少爷不喜读书,小的在身边的机会其实不多,兰心、枕霞、聆风在少爷的时间更长!” “这些都是婢女吧?那她们可有议论,近来你家公子的异状?” “小的确实听她们说过,可似乎她们也不知缘由,就是觉得公子很痛苦,也不愿对身边人讲,大家都不敢多提!” “那这件事侯夫人知道么?” “不……不知!” “哦?” 海玥眼中满是审视:“你家夫人明明那么疼爱你家公子,为何这等大事她却不知,还是说,赵七郎的情绪变化,就是因她而来?他们姐弟俩关系到底如何?回答我!!” 书童谨言身躯一颤,骇然失色。 第七十九章 一身正气严世蕃(第一更) “东楼兄!” “十三郎!” 两刻钟后,海玥和严世蕃再度碰头。 海玥负责询问赵晨的书童谨言,严世蕃负责询问桂载身边的书童砚青和婢女兰茵,此时开始交换线索。 严世蕃自信满满,率先开口:“我这里有两个重大发现!” “第一!桂德舆昨晚收到了一封信件,看了信件后,今早才要来国子监应试,据他的贴身婢女兰茵交代,信上是威胁之言,似乎与桂德舆的兄长有关!” 海玥道:“兄长?” “一母同胞的兄长,桂家二少,桂辐。” 严世蕃压低声音,开始介绍桂萼家中的情况。 相比起严世蕃是严嵩膝下独子,其他朝臣的子嗣基本都有不少,比如桂萼,活着长大的就有三子。 长子桂与,正妻吴氏所出,任尚宝司丞;次子桂辐,侧室史氏所出,任中书舍人;幼子桂载,同样是侧室史氏所出,如今还是白身。 长子桂与所担任的尚宝司丞,是正六品的恩荫寄禄之职,勋贵子弟挂名领俸,而无实际履职,即“食禄不任事”。 次子桂辐的中书舍人则好得多,明朝的中书舍人远不比唐宋时期,掌诏令起草与机密决策,沦为文书执行者,但终究是天子近臣,常常能在皇帝面前出现,若是得了青睐,自然前程似锦。 由此可见,侧室出身的次子反倒比起嫡长子更有能力,等到桂萼致仕后,在朝堂上说不定还能继承其父的几分影响。 海玥道:“正因为威胁信涉及到自己的同胞兄长,桂公子才没有声张,默默来了国子监?” 严世蕃颔首:“不错!据婢女兰茵描述,德舆有迟疑过,是不是要禀告桂阁老,但家中两房争斗也很激烈,最终还是没有贸然行动,而是决定先来国子监看看……” “为什么是国子监?” 海玥目光一动:“桂家二少,是科举入仕么?” “十三郎不愧是神探!” 严世蕃眼中有着赞叹:“桂家二郎也是国子监监生出身,如今特意选择国子监,或许是与桂家二郎当年的过往有关,比如某件丑闻?” 海玥微微点头:“那威胁之人,可有头绪?” 严世蕃深吸一口气:“这就是第二个发现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赵七郎!据书童砚青交代,之前正是赵七郎主动寻他家公子低语,德舆大为震惊,当时用惊怒的眼神瞪着赵七郎好一会,才屏退左右,单独与他在屋中说话……” “这倒是有意思了!” 海玥目露沉吟。 从死者赵晨的书童谨言,他得知了赵晨与桂载曾有争执,赵晨骂桂载是小妾生的,因此觉得对方会怀恨在心,今日才会持刀捅死了他的公子。 从嫌疑人桂载的书童和婢女口中,则变成了桂载今日来国子监,是收到了一封威胁信,信中涉及到他的兄长,忌惮之下不敢声张,而写信之人,很可能就是死者赵晨? 两人互相仇视? 互相设套? 关系挺乱啊! “走!我们回现场!” 交换了线索,海玥不再耽搁,直接朝着院内走去。 与其猜测,不如问一问当事人。 桂载此时已经不在现场,而是坐在学堂外的青砖上,颓丧地抱着脑袋,一言不发。 当海玥和严世蕃来到面前,他缓缓抬起头来,声音已经恢复了几分镇定:“两位查到什么了么?” 严世蕃目光闪烁,还在组织语言,海玥开口道:“阁下是否曾被赵七郎以出身辱骂?” 桂载愣住:“此言何意?” 海玥很是直接:“他辱骂你是侧室所生。” “这个啊?” 桂载怔了一怔,没有意料中的羞恼,反倒有些哭笑不得:“两位可知,赵七郎也是侧室所出?” “嗯?” 海玥眉头一动,严世蕃则怔住。 桂载解释道:“如今的武定侯夫人赵氏是正妻所出,贤淑大度,素有美名,赵七郎为侧室所生,出生没多久,其母就病死了,幼年丧母,很是孤苦。” “所幸他及冠后,被赵氏从家乡接了过来,养在侯府,这几年可是风光无限,两位若不信,在侯府一打听就知。” “他若是正室所生,这般辱我,我确会感到羞辱,但他也是侧室所出,我只觉得他口不择言,被怒火冲晕了头脑……” 顿了顿,又有些不屑:“亦或者,赵七郎得到那嫡出姐姐的疼爱,把自己的出身忘了?呵!那便是可笑了!” 严世蕃还真不知这些。 不得不承认,这位说得没错。 小妾生的骂小妾生的,对方身份地位还比自己高,这就显得自取其辱了。 海玥则道:“既然赵七郎与侯夫人非一母同胞,你可知他们姐弟的关系近来如何?” 桂载皱起眉头:“为何这么问?” 海玥道:“根据书童谨言所言,赵七郎近来沉默寡言,心情躁郁,具体的情况他虽不知,但或与那位侯夫人有关。” 事实上,书童谨言吞吞吐吐,显然知道些什么,但无论海玥怎么逼问,都顾左右而言其他,最终没有交代出秘密,倒是合了“谨言”这个名字。 但这恰恰也证明了,那对姐弟之间肯定发生了某件事,且不是一般的严重,不然书童谨言不会都到了自身难保的地步,还咬紧牙关,始终不肯开口。 “赵七郎近来确实不太对劲,脾气愈发暴躁,常常无事生非,我已准备与他疏远……” 桂载缓缓地道。 海玥看向严世蕃,严世蕃微微点头,示意确实有这个趋势。 桂载接着道:“至于他与他姐姐的关系,这我就不知了,他的家事,也与本公子无关……” 海玥道:“但阁下的家事,他却很关注,还写信威胁,你今日才出现在了国子监?” 桂载脸色立变,咬了咬牙,嘶声道:“不错!那封威胁信件是赵七郎写的,我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了,居然说出那等无稽之谈,中伤我哥哥,实在可恨!” 海玥沉声道:“所以你杀了他?” “没有!本公子没有杀人!” 桂载愤怒起来,猛地起身:“赵七郎从小习武,牛高马大,我如何能杀得了他?” 确实,桂载长相俊美,唯一的缺陷就是个子矮,对应到后世只有一米六几,而赵晨长得牛高马大,近一米八。 况且一个练武不读书,一个就是文弱书生模样,无论是从身高体态,还是体魄力量,两个人都是高下立判。 当然,强壮的人一旦大意,也难免会被弱小的人杀死,尤其是在前者轻视后者,掉以轻心的情况下。 赵晨准备要挟桂载,仗着身高体壮,不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对方放在眼中,结果不料桂载掏出腰间的短刀就刺,一下刺死对方。 这完全有可能发生。 但这样出其不意的杀人,短刀刺入对方腹部,喷涌而出的血迹肯定会沾满衣衫,绝不可能如桂载这样,身上的白衣一尘不染。 可如果不是桂载杀人…… 难道真如对方所言,有第三个看不见的凶手存在?动机又是什么呢? 海玥打量着眉宇间满含悲愤之色的桂载,整理线索,严世蕃则突然转头,踮起脚尖:“顺天府衙来人了!” 其实不用他说,海玥已经听到了,后方传来大批人手抵达的声音,显然这起骇人听闻的杀人案通知到了京师顺天府,衙门的人到了。 而桂载双膝一软,又缓缓坐下,颤声道:“东楼!东楼!我真的是冤枉的!你帮帮我!” “德舆放心,我一定帮你!” 严世蕃立刻伸出手,握住他的胳膊,狠狠摇了摇,话语激昂,掷地有声。 诚如海玥所想的那样,他现在这般积极奔走,不为了别的,就因为桂载是桂萼之子。 他的父亲严嵩如今是礼部右侍郎,主持修撰《武宗实录》,借着出入宫禁的机会,有意结交司礼监太监,但过程并不顺利,严嵩回家,偶尔也会长吁短叹,以前官位低微时,横眉冷对阉党,宁愿隐居钤山,绝不卑躬屈膝,如今已是三品大员,反倒对内侍卑微起来…… 严世蕃听在耳朵里,却只想着帮父亲的忙。 水往低处流,人心总是高了还想高,又有什么不对? 越是到了这个位置,越想要进一步,理应更进一步! 但这一步之遥,往往是咫尺天涯! 和周宣的原因一样。 上面没人。 当然,严嵩的层次要更高,他的上面,指的是内阁首辅张璁、内阁次辅桂萼、吏部尚书方献夫,这群真正能够决定官员升迁,位极人臣的大礼议新贵。 所以严嵩早早让严世蕃和桂载往来,就希望通过子嗣之间的关系,加深交情。 结果卸任国子监祭酒后,桂萼也没有拉他一把,只是按部就班地升迁。 大礼议新贵这个圈子,实在排他,想要融入进去,太难了! 然而现在却是个机会…… 如果能洗刷桂载的杀人冤情,避免桂萼与郭勋的正面冲突,那么内阁两位阁老、吏部天官尚书、勋贵第一人,都得记得他们父子的好啊! 严世蕃想到这里,简直美滋滋,松开桂载的手,转身雄赳赳气昂昂地上前,迎着顺天府衙,发出正气凛然的大喝: “且慢!此案有冤情!” 第八十章 还是得请真正的神探出马(第二更) 顺天府尹霍韬,近来很忙。 忙于写奏疏,参那个为了逢迎天子,毫无底线的给事中夏言。 一连三本上去,都如泥流入海。 霍韬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但咬咬牙,依旧准备上疏弹劾。 不得不说,大礼议这个圈子,并不完全是政治投机,还保持着一定的纯洁性。 当时以首辅杨廷和、礼部尚书毛澄为首的大部分朝臣,坚持以“小宗入大宗必改父系”,并且举出汉哀宗、宋英宗的故事,逼迫嘉靖以孝宗为皇考,亲生父母改为皇叔父母,意思是古人都是这么来的,现在也该这么遵守。 但他们却无意间忽略了,或者是刻意忽略了,大明朝的《皇明祖训》规定兄终弟及,并没要求改认父系,而且汉哀帝、宋英宗在登上皇位之前,就已经被过继了。 比如宋英宗,宋仁宗无长大成人的子嗣,故而把英宗过继到膝下,养在宫中,但每每一生下儿子,又把他送出去,然后儿子夭折了,再把英宗接回来。 这个过程极度折磨人,别管亲情是不是在折腾中消耗殆尽,但两者的过继和抚养关系是十分明确的,就这样英宗继位后,都不愿意放弃亲生父母,跟朝臣斗法,弄出了濮议之争。 而嘉靖从未被孝宗抚养,他是因为武宗无后,也没有同胞兄弟,才从藩王里面挑选出来,继位大位,这种情况其实根本没有先例可循,汉哀、宋英的前例并不合适。 反倒是张璁以《孝经》“资于事父以事君”为据,强调天子对生父也有尽孝的天然权利,契合儒家的亲亲原则,古代本就是以孝治国,无论是民间还是皇室,都有着道德认同基础。 所以杨廷和一派惨败,门生故吏则骂张璁一行是谄媚君上,大礼议新贵却认为,他们才是正确的一方。 但夏言如今的所作所为,就是纯粹的无底线迎合君王的小人举动了。 自古天地都是一起祭祀,如今突然把天地分开祭祀,有什么意义?这完全是瞎折腾嘛…… 这等人若是得以飞黄腾达,风气一开,吏治岂非要败坏? 明明知道天子并不愿意,霍韬也要狠狠地参夏言,一定要把这股歪风邪气压下去。 相比起这等正君道,肃臣纲的大事,国子监内的案子不算什么。 直到他听说了死者与凶手双方的身份。 “什么!” “死者是武定侯的内弟?凶手是桂阁老的幼子?” 霍韬眼前一黑。 大礼议新贵也不是全为一体,尤其是桂萼,脾气最为执拗,暴躁起来连张璁和方献夫都怼,霍韬都不敢直撄其锋。 郭勋更是勋贵体系独一人,说实话,此人嚣张跋扈,贪赃枉法,霍韬是非常看不惯的,桂萼更在不久前上疏参了郭勋一本。 这样的两个实权朝臣,若是因为子嗣亲人斗起来,那如今本就受到朝野上下各种掣肘的度田清丈、一条鞭法,还怎么推行下去? 换成寻常府尹,此时恐怕都要避之不及了,霍韬反倒加快脚步,朝着案发地点走去。 无论如何,这个案子交到他手里,总比被其他敌视大礼议的臣子,趁机搅风搅雨为好。 一路之上,他也开口询问率先抵达的衙役,很快了解了案情。 在霍韬看来,整个案情清晰明了。 今早,桂载、赵晨和另一位同伴,带着一群仆役,来到国子监参与补录试,期间另一位同伴去往隔壁屋子应试,桂载和赵晨屏退了下人谈话。 屋内只剩下两人,然后一声凄厉的惨叫传出,待得仆婢冲入,就发现赵晨倒在地上死去,桂载位于当场,随身佩戴的短刀为凶器,掉在尸体脚边。 人证物证俱在。 只是过程固然清晰,却不代表案子好判。 明朝勋贵子弟杀害百姓,比起杀只鸡来,严重不了多少,因为根本不是由地方衙门依律审判,而是由勋贵会议协商。 如此一来,司法程序与量刑标准自然远宽于平民,就算闹开了,基本也是削一削禄米,待遇一切如旧。 讲白了,就是象征性追责,重在维护皇权对勋贵集团的控制,至于司法公正,那是什么东西? 但如今是勋贵的亲人遇害,杀人的还是次辅之子,特权阶级之间互杀,处置结果就让人头疼了。 比如正德朝的徐琦杀宗室案,一个叫徐琦的勋贵,杀害了两个宗室,由于过错在死者,这个勋贵仅判“斩监候”,且未执行,实际上是存活的。 可这种例子毕竟很少,况且也不能代入现在的情况。 ‘唉!多事之秋啊!’ 心中叹息,走到院落前,霍韬的目光已经坚定下来,沉声道:“将赵七郎的尸身收殓,好好整理仪容。” 推官低声询问:“是否要尸检?” 霍韬叮嘱:“验明死因,稍作勘验,万万不可亵渎遗体。” “是!” 推官明白了,这是要避免触怒武定侯那一方,人都死了,如果再翻来覆去地验尸,到时候死者的至亲一见,恐怕更难接受。 而除了安排好尸体,霍韬还关照道:“将桂载看管起来,不要让他胡言乱语!” 这同样是避免刺激死者家属,明明不存在冤枉的可能,偏偏叫嚣冤枉,用一些拙劣的手段脱罪,等到武定侯抵达,见到这一幕,岂不是会更加愤怒? “且慢!此案有冤情!” 几乎是霍韬话音刚落,那边就传来正气凛然的呼喝声,这位顺天府尹脸色一沉,看了过去,开口问道:“此人是谁?” 左右都不知道,但也猜测道:“应是与桂公子的另一位同伴。” “别让他聒噪!拿下!” 霍韬大手一挥。 “诶诶诶!” 严世蕃一身正气,刚刚帅气了几个呼吸,就见两个膀大腰圆的衙役恶狠狠地冲了过来,赶忙叫唤道:“德舆!德舆!” 海玥把腿软脚软的桂载扶了起来,桂载上前,深吸一口气道:“且慢……” 霍韬打量了桂载一下,见他没有歇斯底里,神态还算冷静,微微点了点头,又叹息道:“桂三郎啊!你实在糊涂,别的不要说了,静候处置吧!” 桂载却不甘心:“霍叔,小侄真的没有害人,这位是严世蕃,在下的至交好友,他已经调查了一番,愿意证明小侄的清白!” 霍韬这才知道这贸然出头的少年是谁:“令尊是严侍郎?” 严世蕃赶忙作揖行礼:“正是小侄,见过霍叔……” “称职务吧!你有何证明,认定桂三郎不是杀人凶手?” 霍韬语气冷淡。 对于严嵩,他印象不坏,毕竟对方正直廉明,不畏强权,在国子监任祭酒阶段又着实做得不错。 但对待大礼议之外的群臣子弟,他显然就没有对待自己人那般客气了。 这个圈子极为排外,同样也隐隐瞧不起那些费尽心机巴结他们的人。 严世蕃既然站出来了,倒是坚定了决心,再无退缩,掷地有声地道:“大京兆容禀,学生以为,桂德舆谋害赵七郎,绝无可能,诸位请看,杀人者能这般一尘不染么?” 众人的视线随着他的指引,落在桂载身上,倒是一奇。 是啊! 这位身上一点血都没有,确实不合常理。 霍韬看向众人:“他没有换过衣裳?没有洗去血迹?” 桂载连连摇头:“没有,我一直坐在这里,大家都看得到!” 严世蕃补充道:“国子监上下都能证明,没有换洗!” 仆婢为了包庇主人,有说谎的可能,但国子监内的人不会担如此重责,都是人证。 “哦?” 霍韬稍显稀疏的眉头一扬,终于有了一丝期待:“那依你们之言,赵七郎并非桂二郎所杀,真凶又是谁?” 桂载眼中又露出惊惧之色,严世蕃赶忙抢答:“真凶身份暂时不知……” 霍韬道:“凶手的行凶之法呢?” 严世蕃滞了滞:“还未查出……” 霍韬的眉头往下一耷,语气变冷:“那你们知道什么?” 严世蕃也被问得有些气虚,赶忙侧过身子,开始介绍:“这位是琼山海玥,在下的至交好友,此前安南使团的奇案便是由他一手侦破,堪称当世少年神探,有他在一定可以堪破真相,还无辜者一个清白!” 顺天府衙上下有些无语。 桂载说你是他的至交好友,请你为他主持公道,你又说海玥是你的至交好友,请他查明真相,查案子还要接连举荐么? 桂载都愣了愣。 他原本见海玥没有丝毫出头之意,还以为是严世蕃的跟班,没想到这位才是正主? 难怪方才问话直接,神情又那般冷静! 严世蕃暗暗咬牙。 他本来想把功劳全部揽在自己身上,查案的时候再依靠一下海玥,没想到霍韬如此咄咄逼人,实在没办法,只能请真正的神探出马。 只是他心底也没底,堂堂顺天府尹,认得琼海少年是谁么? 事实证明,严世蕃过虑了。 这个名字一入耳,霍韬的视线立刻转了过来,目光熠熠:“广州府的案子,有你的参与?” 海玥拱手:“是!” 方献夫侄子方威之死,看来早已惊动了京师,至少在大礼议圈子里,是异常关注的。 “好!” 霍韬抿了抿嘴,再度深深打量了这个琼海少年郎一眼,态度终于改变:“走!去现场!” 第八十一章 不可思议的真相推导(三更!) “呼!呼!” 现任国子监祭酒许诰匆匆赶到院门时,已是有些气喘吁吁。 平日里的许诰面容清瘦,步履从容,胡须修剪得异常整齐,举止间流露出的都是士大夫的儒雅与沉稳,深受师生敬重。 学识渊博,以德服人。 但今早听到武定侯的内弟死在了国子监,杀人者还是桂阁老的儿子时,许诰咯的一声,险些抽过去。 这当然不是心态不够,而是近来本就身体不好的他,面临巨大冲击的正常反应。 国子监出了这等大事,祭酒首当其冲,甚至会被两位当朝大员迁怒。 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啊? 许诰甚至首次觉得,如果还是前任祭酒严嵩在位,该有多好…… 他也是历经正德朝的阉党风波,这种天真的念头想了想,就抛之脑后,赶到现场,希望能最大程度地撇清责任。 然而刚刚到了学堂外,里面却有一道少年的清润声音传了出来: “我曾于家乡看过一部医书,上言人体十二经皆有动脉,若有锐器刺入动脉,血液喷出的量最大。” “如刺入颈部,是颈动脉割裂;刺入肺部,是肺动脉割裂;刺入腋下,是锁骨下动脉割裂;刺入腹股沟,则有股动脉……血液都会呈喷射状喷出,止都止不住!” “若真是这样的伤口,行凶者的上半身,尤其是手臂、前胸,必然沾染大量血迹。” 此时的现场,站着顺天府尹霍韬、推官易钦和一个背着箱子的仵作,还有就是严世蕃、桂载和侃侃而谈的海玥了。 当这番话说完,众人都陷入思索之中,包括仵作在内。 因为这种说法确实闻所未闻。 动脉? 医术里有这种观念么? 似乎是有,但与出血量牵扯不到一起…… 不过倒也难说,毕竟医书五花八门,什么观念都有…… ‘有道理啊!’ 严世蕃不通医术,但西牌楼人砍头时,他少时好奇,曾经去看过。 当时刽子手一刀砍下,人头飞起,一股血箭嗤的一下,喷溅出老高,他吓得回去做了好几天噩梦,至今都记忆犹新。 医家动脉之说,确实不了解,但以他聪慧的头脑,却能即刻理解,还想到了以后得注意保护肺部、肋下和腹股沟,那里居然也会引发大出血,到时想救都没得救。 实际上,海玥所言还有所保留,刺到动脉,血迹会呈细密点状喷溅,喷射可高达两米,行凶者的衣领和袖口,必定形成冲击性喷溅痕迹。 而桂载身上毫无血迹,这就可以初步排除了,是他持凶器刺入死者赵晨体内时,割伤动脉的情况。 这还只是个开始,海玥接着道:“除了动脉受创,一旦多次刺击,凶器反复刺入、拔出时,刃面势必会带出血液,随着挥动形成抛甩状血迹,凶手的脸上、手臂都可能出现弧形的血迹。” “还有就是近身交手,凶手与受害者肢体纠缠,血液可能通过衣物摩擦、手部接触形成转移性血迹,如血色的手印掌纹,血手抓握的痕迹……” 其余人仔细听着,保持沉默。 严世蕃见状,赶忙开口总结:“动脉受创、多次刺击、近身交手,这三种情况都不可避免地沾上大量血迹!” 海玥微微点头:“那么接下来,我们再说一说可能规避血迹的情况,依旧是三种。” “第一种,刺入凶器后,固定住凶器,不拔出来,保持静止,血液便主要从伤口缓慢渗出,而非喷溅射出,凶手沾染血迹的可能就会大大降低。” “第二种,特定的角度与体位,比如从背后刺入胸腔,死者一下子倒在地上,处于俯卧位后,血液会流向地面。” “最后一种,则是衣物遮蔽,用另一件衣物,穿在外面或者遮挡在身前,行凶后将之处理掉。” 实际上,即便穿深色的防水材质外衣,确实可以一定程度上地阻挡血液渗透,但微量的血液仍然可能沾染到内层的衣物上,这种时候就需要通过鲁米诺试剂,检测出肉眼难以观察的血迹。 不过古代没有这种技术,可以忽略。 严世蕃赶忙道:“固定凶器、特殊体位、另有衣物,这三种情况都可以规避血迹!” 且不说这位再度做起了笔记,霍韬都有些震惊了。 海玥接手案件后,重点就是一个字—— 血! 这也是桂载是否杀人的最大疑问。 他的身上太干净了,实在不像是行凶的模样。 但只是以此为辩驳,似乎空洞了些。 所以海玥严谨地指出,沾上血和规避血的办法,思路清晰。 霍韬听完,竟觉得很有道理,下意识地看向府衙的仵作,就见仵作也流露出诧异之色。 霍韬想了想,干脆开口道:“诸位可知,我顺天府衙有一位李铁鉴,府衙同僚私称其为‘铁鉴’,因其验尸时目光如铁,能穿透皮肉,直指死因!李铁鉴,你说一说吧!” 众人齐齐看向仵作。 就见此人穿着一身靛蓝染粗麻布衣,袖口前襟的色泽有些异样,是用桐油浸渍,防尸液渗透,腰间系着麻绳,肩膀上背着一个木箱,此时也上前一步,躬身介绍道:“小的李明,不敢当府尊‘铁鉴’之称,只是任职仵作,亦有二十余年了!” 仵作在古代备受歧视,是吏胥里面鄙视链的最底层,但各行各业总有一些最拔尖的人才,能够赢得旁人的尊重,这位铁鉴李明显然就是此列了。 而他也知道,霍韬介绍他并非只为夸赞,还是要评价方才海玥所言,马上看向海玥:“不知公子方才所言,是从何处得来?” 言下之意,就是不相信眼前这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居然自己悟出了这番检验之法来。 海玥确实没有自悟的条件,所幸他族中群英荟萃,各种爱好都有,海南又足够偏僻,不好查证,那就变得理所当然了:“我族中十二哥喜欢丧葬之事,闲暇时也琢磨了几分,权当探讨,故有此悟,依李铁鉴之见,可有道理?” 仵作李明毫不迟疑地点头:“公子对于血迹的判断,极有道理,便是小的来总结,也不过如此了!” 严世蕃和桂载闻言,都松了一口气。 海玥是外地人,不知顺天府衙的名人,桂载和严世蕃是高官公子,也不会关心一个仵作如何有名气。 但能得霍韬如此赞许,肯定是厉害人物,眼见对方出面,他们十分担心,海玥的一番侃侃而谈,万一被仵作揭穿,根本是外行的自作聪明,又该如何? 没想到这外号“铁鉴”的仵作,居然对海玥所言如此赞许,那就放心了! ‘此子名不虚传!’ 霍韬也有些惊讶,旋即陷入沉思。 从他的角度出发,当然希望人不是桂载杀的,真凶另有其人,如此或能避免一场巨大的朝堂风波。 还有海玥在广州府一案里发挥的作用,相比起一看就很有心机的严世蕃,这位沉稳的琼海少年,确实更值得信任。 至不济…… 死马当作活马医? 正考虑着呢,许诰入内的声音惊动了霍韬,这位大京兆立刻问道:“许祭酒来得正好,这间学堂是否有暗门暗道?” 许诰脸色微变,如果有那些机关,国子监的责任就太大了,赶忙环顾了一圈,咬牙道:“这就是一间普通学堂,岂会有那些?” “此事可以详查,大不了把这学堂给拆了!” 霍韬听出了他的不确定,转回尸体:“如果没有暗门暗道,凶手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凶手看不见……” 桂载刚要说话,严世蕃赶忙拽住他,海玥则道:“身上的血迹分析完了,不妨从地上分析一下如何?” 霍韬眉头一扬,颇有兴趣:“老夫愿闻其详!” 后世法医学可以通过血迹分布规律,还原杀人的现场。 比如喷溅方向,血迹长轴指向血迹飞行方向,可以反推攻击者的站位;比如血迹的大小,高速喷溅血迹直径通常小于一毫米,低速滴落血迹大于四毫米;比如鞋底血迹,踩踏血液后形成的血足迹或滴落状血迹等等。 一个有经验的刑侦人员,在现场观察一遍,脑海中就能浮现出凶杀案发的大致情况。 “学生献丑了!” 而古代同样不欠缺这些经验总结,海玥先对着众人拱了拱手,以示谦虚,开始描述:“这个血足迹,代表赵七郎站立的位置,他中刀后,这一片是凶器滴落的血迹。” “血液从一定高度滴落,势必会形成与运动轨迹一致的连续血迹分布,赵七郎当时中了一刀,就在后退,所以这些血滴呈现线状,往后而去。” “那时凶器还插在他的体内。” “随后,凶器拔出。” “呲!” “于是乎,大量鲜血呈喷射状喷出,在此处形成一小片血泊,更飞溅到墙上,以出血量和伤口的位置判断,应是肺动脉受创!” “最终,赵七郎朝后倒下,死去。” 众人强忍恶心,观察着尸体和血迹,缓缓点头。 “那么问题就来了,诸位发现没有,这些血液均呈现无间断的连贯分布,如果死者身前站着凶手,血液喷溅到凶手身上,地面的血泊和墙边的血迹,断不可能如此完整!” 海玥道:“是不是可以由此假设,赵七郎中刀和拔刀之际,他的前方根本没有人?” 桂载大惊:“我就说是看不见的凶手……唔唔唔!” 海玥道:“其实还有一种更简单的可能,完全能够做到这一点。” 仵作李明重重点头,对着霍韬道:“禀府尊,海公子所言有理,根据现场的血迹初步推断,或是死者自己刺了自己一刀,此人是死于自杀!” 第八十二章 没有担当,怎么扛起两京一十三省?(一更) “自杀?” 此言一出,包括桂载在内,学堂内的众人都愣住了。 死者赵晨,自己杀自己? 这完全说不通啊! 霍韬不希望桂载是凶手,但听到这种答案,也难以接受,沉声道:“你确定?” 仵作李明迎着这位府尊的凝视,面色一变,赶忙道:“难以确定……” 铁鉴之称,代表了他的验尸水平,但能在顺天府衙当二十多年仵作,更代表他深谙官场之道。 真以为案件都要用验尸结果当作判断的依据,他早就滚出京师了,甚至小命都不见得能保住。 霍韬其实不是那个意思,但眼见手下战战兢兢的模样,又不好明说,唯有看向海玥。 这个少年郎既有才干,又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气,甚合他的眼缘。 对于此人所言,霍韬反倒更加信任。 海玥讲述完了血迹,不再继续根据这点说服,而是开始寻找下一个线索,看向桂载:“请问桂公子,不久前的那声惨叫,是谁发出来的?” 那道凄厉的惨叫声,连远远在考场里考试的众多士子都听得一清二楚,并非海玥瞧不起桂载,实在是这个文弱书生,恐怕发不出那种声音。 果不其然,桂载道:“是赵七郎喊的……” “那么问题来了!” 海玥道:“一个人的肺动脉严重受创,流出那么多鲜血后,能大声叫出来吗?” 答案是不能。 剧烈疼痛、急性缺氧和失血性休克,都会导致人迅速丧失行动能力,意识都模糊了,更别提用力发声。 别说现代医学知识,古代稍微有些常识的也知道不行,海玥接着道:“所以是不是可以这样判断,死者发出凄厉惨叫时,其实并没有受到致命的伤势?” 霍韬道:“依你之意,赵七郎先发出喊叫,吸引了外面的注意力,再将凶器刺入体内,伤及肺部,最后拔出,鲜血狂喷,倒地死去?” 海玥点了点头。 “如此作为,确实符合自杀的行径了……” 霍韬陷入沉吟。 严世蕃眼珠滴溜溜转动,依旧不敢相信。 关键在于,如果赵晨真的是自杀的,那桂载直接说对方是自杀的就行了,为何扯出什么看不见的凶手,误导视听呢? 海玥也有同样的疑问,继续问道:“桂公子,接下来我问的问题,希望你能仔细回忆,如实回答,这将对案情的梳理大有帮助!” 桂载深吸一口气:“海兄请问吧!” “今日于国子监内见面,是不是赵七郎促成的?” “是。” “怎么促成的?” “他写了一封信件,信上中伤我二哥,约我今日在国子监内见面。” “书信还在不在?” “在。” “你和赵七郎屏退左右后,发生了什么?” “他又取出了一封书信,给我看……” “他趁机夺走了你腰间的短刀?” “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夺刀的,我在看信,腰间一轻,刀就没了。” “赵七郎从小习武,以他的武艺,能否办到?” “能!” “夺走你的腰刀后,赵七郎拿刀刺了自己?” “我……我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我还在发愣,赵七郎就已经退到了学堂的那一头,然后在跟人说话!” “说话?” “是!我是真的觉得,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他跟那个人说了话,然后刀就刺入了他的体内,惨叫出声,最后倒下!” “你没有过去?” “我吓得腿都软了,根本不敢过去……” “他当时说了什么?” “他说得很含糊,很痛苦,我没听清,但那个可怕的表情,我永远都忘不了……” 桂载回答到这里,激灵灵打个了寒颤,下意识地看向赵晨。 众人随之看了过去,也不禁变了脸色。 赵晨的尸体已经开始僵硬,脸庞扭曲成一幅令人心悸的画面,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经历了无法言喻的恐怖与绝望。 五官几乎错位,眉头紧锁,额头上青筋暴起,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抵抗某种无形的压迫,那双眼睛怒凸而出,瞳孔放大,似要挣脱眼眶的束缚,死死地盯着某个看不见的凶手。 实在渗人! 霍韬旁听至此,再度开口:“如果赵晨是自杀,可有动机?” 桂载茫然地道:“不知……” 海玥心里有了一些猜测,但无凭无据,说出后只会招惹麻烦,对案情更是会起到反效果,闭口不言。 霍韬看向桂载:“那你为何不早说?现在再讲,又如何取信于人?” 严世蕃赶忙替同伴解释:“方才德舆六神无主,是猝然经历凶杀后的反应,如今回过神来,根据他的供词,确实符合现场血迹的分布……” 霍韬摇了摇头:“桂三郎是嫌疑者,所言旁人难以采信,武定侯府更不会接受,赵七郎无故自尽的事实!” 桂载的脸色恢复苍白,严世蕃也哑口无言,海玥则道:“口说确实无凭,所幸尸体上的痕迹不会骗人……” 霍韬变色:“你准备验尸?” “不错!因为死者与嫌疑人有着明显的身高差距,这点可以作为判断!” 此言一出,仵作李明看了看桂载,再打量了一下地上的尸体,马上意识到了什么,颔首道:“验尸确实能查证,凶器到底是不是桂公子所刺……” 霍韬问:“得验到什么程度?” 李明低声道:“需褪去衣物,观察创口,通过体表伤痕与骨骼推断刀口方向……” 古代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解剖,除非尸体自己腐化成骨头,否则是不可能将人开膛破肚,查验器官的,如此行径,已是亵渎尸体。 霍韬眉头紧锁。 验尸极可能进一步触怒武定侯,一旦得不到确切的结果,就没有回头路了。 海玥看向严世蕃,给出一个眼神:‘此时退了,就是功亏一篑!’ 严世蕃收到了示意,几经权衡,终究还是当作没看见:‘对不住,我不能为家严惹祸……’ 他原本没想到赵晨是自杀,还以为凶手真的另有其人,一旦洗清桂载的嫌疑,帮赵晨报了仇,各方都要感激。 可现在看来,再查下去,说不定反而会狠狠得罪武定侯,赶紧缩了。 海玥并不意外,只是暗暗叹了口气。 治世能臣和乱世奸臣的区别,往往不是才能,奸臣多的是才华横溢之辈,他们缺少的,是担起社稷苍生的责任心。 严世蕃这一退,就暴露出他只想要好处,却不愿意担责的软弱。 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永远不会在这种人的肩上担着! “驾!” 就在气氛凝重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宁静。 站在最外面的国子监祭酒许诰探头出去,惊呼道:“武定侯来了,带着私兵!” 一队足有上百人的士兵,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披坚执锐,步伐整齐划一,咚咚的声响仿佛踏在众人的心头,惊得衙役都纷纷退避。 如此气势,绝非普通禁军。 勋贵是可以养私兵的,郭勋的祖先郭英是太祖亲信,其家族就长期保留部曲旧制,虽经洪武朝整肃,远不如当年的规模,但勋贵荫庇私兵的现象,在明中期仍存残余。 郭勋就是公然蓄养私兵的勋贵之一。 而随着私兵亲卫的入内,以最野蛮的方式驱赶走了周遭的学子,马蹄声的主人终于出场。 五十六岁的郭勋端坐在高头大马之上,身形挺拔,满面红光,丝毫不显老态,强壮的身躯撑起织金蟒袍,披风在他身后猎猎作响,仿佛一面张扬霸道的旗帜,愈发显得气势磅礴。 这位武定侯一策马入内,整个国子监顿时笼罩在一片肃杀之气中。 ‘终究是来了!’ 霍韬暗叹一声,迎了上去。 眼见着这位同样是宠臣的顺天府尹走近,郭勋傲然端坐,直到对方几乎到了马前,才翻身下马。 霍韬对于这等倨傲大为不喜,但也不会多言,对方的身份确实在正三品的顺天府尹之上,只是来者不善的态度令人担忧,亦是不甘示弱,淡然行礼:“下官见过郭侯爷!” “霍大京兆有礼!” 郭勋抱了抱拳:“本侯姗姗来迟,实因出府之际,夫人悲恸难抑,泪如雨下,竟至昏厥,本侯心系内室,只得暂留片刻,抚慰其心,故而延误了时辰,望大京兆海涵呐!” 这番话从语意上来说,似乎很是通情达理,但配合上郭勋肃杀的眼神与语气,却是蕴含着滔天怒火,随时可能爆发出来。 霍韬原本还想就血迹疑点、现场勘查,跟对方解释一下,此时只能道:“侯爷节哀……” “本侯不要听这种话!” 郭勋大手一摆,咬牙切齿:“七郎虽非本侯亲弟,却胜似亲弟,如今惨死,本侯要的是交代!” 霍韬沉默少许,缓缓地道:“且等桂府来人。” “好!本侯就等桂阁老家来人!” 郭勋狞笑一声,突然看向左右:“七郎往日与桂家三郎亲密无间,但本侯没记错的话,除了他们,是不是还有一家的少爷也同进同出?那个人呢,让他出来,本侯要好好问一问,桂家三郎何以穷凶极恶,残害挚友?” “不好!” 原本来到院门口,竖起耳朵偷听的严世蕃勃然变色,匆匆折返回现场:“十三郎,快些验尸,有什么事我来担着!” 第八十三章 这样做是不是太伤他了?(二更!) 严世蕃原本是万万不敢得罪郭勋的。 大礼议新贵里面,这位武定侯是品性最为低劣的一位,专权作威,横行霸道,京城百姓被欺压得很惨,偏偏又仗着天子的宠信,内阁两位阁老的支持,是有恃无恐。 天子的宠信自不必说,如今的两位阁老张璁和桂萼,当年可是边缘官员,一本奏章递入京师,力挺新帝尊生父兴献王为皇考,驳斥杨廷和、毛澄等大臣的继嗣主张。 杨廷和震怒,朝中大臣更想仿效前朝马顺的故事,在左顺门捶死进京的两个小官。 张璁和桂萼跑到武定侯郭勋的家里,才躲过一劫,郭勋于是和这两位结交很深,几年前一场大狱案,张璁和桂萼也坚定地站在了郭勋的一边。 所以哪怕现在他带着私兵气势汹汹地杀过来,当霍韬提到桂萼,郭勋还会卖对方几分面子。 相比起来,严嵩算什么? 别看礼部右侍郎是个三品大员,但在这群权倾朝野的大礼议新贵面前,一纸调令,四十九岁的严嵩就能滚去南京养老。 所以严世蕃才那么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生怕得罪了郭勋,张璁桂萼又不护住他们父子,那老父亲的仕途就完了。 可郭勋此时点名要严世蕃出去,更要询问桂载和赵晨的冲突,他怎么回答? 总不能前面还一身正气地要为桂载澄清冤情,到了郭勋跟前就把朋友给卖了吧? 那样张璁和桂萼同样会让严嵩滚去南京养老…… 一根筋变成两头堵了! 为今之计,严世蕃只能寄希望于查明案情,这种情况下哪怕得罪郭勋,至少张璁和桂萼不会坐视不理,不然就是彻彻底底的忘恩负义。 海玥淡淡地看了严世蕃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转而看向仵作李明:“劳烦了!” 李明却有些迟疑,一时间不敢动手。 严世蕃有急智,赶忙劝说:“李仵作,你先把尸体验了,结果禀告给大京兆,由他定夺是否与那位侯爷交涉便是!至于尸体的伤痕,完全可以是凶手所为,我们俩帮你看着,你快些动手啊!” 李明目光一亮,这确实是个稳妥的法子,点了点头:“劳烦两位公子了!” 说罢,他打开箱子,取出验尸工具,开始操作。 海玥和严世蕃站在学堂门口,前者朝着外面观望,后者则频频看向这位仵作。 眼见李明划开衣服,开始聚精会神地查看伤口,严世蕃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要查什么?” 海玥解释:“这是通过查看尸体的伤口,确定凶手发力的方向……” 在凶杀案的鉴定中,通过伤口形态、方向、深度等特征,推断出凶手的攻击朝向和用力程度,是后世法医学的核心技术之一。 别小瞧古人的智慧,古代也早有相关的验尸方法:“以短刀为凶器,近身刺入腹部,皮肤的创口会呈纺锤形,尖端指向刺入的方向,如果是左腹部刺创入口尖端朝右上方,基本可以推断,凶手是右手持刀,由左下斜刺入……” 事实上,如果桂载和赵晨其中有一个是左撇子,那他们发力的角度就好判断了。 可惜现实不是侦探,没有那么多左撇子的情况,两人的惯用手都是右手。 所幸除了左右惯用手,还有高矮对比。 海玥直接点明:“桂公子和赵七郎身高体态有着明显差距……” 按照目测,桂载大约是一米六五的个子,而赵晨身材魁梧,接近一米八,两人有着十几厘米的身高差距,再加上一胖一瘦,差距其实更加明显。 那么矮个子的桂载发力方向就可以判断了:“受创处是胸部,割裂了肺动脉,凶手需抬手刺击,伤口常位于死者肋骨下缘,创口上缘皮肤因拉扯而撕裂,如果桂公子是凶手,他刺向高个子的赵七郎,哪怕不考虑如何避免沾上血迹,伤口的角度也会是由下而上。” 严世蕃听得聚精会神,李明更是接上话头:“可现在这处创口却反过来了,由上对下刺入,如果当时的屋内不存在第三个人,那么唯一可能的发力方向,是这么来的。” 说着,这位仵作拿着一柄小刀,自己对着自己的胸部虚虚刺了一下。 由上对下刺入,与尸体上的创口相吻合。 事实上,后世有一张“身高差与典型刺创角”的对应表,凶手与死者的身高差多少,在直立攻击时,预期刺创角是多少,实际案例的修正角又是多少,都有数据统计和支持。 古代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只能粗糙着来。 即便如此,严世蕃一点就透,眼睛马上亮起:“所以赵七郎真的是自杀!不,这点还不能确定,但如果存在凶手,个子就一定比他要高,不可能是矮个子的桂德舆,对么?” 李明颔首:“排除特别的发力技巧,确实如此。” 没有血迹沾染,其实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投掷凶器,可那样的创口也有特别的痕迹,李铁鉴检查了一番,基本排除了这种情况。 严世蕃大为振奋,急切地道:“李铁鉴赶紧出具尸格,交予大京兆啊!” 李明摊开纸笔,开始动手记录:“莫催!莫催!小的会加快的!” “出来!严世蕃在哪里,出来!!” 然而下一刻,士兵们凶神恶煞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李明变色,立刻停笔。 严世蕃也是脸色惨变:“大京兆怎的这么快就撑不住了啊?” 事实上,要庆幸如今的顺天府尹是霍韬,换个别的朝臣,在郭勋的凶威下,根本连片刻的阻挡都办不到。 但眼前对方的私兵开始搜寻自己的下落,李明又惊疑不定地等待着,严世蕃咬牙切齿:“海兄!我就靠你了!一定要把尸体验完,将尸格交给大京兆!” 此时此刻,他倒是真有担当了。 哪怕是情势所逼。 海玥点了点头:“东楼兄放心,我一定查清此案!” 严世蕃深深吸了一口气,大踏步地迎了过去。 那背影颇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诶诶诶!且慢动手!” 然后他就被两个大头兵架住,转了一个弯,消失不见。 “啊——!!” 很快严世蕃的惨叫声传来,隐约间还有啪啪扇耳光的声音。 海玥默然。 谁还没有一段黑历史呢~ 只是这样做,是不是太伤他? 且不说拖延时间的严世蕃,仵作李明也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继续奋笔疾书,完善尸格报告。 而海玥没有在原地等待,朝着关押桂载的屋子而去。 方才霍韬迎向郭勋之际,吩咐左右,将这位少爷看管起来,显然是担心对方不知轻重,直接对郭勋说出那番话语来。 七八个衙役于门口立定,严阵以待地守在外面,看似负责,其实眼神空洞,根本不做巡逻,维持着“一个月半两银子,玩什么命啊”的态度,装装样子。 顺天府因属京畿要地,天子脚下,衙役是能领取工食银的,每年三到六两,但常被官员以各种名目截留,实际到手更少,就算按最富裕的情况算,也不过半两银子。 霍韬已经是勤政的顺天府尹,却难以改变这点,他在时手下还勤勤恳恳,人一不见马上懈怠起来。 这倒是方便了海玥,闪身来到窗边,翻了进去,就见桂载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海玥来到面前,低声道:“桂公子!” “海兄?” 桂载惊奇地道:“你怎么进来的?” 海玥微笑:“翻窗户来的,咱们说话声低些,别惊到了外面的衙役。” 桂载颇为感动:“你我素不相识,此事更会得罪武定侯,你还为我奔走,大恩不言谢!唉……只怕我没有报答的机会了!” 海玥发现,这位次辅公子其实很清醒,严世蕃的那些小心眼,对方恐怕也门儿清,抓紧进入正题:“现在说这些丧气话,还为时过早,我此来就是要寻找真凶的!” “真凶?根据现场,赵七郎不是自尽的么?” 桂载苦笑:“我知道你们都不信我……什么看不见的凶手,就像是编造一般……可我真的……唉!” “我信你!” 桂载怔住,就见海玥恳切地看了过来:“确实存在着一个看不见的凶手!” 桂载激动起来:“多谢海兄!多谢!那凶手是怎么做到的,让我看不见他的?” 海玥道:“听起来不可思议,其实很简单,这个凶手根本没有来到现场,只是存在于赵七郎的心里,你自然看不见对方!” 桂载怔了怔,终于明白过来,嘶声道:“海兄的意思是,赵七郎是被人活活逼死的,所以临死前才那般古怪?” 海玥道:“不错!而且这个凶手在他的心里一定有极重的份量!他当时到底说了什么?” 桂载捂住脑袋:“我真的没听清,他说得含含糊糊的,当时我都被吓傻了,又不敢过去,只隐约听到几个字,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 “那我来说,你来听,看看哪一句话最像是赵七郎临死前的遗言……” 海玥一句一句试探,每句间隔片刻。 “且慢!好像是这句……” 桂载突然要求停住,动容道:“我想起来了,赵七郎当时说的就像是这一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我!!’” 第八十四章 陆炳:陛下有口谕!(三更) “那就是武定侯?” “好生凶恶!” “嘘!这位可万万议论不得,你们忘了去年他当街纵马伤人,踢死一名率性堂的学子,事后只推了个恶仆出来,甚至连那恶仆都未做真正的惩罚,只是挨了几杖了事,许祭酒都不敢上武定侯府质问一句!” “唉,若是严祭酒还在,绝不会让他如此欺辱我国子监!” 海瑞和林大钦在崔助教的带领下,去了外字号斋,选定了床位,这才折返。 他们往斋舍走的过程中,多见监生学子,有人捧卷踱步,长衫随步伐飘动,有人倚柱闭目,口中念念有词。 林大钦很喜欢这一派进学的气氛。 然而回头时,所见到的景象,却是监生们纷纷朝着一个方向涌去,再也没人顾得上读书。 等到这群学子聚集之地,就听得上述的议论,语气里多有愤恨、无奈与畏惧。 海瑞目光沉冷。 林大钦则震惊了。 国子监内分为教学六堂,广业堂、崇志堂、正义堂、诚心堂、修道堂、率性堂,学子按学业水平分堂,逐级晋升,其中率性堂是最高学堂,专攻经史策论,学生需在岁考获得最优成绩,才能入内。 这样的监生,毕业后授官的机会是最大的,结果被当街撞死,连一个基本的说法都没有吗? 想要武定侯偿命自是不现实,但连一个侯府的奴仆都不能真正责罚,国子监颜面何存? 莫名的,他对于现任的国子监祭酒许诰,印象不太好,再听其他学子怀念的语气,听起来前任的严祭酒敢于跟这等不平事作斗争? “啪!啪!啪!” 伴随着几道清脆的声响,郭勋提着之前见过的严世蕃走了过来,边走边抽他大嘴巴子,最后一下将严世蕃彻底打翻在地:“你这小子,满嘴胡言乱语,竟敢说七郎是自尽?我看七郎和桂家小子反目成仇,就是你在中间挑拨离间!!” 严世蕃狠狠地摔倒在地上,一阵天旋地转,噗的一下吐出一口血水来,却一个字也不敢说,连眼睛都闭上,生怕那藏不住的怨毒愤恨之色被对方看到,惹来更多的毒打。 他今日算是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强权了! 强权就是完全不讲理! 忍!忍!忍! 得忍到验尸完毕,让对方无话可说! 然而事实证明,严世蕃想得还是简单了。 “嗯?” 当仵作李明终于写好了尸格,匆匆来到霍韬身后,递给这位府尹之际,郭勋目光一扫,竟然大踏步地走了过去,劈手夺了过来。 目光一扫,郭勋就狞笑一声:“尸格?什么狗屁东西?” 唰唰两下,撕得粉碎,再指着李明,冷冷吐出一个字:“打!” 李明见势不妙,已然退至众人身后,却被两个牛高马大的亲卫追上,一脚踹翻在地,手中的棍棒狠狠落下,一个呼吸间就是六下,打得这铁鉴仵作蜷缩在地上,惨叫连连。 “武定侯!!” 霍韬惊怒交集。 这位勋贵固然骄横跋扈,但对待他们这些大礼议新贵还是很礼貌的,更不敢直接冲撞顺天府衙,今日这是怎么了? 真的把赵晨完全当作亲弟弟看待,人死了彻底失去了理智? 无论如何,这位顺天府尹直接冲出,护在了严世蕃和李明身前,怒视郭勋:“郭侯爷,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这般作为,老夫一定要去陛下面前参你!” “停!” 郭勋抬起手,制止殴打,冷冷地道:“霍渭先,不是本侯要辱你顺天府衙,而是他们所言太过荒谬,七郎是自杀的?这是把本侯当成孩童耍弄么?” 霍韬刚要开口,郭勋再一摆手:“行了!不必多言!本侯看来是等不到桂家人了,让桂家小子出来吧!” “是么?谁说老夫没来!” 伴随着苍老的声音传至,一位绯红罗袍的老者缓步走了进来。 凶神恶煞的士兵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步入,也不敢作半分阻拦。 前吏部尚书、太子少保兼武英殿大学士,入内阁参预机务,任内阁次辅。 且得天子赐银章“忠诚静慎”“绳愆匡违”,享有密疏专奏权,实际影响力超越常规次辅。 桂萼到了。 看着这个满头银发,面容刚正的老者举步走来,郭勋目中无人的表情终于收敛了一分。 霍韬松了一口气,却还是感到头疼。 今日不是休沐之日,现在的时辰又未散衙,正是内阁当值期间,显然桂萼是听到消息,匆匆从皇城里面赶出来。 一旦桂萼与郭勋正面对上,事情就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因为当着众人的面,无论是桂萼这位内阁次辅,还是郭勋这位勋贵第一人,都接受不了自己退让导致的影响。 果不其然,郭勋只是收敛了一分,但质问的声音依旧不减分毫:“桂阁老,令郎好勇武啊,我家七郎不知如何得罪他了,被他在国子监这天下第一学府捅死了!此事若传扬出去,你怎么跟天下士子交代?” 桂萼今年五十三岁,无论是削瘦的体态和略带病弱的气色,都远不如五十六岁的郭勋,但眉宇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场竟隐隐在郭勋张扬霸道的作风之上,沉声道:“我儿不会无故杀人!” 郭勋脸上的怒意顿时涌了出来:“桂阁老是想和这小子一样,也说七郎是自杀的?” 桂萼微微一凝眉,视线转动,落在郭勋手指的方向。 严世蕃已经悄无声息地摆了个悲壮的造型。 发现当朝次辅的视线落上来,肿着的脸上瞬间不疼了。 只要这位念着自己的好,这一通大嘴巴子挨得就值了啊! 然而桂萼只是扫了一眼严世蕃,视线又移动过去:“我儿呢?” “爹,孩儿在这里!” 话音落下,桂载恰好排众而出,眼眶大红,激动地看着父亲。 桂萼看着儿子,眼神里也有疑惑,但更多的是疼惜,淡淡地道:“你随老夫去顺天府衙门,将这件事说清楚!” 这话显然是要给他撑腰,桂载很清楚,事情闹成这样,本就在推行新政的父亲也承担着无与伦比的压力,因此咬了咬牙:“不!孩儿要先在这里,把事情说清楚!” “咦?” 桂萼有些诧异,显然这个平日里言听计从的幼子,今日居然敢反对自己,十分诧异。 “哼!” 郭勋却是另一番感受,眼神里充斥着流露出狰狞与煞气,一字一句地道:“桂家三郎,你是不是也想说,本侯的内弟是自杀身亡的?” 桂载摇了摇头,直接道:“赵七郎不是自尽,是被逼死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郭勋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沉声道:“你在胡说什么?” 桂载提高声调,大声地道:“赵七郎夺过了我的腰刀,先是惨叫一声,引来了外面的注意,然后一刀刺进了自己的胸部,再拔刀身亡,现场的血迹、验尸的痕迹,都能证明这些,若是一个仵作会作假,那将北直隶所有的仵作都找过来,让他们仔细察验,看我有没有半句谎言!” 郭勋不言,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亲卫。 亲卫蠢蠢欲动,但霍韬立刻摆了摆手,顺天府衙的衙役也集结起来,虎视眈眈地看着那群私兵,堵住去往现场学堂的必经之路。 尸格撕毁,可以重新再写。 但现场和尸体一旦破坏,就说不清楚了。 绝不容许! 而桂载接着道:“但赵七郎如此作为,并不是自杀!”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我!!’” “临死之前,七郎用无比悲伤和绝望的语气说了这么一句话,可见他是受人胁迫的……那个人才是凶手!” ‘对啊!就该这么说!’ 严世蕃眼睛一亮,暗暗叫好:‘结果是自杀,武定侯万万接受不了,说受胁迫身亡,就有转圜的余地!而且这句话透露出来的意思……嘶!’ 果不其然,郭勋的脸色也变了:“七郎被逼杀?谁能逼迫他?” “侯爷想在此处彻查吗?” 桂载看着地上的严世蕃和李明,眼中浮现出怒火,沉声道。 他的身份和地位,完全不足以与这个霸道威风的武定侯爷对抗,但既然父亲桂萼到场,再加上年轻气愤,终于开始了反击。 而这一番话语,也让郭勋的表情由震怒,变为了阴晴不定。 ‘原来如此!’ 霍韬暗暗点头,如果这么说就能说通了,桂萼则深深凝视了儿子一眼。 背后莫非有高人? 郭勋的反应竟也极快,冷声喝道:“进去搜!把刚刚跟他在一起,妖言惑众之人带过来!” “不好!” 郭勋一下令,霍韬、桂载和严世蕃顿时变了色。 可地上凹造型的严世蕃就不说了,都不敢自己站起来,桂载立刻求助于父亲桂萼,然而桂萼和霍韬或许在朝堂上都有不小的能量,跟当今天子也更加亲近,但他们手上是没有半个兵的。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眼见郭勋即将扩大迁怒,一道年轻的声音终于传了进来:“够了!” 腰悬绣春刀的陆炳龙行虎步,走入国子监,看向色变的郭勋,淡淡地道:“侯爷!陛下有口谕……” 第八十五章 嘉靖的关注(一更) 就在国子监风起云涌的一个时辰前。 紫禁城内。 锦衣卫舍人陆炳穿过重重宫门,目光低垂,神色恭敬,每一步都显得格外谨慎。 宫墙高耸,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这座皇城的威严与肃穆,绝非昔日的兴王府可比。 他自然也不能如兴王府那般,常常跟在大自己四岁的朱厚熜屁股后面玩耍。 越是曾经有亲密的关系,越要讲究君臣尊卑之别,行至乾清宫前,陆炳这才微微抬头,只见殿前侍卫林立,甲胄鲜明,刀戟森然,他深吸一口气,整理衣冠,随后就见一位圆脸内侍迎了出来。 这个内侍叫黄锦。 在兴王府期间,就担任世子朱厚熜的伴读,负责日常侍奉与文书事务,与陆炳也最是熟悉不过。 黄锦其实并不负责迎送官员,但每次陆炳入宫,派来相迎的都是黄锦。 由此体现出来的,自然是天子对他们这些王府旧臣毫无保留的信任。 得见故人,两人视线交流了一下,都感到心头一暖,却都以更加谨慎的姿态走入殿内,跪拜行礼:“臣陆炳,拜见陛下,圣躬万福!” 御座之上,年仅二十四岁的朱厚熜端坐如松,身着明黄龙袍,头戴翼善冠,眸光深邃如潭,仿佛能看透人心,却又让人捉摸不透:“陆卿免礼,一路辛劳,此番有功,赐座!” 陆炳起身,依旧低眉顺目,没有丝毫逾矩:“为陛下分忧,乃臣应尽之责,万不敢居功!” 朱厚熜的轻笑声传来:“你啊,越来越拘谨,王妈妈回府后,没有告诉你,如何与朕亲近吗?” 王妈妈就是陆炳的母亲王氏,嘉靖帝生父朱祐杬往日就喜欢以某姓加妈妈指代乳母,此称呼也被嘉靖延续,他称呼生母为阿母,称呼乳母为某妈妈。 但恰恰是这位王妈妈,上次入宫回家后,就告诫儿子陆炳,万不可因昔日的亲近,在陛下面前有半分失礼,陆炳显然牢记母亲的嘱咐。 朱厚熜语意里虽有责怪,声音却是十分轻松:“说一说此次南下的见闻吧!” “是!” 陆炳开始讲述一路的所见所闻。 不比回京时几乎都是走水路,陆炳从京师下到广东时,诸多留意,见识了不少天灾人祸,民不聊生。 出京前,他对于如今朝堂推行的度田清丈,一条鞭法,还有些不以为然。 回京后,却觉得必要至极。 更是钦佩至极。 当然,他钦佩的不是张璁、桂萼、方献夫、霍韬这些执行者,而是端坐于龙椅上的大明君父,九州万方的统御者,当今的陛下。 朱厚熜刚刚继位时,陆炳才十岁,面对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天潢贵胄,生出的只有由衷的畏惧与茫然,根本不敢反抗。 那个时候,年仅十四岁的朱厚熜,就面临着群臣的施压,要他以太子的身份从东安门进入皇宫,成为太子之后再继承皇位。 换成陆炳,面对三朝老臣杨廷和的意志,礼部尚书毛澄的逼迫,肯定是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反正都是要当皇帝。 但他却根本意识不到,名不正则言不顺,当以皇帝的身份进入皇城,就是皇权的绝对代表,大明朝无可置疑的权力核心,而以太子的身份入皇城,则要受到摆弄与操纵,甚至会有废立之危。 年仅十四岁的朱厚熜断然拒绝了群臣的提议,站到了一众权势滔天的老臣,和深宫里那位威风了数十载的张太后对立面。 最后屈服的却是太后与群臣,因为占理的确实不是他们,吓不住一位十四岁的半大少年,吃瘪的就是他们。 这位年少的天子,从那时起就显露出非凡的才智与决断,而今短短十年间,那群欲与新帝争锋的臣子,不仅被扫出朝堂,依旧年轻的天子,还要发动改革,改变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 陆炳也坚信,天子能改变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 而朱厚熜平静地听着各地的民情,尤其是河南爆发的大规模蝗灾,蝗虫弥空蔽日,啃食禾苗至根茎皆尽,眉头越皱越紧,末了冷声道:“民生多艰之际,各地还有那么多贪官胥吏盘剥百姓,加重灾民负担,这败坏的吏治,早该整顿了!” 陆炳心里十分赞同,表面上却是沉默,锦衣卫只对天子负责,充当耳目眼线,但具体执政还是要交给内阁六部的朝臣们,他不该也不能多言。 当然,有些事情可以引导,比如那件围绕着合浦珍珠的大案。 朱厚熜听得目露寒光,冷冷地道:“王世芳,房塌方!这等卑劣之徒,有何资格取世芳之名?和当年的毛贼一样,都是伪君子!” 天子的心眼,有时候也是很小的。 比如杨廷和的儿子杨慎,朱厚熜虽然没有杀他,却把这个大才子贬到云南之地,还时常问起杨慎的近况,每每听到杨慎过得很不舒服,“老病”,朱厚熜就觉得很高兴。 历史上整个世宗朝,一共有六次大赦,杨慎最终都没能回到家乡,按大明律,年满六十岁的罪臣可以赎身返家,但无人敢受理杨慎的申请,最后客死他乡。 同样的道理,王世芳是毛澄的女婿,一辈子就别想翻身。 陆炳终究是了解这位的性情,所以特意以这个为切入点,还提到了王世芳这位提学对于院试成绩的把控。 果不其然,听说王世芳以提学之权,将海玥的院试成绩定到了最后一名,朱厚熜也回想起当年面对毛澄,强迫自己改换生父时的绝望与悲愤,对于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学子遭到如此不公,竟有了些许的共情。 “海玥……琼山海玥……就是此人识破了安南刺客的诡计,救下了整个使节团?” 陆炳精神一振:“是!” 可下一句,朱厚熜就别有深意地看了陆炳一眼,微笑道:“此人与你们锦衣卫一同北上,来了京师?” 陆炳心头一凛,举荐有方的得意瞬间褪去,赶忙道:“臣冒昧,不忍此等才干埋没,确带入京师,如今或在国子监进学,他不愿靠旁人入学,臣也不知……不知……” 朱厚熜淡然道:“你做得不错,为国举才,理应如此!” 陆炳身体一颤,背后已是冷汗淋漓。 以前只是听母亲的话,不敢有半分失礼,刚刚那一瞬间,才深刻地体会到伴君如伴虎的可怕。 这位大明天子或许还当自己是儿时的玩伴,有一份区别于其他臣子的情谊,但若是自己也这么想,下场绝对会很惨! 对于心腹稍作震慑后,朱厚熜的语气里也多了几分真情实意:“你啊,从小老实,可别被利用了,尽帮着别人说好话!” 陆炳却深吸一口气:“陛下!臣以为,海玥确有才干,且是性情中人,嫉恶如仇,有侠义心肠,并未利用臣!” 陆炳真正视海玥为友,正是揭晓了自己与这位天子的亲密关系,对方依旧如故开始。 这样的人太少见了,是真正的君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所以此时此刻,陆炳也愿意为对方担保,以免反倒因自己的举荐,在天子眼里落得个攀附权贵的恶劣印象。 “哦?” 朱厚熜有些诧异,终于提起了真正的兴趣:“你这么看好此人?仔细说说,他在广州府时与你的接触?” “是!” 陆炳再度松了口气,将广州府两人共事的情况一五一十地道来,朱厚熜正听得津津有味,就见另一位内侍快步来到身边,低声禀告了一番。 “国子监发生了凶杀?桂阁老之子害了武定侯的内弟?” 朱厚熜马上抛下闲情逸趣,眼神沉凝起来。 大礼议新贵的五位核心人物: 张璁、桂萼、方献夫、霍韬、郭勋。 这五人都是他如今执掌朝政,推行改革的得力臣子,彼此间的关系也很好,“方议礼时,五臣同心排异议,相得欢甚”。 但身为天子,他自然不愿意看到这五位本就因为同一起政治事件晋升高位的臣子,私下里再抱成一团,成为又一个尾大不掉的杨廷和集团。 所以去年,朱厚熜有意敲打,纵容反对派对张璁和桂萼的攻势,将之罢免,然后立刻进行调查,查明他们是被冤枉的,指控纯粹是污蔑,把反对派包括杨一清给清理出内阁,又将张璁桂萼官复原职。 即便是阁老,经过这般大起大落,也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对待他这位君父,更是感激涕零。 朱厚熜对此很满意。 但他可以敲打自己的宠臣,却不容许别人也这么做。 现在桂萼的儿子,居然害了郭勋的内弟? 朱厚熜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人在背后作祟,要离间他左膀右臂的关系,让推行本就艰难的改制彻底崩溃! 于是乎,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威严声音回荡在乾清宫内:“此番广州府盗珠一案,你破获有功,赐绣春刀,巡视国子监,以平复风波为上,若发现有贼人从中兴风作浪,拿入诏狱,严惩不贷!若桂萼和郭勋因子嗣冲突,你替朕告诉他们,‘勿启内衅,免贻外笑’!” 陆炳心悦诚服,俯首领命:“臣遵旨!” 第八十六章 这份荣光,我绝不独享!(二更) “勿启内衅,免贻外笑!” 陆炳持绣春刀露面,第一时间就将天子的口谕,告知了不可一世的郭勋。 现在的嘉靖还不是谜语人,这八个字说得颇为直白。 别自己人内斗,让外人看了笑话。 “臣遵圣谕!” 郭勋听完之后,脸上的骄横与霸道瞬间消散。 在大礼议新贵里面,他是纯粹的政治投机,看到新君登基,想要以小博大,结果赌赢,而事后,他也是最得意张狂的,历史上再过几年,进国公、加太师,地位和权势达到了顶峰,甚至连天子都敢不敬了。 所以下场也最惨,下锦衣卫诏狱,论死!大礼议新贵里面,唯一一位不得善终之人! 但那是十年后的事情,此时此刻的郭勋,还是很拎得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无限风光源自哪里。 他敢当着众人的面抽严嵩儿子的大逼兜,敢丝毫不给顺天府尹霍韬脸面,敢与当朝次辅争锋相对,唯独不敢对那位仅仅一道带来口谕的陛下亲信说半个不字。 所以此时此刻,郭勋怒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恭敬,朝着紫禁城的方向遥遥一躬,然后翻身上马,对着左右亲卫冷声道:“走!” 前倨而后恭,思之没人发笑。 因为陆炳的出现,代表着天子的介入。 便是不认识这个人,也认得那柄绣春刀! 此案上达天听了! 而眼见那群凶恶的私兵跟随着,首当其冲的桂载如释重负,双膝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却又下意识地看向桂萼。 果不其然,从老父亲的眼中,他看到了一丝久违的赞赏,但表面上桂萼没有再说一句话,大袖一甩,直接转身离开。 桂载身躯一震,泪水涌了出来,想要捂住嘴巴,却怎么也止不住。 霍韬来到他的身侧:“贤侄做得很好,令尊此番是欣慰的,去帮帮你的好友吧。” 这说的是不远处的严世蕃,鼻青脸肿的小祭酒还在那里躺着呢! 不过没等到桂载过去,不少忿忿不平的国子监生就围了过来,大部分人还在观望迟疑之际,两个人已经毫不迟疑地走了出来。 林大钦将严世蕃扶起,海瑞将被打得更惨的仵作李明扶了起来。 “多谢!多谢!” 严世蕃有些尴尬,他本来希望桂载来扶的,如果桂萼和霍韬一左一右将他搀扶,那就更美滋滋了。 所幸此时桂载也走上前来,恳切地道:“东楼,此番多谢了!” 严世蕃擦了擦鼻血,露出一个惨兮兮的笑容:“德舆切莫说这话,你我是至交好友,应该的!应该的!” 桂载作揖一礼,嘴动了动,显然想问另一个的情况,但最终还是低声道:“我要去顺天府衙了,此案得查清楚,赵七郎不能白白就这么死去,武定侯也不会善罢甘休!” 严世蕃脸色微变,突然也想回头看看,寻找另一位身影。 桂载不再多言,霍韬留下了几名衙役保护现场,带着他一起离开了。 “噢!!” 眼见三位朝堂大员和凶案的当事人依次离去,国子监内安静了片刻,不知是谁带头叫了一声,周遭的学子陡然发出欢呼声来。 群情激奋。 对于郭勋这种顶级勋贵,不满不甘的人实在太多了,却无可奈何…… 如同当年正德朝,八虎横行京师,多少人对其恨之入骨,但徒叹奈何…… 而今。 终于赢了一回。 哪怕只是逼退。 哪怕郭勋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但他死了内弟,却灰溜溜地离开,难道不是颜面大失么? 大伙儿激动之下,纷纷簇拥过来,冲得快的包围住严世蕃,恨不得将他抬起来。 围在外面的也顾不上仪态了,蹦蹦跳跳,双手高举,发泄心中的欢喜。 严世蕃还是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 儿时过得贫寒,少时给别人当跟班,即便父亲成为国子监祭酒,由于上面还有更大的官儿,他也从来是默默无闻,不起眼的存在。 何时何日,有过这样的万众瞩目? 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感直冲天灵,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欢愉,他简直难以形容这种舒爽。 就在这时,严世蕃看到了,海玥也来到了外围,对着自己微笑。 海玥方才实施了战略性转进。 现阶段的郭勋确实大权在握,在初步查明了案情的线索,告诉了桂载如何应对这位武定侯爷,他就离开了国子监,于附近观察情况。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就是避其锋芒,毕竟他现在确实没有与郭勋对抗的资格,难道取来长枪,对阵一百全副武装的私兵? 所以即便方才那些私兵冲进去,也根本找不到海玥,当然陆炳的出现,代表着天子的意志,让郭勋瞬间老实,那是最好不过了。 “刚刚桂三少所言,是你教的吧?幸好有那一番对峙,武定侯气势已衰,才能那么快退走啊!” 陆炳此时来到海玥身边,低声笑道。 他来之前,其实做好了郭勋桀骜不驯,有一番对抗的准备。 毕竟陆炳只是代表,陛下既不会亲临,也不会明确下诏,如果这位侯爷真的被怒火冲晕了头脑,闹将起来,就要有负陛下所托了。 结果对方如此干脆了当地退走,也是因为案情的进展,本就朝着不利于武定侯府的趋势发展,而能办到这点,自是眼前之人的功劳。 所以陆炳不吝赞赏:“这一场风波能够得以平息,陛下会很满意的!” 海玥道:“适逢其会罢了。” “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嘛!” 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陆炳十分认可这句话,刑案每日都有发生,为什么别人无法堪破,偏偏这位能庖丁解牛,干净利落地查明真相,正是自身能力所致。 只是此情此景,他看了眼严世蕃,却又有些不屑:“他就这般冒领了功劳,你且放心,不会有这等好事的……” 言下之意,严世蕃明明是躺赢狗,现在却成为了对抗武定侯的英雄。 海玥倒不觉得如此,不能把人的付出给异化掉,没看到这位脸被扇得都肿了起来么? 躺是躺的,但若不是严世蕃拖延了时间,让他有机会与桂载沟通,案情也无法继续推进。 能顶住压力,承担责任的,就该得到回报。 而接下来,一幕任谁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严世蕃突然奋力挣开左右,朝着这边挤了过来,然后一把抓住海玥的手腕,高高举起:“这位是琼海十三郎,海玥!” “是他威武不能屈,敢冒得罪武定侯的风险,细致入微地还原了案情的真相!” “他才是此案的首功!” 陆炳退到一旁,微微颔首,有了改观。 看来严侍郎教子有方,这个不起眼的跟班,确实有担当,也有胸襟。 海玥则有些猝不及防。 啊?你是严世蕃么? 阴暗点想,这是博取陆炳的好感,也为了分担武定侯的恨意。 毕竟此次破案,可以说是大大得罪了那位军方权臣。 但终究是十八岁的严世蕃,看到他此时此刻激动得满脸通红的模样,海玥竟然也从这位的身上感受到了真诚。 这份荣光,我绝不独享! 国子监众学子欢呼起来,也开始簇拥到海玥身边蹦蹦跳跳。 无论是什么出身,现在的大家都是一个整体! 热闹之后,好不容易大家散去,严世蕃气喘吁吁地拉着海玥到了一旁,展颜道:“十三郎,这番咱哥俩可是出大风头了!” “是啊!” 海玥倒没有多么激动,只是看到弟弟海瑞和林大钦也被别的监生拉着,在那里举手,有点没绷住。 国子监学子此时这么振奋,没有别的原因,完全是因为京师人被那些勋贵欺压得太狠了,稍稍有点抒发口,都觉得扬眉吐气。 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按照历史发展,郭勋还要威风十年,才被下狱处死。 海玥琢磨着,能否加快一下进程。 “东楼兄……” “千万别称兄,咱们是过命的交情,直接唤我东楼便是!” “东楼,案情还未结束,桂三郎的杀人嫌疑并非洗清,因为死者赵晨的动机难以明确!” 严世蕃听到这里,也不禁皱起眉头:“对啊!这案子实在古怪,赵七郎大好年华,又有那般显赫的家世,他不去逼死别人就不错了,到底是什么能逼死他呢?为什么要在桂德舆面前自尽,把这位牵扯进来呢?” 海玥缓缓地道:“我怀疑此案涉及至亲。” 严世蕃先是一怔,旋即动容:“侯夫人?赵七郎的亲姐姐?‘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我’这句话,是对他的姐姐说的?” 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恐怖而绝望的面庞,能让赵晨在自杀前如此痛苦的,这确实不无可能。 再结合郭勋那般嚣张跋扈之人,一听到赵晨是被逼死的,居然连一句辩驳都没有,只是准备强行拿人,严世蕃顿时兴奋起来:“莫非武定侯府内,出了什么丑闻?” 海玥道:“你还想查下去么?” “想!” 严世蕃鼻血又流了出来,再摸了摸高高肿起的嘴巴,疼得龇牙咧嘴的同时,咬牙切齿地道:“这些巴掌太伤人了!查!此事没完!” 第八十七章 严府夜话(三更) “嘶!娘,轻些!轻些!” “哎呀!那杀千刀的郭勋,怎的下手这么狠呦……” “呵!他老了,手劲也不够了,孩儿是没敢跟他动手,不然肯定将这老物打趴下!” 严府屋内,严世蕃笑呵呵地安慰着两眼通红的母亲。 这话倒也没完全说错,岁月不饶人了,郭勋五十多岁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已是老年,哪怕这位早年习武,颇有功底,但如今也不成了。 不然的话,对方似乎完全没有留手的意思,那左右开弓的,严世蕃的牙不被扇掉几颗? 欧阳氏自然看得极为心疼。 这位严嵩的发妻,并没有后世营销号所传的满脸麻子,不离不弃,从相貌来看,年轻时应该不算丑陋,但也不会是美艳动人,就是气质温婉的普通娘子,此时年纪上来了,发福了,则显得和蔼可亲。 “老爷!” 而欧阳氏轻轻地给严世蕃抹药之际,随着屋外仆妇尊敬的声音,一位老者快步走了进来。 严嵩已年近五旬,步入知天命之年,却不显老态,面容清瘦,颧骨微凸,脸颊线条分明,脸上的皱纹并不多,只有眼角处有几道浅浅的纹路,整个人如同一株历经风霜的古松,沉稳而坚韧。 无论是谁,见到这么一位身穿常服的朴素老臣,脑海中往往都会浮现出四个字——文人风骨! “爹!” 严世蕃刚刚还跟母亲撒娇,此时见得父亲进来,立刻要起身。 “躺下!” 严嵩按住了他,坐在床边,也心疼地看向儿子。 两人在家中扮演的严父慈母的角色,但严嵩今年四十九岁,严世蕃十八岁,他三十一岁才生了这么个儿子,又是独子,哪怕表面上的教育严格,心里怎么可能不疼爱? 此时看到儿子鼻青脸肿的模样,一向低调谦逊的严嵩眼中也冒出怒火来:“郭勋骄横跋扈,多行不轨,丝毫不将朝廷法度放在眼里,总有他受报应的那一日!” 严世蕃咧开嘴,笑得像是个十八岁的孩子:“孩儿一通巴掌挨得值,这人情,桂阁老想不认都不行了!” 郭勋那样一迁怒,自己的人情反倒坐实,大礼议圈子再是排外,自己父子此次也算是得入了敲门砖。 严嵩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眼中流露出欣慰。 事实上,他原本已经有意放弃向大礼议新贵靠拢,而是寻到了一个新的目标。 夏言。 近来得了圣宠,恐有平步青云之势,又是自己的江西老乡,有天然的结交机会。 不过依附夏言,从情感上,又实在有些过不去。 要知道严嵩如今是礼部右侍郎,正儿八经的朝廷正三品大员,夏言呢? 吏科都给事中。 正七品。 虽然巡察御史和给事中都是位卑权重的官职,一旦立下功绩,后续往往升官也是飞速,但七品终究是七品。 说得不好听点,现在的夏言,尚且不如在广东巡按的吴麟。 况且严嵩从小就是神童,十九岁第一次参加乡试,就以十六名中了举人,后来又以二甲第二名高中进士,全国第五,经过选拔,成为庶吉士,开始在阁老的预备班翰林院深造。 严世蕃的头脑遗传的谁,显而易见。 那夏言呢? 二十八岁中举,然后在国子监读书,一直读到了三十五岁,才勉强考中进士,排名十分靠后,仅仅是三甲,翰林院什么的都别想了,起步只有八品官,去行人司负责一些跑腿打杂的工作。 若不是夏言相貌俊朗,能力又确实不俗,给事中都做不到。 就不提钤山养望十年,与王阳明结交,当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天下这些经历,单从官品和科举成就,两者都不可同日而语,让严嵩反过来巴结夏言,他实在有些接受不了。 所以此时此刻看着自己的儿子,严嵩是很骄傲的。 “官迷!” 欧阳氏却是怒了,狠狠训斥:“孩子被人打成这样,你只想着升官,圣人之书就是这般教导的么?再说这些,马上给我出去!” 严世蕃立刻闭嘴,严嵩平日里还要跟妻子讲一讲道理,此时也没敢应声。 事实上,严嵩倒也不是为了马上升官。 他晋升三品侍郎没多久,礼部右侍郎也是重要的职位,不可能很快晋升为正二品的六部尚书,真正开心的,是本来想做一件违背良心的事情,此时不用去做了,还是自己的儿子挺身而出,抓住机遇,为老子趟出了另一条出路,当然是老怀大慰。 欧阳氏不理会这些,只是心疼儿子,但严世蕃经此一遭,亲眼目睹了郭勋的嚣张跋扈,却更加渴求父亲升官。 “娘,爹绝不是那个意思,你还信不过他嘛?” 先是讨好地安抚了盛怒的欧阳氏,最后看向严嵩,恳切地道:“爹,孩儿想去国子监读书!” “好!” 严嵩立刻颔首,儿子力抗跋扈的勋贵,引得众多学子的爱戴,正是趁热打铁的好机会,而且入了国子监,还涉及到另外一人:“益者三友,君子先择而后交,为父昔日让你与桂家三郎为伴,做得错了,这位海十三郎才是应该结交的朋友!择友以德,非以势合啊!” 这句话换成以前,严嵩万万不会说出口,但一来此番确实多亏海玥,查明案情背后的蹊跷,在道理上占据主动,二者陆炳代天子传话,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郭勋要对海玥不利的情况下出面,再结合书信请托,两人的关系比想象中要好。 这位的“势”,又比桂载差多少呢? ‘官迷!父子俩都是官迷!’ 欧阳氏翻了翻白眼,但心里也开始盘算,将来那个琼海出身的学子若是登门拜访,要不要早早采买些岭南特产,让对方更增好感? 严世蕃得到入学首肯,又提到了案情:“爹,赵七郎之死尚未结束,孩儿准备继续追查下去!” 严嵩眼睛微微一眯:“可有追查的方向?” “他是被逼死的,死前痛苦而绝望,这个年纪却被逼自尽,还特意设个这个局,用桂德舆的随身佩刀,背后势必有千丝万缕的牵扯!” 严世蕃从国子监回家途中,就一直在考虑海玥的分析,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我和海十三郎都怀疑,武定侯的那位夫人,赵七郎的亲姐姐,或许并不似表面上那般贤淑……” 严嵩缓缓地道:“你想说什么?” 严世蕃眼珠子转了转,在母亲面前又不太好说,只好道:“勋贵僭越礼法,悖逆人伦的事做得太多了,谁知他们背地里有什么龌蹉?爹爹莫要忘了,那郭氏历经五次袭爵之争,才继承了爵位,家风不严,也是京师出了名的……” 郭勋的祖先郭英十八岁就跟随太祖起事,备受太祖信任,在征讨陈友谅等大战中,都参战有功,但后来太祖驾崩,建文登基,燕王朱棣靖难时,郭英是跟从耿炳文、李景隆讨伐朱棣的。 由于靖难战争时的站队问题,郭英在朱棣登基之后就被“罢归第”,朱棣后来更是停掉了郭家后人武定侯的承袭权。 后来郭氏一族又经历了五次袭爵之争,长房与二房斗得精彩纷呈,到了郭勋的父亲郭良那一辈,已是家道中落,曾经穷困潦倒到完全揭不开锅。 所以郭勋会在大礼议中政治投机,支持年轻的小皇帝,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原本也是边缘化的勋贵。 如今一朝得势,更是骄狂无比,这样的门户,其实是最容易出丑闻的。 而严世蕃眼中露出恨意:“《大明律》于勋贵而言,不过一纸空文,然此辈最惧怕的地方,是丑闻缠身!试问何人愿追随一京师笑柄?纵有圣眷在身,也会消散的,权势随之倾颓,终成过眼云烟!” 严嵩神情肃然:“你可知如此作为,迎接的会是郭勋最可怕的反扑?” “爹,事已至此,没有退路了!” 严世蕃咬了咬牙,斩钉截铁地道:“便是孩儿不做,郭勋奈何不得桂阁老,还奈何不得我们么?他此番落了下风,更要迁怒,恐怕会给爹爹使绊子!” 脸上的伤势,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别说他们父子跟郭勋没有抗衡的资本,即便是内阁六部的几位重臣,在面对这个蓄养私兵,又不讲理的勋贵,都占不到任何便宜。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大明的朝堂上还殴死人呢!何况这种本就肆无忌惮的勋贵? 郭勋嚣张惯了,绝不是吃闷亏的人,现在不趁机反击,等待这位武定侯再发难,后悔也来不及了。 说到正事,一直不做声的欧阳氏此时也开口道:“老爷,缓必失之,退必丧之,德球所言有理!” 严嵩再无迟疑,抚须颔首:“好!你有此决断,为父也绝不劝阻,只是有一句话告诫!这句话你也可以对海十三郎说!” 严世蕃摆出聆听之色。 严嵩道:“欲速不达,见小失大,弓满易折,事尽则危!谨记这点,老夫盼着你们查明此案,得尽全功!” 第八十八章 国子监在你我肩上担着(一更) 第二日清早,脸上依旧青肿的严世蕃便来到了斋舍。 国子监的斋舍分为三类。 一类是内字号斋,北直隶、山东、山西籍监生居住,临近彝伦堂,便于听讲。 一类是外字号斋,江南、湖广、闽粤监生居住,还设有“方言坊”,辅助偏远士子学习官话。 最后是夷字号斋,朝鲜、琉球等属国官派的留学生独居,严禁与汉生混住,配译字生辅导。 海玥、海瑞、林大钦三人自然是居住在外字号斋,这里也分三六九等,江南监生往往选了最好的床铺,而补录进来的学子理所当然地要住在别人挑剩下来的铺子。 可昨日的事情一出,大伙儿一商量,主动腾出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给三人安排到了一起。 剩下的那个名额还争吵了一番,颇有几个眼尖的监生,发现那个喝退武定侯的年轻锦衣卫和海玥谈笑风生,都摩拳擦掌,要拿下这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位置。 严世蕃到了之后,顿时拍板决定,这最后一个铺子就是他严东楼的了! 同窗加同室! 亲上加亲! 赶紧让家中老仆回去带被褥来,严世蕃将海玥拉到一旁,正色道:“十三郎,该查案了!” “东楼,你这……” 海玥看了看他的脸,一晚上回去,肿得更厉害了,是不是太急了些? 严世蕃义正辞严:“凶手一日未定,武定侯恐怕一日不会善罢甘休,说一句不谦虚的话,国子监的安宁如今在你我肩上担着,区区小伤,又算得了什么?” 海玥看着他瘦弱的肩膀,嘴角压了压,倒也颔首道:“好!那我们就行动吧!” 严世蕃精神一振:“十三郎准备从哪里开始查?” 说实话,他虽然坚定了追查下去的信念,但对于案情的深入,却有些一筹莫展。 赵家七郎已经死了,可能逼死他的疑犯侯夫人赵氏,则在武定侯府的内宅,根本不可能接近。 别说那位侯夫人了,就算是侯府下人,近来一段时间肯定是风声鹤唳,恐怕就算重金收买,也不敢透露出秘密,再说他也没有重金,海玥三人同样不像是特别富裕的…… 难不成动用陆炳那边的锦衣卫关系? 海玥却根本没有那么想过。 与陆炳的私人交情是一回事,借锦衣卫的势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况且从昨日陆炳的言行来看,锦衣卫同样会遵循嘉靖的命令,调查下去。 双方并行就是。 “我昨日询问过书童谨言,他说起了,赵七郎前段时日流连烟花之地,尤其是碧玉堂,为了一位云韶小娘,还和桂公子争风吃醋……” 海玥道:“我准备从此处查起。” 严世蕃有些恍然,又有些激动,搓了搓手:“这么说,我们要去碧玉堂?” 海玥看了他一眼:“是啊。” “走!走!” 跟弟弟海瑞和林大钦关照了一下,让他们替助教请个假,海玥与严世蕃出了国子监,一路朝着此前租借的西四牌楼而去。 那里的屋子,首先要退一下。 海玥起初并预料不到,自己一行能这么快考进国子监,若没有那声凄厉的惨叫,导致许多“准备”充分的学子发挥失常,三人想要同一批补录,还真不容易。 现在院子用不到了,幸好押金没有多付,亏的只是一个月的钱,对于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海瑞和林大钦来说,可是一个不小的安慰。 而还未到达屋前,远远就见一道高大的背影立着,待得近了,那人转过身来,正是疤脸汉子燕修。 “燕兄!” 海玥招呼了一声,然后介绍了严世蕃。 燕修抱拳:“国子监严祭酒清正廉明,有其父必有其子,严公子昨日在国子监不屈武定侯淫威,令我等市井之辈亦是敬佩不已啊!” ‘传得这么快吗?’ 严世蕃心里得意,脸上却透出谦逊:“不敢当!不敢当!” 海玥则道:“如此说来,燕兄是特意等候我的了?” 燕修哈哈一笑:“海兄既考入了国子监,这间院子当然毋须租借了,我自来相侯,恭喜恭喜!” 海玥微笑:“燕兄真是急人之所急,我恰好还有一事相托,不知可否介绍一位熟悉烟花柳巷之人,作为向导?” 燕修想了想:“两位公子去那里,是有正事吧?” 海玥点了点头:“不错。” “那我让舍弟与你们同行吧,别看他人小,正阳外门儿清,只要不是要人身家性命的,都能有几分薄面!小川!!” 一声呼喊,小川神出鬼没地蹿了出来,抱拳行礼:“海公子!严公子!” “有劳了!” 相比起宋朝京师的烟花柳巷名字雅致,大明京师的就朴素许多,有王皮胡同、石头胡同、皮条胡同、陕西巷等等。 等到了清朝中后期,更有鼎鼎大名的泛称,八大胡同。 现在还没有那个规模,小川租借了马匹,带着两人出了正阳门外,拐进了皮条胡同。 皮条胡同不是皮条客的意思,而是牛皮制品行业的集散地,但后来官办教坊开在这里,又多了一群院子,空气就甜腻起来,一股胭脂水粉的气味萦绕不散。 “到了!” 能让次辅之子和侯爷内弟光顾的碧玉堂,显然是一等一的场所。 三人还未进门,便听得丝竹之声隐隐传来,往里面去,绕过一道雕花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庭院中假山错落,一池碧水映着廊下的宫灯,几尾锦鲤在莲叶间游弋,回廊曲折,每隔几步便悬着一盏碧玉琉璃灯,将廊下的美人图映得流光溢彩。 这个时辰,显然不是营业的阶段,但此处依旧有小娘子行走,尤其是二楼的两位女子,瞬间吸引了严世蕃的目光。 一位身着素白襦裙,一位外罩淡青纱衣,倚栏而立,身影清冷。 白衣小娘子怀中抱着一张古琴,纤纤玉指轻轻拨弄琴弦,青纱女子则手持玉箫,轻轻吹奏,哪怕都未成曲调,也都别有一番韵味。 两女显然没想到,一大早的就有客人登门,眼见楼下的严世蕃直愣愣地看过来,纷纷掩面,转进屋内。 严世蕃却隐约见得,她们似乎抛了个媚眼过来,不禁心头一荡,恰在此时,一道娇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公子好眼光,奴家这两女儿,琴心和凤箫,可是合胞姐妹,都未出阁呢!待得莲台仙会,还望公子不吝赏光,为她们捧场啊~” “琴心……凤箫……果是佳人!” 严世蕃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轻咳一声:“我们此来,是寻云韶的!” 老鸨一眼就看出了这位公子家世或许不错,但手中闲钱不多,再加上似乎刚被人打过,居然就这么登门了,可见脸皮极厚,她们这种地方最喜欢脸薄面嫩的,对于这种没脸没皮的缺乏兴趣。 再转到海玥身上,仔细打量了一下,倒是有些拿不准这位的钱囊深浅,脸上已是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云韶啊~” “芸娘!” 正在这时,小川从海玥身后探出个脑袋,朝着她嘻嘻笑道:“这位可是我哥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你可不能加钱啊!” “哎呦!怎么是你?你哥回京了?” 老鸨先是一怔,然后声音竟然有些颤:“既是燕大爷的友人,那奴家当然不能怠慢,请随奴家来吧!” 严世蕃有些惊奇,拾阶而上之际,压低声音道:“这碧玉堂可是教坊司所设,方才那位燕壮士看来不是一般的市井之人啊!” 海玥颔首道:“在广州府认识的友人,确实颇有能耐,常有出乎意料之举。” 小川本来竖起耳朵偷听,闻得此言就下意识地转头,观察海玥的表情,不料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双清澈明亮,仿佛一切洞若观火的眼睛,莫名打了个激灵,赶忙埋头往前走。 严世蕃不知这些,登上二楼,下意识地看向琴心和凤箫的房间,发现开了一条门缝,两双美目朝外顾盼,顿时呼吸一屏。 海玥侧目。 这么简单就被钓成翘嘴了,你不会还是个雏吧? 历史上的严世蕃纳了二十七房妾室,这腰子也是无敌,但正妻的记录却没有,反倒是他的儿子据说娶了徐阶的孙女为妻,出自《万历野获编》,后来严家倒台,徐阶就指使儿子把孙女给毒死了,以全名节。 这个故事,其实就类似于“海瑞杀女”,明清文人特别喜欢宣扬这种礼教小作文,是不是真事不好说,然后某部作品二次加工,胆子更大了,把娶妻变成纳妾,由此谣言大行其道,都在抨击徐阶为了扳倒严嵩,如何如何的不择手段。 孙女那辈还远,现在的严世蕃连个妻儿都没有,恋恋不舍地从房间收回目光,左右看看,发现没人注意自己,摸了摸脸颊,已是决定等到消肿后,再来碧玉堂一探。 其余几人都将他的动静尽收眼底,老鸨一边琢磨着怎么用琴凤榨干这位猪头公子的钱囊,一边到了最里面的房间,带着几分傲然道:“好叫两位公子知晓,我家云韶在莲台仙会上,可是荣膺榜眼之位,离那花当紫薇,不过咫尺之遥,寻常京师的贵公子,见她一面都是千难万难呢~” 第八十九章 有违人伦的震撼(二更) 所谓荣膺榜眼之位,不是老鸨胡言乱语。 这个年代也有花魁的选举,便是之前提到的“莲台仙会”,通过公开评选,对名妓进行排名,设置“女状元、榜眼、探花”等科举式名次,形成“花榜”,热闹不逊后世选秀,文化含金量更是远远超出,吸引了士大夫和富商阶层的广泛参与。 名妓通过上榜提升身价,若能成“女状元”,身价可暴涨十倍,成为达官显贵的争邀对象。 云韶能成为榜眼,确实已是一人之下,京师里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还真的见不着面。 海玥和严世蕃对视一眼,却是不惊反喜。 客人少是好事,少了才能对每一位伺候的贵客记忆犹新,尤其是对方的言谈举止。 毕竟他们此来,就是询问情报的。 “咚咚!咚咚!” 老鸨芸娘介绍之后,这才敲门。 敲了有三四声,一个清脆的声音才传了出来:“谁啊?不知小娘子正在歇息么?” 到了云韶这个级别,还真不是做皮肉生意的,讲究的是色艺双绝,夜间甚至主持文会,在觥筹交错之间交际往来更多,那比起单纯的躺下,可辛苦得多,所以早晨往往要迟起,补足睡眠,养精蓄锐。 说话之人声音稚嫩,一听就知道是婢女,但那老鸨芸娘似乎还不太敢得罪:“清漪,告诉你家小娘子,燕大爷的友人来了,似有要事!” “燕大爷是谁?听起来很威风么……” 婢女嘀嘀咕咕地去了,但很快就回来,语气都清澈了许多:“小娘子说了,等她稍作梳妆,接待贵客!” 芸娘干笑一声,看向小川:“奴家的事了了吧?” 小川笑嘻嘻地道:“未了!未了!我肚子饿了,芸娘管管点心吧!” “你这小子啊,当年就一丁点大,如今也这般机灵了,跟奴家来吧!” 芸娘带着小川离开,只剩下海玥和严世蕃,等候了约莫半刻钟时间,里面的脚步声才传来,雕花木门缓缓打开,婢女盈盈行礼:“请!” 一股清雅的香气扑面而来,不是寻常脂粉的甜腻,而是带着几分冷冽的梅香,又隐约夹杂着檀香的气息。 两人走入,发现屋内的陈设并不奢华,反倒极尽雅致,紫檀木的案几上摆着一尊青瓷香炉,袅袅青烟升起,窗前悬着一串琉璃风铃,微风拂过,发出清脆的声响,墙上挂着一幅水墨梅花,笔法灵动飘逸。 “妾身见过两位公子。” 清润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一位女子款款走出,身着月白色襦裙,外罩轻纱,腰间系着一条淡紫色丝绦,单就装扮而言并不出奇,不过面上蒙着一层薄纱,隐约可见精致的轮廓,却看不清全貌,偏偏薄纱上又用银线绣着梅花纹样,泛着微光,便有了一股极为美好的朦胧美感。 海玥不得不承认,这位如此匆忙之下,都能有这般打扮,确实不愧是女榜眼。 半刻钟的时间,确实太短了,但戴上一层薄纱就很高明,就跟后世戴上口罩,颜值立刻上升几个档次,如果本身就有着美艳容颜,那更是不得了,难怪勾得两位顶尖纨绔死心塌地,为她争风吃醋。 再看看旁边的严世蕃,眼睛又亮了。 十八岁的年龄,太饥渴了。 “不知两位公子大驾,所为何事?” 云韶只当严世蕃是空气,倒是对海玥更在意些,这种纯粹的打量目光可不多,还带着几分审视。 海玥也不是对女色不动心,而是动心了外人也看不出来,安禅制龙就有这好处,直入主题:“赵晨赵公子出了事,不知小娘子可知晓?” “赵七郎?” 云韶语气有些诧异:“他许久未来碧玉堂了,不知出了何事?” 海玥并不回答,反问道:“许久是多久?” 云韶稍作思忖,回答道:“四十三日。” 海玥眉头一扬,有些惊讶:“如此精确?” 云韶语气平和,却又有着浓浓的自信:“妾身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之能,月余前之事,历历在目,断不会记错分毫。” 海玥微微点头:“那请小娘子节哀,赵七郎不幸遇难了!” 云韶默然,半晌后双手合十,默默念诵了一句经文,似乎在为赵晨超度。 海玥等她做完,才再度开口:“小娘子信佛?” “信。” 云韶语气幽幽:“公子莫要诧异,纵是风尘中人,也知因果轮回之理,教坊司中,朝夕礼佛,持《金刚经》念诵的,不止妾身一人……今生虽陷泥淖,却常怀善念,惟愿来世得脱苦海,重归清净!” 海玥叹息:“并无诧异,在困境下寻求精神解脱,这无可厚非,小娘子愿为赵七郎诵经,看来也是希望他往生极乐,得以解脱的?” 云韶似乎感受到了他真切的悲悯,目露异色,轻轻点头:“确是如此。” “好!” 海玥进入正题:“赵七郎的遇害,仍疑点重重,我们来此就是为了寻找线索,还望小娘子相告。” 云韶道:“妾身知无不言。” “赵七郎首次来碧玉堂见小娘子是在何时?” “去年莲台仙会之后,九月十七。” “只他一人?” “还有几位公子,妾身不便透露其身份……” “其中是否有桂载桂公子?他也与赵七郎遇害案有关,甚至一度被指认为凶手,所幸嫌疑已经洗清。” “没有,桂公子是去年十一月十五日,首次与妾身相见。” “当时赵七郎在吗?” “当夜是九韶会,赏乐听曲,赵七郎也在。” “然后他们为了你,开始争风吃醋?” “并无此事。” “小娘子之意,他们在碧玉堂从无矛盾?” “去年初见时,两位公子从无矛盾,若说有些许误会,是在百日之前,确有些争吵,妾身亦从中规劝……” “可知缘由?” “不知。” “那据小娘子所见,是赵七郎在为难桂公子,还是桂公子为难赵七郎?” “谈不上为难,然赵七郎似是更为心绪焦躁,言辞间常带锋芒,屡屡与桂公子相激。” “这是心中有烦恼之事?” “应是如此。” “他烦恼之事,小娘子可知?” “……” 海玥问话之际,严世蕃也收敛了好色之心,仔细打量着对方。 虽然被薄纱挡住了大部分表情,却也能隐约看到,当最后一问时,对方的神色有了些许变化,顿时心头一喜。 烟花柳巷之中,最容易出情报。 因为那往往是男人最松懈的时候,平日里压抑在心底,不会对身边人言的事情,却可能在这种环境里轻而易举地透露出来,更别提醉酒和行房之后的特殊时间了。 这也是严嵩禁止他及冠前出入烟花之地的原因,严世蕃别的时候都给桂载当跟班,唯独逛青楼时不跟,还被桂载嘲笑过,不然倒也用不着这般打听。 而从目前看来,这个八面玲珑的名妓肯定知道不少隐秘,尤其是对贵客心情的揣摩,毕竟这是风尘女子的基本功。 海玥也有类似的想法,但他更清楚,只凭一席话语,就想要一个烟花女子说出关键的情报,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种地方最讲究一个交易。 钱,他没有多少,严世蕃更穷酸。 但权,两人倒是能提供一些。 至少对于一位青楼女子来说,哪怕是名妓,也足够用了。 所以问到了关键,海玥缓了一缓,开口道:“小娘子流落风尘,可有他念?” 毋须拐弯抹角,直接问愿不愿意从良? 云韶眼眸一垂:“多谢公子怜惜,若能清清白白做人,又有谁愿意在此地煎熬?可这世道要活命,哪由得人挑拣……” 海玥道:“小娘子担心除籍帖?” 云韶缓缓地道:“嬷嬷不会放我们离开的……” 顶级名妓赎身价可达千两,关键是官妓从良,需教坊司出具“除籍帖”,私妓则需保人画押的“卖身契销毁凭据”,碧玉堂隶属于教坊司,想要给这等女榜眼开除籍帖,可不是一般门路可以办到的。 所幸教坊司归属于礼部,严嵩又是礼部右侍郎。 海玥看向严世蕃。 这点小事,都毋须严嵩出面,严世蕃便可以办到。 这位目光一亮,表面上强行严肃,实际上明显有些蠢蠢欲动起来,眼神开始流连曲线:“本公子于礼部还是能说上些话的,只要小娘子有此心,必可脱出樊笼,得见天日!” “多谢公子怜惜!” 严世蕃说完,还想着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云韶已然起身行了一礼,再未多言,转入屏风后面,打开柜子,取了一摞画卷出来。 ‘看来燕修的面子足够大啊!刚刚的老鸨也是颇有几分惊惧,这位确实不是普通的市井之人!隐雾村一案后,他马上回京师,是要做什么吗?’ 海玥目露思索之际,云韶已经将东西递了过来:“这些是赵七郎在妾身这里题的诗词,恰恰是那段烦闷之际,请两位公子过目!” “雕鞍踏碎故园春,陌路逢亲各侧身……” “……纵使相逢应避目,恐教泪渍染锦衣。” 海玥和严世蕃相互传阅,仔仔细细地看了,前者目光闪烁,后者则越看越怔神。 这些诗句的好坏暂且不论,但与碧玉堂这个环境也不匹配啊? 青楼之地,虽然不是一定要吟淫诗艳曲,却也不至于这般愁苦,其中更要表达出作者怀念父母的感情? 严世蕃皱眉苦思,不想在美人面前丢份。 海玥则直接问道:“小娘子以为,赵七郎为何写下这等诗句?” 云韶沉默。 海玥道:“只是猜测,出得你口,入得我耳,不会为旁人所知。” 云韶缓缓地道:“依妾身些许愚见,赵七郎不仅是思亲,而是至亲就在身边,却又难以相认,才会那般苦闷难安……” “这是什么道理?等一等!” 严世蕃眼睛瞪大。 他原本也有些猜测,但是往下三路子想,认为那对姐弟或许有些不伦之事,毕竟勋贵府邸里面这些龌蹉事情太多了,别说姐弟,甚至就连母子闹出来的都有不少桩,简直挑战人的承受下限。 而郭勋不是传统勋贵,他父亲那辈还落魄,后来勉强接替爵位,又在政治豪赌中赢得了圣眷,才有了今日不可一世的张狂,这等人家的内宅也最是不安份,所以如果传出这等丑闻,完全不奇怪。 可现在的,严世蕃身躯猛震,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浮现出来: “赵晨赵七郎,莫非不是武定侯夫人的弟弟,而是武定侯夫人的亲生儿子吧?” 第九十章 严嵩的教诲还是可以听一听的(三更) ‘果然有悖人伦!!’ ‘怪不得赵晨要寻死,我原本以为他和侯夫人有染,没想到啊没想到,还要更劲爆!’ ‘他的自尽,肯定是武定侯胁迫的!’ 严世蕃震撼,狂喜,越琢磨越觉得符合逻辑,视线频频看向海玥。 海玥没有回应,也没有激动。 事实上早在询问书童谨言时,他就有过类似的猜测,毕竟后世人什么没见过? 当时他闭口不言,是毫无实证,再加上不愿意过度刺激那位武定侯爷,现在得到了验证,反倒思索起来,郭勋退走后,海瑞和林大钦帮他在国子监内打听的各种消息了。 既然要调查赵七郎的真正死因,赵氏家族就是重点关注的目标。 郭勋已经娶了三位妻子,对外号称三娶皆望族,赵氏是第三任,出身北直隶河间府,其父赵瑄为成化二十三年进士,官至山西按察司佥事,正五品的地方官,仕途并不算顺畅。 而赵氏家族自洪武年间迁居河间,世代耕读,至赵瑄始登科入仕,属典型的地方士绅家族,若说望族,其实是牵强的。 毕竟真正的书香名门,也不会将女儿嫁给勋贵。 当然,赵氏家族将女儿嫁给郭勋这位大权在握的顶尖勋贵当续弦,自身肯定获利不少,在士林里的口碑自然有所下滑,被旁人所不齿,不过单就这位侯夫人个人而言,又有不同。 赵氏生于弘治七年,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了,但对外有着贤良淑德的美名,对内也执掌着侯府大权,持家有方,内外有度,之前赵晨的书童谨言也证明,赵晨的钱财和待遇都是这位姐姐提供,从各种风评也能大致判断这位侯夫人的地位。 ‘此女即便美貌非常,年岁也不小了,能牢牢地拿捏住郭勋,可见手段很不简单……’ ‘如果赵晨真是她的私生子,这件事做的,是不是太大意了?’ 刚想到这里,海玥的袖子被严世蕃一扯,然后是急切的告辞之声:“小娘子,这些字画我们就带走了,且待此案了结,定救你出风尘!” “多谢公子。” 出了碧玉堂外,拐进一个小巷子,严世蕃伸着脖子左右看了看,确定周遭无人,迫不及待地跟海玥分享起来:“这真是没想到啊,侯夫人三十七,赵七郎二十三!这么算来,赵氏十四岁的时候,诞下一子?那个时候她可没有嫁给郭勋啊,赵晨绝不是郭勋的种!哈哈!郭勋那老乌龟,娶了这么一位大家闺秀,如今还把对方与奸夫所生的儿子养在膝下,视作亲弟!哈哈哈!” “笑小声些。” 海玥心想有这么兴奋么,后世这例子可不少,比如《血观音》里面的女儿当成妹妹,又比如…… 严世蕃却觉得极为新奇,身为独子,再也想不到这种套路,还是大族玩得花啊! 关键是他再看向武定侯府的方向,眼神里已是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 郭勋,你豪横啊!你扇我巴掌啊! 你不仅娶了一个生过孩子的大家闺秀,还给人家养儿子,万万想不到吧! 海玥等他笑完,沉声道:“东楼,我们现在没有任何证据,仅凭一位青楼女子的揣测之言和几幅字画,连真伪都难以确定!” 严世蕃摆了摆手:“何须证据,此番赵七郎之死,显然是郭勋胁迫,定是发现了这位‘内弟’的身世,又不愿对外声张,便以侯夫人的安危要挟他,赵七郎这才含恨自尽!至于为什么要污蔑桂德舆……几个月前,桂阁老不是参了郭勋一本么,这就是动机啊!嘿嘿!只要这件事传开,郭勋势必会沦为笑柄,声势大衰!” 勋贵大族里面,有悖人伦之事很普遍,通奸夺妻、共妻扒灰、主仆乱序,比比皆是,大家见怪不怪,不过把对方和奸夫的私生子当成内弟培养,平日里对外耀武扬威,还是前所未有的,一旦传播开来,郭勋确实会沦为笑柄。 杀人对勋贵来说不算事,但名声臭了那就是真臭了,难以扭转。 海玥却没有他这么兴奋,开始询问细节:“赵七郎入京几载了?” 严世蕃道:“三年吧,但是不是早先养在侯府里,确实不知,京师里有这位名号,也就这三年之间,赵七郎今年二十三,三年前及冠,最可能是那时来了侯府!” 海玥道:“倘若此人真是赵氏的私生子,从小养在族中河间府,何必将他接入京师?要知那位侯夫人持家有方,治府严谨,于侯府之中言出必行,绝非等闲之辈……” “诚然,那位侯夫人确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但十三郎啊,你可不能将那些人想作我们这般清廉正直!” 严世蕃笑道:“须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赵氏给那老物当续房求的是什么?如今她在侯府内呼风唤雨,岂能不将儿子接过来,享受这份权势?不然不是白瞎了这份荣华富贵?” ‘你这话可不像是正面人物说的……’ 海玥心里吐槽。 他发现严世蕃有个毛病,聪明归聪明,却情绪化严重。 由于深恨郭勋,他现在就是等着看武定侯府的丑闻,得出一个线索后,就兴奋不已地全盘接受,急切不已。 海玥不得不给他泼一盆冷水:“那位侯夫人既非等闲之辈,应知此事非同小可,郭勋的霸道,岂能接受这等蒙骗?身世的真相,又是谁告诉赵七郎的呢?” 严世蕃不以为意:“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或许是赵氏偶然说漏嘴,被赵七郎听到?亦或是她身边的贴身丫鬟,悄悄透露给这位‘少爷’的?” 海玥道:“那赵七郎于三个月前,情绪开始失控,疑似得知了身世,碧玉堂的云韶有所察觉,书童谨言似乎也有猜测,那位侯府里的夫人,难道就一无所觉?任由自己的私生子如此失态?” 严世蕃有些不耐烦了:“十三郎,若是事事计较,那就没完了啊!” 海玥没有丝毫不耐:“东楼,令尊昨夜的教诲,能再说一遍么?” 严世蕃来时的路上,说了昨晚夜话的关照,希望替父亲树立起一个超然的形象,以方便这位日后拜师,彻底投入自己父子麾下,此时再重复了一遍:“欲速不达,见小失大,弓满易折,事尽则危!” 海玥看着他。 严世蕃沉默下去,半响后总算从亢奋的情绪里脱离出来,有些丧气地道:“十三郎教诲的是,我失态了!” 海玥道:“是令尊的教诲,若非此言,我也难免冲动……” 严世蕃重新恢复笑容,感受到了尊重,以前当跟班的时候,可没人在乎过他的感受:“那我们现在就得找寻证据,查证赵七郎的身世?他应该不是只来碧玉堂一户吧?是否还有别的小娘子?我们都去问一遍如何?” ‘我看你就是想逛青楼吧?若是那些小娘子个个想从良,你难不成都代严嵩帮她们办了?’ 海玥暗暗摇头,领着饥渴的严世蕃出了巷子,看向碧玉堂的方向。 “公子!两位公子!” 果然就见小川正踮着脚寻人,发现他们现身,这才匆匆跑了过来:“你们这是把小川给忘了?” 严世蕃是真忘了,海玥笑了笑:“怎会忘了你?还要小川相助呢!” 小川拍了拍胸脯:“海爷尽管吩咐!” 海玥道:“我打个比方,如果有一位权贵,市井上开始散播对他不利的谣言,他想要尽快澄清谣言,该寻求谁的帮助?京师市井里面有这样的人物么?” 小川一听就明白:“有!‘鹞子班’就是做这种生意的,掌事韩鹞子最擅长的就是用说书和傀儡戏散播消息!” 严世蕃闻言眉头一扬:“是天桥上的那个杂耍班子么?” 小川笑道:“就是他!严公子看过?” “看过!确实手艺惊人!” 严世蕃见海玥不知,解释道:“那个韩鹞子是天桥杂耍艺人,精通口技与傀儡戏,据说曾是宁王府上的伶人,宁王除藩后,才来了京师。” 海玥眉头一扬:“那很了不得啊!” 宁王朱宸濠叛乱,听起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但实际上就是正德十四年,距今也就刚过十年,当年武宗在通州处死朱宸濠,除宁王之藩,宁王府自然也烟消云散,府上的杂役都要自谋生路。 这不算什么特别大的污点,毕竟本来就是乐籍,还能怎的,但也绝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情。 如今严世蕃这个官宦子弟,居然知道对方曾经是宁王府的伶人,就说明此人的来历几乎是人尽皆知,还能在京师屹立不倒,就不简单了。 海玥琢磨一下,继续问道:“燕兄与他相比如何?” 刚刚小川的面子,在碧玉堂也很吃得开,但别的地方还未知晓,尤其是这种成规模的江湖结社。 “若论在京师的眼线耳目,我哥确实远不及韩鹞子……” 小川自信满满:“但我家哥哥能弄死他!” “很好!” 海玥心里有了数:“走!我们就去会一会这掌控着京师舆论渠道的‘鹞子班’!” 第九十一章 严世蕃的推理(一更) “我明白了!” 去往天桥的路上,严世蕃目光闪烁,沉下心将案情理了一遍,突然开口。 海玥侧头看过来。 严世蕃道:“我方才急切了,只想着让郭勋身败名裂,却没有想到,倘若我们推测出来的丑事是假的,赵七郎并非是那位侯夫人的私生子,郭勋会如何反击!以这武定侯的霸道,必定是闹到陛下面前,也要将揭露之人折磨致死!到时候我等理亏,家严都不好回护……嘶!” 说到这里,他有些心有余悸:“好险啊!” 勋贵在触犯《大明律》,残害百姓时,是不会受到严惩的,别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往往连高高举起都没有。 但反过来就不一样了。 洪武二十三年,朱元璋特设“诬谤勋臣”罪,规定“妄言勋臣阴事者,凌迟处死,家属流三千里”。 这个罪名有着特殊的历史意义,后来永乐年间御史陈瑛就是被以“诬谤勋臣”罪处斩,家产充公,此人专门是朱棣用来迫害建文遗臣的打手,先后弹劾了数十人,皆因他的举报而获罪,而等到朝堂上的遗臣被清理得差不多了,朱棣把他也给杀了,于是“天下大快之”。 有了正经的律法支持,郭勋把严世蕃活生生打死,严嵩也不敢放一个屁,因为是他儿子有错在先,先编造谣言,污蔑一位侯爷,嘉靖更是会偏袒大礼议新贵,厌弃他们父子。 当然,郭勋也不想用自己的声名,换一个小人物的性命,所以他肯定会早早想好如何洗清谣言,那么市井的鹞子班就能用上了。 “如果‘鹞子班’早有准备,那十之八九就是郭勋在背后做局!” 严世蕃咬牙切齿:“这是故意设伏,要我们的命啊!” 海玥暗暗摇头。 这位小祭酒的推理,逻辑勉强立得住,但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郭勋现在是什么地位? 如今勋贵中无可置疑的第一人,历史上再过几年,更会进封翊国公,执掌京营、干预边镇,成为实际上的军中第一人。 这样的顶尖权贵,冒着自己名誉受损的风险,来设计两个查案者,哪怕不一定是完全针对他们,也很荒谬。 关键是郭勋绝非大脑简单的武夫,别看带着私兵嚣张跋扈,但进退自如,陆炳一现身,马上带人撤离,可见并未被怒火冲晕了头脑。 ‘这起案子透着古怪……’ 当然,这些思索暂时没必要跟严世蕃说,海玥只是微微点头,面露沉凝,朝前走去。 “到了!” 相比起两人一个心惊肉跳,一个推敲案情,小川在前面蹦蹦跳跳,却很欢快,最后更是笑道:“两位公子请看!那就是韩家班子的表演!” 轰! 拐过一个街角,两人已经感到一股明显的人浪扑面而来。 天桥下人头攒动,各色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伴随着一阵铜锣声,洪亮的声音穿透喧嚣:“各位看官,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咧!“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灰布短打的汉子站在场中,身形精瘦,双目炯炯有神,周围已经围了四五圈看客。 眼见观众就位,汉子从怀中掏出三把明晃晃的飞刀,在手中转了个花,然后指向不远处一个高高的木耙。 那木耙的高度设置得很合适,不可能误伤人群,让大伙儿放心观看,就听汉子高喝一声,手腕一抖,飞刀齐刷刷地钉在了木靶上,正中靶心。 人群中爆发出零散的几声叫好,而熟客都知道,这只是刚刚开始。 果不其然,就见汉子从腰间解下一条厚厚的红绸,居然蒙住双眼,转了一圈,展示给四周后,又是三把飞刀接连出手。 叮!叮!叮! 三声脆响,飞刀呈品字形钉在靶上,恰好将之前的三把包围在一起。 人群中爆发出喝彩声,又有人叫唤:“龙翻身!龙翻身!” “在下献丑了!” 汉子哈哈一笑,也不摘下红绸,直接在原地舒展了一下手脚,手腕一抖,又握住了三柄飞刀,然后原地一个起跳,在空中接连翻了三个身,每翻一下射出一柄飞刀。 嗖!嗖!嗖! 当这三把飞刀再度呈现品字型,将前面六把刀围在正中,形成了一个赏心悦目的图案后,打赏的文钱叮叮咚咚,落在盆子里,尤其是外地入京的游客,都看呆了。 “好!!” 外行瞧热闹,内行见门道,海玥见了都禁不住抚掌赞叹,取出腰间的钱囊,丢了数十文过去。 现在不是端阳、中秋等节日,如吞刀吐火、大型傀儡戏,也不适合在天桥附近表演的,都是要在庙会举办。 而能在有限的场地里,表演出这样简单而又华丽的节目,其实已经相当不易,更展现出了一手飞刀绝艺。 与此同时。 旁边的一处处茶摊旁,身着青布长衫的说书人正讲得兴起。 每人面前都摆着方桌,桌上放着醒木和折扇,周遭围着的听众,不比看杂耍的少。 “话说那武松来到景阳冈下,见一酒旗招展,上书‘三碗不过岗’……啪!” 说书人一拍醒木,声音洪亮:“那武松连饮十八碗,提起哨棒便往岗上走!“ 说到武松打虎时,此人猛地起身,手中折扇化作哨棒,一个转身,仿佛真在与猛虎搏斗,听众们屏住呼吸,直到说书人声临其境地讲完全篇,一声高喝“那大虫吃这一棒,登时气绝!”大伙儿才长出一口气,爆发出震天喝彩声。 严世蕃也听得津津有味:“水浒当真精彩,嘿!这还是那位武定侯推动的呢!” 郭勋别看凶狠霸道,却也好诗文,热心整理家族事迹文献,编辑刊刻通俗文艺作品,其中的佼佼者就是《水浒传》和《三国志演义》,眼光可以说相当好了,四大名著挑了俩,其中水浒传武定版,还成为后世通行本的祖本。 郭勋在其中夹杂了不少私货,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将原本属于市井手抄文学的话本,升级为了大规模的印刷品,推动了通俗从亚文化变为主流的发展。 而市井里面,水浒三国就是经久不衰,说书人都喜欢说,听众也都爱听。 小川等两人大致见识了天桥这边的热闹,带着他们穿过人群,朝着一条小巷走去。 这里似乎是杂耍班的后台,里面摆放着不少道具,也有一个个江湖艺人走来走去,偶尔以审视的目光看过来,未作阻拦。 三人一路到了巷尾,就见一处高台上,或站或立,或坐或卧,围着一群人,个个都身怀绝技的模样。 而台下一个汉子立着,背负双手,似在点评。 此人约莫四十上下,面容瘦削,双目凌厉,最引人注目的是右脸的一道伤疤,像极了鹞鹰利爪留下的痕迹。 这就是“鹞子班”的班主,韩鹞子了。 眼见一个小少年带着人目标明确地走了过来,韩鹞子转过头来,先是打量了海玥和严世蕃,然后落在少年身上,突然一凝:“燕小川?你哥哥果真回来了?” 小川抱了抱拳,咧嘴笑道:“韩班主,好久不见了,我家哥哥向你问好哩!” “哼!” 韩鹞子脸上怒意一闪而过,不咸不淡地道:“也代我向他问好!你带这两位国子监生来,又有何事?” 严世蕃奇道:“你认识我们?” 韩鹞子了然:“昨日智退武定侯的国子监生,便是二位吧?出身琼海的海十三郎,礼部严侍郎之子严公子,市井韩津,有礼了!” 说是有礼,但他只是随意抱了抱拳,姿态轻慢,语气里更蕴含着一股自信与傲然。 不得不说,海玥确实诧异。 昨日赵晨身死,郭勋带私兵大闹国子监,其后又有桂萼出面,闹到满城风雨不至于,但确实是不小的风波,韩鹞子这等消息灵通的市井之辈,不可能不清楚。 但一眼认出他们俩人,就有些神了。 这个时代可没照片,画像更是失真严重,对方怎能如此精确地判断他们两人的身份? 不过眼角余光一扫,海玥心里有了数。 首先两人没换衣服,是国子监生的打扮,其次严世蕃脸上的青肿还没消下去,这个特征就很明显了,足以作为关键的参照,辅以年龄外貌的描述,再加上这些老江湖的眼力,判断身份就有了依据。 严世蕃心思敏感,对方的视线只是在他的伤口上落了落,顿时恼怒起来,有些咬牙切齿地道:“不必多礼!” 韩鹞子看出了这位的不爽,嘴角却有些不屑。 你以为自己是内阁首辅的儿子啊,礼部右侍郎确是三品大员,但在京师之地,就是个没有太多管辖实权的文官而已,能奈何得了他这种京师地头蛇? 反倒是这位从外地来的海玥,短短时间在京师闹出偌大的动静,如今又和同样回京的燕修兄弟混在一起,更值得注意些…… ‘这人很狂妄啊!’ 迎着对方有恃无恐的打量和轻慢,海玥不再循序渐进,直接凝视韩鹞子的眼睛,开门见山地道:“阁下与侯府的那笔大生意,谈得如何了?” “嗯?” 韩鹞子眼中精芒暴起,脸色即刻变了。 第九十二章 真正的动机(二更) 韩鹞子一瞬间眼神里爆出的精芒,展现出了这位出身宁王府,却能盘踞京师市井的老江湖的狠辣凌厉。 然而海玥只如清风拂面,平和地看着对方。 韩鹞子的变色只是瞬间,旋即恢复正常,但心头已是一沉:‘这小子不循常理,老子竟被他诈得失了态!’ 别说朝堂上的官员们云遮雾绕,话里禅理,即便是江湖人,都喜欢互相试探,摸清虚实,很少有这种单刀直入,先声夺人的。 韩鹞子这段时间,心里本来就记挂着那件事,此时被一诈露了行迹,哼了一声,也不多言,直接摆了摆手。 见到气氛不对劲,台上那群身怀绝技的艺人,原本默契地围了过来,见得老大摆手,这才身形一停,又悄然地退了下去。 “你小子在这里等一等!两位随我来吧!” 韩鹞子先对着小川道,小川笑吟吟地点头,然后又做了个手势,往高台后面走去。 严世蕃面色微变,看了看海玥,有些担忧:“十三郎,我们……” 海玥低声道:“走!我护着你!” 说罢,就跟了上去。 严世蕃深吸一口气,也跟着两人一路绕道,最终抵达高台后方深处的一间屋舍中。 韩鹞子已然坐下,面前有一个酒壶,几碟小菜,他直接拿起筷子开动,对着前方的位置指了指:“请!” 海玥坐下,姿态潇洒。 严世蕃既然进来了,也不丢分,同样大大方方地坐下。 “两位很有胆色!” 韩鹞子赞了声:“我欣赏有胆色的人,有什么话,说吧!” “韩班主名不虚传,果然是江湖豪侠!” 只要对方肯开口,海玥不介意抬一抬对方:“我们有所耳闻,武定侯府有笔大买卖,韩班主接下了?” “呵!燕修告诉你的?他刚刚回京,消息倒是很灵通啊!” 韩鹞子咧嘴,这次毫不迟疑:“不错,我接了!” 海玥道:“什么价钱?” “呵!这问的就不懂规矩了!不过我今个儿心情好,所以答你……” 韩鹞子竖起两根手指:“两千两银子。” 严世蕃顿时轻吸一口凉气。 方威在广州那般穷奢极欲,最高的一月也不过开销五千两,两千两这个数目,在权贵云集的京城内,也不是小数目了。 郭勋豪掷两千两,就给这么一个市井之徒? 海玥同样皱起眉头。 韩鹞子等了等,见他没有接着问下去,嘿然一笑:“公子怎么不问,如此重金,到底是为了什么?” 海玥缓缓地道:“韩班主一定要说?” 韩鹞子哈哈一笑:“我不说,岂不是白白泄了消息,吃了大亏?武定侯这两千两,是因为京师的街头巷尾,这些年对他多有污蔑,便要我们鹞子班接下来但凡听到任何有不利于他的谣言,需得在三日内将事情压下去,嘿!能办到这等事的,唯有我们‘鹞子班’了!” 很明显,这是不怀好意。 武定侯郭勋的霸道,人尽皆知,过来打探他的秘密,一旦被对方知晓,可会吃不了兜着走的,所以韩鹞子好整以暇地看过来:“回去告诉燕修,手别伸得太宽,我鹞子班做的事,他干不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果然!’ 海玥心知肚明,小川带着两人出面,韩鹞子势必会将他们与燕修结合到一起,如今语出恐吓,正是出于一种江湖的交锋,这正中他的下怀,反问道:“韩班主就能牢牢控制京师舆论,什么丑闻都能压下去?” 韩鹞子吃了一粒花生米,品了口美酒,摇头晃脑地道:“呵!我压不下去,那京师里就没别人能做到了!你们看如今还有谁再提白莲教和太原卫的事情了?” 海玥愣了愣,严世蕃却勃然变色:“噤声!这话你也敢说?” 韩鹞子拿起身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揶揄道:“怎的?只允许你们这些贵人斗得你死我活,我们这些老百姓连说一说都不成了?严公子不服,去向锦衣卫告我啊!” 严世蕃嘴唇轻颤,一时间竟发起抖来,海玥想了想这几个关键词,也反应过来,这说的是李福达之案啊! 李福达之案,又被称为“大狱案”,在嘉靖朝前期,若论朝堂的动荡影响,其实仅次于“大礼议”事件。 这起案子的核心,就是武定侯郭勋。 郭勋崇尚佛道,迷恋炼丹术,由此结交了一个平民张寅,为其谋了个太原卫指挥使的官职,结果张寅被人举报,说此人乃白莲教妖人李福达伪装。 李福达曾两次造反,两次越狱,如今摇身一变,竟然成了朝廷命官,这太打脸了,顿时闹到了朝廷,然后风波越来越大。 到了最后,朝堂两派阵营争锋相对。 大礼议新贵及其支持者,认为张寅根本不是李福达,朝臣借张寅之事围攻郭勋,根本是一起政治污蔑。 反对大礼议新贵,曾经在左顺门参与过哭谏的官员是一派,认为郭勋是大明勋贵,却交通逆贼,收受贿赂,为其买官,罪不可赦,应该严惩不贷。 就这个成分划分,嘉靖会赞同哪边,显而易见。 于是乎,这起案件最终以十几位官员死在狱中,四十几位官员被流放落下帷幕,牵连极广。 后来嘉靖驾崩,徐阶起草了遗诏,因“大礼议”和“大狱案”被牵连的官员们统统恢复官职和名誉,为李福达之案平反,狠狠收割了一波声望。 但等到高拱、张居正执政,又都坚决认为张璁桂萼的判案是正确的,维持李福达一案的原判。 所以这就变成了一起标准的历史迷案,真相早已淹没在历史上。 两派官员,各有观点,各有证据,到底谁对谁错,恐怕除了当事人,连朝堂上争得头破血流的群臣都不清楚。 此案于嘉靖六年发生,至今风波还没有完全停息,严世蕃骤然听闻,颇为惶恐,案发时严嵩还是国子监祭酒,是亲眼见到那些上疏参郭勋的大臣,是如何被下狱严刑拷打,一批一批流放的,这几乎成了朝堂上的忌讳,没想到这个江湖人如此肆无忌惮! 见震慑住了当朝高官的儿子,韩鹞子愈发得意起来,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两位还有什么事?” 海玥起身,拱了拱手:“告辞!” “慢走!不送!” 两人出了屋子,快步离开,跟小川道谢分别,等到完全出了天桥,严世蕃这才开始骂骂咧咧:“疯了!疯了!这家伙将来一定不得好死!” “这个韩鹞子,下场绝不会好!” 海玥点了点头,给予类似的评价。 此人本是宁王府的伶人,结果宁王府烟消云散了,他却到了京师,混得风生水起,似乎由此感觉到,朝堂之事也没什么了不起,卷入最顶尖的朝堂交锋,竟还颇有种沾沾自喜的感觉。 取死之道! 且不管这种狂妄的江湖头目,海玥开始整理目前的线索:“国子监内,赵七郎抢夺桂公子佩刀自杀,自杀前神情痛苦绝望,更有遗言表明,他疑似被亲近之人逼死。” “我们由此作为切入点调查,发现早在三个月前,赵七郎就似乎发现了什么,由此痛苦不堪,性情大变,便将案情的动机锁定在身世之谜上。” “而无论这个推测是否正确,一旦侯夫人的弟弟疑似其亲子的消息传开,不吝于一场轩然大波,对于武定侯的威望也是巨大的打击。” “但事实上,武定侯早已安排好了民间的鹞子班,一旦有人传播对武定侯不利的言论,马上就有人出面压制舆论。” “这是民间。” “百姓难辨真伪,只听风闻。” “而到了官场之上,就要看实际的证据了。” “赵七郎已死,想要证明他是侯夫人的亲生儿子,其实千难万难,赵氏家族肯定会将这件丑闻遮掩住,所得到的顶多是一些诸如字画诗词之类的侧面线索。” “退一步说,就算证明了赵七郎是赵氏亲子,还得证明郭侯爷发现了身世的真相,逼死了这个内弟,才能还桂三郎彻底的清白……” “可反过来,一旦武定侯有证据证明,赵七郎的身世之谜是子虚乌有,他就是侯夫人赵氏的亲弟弟,根本不是私生子,那么诬谤勋臣罪,会让任何参与到这一起案件的人都下场凄惨!” “东楼,你有什么要补充的?” 严世蕃仔细听着,沉声道:“没有。” 海玥道:“但这很不合常理,是么?” 严世蕃此时也意识到不妥:“是啊!动机说不通!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就为了解决我们这种发现案情不对劲,要追查赵七郎真正死因的人?事后还要花两千两摆平民间议论,郭勋那老物干的这一出,图的是什么啊?” 海玥左右看看,确定无人,低声道:“李福达一案,武定侯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 严世蕃哼了一声:“这谁知道?我看就不是!那个张寅就是白莲教徒!” 海玥缓缓地道:“陛下怎么看?” 严世蕃声音也压低了:“我看陛下心里也犯嘀咕呢!” “李福达一案已成悬案,也已成定局,无法改变什么了……” 海玥道:“如果在这个时候,武定侯再受一次污蔑,且这次终于能证明清白呢?” 严世蕃闻言一怔,顿时呻吟出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郭勋要自污,以取信陛下?” 李福达一案,以大礼议新贵一方的大获全胜落下帷幕,朝堂上的反对派再度被清洗了一遍。 这其实是必然的,朱厚熜不可能舍弃大礼议新贵,而去选择那群在左顺门哭谏,让他放弃亲生父母的官员。 但案情这么判完,这位当今天子的心里,恐怕也有些疑虑。 太原卫指挥使张寅,是不是白莲教妖人李福达? 处于漩涡中心的郭勋,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 关键在于,朱厚熜这位大明天子,是不是被臣子摆弄了,遭到了利用? 结合这个背景,再看现在的案子,严世蕃终于醒悟:“郭勋就要炮制一起针对自己的冤案,让陛下看一看,有人不断在故意陷害他,甚至居心叵测,准备在两名大礼议新贵之间挑起矛盾!” “所以赵七郎才要被逼死!” “所以桂德舆才会被定为杀人凶手!” “赵七郎,绝对不会是侯夫人的亲子,而相比起李福达一案时的模棱两可,这回侯爷府一定能拿出真凭实据,证明自己的清白!” “到时候‘真相’大白,郭勋受尽委屈,陛下也不会再疑他,从今往后,这位武定侯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才是……此案的真正动机!” 第九十三章 我要让他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三更) 武定侯胡同。 后世这里是北京西城区武定侯街,恰恰就因郭勋的煊赫而得名。 现在这座侯府,东起太平桥大街,西抵南顺城街,占地横跨东西主轴线,北侧依托高台地势,构建主体建筑群。 府门高耸,朱漆大门上镶嵌着鎏金铜钉,门楣上悬挂着御赐的匾额,光彩熠熠,时常擦拭。 步入府内,庭院深深,廊庑曲折,处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主厅坐北朝南,中央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江山万里图》,画中山水气势磅礴,寓意基业稳固,世代昌隆。 后院假山叠翠,流水潺潺,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园中种植着从各地搜罗来的奇花异草,四季花开不败。 侯府的主人郭勋,此时就坐在园中的凉亭内,身着锦缎华服,腰间系着一条镶玉腰带,神情悠然自得,正在翻看手中的演义之作。 看到一半,郭勋颇有些无趣地丢下,叹息道:“《水浒》《三国》之后再无演义,这些作品,差距太大了!还有没有别的?” 一排书吏模样的汉子手捧书卷,在后面躬身候着,很快又挑选出一本,呈送到面前。 事实上,能被送入武定侯府的,已经是市面上百里挑一的作品,不知有多少演义之作希望得到郭勋的青睐,即便无法大规模刊印出售,只要提上一嘴,以这种顶尖勋贵的威望,也能声名鹊起。 可郭勋的眼光也很挑,极少有作品能入眼。 “老爷!夫人请老爷过去!” 正在看新作,一位婢女来到后院禀告,郭勋闻言立刻放下书卷,朝着内宅而去。 到了房间外,郭勋发出朗笑:“爱妻!爱妻!为夫来了!” 赵氏起身,没有迎出房间,而是缓步到了门口,敛衽一礼:“侯爷!” “诶!” 郭勋伸出粗大的手掌,直接扶住:“早就说过,你毋须行这些俗礼,怎么就是不听呢!下次别这般了!” 周遭的仆婢目不斜视,却又暗暗惊叹。 任谁都想不到,在外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郭勋,会对赵氏如此宠爱。 但这些新来的仆婢根本不知,并非因为赵氏美貌,更不是那并不光耀的家世,而是因为这位侯夫人,实实在在立了功。 三年前的李福达一案,郭勋极为凶险。 当时是山西巡按御史马录,检举李福达冒名一案,郭勋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写了一封信给马录,让他不要什么都查,得饶人处且饶人。 结果马录与山西巡抚江潮一起联名,上奏此案事实经过,并弹劾郭勋包庇叛逆,违犯国法。 信件直接成为铁证,都察院在复核案件时,也同意马录的意见,上奏郭勋有阿附叛逆之罪。 很快案情发酵,给事中王科、郑一鹏,御史程启充,南京御史姚鸣凤,评事杜鸾,刑部郎中刘仕,主事唐枢等二十余名官员,接连上奏弹劾,认为郭勋是李福达后台,要一并处罚。 郭勋当时真的慌得一匹。 多行不法的勋贵,本就是群臣的眼中钉肉中刺,再加上大礼议事件的站队,他更是深受痛恨。 张璁、桂萼、张献夫、霍韬身上没有多少黑点,都被士林各种非议,更何况他的恶事干得太多了,现在更是和白莲教徒扯到了一起,群臣岂能不抓住机会,群起而攻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妻子赵氏给他出了个主意。 不要分辩张寅到底是不是李福达,也不要辩解自己是不是对方的靠山,只盯着一点上书—— 他郭勋是因为赞同为皇帝的亲生父母上尊号,而触犯了群臣,遭到了针对。 果不其然,这本奏疏一上去,原本还犹豫不决的天子态度马上改变,坚定地站到了他一边,局势也明朗起来。 最为关键的时刻,甚至让张璁、桂萼、张献夫三人入主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专门审理此案。 盟友全成了审判者,这案子还能输? 张寅是不是李福达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就是不是,是也不是。 待得尘埃落定后,郭勋对赵氏大为感激,从此这位贤内助就坐稳了在侯府的地位。 可这件事还未结束,李福达一案闹得太厉害了,郭勋更成为群臣的眼中钉肉中刺,就连大礼议新贵的其他几人私下也有些非议,关键是当他上朝面圣时,总觉得陛下看待自己的眼神有些怪怪的。 就在郭勋恐惧,陛下是否正在生疑时,赵氏又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这次的法子。 更毒。 也更绝。 “本侯要和夫人说话,你们退下!” 入了屋子,郭勋拉着赵氏的手亲热地说了些话,突然看向左右下人,冷冷地道。 下人们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地退了出去。 待得屋内就剩下郭勋和赵氏两人,这位武定侯神情郑重起来:“夫人,此事终于做了,府内的那些眼线已经控制好,你家族那边一定不要出差错啊!” 赵氏正色道:“请侯爷放心,族谱、户帖、衙门的吏胥、接生的奶妈,全都准备妥当!” 大家族新生儿都有族谱登记,记录内容是新生儿的姓名(含小名)、生辰八字(精确至时辰)、所属房支、嫡庶身份等等。 而整个仪式也有流程,名门望族会在孩子满月礼或百日宴时,由族长主持,将信息朱笔誊录于族谱。 这也是律法效力,涉及继承纠纷时,族谱记录可作为地方衙门采信的身份凭证。 同时大族会在婴儿三月内,完成户帖登记,内容含父母三代履历,甚至书香门第还有科举预备档案,自婴孩期建立教育档案,记录抓周结果、开蒙时间、授业名师等等。 赵氏补充道:“我族还会给每个新生儿打一块生辰八字牌,镌刻生辰信息及五行所属,悬挂于祠堂或由乳母保管,赵晨的就是由乳母保管,正面生辰,背面乳名及接生婆画押,清清楚楚!而那个时候,我正在兰闺塾进学,任教的才女、同塾的女子三十余人,都有人证,根本不可能十月怀胎,怀孕产子!” “好!好啊!这一下就是铁证如山,任谁都挑不出个理来!” 郭勋笑了,旋即又有些奇怪:“你不是说,赵晨是妾室所生,他怎么也会有名贵的生辰八字牌?” 赵氏淡淡地道:“当然是因为他那狐媚子娘亲,引得我父宠爱非常,别说区区一块生辰八字牌,若非那贱妾死得早,说不定我父亲都要宠妾灭妻,扶她为了正室!” 郭勋恍然,旋即更加惊讶:“那你还把他接过来?” “这不是为了侯爷吗?” 赵氏道:“他从小没了娘,在家中一直受欺负,及冠后却被我突然接了过来,嘘寒问暖,照顾有加,再隐约有些暗示,才会让他怀疑起来,最后才得知了身世的‘真相’!” “其实我一看到他,就想到那个耀武扬威,视我们母女如无物的贱婢,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不过我亲自动手,怎么能比得上,他以为我是他的亲母,而将从小对其生母的遗憾,转移成对我的孺慕那么精彩呢!呵呵!” 赵氏说到这里,轻轻掩住嘴,却还是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没有什么比让仇人的儿子误认自己为母,然后为了保守这个秘密,心甘情愿地去死更痛快的了! 哦,也不是心甘情愿。 赵氏原本想引导对方主动自尽,但人终究惜命,赵晨哪怕再爱生母,也不愿意,无奈之下,她唯有转为威逼。 当然是借郭勋的名义,有言郭勋发现了这个秘密,如果赵晨不死,她就得死。 赵晨一方面对于郭勋的狠辣手段十分惧怕,另一方面认为亲生母亲居然逼自己去死,顿感万念俱灰,这才会绝望自杀。 剔骨还父,削肉还母。 一刀刺入胸膛。 还了这身血脉。 临死前还完成了赵氏的嘱托,污蔑桂载行凶,可惜做得不够完美,当场就被两个监生揭穿,闹得不够彻底。 所幸无碍,陛下那边果然有所关注,派陆炳到场,布置也早就完成。 自从李福达一案后,武定侯府中就多了不少眼线,那么多或死或残的官员,都希望能找到铁证翻案,却没想到,还有一出好戏等待着他们。 挑拨大礼议新贵的关系,一而再再而三地污蔑一位当朝侯爷! 赵氏十分期待着接下来的进展:“请侯爷放心,此事做得完美无缺,一旦陛下发现了你这次的含冤,识破了那些臣子的险恶用心,就再也不会疑你了!” ‘真真是最毒妇人心呐!’ 郭勋从不把百姓和下人的命当命,但看着妻子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都感到一阵不忍。 赵晨毕竟养在侯府三年多,一条狗养了这么久都有些感情,现在落得这么个惨死的下场,就连郭勋都觉得有些可悲。 当然,些许同情不可避免,赵氏此法,他是极为认同的。 当今陛下虽然年轻,但御下极严,他又不愿意如其他几位大礼议新贵那样,洁身自好,不贪不占,在出个李福达一案后,着实心惊胆战。 但让郭勋低调做人,躲避风头,也是万万不可能。 他押宝新帝,就是要呼风唤雨,无所顾忌,成功了反倒要小心谨慎,那押注个什么劲? “是啊是啊!现在好了!” “陛下肯定已经在怀疑,有人在挑拨本侯和桂萼的关系,只待‘真相’查出,他就会明白,本侯一直以来有多么冤枉!哈哈!” 郭勋想到这里,得意地险些手舞足蹈,再看向赵氏,满是赞许之色:“夫人真是女中诸葛,这等妙计也能想得出来,实是绝了!” 赵氏抿嘴一笑:“能为侯爷分忧,妾身就知足了!” “难怪古人有言,娶妻娶贤,家有贤妻,真是如获至宝啊!” 郭勋拍了拍她的手掌,虽然不如那些年轻美婢的白嫩,但偌大的武定侯府,确实要交给这种狠毒的女子手中,才能稳定得了家业。 至于她害多少人,嗯,别的关他屁事,但前两任妻子所生的子嗣倒要看好了,可别也给这毒妇害喽! …… 且不说武定侯爷和侯夫人其乐融融。 严世蕃一路几乎是小跑地回到家中,向母亲欧阳氏问安后,就开始坐立不安地等待父亲严嵩回来,神情里满是兴奋与跃跃欲试。 相比起来,严嵩回府后,情绪却显得有些低落。 严嵩在礼部其实很悠闲,右侍郎既有实权,又无实权。 前者的有权,对应礼部内的事情,比如严世蕃真要让云韶从良,只需露个口风,下面自然有人办妥,部内官吏对待他这位声名卓著的士林前辈,也尊敬有加。 后者的无权,对应朝堂的大事,比如安南使节团本该是礼部负责对接,严嵩知道嘉靖对于这个外藩使臣十分关注,本想在陛下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结果被张璁接了过去,堂堂内阁首辅,居然亲自过问使节团的接待事宜。 严嵩十分悻悻。 然而刚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饮茶,就见儿子冲了进来:“爹,孩儿有要事禀告!” 严嵩原本皱起眉头,但听严世蕃讲完,神情也前所未有地郑重起来,前后推敲了一番,缓缓点头:“你们分析的不无道理,武定侯此计奇诡险恶,却又确实会奏效!李福达一事后,不少人可都一直想着翻案啊,嘶!不可参与,不可参与,但你又已卷入其中了……” 严嵩感受到了莫大的凶险,本能地想要退至百官之后。 李福达一案时,也有人想让他出面,当时是国子监祭酒的他装聋作哑,才逃过一劫,不然最好的下场,都是滚去南京养老。 没想到风波还未结束,自己的儿子还卷入了新的纷争之中。 这次避不开了,该如何抉择呢? “呵!郭勋那老物机关算尽,休想得逞!” 严世蕃却毫无恐惧,真正看清真相后,他心中只有兴奋与畅快,摸了摸脸上的青肿,斩钉截铁地道:“我去和十三郎商量,一定要使个法子,让这不可一世的武定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第九十四章 一动不如一静(一更) 当晚。 严世蕃赶在宵禁之前,匆匆返回了国子监,来到自己的斋舍,正好见到海玥打了一盆水,放了进来。 说实话,京师这天气确实太干燥了。 冬天就不说了,受蒙古高压控制,西北风强劲,湿度极低,文人笔记里,常有“风沙蔽日,唇裂手皴”的记载。 夏天也不好过,受季风影响短暂多雨,但蒸发量大,室内有时候既闷热又干燥,十分难熬。 所以富贵人家在厅堂常置青铜水盆,被称为“润气盆”,再用陶瓮埋地,正房地下做储水装置,通过缓慢蒸发调节湿度。 还有回廊水槽,比如武定侯府就有这种设置,在游廊檐下设石制导水槽,雨天蓄水,晴天蒸发,当然最好的是地窖藏冰,夏季取用,置上冰盘,满堂生凉。 以上设施,国子监内都没有。 所以不少家庭条件好的监生,是不住在这里面的,觉得条件太艰苦。 海瑞和林大钦倒是甘之如饴,虽然比起之前租借的房子确实小了些,可不要钱啊,对于他们这些穷苦人家出来的,免费的就是好。 严世蕃虽然骨子里极为羡慕那些权贵子弟花天酒地的生活,但也过惯了清贫日子,立刻上前帮忙。 等收拾完毕,他凑到海玥耳边,低声道:“家严也赞同我们的分析。” 海玥微微点了点头,同样低声道:“好。” 严世蕃摩拳擦掌:“这次一定要想个办法,让那老物彻底失去圣眷!” 郭勋的目的,是通过自污,让嘉靖相信有朝臣三番两次对他污蔑,是对人不对事,目的就是要扳倒郭勋这位天子的亲信,如果计划成功,那么在朝臣中就无敌了,因为他无论做什么恶,闹到嘉靖那边,都变成了别人有意针对,岂非立于不败之地? 而严世蕃心心念念的,就是揭穿对方的阴谋,让嘉靖清楚,且不说上一次李福达之案,至少这一回,郭勋正在明明白白地算计这位天子。 当然,以帝王的多疑,只要确定这次是算计,上回案情的信任肯定也会瞬间崩塌。 不过这一步要怎么做,还得仔细考量。 虽然他们所做出的动机分析,符合目前的种种细节,但依旧缺乏证据。 况且就算有了确切的证据,也不能直接揭露。 不然的话,岂不是告诉皇帝,你的臣子在把你当傻子耍! 到时候做坏事的郭勋不见得会被处死,但揭穿之人的下场肯定不会好…… 方才严嵩就反复嘱咐,此案绝不能伤及陛下的圣明,千错万错都是底下人的错,严世蕃一路上就在不断思考。 另一边,海瑞和林大钦刚刚住进来,还是兴奋期间,聊天欲望极为强烈。 而严世蕃厉害的是,手枕着脑袋,竟然时不时地回应着,作为室友的话头一个不落下,同时双目闪烁,疯狂思索着,半晌后凑过来:“我们可否邀请陆舍人参与……” 海玥直接摇头:“不可!” 严世蕃其实也是试探,他隐约感觉海玥不会借用陆炳的关系,此时听了回答,心头彻底一定。 海玥不愿意连累陆炳,以这样的人品,也不会出卖自己,他自然觉得安心,低声说出真正的思路:“我以为,鹞子班是郭勋最大的破绽,那伙江湖人桀骜难训,眼中只有钱财,根本不可控!” 海玥微微颔首:“不错。” 严世蕃道:“那不如这样……” 海玥细细听完,都下意识瞥了他一眼。 你小子之前幸好存在感不强,这般睚眦必报的性格,如果存在感强了,势必与人结仇怨,京师还不到处都是凶杀案? 严世蕃见对方惊讶,眼角也流露出一抹得意来。 他一向认为自己聪明绝顶,对外低调是静候表现的时机,而不是真的一辈子唯唯诺诺,只是此前追查案情时,处处都不如这位,心里难免憋着一股劲,现在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十三郎可有补充?” 海玥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计划既有诡谲狡诈之处,又稳狠准,直指要害,还能牵扯到一批仇视之人,确实符合严世蕃的性格,只是对方似乎忽略了一点:“东楼,我们见过那位韩鹞子,你觉得此人受审后,会护住我们么?” 严世蕃脸色立变,猛地坐起,声调上扬:“当然不会!那怎么办?” 海瑞和林大钦看了过来,海玥示意无妨,平静地道:“我们是正常追查案情的后续,坦坦荡荡,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严世蕃急道:“可韩鹞子不会这么说,如果事后他对锦衣卫胡言乱语,攀咬我们,又该如何?” 海玥平和地道:“不如何,因为我原本就准备将案情进展,禀告给锦衣卫,包括去天桥见韩鹞子的这一段。” “你刚刚不是……” 严世蕃先是一奇,然后马上意识到,将陆炳拉进来,和正常告知锦衣卫案情,确实大有区别,若有所思地道:“郭勋是自作聪明,算计得太多,我们要反其道而行之?” “不错!” 海玥露出微笑:“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啊!” …… 天桥鹞子班,韩鹞子用黑布蒙着眼睛,同样静立不动。 突然间,他的耳朵耸了耸,胳膊一抬,不见作何动作,数道流光就飞了出去,直直地钉在数丈开外的活动靶子上。 拿着靶子移动的,正是之前表演飞刀绝艺的汉子,飞奔到面前,流露出浓浓的敬仰:“师父神功盖世!” “这算什么?” 韩鹞子摘下黑布,看着靶子上的飞刀,有些意兴阑珊:“老喽!老喽!想当年,为师就是靠着这一手绝活,从官兵堆里杀了出来,嘿!他们想要抓我,还嫩了些!” 飞刀汉子愈发敬仰。 这位师父最喜欢吹嘘的,就是宁王府的时期,他是如何受到宁王的宠幸,后来宁王府轰然倒塌,他又是怎么逃出生天,甚至遇到小股官兵想要劫掠,一手飞刀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弟子们起初听得是心惊肉跳,江湖人喜欢吹嘘过往的光辉事迹是常态,但这位三句不离宁王府,宁王是反贼啊,这是能说的么? 可又不得不说,韩鹞子这副做派确实唬人,徒弟都吓得半死,外面的人更是慎重,甚至脑补出他背后早有朝堂庇护,鹞子班也是某位大人物养在外面的打手,敢于招惹的人反倒少了,帮派实力极速壮大,如今俨然是京师的地头蛇,响当当的一方势力。 于是乎,弟子们对于师父也是又敬又畏,此时飞刀汉子正在恭维,另一位矮脚汉子迈着小短腿飞奔过来,却是之前说书的那人,兴奋地道:“师父!师父!有消息了!街头巷尾开始传贵人的丑闻了!” “哦?” 韩鹞子顿时一喜,那可是关系到两千两的买卖,把飞刀一抛,险些扎徒弟身上:“谁的丑闻?怎么说的?” 矮脚弟子道:“具体是谁没有说,只传是一位顶尖权贵,地位超然,家中内宅爆出丑闻,疑与侧室之子有关。” “就是这个了!压下去!” 韩鹞子毫不迟疑,大手一挥,好似整座京师的无冕之王。 事实上,每个时代,确实都有民间舆论的聚集地。 唐朝有坊市,宋朝有瓦舍,明朝就是说书与杂耍了。 市井中的茶馆说书人、话本作者、民间抄报人、杂耍傀儡戏等,通过故事传闻的方式,能让百姓在短时间内形成舆论共识。 而士绅阶层,更是通过诗文、讲学等途径引导舆论,如六十多年后的明朝东林党人,就是通过民间讲学扩大影响,形成在野清议集团,张居正执政期间,也曾下令封闭全国书院,禁止讲学,为的就是强行控制舆论,但毫无疑问这种方式收效甚微,甚至起到了反效果。 没办法,古代朝廷对舆论的管控方式,向来比较缺乏,想要管控民间舆论,唯有下沉到民间,找到基层的市井组织。 “鹞子班”就是这样的组织。 当然,无论古今中外,一旦事情传开,形成先入为主的第一印象,想要将舆论完全压下,那是白日做梦,甚至越压,大家越相信是确有其事,顶多做出一定程度的引导和偏向。 但如果事情刚刚传播,大部分人还不知道,这个时候只要将源头控制住,就能立刻将火苗扑灭。 两千两银子,就是这个作用。 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是天文数字,但对于那位胆敢插手吏部选官与工部工程的顶尖勋贵而言,毛毛雨啦! 耍飞刀的弟子道:“师父,这传言是不是宽泛了些?” “顶尖权贵……内宅丑闻……不是那位还会有谁?” 韩鹞子觉得不会有错,再者错了也没事:“若是别的勋贵有丑闻,必然也不想暴露出去,大不了老子白送一个人情便是!” 赶来报信的矮脚弟子立刻开始大吹法螺:“师父英明!师父英明!” 韩鹞子得意一笑,却又关注重点:“别忘了查明源头,到底是谁率先传出来的?” 矮脚弟子道:“现在消息在皮条胡同,显然是那些妓子口中流传的,田师弟在那边盯住,很快能抓到第一个传话的!” 韩鹞子道:“找到人后,立刻抓回来,别说是头牌,就是女状元,也照拿不误!” “是是!俺最爱这等事!” 矮脚弟子满脸笑容,恶行恶相:“女状元啊,俺还没尝过那个滋味呢!那些教坊司最是可恨,瞧不起俺们这等人,便是使了银子,也见不到那等仙子似的人物!” “什么仙子,不过是妓子!” 韩鹞子嗤笑,拍了拍胸脯:“你师父我平生最不喜欢浪费,当年在宁王府时,宁王赏赐的佳肴,每一粒为师都要吃得干干净净,等为师先用了,你们再去排队!” 这一下飞刀弟子的都兴奋了,一起吸溜吸溜,期待着轻身术最好的田师弟回归。 然而左等右等,田师弟不来。 右等左等,女状元不见。 直到夜幕降临,皮条胡同的生意应该好起来了,这个时候想要掳人都不再方便,别说两位弟子,就连韩鹞子也意识到不对劲了,皱起眉头:“你们两个去看看,若是出了事,就报出为师的名号,我倒要看看,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是!” 两名弟子立刻领命,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 韩鹞子重新蒙上布,继续修炼绝技。 他有一句话倒是没有说谎,随着年岁的渐长,武艺下降得越来越明显了,令他甚为不安,武艺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绝对不能放下。 可这回,片刻之后,一连串凌乱的步伐声就传了进来。 “师父!师父!!” 矮脚弟子几乎是滚了进来,趾高气昂的表情再也不见,粗短的脖子前伸,好似被无形的大手掐住,咯咯了半响,才挤出一句肝胆俱裂的话来:“不好了!锦衣……锦衣卫把我们围起来了!!” 第九十五章 案情重大,由陛下定夺(二更) 夜色如墨,乌云压城。 鹞子班外,一排人立着。 穿罩甲,戴盔帽,乍看上去,与普通明军无异。 但那令行禁止的纪律性,却远远不是早已烂光的京营士兵能够比拟的。 为首的都指挥使王佐眯起眼睛,抬手一挥。 腰刀出鞘的声响此起彼伏,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在火把的映照下更泛出森森寒光。 锦衣卫的武器从来不是绣春刀,绣春刀或许造型很好看,但尺寸较为短小,装饰繁复,实战性能有限,主要是用来体现政治地位。 实战配备的,就是腰刀,形制以柳叶刀为主。 此时两百余名全副武装的锦衣卫,将这座杂耍戏班居住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火把的光影在青砖墙上跳动,仿佛无数张牙舞爪的鬼魅。 腰刀出窍,就代表着将要发动进攻了。 站在指挥一列的陆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回到京师,他就依旧是锦衣卫舍人,哪怕接到了陛下的口谕,调查赵晨之死的后续,此次行动也轮不到他来领头,而是由都指挥使王佐亲自带队。 王佐就是指导陆炳文书的那位都指挥使,两人的关系如同半师,不是陆炳不尊重对方,而是王佐不敢完全把自己当成陆炳的师父,还想着自己的子嗣亲人以后得这位照顾呢! 此时都指挥使王佐面容冷肃,抬手一示意,锦衣卫腰刀出鞘,抬手再摆动,身后的锦衣卫散开,一排魁梧壮汉抬出撞木,另一批精锐取出锁链,最后的锦衣卫则弯弓搭箭。 事实证明,王佐并没有掉以轻心,带来的都是卫中骨干,待得一切准备就绪,他才淡淡地道:“把人带上来!” 两名锦衣卫左右拖着一人,来到身后。 对方显然走不了了,双腿软得如面条一般,显然骨头被彻底打碎了,却是韩鹞子一众徒弟里轻身术最好的田光,脸色已是煞白:“饶……饶命……” 王佐淡淡地道:“本官最后问你一次,除了你说的两条密道外,还有没有别的了?” 田光嘶声道:“没……没有了……京师……密道不易……” 王佐道:“你要想好了,如果今夜抓不到贼首,你连上半个身子都保不住!” 田光明明已成废人,却前所未有地畏惧起死亡来,呻吟着道:“师父一直说……他的飞刀杀过官兵……他会自己冲出来……” “哦?” 火把的光照亮了王佐的侧脸,双眼中浮现出饶有兴致之色:“竟还有这等江湖贼子?莫不是疯的?” 田光不答话了,他曾经盲目崇拜师父,觉得他们真的是京师的地头蛇,直到今日被锦衣卫以雷霆万钧之势拿下,才知鹞子班算是个什么东西,人家只不过是懒得清理罢了,亦或者也以为师父的背后有着贵人庇护? 反正无论如何,这一回不同了,还没摸到消息的源头,就被锦衣卫拿下,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通大记忆恢复术,把他最引以为豪的两条长腿打得粉碎,他也把鹞子班里的人手和暗道统统撂了。 王佐看了这个如丧考妣的贼子,知道此人的秘密确实被掏空了,最后一摆手:“冲进去!” 随着他一声令下,八名力士抬着撞木重重地撞向大门,沉闷的撞击声在夜色中回荡了两次,坚实的大门就轰然倒下,数十名锦衣卫鱼贯而入,沉重的脚步声在石板上回荡。 他们刚刚冲入,就见屋内也涌出一群形貌各异的江湖子,正是从密道忙不迭地退出的鹞子班上下。 “该死!!” 韩鹞子正在其中,当密道口箭如雨下,他马上就意识到,肯定有弟子出卖了自己,将关键的退路禀告给了官兵,但也只能急匆匆退回。 此时迎面再度撞上大批的锦衣卫,众人简直如遭雷噬,有种四面楚歌的恐惧感,有的弟子武艺不俗,此时却双股战战,直接跪了下去。 “跪什么!跪了也得死!随老子杀出去!” 韩鹞子一声令下,红了眼睛,一声令下,率先冲锋。 众弟子和江湖子受到激励,也暴喝一声,随之冲上。 双方短兵相接,直接厮杀在一起。 事实上,锦衣卫早已不是明初的实力,京营都拉胯成那样子了,锦衣卫再强也有限。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陆炳执掌锦衣卫后,需要改革制度,整顿军备,扩充人数,强化情报网络等等作为,锦衣卫才一扫颓废,重振威仪。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或许跟全盛时期的自己不能比,但绝不是常人能够碰一碰的。 尤其是强弓劲弩形成规模,对于零散的江湖人士,足以形成毁灭性的打击。 飞刀弟子由于飞刀凌厉,真的放倒了两名锦衣卫,被重点照顾,直接射成了马蜂窝。 矮脚弟子想要飞檐走壁,翻墙而走,被数条锁链绑住,发出声嘶力竭的哀嚎,直接在地上拖出一条凄厉的血痕。 惨叫声此起彼伏。 鹞子班的艺人确实身手不俗,好几位在江湖上都有不小的名头,如果能从密道撤走,再四散分开,别说眼前这些锦衣卫,就算再多几倍,都抓不到几个人。 可现在是困兽犹斗。 战斗毫无悬念。 伴随着箭矢如雨,一个个身怀绝技的鹞子班成员如稻子般倒下,剩下的想要求饶,但杀红了眼睛的锦衣卫扑上前去,腰刀朝着手脚招呼,鲜血飞溅,至少要将之砍成残废,才肯罢手。 “啊啊啊——!!” 短短两刻钟时间,花费十年时间才聚集起来的人手,就这么垮掉了,韩鹞子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声,然后被几个锦衣卫直接扑住,以擒拿手狠狠压倒在地上。 事实上,如果不是这位头领必须要抓活的回去审问,他也早就被射成马蜂窝了,而眼见大功告成,都指挥使王佐再一摆手:“收!” 锦衣卫如同秋风扫落叶般离去,留下满是血迹的院落。 很快。 诏狱热闹起来。 顾名思义,诏狱是由皇帝亲自下诏书定罪犯人的监狱,这种监狱不是明朝独创,之前的朝代就有,但由锦衣卫北镇抚使专门执掌诏狱,是大明的特色,里面还有三种权力。 独立逮捕权、秘密审讯权、紧急处决权。 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影视剧里的这句话,在某些时间段还真没错。 当然不是所有时期。 比如嘉靖朝,朱厚熜是一位将权力抓得极为牢固的皇帝,宫中的宦官被他治理得服服帖帖,东厂西厂偃旗息鼓,锦衣卫也无法为所欲为。 不过这一次,围绕着国子监那起重臣冲突,嘉靖特许,让锦衣卫全力督查此案。 所以韩鹞子的身份,才有资格被关进来。 恍惚间,他真的回到了宁王府时期。 看着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昂的王府大人物,尖叫哀嚎着被锦衣卫拖走,还未出王府,就已经戴上沉重的木枷,压得整个身子都弓了下去。 当时韩鹞子是钻狗洞逃出去的,也根本没有与官兵厮杀冲突,逃得很远很远,才战战兢兢地返回。 但后来功成名就,他将这段本该刻骨铭心的记忆自动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宁王府倒而自己不倒的辉煌。 现在他再度体会到了那种恐惧感。 三百斤重的特制木枷直接固定在身上,塞进了狭窄的监舍。 真的是塞,那监舍小得不可思议,不足一平米,县衙监狱都比它宽敞得多。 而且诏狱建于地下,终年阴冷潮湿,韩鹞子由于戴着枷,甚至都无法活动一下,关了几个时辰,整个人都僵了,牢门这才打开,他又被两个粗大的手掌拖了出去。 韩鹞子如梦初醒,嘶声道:“你们……你们要对我如何?” 拖着的几人大多不理会,唯有一位声音尖利的锦衣卫笑了笑:“立完枷后,普通犯人是械、镣、棍、拶、夹棍,昼夜用刑,不过对于你这种有武功的,自然是弹琵琶啦!” “弹琵琶?” “不懂?就是将你的肋骨扒开,用尖刀在上面反复刮擦,嘿!那声音,听着都舒服!到喽!” 韩鹞子眼前一亮,终于从黑漆漆的通道来到了一处房间里,火光跃动,刑架上已经有了一个人。 如果那还是人的话。 显然相比起陆炳,真正的锦衣卫残忍太多了,韩鹞子定定地看着,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弹琵琶之说,泪水突然狂涌而出:“不!不!求求你们,不要!我……小的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王佐都没有想到,这个骄狂自大,不将朝廷放在眼里的鹞子班首,居然这么软弱,连刑都没动,就直接崩溃了,颔首道:“开始吧!” 数个时辰后。 ‘宁王余孽……武定侯两千两银子……不够……’ 王佐仔细看完审问的案卷,稍稍沉思后,直接道:“送入宫吧!” 身侧的陆炳看着那长长的卷宗,低声道:“是不是简略些?” “不必!” 王佐摇了摇头。 若是普通案件,确实不能劳烦陛下费神,但此案涉及到的人物,连锦衣卫都得慎之又慎。 三年前的李福达一案,嘉靖就曾亲自审问过,这位天子极为聪慧,不愿只听别人禀告,而要自己探究真相。 现在亦是如此,锦衣卫只要把证词如实地禀告上去,至于结论嘛…… “陛下自有定夺!” 第九十六章 嘉靖的处置(三更) 乾清宫。 黄锦悄无声息地来到朱厚熜身后,并没有急着递上案卷。 因为朱厚熜正在批阅手中的奏章。 内容又是参夏言的。 上疏之人正是霍韬。 朱厚熜微微凝眉。 嘉靖七年四月,朱厚熜升霍韬为礼部右侍郎,霍韬两次推辞,态度强硬,六月大礼议定,朱厚熜又准备破格任命霍韬为礼部尚书,霍韬依旧推辞,不肯就职,其核心就是他不愿意让外界认为,他支持天子的大礼议,是为了自己升官。 士大夫的秉性如此,朱厚熜很了解这些人爱惜名声的特点,对此还是赞许的。 但现在霍韬所作所为,就显得可憎了。 你自己不愿意接受圣眷,也不允许别的臣子受宠么? 朱厚熜对于支持大礼议的一批官员,容忍度是很高的,霍韬三番五次上奏参夏言,他都没有理会,意思已经很明显,让对方知难而退,结果霍韬依旧锲而不舍,终于让他的容忍度到了一个极限。 ‘罔上自恣,该受一个教训了!’ 朱厚熜已经决定,让霍韬去狱中走一遭。 当然,不是锦衣卫的诏狱,那太折磨人了,便在都察院的监狱吧! 此举不仅是让霍韬不要这般自以为是,更要警告张璁、桂萼一行,别以为他们最近谋划一起针对夏言的小动作,朕不知道! 定好了对大礼议新贵的敲打,朱厚熜又转而思索如何支持这帮朝臣。 新政改革的推行后,各方面的压力比他想象中还要大得多。 革除弊政说起来轻巧,好似只要京师里的君臣齐心协力,就能上行下效,厘革宿弊,振兴纲纪。 实际上的情况是,连北直隶都不能完全贯彻,更别提另外的一京十三省了。 一位位巡按御史上禀的奏章,令朱厚熜感到触目惊心,尤其是广东巡按御史吴麟的奏报。 两广之地在嘉靖眼中,一直印象不错,然而区区一个扯着方献夫虎皮作威的子侄,就能克扣贡珠,假造民乱,上下不轨,令三司衙门烂得那么彻底! 其他行省,想必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千丝万缕的关系,能将朝廷下达的任何政令扭曲成乱民之政,最后还要把责任扣在朝堂君臣身上。 ‘如此下去,新政势必废止!’ ‘安南内乱……’ ‘可是良机?’ 朱厚熜又想到了那个只有一个外藩人的外藩使节团。 单单是一国出使的王子和使臣被杀,死的就剩下一人,便反应出了安南内部的争斗有多么激烈。 可惜最后活下来的是一位郡主,黎氏正统的安南王,又已经被叛臣莫登庸弑杀,朱厚熜必须考虑到,这个女子身上还有多少黎氏正统的大义名分? 所以他明明派遣锦衣卫南下,亲自接对方入京,但真正入了京师后,却不急着接见。 一方面让礼部与那位芳莲郡主接触,探一探对方的口风。 从反馈来看,此女很聪明,只说是恢复外藩贡祀,礼敬宗主大明,令嘉靖颇为满意。 另一方面也令两广遣人手深入安南,探听当地的局势,看看是否有趁乱出兵的机会。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朱厚熜自从登基以来,就一直通过“祀”的礼法,确定自身统治的合理性,掌握皇权,但想要让整个国家振兴,礼法改变不了,还得看“戎”! 这一系列国事,在朱厚熜二十四岁年轻的脑子里,瞬间就过了一遍,黄锦甚至都没有发现主子在沉思,就见那只修长的手掌探过来,将锦衣卫特呈的卷宗拿了过去。 “嗯?” 朱厚熜对于卷宗的厚度先是一奇,然后微微颔首,翻开仔细阅览。 一页页翻看着。 不厌其烦。 可很快。 速度就慢了下来。 越来越慢。 翻动书页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黄锦面色微变。 他熟悉这位主子,若非心头怒火大盛,绝不会露出如此明显的变化。 事实上,黄锦还是低估了卷宗带给朱厚熜的冲击。 如果换个角度,就能发现,这位大明天子那张清瘦的脸上,已经浮现出了暴怒与狰狞。 ‘安敢欺朕!!” 理清了国子监凶杀案的脉络,朱厚熜就认定,之前的李福达一案里面,郭勋也绝对不是冤枉的。 这个得自己信任的勋贵居然真能庇护了白莲教徒,让反贼改头换面,摇身一变成了大明的太原卫指挥使! 不然的话,此次岂会机关算尽,以自污来取信于他? 不就是做贼心虚么! 最令嘉靖愤怒的是,他险些就被蒙骗了。 在听到桂萼之子,杀害了郭勋的内弟后,第一反应就是又有人针对大礼议新贵,挑拨这些重臣之间的关系。 这个观念一旦形成,那郭勋接下来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不知骄横跋扈到什么程度! ‘郭勋!郭勋!!’ 朱厚熜眼中闪过杀意。 郭勋的所作所为,性质和霍韬完全不同。 他可以容忍霍韬上书对夏言的弹劾,那属于臣子之间的交锋,身为天子甚至乐于见得,顶多小惩大诫。 但郭勋完全是冲着他这位天子来的,仗着昔日的些许功绩,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瞒戏耍。 该杀! 然而这抹杀意涌现上来,朱厚熜深吸一口气,又缓缓闭上眼睛。 片刻后,他站起身来,快步来到龙纹灯前,打开了杭纺纱罩面。 黄锦跟着上前,就见卷宗伸向蜡烛。 火焰吞噬着卷曲的书页,待得燃烧到大半,朱厚熜随手将之丢入盆中,眼神幽幽。 大礼议新贵正在推行新政,这个时候一旦处理郭勋,势必会引发朝野局势的一系列震荡。 郭勋死不足惜,但自他登基以来要扫除积弊的努力,也要付之于流水了! 况且要处理一位勋贵,得有拿得出手的理由,李福达一案已成定局,是绝对不可能翻案的,那么郭勋犯了足以论死的大罪?单单是庇护宁王余孽还不够! 最后勋贵里面,他也需要有人支持,郭勋的武定侯来之不易,一直态度坚定地支持大礼议,拿下了此人,谁可以替代? 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 黄锦跟着这位主子,脑子还有些迷糊。 他不是聪明人,却知道主子不发一言,自己就不该说任何话。 主子说什么做什么,传达下去即可。 处理完卷宗,嘉靖回到御座,继续批阅今日的奏章,但看着看着,突然开口:“告诉王佐,国子监的两个监生不畏权贵,彻查真相之举,实乃我朝学子风骨之典范,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让锦衣卫去帮帮他们,勋贵家即便有什么丑闻,也不必遮掩!” …… “卷宗没了?” 得到结果的王佐,默默松了一口气。 他将案情原封不动的禀告,除了对陆炳所说的那些原因外,还有一个关键,就是觉得武定侯郭勋不是能轻易扳倒的,真要把结论禀告上去,反倒让陛下为难,那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他,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指不定还要倒在武定侯之前。 现在的结果无疑是最好的。 卷宗没了,就代表着,要把韩鹞子和鹞子班的剩下人,悄无声息地处理掉。 锦衣卫最擅长这种事。 “陛下还说了,‘国子监的两个监生不畏权贵,彻查真相之举,实乃我朝学子风骨之典范……’” 当黄锦一字一句地将天子的话复述了一遍,没有半点删减修改之后,王佐又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国子监的两个监生,不会是旁人,正是韩鹞子交代出来的海玥和严世蕃。 这两位之前就扛着郭勋的压力,言明案情有蹊跷,其后又在探访追查,甚至找上了鹞子班。 若无他们的禀告,锦衣卫此番也无法这么快地接近真相,而现在让锦衣卫相助,更无须遮掩勋贵家的丑闻…… 王佐明白了,唤来陆炳,将圣意传达下去,对着这个实质上的弟子道:“你可明白?” 陆炳眨了眨眼睛,缓缓地道:“赵七郎于国子监遇害,总要有个说法!” 王佐点头:“是。” 陆炳接着道:“桂阁老的三子有杀人嫌疑,也不想一辈子背上这等杀人嫌疑!” 王佐点头:“是。” 陆炳道:“赵七郎是被人逼死的,因为他发现了自己的身世,这是丑闻,武定侯不愿声张,就行此残忍之举!” 王佐道:“我看就是如此。” 陆炳道:“而鹞子班已经覆灭,市井之间暂时无人引导民间说辞……” 王佐露出笑意:“不错。” 陆炳眼睛亮了起来,只是还有些迟疑:“但武定侯此番费尽心机,不会没有准备,便是没了鹞子班,他应该也能够自证清白……” 王佐道:“所以需要我们锦衣卫出马,别人惧他武定侯,我们难道怕他么?” “当然不怕!” 锦衣卫若是怕勋贵,那就是倒反天罡了,要知道这个特务机构创建出来,就是太祖为了制衡勋贵和权臣的,后来在永乐帝手中,更是对建文旧臣进行了血洗,诏狱关的就是这类平日里在外面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权贵人物。 而今郭勋即将成为下一位。 或许还没到直接关进诏狱的时候,可有些事情完全能做一做。 王佐总结道:“有些人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合该自作自受!去吧,履行锦衣卫的职责,毋须有什么顾虑!” 陆炳心悦诚服,压住了拼命上扬的嘴角,领命道:“是!” 第九十七章 国子监扬威(一更) “你确定鹞子班无人了?” 郭勋眉头皱起,一连串问题抛出:“地上还有血迹?江湖争斗?这个会社不是有点能耐么?怎的如此简单的就被人灭了?” 心腹管事立于面前,低声道:“或许不是被灭,而是逃出了京师,那韩鹞子行事招摇,结仇不少,恐遭了算计,不得不离开京师!” “够了!本侯不管这群人是死是活,反正他们是办不成事了?” 郭勋大手一摆,冷冷地道:“你付了定钱?” 心腹管事赶忙道:“武定侯府办事,哪里要定钱?” “嗯!” 郭勋很满意这个回答,突然又道:“莫不是你贪了银子?赶走了这批江湖人?” “不敢!不敢!” 心腹管事噗通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小的万万不敢啊!若有半句对侯爷隐瞒的话,天打雷劈!” “谅你也不敢……” 郭勋哼了一声:“那就换人吧,偌大的京师,三千两银子砸下去,难不成还没有一群能办事的江湖人自告奋勇?” 心腹管事目露为难之色,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确实不假,但像鹞子班这种在市井之间成规模的组织,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建成的,如今它突然消失了,再填补上这个空缺都需要一段时间,更别提马上找一个替代品干活了。 但这位侯爷从来是不讲道理的,他也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待得退下后,赶忙寻到内宅的婢女,将话递了进去。 半个时辰后,他站到了侯夫人赵氏的面前,低眉顺眼地将鹞子班的事情禀告了一遍,拜倒下去:“侯爷催逼得厉害,小的担心坏了大事,望夫人指点!” “鹞子班突然没了?” 赵氏听着听着,脸色却是变了,相比起郭勋的烦躁,她心中弥漫出的是一股担忧:‘我一早便不赞同寻鹞子班,可惜侯爷不听,现在出了事,是巧合,还是冲着侯爷来的?’ ‘若是巧合倒也罢了,让市井传出些热闹,不见得是坏事,更能取信陛下……’ ‘可如果不是,那就祸事了!’ 赵氏起身转了转,眸中下定决意:“为了侯府的安危,便是触怒侯爷,妾身也顾不得了,素绢,你速速去请侯爷来内宅一叙!你也退下吧!” 贴身婢女去前院了,那名管事也信服地离去。 无论这位侯夫人心肠如何,有她管事,武定侯府确实井井有条,下人们都是服气的。 然而这一回,侯夫人也无用了,因为婢女匆匆折返,禀告了一个消息:“夫人,侯爷刚刚去国子监了……” 赵氏脸色骤变:“为何去国子监?” 婢女道:“那位桂三少离开桂府,直接住进了国子监,侯爷震怒,得知消息就匆匆赶去了!” “不好!” 赵氏眉宇间的不安彻底转化为了恐惧:“此事绝非巧合,侯爷要糟!” …… “哼!内阁次辅当真了不起啊,风头还没过,就这么让自己的儿子出来了?” 郭勋这次没有带上百私兵,只带着一队亲卫。 毕竟第一次初闻小舅子身死,可以表现出激愤难当,第二次再气势汹汹,就显得过于刻意了。 只不过心里面对于桂载的现身,郭勋还是颇有几分恼怒的。 是,桂载是冤枉的,这小子恐怕到现在还不明白,赵晨为什么突然寻死,可事情已经发生,闹得那么大,换成他自己,也得让儿子躲在府里面,先避一避风头。 结果这才隔了几天啊,还未洗清杀人嫌疑的桂载,居然敢大摇大摆地出来了? 郭勋必须有所反应,不然前后不一,更显得自己完全怕了桂萼! “驾!” 一路酝酿着该如何义正辞严的暴跳如雷,遥遥就见国子监的集贤门外,站着一大群人。 一边为首的是几名年轻士子,桂载和上次被自己抽大嘴巴子的小子在列,还有一个并未见过的俊朗少年郎,应该就是事后了解到的琼山蛮子海玥了。 另一边是祭酒许诰为首的一众博士与助教,满脸焦急,似乎在劝他们赶紧离开。 郭勋冷冷一笑,拍马上前:“诸位在此争论什么,与本侯说一说啊!” 听得熟悉的马蹄声到来,国子监上下已经变了脸色,尤其是祭酒许诰,满脸发苦,战战兢兢地上前行礼:“郭侯爷!” “许祭酒~” 郭勋上次与顺天府尹霍韬交谈时,至少还翻身下马,平视对方,这回干脆踞马回话,高高在上地抱了抱拳,就算是招呼过了,森冷的目光立刻落在桂载身上:“桂三郎,本侯的内弟头七未过,冤魂未散,你来此是要向他叩首忏悔的么?” 桂载上次有父亲在场,面对郭勋时依旧有些惧怕,语气里难免有些颤抖,可此时此刻,再度迎向这位凶神恶煞的目光时,眼神里却充斥着愤怒,咬着牙道:“郭侯爷!我正要问一问,赵七郎到底是怎么死的!” “明明你是凶手,你却来问本侯?” 郭勋哼了一声:“别再扯那些废话了,当时只有你和七郎在屋内,七郎临死前说了什么话,自然是随你编造,本侯是半个字也不信的!” “话你不信!那证据又如何?” 桂载胸膛起伏,有满腔委屈难以抒发,干脆从怀中取出一纸血书,高高举起。 郭勋冷笑:“这又是什么?” 桂载一字一句地道:“书童谨言的证词!” “嗯?” 郭勋一怔。 赵晨确实有个书童叫谨言,那日身亡时更是跟在身边,正常情况下,主人惨死,这等仆从下场绝不会好,但此次做局跟以往不同,书童谨言还未处置,应该是关在侯府后院中的。 除了此人外,还有一群婢女仆妇,现在都还活着,等到尘埃落定,再悄无声息地处置掉。 可谨言的证词,怎么会到了桂载手中? 桂载取出血书,开始念诵关键部分:“少爷自从知道了真相后,一直痛苦不已,他托人找到了族中老人,发现户帖有过串改,再找到了生辰八字牌,发现他真正出生的时辰与家中所传不符!” “夫人不是少爷的姐姐,而是少爷的生母,侯爷发现了这个秘密,就以夫人的性命逼迫少爷!” “少年痛苦万分,为了保护母亲,不得不答应侯爷,走上了绝路……” 郭勋终于听到了预料之中的“污蔑”。 可方式却大大地出乎意料。 怎么会是书童谨言的证词? 怎么会在国子监前? “什么!” “赵七郎不是内弟,而是侯夫人的亲子?” “哈!” 原本还有一批学子站得稍远,此时听得这个动静,也纷纷围了过来。 就连之前点头哈腰的祭酒许诰,表情都精彩起来。 众人看向端坐在马背上的郭勋,犹如看一头老王八。 你夫人生了个好大儿,你还替她养在膝下,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威风个什么劲! ‘不对!不对!’ ‘有哪里不对!’ 郭勋倒不在意这些愚蠢的目光,因为他能翻盘,这些谣言现在中伤他越厉害,陛下就会越信任他…… 原本该是如此的。 可这一刻,郭勋的目光转向不远处,端坐于高头大马上的他,正好能看到一个人悄然现身。 见到这位武定侯的视线望过去,对方没有丝毫躲闪之意,反倒是行注目礼。 ‘陆炳?’ ‘锦衣卫?书童谨言的证词,是锦衣卫弄的?他们怎么会明目张胆地支持桂萼?’ ‘难道说……’ 郭勋突然浮现出莫大的恐惧。 毋须他瞎猜,一个亲卫突然匆匆前来,来到骏马身侧,踮脚禀告了起来。 “什么!奶妈不见了?” 郭勋变色。 围绕着赵晨的身世,族谱、户帖、生辰八字牌,是安排的物证,地方衙门吏胥、接生的奶妈、兰闺塾的女教习和女同窗,是安排好的人证。 人证物证俱在,足以证明赵晨根本不是赵氏所出,这完全是一场针对武定侯与大礼议新贵的阴谋…… 可就在刚刚,那位在侯府眼皮子底下的接生奶妈,突然消失不见了。 郭勋猛地看向陆炳,就见他好整以暇地点了点头。 不错,就是锦衣卫把侯府苦心收集的证据给毁了,甚至反其道而行,通过书童谨言的控诉,坐实了一出原本伪造出来的谣言。 赵晨真的成了侯夫人赵氏在十四岁所出的私生子,儿子当成弟弟养,然后丑闻揭晓,被郭勋逼死! 你不是喜欢自污么? 陛下虽然不能直接惩处,却可以让假戏真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锦衣卫为什么会这么做?为什么敢这么做?’ ‘陛下……陛下发现了!’ 轰! 郭勋的脑子一下子炸开,身躯晃了晃,险些从马上摔下来,所幸亲卫眼疾手快地扶住。 但且不说这回郭勋也就带了一队亲兵,没有上次的煊赫气势,即便人数一样,看着侯爷目光躲闪,额角渗出冷汗,再不复往日跋扈之态,亲兵们也知道不对劲了。 同样国子监上下更发现了,随着“真相”的揭露,曾经不可一世的嚣张权贵,露出了虚弱之态。 桂载张了张嘴,难以自已,只是拼命晃动着血书,示意着真相。 海玥见状,则上前一步,代替身后的众人说出一直想说却又不敢开口的质问:“阁下为掩盖府中阴私,竟致赵七郎含冤而逝,更欲嫁祸于无辜,其行径令人发指!今立于国子监圣贤之地,面对先贤遗训,还没有丝毫的悔过之心、羞惭之意么?” 严世蕃终究有些畏惧这个凶恶可怖的老者,眼见海玥领头发声,才敢附和:“武定侯,杀害赵七郎的凶手,就是你!” “凶手!!凶手!!凶手!!” 上百名学子围了过来,青衫磊落,目光如炬。 那股声浪,带着凛然正气,仿佛要刺穿他虚伪的皮囊。 “放肆!放肆……你们安敢对本侯……如此放肆……” 郭勋勃然震怒,目光频频看向远处的陆炳,乃至紫禁城的方向,声音却越来越低,气势全无。 “驾!” 终于,他再也支撑不住,勒住缰绳,转身就走。 亲卫们表情古怪,也灰溜溜地跟了上去,杂乱的脚步声透出一股仓皇。 集贤门前鸦雀无声,身后的钟声悠然响起,回荡四方,仿佛在为这场正义的胜利而鸣。 海玥默然不语。 桂载眼眶大红。 严世蕃心潮澎湃。 每个人目送着郭勋仓皇而逃的背影,脑海中都浮现出一个念头—— 辨明真相,为无辜之人作主! 识破真凶,令遇害之人安息! 这才是真正的国子监扬威! 第九十八章 结案与野心(二更) “毒妇!毒妇!你害苦了本侯!” “啊——!!” 事实证明,郭勋五十多岁后,体力确实下降了,但那时掌捆严世蕃时,绝对没有使上全力。 因为那时他根本不气愤,也不想把桂萼得罪死,只是拿倒霉鬼严世蕃作戏罢了。 可灰溜溜回到武定侯府的郭勋,直闯入内宅,是真的雷霆震怒了。 赵氏被郭勋一脚踹出好远,惨叫出声,凄然道:“侯爷!侯爷!妾身……” “你说什么也没用了!现在你真的是个养出私生子的贱人了,本侯爷也要成为全京师的笑柄了!” 郭勋气得浑身发抖。 尤其是想到自己算计了那么多,结果不仅没有洗去上一次在陛下面前的嫌疑,反倒彻底失去了陛下的信任。 这可是他拿着身家性命换来的啊! 当年小皇帝初入京师,勋贵里面哪个敢支持?都担心惹怒了杨廷和与满朝文官,是他想到父亲多么艰难地取回武定侯的爵位,侯府也一片萧条,才狠下心来,赌上一赌! 他赌赢了,本该有荣华富贵,无所顾忌! 可现在…… 可现在…… 赵氏喃喃低语:“不该早早安排韩鹞子,太顾惜民间的声誉了,这一步走错了啊!” 她能理解郭勋为什么要这么做,一旦消息散播出去,发酵起来,事后再辟谣,至少在民间,作用就不大了。不仅老百姓们津津乐道,许多文人士子更会编成各种小故事,到时候野史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由于戏剧性和冲突性,相比起真相,当然更会为大家津津乐道。 但凡事都要付出代价。 既要对上取信天子,又要对下不失威名,想两全其美的代价,就是让原本完美的局,有了一个致命的破绽。 可下意识地说出心里话后,赵氏就意识到不好。 果不其然,郭勋扭曲的面容凑到她的眼前,一字一句地道:“你的意思,是本侯爷没有听你的安排,才导致了今日的身败名裂?” “不……不……” 看着那青筋虬结的手抓了过来,赵氏终于露出恐惧之色:“妾身是诰命……你不能……不能……” “诰你妈个头!” 郭勋一把抓起赵氏的头发,用劲往地上砸去:“老子是侯爷,你才能是诰命!老子娶了谁,谁就是诰命!你知道么!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没有人回答了。 手下已经没了声音。 郭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把血肉模糊的赵氏丢开,在衣衫上擦了擦手上的血,厉喝道:“去叫郎中!” 看着地上生死不知的主母,婢女吓得已经几乎要失禁,哆哆嗦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郭勋一脚将她踹飞出去,走出房间,找到另一个小厮:“去找郎中,来了后立刻扣在府上,明白了么?” “是!是!” 小厮的身子也是软的,但不想被打得半死,只能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郭勋发泄完后,也有些许后悔。 毕竟是正妻夫人,不是侧室姬妾,下手那么重,等到宫中命妇必须到场的宴请时,需有些不方便。 不过也没关系。 反正这个贱人的名声也彻底臭了,都有了私生子,更当作弟弟养在身边,还想在命妇圈子里抬起头来? 别人哪怕玩得再花,但是没有泄露出去啊! 而且此事之后,郭勋知道,自己是真的必须低调一段时间了,就对外称重病,在府中修养! 无论有多么不甘心,也不能在这个时刻顶风,让本就在气头上的天子再度震怒,引来杀身之祸! “哼!本侯爷是大礼议中,唯一旗帜鲜明支持新帝的勋贵!” “只要陛下熄了怒火,还是会用本侯的,张璁、桂萼也取代不了本侯的位置!” 郭勋双手怒张,缓缓握紧,森冷地看向府外:“国子监!锦衣卫!等着瞧吧!我们没完!” …… “噢!!” 与此同时,国子监学堂之中,严世蕃高举酒杯,放声大笑。 相比起他被郭勋扇了一通大嘴巴子,让不可一世的武定侯背着老乌龟的骂名,灰溜溜地滚蛋,可太痛快了! 而且郭勋人憎鬼厌,就算是大礼议新贵的其他几人,其实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嚣张跋扈的侯爷,只不过是政治同盟,捏着鼻子认下罢了。 此番洗清了次辅之子的冤屈,狠狠地打击了位高权重的仇人,在国子监内赚取了一波无与伦比的声望,甚至可能被陛下关注到,无论是哪一种,都对父亲严嵩的升官之路大有裨益。 严世蕃哈哈大笑,就是一个字——赢! 大赢特赢之际,眼见桂载也在场中,他赶忙凑过去,却意外地发现,桂载的眼眶居然是红的:“德舆,你怎么了?” 桂载看了过来:“东楼,你知道么?七郎被逼到那般绝境,还存有善念!他自杀之时,故意退到学堂的另一侧,离着我很远,才将刀刺入胸膛……” 严世蕃笑声一滞。 确实如此。 如果赵晨没有退到学堂的另一边,一身白衣的桂载不可能不沾血迹,现场勘查时的血痕也不会清晰连贯。 当然,由于桂载是当朝次辅之子,即便赵晨抓着对方的手刺进体内,鲜血喷溅一身,顺天府的仵作李铁鉴最终也能在桂萼的支持下,公正地验尸,判断出自杀的痕迹。 可一番折磨就不可避免了。 同时桂载的嫌疑,也无法洗得这么彻底,难免引来流言蜚语。 想到这里,哪怕这几个月来与赵晨争吵过,桂载还是忍不住悲从中来,为这相处三年的好友落得如此下场,而失声痛哭:“七郎!七郎啊啊啊!!” 严世蕃叹了口气,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目送桂载失魂落魄地走出堂外,转而端起酒杯,开始寻找海玥的身影。 很快他发现,海玥立于窗边,看着明月当空,神色中也没有太多喜悦。 赵晨之死,其实依旧是不了了之,嘉靖的处置比他预计的要轻。 但仔细想想,也正常。 高明的政治人物都会摒除私人感情,哪怕心里特别厌恶,该用还是会用。 朱厚熜无疑就是这类人。 郭勋经此一役,看似身败名裂,但焉知过个几年之后,不会重新起复?到时候经历了这段低谷时期,反倒会对那位天子患得患失,感激涕零!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郭勋本来由此走向人生巅峰,过个几年,狂到连嘉靖都不尊敬了,最后下诏狱而死,可现在经历了这一番挫折,指不定还能活命…… 如此反倒对不住那些被他残害的无辜! 海玥再回顾一路走来,从安南使节团拜访东坡书院,已经经历了四起要案。 安南王子遇害案、血图腾绑架之谜、隐雾村传说杀人还有这起国子监杀人案。 四起要案,凶手由于各种原因,各有缺失。 总结之后,竟只抓了一个外藩人莫正勇,国内有权有势的凶手都没能抓得了…… 海玥并不意外,也能接受,只是总有些不甘。 唐朝宋朝的神探,也会如他这般艰难吗? “哥!” 海瑞最先看出了哥哥的心事,来到身边,却没有开口相劝,只是默默陪着。 严世蕃颠颠地来到另一侧:“十三郎,怎么了?” 海玥道:“无事。” 严世蕃看出来了:“你是不是觉得,郭勋还是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将来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海玥点了点头:“你有法子?” “没有!” 严世蕃摊开手:“不过那位武定侯嚣张了大半辈子,确实不会善罢甘休,跟他斗下去便是,我们还年轻,不信将来不能在朝堂上有所作为,斗不过那老物!” 这番话说得发自真心。 不知不觉间,这位小祭酒已是具备了相当的自信,与一个月之前的桂载小跟班,简直判若两人。 海玥看着严世蕃,失笑道:“是啊!东楼所言有理!” 之所以觉得艰难,唯有一个原因。 没权! 只待有了权势,郭勋便是卷土重来又如何,总教他落得个比历史上更惨的下场,连严世蕃都懂的道理,他又颓丧个什么劲? 严世蕃不知自己激起了什么,只是哈哈大笑:“有理就干一杯!” 海玥推辞:“我不喝酒。” 严世蕃道:“正是要一醉解千愁,今日正是大伙儿最高兴的时候,喝上几杯又有何妨?” 不仅是他,其他的同窗早早关注这里,也都围了过来,大家纷纷起哄。 眼见众人这般热情,再见得弟弟海瑞在身边,海玥也放下心来,拿起酒杯。 事实证明,在酒量方面,他是真菜。 哪怕这回有着警惕,安禅制龙运转,依旧很快迷糊,只能留有一点神智不失,将周遭的交谈反馈回来。 别说,还挺清晰。 “我要破案!我要擒凶!” “我要奋斗!” “奋斗!!” “不如大伙儿……在国子监……成立一个学社?” “学社……学社好啊!咕嘟咕嘟!” “起个什么名呢?” “起名……起名……嘿……叫‘一心会’如何?” “‘一心会’?‘一心会’?凝练大气,同心同德,好社名啊!” 第九十九章 “一心会”入会必读作品——西游记(三更) “一心会?这是我说的么?” 海玥目瞪口呆。 喝酒果然误事…… 不过在国子监成立一个学社么?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就是这个名字有点难绷! 严世蕃对成立学社兴致勃勃,借着声望正隆,正是大好时机,只是昨晚喝酒时他也有些迷糊,今早再琢磨这个名字,颇有些担忧:“十三郎,学社取名‘一心会’,你不会崇尚那个……心学吧?” 这个时期的阳明心学,正在官方打压下的边缘求存。 嘉靖元年,礼科给事中章侨上疏,称心学为“异学”,要求“痛为禁革”,天子批复,“教人取士,依程朱之言”,将心学定为“叛道不经之书”,禁止传播。 不过这个国策到底是杨廷和下的,还是朱厚熜本人的意见,并不好说,毕竟嘉靖元年时期,都是杨廷和掌权,而杨廷和是极为痛恨王阳明的。 但那个时候的朱厚熜还未掌权,或许是被杨廷和影响,可至今为止,朝廷依旧对心学实施禁令,打为异端,显然这位天子也不想改变了。 原因很简单,大礼议事件中,朱厚熜曾经希望那时在越中大开讲席、声望日隆的王阳明站出来支持自己,然而王阳明却采取了刻意回避的态度——大臣霍韬、席书、黄宗贤、宗明等“先后皆以大礼问,竟不答”。 事后,王阳明和好友霍韬去信,解释了自己不开口,是心中虽然赞同却不便奉复,简而言之就是不想激化矛盾,攀附皇权。 如此风骨令人心折,但这个态度自然不会被皇帝喜爱。 你了不起,你清高,那就继续封禁吧! 所以即便王阳明的弟子方献夫已是吏部尚书,执掌天下的官帽子,但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推行老师的学说,只能帮王阳明处理一些后事和家事。 不过在民间,王阳明的其他弟子,以书院、私塾为据点传道,讲学内容刻意规避敏感术语,朝廷虽说封禁,但也还不至于搞文字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有点像北宋末年的程朱理学,也不被官方认可,但不少人都在研究。 不说别人,林大钦都是心学的追随者,历史上京赴考前,曾参加王门学者四十余人的聚会,平日里也多有学术交流,后来辞官归乡后,在华岩山讲学,讲授内容也以阳明心学为核心。 但广东是广东,这里是北京国子监,在天子眼皮底下崇尚禁学,那就是自己找不自在了。 海玥当然也不会这么做,其实同心同德都有些犯忌讳,干脆笑道:“我所言的一心,是‘修一心,以成人,修一心,以应世’!” “哦?” 严世蕃好奇了:“细说!细说!” 海玥现阶段没法细说,想了想,干脆来到弟弟海瑞的床铺,在枕头下面摸了摸,果然摸出一本西游记,递了过来:“看吧!” 严世蕃莫名其妙地接过,翻了开来:“西游啊?又是新编么?” 海玥看了看空着的两个床铺:“他们去上课了?” “崔先生的课,案情告一段落,也该放下心事,好好进学了,为明年的秋闱做准备……” 严世蕃话是这么说,实际上对于国子监的课程并不感兴趣。 海玥倒是问道:“东楼,你不准备考进士么?” “啊……啊?我考进士?” 严世蕃这才抬起头来:“十三郎为何这么问?” 海玥道:“东楼颖敏过人,家学相承,得中进士虽不说如探囊取物,却也不在话下,他日琼林宴上,春风得意,岂不美哉?” 严世蕃神色一时间有些复杂:“十三郎高看我了!天下士子寒窗苦读,只为了金榜题名,若真是这般轻易,我又岂会不做?实不相瞒,我原本入国子监,都是要父荫的……” 事实上现在还是父荫,之前补录的十个名额里面并没有严世蕃,他能进来正是看在严嵩的面子。 海玥看得出来,这个阶段的严世蕃,对于严嵩是十分崇敬的,所以再度带上了那位两袖清风的严侍郎:“令尊可有提过科举入仕之途?” “提当然提过!如杨氏那般一门三进士,如何不令人羡慕呢?” 严世蕃说的是首辅杨廷和他的状元儿子杨慎,旋即又觉得有些不吉利,毕竟这对父子的下场可不太好,杨慎现在还在云南吃毒蘑菇呢,苦笑道:“然家严说我心性不定,不是寒窗苦读的料,科举之路若是稍遇挫折,便会止步不前,家中又独我一子,还是走了父荫之路……” 说着说着,语气倒有些不甘心了。 事实上,知子莫若父,严嵩看得挺准,严世蕃绝非那种能耐住性子,屡次应试之辈,不过没有儿子希望完全活在父亲的恩荫下,尤其是越有能力的,越想要自己闯出一番事业,严世蕃也曾设想过,自己独占鳌头,如杨慎那般名扬天下,想到激动处,就在床上翻了个身。 算了,还是靠老父亲升官吧! 现在谈及往事,总归有些失落,觉得被看轻了,却听海玥道:“东楼与我年龄相仿,如今又都是监生,何不一起努力,争取一段同窗同年的佳话呢?” 严世蕃目光闪动,经历了国子监凶案后,他心中更看重对方的才能,相比起跟在桂载后面混不到什么好处,反倒被连累得给郭勋一通好揍,与这位结交,指不定都入了那位的眼缘,当真值得。 可人都是向上走的,万一对方明年秋闱中了举人,后年春闱中了进士,那两者岂不是被拉开了,确实该未雨绸缪一番:“好!好!我们去听讲吧!” 海玥稍作洗漱,又吃了海瑞准备好的早膳,跟着严世蕃朝着学堂而去。 昨晚国子监学子们都在庆贺,助教和学正都参与了,不少人都饮了酒,睡到现在还未起来,此时静悄悄的,路过斋舍时倒是能听到里面的呼噜声。 海玥和严世蕃到了学堂外,往里面一看,就见位置空出了大半,即便早到的,除了海瑞精神奕奕外,就连林大钦都显得有些萎靡,显然昨晚也喝了些,脑壳还有些晕乎乎的。 讲学的崔先生却不以为意,眼见海玥和严世蕃在门口躬身作揖,也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入座。 这位平日里冰冷高瘦的助教,一到了讲学之际,却是激情澎湃,甚至踱步至窗前,指着院中的竹子:“你们看那竹子,它生来便是直的,这便是它的本性,人心也是如此,本自光明,本自正直,但为何世人多有偏颇?只因私欲遮蔽,如同明镜蒙尘,《中庸》有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我等要除去这层尘埃,复归本心之明……” ‘咦?这说的似乎也是……’ 海玥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了。 这不是以“致良知”为内核,借诠释《大学》《中庸》,讲述阳明心学的思想么? 当然对方说的不是那么直接,但有心人肯定能听得出来。 比如更加倾向于理学的海瑞,听得聚精会神,却偶尔皱皱眉。 林大钦则是如痴如醉,很快沉浸进去。 严世蕃是最不感冒的,时不时地朝他眨了眨眼睛,片刻后干脆从袖子里摸出西游记,开始翻了起来。 海玥默默摇头,仔细听了起来。 古代课程没有固定的时间,全看讲师的发挥,而崔助教固然讲学激情,也意识到今日大伙儿的状态不太好,只讲了小半个时辰,便让监生们散去了。 严世蕃却激动地凑过来,听课半句没听,看书看爽了:“十三郎,这‘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是不是暗喻一个‘心’字?” 海玥微微点头:“是。” 严世蕃接着道:“孙悟空学道,实为修心,怪不得叫‘心猿’!” 不得不说,这位读得确实很深,海瑞和林大钦是读完最新篇章后,才开始跟海玥探讨深层次的内涵,黎玉英和陆炳更纯粹看个奇幻的剧情,唯独严世蕃看到悟空学艺,就意识到其中心学主旨的文学投射。 再往后读,越读越是心惊。 正如海玥在广州府的西行庵参观时所想,各家所学,其实都离不开修心。 儒家侧重伦理实践,将修心融入治国齐家;道家追求自然超脱,通过内省达到身心合一;佛家强调慈悲顿悟,以禅修净化心灵。 在严世蕃看来,西游表面宣扬佛理,实则通过“三教合流”传递心学内核,如“修心即修道”“心体之美”,讲白了就是王阳明“儒佛老庄皆我之用”的论述。 恰恰西游记的内涵博大精深,经典就经典在,各家都能从中看出自己想要的修行之路,等到严世蕃读完秦王游地府,就已经叹为观止:‘此人真是天纵之才,更是心学不出世的门徒啊!’ ‘一心会!一心会!若以推广心学为目的,肯定会遭到朝廷的警惕与打压,桂阁老都不喜心学!’ ‘但这部西游记绝对会大火,由此著作推广学说,再将这群崇尚心学,偏偏又不能光明正大传播的士子聚集到一起,这股力量……嘶!’ 严世蕃想到这里,偷偷地吸了一口凉气,默默握紧了拳头:“这个机会,我绝对不能错过!一心会,我入定了!” 第一百章 翰林院大喷子徐阶(一更) 海玥突然发现,自己醉酒时的一句话,严世蕃是真的用心了。 且极度用心。 这位小祭酒用一天一夜的时间,细读完了西游记目前更新的六十回,就开始奔走学社的创立。 历史上鼎鼎有名的明朝学社,非东林学派莫属,壮大的背景是万历至崇祯年间,政治腐败加剧,士人阶层为挽救时弊而结社,同样为了突破程朱理学桎梏,倡导经世致用理念,推动学术与现实结合。 初衷或许是好的,但后来懂的都懂,于政治上形成了“东林党”,天启年间七百余名成员入朝为官,后来也掀起了最为激烈的党争,变成了“以学干政”。 现在的“一心会”不可能有那么夸张,仅仅是一个求学性质的会社罢了。 就好比习武会社“英略社”,江湖会社“鹞子班”,在国子监内一同读书,又有着相似学术理念的会社,便为“一心会”。 草创嘛。 不过严世蕃对于创建会社的要求,却不仅仅是一个名字和一个模糊的学术纲领那么简单,他还要考虑到福利与规章,确立宗旨与架构。 比如东林学派,就是由士绅阶层共同捐资置办学田,东林书院置学田一千六百亩,保障运营经费,还制定了《东林会约》等规章,确立讲学宗旨与组织架构。 一心会没有那么高的起始点,但草创阶段也得考虑好这些因素,往后的前程才能远大,吸纳更多的人才嘛! 不得不说,严世蕃的的执行能力极强,很快就锁定了一个十分合适的目标。 “十三郎,我找到一个最适合帮我们创立会社的人,崔先生!” “为何是他?” 严世蕃介绍道:“崔先生名弘渊,字明远,号静庵,是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他早年中举,便在国子监备考求取进士功名,却屡试不第,后来便成了助教,以其才学,来日五经博士必有其一席之地!” “崔先生还有一好友,聂豹聂双江,今任苏州知府,好阳明先生的良知之说,以弟子自处!” “十三郎可知,这位聂府尊不仅才识渊博,更能育才识才,教出了一位弱冠之龄的探花郎,震惊士林呢!” 海玥听到这里,目光一动。 严世蕃的意思他明白,这是要借助崔助教对心学的喜爱,来促成一心会的建立,看来这位是认定自己也是心学门徒了。 说实话相较于现阶段完全沦为维护封建等级秩序的程朱理学,海玥自然也更偏向于心学,何况还听到了一个熟人…… 弱冠之龄的探花郎,又是聂豹的弟子,王阳明的再传弟子,那不是徐阶么? 如今在翰林院任编修? 海玥道:“东楼之意,是请那位探花郎来国子监讲学?” 严世蕃怔了怔,拍案叫绝:“好主意啊!十三郎果然豪气,这么快就准备拉一位探花郎入会了,我们今日就去翰林院一行如何?” 想想严世蕃拉徐阶入会,还真有些意思,海玥颔首道:“好啊!” 严世蕃劲头十足,赶忙道:“多带几本《西游记》去,既然到了翰林院,我得派一派书!” 海玥摊了摊手:“这恐怕不成,就手抄了那么几部,带出来的已经分完了。” 出琼山之前,他让四哥安排家中的人手,誊抄了几部西游,专门为了赠送亲朋好友。 当时时间紧张,数目不多,原以为考完院试,可以回到家乡,到时候再多多誊抄,结果广州府隐雾村一案后,直接来了京师,存货就相当珍贵了。 如今海瑞一本、黎玉英一本、林大钦一本,陆炳之前是借海瑞的,严世蕃拿的也是海瑞的,海瑞已经够苦了,总不能直接拿走吧! “那请十三郎再手抄一本?” 迎着严世蕃期待的眼神,一心会的设想终究是自己提出的,海玥也不含糊:“好!等几日吧!” 严世蕃搓了搓手,何止是期待,那是相当期待。 他很清楚,一旦运用好了,西游记何止是一部演义之作? 而海玥作为其创作者,第一部手抄本的纪念意义,那是何等珍贵? 他都想好好收藏! 但是不行。 这部作品十分之珍贵,必须要更重要的人先看。 再过了几日,等到海玥手抄完一部,严世蕃已经说服了崔助教,带上介绍信,一起出发。 如今已是九月底,秋意渐浓,京师的风中已带了几分凉意。 海玥和严世蕃身着监生的青绸襕衫,自国子监而出,穿过繁华的东长安街,朝着翰林院走去。 不需要骑马行车,翰林院位于皇城东南角,毗邻文华殿,与国子监相距并不远。 翰林院是唐代初置,宫廷供奉机构,里面有文学、经术、卜、医、僧道、书画、弈棋等等人才,但起初是专门陪侍皇帝游宴娱乐的,并非正式官署,因此地位不高,唐玄宗让李白入翰林院,李白本以为能受到重用,结果大失所望。 而到了晚唐,翰林院逐渐演变为了专门起草机密诏制的重要机构,地位就大大不同了,再到了宋朝,成为馆阁,那个时候有了为国储才的作用,科举进士里的出类拔萃之辈被选拔进去,作为以后宰执高官的储备人才。 到了明朝,综合了唐宋的作用,彻底成为养才储望之所,翰林院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为皇室成员侍读,担任科举考官等,地位清贵,是成为阁老重臣以至地方大员的关键一步。 此等地方,自然位于皇城之内,要显得庄严肃穆许多。 翰林院门前,古柏参天,枝叶扶疏,掩映着朱红的大门,门前几名守卫立着,见两人手持监生凭证,又有崔助教写给徐编撰的信件,略一查验,便放行入内。 进了院内,只见庭院深深,青砖铺地,四周廊庑环绕,院中一池碧水,莲叶田田,几尾锦鲤悠然游弋,为这庄重的院落增添了几分生气。 海玥和严世蕃来到厅外,朝里面看去,就见五六个人或执笔蘸墨,或翻阅古籍,案头堆满了典籍与奏章,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俨然是一处世外桃源,仿佛外界的喧嚣与之无关。 就连严世蕃,都肃然起敬,心生向往。 天底下多少士子,都向往这一座庭院,他日若能跻身于此,方不负数十年寒窗之苦。 严嵩是在翰林院进修过的,先以全国第五名的成绩被选为庶吉士,后被授予编修。 徐阶如今也是翰林院编修,他是嘉靖二年的探花郎,直接授翰林院编修,不过获得官职后,就奏请回家娶妻,然后父亲又病逝,守孝到了嘉靖六年,才重新回归翰林院任职,如今干了三年,参与修订《大明会典》《祀仪成典》等书,在士林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主要还是徐阶太年轻了,弱冠之龄中探花,娶亲守孝,回来再当翰林储才,积累资历,至今不过二十八岁,是最风华正茂的时候,可谓前途无量。 严世蕃探头进去观察了一遍,正想找一个人打听打听,发现另一侧的长廊处,一行七八人走了过来,当先一位激昂的语气打破了院内的安宁。 “《明伦大典》已定,天下灾祸横行,陛下勤于政务,整顿朝纲,推行新政,身为内阁首辅,岂能再执着于礼议,还要改圣人祭规?” “夫天地者,本为一体,阴阳相生,乾坤共济,自古帝王祭祀,皆合天地于南郊,以彰其尊卑有序、阴阳调和之理,今夏言曲解经义,妄分二祀,致使天地隔绝,礼制紊乱,岂非大谬?” “子升,慎言!慎言呐!” “何须慎言?吾辈食天家百年养士之粟,便该辅佐君王,匡正时弊,我等笔锋所向,当如太史简书殷鉴,宁可碎作玉堂殿前霜,不可沦为柔翰纸上尘!” …… ‘这是何人,竟如此勇猛?不会就是徐阶吧?’ 严世蕃赶忙把头缩回去。 ‘徐阶也有一腔热血的时候啊!’ 海玥却不奇怪。 在翰林院内喷一喷不算什么,张璁提议废除孔子“文宣王”的封号,改变祭祀规格,徐阶便上疏《论孔子祀典》,直言反对张璁的提议,列举了孔子“三不可去”和“五不可降”的理由,张璁召徐阶于朝房斥责,徐阶正色力辩,然后就被贬去福建延平府当推官。 文人笔记里面,还说嘉靖在南京国子监的柱子上写下“徐阶小人,永不叙用”八个字。 而从高高在上,亲近天子的翰林院编修,一下子落魄到岭南地方为官,让徐阶的性情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终进化成大明第一老阴鳖。 严世蕃不知这些,在确定对方就是徐阶后,已经准备脚底抹油。 崔助教推荐的这位探花郎不靠谱啊,本以为会是强援,现在看来还是算了。 然而海玥一把拉住他,低声道:“毋须多言其他,只推书便是。” “好吧!” 严世蕃深吸一口气,将《西游记》踹在怀里,咬了咬牙:“我去了!” 徐阶喷得口干舌燥,眼见回应者寥寥,也不禁有些无趣,坐下拿起茶水,却发现早已放凉,便走出屋外准备烧水,却见一个鬼鬼祟祟的监生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面前,敞开外衫,露出里面捂着的一部没有封皮的书卷:“要么?” 第一百零一章 这等神作是何人所著?(二更) “国子监堕落到这个程度了?” 这是徐阶的第一反应。 他少年得意,十五岁中秀才,二十岁在应天乡试中,以第七名的成绩考中举人,二十一岁就是全国第三的探花郎了,并没有入国子监的经历。 况且当时国子监的名声也实在不好听,教学质量低下,监内良莠不齐,徐阶很是看不上,他是直升翰林院的大才子,岂会在那里蹉跎? 但即便如此,终究是国朝第一的学府,现在居然如同街头的市井闲汉一般,鬼鬼祟祟地凑过来,专门卖《胜蓬莱》《天宫绝畅》《鸳鸯秘谱》《花营锦阵》之流的书籍,内容精彩,插画艳丽,虽然他一本都没有看过,但还是要批判的。 严世蕃迎着对方鄙夷的眼神,也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是有些歧义,赶忙道:“我是崔先生介绍来的,请看书信!” 接过书信,看着上面熟悉的笔迹,徐阶这才意识到误会了,告罪了一声:“实在见谅,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崔弘渊的为人,他不仅听老师聂豹推荐过,也有接触,对于心学浸淫颇深,徐阶也视作先生,此人举荐来的人,应该不会是推销春宫图的吧? “在下严世蕃,号东楼,见过探花郎!” 严世蕃将书卷递了过去:“这是一个关于修心的故事!好看的!特别好看!” 徐阶眼睛一亮,赶忙接过,也悄咪咪地塞入怀中,然后拱手作揖:“多谢兄台!” “不敢当!不敢当!” 对方终究是探花郎,又是翰林院编修,严世蕃还是有几分科举崇拜的,正色还礼,然后又凑过来低声道:“我们等待你的回复!” 交接完成后,严世蕃绕了一圈,拐了出来,和海玥会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不负重托!” “那就走吧……” 且不说海玥带着严世蕃出了翰林院大门,徐阶回到堂中,心不在焉地写了几笔后,就将怀里的书卷拿了出来。 ‘啊?西游释厄传?’ 由于偷偷摸摸,他没有从第一页翻起,翻到中间,正好是唐玄奘受唐皇之命,去西天求取真经的剧情。 徐阶顿时大失所望。 西天取经的故事家喻户晓,谁不知道? 西游释厄传有什么好偷偷摸摸的地方?难不成还有女妖精的特别戏份? 无论如何,与想看到的心学似乎都扯不上边,演义之作在徐阶心里也实在上不了台面,他没有半点兴趣。 徐阶随手就想把书丢开,但出于对崔弘渊的敬重,也出于这里实在不好乱丢,不然被别的同僚发现也要取笑,便重新塞回怀里,思绪重新回到朝堂大事中。 待得放衙,徐阶走出翰林院,很快另一位二十出头,神采飞扬的翰林编修走了过来,两人同行。 “子升兄!你今日又谏言了?” “景仁呢?” “不敢喽!不敢喽!近来得谨言慎行一段时日!” “哈哈,我期待景仁重复锐气之时!” 这个人叫赵时春。 他比起徐阶还要小六岁,科举履历更夸张,十四岁中举人,得诗魁,考中陕西省乡试第三名;十八岁时参加会试,获得会试第一,力压全国学子;十九岁中进士,二甲第三,全国第六。 此人才华横溢,后来被评为“嘉靖八大才子”之一,时人更称之为“宋有欧苏,明有王赵”,但仕途坎坷,三起三落,登第四十年,任职却不足十年,在家赋闲三十年。 原历史上此时,这位已经被贬为平民了,但现在有了些许变化,赵时春固然因为直言上谏触怒了天子,却只是被调回了翰林院任职,与同样喜欢针砭时弊的徐阶结为好友。 两人家庭条件都不好,便合力在京师租了一间小宅院,妻儿都在身边,两家搭伙过日子。 一路说着,等回到家门前,徐阶脚下一顿,不禁露出落寞之色,他的妻子沈仲恒在数月前病逝了,年仅二十六岁,只留下了两岁不到的儿子徐璠,居然就这般去了。 徐阶痛苦万分,这些日子那般怼天怼地,除了确实看不惯张璁夏言的所作所为外,也有借此抒发的意图,可每每回到这个家中,依旧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亡妻。 赵时春眼见好友的表情,就知他在伤感什么,只能道:“子升兄,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徐阶微微点头,脸色恢复正常:“是我失态了……” “我辈志向,当在攘夷狄,复祖宗之疆宇,遗后世以长治永安,岂可拘泥于儿女长情?” 赵时春二十出头,正是神采飞扬之时,哪怕此前险些被贬黜为平民,也有说不出的豪情壮志:“你可知陛下有意收回交趾?” 徐阶道:“有所耳闻,然我以为,为今之计,在安静以养兵,羁縻以缓他变,以民为本,务怀柔,戒攻取!” 赵时春皱了皱眉:“你不赞同出兵?” “不同意!” 徐阶沉声道:“战事一起,则必大括民财以供军,而解决边事首要的本是安民,若不能安民,恐变外患为内忧!况且如今边境战事中,依旧盛行论首功,此法早已弊大于利,有抢夺军功的,有买卖首级的,有争讼不止的,甚至有滥杀百姓冒充军功的累累恶行……” 赵时春闻言也叹了口气:“此言甚是,兵以止杀,非以杀人为事也!” 徐阶道:“可惜现在的军中律法,却规定凡斩首若干,赏若干,升若干,解决边疆问题的关键本不在于杀人多少,而在于社会财富的充足,这一目的只有通过罢兵安民,屯田积谷才能达到。” 赵时春认可徐阶所言的问题,却又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可现在交趾内叛乱弑主,各地动荡厮杀,正是我大明作为宗主国平乱收复的好机会,若是错过这个时期,等到交趾重新安定,那就晚了!” “便是交趾内乱,我朝的兵部就能胜之么?武事能依仗谁?那位嚣张跋扈的武定侯?还是夸夸其谈的张侍郎?” 徐阶嗤笑一声,目露不屑。 武定侯自不必说,张侍郎说的是兵部侍郎张瓒。 此人恰好是依附武定侯郭勋上位的,郭勋屡屡力荐张瓒“才可大用”,张瓒才逐渐得到了天子的信任,再加上平叛得了军功,由此得意忘形,扬言兵部尚书已是其囊中之物,此番刚刚有出兵交趾的流传,便开始上疏附和,但让他拿出合适的方略,又闭口不言。 朝中许多人都看出张瓒没有真才华,但慑于郭勋的淫威,不敢弹劾。 好在现在转机来了。 赵时春眉飞色舞:“子升兄可听说了,武定侯那个内弟,居然是他续弦夫人的亲子!亲子啊!哈!” 任是才高八斗,也喜欢听八卦,徐阶顿时有了兴趣:“哦?细说!细说!” 赵时春细说了一番,徐阶都听得目瞪口呆:“竟有此事?真是出人意料!更可恨的是,武定侯竟将此子逼死了,难道此事便不了了之?” 赵时春一惊,你已经在翰林院骂夏言,指摘张璁了,再去参郭勋一本,是不是打击面太广了,赶忙转移话题:“还是说交趾吧,愚弟以为……” “哇——!!” 儿子徐璠的哭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徐阶快步走入房内,从仆妇的怀里接过儿子,熟练地哄了起来。 啪! 这般动作一激烈,怀里藏着的书卷落了下来,掉在地上。 徐阶愣了愣,赵时春却已经走过来,将书卷捡起,一看是没有封皮的,还以为是好东西,扫过几个字却愣了愣:“齐天大圣?” 徐阶脸色微微一变。 果不其然,赵时春直起腰来,笑着道:“没想到子升兄还喜欢看演义之作啊?” 徐阶暗叹一声,苦笑道:“不是我喜欢看……罢了!” 两人是好友,矢口否认倒也没什么意思,不过赵时春对于心学没什么兴趣,他属传统理学派官员,其奏疏多遵循程朱“格君心”的理念,与心学“致良知”的核心概念没什么联系,徐阶当然不会对他说,自己的心学前辈莫名其妙地引荐了这么一部著作来。 不过转念一想,之前在翰林院时,自己情绪激荡,没有细看,或许书中还另有玄机? 徐阶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伸出,刚要把书拿回来,赵时春手一缩:“能被子升兄如此珍藏的,定是好物,借我看看!” 眼见好友摆着手离去,徐阶也无可奈何,只能继续抱着儿子:“噢!噢!不哭!不哭!” 第二日休沐,昨晚被儿子哭闹折腾到很晚的徐阶正在熟睡,还做了一个自己荣登内阁首辅宝座,直言谏君,澄清玉宇的美梦,就被一连串敲门声吵醒。 “咚咚咚!咚咚咚!!” “来了……来了……” 徐阶迷迷糊糊地爬起身,披了一件外袍,打开了房门,就见赵时春那张激动的脸怼了进来:“这部新编西游,革尽人欲,复尽天理,以喻真理,实乃我理学的杰作啊!到底是哪位所著,我定要拜访!” 徐阶怔住:“啊?理学?” 第一百零二章 “一心会”的入会仪式(三更) ‘这分明蕴含着心学之理!怪不得崔先生会举荐,我昨日太唐突了,竟误以为这是简单的演义之作。’ 徐阶和严世蕃一样,都是看到悟空向菩提老祖学艺,就已然产生了明悟。 但也不是他推卸责任,就总觉得昨天那个监生,不像是好人…… 徐阶想到这里,暗暗惭愧,还是以貌取人,先入为主了,再看眼前兴奋地讲述着剧情的赵时春,有些无语:“景仁,我还没看到后面……” “啊?啊!那好啊!我来跟你说说后面写了什么?” 赵时春显然不知道剧透是什么意思,兴奋地刚想跟他显摆他昨晚追了一个通宵的进度,就被徐阶赶了出去。 徐阶捧起书看了起来,很快连儿子徐璠的嗷嗷哭号都顾不上了,反正有仆妇,饿不死这小子。 他看的不是奇幻的故事,而是其中蕴含的佛道儒三教思想。 很快他有了判断。 心学大作谈不上,其中更多的还是佛道之言,或者可以说,是以佛教为经,以道、儒为纬,织就的一部智慧图谱。 单就作品而言,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这是崔先生所作么?” “不像!崔先生多年在国子监教学,没有这等雅俗交融之力……” 一天的时间,徐阶细细品读,其实才看到一小半,但已经深深沉浸其中。 他从未想到演义之作也能有如此造诣,再看之前严世蕃的邀请,不禁意动了:“探讨心学……不!探讨心猿的‘一心会’么?有意思!” 徐阶对于心学不止是沉迷,更是将知行合一作为自己的立身根本,他当然希望心学大兴,但陛下显然对心学并无兴趣,维持着杨廷和的封禁政策,唯有寄希望民间多出些心学大儒,以扭转士林的风气。 这种事情,他即便是探花郎,也没有参与的资格。 偏偏现在,一个依托于国子监的会社出现了。 理由还光明正大,都喜爱西游新编,大家志同道合。 别说现在对方邀请自己,就算不邀请,自己但凡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也希望加入进去。 他珍而重之地把书卷放入怀中收好,耳中再度忽视掉儿子的哭声,起身朝外走去。 事不宜迟,今日就去国子监,看看一心会到底是怎样的学社! 然而刚刚出了自己家的院门,就见前面一人等在那里,正是似笑非笑的赵时春:“子升兄准备去哪啊?” 彼此互相了解,徐阶也不瞒他:“我想去见一见这部新编西游的著作者,景仁同去?” “自然同去!” 对视一笑,徐阶与赵时春并肩走了出去,朝着国子监而去。 两人最好奇的,其实还是这部新编西游的作者。 在他们看来,这位着实是大才。 需要有神话的想象力,才能构建出这等奇幻的世界;需要有人文的洞察力,方可融摄宗教与批判现实;需要有极强的叙事掌控力,才能平衡节奏与塑造人物;最后也要有语言的创造力,写出种种雅俗共赏与升华的桥段。 这样的一位大才,居然默默无闻,在京师书肆间毫无人谈论,实在惊奇。 实际上别说京师,出了海南,西游新编都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前三十回的出版,只局限于琼州当地,后来断了,就不了了之,书商固然捶胸顿足,但由于海玥是琼山海氏子弟,又不是真的卖文字为生的穷酸书生,他们也无可奈何。 而由于琼州孤悬海外,消息传播得极其缓慢,真正在外看过的,屈指可数。 至今也不过海瑞、黎玉英、林大钦、陆炳、严世蕃五个人,现在加上了徐阶和赵时春,他们还纳闷为何以前从未听旁人提及,但当进入国子监,恰好严世蕃尿遁出学堂,撞到了一起,一番攀谈后,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哦?我们竟是第一批读者么?” 严世蕃自是极尽吹捧:“当然!十三郎著此作,岂会给书肆牟利?自是亲朋之间相赠,以作探讨!” 这话说得海玥都要脸红,但事实证明,士林文人就吃这一套,徐阶和赵时春肃然起敬,更增一份仰慕:“不知海十三郎是?” “就是那位!靠窗边坐的那位!” “啊?这般年少?” “十七岁,比我还小一年呢!” 徐阶和赵时春稍稍惊讶于对方的年龄,但也没有多么在意,毕竟大家都是少年神童,见怪不怪,主要还是道明来意:“我们对于‘一心会’很有兴趣,不知这间学社缘何取此名?又有何宗旨?” 严世蕃笑容灿烂:“我们一心会的宗旨是‘修一心,以成人,修一心,以应世’,两位翰林大才欲入会,自是欢迎至极!” 徐阶和赵时春稍一琢磨,再结合西游新篇的内容,顿时颔首道:“此言大善!” 严世蕃心头狂喜。 一位名动士林的探花郎,一位弱冠之龄的翰林院编修,都是年轻一代里面一等一的人物,这样的大才子以前他都结交不到,现在随随便便出现在面前,谈笑风生。 现在人脉圈子的扩展,不比跟在桂载身后当一个小跟班强上百倍? 如此机遇,一定要牢牢把握住。 而里面的助教讲完课,海玥、海瑞和林大钦也走了出来,双方见礼,言谈甚欢。 既然对方特意来国子监了,自是入会,海玥毫不矫情,语气也很轻松:“我们‘一心会’不谈其他,就是探讨西游,两位也可以将其视作‘书友会’。” 徐阶和赵时春或许一腔热血,但终究已是官场中人,岂会不知其中的尺度,展颜笑道:“书友会好,书友之言,很是贴切啊!” 这般说着,一路回到斋舍,严世蕃取出刚刚申请完毕的文书,众人潇洒地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一心会依托于国子监建立,文书也是国子监发布的,还真有着一定的律法效应,一般国子监还不愿意背书。 但自从桂载与赵晨一案后,且不说国子监生视他们为英雄,一众博士、助教、学正都对他们印象很好,就连祭酒许诰每次见到都是抚须微笑。 扬我威仪,士气大涨啊! 也就是国子监根本不需要考虑招生问题,若是民间的哪个书院能有这等事迹,不知多少学子要上门来投呢! 当然,对于几人建立的学社,国子监也没怎么在意。 各座学府里面的学社和民间的会社,时时刻刻都在诞生,且不说“一心会”规模很小,就看这最早一批成员,海玥、海瑞、林大钦、严世蕃、徐阶、赵时春,也就是四名监生,两位翰林罢了,看似不错,但在京师这个地方,实则是连朵浪花都翻不起来的。 而六个人除了海玥和严世蕃心中颇为期许,其他四人基本只是停留在志同道合,兴趣相投的层次,就连徐阶都只是一个尝试。 待得简单的入会手续结束,海玥眼珠转了转,却觉得不能就这么简单地收人,至少也要走一个形式,让入会的成员有着仪式感:“我想请一位画工来为我们作一幅画,诸位能否接受?” 赵时春笑道:“可是效仿九老故事?” 唐武宗时,诗人白居易晚年在故里香与八位耆老燕集,有仰慕者绘成《九老图》,成为千古美谈,后人多有效仿。 徐阶有些赧然:“我们不过区区后进,资历尚浅,实在不敢当此殊荣。” 严世蕃则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诸位何必妄自菲薄呢,再者绘像之风近来颇为盛行,我等今日留作,来日再见,亦是一番佳话!” 到了明朝,画像风尚确实在文人圈子流行起来,比如后世故宫博物院收藏的《甲申十同年图》,就绘制了弘治年间十位朝廷重臣的群像,又比如晚明画家曾鲸以“墨骨法”闻名,为王世贞、董其昌等名士绘制肖像,别说文人圈层,就连武将和商贾也可以定制画像,附庸风雅。 “好吧!” 众人纷纷颔首,又都有些跃跃欲试。 别说海瑞和林大钦,就算是徐阶和赵时春,都没有留下过画像,一时间还都有些好奇。 “我去棋盘街寻一位画师来!” 严世蕃自告奋勇,不多时还真的请来一位画师。 根据他的介绍,如今北京城内大概有百多名画师,其中宫廷画师有三十人不到,民间画师有六十人左右,最后剩下的就是宗教和礼制画师,服务于特定场景。 而严世蕃此次请来的画师,原先服务于宫廷,后来不知因何原因出了宫,在民间作画,技艺绝对是一等一的精湛。 画师听了海玥的大致要求,在庭院中选了一块地方,搬来六把椅子,一字排开。 海玥坐于正中。 左侧是海瑞,右手扶椅,端肩正坐; 再左侧是林大钦,右手持一书册,含笑而坐; 右侧坐着严世蕃,双手扶膝,笑容满面; 再右侧是徐阶,袖手端肩,正襟危坐。 最右侧是赵时春,右手持书卷,稍偏左正坐。 画师提笔。 …… 嘉靖九年九月二十八,一心会建立,特请画工绘制群像,以作入会纪念。 第一百零三章 我看到了太阳(一更) 金秋十月,国子监内一片宁静祥和。 秋风轻拂,卷起几片树叶,飘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庭院中。 学子们匆匆来去,却顾不得欣赏景色,反倒是探讨一起朝堂大事。 对外藩安南的处置。 宋朝太学作为最高学府,学生被赋予一定的政治话语权,那个时候的儒学更强调“士以天下为己任”,太学生将议政视为对修齐治平理念的实践,逐渐形成了“论列时政”的风气。 而到了明朝,朱元璋严格规定了国子监的诸多规定,洪武十五年有“学校禁例十二条”,其中就有“军国政事,毋出位妄言”,由此国子监学子的言论自由就被大大禁锢,但又不是禁锢得那么厉害。 准确的说,还是看朝廷的风向,如果谈论的大事符合君臣的要求,那就是仗义执言;如果违背君臣的所想,对不住,太祖语录就要搬出来了,把国子监生抓入诏狱里严刑拷打的例子都有。 而今的议论,就在朝堂允许的范围内。 嘉靖在礼制上说一不二,谁敢反对谁就倒霉,并非完全出于孝心,主要关系到他继位的合法性。 在这方面质疑,其实是在撼动他的天子之位,当然辣手无情。 历史上徐阶就是在这个时间段上疏触怒嘉靖被贬走的,他真要那么做了,依旧没人能救得了。 但现在的朝堂,已经从礼制之争,变为了是否对安南用兵。 分为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张视而不见。 甚至就连大礼议新贵都不是一条心,首辅张璁主战出兵,顺天府尹霍韬赞同,次辅桂萼不同意出兵,吏部尚书方献夫附和。 在这种事情上,嘉靖反倒颇为宽容,任由两派争执,各抒己见,并不施以责罚。 当然这位天子也没有发表意见。 而在一心会中,大伙儿也分为了两派。 徐阶和林大钦是反战一派,认为国朝目前的局势,不足以对安南用兵; 海瑞和赵时春是主战一派,认为安南内乱是千载难逢之际,足以事半功倍,一旦错过,恐怕再无收回交趾的机会了。 严世蕃是骑墙派,等着哪一派占据上风,就跟着哪一派混。 海玥自始至终没有发表意见。 此时他抱着一摞书,回到斋舍,将夹着的两封信件取出,打了开来。 入京师后,除了自己的进学生活外,他还最为关心两个人的情况。 一位是芳莲郡主黎玉英,另一位是前广东按察使周宣。 此时的两封信件,分别就是两人寄来。 在国子监扬威不久,武定侯多了个便宜儿子的事情,在京师闹得沸沸扬扬,黎玉英就托人送了一封信件,给海玥报了自己的平安。 而今这是第二封信件。 海玥展开看了一遍,顿时眉头一扬。 黎玉英此番来信,主要是讲述自己入宫见到了太后,尤其着重描述了慈仁太后蒋氏,言辞里满是倾慕。 蒋氏是锦衣卫中兵马指挥蒋敩之女,兴王朱祐杬的妻子,今年五十四岁,生有两子三女,长子出生后不久即夭折,次子就是朱厚熜。 这位蒋氏很厉害,前半生主持王府事宜,兴王病逝之后,蒋氏扶持幼子朱厚熜,把兴王府上下管理得井然有序。 等到正德驾崩,朝廷选了朱厚熜入继大统,蒋氏的地位愈发关键起来。 朱厚熜入京后第三天,就派遣官员迎生母进京奉养,其实就是把亲妈接过来支持自己,而蒋氏都已经抵达京师郊外,一听说自己将被当作王妃,而不是以皇太后的身份被接入宫中,儿子还被迫称她为叔母时,立刻留下一句“安得以吾子为他人子”,拒绝进入京城,并要求即刻返回王府,朱厚熜听说后,流泪大哭,表示愿意避天子位,和他的母亲一道返回安陆。 但这个时候,朝廷已经拥立新帝,孝道又是历朝历代统治的根基,怎么可能用这种原因把皇帝废掉? 几番拉扯之后,张太后不得不下达懿旨,遵兴献王和兴王妃蒋氏为兴献帝、兴国后,朝廷还接受了朱厚熜为迎接他的母亲,从大明门进入的最高礼仪。 经此一来,蒋氏才同意进入京城。 而这仅仅是开始,接下来蒋太后和张太后又开始就尊号展开较量。 后世人看来,古代的皇帝和百官为了尊号多一个字少一个字闹得你死我活,是不是吃饱了撑着? 但事实上,这争的不是尊号,争的是统治的名分和籍此衍生出的权力。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多一个字,少一个字,便决定了政治地位的高低。 于是乎,前朝朱厚熜压制群臣,后朝蒋太后收拾张太后,母子俩人配合默契。 这就是嘉靖初年的对决。 嘉靖固然是政治天才,但他的成功掌权,与他的母亲也是分不开的,不然张太后以嫡母的名义压在他的头上,处处掣肘,那就太难受了,有了蒋太后入朝,他不仅有了精神上的支柱,还有了政治上的谋僚和关键的助力。 如今嘉靖经过大礼议事件,彻底坐稳了皇位,蒋太后在后宫的地位更是如日中天。 来京师的途中,陆炳其实就有所暗示,海玥跟黎玉英最后的一晚,也提示她,要发挥出女眷的优势来。 如果从安南黎氏的角度,当然恨不得死去的是郡主黎玉英,活下来的是王子黎维宁,毕竟后者有大义名分。 但郡主也有郡主的好处,可以入后宫见到太后,走命妇路线。 “太后懿德昭昭,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昔以坤仪辅弼兴邸,教子以圣贤之道,育陛下为尧舜之君,今以母仪垂范六宫,仁泽惠及四海,柔嘉化被万邦……” “妾虽居远藩,亦闻太后崇俭恤民,克勤克慎,诚乃九重之懿范,千秋之慈徽,今亲睹慈颜,不胜惶恐涕零……” “惟愿太后凤体康宁,与天同寿,福祚绵延,光耀华夷……” 总结一下,就是黎玉英在后宫里看到了太阳。 这马屁拍得太到位了。 谨慎的态度更值得称赞。 重要人员的信件,可能遭到检查,不得不防。 而黎玉英这样子夸赞,说不定还盼着锦衣卫查看,然后禀告给嘉靖。 海玥笑笑,将这封信珍而重之地收好,然后看向下一封。 这封来自于周宣。 这位隐雾村案件里明明罪名不是第一,甚至排不到前列,结果事后清算时,周宣是唯一被直接罢官,槛送入京的广东高层。 由此海玥忿忿不平,那时的他改变不了什么,但既然同行,便尽可能地照顾一二,省得这位老者直接病倒在路上,到了京师后连为自己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在船上,周宣和他说了一些隐秘,甚至直接透露出,到了京师的刑部,他并不需要分辨什么,刑部也不会真正定其重罪。 那时海玥半信半疑,但从如今看来,这位“铁面判官”或许真的没有说谎。 相比起黎玉英的洋洋洒洒,周宣信中所言很简单,就是他已经出狱,如今住在京师的一处院落里,让海玥不要担心,也不要贸然打探他的消息。 对此海玥选择接受。 有些人之所以会好心办坏事,究其根本,还是只在乎自己的道德体现,而不是真的在意他人。 海玥则是真的希望周宣有个符合他一辈子兢兢业业的结局,为那些狗官担下罪责,实在太不值得。 而今见得对方真的平稳落地,他也暗暗点头,又不禁感叹:“这官场的水,真深啊!” “十三郎在说什么呢?” 话音刚落,严世蕃走了进来,满脸的春风得意。 海玥抬了抬信件:“看信呢!东楼苦读回来了?” “你就别取笑我了,不过我既决心科举,就一定要考个好名次,不然你们都金榜题名,唯独我拉下了,怎好意思见诸位?” 严世蕃哈哈一笑,顺势进入正题:“十三郎,一心会的活动举办了几次,大家其乐融融,但这人数是不是太少了?” 海玥对于一心会收人的要求,就是四个字,宁缺毋滥。 不然按照严世蕃的行动力,现在恐怕人数都破百了。 那样看似规模庞大,但就是一盘散沙,甚至还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和警惕,绝不可取。 所以海玥神情平淡,只是道:“并不少,现阶段先将西游铺开,求取真正的志同道合之辈……” 严世蕃眼珠转了转:“就有一人,向我透露出入会的意愿。” “谁?” “嘉靖八年进士,现刑部主事赵文华,表字元质,号梅村,浙江慈溪人。” 海玥眉头暗暗一皱。 电视剧里胡宗宪能去严府拜访,喊严嵩老师,但真实的历史上,胡宗宪其实都够不上严嵩,他依附的是严嵩的干儿子,就是这个赵文华,由此平步青云,很快成为了大明最重要的封疆大吏。 但那并非赵文华的眼光好,而是胡宗宪个人的能力强横,赵文华在严党的高层里面,属于最没有才能的一位,还不如鄢懋卿和罗龙文,海玥当然不会让这等人入会。 见到海玥面容平静,没有表态,严世蕃目光闪了闪:“十三郎是不是也听过了那个传言?赵主事有意断错了一件案子?” 海玥道:“既是传言,那就暂时还未能辨明真假,东楼可了解此人的秉性?” 严世蕃哼了一声:“此人在国子监时,就颇为谄媚,还想拜家严当义父,我是看不上的,不是谁都能跟我称兄道弟的!” 海玥道:“令尊之见呢?” “家严当然也不会要这等心术不正之徒啊!” 严世蕃对于老父亲的正直深信不疑,旋即又意识到,自己刚刚还举荐赵文华入一心会,马上找补道:“不过赵文华入了刑部后,起初倒是颇有了几分功绩,我才动心,然市井之言,又说他收受钱财,我终究迟疑,才来请教!” 海玥道:“那就暂且等一等吧!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忠奸善恶终难逃时光的检验。” “此言甚是!” 严世蕃点了点头,又邀请道:“十三郎可知,天桥又有新的表演艺人了?” “哦?” 海玥并不奇怪。 鹞子班一朝覆灭,那群杂耍艺人和说书先生,要么被锦衣卫当场格杀,要么被关入诏狱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但京师百姓的需求不会消失,天桥是极佳的表演地,鹞子班没了,很快就会有其他会社补充过来。 然而严世蕃接下来的介绍,倒是让他诧异了:“云隐社?一个表演幻术的神奇班子?” 第一百零四章 嘉靖唯一的妹妹(二更) 大明的京师,也是实施宵禁的。 一更三点敲响暮鼓,禁止出行;五更三点敲响晨钟后,才开禁放行。 二、三、四更在街上行走的人,一旦被抓到,笞打五十下,于一更夜禁后、五更开禁前不久犯夜的,笞打四十下,重病、生育、死丧之类的意外情形,可以申请临时通行。 而云隐社的表演,恰恰卡在夜幕降临之后,宵禁封街之前。 一更三点对应到后世,是晚上八点一刻左右,考虑到观众看完后还要回家,云隐社的就从晚上六点半开始,持续到七点半结束。 这样已经很匆忙了,住的地方稍远的就赶不回去,可当海玥和严世蕃到了天桥外,见到的场景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乌泱泱的人头从天桥直堆到正阳门。 “怎样?热闹不?” “确实不错。” “我们进去!” 越是人多,人越是多,严世蕃眼见大伙儿人挤人,反倒兴奋起来,迎头往里面挤去。 他那小身板挨挨撞撞的,纯属人菜瘾大,险些被挤出去,幸亏海玥扶住,当先开路,才到了那座临时搭建出来的高台下面。 围得水泄不通的京师百姓翘首以盼,四周都是嗡嗡的议论声,大伙儿一起等待着传说中的幻术师登场。 “咚!咚!咚!咚!咚!” 锣声接连五响,全场这才缓缓安静下来,不远处一个娃娃刚刚啼哭了一声,就被捂住了嘴巴。 就在这种极度的安静下,一位身着宽袖长袍的幻术师缓步登台。 此人身材十分高挑,戴着一个古朴的面具,只露出炯炯有神的眼睛,手中握着一柄折扇,轻轻一挥,扇面展开,竟凭空飞出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儿,展翅高飞,引得观众豁然惊呼起来。 不待观众的声音落下,幻术师袖口一翻,伸手一拿,已然托住了一只青瓷碗,再对着大家转了一圈,示意碗中空空如也。 随即,他将碗高举过头,伴随着口中念念有词,那碗中竟涌出一股清泉,水流如注,哗哗作响。 水流落下,却没有半分水迹,反倒化作一片薄雾,雾气中隐约可见几条鱼儿在游动。 观众们瞪大了眼睛,有的人探手去抓,却什么都捞不到,甚至连手都是干的,顿时再度惊呼起来。 “呵!” 幻术师面具下的嘴巴似乎微微一笑,又从怀中取出一面铜镜,镜面光滑如月。 他将铜镜对准台下的观众,镜中映出了倒影,但倒影中的动作与真人恰恰相反,仿佛镜中另有一番天地。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连叫好声都忘记了。 最后,幻术师将铜镜一收,折扇一合,轻轻一挥,台上升起一团白烟。 待得烟雾散去,幻术师已没了踪影,只留下一只纸鹤在空中盘旋,缓缓飞向上空,消失不见。 “啪啪啪啪!” 高台四周的百姓拼命拍手,掌声雷动,久久不息。 “这是第一场!云隐社的成员,每次收场都是隐于云端!” 严世蕃看得目不转睛,还不忘介绍,就连海玥都不禁抚掌赞叹。 鹞子班的表演还在武术范畴,那飞刀丢的是真准,在江湖上可称为暗器好手。 而现在云隐社的表演,就是纯粹的魔术了,甚至有些都颇为神乎其神,好似古代那些志怪,比如《酉阳杂俎》里的神奇手段。 事实上,类似的志怪传奇,什么朝代都能听到。 比如来天桥的路上,严世蕃就跟他说过,正德年间京师有幻戏者,能顷刻植瓜果,嘉靖初年也有江湖艺人,施五鬼搬运术,后世传说中第一部魔术之作《神仙戏术》,也是嘉靖朝后出现的。 且不说那些,只看现在的表演,共有四名幻术师登台,都戴着面具,穿着宽袍,但从身材来看,应是两男两女。 每个人的表演都在半刻钟左右,行云流水,精彩纷呈,能让观众在间隔的时间里回味悠长,然后再欣赏下一场好戏。 等到四名幻术师依次登台表演完毕,海玥都忍不住取出腰间钱囊,准备打赏。 话说之前鹞子班表演了一个精彩的节目,马上就有机灵的小厮拿着盆钵出来,大伙儿也会凑趣地把铜钱丢进去,以作喝彩,也是为了欣赏到更好的节目。 可这云隐社只是表演,就没看见收钱的,这是准备一次性收个大的么? 然而严世蕃摇摇头,压住他的手,低声笑道:“不必给钱,他们这几日都是义演,不然我还不来呢!” ‘你是真抠啊!还是攒下了钱,又准备跑碧玉堂,跟那同胞姐妹花喝酒?’ 海玥也不稀罕戳穿对方,但又有些奇怪:“这些舞台布置,道具准备,都花费不菲吧?这云隐社就如此义演,不收分毫?” “呵!亏不了的!” 严世蕃道:“这天桥毕竟是百姓观看,打赏的再多,一日也赚不到多少两银子,可一旦成名,去了京师的酒楼,尤其是到达官贵人的府上表演,身价就完全不同了,几场便足以赚回本钱!” 似乎是呼应这番话,眼见高潮完结,今日的节目即将结束,一队人马突然从天桥的另一侧而来,强行分开围堵的百姓,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来到高台后方,对着迎上的幻术师说着什么。 严世蕃眼尖,借着高台的光亮,打量着那位管事模样的人,有些得意:“十三郎,我方才所言如何?这云隐社果然打出了名气,引得权贵来请了!” 海玥微笑:“东楼确有先见之明。” 不止是他们,离得近的百姓也纷纷凑过去,很快消息传出,众人顿时惊了。 “永淳公主府的人?” “那可是陛下唯一的妹妹!” 连严世蕃都惊讶了。 京师里最不缺少权贵,但永淳公主府也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正德帝朱厚照是没有活着长大的兄弟姐妹的,是孝宗和张太后的独子,甚至还有一出生母之谜,说朱厚照并非张太后亲生,而是张太后夺人子为己出。 无论怎样,朱厚照正是因为没有亲弟弟继承皇位,驾崩后才不得不从藩王里面挑选。 朱厚熜其实也是如此。 朱厚熜的生母蒋太后,生了两子三女,但长子出生即夭折,长女也只活了四岁,次女永福公主年仅二十岁就去世了,如今这位幼女永淳公主,是朱厚熜唯一还活着的妹妹。 不过这位公主过得似乎也不太好,驸马都尉谢诏是一个秃子,据民间流传,说头发稀疏得连发髻都梳不起来,自然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如今居然在天桥见到这位公主府上的管事,严世蕃眨了眨眼睛:“好运道啊!一旦在永淳公主府上表演过,京师权贵还不争相邀请,这个幻术班子要彻底成名了!” 海玥道:“他们确有惊人技艺,合该扬名。” 严世蕃道:“惊人技艺无用,自从武宗的豹房杂耍被解散,对待这些江湖艺人,朝堂是有忌讳的,唯有永淳公主的身份不会受陛下责备,她一邀请,其他高门大户再请,才无顾忌……” 海玥转念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又笑道:“看来下次再看云隐社的表演,门票就不菲了。” 严世蕃叹了口气:“是啊是啊,开销又多了一笔……” 事实上,近来是他长这么大,最富裕的一段时间。 欧阳氏家中经商,严家从来不穷,如今简朴廉洁的风格,是他们家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不过久而久之,严嵩也习惯了,之前想要讨好司礼监的内侍,都没舍得送重金。 直到儿子入了国子监,又与一帮志同道合的少年神童混在一起,总不能让他失了底气,终于取了不少钱财过来,让严世蕃放心地用,千万不要在朋友面前丢了份。 结果严世蕃拿着钱,开始往碧玉堂跑。 女榜眼云韶真的从良了,已然离开京师,但碧玉堂这种背靠教坊司的永远不缺佳人,双胞姐妹琴心和凤箫俨然是下一届莲台仙会的大热,严世蕃很快成了这两位的座上宾客。 把银子砸在了销金窟后,这位小祭酒其他行为就显得愈发抠搜起来,现在连看幻戏都不能白嫖了,不免显得大失所望。 海玥看在眼里,暗暗好笑,待得高台上表演落下帷幕,宵禁在即,两人也不能耽搁,返回了国子监。 十多日过去。 时间很快来到十一月。 就在一心会的六名成员,开始有心传播西游新编,口碑逐渐开始发酵之际,这一日的清晨,海玥四人正结伴去学堂听课,就见一位婢女模样的小娘子在监内转悠,眉宇间满是焦急。 见到四人联袂到来,这才匆匆奔到面前,泫然欲泣地道:“四位公子,可知海玥海公子在哪个斋舍?” 海瑞和严世蕃目光一动,都露出审视之色,林大钦则直接看向海玥,海玥则直接道:“我就是。” “太好了!小婢终于找到公子了!” 婢女大喜过望:“小婢慧香,是芳莲郡主的贴身侍婢,永淳公主府出事了,郡主也被卷入其中,还望公子搭救!” 第一百零五章 直接洗清嫌疑(三更) 永淳公主府。 此处位于京师西城小时雍坊石虎胡同,占地约三十亩,设三路五进院落,气派非常。 海玥与三人分别后,借了马匹,匆匆赶到了石虎胡同,但遥遥望着公主府邸,脚步却慢了下来。 婢女慧香下了马,也顾不上颠簸带来的难受感觉,匆匆往里面奔去,却发现身后之人没有跟上,不禁转头:“海公子?” 海玥道:“方才来此急切了些,有许多事情我尚未明了,你再仔细将来龙去脉说一说。” “郡主还在等着我们呢!” 婢女慧香急切地道:“公子,我们入府再说吧!” 海玥淡淡地道:“就在这说。” 他并未声色俱厉,声音里却有一股不容质疑的威仪。 婢女慧香一滞,不得不重新回到海玥面前,低眉顺眼地道:“公子但有疑虑,婢子定如实相告,只盼公子速速入府,为郡主洗清嫌疑才好。” 海玥道:“你之前说,永淳公主殿下寿诞将至,准备在府邸举办一场寿宴,近来邀请了不少贵女好友,黎郡主就在其列,然恰恰是昨晚发生意外,公主殿下出事,黎郡主才被牵扯其中?” 婢女慧香连连点头:“是!是的!郡主分明只是作客,得公主欢喜,同邀席上,结果那太医却胡言……” “一句一句来!” 海玥抬手打断:“永淳公主殿下发生了什么意外?” 婢女慧香道:“公主殿下突然晕倒,至今昏迷不醒!” “可请了御医?” “请了!御医已经给公主殿下把过脉了,说殿下的脉沉细而结,是胃腑受秽,阴阳格拒之相!” “此言何意?” “就是中毒了!” 海玥皱起眉头。 古代御医确实可以通过脉象,辨识典型的中毒迹象,但一来受限于检测的手段,不能完全区别中毒与急症的情况,二者但凡贵人中毒,往往与政治脱不开干系,御医若是不想掉脑袋,诊断表述通常会隐晦迂回。 说的直接些,看出了中毒,不一定显得他们能耐,反倒要他们治疗毒素,那万一治不好,倒成了御医的罪过。 所以涉及皇室案件时,许多“稳健”的御医常以“急火攻心”“痰厥”“元阳亏虚”“清浊不分”等等术语替代中毒诊断,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那么这一次为永淳公主诊断,为什么能如此快地判断出中毒? 海玥问道:“有几位御医给公主殿下诊断?” 婢女慧香道:“奴婢见到的,有三位!” “他们都说公主殿下中毒了?” “陈御医和刘御医诊过脉后,都是摇头不语,唯独李御医做出了中毒的判断。” ‘李时珍?’ 海玥眉头一扬,但旋即意识到不可能,李时珍现在才十几岁,还在家乡跟着长辈学医术,只是姓氏相同:“这位李御医医德如何?” 婢女慧香哼了一声:“婢子瞧着不好,他胡说八道嘛,愣是说公主中的毒和郡主有关系!” “怎么讲?” 婢女慧香道:“李御医先说,公主中了曼陀罗花之毒,说是八月采集,晒干研末后混热酒服用,小婢起初听不懂,后来听别的奴婢说,那说书的《水浒传》里面,智取生辰纲所用的蒙汗药,就是这么制作的……” 海玥道:“若是类似于蒙汗药的毒素,公主为何还不醒?” 婢女慧香道:“对啊!李御医说这种毒毒性不烈,以致于公主如今的脉象缓弱,尚无大碍,可若是沉睡久了,就势必损伤贵体了!服下解毒药物,按理应该苏醒,偏偏公主始终不醒,李御医就说,公主应是中了另一种更加难缠的毒!” “什么毒?” “火麻子花!一种安南毒物,与曼陀罗花极为相似,药性却更加强烈,一旦没有合适的解药服用,中毒者会长睡不起,即便唤醒,身体也大大地不成了!” 海玥道:“且不说这位御医的判断是否准确无误,就因为公主殿下所中的毒素,疑似安南所出,黎郡主就遭到了怀疑?” 婢女慧香眼眶顿时红了:“是啊!这完全没道理嘛!偏偏郡主昨晚就在公主边上,府中护卫有言,郡主身怀嫌疑,如今已是不让她回会同馆了。” 黎玉英以外藩使臣的身份入京师后,是住在会同馆女院的,近来数次被招入宫中,又到公主府上作客,俨然已经融入京师命妇贵女的圈子。 而公主府的护卫不让黎玉英返回会同馆,这个性质就很严重了,在公主府上困的时间越长,处境无疑越凶险。 说到这里,婢女慧香又急了:“海公子,我们快入府吧,你是名扬京师的国子监神探,唯有你才能查明真相,为郡主洗去嫌疑!” 海玥道:“郡主和你说到过我?” 婢女慧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当然!当然!郡主私底下与我们说的最多的,就是海公子一路的断案风采了!公子扬名国子监时,郡主也最是开心呢!” 海玥脚下迈步,终于继续朝着胡同里的公主府走去,顺便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黎郡主被禁止出府,那你又是怎么出来的呢?” 婢女慧香眼中一喜,赶忙道:“小婢追随郡主前,曾在司宾司任职,故而认得公主府的女婢,她们也认为郡主是被冤枉的,便将小婢放了出来!” “哦?” 海玥脚下再度一顿:“司宾司负责处理朝见、宴会及赏赐等事务,确保宾客接待的礼仪周全,既然你曾于此司任职,那请教一教我,如今我入公主府,以什么名义呢?” 婢女慧香陡然怔住。 片刻后,她俏脸色变:“公子是要对郡主见死不救么?” 海玥道:“回答我的问题。” 婢女慧香咬了咬牙:“没想到郡主对公子一片深情,公子却如此瞻前顾后,奴婢虽是宫中使唤的婢子,也感到失望!哼,算我们看错了人!” 说罢,就想要往公主府的方向跑去。 “你走不了。” 然而海玥探手,轻描淡写地捏住她的肩膀。 “你敢!!” 婢女慧香想要放声尖叫,却被那五指一扣,半边身子都瘫了,连声音都哑了大半,唯有嘶声道:“我是宫中的人!我是宫中的人!你敢这样对我……” “我确实不方便对宫中的人如何,但我来此之前,给另一位传了话,他就很适合了。” 海玥带着她走到一侧的角落,默默等待起来。 两刻钟后,伴随着马蹄声的接近,数道熟悉的身影策马而至,为首之人翻身下马,快步奔来。 “文孚!” 海玥这才现身,招呼道。 来者正是陆炳,眼见海玥没有入府,顿时松了一口长气:“还好还好!你让十四郎跟我传信,我真的担心你入了公主府,此事非同小可,万万不能贸然参与其中!” “但有人恰恰希望我入府。” 海玥探手一抓,婢女慧香跌跌撞撞地出现,看到陆炳腰间的绣春刀,顿时花容失色。 陆炳冷冷地扫视了一眼对方,马上从气质判断出来:“宫内六局一司出来的?” 噗通! 婢女慧香跪倒下来,颤声道:“奴婢……奴婢……是芳莲郡主身边的使唤婢女……慧香……误会……误会!” 陆炳冷冷地道:“是不是误会,等到了诏狱,自有你说清楚的机会!” 慧香彻底软倒在地。 海玥旁观。 宫女隶属内廷,归内官监与尚宫局管辖,按理来说,轮不到锦衣卫处置。 但锦衣卫什么时候讲过道理,一旦涉及到重大事件,对待这些人更有先斩后奏的权力,入了诏狱,当真是没人能撑得住! 慧香如一条死狗,被锦衣卫拖到一旁,陆炳看向不远处的公主府,也露出郑重来,压低声音:“你幸好没有入府,一旦被这别有用心的宫女引进去,可就难脱身了!你是怎么看出来她心怀叵测的?” 海玥道:“此女自从露面之后,就表现得太过担忧,黎郡主身边使唤的下人,最长跟着她不过百天,短短这些时日,恐怕还不够让人死心塌地,冒着这等风险传递消息,所以我有了警惕。” 陆炳笑道:“不愧是十三郎!” “不过她的话应该不都是谎言……” 海玥正色道:“我不便入内,还望文孚助我,告知黎郡主,让她安定心神,我就在府外。” “好啊!那我便当个传声的又如何?” 明知凶险,还来此处,又能不越雷池一步,可谓有勇有谋,有情有义,陆炳哈哈一笑,他之所以看重对方,也是因为其秉性,若是知难而退,就不是琼海十三郎了。 而且对于公主府内发生的事情,这位愈发成熟的天子心腹,也有着自身判断,再扫了一眼浑身直哆嗦的慧香:“府内黎郡主被指控与公主中毒有关,府外这个婢子就要把你引来,哪有这等巧合? “一旦从她口中审出是受人指使,有意设局,其实就证明了,有人里应外合,谋害公主殿下,还要嫁祸他人!” “黎郡主的嫌疑,反倒可以直接洗清了!” 第一百零六章 我才不当驸马(一更) 陆炳走入永淳公主府,第一时间找到了被困在后院的黎玉英。 这位芳莲郡主立于树下,裙摆如涟漪般荡开,珠钗上的流苏轻轻摇曳,眉目如画,既有异域的风情,又带着宫廷熏陶的端庄。 ‘十三郎眼光不差!’ 陆炳暗暗一赞,上前抱拳:“黎郡主!” “陆舍人?” 黎玉英原本正在出神,眉宇间蕴含着些许不安,看到他出现,赶忙上前行礼。 陆炳正色道:“海玥来了,就在公主府外。” 黎玉英先是一喜,旋即就是一惊:“不对!他怎么来了?” 陆炳道:“一个叫慧香的婢女,说是应你的请托,去国子监寻人。” “我没有!” 黎玉英咬着牙道:“这婢子是宫中的人,定是有意为之,明着引他过来相助,实则要陷害我俩,既要毁了他的前程,也要害得我更加说不清楚!” 黎玉英的亲信仆从,早在莫正勇率领杀手追上安南使节团时,就被杀光了,如今的仆婢都是大明这边为她配备的。 在琼州府是一批,到了广州府换了一批,等入了京师会同馆女院,宫中又遣女史四人、宫婢八位,贴身服侍。 黎玉英对宫中的安排表示受宠若惊,对于派来的人则一个都不信任,全当是眼线。 所以她根本不可能派遣这些婢女去请海玥来,但她也控制不了对方冒着自己的名头行骗,双眸急切,眉宇间又流露出一股凌厉之意。 陆炳见状安抚道:“放心吧,十三郎没有中计,直接遣人通知我,慧香已经被拿下,一旦从她手中审问出关键的证据,你也能摆脱嫌疑!” 黎玉英松了口气:“陆大哥来了,我们就都安心了!” “哈哈!这话我爱听!” 陆炳当仁不让地拍了拍胸脯:“有我在,那些小人算计害不得你们,走!” 两人朝着正殿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说:“公主殿下到底出了什么事?” 作为兴王府的旧人,陆炳对于朱厚熜一家都有着很深的感情,永淳公主与他同龄,虽然因男女有别,小时候没怎么接触过,但骤然听到这位公主殿下出了事,陆炳依旧感到惊怒,这也是他主动请缨的原因。 而锦衣卫调查起来,就是名正言顺,黎玉英自然原原本本地告知:“陆舍人可知京师近日新来了一个幻术班子‘云隐社’?” 陆炳道:“有所耳闻,是接替鹞子班。” 黎玉英道:“这个幻术班子在天桥义演,颇具声名,公主府的一位管事,就邀请这个班子来府上表演。” “哪个管事?” “听旁人称呼,叫蔡司正。” “司正蔡庸,原来是他,他也是兴王府的老人了。” “公主寿诞在即,又厌倦了往年千篇一律的表演,蔡司正特意请来了这个近来风头正盛的班子。” “何时入的府?” “我昨日来到府上作客,听闻这个云隐社是九天前入的府,一直在搭建戏台、准备器具,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他们也夸下海口,定要在寿诞那日,献上一场前所未见的精彩好戏,让公主大开眼界!” 陆炳算了算时日,皱眉道:“可殿下的寿诞还有半个月啊?这是提前表演了?” 黎玉英道:“是!公主等得心焦,日日催促,那云隐社的红娘子见状,便提议为公主先献上一出‘鹊桥仙’的戏法。” “昨晚我也在场,那戏法当真精彩非常,那群幻术师也不知怎么变的,竟在堂中化出一道七彩鹊桥,星河璀璨,恍若仙境,大伙儿都看得入神,而不知何时,公主竟走入了鹊桥!” “当时堂中都慌了神,赶忙将公主拉了回来,可就在戏法结束的时候,公主痴痴地望着空中,喃喃自语着‘本宫也想去鹊桥看看’,说罢便昏昏睡去。” “府中婢女只当她是饮酒疲乏,便小心搀扶着公主回房安歇,谁知今晨任凭如何呼唤,公主都沉睡不醒!” “请来了太医院的御医诊断,起初说是曼陀罗花毒,很快又变为了火麻子花,还是我们安南特有!” 陆炳听到这里,提出疑惑:“如此说来,那表演幻术的‘云隐社’,不是嫌疑更大么?” “‘云隐社’的四个幻术师,已经被关了起来。” 黎玉英道:“但那位御医说,这种毒一般是和以热酒服用,云隐社确实表演了‘鹊桥仙’的戏法,公主也接近了她们,众目睽睽下,却根本没有下毒的机会,反倒是酒宴之中,我与公主同席饮酒,若所下之毒确出自安南,我倒是更方便下毒!”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陆炳神色凝重起来。 如今朝堂之上,正在激烈探讨大明接下来对安南分裂的态度,两派朝臣意见不一,争论得越来越激烈。 这种敏感的时刻,任何小事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行为都可能被无限制地放大,黎玉英是芳莲郡主,又是作为外藩的代表人物出现在大明朝堂,幸亏她是女眷,前朝的大臣无法直接找上门去,若是换个王子来,指不定早就堵过去了。 而现在公主出事,恰好给反对者送上机会,谁管你是不是无辜? 甚至故意将你牵连进来的人,最知你无辜! “此事非同小可,你去和十三郎商量一下吧!” 陆炳本来信心满满,但听得过程如此诡异,也有些拿不准了,关照道:“你不要出公主府,他不要入公主府,一墙之隔,就能避免麻烦!洪七,你跟着他们,作一个见证!” “好!” 黎玉英行礼,毫不拖泥带水地去了。 与此同时,海玥已经绕着公主府转了一圈,仔细观察了一番。 这里的位置既临近皇城,又处勋贵聚居区,符合明代公主府“近而不僭”的选址原则,而三路五进院落的设计也别有讲究。 东路为驸马都尉起居所,中路为公主府正殿,西路设花园后院及仆役房舍。 这些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但他在外行走时,竖着耳朵聆听府内的动静,大致判断出这个区域的划分。 中路人员往来最是频繁,西路人员进出最是谨慎,而东路则隐约传来叫囔声:“我要见公主!我要见公主!凭什么不让我见我的妻子!” ‘是驸马谢诏么?有点惨啊……’ 海玥倒也不意外。 后世影视作品里,驸马总是很风光的,娶了金枝玉叶,有了天底下最尊贵的老丈人,还不得横行霸道,但事实上,历朝历代的驸马地位都不高。 明朝的驸马规矩更多,本人不得参政、领兵、科举,近亲族人需终止仕途,已任官者提前退休,子嗣仅能世袭虚职。 就此一项,便注定了但凡有点前程的人,是万万不会在大明当驸马的。 同样的,大明公主也有境遇悲凉的,比如万历的妹妹永宁公主,当时京城一个梁姓富豪之子身患肺痨,通过贿赂冯保,竟被选为驸马,婚礼当日,这富家子就鼻血不止,沾湿礼服,几乎不能完成仪式,而内侍们竟还坚称是挂红吉兆,然后趁机勒索富家子钱财,结果永宁公主婚后不到一月,痨病驸马就死了,永宁公主寡居了十余年后郁郁而终,到死都不识房帷之事。 这属于极端的例子,公主倒也不至于个个如此,但多有不如意的地方。 当然再怎么说,公主驸马所能享受的物质条件,也远远不是普通百姓能够比拟了,只能说他们没有想象中的予取予求,风光无限,但同情怜悯的话,普通人大可不必。 海玥如今就是站在局外人的角度,默默聆听着府内的动静,而那位驸马与下人争执一番后,声音愈发悲愤,一路飞奔出来,恰好到了距离不远的角落,喃喃低语着:“为什么!为什么要这般对待我们!我们是夫妻啊!” 海玥透过镂空砖雕,观察着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身形修长,五官俊逸,只是眉宇间孕育着愁苦之色,就谈不上什么气质了。 既然撞上,海玥走了过去,开口唤道:“谢都尉?” “啊!” 驸马谢诏吓得一激灵,这才发现有人站在墙外边:“你是何人?” 海玥拱手:“国子监生海玥,见过谢都尉。” 驸马谢诏有些茫然,显然不明白一位国子监生为何在公主府外,这名字隐隐还有些熟悉,但一时间顾不上多想,赶忙道:“府内出了事,你若不想招致无妄之灾,便快些离去吧!” 能对陌生人说出这句劝告,海玥倒是对此人生出一丝好感,微笑道:“我是为了黎郡主而来。” “安南的芳莲郡主?” 驸马谢诏眨了眨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酒宴上那位姿容最为出众的女子,突然理解了,嘴中莫名迸出一句话来:“你也想当驸马?” “不想。” 海玥平和地道:“安南回归大明,复归交趾,她就不是郡主了,我自然也不会当驸马。” “哈!” 驸马谢诏气笑了,笑着笑着,又陡然落下泪来:“不当驸马好啊!不当驸马好啊!岂会有常人愿意当这窝囊驸马的,更害苦了自己的妻子啊……” 第一百零七章 帮你立于不败之地(二更) “你可知这座公主府,由工部营缮司建造,归皇室所有,我入住之前,宫中内侍向我讲述规矩,竟说若公主薨逝,且无子嗣,我就须于数月内迁出,府邸收归内官监所有……我住进来后,居然不能与公主共处一室,日常居所在东跨院,仅奉召时可入寝殿,亲属也不允许留宿在府内……” 谢诏显然是憋得太狠了,短短几句话之后,居然就开始倾述。 海玥听着听着,却觉得不对劲了:“公主府的归属权倒也罢了,公主驸马日常不能居于一室,又是哪条礼制所定?” 谢诏摇了摇头,惨然道:“不知,但就是这般约束的,他们说公主夜间易醒,有夜游之症,与我同寝恐伤及凤体,每每逼我离开,羞辱非常!” 海玥并不客气:“可是因为公主不喜欢你?” 市井之中传言,这位驸马都尉年纪轻轻就秃了,谢诏此时也以软巾包裹,将头发遮挡得严严实实,是否因为这点,夫妻之间有了裂痕,才会同府分居? “不是!当然不是!公主是我妻子,夫妻之间岂无亲近?” 谢诏激动起来:“公主几度想与我亲近,都被那些可恨的内侍女官所阻!” 海玥道:“既如此,为何不去宫中控诉?” 谢诏咬着牙:“这些下人出自哪里?去宫中有用么?皇亲家事,又向来是为百官所忌讳!” 这话倒也没错。 自从唐朝外戚祸乱后,从宋朝开始,前朝的官员就会盯着后宫的事情立规矩,但凡有人僭越礼制,马上会有成片的奏疏弹劾。 而具体到当朝,这种事情就连大礼议官员,也不会偏帮天子。 张璁、桂萼、霍韬这群人,都是标准的儒家士大夫思想,他们赞同朱厚熜认亲父亲母,是因为继位情况特殊,不应参照前朝旧例,而是以孝道人伦为先。 但他们不会无底线地附和朱厚熜,一旦皇亲国戚、宗室贵胄出了违制的事情,也会上书弹劾,贯彻心中的儒家礼法。 这也是不少公主府的下人敢作威作福的原因,按理来说,直接告状,那些下人还不得被盛怒的天子和太后处决?但现实中往往是,宫中的天子和太后消息闭塞,被加以蒙蔽,而外朝的官员有所耳闻,却认为公主驸马安分守己比什么都重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海玥道:“真如谢都尉所言,公主席间不省人事,是否也与你们如今的困境有关?” 谢诏闻言愣了愣,突然警惕起来:“你如何知晓得如此清楚?” 海玥道:“黎郡主受了牵扯,我正是为此而来。” “阁下倒是颇具勇气,可惜此事不是你一个国子监生能够参与的……等一等!” 谢诏猛地一怔,声调陡然上扬:“可是不畏勋贵淫威,揭露武定侯丑事的海神探当面?” 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郭勋的丑闻传得到处倒是,连带着国子监扬威的带头者也成名了,誉满京师或许夸张,但许多人十分好奇,能够让郭勋吃这样的大亏,却还能安然在国子监进学的,到底是何等人物? 谢诏万万没想到,此时在墙外与自己闲聊的竟然就是这位,顿时激动起来:“海神探,你一定要救救公主啊!她此番昏迷,定是被府中下人所害!” 海玥语气沉稳,带着抚慰:“我此来自然希望公主殿下无碍,一切平安无事,你认为府中下人加害公主,可有根据?” 谢诏咬着牙:“殿下早就想要与我住在一起,不再受府上下人约束,才寻来了那个幻戏班子,希望在寿诞之日惊动宫中,向太后与陛下表述委屈,谁知竟出了这等事,不是那群恶仆,又是何人?” 海玥道:“阁下之意,是公主殿下和你原本约定,在寿诞中做出布置,结果横生枝节,导致了她如今的昏迷不醒?” “是!” 谢诏的声音里已然带着啜泣:“府内恶仆处处苛责,令我夫妇有苦难言,他们最是惧怕此事揭露,才敢于加害公主!” 海玥并没有评价这个动机是否站得住脚,而是根据这个动机追溯源头:“府中下人如此苛责,所图为何?” 谢诏愣了愣:“他们就是刁难啊!” 海玥直接问道:“勒索你钱财了?” “没有……” “假借公主府的名义,在外作威作福?” “并无……”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诏沉默下去,缓缓地道:“海神探,有些事情,我难以直言,但请相信我,这群恶仆当真是可恨至极!” “哦?” 海玥目光闪动,刚准备换个切入的方式,却见不远处出现了一队护卫,朝着这里看来:“驸马在那边!” 谢诏转头一看,脸上变色:“不好!我得走了!这些人是锦衣卫,海神探千万不能被他们看到!” 海玥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告辞!” 眼见对方身形一转,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墙角,谢诏松了口气,掉头迎上府中护卫,沉着脸呵斥:“大呼小叫作甚!” 护卫也不怂,探头探脑:“谢都尉,你刚刚在与人说话?” “自言自语罢了……走!回东院!” “呵!谢都尉想通就好~” 身后传来交谈声,海玥驻足听了片刻,举步离开。 他并没有完全相信驸马谢诏所言,但经过方才的交流,对于公主府的情况倒是清晰了不少。 围着府邸绕了半圈,来到花园。 公主府的后院修得颇为雅致,一路上被海棠花笼罩,粉白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层薄雪。 只是此刻仆役们都躲在各自的屋舍,不敢出来,公主身边的人更是聚集在正殿,此处就显得空空荡荡的。 于是乎,翘首以盼的黎玉英就显得极为醒目,见到海玥出现在墙外,更是一路小跑着奔了过来。 “你来了!” “来了!” 两人自从入京后,已经几个月没见过了,此时再见当然激动,但也知现在不是叙旧的好时机,相视着灿烂一笑后,海玥马上开始求证:“据你入府后的见闻,驸马公主间的夫妻关系如何?” 黎玉英回忆着道:“昨夜筵席,公主确实频频望向驸马,但交流很少,倒是那些下人对待驸马,确实很不恭敬……” 海玥若有所思,接着问道:“你入宫时,见过蒋太后,这位太后为人如何?” 之前的信件看似是私人交流,但黎玉英身份特殊,指不定就被旁人先看过一遍,所以里面全是称颂之言,蒋太后如同黎玉英心里的太阳。 海玥如今要听的,是实话。 黎玉英了然,眼见洪七乖乖站在远处,不打扰两人交谈,便轻声道:“表面上看是一位温和的长者,实则手段凌厉,我入宫时,那位张太后要遣人将我接走,双方有所交锋,张太后派遣的女官被惩戒,此后慈寿宫就再也没有派人来过……” 海玥道:“两宫太后的不和,果然已是不加掩饰,这种争斗摩擦不可能完全局限于后宫,宫外势必也受到牵连和影响。” 黎玉英眨了眨眼睛,马上反应过来:“莫非这公主府中的下人,是受张太后之意,有意为难公主和驸马?” 海玥微微点头:“我朝驸马的地位固然不高,但也不至于如此落魄,方才谢驸马所言,若非刻意伪装,那多半就是这个原因了,此法阴损,也确实难防。” 蒋太后膝下就一儿一女,儿子朱厚熜如今贵为九五之尊,两人的关系早不能视作平常母子,相比较而言,对于幼女永淳公主自然更加疼爱。 但如今的后宫,不止一人,还有张太后在。 当了十九年皇后、十六年太后,且在此期间,孝宗没有其他的嫔妃,后宫里只她一人大权在握,如此经历于历朝历代都是绝无仅有了。 现在张太后虽然被朱厚熜母子压下,但若说一点班底都没有,显然是不可能的,要做一些手脚,也完全能够办到。 ‘蠢!’ 对于这种行为,海玥的评价就一个字。 张太后这些手段,在后宫里面都属于低级的,纯粹是损人不利己,海玥有时候很难理解这种思维,你图个什么呢? 但想想这位太后,有着孝宗的专宠,武宗的避让,颐指气使了大半辈子,也就不难想象,这种人做事不出于理性的思考,往往就是一个我乐意。 既如此,海玥给出的建议就是:“接下来你在公主府内调查案情真相,谨记一点,所有对待公主有苛责的人,完全可以直接翻脸,毋须束手束脚!” 黎玉英有些怔神:“啊?” 海玥微微一笑:“拿住了心怀叵测的婢女慧香,能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你洗清下毒的嫌疑。而远离某些政治力量,本身也是站队的一种,该站队的时候就要站队,一旦成功,就能帮你立于不败之地!” 黎玉英隐隐感觉,几个月不见,这位身上发生了某些变化,更加英明决断的同时,依旧是自己独一无二的依靠,心头温暖,重重点头:“好!我明白了!” 第一百零八章 从未见过这等嚣张的嫌疑犯(三更) 黎玉英再回到公主府的正殿时,精气神已然不同。 此处进进出出,自从得知公主殿下中毒昏迷后,众人的神情里,皆是惶恐中透出惊惧。 不久前黎玉英也不例外,她就是来作客,结果卷入这种事情里,岂能不慌? 但现在黎玉英不慌了,左顾右盼之间,手还有些痒痒。 如此姿态自然引来了有心人的关注,一位胖大内侍就走了过来,尖细的语气里透出阴沉:“黎郡主,你不在后院等待,来此胡乱走动作甚?” “莫司副!” 黎玉英望向对方,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公主府上的管事原先有家令、司丞、录事等,后经改制,就剩下司正与司副。 司正有一人,由宦官充任,代原家令职能,总管公主府事务,现在的司正叫做蔡庸,是兴王府时期的老人。 司副有两人,辅助司正,同样也是宫中太监担任,一叫董敬忠,一叫莫如忠。 听上去都是忠字辈的,但根据黎玉英的观察,这两个人跟忠诚没有半点关系,或者说他们的忠诚不是对于永淳公主,而是皇宫里的那一位。 平日里在公主府上颐指气使不说了,之前公主晕倒,他们大呼小叫,等到御医做出初步诊断后,就要强行将她扣押起来。 当时可不是押入后院,而是关进后院柴房,等到宫中来人,再做定夺。 礼部都不敢贸然扣押一位外藩使臣,区区公主府的两个小小司副,竟然敢说出此等言语,偏偏黎玉英当时慌了,竟不敢辩驳,一再忍让。 此时再也不同,黎玉英直接道:“莫司副,你是在以什么身份与我说话?” 莫如忠皱起眉头,神情严厉,语气冷冽,好似在训斥一个下仆:“咱家让你回后院,你听不见么?” “放肆!!” 黎玉英声调扬起:“我乃安南国郡主,奉王命前来朝觐大明天子,进献贡礼!大明乃礼仪之邦,宗主上国,即便尊贵如内阁张首辅,亦对我等外藩使节以礼相待!你区区一介内侍,莫非宫中未曾教导半点待客之礼?” 莫如忠猛地愣住,然后勃然变色,一张肥白的脸涨得通红:“你你你!你怎敢侮辱咱家!” ‘你一个阉狗,也配被我侮辱?’ 黎玉英再不多言,直接丢过去这么一个轻蔑的眼神,拂袖朝着主殿走去。 身后的莫如忠哆哆嗦嗦,肥胖的身体一时间没赶过来,但刚到门口,黎玉英又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拦住。 除了司正与司副外,公主身边就是婢女和嬷嬷了。 婢女单单贴身服侍的,就有十六人,其中几名贴身婢女,据说是在兴王府时期就跟着永淳公主的,但性情乖顺,单凭一腔忠心,亦是无用,只能在公主身边唯唯诺诺。 而那些宫中安排的嬷嬷就十分强势了,此时拦路的恰恰是这几个,厚实的身体一拦:“止步!” 黎玉英连公主府的司副都不准备与之争辩,更不会与这等嬷嬷多做纠缠:“退开!” “哼!” 为首的嬷嬷满脸横肉,一看就知是蛮横惯了的角色,但看到昨晚跟公主同席的贵女,一时间也没想好要如何,直到发现身后匆匆赶到的莫如忠做了个手势,才马上露出狠色:“殿下被你这小贱人毒害,老奴管你是什么蛮子郡主,拼了这条老命不顾,也要为殿下讨个说法!” 说着,双手抓了过来,摆出一个抓头发的经典起手式。 她是真的敢抓的,且有丰富的搏斗经验。 然而黎玉英岿然不动,洪七神出鬼没地闪了出来,一巴掌甩了出去。 “啪!!” 嬷嬷应声而倒,倒头就睡,长睡不起。 死了还不至于,但以锦衣卫的手劲,不在床上躺个一阵,是肯定恢复不了的。 其他几个嬷嬷正在发愣,黎玉英指了指她们,毫不留情。 洪七二话不说,伸出蒲团般的大手,直接连击。 “啪!啪!啪!啪——” 当地上倒了一片,身后的莫如忠也噤若寒蝉,吓得双膝发软。 事实证明,在锦衣卫面前,这群难缠的下人就是个屁。 黎玉英继续往正殿里面走去。 “吵闹什么!” 然而想要进永淳公主躺着的寝宫,还有拦路虎。 似乎听到外面的动静,一道清瘦的身影走出,满是不悦。 黎玉英目光一凝。 此人正是太医院御医李绍庭。 大明太医院有院使、院判、御医、生药库、吏目等等人员,机构复杂完整,涉及到宫廷御药房、生药库、安乐堂、典药局及王府良医所、地方医学教育等等。 但无论如何,医术都是这等地方的根基,尤其是御医,真的要出诊,为皇宫贵人看病的,虽然大明的御医留下的不少记录很坑,后来李时珍也是做不下去主动离开,却也不能一棒子打死。 李绍庭就是御医里面的佼佼者,年约四十有余,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垂于胸前,一袭御医官服更衬其儒雅气质,此人在金陵时就有神医之称,被举荐到京师太医院,为王公大臣诊治,无不称赞。 而黎玉英此前处境窘迫,也正是拜对方所赐,一句安南所出的火麻子花,就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 此时此刻,眼见造成外面喧哗的是黎玉英,李绍庭的脸色再度一沉,质问道:“公主殿下遭此劫难,正需静养,受不得半分惊扰,黎郡主此番作为,是何意图?” 黎玉英反唇相讥:“李御医不是指控我下毒加害公主么?为何还明知故问?” 李绍庭皱起眉头,似乎没想到对方敢这么说话,语气反倒缓了缓:“黎郡主误会了,我从未说过,公主殿下所中的毒是你所下,只是根据殿下的症状,想到了火麻子花之毒而已。” 黎玉英冷冷地道:“李御医之意,那火麻子花你也没有亲眼见过,只是道听途说?” 李绍庭道:“天下之大,百草千卉,岂能尽览?四海八荒,奇花异草,更非一人可尽识!我不过一介医者,唯有依药性之理,察病体之变,方能对症下药,配制解毒良方罢了。” “那就是没见过!” 黎玉英冷笑道:“药性之理倒也罢了,那火麻子花就一定出自我安南?其他地方绝不会种植?据我所知,安南所种之物,大明两广皆有,即便有细微的差别,也非当地人不能辨别,不知李御医又如何一口断定,公主所中的火麻子花之毒定是出自安南呢?” 李绍庭抚须,一时间没有回答。 黎玉英紧接着道:“如非一定出自我安南,我这位安南郡主与公主殿下同席,李御医为何偏要点出这个,让我白白遭到怀疑?就让人很是不解了!” 李绍庭意识到不妙,刚要开口,就见黎玉英的语气凌厉起来:“我安南人偏居一隅,比之大明万里河山,必然显得孤陋寡闻,却也知医者当以诊治为本,安南王宫御医素来谨守本分,只言病症,不论是非,李神医此番越职之举,不仅有失医者之道,更失大明体面!退到一边去!” 面对这等高高在上的训斥,李绍庭脸色终于变了。 黎玉英的地位很微妙。 说她身份高贵吧,如今大明朝堂人尽皆知,安南的使节团被国内叛军中途截杀,死得就剩下了一根独苗,还是大明人救的。 这样动荡不休的国家,跑到宗主国求援,哪怕是郡主出身,也不会有多少人瞧得上。 可若是觉得她地位低下,偏偏如今的大礼议新贵之首,内阁首辅张璁见到对方,都得客客气气。 理论上,完全压过对方的,只有宫中的两宫太后和大明天子而已。 所以这种情况,就看自己能不能豁的出去,敢不敢发飙…… 原先公主府上下,都认为这位娴静端庄的外藩郡主有求于大明,是万万不敢的,结果现在对方不仅敢,还根据众人不同的身份,将他们压得半点脾气都没有! “有嫌疑还能这般有底气,一路过关斩将,真是没想到啊!” 陆炳正在主殿的外间凝眉思索,也听到了动静,见到黎玉英走入,立刻迎上。 黎玉英当然知道这位的用意,正色回应:“我无半分加害殿下的可能,无缘无故担上这不白之冤,便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 陆炳抱了抱拳,故意致歉:“下人无状,失了我大明礼数,让郡主受惊了!” 配合默契。 陆炳很清楚,黎玉英一来一回,态度大变,只可能是得了海玥的指点,知道战战兢兢帮不了自己,处境反倒会变差,倒不如强势起来,可以震慑住某些别有用心之辈。 而黎玉英更清楚,自己如果仅仅是强势,或许能让某些人投鼠忌器,但也有可能引来更强烈的反扑与栽赃。 所以她接下来要争取解决问题,彻底治本:“蒋太后如慈母,待我恩重如山,如今公主昏迷不醒,太后必定忧心如焚,若能替太后分忧解难,查明此案真相,我定当竭尽全力,在所不辞!” 第一百零九章 名侦探芳莲郡主?(一更) ‘公主薨了?’ 黎玉英跟在陆炳身后,脚下放轻,走入寝宫。 映入眼中的画面,让她心头大惊。 寝殿内几盏素纱宫灯摇曳,映得锦帐昏黄,笼罩着填漆雕凤的檀木榻。 那榻极为宽敞,睡三四人足矣,公主小小的身子就那么躺在中间。 榻边香炉中香已燃尽,只余一缕冷灰,徒劳地悬在炉口。 发现黎玉英的呼吸一紧,旁边的陆炳有些无奈,稍稍按了按手,示意无妨,让她揭开锦帐,前往榻前。 黎玉英走了进去,定睛一看,这才松了一口气。 永淳公主躺着,胸膛有着明显的呼吸起伏,脸色稍显苍白,但也没有十分明显的病态。 昨日相见,这位也是弱不经风的模样,现在沉睡过去,只是更加楚楚可怜而已。 人还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 黎玉英再环顾四周,发现造成如此凄凉场景的关键,是贴身仆婢们全都慌了神,跪伏于榻前,低声啜泣,不禁暗暗皱眉。 正如她兄长黎维宁临去前所言,泪水虽可宣泄悲愤,却难解世事纷扰,哭泣是最无用的,找出办法,解决难题才是关键。 可惜这群婢女都已是六神无主,黎玉英目光一转,落在不远处立着的宦官身上。 身材高大,但并不健硕,有些肥白痴胖,眉眼温和,一看就是好说话的模样。 此人正是司正蔡庸,公主府的主事者,这时神色悲怆,弓着腰,口中念念有词。 黎玉英掀开锦帐,轻手轻脚地走到面前,低声道:“蔡司正。” 蔡庸毫无反应,依旧在低声念叨:“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黎玉英无奈,只有再唤了两声:“蔡司正……蔡司正!” 蔡庸终于如梦初醒,这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人,惊了一惊:“黎郡主?” “是我!” 黎玉英正色道:“御医李绍庭已经知错,他的火麻子花之言,根本没有直接凭证,颇多揣测,却伤及我的声誉!然即便没有此事,蒋太后待我如慈母,恩重如山,如今公主昏迷不醒,我也当出一份力,为蒋太后分忧解难,查明真相!” “啊?” 蔡庸听得傻了,愣愣地道:“郡主你要查案?” 黎玉英道:“还望蔡司正配合!” 蔡庸依旧怔神,万万没想到这位前来作客的外藩郡主,竟有意查明公主晕倒的真相,却也不会被这三言两语打动。 直到陆炳魁梧的身形走了过来,来到黎玉英身后侧,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陆舍人?” 蔡庸的态度变了,抿了抿嘴,颔首道:“黎郡主有话请问吧!” 黎玉英原本准备了一番说辞,是从驸马谢诏为切入点的,但见到寝宫的情况,却突然改变了主意:“这床榻为何如此巨大,殿下安歇,很是不便吧?” “这……” 蔡庸有些迟疑,但还是如实道:“殿下有梦游之症,未免她夜间苏醒,伤及凤体,府上便特意打造了这座檀木榻……” 黎玉英道:“殿下的梦游之症,从小就有么?” 蔡庸摇了摇头:“不,王府时没有,是入了京师后,或因不适紫禁城的居住环境,才生出了这怪异之病。” 黎玉英道:“那公主出嫁,住进了这座府邸,梦游之症有所改善么?” 蔡庸轻叹:“没有。” “加重了?” “是。” “为何?” “或许更加不适了吧……” “御医看了无用?” “不仅是太医院的御医,便是民间的神医也有请来京师,为殿下诊断,但无论服下多少汤剂,都是不好,还有人言,这是离魂症的前兆。” “怎么说?” “据世人之见,神、魂、魄,三者是息息相关的!夜间梦魇,是神动了,但魂不相应,所以欲动而不能动;梦游之症,是人在梦中游行而神不知;梦呓则是口说梦话而神不知,都属梦魂颠倒……离魂症是更严重的症状,有言自觉形作两人,并行并卧,不辨真假,又有言魂魄离体,昏迷不醒……” ‘这等说法不就是如今公主昏迷的体现?’ 黎玉英闻言目光一凝,缓缓地道:“根据驸马都尉谢诏所言,永淳公主就因有梦游之症,府中下人借此为理由,不让公主和驸马亲近,逼着他们分开居住?” 听到这个问题,蔡庸这才意识到对方是有备而来,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其实谢都尉并不害怕殿下梦游,有他在还能看护一二,然莫司副、刘嬷嬷将此事禀告宫内,宫内也有担忧,便依太医院林御医建议,让殿下和都尉夜间分居……” 这就是张太后那边施加压力了,理由也是冠冕堂皇,为了公主的凤体着想,蔡庸虽然身为司正,却终究无法担起这种重责,唯有退让。 其实也是无能。 陆炳暗暗皱眉,若是不出这件事,他还真没想到,陛下唯一的亲妹妹处境居然如此艰难。 而黎玉英也看了出来。 包括司正蔡庸在内,这些公主身边的仆婢,都是兴王府时期出来的,若论忠心,没有问题,但能力方面,就差了许多。 当然,不是说兴王府没有能人,问题是即便有,如陆炳、黄锦等人,也都是受蒋太后和朱厚熜调用的。 毕竟那对母子当年初入宫时,也是艰难险阻,处处碰壁,少数几个王府时期信得过又有能力的老人,当然要优先太后与天子,相比起来,永淳公主再受宠爱,也得让步。 朱厚熜和蒋太后站稳脚跟,才能惠及公主,不然一家子在这巍峨深宫里,都得战战兢兢度日。 ‘张太后奈何不了蒋太后和当今陛下,只能将恶仆塞到公主身边。’ ‘至于蒋太后与陛下,不会一无所知,可无奈之下,也必须有所取舍。’ ‘在这个前提下,公主铤而走险,利用幻术班子,演一出戏向宫里求援,确实有必要……’ 想到这里,黎玉英干脆道:“你们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蔡庸面色彻底变了:“黎郡主此言何意?” 黎玉英道:“公主寿诞,幻术班子‘云隐社’前来表演幻戏祝贺,但又不仅仅是如此简单,比如‘鹊桥会’,是不是暗示了公主驸马分离,不能相见的苦楚?” 蔡庸明白了:“这是谢都尉跟黎郡主说的?” “他跟另一人倾述,那人将此事告知,陆舍人也知晓了。” 黎玉英将陆炳抬了出来,恳切地道:“蔡司正,事关公主的安危,如今万万不是隐瞒的时候了,让殿下快快醒来,才是头等要事啊!” 蔡庸深吸一口气:“好!老奴说!确有此事!那个幻术班子是老奴特意挑选的,刚入京师不久,与各方都无牵连,又技艺精湛,可以承担大任,替殿下述说苦楚!” 黎玉英道:“所以公主本来就想在寿诞上,上演一场别开生面的‘鹊桥会’?” 蔡庸摇了摇头:“不是‘鹊桥会’!原定的曲目叫‘瑶台贺寿’,根据红娘子所言,这一出戏目分为四幕,‘仙阙迎宾’‘蟠桃献瑞’‘百鸟朝凤’‘龙章焕彩’,十分精彩,公主会在‘百鸟朝凤’‘龙章焕彩’中出演,向太后和陛下述说苦楚!” 黎玉英奇道:“那为何又提前表演了?” “这……” 蔡庸再度迟疑了。 陆炳有些不耐:“蔡司正,请说实话!” “你们真要听实话?” 蔡庸脚步移动,下意识地避远了些:“殿下有一位倾慕之人,若是借此‘鹊桥会’之机,能见那人一面,殿下于愿足矣!” 这回轮到黎玉英傻了傻,陆炳则瞬间后退,仿佛聋了一般。 唉呀妈呀!还有意外收获? 牛郎织女相会,牛郎不是那个牛郎? 现在可不是八卦的时候,黎玉英按捺下心思,直言道:“所以这场意外的提前演出,导致了如今公主的意外昏迷?” 蔡庸涩声道:“正是如此,老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若黎郡主能查明真相,老奴结草衔环,也要报答郡主大恩大德!” ‘这倒是不必……’ 黎玉英继续问了各种细节,这位公主府司正确实知无不言,但也没有更多有价值的情报了。 半响后,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外间,黎玉英转身对着陆炳道:“接下来我准备去询问‘云隐社’,锦衣卫审问过他们了么?” 陆炳道:“还没有,昨晚出事后,这个幻术班子就被关在了后院柴房,一直不允许进出,可惜府内自作主张,将他们关押在一起,给了串供的机会。” 黎玉英道:“若是他们真的心怀不轨,早在行动前就应该对好口供了,分开关押也是无用,相反他们但凡心怀不轨,定会泄露出蛛丝马迹。” “这倒也是!” 陆炳点了点头,愈发刮目相看,由衷地道:“黎郡主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与十三郎真是天生一对!” 换做以往,黎玉英会俏脸染霞,此时却出奇地十分坦然:“若真能得玥哥哥那般抽丝剥茧的本事,拨云见日,勘破隐情,陆大哥再赞我也不迟!” 第一百一十章 下毒的手法(二更) “云隐社就关在里面?” “是。” “开门!”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后院柴房前,两个府中护卫合力,解去屋门上一条条粗大的锁链。 总共五条锁链,用了足足半刻钟的时间,才全部打开,护卫似乎也觉得太麻烦了,有些尴尬地道:“里面的人会变幻术呢!不这般,可关不住他们!” ‘真会法术,十条锁链也派不上用场……’ 黎玉英不置可否,打量了一下粗大的锁链,发现确实结结实实,再加上柴房的窗户也用木板牢牢封住,却又感到奇怪:“今早关进来后,再无人进出?” “没人!绝对没人!” “那你们怎么送饭给里面的人?” “送饭?不送啊……几顿不吃,饿不死的!” 这般说着,当门一打开,一股污浊之气扑面而来,嗅觉本就极为敏锐的黎玉英立刻掩住鼻子,就见里面几个人已然拘谨地站了起来。 黎玉英仔细打量,与昨晚表演的幻术师一一对应。 班主红娘子,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对于民间来说,这个年纪已属老妇,但这位颇具富态相,皱纹不多,眉目温和,神态沉稳,唯独身材宽胖,颇为臃肿。 站在她身侧的似乎是个回回人,高鼻深目,名字却是汉人名字,叫做焦白,此时眼珠滴溜溜地转动,显得颇为不安。 另一侧是瘦高男子陆藏舟,之前海玥和严世蕃观看天桥表演时,第一个登台的就是此人,身姿潇洒,令观众印象深刻,此时脸色苍白阴沉。 四位幻术师里面年龄最小的,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燕翎,身材小巧玲珑,此时缩在红娘子身后,眉宇间最是惧怕。 “我是安南芳莲郡主黎氏,公主殿下至今仍然昏迷不醒,特来询问经过。” 黎玉英稍作介绍,开始询问:“昨晚公主殿下晕倒时,与诸位的表演有直接关联,可有解释?” “见过郡主!” 红娘子率先行礼,语气里带着无奈:“我等只是街头卖艺的杂耍班子,有幸得公主殿下青睐,请到府内表演,实是荣幸之至,岂敢加害天子贵女?还望郡主明鉴!” “你的谈吐倒是不俗。” 黎玉英审视着这位戏班首领:“阁下之意,就是公主的意外,与你们毫无干系?” 红娘子沉默了一下,缓缓地道:“我等绝无加害公主殿下之意。” “这话模棱两可,无加害之意,是否有加害之实?” 黎玉英声音凌厉起来:“公主府此番请你们来,不仅仅是表演幻术,对么?” 红娘子再度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郡主明鉴,我等此来确是表演幻术,只是公主殿下确提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要求,后来又颇多更改……” 黎玉英打断:“比如提前上演的‘鹊桥会’?公主准备借这座‘鹊桥’,与何人相会?” 此言一出,红娘子的脸色都变了,其他三人更是哆嗦起来。 这是能问的么? ‘看来真不是驸马!’ 黎玉英通过这个反应,已经确定了答案,话锋一转:“所以公主最初的昏迷,是有意为之?” 红娘子低声道:“是。” “夜间再苏醒,以梦游之名行事?” “是。” “与何人相会?” “是一位叫高中元的书生,驸马在东院宴请了此人,公主想要借机见一见,只是一见,并无其他,却担心府中恶仆闲言细语,才出此下策……” “她看到高中元了?” “小徒陪伴公主见到了。” 问到这里,黎玉英看向红娘子身后的少女燕翎:“你昨晚陪着公主的?” “是……” 燕翎怯生生地道:“小女子会些轻身术,带着殿下去了东院,见到了那位高书生!” 黎玉英问到这里,也稍稍紧张起来:“两人说了什么话?” 燕翎道:“没说话。” 黎玉英皱起眉头:“此时此刻,公主身体为重,不可再有半分隐瞒,你明白么?” 燕翎急了:“我说的是真的,公主只是远远看着,起初似乎都认不出人了,认出后似乎大失所望,看了看,就回寝宫了。” 黎玉英道:“全程一言未发?” 燕翎道:“公主对我说了的,驸马待她很好,应该好好过日子,不该行此出格之举,今夜见了,也是了却当年的念想,再无遗憾了。” “原来如此!” 黎玉英松了一口气,又转向红娘子:“皇家之事,你们为何敢参与进来?” 红娘子轻叹:“财帛动人心,公主府愿出重金。” “多少?” “早在入府之前,就付了百两银子,待得事成,再付五百两。” “一共六百两,确实不少,联系你们的人是谁?” “蔡司正。” “为何会找到你们?” “我等初至京师,与各方牵连不多。” “可愿签供状,将详细过程写下?” “愿意。” “拿纸笔来!再给他们送饭来!” “多谢郡主!多谢郡主!” …… 柴房内的污浊气息散去了些,饭菜送了进来,黎玉英看着四人狼吞虎咽地吃着,再在纸上分别写下证词。 根据目前的线索,云隐社入公主府的目的已经明确。 表演幻术是假,哭诉恶奴刁难是真。 但公主又给自己加了一场戏。 借助鹊桥相会的名义,魂牵鹊桥,夜间梦游,去见一见当年招驸马时,她一眼相中的另一位男子高中元。 结果似乎现在的高中元并不让她满意,也就是看上一眼,了却昔日心愿,便回了寝宫。 ‘费尽周折,只为如此么?’ 相比起海玥是普通人,难以共情天潢贵胄,黎玉英倒是有些感慨。 如果安南是全盛时期,她身为郡主,恐怕也是受政治婚姻摆弄,嫁给一个不爱的人,再经历种种不如意,过着身不由己的一生。 现在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求援,看似狼狈不堪,处处碰壁,但恰恰是迈出这一步,抗下了这千钧重担,才有了真正自主的权力! 黎玉英深吸一口气,放下供词,开始以闲聊的语气道:“你们可知,我不久前也被诬陷为嫌疑者……” 相比起审问,她还让吃饱饭,四人明显颇为感激,红娘子赶忙道:“郡主岂会加害殿下?这实在是无稽之谈!” 黎玉英道:“因为经御医诊断,公主是中了火麻子花之毒,而那御医还说,火麻子花只有我安南才有,众人便由此怀疑上我!” “公主中毒了?” 此言一出,四人变色。 黎玉英扫了一眼,见他们神色不似作伪。 云隐社被关进来时,御医还未赶到,自然不该知晓中毒细节,现在这个反应是对的。 而接下来的担忧应该是:“公主中毒,府上不会怀疑是我们吧?”“怪不得一直关着我们不放,还以为是昨晚的事情暴露了……”“这可如何是好?” 眼见其他三人慌了,红娘子轻咳一声,对着黎玉英躬身行礼:“我等都是走南闯北,讨一口饭吃的市井之辈,此番是贪心作祟,卷入了无法承受的大事中,只盼黎郡主怜悯,查明真相,为我等主持公道!” 黎玉英正色道:“一旦抓住真凶,自然不会牵连无辜,你可有怀疑的对象?” 红娘子道:“老身自从入府以来,接触最多的就是蔡司正,他为人谨慎,颇多细致,对公主的关心也是情真意切,应不是下毒的凶手,至于其他,老身就不知了。” 黎玉英看向燕翎:“小妹妹,你觉得呢?” 燕翎看了师父红娘子一眼,这才鼓起勇气道:“府内的恶仆最有嫌疑!公主寿诞马上就要到了,一旦让太后知道了他们的恶事,肯定会收拾他们,他们害怕了,才会先一步加害公主!” 黎玉英微微点头:“恶仆铤而走险,确实是合理的动机,但你昨晚送公主回寝宫后,为你们打掩护的,都是公主身边的忠心婢女,没有那些恶仆吧?” 燕翎道:“没有!” 黎玉英道:“当时公主是好端端的,身边全是忠心的婢女,今早却突然昏睡不醒,恶仆按理来说,没有机会接近公主下毒加害才是!” 燕翎抓了抓脑袋,露出苦恼之色:“对……对啊……” 黎玉英也在思考。 在刚刚从司正蔡庸知道,昨晚那场“鹊桥会”中的牛郎另有一人时,她直接怀疑起了驸马谢诏,所幸通过接下来的查证,公主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当然,这也难保驸马不会生出误会,谋害妻子,可即便是驸马,下毒的手法也是一个问题。 根据御医李绍庭判断,公主如今所中的毒,疑似曼陀罗花的变种火麻子花,但这种毒气味浓重,一般是和着热酒服下,才不会被人察觉,公主昨晚回寝宫,到今早清晨彻底昏迷的这段时间,谁能让公主服用这样明显的毒药? 她在寝宫里也问过蔡庸,公主为寿诞的表演作铺垫,先惊动太医院一次,准备撑到午后苏醒,未用早膳,就那般躺在榻上。 如此一来。 毒是怎么下的呢? ‘或者说李绍庭诊断错了,公主根本没有中毒,如今昏迷不醒,是另有原因?’ ‘不对!此人振振有词,底气十足,不敢拿这等事开玩笑……’ 黎玉英想到这里,目光突然一顿,落在燕翎的手上,就见数枚铜板在五指间翻飞,令人眼花缭乱,不禁一奇:“护卫没有搜身?” 红娘子道:“怎么可能不搜身?我等表演幻术需要的工具,都被护卫搜走了,有的还损坏了……” “那她手里的是……” “我们称之为‘泥钱’,是幻术师的基础,若真是穷困潦倒了,便拿此物来买吃的,能够以假乱真,不过事后得用真钱悄无声息地把‘泥钱’换走,不然就坏了行规!” 燕翎乖乖地伸出手掌,黎玉英这才发现,那竟是泥捏出来的,在这位灵巧的少女手中翻滚,好似真的铜板,只有摊开细细观察,才能分辨出真伪。 “先是假的,再用真的换回去……” 黎玉英定定地看着,身躯陡然一震:“我明白了!毒起初是假的,后来成真了!” 柴房内一静,红娘子四人齐齐望过来。 “公主自昨晚直到今早,都未进食,按理来说,凶手根本没有下毒的机会。” “事实上,确实没有。” “直到太医院的御医赶到,为公主诊断,御医李绍庭判断公主中了毒……” 说到这里,黎玉英顿了顿,说出一句令内外震惊的话语:“而他接下来给公主服用的解毒汤剂,恰恰才是导致公主至今昏睡不醒的真正毒药!” 第一百一十一章 英略社开到京师了?(三更) 公主府外。 海玥已经买了两份蒸煠面角,一袋枣泥糕,一杯茱萸酒酿,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 一边补充能量,一边思考案情。 根据后世的观念,昏迷的情况一般分为五种:中毒性昏迷、物理性昏迷、病理性昏迷、药物致昏、伪装。 前三种很好理解,不必赘述,第四种药物致昏,指的是用药后,只会导致昏迷,并无其他严重的身体损害,比如手术开刀时的全身麻醉。 但现在这个时代,并没有那么准确的药物控制,药物致昏的话,稍有不慎就会导致死亡,其实就可以归类于第一种。 如此一来,不外乎四种行为—— 下药、打晕、生病、装晕。 如果驸马谢诏没有说谎,那他和永淳公主原本的约定,就是装晕。 但后来被凶手算计,变成了下药。 对于凶手怎么知晓的,海玥没什么奇怪。 有些所谓的隐秘,往往透得跟筛子似的,只是自以为隐秘罢了。 令海玥感到奇怪的是动机。 恶仆铤而走险么? 逻辑上没问题,但总觉得有些牵强,尤其是结合之前的宫女慧香,想把他引入公主府,太医院的御医李绍庭又把黎玉英牵扯进来。 所图甚大! 正推敲着,伴随着匆匆的脚步声,黎玉英如一头小鹿般再度飞奔过来,满是兴奋与雀跃:“我想到下毒的手法了!” 听完她的分析,海玥眉头扬起:“御医李绍庭?” 黎玉英道:“我刚刚确定了,三位御医诊断之后,唯独李绍庭做出了下毒的判断,然后亲自开了一份药方,当场煎药,让公主服下!” “他亲自煎药?” “不错!听说此人有一秘方,每次抓药都是自己煎,由于从未出过差错,宫中竟也不管!” “药渣呢?” “我已经让洪七去寻找,如果他大意了,就会在药渣中留下破绽,但也可能将有毒的药渣做好处理!” “嗯……” 眼见海玥目露沉吟,并没有想象中堪破真相的激动,黎玉英稍稍冷静下来,请教道:“我的推断不对吗?” “很对!” 海玥点了点头,予以肯定:“如果证词无误,永淳公主此番中毒最大的嫌疑人,就是这个御医李绍庭了!确实是瞒天过海,一般人怎么都不会怀疑,御医竟敢行险谋害公主!” 他刚才的沉吟,是想到了后世网络中,盛传的大明神医刘文泰。 成化年间的御医刘文泰,先后治死明宪宗朱见深、明孝宗朱祐樘两位皇帝,据说其给宪宗治疗腹泻时“投剂乖方致陨”,孝宗因用药不当“热症用热药”而亡,而刘文泰经历了两次超级重大的医疗事故后,居然只是免死遭戍,反应出了明朝太医院与权宦集团的深度勾结。 讲白了,就是说背后有臣子指使,这两任大明天子都是被有意毒死的。 当然后面还有明光宗红丸案,泰昌元年,内阁首辅大学士方从哲推荐,鸿胪寺丞李可灼进献含砒霜、红铅的“仙丹”,光宗服后先是通体舒泰,直呼忠臣忠臣,然后没多久就暴毙,在位仅三十天,史称“红丸案”。 古代进食丹药身亡的皇帝其实不在少数,唐太宗李世民都疑似服丹而死,更别提还有四爷雍正帝了,但红丸案确实太过戏剧性。 说起来也别怪明朝阴谋论特别多,这大明天子的死法,总有些古怪。 现在看似没到那个地步,可如果真是御医投毒,性质依旧极为严重,甚至更加严重。 毕竟刘文泰可以用医术不精来解释,这种就是完全的恶意投毒了,一旦被揭穿,那满门都要问斩。 “动机是什么呢?” “必然在宫里了!”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看了看紫禁城,又收回目光,海玥缓缓地道:“口说无凭,必须要有实证,你在府内继续盯住,我去府外查一查这位御医是否有什么把柄,落在旁人手中,让本该医者仁心的大夫,犯下这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恶举!” “一切小心!” “你也是!” 交换了案情进展后,两人再度分别,海玥直接回了国子监。 “十三郎!” 到了集贤门外,远远就见严世蕃正翘首以盼,见到他归来,赶忙迎上,如释重负:“你若是再不回来,我就要去寻你了!” 这份关切不是作假的,严世蕃之前也隐隐觉得,那个前来求援的宫女不太对劲,有心制止,但见海玥临行前,安排海瑞去给陆炳送信,心知这位没有失去警惕,这才作罢。 即便如此,还是担忧。 一心会初创,是绝对离不开这位会主的,对方如果卷入了麻烦里,对于一心会的发展也会产生巨大的影响,这个学社也许就此胎死腹中都说不定。 严世蕃觉得于公于私,自己都要出力相助。 海玥看出了对方的关切,微笑道:“东楼安心,那个居心叵测的宫女,已经被锦衣卫拿下,公主府内的案情也有进展……” 选择性地将情况告知,严世蕃听得已经倒吸一口凉气:“公主中毒,御医行凶?这这这!京师近来真是太乱了!真要查明,宫中都有一番大震荡的!” 海玥道:“如今只是推测而已,切勿声张。” “明白!明白!” 严世蕃惊诧过后,与前些年大礼议大狱案一对比,又觉得没什么了,京师其实什么时候都是风起云涌,斗得你死我活,只是他以前没资格参与,才觉得岁月静好罢了,现在反倒干劲满满:“得查一查那位御医,到底有什么把柄!啧,太医院,我们一心会暂时倒是没什么影响力……” 这一个多月间,严世蕃先是联系了绝对可靠的手抄途径,手抄出五十本《西游记》,然后开始赠书送友,为一心会吸纳更多的人才作铺垫。 但正如海玥一再叮嘱的宗旨,宁缺毋滥,连刑部主事赵文华都没资格收到书,只是听到风声想要入会,如此严格的筛选条件,太医院当然完全不够格。 不过严世蕃念头转动得很快,目光闪了闪,就有了主意:“此事倒是可以请桂德舆相帮。” 桂德舆就是桂载,此前国子监杀人案的嫌疑人,自从武定侯郭勋身败名裂后,这位次辅之子回去后生了一场病,显然那场风波同样对他打击颇大。 海玥也知道对方近来身体不好:“太医院的医师,为桂三郎治病么?” 严世蕃解释:“不止是德舆,桂阁老年岁大了,身体难免有个病痛,陛下近来令太医院专门派遣御医,专门为桂阁老调理身体呢……” 海玥微微点头。 新政改革的第一次失败,就是以桂萼病退落幕,历史上也就是一个多月后,嘉靖十年元月的事情。 后世分析,这次所谓的病退,是政治压力、健康损耗和制度局限三者交织而成的,讲白了,就是桂萼作为大礼议新贵的中坚人物,哪怕有着嘉靖帝的支持,但面对庞大官僚集团的反扑,依旧难以为续,改革失败,病退是一个较为体面的办法。 当然,桂萼身体确实也不太好,任阁老辅臣期间,日均处理公文几百件,睡眠常常不足两个时辰,对于这个年纪的老者来说,这个身体的耗损太严重了。 如果改革能够持续,一股气撑住,那还好些,一旦这口气泄了,病来如山倒,身体就彻底垮了。 历史上病退不久后,嘉靖十年六月,桂萼就去世了。 严世蕃并不知道,那位刚毅的老者原本还有一个多月的仕途,半年多的寿命,他早就想要将桂载拉入一心会了,只是对方此前一直生病,现在正是好机会,立刻准备行动:“我们去桂府拜访吧!” 海玥最欣赏这位的执行力,继续选择分别行动:“东楼一人去桂府足矣,我再去市井间打听一下。” 严世蕃哈哈一笑,精神抖擞:“请会主放心,我一定查清楚!” 目送这位骨干离去,海玥牵出一匹马儿,朝着西四牌楼的方向而去。 若要查探市井间的消息,最佳人选莫过于燕修和小川这对兄弟了。 但自从燕修给他们推荐了一个租借的宅院,后来又让小川领着去了鹞子班一行,就不再联系。 ‘燕修在江湖中绝对是一号人物,韩鹞子那般张狂之人,对待此人都颇为忌惮,按理来说,回到京师后,也该重新闯出一番名头来,偏偏就没了动静。’ ‘结合此人在广州府的作为,怕是在酝酿着什么,暂时不宜接触过多……’ ‘我在市井之中,也得培养出好用的人手啊,关键时刻能派上大用!’ 海玥心里有些计划,却也没有操之过急。 他来到京师四个月不到,刚刚站稳脚跟,一心会初创,正在默默积蓄的阶段,一切都得徐徐图之。 相比起更重要的朝堂,江湖市井只能靠边站,想要培养出一批得力又放心的人手,哪是容易的…… “咦?” 正想到这里,海玥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街边的一个会社招牌,又猛地转了回来,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太相信所见,再定睛一瞧: “英略社?”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在京师还有一番基业?(一更) “客官!” 海玥行至会社前,驻足打量,很快有汉子上前,牵起缰绳,热情地道:“进来看一看啊!” 海玥任由他牵住缰绳,语带好奇:“你们这会社是做什么的啊?” 汉子笑道:“是民壮教习之所,所谓‘英略昭昭,武德堂堂’,客官英武非凡,无论是想要学艺,还是切磋,都能来我们这里的!” “武馆啊……不错!不错!” 海玥走入堂内,发现此处门面看似不大,但前堂之后应该还有一个大院,那里隐约可以听到舞枪使棒,打熬筋骨的声音,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么的熟悉。 他乍一看到这个名字,先是惊讶和激动。 然后想了想,觉得可能是同名巧合。 但现在走进来,看到熟悉的格局和气息,就知道巧合的可能性不大了。 要么就是有人在琼山见过英略社,觉得这种武馆颇有前途,特意仿造其格局来京师开了一家。 要么两者就是一家。 海玥干脆道:“不知贵社的社首姓甚名谁?” 汉子道:“贵客对我们会首感兴趣?这倒是不好意思,我们社长他一贯云游四海,不留于京师,京师社内由副会首范老主持。” ‘更像了……’ 海玥心里吐槽,嘴上则道:“那我想见一见这位范老,需要相约时日么?” “不必不必!贵客气度不凡,我等岂能怠慢?” 汉子热情满满,又对着里面喊道:“有客人上门,铁火!铁火!” “来喽!” 伴随着瓮声瓮气的声音,一个铁匠般的黑汉子掀开帘布,迎了出来,听了迎客汉子的介绍,倒是没说什么,但在海玥的脸上打量了一下,表情突然愣了愣,态度就变了:“公子请!” 海玥跟着他穿过前堂,抵达后院,就见这里果然武器石锁一应俱全,如今已近十一月,锤炼的大汉依旧衣衫淡薄,气血旺盛,有的甚至赤膊着上身,露出一身腱子肉。 此时此刻众人却没有操练,而是散了开来,围观着中央的一场交锋。 海玥到来时,两人已经斗了一阵,其中一位牢牢占据了上风,出手剑光如电,另一人身形急退,手中长剑格挡,每每两剑相击,火花四溅。 “喝啊!” 进攻之人一声大喝,剑势陡然加快,如狂风骤雨般袭去,守御之人连连后退,额角渗出细密汗珠,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每一剑都留了三分余地,却仍让自己应接不暇。 “罢了!” 数十招之后,守御之人陡然抽身而退:“比拼剑术,是老夫输了!” 围观的众人方才一直屏息凝神,直到此刻才齐齐舒了一口气,瞬间打开话匣子:“范老竟然输了!”“这姓俞的真就如此厉害!”“猛士啊!” 方才接连进击的,俨然是上门挑战的年轻人,落于下风的则是英略社的副会首,范老。 “范老常言,剑道不在快,而在准,不在力,而在意!” “俞某却以为,剑道所求,就是要势大力沉,唯快不破!” 年轻的挑战者二十多岁,是一位身材魁伟的昂藏大汉,威风凛凛,却并不粗豪,此时眼神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坚定地道。 “老夫哪怕虚长年月,也不代表所言就一定无误,更何况武道之路,个人有个人的见解!” 范老抚须微笑,发出由衷的赞叹:“俞小友这等年纪就有如此见解,将来的剑术,要天下无敌啊!” “万不敢当!俞某要学的还有很多,多谢范老指点!” 昂藏大汉正色致谢,又对着周遭一礼,这才收剑退了下去。 范老看着他的身影,一时间也颇有些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慨,旋即才将视线转来,落在跟着铁火入内的海玥身上,顿时露出喜色:“小少爷?” 海玥旁观,也认出了这位老者:“范老。” 他父亲海浩,母亲朱琳,常年在外,与家乡的联系就是每年送信回琼山报平安,送信的老仆有两个人,其中一位就是眼前的范老了,小时候甚至都抱过自己。 “哈哈!没想到今日双喜临门,来来来!” 范老将手中的佩剑往武器架上一丢,立刻带着海玥往内院走去。 路上,海玥就忍不住开口发问:“爹娘一切可好?” 范老笑道:“好!老爷和夫人很好!如今正在太原游历呢!” ‘他们真潇洒啊!’ 海玥见多了古代对子女约束管教的父母,就比如海瑞的母亲谢氏,海瑞在家时每日都要问安,事事言听计从,谢氏并非那种不讲道理的妇人,可对儿子的控制欲依旧让人感到窒息。 那种日子他当然不愿意过,可这种另一极端也挺有趣,结合大明对于人口流动的限制,比起前几个朝代都要强,能够在这个年代行走天下的,都不是简单人物,海玥却还是没想到,那两位居然在京师默不作声地开办了英略社。 话说琼山本地的英略社,起初不都是亏损的么,靠了四哥继承,才转亏为盈,怎么在京师反倒风生水起了? 海玥没有这么直接,转而问道:“我来京师也有数月了,范老不知么?” “当然知道!当然知道!” 范老笑容满面,露出由衷的欣慰:“小少爷在国子监力抗武定侯淫威,名传京师,我们岂能不知,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呢?小少爷是不是奇怪,我们为何不去寻你?” 海玥颔首:“是。” 范老语重心长地道:“小少爷前程似锦,何必与我们这等……武夫混在一起呢?对仕途影响不好的,还是多和士林学子结交为好!” 都说宋朝重文轻武,其实明朝更严重,这话倒也没错,但凡能金榜题名的,都看不起武夫,哪怕到了戚继光的位置,也得给低他几品的文官规规矩矩地下跪。 海玥却隐隐觉得这话里面还有别的意思,但也没有刨根问底,话锋一转:“方才那位剑术高手是?” 范老道:“他叫俞大猷,字志辅,泉州府晋江人士,文武双全,是少年英杰啊!” ‘果然是他!’ 古代带兵打仗的武将势必有着一定的武力,骑射强横者更是比比皆是,但若说个人武力巅峰,在正史里面的俞大猷,于明朝顶尖是毋庸置疑的,历朝历代都能争一争排名。 毕竟明代以前武将多强调“勇猛”,如三国关羽张飞、唐代尉迟恭,但鲜有系统武术传承记载,至于再早些的武将,武力评价多基于史书模糊描述,缺乏量化数据,而俞大猷的武术著作《剑经》和实战案例单挑少林更具实证性。 所以在海玥看来,除了天生神力外加后天技巧齐备,如霸王项羽那种近乎无敌的存在,不然俞大猷巅峰时期,基本是不逊于任何猛将的。 “那位俞壮士来我英略社是为了什么?” 范老理所当然地道:“他来年准备考武举,需要打通一些关隘,所以托人寻到了我们。” “哦?” 海玥目光一动。 文科举制度的开始,起源于隋朝,由隋文帝酝酿,隋炀帝推行,到了唐朝正式开始实施,而武科举制度的开始,则起源于武则天时期,临危受命于败军之际,拯救大唐于大厦将倾的名将郭子仪,就是唐朝的武科举出身。 不过相比起文科举选拔的重视和难度,武举一直处于可有可无的鸡肋状态,远的不说了,近的正德年间,内阁首辅李东阳就说过,武举考试的内容过于简单和空乏,对专业素养的要求不高,对军事策论简单粗暴,这样的考试,很难能选出具有真正军事素养的武将,而内阁首辅夏言也作出类似的评价,中试者资质大多平庸,难委以重任。 可即便如此,武举仍然是一条选拔人才的关键通道,大多平庸,不代表没有人才。 历史上近来考中武举的,一位是陆炳,明年中武举,另一位就是俞大猷了,在四年后的武科会试中名列第五,被任命为正千户。 再往后还有戚继光、沈有容、孙祖寿、吴三桂……都是先考中武举,再借助家世关系,很快在军中崭露头角! 关键在于,能在武举上施力,英略社在京师里面的影响力不容小觑,看来之前还低估了! 我在京师居然还有一番基业? 海玥最后确定了一下:“范老,我京师的英略社与鹞子班比如何?” “韩鹞子?” 范老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若论说书与杂耍的人手,鹞子班确实有些能耐,能占据天桥,也有些根基,其他就不必拿我们与这等不知深浅,顷刻覆灭的江湖杂社相比了!” ‘韩鹞子看不起官员,结果江湖客也看不起韩鹞子,挺有意思!’ 海玥眉头一挑,不客气了:“那我现在想查一个人,太医院的御医李绍庭,我们英略社能办到么?” “太医院李绍庭……” 范老沉默下去,就在海玥也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强人所难之际,就见这位老者起身来到旁边的书架,取出了一卷册子,递了过来:“此人绝非简单的御医,背后牵连甚重,小少爷若决定将其拿下,得齐心协力,大不了这个铺子舍了,先离开京师避一避!” 第一百一十三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二更) ‘如此详细!’ 海玥郑重地接过册子,匆匆看了几页,神色就郑重起来。 李绍庭生于弘治八年,苏州府人士,父亲是当地的一位县丞,名李崇文,家中也算是书香门第,祖上曾中过进士,后来没落。 李绍庭少年有诗才,十三岁就中了秀才,名动乡里,然接下来考了五次乡试,都落了第,一直到二十九岁那年,愤而在南京贡院外题壁写下“文章憎命达”,回去直接将随身诗书典籍赠予友人,然后投奔到了金陵名医薛立斋门下。 短短三年后,他就已出师,并且成为了秦淮河畔“济世堂”里最年轻的坐诊大夫,精研针灸,擅长“隐门十三穴”,曾用金针渡穴救回溺毙男童,名声大噪。 以上倒也罢了,不过是又一位弃文学医的情况,可接下来,此人偶救南洋海商陈阿四,得到了吕宋岛的一种秘药,名为“无忧草”,李绍庭发现其镇痛奇效,开始掺入传统方剂中。 为了取信旁人,此人甚至伪造了宋版《千金方》残卷,将“无忧草”称为“天麻散”,混入治风疾的药方,恰逢应天府尹偏头痛,以此方治疗,压制病痛,竟收奇效,从此有了“李神医”之名。 得应天府尹之助,李绍庭很快入南京太医院,开始将“天麻散”用于各种病症。 嘉靖六年,自南京太医院转入北京太医院,成为御医。 后面就是为京师权贵诊断的记录了。 厚厚一沓。 海玥看到这里,已是明白范老方才的郑重出自哪里,此人确实牵扯极众,却又发出了疑问:“李绍庭与我英略社有联系么?” “有!也没有!” 范老回答道:“我们与李绍庭毫无交情,但行走江湖之辈,对于天麻散的需求极大,故而早对此人详细了解,此人也与江湖人有所合作!” “江湖人多争斗,如果斗到激烈程度,能有天麻散镇痛,往往就是多了一条命,足以扭转生死……” 海玥微微点头,又问道:“可不单单是江湖人士需要,真正有奇效的镇痛药物,官宦权贵更需要,李绍庭何必与江湖合作呢?” 范老解释道:“因为朝廷禁止了去南洋的交易,李绍庭需要我们江湖中人,为他跑吕宋岛,寻来‘无忧草’。” “原来是因为海禁……” 海玥恍然。 自从宁波之乱后,嘉靖朝的海禁已经从一纸空文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沿海禁锢。 不过由于持续的时间还不长,民间是有着滞后性的,南方的倭乱肯定没有这么快体现出来,可对于个人来说,却是一个巨大的影响,反应到李绍庭这个人身上,就是他原本在南洋吕宋岛得来的秘药“无忧草”,断供了。 逼不得已之下,他不得不联络江湖人,自南洋商人那边继续走私这些草药,以获得源源不断的供应。 海玥基本明白李绍庭的把柄在哪里了。 天麻散的事情,说大不大,就是李绍庭包装了南洋的药草,伪造成自己的成就,然后在各种病人身上试验,指不定此人现在已然是一个古代的麻醉医师了。 但说小绝对不小,一旦曝光出来,别说以前受过他治疗的那些达官贵人会惊怒,这同样是明确触犯海禁国策的行为,即便不杀头,流放充军是免不了的。 永淳公主至今沉睡不醒的原因也找到了。 不是下毒,仍然是下药。 麻药。 原先海玥分析昏迷的五大情况,把药物致昏给合并到了中毒性昏迷,正是觉得古代不会有那么精准的剂量控制,可李绍庭如果真的常年运用天麻散,还真有把握在不伤及公主性命的前提下,使得对方继续昏迷不醒。 远的不说,再睡个一天是能办到的,对于身体肯定有损伤,而李绍庭先前的诊断已经把这些话说到前面,到时候公主苏醒过来,他又是大功一件。 ‘得来全不费工夫!’ ‘有江湖的情报网络,实在关键!’ 海玥颇为满意,在京师市井里面,有这么一股力量确实重要,如果从零开始的话,或许十年都不见得能有这般规模。 既然发现了家里的产业,岂能不好好发展? 不过这有个前提,就是开在京师的产业,能经得住调查! 海玥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问道:“英略社经得住查吗?” 范老神情慎重起来,缓缓地道:“经得住查。” 海玥又道:“锦衣卫也经得住?” 范老抚了抚须,苦笑道:“小少爷这话,就让老朽不知该怎么回答了,锦衣卫是从来不讲道理的,若是他们真要定了罪过,那便是再清白的人家,也得家破人亡啊!” “这点范老不必担心……” 海玥道:“我有一好友,陆炳陆文孚,他在锦衣卫还是有一些小地位的。” 范老闻言一怔,旋即动容:“陆炳?可是兴王府的那一位?” “是!” 海玥点了点头,马上意识到两点。 第一,范老不似寻常江湖客,对于朝堂上的人物了解得十分深入,现在的陆炳在民间可是没什么影响力,唯有求进步的官场中人才会关心天子的潜邸旧臣。 第二,范老没有对于自己详细调查,了解基本停留在外界的传闻上,不然的话,他与陆炳的往来,瞒不过有心人的观察。 ‘小少爷变化好大!’ 范老同样感受到了这位的审视和试探,他原本已经一再高估,没想到真正见面后,才发现自己依旧小觑了这位尚未及冠的少年郎,心里惊喜与感慨混杂,缓缓舒出一口气:“既然小少爷与陆舍人有交情,那锦衣卫是不会对我英略社如何的!” “很好!” 海玥颔首。 这话的意思,就是英略社即便私底下干了某些事,只要锦衣卫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拿人,他们就能瞒天过海。 对此海玥并不怀疑,历朝历代,江湖与庙堂都有着对立的属性,同时也借助着民间的力量茁壮地成长着,难以被禁绝。 现在英略社胆敢开到京师,还生意红火,就势必有着门道,海玥自然不会优越感满满地前来指导,只需心头有数就行。 人家比他更深谙生存之道呢! 一念至此,海玥不再耽搁,站起身来:“范老,我还有要事,就不在此处耽搁了,英略社但凡有事,一定要来国子监寻我!” 范老正色道:“小少爷但有需要,也务必遣人来英略社,社内时常保持三十名好手,可供小少爷调遣!” “会的!” 海玥展颜,又顺带提到刚刚的大汉:“那位俞大猷,有空介绍我们相识。” 范老笑道:“小少爷对他有兴趣?” 海玥道:“俞大猷的剑法与豪气都令人心折,这样的英雄好汉令人欢喜,自然想要结交一番!” 范老连连点头:“好好!老爷总说,小少爷也是习武奇才,将来若是专心习武,成就绝不在他之下,如今小少爷文武全才,更应该多与这等英豪切磋,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啊!” “承范老吉言!” 海玥哈哈一笑,抱了抱拳,洒脱离去。 出了京师英略社,他翻身上马,直接朝国子监而去,等待严世蕃返回。 对方不负所望,很快折返,带来了桂府的情况。 “十三郎,打听出来了,这个李绍庭不简单!桂府一家都对他赞不绝口,甚至称之为神医,说只有服了他的药,桂阁老才能睡个好觉,太医院的其他御医都办不到!” “那种药服用下去,具体是什么症状?” “桂阁老有头疾,发作起来疼痛难忍,服用了李绍庭的药后,痛楚消散,夜间也能入眠了。” “服药多久?” “半年多了。” ‘果然对当朝阁老,也无节制地使用镇痛剂么?’ 海玥并不意外。 麻药止痛,显然不能多用。 一是神经适应性改变,迫使患者需不断增加剂量维持镇痛效果,形成生理依赖;二是戒断综合征,突然停药会引发焦虑、颤抖、盗汗、疼痛敏化等戒断反应;最后是社会功能损害,成瘾者易出现认知功能下降,社交能力退化等问题,最终造成“镇痛-成瘾-失能”的恶性循环。 综合起来,就是药物成瘾风险,和吸食毒品一样。 不过李绍庭用起药来,是不会有节制的。 从某种意义上,他确实是神医了,药到痛除。 且都是给权贵看病,无论是声名还是利益上的巨大回报,都不会让他收手。 ‘现在的问题是,根据已经掌握的情况,怎么与他对峙,逼其说出此案幕后的指使者?’ ‘此人见多识广,背后牵扯巨大,强行拿人的话,英略社都得放弃京师的结社,出去避一避风头。’ ‘没必要如此,得利用公主府的局势……’ 根据情报汇总,确定了李绍庭的背景与破案,接下来就是对峙的环节。 不过此时天色已晚,外面都宵禁了,肯定去不了公主府,倒还有一晚上思考。 夜间与海瑞、严世蕃稍作探讨,海玥将思路加以完善,沉沉睡去,养精蓄锐。 然而第二日清早,外面就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海玥猛地睁眼,起身开门,就见洪七直挺挺地立在外面,焦急地道:“海公子,头儿请你过去,御医李绍庭……昨晚遇害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驸马认罪?(三更) 永淳公主府。 陆炳五指捏住绣春刀柄,脸色阴沉地看着人员进进出出。 很快顺天府的仵作李明走了出来,外号有着“铁鉴”之称的他,此番验尸没有遭到阻碍,恭敬地到了面前禀告:“死者仰面正卧于厢房青砖地,头北足南,双臂微曲外展,十指蜷缩作抓握状,面色紫绀如茄,双目微瞠,唇齿青黑,舌尖抵齿,门牙磕损,喉结上方隐见抓痕,间距一寸三分,软骨横向骨折……” “就是被掐死的?” 陆炳沉声道。 “是!” 李明看得出这位已到了暴怒的边缘,不再详细地述说验尸的过程,言简意赅地道:“凶手应是从背后探出手掌,卡住李御医的脖子,扼颈窒息,致其死亡!” 陆炳道:“可有线索?” 李明道:“这般姿势被扼颈的窒息者,往往会本能地伸手抓向凶手,十指甲缝间就会存有凶手的皮屑血垢,甚至用力剧烈者,指甲都会有折损断裂,李御医指甲没有折断,但甲缝间也残留有些许的血垢……” 陆炳眼睛一亮:“李绍庭临死前,将凶手抓伤了?” “小人不知,只是验尸痕迹如此。” 李明垂下头去。 仵作的职责就是验尸,破案的任务从不属于他们,谨言慎行,才是生存之道。 陆炳本来也没准备从仵作身上得到答案,接过墨汁还未干的尸格,仔细看了一遍,心头有了数,转身匆匆而出。 刚出了后院,一位驴脸汉子迎了过来,正是陆炳手下最擅长逼供的周五,旁人又称他为周五毒,可见其手段狠毒。 此时周五来到身前,即刻禀告:“慧香交代了!” “哪的人?” “慈寿宫。” “果然!” 陆炳冷哼一声。 两宫太后,慈仁宫是蒋太后,慈寿宫就是张太后。 作为兴王府的嫡系,陆炳站在哪一边不言而喻。 而且不止是政治站队,他本人对于那位慈寿张太后很是厌恶。 因为嘉靖元年,蒋氏和朱厚熜入宫后,张太后居然让这对母子跪拜行礼。 朱厚熜跪下也就罢了,毕竟天子对待太后也确实是要行人伦大礼的,但让蒋氏也一并下跪,就是纯粹的折辱了。 那个老女人似乎还以为,是孝宗皇帝在位时,她是后宫独一无二的主人,亦或是武宗皇帝在位时,她也是后宫独一无二的掌权太后。 此后两宫太后交锋,明争暗斗,风波不断。 待得前朝大礼议彻底定下,就在嘉靖八年,张太后的两个不可一世的弟弟张鹤龄和张延龄,也都被革除了外戚封,由敢在皇宫里偷穿龙袍的天下最牛逼的外戚,瞬间沦落到人人喊打的罪人。 这已经是最严厉的警告,结果这老物居然还敢驱使宫女,在公主府搅弄风雨,陆炳磨了磨牙:“供状写好了么?” 周五道:“好了!详详细细,宫内的联络人,包括慈寿宫里那位的贴身嬷嬷,特意耳提面命,让她要将芳莲郡主的嫌疑坐实,与芳莲郡主有瓜葛的国子监生,前程也要毁掉!” “如此说来,公主殿下此番中毒,与慈寿宫有直接关系!” 陆炳直接做出判断:“这李绍庭应该也是被灭口的!昨晚的守卫太懈怠了……” 周五和身后跟着的两名锦衣卫齐齐跪下:“属下之过!” “起来!” 陆炳皱眉:“是我疏忽了,未能防备,凶手胆大包天到敢在公主府内直接行凶,与你们何干?去将府中的护卫唤来!” 不多时,七八名护卫战战兢兢地跪倒在了面前。 这次陆炳不让他们起来了,眼神森冷地扫视着,满是恨铁不成钢之色。 这些护卫也属于锦衣卫。 但毫无疑问,跟着陆炳的锦衣卫,与这种在公主府看守的锦衣卫,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后者就是一群混日子的家伙,比起京营禁军强不到哪里去。 陆炳本来倒也没指望他们多么尽忠职守,可公主刚刚出事,至今还未苏醒,当晚就在客房发生了凶杀案,还是怒火高涨:“你们可知,李御医是来为殿下诊治的,现在他被贼人所害,若是殿下苏醒不了,你们万死难辞其咎!” 众护卫骇然失色,磕头如捣蒜:“饶命!饶命!” “别说废话,昨晚谁在巡逻?谁在值勤?” “我……”“还有我……” “为何只有你们两人?” “其他人守在主殿外,还有在看守那个幻术班子。” “说一说你们巡逻的情况。” “就是寻常巡逻,我们听到李御医在屋中翻阅医书,应是在寻找为殿下解毒之法,后来还出门询问我们,殿下是否苏醒……哦,对了!他当时好像想出去,但看了看夜色,又回房了……” “你们没有问?” “这位御医脾气可不好,阴沉着脸,似乎发生了什么难以接受的大事,反正那模样,我们可不敢问!” “然后呢?” “然后没有了啊,我们就巡逻……” “巡逻到几更天?” “三更天……二更天……大致就是那个时辰……” 陆炳冷冷地看了两人一眼。 通过简短的审问,他已经基本判断,这两个家伙的嘴里吐不出什么实话来,昨晚他们没有仔细巡逻,就是简单地转了一圈,看到李绍庭屋内亮着烛火,便回去睡觉。 这就给了凶手充分的行凶时间。 ‘幸好凶手在尸体上留下了破绽,不然以公主府这形同虚设的守卫,随便从外面翻进来一两人,都可以行凶,我还如何追查?’ 陆炳大手一摆,即刻下令:“你们带着这群人,将公主府内外封住,然后挨个检查双手,包括手腕到小臂,看清楚,有没有新的抓痕!” “是!” 锦衣卫四散而出。 公主府发生凶杀案,是天大的事情,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刻怠慢,都行动起来。 结果很快出来。 “放开我!放开我!陆舍人,这是作甚?” 看着被左右押到面前的人,陆炳都不禁眯了眯眼睛:“谢都尉……竟然是你!” 来者正是驸马谢诏,看得出来经过了一番挣扎,似乎是被硬生生拖过来的,头上包裹的软巾都掉了,露出了光亮的额头,颇为狼狈。 关键在于,陆炳拉住他的袖子,往上一撩,就见手腕位置,清晰地露出几道抓痕:“这是怎么回事?” 驸马谢诏颤声道:“我刚刚解释过了,这是昨晚一只野狸蹿出,抓在我的手上,疼得很!” “公主府还有野狸?” “有啊!我昨晚清楚地听到野狸的叫声,再看到黑影一闪,你们去找一找,说不定还能找到呢!” 陆炳神色冷了下来:“谢都尉,你最好想清楚,野狸抓出的伤口和人指甲抓出的伤口,是有差别的,你再这般一味抵赖,只怕到太后和陛下面前,也得定个重罪!” 驸马谢诏沉默了一下,涩声道:“又出了什么事……要闹到宫里?” 陆炳道:“太医院御医李绍庭昨晚死在了客房,是被凶手掐死的,而他临死之前,也抓破了对方的手!” 驸马谢诏声音微微颤抖:“陆舍人怀疑我害了李御医?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炳淡淡道:“这就要问谢都尉你了,比如公主殿下的昏迷,到底与你有没有干系?” “你!你们!你们不能污蔑我,我没有!我岂会加害我的妻子!!” 驸马谢诏顿时激动起来,双臂开始奋力挣扎,直到陆炳凑了过来,冷冷地道:“我们已经知道高中元的事情了。” 驸马谢诏猛地一滞,瞬间停止了挣扎,眼眶很快红了。 永淳公主选驸马时,他不是唯一的人选,甚至不是第一人选,第一人选叫高中元,容貌俊朗,风骨秀异,宫嫔内臣都觉得此人最适合驸马,但蒋太后没有看上高中元,而是选了谢诏,最终公主也下嫁给了他。 公主本就有些闷闷不乐,好巧不巧,谢诏的头发还不争气地早早告别了脑门,甚至传扬出去,成为街头巷尾的笑柄,公主由此忿忿,那段时间有意疏远,不然宫内的下人也不敢如此猖狂,堂而皇之地让公主驸马分居,正是多重因素造成的。 谢诏若说对此不介意,那肯定是假的,此时被陆炳揭穿,更觉无地自容,却又泣声道:“我绝不会加害我的妻子……我岂会加害我的妻子……” 听得如此悲怆的声音,陆炳微微凝眉:“去唤李铁鉴来。” 仵作李明匆匆而至,陆炳一指谢诏:“你仔细看一看他的伤口,到底是野狸抓伤的,还是人手抓的,这可以区分吧?” 李明上前分辨一番,立刻禀告:“这是人手抓出的伤口。” 陆炳追问:“是死者李绍庭抓出的?” 李明比划了一下:“不能完全肯定,但这个伤口的划向确实符合李绍庭死前挣扎,反手抓伤行凶者的位置。” 陆炳脸色沉下,亏得他方才还真的产生了迟疑,转向谢诏,厉声道:“你还有何话可说?” 谢诏垂下头去,沉默许久,终于深深叹了口气:“好吧……我承认……李绍庭是我杀的!” 第一百一十五章 那个人在说谎!(第一更) “驸马谢诏认罪,承认自己杀害了李绍庭?” “是。” “动机呢?” “他只是认了杀人罪,并未解释为何杀人,或与公主私见高中元有关!” “高中元么?” 府内府外,一墙之隔,海玥和黎玉英再度交换案情。 两人推敲着动机,似乎也唯有那位鹊桥相会的真正牛郎,高中元了。 谢诏确实不是永淳公主的首选,再加上年少早秃,公主难免会幻想,如果礼部挑选驸马时,选中了相貌更加俊朗的高中元会,那该有多好。 基本上这么想的,夫妻俩的结局都不会好,但历史上的谢诏很有智慧,一次特意邀请高中元来府上作客,让公主偷偷观看,结果昔日风流倜傥的高中元一出现,公主傻眼了。 岁月是把杀猪刀。 不止严世蕃年纪大了完全是另一幅德行,高中元更夸张,短短十年不到,身材就发福走样,“俨然河北伧父,无复少年姿态”,公主由此不再胡思乱想,好好和驸马过起了日子,“伉俪遂加笃”。 从这件事上其实能看出,谢诏包容有尺,忍让有度,用了一种很理智的手段,处理了夫妻间的矛盾。 而永淳公主也非胡搅蛮缠之人,年少时总有些美好的梦想,但也该随着年岁的增长,逐渐认清现实,接受差异的存在,才能把日子过好。 只是如今与历史产生了偏移,有关高中元的影响夹杂在案件里爆发开来,海玥也不能保证,驸马谢诏是不是因为受到了刺激,做出了不理智的事情。 但杀害李绍庭…… 海玥突然问道:“驸马谢诏只有手背留下伤口?还有没有其他撕打搏斗的痕迹?” 黎玉英道:“没有。” “杀人行凶,是昨晚深夜进行的?” “是!” “可有人听到求救的动静?” “没有……公主府内的护卫十分懈怠,锦衣卫正对此大发雷霆呢!” “但客房周遭还是住人的,如果李绍庭遇害前真有较大的动静,肯定能惊动他人吧?” “确实如此。” “这就很古怪了!” 海玥目光一凝:“根据之前的分析,御医李绍庭给公主下了‘天麻散’,是其至今昏睡不醒的罪魁祸首!李绍庭做下这种事情,哪怕笃定‘天麻散’不是毒药,自己不会暴露,如果昨晚深夜,公主的夫君谢诏去客房拜访,这位御医难道就没有丝毫的警惕?” 顿了顿,海玥做出对比:“驸马谢诏是一介文弱书生,并无武功傍身,反观李绍庭为了‘天麻散’,敢驱使江湖人士下南洋为他取药!什么样的情况,能让前者在深夜杀害后者,既无丝毫搏斗的动静,仅仅在手背上留下抓痕?” “对哦!” 黎玉英琢磨着道:“谢诏有帮凶?” 海玥摇头:“从他在公主府内的处境来看,实在不像是有心腹的,如果真有心腹愿意为他杀人,此人伪装得就极深了,那么毋须亲至现场,直接让心腹动手便是,留下抓痕的也会是那个人!” 黎玉英被说服了,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那是怎么回事?驸马已经认罪了啊!” 海玥稍稍沉默,缓缓说出一番话来:“如果驸马认罪的真相是这样呢……” 黎玉英听完,即刻动容:“这!这怎么可能!” “当你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情况,剩下的不管多难以置信,那都是事实!” 海玥微笑:“当然,我们现在还未排除其他可能,所以得请名侦探芳莲姑娘继续出马了!李绍庭之死其实不是坏事,凶手做的越多,破绽也越大!不过你要谨记,此人既然杀了一个人,那就绝对不在乎再多造杀孽,越是接近真相的探案者越凶险,得让锦衣卫寸步不离地保护你!” “明白!我去了!” 黎玉英深吸一口气,在海玥鼓励的注视下,朝着后院而去。 她本以为下毒的手法破了,动机清晰,过程明朗,距离真相大白只有一步之遥,但李绍庭之死,让案情又变得复杂起来。 不过正如玥哥哥所言,凶手做得越多,破绽也越大。 第一站,就到案发现场,查验线索。 李绍庭的尸体被仵作李明验过后,已经抬去了顺天府,此时屋内空空荡荡,空气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异味。 黎玉英鼻子嗅了嗅,发现相比起广州府方宅那至今令她印象深刻的恶臭,这里尸体的味道淡不可闻。 李绍庭是被扼死的,死后并未失禁,尸体发现得及时,也未弥漫尸臭,反倒是身上有股浓烈的药草味,掩盖了其他。 黎玉英循着这股味道,在房间里转了圈,发现药草气味最为浓烈的,就是桌案之前,连床上都没有。 ‘昨日李绍庭来到客房后,一直伏案,死前还未入睡!’ ‘根据王府护卫交代,此人先在屋中翻阅医书,后来还出门询问,公主是否苏醒?他自己给公主下了‘天麻散’,难道不知道苏醒的时辰?是在装腔作势么?’ 黎玉英想到这里,看了看桌案上的医书,发现就是《御药院方》《御制本草》《千金方》等寻常书籍,再大致翻了翻,闻了闻上面的味道,开口道:“今早发现尸体时,这桌案上可有其他纸张?” 跟随护卫的洪七回答:“没有,当时桌上的就这些,黎郡主有什么疑惑?” “你看!” 黎玉英指着旁边的砚台:“这里有磨墨的痕迹,但这些书上,都没有新鲜的墨汁气味,如果昨晚李御医不止是看书,而是写了什么,那他写下的东西,应该是不见了!” 洪七脸色变了:“被驸马拿走了?” 黎玉英纠正:“是被凶手拿走了!” 洪七不解:“驸马……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暂时还不知,或许拿走的东西,才是凶手杀害李御医的真正动机,或许李御医在上面留下了关键的线索,能指向凶手的身份……” 黎玉英看向门窗:“客房的锁都是完好的么?” 洪七道:“完好无损,没有破坏。” 黎玉英道:“所以你们怀疑,是谢都尉敲了门,李御医将他放进来的?但如果凶手不走正门,直接翻窗而入呢?” 洪七做出类似的判断:“驸马不会武功,除非他有帮凶,不然翻不进来,就算勉强翻进来,李御医肯定也会呼救的……” 说到这里,他挠了挠脑袋:“郡主的意思是,驸马不是凶手?可他自己承认了啊!” ‘看来玥哥哥的判断果然准确,排除其他不可能,剩下的不管多难以置信,都是事实!’ 黎玉英思路清晰起来,沉声道:“走!我们去公主的寝宫!” 上一次来到寝宫,那愁云惨淡的模样,像是永淳公主已经薨了。 这一回来到寝宫,则感觉乱糟糟的,迎面就见司正蔡庸如热锅上的蚂蚁,原地转圈,口中喃喃低语:“李御医遇害,李御医怎么就遇害了呢?殿下的病……殿下的病越来越重了……这该如何是好啊?” 黎玉英面色微变,赶忙快步走到榻前,掀开锦帐。 映入眼中的公主,依旧是一动不动,躺在榻上,盖着薄被的胸膛微微起伏,与昨日所见的症状,并无区别。 只不过她的发髻有些凌乱,似乎是披散开来后,又重新束起,对于极重仪容的宫廷贵女来说,颇为显眼。 黎玉英转了过来:“蔡司正,你刚才说公主的病情越来越重了?此言何意?” 蔡庸目光闪烁,赶忙避开视线:“老奴……老奴方才是胡言乱语!” 黎玉英皱了皱眉头:“那你们为何给公主重新梳了发髻?” 蔡庸勉强解释:“殿下素来爱洁,尤重容止,每每揽镜自照,必要鬓发如云,一丝不苟,所以……所以……” “可你们梳的头很乱啊!” 黎玉英又凑过去,用鼻子闻了闻:“殿下用的是哪种香料?” 蔡庸其实不需要回答, 蔡庸此刻神思涣散,其实不需要每句都回答,但此时喉头滚动了两下,竟直愣愣地答道:“檀香!娘娘和殿下都喜用檀香熏衣!” 之前黎玉英入宫时,见到了许多命妇和贵女,所用的大多也是檀香,这种香料可以用来熏衣,衣柜中放置檀香木片,使衣物沾染淡雅香气,也能用来静心,书房或寝殿焚檀,有助于凝神读书。 而蒋太后和永淳公主所用的自然是最好的,昨日黎玉英就闻过了,只是相比起来,此时身上的檀木香气又浓烈了几分。 ‘永淳公主的贴身下人,这两日到底在做什么?’ ‘给公主梳头?再涂抹更浓烈的香料?’ 黎玉英只觉得莫名其妙,鼻翼间萦绕着这股好闻的气味,脑海中突然闪过念头:‘我好像忽略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她垂眸沉思,步履不自觉地迈出寝宫。 待回过神来,已站在后院青石板上,抬眼正瞧见海玥正在墙外,两人遥遥相望。 迎着对方信任的注视,忽然间灵光乍现:“是了!公主素日里既然最爱檀香熏衣,所接触皆染清幽之气,可我却没有在那个人的身上闻到!” “那个人在说谎!” 第一百一十六章 谜题全部解开了(二更) “云隐社的燕翎在说谎!” 与海玥碰头后,黎玉英立刻将关键道出:“燕翎之前跟我说过,那天晚上,是会轻身术的她,带着永淳公主去了东院,见了书生高中元,为保护公主名节,来往隐秘,只有她们两人!” “破绽就在这里,公主素日里最爱檀香熏衣,所睡的也是檀木床榻,身上的气味极为浓郁,与她亲密接触的人,也难免沾染这种气味,短短一天不到,肯定不会散尽。” “但昨日柴房,我从燕翎的身上,却没有嗅到半点残留的檀香气味!” “她在说谎,前天晚上,她根本没有和永淳公主在一起!” 海玥听完,都不禁感叹。 有一个这般敏锐的鼻子,在查案里实在太占便宜了。 换成是他,怎么也没办法从这条线作为突破口。 “云隐社大有问题!” 黎玉英彻底锁定嫌疑人,思路清晰起来:“从供词来看,他们只是无意间卷入此案的小角色,前天表演了‘鹊桥会’,晚上带公主见了高中元,回到寝宫时公主还是好好的,之后的事情自然就与这个幻术班子无关了,可现在看来,这夜间相会的行为,就大有蹊跷!” “不错!” 海玥颔首:“公主府事件里,云隐社表现得太贪心了!六百两银子固然不少,可对于已经在京师占据天桥,闯出名头的云隐社而言,也就是在豪门权贵府上表演一阵子的事情!相反卷入皇家之事,尤其是帮公主私会情郎,一旦事发,她们会是什么下场,难道看不清这点?” 古代的贫富差距远比后世要大,当时严世蕃就评价过,天桥人气虽旺,能围得水泄不通,但指望平民百姓对于街头的表演打赏多少银两,并不现实,相反如果得到了京师高门大户的青睐,上门表演几场,日进斗金都不夸张。 先在民间扬名,再爆上流阶层的米,云隐社走的就是这条很稳的路线,将自身的优势充分发挥出来,结果一到了公主府,一改先前的徐徐图之,居然敢带着公主私会情郎! 黎玉英叹了口气:“可红娘子当时编造的理由也是天衣无缝,‘鹊桥会’原本不在计划中,是公主额外加上的,云隐社也没想到公主会来这么一出,退缩不得。” “我是被唬住了。” “其实能退!公主府占据上风的,恰恰是宫内的恶仆,云隐社真要反悔,公主那边无可奈何!” 海玥道:“倒也不能否认民间之士慑于公主的威严,患得患失,不敢反悔,亦或者鬼迷心窍,没有考虑到事败的后果。但接下来她们在柴房中的供述那般清晰,在识破下毒方法的过程里,又有某些漫不经心的提示,将你的疑惑解开……” 黎玉英咬着牙道:“燕翎手中翻转的‘泥钱’,先是假钱,再以真钱替换,成为我看破李绍庭下毒手法的关键!而我本就痛恨李绍庭,很愿意相信是此人下的毒,早就怀疑他正是受宫中的张太后指使,一起来算计我们!” 海玥道:“先入为主,难以避免,现在回过头来看,御医李绍庭或许没有做手脚,在这一起案件里,他才是一个局外人……” 黎玉英想到李绍庭昨晚临死前,还在桌案前奋笔疾书,但最后写下的东西却被凶手取走,感慨道:“我真没想到,这家伙居然是无辜的!” 海玥正色道:“绝非无辜,李绍庭以南洋秘药‘无忧草’伪装成‘天麻散’,用来救治权贵,籍此誉满京师,成为人人称颂的神医,但为了保持‘无忧草’源源不断的供给,也不得不求助于江湖人士,他手中的‘天麻散’自然泄露出去了!” “而当他入公主府,为公主看病,突然发现,公主昏睡的症状,居然是因为中了自己的‘天麻散’,心中的惶急可想而知!” “这个时候,他发现出身安南的你也同席,由此故意扯出了‘火麻子花’,安南也属南洋,那‘火麻子花’说不定就是‘无忧草’的另一种称呼!” “李绍庭的目的,是利用御医的权威性,把水搅浑,为自己脱罪,为此不惜将这盆脏水泼向你,这种人岂是无辜?” 黎玉英喜欢听这话,仰着小脸,抿嘴笑了笑:“现在这家伙也算是咎由自取了,一定是发现了凶手的破绽,结果被杀人灭口!可唯独有一点我想不明白……” “什么?” 黎玉英道:“关押云隐社的柴房外面,锁着五条粗大的锁链,当时两个护卫拆除锁链,都花了足足半刻钟时间,难不成他们真的会幻术,可以穿墙出入,极限逃生?” 海玥道:“云隐社四个幻术师,各自是何模样?跟我描述一遍!” 黎玉英回忆着四个人的特征,缓缓地道:“红娘子年纪最大,神态雍容,似富家娘子,不似市井中人,唯独身材宽胖,颇为臃肿;” “焦白高鼻深目,应是回回人,不过大明话说得很好,除了相貌,行为举止也与中原人没什么差别;” “陆藏舟身材最高,声音沙哑,沉默寡言,几乎没有说话,只回答了我两句话,看不出异样;” “燕翎年龄最小,身段玲珑,起初怕生得很,后来就很健谈了,我也正是被她的样子骗了过去。” 海玥听完,稍稍琢磨,就笑了:“四大天王有五个人,难怪在天桥时,云隐社四人都穿着宽袍,戴着面具,那不仅仅是表演的需要,更是案情的前奏!” 说罢,他做了一个姿势。 “五个人……五个人!” 黎玉英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燕翎身上没有沾染任何檀香的气味!如此一来,永淳公主沉睡不醒的原因,御医李绍庭惨遭杀害的动机,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两人相视而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堪破真相的满足感:“谜题全部解开了!” …… “王御医,刘御医,两位在太医院都是数十年的老人了,难道就这般束手无策?” 正殿寝宫外,陆炳正大发雷霆。 两个御医也不含糊,噗通一下就给这个比自己儿子还小的锦衣卫跪下了:“老朽才疏学浅,虽蒙圣恩忝列御医,然此症如雾里观花,水中探月,若妄投汤剂,恐损凤体,如错施华散,或伤及皇脉,万万大意不得!” “满嘴八股文,你们要考科举啊?” 陆炳气得双目发红。 李绍庭或许奸诈,但他至少敢用药。 这群御医更夸张,凡事只想着不担责任,他们甚至敢给昏迷的公主开补药,反正只要吃着没有直接坏处,就与他们无关。 至于公主死不死,身体伤不伤,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内! 医德呢? 医者仁心呢? 偏偏无论陆炳如何训斥,两名御医就是摆出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开玩笑,李绍庭那么誉满京师权贵的神医,就因为自不量力地诊断出了中毒,上蹿下跳,结果被人活生生掐死了,你还让我们医治? 御医也不能这么祸害啊! 陆炳终究无法逼迫过甚,毕竟药方还得他们开,只能烦躁地让两人退下。 黎玉英走入的时候,就是两名老者忙不迭退出去的关头,看着两人如蒙大赦的模样,来到面前:“陆大哥!” 陆炳摸了摸下巴,苦笑道:“让郡主见笑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安南的御医也是如此么?” 黎玉英同样苦笑:“我们安南还停留在巫医相杂的阶段,多有喃字符咒,野人偏方……” 陆炳不知真假,却也好受了些,正色道:“郡主来此是?” 黎玉英左右看看,直接低声道:“玥哥哥和我都作出推断,驸马不是凶手,云隐社才有重大嫌疑!” “那个民间幻术班子?” 陆炳怔了怔,缓缓地道:“可我早就派人问过,昨晚云隐社一直都被关在柴房里面,门窗锁链皆无损坏!有那五条粗大的锁链在,除非他们真能如幻术中那般穿墙进出,如入无人之境,不然肯定没办法出来作案的……” 黎玉英道:“陆大哥可曾见过云隐社表演?那种凭空变出一个水缸,里面还有鱼儿游动的幻术绝技?” “看过!看过!” 陆炳顿时有了期待:“郡主难道要破解幻术?” 正如后世魔术一出,多少人研究其原理一样,古人对于幻术也极为好奇,甚至有许多人信以为真,觉得这群幻术师当真具备种种不可思议的手段。 陆炳不信是真的,却也想要弄清楚其中的原理。 “幻术看似奇妙,实则说透了,也不过是四个字——持之以恒!” 黎玉英取出准备好的宽袍,往身上一罩,蹒跚着走了几步:“陆大哥看明白了么?” “嘶!原来是这样……锁链确实关不住他们……我马上去安排,捉拿嫌犯!” 陆炳深吸一口气,将震惊压下,又抱了抱拳,由衷地笑道:“此番拨云见日,锁定真凶,多仰仗两位之功,黎郡主和十三郎当真是天生一对,现在可是夸赞的时候了?哈哈!”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两宫太后驾到(三更) 后院柴房。 自从公主昏迷,被关入这里,已近两天一夜。 寻常日子,也许眨眼就过去,但关押的情况下,度日如年绝不夸张。 再加上门口五道大锁,府上护卫连饭菜都懒得送,屋内更是气息污浊,实在难熬。 可此时此刻,红娘子、焦白、陆藏舟、燕翎四人,或坐或躺,身体放松,姿态惬意。 对于走南闯北的江湖人而言,头顶上有个遮风挡雨的屋檐已是不易,何况还能不受打扰,养精蓄锐。 不过他们并没有放松警惕。 恰恰相反,睡在最外面的陆藏舟一直竖起耳朵,柴房外每一道脚步声都尽收耳中。 无关紧要的置之不理,明确接近柴房的,再予以关注。 地听之法,在江湖上也不是什么稀奇的绝艺,但真要练成,非得七八年苦功不可。 而恰恰就在此时,上一刻胸膛还在有序起伏的陆藏舟陡然睁开眼睛,下一刻已然闪身到了另外三人面前,在他们身上拍了拍。 短短十数个呼吸,四名幻术师已经起身戒备。 果然脚步声来到门口,摆弄锁链的声音响起,低低的声音飘入:“等到驸马押走,就在这里放一把火,这些贱民一个都别想跑出去!” “确定要在公主府放么?” “公主昏迷不醒,驸马则成了凶犯,谁还顾忌这些,头儿说了,我们锦衣卫就负责扫尾,万万不能把丑事传扬出去!” “明白!” 英略社的范老当时说过这么一句话:“锦衣卫是从来不讲道理的,若是他们真要定了罪过,那便是再清白的人家,也得家破人亡!” 没有半点夸张。 有明一朝,锦衣卫、东厂、西厂,这三个特务组织手中的不法之事数不胜数。 强占民田、勒索财物、滥用酷刑、诬陷敲诈、私设黑狱、滥杀立威、连坐株连…… 厂卫之祸,酷于虎狼。 八个字的背后,是民间的累累血债。 所以广东潮州的林大钦其实根本没有接触过锦衣卫,但初听锦衣卫的到来,都惊惧连连,而现在听到外面的交谈,柴房内的四人达成共识—— 锦衣卫准备事后灭口了! 红娘子脸色微沉,默默等待。 等到外面的人确定锁链无误,转身离开后,她才做了个手势,焦白、陆藏舟和燕翎瞬间围到面前。 红娘子淡淡地道:“这本就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即便没有嫌疑,锦衣卫也不会放无辜者离开!但刚刚那两人的对话,似乎显得刻意了些,锦衣卫应该不敢在公主府内直接放火,刚刚所言,可能是想设套激我们主动逃离,他们好在外面埋伏,弓弩齐备,一网打尽!” 三人点头:“红姐,那现在怎么办?” 红娘子稍作沉吟,吩咐道:“再检查一遍,工具是否齐备?” “是!” 三人分散开来,很快取出绳索、飞爪和机关宝盒。 他们被关押进来时,都已经搜过身,自然不可能留有这些,现在也不是直接变了戏法,而是在进入公主府后,就在几个接下来最可能被关押的地方,将这些分散藏好。 一旦被关入,看似手中空无一物,外面铁链紧锁,实则他们随时能够全副武装。 当然,再高明的幻术,都有其极限。 此法无疑不能确保万无一失,如果公主晕倒后,锦衣卫入府,直接将他们带出府,关押在别的监狱里,那这些早早备好的工具就失去了效果。 可世事本就不可能面面俱到,更何况是如此凶险的行动,能够准备到这个地步,已是万分不易。 眼见万事俱备,红娘子具体吩咐:“焦白,你来借火,便是锦衣卫不真点,也要让公主府烧起来!” “红姐放心!” 焦白沉声道。 他通晓炼丹之术、烟火技法,擅长虚实相生,“鹊影天工”中的“鹊桥”就是此人设计,利用烟尘和光影之法,在殿前铺出一条波光粼粼的银汉。 在平日里的幻术表演里面,他主要负责磷火和烟尘两个环节,一旦大火生起,那反倒成了他的主场。 红娘子再看向陆藏舟:“脱身后路还是交给你!” “人已选好,待火烧完,会留下四具和我们一样的尸身。” 陆藏舟言简意赅。 他擅长傀儡术和脱身法,“鹊影天工”里的喜鹊就是他操控的,当时十多只金箔扎制的喜鹊从梁间俯冲而下,就好似真的鸟儿一般,活灵活现,后来又在烟尘里崩解成万千萤火,隐去鹊桥,正是与焦白的完美配合。 而从大火里悄无声息地脱身,再留下身份难辨的焦尸,则是陆藏舟需要完成的事情。 至于公主府为什么突然少了四个护卫和下人?相信锦衣卫即便查看出来了什么,也会自行糊弄过去。 红娘子最后看向最年轻的燕翎,欲言又止。 燕翎笑道:“红姐,你不是常常夸我们,在千机引和霓裳变上的造诣,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么?那件事当然由我们完成!” 红娘子轻轻叹了口气:“其实你不必去,但老身知道,拦不住的,万事小心吧!” 燕翎淡淡地道:“我们会努力地逃出去的,若是不成,在被锦衣卫抓到之前,就会自我了断,反正线索早已备好,那群刽子手都能查出来!” 此言一出,柴房沉默下去,每个人眼神里都有着一股残忍的坚定,异口同声地道:“日月虽明,难照黎渊,九死无悔,唯愿河清!” …… “一心会?” “真有意思!可惜我不能参与,不过西游的最新章节,我一定要第一个看到哦!” 海玥和黎玉英于后花园再会,相较于查案时的迫不及待,此时此刻总算能有些空闲,聊一聊这段时间分开的各自经历。 海玥在说时,黎玉英惊叹于国子监的遭遇,担忧于武定侯的霸道,惊喜于西游新编那么好的作品终于被越来越多的人认识。 黎玉英在说时,海玥也从另一个角度,了解到后朝与前朝的风起云涌。 安南求援,对于如今的大明,其实不仅仅是外藩求援,因为现在的大明并非平稳的政局阶段,而是在大礼议定下后的新政改革。 群臣刚刚被天子围绕着礼制折腾得欲仙欲死,现在又要开战了,心里不甘的自然是有一千种理由反对,即便在礼制上支持的,考虑到如今国家外强中干的实力,也顾虑重重。 “此案固然是危机,也是机遇……” 黎玉英原本对于大明朝堂的局势一片模糊,只是单纯的以为就是个救不救的问题,再深入些就是要不要收回交趾。 她已经想过了,也许真如这位所言,黎氏的统治已经结束,就算打倒了莫登庸,也轮不到黎氏继续统治那片土地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要老贼莫登庸死! 为她的哥哥黎维宁,为被弑杀的黎恭皇,为安南境内千千万万个被残害的忠臣义士报仇! 现在听了海玥的分析,对于大明朝堂的局势也清晰起来,黎玉英突然有了信心:“陛下是有心出兵的,不然早早就否了这份提议,不会拖延到现在,我如今能做的,是让陛下能名正言顺地做出这个决定!” 海玥提醒:“兵戈战事,决不可操之过急,你顺其自然即可,切莫失了此前的心境。” 黎玉英眨了眨眼睛,期待地道:“那我就多多书信,玥哥哥莫要嫌烦才是!” “当然不会!” 于公,海玥想要交趾,于私,海玥也想要眼前聪慧坚强的女子:“此案办得好了,我们接下来也毋须这般偷偷摸摸了。” 黎玉英却有顾虑:“不!你在国子监进学,还是莫要与我这外藩郡主牵扯过多为好,我们就书信往来,我得培养出些得力的人手,身边都是慧香这些眼线可不成……” 两人正说着,就见洪七匆匆赶来,脸色凝重无比。 “抓捕不顺利?” “是蒋娘娘要来了!已经出了紫禁城!” 海玥和黎玉英都惊了:“太后要来公主府?为何没有提前告知?” 洪七也急了:“原本是要告知的,但这回是张太后带的头,急匆匆就出了紫禁城,内侍骑马快不了多久,前后脚的事情!” 慈仁宫的蒋太后识大体,哪怕心里对于这个幼女千百般牵挂,也不会贸然行动,慈寿宫的张太后就从来没有这个说法了。 规矩是什么?她就是规矩! 海玥立刻道:“云隐社拿了下么?” 洪七摇头:“就是没有啊!头儿担心府内的护卫不堪大用,一边设下圈套引他们出动出来,另一边去北镇抚司调派人手了!” “这下麻烦了!” 海玥神色严肃起来:“在真相大白之前,不能让太后接触到公主,可现在我们最多只能影响蒋太后,那位张太后却是一个搅局者!” 黎玉英却是深吸一口气,觉得机会来了:“我视蒋太后若昭阳,然仰沐慈辉者众,又何以独承恩泽,使慈辉多照几分在身上呢?” 海玥立刻明白她要做什么:“你决定了?” 黎玉英坚定地道:“决定了!” “好!我护你周全!” 海玥点了点头,对着洪七道:“烦请七兄帮我准备一身锦衣卫的行头,佩刀锋利些,接下来怕是要在两宫太后娘娘面前,与凶手短兵相接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我愿为太后先驱!(一更) “太后起驾——” 伴随着内侍的高喝,声未落,鸾铃动,两架凤辇前后驶出。 仓促之间,都是四匹马拉动的小马辇,辇顶金凤展翅,垂落璎珞流苏,在秋风中摇曳。 慈仁圣母章圣皇太后蒋氏,坐在第一架凤辇里面,看着眼前朱红宫门次第洞开,目光凝向前路,眉间紧蹙,双眸含忧。 从仪容上看,她穿着一袭绛色云龙纹大衫,外罩玄色织金霞帔,已然是太后的尊荣,但只挽了素日常戴的金冠,青丝微乱,几缕鬓发垂落耳际,并不得体。 没办法,任谁听到小女儿突然晕倒,至今还不省人事,都不会有心思顾及自己的妆容如何,若是还在兴王府时期,她早就扑到女儿榻前,寸步不离地照顾。 可惜不成。 这里是大明京师,紫禁皇城。 前朝后宫,诸事烦忧。 蒋太后清楚,自己越是着急,越不能急。 皇儿登基已经十年,确实坐稳了皇位,掌握了皇权,但一来至今没有承继的子嗣,是个巨大的忧患,二者为了励精图治,推行国策,朝堂上和天下州县的反对者不计其数。 这种时刻,一步行差踏错,就可能前功尽弃。 所以哪怕心里在滴血,她还是忍了下来。 然而有些事情,光是自己忍不行,旁人还有干涉。 此时蒋太后的凤辇后面,还紧紧跟着另一架凤辇。 宫人跪伏两侧,屏息凝神,姿态恭敬,随侍女官手捧暖炉、药匣紧随其后,绣鞋踏过金砖,窸窣有声。 这是昭圣慈寿皇太后张氏的排场。 礼制是礼制,排场还得看个人。 论年龄,张太后比起蒋太后还要大七岁,今年已经六十一了,但若论相貌,她比起蒋太后看起来要年轻七八岁。 这还是在朱厚熜登基后,她骇然发现,本以为找来个十几岁好控制的小毛孩,结果来了个孽障跟自己斗法,过得事事不顺心的情况。 张太后恨啊! 古往今来,可有她这样的皇后? 便是与隋文帝并称二圣的独孤伽罗,也只是不允许隋文帝宠幸其他妃嫔,而不是隋文帝没有其他妃嫔。 千古以来,她是第一。 结果居然栽在这么一对原来根本瞧不上的母子身上。 不过这位女中第一似乎忽略了一件事,独孤伽罗独宠后宫的前提,是给杨坚生了五个儿子,五个女儿。 而她给孝宗只生了朱厚照一子。 恰恰因为孝宗没有妃嫔和别的儿子,朱厚照死了,孝宗就直接绝嗣了,只能去外藩找人继承皇位,否则哪怕有个宫女生过一个儿子,她都能扶持对方上位,以中宫皇后和皇子嫡母的身份,继续做太后,可谓稳如泰山,哪怕儿子不是亲生的,也万万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反对嫡母。 所以前半生最得意最风光的事情,俨然成了后半生的祸根之源。 张太后是绝对不会这么想的,她只恨自己怎么瞎了眼,选了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外藩子当皇帝,还搬来他那个上不了台面的母亲跟自己斗法。 好在如今老天有眼,对方的女儿出事了。 张太后不仅要在宫里看热闹,甚至听闻对方顾及太后尊严,都不敢出宫看一看女儿,干脆拉着蒋太后一起出来。 如此一来,可以说把蒋太后逼到了两难的境地。 太后贸然出宫,显然是不符合礼制的,但张太后与永淳公主连名义上的母女关系都没有,听闻噩耗都即刻出宫探望了,作为亲生母亲的蒋太后却安然端坐在宫内,确实符合礼制了,但朝野上下又要骂她冷血。 所以蒋太后只是稍作迟疑,终究被逼着跟张太后一起摆驾出宫,直达公主府。 她也确实太挂念那个宝贝女儿了,既然忍无可忍,也无需再忍。 一路上车辇疾行,前方早有锦衣卫开路,顺顺利利地抵达了石虎胡同。 眼见着府邸遥遥在望,突然之间,前方的凤辇停了下来。 张太后一直想要和蒋太后的凤辇并驾齐驱,但车架实在太大了,并行实在不便,只能跟在后面,已是憋了一股火气,眼见仪仗停下,顿时发作:“前方是怎么回事?” 贴身女官上前查看,不多时回来禀告:“禀告娘娘,芳莲郡主出现,拦住了慈仁宫的车架前!” 张太后皱了皱眉:“那个外藩的郡主?” 女官道:“是。” 张太后的脸立刻沉下,毫无顾忌地骂出一个与身份极不相符的字眼:“小贱人!” 她看不起外藩的郡主,安南交趾两广都是流放地,权贵避之不及的地方,结果万万没想到,对方也看不起她。 黎玉英入宫拜访两宫太后,第一站就是慈仁宫,张太后也就忍了,不得不承认,如今确实是蒋太后占据上风,但你去完慈仁宫,至少也要来我慈寿宫走一遭吧? 结果怎么着? 黎玉英在慈仁宫就不走了,张太后实在气不过,派出女官去将她唤来,准备教一教对方什么叫做觐见礼节,怎么把四次肃拜、两次叩首的基本功练好,结果竟被蒋氏那贱人挑了个理,着宫正司掌嘴惩处了她派去的女官,打发回了宫。 张太后当即就炸了,居然敢在外藩女子面前羞辱她,顺带着也将这郡主恨上了。 而现在黎玉英的出现,让张太后愈发恼怒:“你再过去问一问,到底是何缘由?荣嬷嬷深谙宫中规制,也去管教管教!” “奴婢领旨!” 一个面容古板的嬷嬷随之上前。 经过十年争斗,还能留在张太后身边的,都是宫中的最强班底。 这位荣嬷嬷的厉害远非寻常女官可比,一见到她逼近,慈仁宫上下顿时警觉起来。 荣嬷嬷则一眼看到,黎玉英确实站在蒋太后的凤辇前,正禀告着什么,那凤辇的帘布掀开一角,里面的人竟也在仔细聆听对方的说辞。 ‘公主府内定有要事,芳莲郡主禀告,必然是对慈仁宫有利,那就不能让她说下去!’ 荣嬷嬷马上做出最符合慈寿宫利益的抉择,迈开大步,赶在两个嬷嬷包抄过来之际,冲到辇前,左膝触地,右手扶右膝,低头欠身:“老奴拜见蒋娘娘,娘娘凤体康泰,福寿绵长!” 正常情况下,她这般一出现,黎玉英这里至少要停下来,然而黎玉英理都不理,声音依旧清晰地道:“娘娘,事关重大,我虽无实证,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我家娘娘心忧公主安危,更听闻府内有凶杀恶行,已是心急如焚,命老奴先行……” “陆舍人已下令,锦衣卫严阵以待,还望娘娘能让我详述接下来的安排……” 一瞬间,黎玉英和荣嬷嬷两人各说各的,互不相让,也互不受对方干扰。 而这针锋相对,也让凤辇里面瞬间做出了抉择,一只手探出,对着黎玉英招了招:“孩子,上来!” 一句称呼,连后面的借口都找好了。 孩子小嘛,不懂事,就算有些不合规矩的地方,也不打紧。 黎玉英感受到了这份回护之意,也毫不迟疑地拉住那只手,登上了凤辇。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这个荣嬷嬷一眼。 而目送对方的背影消失在车辇内,荣嬷嬷眼中并未流露出任何怨毒,反倒对着凤辇再度恭敬垂首,一丝不苟地行礼:“老奴告退!” 凤辇里传出蒋太后稍显沙哑的声音:“去吧!” 荣嬷嬷回到张太后的凤辇前禀告,又是惹得对方一阵怒火不说,黎玉英进了温暖的车辇内,迎面就见到之前只能远观的太后娘娘。 大明天子的生母,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没有之一。 皇后虽然是一国之母,但自古废后的例子不在少数,当今陛下的第一任皇后就是被废的,如今第二任皇后听说也不得恩宠,地位岌岌可危。 相比起来,生母太后的地位则稳固泰山,何况这位蒋太后还是朱厚熜最可靠的后盾。 蒋氏并不美貌,颧骨略高,面容清瘦而轮廓分明,带有一股久经世事的坚毅,脸上的皱纹则露出久经世事的沧桑感。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双眸,似一旺深潭,既含母性的慈柔,又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锐利,此时就这般打量过来:“孩子,老身信你一番心意,然此事干系重大,老身既已出宫,便难中途折返,你能否理解?” 明知对方不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黎玉英还是有些受宠若惊:“娘娘能耐心听我说完,已是天恩,现在再这般说,实在让我无地自容!” 蒋太后失笑:“你这孩子是性情中人呐,命挺苦,好在有才,能逢凶化吉,度过危难,来日得偿所愿,便是你应得的。” 两人说话没有云遮雾绕,也没有什么文人士大夫的引经据典,就是这般唠家常般的交流。 但当凤辇再度起步,朝着公主府的大门不断逼近之际,黎玉英咬了咬牙,努力摆脱这种美好的气氛,再度豁出一切的请命:“愿为娘娘先驱,证明真伪!” 蒋太后凝视着她,片刻后缓缓颔首:“好!” 第一百一十九章 真凶出手(二更) “这小贱人勾搭上了老……真的在辇车上不下来了?” 张太后坐在后面的凤辇上,终于忍不住了,又掀开帘布,恶狠狠地朝前瞪去,然后唤来荣嬷嬷,冷冷地道:“我们就这么等着?” 荣嬷嬷低着头,缓缓回答:“娘娘,此时该等。” “好好好!等等等!” 张太后烦躁地一扯帘布,把气愤的声音也闷了回去。 荣嬷嬷依旧低垂着头,好似在用这种方式,向未能帮主子分忧的无能致歉。 事实上,她在宫里服侍了一辈子,见过太多的沉浮。 那些贵人往往越是表现出傲慢和跋扈,就越是伴随着难以抹去的虚弱与恐惧。 恐惧自己如果没有了权力,将会落入多么凄惨的境地。 而恰恰是这种恐惧,很容易转化为一些非理性的过激行为,比如嘉靖元年,当今天子和生母蒋氏入宫后,明明身份已经大为不同,明明张太后的丈夫和儿子都已经死去,要靠新的皇权支撑,她依旧让朱厚熜母子给她下跪。 不可否认,这是一种立规矩,要趁着新帝羽翼未丰,快速奠定有利于自身的权力格局与权力事实,可紧接下来,发现这位藩王出身的年轻天子极其难缠,前朝的杨廷和都被其打得大败的时候,这个时候就该转变态度了。 可张太后显然没有半分屈服的意思,而是准备一条道走到黑! 天底下有太后向皇帝认错的么? 更别提这个皇帝还是她一手选上来的! 身为嬷嬷,当然不能教主子如何做。 嬷嬷能做的,只能是按照这条对抗的道路执行下去,哪怕越走越窄,越走越难,也要坚定地执行主子的决断。 于是乎,荣嬷嬷开始观察前方缓缓停下的凤辇,看到蒋太后自辇车上走了下来。 头戴九翟金冠,正中嵌合浦东珠一颗,两侧垂珠结挑牌,衣着四合云纹绛纱袍,领缘织金蟒纹,脸上由纱巾遮面。 这副装扮与最初有所不同,由于其匆匆出宫,仪容未整,在凤辇内更换了服饰,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但荣嬷嬷依旧瞳孔收缩,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因为方才惊鸿一瞥,她没有看到蒋太后手腕上那一串伽楠香木念珠。 蒋太后信佛,这串念珠随身携带,从不离身。 怎么今日…… ‘准备将念珠赠予公主么?’ 荣嬷嬷勉强找出了一个可以解释的原因,正在寻找芳莲郡主黎玉英的下落,侧头发现自家的主子已然急不可耐地走了下来,赶忙上前扶住,就听到张太后趾高气昂的声音飘了过来:“走!去瞧瞧热闹!” …… “臣等拜见蒋娘娘!拜见张娘娘!” 公主府门前,陆炳带着一众护卫行礼。 两宫太后齐出宫的场面可不多,近来有些盛大的祭祀典礼,张太后都会缺席。 不是她不想出席,而是朱厚熜为了抬高生母的地位,有意让蒋太后独自出席,每每这个时候,张太后都会在慈寿宫里咬牙切齿,恨意沸腾。 现在终于到了报仇雪恨的时候,看着对方痛苦的机会,张太后的笑声如碎玉落盘,竟有几分年轻女子的活泼爽朗:“诸位辛劳,起来吧!” 陆炳等人充耳不闻,依旧维持行礼的姿态。 蒋太后轻轻抬了抬手,身边的中年女官开口:“娘娘心忧公主安危,自听得噩耗,以泪洗面,声音都哑了!诸位免礼!” “是!” 陆炳这才站起身来,眼神飞快地打量了一下两宫太后。 张太后的臭脸他一扫而过,唯独在蒋太后身上顿了顿,再在左右搀扶的宦官和嬷嬷身上落了落,心头有了数,不再多言,前方引路。 周五、洪七等一众心腹部下跟随,其中还多出一人,穿着并不完全合身的罩甲,戴着盔帽,帽檐稍稍压低,一并入内。 “拜见蒋娘娘!”“拜见张娘娘!” 正殿寝宫外,公主府上下管事仆婢,齐齐拜倒在地。 明明都是公主府的下人,此时却泾渭分明起来。 叩首的偏向一目了然。 司副莫如忠、董敬忠和一众嬷嬷,有意识地朝着张太后拜下。 他们早就收足了慈寿宫的好处,哪怕受罚撤换,都够体面地出宫过完下半辈子。 有了这样的底气,才敢处处刁难,逼得身为金枝玉叶的永淳公主过不得安生日子,让宫里的张太后舒坦。 至于永淳公主的生母蒋太后,对方迟早会发现,但也不好直接下死手。 前朝的言官,对于公主驸马受刁难的事情,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太后一旦越过了宫正司审判,以私刑处决宫人,那马上就会奏疏弹劾,一个失慈的帽子是少不得的,甚至会落得个“失坤仪之柔嘉,效吕武之暴戾”的骂名。 张太后对着这一批亲信颇为欣然,她独据后宫数十载,树大根深,绝非任人欺凌之辈,这些都是她与那对母子斗下去的底气。 好样的!没丢份! 同时另一边,以司正蔡庸为首的兴王府老人,对着蒋太后连连叩首:“娘娘!婢子……婢子无用……” “唉!” 蒋太后却未出言,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金丝袍角扫过青砖,直直朝寝宫内走去。 如此反应,让这群人愈发如丧考妣,连连啜泣,肩头耸动。 他们辜负了太后的信任,没有照顾好公主,主辱仆死,若不是张太后在边上幸灾乐祸地瞧着,真有人恨不得起身,一头撞死在柱子上,以示忠心。 为首的司正蔡庸也满脸羞愧,却也紧随其后,一路上禀告着:“娘娘,殿下今早已有了苏醒的迹象,只可惜李御医被贼人所害,不然再服些药,定然能醒过来的!” 张太后也紧随其后,竖起耳朵,马上哎呦一声:“李御医也被害了?这是怎么了?堂堂公主府,怎的接二连三地出这等祸事呐!” 司正蔡庸听得一阵恼火,公主府会变成这般模样,到底谁是罪魁祸首,大家都心知肚明,对方竟还这般阴阳怪气,实在可恨。 当然,他只是个小小的内侍,不敢有丝毫反抗,唯有低垂下头,希望听到主子的声音。 然而这一回,蒋太后依旧默然,急匆匆地入了寝宫。 “呵!” 张太后得意抬了抬眼,跟着走了进去。 司正蔡庸眼中透出伤感。 娘娘一向待人温和,此番显然是恼得狠了,亦或者心忧公主身体,才会如此反应。 两宫太后入了寝宫,迎面依旧是素纱宫灯,昏黄锦帐,笼罩着那张檀木榻。 蒋太后自从入了府,就一直步履匆匆,走在所有人的最前方,直到此时来到素纱外,才终于停下,手掌抓向那层锦帐。 永淳公主躺在夸大的床榻中央,盖着一层薄被,愈发显得身子小小。 楚楚可怜,奄奄一息。 最后四个字,是张太后默默加上的,她眼见蒋太后一路不顾仪态地疾行,爱女心切到这个地步,终于忍不住了:“蒋妹妹切莫如此忧心,永淳吉人自有天相,会平安无事的,实在不行,我们将她接入宫中,接下来的日子好生照料便是!” 此言一出,寝宫内的众人眉头大皱,荣嬷嬷赶忙护在主子身边,担心对方反应过激。 然而蒋太后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床榻上的人。 周遭安静下来,直到一声呻吟,打破了寂静。 众人的视线从两宫太后的交锋,转回榻上。 就见原本昏迷不醒的公主睫毛轻轻颤动,嘴里发出低低的声音。 “殿下要醒了!” 司正蔡庸第一个高呼起来,声音又喜又惊。 “嗯?” 张太后则脸色微变,下意识走过去。 不是吧? 蒋太后一到公主府,公主就醒了,传扬出去倒真是一段母女情深的佳话了。 当然最应该激动的是蒋太后,此时她本就站在宽大的檀木榻边上,只要弯下腰,稍稍不顾及仪态,到榻上温柔地抱住女儿,看着她从这场劫数里醒来。 可就在这时,蒋太后做了一件任谁都预料不到的事情。 她探手拽住薄被的一角,猛地一拉。 被子掀开,公主的身子露了出来。 稍显瘦弱的身体没什么特别,身上也穿着薄衫,并无暴露。 只是交叉放在胸前的手背上,俨然露出一道血痕。 不久前驸马谢诏就因手背上的抓痕,被认定为杀害李绍庭的凶手,因为得仵作李明证实,那处伤疤不仅是人手抓挠,位置更与死者本能的反抗相符合。 而此时此刻,位置极为相似,只是痕迹更淡的一道血痕,出现在了永淳公主的手背上! 难道说…… “你这是作甚?咦!” 张太后莫名其妙,然后猛地怔住。 之前蒋太后一路匆匆往里面去,她跟在身后,直到此时两人同时来到榻前,从侧面看向死对头,才惊讶地发现,这张脸哪怕戴上了金冠,蒙上了纱巾,也根本不是…… “死!” 说时迟那时快,被子掀开,伤疤暴露,一道烟尘陡然炸开,迷雾中一位披头散发的女子陡然跃出,手中寒芒激射,直取蒋太后的咽喉。 第一百二十章 大功告成(三更) “护驾!!” 最先发出凄厉尖叫的是陆炳。 即便早早看出了这位“蒋太后”是谁,他一路上也极为戒备,等入了公主寝宫尤其如此,站位相当靠前,已经失了护卫的礼数。 可即便如此,那突如其来的烟尘还是让他慢了半拍,当凶手暴起发难之际,陆炳根根汗毛倒竖,尖声示警的同时,佩刀怒斩。 所幸就在这时。 首先年过五十,本已是老迈的“蒋太后”,突然爆发出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反应,毫不迟疑地仰身后倒。 同时身侧一道早就蓄势以待的身影,比起陆炳更快地出手。 临时借了一身护卫行头,跟随着洪七一同入府的海玥,一刀如匹练横空,率先斩中寒芒。 啪! 一柄三寸的薄刃暗器甩飞出去,正钉在房梁上。 “嗤——“ 刀锋相击,迸出一溜火星,女子的身体如鬼魅般从烟雾里纵出,薄薄的衣衫鼓荡起来,十指箕张间,又是七八道寒星激射而出,一半射向朝后仰倒的蒋太后,另一半朝着救援的海玥射来。 “太后早就识破你的诡计,出现在你面前的是黎郡主,你不用白费心机了!” 海玥一声雷霆高喝,内外皆闻,刀身舞成一道光轮,“叮叮叮“连响,射向自己的四枚暗器全部被磕飞,顺带还将射向身侧的两发暗器拦下。 而最后两枚终于被赶到的陆炳拦住,那位朝后仰倒的“蒋太后”姿态颇为狼狈,面纱更是直接落下,同时露出了黎玉英的俏脸。 惊魂未定,却又如释重负。 成功了! 可此时寝宫里面的其他人,却处于极度的震惊里。 甚至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啊!啊!!” 张太后如梦初醒,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连滚带爬地远离了床榻。 “保护娘娘!护驾!!” 荣嬷嬷立刻扑过去,以身体护着她往外撤离。 “娘娘……娘娘呢?” 而慈寿宫那边哭爹喊娘之际,慈仁宫这边的人也炸了。 公主刺杀太后?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而且太后怎么变了? 除了贴身的宦官和嬷嬷,知道从凤辇下来的就不是蒋太后,其他人眼见面纱落下,竟是黎玉英,一时间反倒惊惶失措起来。 “不!不!!” 反应最为激烈的,则属司正蔡庸了,他浑身发抖,放声哭泣:“殿下的离魂……离魂症又发作了……” “放屁!凶手就是用离魂症糊弄你们,她根本不是公主!” 海玥再度大喝,将寝宫内的杂音统统按下,同时手中的刀身片刻不离对方要害。 女刺客的两轮暗器尽皆被拦下,已是失却了先机,再听这句话,披头散发的脸上已是扭曲起来,高喝道:“今日有负重托,不能报得大恩,奴家去了!” 话音刚起,她已施展出不可思议的轻身术,瞬间脱离刀身的笼罩,朝寝宫外冲去。 “拦住她!!” “喝!” 伴随着陆炳声嘶力竭的吼声,海玥拇指掐无名指根,突然吐气开声,如春雷炸响。 他不擅长刀法,但枪棒不适合带入,所幸安禅制龙还有一些内劲吐纳之术,类似于佛门狮吼功,可以一试。 此番断喝出声,女刺客身形猛地一滞,只觉得那吼声似毒龙嗔怒,又似古刹晨钟,刚柔并济,一瞬间竟似被无形绳索捆住。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海玥直接抛出手中的长刀,噗的一下刺在她的小腿上,然后五指翻飞,如灵蛇般缠上这女刺客的手腕,准备用擒拿手段将之活捉。 可同样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女刺客的喉咙突然做了个吞咽的姿势,一枚蜡丸已在齿间咬破。 “不好!” 海玥立刻转变位置,去捏其下颌,却来不及了。 一缕黑血自其嘴角溢出。 当女子重新倒在榻上,陆炳和其余几个锦衣卫瞬间扑上,却也叹了口气:“好厉害的毒,见血封喉,没救了!” “殿下!殿下!!” 一切说来话长,待得几人确定了女刺客的生死,海玥扶起摔倒在地的黎玉英,司正蔡庸扑了过来,绝望地看着口吐黑血的女子:“殿下……殿下是得了离魂之症……才会行此……咦?这个人是谁?” 事实上,即便是离魂症,行刺太后也是死罪,蔡庸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可当他扑到床榻边,看着死去的女子真容时,又陡然愣住。 这个女刺客之前披散着头发,动作又快到极致,看不清面容,可此时再看,才发现她的相貌与永淳公主根本不同。 但她分明是从榻上扑出,怎会突然变了个人? 海玥沉声道:“梦游之症,是人在梦中游行而神不知,离魂则更为严重,形作两人,并行并卧,不辨真假……你对此深信不疑,所以昨晚当公主披头散发,突然冲出寝宫,你们根本未能分辨真假,只以为是公主的离魂症发作,尤其是事后发现御医李绍庭被杀,就愈发害怕,不敢声张,对吗?” 蔡庸讷讷无言:“殿下……殿下没有杀人!” “你还不明白么?” 海玥实在无语,这群下人或许忠心,但真就只有忠心,但凡多动脑子想一想,也不会被凶手玩弄于股掌之间:“你们所见的那个披头散发,外出杀害御医李绍庭的人,根本不是公主,她就是此次事件的真凶,方才欲刺杀太后娘娘的贼子!” 蔡庸彻底傻住。 不理这个如泥雕木塑的司正,海玥对着陆炳道:“文孚,速去后院,刺客的同伙还在!” “好!” 陆炳本来已经做好安排,被两宫太后的突然驾临打乱,此刻一时间也有些茫然,得了提醒后才如梦初醒,转身就走。 虽然过程有惊无险,扮作蒋太后入内的是黎玉英,屁滚尿流的是张太后,但两宫太后险些在面前遇刺,他这位锦衣卫当得也是大为失败,再想到后院那些同谋,已是恨之入骨。 且不说这位带着手下匆匆奔赴后院,海玥帮着黎玉英站定,却不扶着她,而是低声道:“出去!” 黎玉英定了定神,缓缓走出寝宫,迎面就见真正的蒋太后匆匆而至。 听到公主府内真有贼人行刺,即便此时贼人已经授首,左右宦官和女婢依旧如临大敌,王府护卫更是紧紧将这位护在中间。 这位国母倒是维持着基本的镇定,眼见黎玉英出现,第一时间过来,先握住了她的手:“孩子,你没事吧?” 黎玉英心头一暖,又是一喜,知道这次当真是拼对了:“娘娘,我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此番若不是你,老身这条命,怕是就交代在这里了!” 蒋太后轻轻抚摸着她的手掌,满是慈和,眉宇间也有不可避免的惊怒,旋即又赶忙问道:“我那苦命的孩儿,到底如何了?怎生都在传她成了刺客?” “公主殿下当然不是刺客,而是被刺客偷梁换柱,巧妙调换,这才是此案真正的核心……” 黎玉英定了定神道:“这些绝非我一人能够看出的,娘娘可否允许我唤真正破了此案的人出来?” “哦?是何人?” 海玥这才上前,他其实准备将此案的功劳交予黎玉英,毕竟冒着生命危险直面刺客的是她,同时女眷对女眷的效果也更好,不过既然黎玉英这般说了,也不是刻意谦让的时候:“国子监生海玥,拜见蒋娘娘。” 蒋太后打量了一下,再看看领功不忘将海玥带上的黎玉英,露出一丝笑容:“海十三郎,好一位麒麟儿,老身在宫中亦有听闻啊!” 显然郭勋的丑闻不方便于大庭广众之下道明,这位太后一笔带过,直接问道:“公主府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那孩儿是否安全了?” 海玥道:“此番投鼠忌器,正是担心刺客挟持公主,幸得贼人授首,请娘娘随我来。” 再度回到寝宫内,已是一片哭声。 女刺客的尸体被布盖住,放在一侧,接下来还要详细的验尸,检查蛛丝马迹。 而一众仆婢六神无主,围着空无一人的床榻,哭天抢地起来。 眼见真正的蒋太后走入,蔡庸在地上爬了过来,拼命叩首,凄厉地道:“娘娘!老奴无能!老奴无能!殿下不见了!不见了啊!” 被他这般一哭,蒋太后看着床榻上的血迹,也有些慌了:“我那苦命的孩子在哪里?” 海玥道:“请娘娘放心,凶手虽然设计巧妙,但行动也严重受限,若是将真正的公主殿下藏在别处,就有暴露的风险,所以最危险的地方,恰恰是最安全的……” 说着,他对着黎玉英使了个眼神,黎玉英心领神会,在檀木榻上抚摸起来。 方才其他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公主身上,唯独她关注着这座床榻,烟雾乍起的时候,也听到了翻动的声音,彻底确定了之前的推测。 此时摸索片刻,终于找到了可疑之处,尝试着轻轻一按。 咔嚓! 原本空无一人的床板旋转过来,沉睡的永淳公主,再度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第一百二十一章 真相梳理(一更) “殿下!殿下!” 驸马都尉谢诏一路飞奔进来,眼见蒋太后坐在榻上,他甚至都顾不上行礼,满脸惶急地扑到面前,看着她怀里眉头紧皱,似乎已有苏醒之兆的永淳公主,确定了这位安然无恙,这才如释重负,对着蒋太后拜下:“娘娘,臣失态了!” 蒋太后对此不以为意,看着这个女婿发自内心的焦急,反倒微微点了点头:“孩子,你很好!” 谢诏抿了抿嘴,低声道:“臣犯下大错,杀害御医李绍庭……” 海玥的声音从旁边响起,顺带解释此人认罪的原因:“谢都尉没有杀害李御医,他对于公主殿下一片深情,此举是为了替公主顶罪。” 谢诏脸色剧变,正要辩解,就听海玥接着道:“可事实上,谢都尉以为公主离魂失了理智,犯下大过,却不知他所见到的公主,根本是贼人假冒的!你昨晚见到的公主,是不是披散着头发,全程未曾跟你说一句话?” “你怎么知道?” 谢诏愣住:“假……假的公主?公主府里怎么可能有假公主?” 事实上,每个人都有疑问。 女儿重回怀中,蒋太后彻底冷静下来,但看了看不远处盖着的尸体,同样开口道:“老身至今都感疑惑,贼人如何能冒充得了小女,海十三郎,你不妨从头说一遍!” “是!” 海玥其实早就想将真相梳理一遍,但首先也要确定公主无碍,接下来的话才好说:“这一切的起源,要从公主的梦游症说起,蔡司正,这张床榻是何时送入寝宫的?” 司正蔡庸涩声答道:“三个月前,殿下的梦游症越来越重,夜间有时突然起身,未免摔伤,府内两个月前,才添置了这张檀木榻……” “此事得详查!” 海玥道:“因为这张檀木床榻,是一件特制的幻术道具,里面的隔板可以藏有一人,这才是此案的开端。” 众人打量着檀木榻,又惊又惧。 等他们收回视线,海玥继续道:“接下来,就是天桥表演幻术的班子云隐社,受邀进入公主府,得公主与驸马之托,清除恶仆了!” 寝宫内发生刺杀,那群恶仆早就逃得无隐无踪,但蒋太后听到这里,眉宇间罕见地凌厉起来,冷冷地朝外扫视。 不得不说,张太后这种安插人手在公主驸马身边,让他们过不好日子的行为确实挺恶心人,也很难处理。 处罚得轻了,失了威慑,别的下人有样学样,换一批人继续刁难;处罚得重了,前朝官员就会跳出,一个失慈失和的帽子就扣过来。 但现在毋须烦恼了,出了这等刺杀太后的恶事,接下来不知有多少狂风暴雨,别说那些恶仆,更多的人都得卷入一场大清洗之中。 所以蒋太后只是扫视一遍,很快收回目光,默默地听了下去。 海玥略过了不少细节,只挑了关键的部分讲述:“前天云隐社表演结束,夜间诓骗公主外出,期间凶手开始正式行动!蔡司正,当时公主的穿着是否有异常?” “啊!” 蔡庸惊呼一声,瞪大眼睛:“有!有!那江湖女会轻身术,说是担心旁人见到殿下外出,便和殿下换了衣衫!就是从那时起,两人就换了?” 海玥摇头:“不!她们换不了!” “凶手和公主的身形相仿,但相貌不同,一旦静静地躺着,岂会分辨不出?” “只要是躺在榻上的,就都是公主本人! “如果我推测得没错,那天晚上凶手先与公主换了外衫,等到从东院回归,又将天麻散给公主服下,公主回到寝宫时,突然昏睡过去,你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手忙脚乱地扶住公主,她则趁机藏在了这座檀木榻的隐秘隔间里。” “而从那时开始,凶手只要躲在此处,默默地观察外在动向,等待时机就好!” “这就是公主最初昏迷不醒的真相。” 众人神色各异,大多是惊骇俱多。 尤其是以司正蔡庸为首的一众贴身仆婢,万万没想到这几日寝宫里居然藏着另一个人! 顿了顿,海玥等待大家消化完上面所言,接着道:“而第二日,发现公主真的沉眠不醒,府内通报宫中,由太医院的御医前来诊断。” “三名御医中,两人对待公主的症状讳莫如深,唯独御医李绍庭做出下毒的判断。” “因为那天麻散恰恰是御医李绍庭研制的,此人籍由这门独家秘方,在京师颇具盛名,有神医之称,而当发现公主是因天麻散昏睡之际,李绍庭极为惊惧,为了洗刷自身的冤屈,就编造了一个安南火麻子花的说法,将嫌疑指向黎郡主。” “与此同时,李绍庭也发现了公主症状的不妥。” “凶手给公主下药,最终目的是为了引娘娘来此,一旦公主始终昏迷不醒,娘娘迟早会出宫来看这个女儿,但时日未定,所以在这之前,凶手要确保公主只是昏睡,生命无忧。” “此人显然对天麻散的药性有一定的了解,不敢多用,恐怕是分批次给公主服下的,搜一搜她的身上,应该还有药丸。” 胆子大的内侍上前摸了摸尸体,果然从腰间搜出一个药盒,里面放着几粒小小的药丸。 “这块床板不仅能翻转,此处还有暗格,可以将手伸出,正好将药丸送入公主嘴边。” 海玥审视着这座巨大的檀木床榻,再度惊讶于古人的智慧,其结构的精巧之处,完全不逊于后世的魔术道具:“恐怕凶手每隔数个时辰,就喂公主一次药,确保她一直昏睡。” “但这其中的药剂用量,李绍庭拿捏得更为准确,他给公主诊断后,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怀疑凶手就在公主身边,才能不断服下新药。” “李绍庭私心作祟,担心波及自身,哪怕看出了蹊跷,一时间也犹豫不决。” “还未等到他下定决心向上禀告,凶手已经先下手为强,杀他灭口!” “凶手早早换了公主的衣衫,就有了这方面的准备,万一遇到突发意外,她就可以扮作公主行事!” “果不其然,趁着夜深人静之际,她披散起头发,突然翻身而出,把真的公主藏于床榻的隔间,然后自己冲出寝宫。” “你们猝不及防之下,难以分辨,只当凶手是真正的公主,梦游病症愈发严重,到了‘形作两人,并行并卧,不辨真假’的程度!” “等到凶手杀人回来,趁着寝宫一片大乱,再把真公主从隔间翻出,放回榻上,且将其头发也披散开来,甚至手背上还抓出了一道伤痕,予以嫁祸。” “你们见状,以为公主是梦游回归,第二日再听到李绍庭身死,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哪里敢有半点声张?” “无形之中,你们这群对公主最为忠心的人,被凶手利用成了最佳的掩护!” 听到这里,一众仆婢已是统统跪下,连连啜泣。 海玥道:“不过这些都有破绽,比如黎郡主来日见到,公主的头发突然披散开来,重新梳发后也颇显凌乱,公主在檀香木的床榻里面闷了半晌,便是内部有气孔,呼吸无碍,身上的檀香气味也更加浓烈……” “而这期间,还有插曲。” “我对此倒是不能肯定,凶手是故意找驸马顶罪,还是机缘巧合碰上了驸马,反正结果是,驸马在手背上抓出了相似的伤口,成为了杀害了李绍庭的犯人!” 驸马谢诏听到这里,终于恍然大悟,惭愧不已:“我昨晚远远见到殿下……当时看不分明……真的以为是殿下向我求助……夫妻一体,我岂能不帮她?” 蒋太后轻叹,给予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再看向司正蔡庸:“蔡司正,海十三郎所言可对?” 司正蔡庸最是绝望,他们苦心掩护的,居然是个假公主,却又突然觉得说不通:“不对!不对啊!如果是那个叫燕翎的幻术师,早早藏在隔板里,昨天抓捕云隐社时,幻术班子为什么还是四个人?” 公主府内的人是有数的,莫名多出或莫名失踪都会注意到,尤其是外来者,更是为众人所关注。 而云隐社最初入府的是四个人,后来被关入柴房的依旧是四个人。 这也是众人完全没有在意的原因。 谁会想到,突然多出一个凶手,就藏在公主的寝宫里面? “这同样是此次设计最为关键的一环!” 海玥道:“云隐社原本就有五名幻术师,刚才刺杀太后娘娘的,就是第五人,她平日里是躲藏在身材臃肿的红娘子衣袍内,五个人硬生生扮作四个人出演,才能在关键时刻,不露痕迹地潜伏下来……” “他们来了!” 外面脚步声传出,陆炳率先持刀而入,身上沾着血迹,身后跟着洪七等人,左右押着三个人走了进来。 海玥目光一扫,与黎玉英描述的云隐社成员一一对应,发现正是红娘子、焦白和陆藏舟,那最小的燕翎却不见踪影。 陆炳的脸色也不好看,直接拜倒在地,满是惭愧:“臣擒贼不利,走失一人,还在搜捕,望娘娘降罪!” 蒋太后平和地道:“陆文孚,你护驾擒贼有功,将贼首带过来,老身要亲自看一看她们。” 陆炳稍作迟疑,红娘子的手脚已经被打断,但依旧存在着凶险,不过太后之命不能违背,闻言用身体半护住蒋太后,这才让实则已经奄奄一息的红娘子上前。 蒋太后做了个手势,身边的嬷嬷上前,掀开红娘子的下衫。 众人即便有所准备,也是一惊。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对严重畸形的弯曲双腿,那空出的位置,确实能藏着一个苦经训练的人。 “难以想象,练习这种幻术需要经历怎样的痛苦与折磨,还有十数年持之以恒的苦功……” 海玥发出感叹:“但最终,你们却拿来杀人行凶!” 蒋太后则沉声道:“老身久居宫内,与诸位无冤无仇,不知为何要这般处心积虑,谋害我母女?” 红娘子脸上血迹斑斑,有气无力地啐了一声:“你这妖妇,纵容亲弟,暴虐残民,无恶不作,人人得而诛之,我等为何不能杀之?” 寝宫内猛地一静。 别说驸马谢诏、司正蔡庸,甚至就连陆炳和黎玉英听了,都齐齐愣住。 海玥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蒋太后的眼睛则先是微微瞪大,然后流露出若有所思之色,最后嘴角微微往下一撇:“哦?你是说,你将老身当作张娘娘,错杀了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嘉靖暴怒(二更) 紫禁城。 乾清宫。 黄锦跌跌撞撞地走入殿内,一个趔趄,险些被那三寸来高的门槛绊得向前扑去,却把惊呼声强行吞入喉咙里。 即便如此,看着这位内侍前所未有的惶急脚步,朱厚熜的面色也不禁变了,就怕从对方口中听到“永淳公主薨了”几个字。 那可是他唯一的妹妹。 实际上,公主与驸马生活不顺的处境,朱厚熜也略有耳闻,想要插手,却被蒋太后制止,告诫他小不忍则乱大谋,想要当一个好皇帝,治理好自己的国家,有些事情就必须按捺住,等待最佳的时机再动手。 朱厚熜听了母亲的话,几乎不再过问后宫的事情,但仍旧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张太后的两个宝贝弟弟罢官去爵。 在朱厚熜看来,这已经是严厉的警告,那老女人也该安分安分了。 可如今公主府内发生的事情,似乎还是走到了最坏的地步,朱厚熜深吸一口气,批阅的奏本统统挪到一旁:“永淳如何了?” “殿下无事!娘娘也无事!” 黄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面对这位震怒的面容,还是匀了匀气息再说话,避免大喘气,惊吓到主子。 朱厚熜脸色稍缓,并未放松下来,凝视着他:“那出了什么事?” 黄锦缓缓地道:“贼人欲行刺娘娘,幸被识破,芳莲郡主代娘娘入府,将贼人成功诱出……” 乾清宫内猛地一静。 甚至连那龙涎香气,都似乎骤然一滞。 黄锦猛然跪下,伏在地衣上,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衫。 他不敢抬头,却听见御案后传来玉扳指碾过紫檀的声响,咯咯吱吱像是要碾碎谁的骨头。 然后才是朱厚熜的低吼声:“有人行刺我娘?” 只有对亲生父母称呼时,他从不称朕,而是就如王府之中时那般自称。 毫无疑问,自从兴献王去世后,蒋氏就是他最亲的人。 现在居然有人行刺他娘? “啪!!” 朱厚熜突然暴起,案上青瓷盏震得跳了起来,黄锦下意识地抬头,就见那明黄常服下摆翻涌如怒涛,恍惚间竟似真龙摆尾,一声长啸恍若龙吟:“反啦!反啦!!” 黄锦知道陛下会震怒,但依旧被这个反应吓得缩到地上,瑟瑟发抖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受一只并不宽大的手掌将他整个人提溜起来,朱厚熜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入耳中:“说下去!” 黄锦愣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娘娘无事!贼人行刺失败,本已经被监生海玥当场擒住,却服毒身亡,陆舍人擒获了其三名同伙,走丢一人,正在追拿!” 朱厚熜的神态恢复平静,至少是表面上的平静,声音却异常冰冷:“监生海玥?他在公主府?” 黄锦基本了解了案情的大概,才来禀告这位大明天子:“禀陛下,海玥是被宫女慧香引到公主府的,只因黎郡主被卷入了公主昏迷的嫌疑里,慧香就以求援为名,诱海玥入府,不过海玥谨遵礼数,未曾入府,而是将此女交予了锦衣卫审问。” 朱厚熜听到慧香之名,就知是慈寿宫那边的人,语气依旧冰冷:“然后呢?” 黄锦道:“然后海玥在公主府外,黎郡主在公主府内,一同查清此案的真相。” 朱厚熜道:“既已查明真相,为何不擒凶,还要我娘和妹妹涉险?” 黄锦道:“陆舍人已经去北镇抚司调集人手,准备先捉拿贼人的同伙,再将凶手拿下,不料两宫太后突至公主府……” 说到这里,黄锦又补充了一句:“是张娘娘一心要出宫,蒋娘娘无奈只有跟着一起出了宫。” 朱厚熜冷冷地道:“说下去!” 黄锦道:“为了保护娘娘,黎郡主拦了凤架,提出自己扮作娘娘,入府内将贼人诱出,海玥也首度入府,扮作锦衣卫,贴身保护,避免贼人铤而走险伤及公主!” “哦?” 朱厚熜虽然还没有了解到案情的具体细节,但对于大致情况已然明了,语气里终于多了一丝温和:“娘曾盛赞,芳莲郡主聪慧过人,处事明达,颇有巾帼丈夫之风范,此番应对,确非寻常闺阁可比!” 这是极高的赞誉了,朱厚熜原本对于这位外藩郡主的印象就不错,知礼数,明进退,没有一味的催促求援。 而此番出面替蒋太后承担风险,那更是无与伦比的功劳,怎么赏赐都不为过。 至于海玥,那就更不一样了。 黎玉英毕竟是外藩使臣,一举一动都有着外交上的目的,海玥则是大明学子,真正保护蒋太后安危的,自然也是此人。 明里面他甚至都不准备夸赞,暗中好好安排便是。 事发突然,朱厚熜一时间不急着论功行赏,他还是要弄清楚此案的来龙去脉,尤其是冒这种天下之大不韪,到底图的是什么:“贼子的同伙可交代了,他们为何要谋害朕那位一向慈仁宽德的娘亲?” 黄锦顿了顿道:“那贼子辱骂娘娘,说她纵容亲弟,暴虐残民,无恶不作,人人得而诛之……” “嗯?” 朱厚熜闻言都不禁怔了怔:“你说什么?” 黄锦低声道:“那贼子似是把蒋娘娘错认成了张娘娘……” 朱厚熜猛地转过身来,一侧的眉头扬起,眼睛瞪大,另一侧的脸则愈发显得冰冷狰狞,歪着嘴角道:“这意思是,本该是冲着仁寿宫那恶妇去的,结果刺杀错人了?” 黄锦初见这个答案时,也很震惊,如此周密的刺杀计划,最后目标错了,岂不荒谬? 但他身为内侍,是没有资格评价的,原原本本地禀告便是。 “好个贼子!!” 朱厚熜刚刚熄灭下去的怒火,腾的一下又升了起来。 之前是因为最亲的娘险些被谋害,他震怒到无以复加,所幸蒋太后终究无事,连受惊都谈不上,毕竟是黎玉英替她涉险,直面刺客的锋芒,所以朱厚熜冷静下去。 可此时此刻,他的震怒,却是感到一种愚弄。 “让都指挥使王佐去!去查!好好查一查!” 朱厚熜闭了闭眼睛,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将怒火压制住,沉声下令。 陆炳的忠心毫无疑问,但终究年岁太小,处事还是有些稚嫩,相比起王佐的老辣,差了些火候。 将那位锦衣卫的首脑派去,就是要得到此案更加全面的情况。 黄锦领命,退了出去。 “胆大包天!胆大包天!” 朱厚熜身子缓缓靠在御座上,不知何时,后襟也湿润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开始批阅奏章。 可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看似看了不少,实则都是囫囵过去,为了避免国家大事被耽搁,后面还得再看一遍。 终于黄锦再度走入乾清宫中,身后已是跟着王佐和陆炳两个魁梧的壮汉。 “臣王佐!臣陆炳,拜见陛下,圣躬万福!” “免礼!” 朱厚熜直接起身,语气里带着几分迫不及待:“你们将案情细细禀告给朕听!” 陆炳开始禀明案情经过,包括他自己入府后的查探、黎玉英的追查和海玥的真相揭晓,同时还有对云隐社的追击和围攻。 末了陆炳叩首:“贼人红娘子、焦白、陆藏舟拼死掩护之下,贼人燕翎趁乱逃脱,锦衣卫至今未能搜寻到此獠下落,臣有负圣恩!” 朱厚熜看向王佐,冷冷地道:“锦衣卫如今就到了这般境地,重重围攻下,居然还能让贼人走脱?” 王佐俯首,声音愧疚:“北镇抚司调派精锐不足,臣有负圣恩!” 朱厚熜很清楚,锦衣卫的实力确实每况愈下,国家到了这个地步,需要重振旗鼓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但若说连几名刺客都拿不下,那他也难以重用锦衣卫了,闻言冷哼一声:“朕的伯母入了公主府,贼人行刺时,她也在寝宫里?” 陆炳答道:“在。” 朱厚熜再问:“贼人可曾对她下手?” 陆炳道:“没有!贼人自始至终的目标都是蒋娘娘,后来发现娘娘是黎郡主所扮后,又转向我们围攻之人,最后自尽,当时张娘娘就在床榻边,未曾受到任何伤害……” 朱厚熜眼神森然起来:“而后据贼人的同伙所言,他们却是与张家兄弟有不共戴天之仇的?” 陆炳应声:“是。” 朱厚熜背着手,在御案前踱步了一圈,缓缓地道:“贼人潜入公主府,致使公主昏迷,以惊动大内,引出太后,实施行刺计划!这是何等的处心积虑!现在却说,刺杀错了人?刺客服毒自杀,三个同伙倒是不舍得死了,一心咬定是误杀?这就是你们锦衣卫审问出来的供词?” “陛下……” 陆炳刚要回答,王佐赶忙接上:“贼人所谋甚大,请陛下放心,我等会详查案情,绝不让她们胡乱攀咬,掩盖真相!” “好!” 朱厚熜重新坐回御座之上,一字一句地道:“事关我大明国体,此案必须追查到底,无论涉及到谁,朕都要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第一百二十三章 秘密结社(三更) 北镇抚司。 王佐回到办公的屋内,早早屏退左右,坐了下来,按了按眉头。 陆炳来到面前,恭敬地给这位半师奉上茶水:“先生,你方才制止的很对,是我太孟浪了……” 王佐看了看这位无论是背景,还是能力都属上上的得意弟子,笑了笑:“你觉得我阻止你说完,是因顾虑张太后?” 陆炳奇道:“难道不是么?” “陛下是明君啊!而那位张太后,说一句不敬的话,仗着孝宗的宠爱,早已埋下了太多的祸根,朝野上下厌恨她的人太多了……她若真是做了什么,我们锦衣卫也毋须顾虑,查办便是!” 王佐话语直白。 张太后得意了太多年,实在有些拎不清自己的斤两,而当今的大明天子,可是十八岁的年纪就看透了权力的核心与文臣的软弱性,敢把左顺门哭谏的文官打得死的死,残的残,后宫一介老妇,又被生母蒋太后压住,还能如何? 所以对张太后及其母族下手,王佐完全不担心。 陆炳奇了:“那先生顾虑的是……” 王佐道:“依你之见,这群贼子作案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陆炳心里其实有了些数:“他们自是与太后有仇怨的,蒋娘娘性情温和,与世无争,恐怕还是与张氏那一家结下深仇大恨的可能更高!” 王佐道:“那她们为何刺杀蒋太后呢?” 陆炳见得左右无人,低声道:“行刺只能杀一人,如此却可以葬送张氏全族,这群贼子可是对其恨之入骨呐!” “你所言不无道理……” 王佐微微点头:“那你可曾想过,此法是普通仇家能够用得出来的么?仅仅是将那座檀木床榻送到公主殿下的寝宫里,又让幻术班子云隐社入公主府表演,这两个关键,寻常刺客就万难达成!那些亡命徒,让他们铤而走险,闯入寿宁侯府杀人或许可行,但这般大费周章,不是江湖人的风格!” 陆炳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那这群人背后的指使者会是谁?” 王佐突然沉默下去,半响后,缓缓地道:“你跟着我,有六年了吧?” 陆炳马上道:“陆某自十四岁起就跟着先生,承蒙教导,感佩涕零,永世难忘!” “这么久了啊!你是性情中人,知恩图报,心里是将我视作师父的,既如此……” 王佐颇为感慨:“那今日我就给你上最后一课吧!” 陆炳大惊:“先生,你这……这是为何!” “为何这般不吉利?” 王佐接上:“因为此事确实有莫大的凶险,关系到你我的身家性命,或许有朝一日,我们就突然暴毙身亡,死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这件事我仍旧要说,因为我瞧着当今天子励精图治的威风,你来日接管锦衣卫,肯定也会用得到的!” “请先生明言!” 陆炳屏住呼吸,摆出凝神细听的姿态。 王佐起身,再度将周遭检查了一遍,确定隔墙无耳,这才回到位置上,沉声道:“你相信有人敢弑君么?” 陆炳饶是有了些心理准备,依旧勃然变色:“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王佐道:“历朝历代,弑君的例子还少么?现在安南的那个莫登庸,不就把安南王给杀害了?” 陆炳瞪大眼睛:“可那是社稷倾覆,兵荒马乱之际,我大明四海清平,岂有贼子敢……” “代价不同罢了!” 王佐道:“兵荒马乱之际,弑君可取而代之,代价微小,却也大张旗鼓,为世人所知;国泰民安之际,弑君则是冒着诛族的风险,自然也会慎之又慎,密谋良久!甚至假托医术,御医水平不够,让陛下病逝了,你说算是弑君么?” 陆炳想到前几位天子的死因,面露怒色:“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终究不过四个字,争权夺利罢了!” 王佐朝着天上拱了拱手,语气流露出由衷的敬意:“本朝太祖出身贫农,对士绅官宦天然就不信任,更视宰相为窃国大盗,一朝废相,再立我们锦衣卫,大振皇权,由此打破了此前历朝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局面,那些人岂能服气?而太祖在位时,生杀予夺,对待贪官污吏从无半分容情,杀得他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惜此后的历代天子,就无这等威风了!” 陆炳咬着牙道:“如此说来,是那群士大夫联手?” “完全联手自是不可能。” 王佐摇了摇头:“我朝文武有别,自土木堡之变后,士大夫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如今我等武人只能仰其鼻息而存,但你若说那群人合力共谋,也是决计不成的!他们出身天南地北,理念各有不同,个个心比天高,认定自个儿才是绝对正确的,斗得可太厉害了!呵!若有遭一日,士大夫真的同谋一体,那就不是弑君,天子之位都是虚设了!” 陆炳一时间听糊涂了:“那又是谁?” “秘密结社,部分联合!祸害之大,无与伦比!” 王佐冷笑道:“世人都说我们锦衣卫为祸民间,我不否认,锦衣卫确实干了很多恶事,骂名累累,也是应得!可那些虚伪之辈,嘴上满口圣人文章,仁义道德,结果又做了什么?你看现在朝廷度田清丈,至今连北直隶都贯彻不下去,这些人掌控税赋议定之权,却自身免税,兼并田地,奴役百姓,使得国库越来越空虚,偏偏还有清誉满天下!” “是为何?” “因为笔杆子握在这群人手里,别说武人厂卫,便是张首辅、桂次辅、方尚书,在士林里面也是名声狼藉,只因真的想要辅佐陛下励精图治,损了那群人的利益!” 陆炳也是出过京师,亲眼见识过各地民生艰难,更亲历了广东三司衙门的抱团排外,明明证据确凿,却不得不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已是感同身受。 锦衣卫是大张旗鼓的“狠”,士绅是盘根错节的“毒”! 王佐又回到弑君的话题上:“直接刺杀,天下惊怖,不知有多少官员落马,多少大族被抄,他们自是不取的!” “但让一名庸医给天子诊断,最后不幸用错了药,再将庸医流放,能定谁的罪过?” “如武宗病逝,可不单单是南巡时落水成疾,此后想请民间医师诊断,朝堂众臣各种缘由反对,必须交由太医院诊断,这背后安的什么心思,又有谁能说清?” “当然要办到这些,也不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能成事的,据我锦衣卫多年探查,可以基本肯定,有一个隐于暗处的秘密结社,悄无声息地办成了太多的事情,抹去了太多的证据!” 陆炳面色狰狞起来:“首脑是杨廷和对不对?武宗驾崩后,就属此人获益最大,若非陛下英明神武,就被他架空了!” “可惜不是!” 王佐叹了口气:“若是杨廷和获利最大,他就是幕后主使,这个秘密结社追查起来就简单多了!偏偏我们在杨廷和杨慎父子身边布下了天罗地网,根本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陆炳不解:“可首脑不是杨廷和,这个结社的所作所为,岂非为他人作嫁衣裳?” 王佐道:“这就不知了,或许只要维持现状,就是最大的好处,亦或许还有许多隐性的利益影响!对待这个神秘而可怕的秘密结社,你万万不可有半分低估!” 陆炳咬着牙道:“既是结社,可有名号?” “说来惭愧,至今我都没有查到……” 王佐叹了口气,旋即又正色道:“但他们的行事风格,我有所了解,此次公主府和云隐社的事件,我就隐隐有一种感觉,与这伙势力脱不了干系!” 陆炳起身转了几圈,咬牙道:“我必须将此事禀告陛下,哪怕他不相信,我也要说!” 王佐笑了笑:“你以为陛下不知道?” 陆炳一惊:“先生已经禀告给陛下了?” “当然!很早就禀告了!哪怕我当时拿不出任何直接的证据,但陛下也相信了我的说法,这就是明君啊!” 王佐笑道:“你以为陛下为何对大礼议新贵这般期许,又为何特意提拔重用两广和云贵流放地出身的官员?这背后早有缘由!” 在左顺门事件时,眼见着十八岁的朱厚熜将那群气势汹汹的臣子打杀了下去,从小对于太祖极为崇拜的王佐就认定,这位年轻的皇帝可以中兴大明。 于是乎,他将这关系到全家性命的秘密,禀告给了天子知晓。 此后一路指导陆炳,不见任何阻挠,王佐就清楚,年轻的天子已然接纳了自己。 或许成不了绝对的心腹亲信,可也远比那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外臣亲近。 这就够了。 王佐眼中浮现出浓浓的期待:“我大明自土木之变以来,国势日渐衰微,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一位明断大略,可除弊政,令天下大治的真龙天子,岂能被那群见不得光的贼人再度害了?” “明白了!此案张家只是表面,真正要查的幕后真凶,才是关键!” 陆炳重重点头,斩钉截铁地道:“我们要将这个秘密结社找出来,绝不容许他们来日加害陛下,动摇我大明的江山社稷!” 第一百二十四章 真正的动机(一更) 东江米巷。 此处紧邻皇城东安门,距位于紫禁城东南角的太医院仅一里之遥,便于随时应召入宫,御医李绍庭的家宅正在此处。 三进的宅院,后院内引水凿池养药草,还有一座存放医书的藏书阁,对于一位入京五年不到的御医来说,这无疑能证明他的医术有多么高超,才能过得上这种生活。 除了妻子外,几房妾室也是必须安排的,还免不了有些明争暗斗。 可今时今日,惊天噩耗接连传来。 先是李绍庭于永淳公主府中遇害身亡,然后还发现,他与永淳公主的昏迷有直接关系,如今连尸体都不能领回,正妻悲恸倒下,三名妾室一个照顾正妻,一个偷盗了钱财,准备逃离时被最后一个抓住,已经被打得半死,宅内一片乱糟糟。 “嗖!” 矮小的身影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偷入内宅。 躲在药草气味最为浓郁的药房里,找到伤药,撕开布匹。 处理好了被锦衣卫砍出的伤口,燕翎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正要躺下,养好精神,逃出京师,突然发现月光把一道魁梧的轮廓,投在斑驳的砖墙上。 她猛地回头,就见一个疤脸汉子,倚靠门边立着,静静地看着她。 “不好!” 燕翎本能地要逃窜,但当那张脸映入眼底,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是你!你这个叛徒!” “他们果然是这么描述我的~” 疤脸大汉嘴角咧了咧:“既然我都背叛了,社内的规矩为什么不变?在逃避搜捕时,还是这么喜欢躲在死者的家中?” 燕翎不再多言,目光巡视左右,思考着可供自己逃跑的路线,但想到这个人在社内的凶名,又是忍不住心生绝望。 别说此时的她,在锦衣卫的围堵下身受重伤,就算是全盛时期,这般近的交锋,都绝难活命。 而疤脸大汉手中空空如也,优哉游哉地道:“你此番行动,对外叫什么名字?” 燕翎咬着牙不答。 “不会还是姓燕吧?” 疤脸大汉失笑:“你们就不能换个姓氏么?每次都姓燕,这次更是假意毒害公主,刺杀太后,如此滔天大罪,可别连累了无辜的我啊!” “什么!” 燕翎身躯一震,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怪不得此次任务如此激进,是你在背后指使我们?我的姐姐……她因你而死!” 疤脸大汉道:“我必须纠正你两点!” “第一,你们姐妹俩与张家有深仇大恨,张鹤龄的豪奴顾六为夺你家的家产,逼死了你们的父亲,凌辱了你们的母亲,此等不共戴天之仇,也是你们明知此次任务凶险无比,却依旧接受的原因。” “第二,我之所以对行动了如指掌,确实是有人泄密,那个人为了一本账簿,毫不迟疑地将你们‘虚日鼠’给卖了,那个人才是叛徒。” 燕翎听得脸色变幻不定:“你!你怎么敢!” “都说我是叛徒了,就别说这种敢不敢的蠢话了……” 疤脸大汉悠然道:“不过我还是要说声抱歉的,你们的安排原本十分周祥,尤其是准备给公主下天麻散时,特意将太医院里的李绍庭给引出京师,料想他这几日无法去公主府治病,结果是我把李绍庭给引回来的。” 燕翎咬牙切齿:“你故意拿我们取乐?” “不!因为李绍庭才是这起案件真正的目标啊!” 疤脸大汉晃了晃手里一卷没有封皮的医书:“李绍庭的天麻散配方和记录,于我有大用,但我要用此物,就不能留着他!可凭白杀了一位御医,难免惹人怀疑,此番掩盖在太后公主的大案之下,这个小角色之死,可就没人注意了!”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燕翎的眼中终于流露出惊惧之色:“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做什么?” 疤脸大汉理所当然地道:“我当年被迫离京,一路逃过了七场追杀,又在广州府躲了整整五年,才把伤势养好,瞧着这一番折腾,至少短寿十几载,现在回来,自是要报仇雪恨啊!” “短寿?” 燕翎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我们黎渊社为苍生社稷而存,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姐姐刚刚身死,死前断然不会皱一下眉头,你竟只在乎自己的寿命?” 疤脸大汉反问:“害公主,刺太后,也是为了黎民苍生么?” 燕翎昂起头,毫不迟疑:“若能借朝廷之手,除去张太后和她那两个恶贯满盈的兄弟,当然是为了黎民苍生!” “还是如此啊……比白莲教都能蛊惑人心……” 疤脸大汉淡淡地看着这个矮小倔强的少女,好似在看着一个极为可悲的傀儡,又仿佛看着曾经可悲的自己,突然意兴阑珊地探出手掌。 “拼了!” 燕翎想要怒吼,却只觉得那手掌在眼前飞速放大,眼前一黑,就没了知觉。 “我这是救你的性命,不然很快就会有人来灭口了,确保你不会落在锦衣卫手里!” 疤脸大汉提起这个昏迷过去的女刺客,淡然开口:“小川!” 小川神出鬼没地跃了出来:“大哥放心,地方早就准备好了。” “走吧!一次失控的行动,一个失踪的‘虚日鼠’,我要好好欣赏欣赏,黎渊社会作何反应!” …… 与此同时。 乾清宫的鎏金铜炉里,龙涎香幽幽燃着,青烟在殿内缭绕。 朱厚熜负手而立,明黄色的龙袍在烛光下竟泛出一抹冷冽的光。 殿门吱呀一声轻响,一道瘦小的身子躬着腰,悄无声息地走到身后,跪伏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凉的金砖:“拜见陛下!” 朱厚熜沉声道:“公主府的事,你怎么看?“ 内侍道:“似是黎渊社所为。” “似乎?” 朱厚熜这才缓缓转身,眼神沉冷,一字一句地道:“趁着这次机会,找出真正的线索,朕要的不止是一个随时能变的会社名字,而是彻底剿灭它,不惜一切代价!” “是!” 小内侍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字,然后就不说话了,也不动弹。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格外清晰。 朱厚熜的眼神晦暗不明。 不久前,他雷霆震怒,将嫌疑直指张太后。 但实际上,他心里清楚,张太后是无辜的。 那个恶妇虽然愚蠢,心肠也歹毒,但还没有那个胆量,布置出一场针对他亲娘的杀局。 之所以咬定张太后不放,是因为本来就看其不顺眼好久了,现在正好借题发挥,而且案情闹得如此之大,也要有足够分量的犯人,不然朝堂内外,又要掀起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波了,于时局无益。 但真正令这位大明天子忌惮的,是六年前,都指挥使王佐禀告的那件事。 朝堂之中,存在着一个隐秘的结社,旨在对抗大明天下的皇权,维持官宦阶层的利益。 说实话,朱厚熜初听并不十分相信,觉得多少有几分危言耸听。 那些人如何团结?如何守秘?又如何培养出相当规模的好手? 但这种事情,他也不敢全然不信。 从那时起,朱厚熜就开始有意培养另一批班底。 连陆炳、黄锦都不知晓的隐秘班底。 并非信不过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人,而是这些出身兴王府的潜邸旧臣太醒目了,一举一动都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反倒难以成事。 果不其然,靠着隐秘的班底,总算查出了一些眉目。 同样这个隐秘的班底也能成为耳目,为他从另一个角度了解臣子的忠心:“国子监生海玥,在此案里的作为,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内侍即刻开口,将案情始末,详详细细地讲述一遍。 朱厚熜与陆炳禀告的核对,验证了对方没有任何偏颇,微微颔首:“此人在国子监内做什么?” 小内侍道:“海玥组建了一个学社,名‘一心会’,正在四处赠送西游新编,寻找志同道合之辈,只是人数寥寥,仅招收了六名成员。” 说着,还从袖子里取出一部海玥手抄版的《西游记》,展示给天子。 “一心会?” 朱厚熜道:“王阳明的学说么?” 语气平淡。 当年他让王阳明明确支持自己尊亲生父亲,结果那位大儒不愿,朱厚熜颇为不悦,不过这些年过去了,大礼议已定,倒也渐渐释怀,不然方献夫作为王阳明的弟子早受牵连,更不可能为他那位老师的身后事奔走。 至于借助作品,传播自身的学说,这种路数多的是读书人在做,朱厚熜见怪不怪,再听一心会创建有一段时日,居然就招了区区六个人,顿时摇了摇头:“难怪文孚评价此子才华有余,名利进取之心不足……” 陆炳说过,海玥很不知道进步,朱厚熜原本还有些不太相信,但如今通过桩桩件件,基本确定,对方当真不愧是海南出来的,没有受过中原风气的侵染! “一心会……一心会……!” 朱厚熜知道这心指的是心学,但又觉得有种一心向着天子的忠贞感,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缓缓地道:“继续关注,退下吧!” “是。” 小内侍领命,这才起身准备退走。 不料朱厚熜看着他将《西游记》重新收回袖子,心血来潮,最后补充了一句:“书留下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这一天终于来了(二更) “十三郎!十三郎!” 海玥睁开眼睛,一下就看到严世蕃的大脸怼在面前,无奈地道:“东楼,你不能让我睡一个好觉么?” 严世蕃挺无奈:“哥哥诶,看看外面的阳光,你这觉睡得太久了吧?” “没办法,前两天挺累的!” 海玥起身伸了个懒腰。 相比起前面几场案件,公主府一案其实节奏是最快的,前后不过两天时间,即便是黎玉英,在公主府都没待满三天。 可就是这短短的三日,当真是风起云涌,最后由于两宫太后的驾临,不能正常收尾,不得不冒险行事,所幸大功告成。 当然,海玥知道这起案件的主要流程看似结束,但前后还有许多细节。 比如那张檀木床榻到底是谁买入的? 比如云隐社又凭什么一定能被公主府看重,实施这起酝酿许久的大案? 比如红娘子最后的供述,真的是她们杀错人了么? 太多值得详查的地方了! 而且无论怎么查,本就暗流涌动的朝堂,恐怕会变得更加的风起云涌。 严世蕃此来显然也是因为这件事,公主府的事情闹得那么大,蒋太后哪怕下令封住消息,张太后那边屁滚尿流地逃回宫中后,也把事情传得沸沸扬扬。 短短一天,前朝后宫,就都知道了这桩惊天大案。 当然也包括严嵩父子。 而相比起其他人暂时只关注永淳公主和两宫太后的遭遇,严世蕃更是清楚,自己的同窗全程参与了公主府的大案,最终参与了救驾,简直羡慕到无以复加。 他若是也能救一回蒋太后,还要巴结什么大礼议新贵? 他们父子就是新贵! 天子的心头好! 再看眼前这位,莫名有种生在福中不知福之感,酸溜溜地道:“十三郎,你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怎么样的大事么?” 海玥道:“东楼是想提醒我,有一个胆敢刺杀太后的贼子逃了,现在不知在哪里磨刀霍霍,想着如何杀我报仇雪恨?” 严世蕃脸色变了,原本是患兄弟贫贱,又惧兄弟显贵,现在这么一听,顿时担心起来:“那你可得小心些啊!这群贼人穷凶极恶,当真是疯了!” 海玥笑道:“既然做了,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养精蓄锐,防备便是。” “那你接着睡吧!” “回来回来!” 严世蕃准备开溜了,被海玥一把拽住:“走吧!上课去!” 两人来到课堂。 最好的学生海瑞和林大钦,是雷打不动地占住最佳的听讲位置,海玥和严世蕃照例是后排。 但这回入座后,发现大伙儿都在议论纷纷,连前面的助教都有些心不在焉。 “你们听说了么?那贼子交代,是因为张家兄弟无恶不作,痛恨太后,才会行刺!” “你信么?” “我是不信……分明是苦肉计……两宫太后并列,张家怕是难受得久了,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不过我才知道,那张家兄弟恶贯满盈,比起武定侯都要可恨呐!” “那又如何?有两朝先帝纵容,在宫中都敢佩戴皇冠,凌辱宫女,哼!我大明国体何在!” “可惜了忠宦何文鼎,张贼累累血债,至今未能偿还!” 孝宗在位时,只有张皇后一位妻子,张家兄弟作为当朝天子的小舅子,那当真是横行无忌,在宫中醉酒,趁着酒兴,居然拿起了孝宗的皇冠佩戴在头上,嬉笑玩闹,宦官何文鼎见状上前阻止,事情揭发后,被张皇后告到孝宗面前,孝宗不仅不惩罚张家兄弟,还把何文鼎下狱拷打,问他背后有谁在指使。 何文鼎对主审者交代,有两个人主使,可惜你们拿不到他们,主审者问是什么人,何文鼎说是孔子和孟子。 此言一出,朝野沸腾,大臣闻言,纷纷上疏替何文鼎说情。 前朝官员为后朝宦官求情,这种可不多见,但张皇后依旧不肯放过这个胆敢揭露自家丑事的宦官,下令把他杖死,何文鼎至死仍然骂不绝口。 诸如此类的事情太多了,仇怨早就积蓄,只是逐渐被忘却,毕竟张氏无论是当皇后,还是当太后,都是真的不好惹。 可恰恰是在今时今日,一场太后遇刺案,将这些陈年往事重新翻了出来。 年老之人回忆起当年的不公,感慨连连,年轻之辈骤然听到这等耸人听闻的事件,更感到不可思议,结合之前的武定侯郭勋,原来还有比这家伙更嚣张的外戚啊! 勋贵再怎么说,祖上还跟过太祖打江山,外戚算个什么东西? 严世蕃仔细听着众人议论纷纷,末了探过头来,低声道:“张家兄弟这次是完了,原本还能当个富家翁,现在朝野群情激奋,陛下是绝不会再有半分宽宥了!” 海玥淡淡地道:“这一天早该来了!” …… 黄昏时分。 寿宁侯府灯火通明,丝竹不断。 大厅里摆满了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堆满了红木圆桌。 张鹤龄喝得满脸通红,歪坐在铺着锦缎的太师椅上,手里捏着金杯,醉醺醺地嚷道:“小皇帝实在可恶,早忘了我们张家的功劳!若不是老子当年迎他入京师,他哪有今日的风光?“ 这话听起来很莫名其妙,但确实在正德皇帝驾崩后,朝廷派礼部尚书毛澄、太监谷大用、大学士梁储、定国公徐光祚、寿宁侯张鹤龄等前往安陆,迎接朱厚熜,到京师即皇帝位。 所以若说迎奉之功,多多少少有那么一丁点,在嘉靖初年,朱厚熜地位虚弱之际,这位是进封为“昌国公”的,当时耀武扬威的势头不逊于前两朝姐夫和外甥在位的时候,得意到了天上。 后来朱厚熜坐稳了皇位,局势才急转直下。 等到了去年,干脆削除封爵,半点体面都不留,“革昌国公张鹤龄爵,带俸闲住”。 张鹤龄对此忿忿不平,时常在府邸辱骂,一旁的张延龄更是冷笑连连:“就是!朝廷这些年对我们越来越刻薄,连俸禄都敢克扣,现在外面还在传扬,有人要咱们的命,真当我们张家好欺负?” 他越说越气,抓起桌上的玉壶狠狠砸在地上,啪的一声,碎玉四溅。 仆婢已是见怪不怪,麻木地上前清扫。 正骂得起劲,府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紧接着便是沉重的脚步声。 还没等正堂的人反应过来,府门嘭的一声被踹开,数十名锦衣卫冲了进来,为首之人厉声喝道:“锦衣卫查抄张宅!所有人不得妄动!” 张鹤龄的酒瞬间醒了大半,脸色刷地变白,手里的金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张延龄则猛地从正堂里冲出,怒吼道:“放肆!你们知不知道这是哪里?敢闯侯府,活腻了吗?” “侯府?哪来的侯府?好啊!庶民家宅,竟然僭越!” 都指挥使王佐以审问要犯为由,没有参与这一起行动,将陆炳也带在了身边,而此番行动则是锦衣卫指挥佥事萧震,生平最喜抄家,大手一挥:“搜!” 锦衣卫立刻四散开来,翻箱倒柜,砸开库房,将府里的金银珠宝、古董字画统统搬出。 张鹤龄眼睁睁看着自己珍藏的珠宝一箱箱地抬出,浑身直哆嗦,却不敢阻拦。 张延龄刚要挣扎,却骇然地发现,伴随着甲胄撞击的声音,锦衣卫将一幅幅甲胄抬了出来。 “这……这不对吧……这不是我们的!” 张延龄的脸色彻底变了。 历朝历代,私藏甲胄都是大罪,甲胄被视为谋逆铁证,因具备武装叛乱的实际威胁,《大明律》规定,私藏全副甲胄即处死刑,弩、火铳等军械同罪。 不过勋贵连私兵都能养,这方面自然宽松许多,“公侯伯府准存铁甲十副、皮甲二十副,逾数以谋逆论”,但即便如此,这亦是非常非常犯忌讳的。 历朝权臣以谋逆论处的,多与甲胄脱不开干系,比如永乐朝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就私藏甲胄弓弩百副,被定了一个意图谋反的罪名,凌迟处死,正德朝的刘瑾案和钱宁案也都是甲胄暗藏地窖,而不久前的李福达一案,有朝臣弹劾郭勋庇护白莲妖人,府内私藏甲胄,同样是要置其于死地。 现在,轮到他们了。 可问题是,他们府上没有甲胄啊! 金银珠宝数不胜数,是真的没有这玩意! “你们……污……污……” “大胆逆贼!胆敢谋逆!!” 指挥佥事萧震上前,看着财宝,眼中闪过狂喜,一声高呼,当真是声震云霄:“再搜!” 果不其然,伴随着锦衣卫的“深入”,玉带、龙袍、衮衣和伪玺一枚,都被搜了出来。 这就完完全全是刘瑾的待遇了。 “得得得!” 张鹤龄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张延龄面如死灰,牙齿开始打颤。 就是再蠢的人看到这个势头,也知道此番抄家是冲着什么来的了。 关键在于,这种级别的栽赃,即便是锦衣卫都不敢为之。 背后下令的是谁? 答案不言而喻。 “统统带走!” 萧震看着地上的两摊烂泥,快意地一挥手,短短一个时辰,刚才还人声鼎沸的侯府,已是一片狼藉。 这一天早该来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我有一个朋友催更西游(三更) “一件破衣都寻不着么?” “娘娘……” “本宫四季常服,也不甚多,剪一件破衣裳都不会?” “快去……不!老身亲自来!” 张太后褪下了织金凤纹的翟衣,铜镜里映出她取下冠宇的模样,鬓发散落下来,左看右看,终究觉得不像民间那些为家人喊冤的老妪,忍不住催促道。 荣嬷嬷手脚麻利,很快捧着一件衣裳来到面前。 这件衣裳还是当年张太后在先帝驾崩后守丧时穿过的,不敢随意丢弃,这才翻了出来,确实有了些破损。 张太后摸了摸,露出嫌弃之色,却又颇为满意:“去准备些灰土来,把衣服弄得更破旧些,再找双草鞋来,越破越好!” 宫婢们战战兢兢地照办了。 于是乎,当张太后换上这身打扮时,宫里所有人都惊呆了。 往日雍容华贵的太后娘娘,此刻就像一个贫苦的老妇人,她甚至把发髻拆散,只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 “娘娘这是何苦啊……” 有些宫人顿时眼眶大红,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何苦?有人连本宫的两个弟弟都不放过,就抓着一点小过失,竟然要他们的命,还冠以谋反的大罪!既如此,本宫也再无选择!” 张太后冷冷地道:“去告诉我大明的天子,就说他的圣母要披着这身乞丐装,一步一步从仁寿宫跪到乾清宫!反正我们母子早就是全天下的笑话了!” 嘉靖四年的时候,张太后住的仁寿宫着了火,人没事,但宫殿没了。 正常情况下,自然要重建,可朱厚熜说,百姓生灾,民生多艰,国库也没多少钱,大家都难,那就勉为其难吧! 张太后被迫只能搬去东宫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又搬到了如今的宫殿,但对外,她仍旧将自己现在所住的地方,称为仁寿宫。 她是母仪天下的太后,她住在哪里,哪里就是仁寿宫! 同样的道理,虽然朱厚熜早已经在宫内称呼她为伯母,这是连圣母都不愿称呼,要将她的合法性彻底剥离,但前朝并不认可,去年免除张家兄弟爵位的同时,首辅张骢都上疏求情。 张骢不是为了恶贯满盈的张鹤龄、张延龄兄弟,而是担心朱厚熜如此苛待母族,在史书中留下骂名,所以上疏请求宽恕。 由此张太后坚信,自己穿着破衣,一步步走到乾清宫前,再噗通一下给那孽障跪下,对方再是心狠手辣,也得将她的两个宝贝弟弟放出来。 即便如此,真正决定迈出这一步,张太后还是感到一阵凄凉,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孝宗那个死鬼,死得那么早,又忍不住骂了一句朱厚照那死小子,死得也那么早,只留下她一个老妇人被欺凌,逼到如此境地! “走吧!” “这里是太后娘娘的寝宫……谁敢放肆……啊!!” 然而没等张太后走出宫门,殿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紧接着便是宫女惊慌的尖叫与内侍的呵斥。 话未说完,便被冷硬的打断:“奉陛下口谕,仁寿宫上下宫人涉嫌勾结外戚谋逆,即刻拿下审问!” 宫门殿门被人推开,竟是一队锦衣卫鱼贯而入,为首之人是如今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保,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殿内瑟瑟发抖的仆婢们:“来人,把这些刁奴全部押下去!” “王保!” 张太后勃然大怒:“谁给你的胆子,敢到我宫里拿人?“ 来者躬身行礼,对张太后身上的破衣烂衫视若无睹,语气冷得像冰:“娘娘恕罪,老奴也是奉皇命行事!” 说罢一挥手,锦衣卫立刻上前,将这些侍奉太后多年的老嬷嬷、贴身宫女、心腹内侍尽数朝外拖去。 “娘娘!娘娘!”“娘娘救我!” 有人哭喊着求饶,有人挣扎着回头望向张太后,唯独荣嬷嬷一动不动。 一看这架势,这位老嬷嬷的心就沉到了谷底。 之前两宫太后争斗,尚且在规矩之内。 张太后没了儿子,蒋太后则是为了儿子,双方都投鼠忌器,顶多阴阳怪气些,不愿意真正撕破脸皮。 但此番蒋太后遇刺,公主更是遭了大难,震惊朝野,如此机会,对方岂能放过? 所以之前找出旧衣裳的时候,荣嬷嬷的手脚就很麻利,可惜还是慢了些,对方下手更快更狠。 她们……完了! 饶是张太后不断哭闹尖叫,一个老妇人,终究敌不过那些如狼似虎的侍卫,殿内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张太后一人孤零零地站着。 “你们……你们……放肆……放肆……” 她脸色煞白,指尖死死掐进掌心,想要辱骂,声音却越来越低。 不多时,殿外又传来脚步声。 这次进来的,是一队身着宫装的女官,为首的是尚宫局掌事周氏。 她同样是面无表情地朝张太后福了福身:“张娘娘,从今日起,仁寿宫内外由奴婢们侍奉。陛下有旨,为保太后静养,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张太后盯着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好!好得很!我大明的天子,是要软禁大明的太后了?” “给娘娘更衣!” 掌事周氏不答,只是下令。 很快身后的女官们各司其职,几名力气最大的,强行将张太后身上的破衣烂衫扒下,几名婢女去收拾被翻乱的妆台,更换熏香,还有侍卫静静地站在殿门两侧,像一尊尊没有感情的石像。 不知忙活了多久,当殿外的阳光透过窗棂重新照进来,张太后看着地上投下的一道道栅栏似的影子,缓缓坐回榻上,如一尊泥雕木塑,再无一丝动静。 …… “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天子不因私情而废公法,实是我大明的圣君呐!” 国子监内,严世蕃慷慨激昂地赞颂着当今陛下的圣明,一圈学子围在他身侧,其中包括林大钦在内,都连连赞同。 铜炉里炭火将尽,几缕残烟在初冬的寒气中飘散,今年比起去年更冷一些,但大伙儿的心却是火热的,更是纷纷约定,西市问斩张家兄弟时,定要结伴去看! 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唯独海瑞独坐在窗前,手中那册从琼山带来的《大明律》,页角已被翻得卷起,手指缓缓停在律例的谋逆一条上,墨字如铁。 “十四郎在看什么?这般入神?” 严世蕃不会怠慢任何一人,在同窗面前慷慨激昂,好好刷了一波小祭酒的威望后,凑过来瞥见他手中的律书,不由地一怔。 海瑞抬头看着他,眼中似有火光跳动:“东楼兄,你说这大明律法,到底是治世的准绳,还是装点门面的摆设?” 严世蕃脸色变了变。 这居然是一个问题? 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但想到这里,他也不禁沉默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十四郎,我无法回答你啊!” 任谁都知道,如今百姓交口称赞的张家兄弟入狱,与国法没有半点关系。 真要按照国法惩处,这对兄弟犯的罪孽,转生十世都不够了,要知道外戚可没有勋贵在律法上的豁免权,他们获得的仅仅是虚衔。 那为什么张家兄弟嚣张了三朝,不正是因为他们的姐姐成了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女人,且独宠后宫? 现在为何彻底倒台,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姐姐,不再是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女人! 报应这才来了! 严世蕃之前一直觉得海玥的这位弟弟刻苦进学,然才情又逊色于林大钦不少,现在猛然觉得对方也不是简单角色:“十四郎准备如何?” 海瑞攥了攥手中的《大明律》,粗粝的封皮硌得掌心生疼,缓缓地道:“现在不如何,待得来日入仕,能立于奉天殿上,为陛下谏言时,再言不迟!” 严世蕃郑重起来,他听父亲说过不少夸夸其谈之辈,求学时如何扬言,来日入了仕途,要澄清玉宇,扫清天下不公事,结果为官数载就泯然于众人,甚至同流合污起来比谁都快,而今海瑞半句豪言壮语都无,反倒流露出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念感。 ‘我一心会真是人才济济啊!’ 严世蕃既感到兴奋,又有种不能被拉下的危机感,左右看了看:“十三郎呢?” “陆舍人来寻哥哥,他去后舍了。” …… “文孚,你一天往我这里跑三趟了,锦衣卫没事了么?” 此时海玥确实在学舍后院,无奈地看着眼前的好友。 云隐社的案子还未审完吧? 这人怎么突然变闲了? “十三郎,不是我想往你这里跑,你的西游新篇写到六十回了,后面的篇幅还未酝酿好么?” 陆炳其实很忙,正在查秘密结社呢,结果却被安排过来,在那位的暗示下又不能说得太透,只能搓了搓手道:“我急需后面的章节!” 海玥看了看他,缓缓地道:“到底是你急需后面的情节,还是你有一位朋友,急需后面的章节?” 陆炳眨了眨眼睛,低声道:“确是友人急需,十三郎能成全么?” ‘严世蕃终于把《西游记》派到那一位的御座前了么?’ 相比起琼山时期不卖给书商牟利,现在的海玥早已明确了赠书的路线,如今这位催促的也不是一位好吊胃口的对象,再加上整部西游记才能体现其内涵与理念,确实该将后续完成了:“我已有存稿,你且待五日之后,再来取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结案与赐字(一更) “‘孙悟空,汝因大闹天宫,吾以甚深法力,压在五行山下,幸天灾满足,归于释教,且喜汝隐恶扬善,在途中炼魔降怪有功,全终全始,加升大职正果,汝为斗战胜佛。’” “径回东土,五圣成真……” “好一位斗战胜佛!” 紫禁城的冬夜,乾清宫的烛台上,十二支蜡烛燃得正旺,朱厚熜斜倚在榻上,手中捧着墨香味还未散去的第一部完整手抄本,案几上的御膳点心早已凉透,却一口未动。 他看到倒数第二页,正是取经团队得封正果之际,突然轻笑出声,惊醒了旁边昏昏欲睡的小内侍,赶忙挺直腰背,拿眼角余光打量不远处的陛下。 印象中即便是批阅奏本,也没熬到这么晚过,更何况是一部演义之作,陛下当真这般喜欢? 朱厚熜确实太喜欢了,他看的不是理学心学等学说,而是这为人处世之道,抚摸着书中如来封禅的段落,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彩:“从齐天大圣到孙行者,从孙行者到斗战胜佛——这猴头是彻底悟得进退之道了!” 孙悟空是在磨难中逐渐习得处世的智慧。 前期的大圣,莽撞冲动,以力服人; 中期的行者,学会借势,规避风险; 后期的悟空,刚柔并济,游刃有余。 每个人其实都是如此,朱厚熜也不例外,他当年初入京师时,也曾卑微地请求过张太后与杨廷和,甚至有过一味讨好的时期,但很快成熟起来,变成了如今反手将太后拿下,朝野上下竟无太大反对,民间更是一片叫好的局面。 朱厚熜本以为自己会很兴奋,可彻底软禁了那个老物后,反倒有些意兴阑珊。 跟那些真正难对付的大敌相比起来,张太后蠢得甚至有些人畜无害。 ‘公主府一案,就以张家的倒台为结束吧!’ 张氏倒台,民间欢腾,各方偃旗息鼓,这就是结案。 但背地里的暗流涌动,才刚刚开始。 朱厚熜起身,内侍忙捧来参茶,却见这位天子踱步转了一圈,突然兴奋起来:“若朕也如这猴子,先闹他个天翻地覆,再求个长生不老的正果,那该有多好……呵!” 内侍呆呆地看着,不敢应声。 朱厚熜是自问自答,话尾已然带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叹息:“可惜闹天宫时何等快意,取经路上却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放跑了多少神仙坐骑,可见这世间正果,终究要熬得、忍得、装得!难!难!难!” 内侍已经完全听不懂了,却知道陛下的心情不错,也松了一口气。 朱厚熜何止是心情不错,一想到自己是普天之下第一个看到全本的,还有这般保质保量的结局,顿感心满意足。 酝酿了那么久的人,能在五天内一蹴而就地完成后面的章节,除了此人早有腹稿外,还有种上天注定之感。 合该他这位大明的君父,第一个欣赏这等作品。 再结合国子监与公主府的两场案件,朱厚熜隐隐觉得,此人或许是他的福将。 可惜此子过于年轻,在国子监读书,明年的科举尚且不知能否高中,而朝堂正是用人之际,时不待我。 “给朕奉上了这么好的作品,又立下了那般功劳,朕这次也得明着赏一赏!” “海玥!海十三郎!至今连表字都未取么?” “呵!朕就赐你一个表字如何?” …… “文孚!” 海玥无语地看着再度出现在面前的陆炳。 我存稿都放出去了,你还来? 陆炳却满脸都是笑容,更有一种你赶紧夸夸我的兴奋感:“十三郎,你至今还没有表字吧?” 海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是啊!我尚未及冠……” 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冠礼,标志其正式进入社会,取表字也是一种身份的转变,不过许多书香门第的学子,十四五岁时就有表字了,一般是父辈与师长所取。 但海玥至今没有那种严格意义上的授业恩师,父亲海浩在海氏一族里也有些特立独行,所以至今他都没有取表字,以家中行次称呼。 陆炳本来准备了一番惊喜的仪式,但临到面前,也不卖关子了:“此番你在公主府护驾有功,进退有度,陛下观你气度,来日必为我大明栋梁,决定亲赐表字!” “陛下赐字?” 海玥都有些惊讶了。 这可是了不得的荣耀。 名字是一个人最直接的符号,历朝历代,深受圣眷的一种体现,就是得天子改名赐字。 远的不说,就讲如今的内阁首辅张骢,历史上的三个月后,上书表示自己的名字犯了天子的名讳,请求改名。 朱厚熜、张骢,如果说忌讳,倒也确实有,但一般单个字是不用刻意避讳的,不然的话,李世民的名字得避多少字? 况且张骢在嘉靖朝担任重臣近十年,这时候才想起来忌讳,早干什么去了? 讲白了,这就是一种内阁首辅对天子的讨好,想要沐浴皇恩了。 嘉靖欣然同意,赐他名孚敬,字茂恭,御书四个大字给他。 明年这件事如果不变的话,张璁就叫张孚敬了~ 现在海玥也享受到了这个待遇。 “十三郎,陛下御笔亲赐,随我去宫中领赏吧!” 陆炳隐隐感受到,不只是《西游记》的缘故,也不只是公主府案情的功劳,陛下或许还考虑得更加深远,但无论哪种,都由衷地为好友感到高兴。 海玥忍了忍,则没忍住:“不知陛下为我起了一个什么表字?” 陆炳觉得毋须隐瞒,笑着道:“陛下赐字——明威!” “明威?” 海玥再度一怔。 中西合璧,有点难绷啊! 陆炳自然不知难绷的点在哪:“陛下写了两个表字,一是‘润明’,另一个才是‘明威’!” 取表字是要有功底的,要与名的意思相契合,所以朱厚熜给海玥起的第一个表字是“润明”。 “润”呼应“海”的意象,取“润泽万物”之意,《周易·系辞上》有“润之以风雨”,强调润泽之功,既体现海洋的博大包容,又暗含滋养化育的德行。 “明”则契合“玥”的神珠特质,《楚辞·九章》里有“被明月兮佩宝璐”,喻指如明月般皎洁,明珠般璀璨,象征智慧与尊贵,也合了大明朝的国号。 在音律与五行方面,音调上仄平相协,朗朗上口,五行上“润”属水,补“海”姓之水,“明”属火,火生土,助益“玥”之土,应《易经》的相生之理。 所以这个表字,既守雅正,又寓德才,再加上对未来大明重臣的期许,堪为海玥的佳配。 陆炳文采不够,都觉得很是恰当。 可陛下写完“润明”后,稍作思考后,又写下了“明威”两字。 这个表字于字义内涵上就更直白了,以海之浩瀚涵养明珠,以明德修身成威仪,所谓内圣外王,五行生克上倒也不差,只是终究不如润明。 可再琢磨了明威两字,再结合如今朝堂对于安南问题的争议,这一个表字的背后,恐怕意味深长。 ‘你实在不行,取一个威明也好啊!呃,那两个字确实有些太大,不太适合……” 就在海玥忍不住胡思乱想之际,陆炳一拉他的胳膊:“走走!快些沐浴更衣,随我去领受陛下的御笔亲赐,明威兄!哈哈哈!” …… 内城西小时雍坊。 桂府书房。 桂萼裹着厚重的狐裘,半倚在罗汉榻上批阅奏章,案头的汤药早已凉透,褐色的药汁映出他枯槁的面容。 外面的寒风被门窗阻隔,可仅仅是些许的寒意,还是引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慢些!慢些!” 幼子桂载此时正在身旁服侍,赶忙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助其顺气,又是忍不住道:“爹,你昨晚都未合眼,今夜还是早些睡吧!” 他说着,看着父亲的便服,那料子还是去年新裁的缎子,如今却空荡荡地挂在老人消瘦的身躯上,顿时心头一酸。 桂萼摆摆手,也不多言,将精力全部放在内阁的奏章上,只是写着写着,突然弯了弯腰,呻吟着道:“药还有么?” 桂载摇了摇头:“李御医备下的药前日用完了,他如今遇害,恐怕……” “知道了!” 桂萼眼神一黯,忍耐片刻,强行振作起精神,还挣脱了儿子搀扶的手。 桂载仿佛看到一株将枯的老松,纵然枝干摧折,仍固执地撑着这片天,敬佩之余又有恐惧。 即便不通医术,也知道对于桂萼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这般强撑下去的结果是什么…… 正自恍惚,管事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到了身前低声禀告一番,桂萼面色立刻变了:“明威……明威……陛下怕是心意已决啊!” 迎着儿子桂载不解的注视,桂萼倒也没有忘了之前郭勋的污蔑:“你的那位国子监同窗,得陛下亲赐表字明威,今夜之后,此子怕是就要扬名京师了!” 桂载愣住:“海十三郎么?同窗?孩儿何时入国子监了?” 桂萼淡淡地道:“当然入了,你在家养病也养好了,明日去国子监报道进学吧!” 桂载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敢细问:“是!” 不止是内阁次辅的府邸,这个表字,一瞬间传遍了京师高层。 一石激起千层浪。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名动京师(二更) “明威兄!神探啊!那么狡猾的贼子,都被你看得透透的!” “不敢当!不敢当!” “明威兄!威风啊!听说你一个人杀退了数十刺客,救下了太后娘娘?” “不敢当……啊?多少?” “明威兄!我们是同一考场考进来的啊,今晚咱俩不醉不归?” “改日改日……” 京师这地方,一贯出的就是大事,以致于百姓都习惯了,此前武定侯郭勋的妻弟风云闹得沸沸扬扬,也就是一阵子的热头,大家很快就去关注别的。 但涉及到皇家的事情,又有不同。 毕竟权贵子弟满城都是,京师里最尊贵的,还是那一家。 自打公主府的风波,太后的险些遇刺传扬出去,当时京师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据说仍有刺客在逃,锦衣卫布下天罗地网,恨不得挨家挨户搜捕,端了好几处贼窝,却没有发现踪迹,听说那位都指挥使大发雷霆,北镇抚司不少人吃了挂落,锦衣卫内部甚至都狠狠整顿了一番。 而且这等风波,往往不可避免地波及朝堂,想一想前几年的李福达一案牵扯进了多少人,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白莲教妖人,现在关乎太后的安危…… 结果却令人出乎意料。 这一案并没有掀起什么风波,前朝后宫,只有张氏一族真正被打入深渊,而他们早已声名狼藉。 眼见锦衣卫偃旗息鼓,提心吊胆的百姓和朝臣都松了一口气,纷纷称颂陛下如天之德,然后也顺理成章地注意到了此番案情的功臣。 毕竟贼人图谋行刺太后,和太后真正遇刺,那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而当得知功臣是一位年仅十七岁的少年郎,正在国子监读书,并且得当今天子亲赐表字后,众人更是沸腾了。 在这样的影响下,海玥觉得对话似曾相识,那味道就对了。 且不说他一路上光顾着跟人打招呼了,好不容易到了学堂,又成为了众星捧月的对象,甚至连崔助教入内时,都特意地点了点头。 海玥马上行礼,与此前的尊师重道没有丝毫差别,崔助教顿时露出满意之色,对待旁人冷淡的面容也透露出一丝欢喜。 旁边的严世蕃见状大为感慨:“明威还是这般平易近人啊!” 海玥无语了:“东楼这话说的,好像我已经青云直上,官居一品似的,我们不都是国子监生么?” “不一样!大不一样啊!” 严世蕃摇头晃脑,语气里满是羡慕:“我若是能得陛下一赐表字,别说接下来考中进士,就算只是中一个举,也能一路等着升官了,哎呀!简直美滋滋!” 这话倒也没错,名字是最直观的体现。 入仕之后,别人往往会打听背景,是否书香门第出身?座师是六部哪位堂官?同年有哪些好友?妻子是哪家闺秀?母族是否家大业大? 如此种种…… 都不及一句,我的表字是陛下亲赐的! 没有比这个再直白的背景了,严世蕃都不敢想,自己横着走的美好场景。 可惜不是他。 不幸中的万幸是,现在拥有此等背景的,是他的同窗好友,更是一心会的创建者,只要将这层关系牢牢绑在一起,那么他也能享受到这种陛下亲赐的益处,所以愈发起劲:“明威,接下来‘一心会’的第二次全体聚会,可要隆重些了吧?” 海玥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对于此事是同样上心的,颔首道:“元旦将至,到时候我们好好聚一聚吧!” 嘉靖九年已经走到了末尾,即将迎来嘉靖十年。 这个年代交通不便,如他们这种偏远地区出身的,从两广走到京师需要三四个月的,过年是怎么都不可能回乡的,那一来一回半年都过去了,只能在京师度过的。 如此自然是培养感情的最佳时机,不仅是一心会的成员,海玥准备请陆炳也过来小聚。 他没忘了英略社那边,还有一位猛士俞大猷,这两位都准备考武举的壮士见面后,或许能有不少共同话题。 话说历史上陆炳还保护过俞大猷,嘉靖三十八年,俞大猷因胡宗宪推卸抗倭责任被诬陷入狱,陆炳连夜携重金贿赂严世蕃,希望救俞大猷出狱,胡宗宪不久后也感到后悔,同样上书严嵩请求释放俞大猷,俞大猷才得以复出,此后参与了大同抗蒙、广州剿匪等战役,延续其军事生涯。 据记载,陆炳与俞大猷并无私交,此举纯粹出于对人才的爱惜,这种爱才的风格和营救沈炼是一样的,只不过沈炼没救下来,俞大猷救下来了。 且不说陆炳和俞大猷的缘分,严世蕃一听海玥也有心把聚会弄得正式些,马上摩拳擦掌,甚至构思起元旦节庆的具体细节来。 眨眼间,他就想好了场地、流程甚至是主持。 得去碧玉堂请两位能说会道的小娘子来,如此文人雅士聚会时,气氛才更加活跃。 再让徐阶和赵时春两位大才留下墨宝和诗篇,大家一起形成美好的回忆…… 当然还是那句话,六个人的初代班子已定,现在经过几个月的酝酿,也该扩充些成员了,秉持着会主宁缺毋滥的准则,招收些新人进来。 ‘谁有这份资格呢?’ ‘这种宝贵的政治财富,可不能胡乱使用,回去请教一下爹?’ 正琢磨着呢,严世蕃侧头一看,发现一位熟悉的少年郎正弯着腰进来,讶然道:“德舆?” “是我!” 桂载许久不见,憔悴了不少,但见到两人还是露出了笑容:“东楼!明威兄!” 海玥也看到了这位桂阁老的幼子,微笑道:“德舆若是视我为友,就别加那个兄字,我可最小呢!” “哈!好!好!那我就托大称一声明威了!” 桂载压低声音笑了笑,只觉得轻松不少。 他虽然不似其他权贵家的子弟那般嚣张跋扈,但若是让他卑躬屈膝地去巴结别人,那也受不了。 如今再见,这位仍旧是当初所见的样子,倒是让他放下担忧。 又有些佩服。 他见海玥的次数其实不多,第一次就是赵七郎身死,蒙受不白之冤之际;第二次是郭勋灰溜溜地滚蛋,国子监扬威,大家欢庆之时;再见面,对方已得陛下亲赐表字,俨然是冉冉升起的新贵了。 如此显著的身份提升,这位依旧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荣辱不惊,着实难得,再想到当时毫不迟疑的出手相助,一旦能做对方的朋友,又有种说不出的安心感,这是任何出身显赫的背景都无法带来的。 桂载倒是庆幸,父亲让他来国子监进学,结识这位同窗了。 三人悄咪咪说了一会话,严世蕃见他不仅变得削瘦,面容还难掩疲倦,关切地道:“你的病怎样了?” 桂载道:“养好了,我也未曾如何,只是心里闷得慌……” 严世蕃安慰道:“逝者已矣,我们都朝前看吧!” 海玥则道:“桂阁老的身体如何了?” 桂载神色为之一黯,轻轻叹了口气:“入了寒冬,家严的病又复发了……” 当朝次辅的身体若出了差错,可不是小事,严世蕃心头一惊,桂载倒是接着道:“所幸又有了药,爹爹昨晚服下了药,睡得就安稳多了!” 海玥目光一凝:“药?是李绍庭的天麻散么?” 换做旁人,桂载会有些忌讳,但面对这两位,他如实答道:“确实是那位御医的天麻散,李绍庭人做了坏事,药却是好药,没道理不用!” 严世蕃认同这个观念,却也皱起眉头:“可我之前打听过,天麻散是李绍庭独门配制的,还说是祖上得神医华佗所授的秘方,一直残缺,到了他这一代才以莫大的智慧补足,甭管真假,他都靠这个药方发了大财,现在是死后就遭泄露了么?” 桂载有些茫然:“这我就不知了。” 相比起严世蕃,海玥更清楚这种药物的依赖性,如果是单纯的麻痹镇痛倒也罢了,就怕与那一类扯上关系,正色问道:“药是怎么来的?” 桂载低声道:“是我兄长取来的,具体来路我亦不知,明威是不是有什么疑问?” 海玥道:“据我所了解的,李绍庭研制的这种天麻散,并非神医华佗传下的中原药方,而是出自南洋的一种无忧草!我家中三哥博览群书,曾经从一部游记里面得知过这种药物的状况……德舆,令尊服用了这种药物后,是不是感到病症有明显的消退,可一旦不用,立刻就会加重,且极度渴望用药?” 桂载仔细回忆了一下,面色微变:“确有些迹象,只是没有明威所言的这般严重吧!” “那是因为令尊的毅力非常人可及,还能压制得住,换做另一个人,恐怕就不同了。” 海玥神情凝重:“还望德舆和东楼帮我留意一下,天麻散在京师权贵里还有哪些人在服用,此事干系重大,不得不防!” 桂载和严世蕃对视一眼,有些不解,但还是选择相信这位,齐齐点头应下:“请明威放心,我们这就去打听!” 第一百二十九章 给俞大猷建功立业的机会(三更) “剑太轻了,不是好汉用的,比一比刀法如何?” “可。” “这把刀我用得不顺手,比一比枪法如何?” “可。” “这枪……娘的,赤手空拳,咱们再来过!” “可。” 英略社后院。 陆炳倒在地上,看着脸不红气不喘的俞大猷,再看向旁边笑吟吟的海玥,满脸震撼:“你从哪里寻来的这等猛士?” 他自忖武艺是绝对不在海玥之下的,广州府时期的较量势均力敌,实则是没有全力以赴,毕竟有些杀招并不适合在切磋中使出。 但面对俞大猷时,陆炳则有种直接的感受,自己是真的不如对方,且差距显而易见,就连最得意的摔跤擒拿都被破得干干净净。 对方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也不过是比他大了七八岁,一身武艺怎能如此了得? 海玥笑着将他拉了起来:“我上次来,一眼就见得这位有万夫不当之勇,这才让文孚见识一番,是不是酣畅淋漓?” 陆炳翻了个白眼:“这也是酣畅淋漓?不过你别说,打得确实舒爽,阁下实在陆某平生所见的第一勇士!失敬失敬!” “不敢!” 俞大猷有些拘谨,他还不知陆炳的真实身份,却知晓眼前这位少年郎就是近来名动京师,得陛下亲自赐字的海明威,而能与之谈笑风生的,自然也是京师的厉害人物。 这未免有些倒反天罡了,若论亲近,海玥怎么也比不过身为天子奶兄弟的陆炳,所幸陆炳还挺喜欢对方明知自己背景不俗,交手时依旧绝不留情的悍勇,连连请教起来:“俞兄,你这一手怎么练的?” “就是这样……再这样……不难!” 俞大猷毫不敝帚自珍,但一番传授,反倒让陆炳愈发感叹起了天赋的差距。 什么叫天生的猛人,他算是体会到了! 海玥同样有所感叹。 若这个世界完全是武侠风格,俞大猷基本就是天生战神萧峰了,再寻常的武功到了对方的手里,也能化腐朽为神奇。 不过或许是在武艺上的专注与天赋,若论官场情商,俞大猷显然就有些欠缺,宦海沉浮,遭了不少劫难,若不是军事能力和战绩实在耀眼,恐怕都不得善终。 陆炳却喜欢这种直爽汉子,一番请教后更生好感,三人并肩坐在武场边上,将地方空出来给英略社的其他汉子,闲聊起来:“听明威说,俞兄准备明年参加武举?” 俞大猷道:“是。” 陆炳道:“俞兄父辈可有官职?” 俞大猷道:“先父曾任泉州百户,俞某已袭百户之位,只是不瞒两位,无兵无职,便想以武举求个真正的领兵之权。” “以你这般勇武,不拿个武状元,那群考官就太不是东西了!” 陆炳直接道。 历史上俞大猷在武科会试中名列第五,要知道这位在武学上可不是大器晚成,他在年轻时就拜了多位名师,一身武艺早已炉火纯青,在体力最巅峰的年纪,居然只能位列第五,要么就是发挥失常,要么就是发挥得再好,前四名也轮不到他。 现在陆炳一言既出,就是可以保证,俞大猷只要正常应试,拿出真实水平来,一个武状元是跑不掉了。 但相比起科举进士状元及第的含金量,武状元也就那样,陆炳琢磨着:“便是武状元,也就是升为正千户,负责守卫一方州县,以俞兄的武艺,实在屈才,该上战场建功立业才是啊!” 俞大猷眼中露出火热之色:“沙场建功,正是俞某所愿!” 陆炳笑道:“那你来的是时候,过不了多久,就有这个机会了!” 历史上俞大猷崭露头角,是靠了那燕起义,对,就是那场席卷海南的黎民起义,而那一年,俞大猷都快五十岁了。 倒不是年轻时不受重用,主要是在此之前,嘉靖朝也没有什么大的战事,唯一收复河套的规划,还因朝中高层争斗虎头蛇尾。 现在历史走向出现偏差,有关安南局势的讨论,早就得朝野上下各方关注。 偏偏在如此微妙的关头,天子赐字明威,同样有护驾之功的还有芳莲郡主黎玉英,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陛下要打安南! 原本两边争吵得看似激烈,实则是希望说服天子,现在天子的态度逐渐明朗,反对的臣子数目顿时锐减,主战派的声势越来越浩大。 俞大猷并不了解朝堂之事,但京师的民间也有议论,赶忙道:“可是外藩安南之乱?” “不错!” 陆炳点了点头:“你可敢去?要知那里多山林、水网和沼泽,我大明军队难以展开大规模的作战,往往被敌人利用山区和密林周旋,一旦陷入追剿无路,驻守无粮的困境,再有水土不服,瘟疫频发的劣势,就算兵力再多,也难免吃败仗!” 这话绝无半分夸张,永乐朝已经灭过一次安南,当时就遭遇了种种困难,过程并不顺利。 更别提如果只是单纯的军事征服,一旦没有文化驯服与经济互惠相支撑,终将难逃“占领易、统治难”的宿命。 现在的情况或许有所不同,毕竟安南境内烽烟四起,大明的军队实力也远不如永乐朝时期,双方都有衰弱,战事会如何发展,谁都说不准。 “俞某敢去!” 俞大猷也没有夸下海口,他是福建人,对于两广和安南并不陌生,可若说多么熟悉也谈不上,所以谨慎地道:“然安南这些年风土变异,人情迁转,其山川形胜,道路险夷,在下尚未深察,确实不敢言胜!” 俞大猷绝非武夫,他同样是刻苦读书,涉猎广泛,在《易经》方面的造诣很深,在兵法方面更是极为精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当然牢记心间。 陆炳目露赞赏:“好!” 海玥同样含笑旁观。 接下来对安南的战役,若真能派俞大猷上前线,那还真有点意思,毕竟攻打安南和平定海南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处,历史上俞大猷靠平定内乱晋升,现在对外藩出击,意义无疑更大。 当然现在的俞大猷毫无资历,就算上前线,也只是小将,完全没有统御大军的资格,可早早有了功绩,也能为后续的升迁作铺垫不是? 而俞大猷虽然对于陆炳的承诺还有些许疑虑,总觉得这位的口气太大了些,但还是难免畅想来日的场面,心怀振奋地离去。 陆炳目送他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感叹:“练武杀敌,沙场建功,若凡事都是这么明明白白,就好了啊!” 海玥侧目:“文孚,你这些日子怎么了?” “呵!” 陆炳苦笑一声:“不瞒你说,我近来确实有些烦恼……” 对于外人而言,云隐社一案已经结束,但对于知情者来说,尤其是从先生王佐知晓了那个秘密结社的存在,陆炳就一心扑在幕后的真凶上。 结果不能说毫无进展吧,只能叫一无所获。 云隐社的三个犯人,不知审问了多少遍,依旧一口咬定,是杀错了人,现在投鼠忌器的反倒变成了锦衣卫,担心真的逼供死了,说不清楚。 而那个逃离的燕翎,已经彻底失去了踪迹,这么多天过去,要么是逃出了京师,天大地大,无处可寻,要么就是被同伙灭口,反正是抓不到了。 至于公主寝宫里面的那张檀木床榻,卖家早已消失不见,相关的证人也抓了起来,但都是局外人,线索同样断得干干净净。 话说若不是张家兄弟的倒台和张太后的软禁,转移了民间和朝堂的注意力,此次锦衣卫其实是极度失败的,全程差不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陆炳的心情能好起来就怪了。 海玥虽然不知道秘密结社的存在,但也清楚,之前的案子绝不可能是一个幻术班子能够弄出来的,同样郑重起来。 他和黎玉英是此案的关键人物,现在天子赐字,人尽皆知,那个逃出去的贼人是真有可能回来报复的,为了自己和身边人的安危,也不能掉以轻心:“文孚,我有一个想法,或许能给你些启发。” 陆炳浓眉扬起:“说啊!跟我客气什么?” 海玥取出一封名单递了过去。 陆炳展开看了看,奇道:“天麻散的用药名单?” 海玥道:“这是我拜托严东楼和桂三郎查的,肯定不完整,但都是近来按时服用天麻散的。” “天麻散我知道,李绍庭的秘方,一直珍藏,不给旁人知晓,现在他死了,又有旁人出售了么?看来这秘方也不独门啊!” 陆炳对于天麻散的危害性认知显然不足,并不怎么在意,却也将名单收了起来:“放心,此事我来查!” 海玥正是这个目的,名单上面的人非富即贵,没有锦衣卫还真查不了,而这种药品一旦暴露出危害性,他自然会让对方重视起来。 陆炳目光闪了闪,却是想到了那一位的话语,有意无意地道:“听说明威创建了学社‘一心会’?” 海玥道:“是啊,共同探讨西游,文孚有兴趣么?” “有的有的!” 陆炳连连点头,又轻咳一声:“不过我听说现在的会里才寥寥数人,这探讨起来也不热闹啊!可以适当地扩充一下人数了,但这些人也不要随便选,还是要确保才能与忠诚的,明威以为如何?” 第一百三十章 严世蕃奔走救徐阶(一更) ‘嘉靖是什么意思?’ 从英略社回国子监的路上,海玥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陆炳的心机不深,或者说他在亲近之人面前,不擅长伪装自己。 是他陆炳自己的意思,还是背后那个九五之尊的指使,一眼就可以区分。 比如先前的《西游记》,显然就是朱厚熜看了,催促后面的章节。 比如刚才对于一心会扩充人员的建议,肯定也是那位九五之尊的意思。 海玥觉得颇为古怪。 一心会的创建,是他发现权力不够,想要破案抓个坏人都无法达成后,野心勃发后的一种体现。 但恰恰是有了野心,他从一开始就很谨慎,严格限定人数,更不宣扬任何思想,徐徐而图之。 实际上,区别于后世志同道合之辈才组建社团,相当于兴趣爱好,古人由于生存条件的艰苦,无论各个阶层都喜欢抱团,士人社会地位够高了吧,还通过座师、同年、同窗、姻亲、学社等种种纽带团结到一起,其他民间的会社帮派更是大大小小,数不胜数,正常情况下没必要太过小心。 可没办法,谁让坐在皇帝宝座上的那个人,是一个对于权势极度敏感,又极有掌控能力的人呢? 在这种人眼皮子底下拉帮结派,哪怕只是有这个趋势,都得慎之又慎。 好在海玥有一个无与伦比的优势。 他擅于挖掘人才。 甭管未来会不会堕落,至少才能这方面,很多人包括严世蕃在内,都是顶尖的。 所以他的一心会,完全可以主动限定人数。 别的会社不断扩充,是为了大浪淘沙,从大量的人数里选拔出稀缺的人才,他出手就是才干之辈,次一级的如赵文华那种都不要! 而会社人数一旦少了,也就没什么威胁性了,别说区区几个人,几十个抱团也成不了气候,不会遭到针对。 但现在不是针对,天子让陆炳给他带话,扩充一心会,该招点人了,别大猫小猫两三只,跟闹着玩似的。 海玥不明白这是什么套路。 ‘难不成《西游记》看入迷了,真的寻找志同道合的书友?可嘉靖的性情,不是这种人……’ ‘与公主府一案有关么?近来陆炳也十分忙碌,幕后指使者显然还未抓到……’ ‘也罢,反正他只是传话,我就当作不懂就是!’ 暂时没想明白,海玥也就放下了。 对方可以心血来潮,他却不能乱了阵脚,按照原先的节奏来。 国子监今日休憩,一路上堆着笑前来招呼的同窗都少了些,海玥方才也和俞大猷切磋了几场,深感放松,正想着回去斋舍该用功用功了,迎面就见严世蕃步履匆匆。 这位小祭酒到了面前,立刻焦急地道:“徐子升出事了,写了一篇奏疏,直言反对出兵,恐要被问罪!” “哦?” 海玥倒也不意外:‘热血冲动的毛病又犯了么?’ 按照正常发展,两个月前,徐阶就已经滚出京师,被贬去流放地当推官了,现在还能在翰林院当编修,其实是受到了安南使团入京影响。 可惜绕了一圈,他还是走回了直言犯上的老路。 说实话,如果是后来那个老阴鳖,谁管他去死,但这样的徐阶,海玥反而会努力救一救,立刻道:“那封奏疏的内容呢?” 严世蕃早有准备:“我将内容誊抄下来了!” 海玥接过细看。 “臣翰林院编修徐阶谨奏:为谏止南征安南事。” “臣闻兵者,国之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今陛下欲效永乐旧事,兴师伐交趾,臣虽愚钝,然食君之禄,不敢避斧钺,谨以四患陈之:” “一患天时未顺,瘴疠杀人……二患地利尽失,粮道难继……三患人和不附,民心向背……四患名实相违,徒慕虚功;” “太祖尝诫不征诸夷,非示弱也,实知四夷之地取之无益,今宜效汉文赐赵佗故事,遣使敕封,羁縻其主,严饬边军,固守镇南关,待国力充盈之时,再议南征未迟……” 海玥看到这里,松了一口气:“还好,没犯什么忌讳,只是头铁……” 严世蕃早就习惯这位时不时的古怪词语,以为是琼海方言,苦笑道:“确是头铁啊,连桂阁老都不再出言反对出兵,他何必冲上去呢?” 海玥道:“徐子升所言不无道理,欲征安南,确有祸患,然凡兵戈战事,真要分析起来,哪种局势都能有个十胜十败论,终究还要看前线瞬息万变的局势。” 严世蕃此时已经从骑墙派变为了主战派,连连点头:“明威所言有理,那我们现在?” 海玥问道:“赵景仁呢?” 赵景仁就是赵时春,比徐阶年龄还小了五岁的翰林院编修,历史上的嘉靖八大才子之一,之前同样因为《西游记》被吸引过来,两人一起成为了一心会的首批成员。 而对于安南的态度,赵时春和徐阶的观念恰恰相反,认为如今安南叛臣弑君,国内大乱,又有使团求到宗主大明头上,如果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都不出兵,那后面想再收复交趾之地,就更不现实了,所以赵时春主战。 不过公事是公事,私情是私情,以两人的交情,这位是最能帮上忙的。 果不其然,严世蕃道:“这事就是赵景仁最先告知我的,现在徐子升被张阁老召去朝房训斥,赵景仁也在想办法救他!” ‘被叫到朝房训斥的场景,也重现了么?’ 海玥苦笑,言官骂阁老也算是宋朝谏臣骂宰执的遗风了,无论是发自真心,还是沽名卖直,都是一条晋升的快车道,可首辅张璁不同,无论是自身的能力,还是得受君恩的程度,都是辅臣里面首屈一指的存在,徐阶跟这样的人顶,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但对于自身的观念坚定不移,也确实值得敬佩。 “先去翰林院!” 一念至此,海玥马上动身。 作为国子监生,皇城的其他地方不能随意走动,但入翰林院没有问题,此前崔助教的一封信件,守卫就放他们进去了,现在海玥只靠那张已经被不少人记住的脸,就直接放行。 “明威!东楼!” 眼见两人抵达,赵时春迎上,目露感动。 相比起他和徐阶于翰林院共职,又同租一房的情谊,这两位其实并无太大关系。 至于一心会,也就是个兴之所至的学社罢了,结果恰恰是患难见真情,最先奔走互助的正是一心会成员! 海玥道:“景仁,现在是什么情况?” 赵时春脸色难看起来:“我接近朝房时,听到了张阁老的训斥,子升还在辩解,惹得张阁老愈发生怒……” 严世蕃好奇了:“他们到底在争什么?” 赵时春低声道:“张阁老说他是背叛……子升说未曾依附,何谈背叛……便是诸如此类的话!” 严世蕃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大呼后悔:‘这人太冲动了,不好不好,这下可把张阁老给大大地得罪了!唉!我不该来!’ 海玥也有些无奈。 张璁不仅是内阁首辅,还主持翰林院的工作,理论上徐阶是他的直系下属,现在却越过他直接进言,而且还是持明确反对态度,这就有种拆台的意思了,难怪张璁如此恼怒,因为会被有心人拿来利用。 有鉴于此,海玥问道:“子升是心意已决了吗?” 赵时春明白这个意思,就是问徐阶肯不肯服软,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昨日进言之前,就对我说,此番后果难料,然绝不后悔!” 海玥又道:“上书之前,他可有拜会过其他反对出兵的堂官?” 赵时春再度摇头:“没有,子升是一家之言,况且之前反对的几位堂官,近来也不再坚持了。” 海玥皱起眉头。 严世蕃眼珠转了转:“那让同院诸臣联名求情如何?” 翰林院毕竟是储才之地,这里的年轻官员被视作储相,若是联名求情,便是张璁也要顾虑几分影响。 可赵时春目露尴尬:“这怕是……不太成……” 显然徐阶在翰林院整天针砭时弊,怒斥不公,同僚们也不见得多喜爱他,能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三个人对视,齐齐叹了一口气。 自己不愿服软,上面无人力保,同僚不愿说求情,这还能怎么办? 等着被贬出京吧! 严世蕃已经琢磨起来,是不是要准备一首送别的诗词…… 这不单单是文人雅兴,还是要让士林记得这么一位刚正不阿的官员被贬了出去,将来找机会捞人,否则悄无声息地贬走,大伙儿彻底遗忘,那就一辈子烂在穷山僻壤了。 海玥倒是知道,以徐阶的本事,绝不可能一辈子翻不了身,只是待得他再度归来,性情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的锋芒变成了近无底线的隐忍,倒也可惜。 正自感慨,一位书吏匆匆入内,来到赵时春身边,耳语了几句,他脸上顿时露出大喜之色:“子升出来了!” 严世蕃笑道:“哦?张阁老宽宏大量了?” 赵时春振奋不已:“不!是陛下的旨意!”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圣试一心(二更) 徐阶神情恍惚地走出了朝房。 不得不承认,方才看着声色俱厉的首辅张璁,他虽然据理力争,掷地有声,但内心深处,也不可避免地涌起了一抹恐惧。 恐惧自己从高高在上的翰林院编修,一下子沦落到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小官。 天与地的落差。 知行合一,何其艰难。 亦或许,这种恐惧也体现出了心,是不是该重新审视自己的行为,是不是符合真心? 不过紧接着的发展,却堪称峰回路转。 徐阶清晰地看到,内侍走入了朝房,对着张璁低声说几句话。 上一刻还声色俱厉的首辅,稍作沉默后,下一息就平息了怒火,再表面地训了自己几句话后,将他放出了朝房。 这怎么可能? 不! 当然有可能。 能让实权在握的内阁首辅如此听话的,普天之下唯有一人。 自己终于得入陛下的法眼了? 毕竟是钦点的探花郎…… 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陛下早已将他忘得差不多了,没想到还是青睐有加的! 可心头火热之后,终究是少年神童,探花郎出身的徐阶,又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如果陛下赞同他的谏言,那就不该是让内侍传几句话,而是应该将他招入乾清宫,御前奏对,君臣议政了。 但并没有。 方才的行径,更像是仅仅让张璁高抬贵手,放他一马而已。 “陛下是明君啊,不因言获罪!” 即便如此,徐阶依旧感到振奋,觉得自己的刚正不阿得到了回报。 哪怕陛下最后不采纳自己的意见,只要有这份胸襟在,天下定能翕然称治! 这个想法,在见到赵时春、海玥、严世蕃三人时,也第一时间向他们道出。 赵时春又惊又喜,连连赞同,严世蕃更是高声赞叹着圣君在世,实则心头诧异。 当今陛下不因言获罪? 这话说的,左顺门那些被打死的官员,在天之灵都不会安歇啊! 可从徐阶的结果来看,这话似乎又没错,若无陛下特意宽赦,他早被张璁摁死了,如何能在直接得罪了内阁首辅的情况下,毫发无伤地回到翰林院? 唯独海玥心中有了另一番猜测。 结合不久前陆炳的所言,似乎天子对于他的一心会关注度很高,如今特意放了徐阶一马,或许大有关联! 答案很快揭晓。 两天不到,海玥正在用功学习,严世蕃凑到身边,那眉毛都快飞出去了:“明威明威,我刚刚听到了一个消息,你万万想不到!” 海玥头也不抬:“碧玉堂又有新花魁了?” “跟你说正事呢!” 严世蕃喉咙耸了耸,吞咽了一下口水,定了定神:“猜猜看,徐子升那一日被陛下宽赦,到底是何缘由?” 海玥目光一动,心里郑重起来,表面则漫不经心地道:“自是因为陛下胸襟广阔,有容人的雅量。” “这……确实如此!” 严世蕃咧了咧嘴角,赶忙压住,激动地道:“但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们一心会啊!” “哦?” 海玥脸上露出意外,终于抬起头来,摆出聆听之色:“愿闻其详。” 严世蕃搓了搓手,兴奋得脸肉眼可见地发红:“此言千真万确,陛下竟也读过西游,更是对此作赞不绝口,徐子升的境遇正是爱屋及乌,惠下之道啊!” 海玥沉默下去。 严世蕃没有得到应有的反应,不禁大为奇怪,干脆把话说得再明白些:“明威,你知道不知道,这对于我们一心会,是一个怎样的机会啊?” 眼前这位虽然得陛下赐字,但那是救驾太后的功劳,可一而不可再,况且也不是什么实质上的官职财物赏赐,可现在陛下喜爱西游,让一位翰林院编修原本岌岌可危的仕途瞬间转危为安,那意义又大不一样了! 惠及的就不仅仅是海玥一人,还有整个一心会的成员,严世蕃此刻无比庆幸,海玥之前严格把关,本着宁缺毋滥的态度,一个新成员都没收。 那个时候真要收了就亏死了,现在一个名额当真是价比万金,甚至不是财富能够衡量。 多少钱可以买一个简在帝心的位置? 根本买不到啊! “唉!” 海玥却没有半分喜意,已然百分百确定,朱厚熜是真的看上一心会了,虽然不知道对方的根本用意,但根据自身的处境,绝对不可得意忘形,长叹一声:“逢迎媚上,投其所好,取悦君王,有悖于文以载道的宗旨啊!” “明威,你怎么把反对的话都给说了?” 严世蕃愣住。 他其实也有过类似的担忧,但与简在帝心的巨大诱惑相比,还是觉得不值一提。 大礼议新贵被骂成什么样子了?妨碍他们一言九鼎,大权在握了么? 越是身居高位,反对厌恶之人越多啊,但怎能因此推辞高位? 可不待他酝酿好劝说的话语,海玥再度叹息:“徐子升肯定不愿因此被陛下宽赦,这于他的清名有损,是我误了朋友啊!” 严世蕃这才恍然,为这份友谊动容的同时,又赶忙道:“明威放心,我会向他解释的,大家也都知道,你从来不是用西游牟利的人!” “此心郁怅谁能论,唯有明月知我意!” 海玥轻叹一声,缓缓地道:“东楼,你说我要不还是将一心会解散了吧?” …… 乾清宫的烛台上,十二支蜡烛已燃去大半。 朱厚熜斜倚在蟠龙榻上,手中的《西游记》再度翻到“四圣试禅心”一章,指尖轻轻一叩,眼中露出笑意。 这篇考验写得真好。 禅宗强调“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四圣试禅心正是对取经人本心是否澄明的拷问,同时隐隐还有些对佛门表面清规戒律,内里欲壑难填的反讽,令人大为赞叹。 赞叹之后,便是灵活运用。 如今他这一圣,就要试一心! 朱厚熜要看的,就是此事之后,汝心能持否? 若海玥不能持,要么之前的淡泊名利是装的,要么就是之前确实淡泊,但在这种陡然而来的皇恩浩荡,权力冲击下,飞快地迷失了自我,开始大肆扩充班底,妄图以后结党营私,飞黄腾达。 一个人的心性,在大起大落之间,最能看得透彻。 而如果海玥真的迈出那一步,首先在士林里面,他就沦为以演义之作媚上邀宠之辈,其次在陆炳心里,之前的种种刚正也荡然无存,一心会接下来聚集的,也多争权夺利之辈。 但朱厚熜依旧会用他。 因为这个年轻监生的才能还在,不用岂不可惜? 只不过用完后的下场,就不必多言了! 如果海玥能经受得住这个考验,那才是真正重用一心会的时候。 公主府一案后,锦衣卫查抄张氏兄弟的府邸,搜出甲胄衮服等物,已是定下了谋逆之罪,于宫中又将张氏那老物彻底打入冷宫,直接在无尽孤寂中等死,看似威风凛凛,可事实上真正的进展等同于无。 那个隐秘结社的调查,至今仍然没有任何线索。 朱厚熜对此很恼火,但也不算多么意外。 那个秘密结社既然敢对抗皇权,那最直接的敌人,就是锦衣卫、东西厂这类直属于天子的机构。 而对方既然能够一直隐藏在暗处,其实就证明了,锦衣卫根本奈何这群人不得,恐怕早就被摸得个清楚。 甚至作最坏的打算,锦衣卫里面也有对方的人手在,敌暗我明,实在太过被动。 所以朱厚熜才要另外培养班底。 可他虽是九五之尊,一旦跳出皇权原有的框架,可用的忠诚人手也不多,也就是内侍和寥寥几名老臣。 内侍活动范围有限,老臣年岁已高,必须考虑他们去世后的情况。 这个时候海玥与他初创的一心会进入眼中,朱厚熜才会有了念头。 如果将这个刚刚建立,首领极有才能,身家绝对清白的学社培养起来,于明面上可以作为朝堂的储才,毕竟里面本来就有两名翰林编修,于暗地里可以对抗秘密结社,当真是一举两得。 而海玥若真能一心一意为他这位天子尽忠,除掉那个巨大的祸患,一心会将来也能成为其执政的班底,正如桂萼、方献夫、霍韬团结在张璁身边一样,等到其资历威望足够,朱厚熜不会吝啬一个阁老之位,大不了在入阁前敲打一番便是。 有此安排,朱厚熜认为自己当真是仁德圣君,对待臣子着实是用心良苦,毕竟取经团队才有资格经受四圣考验,他如今同样出手安排,岂非也是看重了这位臣子的未来? ‘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 重温着西游,待得眼睛实在酸涩,朱厚熜闭目养神,耳中就听得殿门轻轻开启,那个心腹内侍走入殿内的声音。 不急不缓,脚步沉稳。 罕见的,朱厚熜反倒有些急。 急于想听一个答案。 内侍到了面前,依旧是跪伏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凉的金砖:“拜见陛下!” 朱厚熜睁开眼睛:“说!” “他要解散一心会。” “嗯?” 朱厚熜怔了怔,身体猛地一挺,脸色终于变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与嘉靖的拉扯(三更) “哭哭哭,就知道哭!” 徐阶一句话,把儿子徐璠的哭声吼得更大了。 赵时春走了进来,看着这两岁大的小娃儿撕心裂肺地哭号,让战战兢兢的仆妇抱着孩子出去,再看着满身酒气的徐阶,轻叹道:“子升,你这是何苦……” 徐阶把杯中最后一口酒干了,沉声道:“景仁,你能理解我的苦楚吧?” 知道真相后的徐阶,当真是眼泪流下来,本以为是自己敢于直言的性情得到了圣眷赏识,结果居然是因为天子喜欢《西游记》,看在一心会的面子上? 因一本演义之作得天子优待,而非奏疏所言,他的士林清誉,岂不成了笑话? 关键是《西游记》还不是他写的啊! 赵时春能够理解徐阶的郁闷,若换成是他,竟因这般理由被天子宽赦,那也会觉得颜面扫地,不如发配去岭南来得痛快,但还是低声道:“明威和东楼得知此事后,为你奔走……” 徐阶道:“我知道他们为我奔走,这般情谊铭记于心!我也知道,此事实非明威所愿!但我实在不愿意被如此对待,我意已决,定要向陛下进言,万不可沉迷演义娱乐,玩物丧志,偏离治国正务!” 赵时春变色,此举虽然能保住士林清誉,但无疑是在戳陛下肺管子,有种不知好歹之感。 一旦上书,被贬几乎是必然的事情了。 可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劝告,因为徐阶想要摆脱负面影响,似乎唯有作此选择! “子升!景仁!两位,两位快帮我想个法子,阻止明威做傻事啊!” 正想到这里,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严世蕃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他要解散一心会!” 当听明白理由,徐阶和赵时春都震惊了,半晌后齐齐发出由衷的赞叹:“明威真君子也!” 这件事原本与海玥无关,哪怕《西游记》为他所著,可一来西天取经的故事家喻户晓,元杂剧版本的西游还收录在《永乐大典》里,绝非一般演义可比,那种什么难登大雅之堂的话语,是用不到这部书上面的。 再者海玥也没有将这部作品拿给书商,在书肆刊印牟利,而是赠书于同窗友人,不知怎么的,就传到陛下的御座那边,现在得以看重,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荫,别看士林骂归骂,私底下还不知多么羡慕这种机会呢! 毫不夸张地讲,这位当事人承担的压力是极小的。 可海玥现在一旦解散一心会,相当于一下子把压力全部揽到了他那边,放弃了一条原本足以飞黄腾达,沐浴君恩的堂皇大道。 徐阶敢于冒着得罪首辅张骢的代价上疏谏言,却自忖万万办不到这点,再一想此事因自己而起,却连累朋友,不禁又是愧疚又是激动:“不行,我要去跟明威说清楚,此事与他无关!” 严世蕃一把拉住他,摇了摇头:“我已经劝过了,但明威决定的事情,不是轻易能够撼动的!唉!两位大才子想个办法吧!” 徐阶和赵时春面面相觑,想了许久,终究又忍不住异口同声地道:“真吾辈楷模也!” …… “陛下,明威此举是君子之风,士林楷模,我也不知该怎么劝啊!” 陆炳立于御座前,为难地回答道。 他这段日子不断传话,也隐隐察觉到,这位准备扶持海玥的一心会,成为独属于天子的年轻班底。 对此陆炳当然是支持的,但陛下不说,他也不好明言,只能弯弯绕绕地暗示,着实挺累,本以为将一心会得天子看重的消息偷偷散播出去,就大功告成了,结果没想到起到了反效果。 朱厚熜也没想到自己的考验,会迎来这样的发展,同样有些感慨:‘可惜了,他不是那种最完美的臣子啊!’ 朱厚熜心里的完美臣子是怎样的呢? 既要恪守纪纲伦理,坚守道义,又要灵活变通,不要对待他这位天子事事苛责; 既要器量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又要对他忠心耿耿,一切坦白,毫无偏私; 既要端方持重,视名利如粪土,又要急陛下之所急,需陛下之需; 嗯,有时他自己想想,是不是要求得过分了些? 不过人都是变化的。 就像是孙悟空,不也是从一个天生石猴,成为了斗战胜佛么? 朱厚熜之前代入悟空,此刻又觉得自己是如来佛祖,足以把这个极有能力,又具备品性的石猴子,调教成自己的斗战胜佛! 一切先从阻止对方解散一心会开始。 倒不是一个只有区区六个人的小小学社有多么重要,而是这种单纯的,不参杂任何利益的初心需要保持住,不然就与朱厚熜的初衷不符合了。 亲手把一个原本可以“一心”的学社给毁了,然后招一个“多心”“疑心”“异心”“邪心”的结社,那是何苦来哉? 所以朱厚熜不再迟疑,淡淡地道:“云隐社的来历,查到了?” 陆炳马上拜倒,惭愧不已:“臣有负圣恩,至今……都无线索!” “起来吧!” 朱厚熜亲自来到身前,将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拉了起来:“你和王佐,都是朕的心腹重臣,查不到乱党的下落,并非你们的过失,而是锦衣卫早就被这群贼逆看透了,明白么?” 陆炳其实也清楚这点,但他不甘心,只是现在听这位直接道出,再结合方才的话题,有些恍然:“陛下之意,是让海明威去?” “他一个人也不成,让一心会去!” 朱厚熜把话说明白了:“朕相信你的眼光,也相信他的才干,我大明更容得下千千万万个会社,却绝对不容许一伙有谋逆之心的乱臣贼子,在暗中颠覆朝纲,祸乱社稷!将这件事告诉他,让他一心忠于朕,解散一心会之事休要再提!” 陆炳精神大振:“臣领旨!” …… “哥!” 海瑞走入斋舍,就见海玥正在优哉游哉地看书,来到旁边坐下,陪着一起。 海玥放下书卷,微笑道:“现在没人缠着你要入会了吧?” “没了!” 海瑞也笑了:“都对我们避之不及呢!” “这是见我不知好歹,怕我得罪了陛下,连累了他们啊~” 海玥轻松地道:“这样挺好!” 之前天子赐字,他瞬间名动京师,连带着救驾的作为一起被众人所知,得到的热情礼遇可想而知。 而等到徐阶因为一心会,得以避免被贬官外放的命运,好家伙,不仅之前得赠西游的第一时间要求入会,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人,更是挥舞着重金渴求一部西游,都希望走这条终南捷径。 结果现在又一哄而散。 原本大伙儿太过热情,海玥若是一个都不接受,那就得罪太多人了,保证掉头就说他得了天子看重,如何如何趾高气昂,对待同窗不屑一顾云云,经此一遭,那些如同狗皮膏药的家伙自己放弃,倒是正中下怀,双喜临门。 当然,也有一些品性端方的同窗劝过,让他不要这般激烈,何必惹得天子不快,凭白失了这场富贵前程,就连林大钦都感到可惜,不过也尊重海玥的决定。 唯独海瑞是赞同的,眼见斋舍无人,低声道:“哥,此事背后恐有蹊跷,当今陛下励精图治,是圣明的君主,哪怕喜爱西游,也不该如此……” “说得好!” 海玥露出由衷的笑容,弟弟支持的理由并非那种呆板的卫道思想,这就很令他欣慰了:“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三思’么?” 海瑞马上道:“思危,思退,思变?” “是!” 海玥点了点头:“思危是预判风险,规避危机;思退是以退为进,保全实力;思变是反思调整,伺机而动!官场上若能掌握这三思,以退为进,不争是争,基本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海瑞微微凝眉:“可我不喜欢这三思,我倒是更喜欢哥哥说过的另一句话——做事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 “我其实也不喜欢,因为这三思是完完全全的权谋之路,关键在于藏锋守拙,而非开拓进取,久而久之,必然就丧失了勇气和决心,只想着保全自身!” 海玥道:“偏偏身居高位之人,一旦按照这个思路真正规避了凶险,就会把它当作至理名言,坚守不放,自是再无丝毫心气!” 海瑞恍然:“但现在的我们,需要三思而后行,是么?” “是啊!” 海玥道:“我得陛下赐字,得众人赞誉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三思!因为现在的我依旧没有任何根基,一旦忘乎所以,那下场绝不会好,所以这个时候,就要谨记思危、思退、思变了!解散一心会的目的也正在于此!” 如此剖析,让海瑞心悦诚服:“我明白了!” 兄弟俩开始安静地看书进学,斋舍内一片安宁,外界的纷扰再与之无关。 陆炳匆匆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景象,心头暗叹的同时,支走海瑞,神色前所未有地凝重道:“海玥,陛下让我来问你一句话——” “你能对大明尽忠?对陛下一心否?” 第一百三十三章 把一心会当成护龙山庄用?(一更) ‘原来如此!’ 听完陆炳的讲述,海玥的疑惑终于解开。 他之前一直奇怪,嘉靖为什么突然对于自己和一心会如此关注? 即便破了公主府的案子,保护蒋太后未受伤害,也不至于这般青睐啊?赐字已经是了不得的恩赏,一辈子受用无穷了! 同样的,即便那位的权势掌控欲望极度强烈,也不至于对一个刚刚成立,仅有六个人的学社如此关注?嘉靖又不能未卜先知,知道这群人未来是何等的阵容! 现在缺失的一环补足。 秘密结社的存在,让他恍然大悟。 七拐八绕的,直接说护龙山庄,那我就全明白了啊! 呃,这个比喻好像也不太吉利,反正就是由于一个秘密结社对于皇权构成了威胁,再加上此次案件的参与度,嘉靖认为他有能力替其办事,所以准备扶持一心会。 有了价值,才有了前期的关注与投入,如此也符合这位天子的性情,海玥的心终于定了,立刻表示了对大明的尽忠。 出身海南的他又不准备造反,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但凡还有一点人生抱负,自然是希望国家变得比原本要好。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最后回报的还是自己,很直白简单的道理,只是许多急功近利的自私之辈,被贪婪和短视蒙蔽了双眼,看不清楚罢了。 至于如今的嘉靖帝,海玥觉得也还行,别说后世员工希望有个好老板,古代孔孟同样教导“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共同强调君臣的双向责任。 所以对现在励精图治的大明天子…… 一心!忠诚! 陆炳哈哈一笑,毫不意外这份回答,用力拍了拍海玥的肩膀:“明威,我就知道你绝不会退缩,太好了!咱兄弟俩终于能并肩作战了!” 海玥点了点头,也展颜道:“有文孚在,确实令我安心。” “这话让我很是惭愧呐!” 陆炳摇了摇头:“云隐社的那三个贼人,抓入诏狱已经一个多月,至今什么线索都没问出来,锦衣卫已是一筹莫展……” 海玥道:“文孚,你切勿妄自菲薄,以你的能力找不到贼子的踪迹,只有两种可能。” 陆炳面露郑重:“哪两种?” 海玥道:“一种就是贼人的手段太过高明,远远超出我们,那换成任何人,也是一样的结果;另一种则是对方早有针对性,这个秘密结社熟知锦衣卫的一切手段,早早训练好了这些人,如何招架你们的拷问,迷惑你们的视线,躲避你们的搜查,让锦衣卫无功而返,彻底丧失信心!” 陆炳苦笑:“陛下方才也有此言,倘若真是如此,我们锦衣卫就无可奈何了?” 海玥想了想,没有急于发表看法,而是问出了一个问题:“那个女刺客的尸体,是由锦衣卫收殓验尸的吧?” 陆炳道:“是。” “仵作验尸的结果呢?” “服毒自尽,毒丸早早藏在嘴中,毒药是自己个儿配的,见血封喉,毒性比起民间普通的鹤顶红还要烈得多!” “毒药来源能查吗?” “查不了,找了卫里三个精通毒理的人看过,说法各有不同,一说是南洋的,一说是西域的,还有一说是白莲教的,反正要追查源头,都极为困难。” “那尸体的相貌呢?” “相貌?” 陆炳听到这里,怔了怔:“相貌上有什么特别的么?” 海玥道:“文孚可还记得,那一晚陪着公主去看高中元的,就是这个女刺客,但实际上别人都以为是幻术师燕翎……” 陆炳当然记得,念头一转,马上明白:“这么说来,那个逃走的幻术师燕翎,和这个当场死去的女刺客,在相貌上是极为相似的?” “不错!所以公主殿下才没有分辨清楚,女刺客和当台表演幻术的燕翎的区别……” 实际上许多事情,可以去问永淳公主,但那位可是蒋太后的宝贝女儿,当今天子唯一的妹妹,而且经此一役,永淳公主和驸马谢诏日子过得不错,这个时候去揭伤疤,反正锦衣卫是肯定不敢的。 海玥也没有提这种强人所难的要求,只是提议:“现在这个女刺客的相貌可以画下来么?” “可以。” 陆炳皱眉:“可我们即便拿到了女贼的画像,又能如何呢?张贴告示四处通缉么?” 古代画像画成后,当然可以发布通缉告示,于天下州县搜捕,但人海茫茫,想要靠这条路找到那个女幻术师,实在是大海捞针。 海玥也知道靠画像去寻人不靠谱,却有另一种思路:“我们不妨排除秘密结社这个因素,只看这起案件的动机,文孚以为,这群刺客是冲着蒋娘娘去的么?” “不是!” 陆炳摇头:“蒋娘娘原先在兴王府,入京后久居深宫,与外界素无仇怨……哼!这般深仇大恨的,十之八九就是与张家有关,张家兄弟为祸三朝,对他们恨之入骨的人不知有多少!” 海玥道:“那女刺客和女幻术师呢?” 陆炳目光一动:“她们可能原本就与张家有仇?” 海玥脑海中浮现出救驾的那一幕,女刺客没有半分迟疑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甚至还留下了误导性的遗言,当时沉浸在案情里,事后回想起来,还是很震撼的:“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我以为能够让一个人毫不迟疑地舍弃自己性命的,除了家国大义,便是刻骨的仇恨了!” 陆炳精神大振:“不愧是明威,我就忽略了这条线索,张家兄弟还有一段时日就要问斩,那些豪奴和仆从也还未放走,正好持着画像让他们辨认,看一看这对女刺客是不是张家昔日的仇人!” 正月十五不杀人,嘉靖应该是准备年后就把两位国舅给送去投胎了,海玥表示大快人心,直接道:“哪日西市问斩,通知我一下,我也去看一看。” 陆炳笑道:“那你可得赶个大早,那一天估计京师百姓会将西市围个水泄不通!” 两人都觉得张家兄弟早该千刀万剐,提了一句,转回案情上:“如果确定了女刺客是张家仇人,秘密结社的成员,很可能就多从这些被勋贵外戚为恶波及的百姓家中所出,他们由此对皇家心怀仇怨,自然会听从结社的吩咐!” 海玥想了想,又问道:“那个幻术师焦白高鼻深目,不似我汉人血脉,是回回人么?” 陆炳轻蔑地道:“若是回回人,倒也不会来此了,恐是杂血所出。” 那就是回回人与汉人的混血儿,确实容易遭到歧视,明朝对于户籍的限制已经够严重了,对于血统那更是别提了,如果长得像汉人还好,很快归化,不分彼此,这种一眼异族相貌的,一辈子往往都无法融入。 海玥道:“所以焦白是因族裔不被旁人接受,被秘密结社招收,红娘子和陆藏舟呢?有什么有别于寻常人的地方?” 陆炳琢磨过味道来了:“不再单纯的追查线索,而是把每个人从根子上细细挖掘一遍,由此先弄清楚那个秘密结社招收人手的方式?这个法子好啊!我们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此法工作量巨大,绝不是短时间能够完成的……” 海玥提醒了一句。 锦衣卫之前不是没想到,是根本没那么考虑过。 他们早有了一套侦查方式,主要就是两种,刑讯逼供和暗线渗透。 讲白了,要么往死里打,要么有人直接告密,这种皇权直接授权下的法外特权,往往都是先定罪后取证,想要抽丝剥茧地抓住一个隐藏于黑暗中的势力,顿时抓瞎了。 而海玥见识过后世刑侦大海捞针式的方式,排查的信息是海量的,有时候技术手段并不比古代先进多少,靠的就是团队协作,办事执着,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最后靠着数年如一日的走访调查,硬生生把难关攻克,把犯人绳之以法。 所以他才给出了这个思路,并不能保证一定奏效,但由此逐步深入,肯定会离真相越来越接近。 陆炳同样意识到这条路的艰辛,却比起没有方向似的乱撞要强多了,精神大振,已是准备重新投入到案情之中,但临走之际,还没忘了原先的任务:“你的学社,也要有个固定的办公地,准备选在哪里?” 海玥很清楚,嘉靖既然准备用一心会对付那个秘密结社,那一心会就不能有秘密,尤其是对待这位大明天子,必须公开透明,让对方觉得事事都在掌控:“自然是在国子监,能申请几间屋舍,专门作为一心会的办公之所么?” “当然!去和许祭酒一说,看他会有多么激动!” 陆炳笑吟吟地看了看他,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明威,有朝一日,我指不定就要求到你的身上呢!” 海玥失笑:“好了好了,别埋汰我了!” 陆炳却正色抱了抱拳,再转身离开。 朝堂上有大礼议新贵,国子监即将有一心会新贵! 你很快就能体会到什么叫权势了,兄弟! 第一百三十四章 心猿归正!天子认证!(二更) 严世蕃从翰林院回来,颇有些垂头丧气。 他和徐阶、赵时春商量到这么晚,还是没找到一个有效的劝说之法。 而刚刚进了国子监,迎面就见桂载抱着书走了过来,这位同窗就住在隔壁的斋舍,这些时日放课后时常过来玩耍。 “明威呢?” “我刚刚见他去许祭酒那里了。” “唉!这么快就要解散了么?我的一心会啊……好痛心……” 严世蕃再叹了一口气,眼珠子滴溜溜转动,想着自己是不是要抽身开溜了? 换做几个月前,还是桂载小跟班的他,这个时候肯定是毫不迟疑的切割了。 毕竟海玥如此作为,很像是第一次上天庭的猴子,觉得弼马温官太小,羞辱意味太强,干脆大闹蟠桃会,反了出去。 性质当然没有那么严重,只是要解散一心会而已,或许天下士子还真就喜欢这等刚正不阿的风骨,方才徐阶和赵时春就对这位五体投地,但陛下肯定不高兴啊! 你也不是神通广大的孙悟空,怎能辜负圣眷,违逆玉皇大帝呢? 唉! 不会牵连我们吧? 可脑海中浮现出这些日子的相处,想到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过这样真正的朋友,严世蕃咬了咬牙,又做出了一个违背处事原则的决定:‘爹爹说过,择友以德,非以势合,我现在逃了,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啊!’ 这般一想,他反倒放松下来,或者说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味道了,朝着祭酒许诰所在的院子而去。 最初见海玥时,他还暗搓搓地说祭酒许诰的坏话呢,因为对方与父亲严嵩确实有些不对付,属实是严嵩当国子监祭酒时,功绩太过凸显,各方面安排得井井有条,许诰接班后难以建立起属于这一任的威望,自然就生出些龃龉。 不过这些小矛盾在郭勋大闹国子监后烟消云散,尤其是后来那个武定侯灰溜溜地滚蛋,当时祭酒许诰眉飞色舞的表情,严世蕃至今都记得,也是给这位赶上了。 可现在又有了一心会的风波,也不知道这位年岁不小的祭酒能否撑得住,如此跌宕起伏的风波。 “哈哈哈!好!好!好啊!” 正想着,一阵笑声传了过来,就见海玥和祭酒许诰走了出来,两人言笑晏晏,那爽朗的笑声就是后者发出的。 严世蕃揉了揉眼睛,以为看错了,迟疑着上前行礼:“许祭酒!” “东楼啊!” 许诰此时的神态,好似过年登门拜访的长辈,要多亲切就有多亲切:“好好在一心会进学,来日为我大明栋梁之才啊!” “是!是!” 严世蕃猛地反应过来,大喜过望,再看向海玥:“一心会不解散了?” 海玥还未回答,许诰就抚须笑道:“解散?岂能解散?陛下还要给一心会御书赐字呢,等选好了院子,你就明白了!走!” 三人往主院走去。 一路上远远见到海玥高大的身影,甚至来不及发现许诰也同行,不少监生就纷纷绕路,好似在躲避瘟神。 显然消息已经传开,反出天庭的弼马温人人都在躲避。 海玥神色平淡,许诰暗暗摇头,严世蕃则恶狠狠地瞪着那些绕着走的监生。 而很快到了目的地,严世蕃见状都惊了:“这里是敬一亭吧?我们一心会的庭院选在对面?” 敬一亭不是一座小小的亭子,而是国子监第三进院的主建筑,于嘉靖七年修建,将御书《敬一箴》和《注范浚心箴》《注程颐视听言动四箴》等诸篇文章刻石立碑于内。 而今一心会的驻地就选在敬一之门的对面,恰好能见到那面阔五间的门庭。 许诰前后亲自看了看,确定这里足够体面,万一陛下驾临此处,见到这个也不会觉得怠慢,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此处就叫‘一心亭’如何?” 别说严世蕃受不了,海玥都觉得有些不至于:“许祭酒,只是学社所需,万不敢在国子监改名!” 许诰抚须道:“也是!也是!待得陛下御书,那定能名传后世,岂是老夫能随意改得的?” 海玥:“……”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还有,你再怎么说也是四品官员,别笑得这么谄媚! 说实话,海玥也没想到,第一个舔得如此直接的,是自己学校的校长,之前的许诰也就是在郭勋面前怂了些,其他时间还是表现得颇具威仪,结果听到一心会要在国子监常驻,态度就完全不加掩饰了。 权力当真可怕!也确实容易让人沉迷! 严世蕃同样看了出来,但一时间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去了翰林院一趟,回来后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所幸是好事就行,兴冲冲地道:“我去唤十四郎和林敬夫过来,一起打扫打扫?” 眼见海玥点头,他一溜烟地跑了出去,眼珠转了转,却没有先去找海瑞和林大钦,而是特意沉着脸,在每个学堂和斋舍外转了一圈,时不时地还叹一口气。 “东楼兄,这书还你,小弟敬谢不敏了!” “严东楼,你前些日子不是挺威风么,今日怎的如此丧气啊!哼!小爷我想入会,你还不允许,该!” “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一心会的诸位君子不趋俗不媚世,孤洁傲岸,我等钦佩!” 避之不及者有之,退还西游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安慰敬佩者有之。 小小的国子监,已是众生百态。 严世蕃没有光顾着感慨,而是怀里揣了一个小本本,把每个人的大致言行都记了下来。 哼!等着吧! 要不了多久,我就来一个个翻旧账! 确实没要多久,待得严世蕃转回斋舍,刚刚叫上海瑞和林大钦,连着桂载也一并带上,回到敬一亭前,远远就见一行人鱼贯而入。 “是司礼监的内官!” “快看!那为首的是不是秉笔太监王大珰?” “他手中的朱漆托盘,是御赐之物么?” 不止是他们,许多人都被惊动了。 国子监是天下第一学府,里面的不少学子非富即贵,故而之前才有人讽刺严世蕃,因为他们之前也想入一心会,却被严世蕃拒之门外,当然恨上了对方,找到机会狠狠讥讽。 这些人也有眼力劲,看到内侍入国子监,赶忙跟上,再见到为首之人,顿时惊了。 司礼监理论上属内廷文官,以四品到六品居多,正四品绯色、从四品深绯、正五品浅绯,六品以下为青色或绿色,宦官可佩牙牌、荷包,虽无文官绶带、玉佩,却也看上去端庄威仪,气度不凡。 此时来者就是从四品的秉笔太监王保,补子为云雀,看似品阶不高,实则掌握票拟批红权和人事调派权,是能被尊称为“大珰”的顶级内宦! 而到了敬一亭前,海玥和许诰已然恭候,见到严世蕃带人前来,使了个眼神,让他们过来。 严世蕃一时间却不敢接近,直到王保转过头,对着他们微微一笑,与之前软禁张太后时可谓判若两人,声音柔和地道:“一心会的才子们,都来听旨吧!” ‘我也是才子了?哈哈!我也是才子了!’ 严世蕃这才飘飘忽忽地上前,齐声道:“学生领旨!” 王保传的是口谕,并非正式的圣旨,但抑扬顿挫之间,仿佛大明天子亲临:“朕闻尔等结社治学,名曰‘一心会’!夫天地之间,惟心可通神明,惟诚能贯金石,尔等读圣贤书,非为章句雕虫,乃为养此心之浩然,今以数言相赠,望诸生铭刻肺腑……他日若列朝堂,当思此日寒窗誓言——共治此心,共安天下!” 洋洋洒洒一大篇文章,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要点,都是勉励之言,但天子的态度已是表露无遗。 “赐字!” 朱漆托盘里的御笔字卷徐徐展开,“心猿归正”四个大字如金戈出鞘,最后一捺的飞白处似乎还沾着新鲜的朱砂。 “陛下有言,这幅字,就悬在一心会的明堂正梁上。” “学生领旨!” 恰有寒风穿堂而过,吹得那幅御笔簌簌作响,但堂内的众人没有一个觉得寒冷,心都是火热的。 御书亲赐! 心猿归正! 挂在一心会的正堂上! 严世蕃的心狂跳起来。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这四个字都像不是“心猿归正”,而像是“齐天大圣”! 我的明威哥厉害啊,明明是“反出天庭”,倒被封为“齐天大圣”了? 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不过严世蕃知道,自己发达了,一心会真正发达了。 而不远处的众多围观者已是脸色惨变,尤其是之前退还西游的,腿都软了。 当然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比如人群里的崔助教激动得两眼通红。 心猿归正,心猿归正,是不是意味着心学要解禁了? 心学苦盼的日子终于要到来了,可以轻松地探讨学问,不必瞻前顾后,提心吊胆了? 且不说众生再有百态,送别了司礼监传旨的王保一行,看着围过来一张张愈发火热的面庞,严世蕃神气地叉起了腰,海瑞先是面无表情,旋即也忍不住微微一笑:“这下好了,国子监要彻底沸腾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奉旨揽权(三更) “东楼兄!东楼兄!小弟知道错了!” “东楼兄!这是赔礼!你一定要收下啊!” “东楼兄,碧玉堂今夜不醉不归?” 严世蕃脚下顿了顿,终究忍住诱惑,骄傲地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如果说上一次拒绝还委婉些,念及同窗间的情谊,那么有了翻脸的经历后,就连林大钦都不客气了。 前倨后恭,都是些什么人啊! 当然,对于前段时间没有落井下石的人,一心会是欢迎的,至少品性方面很有保证。 比如此时,自封的一心会二当家严世蕃,就见到桂载和另一位稍显陌生的身影,走入堂内。 桂载自不必说,此前国子监一案,直面武定侯郭勋的淫威,本就是过命的交情,等到一心会解散风波过去后,自然也就邀请入会。 桂载回去还特意请示了桂萼,据说那位一向不苟言笑的内阁次辅,罕见地对着儿子露出温和的笑意,让他不用瞻前顾后,加入同窗的学社,完全可以大胆一点嘛! 而另外一位,就显得有些其貌不扬了,面容甚至有些老相,或者说他本来就不年轻了,头上已经参杂了几根白发。 此人叫苏志皋,顺天府固安县人士,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但还以举人的身份在国子监读书,原本默默无闻,存在感颇低,如今居然成为了一心会的第八位成员。 原因很简单,苏志皋对于《西游记》有着极深的体悟,之前也不迎高踩低,而是有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淡然,待得散会风波之后,被选中邀请入会。 海玥其实不知道,历史上明年这位也会考中三甲进士,后来为官二十多载,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兼襄助军务等等,算是一位平平无奇,但官职倒也不低的人物。 显然他的历史储备,还没有强大到将每个官员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地步,现在苏志皋的品性得到了认可,同时才学也得到了林大钦的赞许,所以海玥虽然不知其历史上的经历,还是择优将其选入会中。 没办法,本来准备全豪华阵营,每位成员不是历史名人,就是状元才子,现在嘉靖对一心会寄予厚望,海玥也得象征性地扩充扩充。 桂载是第七位成员,苏志皋是第八位成员,俞大猷则是第九人。 这位初入会时,连严世蕃都觉得颇为诧异,怎么收了个武夫来,但当海玥主动提及《易经》,众人探讨起来,这才发现此人绝非寻常武夫可比,竟是才华横溢之辈,对于心学里的“良知即是易”,都有一番不俗的见解。 而俞大猷还不知道融入这个圈子,对于接下来的军旅生涯有多么重大的裨益,毫不夸张地讲,比起打几场胜仗都要关键的多。 这也是为什么历史上的戚继光写诗文,不断给文官鉴赏,就是为了融入士林的圈子,结果还是在张居正倒台后瞬间被清算。 “德明兄!愚弟方才恰好读到一篇文章,还有不通之处,望指点!” “不敢不敢,东楼太谦逊了……” “志辅兄,我昨日再看了那文明以止的贲卦,还有些疑惑!” “就是先这样……再这样……不难!” 严世蕃与桂载不客气,但也先和相对陌生的苏志皋打了招呼,特意请教了一个学问上的难题,又来到铁塔般的俞大猷身边,与之探讨了一番《易经》,拉近了关系。 最后众人一同站在那亲赐御书面前,肃然起敬,齐声道:“心猿归正,吾心至诚!忠诚!!” 这是嘉靖十年正月,众人汇聚一堂时,会首海玥拟定的仪式。 一心会成员入学社专有的国子监庭院后,都要来到御赐下的字画面前,大声地念诵一心会的理念。 严世蕃起初都觉得有些羞耻,这是不是有些过了? 但回去与父亲严嵩一说,严嵩大为赞叹,直言这才是为臣之道,并让他一定要遵守,万万不可松懈。 现在做完之后,四人各就各位,开始整理文书。 对于一心会内部的成员,海玥并未隐瞒。 大家都已经知晓,有一个秘密的结社,正在暗中谋划倾覆社稷的大逆之举。 而一心会的责任,便是在进学读书的同时,将这群贼子找出来。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擅长这类事情,所以大家分工分明,海玥将目前的成员分成两批。 一批是没有学业负担的。 如徐阶、赵时春,已经是进士及第,且是翰林院编撰,功成名就;如桂载,不准备考进士,走父荫入仕的路子;如俞大猷,备考武举,但以他的武艺显然不需要担心水平不过关,只要公平便可。 这几位也是庭院的常驻成员。 就连徐阶和赵时春在完成翰林院编撰的工作后,也常常往一心堂跑,且甘之如饴。 另一批是有学业负担的,如今已是嘉靖十年正月,新一届的科举考试已然不远,既是学社,还是得以学业为主。 海玥、海瑞、林大钦、严世蕃、苏志皋皆是如此。 不过最后两位有些特殊,严世蕃是静不下来的性子,让他老老实实读书,比杀了他还难受,一会儿不见就没了人影。 苏志皋则是早早中举,知识储备足够,至今未能中进士,多多少少是心态出了问题。 所以此时两人也来到堂内帮忙,美其名曰劳逸结合。 严世蕃是最起劲的,他原以为过个几年,待得一心会逐渐壮大,自己作为元老才能享受到其中的益处,结果万万没想到,现在就已经能接触到六部的文书了。 这些文书仅仅是附册,由司礼监的一位小内侍送来,且海玥特意言明,此举是为了查明秘密结社,所以暂时只有三部—— 刑部、吏部和礼部。 刑部和吏部很好理解,毕竟这两部直接与刑案和人事调动有关,而礼部似乎与此无关,但实际上自从大礼议事件以来,礼部的位置就水涨船高,不仅礼部尚书基本都能入内阁,其余各部的事情也能一定程度上的过问。 作为礼部右侍郎的儿子,这点严世蕃最有发言权。 由于了解儿子的性情,严嵩之前在家中很少提及公务,以免他在外惹祸,现在则能光明正大地看到老父亲才能批阅的奏本,严世蕃别提有多兴奋了。 ‘咦!这可是大事啊!’ 兴奋之际,一封来自广西的奏本映入眼中,严世蕃看了一遍,赶忙起身,与另外三人招呼了一声,急匆匆地朝着学堂的方向走去。 到了堂外,朝着里面张望,果然就见海玥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神情专注地听着教授的讲学。 严世蕃在外面等了等,直到那位老博士慢吞吞地离开,才入了学堂。 “明威!” “出去说。” 一见到他的神情,海玥就知道有要事,两人出了学堂,朝着斋舍而去:“怎么了?” “安南叛臣莫登庸要派出使节团,出使我大明!” 严世蕃递来文书:“使节团应该已经出发了!” 海玥并不诧异:“莫老贼也该有所反应了。” 莫登庸麾下的十三太保之一莫正勇,奉命追杀黎氏使节团,结果功败垂成,还是让芳莲郡主黎玉英入了京师,将安南内乱禀告了宗主大明,大明朝堂就此事争论不休,安南那边离得再远,也该得知消息了。 而莫登庸的选择其实就两种,要么不理睬大明,自顾自地镇压国内的反对势力,然后和明军硬碰硬,要么就是摇尾乞怜,向大明卑躬屈膝地请求册封,希望立他为新的安南王。 历史上嘉靖以莫登庸篡位为由,派毛伯温率大军压境,联合后黎朝旧势力欲夹击莫朝,莫登庸赶忙亲赴广西镇南关,献地纳降,上缴安南土地、户籍、军械图册,承诺永为大明藩屏。 这其实也不是嘉靖所求,他是希望出兵收回交趾的,但朝堂上拿不出一个切实有效的出兵方略,地方上两广又不配合,再加上莫登庸割地求饶,便无奈认下,可依旧不愿意封这种弑君的叛臣为安南王,而是将安南国降格为了“安南都统使司”,莫登庸为“安南都统使”,隶属于大明广西布政使司。 于是乎,莫登庸对内仍称帝,沿用莫朝年号,对外则接受明朝册封,名义上成为明朝羁縻边疆的地方军政长官。 那是历史上十年后的事情,莫朝那时明面上统治安南有了十多年时间,现在莫登庸篡位才三年多,根基更是不稳,大明就已经磨刀霍霍,对方的慌乱可想而知,这个使节团入京后,也有一场好戏看了。 海玥稍作沉吟,突然道:“徐子升任翰林院编修,将满三年了吧?” 严世蕃点了点头:“是啊!” 海玥接着道:“子升对安南之事本就极为关注,此前奏疏的诸多观点不无道理,若他能入礼部,或许可以在接待使节团上出一份力。” “啊?” 严世蕃浑身一激灵,紧张地四处看看:“我们这就安排上了?这……这能成么?” 海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道:“一心会若是毫无实权,如何对陛下尽忠?” “啊!” 严世蕃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得通体舒泰,心悦诚服:“此言大善!此言大善!” 第一百三十六章 提拔徐阶(一更) “会首!” 徐阶入了堂内,作揖行礼,一板一眼,待得海玥起身还礼,这才坐下,语气亲近起来:“明威你唤我?” 他的尊重是出于对这位人品贵重的钦佩,同样也是出于这段时日一心会的进步。 已是仕途中人的徐阶,当然清楚能有这份机缘代表着什么,他或许想要知行合一,直道而行,但不代表不看重背景。 试想他如果背后有人撑腰,此前也不至于被张璁唤到朝房里,指着鼻子训斥了半个时辰。 所以一心会的际遇,现在的徐阶异常珍惜。 这份态度被海玥看在眼里,才有了这次会面,而他也不云里雾里地绕圈,稍作寒暄后,直接问道:“子升,有关对安南的态度,你有变化么?” 徐阶面色一沉,斩钉截铁地道:“不变!我此前见到张阁老,就为谏止南征安南事的奏疏,与之据理力争,分辨到最后,他亦词穷!” 海玥看过那封奏疏,确实条理分明,可惜打仗不是靠嘴皮子功夫,开战之前分析得再头头是道,也比不上战局里的瞬息万变,关键还在于知己知彼:“那你想要亲自接触一下安南人么?” “哦?” 徐阶目光一亮,反应极快:“莫贼遣人出使了?” 海玥点了点头:“是!” 徐阶振奋起来:“这是羁縻边疆的好机会啊!我们可以迫使此獠归顺,以土司制管理,到时候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收回交趾,占据大义名分,再细细分化,逐步瓦解其统治权!” 说罢又皱了皱眉:“然莫登庸犯上作乱,弑君夺位,绝非易于之辈,何况不说安南,便是两广的土司都不受约束,怕是要鞭长莫及,还是等到新政大成,国富民强后,再用兵征讨不迟!” 海玥总结:“无论如何,都要多多接触,了解安南境内的真正局势,对么?” “那当然!” 徐阶毫不迟疑地点头,旋即苦笑道:“可惜轮不到我们,此等大事,定是由礼部包揽,便是鸿胪寺都只能从旁协助!” 海玥道:“子升在翰林院编修任上,已满三年了吧?” 徐阶有些莫名:“是啊!” 他是嘉靖二年的探花郎,当年回乡娶亲,后来父丧丁忧,嘉靖六年服阕,返回翰林院编修任上,至嘉靖九年,已满三年任期。 海玥又问:“就在刚刚,获吏部考功司‘卓异’的评语?” 徐阶面色微变,呼吸顿时急促起来:“是……是啊!” 海玥道:“时值礼部主客清吏司主事出缺,你愿意任职么?” 徐阶即便刚刚有些念头,但真的听到这句话时,也不由地愣住。 明朝翰林院编修任满后,晋升路径基本就那么几条。 院内晋升,是由编修升修撰再升侍读侍讲最后是学士;中央转任,一般是从六部主事做起,晋升郎中或詹事府、太常寺要职;地方外放的话,起点就高了,往往是从提学道做起,再升布政使,最后任巡抚,调回中央。 最后这条路看似不错,但大部分翰林储才都不希望出京,毕竟出去容易回来难,再加上地方上人事斗争极为激烈,说不定就折戟沉沙了。 而明朝还不比宋朝,宋朝想要入两府为宰执,地方执政的资历是必须的,明朝则没这个要求,就看近来的几位实权首辅,张璁、夏言、严嵩、高拱和张居正都是没有地方执政经验的,唯独徐阶属于是无奈被贬到福建去的,回到京师后才开始崭露头角。 当然还有一条路,是入皇子府邸为侍讲侍读,高拱和张居正就是走的那条路,尤其是后者,在裕王府当了一阵侍读,出来后就是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然后就以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进入内阁,参与朝政了。 但那火速提拔的背后,是因为他的老师是阁老徐阶,再加上成为了新君的潜邸旧臣,哪怕远不如高拱与隆庆帝的亲近,也有功劳,才能三级跳似的入阁。 现在的徐阶又没有一位辅臣老师,当今天子更没有皇子,只能按部就班地来。 以翰林官外转六部,若能以实权主事为起点,再遇到安南出使的重要关头,已经是无数同僚都羡慕不来的际遇了。 所以此时此刻,徐阶的声音竟有些发抖:“我当然愿意,明威能够举荐?” “是!用一心会的名义举荐!” 司礼监不仅是送来了御赐字画,更留下了内侍负责传话,海玥直接道:“我现在是征求子升的意见,你意下如何?” 徐阶赶忙起身,再度作揖。 从此时起,这位甚至成了他仕途上的老师,正如历史上的徐阶与赵贞吉那般,仕途上的关键助力,有时候比起授业恩情只大不小。 海玥却不会真的摆出老师的架子,依旧是同好的推心置腹:“我盼着子升为我们争一口气,让那些背后非议我们是幸进之辈的人,好好见识一番我等的能耐!” “请明威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徐阶重重点头,感受到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感觉,紧紧握拳,决定要好好表现,绝不能辜负了这次际遇! 目送这位翰林编修振奋离去的身影,海玥微微一笑。 经历了近来的风波,一心会已经进入了不少人的视野里,第一个走出去的人,势必承受各方面的压力。 而目前的成员里,徐阶无疑是最为出众的。 首先,他是探花郎,一甲进士出身; 又在翰林院多年,具备了一定的资历; 再加上本身的能力突出,或许没有历史上那般圆滑隐忍,百忍成龟,可年轻时期的敢闯敢拼,绝对是一等一的才干。 综合考虑,徐阶最适合作为一心会展出的第一面旗帜,参与到接下来的朝堂事务中。 安排好徐阶的仕途后,海玥又想到了与其同为翰林院编修的赵时春。 这两位历史上都是针砭时弊,遭到流放,宦海沉浮,但又有区别。 徐阶是年轻人的通病,才高八斗,谁都敢顶,总以为天底下就自己是明白人,赵时春则有些性格上的缺陷了,明明起点比徐阶还高些,结果入仕三十年,二十年的时间各种闲置,可惜了一身才华。 这样的人就不能贸然升职了,不然不仅不是提拔,还是害了对方。 所幸赵时春在翰林院编修的任上还未满,加上之前有过兵部的历练,结果险些被贬为白身,现在回来翰林院再磨砺一段时间,等到时机恰当,再行安排不迟。 ‘除了这两位,就是严世蕃了。’ ‘这位心思活络,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啊!’ 说曹操曹操到,一个脑袋探了出来,见到堂内只有海玥一人,顿时兴冲冲地走了过来:“他答应了?” 海玥点了点头:“子升愿为我们一心会争一口气!” “这话说的,好像他吃亏似的!” 严世蕃咧嘴,语气里难免有些酸溜溜:“若无一心会,徐子升现在是不是已经被贬出京师了?我们在城外与之依依惜别,洒泪作诗,那场面……现在他陡然翻身,还能入礼部任要职,啧,我当时塞给他西游时,他还满脸嫌弃呢!” 海玥看了看他:“东楼,会内宗旨,要团结一心,不该背后言人是非。” “玩笑而已!” 严世蕃确实有些嫉妒,他觉得自己才是一心会的第二把交椅,怎么好处先给徐阶得去了,搓了搓手,也不客气:“明威,你也安排安排我呗!” 海玥道:“我们是国子监生,科举金榜题名,就是最好的安排。” “那是不是太久了些?” 严世蕃有些等不及了:“今年秋闱,明年才能殿试,出金榜,若是二甲前列,还要入翰林院……” 海玥乐了:“看来进士及第,已是东楼囊中之物,这都规划好了?” 严世蕃颇为傲气,拍了拍胸膛:“何必妄自菲薄,以你我兄弟的才智,榜上有名岂不是理所应当?” 海玥暗暗摇头,他结合后世的学习方法,再加上有了良师益友,比起琼山远要好的学习环境,都不敢说考中进士十拿九稳,更别提二甲前列入翰林。 即便是如林大钦那般才情,自从入了国子监后,也是一节课都不缺,刻苦冠绝众人。 严世蕃固然极为聪明,但恰恰是太聪明了,起初还担心自己考不上,白白浪费时间,现在学着学着,竟觉得十拿九稳…… 海玥也不能断言,对方一定就考不上如何,可这种态度确实挺悬的,想了想倒也不妨给这位安排一条后路:“那东楼有何打算呢?” 严世蕃也不客气:“徐子升去了礼部,我去刑部如何?” 国子监生确实可以去六部任职,当然六品主事是别想了,也就是个端茶倒水的跑腿职务,海玥原本以为这位也想去礼部,毕竟有侍郎父亲严嵩在,结果没想到是刑部:“你去那里,可吃得了苦楚?” “不瞒明威,我去刑部自有打算!” 严世蕃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我发现一个蹊跷之处,或许与秘密结社有关,此事我只信你,也只告诉你!”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严嵩怒贬赵文华(二更) “你还记得,刑部主事赵文华么?” “记得,这位赵主事之前想入会的吧?” “现在也想,而且是相当想!此人声名固然不好,却很积极,更提供了一个关键线索,刑部内有替换死囚之举!” “哦?” 听严世蕃神秘兮兮地说完,海玥皱起眉头。 古代人命确实贱如草芥,但又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杀的。 比如死刑执行的流程,就是由地方官府将死刑案件上报刑部,再由中央会审,每年八月集中复核,最后由皇帝勾决,朱批确认,秋后处斩。 电视剧《大明王朝》里面,有一段围绕着海瑞杀与不杀的剧情,就是看嘉靖会不会勾决海瑞的名字,结果嘉靖早已打定主意不杀海瑞,还是要绕一个弯子,让瘸腿的黄锦一步步走向刑场,最后刀下留了人。 这段情节固然是虚构的,但执行流程并没有错。 后世总有人觉得古代只要有权有势,杀人无所顾忌,完全不用证据,那也不至于,冤假错案很多,但即便是锦衣卫,事后还要补一道证据的手续糊弄一下呢,不可能平白无故地举起屠刀,除非是天下大乱,秩序彻底崩溃…… 所以此时此刻,海玥是颇为惊讶的:“替换死囚,绝非小事,这是赵主事查出来的?可有证据?” “没有证据,他自己都不能完全肯定,所以我原先并未在意,直到知晓了我们一心会的使命!” 严世蕃声音再度压低:“那个秘密结社想要招收忠心的人手,如果能从刑部死囚里面换人,已经死去的犯人被救下,是不是下半辈子只能为他们卖命了?” 海玥想了想道:“话虽如此,可真要是这样的话,被替换的死囚就不是一两位了,而且如此上下打点,所需的关节是不是太多?” 严世蕃摩拳擦掌:“所以我想要查一查啊,这要是真能查个水落石出,那我们一心会就彻底站稳脚跟了!” 他也站稳脚跟了,稳坐无可撼动的第二把交椅! “好!” 海玥稍加沉吟,点了点头,就在这位大喜过望之际,又接着道:“不过我有一个提议,此事先请教一下令尊,之前武定侯一案中,令尊所言就让我们获益匪浅,如此大事,不能隐瞒!” 严世蕃笑道:“当然当然,家严一定会同意我的!” …… “你昏了头了?” 严嵩厉声道:“跪下!!” 严府正堂,满心欢喜的严世蕃委委屈屈地弯了弯膝盖,再三试探,还是跪了下去:“爹!明威都同意了……” “他同意了还让你回来问我?” 严嵩叹了口气:“他那是给你留面子呢,不好直接驳斥你,让我这个长辈来!你是不是近来太风光了,刑部的事情也敢碰?” 严世蕃有些不服气:“之前李福达一案,刑部尚书颜颐寿和两位侍郎都去了职,被清洗了一遍,可见一旦触怒陛下,陛下绝不姑息,我只要查到蛛丝马迹,掌握实证,就是大功一件啊!” 严嵩冷冷地道:“换一个尚书,两个侍郎,可远远算不上清洗,六部的水深得很呐!你父亲我调任礼部近两年了,今往吏部任左侍郎,却连礼部的水都没探清啊!” 严世蕃对于父亲还是信服的,脸色变了:“爹,孩儿不明白,礼部能有什么?” “科举、外交、宗教!” 严嵩说出三件事:“你别再问下去,问了老夫也不会细说!” 严世蕃的脸色再度变了变:“那刑部呢?” “刑部……呵!” 严嵩冷笑:“六部里面,吏部、礼部权柄最重,工部、户部钱物最足,兵部、刑部凶险最大!碰都别碰!” 严世蕃皱起眉头:“那赵文华对孩儿说的话,就是骗我了?” “骗你倒也不一定,但跟这种人在一起,绝对办不成事!” 严嵩评价道:“此人在国子监时,就好夸夸其谈,志大才疏,谄媚迎上,还想拜老夫为义父,哼!我严嵩一生刚直,不惧阉患权贵,难道老了老了,会收这等小人?” “是啊!这不是玷污爹爹的名声么?” 严世蕃恨恨地道:“他当时信誓旦旦,说刑部内有大事,还说有什么百花酿,喝了后保证再也忘不了,原来都是坑我的!哼!我定要给他一个好看!” 严嵩摆了摆手:“休要再理会这等人便是。” “可是……” 严世蕃迟疑了一下,将徐阶的事情老老实实地道出:“爹,我日后会不会被这些人比下去啊?” “徐阶么?” 严嵩知道这个年轻的翰林院编修,也看过那篇奏疏,内容有理有据,更难能可贵的是,在朝房与首辅张骢据理力争,张骢险些没争过这年轻人,可见其才学,如今一心会首推此人出来,确实合适。 同时严嵩也才明白儿子的忧虑,语气变得温和,劝慰道:“你切莫胡思乱想,好好进学,同窗同年,若能同入翰林院,更是一段佳话!以你的聪慧,难道还担心别人把你比下去?现在踏实些就好,没人能一步登天啊……” 说到这里,他声音低沉下去,叮嘱道:“至于那个秘密结社,更不要卖力,若是好查的,锦衣卫早就动手了,岂会需要你们?这其中有莫大凶险!” ‘富贵险中求,正是有凶险,陛下才会重用啊!’ 严世蕃却不这么认为,海玥的一举一动他看在眼里,该拼的时候就要拼,若不是冒险在刺客手中护驾救了太后,哪有今日的简在帝心? 眼见儿子的表情,就知道这小子没有听进去,严嵩暗暗叹息,待得回到自己的屋内,和妻子欧阳氏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欧阳氏听完后,马上皱眉:“那个赵文华,屡屡引诱我儿,实在可恨!孟母三迁,便是防备的这等恶徒,老爷你就没有法子将他拿了,护住庆儿?” 严嵩微微苦笑,没想到妻子不怪儿子心浮气躁,反倒将怨恨发泄到赵文华身上。 不过此番赵文华的所作所为,确实令他嫌恶,刑部的事情无论真假,都是拖严世蕃下水。 他如今再怎么说也是吏部左侍郎了,哪怕上面还有大权在握的吏部尚书方献夫压着,可掌握着官员的帽子,又不是礼部右侍郎时期可比,淡淡地道:“此人确实不宜留在京师,老夫来安排吧!” …… “赵文华错断案情,致使冤狱,被贬出京,任延平府推官?” 海玥看到这封最新的官员调动,都颇有些惊讶。 这发展挺有意思,徐阶没有被张璁贬出去,赵文华反倒被贬出京师了? 再稍作推断,海玥隐隐看到了吏部左侍郎严嵩的发力。 这位严侍郎之前多为众人轻视,仍旧以严祭酒称呼,其实也是暗示对方在六部侍郎的位置上,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权力和功绩。 这个观念不能说完全错误,毕竟现在是大礼议新贵控制朝堂的阶段,核心权力都被这群人牢牢把持住,其他的官员哪怕品阶职务不小,也多多少少有名无实。 可严嵩的手段绝对不容小觑,他虽然一直徘徊于权力核心圈之外,但也一直稳步上升,相比起夏言的骤然拔升,这种路线的根基无疑牢固许多。 而这一回,严嵩调用的,绝非刚刚上任的吏部侍郎之力,还有刑部的力量,不然无法将赵文华错断的案情揭露出来,有理有据地将其贬官外放。 对此海玥是乐于见得的。 赵文华这个人,他的印象实在很差,除了考中进士,证明此人读书能力不差外,其余可谓一无是处,偏偏擅于逢迎拍马,这样的人在官场上混得还不会差。 不说别的,严世蕃不就是三番两次动了心,为名为利,想要与之厮混到一起? 现在此人被严嵩出手惩治,直接流放去了岭南,仕途之路戛然而止,也算是除了一个祸害。 后续再关注一二,找个机会彻底摁死便是。 至于赵文华所说的刑部有替死冤情,海玥记在心里,想要请教一下前广东按察使周宣,那位铁面判官虽然一辈子都在地方上任职,但对于刑部里面的门道肯定不陌生。 但稍作权衡后,海玥还是没有轻举妄动。 人贵有自知之明,如今的一心会确实得天子关注,接下来可以逐步掌握一定的权力,但刑部这个马蜂窝还是暂时捅不得的,也别把周宣给扯进来了。 “哥!” 刚刚将吏部的调令放到一旁,海瑞走了进来:“明天张家兄弟要在西市问斩了,我们去观刑么?” 海玥眉头一扬,露出笑容:“去!这种大快人心的场面岂能不去?” 正常情况下的处决,就是秋后问斩,每年秋天统一将死囚行刑,但也有一种叫做“斩立决”,一般犯下十恶不赦的谋逆之罪,才不会拖延至秋后,早早处决。 张家兄弟,因从家中搜出了甲胄、龙袍和伪玺,定谋逆大罪,相比起历史上是在诏狱里面处决的,现在干脆推出去行刑。 当年的刘瑾就是这个待遇。 而今嘉靖十年正月十八,国舅张鹤龄、张延龄伏诛西市,京师震动。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严世蕃:我要与罪恶斗争到底!(三更) 寅时刚过。 正月的天还是暗着的。 海玥、海瑞、林大钦、严世蕃、桂载、苏志皋已经结伴出了国子监大门。 不止是他们,各个斋舍都有人起了个大早,众人汇聚起来,浩浩荡荡地出了集贤门,朝着西市而去。 这个点,平日里除了上早朝的官员,出来的百姓并不多,但这一回还未接近西市口,大伙儿就知道来晚了。 那一棵棵老槐树下,已挤满了人。 且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刑场中央那两根新立起来的朱漆柱子。 柱子上缠着的铁链还沾着晨露,在深冬的寒风里泛着冷光,大伙儿就这么看着。 随着天光渐亮,那柱子越来越清晰,围观者的眼睛也越来越亮。 “让让!让让!” 最先出现的不是锦衣卫,而是顺天府的衙役,这群人挥舞着水火棍开路。 人群如潮水般分开,却又迅速合拢。 衙役走了几个来回,见状也无可奈何了,唯有守在刑场边上,维持着秩序。 终于。 远处传来沉闷的鼓声。 “来了!来了!” 显然锦衣卫很清楚今天围观的人会很多,出面的就是三四十名壮汉,骑着高头大马当先开道,后面跟着两辆囚车,木轮碾过青石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恶贼!那恶贼出来了!” 几乎是囚车一出现,之前安静的京师百姓突然暴动起来,衙役们想要阻挡,结果竟是一个白发老妪率先冲出人群,将准备好的烂菜叶狠狠砸向囚车。 “俺闺女……俺闺女就是被这畜生抢进侯府,不到三个月就投了井!” “那群恶奴打砸俺的铺子……老父被踢了几脚,躺在床上几个月……没能救得回来啊啊!” “天杀的畜生!!” 人群炸开了锅,各种烂菜烂果子小石块如雨点般飞了过去,各种凄厉的控诉汇聚到一起,很快谁都听不清在说什么,却又莫名汇聚成一股声浪。 “死!死!死!” 刑台四周,顺天府的衙役们手挽手围成圈,勉强地将百姓堵住,但也是汗流浃背。 刑场的公案后面,一排官员已然就座。 张家兄弟的抓捕完全是锦衣卫执行的,包括对府邸的搜查和证物的确认,不过等到审问之后,锦衣卫又奉命将这两人在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处过了一遍,组成三司会审。 于是乎,这场行刑,不仅锦衣卫指挥佥事萧震到场,还有刑部右侍郎姚景阳、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润和大理寺少卿汤沐出面。 此时四个人坐在公案后,看着百姓蜂拥向张家兄弟的囚车,神色各异。 除了萧震外,其他三人看着百姓群情激奋的样子,都有些担忧,再瞧瞧天色,刑部右侍郎姚景阳忍不住道:“诸位,既是斩立决,行刑的时辰是不是到了?” 此言立刻得到了赞同:“姚侍郎所言甚是!”“百姓拥堵,万一出了乱子,可不好交代!”“早早问斩吧!” 正常情况下,行刑时间是午时三刻,也就是大中午艳阳高照的时候,可之所以今天这么早地将张家兄弟押过来,也是知道观刑的人恐怕会很多,如果是正午人流高峰期间,那西市甚至有造成拥堵踩踏的凶险。 可他们没想到,现在来了个大早,依旧会有这么多人,万一出了大乱,作为监斩的官员,那可是不小的麻烦。 眼见三司的口径统一,锦衣卫指挥佥事萧震不置可否地道:“就依三位之意,行刑吧!” 命令传下,已经被绑在朱漆柱子上的张家兄弟,扒下囚衣,开始验身,其中一人挣扎起来,嘶吼着道:“我是国舅!我姐姐是当今太……” 话未说完,就被旁边的差役用破布塞住了嘴,拉起头发,左右看了看,冷冷地道:“验明正身完毕!” “行刑!!” 刽子手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特意将刀举高,好让阳光在刃口上折射出刺目的光斑。 但现在不是正午,没有那种炫目的光彩,只有决绝的刀光。 “唰——!” 两道刀光闪过,整个西市的中心处陡然一静。 百姓们眼睁睁地看着,血柱冲起,人头滚落,其中一个咕噜噜地滚到铺了石灰的竹筐里,另一个则是歪到一旁,更显得面容扭曲,死不瞑目。 “好!!好!!” 中心处的寂静瞬间打破。 不知谁带头,手中的各种东西齐刷刷地飞向刑台,砸向那颗头颅,宣泄着最后的愤怒。 有的人甚至把手里的炊饼都扔了出去,热乎乎的饼子粘在血泊里,很快被染成暗红色。 望着这副场面,公案后的几人长舒一口气。 总算没有出乱子。 同时看到张鹤龄、张延龄的下场,也心有戚戚焉。 正如张璁曾经上书劝谏,毕竟是国舅,为了史书上的仁德之名考虑,是不是要高抬贵手? 毕竟对于太后的娘家人,历朝历代至少都会保留一份体面,除非真的是起兵谋反。 至于张家兄弟谋没谋反…… 这大家还不是心知肚明么! 当然现在人都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愈发谨慎吧! 连太后的亲弟弟说杀都杀,近来张阁老还要整顿吏治,只怕是又有一段人人自危的时期喽! “走吧!” 且不说公案后面的官员起身,心情复杂地离开,海玥一行也准备回国子监了。 说实话,他们起了个大早,本来想近距离观刑的,小时候看过一次斩首,被吓尿的严世蕃还做了一番心理建设,结果是根本都没能挤得进去。 就是站在外围,远远听到叫骂哭喊,然后看着烂菜叶和石子乱飞,最后听得百姓接连叫好。 全程蹭了个氛围。 不过这种对当朝国舅的问斩,让诸多学子还是议论纷纷。 知道张家兄弟要被处决,和真正将人处决,终究是两回事。 对待太后母族都这般赶尽杀绝,有人立刻评价当今陛下有太祖遗风,绝不姑息养奸,有的则怀念孝宗时期君圣臣贤,仁者爱人的治国理念,明里暗里更期待回到那个时期。 一心会自然是支持陛下的决断,不仅严世蕃和桂载两人歌颂当今陛下是圣君作为,就连最少言语的苏志皋都评价道:“此举不仅能振奋人心,更有助于张阁老的吏治整顿,如今各处冗官太多,尸位素餐者众,必须裁汰了!” 众人纷纷点头,海瑞更是沉声道:“吏治整顿,才是重中之重,唯有吏治清明,各种政务才能贯彻始终!” 嘉靖新政的第二阶段全面展开了。 第一阶段是桂萼推行的度田清丈、一条鞭法。 目前很不顺利,一条鞭法本来就有银钱不足的弊端,度田清丈则是在土地兼并的大背景下,被各地士绅联合抵制,交上来的清丈结果相当荒谬,纯粹是骗傻子玩。 眼见各地衙门不配合,与之地方士绅同流合污,内阁着重推行另一大行动,整顿吏治。 先从镇守中官开始,这群地方上太监早就因为结党营私,大肆搜刮,弄得天怒人怨,更以报效朝廷为名,巧立进奉孝顺名目,定额孝敬天子,其实就有些像电视剧里的杨金水。 张璁现在就对杨金水们开刀,天下一十三省,都有因“贪纵害事”而被裁革的镇守宦官,同时也在推行裁革冗官。 这场改革来势汹汹,历史上短短一年的时间,就裁撤了大量冗员,对捐纳、荫袭等非正途官员进行资格复核,罢黜虚衔者三千余人,狠狠解决了一批吃空饷的吸血鬼,让财政颇有好转。 而今再有张氏兄弟一案,也给那群贪官污吏狠狠敲响警钟,完全收手不可能,太祖朝杀成那样都是杀不尽的,更何况现在大明官员的俸禄确实不足以养家,一味要求官员清廉也不合理,但让吏治清明一阵,干实事的官员多一些,还是能够办到的。 众人回到国子监后,再度投入到学业中,都觉得干劲十足,恨不得马上能科举入仕,也成为推行新政的一员,中兴大明,名留青史。 然而数日之后,正月还未过完,严世蕃急匆匆走入堂内:“明威,你可知近来民间突有传言,说张家兄弟没死!” 海玥愣住:“没死?” 严世蕃沉声道:“说死的是两个替身,根本不是那两个罪大恶极的国舅,所以行刑官才未到正午,就急匆匆地处决,再毁灭了一切证据!” 海玥的神情郑重起来:“此事非同小可啊!” 且不说这两个恶贯满盈的国舅活了下来,何其的不公,此前闹得沸沸扬扬,西市问斩更是京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用不了多久天下都会传遍,结果说两人没死,被替换了? 朝廷威严何在?天子颜面何存? 严世蕃来时的路上已经想过:“造谣之人居心叵测啊,这是要打击朝廷的威望,更是冲着陛下去的,我一心会岂能坐视不理?” 海玥看着他:“东楼,你待如何?” 严世蕃咬了咬牙,下定决心:“我想入刑部查一查,到底有没有死囚被换,顶罪替死,蒙蔽君父的滔天大恶!若真有,我必与之斗争到底!”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一心会编外人员严嵩(一更) 严世蕃之所以把话说得这么大,不是真的要将一切邪恶绳之以法,而是担心此次又被阻止。 他认为,这是个崭露头角的好机会。 但也知道,恐怕眼前这位和家中的父亲,都不会赞同他出头。 然而海玥稍作沉吟,竟颔首道:“好!东楼既有此意,那就行动吧!” 严世蕃先是愣住,然后狂喜:“真的?明威果然是我的知己,我就知道你会认同我的!” 海玥道:“但在入刑部之前,你一定不能隐瞒令尊!不是让令尊阻止你,而是父子本为一体,你若真的查到什么,对手会觉得与严侍郎无关么?” 严世蕃听到前半句话,脸色已是变了,但听到后面,倒是深吸一口气:“明威说得对,若是真的查出大事,他们确实会迁怒我爹爹……” 海玥接着道:“严侍郎清正廉明,武宗朝时,面对阉党专权,铁骨铮铮,从未低头,如今朝野上下皆知他德高望重,以这般风骨,又岂会惧怕那些奸佞小人的嫉恨?但也不可毫无防备,你若是事先不说,到时候他猝不及防,失了先机,受了算计,可就是大不孝了!” 严世蕃当然不希望老父亲被算计,但又有些头疼:“可我跟家严说了此事,他肯定不同意我去刑部调查啊!我也不瞒明威,这之前已经发生过了,爹斥责我听信了赵文华一面之词,就要胡作非为呢,可事实证明,赵文华所言又不是空穴来风……” 海玥微微一笑:“那我去贵府拜访,一同与严侍郎坦言此事的吉凶,如何?” …… “海十三郎要登门拜访?”“老身得好好准备一番啊!” 严世蕃回家将这位准备登门的消息传回,严嵩顿时高度郑重起来,欧阳氏更是特意取出琼山特产招待。 而海玥也提前来了,同样带着登门的礼物。 严嵩的府邸尚未显赫,坐落在城西的一处巷子里。 灰瓦白墙,门前两株老槐树抽了新芽,显得格外清简。 刚入了巷子,就见严世蕃已然在门前相侯,见状笑吟吟地上前拉住胳膊,引他入内。 严府不大,庭院中却有花木扶疏,虽无奢华陈设,然透着雅致。 堂前还悬着一副对联:“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 笔力遒劲,正是严嵩亲笔所题。 而如今已是吏部左侍郎的严嵩,也亲自在堂前迎接,以两人的年龄和身份来看,着实是屈尊纡贵。 海玥远远见得这位眉目清癯,颇具文人风骨的老者,赶忙快步上前行礼:“学生冒昧登门,叨扰之处,还望严公海涵!” 严嵩抚须微笑:“十三郎啊,庆儿常提起你,说你们在国子监斋舍里,常论经史至深夜,若不见外,就唤老夫一声伯父吧!” 海玥侧头瞄了一下严世蕃,这话对方是怎么说得出口的,严世蕃挤了挤眼睛,脸不红心不跳,便也再度行礼:“小侄拜见严伯父!” “哈哈哈!好好好!” 严嵩爽朗大笑:“贤侄随老夫来吧!” 几人入了堂内,又见了欧阳氏,口称伯母,愈发亲热起来。 海玥有些感慨。 犹记得去年在家乡海南那会,广东巡按御史吴麟还想写信给严嵩,促成自己入国子监,若能给严嵩当学生,那就更好了。 别看严嵩在中枢高层存在感不强,但终究是前任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天下,对于琼山出身的学子来说,真能拜入这位门下,确实堪称一步登天。 可现在,他就算想拜,严嵩也不敢收了。 因为海玥是天子门生。 还不是殿试走个过场,一届数百人,大部分都记不清楚的进士,而是亲赐表字的真正门生。 严嵩哪里敢跟皇帝抢? 现在变成叔侄,这点倒是无妨,毕竟海玥与严世蕃确实是同窗好友,人情往来理所应当,毋须忌讳。 而严嵩摆出长辈的姿态,关心了一番在国子监的学业,加以考校指点,作为当年的全国第五,科举天才,倒是字字珠玑,颇令海玥受益匪浅。 待得这个流程走过,双方进入正题,严嵩的神色严肃起来:“二张替身假死的风传,老夫亦有所耳闻,听庆儿说,你们准备深入刑部调查此事?” “是!” 海玥道:“此案干系重大,关系到永淳公主府的后续,也关乎朝堂的威信,陛下的圣明!” 严嵩皱起眉头:“此事自有各部追查,与你们这些监生何干?” 海玥正色道:“权责相称,义利相衡!我一心会深受君恩,理应为陛下分忧!” 这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权力与责任对等。 按照常理,小小一心会,确实轮不到他们操心国家大事,好好在国子监进学便是。 但真正老老实实在国子监进学的人,也没资格得陛下关注,亲赐御笔,于朝堂中都有影响。 拥有了这样的权力,就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为天子排忧解难! 并且是主动承担,而不能是摊派到头上,不得不为之! 至于能不能解决,反倒是次要的,至少态度要表现出来。 天子要的,有时候也只是一个态度。 严嵩早就看透了这点,方才是故意问话,眼见对方的思路如此清晰,暗暗赞叹:‘此子果真不俗,难怪能得陆炳举荐入京,又把握机会,护驾太后有功,创下的一心会得陛下青睐,前途无量!’ 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郎,竟有这般的智慧与沉稳! 再看自家儿子还要虚长一岁,虽然也聪慧非常,但与之相比,就显得太过稚嫩了。 近朱者赤,严嵩是希望严世蕃能跟着这位学习,好好磨一磨身上的浮躁,表面上则继续不动声色:“那你准备如何办?” 海玥道:“我对六部所知甚少,不敢轻举妄动,操之过急,正想请教伯父!” 严嵩也没有绕弯,直接道:“依老夫所见,死囚替死活命,此前或有这等恶举,然二张之死,应无疑问,四名监刑官员绝不可能沆瀣一气,放二张活路!” 海玥点头:“我也不信锦衣卫、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四部司联合,就为了保两个臭名昭著的失势外戚。” 严世蕃接上:“况且一旦事发,可不仅仅是自己削职为民,全家都要获罪株连,谁会冒这等奇险救下那么两个恶人?” 严嵩道:“所以此案的关键,其实是如何平息这场风波,让世人相信,二张已经死了,没有替死之说!” 海玥沉默下去,严世蕃则嘀咕道:“怎么可能相信呢……” 舆论是大问题。 曾经的鹞子班,倒是能够引导民间舆论,但那是在事情没有完全发酵之前,如果谣言已经彻底传播开来,鹞子班也不可能逆转风向。 现在既没了这种成规模的江湖会社,二张替死活命的风言风语,也早就在京师民间传开,想要改变大家的观念,难于上青天。 毕竟人都死了,难不成还能复活了再杀一次? “既然在民间百姓眼中,二张生死,已成谜团,你们若是根据这条线查下去,最后只会走入死胡同!” 严嵩稍作总结,又看着儿子:“庆儿,你此前所想倒是一条正道,入刑部调查,到底有没有死囚被换,顶罪替死,蒙蔽君父的滔天大恶!将与之相关的贼子揪出来,给天下一个交代,同样能让陛下宽心!” 严世蕃顿时涌出被老父亲认可的喜悦:“是!是!孩儿就是这般想的!” 海玥道:“我也觉得东楼所言直指核心,只是经此风波,刑部势必风声鹤唳,如何深入调查呢?” “刑部之事,老夫亦不是十分了解……” 严嵩淡淡地道:“倒有一人,能助你们成事。” 海玥和严世蕃都露出好奇之色,后者更是有些迫不及待地道:“爹,是谁啊?” “前刑部主事赵文华!” 严嵩抚须道:“此人受贬,但还未离京,你们可以去寻他!” 别说严世蕃,就连海玥都是一怔。 转念一想,又觉得大妙。 现在的刑部风声鹤唳,利益相关,想要从内部挖出线索,难上加难,但赵文华从刑部主事的任上被贬,即将离任京师,去往岭南,此人是最有可能道出刑部黑幕的,因为他希望抓住任何一个重新留在京师的机会。 这确实是一个绝佳的突破口! 姜还是老的辣啊! 海玥和严世蕃对于刑部查案的思路瞬间清晰起来,心悦诚服地起身行礼:“多谢伯父/爹爹指点迷津!” 严嵩坦然受了一礼,又按了按手:“切莫着急,老夫再与你们说一说,如今刑部的几位堂官为人,到时你们一旦遇上,也好有些应对……” 这一晚,三人聊到很久。 第二日一早,严嵩前往吏部时,心中仍然记挂着两位年轻人的查案。 他就严世蕃这么一个儿子,当然要为其保驾护航,好好撑腰,为此有些人脉关系也该动用动用了。 一念至此,严嵩突然失笑:“高明啊,老夫堂堂吏部左侍郎,也成为一心会的编外人员了?” 第一百四十章 入会申请已提交,但需要过程(二更) 正月未出,这一日的北京城中,还飘着细雪。 城南一处赁来的小院里,赵文华独坐灯下,面前摆着半壶冷酒。 刑部正式的贬谪文书就搁在案头,墨迹已干,却像刀子般刺眼。 他仰头灌下一杯,酒液辛辣,烧得喉咙发痛,却压不住心头那股郁气。 “区区一个贱民的案子,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一个个先前还笑脸相向,转眼间就翻脸不认人,可恨可恨!” “还想要百花酿的配方?呵!老子将它带去岭南,烂在岭南,也绝不给你们!” 他咬牙低语,手指捏得酒杯咯咯作响,突然间又是悲从中来:“我不想去岭南,我是进士及第,不该去岭南啊啊啊!” 正泪流满面之际,外面的院门被叩响。 赵文华起初没听到,直到那敲门声反反复复敲了几回,不久前被打骂出去的书童小心翼翼地入内提醒,这才走出屋中,看向外面,哑着嗓子唤道:“谁啊?” “元质!是我!严世蕃!” 门外传来熟悉的嗓音。 赵文华浑身一震,酒顿时醒了大半,赶忙抹去眼角的泪水,摆了摆手让书童退开,踉跄着亲自冲过去开门。 寒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门外立着两个年轻男子,其中一人正是严世蕃,手里拎着个酒坛子,笑吟吟地看着他。 “东楼兄?真的是你!” 赵文华的声音都变了调:“你来看我了?” 严世蕃啧了一声:“大冷天的,就让我们在外面站着?” “快请!快请进!” 赵文华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将人让进屋里。 院子很小,屋内也不大,炭盆将熄,他手忙脚乱地添新炭,又用袖子去擦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惨兮兮的给谁看呐!’ 严世蕃瞧在眼里,再打量了一番周遭,故意带上了几分同情:“元质,你怎的落到了如此境地?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赵文华等的就是这句话,赶忙激动地一拜,腰都要弯到地上了:“东楼雪中送炭,小弟来日便是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也要报答此等大恩呐!” “诶!诶!这是哪的话!” 严世蕃立刻扶起:“我们此来不就是相帮的么?来来来,我为你引荐一人!” 赵文华直起腰来,看向另一位。 其实方才走入房间的途中,他的眼角余光就频频打量这位。 从相貌气度来看,此人显然不是严世蕃的跟班,反倒严世蕃对其颇为尊敬的模样。 结合近来的国子监风波,赵文华的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狂喜的猜测! 果不其然,那位高大俊朗的年轻学子自我介绍:“在下海玥,表字明威,见过赵主事!” 赵文华身躯一震,透出十足的震惊:“哎呀!未想是明威兄当面!失敬失敬,在下久仰明威兄盛名多时了!” 严世蕃嘴角暗暗撇了撇,海玥的态度也与平常有所不同,隐隐有些倨傲:“赵主事之名,我亦早有耳闻,尤其是那件事……请坐吧!” 转瞬间反客为主,赵文华反倒变得拘谨,坐下来时都是半个屁股挨着:“不知明威兄所言何事?” “刑部死囚,假死掉包!” 海玥道:“今二张假死之说,传遍市井,证实了赵主事的先见之明!” 赵文华一怔,脸色顿时变了:“这件事啊……” 严世蕃接着道:“元质,明威不是外人,你先前想要告诉我的刑部隐秘,现在可以说了!” 赵文华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圈,叹息着道:“不瞒东楼,此前我也是道听途说,狱卒验尸不严、尸体处理草率,确有可能替换死者,但二张可不是寻常的案子,远远不是我这等小小的刑部主事能够参与的,何况我现在还被人算计,丢了差事……唉!” 严世蕃眼中闪过一瞬间的阴冷。 从这个反应就可以看出,赵文华之前就是见他立功心切,故意用这种重磅的消息引诱,希望加入一心会,至于加入后,是不是真能顺着线索查到什么,那就与其无关了,说不定想着顺杆往上爬,能巴结到得天子信任的会首海玥,更会将他甩开。 但现在赵文华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张家兄弟问斩后,还真的传出了假死替身的流言来,现在要让他交代出些事情来,却是卖惨诉苦,再无实质。 海玥面色微变:“如此说来,赵主事并不知内情?” 如果赵文华仍然是刑部主事,干笑几声就推诿过去了,六部隐秘何等重要,即便是新得陛下看重的一心会,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把话套了去。 但此时此刻海玥脸色一变,他的心也提了起来,再想到自己被贬后,往昔言笑晏晏的好友同僚纷纷闭门不见,岂敢再放弃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赶忙道:“当然不是!我在刑部两载,亦参与了诸多要案,当然知道许多事情!” 海玥道:“愿闻其详!” 赵文华咬了咬牙道:“比如赎刑制度,按《大明律》,死刑和流刑皆可赎银,各省各地都有不同,实际执行中也常私抬价码,就在去年,有太原富商杀人,便额外索要三千两的赎银,最终以误杀改判杖刑……” 严世蕃瞪大眼睛:“三千两?这么多?那你们刑部不是比工部都要富?” 赵文华苦笑:“那些所收的赎银,不是都入国库的……好吧!至多只有三成入库,余者刑部各级官员与地方按察使司衙门就分了,我……我反正是不拿这钱的!” ‘呵!你不拿,郎中怎么拿?郎中不拿,侍郎怎么拿?侍郎不拿,尚书怎么拿?’ ‘你不拿就怪了!奶奶的,刑部居然也有这么多的油水!’ 海玥和严世蕃心里都不信,又转回了原先的话题:“既如此,为何还敢做囚徒假死的买卖?” 赵文华道:“不瞒两位,我起初也不信,死罪完全可以转流刑嘛,咳咳!就是有些地方的官吏胆子大,敢篡改案卷,伪造证据,将死刑降格,改为流放,流刑再转赎刑,甚至与地方豪强勾结,以家贫无资为由,仅象征性地缴纳百两银子,这种最是可恨!” 这话说得颇为愤恨,显然看不惯这种只是权势勾结,都不愿意使真金白银的案子。 紧接着,赵文华又道:“真有那个背景能在刑部、行省按察使司衙门、州县衙门使力的,就不会走到死刑的那一步,直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之能被定罪为死刑的,多为无钱无势的赤民,也没有那个能耐找人替死消灾不是?” 这番话就颇为真诚了,严世蕃奇道:“既如此,为何有替死说法?” 赵文华道:“我也是偶尔听人提及,说刑部去年问斩的一位犯人,后来突然活了……” 严世蕃瞪大眼睛:“什么叫突然活了?” 赵文华低声道:“就是有人看到本该处决的死囚,依旧活得好好的,所以才有了一个说法,死囚也不是真的统统被杀了,有旁人替死,假死脱罪的情况。” 海玥微微皱眉:“具体是哪个犯人?又是谁在哪里看到犯人活过来的?” 赵文华这下子把嘴闭上了,眼珠滴溜溜转动。 严世蕃有些沉不住气,哼了一声:“元质,我们此来,是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也不想真的贬去岭南当一个小小的推官,再无出头之日吧?” 海玥没有阻止,只是淡淡地看着对方。 严世蕃的态度确实有些直接,但也不是没有好处。 一旦与赵文华客气,反倒显得对方多么必不可少,这般直来直往,反倒能让赵文华摒弃其余的侥幸。 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滚去岭南流放!要么查刑部大案! 赵文华沉默下去。 窗外雪落无声,碗中酒映着屋内昏暗的烛火,晃出粼粼的金色,好似他此时那跌宕起伏的心情。 事实上,赵文华知道自己没得选。 他是浙江慈溪人士,从小家中富裕,年纪轻轻就请托到国子监就读,后又高中进士,可谓一路顺风顺水,现在却要去那流放之地,度过后半生,说不定早早病倒,都没有后半生可以享受…… 反观一心会上达天听,别看六部盘根错节,里面的水又深又浑,但真要狠下心来整顿,这里终究是中枢,还不是陛下口含天宪,一道圣旨的事情? 所以赵文华的沉默,更多的还是琢磨着,如何谈一个更好的价码。 可见到严世蕃眉宇间的不耐,再看海玥那尽在掌握的神色,赵文华还是没敢提出太多的条件,他甚至没敢直接说要保官位,只是低声道:“在下拜读西游,对于一心会早就心生向往,还望明威兄、东楼兄给我一个入会的机会!” 严世蕃眼珠转了转:“元质未免太妄自菲薄了,你的入会申请,我们早已经提上日程!” 赵文华不敢轻信,看向海玥。 海玥道:“一心会的每位成员,都是精挑细选,宁缺毋滥,入会需要一个过程,而赵主事的身份,现在有些尴尬,唯有查明案情,立下功劳,那就顺理成章了!” “明白明白!” 赵文华大喜过望,起身行礼:“多谢会首栽培,我一定洗清身上的污名,为一心会尽忠!” 第一百四十一章 剥皮替身(三更) “这个狱卒叫孙黑虎,人送外号‘黑无常’,早年是河间府一个屠户之子,后来其父死了,就在京郊刑场收殓尸体,熟悉死囚的门道。” “那怎么成了刑部狱卒?” “嘉靖元年,他顶替了舅舅的缺,补了刑部狱卒,因手段酷烈,还被锦衣卫带走过,不过后来似乎是私吞了孝敬的银子,又贬回了刑部,现在专司诏狱外油水最多的南监,他的‘刑具租赁钱’收得最狠了!” “‘刑具租赁钱’?” “就是免刑银,不过花样更多……” 事实证明,没有赵文华这个当了两年刑部主事的局内人,很多事情还真的难以想象。 比如衙门三木之下,拷打用刑,这是众所周知的,但免刑银的事情,海玥和严世蕃就不知其中的门道了。 所谓免刑银,顾名思义,就是把钱交上去后,就能让囚犯免于刑罚。 但又不能如此直接,便起了另一个名目,叫做“刑具租赁钱”。 就是囚犯家属花钱,把刑具租赁下来,狱卒就不会用犯人家属租下来的刑具打犯人了,或者说打的时候也会收着力,不让这些刑具损坏,变相地就是保护了犯人。 严世蕃起初觉得,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但海玥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区别。 是的,刑具不止有一种,囚犯家属如果只租借了其中的一两件,其实还是无法避免自己的亲人被上刑。 所以要分开租。 这就可怕了。 “水火棍十两、拶指二十两、夹棍三十两……孙黑虎很贴心,他亲自动手,如果致残了,还倒贴伤残费。” “除了这刑具租赁钱外,还有伤补费,化脓伤口剜腐肉,每次十两银子,断骨正位,每次二十两。” “还有断头饭,号称‘黄泉路上饱肚,来世投胎官宦’,这个钱财就不一了,多的能高达百两!” 严世蕃听到这里,人都傻了。 照这样算,他父亲严嵩任吏部左侍郎,堂堂三品大员,一个月的收入,或许还不如这一个小小的刑部狱卒? 海玥考虑的则是另一方面:“你刚刚说过,这个孙黑虎负责囚犯分监、刑具调配和验尸销籍?” 赵文华点点头:“是!此人是南监一霸,不然也不能有‘黑无常’之称!” 严世蕃马上反应过来:“可此人不缺钱财,狱卒又无法升迁,我们现在去寻他,如何让他开口?” 赵文华微微一笑,露出胸有成竹之色:“请两位放心,我自然有法子让他回话!” 到了南监,赵文华让海玥和严世蕃稍候,直接朝着门口走去。 他如今已经不是刑部主事,还是即将贬出京师的罪官,按理来说指挥不动胥吏,可大摇大摆地来到狱前,让人进去通报后,老神在在地等待起来,竟是完全不担心对方不出来。 而不足半刻钟的时间,穿着一身赭色狱吏服,腰间挂着一个铁钩的汉子快步走出。 此人就是孙黑虎,四十多岁,并没有想象中身材魁梧如熊罴,满脸横肉的屠户之子模样,反倒颇有几分削瘦感。 见到赵文华等在门口,孙黑虎的眼中浮现出一丝惊喜:“真是赵主事!你的……” 赵文华抬起手,制止了他后面要说的话:“孙黑虎,本官此来是有些事情问你,你如实回答,人情本官必有厚报!” 孙黑虎十分机敏,视线立刻转向站在不远处的海严二人,稍作观察后,微微点了点头:“赵主事尽管问吧。” 赵文华这才转身,示意两人过来,微微躬身道:“会首!东楼兄!你们尽管问他!” 严世蕃斜了一眼这个收入可能比起老父亲还高的狱卒,心里大为不爽,但为了正事又不得不忍耐住:“你可知近来市井之中传言的二张假死之事?” 孙黑虎恍然:“公子想问的是‘剥皮替身’?” 严世蕃一怔,呼吸急促起来:“‘剥皮替身’?这是什么说法?具体讲一讲!” 孙黑虎道:“那是武宗在位的事情了,当时阉乱横行,监中塞满了人,多贵家子,便有人想了这个法子。” 严世蕃大惊:“剥皮?” 孙黑虎解释:“不是真的将人皮剥下,是狱中的手段,先将人假意拷打,折磨得不成人形,好似脱了一层皮,再在行刑前用旁人替换。” “何人替换?” “多是寻流民替换。” “如何能强迫这些人不做声?” “流民很是愿意,他们替死了,便可保全家人活路。” “无人追究?” “本来也是没有身份的流民,死去也不会有人追究。” “衙门收取多少钱财?” “听说一次‘剥皮替身’可收一千两……” 询问了各种细节,两人才知道,这居然是正德朝的遗毒。 因为那个时候死囚犯极多,许多大户人家得罪了阉党,也被下狱定了死罪。 而他们的家人四处奔走,想要营救,最后就衍生出这么一个手段来。 具体了解后,海玥和严世蕃对视一眼,微微点头。 这就符合常理了。 只有死囚非富即贵,家里人拿的出银子来,才有可能用这种法子脱罪,也就是那段混乱时期,八虎为祸京师,多少权贵子弟也受到波及,方才催生出这种半公开的营救法子。 说不定阉党对此心知肚明,甚至还想着放出来后再吃第二轮呢! 既然有前例,严世蕃有些估不准了:“八虎横行,距今也有二十多年了,现在还有人敢把张家兄弟换出去么?” 孙黑虎道:“回公子的话,南监是绝无‘剥皮替身’之事的,俺们绝不敢做那掉脑袋的买卖!至于京师其余各监,俺就不知了,但想来那二张处刑之前,必然仔细验明真身,这个法子怕是混不过去!” 严世蕃眼珠子转了转,沉声道:“‘剥皮替身’的事情不是人尽皆知吧?” 孙黑虎道:“也就是俺这般老狱卒,才知晓当年的事情,自然不可能人尽皆知。” 严世蕃哼了一声:“那京师怎么都在传,二张贼还活着?” 孙黑虎道:“这俺就不知……” “你知道!” 严世蕃冷冷地看着他:“别的事情倒也罢了,监狱里的事情,你这位黑无常岂会一点不知?这等大案真要闹将起来,你难道可以独善其身?” 孙黑虎的脸色微沉,竟似有些恼怒,但看了看赵文华,又强行忍耐下来,回答道:“俺确实不知!” 严世蕃还要再说,海玥轻轻拉了拉他,平和地道:“你去吧!” 孙黑虎抱了抱拳,转身回了监内。 “一个狱卒,神气什么!” 严世蕃看着对方的背影,啐了一口。 海玥道:“汉朝丞相周勃有言,‘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这些狱卒在监狱内掌有生杀大权,威风惯了,连官员都不怎么畏惧了,倒是赵主事能驱策得了他?” 旁边的赵文华自从把人叫了过来,一直默不作声,闻言马上道:“不敢当会首此称,唤我元质便是,这孙黑虎确实桀骜,得罪之处,还望会首海涵!” 这般伏低做小的姿态,令严世蕃暗暗不齿,海玥则露出一抹笑容:“元质不必妄自菲薄,你在刑部有资历,这等桀骜之辈都能使唤得了,此案还得由你来主导,待得事后请功,我一定如实上报!” 这个上报给谁,不问可知,赵文华浑身一激灵,赶忙道:“会首尽管吩咐!” 海玥道:“这个孙黑虎显然对于牢狱内的事情了如指掌,只不过不愿说罢了,元质能让他开口么?” 赵文华稍作迟疑,回答道:“能!” 海玥道:“我且不问你怎么办到,但我要你问出来的是真话,而不是那种道听途说之言,能保证么?” 赵文华顿时松了口气,笃定地道:“请会首放心,我接下来探听的消息,肯定是实话!” 海玥道:“好!你去吧,我们在此等你!” “请两位稍候!” 目送他兴冲冲地进入南监,确定听不见了,严世蕃才低声道:“赵文华有些不对劲,他凭什么让这嚣张的狱卒言听计从?” 海玥淡淡地道:“事情得一件一件来。” 严世蕃心领神会地闭上了嘴。 两人这一回等的时间就长了,足足半个时辰过去了,赵文华还未出来,期间倒是他的书童砚舟匆匆出去,不知取了什么回来。 就在严世蕃怀疑赵文华是不是卖钩子了,这位终于走出,来到面前道:“打听出来了,去年那个疑似问斩后又活了的人,其实是个误会!” 海玥道:“怎么说?” 赵文华道:“问斩的死囚是大郎,所谓活了的是其同胞弟弟,两人容貌相近,本是邻里都知的事情,然有一观刑之人不知,偶然撞见,惊得魂飞魄散,私下里乱说,这才流传开来!” “就这?” 严世蕃狠狠地瞪了赵文华一眼,他之前还以为是什么大案,结果真要兴冲冲地去刑部查了,岂不成为一心会的笑柄? 海玥却问道:“案卷还在?那户人家可还在?” “案卷在的!那户人家倒是搬走了!” “何时搬走的?” “错认了死囚后,未过半月,就搬离了京师。” 海玥听到这里,已经迈开大步:“走!去死囚家人所在的巷子,这一起案件有值得调查的地方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直接破局(一更) “依卷宗的记载,就是这灯草胡同,我刚刚问了,江家确实已经搬走了。” “搬去了哪里?” “邻里不知,就说是上次错把弟弟当成已经处决的死囚哥哥,江家就卖了宅院,搬离了京师!” “得去顺天府衙查红契?” “是啊!会首,我们是不是……先歇一歇?要不让我的书童去府衙查问吧?” 赵文华已经有些气喘吁吁。 别说是他,就连严世蕃先跟着海玥拜访城南小院,后又去刑部南监,现在再来到了小巷,都有些吃不消了。 天上还飘着小雪呢,这正月的天气依旧冷得很,他此时亲自经历查案,顿时开始怀念国子监温暖的斋舍。 海玥看了两人一眼。 这才哪到哪啊? 查案子本来就是要迈开腿,说破嘴,做好大海捞针的准备,关键是很多时候还往往做的是无用功,心智稍有不坚定的,就支持不下去了。 不过这个雪天确实难熬,这两位又没有练武,跟不上倒也正常,海玥没有强人所难,视线一转,看向对面街道的茶楼:“我们去那里坐一坐吧!” 三人入了茶楼包间,有了暖炉,上了茶水和点心,严世蕃和赵文华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海玥也品了茶水,欣赏着窗外的雪景,开口问道:“那位江家大郎是因罪名被问斩,却又没有株连家属?” 赵文华把冰凉的手伸到暖炉边上搓动着,闻言赶忙缩回来,坐姿端正地回答道:“案卷上说是通奸杀人,他与巷尾的赵宝妻郝氏通奸,两人合谋杀害了赵宝,江家大郎和赵宝妻郝氏皆被问斩” 严世蕃啧了一声:“觊觎别人妻子的奸夫,该杀!” 海玥道:“既是街头巷尾,此事闹得不小?” 赵文华道:“这是自然,江家其他人虽未株连,但也抬不起头来,或许这也是他们后来匆匆卖了宅子,搬离京师的原因吧!” 海玥不置可否,接着问道:“江家兄弟,相貌差异大么?” 赵文华道:“据说是孪生子,容貌颇为相似,常人难分,不过江家大郎脖子处有一块醒目的胎记,江家二郎没有,邻里籍此区分兄弟俩,当然外人是不知的,才会将二郎错认,以为大郎未死,闹出了那场误会来!” 严世蕃皱眉:“既是误会,元质之前为何说得那般严重,还要问了那个狱卒孙黑虎才知晓?” 赵文华听出他的话语里有怨气,赶忙道:“这确是小弟的不对,这官场上的事情向来云遮雾绕,讲究的都是一个讳莫如深,小弟也是被旁人愚弄了,才以为其中有要案,又知东楼刚正不阿,才鼓起勇气与你分享,谁知闹了这个笑话!唉!” 严世蕃哦了一声:“原来如此,那群人真是太阴损了,这种小事也要瞒着元质~” 赵文华接着解释:“也不是小事了,要知此案是由顺天府尹霍公亲自断的,若是江家大郎真的未死,那大京兆岂不是要有麻烦上身?所以此案背后或许还真有些蹊跷!” ‘涉及大礼议新贵么?’ 严世蕃的表情倒是郑重起来。 他曾经跟在桂载身后当了三年跟班,当然知道朝堂之上,大礼议新贵与反对大礼议的朝臣斗得有多么激烈,如今的首辅张骢、次辅桂萼,可曾经遭遇过一场罢免,而弹劾的内容骇人听闻,结果事后查明,根本是子虚乌有的罪名。 站在严世蕃的层次,他并不清楚这是天子特意要压一压大礼议新贵,再委以重任,在他看来,陛下是真的相信了那些臣子的挑唆,险些自断一臂。 海玥虽然清楚嘉靖驭下的套路,但也没有忽视反对者的力量:“所以此案没有闹大,是因为大京兆?” “或许吧……” 赵文华苦笑道:“我一个小小的主事,可不敢参与这等大事,哪敢随便打听?但现在为了会首和东楼兄,为了我们一心会,那当然是义不容辞!” 对于他无时无刻不在表忠心的行为,严世蕃暗暗撇嘴,海玥则点了点头:“元质说得很好,现在这件事情得查清楚了。” 赵文华为难地道:“可江家已经搬走了啊!” 海玥道:“恰恰是因为江家搬走了,且早不搬迟不搬,偏偏是这个时候搬,你没有觉得不对劲么?” 赵文华一脸茫然:“小弟不知……” 海玥道:“通奸之案发生后,江家在这条胡同里势必是声名狼藉,那个时候离开,符合人之常情,但他们没有搬离,想来是无处可去,亦或贪恋京师的生活,不愿背井离乡,去往别处!” 这很正常,古人不比后世,把房子一卖,换个城市生活,只要居住环境能够适应,没什么大不了的,古人背井离乡可是一个莫大的挑战,有着方方面面的难题,尤其是明朝限制人口流动,除非实在活不下去了,不然一般不会走这条路。 所以江家顶着杀人犯的恶名,也不搬离住处,并不奇怪,可奇怪的是,他们最终还是搬走了:“相较于通奸杀人产生的影响,这个误会原本不值一提,孪生子相像,路人不知情,错认就错认了,有什么要紧的?偏偏江家即刻离去,是自愿还是强迫,背后又是否有蹊跷?” 听完这番话,赵文华先是紧锁眉头,经过了一段恰到好处的思索,突然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喔~~!” 喔完之后,他再起身行礼,心悦诚服地道:“会首当真是慧眼如炬!换做是我,万万无法这般细致入微!与会首这般天纵之才相比,我这两年的刑部生涯,当真是不值一提啊!” 严世蕃大为警惕。 娘的,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家伙居然是个劲敌!绝对不能收此人入会! ‘过了!太过了!’ 海玥心里无语,脸上的笑容则灿烂了些:“元质毋须妄自菲薄,你现在可明白了?” 赵文华连连点头,斩钉截铁:“等我那书童带回卷宗和红契,愿就江家一案深挖下去!” 三个人在茶楼上休息,赵文华的书童砚舟则跑腿去了顺天府衙。 而等到严世蕃和赵文华冰凉的手脚终于暖和,外面响起轻轻的敲门声,就见书童砚舟还真抱着案卷和契书,站在外面。 赵文华起身,接过这些,刚想让他退下,海玥看着书童冻得都有些紫红的脸,招了招手:“你也进来取取暖吧。” 书童砚舟立刻看向赵文华,赵文华使了个眼神,做了个赶紧遵命的示意,他这才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烤火。 赵文华则翻开案卷和契书,很快找到了关键,递了过来:“请会首过目。” 海玥接过,严世蕃也把脑袋凑了过来,就见上面记录了案情的详细。 大致情况和赵文华所说的差不多,案子是去年二月发生的,街头鞋匠赵宝突然暴毙身亡,而其妻郝氏生得花容月貌,常常在二楼晒衣,街边走过的男子都喜欢抬头欣赏那道曼妙的风景。 且不说郭勋刊印的《水浒传》正在书肆热卖,单单是说书人传播的武松怒杀西门篇,就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案情很快闹大,顺天府衙仵作李明验尸,发现赵宝的尸体经过掩饰,是用茜草汁磨成粉末,再混合醋涂在尸体上,掩盖了伤痕。 但李明有铁鉴之名,验尸技巧精湛,发现了这种诡计,让伤痕重新出现,确定了赵宝生前是遭到过殴打,绝非病故身亡。 顺天府尹霍韬下令,将赵宝妻子郝氏带入府衙审问,又通过询问左邻右舍,得知不久前看到街头的江家大郎出入赵家,似与郝氏有染。 缉拿入狱后,很快两人对于通奸事实供认不讳,谋害赵宝的罪证也搜集完毕,按律当斩,两人一同于去年秋后,勾决处斩。 这本是一起很寻常的案子,然处斩的半个月后,竟有行人见到江家大郎还活着,顿时传出谣言,顺天府尹霍韬被惊动,查明后发现所见之人,是相貌酷似的江家二郎,这才作罢。 海玥看到这里,开口问道:“经此风波后,短短十天不到,江家就搬离了灯草胡同?家宅是贱卖了么?” 赵文华道:“根据红契,江家民宅卖了八十五两,这般宅子市价大概百两,确实有些便宜,但也不能说贱卖。” 严世蕃皱眉:“那接手江家宅子的人不对劲吧,花八十五两,买下这么一座宅子?” 赵文华解释:“江家毕竟不是凶宅,无人死在里面,京师宅子卖的又不多,还能比市价便宜上十几两银子,已是捡了便宜。” 严世蕃立刻道:“江家不是凶宅,那赵家呢?赵宝被害,郝氏问斩,可有老人孩子留下?” 赵文华摇头:“没有,赵宝没有子嗣,老人也已故去,就夫妻二人,宅子如今空了下来,怕是要等这件事风头彻底过去,牙人才会卖掉宅子……” 严世蕃啧了啧:“那就是说,与案件有关的两户人家,一户人死光了,一户人搬走了,其中即便有什么蹊跷,我们也查不出来了?” 赵文华应了一声,忍不住看了看海玥。 他方才的恍然大悟是投会首的所好,事实上也隐隐觉得这起案子有些蹊跷。 但同样的,他认为这种旧案就算藏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真相,也难以挖掘。 面前这位名动京师的国子监神探,真的有法子破局么? 就在两人一个皱眉沉思,一个暗暗怀疑的关头,海玥的视线却落在进屋烤火的书童砚舟身上,问出了一个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去年的二月,也是这般冷么?” 书童砚舟一愣,小心翼翼地道:“回公子的话,去年也挺冷的。” “我是海南人,那里四季如春,冬天与京师相比,当真是大不一样啊!” 海玥十分严谨,再度发问:“那么冷的天气,你在街上行走时,能看到别人的脖子么?” 书童砚舟茫然地摇了摇头:“看……看不到啊!都捂得严严实实的!” 赵文华只觉得莫名其妙,严世蕃身躯一震,顿时拍案而起:“我明白了!指认的邻居有问题!” 海玥微微点头,站起身来:“与案件有关的两户人家确实不在了,但真正有蹊跷的人应该还未离去!走!我们去问一问那户给衙门提供关键线索的邻居,在大家都把脖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寒冬之日,看不到脖子上胎记的他,到底是怎么分辨江家大郎与二郎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 赵文华:会首真乃神人也!(二更) 灯草胡同,最初因售卖灯芯草得名。 但正如皮条胡同现在成了教坊司所在的花街柳巷,严世蕃有了点闲钱就往那里跑,灯草胡同的生意也五花八门起来。 不过这里还留有一家最老的灯草铺子,据说已经传承了三代,只是门脸越来越狭小,檐下悬着几束干枯灯草,在寒风中簌簌作响,颇为寒酸。 海玥、严世蕃、赵文华走入铺内,发现这里的光线更是昏黄,油灯轻轻晃着,将铺主那张瘦长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正用枯枝般的手指拨弄算盘珠,就见青布帘子一掀,三个相貌尽皆出众的贵人走了进来,赶忙迎上:“哎呦,什么风把三位贵客给吹来了?” 赵文华自忖官职最高,身份最低,主动开口:“你是这家铺子的主人冯贵?” 铺主面色微变,感受到一股熟悉的腔调,不敢怠慢:“是!小的是冯贵!” “我乃刑部主事,姓赵!” 赵文华把原先的腰牌取出来晃了晃,他的官职虽然被免去了,随身之物却没有被全部收走,此时取出正好做个展示,冷冷地道:“问你话,你要如实招来,若有半字虚言,你知道后果!” 铺主腰立刻弯了下去,忙不迭地道:“是!是!” 赵文华道:“去年这个时节,你们这条胡同里,是不是出了桩命案?” 铺主缓缓地道:“是!是有命案!是鞋匠赵宝出了事……” 赵文华厉声道:“说清楚些!” “赵宝的婆娘与人那个,把他给害了……” 铺主咽了下口水,又补充道:“赵宝是个鞋匠,手艺好,常常去那些贵人家中修鞋,不在家中时,他婆娘就红杏出墙,和奸夫一起,把他害死了,惨!惨喽!” 严世蕃在旁边插了一句:“呦!你还知道红杏出墙?” 铺主干笑道:“小的早年也读过私塾,识得几个字的!” 赵文华道:“奸夫是谁?” 铺主道:“江大郎,也是我们胡同里的,卖包子的。” 赵文华冷冷地盯着他:“你们最初怎么知道他是奸夫的?” 铺主迎着他的注视,喉咙动了动,涩声道:“府衙的官差来胡同,挨家挨户问,问到小的,小的恰好看到江大郎那日鬼鬼祟祟地入了赵家,还未挑担子,就禀告给了官差,后来府衙的老爷将他拿了去,他就交代了!” “哦?” 赵文华问到了关键:“这就奇了,江家有孪生子,容貌极其相似,外人难辨,你是如何一口咬定,那偷入赵家之人就是江大郎呢?” 铺主赶忙道:“公子有所不知,江家二子虽然相貌相似,但大郎的脖子这里有一道胎记,一看就能认得出来,故而小的知道!” “是么?” 赵文华冷笑起来:“你过来!” 待得铺主走了过来,他一把拽住,掀开青布帘子,朝着外面看去:“给我指一指,这街头上的行人,你能把哪个脖子上的胎记看得清清楚楚?说!!” 铺主看着匆匆走过的行人,脸色彻底变了。 冰天雪地,冻得哆哆嗦嗦,他一个脖子都看不见。 “小的当时不是在街上……是在……是在……” 他还想狡辩,严世蕃凭借着上好的记忆力,道出了海瑞喜欢翻看的《大明律》:“大明律法定了,佐证之人不言实情故行诬证,减主犯罪一等,主犯今已问斩,你便是减罪一等,也至少是杖一百,全家流放边地!嘿,你当真是好胆啊!” “不!不!!” 铺主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饶命!饶命!不是小的要诬证,是有人让小的这么说的!” 海玥冷眼旁观。 赵文华的问话技巧几乎是平铺直叙,甚至表露得太早,让对方有了防备,相比起来,倒是严世蕃两次插话都恰到好处。 不过对付普通人,毋须多高明的谈话技巧,这些人对上官员首先自己的底气就虚了,再加上心中有鬼,三两句话就原形毕露。 赵文华心头已是大喜,没想到破案如此简单:“说!谁让你作诬证的!” 铺主惊惧地道:“不是诬证!小的当时确实见到江家子入了赵家,但也不知是他家的大郎还是二郎,衙门第一次找上门,小的也是这么说的!” 严世蕃眯了眯眼睛:“第二次你改口了?” 铺主道:“是当天晚上,有一个官差上门,问了如何分辨两兄弟,在得知胎记后,就一个劲地让小的回忆,当时有没有看到脖子上的胎记!小的当时也是糊涂了,就说好像看到,他马上记下,匆匆就走了!他走后,小的也挺后悔的,万一不是大郎,是二郎,那不是错抓了人?听说江大郎在府衙交代了,才放了心……” 严世蕃和赵文华齐齐冷笑:“交代很奇怪么?” 屈打成招的例子多了,即便霍韬为顺天府尹,这种状况好些,也禁不住手下人多有安排。 两人对视一眼,有了共识:‘看来江家二郎有巨大嫌疑,怪不得后来被认错,就慌忙地卖掉家宅,消失无踪,这是做贼心虚啊!’ 海玥终于开口:“江家二郎是做什么的?兄弟俩性情如何?” 铺主道:“江家两兄弟都是卖包子的,兄弟俩轮换着挑担子,走街串巷,大郎多话,经常在赵家屋檐下和那郝氏调笑,娶妻后依旧如此,二郎沉默寡言,闷头苦干,所以小的当时也更怀疑大郎。” 海玥接着问:“江家还有其余人么?” 铺主低声道:“两兄弟父亲早逝,原本还有一个老母,大郎行刑后,那老母就病死了……江家大郎娶妻有一子一女,出事后他妻子就带着儿女回娘家了,二郎还没娶妻……” “所以前段时日,是江家二郎将宅子卖掉,独自离开?你们邻里有什么议论么?” “没有……他走了俺们也愿意,这事就过去了,不然大伙儿都有些怕!” “怕什么?” “毕竟是死了四条人命……” “等一等!” 问到这里,海玥立刻道:“四条人命?赵宝、郝氏、江大郎,死去的不是三个人么?为什么是四条人命?” 铺主面色变化,这次不是惊惶,而是有些忌讳,嗫喏片刻,低低地道:“听说郝氏行刑时,怀有身孕,当时有人说要刀下留人,但她所犯的是十恶重罪,故而有孕亦处以极刑!” “一尸两命啊!” 此言一出,严世蕃稍稍变色,赵文华无所谓,海玥则微微凝眉:“郝氏发现身孕多久了?为什么案卷上没有记录?” 铺主缩了缩头:“这小的就不知了……” “把他带回衙门!” 海玥直接对着赵文华道。 “别!别!俺说!说!” 铺主大惊失色:“听说被抓的时候就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当时街坊都说,要不还是等孩子生下来再砍头,可能是奸夫的,但万一是赵宝的呢?那可是他唯一的血脉了!但还是砍了,大伙儿后来经过赵家时,总听到里面有幽幽的哭泣声,有娃子的魂哩!” 海玥沉声道:“谁听到的?具体到人!” 铺主颤抖着道:“街坊都听到的,俺有一回路过,好奇地探头进去,也听到那屋中有人哭泣,吓得狂奔回来,几个晚上没睡好!” 见他表情不似作伪,赵文华面露惊惧,左右看看,真的害怕有婴孩出来索魂,严世蕃的神色也不对劲了,海玥则道:“你刚刚说,江家把宅子卖掉搬走后,邻里都松了一口气,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赵家凶宅里的哭声也消失了?” 铺主眨了眨眼睛,仔细回忆一下,缓缓地道:“好像还真是没了,反正这两三个月再也没人提这事了,今日若不是几位官人上门问话,小的也忘了……” 严世蕃眼睛马上亮了,呵呵一笑:“既如此,那哭泣之人不就是江家二郎么?” 铺主怔住:“啊?” “这都不懂?” 严世蕃嗤之以鼻:“郝氏腹中的孩子是江家二郎的,他躲在江家凶宅里面哭,是伤心自己的孩子还未出世,就被处斩了,你们还以为是孩童的幽魂,简直愚蠢!” 铺主这才反应过来,目瞪口呆:“江家二郎是凶手?他和郝氏通奸成孕?是他害死了赵宝?” 严世蕃得意地道:“显而易见的事情,若是换做我来调查,绝对不会冤枉了无辜,错杀了好人!” 铺主道:“可江家大郎交代了……” “兄弟情深,此人是为弟弟顶罪无疑!” 赵文华接上,又转向海玥,露出请示之色:“这是小弟的愚见,请会首指点!” 海玥没理他,对着铺主道:“那个上门催促你指认嫌疑犯的官差,你可还记得相貌特征?” 铺主努力回想,最后苦涩地道:“回官人的话,那人当时就戴着兜帽,将脸压住大半,看不清长相,何况时隔这么久,小的真的记不清了!” 海玥道:“也罢!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 赵文华摇摇头,严世蕃则道:“你若是想到什么,就去刑部寻赵主事,提供了关键线索,此前的罪责不仅一笔勾销,还重重有赏,知道了么?” “是!是!” 铺主点头哈腰地将三人送了出去,待得出了巷子口,严世蕃却叹了口气:“明威,现在我们虽然确定了,江家二郎基本就是真凶,但他已经离了京,得去刑部发通缉告示了吧?” “我们先回茶楼!” 海玥没有即刻回答,带着他们回到茶楼,重新换了一间包房,打开窗户,恰好能将这家灯草铺子的前后门一览无遗:“此处视野不错,接下来我们就开始轮班监视吧!” 严世蕃和赵文华先愣住,然后反应过来:“刚刚这个家伙,没有说真话?” “我也不能确定。” 海玥淡淡地道:“从方才的交谈之中,没有什么破绽,只是此人看似紧张,但对答如流……不过他也说了,小时候上过私塾,是识字的,再加上迎来送往,有此反应倒也正常!所以守个一天一夜,确定了这个证人所言准确无误后,再进行下一步吧!” 严世蕃明显不愿,但也不得不应下:“好!” 赵文华则连连点头:“会首说的对!我们守着吧,说不定这家伙撒谎呢!” 说是轮班,海玥身为领导,也就在窗台边望了一会,很快被两位想要进步的下属接了过去,自己去闭目养神。 而严世蕃看了小半个时辰,也十分自觉地使唤起赵文华来。 赵文华终究不敢太过偷懒,与书童砚舟轮流监视。 时间飞快过去,待得华灯初上,距离宵禁已经不远,赵文华突然激动地喊道:“快!快来看!这个家伙鬼鬼祟祟地从后门出去了!” 话音落下,一阵风倏然刮过,房内已无海玥的踪迹。 严世蕃揉了揉眼睛,还有些茫然,赵文华已是由衷地发出赞叹:“明察秋毫,雷厉风行,会首真乃神人也!” 第一百四十四章 旧案真相(三更) 海玥没有从茶楼的窗口一跃而下,却也施展轻身术,以最快速度抵达灯草铺子外,追了下去。 不多时,铺主冯贵的身影就映入眼中,步履匆匆,时不时还回头张望几下。 发现无人跟着自己后,再朝着一个方向快步疾行。 海玥从拐角闪出,悄无声息地跟上。 对方警惕性极强,忍耐心也很好。 他们是下午问话的,待得离开后,此人一如往常地开着铺子,直到夜幕降临。 这其实也是一个疑点。 毕竟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刚刚受到官员盘问,又牵扯出一年前旧案的细节,哪里还敢做生意,马上关门大吉,求神拜佛了。 但又不能直接证明什么。 比方说,万一人被吓傻了,就这么呆呆地坐在铺子里面发呆呢? 那也是有可能的。 可现在,这冯贵白天刚刚回答了那些问题,堪称对答如流,夜间就突然出门,行动路线如此明确,那就是百分百有问题了。 海玥远远跟着,保持着距离,一路到了城西。 这里的行人看似少了些,但每每出入都有大批仆从跟随,多有轿辇。 武定侯胡同、泰宁侯胡同、武安侯胡同、定阜街、广宁伯街,听一听这些街巷名字,就知道都是什么人在居住。 而冯贵到了其中一座府邸的后门,对着看门的仆从说了几句话,不多时就被领了进去。 海玥不着急,站在远处等待。 京师是要宵禁的,考虑到来往的路程,除非冯贵今晚直接住在这座府邸里面,不然他十之八九是要出来的,在里面待不了多长时间。 果不其然,也就一刻钟左右,冯贵就从后门走了出来,怀中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低着头,快步朝着自家铺子的方向疾行。 以他的脚力,能在宵禁之前赶回家中。 如果中途没有被一道身影突然拖入小巷子里的话。 “啊——唔唔唔!!” 急促的半截叫声后,冯贵被重重压在墙边,怀中一轻,包裹已经被夺了过去。 他想要反抗,却觉得一股大力涌来,将他死死地制住,意识到对方的武力能够轻而易举地弄死自己后,他瞬间放弃了抵抗,呜咽着道:“好汉……好汉饶命!这些银子……孝敬好汉!” 一只耳被压在墙上,另一只耳朵中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不饶你的命,银子也是我的了!弄死你,官差还抓不到老子!” 冯贵死死地闭上眼睛:“我……我没看到好汉……回去不报官……绝对不报官!” 好汉道:“你挺聪明!怪不得能得那个府邸里面的贵人赏识,现在把你发财的门道告诉老子,老子就饶你一条狗命!” 冯贵身体一哆嗦,显然自己出入府邸时,就被对方盯上了,知道一味狡辩只会触怒对方,咬了咬牙道:“好汉……我是替贵人家中跑腿……这钱财只是过一个手……轮不到小的享用……好汉取了去……我也只能逃出京师,去蜀中投奔亲人了……” 好汉冷笑:“过一个手?你蒙谁呢?这包裹里面全是银铤,有两百多两吧!便是那些贵人,也不会将这么多银子随便给人过手!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话到一半,那手绕着他的胳膊一转,冯贵只觉得一股锥心的疼痛涌了过来,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 下巴一合,叫声被硬生生堵回嗓子眼。 “告诉你,老子以前跟锦衣卫学过手段,便是亡命徒都撑不过这种分筋错骨,你想要挨,就试一试!” 冯贵骇然失色,刚要交代,一股剧痛再度涌来:“——!!” 如是再三,他整个人不是压在墙边,而是如一滩烂泥搭在那里,面色惨白,瑟瑟发抖。 你倒是问话啊!怎么一味的用刑?锦衣卫都没有你这般凶残吧! 这显然是完全不了解锦衣卫的残酷,但冯贵的心理防线也被击穿了,当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再也不敢有丝毫隐瞒:“我说!我说!府邸是大理寺汤少卿的,他的儿子做了恶,让我为他隐瞒,这才给了银子!” 好汉冷声道:“做了什么恶?” 冯贵哆嗦着道:“汤公子与一个娘子通奸,害了那娘子的丈夫!” 好汉呵了一声:“就这?那些权贵子弟不是一直在做么?你又凭什么为他遮掩?” 冯贵定了定心,对于这种杀人放火的亡命徒来说,这种确实是小事了,低声道:“汤公子原本想把罪名嫁祸给江家兄弟,说是旁人杀害了娘子的丈夫,然后把娘子据为己有,养成外室……” 好汉声调一扬:“哦?这倒是有趣了,是不是水浒里面的……那个叫谁的?” “林娘子?” 冯贵稍稍摇了摇头:“不!不一样的!林娘子不从高衙内,这个郝娘子却是早早与汤公子勾搭成奸,甚至有了身孕,却不妨她的丈夫发现不妥,想要报官,那个娘子就去勾引江家兄弟里的大郎,想要利用他除去自己的丈夫!” 好汉不耐烦了:“你真当说书呢?还是想要拖延时辰,让人来救你?告诉你,便是有巡街的官兵来了,老子也先弄死你!” 冯贵最后一点希望被打破,赶忙道:“郝娘子勾引了江家大郎,却不料当日去的是此人的弟弟,江家弟弟极为机敏,发现不妥,替其兄长赴约,然后及时抽身,汤公子无奈之下,只有与郝娘子合力杀死了她的丈夫!” 好汉冷冷地道:“与你何干?” 冯贵涩声道:“他们早就收买我,让我事后指认,那一日看到江家大郎出入郝娘子家中,结果发生了意外,他们却不告诉,我依旧指认了江家大郎,结果被江家二郎找上门来,好在他不知真相,以为我当时真的看到了人,但错看成了他的哥哥,就让我去衙门作证!” “我当时不动声色,假意答应,事后灵机一动,找到他的哥哥,告诉他那一天,我其实看到了他的弟弟去了郝娘子的家中。” “江家大郎误以为凶手是自己的弟弟,去了衙门后就承认了罪名,邻里都看到他和郝娘子调笑,又有我当人证,府衙当然不会怀疑,就把他定罪问斩了!” 好汉道:“他弟弟没有伸冤?” 冯贵道:“当然去伸冤了,他还说自己当日在场,结果挨了杖子,什么都改变不了,不过后来他似乎发现了一件事……” 好汉道:“什么事?” 冯贵沉默了一下,突然道:“你真的是劫道的好汉么?” “呵!反应过来了?” 低沉沙哑的声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海玥清润好听的嗓音:“市井之中不乏精明之人,可惜你的这些精明,却用来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冯贵长长叹息:“小的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做下这种丧天良的勾当,自打江家大郎被问斩,那日刑场回来,小的就将家人送走了,心里也知道,这一天恐怕迟早要来的!” 海玥淡淡地道:“但你白天依旧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不是么?” 冯贵怔了怔,苦笑道:“是啊!我当时只想着撇清自己……” 这亦是人之常情,在良心发现的后悔与自私自利的罪恶中不断徘徊,海玥没有过多纠结,直接问道:“说完吧,江家二郎发现了什么?” 冯贵深吸一口气道:“郝娘子没死!” 海玥眯了眯眼睛:“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 冯贵道:“不错!那位汤公子有七八房妾室,可或许是坏事做多,得了报应,至今膝下没有儿子,郝娘子有孕后,就说自己生的一定是个儿子,汤公子就想保住孩子!结果此番因为通奸杀夫,被判死刑,顺天府尹不容许这等十恶之罪,无奈之下,汤公子便让人用了个替身之法,让另一个人假冒郝氏,受了刑诀!” 海玥道:“这些秘密你如何知晓?” 冯贵苦笑:“小的若没有这些秘密护身,早就被汤公子灭口了,而且郝娘子就在刚刚的府邸里面,这些银铤就是她给我,让我赶紧离京,走得越远越好!” 海玥道:“江家二郎呢?他想要为其兄伸冤,所以故意演了一出路人错认的假戏,但很快就被察觉到不妥的汤府给压了下去?” 冯贵点点头:“是的!他想要去寻顺天府尹伸冤,但汤府一直在盯着,他没有机会,就卖了宅子,消失不见了!” 海玥凝视着他:“这些话语,你可敢跟顺天府霍府尹讲明?” 冯贵咬了咬牙:“小的说与不说,恐怕都没了活路,说了罪孽还少些,为何不说?” “好!跟我走吧!” 海玥一手捏着冯贵的肩膀,另一手拎着那沉甸甸的赃物返回。 远远到了茶楼前,就见严世蕃和赵元华正翘首以盼,见了他都飞奔过来。 在听了言简意赅的讲述后,严世蕃即刻动容,发出惊叹:“没想到旧案这么快就能真相大白,明威明察秋毫,雷厉风行,真乃神人也!” 赵文华:“……” 这是我的词啊! 第一百四十五章 嘉靖:朕的一心会是何反应?(一更) “张鹤龄、张延龄,这两个大逆不道的贼子,到底死没死?” “启禀陛下,二张绝无可能被替换,行刑差役早已验明正身……” “你们又不是没有见过那两个人,朕是问你们,死的是不是张鹤龄、张延龄?” “我等当时位于公案后,确实看不真切,然行刑流程绝无疏漏……” 刑部右侍郎姚景阳、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润、大理寺少卿汤沐和锦衣卫指挥佥事萧震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战战兢兢地回话。 朱厚熜冷冷地看着他们,眼中寒芒闪烁。 对于名义上是国舅的张鹤龄、张延龄,朱厚熜为什么做得如此绝? 并非真的为民做主,善恶有报,主要原因有三。 首先他本就深恨张氏一族,张太后当年让他们母子下跪,多番折辱,至今仍然维持着圣母太后的优越感,双方早有仇怨。 其次公主府一案,贼人令永淳公主昏迷,引蒋太后出宫,欲以行刺,无论背地里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如此恶劣的行径,必须要处置足够份量的犯人,才能服众。 最后张家兄弟声名狼藉,闹市问斩,不仅可以收获民心,也可以震慑百官,推行吏治整顿。 可以说除去张家兄弟,实在是有百利。 至于害处。 自然就是严苛的骂名了。 但朱厚熜还真就不在乎。 儒家道统是拿来统治臣民的,不是约束天子的,在十八岁时一鼓作气把左顺门哭谏的官员打杀下去时,他就彻底明悟了这个道理。 他要的是皇权的稳固,国家的强盛,青史留名,做一位中兴之主,让后世知晓,武宗无子,得他这位藩王承继大统,是大明朝的幸运! 然而张家兄弟死后,并没有达成目的,反倒横生波折。 短短十数日,别说民间,就连宫中都有人议论,说那两位西市问斩的国舅爷,其实没死,死的是替身,真人已经离开京师,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继续作威作福了。 宫内传闲话的内侍很快被抓到,嘴都打烂了,但几番审问下来,就是出宫听到外面的闲言碎语,回来后实在没忍住,当作稀奇事嚼舌头,结果很快传播开来。 朱厚熜勃然大怒,当即就把那日西市问斩的四名官员叫来问话。 眼见陛下的视线越来越冷,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润第一个扛不住了:“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查清这等谣言的来源!” 大理寺少卿汤沐也赶忙道:“此事传扬得如此之快,恐有贼人在背后煽风点火!” 朱厚熜看向锦衣卫指挥佥事萧震:“萧卿以为呢?” 萧震暗暗皱眉,这活果然要落到锦衣卫头上了,缓缓地道:“启禀陛下,臣以为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假死脱身之说,是否别有隐情?” 话音落下,他还故意侧头看了看旁边的刑部侍郎。 刑部右侍郎姚景阳感觉到视线,神色立变,浑身都紧绷起来。 果不其然,朱厚熜道:“依你之见,替换死囚的事情,以前也在京师发生过,此次百姓才会相信?姚侍郎,你说!” 姚景阳浑身一颤:“此事……老臣不知……老臣年前才调刑部!” 他本想说此事绝无可能,但临时改口,虽然难免留下一个庸碌的印象,却将这口锅甩了出去。 萧震却不放过:“三司断案一向互通有无,刑部不知,还有都察院和大理寺……” 另外两人面色同样剧变,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润立刻道:“启禀陛下,我都察院素来秉公执法,岂容此等悖逆之事?清浊自分,日月可鉴!” 清的是他们,浊的是不是锦衣卫,就不知道了。 眼见四个人开始互相推卸责任,朱厚熜眼神愈发森寒,甚至忍不住怀疑起来,难道真有人敢冒大不韪,将二张救走? 真要如此,朝堂威严大损,甚至会被有心人拿来利用,激起民变。 到时候新政失败,不说那些被度田的士绅要保住利益,尸餐素位的官员要反抗整顿,结果反倒成了百姓反对,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退下吧!” 耳中的争吵依旧在持续,朱厚熜心里怒到极致,面容却缓缓恢复平静,摆了摆手。 “是!”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位官员赶忙起身领旨,锦衣卫的萧震则隐隐觉得,自己办了一件蠢事,但也没办法,唯有一并退了出去。 “什么时辰了?” 朱厚熜定了定神,再度开口。 “陛下,夏学士将至文华殿讲经了!” “摆驾!” 去年十月,夏言不仅负责纂修郊祭之礼,还被提拔为侍读学士,并在御前讲解经史。 小小的给事中能有这等荣耀,不知羡煞了多少朝臣,就连大权在握的大礼议新贵都十分警惕。 当朱厚熜摆驾文华殿,就见夏言已然垂手立于殿外。 此人面容清癯,眉如剑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虽已年过四十,却仍保持着青年人的俊朗轮廓,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反倒更增几分成熟的魅力。 “臣夏言,拜见陛下!” 朱厚熜最喜欢的,还是对方的声音,不疾不徐,字字清晰,清越如玉石相击。 “进来吧!” 两人入殿,夏言行至御前七步处,按礼制再行大礼。 “夏卿平身,今日为朕讲解《尚书》洪范篇。” “是!” 夏言起身,缓步走向御案左侧特设的讲席,步履稳健,衣袂轻扬,每一步都恰到好处,既无急促之态,也不显拖沓。 讲席上已备好茶水与笔墨,夏言落座开讲。 他的科举成绩并不理想,但并不代表他于经史典籍上没有浸淫,此时将《洪范》中的五行、五事、八政等概念与当今朝政相联系,时而引述先贤言论,时而结合本朝事例,将深奥的经义阐释得深入浅出。 最难能可贵的是,不比那些精力不济的老臣,起初精神饱满,很快后继无力,夏言讲解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声音依旧是清亮如初,毫无倦意。 朱厚熜对于内容其实不甚在意,他经过这些年的统治,已经琢磨出自己的一套治世之法,所谓御前讲解经史,主要是为了收士大夫之心,摆出这个姿态给外人看。 但对于夏言的声音,他是真的喜欢,每每听着,就觉得疲惫和烦恼尽去:“今日听卿家讲解,学识渊博,见解独到,朕受益匪浅。” 夏言连忙起身行礼:“臣才疏学浅,蒙陛下不弃,敢不尽心?” 朱厚熜放松了一番,只觉得舒服多了,看着这位新晋的宠臣,突然道:“张逆替死之说,你可有耳闻?” 夏言道:“臣有所耳闻,只觉得颇多荒谬。” 朱厚熜眉头上扬:“哦?你有何看法?” 夏言道:“锦衣卫、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力办理此案,绝不会容许贼犯被调换,死的定是二张无疑!然不可放任这等谣言传播,动摇朝廷威信,得查出幕后是何人指使,也要查出百姓为何这般轻易相信了这等谣传!” 朱厚熜微微点头。 之前他问那四个家伙二张到底死了还是没死,他们明明都在现场,却连一句准话都不敢给,而夏言却敢下此断言,承担责任,三言两语间,高下立判。 朱厚熜很欣慰,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夏卿可愿查明此事?” 夏言心头一振,毫不迟疑地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朱厚熜微微颔首:“既如此,朕便命你为刑科给事中,监察刑部之案!” 夏言稍稍一怔,垂首领命,心头不禁有了些失望。 他原本很是火热,因为陛下给予了自己表现的机会,职务应该能动一动了。 他如今虽然获得侍读学士之位,但本职还是吏科都给事中,地位实在有些卑下,而年龄也不小了,再不出头就没了出头之日,对于官职当然是渴望的。 结果没想到,仍旧是都给事中,只是从吏部调到了刑部。 都给事中位卑权重,能够对六部实施监察,但终究品阶太低,这等要案难道不能给他更大的品阶和权力么? 亦或者,陛下对于方才的所言并不满意? 朱厚熜看着夏言退下,倒是很满意。 他要的就是臣子患得患失,这样当真正得到了自己的提拔,才会欣喜若狂,生出由衷的敬服与忠诚来。 这种驭下之术可谓屡试不爽,唯独…… 朱厚熜突然间想到了一心会。 恰恰因为有了那场解散的风波,他反倒特别关注起这个信手为之的学社来。 国子监一心堂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注视之下,人数仍然太少,哪怕宁缺毋滥,区区九个人也不够瞧。 所幸终于知道提拔自己人了,步子依旧小了点,翰林院编修转六部主事本就是正常调任,哪怕是礼部也算不上什么,战战兢兢的,怎么能体现出天子的荣宠? 而今出了二张假死之案,朱厚熜再度有了兴趣,招来专门负责联络的内侍:“去国子监看看,一心会对此可有反应?” 吩咐之际,朱厚熜并没有报什么希望,然而当内侍再度入内时,却禀告道:“陛下,一心会查明一桩旧案真相,事关死囚替换与大理寺少卿汤沐,已将旧案嫌犯送入顺天府衙。” 斜倚在榻上的朱厚熜,手中的西游刚刚翻开,身体猛地一挺:“什么?” 第一百四十六章 在下刑部观政严世蕃(二更) “胆大包天!胆大包天!!” 顺天府尹霍韬看着堂下跪倒的灯草铺主冯贵,再看着书吏呈上来的供词,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本就有些嫉恶如仇的性情,对于不法之事的容忍度极低,自从上任顺天府尹后,更是将府衙内部好好整顿了一番,将不少害民的胥吏罢免定罪,府衙上下风气顿时一正。 当然霍韬自己也清楚,这群人并非真的改过自新,而是见到这等强势的主官在位,选择蛰伏罢了。 一旦他离任府尹之位,下一任接替的府尹稍有软弱,恐怕又会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要狠狠整顿府衙内的不公,至少在自己的任期上,绝不容许京师出现冤假错案。 结果郝氏通奸案,就如同一记狠狠的耳光,抽到他的脸上。 错杀江大、江二伸冤无门、郝氏假死产子! 倘若事实的真相,确如这个知情人冯贵所言,对于顺天府衙而言,不吝于一场大地震。 因为这起案子,就是顺天府衙断的。 霍韬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看向推官沈墨:“沈推官,你怎么看?” 推官之责,是主管司法审判与案件复核,审理府内重大刑狱,地方上的府衙推官一般是正七品,比如琼山府推官邵靖,但顺天府衙为天子脚下,皇城首善之地,推官的品阶都要高一级,是为从六品。 但此时此刻,这位推官人都麻了,一句平日里最喜欢用的“容下官再查问”刚要出口,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小心翼翼地道:“禀大京兆,此案冤情甚多,得查!重新查!” 他表字静之,自号慎庵,恰是明哲保身,谨小慎微的性子,深谙官场多言招祸之理,平日里在府衙里,每日点卯必到,案卷整理齐整,但重大案件均请上官定夺,不敢专擅,公文中也惯用模棱两可之词,如似有疑窦、未敢遽断等言语,避免留下把柄。 本以为这样就足够了,没想到还是撞上这等祸事…… 霍韬凝视着这位下属,沉声道:“好!你即刻去汤府,将嫌犯郝氏捉拿归案,若有阻拦者,即便是汤少卿当面,你也不允许有丝毫容情,若是拿不下人,本府唯你是问,听明白了么?” 沈墨满嘴发苦,但也知道避无可避,起身拱手:“下官领命!” …… 汤府。 郝氏倚在雕花窗边,指尖捻着一枚金丝蜜枣,漫不经心地送入唇间。 雪刚刚停下,几个丫鬟正低头清扫积雪,冻得哆哆嗦嗦,动作仍然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位新得宠的姨娘。 郝氏见状很满意。 她如今已不再是灯草胡同里鞋匠的穷酸婆娘,而是大理寺少卿府上,最得宠的儿媳妇。 嗯,如夫人也是儿媳。 谁让这位大理寺少卿三个儿子,病死两个,就剩下一根独苗,而偏偏这根独苗的妻妾也不争气,就没一个继嗣香火的呢! 都快成三代单传了。 “夫人,小少爷醒了,奶娘问要不要抱来给您瞧瞧?” 丫鬟在帘外轻声禀报。 郝氏懒懒地道:“抱来吧!” 不多时,奶娘抱着婴孩进来。 这孩子是去年九月生下的,至今五个月大,已是长得极好,虎头虎脑,皮肤白皙,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血脉。 郝氏接过孩子,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颊,眼底既有母亲的慈爱,又有一丝冰冷的算计。 这个儿子,是她的护身符。 汤公子的妻妾本来也生了几个儿子,结果最大的到了五岁就夭折了,最小的生下来的就是死胎,那位浪荡公子已经年近四十,身体越发的虚了,这才如此焦急,冒险将她从刽子手的刀下硬生生拽了出来。 而她的肚子也争气,一下子就生了个男丁,且瞧着白白胖胖,颇为壮实,这才有了在府邸内立身的根基。 “乖,我的儿,好好长大,争气些……” 郝氏低低笑着:“日后这里的一切,都得是你的!” 奶娘和丫鬟们垂首而立,眼神闪烁,不敢多言。 谁都知道,这位姨娘来历不明,瞧着不似出身烟花柳巷,但也不像是正经家的娘子,而且手段狠毒,之前正室娘子派来个打探消息的,还没做什么,就被其弄到井里,死得不明不白。 但那件事后,老爷和少爷充耳不闻,正室娘子那边也没了动静。 所以此时的自言自语,真不是一味狂妄,反倒像是一种宣誓。 郝氏不得不如此,除了宅内的斗争外,自己的身份始终是个祸害。 自从去年秋后,她被送入府邸后,就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甚至连元宵灯会都未去过,更别提去寺院上香。 郝氏并不觉得无聊,能够耐得住性子,可即便如此,那个人还是出现了。 她极为恐惧,所幸汤公子应承过,公爹在大理寺内说一不二,对付小小一个卖灯草的可谓手到擒来,现在利用对方的贪婪暂且稳住,只待此事风波过去,就将之灭口,一劳永逸。 “公子!公子!” 正想着为什么不早早将此人灭口,伴随着行礼的声音,一个宽胖的锦衣男子匆匆入内,呵斥道:“统统退下!” 待得仆婢退出去,汤公子急急地来到面前,第一次没有先看孩子,而是对着郝氏沉声道:“出事了!冯贵被府衙拿了,府尹霍韬已经知道,正要派推官带队过来拿你,你得马上离开!” 郝氏色变:“父亲大人压不下来?” 汤公子烦躁地道:“事情不暴露,父亲大人当然可以轻易平息风波,可一旦闹开,阁老都压不下来!当务之急,是你不能被发现,只要你没有被拿住,那就没有证据,我们有法子定冯贵一个胡乱攀咬之罪!” 郝氏终究苦日子过出来的,知道不能耽搁,立刻道:“好!妾身跟你走!” 汤公子这才看向她怀里的孩子,伸出手来:“孩子给我!” 然而郝氏身子往后缩了缩:“妾身带着景儿一起离开!” 汤公子变色:“你这是作甚?孩子这么小,这冰天雪地的,稍有不慎受个风寒,可就遭了!” 郝氏抿了抿嘴:“不!妾身离不开我儿,我儿也离不开妾身,一起走!” 汤公子脸上浮现出狰狞:“别胡闹了,把孩子给我!” 郝氏再度往后缩了缩,语气也冰冷下来:“妾身带着孩子,也是求个心安,毕竟要处理一具尸体,可比安置一个大活人要容易多了!官人与妾身夫妻情深,不会如此,可却难保有人自作主张,要害了妾身的性命,还要毁去妾身的脸,来个死无对证!” 汤公子眼神闪烁了一下,语气缓和下来:“原来你是担心这个,真是妇人之见,你为我侧室,已是府上皆知的事情,无故身亡了,怎么向府衙交代?划破脸也无用,太多仆婢看过你的相貌,是会招供的……” 郝氏紧张的神情稍缓:“那妾身走了,你如何向衙门交代?” “我和你说过,这件事我起初没有告诉父亲大人,后来把你迎入府中,才不得不向他老人家道出,他险些将我打死……” 汤公子苦笑道:“木已成舟,我父无奈,便寻了一个与你相貌有几分相似的婢女,早早教了她一些规矩与说辞,你离开后,她就扮成我新纳的侧室,府上的人不敢瞎说,自然能糊弄过去!” 郝氏脸色再变:“那妾身还能回来么?” “当然!你是我儿的亲娘,如何能不让你回来?” 汤公子温言细语,伸出手接过孩子:“只要度过这场风波,你就与过去彻底无关了,你是柳氏,我汤达的侧室,儿子的娘亲,日后还能扶正成正房夫人呢!” 郝氏终于被说动,不舍地看着孩子被接了过去,汤公子正自狂喜,就听忠仆冲了进来:“少爷不好了,那群人要闯进府里面了!” “这么快?” 汤公子勃然变色:“推官沈墨圆滑避事,不沾是非,便是被霍府尹逼着前来搜查,也不会多么强硬,拦住他啊!” “不是顺天府衙的推官,是刑部的一个小官,叫什么严世蕃?” …… “在下刑部观政严世蕃,尔等执迷不悟,看来不动手是不行了!” 汤府之外,管事和忠仆一时间面面相觑。 刑部观政是什么官? 说白了,就不是官。 先观政,后擢任,给任官一个实习期,这是明朝进士及第后当官的一种制度。 国子监生也有这个条件,于国子监毕业后,经举荐可以去往六部观政,熟悉政务处理的流程,然后外放州县。 但能把实习生说得如此趾高气昂,气势汹汹的,一看就不简单,何况严世蕃此时的身后,确实带着刑部的人手。 而恰恰相比起谨小微慎的官员,此时的严世蕃想到紫禁城内的一道目光正在默默关注,浑身顿时充盈着力量,声如寒铁,大手挥舞:“郝氏毒杀亲夫,本该问斩,却藏匿于此,我大明朝还有王法吗?来啊!把这群恶奴杀退,给我冲进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谁还不是朝堂新贵了?(三更) “公子,没有刑部批文,咱们这么闯进去……” “一个本该秋后问斩的人,却摇身一变成了汤府公子的侧室,今日若等批文,明日她就能逃到天涯海角去!” 刑部观政,是一心会安排的。 刑部人手,是严嵩安排的。 两者合一,有了如今严世蕃驾临汤府,咄咄逼人的架势。 关键证人冯贵交予顺天府衙,不代表他不会抢功。 毕竟瞧着顺天府衙那慢慢吞吞的样子,万一郝氏被转移走了,案情追查遭到严重阻碍,到最后陛下责怪起来,可不会在意具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难免对所有忠诚之辈的能力都有质疑。 所以当身后的刑部之人低声问话时,严世蕃冷笑一声,已是下定决心。 “此乃大理寺少卿府邸,岂容尔等擅闯!” 府门前的豪奴厉声大喝,一个个膀大腰圆的家丁涌出,横挡在前,手中棍棒森然。 “来啊!把这群恶奴杀退,给我冲进去!!” 可恰恰是目睹这个架势,严世蕃毫不迟疑地发出呼喝,话音未落,他猛地挥手,身后的差役齐声暴喝,佩刀出鞘,寒光映得豪奴们面色瞬间惨白。 家丁们手持棍棒,可面对那真的冲上来的刑部人手,大部分终究还是不敢动手,跌跌撞撞地朝后退去。 双方短兵相接,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却是严世蕃见有便宜可占,突然暴起一脚,踹在一个跑得慢的管事心窝上。 这一脚势大力沉,那管事哎呦一声滚在地上,正撞在缓缓开启的朱漆大门上。 “刑部拿人,阻挠者同罪! 刑部一众如狼似虎地闯入,府中顿时大乱。 丫鬟尖叫着四散,管事踉跄奔向内院报信,严世蕃昂首挺胸,大步流星穿过回廊,远远就见一锦衣男子带着十余名护院迎面赶来。 “严世蕃?” 汤达不认得严世蕃,但也听说过,这位是吏部左侍郎严嵩的独子,至于具体做过什么,就不知晓了,总觉得是个很低调的官宦子弟,却没想到此时突然闯入自己府邸,且比起本该抵达的府衙推官要强硬太多。 双方见面,也不用什么场面话,汤达厉喝道:“他们没有搜查文书,把人拿下,不论伤亡,出事了本少爷担着!” 一旦郝氏被捉到,整个汤家都有倾覆之危,生死存亡的关头,汤达自然是什么都能承诺。 而他身边的这群护院,就不是前面的可比了,严世蕃还要开口,突然就感到身后一只宽大的手掌探过来,拉住他朝后一躲。 然后才听到破空之声,一根碗口粗的棍子擦着鼻尖掠过。 “啊!!” 严世蕃后知后觉地尖叫一声,然后就见到俞大猷探手接过掷过来的棍棒,来到身前护住。 之前要行动之际,海玥没有说什么,只是让俞大猷同他一起来此。 最初严世蕃还有些不解,此时此刻才发现,有这么一道身影立于面前,能带来多大的安全感。 而此时对方从廊下冲出,为首的黑脸汉子狞笑,竟是亡命徒的语气:“少爷说了,私闯官邸,打死也活该,兄弟们上!” 相比起他们的大呼小叫,俞大猷箭步上前,长棒探出,如毒蛇般点中为首的大汉喉结,趁其窒息时,一个肘击砸中其下巴。 鲜血混着碎牙喷溅在青砖地上的同时,另外两人同时中棒倒下,所过之处,无一合之将,如入无人之境。 这等万夫莫敌之勇,拿来对付一群护院,实在是牛刀小试,大材小用了。 “志辅兄威武!” 汤达看得目瞪口呆,转身就跑,严世蕃则发出由衷的惊叹,再也不敢独自往里面冲,等俞大猷将这群护院彻底打趴下,才跟在对方身后,朝着内宅而去。 期间刑部人手已经拿住了几名仆妇,待得到了房间内,就见一妇人正抱着婴孩缩在榻角,见到有人冲进来,就低着头泣声道:“妾身冤枉!冤枉啊!” 她怀中的孩子亦跟着啼哭不止。 严世蕃左右看看,没有发现汤公子的身影,奇道:“一个人跑了?” 说罢,他挥了挥手,让奶娘和丫鬟上前,指着女子道:“此人是郝氏么?” “郝氏?” “就是你家公子去年新纳的妾室,给他生了儿子的!” 奶娘眼珠转动,看着怀抱婴儿的妇人,低声道:“是……她是!” 严世蕃语气冷酷:“你可要想清楚,汤家老爷少爷都倒了,你敢撒谎,那就是替他们担罪,全家都要在西市砍头!” 如果这群人不是凶神恶煞地闯入府中,将这里搅得大乱,奶娘或许还要顾及主人的威严,现在顿时骇得跪倒在地:“她……她不是……只是有些像……” “果然!” 严世蕃冷哼一声:“看来汤家是早有准备啊,不仅在刑场上换了一个,连府邸里都准备一个替身,若不是本人英明,直接冲进来,说不定就用替身去应付府衙了!” 此言一出,刑部众人纷纷赞同,就连俞大猷都露出认同之色。 甭管是不是歪打正着,不得不说,严世蕃此次确实魄力十足。 关键是他们现在已经闯入汤府内宅,顺天府衙那边的人居然还没赶到,可想而知,等对方真的到了,再在府邸外面磨蹭磨蹭,进来搜人的时候,当真是黄花菜都凉了,带去府衙的一定是假货。 “真的跑不远,我刚才了留了人在外面,除非汤家能挖条地道把人送出去,不然肯定还在这里。” 严世蕃当机立断,一指已经出卖了主家的奶娘:“带着她去指认,一定要把郝氏给找出来!” “是!!” 众人轰然应诺,分散开去。 俞大猷还是默默来到严世蕃身边,寸步不离。 严世蕃本来也想叫他保护自己,避免对方狗急跳墙,但刚刚的气势太足,一时间没好意思主动提,眼见这位猛士还在,赶忙笑道:“志辅兄,待得大功告成,咱们不醉不归!” 俞大猷点了点头。 正如严世蕃所言,汤家毕竟不是江湖会社,还早早挖了地道转移人的,他们包围得足够及时,待得护院全部被打散,内外搜索一遍,终于将一个穿着丫鬟衣衫的女子抓住,寻了几个仆婢,都确定了此人就是新纳的姨娘,再把孩子往这位怀里一递,嘿,不哭了! “就你是郝氏啊?” 面对严世蕃探过来的大脸,郝氏脸色惨白如纸,两个字脱口而出:“冤枉……” “冤枉?你亲夫赵宝才是冤枉,江家大郎才是冤枉!至于你,刽子手的鬼头刀,可等着呢!” 严世蕃顾不得怜香惜玉,猛地揪住她发髻,厉声道:“走!!” “住手!” 一声暴喝从院外传来,大理寺少卿汤沐带着儿子汤达大踏步冲入院中,官袍上的玉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胡须直颤:“严世蕃,你的眼里还有王法吗?没有文书,就敢闯当朝三品大员的府邸,强行掳人?” 严世蕃将郝氏推给旁边的刑部差人,反唇相讥:“汤少卿的眼里若有王法,就不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来,而我的眼里,只有陛下的煌煌圣威和百姓的冤魂血泪!我们出去,谁敢阻拦,打死也活该!” “喔!!” 这话恰恰是方才汤公子所言,现在抓到了郝氏,刑部上下底气十足,朝外闯去。 大理寺少卿汤沐气得浑身发抖,但对面根本不拿他当一回事,也只能嘴上怒斥,颠来倒去都是那一套。 其子汤达看着郝氏被带走,想到此女一旦交代出旧案真相,会是何等后果,顿时软倒在地,一股臭气弥漫开来。 “慌什么!” 汤沐见状一个巴掌扇过去,恨铁不成钢地道:“办事之前不跟老夫商量,做得那么糙,现在知道怕了?” 汤达抱住父亲的腿,涕泪横流:“父亲大人!救救孩儿!救救孩儿啊!” “老夫还没倒,你就活得了!” 汤沐冷冷地注视着刑部一行的背影,还与转头的严世蕃遥遥对视一眼:“有些事情大家都做了,若只我一家倒霉,谁都别想好过!” 且不说这边,严世蕃刚刚来到汤府门口,发现不远处乌泱泱地涌来一群人,为首的矮胖官员从轿子里走出,明明是坐轿子的,却满头大汗,正是顺天府衙推官沈墨。 严世蕃高声笑道:“沈推官,你来迟了,犯人我们带走了,此案刑部会秉公处置!” 沈墨目瞪口呆:“啊?” 他倒不是有意拖延时间,而是方才调集人手时频频出意外,没想到来迟一步,要犯居然被人捷足先登了? 巧合的是,不久前在天子面前自告奋勇,领到任务的刑科给事中夏言也到了。 他就十分简朴了,只带了两个侍从,看到严世蕃身后浩浩荡荡的刑部人员,眼神顿时沉了沉。 “夏给事中!” 严世蕃认得这位老帅哥,和他们父子一样,都是江西人,之前父亲看出夏言得了圣眷,有可能成为继大礼议新贵的新宠,似乎想要接近接近。 现在嘛…… 完全没有必要,招呼一声,已是给了面子。 谁还不是新贵呢! 严世蕃脑袋一昂,对着沈墨和夏言双方拱手作别,朗声下令:“走!回刑部!” 第一百四十八章 剥皮替身的真相(一更) “明威!明威!人拿到了!” 国子监一心堂内,严世蕃匆匆走入,到了面前坐下,语气里既有激动,也有些许忐忑:“不过我直接驳了顺天府衙那边的面子,那姓沈的推官来得太迟了,郝氏不该给他们,就是免不了得罪霍大京兆……” 风光之后,严观政又有些忐忑起来。 大礼议新贵如日中天,想到去年初入国子监时,自己还躺在地上博取霍韬的好感呢,这回居然当众抢功,是不是太嚣张了些? 海玥反倒不以为意:“东楼做的很好,一切以查案缉凶为主,不该退让时,绝不能有半分退缩。” 严世蕃大为惊喜:“明威当真是我的知己啊!我就是要跟罪恶斗争到底的!” 海玥很清楚,这家伙当时必定是上了头,得意忘形。 但他既然让严世蕃去,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不在意和大礼议新贵产生一些矛盾。 因为这对于一心会是好事。 嘉靖毕竟是藩王继位,硬生生将皇权从杨廷和集团手中夺过来,哪怕年轻时励精图治,也特别喜欢玩弄帝王权术。 这种权术没什么高深莫测的,说白了还是自古以来的那一套。 信息垄断、分权制衡、扶弱抑强、恩威并施、神话皇权、卸磨杀驴等等。 其中分权制衡、扶弱抑强,就体现在嘉靖朝的几位实权首辅身上,两两之间都形成了死仇关系。 张璁是杨廷和的死敌,夏言是张璁的死敌,严嵩将夏言送上了断头台,徐阶将严嵩父子送上末路。 嘉靖乐于如此,这样才能避免有权势的臣子之间紧密联合,将皇帝架空。 在这种心理下,一心会如果与当权的大礼议新贵接近,反倒是大大的失分。 嘉靖如今推行新政,尚且离不开张璁、桂萼、方献夫等一众重臣,但小小的一心会还不是说散就散了? 当然也不必刻意疏远。 比如桂载,之前国子监一案中,双方本就亲近,没必要刻意拒之门外。 那就显得太精明了,甚至把嘉靖的把戏看明白了,也不行。 现在这样正好,先将关键证人送入府衙,再入汤府强势拿人,既体现出一心会的能力,又与霍韬那边产生了一定的良性竞争。 严世蕃放心了,开始讲述具体过程,尤其强调汤家还在府内,为郝氏准备了一个替身,末了道:“汤沐身为大理寺少卿,视我大明律法为一纸空文,当真可恨!” 海玥道:“汤家父子具体作何反应?” 严世蕃冷笑:“汤达如丧考妣,吓得腿都软了,汤沐那老物还挺有底气呢,冷冷地看着我们,也不过是一个区区的大理寺少卿,我看他怎么死!” 海玥微微凝眉:“不要小觑此人,郝氏现在关在刑部的牢狱?” 严世蕃道:“明威放心,看守牢狱的人都是家严安排的,赵文华也亲自守在那里,他还等着这起案子翻身呢,绝不会让郝氏被灭口的。” 海玥点了点头:“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严世蕃道:“当然是审问郝氏,查明案情的来龙去脉!” “汤达是怎么谋害赵宝的,又是怎么陷害江大郎的,最关键的是,他怎么用‘剥皮替身’之法,将郝氏从问斩的死囚,摇身一变成为府中宠妾的?” “再确定二张的生死,大理寺少卿汤沐乃此次四名监斩的官员之一,一旦将其罪恶公之于众,也能给京师百姓一个交代了!” 海玥微笑:“东楼考虑周详。” 这个思路就很清晰了,此次风波主要是为了平息张家兄弟假死的谣言。 但让老百姓相信张家兄弟真的死了很困难,毕竟尸体都已被愤怒的围观者打烂,何况就算没有烂,普通人也认不得那两位高高在上的国舅爷,更多接触的是侯府的豪奴与恶仆。 所以只是解释不行,得再杀一位乃至几位高官,洗清冤案,重塑朝廷的威严。 得到认可,严世蕃愈发自信昂扬,抱了抱拳:“明威且静候佳音,这次我定让一心会,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 海玥让严世蕃全权负责,不是空话,他真的不管了。 自己还是学子,用不了多久就要参加足以决定仕途根基的科举,当然要以学业为重。 有能力的成员只需安排好职务,让他们发挥聪明才智便可,如果事必躬亲,那会社就不是助臂,反倒成了累赘。 然而短短两天不到,自信满满的严二当家,再回一心堂的时候,神情已是判若两人:“明威,这次恐怕麻烦了……” “发生什么事?” 严世蕃涩声道:“太多的人来为汤沐说情了,你猜最先一位是谁?” 海玥眉头一扬:“能让你如此为难的,若非是内阁阁老,就是刑部堂官了,张阁老和桂阁老不会做这等卑劣之事……刑部右侍郎姚景阳?” 严世蕃咬牙切齿:“就是他!这家伙甚至亲自进入监内,探望郝氏,赵文华都没能挡住!” 海玥道:“入监狱探望这等敏感的犯人,如此行径表明,他和大理寺少卿汤沐,是彻底站在一起了。” “我起初是很震惊的,居然还有人赶着往这条破船上跳?” 严世蕃嘶声道:“后来才发现,姚景阳显然是有大把柄被汤沐捏在手里,而且远不止姚景阳一人,短短两日,不仅先后有七八名六部高官明里暗里地与我接触,他们甚至找到了我家中,让我不要如此不智,什么都往下查……人数之多,连家严都震惊了!” “这么多人保汤沐?难不成这位大理寺少卿握有百官的把柄?” 海玥目光一动。 历史上雍正年间,巡抚吴存礼的贪污账册被查抄,其中详细记录了两百余名官员,包括皇子、皇亲、太监等收受贿赂的明细,雍正并未立即惩处所有人,而是将账册作为政治筹码,逐步清算对手。 到了电视剧《雍正王朝》里面,以此为原型,虚构了一个任伯安百官行述案,任伯安当京官时,记录了六部几百名文武官员相互勾结、贪赃枉法的详细,后来被四阿哥烧毁。 历朝历代此类事情的发生其实不止一回,早在官渡之战后,曹操缴获大量部下与袁绍的私通书信,便选择当众焚毁以稳定军心。 同样的道理,如果汤沐手中也握有一部大明朝的《百官行述》,将之毁去,再将首恶除去,至少表面上,问题就解决了。 海玥却没有贸然给出建议:“严伯父怎么说?” 严世蕃道:“家严之意,原是只诛首恶,销毁罪案,或可以平息事态,但后来才发现,怕是不成……” “姚景阳把张鹤龄、张延龄的卷宗,给我过目了!” “张家兄弟问斩,是私蓄甲胄,私造禁物,意图谋反,但他们这些年所犯下的其余罪行,亦是罄竹难书。” “那厚厚的案卷整整有十本,包括了多年来张家兄弟纵容豪奴恶仆,滥杀无辜、私设刑狱、强占民田、收受贿赂、强抢民女,桩桩件件,令人发指……其中不少都是原本积压多年的悬案,如今统统真相大白!” 海玥目光一沉:“有官员把他们所犯下的罪恶,栽到张家兄弟头上,随着两人的问斩,籍此消案?” “家严所想,与明威一样,恐怕就是如此了!” 严世蕃涩然道:“剥皮替身,剥皮替身,本以为是用替身换取死囚二张的活路,但事实恰恰相反……是张家兄弟被剥了皮,沦为了百官罪恶的替身啊!” 海玥神情也前所未有地严肃起来。 原本市井消息传开后,众人心里都难免有些嘀咕,张家兄弟会不会真的没死,有人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用剥皮替身之法,将两个国舅偷偷换了? 直到看到那份前所未有的案卷,严嵩严世蕃父子方能肯定无疑,张鹤龄、张延龄必然是死透了! 因为天子想他们死,官员也想他们死! 天子要立威,官员要人死罪销! 严世蕃说到这里,再叹了口气:“这就不奇怪,为什么要力保了,他们拿即将问斩的张氏兄弟,平了过去的罪孽,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必然有参与,锦衣卫那边恐怕都脱不了干系,汤沐作为此次销罪事件的核心成员,若是此时被定罪,他势必把这件事彻底揭开!’ 海玥道:“郝氏见状是不是也不肯开口了?” 严世蕃道:“此女很清楚,她一旦交代,是必死无疑,现在各方施压,又让她看到了活命的希望,当然是咬紧牙关,死撑下去!这案子我们是不是……” 后面的话他没好意思说完,但退缩之意已是显露无疑。 海玥没有问严嵩的态度,这个时候就不要将道德底线本就脆弱的严家父子,再往罪恶的深渊推了,而是当机立断地站起身来:“走!去刑部!” 严世蕃脸色微变:“明威?” 海玥淡淡地道:“我们一心会查的,是大理寺少卿窝藏死囚一案,与旁的无关,我来亲自审问郝氏,完成卷宗,禀明陛下!”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严氏父子的互相救赎(二更) “赵主事,妾身是冤枉,你放了妾身吧,大恩大德,来日必有厚报的!” 夜色如墨,刑部大牢的铁门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赵文华背负双手,正在踱步,不远处郝氏的声音幽幽地传了过来。 他露出恼怒之色,突然怒斥道:“闭嘴!” 郝氏闭上了嘴,脸上却露出得意之色。 她出身低微,看不懂朝堂政治的高下,却能看懂人。 眼前这个人慌了,乱了,动摇了。 汤家没倒,她就能保住性命,哪怕事后被远远送走,也总比在刽子手的鬼头刀下走一遭的要好! 但郝氏这么想,却又太简单了。 赵文华十分清楚,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放这个女犯离开的,否则的话,天大的罪责就要由自己来承担。 他现在担心的是,海玥和严世蕃抽身而退,案情追查不了了之,他却得灰溜溜地滚出京师,远至福建任推官! 而且经此一遭,那些拿张家兄弟人死罪销的官员,肯定深恨险些把这层窗户纸捅破的人,海严二位已有圣恩在身,倒是无妨,他恐怕就得一辈子烂在那些偏远的州县,再也不得翻身了! ‘我这般大才,难道就如此时运不济?’ ‘罢了!罢了!大不了回乡去吧!’ 赵文华一时间已是意兴阑珊,甚至生出挂印而走,弃了官职,回浙江老家当一个富家翁的想法。 至少他还有钱。 只是那种权势在身,人人尊重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海公子!严公子!” 正长吁短叹,书童的声音传入,赵文华迅速变脸,条件反射似的迎了上去:“此处脏污,会首竟屈尊纡贵,实在令小弟佩服万分啊!” 严世蕃侧目,他方才远远见到这位失魂落魄的模样了,结果居然还在本能地拍马屁,确实有独到之处,值得学习。 海玥则平和地道:“元质辛苦,郝氏如何了?” 赵文华冷笑:“还在狡辩,更妄想我放她离去!” 严世蕃嗤之以鼻:“可笑!即便这起案子压下,郝氏肯定也是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了,怎么可能容许这谋害亲夫,逃脱死刑的恶妇活着?第一个要她死的,就是汤沐和汤达父子啊!” 这番话并未压着声音,刻意传入牢房内。 果不其然郝氏一听,瞳孔顿时涨大了。 更令她绝望的是,海玥走入,第一句话就是:“将灯草胡同的百姓带过来,与她相认!” 郝氏尖叫起来:“妾身容貌与郝氏相像,他们会认错的,会认错的……” 海玥冷冷地道:“江家兄弟是孪生子,尚有胎记作为辨别,你自认的柳氏,则出身四川龙安府平武县,可对?” 郝氏气息一衰:“是……是……” 海玥接着道:“平武地处川北边陲,毗邻羌藏,你父为戍边老兵,战死后随母流落茶马市,后母病逝,被商贾收为养女,辗转带入京师,被大理寺少卿之子汤达纳为妾室?” “蜀中本就封闭,边地更不比繁华州县,户籍极为混乱,再加上又被商贾收养,最后被纳妾,倒是符合侧室只重姿容的身份。” “然而这个身份虽然突出一个孤苦无依,查无可查,却有很多破绽!” “最明显的一点是,籍贯可以伪装,口音却不成!” “哪怕你会狡辩,入京师后,学了京师的官话,但原本的乡音总不会忘了吧?” “京师里不是没有川人,一对即可!” “柳氏是川北女子,你的口音却全无川地的特征,反倒有着江南女子的软糯……” “郝氏就是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士,祖上也曾出过举人,后家道中落,至祖辈时为一介寒儒,设私塾为生,幼时也随父亲读书,十岁时,其父病逝,其母改嫁,被寄养于舅父家中,舅父为织造局小吏,见其聪慧,便教她刺绣,后随之入京,嫁给了鞋匠赵宝为妻,平日里也以刺绣补贴家用……” 三言两语之间,郝氏的面色已满是灰败。 事实上,这种伪造的身份本就是漏洞多多。 别说海玥亲自出马,但凡换一个有担当的官员,只要有心查到底,没有查不出的道理。 而此时此刻,严世蕃与赵文华的眼神,恰恰就有些闪烁。 尤其是听到要将灯草胡同里的百姓拉来刑部认人,更是微微色变。 这场风波本就从京师市井而起,现在再将百姓拉来认人,确实可以指认郝氏的身份真伪,但就彻底闹大,完全没有退路了啊! “断案之道,贵在纯粹,一心办事,贵在忠诚!” 海玥没有观察他们的神色,而是直接定下规矩:“执行吧!” 话音落下,赵文华神色一正,高声道:“忠诚!!” 旁边的严世蕃一个激灵。 你囔囔那么大声干什么嘛? 海玥却是转过身来,露出赞许:“元质,你亲自带人,去请灯草胡同的百姓来此,事先跟他们说明情况,莫要造成恐慌,明白了吗?” “是!” 赵文华拱了拱手,再度大声应下,转身离去。 到了这个份上,他也把心一横。 既无退路,干脆拼到底! 大不了滚回去继承千亩良田,做一个只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物! 严世蕃看着对方大踏步地离去,莫名地有些心虚,赶忙解释道:“明威,我不是……” 海玥抬了抬手:“东楼不必解释,郝氏是你亲手从汤府带出来的,你面临的压力自然不是我们可比,但你也不必多于担忧。” 严世蕃下意识地道:“为什么?” 海玥道:“东楼莫非忘了,令尊当年因不满阉党权倾朝野,朝廷多次召他复职,他都以奸人当道,不堪与之为伍为由坚决拒绝,于钤山筑楼隐居,潜心读书八年,期间也不同权贵往来,以学问自持,自此誉满天下,这份对名利的淡泊和对操守的重视,是我等后辈最为敬仰的!现在遇到这等奸臣的威胁,难道他会选择同流合污?” 严世蕃干声道:“不会!当然不会!” 可昨晚回家后,父子俩人商议,爹爹也没让他尽心查办啊,似乎也在权衡利弊? 海玥看着他:“严伯父没有直接教你怎么做是么?” 严世蕃突然悟了:“明威之意,是父亲在考验我?” 海玥道:“那我就不知了,但我清楚,你是他的独子,更是严家的未来!他难道不希望你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么?” 严世蕃身躯一震:“是啊!是啊!爹对我寄予厚望,我岂能做出让他蒙羞,让我严家蒙羞的事情?惭愧惭愧!我方才竟险些误入歧途了,幸得明威点醒我!” 海玥微笑:“不是我点醒你,是令尊的名节与操守,令东楼能够坚定信念,心猿归正,迷途知返!” …… 吏部衙门后堂,烛火摇曳。 严嵩坐在案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那一封未拆的信函上。 信是今早出现在桌案上的。 寄信人未知。 也不会有人承认。 但根据某些人的暗示,里面会有一群官员的名单,高不过四品,低不过六品,皆是六部中坚,皆握有一定的实权。 只要高抬贵手,莫要穷追不舍,这些人日后就能为其所用。 严嵩有些感慨。 当年的自己,初中进士,意气风发,满心想的都是如何匡扶社稷、肃清吏治。 可如今,他已在官场沉浮数十载,见过太多的人从清流变成浊浪,从刚正不阿到同流合污。 他们是怎么一步步堕落的? 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在某个日子,面对一封信、一份名单、一张银票,天人交战? 不过单就这起案件,对于汤沐的许诺,严嵩的态度是嗤之以鼻。 这是把他当成只看到诱惑,见不到风险的蠢货了么? 以左顺门哭谏为前车之鉴,但凡让陛下知晓这群人的所作所为,万万容不得! 当然法不责众,哪怕张璁在整顿吏治,要将数量庞大的官员一并拿下,也办不到,毕竟朝廷各部还要靠他们运转,但领头之人,绝对是首当其冲。 所以严嵩根本不准备接受这群人所谓的投靠。 但他也不想出这个头。 收了,事发后肯定被陛下所厌弃。 拒了,便是得罪这群数量庞大的官吏,一旦这群人解决不干净,日后怀恨在心,处处受制,他又不是圣眷正隆,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排挤出京,何苦来哉? 所以严嵩权衡利弊之后,已是偏向于使一个拖字诀。 然而就在这时,伴随着轻轻的脚步声,老仆入内,来到身后禀告了一番。 “庆儿去了刑部继续提审,还让赵文华去灯草胡同,招来百姓当面确认?” 严嵩动容。 一旦让百姓指认郝氏,案情就再无退路了! 他这个儿子,何时有了如此坚定的信念? “这孩子……这孩子……呵!倒也不错!” “连小辈都已经做出了决定,难不成老夫还在瞻前顾后,被人所轻视?” 他提笔蘸墨,在未拆封的信上直接写了八个字:“严嵩清贫,唯惧天理!” 写完之后,他眉宇间浮现出一抹许久许久未见的意气风发,再将信件拿起:“老夫要面圣!” 第一百五十章 拒绝与夏言联手办案(三更) “严公子!” 严世蕃和赵文华带着一批百姓,浩浩荡荡地抵达刑部大牢前,就听到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 之所以熟悉,是因为这家伙的声音确实好听,单单用声音就能给人如沐春风之感的,实在罕见。 他转头一看,果然是刑科给事中夏言。 “元质,你们先带人进去。” 同为刑部官员,又是江西老乡,严世蕃觉得还是要给对方一点面子的,对着赵文华招呼一句,自己停下脚步等待夏言。 夏言上前,看着那些明显是寻常百姓的人,被匆匆带入大牢,眉头皱起:“你这是?” 严世蕃道:“这些人是来辨认凶手的。” 夏言反应极快,稍稍一怔,就露出惊色:“你把灯草胡同的百姓带来了,来辨认通奸杀夫案的死囚郝氏?” “是。” 严世蕃点头。 夏言有些动容,深深凝视着这个年轻郎君一眼,似乎首次认识对方:“你这是破釜沉舟,准备不计后果地查下去?” 严世蕃一奇:“夏给事中也知道了?” “你以为那些贼人的事情,能够瞒得了多少人?” 夏言淡淡地道:“本官已经知晓,有人借着此次处决张家兄弟,将许多不便言表的陈年旧案,转到二张名下,而今大理寺少卿汤沐若因旧案获罪,那参与之人都没法好!尤其是在张首辅整顿吏治的关头,没有人敢冒被罢黜出京的风险,唯有尽力维护!” ‘此人厉害啊,难怪敢于和大礼议新贵作对!’ 严世蕃一惊,本以为这位是靠着出众的相貌和嗓音得陛下看重,没想到也是深藏不露之辈。 他是拿住了关键的犯人郝氏,汤沐那边才不得不对他坦白了部分真相,以作要挟,夏言又是从什么渠道了解到了这些? 严世蕃心头郑重起来,再应付了两句,拱了拱手,朝着刑部大牢里面走去。 夏言也不在意,同样跟了进来。 他如今是刑科给事中,有监督刑部之责,自然来去自如。 而外面的交谈功夫,里面的指认已经开始了。 海玥并没有简单粗暴地让灯草胡同的邻里,去指认郝氏,而是让狱卒带来了好几位女囚,其中还特意寻来了川地之人,让郝氏位于其中,再开始分辨。 “是她!就是她!” “她经常晾衣,探出半个身子与楼下的汉子眉来眼去的,老娘绝不会认错!” “这毒妇竟没被砍头?可怜赵宝啊,是个好人,死得太惨了!” 严世蕃和夏言旁观,就见百姓排好了队鱼贯而入,然后每个人都指着恨不得把头缩在地里的郝氏,目眦欲裂地发出指控。 他们并不一定与鞋匠赵宝有那么深厚的感情,但这种谋害亲夫的毒妇,明明在西市问斩了,现在居然毫发无伤地出现在面前,造成的震撼实在太大了,骨子里的正义被激发出来,瞧着那群情激奋的模样,恨不得上前活撕了对方。 郝氏瘫倒在地,最后一丝侥幸,消失得一干二净。 夏言看着这种新奇而有效的方式,不禁眼前一亮,再打量着指挥若定的海玥,主动上前行礼:“在下夏言,表字公瑾,久闻海神探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海玥发现严世蕃领了一个中年帅哥进来,并不知这位就是夏言,闻言立刻还礼:“不知夏给事中来此,是学生怠慢了,神探之名万不敢当,夏给事中称呼一声明威便是。” 两者的年纪摆在这里,海玥姿态谦和,并不奇怪。 倒是他的最后一句话,让夏言的眼神波动了一下。 毕竟那是天子的赐字,别看每每讲学时嘉靖和颜悦色,都没有如此程度的欣赏呢,眼前一位十八岁的少年郎,却有这等荣光,就太令人羡慕了。 严世蕃性情轻狂,稍有权势,就显得心浮气躁,夏言原本是看不上这等人的,没想到为求真相,竟能破釜沉舟,不禁刮目相看。 而海玥更是从海南那样的偏远之地一路到京师,拥有如今的地位,更加值得郑重以待。 夏言定了定神,开口道:“案情经过,我已了解,此来是与明威商讨。” 海玥摆出聆听之色:“请夏给事中赐教。” “此案决不可姑息养奸!” 夏言的言,仿佛是直言不讳的言:“大理寺少卿汤沐与刑部右侍郎姚景阳一定参与其中,罪无可赦,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润和锦衣卫指挥佥事萧震参与多少暂不可知,但若说他们毫不知情,也绝不可能,至少也是知情不报,应一并定罪受罚,至于与之沆瀣一气者,也该严惩不贷!” 海玥不动声色,只是听着。 “你若是担心牵连过广,我愿出面与他们论个清楚!” 夏言道:“我知许多人所顾虑的,是大礼议的新贵们,尤以张首辅为重趁势排除异己,再兴大狱!而自去年天地祭祀后,我遭到的弹劾次数,已然不下于二十次,交恶早已不是隐秘,由我出面,或能劝说那些并无重罪的臣子,不再参与这场风波,想来他们若有悔过之心,陛下自有宽仁之意!” 海玥其实也想过这种法子,但此法他用不了,无论是资历还是年龄都不够。 夏言确实是合适的人选,这位嘉靖朝的下一位实权首辅,或许底线比起张璁低了不少,比如历史上写青词迎合修道越来越沉迷的嘉靖,被称作青词宰相,但执政能力绝对不容质疑。 还是那句话,嘉靖挑选首辅的眼光确实好,即便是严嵩,也不是靠着一味没有底线上位,他是在有能力的那批朝臣里面,愿意无限度逢迎皇帝的,缺了前提条件同样不成。 此时夏言表露的用意也很明显。 联手办案,互通有无! 夏言终究是刚刚崭露头角,至今的主官也不过七品的给事中,对于和一心会联手并不排斥,毕竟会内还有徐阶和赵时春两位翰林编修呢! 然而海玥稍作思忖,却摇了摇头:“夏给事中赤胆豪迈,令人钦佩,此番好意我们心领了。” 这就是拒绝之意。 夏言不解:“我出马说服其余官员,你这边敲定卷宗,将确凿无疑的证据落实,绝不给汤氏父子任何狡辩的余地,皆为陛下分忧,有何疑问?” 海玥道:“夏给事中要做什么,我们无权过问,然我们一心会只做好分内之事,不为外界影响,若是牵扯太多,反倒失却了纯粹之心,还望见谅。” “也罢!你们真能坚守本心,不为所动,我也放心了!告辞!” 夏言皱起眉头,明显有些不悦,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 赵文华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严世蕃则来到身侧,低声笑道:“元质是不是奇怪,为何明威要拒绝夏给事中?自从天地分祭事件后,这位在陛下面前还是挺得宠的,何不趁机结一个善缘呢?” 赵文华确实有此疑惑,只是不太敢问,闻言道:“请东楼兄指点迷津!” 严世蕃肃然道:“当然是因为断案之道,贵在纯粹,一心办事,贵在忠诚!我们要谨记会首之言,更要记住,真正尽忠的是陛下,而非得了陛下荣宠的夏言……忠诚!!” 他突然一嗓子,把赵文华吓了一跳。 你囔囔那么大声干什么嘛? 哦,是我之前先喊的啊! 海玥懒得理会这两个家伙,展开案卷,亲自提笔:“开始吧!令遇害之人安息,为无辜之辈作主,公正来得已是晚了,不可再让它缺席了!” …… 与此同时。 朱厚熜再度拿起信封,目光落在那八个字上,指尖轻轻抚过纸面,感受着墨痕的起伏,嘴角微微扬起:“好字!” 关于严嵩方才禀告的案情动向,他事实上已经了然于胸。 秘密结社至今未能查出,是因为那群人行动确实隐秘,但麾下这群京官,还想要瞒他,当真是白日做梦,无论是锦衣卫还是内侍眼线,都将这几日这群臣子私下的串联一五一十地禀告上来。 包括对一心会的威胁,对严氏父子的利诱。 朱厚熜等着看这群人会作何反应。 现在严嵩的决心,令他欣慰,同时还发现了一个优点。 严嵩的字当真好。 笔锋如刀,却又暗藏圆融,既有锋芒,又不失内敛。 而这八个字,更是写得格外沉凝,仿佛每一个笔画都压着千钧之力。 朱厚熜细细品味。 清贫二字,笔势瘦硬,如寒松立雪,到了唯惧天理,却忽然收敛,笔锋内藏,含有敬畏。 朱厚熜的指尖在“天理”二字上点了点。 存天理,灭人欲。 理学的那一套? 不! 他看到了严嵩在趁机向自己这位天子,表达坚定不移的忠心。 而这位吏部左侍郎办事稳妥,从不结党,更不贪财,倒真像是个“唯惧天理”的臣子。 朱厚熜开口:“取那方‘忠勤贞一’的玉印来,赐予严侍郎……” “是!” 侍立旁边的黄锦领旨,知道又有一位得圣眷的大臣诞生了,然而天子紧随其后的下一句话,就令其心头一紧:“告诉他,身为吏部左侍郎,整顿吏治责无旁贷,更不必手下容情!” 第一百五十一章 向着清流领袖迈进的严嵩(一更) “陛下,一心会将郝氏杀夫案的卷宗整理完毕了。” “拿过来。” 朱厚熜接过案卷,翻开查看。 起初还是大致看看,毕竟只不过是一起民间的旧案,并非郭勋那种涉及大礼议新贵的重案。 但很快,速度就慢了下来,仔细地看了起来。 因为这份卷宗不仅符合格式规范,内容上更令人耳目一新。 首先供词完整,从去年断案的原告、被告、证人供词,到今年重新审理的所有证人,逐字记录,有些话语一看就知是百姓所言,不做修饰删改,避免曲解本意。 其次是证据,物证为凶器、赃物,书证为契约、遗嘱,勘验笔录包含尸格与现场图,附列清晰。 最后是审问过程,其中就有海玥安排多名女犯出列,让灯草胡同的百姓指认郝氏的细节。 而法律依据也穿插其中,皆引用《大明律》。 这一段就不是海玥的手笔了,而是回到书院后,让弟弟海瑞也参与进来,补充后的成果。 “发于刑部传阅,往后的卷宗,以此为例!” 朱厚熜欣然下令。 此番案情突如其来,他原本是有一番安排的。 大礼议新贵的精力,理应放在推行新政上,那是关系到国家强盛的重中之重,不该为这等杂事分心。 而寄托希望的,正是去年因天地分祭,表现突出的夏言。 朱厚熜相信夏言的能力,给予这个机会,也是让这位证明,自己并非谄媚君上的小人,而是为君上分忧的能臣,同样也让张璁产生些危机感,不要因昔日的功劳有恃无恐。 结果夏言的所作所为,不能说令他失望,只能说完全被一心会比了下去。 朱厚熜甚至途中忍不住透题,吩咐内侍将案情的真相告知,结果夏言居然去找一心会联手! 这一步不能说错,毕竟那是最有利局势的选择,可朱厚熜最厌恶的,就是臣子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默契。 即便是忠臣之间,如此私下勾连,置天子于何地? 好在一心会更加纯粹,查案就是查案,办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就是最忠诚的体现。 “不枉朕慧眼识珠!” 朱厚熜欣然之余,不禁生出另一个念头。 本来他是想要好好安排夏言,用来制衡权势越来越大的张璁,哪怕给事中官品低微,但只要得了圣眷,还怕不能火速提拔? 但现在来看…… 或许有一位更合适的人选? 无论是士林威望,还是官场资历,都更深厚的人! “且看严嵩有没有这份担当了!” …… 国子监。 窗外北风呼啸,斋舍里面,海玥四人都缩在被子里。 不得不说,北京的天是真冷啊,如今已近三月,依旧风雪飘摇,冰寒刺骨。 别说没有习武的海瑞三人,就连海玥都喜欢这暖烘烘的被窝,正拿着一本水浒传看得起劲,特意把床铺挪到边上的严世蕃凑了过来:“明威,汤府的后续,我们真就不管了?” “毋须我们操心。” 海玥头也不抬:“当今陛下有太祖之风,这种百官威逼天子的事情,不会在他身上发生。” 严世蕃想到左顺门哭谏和李福达大狱,哦了一声。 但片刻后,他又悄咪咪地凑过来,低声道:“如果动手的是我爹,明威可有建言?” “嗯?” 海玥的视线终于从林冲风雪山神庙上移开,露出郑重之色:“当真?” 严世蕃低声道:“家严告诫我,此事万万不可告知外人,但在我心中,明威早就不是外人,而是亲兄弟,这件事自然能告诉你!” ‘嘉靖让严嵩主持这起大案?’ 海玥有些意外,仔细想了想,低声道:“陛下信重严伯父,这是来日入阁的良机啊!” 严世蕃在被子里搓了搓手,兴奋地道:“是!是啊!” 海玥接着道:“但这件政务极其艰巨,稍有不慎,严伯父就会背负骂名!” 严世蕃不搓手了,忐忑起来:“是……是啊……” 当忠勤贞一的玉印与陛下的口谕一同传到吏部,严嵩接旨的同时,心情也是狂喜与忐忑交杂在一起。 他曾经千方百计地希望得到陛下的关注,为此不惜让自己的独子陪着桂萼的幼子一同读书,给对方当跟班当了三年,结果由于大礼议圈子的排外性,还是未能成为其中的一员。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现在阴差阳错之间,他反倒得到了这个梦寐以求的机会,可同时面临的任务,也是凶险至极。 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张璁、桂萼、方献夫等重臣,推行新政,千难万险,诸多阻挠。 张璁的身体每况愈下,桂萼脸色差得朝臣都能看出来,方献夫已有急流勇退的想法,可见处境的艰难。 而这群重臣身边还有着诸多朝臣的帮衬,都到了这个地步,严嵩自忖虽然在国子监祭酒的任上,培养了不少学生,可与那边相比,就差得远了。 他如果大刀阔斧地办理此案,到底是会位极人臣,真正进入统治的核心圈呢?还是连如今的吏部左侍郎都保不住? 所以严世蕃的疑问,也代表严嵩的困顿,甚至不惜请教小辈。 海玥稍稍沉默,缓缓地道:“太祖严于吏治,凡守令贪酷者,许民赴京陈诉,赃至六十两以上者,枭首示众,剥皮实草!” 严世蕃微微色变:“这太严苛了吧?” 他家并无贪污,靠的是母族欧阳氏的钱财,但母族欧阳氏的经商就那么干净么? 所以对于太祖的严苛律法,即便是此时的严世蕃都不敢认同。 “太祖的年代,确实不可能回去了!” 海玥颇为感慨,朱元璋纵有许多局限性,但杀起贪官污吏来确实痛快,而且他那个年代的大明俸禄,是足以养家的,贪污就是贪得无厌,并不能类比如今的处境:“现在不可大肆株连,也绝不能对这群贪官污吏过分宽容,倘若连京师的官员都控制不住,那陛下的威严何存?新政何以推行天下两京一十三省?” “这批人,一定要狠狠清算!” “关键在于,他们下去后,有何人能够接替原先的位置,让朝廷运转无碍,不至于拖累政务的施行?” 严世蕃连连点头:“是啊!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家严也一筹莫展!处置的人数少了,不痛不痒,陛下不会满意,可一旦处置的官员多了,六部空缺一时间难以补齐,难道从十三省的州县调集?”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真要那样,恐怕陛下又会怀疑自己的父亲是不是趁机培养党羽了…… 这不是一根筋两头堵嘛! 海玥知道嘉靖这种皇帝一贯难伺候,老了是没有底线,年轻时是敏感多疑,沉吟着道:“其实有一群朝臣,倒是合严伯父所用。” 严世蕃精神一振,赶忙问道:“谁?明威只管举荐,若是两广之地多有合适,家严绝对敢用!” “不是两广……” 海玥摇了摇头:“东楼莫不是忘了,四年前曾经有一批官员被贬出了京师。” 严世蕃猛然怔住。 海玥道:“嘉靖六年,因李福达一案便贬黜出京的中枢要员!” 严世蕃变色:“不行!万万不行!岂能为李福达翻案?” 海玥纠正:“不是为李福达翻案,而是将其中部分官员赦免,容许回京戴罪立功。” 历史上的徐阶之所以在嘉靖死后,特意以遗诏的形式为此案平反,因为李福达的大狱案,确实牵连了许多有为的才干之辈。 而按照原来的轨迹,这群官员被贬出京后,在十年的时间内,又陆陆续续地返回朝堂,因为他们的才能,在政治尚且清明的嘉靖前期,足以得到重用。 海玥也是刚刚想到,可以加快这个进程,让这群能臣不至于在外蹉跎。 关键在于,前面还发生了一件有着巨大影响的案子:“国子监一案后,陛下已知晓,曾经信任的武定侯郭勋一直在辜负圣恩,对待李福达一案当然又有了不同的看法,或许也会想念那些当年在六部素有清名的能臣,严伯父不妨试着提一提。” 严世蕃面色逐渐变化:“若陛下有宽赦之意,召回罪臣任命,正好填补空缺,此次的难题便迎刃而解?” 海玥低声道:“将这群人官复原职,严伯父可就不止是士林称颂,更是清流领袖!” “哎呦呦!使不得!使不得呐!” 严世蕃越想越觉得靠谱。 此案最大的难题,是如何清洗了一批六部官员后,又让政事畅行无阻。 从各行省提拔不切实际,大礼议新贵都不敢如此安排亲信,但如果将之前的罪臣赦免一批,让他们回来填补此次罪有应得的官员空缺,岂不是两全其美? 陛下既能得宽宏仁德的美名,这些官员各有资历,也不会因此事就投靠到严嵩的麾下。 当然感激之情必不可少。 爹爹虽素有清誉,但清流领袖确实当不起。 现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那自己岂不是…… 未来的小领袖严世蕃把头蒙进被子里,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觉。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明朝永远不缺能臣当官(二更) “蠢货!蠢货!这是要害我一起死啊!” 锦衣卫指挥佥事萧震听完手下秘报,气得脸色通红,红里又透着黑,黑里则发着白。 去年领队抄了二张兄弟的侯府,从里面搜出了甲胄衮服,就是他带的队伍。 后来也是他雷厉风行,将二张兄弟及其府上豪奴的罪证收集完毕,将这对国舅爷打入无底深渊。 但陛下要震慑群臣,便不满足于只在锦衣卫内部审问,便让他将犯人和案子移交三法司。 也正是从那一刻起,这起案件的性质就变味了。 因为大伙儿都发现,二张这些年作恶之多,连他们自己都弄不清楚,同时经过锦衣卫的审讯后,两位国舅和其麾下的豪奴也彻底崩溃了,什么事情都认。 你们敢认,那就好办了啊! 于是乎,卷宗越来越厚,越来越厚,最后整整弄出了十大本! 哦,原来这些年那么多恶事,都是张鹤龄、张延龄做的啊! 现在真相大白,普天同庆,皆大欢喜! 本来事情到这里就落下帷幕了,结果一出市井谣传,再度将张家兄弟的案子推到了风口浪尖,当时萧震就意识到不对劲,赶忙派出人手去追查散布谣言之人。 但那里还未有结果,大理寺少卿汤沐的旧案爆发,一下子将众人拖下了水。 事情发展得太快了,萧震这边还未及时沟通,那里三法司已经想要捂住盖子了,一如他们以前所做的一样。 三法司以为能够办到,因为揭开旧案的,并非大权在握的张璁桂萼,而是小小的一心会,更是存在感并不强的吏部左侍郎严嵩。 可显然,他们碰上了刺头。 “严嵩在武宗朝就是出了名的硬骨头,连官都不当,自个儿躲在老家进学!威胁他?是不是以为自己比刘瑾还能耐呐?” “汤沐最是可恨,本来弃了自己的儿子,自己贬官外放,过个三年五载,我们还能捞他,现在把大伙儿都拖下水,想一起死么?” 萧震恨不得拔出绣春刀,一刀将罪魁祸首汤沐给砍死,再把刑部右侍郎姚景阳、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润一并送下黄泉。 跟着这群蠢物一同执政,怎么能坐得稳高位呢? 深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一味的怒火并不能解决问题,萧震开始琢磨如何撇清自己:“汤沐、姚景阳涉案过多,必死无疑,张润只是知情不报,若是可行,还是要保他一保的!” 这并非顾忌同僚情谊,是因为他的罪名其实也是知情不报,可大可小,如果左都御史张润能平稳落地,那他身为锦衣卫,更不会如何。 当然萧震清楚,当今陛下杀心甚重,或者说对于杀臣子来说,根本无所顾忌。 能够让陛下改变主意的,不是严苛的恶名,而是朝局的稳定。 “事到如今,干脆让汤沐把更多的六部京官拖下水,让严嵩投鼠忌器,最后陛下才会只诛首恶!” 萧震思路很快清晰起来。 张阁老整顿吏治,本来就已经罢免了一批不合用的官员,弄得各部人心惶惶,再大肆牵连,那官场的震荡就要产生不可避免的恶劣影响了。 讲白了,哪怕手底下的人不干净,可把他们都罢免了,谁来办事呢! 若说从地方上调任提拔,大规模的人事任命不是那么简单,极容易形成新的派系。 官员结党营私是历朝历代天子都最为痛恨的事情,萧震清楚陛下对于大礼议新贵的敲打,连那群昔日立下大功的臣子都被警惕,更别提其他。 所以这条路走得通。 萧震稍作沉吟,唤来心腹,他来口述,让对方写信,分别传给汤沐和姚景阳。 这方面他向来做得谨慎,别说署名了,连字迹都不会留下破绽,即便对方不阅后即焚,事后也攀咬不到自己的头上。 同时萧震又招来另一批亲信嘱咐:“王佐那边要盯住了,切莫被抓住把柄,再以查案不利为由,把你们的人手给排挤出去了!” 锦衣卫若以官职排名,首推指挥使,正三品,是为锦衣卫的最高长官,其次是指挥同知,从三品副职,设两人,其下便是正四品的指挥佥事。 别小瞧指挥佥事,这已是锦衣卫里绝对的决策官员,足以立起一个山头。 比如萧震,他就和都指挥使王佐向来不合。 哪怕王佐的都指挥使是特赐正二品,因宠信获此兼衔,萧震依旧敢跟对方抗衡。 因为这也是天子默许的。 锦衣卫里面绝不能只有一个声音,他与王佐相互敌视,彼此制衡,才能让那位不被蒙蔽。 萧震最可惜的是,王佐抢先一步,收了陆炳当弟子,自己没能搭上这条潜邸旧臣的线,其余的怡然不惧。 现在同样如此,在他的指挥下,心腹亲信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很快朝堂上的局势一如期望的发展。 六部人心惶惶,越来越多的官员被迫站到了汤沐等人身后,抱成一团,希望免于责罚。 期间倒也发生了两个插曲。 一是夏言出面,说服了部分朝臣,让他们自承罪责,请陛下宽恕。 此举让萧震颇为惊讶,看来以前还是小觑了这个给事中,竟真有几分能耐。 二是严嵩常入乾清宫面圣,据说第一次还触怒了陛下,可惜黄锦嘴严,没有将具体原因传出。 不过萧震也能大致猜测,那位吏部左侍郎肯定是坐了蜡,进退维谷。 这种浑水不是好蹚的,此案过后,这位在国子监祭酒上崭露头角,如今又历任礼部吏部的高官,说不定就得黯然退出中枢高层,去南京养老了。 萧震坚信这个判断,直到一个消息传来。 “司礼监内侍去了颜颐寿的府邸探望?” 颜颐寿,前任刑部尚书,祖上据说能追溯到唐朝名臣颜真卿。 此人是弘治三年中进士,历任地方,嘉靖四年奉召任左都御史,升刑部尚书,奉命审问李福达一案,触怒天子,被打入大牢,后见其年岁已高,放出牢狱,罢职闲住。 算算年岁,今年已经七十岁高龄了,威望确实不低,却早就精力不济。 ‘朝廷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个人?’ ‘难不成要平反李福达一案的罪臣?’ ‘呵!怎么可能呢!’ 萧震连连摇头,只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他并未深入参与武定侯一案,缺少了这关键一环,当然不会认为那位对待反对朝臣一向手段残酷的天子,会如此宽宏大量。 只是内心深处,又隐隐不安起来。 如果一向心眼小的当今天子,难得大度起来,这回的案情,又将以何种方式收场呢? …… “东楼兄!东楼兄留步!” 严世蕃脚下放缓,特意路过,果不其然呼唤声传来。 开口的是国子监生颜绍芳,也是前任刑部尚书颜颐寿的幼子。 自从颜颐寿罢职去官,这位尚书之子的日子颇为难熬,但此时此刻,眉宇间洋溢的都是喜意,到了面前深深一躬:“此番若无严侍郎直言,我父再无起复之日,颜家上下皆感激此等大恩!” 严世蕃云淡风轻地还礼,轻轻仰首,眼神里仿佛映出一道刚正不阿的伟岸身影:“家严从小教导我,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此番他不过是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颜绍芳肃然起敬,眉宇间愈发敬仰。 再说了几句,严世蕃目送这位转回学堂的背影,侧过脸来,笑容已经压抑不住。 但笑到一半,又猛地止住。 因为赵文华站在不远处,也对着他露出巴结的笑意。 严世蕃轻咳一声,恢复仪态:“元质啊!你怎么来了?” 赵文华颇有些低声下气:“东楼兄,小弟此来是拜会陛下的御笔亲书……” “哦!” 严世蕃不置可否,对于这一位,他现在是有警惕的,太能溜须拍马了,让他极为看不惯! 但也知道,此番赵文华立功颇大,若不是此人提供刑部内的种种隐秘揭露,更是找到了那个外号黑无常的南监一霸孙黑虎,案情进展不会如此顺利。 说到孙黑虎,严世蕃眼珠转了转,突然道:“有件事我之前就有些怀疑,狱卒孙黑虎是南监一霸,为何会对你言听计从,如此轻易地透露出了关键的情报?” 赵文华干笑一声:“小弟与他确实颇有几分交情……” “我看不对吧!” 严世蕃脸色沉下:“若非此番由明威出手,坚定我们一心之念,更有家严出面,为陛下分忧解难,此案对于我们可是祸非福!我倒是觉得,那个孙黑虎故意给我们设套呢!” 赵文华断然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孙黑虎不敢如此!” 严世蕃瞪起眼睛:“原因呢?事到如今,你还敢隐瞒?我看你也是包藏祸心!” “小弟对一心会一片赤诚,绝无半分隐瞒之意,只是此事与小弟的身份有些不符,才没有详说……” 赵文华支支吾吾,最后叹了口气:“其实孙黑虎之所以肯听小弟的话,是因为我卖给他一种药酒,之前也和东楼兄提过,就是那‘百花酿’!” 第一百五十三章 对毒品零容忍(三更) “你卖酒?” “小弟就是担心旁人误会啊!” 赵文华干笑了一声,明明官场贪污成风,读书人却又耻于言商言利。 比如海玥若将《西游记》给予书商大肆出版,那一个卖文字的骂名就洗不清了,现在他赵文华身为六部官员,又是进士及第,卖酒也实在有失身份。 所以他又赶忙补充道:“‘百花酿’绝非寻常酒水,乃独门药酒,久服轻身延年,助阳事,通经脉,治百病,奇效无比!” 听到助阳事,严世蕃眉头一动,兴趣被勾了起来,但嘴上却在反对:“说得这般好听,如此奇药怕是太医院都难得,你怎会有?家中祖辈所传?” “不是!” 赵文华家中并无行医之辈,知道这种谎言骗不得人,低声道:“‘百花酿’的配方,是我偶然从一位南洋商人购得的,所用的主材,正是外贡的乌香,那般名贵,自有不可思议的功效!” 严世蕃哼了哼:“既是外贡药品,必然稀有,你如何就能以此来酿酒?” 赵文华道:“一直用乌香,自是不成的,所幸我后来又请一位道长调配了药方,将乌香替换为御米壳,再辅以合欢花、沉香等百花蜜,最终才有了‘百花酿’的问世,为病者除痛……” 严世蕃斜睨着他:“呦!你还医者仁心起来了?” 赵文华眼神微微有些闪烁:“然此举恐遭士林非议,责怪我丢了进士清贵之名!唉!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行了行了!” 严世蕃摆了摆手:“说吧,百花酿卖多少?” 赵文华低声说了一个数。 严世蕃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你卖给孙黑虎,也就他这南监一霸,从犯人身上捞了那么多油水,才能买的起这种药酒了!” 赵文华赶忙道:“东楼兄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做这笔生意的。” “哦?这还差不……” 严世蕃下意识地就想答应,突然一想,自己即将成为清流领袖之子了,怎能卖酒损了名声,断然拂袖:“荒唐!我严世蕃是何等人,岂会在意这等小利?” 赵文华惊了。 这都不够? 你太贪了吧! 严世蕃拒绝之后,又有些心痛,如果自己答应下来,是不是往后就可以实现碧玉堂自由了,这么一想,愈发看赵文华不顺眼,冷冷地道:“跟我来!” 赵文华亦步亦趋地跟着,终于走入了敬一亭对面的一心堂,迎面就见到了陛下御赐的四个大字,而严世蕃照例来到面前,大声诵念:“心猿归正,吾心至诚!忠诚!!” 做完仪式后,严世蕃立刻来到在堂内看书的海玥面前,献宝似的将刚刚所得到的情况告知:“明威你信么?他说有一种药酒,能解百病,还能助阳事呢!” “御米壳为主药?” 海玥同样没有忘记这个细节,正如当时所言,事情要一件件来,追查完旧案,就该轮到赵文华身上的蹊跷了,现在严世蕃先一步问了出来,答案令其脸色一沉。 御米壳就是罂粟壳,这是完全不加掩饰了。 不奇怪,因为如今这个年代,罂粟多为药用、饮剂或熏香,直到明末爪哇人从吸烟中获得启发,在烟草中掺入罂粟吸食,这才有了泛滥的趋势。 而到了清乾隆末期,烟枪技术彻底成熟,开始吸纯鸦片,从此抽大烟开始荼毒中国,造就了历史上最为屈辱的一段东亚病夫时期。 由此可见,使用罂粟的方法不同和纯度不同,造成的危害性也有天壤之别。 毕竟这玩意是一个统称,其下有二十八属,两百五十多种,药性毒性皆不相同,中国早在唐朝时期,就有药用罂粟的种植,而后来清末泛滥的是鸦片罂粟和苞鳞罂粟,均是舶来新种,并非本土种植的那一类。 且不说其他朝代,就看大明朝,《大明会典》里记载了藩属国给明皇室进贡罂粟的事,暹罗、爪哇、孟加拉,定期派出朝贡使团,向明朝进贡当地各种土特产,其中就有罂粟,称“乌香”,主兴助阳事,壮精益元气。 据说万历皇帝三十年不上朝,在宫中试验、服食丹药,丹药中就有罂粟,后来定陵被挖,科学家对万历皇帝的尸体进行化验,发现他的骨头中含有吗啡成分,也是食用罂粟的证据。 这倒罢了,毕竟作为名贵的药物,皇家服用并不奇怪,但说万历不上朝借口是头晕、眼花,其实主要原因是纵欲过度,再加上鸦片的毒瘾所致,认为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吸毒的皇帝”,且“死于吸毒”,那就是纯粹的谣言了。 万历的身体到后期很差,应是得了糖尿病,且伴有种种并发症,他服用过罂粟类药剂不奇怪,但肯定没“吸”过。 两者差距巨大。 现在赵文华的“百花酿”,主配方也是罂粟,他完全不以为意,因为这恰恰证明了世人根本不知其危害性,或者说就算隐隐察觉,由于成本过高,也无法在普通层面泛滥,造成的危害性确实远不如后世鸦片。 可没有鸦片大,不代表没有危害。 海玥其他事情基本已经融入古代,唯独对于毒品的态度是零容忍,直接看向赵文华:“过来!” 赵文华心头莫名一悸,低眉顺眼地上前:“会首!” 海玥发问:“孙黑虎饮用百花酿多久了?” 赵文华低声道:“一年多了,他原有隐疾,饮了此酒后,大大地缓和了病痛,才愿意出重金买酒。” 海玥道:“这样的人有很多?” “不多!不多!” 赵文华道:“这百花酿很难酿制,求的人多了,便供应不足,得酒之人自是秘而不宣,没有声张……我除了卖于这些人外,也就邀请三两好友来家中品酒了,此前还想邀请东楼呢,可惜一纸公文下来,没有赶上了最新一批的佳酿出窖……” 严世蕃呵了一声,对于百花酿的滋味其实也颇为好奇:“你上次邀我同饮美酒,遗憾错过,待得此事结束,我唤上俞志辅一同,大伙儿不醉不归如何?” 赵文华赶忙道:“百花酿非寻常酒类,多饮反倒伤身了……” 严世蕃皱眉:“如此扫兴?” 海玥淡淡地道:“少饮些倒是无妨,就怕此物有着强烈的依赖性,喝上几次,就再也离不开了!” 严世蕃愣住,赵文华脸色立变:“会首……会首何出此言?” 海玥看向严世蕃:“东楼,你还记得去年年末,我与你和德舆,讨论过京师里异常服用药物的权贵名单么?” 严世蕃马上想了起来:“记得啊!明威你那时让我和桂德舆,帮你去留意,太医院御医李绍庭所配置的‘天麻散’,在京师权贵里还有哪些人在服用……” 说到这里,他猛地一惊:“怎么的?‘天麻散’和‘百花酿’有关联?” 海玥道:“李绍庭也是特制药方,自称是传自神医华佗的麻沸散,实则与南洋秘药有关,仗之在京师招摇撞骗,后卷入公主府一案中被杀。” “我之所以觉得蹊跷,拜托你们收集名单,后来还请陆舍人深入调查,是因为早年在家乡,听过一个说法。” “南洋有巫药,可控制人心,起初令人百病消解,飘飘欲仙,待得习惯了它的药性,一旦不再服用,浑身就如万蚁噬心,苦不堪言,最后彻底依赖,为了求此一物,钱财尊严,样样都能抛弃!” “元质,你的‘百花酿’,有这种特性么?” 赵文华越听越像,背后已是出了一身细密的冷汗,再迎着海玥洞若观火的眼神,结结巴巴地道:“没有……没有……这百花酿……小弟不知有此祸害……” 严世蕃已是勃然大怒,双目喷出火来,探手就抓住他的衣襟:“狗日的,你敢害我?” 赵文华并不怕严世蕃,反倒即刻解释道:“没有!绝对没有啊!小弟万万不敢有半分加害会首与东楼兄之意!” 海玥脸上并未发怒,只是继续道:“元质可知,我们一心会除了进学外,还有寻找一个秘密结社的重担?” 赵文华点了点头。 这个年代本来就没有什么保密的观念,正如严世蕃回去就跟严嵩说了秘密结社的存在,前些日子,为了给这位申请入会的人员些甜头,也特意将一心会的使命告知。 赵文华于是知晓了,居然还有如此可怕的存在,更被当今陛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如此倒也不错,反正别管能不能查出贼人来,有了这份使命在,一心会就更能维持简在帝心的殊荣了。 他更想入会了。 然而此时,海玥却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了一番令他如坠深渊的话语:“自从在‘天麻散’上察觉出了危险性,我就在考虑一种可能——这个结社如此神秘,是不是就以此物控制成员,才能确保绝不背叛?现在元质所酿的药酒,如果也有这种特性,无论你知不知情,恐怕都要去诏狱,和锦衣卫分辨清楚了……” 噗通! 赵文华直接跪了:“会首救我!!” 第一百五十四章 秘密结社的端倪(一更) 赵文华是真的跪了。 他原本最担心的,是百花酿的配方遭到泄露。 如何让难以下咽的罂粟,成为采百花之精,合天地之灵的药酒,那可是他无比珍视的秘传。 至于成瘾性…… 这么好的东西,喝了还想喝,岂不是理所当然? 如严世蕃这种去了碧玉堂还想去的,又有什么问题? 可现在居然因为百花酿,与这秘密结社扯上关系,那还了得? 眼见对方彻底慌了,想到自己险些也要喝上百花酿,严世蕃完全不同情,直接呵斥:“你既无害人之心,那就去诏狱解释清楚,锦衣卫早就在追查那个秘密结社了,肯定不会冤枉了你!” 赵文华只觉得天旋地转,知道一味求饶无用,急中生智地道:“小弟是被利用了!小弟愿意帮助一心会,追查秘密结社的下落,还望会首给我一个机会啊!” “就凭你?” 严世蕃嗤之以鼻。 海玥抬手,制止他的嘲讽,凝视着赵文华:“你的配方到底从何而来?” “小弟没有撒谎,真的是南洋商人予我的!” 赵文华确实没有撒谎,之前在不少亲朋好友面前吹嘘过,改口是来不及的:“后来配料太过稀少,又请一位游方道士加以改良,才能大批酿造。” “南洋商人得了什么好处?” “他将一批乌香卖给我,价比黄金。” “游方道士得了什么好处?” “我予其黄金百两。” “你倒是大方!” 严世蕃听得愈发忿忿。 这家伙真有钱啊! 赵文华的家境无疑极为优渥,奢靡无度起来更是夸张,历史上他的倒台,是因为这位当工部尚书时,把给嘉靖修皇宫的珍稀木材挪用,将自己的私宅营造得富丽堂皇,说实话,严家父子贪得够多了,都干不出这事来。 海玥指出蹊跷之处:“你卖百花酿给孙黑虎都至少一年,从中赚取了多少钱财?是否远超百金之数?” 赵文华张了张嘴,哑口无言了。 严世蕃也接上:“那游方道士真有如此能耐,可以改良配方,让你酿酒售卖,为何自己不做这买卖?难道他蠢么?道人攀附权贵,可比谁都能耐!” 这绝非无的放矢。 相比起佛门寺院笑纳八方香火,道士更喜欢向权贵兜售丹药和奇术,李福达一案里,武定侯郭勋最初就是被丹药收买,举荐了李福达担任了太原指挥使。 如果游方道士真有那本事,确实没必要为了区区百两金子,把一只能下金蛋的母鸡便宜了别人。 赵文华颤声道:“我……我没想过啊……这药酒又能有什么祸害?” “你发现它有强烈的成瘾性,应该就意识到它的祸害了,结果你还在卖,最后被贬出京师了吧?” 严世蕃冷笑:“你费尽力气地卖酒,引得那些人上了瘾,等你离开京师,秘密结社的人顺理成章地接过你用百花酿控制住的这群人!即便事后暴露,朝廷也只会查到你赵文华的头上,嘿!多么高明的手段!” 赵文华听得面色惨白。 海玥则微微点头。 这确实不无可能。 先让旁人织网,再将趴在上面的原主赶走,取而代之。 如此做到最大程度的隐蔽。 赵文华如此,李绍庭可能也是如此。 海玥指了指桌案:“将买主名单写下来。” “是!是!” 换成以往,赵文华是万万不愿意的,买主名单也是宝贵的资源,但此时此刻与进诏狱的风险相比,根本不算什么,手脚麻利地上前。 严世蕃在旁边看着,啧了一声:“真是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啊!” 如孙黑虎这种南监一霸也就算了,六部的吏胥上面赫然有十余人,且都是关键岗位,除此之外,民间也有不少人,甚至还看到了皮条胡同的一位老鸨。 海玥看了,也评价道:“三教九流,在要事上也能有大用,不能小觑了这样的人脉啊!” 赵文华不敢吱声。 他的真正目的就在于此,不仅是获取钱财,还能通过百花酿的出售,构建出一张下层的人脉网,为自己的仕途之路保驾护航。 而等他完全写完,海玥看着这份墨迹未干的名单,默默算了算人数:“上面有四十三人,每人多久饮用一瓶‘百花酿’?” 赵文华道:“短则十日,长则一月,每次送一瓶过去,他们可以存着慢慢喝,不用也不能一次喝完。” 海玥道:“也就是根据依赖性不同,所饮的量不一?” 赵文华抹了抹冷汗:“是……是……” “那依赖性最重的买家,是不是已经完全离不开了?” “也没有完全离不开吧……只是听说我要离京,欲出重金买此配方,被我拒了……” “你准备如何?” “不卖了,我只要握有这个配方,在哪里都能出售……当然!现在是绝对不卖了!” 听着这位的保证,海玥沉声道:“你可以不卖,但这些已经成瘾的人,却不能不买!你一旦离京了,谁能即刻补上这个空缺?” 赵文华愣了愣:“这……这我哪里知道?” 严世蕃听明白了,立刻道:“不是让你去猜测陌生人,是你所熟悉的人里面,有谁可以迅速补上你的位置?” 赵文华缓缓地道:“我的书童砚舟,他是知晓的,平日里有时候送酒就由他来……” 海玥和严世蕃对视一眼,之前在南监外等待时,也是看到了书童砚舟匆匆出去,恐怕就是去取百花酿了。 “但砚舟会与我一起离京,另外几位下人,都无法在这里继续卖酒……” 赵文华琢磨片刻:“能直接接上这份买卖的,那就只有酿酒的地方了!” 严世蕃眯了眯眼睛:“有专门的酒肆承接?” 赵文华老老实实地道:“为了配方保密,我专门寻了一座小酒坊,起初有些步骤是我自己进行,后来交给了几位下人监督……” 明朝和宋朝不同,宋朝酿酒有着严格的限制,通过法律垄断加高额税收加严密监管,对酿酒业实施了历朝最严格的限制,即便是作为官员,也不能私自酿酒,除非是完全自己饮用的那种。 而明朝就在开国之初推行“限酒令”,禁止地方官府和百姓私自酿酒,违者重罚,但这个目的是节约粮食,稳定社会,毕竟战乱之后的天下需要休养生息,粮食是命根子,不能拿来浪费。 自洪武二十七年起,朝廷就允许民间开设酒肆,自行酿酒,从此酿酒业蓬勃发展,酒店遍布,赵文华想要寻一个小酒坊酿制百花酿,只要钱财给足,再派人盯住,完全没问题。 严世蕃问到这里,精神大振:“明威,这酒坊恐怕有问题啊,即便不是秘密结社的据点,也可能有贼人潜伏其中!我们去请陆文孚来拿人吧!” 海玥摇了摇头:“锦衣卫不能动。” 这不是担心功劳被分了去,而是之前陆炳就跟他说过了,锦衣卫至今对秘密结社的追查毫无收获。 并非锦衣卫无能,应该是秘密结社早有针对,一旦他求援锦衣卫,那边一动,指不定马上就会打草惊蛇,让对方断去线索,扑一个空! 况且酒肆这个目标也太明显了,以秘密结社的隐蔽性而言,直接藏身于其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万一事发,这个地点必然被端掉。 海玥想到这里,大胆地进行排除:“除了跟着你一同出城的仆婢,还有这座帮你酿制百花酿的酒坊,还有什么人能够接触到定时饮用百花酿的买家?” 赵文华苦思冥想,片刻后摇了摇头:“没有了啊……这件事我做得很隐蔽……呃,不是我早知其中蹊跷,而是卖酒的名声不好听,我不想让旁人知晓,对待友人同僚也都是赠酒……” 严世蕃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明威,还是将他送进诏狱吧!一旦进了那里,保证他什么事情都想起来了!” 对于这位的添油加醋,赵文华心头大恨,也不再一味哀求了,只是恳切地道:“小弟定全力配合会首擒拿贼子,小弟什么事情都能做的!” 海玥不理会这两人的争论,稍作沉吟,视线重新回到名单上面:“这些饮用百花酿的买家,彼此之间可相识?” 赵文华道:“六部吏胥或有往来,其余人应该不认识吧……” “既不相识,那有个事情就奇怪了!” 海玥道:“你和李绍庭不同,李绍庭是御医,能够接触病患,知道哪些人需要‘天麻散’来压制病痛,而你是刑部主事,这三教九流的买家又是如何寻到,知晓他们都受病痛折磨,有这方面需求的呢?” 赵文华没有迟疑,即刻答道:“我是从案卷上发现的,案卷里面能见人生百态,尤其是困顿之处,如今百花酿的买家,我都通过案卷接触了解过,才能卖他们酒水!” 海玥眉头一扬:“这法子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赵文华老老实实地道:“不是!是一个刑部老吏教我的!” 海玥道:“这个人我们之前见过么?” 赵文华摇头:“见不到了,他病重去世了。” “何时去世的?” 海玥换了个问法:“是在你采用他的法子,筛选出对‘百花酿’有需求的客户之后?还是在此之前,就病重身亡?” 赵文华这回怔了怔,脸色变化:“确实是百花酿的售卖已上了正轨之后的事情,这份名单,此人也知晓……” “但因为人已经去世了,所以你不会有丝毫戒备,怀疑他会全盘接手你的买主,对么?” 海玥起身:“走!去刑部,查一查这个人,或许秘密结社的端倪,就要从这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老吏身上开始!” 第一百五十五章 锦衣卫帮忙排除错误选项(二更) 正午。 刑部衙门的大门敞开,一股冷飕飕的风扑了进来,几个身着青袍的低阶官员走进大院,脚步比往日轻了许多,院中也静得出奇,连平日里高声吆喝的差人都压低了嗓门,只敢用眼神交流。 唯独一位年轻主事并不畏惧:“姚侍郎昨夜被带走了……” “嘘!” 他敢说,听的人却一阵哆嗦,急忙拽了他一把,眼神惊恐地扫向四周。 恰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几名官员立刻噤声,低头垂手站好,却发现只是三四名书吏抱着一摞摞卷宗匆匆走过,同样脸色发白,好似身后有恶鬼在追。 “那些都是姚侍郎经手的案子吧?” 等到书吏消失在视线里,当先一人才道:“没想到会是严侍郎下手!呵!我刑部的侍郎,居然被吏部拿了,颜面何存呐!” 另一位年迈的员外郎突然喃喃自语,手指不停地捻着佛珠:“老夫当年给姚侍郎送过一方砚台,这……会不会被牵连啊?” 没人敢接他的话,甚至都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半步,仿佛这位已经是戴罪之身。 穿过二堂,往日喧闹的各司房今日门可罗雀,几个郎中躲在值房里,门缝紧闭,连灯都不敢点得太亮,偶尔有人进出,也是低着头快步疾走,连招呼都不敢打。 依旧是那位最不怕事的年轻主事皱起眉头:“这般不成啊!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刑部的职责重大,万万耽搁不起!” “不必担心,颜尚书要回来了!” 正想着呢,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他转身一瞧,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赵文华?你还赖在京师不走么?” 赵文华有些尴尬,却还是拱了拱手:“君弼兄多日未见,风采依旧啊!” 此人是他的同年,都是嘉靖八年的进士,姓郭名宗皋,字君弼,山东福山人士,本选为了庶吉士,不久前因谏言犯上,被罢为进士,授刑部主事一职。 郭宗皋同属于头铁的那一类,甚至比同时期的徐阶还头铁,历史上嘉靖的长子生下来两个月就早夭,大同又发生兵变,这位就上书劝嘉靖要惇崇宽厚,察纳忠言,勿专以严明为治,嘉靖大怒,将其打入诏狱,杖刑四十后释放。 以郭宗皋的脾气,对于赵文华这种品性的同年当然是万分看不惯,方才直呼其名,就是一种羞辱。 见赵文华没有发怒,郭宗皋更加不屑,瞥了同行的海玥和严世蕃一眼,直接转身离去。 赵文华自己遭了羞辱,和颜悦色,眼见海玥受到冷遇,顿时露出忿忿之色:“太失礼了!他怎么能对会首这般态度!” 严世蕃嗤了一声:“还不是被你拖累的?赵元质,你卖了那么多酒,人缘也不成嘛!” 海玥不以为意:“走吧!去司房!” 之前他们来的都是监狱牢房,专门审问郝氏,整理卷宗,现在的刑部司房,则存放着来自于天下各州县的卷宗,里面的胥吏自然不少。 赵文华之前就在这里办公,一路引着两人走入堂内,对着一位小吏招招手:“潘子,过来!” 不是谁都有郭宗皋的胆量和底气的,小吏明显想要避让,却没躲过去,只能小心翼翼地上前招呼:“赵主事……” 赵文华直接道:“周老病故后,他的替役者是哪一位?让此人来见我!” 一路上,他也介绍了,那个老吏叫周世安,据说弘治年间就在刑部任职,勤勤恳恳地干了三十多年,精通《大明律》条文,擅长从案牍中找出矛盾漏洞,再加上书法工整,所录的案卷无一字涂改,因此每每被上官夸赞老成持重,还给了一个铁笔先生的外号,倒也不算名不见经传。 一介小吏能得先生之称,可谓极其难得了,赵文华也是听说其名气,初任刑部主事后,有意亲近,尊称其为周老,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事情。 而今要仔细查一查这个人,赵文华认为不难,毕竟吏胥不比官员,是代代世袭的,老吏死了没关系,还有其子孙接替其职位。 不料那位小吏潘子愣了愣,低声道:“周老没有替役者啊……” 赵文华怔住:“没有替役?怎么可能?周老又没有犯错!” 《大明会典》规定,吏役缺员时优先从“原役亲族”中选拔,也就是吏胥的职位,常由子侄或亲属继任,称“顶补”或“替役”,由此形成了家族垄断。 当然,继任者也需通过基础考核,如识字、算数等,按理不得滥竽充数,但基本上不会严苛,多的是将就之辈,除非原吏胥因贪腐获罪被革职,其亲属自然被禁止继任。 老吏周世安一辈子勤勤恳恳,病逝后职位理应由他的子侄亲属继承。 小吏解释:“周老有两子,长子重病在床,次子是个跛子,瘸得严重,当不了差,原本有一亲属,说是要从家乡赶过来接班的,结果路上遭了匪,人被害了,他的职位就由别人顶补了,赵主事要小的去唤那人么?” “不用不用!” 赵文华急了:“既然没有替役,那他的两个儿子呢?把家中住址予我,本官要去探望!” 小吏道:“搬走了啊!回老家了!俺们还去送别的呢!” “啊?” 赵文华呆了。 海玥冷眼旁观。 如果不揭晓“百花酿”的祸害,那个老吏周世安对于赵文华是有功劳的,结果人死后,赵文华却丝毫不关心其后人的待遇问题,可见其天性凉薄。 当然现在的关键是,人没了。 老吏死去,儿子回乡,全家搬离了京师。 ‘真有问题啊!’ 赵文华之前下跪恳求,是被吓住了,但渐渐的,也难免生出些疑虑。 海玥和严世蕃不会是想要过河拆桥,反悔收其入一心会的承诺,才故意夸大其词吧,事实上他的百花酿根本与那个秘密结社无关! 可此时此刻,赵文华也觉得不对劲了。 一个混迹刑部近四十年的老吏,连个替役的继承人都安排不好,直接丢了职位,全家就消失了? 或许有意外,比如想要进京接替的亲属中途遇害,但结合之前的调查,真就这么巧合? “完了!” 旋即赵文华的脸就猛地惨白,身躯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我真要进诏狱了?” 严世蕃嘿嘿冷笑,既有些快意,又有些遗憾,叹了口气:“真难抓啊!” 如今看来,这确实是一条有用的线索,可惜对方太过阴险,把线给提前斩断了,扑了个空! 不然的话,相比起让赵文华倒霉,严世蕃还是更希望立功的。 父亲严嵩已经在陛下面前崭露头角,一心会再抓到秘密结社的端倪,那往后的朝堂上,还不是他们父子说了算? 哦,还要带上明威~ 海玥却不似这两位心情大起大落,看向刑部小吏:“你认得周世安的家吧?” 小吏刚刚还说去送别的,总不好否认,低声道:“认得。” “带我们过去,此事干系甚大,你当好了这份差,刑部的风波绝对波及不到你!” 海玥没有承诺太多,对于一位吏胥来说,能安安稳稳度日,就是他们最渴望的。 果不其然,小吏脸色好看了些:“是!几位官人请随小的来!” 周世安家住城南宣北坊,居所为一进小院。 去年年初出售,如今已住了另一户人家,待得一行人抵达,小吏上前敲了敲门,却没有人应,海玥三人也就在门外打量,同时听对方描述。 “里面的正房是四间灰瓦屋,东间为书房,周老放了不少刑部旧档与私抄注本,西间是周老主卧,设佛龛,他信佛,供着地藏菩萨,另外两间就是两子所住。” “厢房的南厢,住一名老仆,照顾病重的长子,北厢为灶屋,檐下挂着肉肠,周老心善,常常接济邻里呢!” 听到这里,严世蕃皱起眉头:“如此说来,此人广结良缘?” 赵文华也涩声道:“如果此人是秘密结社的一员,肯定会有其他人与之暗中往来,那怀疑的目标是不是太多了?” 海玥稍作沉吟,提供了一个思路:“现在我们采用锦衣卫查案的路线,如果锦衣卫发现了周世安的蹊跷,顺着这条线索调查下去,会怎么做?” 严世蕃道:“既然邻里受过周世安的恩惠,那么这群人锦衣卫肯定是要带回去审问的!” 赵文华道:“既然周世安信佛,还设佛龛,那他常去的庙宇,或许也要被搜查?” 严世蕃接着补充道:“这家买了周世安宅子的,肯定也会倒霉!” “这些错误选项基本就可以排除了……” 海玥又环视周遭:“此地身处闹市,往来频繁,周世安如果有联络者,当要防备人多眼杂!那么存在不存在一类人,即便与周世安有着固定的接触,锦衣卫也不会将其拿入牢狱中审问呢?” 严世蕃和赵文华面面相觑:“有这样的人么?” 小吏听着几个人的交谈,脸色已是变了,眼珠子转了又转,不敢吱声。 他不说话,海玥却看了过去:“潘子,你来说!” 小吏无奈,唯有小心翼翼地道:“三位官人,可是在找缉事差役?” 严世蕃奇道:“缉事差役?” 小吏道:“负责巡查街巷、访查民情的差役,京师每块街坊都有一位……” 赵文华不解:“那锦衣卫为何不抓人?” “因为那就是锦衣卫自己的人啊,五城兵马司的缉事差役不顶用了,近些年都是锦衣卫派人探访的……” 说到这里,小吏缩了缩脖子,干笑道:“小的也是听旁人说的!不作数!不作数!” 海玥断然道:“去查一查,在周世安活着的时候,这几年走访这里的缉事差役是哪一位!” 第一百五十六章 抓住你了!(第三更) 京师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历朝历代都有着类似于缉事差役的角色。 而除了缉事差役外,明朝其实还有“坊厢长”及下属的跑腿差役,由顺天府从本地人户中佥派,负责户籍核查、催征税粮,需定期走访各街巷,有点像是后世的居委会。 海玥将宣北坊这片的坊厢长给找了过来。 京师等阶分明,坊厢长很快匆匆赶来,听了问题后,脸色变化,显然不想回答,可观察着海玥三人的气度,最终还是低声答道:“这几年,都是卢源卢校尉管着这片……” 锦衣卫最基层的人员是力士与校尉,力士无正式品级,负责仪仗、搬运等体力劳动,校尉是从七品以下,承担缉捕、巡查等基础任务,听起来有高下,但常常并列称呼。 因为基本上能入锦衣卫的,都是校尉起步,大小也是个武官了。 这也是皇权专属机构的威风,里面最底层的都是军官,走出去可不威风凛凛? 哪怕在京师,恰恰是因为皇权脚下,锦衣卫才更加威风,只要他们出动,上至皇亲国戚,下到商贾富户,无一不瑟瑟发抖,更遑论一个坊厢长。 所以此人提供的也就是一个姓名和大致的相貌,姓卢名源,大约四十岁上下,长脸塌鼻,高瘦身材。 严世蕃迫不及待地道:“他一般何时来巡逻街巷?” 坊厢长低声回话:“小的不知。” “他常去的地方有哪里?” “小的不知。” 严世蕃还要再问,海玥已经制止他,低声道:“去请陆文孚和俞志辅来。” 确定要捉拿锦衣卫了,就必须向陆炳通个气了,只通知陆炳一人前来,也不必担心打草惊蛇。 而要捉拿秘密结社的成员,即便海玥自己有武力在身,稳妥起见,有俞大猷和陆炳在场,也更能让贼人无反抗的余地。 “好!” 严世蕃不敢怠慢,匆匆去了。 赵文华知道自己身具嫌疑,百花酿的事情更不知该如何收场,只能乖乖地束手而立。 等待之际,海玥也不闲着,对着小吏潘子道:“再说一说这些年间,你们与周世安相处的事情,无论大小,都可以讲一讲。” 小吏应了一声,开始边回忆边讲述:“小的来刑部也就五年不到,那时周老……周世安的身体已经不成了,但大家都很尊敬他,哪怕他逢人便说,‘老朽不过抄写之人,万万当不起铁笔先生的称呼’,可他那么心细,案卷中错了一个字,都能揪出……” “周世安闲暇时好饮茶,但由于家中拮据,品不起好茶,喝的茶又苦又涩,小的有一次偷偷尝了一口,呸呸吐了出来,他却说什么茶苦如律……” “哦,小的听说,周世安每见冤狱,还偷偷写下天理何在,塞入案牍夹层,也不知是真是假……” 小吏起初还有些迟疑,因为显然周世安是犯事了,虽然听着这位领头的官人之意,不会学锦衣卫牵连无辜,可事情又怎么能说得准? 但他年纪毕竟不大,城府还没有那么深,说着说着,不少真情实感倒是流露出来。 赵文华听了片刻就没兴趣了,神情恍惚着,担心自己的处境。 海玥则耐心听完,目光微微闪烁。 “明威!”“会首!” 半个时辰未到,陆炳和俞大猷都到了。 海玥将方才顺藤摸瓜的过程讲述了一遍,末了道:“现阶段纯粹是怀疑……” 陆炳眼中闪过凌厉之色,没有半分迟疑:“拿了!” 别说一个小小的校尉,即便是千户是镇抚使,在涉及秘密结社的事情上,也是先拿了人,再排除嫌疑。 这个决定,陆炳可以下,也必须下! 海玥沉声道:“文孚,如何拿人,你来安排吧!” 陆炳年纪轻轻,但在锦衣卫快十年了,这方面无疑专业,立刻道:“对于底层校尉来说,月俸不足以维持生计,缉事差役倒是个有油水的差事,可以勒索敲诈商铺,索要孝敬……” 对于外人来说,校尉大小是个武官了,但任何风光的组织,底层人物的处境都不会好,校尉的月俸只有五石米,年俸禄也就是三十两银子,还常常欠发,想要维持生计,就得靠捞取灰色收入,即收受贿赂、敲诈商贩、参与城门税、查抄时截留赃物等等。 陆炳基于这一点,再望向宣北坊的商铺位置,思路清晰:“没有人会比那些铺子的人更了解卢源的行动特征和个人喜好,通过他们了解到基本情况,再实施抓捕,务必拿下活口!” 海玥建议:“面对卢源时,不要说是因为刑部老吏周世安暴露的,而是将他的泄密,与关在诏狱里的云隐社加以关联!” “好主意!” 陆炳目光一亮,重重点头:“行动吧!” …… 暖阳斜斜地照进茶楼二楼,卢源靠在雕花窗边,手中白瓷茶盏里的龙井嫩芽缓缓舒展。 能在初春之际,品一品雨前细芽,哪怕对于寻常人来说,价值不菲,他也愿意花点钱财。 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及时行乐的么,他别的不好,就好这口舌之欲! “卢爷,茶点来了。“ 小二轻手轻脚地放下盘子,卢源看向松子糕,颇为满意地捏起一块,送入嘴中。 “唔——嗯?” 正享受地眯起眼睛,卢源视线陡然一凝,落在一个斜对面坐下的壮汉身上,心头一震:‘陆炳?’ 锦衣卫里面,应该没有人不知道这位的存在,毕竟是从兴王府那里跟着当今陛下入京的,又得到都指挥使王佐的教导。 不过知道锦衣卫里有这个人,和知晓陆炳的容貌长相,又是两回事。 而卢源恰恰属于后者。 作为底层的校尉,这一点并不正常,所以此时他的心头固然震惊,视线却不着痕迹地移开,仿佛不认识陆炳一样。 可方才的闲情逸致已经完全不在,浑身肌肉缓缓绷紧,吃糕点的手明显加快,视线则在窗外不断扫视。 ‘应该是路过……不要紧张……我不能紧张!’ 卢源调整呼吸,努力变得平缓。 公主府一案后,锦衣卫将几名要犯抓入诏狱,以最忠诚最清白的人手看守,日夜审问。 旁人或许只以为是这群贼子胆大包天,敢谋害皇室成员,所以锦衣卫如临大敌。 但卢源清楚,恐怕不是这么简单。 锦衣卫要找的,很可能是…… ‘娘的!也不知道是哪一支蠢物,居然在公主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这是要造反么?自己找死,别把我们拖下去!’ 卢源自从知晓这个消息后,就变得提心吊胆,夜间常常和衣而睡,佩刀就挂在床头,哪怕理智告诉他,被抓的几人应该不知晓自己是谁,但依旧难以遏制脑海中的胡思乱想。 所幸公主府一案已经过去数月,锦衣卫还是没有大规模的抓捕行动,他这才安下心来,重新恢复往昔的生活。 即便如此,当陆炳出现,卢源还是感到本能的不安,加快了茶水点心的品尝,吃完后站起身来,朝着楼梯走去。 然而不远处明明坐下没多久的陆炳,竟然一同起身。 卢源脚步一顿,下意识地转头,朝对方看了过去。 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庞落入眼中:“绸缎庄的刘掌柜说,你往日里品茶,至少要半个时辰,今日怎的如此匆忙?是知道自己被同伴招出来了么?” “嗖!” 没头没尾的话音落下,卢源的身形已如鹞子般扑向楼梯口。 不作任何分辨。 因为对于他自己这种小人物,锦衣卫是宁错杀,勿放过,狡辩毫无意义。 现在唯一可能的生路,或者说唯一不被酷刑折磨至死的办法,就是先逃出去。 然而到了楼梯口,卢源骇然发现,一道魁伟的身影竟悄无声息地立于那里,拦臂一挡,他只觉眼前一黑,结结实实撞上一堵肉墙,而对方连丝毫晃动都没有,双手就探了过来。 只一个照面,卢源就知道自己绝不是此人的对手,当机立断地一个翻滚,身形灵巧到不可思议,居然滴溜溜地又转了回去,同时左袖寒芒乍现,三枚飞镖射向梯口的俞大猷,反手再抽出藏在靴筒的短刃,直劈陆炳。 火星四溅。 陆炳显然也没想到这位出手如此果断,佩刀都来不及出鞘,直接以刀鞘架住短刃,口中忍不住喝道:“好功夫!” 卢源哪里敢应,身形再度暴起,窜到窗前,但俞大猷避过暗器,后发先至,大踏步地追了上来。 卢源身形横移,躲开后心要害,硬生生挨了对方一拳,毫不迟疑地往下一跃。 “总算逃出去……啊!!” 却是另一道潇洒的身姿立于茶楼下方,听到上面传来打斗声时,就已移到了窗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卢源纵身飞跃,一只铁箍般的手掌犹如探囊取物般,准确地卡在对方的颈脖。 咔嚓! 下巴卸掉,嘴里便是藏有毒丸,也吞咽不下去了。 “明威威武!” 陆炳的上半身从窗边探了出来,见状哈哈大笑,语气里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欣喜:“终于!抓住你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审讯成功(一更) “查过了,嘴里没有藏有毒囊。” “还有别的自尽手段么?” “咬舌也不怕,及时把断舌抠出来,别咽下去卡住喉咙即可,他还有手写字!” “好!开始吧!” 卢源四肢关节被卸,眼睛蒙着布,嘴里被来回检查了几遍,每颗牙都掰了掰,确实没有藏毒丸后,这才被绑在一根柱子上。 从位置判断,这里不是北镇抚司,就在宣北坊内的一间民居中,即刻审讯。 眼睛上的布条没有摘下,陆炳的声音从身前传来:“卢源,你本就是我锦衣卫的人,卫里的手段,你比外人清楚得多,想必也不需要我重复了,对吧?” 卢源一声不吭。 陆炳接着道:“自永淳公主殿下出事以来,三个大逆被抓入卫里,日夜审问,你现在是怎么暴露的,原因也不用我多解释了,对吧?” 卢源眉头紧锁,流露出了愤怒。 陆炳淡淡地道:“红娘子、焦白、陆藏舟,云隐社的三个幻术师,欲刺杀太后娘娘的大逆,你知道他们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 “没有早早交代!” “你们这些人若真能一口气撑到底,宁死不屈,那我也佩服你们,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但结果是,没人能熬到最后,一开始的豪言壮语,到了后面都变成了悲鸣!那白白受几个月的折磨,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又是何苦呢?” 卢源的身子终于颤抖起来。 陆炳与站在旁边的海玥交换了一个眼神,努力压抑住期待。 相比起诏狱里面死不交代的红娘子三人,这个卢源的心理防线要脆弱太多了。 其实从对方的生活,就能看出端倪。 卢源平日里最大的爱好,是在茶楼里挑个视野开阔的雅间,泡一杯雨前龙井,上几盘时新的瓜果与点心,享受一个时辰的清闲时光。 相比起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整日匆匆忙忙,便是内阁两位阁老,身体每况愈下,都要顶在新政的第一线,这小小的校尉,日子过得挺悠闲! 恰恰如此,这等人的意志就不会多么坚定。 所以陆炳和海玥商量后,一致认为,不要将卢源押回北镇抚司,而是觅地审问。 一旦带回北镇抚司,势必惊动锦衣卫上下,万一秘密结社在锦衣卫里埋着的耳目不止一位,消息走漏,与卢源直接相关的人员就可能迅速撤离。 所以卢源被抓的消息要先掩住,突击审讯,在短时间内打开口供,挖出关键情报,进一步扩大战果。 越是焦急,越不能表现出来,陆炳环抱双臂,等待着对方开口。 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后,卢源昂起头,缓缓开口:“我若是说了,陆舍人能对我宽宏大量么?” 陆炳立刻道:“我陆炳的为人,你也应该有所耳闻,便是审讯,我也不屑于谎言诓骗于你,你想要宽大处置,戴罪立功……难!毕竟那几个人已经交代了!” 卢源的头立刻垂了下去,脸上满是失望。 但陆炳接着道:“不过我也可以承诺你!你只要交代了,我给你一个痛快,不让你受卫里的诸多刑法,生不如死的折磨!你便是死了,家人受到牵连,流放戍边,我也能予以照拂!这是我能承诺的极限,多的你也不要妄想了!” 卢源原本已经绝望,听了此言,头又抬了起来:“我……我信陆舍人!这就很好了!很好了!” 陆炳瞳孔涨大,语气则努力保持着平静:“从头开始说吧,我要和那几个人的供词核对,你效忠的秘密结社,叫什么?” “黎渊社。” “为何取这个名?” “‘黎’是黎民百姓,‘渊’是百姓困苦,民不聊生,创办这个会社的初衷,是为了救民于水火。” “如此说来,你们的会社还有口号?” “抑君权,正纲纪,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放屁!’ 陆炳听到这里,已是难掩怒火,海玥伸手按了按他的胳膊,他才将话咽了回去,接着道:“黎渊社内如何划分?” “分三垣堂和二十八宿。” 卢源低声道:“三垣堂,我只知是紫微垣、太微垣与天市垣,二十八宿则是执行三垣堂的命令,各有从属。” ‘一个秘密的结社,竟有如此清晰的结构,果然是心腹大患,难怪陛下和先生那般忌惮!’ 陆炳目光沉下:“你属于哪里?” 卢源道:“我听命于‘井木犴’,是他的从属,专门为他传递关键的书信。” 陆炳道:“‘井木犴’是谁?” 卢源顿了顿,倒是没有什么挣扎:“他在刑部任书吏,叫周世安,去年过世了。” ‘刑部老吏周世安!秘密结社‘黎渊社’的二十八宿之一!’ 陆炳和海玥对视一眼,故意道:“卢源,我给你机会,你可不要白白辜负!有关‘黎渊社’的情况,我们早就知晓,要的就是这些成员的具体身份,结果你说出一个‘井木犴’,人已经死了,与没说又有何区别?” 卢源激动起来:“陆舍人,我所言皆属实,周世安在刑部不是什么小人物,他还有个名号,被称为‘铁笔先生’!此人过目不忘,只要看过卷宗一遍,就能默诵下来,更是通晓刑律手段,各州县的冤假错案,哪怕卷宗上粉饰得多么完美,都能被他一眼看出,只要注明‘天理何在’的案子,再通过我发出,就是‘黎渊社’关注的对象了!” 陆炳倒吸一口凉气。 犴为狱神,《易经》中犴主讼事,井木犴更是南方朱雀七宿之首,本以为一个小小的吏胥担不起这等称谓,但现在想来,周世安能通过阅览天下各地的卷宗,将冤假错案分辨,黎渊社再从中招收成员,地位就是至关重要了! 想到这里,陆炳立刻道:“既如此,周世安死后他的继任者呢,还在刑部?” 卢源道:“原本周世安病重后,社内就安排了一人,扮作他的亲属来顶补职务,谁知那个人中途遇害了,‘井木犴’之位已无人接替……” 陆炳冷笑:“你自己相信这番言语么?你们‘黎渊社’安排的继任者,入京途中居然遇害?而这般重要的位置,随随便便地就空了出来?” 卢源迟疑了一下,解释道:“我听说是因为社内出了一个叛徒……” “叛徒?” 陆炳皱眉:“说清楚!” “陆舍人,我真的对你绝无隐瞒,我只是二十八宿的从属,社内的许多事情并无资格知晓!” 卢源苦声道:“有人说那叛徒是二十八宿里面最厉害的‘亢金龙’,有人说叛徒干脆就是三垣堂里的,我也不知真假,但自从有了这个消息后,会社的事情越来越少,周世安死后的一年,我根本什么都没做,只是正常缉事当差!” 陆炳半信半疑,看了旁边的海玥,露出征求之色。 海玥一直默默聆听。 对于黎渊社的名字和纲领,他是暗暗摇头的。 这个会社成立的初衷,或许真的是见到苍生苦楚,想要改变民不聊生的现状,但事实就是,古往今来从来没听说过隐于暗处的势力能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的,要么沦为野心家的工具,要么是秘密宗教的摇篮。 而从黎渊社的结构和口号来看,他们与白莲教、明尊教、摩尼教、罗教那种有着明确信仰的秘密宗教还有所不同,更面向社会高层。 或许对于他和陆炳而言,得天子信重,平日里接触的都是朝堂要员,周世安这样的刑部老吏、卢源这样的锦衣卫校尉不算什么,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他们已经是大人物。 相比起来,秘密宗教则是先在底层百姓那里铺开,聚集信仰,占据一方,逐渐壮大。 黎渊社则走精英路线,有着清晰的架构与规划,又能打入锦衣卫内部,难怪多年来都如此隐秘,一直游离于皇权的视线之外。 抓住这个特点,海玥暂时不关心“井木犴”的继承人,也不关心那个黎渊社内部的叛徒是谁,对着陆炳打了个手势,以口型道:“百花酿!” 陆炳心领神会,转而问道:“周世安借助刑部主事赵文华售卖的‘百花酿’名单,是你传出去的吧?” “是……嗯?” 卢源先是点了点头,然后猛地愣住:“你……你怎么知道?” 陆炳冷笑:“你说呢?” “你们……你们不是通过那三个叛徒找到的我?是周世安暴露了?” 卢源并不愚蠢,他如此紧张,是因为清楚锦衣卫抓了三个疑似黎渊社的成员,日夜拷问,担心对方交代出自己。 真要如此,百般抵赖也无用,锦衣卫绝对不会放过他,倒不如痛快承认,保家人一个照顾。 可如果是周世安那条线暴露…… 周世安去年就死了啊!死无对证,相关的线索早就抹去,他肯定是闭口不言,咬死自己与其毫无关系! “唉!” 卢源苦笑。 可惜现在已经交代了太多,一旦反悔,连原本家人可能得到的照顾也没了,干脆破罐子破摔:“那份‘百花酿’的名单传给了‘翼火蛇’,据说方子就是此人配的,借由此物,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京师权贵,为所欲为!” 第一百五十八章 抽丝剥茧(二更) “我给‘翼火蛇’的名单信件,就在安平镖局寄存。” “具体是何人?” “二十八宿的从属人员,本就各不往来,我不可能询问对方的身份,对方也不会打探我的来历……” “啧!” 陆炳皱起眉头。 镖局最是鱼龙混杂,人员往来的地方,并且免不了收有一些江湖亡命徒。 如同之前的鹞子班一样,锦衣卫想要搜捕这类地方,指不定会遭到拼死反抗,到时候黎渊社的贼人趁机逃跑,可就难办了。 海玥却不以为意,开口道:“无妨!你现写一封信,传给‘翼火蛇’就是!” 卢源此时的眼罩已被揭开,这才发现之前亲手擒下自己的那位少年郎也在,闻言道:“我写信给‘翼火蛇’?写什么?” 海玥道:“刑部主事赵文华,几经努力后,依旧要被贬出京师,万念俱灰之下准备涸泽而渔,将百花酿的配方直接高价卖出!你得知了这个消息,仓促间传信给‘翼火蛇’,让那边做好防备,是否正常?” 卢源怔了怔,陆炳则眼睛一亮:“明威好主意,到时候拿了取信的人,再顺藤摸瓜地找下去!” 古代信件的传递各有方式,官方渠道一般是急递铺与驿站,民间则有会馆寄存、商铺代收、镖局捎带等等,还有的如僧道传递,赶考的举子帮同乡携带家书。 但无论哪一种,派信的和接收的过程基本都是人面对面,不存在后世的邮箱投放。 这就能用一个笨法子,直接让卢源临时写一封,然后将每一个收信人全部拿了,顺藤摸瓜地找下去。 卢源显然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眼见陆炳认同海玥的办法,只能把关节接上,老老实实地写起信来。 内容按照要求写好,在等待墨汁干涸之际,他眼珠子转了转,试探着道:“这封信,由谁来送?” “当然是你去送!” 陆炳冷冷地道:“安平镖局也在城南,离宣北坊不远,你身为缉事差役,过去巡视毫不奇怪,所以‘井木犴’和‘翼火蛇’才作此安排,倘若突然换一个人,便是有再多的借口,也免不了打草惊蛇。” 卢源有些难以置信:“陆舍人愿意放我单独行动?” “我会跟在你身后,当然你可以选择逃跑,后果自负!” 陆炳咧开嘴:“现在更想你死的,已经不是我们锦衣卫了,那个秘密结社对待叛徒的手段,不会很温和吧?他们会让你的家人流放戍边,再暗暗照拂么?” 卢源颤声道:“我想问一个问题,那三个黎渊社成员,至今没有交代,对么?” 陆炳点点头:“对!” 这就诛心了。 弄了半天,他才是第一个叛徒。 卢源怔仲片刻,长长叹了口气:“我会全力配合陆舍人的,只求陆舍人不要忘了承诺,我幼子去年刚出生,尚且体弱,实在吃不了边塞的苦,求陆舍人保他一命!” 陆炳哼了一声,有些不屑,但也沉声道:“我既然说了,就会做到,现在恢复恢复,别用这副样貌去送信!” 之前卢源在跳窗之前,被俞大猷在背后打了一拳,受了内伤,被海玥生擒后,又经历折腾,已是神色萎靡,所幸脸上并无伤口,调整好状态后可以露面。 而趁着卢源恢复时,陆炳带着海玥来到一旁:“明威,我要去调集手下了,锦衣卫别的人我不敢相信,有八个兄弟一直跟在我身边,绝不会是黎渊社的人,如今要去安平镖局拿人,得带上他们。” 抓捕卢源,目标明确,若不是俞大猷和海玥齐出,一个蹲在楼梯口,一个守在茶楼下,还险些被其跑了,安平镖局的取信之人至今还是未知,只靠他们三个确实不够。 海玥点头表示理解:“若论缉拿贼人,文孚更有经验,我静候佳音。” “好!” 陆炳松了口气,换成以往,锦衣卫想抢谁的功劳就抢谁的功劳,但面对这位,于公于私,他都不想产生抢功的误会,展颜笑道:“待得将黎渊社连根拔起,一网打尽,你我兄弟定要好好庆祝一番!” 他雷厉风行地离开,海玥则转回卢源面前,打量着这位黎渊社成员。 卢源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但发现陆炳对此人颇为尊重,不敢得罪,唯有低声道:“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海玥道:“我名海玥,表字明威,是国子监生。” “原来是海公子!” 卢源恍然:“陛下亲赐表字,又御笔成立一心会,我听说过的!果然一心会就是来追查黎渊社的么?” 海玥没有纠正,一心会的成立早在他扬名之前,而是淡淡地道:“锦衣卫也是陛下的近臣,若论亲近,你们还在我之上,为什么走上秘密结社这条不归路呢?” “公子可知,我本该是百户?” 卢源苦笑:“先父是百户,故去后我为了袭百户之位,被上官诱骗,掏空了家中积蓄上下打点,结果竟被人顶掉位置,连早早说好的婚事都毁了,我当时万念俱灰,黎渊社就是在那个时候找上的我!” 海玥道:“可你至今依旧是校尉?” 卢源叹息:“不瞒公子,我入会时,是要一步步往上爬的!百户不够,我要升到千户,甚至当镇抚使……后来看开了,何必贪图那大富大贵,能悠闲度日,已是多少人不可求的福气!” “这就说不通了!” 海玥皱眉:“以你之前表现出来的身手,若是不争百户之位,完全可以在校尉里安稳度日,何以加入黎渊社,走上谋逆之路?” “起初我也不知黎渊社敢胆大包天,刺杀太后啊!” 卢源继续叹气:“我原本想着,就是朝中哪位大官,私下里培植的势力,天底下那么多纷争,跟谁不是跟?至少黎渊社真的在行善积德……” 海玥道:“行善积德,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你和周世安都是这么想的?” “是!” 卢源点了点头:“周世安看不惯天底下有那么多冤假错案,而刑部和大理寺复核案情时,其实并非一无所知,但为了不驳地方按察使司的面子,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初周世安据理力争过,险些丢了差事,就再也不出头了,让黎渊社暗中搭救那些蒙冤之人……” 海玥道:“然后这群被地方衙门冤枉的人,再为黎渊社卖命?” “但至少是搭救了,有时候救的不止一人,而是一家人!” 卢源眼中隐隐闪过一丝悔意:“黎渊社并没有亏待过我们,这或许也是那三个人被抓入诏狱后,至今也没有交代的原因吧!” 海玥直接道:“所以‘百花酿’在你眼中,也是救民于水火了?” 卢源神情再变。 “看来你对这种巫药有几分了解。” 海玥将未来鸦片的祸害,借用南洋巫药的名头加以描述:“这种巫药在南洋可以控制人心,起初令人百病消解,飘飘欲仙,待得习惯了它的药性,只要一日不服,浑身就如万蚁噬心,苦不堪言,最后为了渴求一剂,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乃至为人最基础的尊严,都可以彻底抛弃!” 卢源脸色微微发白,涩声道:“周世安也不认同百花酿,说此物祸患无穷……” “但‘翼火蛇’却得意洋洋地宣称,借由此物,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京师权贵,为所欲为,从南洋巫药的特性来看,确实不假!” 海玥冷声道:“而周世安和你哪怕嘴上不愿,实质的所作所为,也是助纣为虐的帮凶!‘抑君权,正纲纪,为天下苍生谋福祉’?我也不与你争辩对错之类的大道理,只问一句话,你午夜梦回之际,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个口号是如何的虚伪可笑吗?” 卢源彻底沉默下去。 海玥此言,一方面是看出对方心底深处其实还有动摇,万一在接下来的行动中,卢源突然生出决绝之念,哪怕牺牲自己和家人,也要保护“黎渊社”的其他成员,抓捕行动就可能前功尽弃。 另一方面,也是隐隐察觉到其中似有蹊跷之处,送信抓人不见得稳妥:“周世安是刑部老吏,专为探明卷宗里的冤情,对于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结社来说,这个位置可以源源不断地补充成员,是至关重要的!而相比起来,‘百花酿’的事情其实不需要他出手,完全可以由其他人来引导赵文华,为什么‘翼火蛇’的行动,要让这位‘井木犴’蒙受暴露的风险呢?” 卢源怔了怔:“我不知……或许是因为周世安太老了,身体已是不行了?” 海玥摇头:“可周世安原本是有替役者的,是那个人入京出了意外,才没有继承成功,这个理由不成立!你也是锦衣卫,拿出令尊百户的教导,这些年间积累的经验,设身处地想一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源被引导着,一时间竟真的站在锦衣卫的思路上了,突然灵光一闪:“我第一次送名单时,周世安当时对我说的话很古怪,现在想来,名单恐怕是他自作主张送过去的!不是‘翼火蛇’要求‘井木犴’配合,而是‘井木犴’在临死前有意配合了‘翼火蛇’?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如此倒是不奇怪了,‘井木犴’周世安并不赞同‘百花酿’的行动,偏偏又派你送去了一份饮酒的成员……” 海玥从怀里取出赵文华所写的名单,目光大动:“理清楚这层关系,再看这份名单,或许就不是配合,反倒是一种威胁了!‘翼火蛇’的真身,不会就在其中吧?”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严世蕃:皮条胡同就是我的主场了!(三更) “啊?” 陆炳带着麾下八大金刚回来,听了这番分析,人都傻了。 对于“井木犴”周世安的判断,海玥没有先入为主地认定,这就是一个心怀叵测的逆贼。 而是结合了同僚潘子的描述和下属卢源的供词,再加上对方这些年在刑部的所作所为,共同构成了此人生前的形象。 这位“铁笔先生”,心中应是尊崇着一份正义之感的。 对于冤假错案的难以容忍,自身又没有足够的地位来为案情平反,才是此人愿意听命于黎渊社的根本原因。 不然的话,刑部胥吏的生涯并没有让他的日子过得富饶,两个儿子一病一残,死后难以为继,离开京师后也不知是如何安置的,这样的人实在没必要数十年如一日的听命于一个秘密结社。 黎渊社不是白莲教那类秘密宗教,看似没有信仰,但朴素的善恶道德观,恰恰就是最坚定不移的信念。 但在临死之前,罂粟制品的出现,依旧冲击了这份信念。 周世安不希望看到,黎渊社利用罂粟制品控制权贵,但又无法直接阻止,恰好赵文华同为刑部主事,于是便加以利用,明为合作,实则阻挠。 这些有关道德善恶的分辨,海玥没有与陆炳详说,陆炳的立场完全是皇权的角度,对黎渊社深恶痛绝,接受不了这种观念,只要明确行动方向即可: “现在有两种选择。” “一是让卢源去安平镖局送信,顺藤摸瓜,抓捕收信人,识破‘翼火蛇’的真实身份。” “如果‘井木犴’真的是在配合‘翼火蛇’,推行‘百花酿’,这条路就能行得通,至少有抓到‘翼火蛇’的机会。” “可如果‘井木犴’之前的名单,真的隐含威胁之意,那我们一旦让卢源送信,马上就会引发‘翼火蛇’的警觉,结果势必是打草惊蛇,彻底断掉这条线。” “所以另一种选择,就是暂且舍弃卢源这条线,直接从‘井木犴’提供的名单中,搜寻‘翼火蛇’的真身。” 陆炳看向名单,沉声道:“可上面有四十三人,且多三教九流之辈,要是一个个排查,也可能错失良机!” “不错!” 海玥颔首:“所以这是两难的抉择!” 陆炳咬了咬牙:“明威,你的判断,有几分依据?” 海玥道:“目前的依据是,周世安通过案卷,寻找被冤枉的犯人,‘黎渊社’里的核心成员或许就是这么被选拔出来的;” “而同时,赵文华也是经由周世安提点,从案卷里寻找出会依赖百花酿的买主,这两者的身份可能产生重迭!” “除此之外,就都是我的推测了……” 陆炳皱起眉头,天人交战。 他好不容易抓到这么一个秘密结社成员,问出了情报,指向了核心成员“翼火蛇”的线索,一旦拿住“翼火蛇”,或许距离将整个秘密结社连根拔起,一网打尽就不远了,现在却要他再度等待? 换成别的锦衣卫,此时恐怕早就冲出去了,可陆炳左思右想,终于还是道:“明威,你根据名单去搜寻‘翼火蛇’的真身,需要多久?” 海玥早有判断:“无论是之前的茶楼交手,还是卢源突然的失踪,随着时间的推移,黎渊社的其他成员发现同伴被捕的风险,都会大大增加,所以时间不能长!” 顿了顿,他给出大胆的数字:“一天吧!” 陆炳为之动容。 短短一日时间,从名单上的四十三个人中,找出一个可能存在的二十八星宿,这几乎是天方夜谭。 而海玥实际上完全可以坐视他带着卢源去送信,哪怕最后拿不到人,把卢源抓出来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功劳,何苦多此一举? 偏偏对方选择了这条路,陆炳再无迟疑:“明威,我等你一天!我的这些人手你可尽管拿去用,一切以擒贼为先!” “好!” 海玥抱拳,举步走出。 这里是锦衣卫下设的宅院,之前严世蕃和赵文华参与不到具体的抓捕行动里,就在另一个房间等待,尤其是赵文华,还接受着看管。 此时三人会和,海玥言简意赅地将情况讲述,把名单摊在桌案上:“一天时间,绝无可能将所有的买主都筛选一遍,两位不妨给我出一出主意,如何找到这位可能藏身于其中的‘翼火蛇’?” 严世蕃一句话险些脱口而出:‘好办啊!把这四十三个人统统抓起来审!’ 但他的父亲如今已是半步清流领袖,这种怎么都不像是正面人士说出来的话,还是硬生生咽了回去。 何况不用他说,还有人会讲。 果不其然,赵文华眼睛一亮,毫不念及卖酒的情分:“既然上面的人都有嫌疑,还是不可错漏,让锦衣卫将他们统统纳入诏狱,仔细审问便是!” 海玥很清楚,如果自己行动失败,锦衣卫事后肯定会这么做,但他并不认为此法能奏效:“这份名单是周世安生前交给卢源的,‘翼火蛇’的真身如果就在上面,你们觉得这个人会无动于衷,就这样乖乖地坐视暴露的风险一直持续么?” 赵文华愣住:“可这个人已经在名单上面了啊?能怎么办呢?” “笨!剥皮替身啊!” 严世蕃马上反应过来,嗤笑道:“案子你刚刚亲身经历过,郝氏可以通过剥皮替身免死,二张可以被百官用剥皮替身之法顶罪,这个‘翼火蛇’怎么就没办法寻个替身,万一被锦衣卫一股脑地关进去,让替身顶上呢?” 赵文华不解:“郝氏是假死,二张是真的问斩了,这个‘翼火蛇’还活着,如何替身?” “你莫不是忘了,这些买主都是病人?” 严世蕃思路清晰:“病痛折磨,长久不见外人,形貌有所变化,岂非理所应当?到时候锦衣卫真要是将这四十三个人,全部抓入诏狱内审一遍,结果还是会把真身给漏掉,那才可惜!” 赵文华哑口无言。 海玥微微点头:“东楼所言甚是,按照这个思路,我们应该从中选择一个逐渐淡出众人视线的买主。” “那首先能排除的,就是六部吏胥。” 严世蕃眼珠飞速转动思考:“‘井木犴’周世安本就是刑部吏胥,‘翼火蛇’再是吏胥的可能很低,何况六部吏胥即便久病,除非去职,也不能随意替换,改变不了!” 海玥直接提笔,将十几个六部吏胥勾去。 名单瞬间少了三分之一。 严世蕃又看向赵文华:“需要抛头露面的买主有哪些?” 赵文华定了定神,开始细数:“孙黑虎坐镇南监,需要频频与犯人接触,无法替换;这个隆昌镖行的总镖头,主营晋商票号押运,每每亲自押镖,无法替换;聚宝楼的东家金彪,每每在赌坊露面,他身体早就差得很了,却还是亲自坐庄……” 他说一个,海玥就勾掉一个。 很快,名单又少了三分之一。 赵文华看得有些心惊胆战,生怕事后担上责任:“会首,这是不是有些草率,有些我也没有十足把握的……” “无妨!” 海玥淡然道:“大胆筛选,时间紧迫,切忌犹豫不决!” 严世蕃再看剩下来的人员:“这百顺堂的白大爷、赛五爷、魏九爷呢?你连牙行的牙人都卖,当真是贪婪至极啊!” 赵文华想了想道:“这几位还真不能确定!他们虽是牙人出身,但百顺堂早已是京师民间一等一的买卖之地,专营赃物销赃,仆婢买卖,据说他们还与锦衣卫勾结,低价收购抄家官员的古玩字画,转手高价卖给江南富商……” 严世蕃想到二张被抄家,啧了一声:“赚得盆满钵满啊,都已是富家翁了,难怪能买得起你的‘百花酿’。” “是黎渊社贼子利用了小弟,百花酿与小弟已无任何关系!” 赵文华连连否认,又对海玥道:“百顺堂的三位当家是结义兄弟,但早已面和心不和,小弟以为,如果‘翼火蛇’是其中之一,哪怕深居简出,也无法瞒过另外两人。” “那就勾掉!” 海玥大笔一挥,如是再三,名单上的人员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四个人。 赵文华看着最后的四人,再也不敢继续筛选了,竟觉得每个都很可疑。 而严世蕃看到其中两位,则有些诧异:“金谷馆的钱金宝,水云间的孙大娘?这不都是皮条胡同的教坊么?就在碧玉堂旁边……” 说到这里,他意识到漏了嘴,赶忙轻咳一声,找补道:“明威还记得吧,我们当时查国子监一案时,曾去过碧玉堂,事后我为了不遗漏线索,又反复探访了这些地方……” 赵文华侧目。 能将流连烟花柳巷说的这般冠冕堂皇,看来自己的脸皮还得再练。 海玥同样看向严世蕃,突然发现这位的爱好居然还能派上用场:“东楼去那里,不会招致怀疑吧?” “当然不会!” 严世蕃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胸膛:“我去那里,就跟回家一样!” 海玥百忙之际,都忍不住想了想严嵩听到这句话的反应,微微一笑:“既如此,就从这两位嫌疑人开始查吧!” 第一百六十章 严世蕃:我的娘子要被人买走了? “严公子又来听曲啦!” “严公子别只顾着小琴小凤,也往奴家房中坐一坐啊!” 严世蕃一至皮条胡同,小娘子们便围了过来,朝着他笑。 香风环绕之间,严世蕃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熟练地抛出碎银子。 “呦!谢严公子赏!谢严公子赏!” 众人笑吟吟地一哄而散,只留下严世蕃继续昂首挺胸,享受片刻,这才转身对着海玥道:“明威,请!” 这是要尽地主之谊了。 见这小子如此威风,赵文华都有些羡慕。 他在科举入仕之前,倒也与其余士子来过皮条胡同,但后来任刑部主事公务繁忙,工作之余还兼职卖酒,再没工夫了。 现在想来,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结果险些去诏狱,图个什么呢? 还不如及时行乐! 海玥早知严世蕃有了点闲钱就往这里跑,但终究是眼见为实,确定了他在皮条胡同的地位后,马上问道:“两位买主各在哪里?” “那就是金谷馆!” 严世蕃也不含糊,指向远处一栋金碧辉煌的楼阁道:“钱金宝是金谷馆的管事,据说是一个晋商的妾室出身,因被大妇驱逐后,入了这家馆子,后来居上,爬到了管事的位置。” 赵文华在边上感叹:“这个名字,实在没想到是个妇人……” 女子的闺名向来是只有亲人才知道的,便是其余教坊司的馆子,小娘子也都是以艺名示人,而这钱金宝恰恰是其真名,确实少见。 严世蕃道:“此女极会算账,金谷馆原本在胡同里排名末流,自从她接手后,立刻崭露头角,那馆子看似俗气,却越来越受各地富商青睐,往往一夜之间日进斗金,钱金宝故而又被人称为‘钱眼通’。” 赵文华补充:“她熟知天南地北的风俗,对于各地的名酒也了若指掌,很可能从南洋巫药里得到灵感,配制出百花酿。” 海玥问:“钱氏得了什么病?” 赵文华回答:“头疾,头痛时常伴随眩晕、昏迷,由此还被贴身婢女偷过钱财,告到顺天府衙,周世安将案卷挑出,我将百花酿予她用了一回,她就开始月月买酒。” 海玥了然,收回目光:“孙大娘呢?” 严世蕃转身,指向胡同尾一间门可罗雀的馆子:“那里就是水云间,在前些年本是胡同里最出名的地方,碧玉堂当时远远不及,只因里面待客的都是犯官女眷。” 教坊司多罪女,曾为官家娘子,后来以色娱人,都是不得已为之:“孙大娘就是出身官宦之家,其父获罪后,堕入风尘,曾为莲台仙会的魁首,艳名盖京师。” 海玥道:“后来呢?” 严世蕃道:“据说此女欲与一人私奔,险些酿成一场大祸,后来重回胡同,已是毁了容貌,有人甚至称其为‘鬼母’,水云间也一落千丈,众人避之不及。” 赵文华接上:“她买百花酿,是为了压制脸上伤口的疼痛,至于钱财,则是以前积攒下的,小弟原本未生疑虑,但现在想来,此女本是犯官女眷,再遭横祸,对于朝廷恐有刻骨恨意,入了黎渊社就不足为奇了。” 严世蕃眼珠转了转:“金谷馆莺燕盈门倒也罢了,水云间门可罗雀,我们若是贸然上前打探,恐怕会引发警惕,得使个法子。” 海玥看向他:“东楼准备怎么做?” 严世蕃笑道:“自然是用胡同里的人去打探了,我们不妨先去碧玉堂,让里面相熟的娘子派人去两地探一探消息,再作计较!” “也好。” 虽然有假公济私之嫌,但这确实是稳妥之法,海玥点了点头:“走吧!” “哎呦!奴家早听得枝头喜鹊叫,就知严公子今晚要来啊!” 入了碧玉堂,老鸨芸娘迎了上来,一见到严世蕃,眉眼中顿时洋溢出如见财神爷的欢喜,再看到海玥,竟也马上认出:“这不是海公子么?许久未见,公子神采飞扬,更胜往昔呐!” 海玥轻轻颔首,跟着芸娘一路往二楼去,顺口道:“近来燕兄和小川可曾到这里来过?” 上次他和严世蕃过来查国子监赵七郎身死一案,是得广州府认识的小川领路的,能顺利地见到了当时坐堂的当红娘子云韶,也是对方卖江湖客燕修的面子。 那对兄弟自从回到了京师,也就是最初露了个面,后来就消失不见了,海玥虽谈不上挂念,但既然故地重游,就顺便问道。 不料芸娘连连点头:“来过来过,今个儿还看到燕大爷的呢!只不过未入咱们碧玉堂,到了别家的馆子去了!” “哦?” 海玥眉头一扬:“这倒是巧了,燕兄去了哪家?” 芸娘语气有些感慨:“燕大爷来胡同,去的当然是那一家,海公子要寻人,去水云间便可……” 此言一出,严世蕃和赵文华都露出异色,看了过来,海玥则微微眯了眯眼睛:“听芸娘之意,燕兄和水云间有故事?” 芸娘一惊,脸色就有些尴尬:“海公子与燕大爷是好友,自然可以去问他,昔日的事情,奴家可不敢背后嚼燕大爷的舌根!” 海玥道:“这样吧,你派了人去水云间外候着,若是燕兄出来了,让他过来一见如何?” “好办好办!” 芸娘这才应下,笑吟吟地将三人引入了二楼的雅间:“请三位公子稍候,雪簟马上就来,这位是新来的小娘子,高冷清傲,极擅棋艺,平日里只接待文人雅士!” 赵文华目露期待,严世蕃则皱起眉头:“且慢!什么雪簟,琴心和凤箫呢?” 芸娘笑容稍稍有些僵硬:“严公子对待小女真是一片真心,可不巧,昨日就有一位贵客掷重金,邀琴心和凤箫作陪三日……” 严世蕃脸色顿时沉下:“琴心和凤箫还未参加莲台仙会,是尚未出阁的清倌人,何谈作陪三日?” “依规矩是如此……” 芸娘笑容终于淡了下去,蹙起眉头,轻轻叹息:“可那位贵客有教坊司的公文,点名要琴心凤箫作陪,她们便是不愿,也无可奈何!奴家更听说……听说……” 严世蕃心里萌生出不安感来:“听说什么?” 芸娘低声道:“听说那位贵客要为琴心凤箫赎身……” 严世蕃猛然起身,厉声道:“在哪间,领我过去!” 赵文华找到反击的机会了,悠悠地道:“东楼兄,可别忘了我们的来意啊,那件要事只有一日时间,现在哪里是争风吃醋的时候?” 严世蕃身躯一颤,面色阴晴不定,稍作迟疑后,竟握住拳头,缓缓坐了下来。 黎渊社一事干系重大,他万万不敢在这种关头拖后腿,影响了父亲的仕途、自己和一心会的前程。 只是心头在滴血,一股前所未有的苦涩,更是弥漫开来。 痛!太痛了! 赵文华暗暗冷笑,心里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海玥稍加沉吟,倒没有直接将此事略过,而是继续问道:“那人是官宦子弟,还是商贾富户?” 芸娘有些迟疑:“海公子,奴家不敢透露贵客来历……” 海玥淡淡地道:“我方才一路走来,发现琴心凤箫为东楼所喜,胡同已是人尽皆知,东楼是吏部严侍郎之子,你们也是知晓的了?” 芸娘脸色微变:“是……” “侍郎之子倾心这两位清倌人,你们碧玉堂自然是加以宣扬,无论是来日莲台仙会得个好名次,让东楼赎买,还是摘清牌时卖个更好的价钱,都符合碧玉堂所求。” 海玥淡淡地道:“但如果这两位清倌人提前被接走,那就是大大地得罪了东楼,让他颜面无光了,想来那位贵客邀人作陪时,你们也提醒了吧?” 芸娘还未回答,严世蕃已是反应过来:“对方是冲着我来的?” ‘准确的说,是冲着你那清流父亲去的!’ 海玥很清楚,严嵩现在清理二张之案里合力蒙蔽圣上的罪臣,已然成为众矢之的,其独子严世蕃的所作所为,自然也会引起旁人的关注。 现在这起事件,看似是一起争风吃醋,但时机过于巧合,背后的算计八九不离十。 即便不是也无妨,琴心凤箫的人手既然有用,海玥就根本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消磨,直接抛出分别时陆炳交予的一枚令牌:“让这所谓的贵客滚!把琴心凤箫送来!” 芸娘探手接过,看着上面北镇抚司的名头,惊得双腿一软,魂飞魄散,忙不迭地道:“是!” 海玥补充了一句:“再告诉此人,如果出门敢多说一个字,后果自负!” “是!是!” 芸娘哆嗦着出去了,严世蕃再度起身,一时间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明威,多谢!” “何必言谢?” 海玥微微一笑:“且不说你我的交情,便是我们一心会的成员在外,也绝不容许受这等欺负!” 严世蕃眼眶大红。 赵文华暗暗握拳。 如此轻描淡写地借势锦衣卫,这就是一心会成员的待遇么? 我一定要入会! 忠诚!! 第一百六十一章 “翼火蛇”之死(二更) 一刻钟不到的时间里,琴心凤箫出现在了雅间里。 看到严世蕃后,欢喜不已,一左一右紧挨着他坐下。 毕竟现在的严世蕃,还是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说话又好听,与这位相处,都比被那粗鲁的富商赎了身去强上百倍。 严世蕃左拥右抱,鼻中嗅着幽香,手上握着柔荑,心里大叫,砸了那么多银子,终于上手了,值了值了。 赵文华冷眼旁观,撇撇嘴,赶忙将茶水奉到海玥面前,堆满笑容:“会首请用!” 海玥品了一口,淡然道:“办正事。” 严世蕃收敛笑容,马上让两女使唤贴身的婢女和阁内信得过的小厮,去打探消息。 听到要去金谷馆,探一探那位钱金宝的底细,两女不以为意,但听到要去水云间,俏脸顿时变色:“公子,那位孙娘子自从毁了容貌后,性情乖戾,凡有人接近,哪怕只是无意间经过,都会被其伤害,有个婢子就这般失踪了,一直未寻到……” 严世蕃奇道:“她为何能在水云间待下去呢?” 琴心道:“教坊司有人护着,她又从来不出云水间的后院,渐渐的,大家也就井水不犯河水,但妾身若是派人去,恐难以接近……” 严世蕃不惊反喜:“明威,这女子的嫌疑大增啊!” 海玥没有贸然做出判断,转而询问:“你们知道燕修么?” 琴心凤箫齐齐点头:“燕大爷是有名的豪侠,当年在京师时,每逢百姓遭灾,他都散尽手边的银子,设义舍,收流民,施粥赠药,大伙儿都很敬重他的。” 海玥道:“燕修与云水间的孙娘子有往来么?” 琴心和凤箫对视一眼,换成之前她们可不敢回答,但这位之前让芸娘带了一方令牌,在那趾高气昂的贵客面前晃了晃,对方大气也不敢出,马上灰溜溜地滚蛋,方知谁才是真正的权贵,细声细气地道:“妾身听闻,燕大爷便是孙娘子昔日的相好,还要带她离开的!” 严世蕃讶然:“那个姓燕的,就是要带孙大娘私奔的人?那后来为什么没能走掉,孙大娘还毁了容,重归水云间?” 琴心语气凄然:“据说是燕大爷的仇家,找准机会,在燕大哥带着孙娘子离京之际围堵了两人……” 凤箫幽幽叹息:“一场血战后,孙娘子毁了绝世的容颜,燕大爷也身受重伤,知道带着她继续逃下去,只能两个人一起死,便将孙大娘送回了水云间,再威逼那些仇人,胆敢加害,便杀光他们全族,那些仇家慑于燕大爷的威风,终究未敢造次……” “原来如此!” 严世蕃啧啧称奇,没想到传闻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更没想到自己早就见过另一位当事人:“如此说来,燕修回京后,又与孙娘子再续前缘了?” 两女面面相觑:“这倒是没听说。” 海玥道:“前段时间,都没有传出燕修与孙娘子相见么?” 琴心摇了摇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或是孙娘子不愿相见吧!” “这话错了,不是不愿相见,是不敢相见……” 一道雄浑的嗓音清晰地传了进来,待得雅间的门开启,魁梧豪迈的燕修走入,抱拳笑道:“哈哈!真是海兄!严公子也在啊!” 海玥起身还礼,严世蕃互相见礼,最后再介绍了赵文华。 众人入座,燕修咧嘴笑道:“方才失礼了,恰好听到这两位小娘子正在谈论燕某旧事,忍不住插了一句话。” 眼见琴心凤箫要起身致歉,他按了按手:“不必不必,我不是那般小气的人,只是坊间传闻终不可信,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啊!” 严世蕃目光一闪:“那燕兄既然亲至,可否跟我们说一说,当年与孙娘子的风花雪月?” 这话故意带着几分刺激,严世蕃知道海玥与此人有些交情,不太好开口,倒不如自己来做恶人。 “风花雪月?哈!” 燕修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如果告诉诸位,燕某当年伤重险些身死,就是拜孙娘子所赐,几位会不会觉得难以接受?” 琴心凤箫率先怔住:“啊?” 严世蕃皱起眉头:“这又是何说法?” 燕修道:“一段背叛的伤心故事罢了!我欲救她出苦海,结果却是自作多情,她安排了仇家阻截,又在酒中下了药,害得我险些身死……” 琴心凤箫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地道:“那为何坊间传闻,燕大爷对孙娘子义薄云天,舍命相护,孙娘子也不否认呢?” “这消息就是她散出去的……” 燕修笑道:“不如此说,如何能安然度日呢?要知我当年也有一众好友,不知其中蹊跷,还真的暗暗保护了她许久,甚至不惜去要挟教坊司的官员,让她留在水云间呢!” 琴心一副幻灭的表情,凤箫则忍不住道:“燕大爷,孙娘子毕竟也受了教训,她的脸毁了,对于女子来说,这是最残忍的惩罚了!” “没错没错!” 燕修点点头:“燕某这一辈子,什么都吃,就是没吃过亏,她的脸就是我划烂的!” 凤箫彻底傻了。 严世蕃表情精彩,这传闻与现实之间,差距未免太大了,峰回路转得让人难以接受。 海玥则突然起身,朝外走去。 燕修奇道:“海兄?” “燕兄回京也有半载,之前一直未入水云间,是故意为之么?” 海玥边走边说。 燕修跟了上来,点了点头:“我回京师,她自是最害怕的,整日里提心吊胆,我偏偏不去见她,这才是惩罚!” 海玥道:“那今日去水云间见了后,又如何?” 燕修长叹一声:“我以为再相见时,会很愤恨,可事实上,当我面对那个短短几年间,苍老得已是认不出昔日模样的女子,一切仇恨也就烟消云散了。” “认不出昔日模样了么?” 海玥脚下加快:“烦请燕兄带路,我要去水云间。” 燕修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到底发生了何事?” “一时难以解释,先到了地方再说!” 海玥和燕修脚程极快,片刻间就抵达胡同尾的水云间。 相比起碧玉堂的缠头金满,红袖招财,这里则冷清太多了。 也就二楼能听见些乐曲声,偶有穿堂而过的小厮和婢女,见到两人也不敢询问,乖乖地退到一旁。 来不及等待严世蕃和赵文华,海玥直接来到后院,就见一个枯瘦的老妇佝偻着腰,在门前缝补衣衫,听得两人的脚步声接近,也恍若无人,静静地坐着自己的事。 “这是孙娘子的老仆,孙娘子也曾是官宦家的小姐,这老仆从小就跟着她的。” 燕修介绍了一句,开口问道:“你家小姐呢?” 枯瘦的老妇这才抬起手,朝着里间指了指。 海玥眯了眯眼睛,突然探手,按住老妇的脖子,直接将她弄晕了过去,再朝里面走去。 燕修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海兄,你这是作甚?” 海玥面容平和,实则蓄势以待,缓缓地道:“燕兄勿怪,我要先见到活人,再做解释。” “活人?” 燕修语调变得急切:“你认为她会自寻短见?” 说罢,轻风拂过,一道身形暴起,跃过海玥,往里面冲去。 然而海玥的轻身术也不慢,两人几乎是不分先后地进入里间,目光扫过,就见这里窗户紧闭,光线昏暗,屏风后是女子闺阁的床榻,上面隐隐躺着一个人。 来到床前,一个脸上蒙着面纱的女子映入眼中,探手摸向鼻息,已然没了气息。 燕修看着对方的尸体,双目闪过复杂之色,缓缓地道:“果然不出海兄所料,她竟真的自寻短见了,没想到我先前所见,竟是最后一面……” 海玥默然:“既然已经来晚了,我倒是可以解释一下原因了,燕兄听过黎渊社么?” 燕修满脸茫然:“未曾听过。” 海玥道:“黎渊社是一个秘密结社,其内分为‘三垣堂’和‘二十八宿’,自号‘抑君权,正纲纪,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好大的口气!” 燕修瞪大眼睛:“抑君权,正纲纪?怎么听着像是要谋反,夺了皇帝的位置取而代之呢?” “自古以来,皇权更迭,都是堂堂正正地平定天下,如太祖推翻蒙元暴政,恢复我华夏正统,从未听过靠秘密结社成事!然野心之辈,往往这般痴心妄想,掀起无数祸乱,最后只会为天下百姓带来动荡与苦难……” 海玥道:“而我此前怀疑,孙娘子就是黎渊社里二十八宿中的‘翼火蛇’!” 燕修皱眉:“就凭她一个弱女子?” 海玥道:“能算计燕兄之人,岂是弱女子?何况孙娘子本为莲台仙会的魁首,往来皆达官贵人,若为二十八宿之一,亦能为黎渊社提供关键的情报!” 燕修叹息:“若当真如此,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不愿意跟我私奔了,反倒要害我性命了,这黎渊社真是祸害不浅啊,我恨不得毁了它!” “那现在燕兄就有机会了!” 海玥道:“孙氏自尽,可曾留下遗物?” 燕修皱眉思索,突然灵机一动:“诶!我倒是想到,她有一个习惯,应该是藏在这里!” 说着他伸手在床榻下面摸索摸索,很快掏出一本薄卷来:“海兄请过目,这是不是她的日录?” 第一百六十二章 心照不宣的默契(三更) “呼哧呼哧!” 严世蕃和赵文华一路小跑着来到水云间后院,第一眼就看到一个仆妇倒在地上,再往里面走,则看到海玥拿着书卷正在查看,燕修已经不见了踪迹。 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面前:“明威!会首!这是怎么了?你突然走得如此匆忙?” “孙娘子畏罪自尽,尸体在里间。” 海玥示意了一下手中的书卷:“幸亏我来得及时,搜出了日录,上面记下了黎渊社的秘闻,简直骇人听闻!” 严世蕃一个健步冲上来,双目炯炯地看了过来:“她果真是‘翼火蛇’?” 赵文华不甘落后,从另一侧瞅向日录:“‘百花酿’是她设计的?” “是,也不是。” 海玥道:“从日录上来看,‘黎渊社’研究南洋巫药,已经不是一代人了。” “最初的方式是炼丹,源自二十八宿里的‘参水猿’,此人是一个丹师,仿造‘五石散’,炼制出一种令人躁动亢奋的‘参水猿散’,但久服之后,瞳孔泛蓝,癫狂而死,社内称之为‘猿鬼附身’。” “后来‘参水猿’不甘,将配方传下,经三代‘参水猿’研制,终于有了丹药的诞生,名‘白虎星丹’。” “据说此丹服下后,能令人精神亢奋,痛觉麻木,可三日不眠而力增数倍。” “但丹毒始终无法根除,服食数月,就会形销骨立,日渐衰弱,且依赖性极强,一旦不用,犹如万蚁噬心,苦不堪言。” “由于此丹效用太强,黎渊社内便计划,故意将丹方外流,这些外流的配方药效要相对低弱,祸患也少了许多,如‘天麻散’和‘百花酿’,可一旦适应了这些药酒,再服‘白虎星丹’,即便察觉到不妥,也难以割舍了!” 严世蕃和赵文华听到这里,不禁动容。 无论是御医李绍庭的“天麻散”,还是赵文华的“百花酿”,都是半公开的存在,他们卖药卖酒,并没有特意遮掩。 因为这个年代,对于罂粟类药品的认知确实不足,即便察觉到其中有些不妥之处,也不会太过警觉。 何况是药三分毒,由于罂粟不纯,成瘾性发作得不是那么快,相较于立竿见影的药效,对于某些受病痛折磨的人来说,这些已是神药,如江湖人就十分渴求“天麻散”镇痛。 结果现在才知道,不是黎渊社发了善心,恰恰是他们徐徐图之。 先上弱化版本的药酒,再安排控制性最强的丹药! 严世蕃觉得不寒而栗:“怪不得‘翼火蛇’胆敢妄言,借由此物,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京师权贵,原来她说的不是‘百花酿’,是药性最可怕的‘白虎星丹’!” 赵文华连连点头:“‘百花酿’依赖性并不强,但黎渊社所求的是循序渐进,让京师的病患习惯于药物的供应,此举实在太恶毒了!” “只是这日录记载得也太过完整了吧?” 严世蕃看向床榻上的尸体,又有些疑惑:“此人当真是‘翼火蛇’吗?会不会故意留下日录,让剥皮替身更具欺骗性?” “确实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海玥道:“不过孙娘子昔日也是艳名盖京师的仙会魁首,接触过她的人不在少数,容貌毁了,但特征还有保留,接下来让锦衣卫仔细验尸,寻证人核对,足以确定她到底是不是真身。” 严世蕃皱眉:“可死的就算是孙大娘,也不能指明她就是‘翼火蛇’……” “东楼此言大谬!” 赵文华赶忙道:“此人分明就是‘翼火蛇’,若非会首大驾,识破其真身,岂会畏罪自杀?若非会首明察秋毫,我一心会又怎能找出这部隐藏至深的日录,识破这伙叛逆的惊天阴谋?” “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严世蕃先是怒了,但目光一动,又赶忙改口:“不错,不错,此人就是‘翼火蛇’无疑!” 这般计较下去毫无意义,关键是日录到手,黎渊社的秘密揭露,立下了恰到好处的大功! 此番先由赵文华的百花酿入手,再到发现予其提点的刑部老吏周世安,紧接着抓捕与周世安专门联络的校尉卢源,通过审问,终于清楚了秘密结社的名字和内部架构。 对比锦衣卫审问云隐社的三个幻术师,对方咬紧牙关,死不开口,至今都不知那个秘密结社叫什么,现在岂不是关键的突破? 至于一日之内抓捕“翼火蛇”,别说外人,就连严世蕃都觉得悬,不仅要靠能力,更要看运气了。 而今运气就很好。 “翼火蛇”死了,看似一步之遥,但日录被搜出,又是重大发现。 真要抓到一个活的,将黎渊社连根拔起了,一心会未免太过厉害,之后又能做什么?陛下会不会反倒不再像之前那般在意他们了? 现在才是恰到好处嘛! 严世蕃并不知道,他的这种思路叫养匪自重,但和赵文华对视一眼,彼此看不顺眼的两个人首度达成一致。 海玥扫了一眼,就知这两个人的小心思。 他其实倒没担心鸟尽弓藏,毕竟黎渊社这种秘密结社,绝不是找到一两个核心成员就能连根拔起的。 真要这么简单,按照卢源先前所说,黎渊社内部出了一个叛徒,只要其告发到朝廷,这个秘密结社岂不是早就破灭了? 可至今外界一片风平浪静,黎渊社内的行动依旧,至少继续在推动“白虎星丹”的进程。 ‘要么是那人固然背弃了黎渊社,但对于朝廷也不信任,故而没有向朝廷揭发。’ ‘要么是那人知道即便揭发了,也抓不住黎渊社的核心人物,如卢源猜测的那般,叛徒是二十八星宿里的‘亢金龙’,此人或许也只知道部分二十八宿,对于真正决策的三垣堂知之甚少。’ 抓住活的“翼火蛇”,基本也是如此。 此人真是毁容的孙娘子,在生无可恋的状态下,嘴只会比起红娘子三人更严,最后一无所获。 所以海玥的视线落在日录上,颇为玩味。 正经人谁写日记啊? 还把黎渊社有关“白虎星丹”的计划,详详细细地写在上面? 破案后的卷宗也就是如此了,顶多加些前因后果的论证! ‘死的这个人,一旦证实是孙娘子,那就十之八九是‘翼火蛇’了,但这份日录,是‘翼火蛇’写的么?呵!’ ‘黎渊社的叛徒……与水云间花魁产生恩怨纠葛的京师豪侠……广州府隐雾村一案的幕后之人……’ ‘有意思!’ 经过广州府一案后,双方就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这回也不例外。 不过这种关系终有结束的时候,尤其是黎渊社已经进入了朝廷的视野之中,下次见面,或许就要论个高下了! “去通知锦衣卫吧!” 海玥亲自看守现场,严世蕃和赵文华结伴去通知,待得陆炳飞奔到面前,看完了日录后,不禁惊喜交集:“没想到真的抓住了!明威当真是令我大开眼界!丹药……丹药!” 嘴里喃喃念叨着,陆炳悚然动容,顾不上漆黑的夜空:“不好!我得速速入宫禀告!” …… 寅时三刻。 紫禁城仍浸在朦胧的晨雾中。 乾清宫西侧的丹房里,烛火通明。 青铜丹鼎下的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炉膛内泛着一股焰光。 朱厚熜盘坐于蒲团之上,一袭素白道袍,玉冠束发,面容平静,呼吸绵长,似与殿内袅袅升腾的烟气融为一体。 而丹鼎旁,一位老道手持拂尘,低声诵念《太上丹经》,两名道童分立左右,一人执扇控火,一人捧玉盘,盛放朱砂、云母等物。 鼎中的药液已熬炼完毕,此刻正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此乃龙虎辟谷丹,取晨露、松子、黄精、苍术等药,佐以三转火候而成,服之可强身,延寿,助陛下证无上大道。” 听着老道士的讲解,朱厚熜凝视着鼎中流转的丹液,眼底映着跃动的火光。 现在的他,想的其实不是什么得道成仙。 而是生个儿子。 自从登基后,他的后宫嫔妃也有过身孕,但一位皇后、两位妃嫔皆早产。 其中皇后的早产还与他有关,受其惊吓,后重病不愈身亡,朱厚熜当时震怒,但这几年过去,心里已满是悔意。 他年纪不大,但至今也二十五岁了,膝下无一个孩子。 武宗朱厚照就是因为膝下无子,最后才由他继承大位,不会自己最后也要落得这么个下场,让旁人继承江山吧? 不! 所以修道,在朱厚熜的眼里就是两个目的—— 强身健体!生个皇子! 听得老道士述说完药效,他缓缓抬手,指尖在鼎口上方虚划一圈,似在感应药力。 殿内逐渐静谧下来,唯有炭火偶尔爆出一星火花。 “呈上来吧!” 就在丹药出炉,准备服用之际,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陛下!” 黄锦来到丹房外,噗通跪在地上,也顾不上打扰里面的修道,尖着嗓子道:“北镇抚司急报——!” 第一百六十三章 结案与弃丹(一更) 东方初现一抹鱼肚白。 紫禁城的琉璃瓦上还凝着晨霜,乾清宫的丹房内依旧炉火灼灼。 朱厚熜拿着“翼火蛇”的日录。 反反复复,已经看三遍了。 越看眉宇间越是惊怒。 但当他回到乾清宫的桌案后,还是深吸一口气,恢复平静,看向陆炳:“文孚,你此番办得很好,黎渊社……这伙逆贼,终于藏不住了!” 陆炳神情极为振奋:“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上苍护佑,此等宵小所为不过阴沟里的伎俩,岂能撼动我大明巍巍山河!” 朱厚熜要听的不是那些漂亮话,而是具体的追踪步骤:“这群贼子是怎么发现的,事无巨细,说与朕听。” “是!” 陆炳其实是中途被严世蕃叫过去的,在海玥准备对锦衣卫校尉实施抓捕后,才惊动了他,所幸前因后果他也清楚,仔细禀告起来。 朱厚熜时不时地问上几句,尤其奇怪为何海玥会对药酒如此郑重。 陆炳没有隐瞒,惭愧地解释道:“明威去年就与臣提过,他觉得御医李绍庭的‘天麻散’有异,似与南洋的某些巫药邪法有关,臣当时只顾着审讯公主府的大逆,于此事上有所懈怠……” “南洋巫药,亏得此子出身琼州府,才能知晓这些传闻!” 朱厚熜结合海玥的出身,这才点了点头,露出由衷地赞许:“若非对朕一心,也不会将此事记于心头,果是能臣福将!” 对于黎渊社的进展,朱厚熜确实满意,对于一心会的功绩,更觉得自己慧眼如炬。 话说当年王佐将这个秘密结社禀告上来,眼见锦衣卫迟迟没有进展,他就安排了人手默默调查,然而依旧进展甚微,只比锦衣卫好一些,至少知道那个秘密结社叫做黎渊社,自称为天下黎民作主。 可社名随时能够变化,真正要掌握的是社内的具体情况,人员分布。 显然对于一个成了规模的秘密结社而言,再让秘密人手去调查,只会事倍功半,倒是一心会大张旗鼓,收拢人才,短短数个月就有了突破。 大突破! 不但成功抓捕到了黎渊社在锦衣卫内部安插的棋子,更从其口中得知了这个会社的结构,确定了两名关键成员。 “井木犴”周世安与“翼火蛇”孙大娘。 可惜的是,两人都已死去…… 周世安倒也罢了,病死已经一年多了。 孙大娘之死,则难免有些巧合! “这封日录交代得过于详细,是否另有阴谋,危言耸听?” 既然未能抓到活口,生性本就多疑的朱厚熜,就不得不多想一层:“‘翼火蛇’畏罪自杀,却又留下日录线索,到底是百密一疏,还是有意为之?” “陛下,此事非同小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陆炳其实也考虑过这点,更清楚陛下这几年已经开始服用道士炼制的丹药,这才迫不及待地入宫禀告。 万一黎渊社将“白虎星丹”掺入丹药里,给陛下服用,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朱厚熜方才的惊怒亦是源自于此,可有些事情,他是有苦说不出,包括从小一起长大的陆炳,也不好讲朕如今生不出儿子,服丹是想得子…… 如今子嗣还无希望,却出现了这么一个骇人听闻的事件来,朱厚熜并非完全不信,而是不知道弃了修道后,该如何是好? 转信太医么? 哼!太医院就那么干净吗? 刘文泰先后治死宪宗与孝宗两位皇帝,且不说前一位天子已经被医死,怎么还能轮得到他医治后一位,如此大罪,仅仅是一个戍边了事? 再加上武宗死得也有些不明不白,宫中私下里颇多传闻,那位年纪轻轻的天子龙体也是在短时间内急转直下,不得不令朱厚熜生疑。 相比起早就是官宦阶层里的太医院,龙虎山的道士也重名利,但至少与世俗的纠葛少一些,没想到现在道士的丹药也不可信了…… 陆炳不知这位的思虑,却愿意打消对方的犹豫:“臣绝不会偏信日录所言,定调查清楚,验明真伪!” “很好!” 朱厚熜沉声道:“锦衣卫速速查明,药效是否有日录上所言那般可怖,朕自有定夺!” 由于名单详尽,调查进展很快。 不多时,近两年中京师服用“天麻散”与“百花酿”的人员及药效情况,就汇总成一部卷宗,放在了乾清宫的案头。 当发现久病的次辅桂萼,都以“天麻散”压制病痛,而无论是服用哪一种药酒,病痛都无法根治,随着时间的推移,渴求量还越来越大,越来越离不开后,朱厚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彻底摒弃了侥幸。 没儿子,至少他还在。 磕丹药磕下去,他都没了! 与此同时。 丹房之中,气氛压抑。 本以晨露炼制的丹药,早就失效,化作一堆残渣,躺在炉中。 换做平日,残渣早就取出,再细细维护,可无论是两位满脸不安的道童,还是默默念诵道经的老道,都顾不上这些。 于是乎,恰好这位大明天子走入之际,炉火突然爆出刺耳的炸裂声。 鼎中扭曲的丹气,瞬间映在朱厚熜漆黑的眸子里。 这哪里是什么祥瑞,分明是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 “把这些方士……” 一想到自己有被控制的风险,朱厚熜恨不得学猴子,一脚踹翻丹鼎,但审视了一下自己身板与丹炉的厚重,还是没有做那种不智之举,只是冷冷地下令:“全部押送诏狱,严加审讯!” 老道士通体一震,两个道童已经骇得扑倒在地:“陛下!陛下!小童无辜!小童无辜啊!” 朱厚熜理都不理,接着道:“传旨,即日起封闭所有丹房,宫中禁绝炼丹!” 且不说两个道童瑟瑟发抖,不知怎么的一夜之间,自己由道观里人人羡慕的角色,要沦为诏狱的阶下囚。 老道士则稽首一礼,勉强维持着最后的冷静:“贫道有负陛下厚望,理应责罚,然我教致一真人一心辅佐圣朝,阐教护国,还望陛下明鉴!” 致一真人说的是邵元节,此人同为龙虎山正一教道士,嘉靖三年征入京,嘉靖四年拜雨雪,颇为灵验,嘉靖五年命为致一真人,统辖京师朝天、显灵、灵济三宫,如今已是官方上总领道教的第一人。 邵元节能得嘉靖信任,一是宣扬“立教主静”之说,得天子赞许,二是祈祷雨雪祭祀。 好就好在,邵元节不炼丹。 老道士此时已经意识到,天子不知因何事忌讳上了炼丹,这个时候不能辩驳,越辩天子越怒,但炼丹倒了,不能让天子也彻底恨上道教,故而抬出了那位致一真人。 “带下去!” 朱厚熜对于邵元节的印象还是不错的,闻言摆了摆手。 如狼似虎的侍卫进入,将三个道士扭了出去,外间的朝阳刺破云层,照在丹房满地狼藉的符咒上。 那些朱砂绘就的云篆渐渐褪色,宛如一场褪色的幻梦。 朱厚熜拂袖,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 “这一起案件,让嘉靖不炼丹了?”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天子禁绝炼丹,也不过是一个兴趣爱好的放弃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但对于海玥而言,就着实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转折了。 嘉靖皇帝不炼丹了,你敢信? 当然天子往往反复无常,现在弃了,不代表之后一直就厌弃,说不定哪日心血来潮又喜欢上了。 不过海玥清楚,嘉靖崇尚道教,不是毫无缘由的。 最初是因为年少时体弱多病,拿道教的养生之法来固本培元,其后是为了生子。 如今是嘉靖十年,等到三年后,嘉靖对邵元杰说,自己年近三十还没有儿子,邵元节回答会有的,结果该年,嘉靖果然生下第一个儿子。 嘉靖狂喜,将生育皇子的功劳归于邵元杰,加授其礼部尚书,给一品俸禄。 有一种说法,邵元节和其后更受宠信的陶仲文,在嘉靖得子的过程中,进献了药方,让一直未能生育的大明天子在其后的数年里,连生了七八个子女; 另一种说法,就是嘉靖早年体弱,故而妃嫔流产,保不住胎,等到年近三十,身体终于调养好了,子女这才开始多了起来。 但无论怎么样,道教之所以在嘉靖心中根深蒂固,越来越崇信,与早期渴望得子嗣的心态是分不开的。 结果后来等嘉靖真正想要得道成仙,再看儿子的时候又不顺眼了,“讳言储贰,有涉一字者死”,尤其是对待裕王,电视剧里的裕王还能借助小万历与嘉靖套一套爷孙情,历史上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万历出生时,裕王吓得都不敢禀告,以致于儿子一直是黑户,连名字都没有,直到嘉靖去世,隆庆元年时,四岁的万历才得以拥有自己的名字朱翊钧。 “修道修道,修到最后,灭绝人性,都不是个人了!” “现在这样挺好,只要皇嗣能正常出生,对于道教的迷信也可以彻底打破了!” 海玥对于这次的结案还是满意的,如此改变影响的不止是一两个人,毫不夸张地讲,是一个时代。 而对一心会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机遇。 尚未出国子监,就见不远处立于树下的陆炳,朝着自己露出灿烂的笑容: “明威,陛下对于一心会的嘉奖来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一心会奉旨扩招(二更) “拿六部名单来给我们选人?” 海玥看着陆炳取出的名册,一时间都有些怔神。 陆炳得命时表情更夸张,但此后了解了具体情况,也很无奈。 兄弟,你倒是收人啊! 别的会社一旦有了知名度,都开始扩大规模,招兵买马。 一心会倒好,就那么几个成员,一大半都是国子监的学子,今年就是科举年,再过一段时间秋闱,岂不是都没人为陛下分忧了? 海玥其实已经放开收人,甚至觉得自己的眼光都降低了,关键还在于深知嘉靖敏感多疑的性情。 你别看现在人少了,对方让他扩张,真要招兵买马,又是另一番态度了。 海玥暗暗摇头,决定先不应,转而问道:“卢源怎样了?” “卢源在北镇抚司,专门被看管起来了。” 这么一问,陆炳的注意力马上也转到黎渊社上面来,哼了一声:“这个叛徒该庆幸,‘井木犴’和‘翼火蛇’都死了,作为目前黎渊社唯一愿意交代的正式成员,此人颇有价值,当然不能就这么随意处死,还指望他能让那三个贼子开口呢!” 海玥道:“云隐社三人会招?” 陆炳叹了口气:“难!要招早就招了,这三人是真的硬骨头,至今还在强调,自己看错了太后,呵!二张都已经问斩了啊……” 海玥目光微动:“文孚没有将二张问斩的事情告知?” “没说!” 陆炳颇为恼怒:“怎的,我还要去讨好这三个逆贼?” 海玥想了想,缓缓地道:“卢源实则是个跑腿送信的,对于黎渊社内的隐秘知之甚少,‘井木犴’将百花酿的名单送予‘翼火蛇’,满是威胁之意,他还以为真是双方合作,而正因此人身份地位不够,被文孚你一诈,连刑都未用,就乖乖交代了!” “是啊……嗯?” 陆炳眼神一亮:“如此说来,那三个幻术师忠心耿耿,咬牙死撑,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在黎渊社内的地位很高?至少也是二十八宿的级别?” 海玥微微点头:“黎渊社能隐秘至今,别的条件暂且不言,对于成员的忠诚度要求一定极高,他们应该是善于用朴素的道德感,来加固成员对于会社的忠诚与认同,当然这种蛊惑一般只限于宁缺毋滥的核心成员,多的就顾不上了。” 陆炳也是会变通的,如果红娘子、焦白和陆藏舟真要是二十八宿,就值得他好言相劝,不是一味的逼供了,却又觉得古怪:“真要是二十八宿,为什么会突然行刺太后呢?这种事情一旦闹大,与黎渊社一贯低调的风格不符吧!” 海玥对此有所猜测,但此时并未直言:“确有蹊跷!” “好!我回去就加紧审问!” 陆炳没有深究,又回到刚刚的话题:“明威,黎渊社的追捕固然重要,一心会的扩大你也得用心啊!” 海玥苦笑:“一心会本是进学与读书的会社……” “早已不是了,入了朝堂,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若不进取,有人就会取而代之!” 陆炳低声提醒道:“陛下近来颇为信重严侍郎,当心些身边的人,那个赵文华,也可以留下!” 海玥知道他防备的是谁,点了点头:“文孚的好意,我明白的。” 这位确是挚友,换成旁人,是绝对不会开口直言的,能暗示就很不错了,陆炳就直接说提防严嵩父子,避免一心会的大权,被严世蕃夺了去。 眼见海玥收到,陆炳也安心了,在他看来,这位名利之心并不强烈,但能力和人品世所罕见,理应上位,拍了拍他的胳膊:“六部的名册我放下了!好好看!好好选啊!” 海玥送走了陆炳,转回屋内,还真的拿起了名册。 六部官员的名单,稍加打听,都能弄到,但以名册的形式送过来,意义确实重大。 可见嘉靖此次多么喜悦。 但海玥知道,嘉靖不是正德。 正德那个脾气,把名册送过来,那就是真的任君挑选,事后还会觉得很有趣。 嘉靖此时的作为,倒也不见得就是虚情假意,可自己若是越过那条线,对方翻脸不认人起来,也不会有半分迟疑。 ‘先收五到十人吧,让一心会的成员扩招至二十人左右,稳住基本盘,再图发展。’ 海玥开始选了。 第一个圈出来的,是一个为母丁忧,如今暂不在朝堂的兵部主事,唐顺之。 第二个圈出来的,是十八岁的进士,如今也不过才二十三岁的礼部祠祭司,王慎中。 第三个圈出来的,是已经得罪了大礼议新贵的嘉靖八年进士,陈束。 第四个圈出来的,是原为翰林院庶吉士,同样因不礼张桂,流选为兵部武选司主事的,熊过。 海玥再想圈,突然又忍不住笑了笑,怎么把嘉靖朝八大才子选出来了? 但既然嘉靖让他挑人嘛,那也别客气了,对不对? 实际上,这些经学的才子,不见得在仕途上有绝顶的成就。 因为性情高傲,不愿同流合污,向上官卑躬屈膝,很容易得罪当权者。 比如赵时春,怼了权臣怼皇帝,结果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罢官停职状态。 另外几位大才子,除了唐顺之外,其他人也不见得多好过,瞧瞧他们普遍得罪大礼议新贵就能看出。 但这点对于一心会来说,不是缺陷,况且海玥的要求也很高。 才华品性自不必说,还有政局的考量。 第一条依旧是先前提过的,跟当权的张璁桂萼,关系不能近。 第二条则是新加的,跟即将当权的严嵩关系不能太近。 是的,哪怕陆炳不提醒,海玥通过种种事件,也能看出,严嵩即将上位了。 得入内阁! 到时候一位比历史上早了十几年的严阁老,就将诞生! 他取代的是夏言的位置,但又不是夏言的替代品。 因为夏言的存在,完全是为了制衡张璁,不让对方专权,而严嵩此前的所作所为,或许还让嘉靖寄予了新的希望,比如延续新政的推行。 事实上,相较于历史的桂萼,今年元月就已经病退罢职,如今已近四月,桂萼还在内阁次辅的位置上撑着。 但这个改变,算不上多大。 桂萼早几个月晚几个月病退,都不能改变新政的结局。 该失败,还是会失败。 因为这是大明朝到了中期,各个阶层出现的系统性问题。 有一位励精图治的皇帝,一群愿意改革的臣子,只是最基础的条件,达成条件后,短短几年时间,也不可能清除积弊。 张居正改革为什么卓有成效? 一个关键,是靠着有嘉靖朝前期的新政铺垫,比如说让各地百姓心里有了一条鞭法的这个概念,后面才能推行到位,考成法同样是在整顿吏治的基础上,达到更深层次的功效。 更重要的是,张居正撑了整整十年,以摄政的权势力压一切不服,才算是见到了成效。 改革其实不在于有多么推陈出新,唯有四个字,持之以恒。 张居正力排万难地做到了,哪怕有着不足,也是伟大的改革家,而今张璁桂萼倒不是没有那份决心,但一来嘉靖敏感多疑,不愿意放太多的权下去,二者他们年岁已高,身体快要撑不住了。 一批朝臣终究不够,新政必须要有人延续。 海玥不能确定,嘉靖是不是早作安排,但等到严嵩上位后,必然面临这个问题,得接过新政的担子。 因为现在的嘉靖还希望国家变好,身为阁老,想要稳定地位,就得为天子排忧解难。 而一旦严嵩接过这份担子,到时候又是一位实权阁老,一心会又有其子严世蕃,更需要避嫌。 不然的话,一心会到底是对天子一心?还是对严嵩一心? 有了这份清晰的思路,对于扩招的人员安排,海玥了然于胸,除了上面的四位才子,又挑了几个人,包括之前在刑部遇到的头铁主事郭宗皋,瞧不起赵文华的那位。 “君子有德,小人无德,严兄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这般失态失德呢?” “你就是个小人!我父赏识你,你却要用百花酿害我,还跟老子谈什么君子小人?” 他还在选着呢,外面却传来了争吵,你一言我一语,争锋相对的声音不断接近。 海玥一听就知道是谁:“东楼,元质,进来吧!” 争吵瞬间停歇,严世蕃和赵文华快步入内。 前者面孔微微涨红,显得忿忿不平,后者则听到海玥称呼其表字,兴奋得面孔也微微涨红,躬身行礼:“会首!” 海玥头也不抬:“你知道自己能留下了?” 赵文华狂喜:“都是会首赏识,文华定为一心会肝脑涂地!” 海玥纠正:“是大明栽培,陛下宽恕,最终还是要看你的个人表现!” “是!是!” 赵文华再度作揖,又瞄了一眼面色铁青的严世蕃,故意道:“小弟方才失言,还望东楼兄大人大量,不与小弟计较!” 严世蕃面色数变,最终竟也露出笑容来:“好说好说!同处一会,如同行一舟,还是要齐心协力啊!” 两人磨了磨牙,相视而笑:“哈哈!哈哈哈哈!” 第一百六十五章 科举来临(三更) 六月的风裹挟着槐花的香气,穿过国子监朱红色的廊柱,在一心堂前的庭院里打着旋儿。 几片雪白的花瓣飘落在海瑞的头巾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聆听着堂前王慎中的讲学。 “诸位且看这道‘子曰仁者爱人’,破题需直指核心,不可拖泥带水,承题要如行云流水,切忌生硬转折。” “八股虽重格式,但精髓在于‘代圣贤立言’,若只知摹仿形貌而不得其神,终落下乘。” 一心会正式扩招。 除了唐顺之还未回京,王慎中、陈束、熊过都接受了赵时春的邀请。 在海玥看来,这不仅是人数上的增加,更是举办科举冲刺补习班的大好时机啊! 毕竟瞧瞧这阵容,两榜菁英云集,前所未有的豪华。 历史上今科状元林大钦,本就是半个老师,经学知识他已请教,才情不是后天能学的,但没关系,多来一些老师,触类旁通就好。 比如这位王慎中,说着说着,已经不满足于只是讲解应试思路,开始押题了:“安南内乱,莫氏篡逆,黎氏求援,我朝为宗主,当兴仁义之师伐罪吊民,抑或持重守静以观其变?试析利害,以明经国之道!” 此言一出,堂下众人齐齐一震,就连原本听得心不在焉的严世蕃都来劲了。 安南内乱的热度,原本在去年风靡过一阵,后来随着首辅张璁整顿吏治,百官的注意力又转回朝廷的内政。 但就在不久前,随着一则重磅消息的传入,安南的话题又重新占据众人的视野。 莫氏遣使节入京朝贡,途中遇刺身亡。 是的,叛臣莫登庸派来的使节,也没走到大明京师,就被人干掉了。 事实上,如果不是发生这场意外,莫登庸奉上国书之际,是嘉靖十年的年关前后,海玥也是那个时候安排徐阶进了礼部,准备参与这起外交事件的。 对于弑君上位的叛逆,大明肯定不会认可对方,但莫氏又确实是安南如今的统治者,如果大明真的准备派军,知己知彼很是关键,不妨听听莫氏使节团说些什么。 如今已是六月,即便是从安南到京师万里迢迢,也早该走到,结果对方竟也死在半路。 先是黎氏使节团绕道海南上北京,在跨海时,被莫登庸的义子莫正勇率领杀手团追上,黎维宁黎玉英兄妹俩逃出,后黎维宁又死在琼山,只黎玉英一人代表正统黎氏入京。 现在叛臣莫氏派出的人手,同样遭到了刺杀。 你们这是回合制? 于是乎,朝堂很快分为了两派观念。 一派认为安南内乱激烈,黎氏正统连莫氏使节团都有能力刺杀,证明他们还积蓄了强大的力量,更对宗主国大明缺乏应有的敬重,只狭隘于以眼还眼,不然的话,他们应该派出第二支使节团,提前赶来京师啊! 既如此,大明毋须马上出兵,倒不如等上一等。 正如王慎中题目的一种选择,“持重守静以观其变”。 另一派则认为,这起所谓的莫氏使节遇刺,根本是莫氏的贼喊捉贼,为的就是拖延时日,以求争取到平叛国内动荡的时间,莫登庸最担心的就是大明天军南下,摧毁它本就脆弱的统治政权! 既如此,就不能给莫氏喘息的机会,应该即刻挥军南下,一举将交趾夺回来。 名义也是堂堂正正,“兴仁义之师伐罪吊民”。 这就是王慎中题目的来源。 一心堂内的可不是简单的国子监学子,如今这个房间的十几人,在朝中也有了一定的影响力,遇到这种命题,自然兴致大起,纷纷提笔。 海玥其实知道,科举正试非比寻常,至少前两场乡试和会试不会出这样的题目,但他也想看一看自己的水平如何。 待得一篇篇文章写就,墨迹未干,王慎中就审阅起来:“融汇经义与实录,论藩属之责,兼析边军优劣,言之有物,可为上等!” “此篇仅言战和之一端,然引证得体,亦可为中等!” “啧,这一篇就过于空谈了,王者无外,不切实际,一时之劳,万世之安,更是夸夸其谈,得黜落!” 王慎中在历史上是“嘉靖八才子”之首,“嘉靖三大家”之一,为另开唐宋派风气的第一人,文学上的造诣极高,但显然人情世故方面就不太精通。 严世蕃脸都黑了。 王慎中评价的文章里,唯一黜落的,就是他写的。 你这后辈也太不给前辈面子了吧? 王慎中却完全没有这么想。 他是嘉靖五年的进士,若论士林资历,在场众人多为后辈,即便是同辈也敬仰他的学识,如今来国子监讲学,已经是看在一心会的面子上。 现在着重点评了海玥、海瑞、林大钦的文章后,见他们细细聆听,互相探讨,亦是赞许孺子可教。 再见严世蕃脸色颇为难看,他也不理对方,直接略过,开始了下一个话题。 一场课程结束,大伙儿都把这位大才子送出门,真诚致谢。 严世蕃跟在最后,漫不经心地拱完手,眼珠转了转,又来到海玥身后,低声道:“明威,借一步说话!” 海玥与他走到堂外角落:“东楼何事?” 严世蕃低声笑道:“明威可知,顺天府乡试的考官已然定下?” 海玥奇道:“这么快就定了?” 严世蕃矜持地道:“自是还未公布,但家严得到了消息,我也是第一个与你分享!” 这话不夸张。 就在半个月前,桂萼辞去了内阁次辅的位置。 实在是病情越来越重了,到了天麻散都压制不住的地步,太医院诊断后,如实地禀告了嘉靖,嘉靖有感于这位老臣的鞠躬尽瘁,赐银百两、纻丝二表里、钞三千贯,准许其告老还乡。 所以此时桂载不在国子监,陪着其老父亲一起离京,去往家乡广州府了。 历史上就在六月二十七日,桂萼去世,享年五十四岁,现在或许能迟些,熬到下半年,或许还是差不多的时日,在返乡途中就会病逝。 但无论如何,一位忠诚体国,有经世之才,但性情狠辣,又好排异己的阁老,仕途已然落下帷幕。 而桂萼的病退,也代表着盛极一时的大礼议新贵,开始逐步退出历史舞台了。 这回倒真不是嘉靖不信任,实在是岁月不饶人,再加上执政时期各方面的压力,使得这群高官更易衰老。 桂萼第一个撑不住,方献夫是第二个,张璁再急流勇退,便是再无领头之人,霍韬无论是资历还是威望都差了许多,担当不起一个派系的领袖。 如今已有了这个趋势,于是乎,百官的目光转向了异军突起的…… 严嵩! 是的,这位的崛起当真是惊掉了许多人的眼球。 本以为继张璁之后,会是夏言得到信重,毕竟以礼仪入手,天地分祭得圣恩的路数实在太熟悉,结果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一直低调却又稳步升迁的严侍郎。 因为严嵩于此前二张一案挺身而出,亲手处置了以大理寺少卿汤沐、刑部右侍郎姚景阳、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润为首的四十三名官员。 其中大理寺少卿汤沐之子汤达因勾搭赵宝妻郝氏,并与之谋害赵宝,嫁祸江大,与郝氏一并凌迟处死,汤沐包庇其子,罪无可赦,同样问斩,其余家人流放戍边。 而后谪戍边疆,终生不赦的有六名官员,包括姚景阳、张润在内; 谪戍边境卫所有九名官员; 削职为民的十一名官员; 革职赋闲的十七名官员。 如此惩治一出,朝野上下,尽皆称颂。 比起左顺门哭谏和李福达一案,这次至少未见多少鲜血,已是开恩。 关键在于,四十多名六部官员的落马,还未造成中枢的动荡。 因为陛下宽赦,将刑部尚书颜颐寿、刑部侍郎刘玉、左副都御史毛伯温、大理少卿汪渊等三十多名之前获罪的官员重新召回,填补空缺。 一时间严嵩威望如日中天。 所以桂萼一离任,原本该是由吏部尚书方献夫入阁,与张璁一起搭班子,但现在朝野上下竟有了让严嵩入阁的呼声。 这点从国子监里面,不少学子有事没事就在严世蕃面前晃悠,都能体现出来。 严世蕃也是从那个时候,不太在意王慎中等才子的讲学的。 前两榜的进士了不起么? 只要摸清楚了考官的脉络,再加上他聪慧的头脑,科举还不是手到擒来? 在他这种直达考官的权贵面前,所谓士林大才子,就像个新兵蛋子! 海玥对于这种心态不置可否,倒在研究考官方面,是赞同严世蕃的。 在他眼中,科举本就是一场考试,又是极为主观化的,毋须神话,摸清楚主考官的喜好与立场自然重要,只要不是直接作弊就行。 海玥点了点头:“主考官既已定下,确实需要了解一下其性情喜好,以免行文间不慎触犯忌讳。” “正该如此!” 严世蕃大喜:“今科春闱,必是我们一心会大放光彩之际,待得金榜题名,簪花游街之日,共谱杏林佳话,流芳后世!” 第一百六十六章 顺天府乡试(第一更) 嘉靖十年。 八月初七。 贡院外人头攒动。 按照惯例,顺天府乡试前一日,考生需认领号舍,熟悉场地。 上千学子聚集于此,场面蔚为壮观。 有白发苍苍的老秀才,有稚气未脱的少年郎,有衣着华贵的官宦子弟带着书童仆从,还有以海玥为首,海瑞、林大钦、严世蕃,今科应试的一心会成员。 海玥几人面色如常,轻声谈论着,唯独严世蕃的神情有些恍惚。 贡院门前广场上已经排起了长队,官吏们手持名册,核对考生身份。 “国子监生员海玥。” 一位书吏稍加核对,顿时露出讨好的笑容:“海小相公,西文场玄字二十三号,祝高中!” “多谢。” 海玥领了号签,继续等待。 书吏对待每位一心会成员都是恭恭敬敬,如今这个会社的威名,京师官场早已是人尽皆知,趁着大好时机笑容满面地送上祝福。 这个时候谁都愿意听几句吉祥话,海瑞几人也都颔首致意。 “严小相公,西文场玄字七十九号,祝高中!” “哼!” 唯独到了严世蕃面前,就见他臭着张脸,闷闷不乐的模样。 书吏不知这位怎么了,也不敢招惹,赶忙去往下一个。 忙忙碌碌,众学子总算核对好了考场位置,人群骚动起来。 只见一队官兵簇拥着几顶官轿缓缓而来,最前面的轿子帘幕掀起,露出一张威严的面容。 “大京兆来了!” “不,今日该称提调官!” 顺天府乡试,除了正、副主考官外,还有提调官、同考官、监试、监临,再有弥封、誊录、对读、受卷、巡绰监门、搜检怀挟的官吏,各司其职,负责整场考试中的每个环节,以保障考试流程严密,环环相扣。 其中提调官按照明制,顺天、应天二府乡试用府尹,各省乡试以布政司官充任,掌理试场帘外一切事务,封闭内外门户,凡送卷、供应物料、弥封、誊录等事,皆跟随点检查封。 所以这一场乡试的提调官,正是任期将满的顺天府尹霍韬。 这位相比起去年,也苍老了不少,依旧是面容肃穆,目光如炬,朗声训诫了几句考场纪律,便命人打开贡院大门,让学子们分批进入认领号舍。 海玥一行走进龙门,眼前是一条笔直的甬道,两侧是高耸的围墙,每隔十步就有兵丁肃立。 穿过甬道,东西两座文场对称而立,每座文场又分为若干区,号舍如蜂巢般密密麻麻地排列着。 “玄字号在西文场北端。“ 书吏指引着方向,海瑞和林大钦在东文场,朝着那边而去,海玥则和严世蕃朝着西文场走去。 他们不算是第一批,沿途号舍已经有不少学子在熟悉环境,有的在清扫号舍的灰尘,有的正在与邻号考生攀谈,有的在这个时候嘴里依旧喃喃低语,默诵着经文。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期待的气氛。 海玥和严世蕃分别找到了地方,发现号舍还算干净整洁,桌椅也都完好无损,不至于中途摇晃,影响了答卷。 顺天府毕竟是京畿重地,贡院作为全国最拔尖的考场,环境不是地方可比的,如此也就放心了,结伴朝外走去。 一路上,发现严世蕃阴沉着脸,海玥宽慰道:“东楼,科举应试首重文华,然心志尤为根本,切忌患得患失,神思不属啊!” “我不是不知这个道理……” 严世蕃苦笑:“但谁能想到,这主考官还能临时更换的?” 他本来都打听清楚了,嘉靖七年,也就是上一届的顺天府乡试主考官,为当时的春坊右庶子韩邦奇。 韩邦奇是正德三年进士,撰有《洪范图解》《禹贡详略》等书,是明朝研究《尚书》颇具影响的学者,其当科的具体试题,就出自《尚书》。 而今科顺天府乡试主考官,为礼部郎中张璧,擅《周易》,那么自不必说,试题里《周易》的篇幅肯定大幅度增加。 严世蕃甚至连张璧的文集都弄到了手,不仅在国子监内苦心钻研,回到家还请教严嵩,严嵩百忙之间,也为儿子补习,希望其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然而万万没想到,张璧的老母亲去世,他回乡奔丧,顺天府乡试主考官换成了吏部郎中,翰林院编撰李默。 严世蕃听到这个消息后,人都傻了。 我研究了那么长时间考官的文集,你告诉我临时换人了? 看着他一副长吁短叹的模样,海玥暗暗摇头。 揣摩考官的喜好,避讳考官的厌恶,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但打铁还需自身硬,把通过的希望全部押在考官身上,未免有些太孤注一掷。 别的不说,主考官也不是唯一的阅卷者。 弥封誊录后,先是交由房官处进行初评,房官将自己认为好的试卷,蓝笔加批推荐给副主考官,这个过程一般被称为“出房”,然后副考官书“取”字,正考官书“中”字,才是正式录取。 大致流程是过三道手,当然一般不是名列前茅的文章,需要主考官排次序,那些普通合格的,也可能直接由房官和副考官定下。 严世蕃当然清楚这点,可他从不小觑自己的才华,只要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必然是名列前茅的,再戳中考官的喜好,那榜单上的最前列绝对有其一席之地。 甚至此时他长长一叹,颇为遗憾地道:“本想为我一心会摘得解元之名,如今看来,怕是不成了!” ‘你也真敢想!’ 海玥心头失笑,嘴上应道:“那确实挺可惜的,不过东楼也不要气馁,明日好好发挥便是!” 回到国子监斋舍,大伙儿也不看书了,临时抱佛脚也不必在这个时候,倒是晚上早早睡下,养精蓄锐。 然而夜间,有一张床上的人翻来覆去,愣是没有睡着,第二天顶着个黑眼圈爬了起来。 洗漱完毕,海玥领队,再朝贡院而去。 这次不单单是他们抵达,徐阶、赵时春、俞大猷、王慎中、陈束、熊过等齐齐于寅时赶至。 秋露凝在眉睫,也要体现出一心的团结。 赵文华更是站在最前列,深深一躬,满脸期待:“鹏程万里今朝始,桂子香时必占魁!愿诸位笔落风云动,榜开日月辉!” 众人于贡院外还礼,然后提着考篮,一路经过层层盘查,抵达自己的号舍。 “肃静!“ 等待了足足两刻钟,所有学子全部入座,铜锣骤响,题纸随沙沙声传来,海玥接过,开始默默审题。 “东流为济,入于河,溢为荥;东出于陶丘北”,这一句出自《禹贡》; “四海之内咸仰朕德,时乃风”,出自《说命下》; “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于帝其训”,出自《洪范》; “王其徳之用,祈天永命……上下勤恤,其曰我受天命,丕若有夏歴年,式勿替有殷歴年”,出自《召诰》。 ‘依旧是《尚书》为主场么?’ 海玥将试题过了一遍,心头就已了然。 四书五经,并不是所有篇章都适合作为科举考试题目的,选择的都是主旨精深,义理丰富,词句典雅的语句入题,这才有了程文程墨的存在,允许学子致敬。 预考三场,县试、府试、院试,海玥就是这么过来的。 自己的水平不足,就借鉴范文,所谓引经据典,本就如此。 当然,这种应试方式到了正考三场,就要因考官的喜好而异了。 有些考官不以为意,认为文章只要基础扎实,行文流畅,有理有据,化用他人的文章无伤大雅; 但有些考官则十分在意考生自身的水平,哪怕文章略逊,只要言之有物,有自身的观点,就可得青睐,反倒是对那种背诵程文然后引用的十分厌恶。 所幸经过这一年与诸多大才子的熏陶,海玥现在是两者兼具,应对自如。 审题完毕,答案已了然于心。 胸有成竹,提笔答卷! 与此同时。 西文场玄字七十九号舍中。 笔尖悬在砚池上方,墨滴将落未落。 ‘不好!这一篇上下文到底是什么来着?’ 严世蕃脑中一时间全是空白,竟记不起《禹贡》篇的上下文。 ‘别吵了!别吵了!’ 隔壁号舍传来咳嗽声,接着是笔管轻叩砚台的笃笃声,每一声都像敲在他的太阳穴上,让严世蕃愈发烦躁。 ‘冷静!冷静!明威教过我们那些考场的法子,不能局限于一题,先做后面的!’ 严世蕃勉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忽听不远处的号舍传来裂帛之声,一个蓬头考生撕碎题纸,赤脚奔出,嘶喊着道:“噫!我中了!我中了!我见文曲星降在檐角!” 监试的官吏见怪不怪,上去拽他衣带,那人竟力大无穷,拖着两个官吏在地上爬行,指甲刮得青砖咯吱作响。 严世蕃怔怔地看着,突然弥漫出一股不安感,眼中的昂然自信瞬间消失,又恢复成昔日桂载小跟班的模样,喃喃低语: “这次乡试……我不会……不会落榜吧?” 第一百六十七章 放榜日(第二更) “这就是大明的京师么?” 一行车队缓缓驶入正阳门,莫光启探出头,看着晨雾笼罩中的庞然大物,流露出浓浓的好奇与敬畏。 他是莫登庸的第四子,此次安南使节团的正使。 年前出使的正使,于中途遇害身亡,消息传回安南后,莫登庸震怒,为表对大明敬意,再度派出使节,前来出使。 莫光启清楚,父王震怒的原因有很多。 大明朝这一年并不是仅有朝堂上在争论,两广、福建乃至湖广之地,已然进入备战阶段。 根据莫登庸的斥候线报,这些地区对于朝廷的调令反应不同,不少广西的官员并不愿开启这场大战,尤其是那些本就对明廷阳奉阴违的土司,就连镇守两广的征蛮将军仇鸾,对于战况都有担忧。 可耐不住一道道旨意下达,把那些消极待命的官员移开,再调度军粮,考察地形,修建哨所,准备从凭祥、龙峒、思陵州分别挺进安南。 这种厉兵秣马的状态,是最令莫氏政权担忧的地方。 一旦正式宣战,明军绝对是有备而来。 反观境内的反叛此起彼伏,莫氏始终无法统一整个安南,这才是第二批使节团匆匆上路的根本原因。 等抵达京师,已是九月,莫光启再想到前来迎接的礼部人员,只是一个年轻的主事,显然明廷对于他们并不在乎,轻叹一口气,看向对面的大汉:“武护,此行要多多仰仗你了!” 坐于其对面的,是一个肤色黝黑,眉骨高耸的汉子,双臂筋肉虬结,如铁铸一般,肩宽背厚,将劲装撑得棱角分明,正是莫登庸麾下十三太保里排名第五的莫武护。 看似名次不高,但安南内部都清楚,此人曾是莫登庸的亲卫,行事冷静,极少动怒,从不轻敌,哪怕面对看似无害的对手,也会全力以赴。 正因为这般心性,莫武护于战场上护卫莫登庸的安全不说,在私下也提前发现了三场专门针对莫登庸的刺杀,做到了防范于未然。 此番派出他来保护莫光启,显然是真的将这位王子的安危放在心上,而听了对方担忧的话语,莫武护轻声道:“殿下莫忧,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我等敬奉宗主而来,若真有意外,颜面无光的是明廷……” 莫光启道:“但那黎维宁的妹妹早来了京师,如今黎氏逃贼也多有叫嚣,要为黎维宁报仇,更有人称之为世孙,哼!他根本不是黎氏正统血脉,妄称王子而已,凭什么扯出这等威风?” 莫武护微微皱了皱眉,黎维宁已死,且是死在莫氏杀手手中,现在纠结这个对己方是不利的,提醒道:“殿下入了鸿胪寺后,若是遇见那黎氏女,切勿受其所激,失了仪态。” “放心,本王知晓!” 莫光启颔首:“本王此来是代父皇请大明册封的,与那黎氏女争辩,只会乱了我等的章法,得不偿失!” 这般说着,外面的车队却渐渐慢了下来,最后更是不动了。 莫光启赶忙掀开帘布,朝外看去,沉声道:“前面是怎么了?” 为了入京,使节团特意起了个大早,天刚蒙蒙亮就入了城,难道还有阻碍? “不巧!” 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年轻礼部主事徐阶转了过来:“好叫诸位知晓,顺天府乡试放榜,今科士子早早在前方的街道候着,我们得绕一下道了!” …… 今天正是放榜日。 五更三刻起,顺天府贡院外已挤得水泄不通。 考完后到放榜前的那一段时间,是最难熬的,好不容易等到这一日,昨晚不知又有多少学子失眠。 就算心态好的,也睡不着,三更天街道上就被报录人的梆子声惊醒,倒不如早早来看成绩。 古代农历九月,接近于后世的十一月,而北京本就是北方,冷得要比南方快得多,此时不少学子已经裹紧棉袍,呵出的白气在须眉上结了一层薄霜。 最令人心态崩溃的一点是,即便早早来此的,也发现抢不到好位置。 因为每次京师乡试会试的时候,都有专门替富贵人家盯榜的闲汉,早已扛着梯子、提着灯笼占据了最佳位置。 “借过!借过!” 赵文华头戴貂帽,后面跟着四个健仆开路,抵达中心,确定了自己安排的闲汉占住了地方。 如果按照他的想法,可以在不远处临时搭起一座彩棚,于深秋的清晨捧着热饮,等待榜单揭晓。 但他知晓,一心会的成员多为贫苦人家出身,此举恐怕不合心意,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面,所以只是让闲汉出马,就匆匆回去迎人。 果不其然,海玥、海瑞、林大钦和严世蕃在人群外发呆。 “会首!会首!这边!借过……借过!哎呦!!” 赵文华即便有四个健仆保护,都是满头大汗,再见海瑞和林大钦怔然的模样,笑道:“别瞧今日热闹,真正到了会试放榜那天,全天下的举子云集,榜下捉婿的人更是多得堵住街头,那才叫震撼!” 海瑞和林大钦啧啧称奇,别说在琼山了,广州府时期也想不到这等场景啊,海玥则拉了拉强颜欢笑的严世蕃:“我们进去吧!” 赵文华也瞄了一眼这位,自从乡试考完后,这位就有些失魂落魄,看到对方不开心,他别提有多开心了,也从另一边拉住严世蕃:“东楼兄,快!快!咱们一起去看看,你排在多少名?哈!” ‘狗日的!想看我笑话!’ 严世蕃气得咬牙切齿,心里却涌起一股逃避之感。 再怎么说,赵文华都是进士,自己如果连个乡试都考不过,那接下来还怎么面对这位?怎么面对一心会的其他人啊? 别人都是金榜题名,名动士林,就他一个监生出身? 别说第二把交椅了,他都感觉自己要呆不下去了! 且不说他的思绪翻腾,众人挤入人群里,来到视野最好的位置站定,等待起来。 时间缓缓过去,显得尤为漫长。 别说旁人,就连林大钦的呼吸都变得粗重,再无往日的冷静。 终于。 “铛——!” 贡院大门内传来铜锣声,人群顿时如沸水般翻腾起来。 “要贴了!要贴了!” 第一张黄纸贴上照壁时,士子如潮水般前涌,不少人被挤得双脚几乎离地,而差役们开始见怪不怪地将人架住,避免踩踏。 海玥几人站的位置本来不错,但此时前方的学子全部踮起脚,有的甚至骑在身边的健仆背上,竟然阻隔住了视野,只听着耳边炸开此起彼伏的呼号:“中了!中了?没中?没中!!”“再找找!肯定有!”“让开!让我看看!” “我们上去看看!” 严世蕃按捺不住了,也探起身子,却听得报录人的唱名声远远飘了过来:“——国子监海瑞——” “十四郎!十四郎!你听到了么?在唱你的名字啊!” 严世蕃一震,尖叫起来:“那可是第一张榜,前三十之列!” 明朝中期的顺天府乡试,每期通过的的人数大约在一百五十名左右,也就是一百五十位新晋举人的诞生,这就是京师的待遇,地方上有的连百人都没有。 而一百五十人分为五张榜单,从高到低,依次张贴。 最先唱名的,就是第一张榜单的第三十名,一个个唱上去,直到今科解元。 一般也只有这份榜单有此荣誉,排名靠后的就自己看吧,没有这种当众宣读的机会。 此时海瑞的名字已然响起,代表他不仅高中,还名列前茅! “那是我么?” 海瑞也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又好像是幻听,神情都有些恍惚了,脑海中只浮现出父亲模糊的背影和母亲慈祥的面容。 他的父亲海瀚是廪生,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吃上了皇粮,只可惜两次乡试都落了榜,后在自己四岁那年,就不幸病逝,唯一留下的,就是一方砚台,上面雕刻着蟾宫的纹路。 海瑞知道那是父亲的期许与不甘,深深记在心中,但母亲谢氏却只让他看过一回,并未时时以此为负担,逼着他一定要考中举人。 而今,他似乎真的中了! “十四弟,去吧!” 身后传来哥哥鼓励的声音,海瑞下意识地往声源处挤去。 走着走着,忽然右肩剧痛,转头见一个白发老者死死抓着他肩膀,浑浊的眼里布满血丝:“后生……帮老夫看看……宛平……宛平范……范……” “我帮老先生!” 海瑞见状赶忙扶住,生怕这老者一口气背过去,搀扶着对方一路到了榜单前,竟真的先查看起对方的名讳。 可惜没有。 那白发老者嘀嘀咕咕着,继续等待着后面的黄榜,海瑞定了定神,开始为自己搜寻。 其实方才他也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只是此刻看得更加清楚—— 第二十七位,海瑞,国子监学子,广东琼山人士。 朱笔写的名字,在黄纸上排成纵列,每个都在跃动。 恍惚间,贡院屋檐上的脊兽在新升的朝阳下泛着金光,像极了父亲砚台上雕刻的蟾宫。 他怔然许久,露出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 “爹!娘!孩儿中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一心会的辉煌胜利(三更) “十八岁的海瑞中举了啊!” 海玥看着弟弟一步步走向皇榜,确定了榜上有名,脸上也露出由衷的笑容。 历史上的海瑞直到嘉靖二十八年,才在广州府的乡试里中举,由于那时年纪也大了,中举后入京考过一次进士,没有考中,为生活计,就放弃了,往福建南平任教谕,当了一个无品级的底层官员。 若非海笔架的名声传出,这就是一位偏远地区的普通士子人生,名不见经传,前半生那些很有见地的文章,也难以流传下去。 但即便海瑞后来声名鹊起,由于未中进士,就不说入内阁了,品阶的升迁也注定有极限,能任应天巡抚,就已是了不得的成就。 现在这一切都将改变。 海瑞这一年勤勤恳恳的进学,身为哥哥的海玥看在眼中,再配合上沉稳的心态,他有信心,举人功名不会是本届科举的终点。 “十四郎中了!那我呢?我呢?” 另一边严世蕃没这种感慨,只想要听到自己的名字。 而唱名的官吏洪亮的声音遥遥传至,已经报到了前二十: “第二十名,韩文炳,顺天府密云县人士。” “第十九名,刘承嗣,国子监学子,顺天府固安县人士。” …… 名字越来越多,严世蕃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这次考完后,其实就感觉发挥失常,这些等待成绩的日子里,也暗暗安慰自己,别指望名列前茅出风头了,只要不落榜就行。 毕竟顺天府的名额很多,上千名学子参加,能录取一百五十名左右。 严世蕃固然发挥得不好,但别的人也不见得就有多强,考场中不还有一个当场疯癫,被硬生生拖出去的? 不求自己多厉害,只要超过竞争者就行。 可当第一张黄榜开始唱名时,严世蕃依旧忍不住萌发了希望,万一我考得其实不错,也在前三十之列呢? 但当名字念到第十时,严世蕃知道,自己是决计没希望了,就要看后面的榜单能否位列其上了。 不过他同样没有听到海玥和林大钦的名字。 要么他们也在后三十之列,要么就…… 一时间,严世蕃心情无比复杂,也不知道更希望哪一种情况发生,只是下意识握住了海玥的手腕:“明威!” 海玥的手沉稳无比,没有半分发颤,反过来轻轻拍了拍他:“排名已是注定,如今是揭晓结果罢了,莫慌莫慌。” 前方的唱名终于到了最关键的阶段,连周遭的喧哗都下意识静了下来。 “第六名,亚魁,孙继先,顺天府涿州人士。” “第五名,经魁,黄羲,顺天府宛平县人士。” 不止是前三,从第六名开始,排名后面就多了一个称谓。 因为明科举有以五经取士之法,每经各取一名为首,名为经魁,乡试中每科于五经中各中一名,列为前五名。 后来渐渐的,就以第一名称“解元”,第二名称“亚元”,第三、四、五名称“经魁”,第六名称“亚魁”。 “第四名,经魁,陈德润,顺天府昌平县人士。” “第三名,经魁,吴应麟,顺天府宛平县人士。” 而当第四、第三名的唱名完毕,严世蕃不禁呼吸一屏,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传来: “亚元,海玥,国子监学子,广东琼山人士。” 四方顿时骚动起来。 其实唱名到这里,有心人发现,今科乡试前三十的举子中,国子监学子的上榜率并不高,自二十七名的海瑞后,中途只有两人出身国子监。 唱名中特意报出国子监的称谓,本是对于大明第一学府的尊重,结果教学也不成嘛,还不如那些出身各县,在顺天府府学或者其他书院里进学的士子名次。 其实上了年纪的老秀才都知道,国子监的教学质量现在算好的了,正德年间更差劲,每次乡试一百多个名额,有时候连十个举人都考不到,全部被其他学府和书院瓜分。 而今前三十名里面至少出了四个国子监学子,已经是严祭酒整顿有方的功劳了。 只不过其中两位怎么出身广东啊? 听着还像是同族? 更让全场鸦雀无声的在后面。 “解元,林大钦,国子监学子,广东潮州府人士。” 当榜首的名字报出,大伙儿都傻了。 不是,这前面两名,都是来自广东的国子监学子? 哪怕这群人不知道后世的高考移民,也隐隐觉得,是不是反过来了啊? 这里是京师,不是岭南! 在场的其余国子监学子,更是突然回想起来,这不就是当时补录名单公布时的感受么? 当时也有人觉得不公,凭什么十个名额里面,出现了三个岭南来的穷要饭的,占我们京畿的名额? 但现在已经不是小小的补录考试了,顺天府乡试的正考,前三十唱名的榜单里面,那三位赫然在列。 而且他们的年龄都很小,两个十八岁,一个二十岁的举人老爷! 关键是包揽了前两名解元和亚元啊! “呼!呼!” 别说严世蕃,在报到前面几名,没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林大钦都出了一身汗,直到此刻高中榜首,才如释重负。 然后侧头就看到海玥淡然的微笑:“敬夫,恭喜啊!” 林大钦由衷地道:“同喜同喜,我的心性修为,还是远不如明威!” 海玥之所以淡定,是因为清楚,他在文章的才情上比不上林大钦,刻苦努力上同样比不过林大钦。 要知道自从入了国子监以来,林大钦一节课未缺,自己在破案时,对方在学习,自己在学习时,对方还在学习。 海玥分享后世应试的要点和思路时,林大钦全程聆听,一心会请“名师”进行科举前突击补习时,林大钦全程参与。 毫不夸张地讲,有了这些提升和加成,林大钦比起历史上的殿试状元还要猛,拿下乡试头名是理所应当。 所以能高中第二名,海玥已经十分满意了,证明他结合后世的学习方法十分管用。 乡试不是终点,接下来依旧能势如破竹! “恭喜恭喜!!” 赵文华神情振奋,嘴角咧开的角度,好像是自己同时考中解元和亚元了。 “恭喜……恭喜……” 严世蕃酸得快要压抑不住了。 别这样啊,你们一位解元,一位亚元,还有一位第二十七,我怎么办? 一心会此次参加乡试的,总共就四个人,不能只有我榜上没有姓名吧? 那边厢,照壁面前,唱名结束。 剩下的黄榜开始一张一张往上面贴。 所谓一唱天下知,唱名的宣传效果可想而知,地方上解元唱名后,其名望传遍全省基本只是时间问题,顺天府由于是京师,不至于如此夸张,但也不是谁都有资格的。 后面的自己看吧! 第二张黄榜,是第三十一名到第六十名的。 严世蕃拼了命地挤到前面,和其余学子一样,伸长了脖子,往榜单上面瞅,希望看到自己的名字。 没有。 第三张黄榜,是第六十一名到第九十名的。 还是没有。 第四张黄榜,是第九十一名到第一百二十名的。 仍然没有。 严世蕃看到这里,身躯晃了晃,已经快到站不住了。 “东楼兄,你的名字在哪里呢?”“哎呀,怎么没瞧见?我再仔细看一遍!” 本来没有赵文华,他或许还好些,但这个家伙偏偏也挤了过来,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关切之色,嘴上虽然没有直接说,心里面肯定就是这句话:“考不上吧?该!” 想想接下来要面临的功名羞辱,严世蕃险些闭过气去。 终于。 最后一张黄榜贴上了照壁。 不仅是严世蕃,周遭所有没有在之前榜单上的士子,都把目光死死地刺上去,仿佛这样就能产生一条无形的丝线,将自己的名字和榜单的名字连在一起。 “啊……没中……老夫又没中!” 先前揪着海瑞的老者,眯着昏花的眼,手指颤抖着从最后一名往前数,最后瘫坐在地,喃喃道:“三十年……三十年了……” “我那般才华,为何不中!为何不中!” 一名瘦削书生面容惨白,忽然大笑三声,从怀中掏出手稿,边撕扯边癫狂喊道:“无用!无用!” “啊哈!我中了!我中了!!” 严世蕃突然跳了起来,狂喜得一蹦三丈高。 前四张黄榜都是三十个人,最后一张名单是三十一人。 而最后一个多么的熟悉。 “第一百五十一名,严世蕃,国子监学子,江西分宜人士。” 在倒竖第一的位置上,看到自己名字的严世蕃喜极而泣。 赵文华撇了撇嘴,而海玥、海瑞和林大钦也上前,衷心地恭喜。 黄榜高悬,朱笔题名者不过一百多人,余下士子,皆成陪衬。 有人狂喜,有人癫疯,混着喜极而泣的欢呼与心碎者的呜咽,在贡院上空交织成一片嗡嗡的轰鸣,如同千万只振翅的秋蝉,而更多人只是沉默地站着,眼中光彩渐黯,如烛火将熄。 或许在每次放榜后,这一幕都会轮回上演,但此情此景,已然映在众人心里,牢牢记在心中,也成为了接下来两场考试的最大动力。 无论如此,此番顺天府乡试,一心会四人皆上榜! 且包揽前二! 连倒数第一都没有放过! 堪称一场辉煌的大胜! 第一百六十九章 鹿鸣宴中的绑架(一更) “娘,孩儿今日如何?” “好!好啊!我儿什么都好啊!” “爹当年在鹿鸣宴上的遗憾,我要好好弥补!” 严世蕃在欧阳氏的帮忙下整了整衣衫,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再打量着铜镜里面俊逸潇洒的自己,美滋滋地准备去赴宴。 赴鹿鸣宴。 鹿鸣宴是科举制度中规定的一种宴会,起于唐代,明清沿此,于乡试放榜次日,宴请新科举人和内外帘官等,歌《诗经》中《鹿鸣》篇,故称之。 而对于严世蕃来说,鹿鸣宴还有一种别样的意义。 他今年十九岁,中了举人。 巧了,父亲严嵩当年也是十九岁中举。 不过两人的生活条件,却是截然不同。 严家算是耕读世家,但家中仕途已经断了三代人,严世蕃的祖父严淮想要光耀门楣,但自己屡试不中,就把希望寄托在严嵩身上,而严嵩从小就是神童,十岁就中了秀才,若非严淮后来病逝,守孝三年,他中举人的时间肯定更早些。 即便如此,严嵩也在及冠之前,便成功通过乡试,高中举人,可紧随其后的鹿鸣宴,却让他遭遇到了人生中一场莫大的羞辱。 当时同去的中举学子,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唯独严嵩囊中羞涩,只能穿着有些破旧的衣服,再加上家中贫寒,伙食不够,身材也很削瘦,故而得了一个“貌羸鹑衣”的评价。 同年对于他颇多嘲笑,关键是其座师李遂也对其不屑一顾,看都不看一眼。 那年十九,鹿鸣宴上,站着如喽啰。 这段经历,严嵩并没有回避,反倒拿来教导儿子严世蕃做人的道理。 具体道理是什么,严世蕃忘得一干二净,倒是那群人的羞辱记得很清楚。 自己的父亲现在已是名满天下的清流领袖,即将执掌朝政大权的阁老,当年那个李遂是肯定死了,但他的子嗣若是知道自己的长辈错过了这等良机,恐怕要悔恨得夜夜难眠吧! 且不说那个蠢物,就看现在的鹿鸣宴,自己登场,谁还不得敬上几分? 在母亲的送别下,严世蕃出了严府,骑上高头大马,朝着贡院明伦堂而去。 吏部郎中,翰林院编撰李默生活清贫,家中不足以容纳那么多学子行宴,便选在贡院明伦堂设宴。 严世蕃本以为自己出发算早了,待到了地方,才发现自己都算是来得迟了,已有了五六十位举子,等待在贡院门外,而且不少人自发地走动攀谈起来。 大明民间有“金举人,银进士”的说法,并不是说举人就比进士要高贵了,而是出于各方面综合的考量,举人有时候更具性价比。 一来因为乡试虽然只省级考试,但却是科举制度里竞争最激烈的一个环节,淘汰率之高,甚至超过了会试,简而言之,乡试是三十个人中录取一个,会试是十个人录取一个,当然顺天府的情况与别的地方不同,大致在二十取一的比例徘徊。 二者成为举人后,就是正式迈入仕途,交际的圈子大不一样,无论是座师的提拔还是同窗的帮衬,都是以前梦寐以求的机会,可以说彻彻底底让人跨越了阶级的壁垒。 所以头脑灵活的新晋举人们,已然开始了交际,尤其是严世蕃一出现,更是两眼发光,纷纷围了过来。 别看他是倒数第一,但消息灵通的人早就知道,这位是当朝严侍郎的独子,还不得巴结着? 严世蕃展现出了良好的修养,对待每个人都不厌其烦,笑容如沐春风,但心里面其实不怎么重视。 他本就是最顶尖的官宦阶级,有一位即将入阁的父亲,何况一心会的进士见得多了,那些都是翰林院的储才,一群举人岂能令他真正放在心上。 只不过这种被众人环绕的感觉,尤其令他享受,想到父亲当年的窘迫,更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 ‘我严家早已不是昔日的寒门了!’ ‘来日朝堂之上,我严氏父子,更要大权在握,风光无限!’ 正自陶醉,不远处再传骚动。 海玥、海瑞和林大钦来了。 严世蕃立刻迎了过去,回归一心会的强势阵容里。 簇拥上来的人更多了,众人纷纷照顾着同年,待得贡院开启,又自发地按照排名而入。 正常情况下,座次顺序就是排名顺序,首席的是解元林大钦,次席是亚元海玥,这般依次坐下去。 但那样的话,严世蕃就要坐到犄角旮旯里面去了。 举人还是懂事的,便纷纷谦让着,要让他坐在前排。 “使不得!使不得!哎呀!你们看看……” 严世蕃连连推辞,还是在前排坐了下来,顾盼之间,流露出一股得意来。 待得大伙儿入席就座,主考官李默准时地走入堂中,这位年近四十的清瘦官员,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直裰,腰间只系一条素布带,连块像样的玉佩也无。 他来到主位坐下,面前案几上仅摆着一碗清酒、一碟盐水煮豆、几样简单的菜肴。 ‘至于么?鹿鸣宴还要如此清贫?’ 严世蕃见状,暗暗撇嘴。 不知是因为此次主考官突然更改,以致于自己险些名落孙山,还是因为父亲严嵩当年就曾受乡试座师苛责,严世蕃对于这位座师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然而当李默开口,满堂依旧肃然:“诸君今日登科,乃十年寒窗之功,然功名非终点,而是起点……”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家中至今仍用粗瓷碗吃饭,非不能换,实不敢忘本,望诸君日后无论位居何职,皆记得今日初心!” 以林大钦、海玥为首,众举子齐齐起身行礼:“谢先生教导!” 仆从上菜,果然都是简单的菜肴,无山珍海味,不少举人难免有些失望,有些士子更觉得这位座师看来是一位不近人情的性情,往后相处时要多多低调,避免张扬,气氛未免有些压抑。 待得仆婢捧来金花醴酒,席间《鹿鸣》诗诵,李默举杯,率先做了一首庆贺中举的诗词,再看向林大钦:“我阅卷千篇,未见如林敬夫之文,破题如龙泉出匣,凛凛有寒光!天道至公,唯德是辅,这八个字写得好,将《春秋》微言大义,化入时务策问,这般手笔,倒让我想起当年王公的才情啊!” 王公正是王阳明,林大钦本就有浓重的心学倾向,李默本人也是喜好心学的,这自是看上了眼,而林大钦赶忙起身行礼:“不敢当先生此誉,学生尚有诸多不足,岂敢与王公相比?” “毋须妄自菲薄,你此番当中魁首!” 李默虚扶一把,转视海玥,笑意不变:“海明威又是另一番文风,我初阅此文,只当是年过不惑,看透世情的士子所写,万万没想到是十八岁的少年郎,这字里行间的沉稳静气,当真是难得的治世之才!” 这等评价竟不在林大钦之下,只是侧重各有不同。 李默看重解元的学术成就,似乎更看好亚元的仕途前程,让不少对于一心会并不了解的举人暗暗记在心中。 海玥起身表态:“学生定当戒骄戒躁,绝不辜负先生厚望!” “好!好!” 就这般,李默一个个人点评过来,竟是将众举子的文风都记得清清楚楚,由此做出的勉励更是言之有物,让人惊叹。 那些原本因名列前茅而志得意满者,很快正襟危坐; 因排名靠后而沉默寡言者,亦挺直了腰背。 这才是为人师的德行,而不仅仅是一位只靠科举惯例,座师与学子的官场联系。 能遇上这样一位考官,大多数举子都一改先前的印象,感到十分欣然。 但轮到严世蕃时,李默也不禁皱了皱眉。 说实话,他原本对于这位倒数第一,也准备了一番勉励之言:“名次不过一时,学问才是一世,戒骄戒躁,踏实向学,未必不能后来居上!” 倒不是因为对方是严侍郎之子,而是从文章中看得出来,此子聪慧过人,只是应试时恐心浮气躁,发挥失常,才险些被黜落。 这个毛病倒也不算如何,毕竟科举应试决定一生的命运,多少考了好多次的老童生老秀才还异常紧张呢,对于一位十九岁的少年郎,不能苛责太多。 可现在严世蕃明明是倒数第一,却堂而皇之地端坐前列,破坏规矩,就让李默很是不喜了,只是中举就如此飞扬跋扈,若是来日为官,岂非更加随心所欲? ‘不好!’ 眼见李默看过来的眼神逐渐凌厉起来,严世蕃面色微变,倒不是害怕遭至对方的恶感,而是担忧对方当众斥责,鹿鸣宴不比其他,若真是传扬出去,自己的士林名声可就毁了:‘早知就别坐在这么靠前,确实有些显眼……’ ‘不妨先去如厕,回来后换个靠后的座次,省得此人当众给我难堪!’ 他脑子毕竟活络,眼珠子转了转,干脆先一步起身行礼,离开了堂中。 李默见状,倒也收回视线,不再多言。 然而任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一去,就再也没看到人回来。 待得鹿鸣宴即将结束,眼见那个席位依旧空空如也,李默的面容沉下,刚要开口,一个小厮突然冲入,手中挥舞着一封书信:“不好!不好了!严公子被贼人绑走了!” 第一百七十章 倒数第一是额外上榜的?(二更) “让外面的举子先回去吧!” 秋月正明,本是散宴之际,此时的贡院内却依旧灯火高照,李默看着搜寻的府衙差役,低声吩咐道。 外面早就等着心惊胆战的众举子们,闻言如蒙大赦,遥遥作揖行礼,交头接耳地走了出去。 今科顺天府乡试的鹿鸣宴,恐怕要扬名了。 以往也有些风波,但都是文人间的争端,现在竟然丢了一位学子,当真是闻所未闻。 眼见众人走得一干二净,一道身影回到堂中:“先生!” “明威,我知你于国子监中,识破了武定侯的阴谋,此后又多作为……” 李默对于他回来并不奇怪,反倒有些欣慰:“你想留下帮忙找人?” “是!” 海玥点了点头,正色道:“还望先生告知,东楼是何时出去的?” 李默直言不讳:“这小子性情轻浮,我盯了盯他,他想来是怕我当众为难,便借如厕离了席。” 海玥坐在次席,无法屡屡回头,还真没看到严世蕃是怎么离开的,但听了李默所言,就知八九不离十。 严世蕃好出风头,便坐了前排,这件事原本不大,按照官场人情来看,当朝重臣之子,鹿鸣宴中总不能真的排在最后一位,大家谦让谦让,也就罢了。 可偏偏严世蕃没有提前了解过李默的脾性,这位历史上就是与严党斗争,遭两度陷害,后来死于狱中,最是看不起这等行径,哪里能忍得了自己的学生如此作派?拿眼神瞪一瞪都是轻的了。 此时李默轻叹:“我留有余地,不会真的让他难堪,只是想让其受个教训,以后收一收性子,谁知竟出了这等事……” 语气里颇有几分懊悔。 海玥对于这位的担当是很佩服的,要知严世蕃是严嵩独子,这位却敢于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确是以气节自负,不屑于扯谎推脱。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恰好从外面奔进来的顺天府衙推官沈墨,两人的单名同音,行事风格却是大相径庭:“李郎中!啊,海亚元也在,严公子有消息了么?” 推官沈墨在之前的案子里面,还和严世蕃照过面,原本被府尹霍韬授命,去大理寺少卿汤沐府上捉拿郝氏,结果路上拖延,严世蕃就直接带着刑部的人手闯了进去,成功地拿住了郝氏,后来才有了严嵩将一伙推诿罪过,剥皮二张的臣子一网打尽的机会。 严嵩成功得到圣眷的同时,顺天府衙自然免不了受到数落,从这方面来说,严世蕃人没了,推官沈墨是应该幸灾乐祸的。 可此时此刻,他反倒找得满头大汗,生怕自己有半点的不起劲,就被扣上一个私人恩怨,消极寻人的帽子。 李默见他只是很忙,但忙了半天完全不见进展,不禁沉声道:“沈推官,你这是盼着严德球自己回来么?” 推官沈墨有些尴尬:“啊……不!不是的!” 李默道:“那你这般来回询问,耽搁时辰,又是为何?天都暗了,你连人于何处被掳走的,都还未确定么?” “贡院内外下官都问了,别说亲眼所见,就连严公子被贼人所劫的动静都没人听到!那么一个大活人,就直接没了踪影……” 推官沈墨也很无奈:“可见都在意着鹿鸣宴,谁能想到贼人会挑这个时日下手?现在瞧着,只能看看贼子那边有没有新的要求了……” 李默皱眉:“这等藏头露尾之辈,怎会继续送信,自露形迹?” 海玥则道:“先生能否将之前那封信给我过目?” 之前小厮挥舞着书信闯了进来,李默看后脸色变化,迅速派人去通报了顺天府衙,此时闻言稍作迟疑,将信递了过来:“你就在这里看吧,等到大京兆来了,我会将贼人的证物亲自交托。” 推官沈墨闻言有些讪讪,这话摆明着就是信不过他呗…… 海玥接过,发现信件很短,就是两句留言:“诸公高坐华堂,玉盘珍馐,可闻闾阎啼饥?今为民请命,借严家子一用,勿念勿念!” 他稍作沉吟,缓缓地道:“这封信件,有两个疑点。” 推官沈墨怔住,李默的眉头则扬起:“哦?细细说来!” 海玥道:“第一,信上说‘高坐华堂,玉盘珍馐’,可此番鹿鸣宴上,并无珍馐,反倒尽显朴素,对方何以有此言?” 地方上的鹿鸣宴,确实会山珍海味,水陆毕陈,突出一个丰盛感,毕竟是行省级别的筵席,而民间越穷的地方,官府设宴往往越是不会节省。 可今次在主考官李默个人的风格影响下,大伙儿吃的都很简单,这是座师给学子的告诫,让他们不要因为高中举人就忘乎所以。 如此就与信件内容产生了偏差。 推官沈墨恍然:“如此说来,贼人早早准备好了信件,却未想到,李郎中清贫,鹿鸣宴也无丰盛佳肴,便以常态论之?” 李默则道:“如此看来,贼人应该与贡院内部无关,今次准备鹿鸣宴,我特意让贡院调整食谱,贼人如果早该知道,就不会如此写了。” 海玥没有贸然做出判断,而是将信件递给推官沈墨,指了指纸张:“第二点疑问!这封信用的是洒金笺吧?” 推官沈墨稍作查看,马上点头:“不错!正是洒金笺!” 在宣纸制作工艺中,有在纸面上用胶粉施以细金银粉或金银箔,使之在彩色粉蜡笺上呈金银粉或金银箔的光彩,称“洒金银五色蜡笺”,又被简称为“洒金笺”。 毫无疑问,这种纸张价值不菲,那么问题来了:“信件的留言是为民请命,用的却是普通百姓绝对用不起的洒金笺,岂不荒唐?” 李默抚须颔首,目露赞许:“明威果真名不虚传!” 术业有专攻,他是真不懂刑案之事,但此时听了却完全能够理解,也大致明白了思路:“这样看来,信件所言,完全是扰乱衙门追查方向,什么为民请命,根本不足为信!” 推官沈墨欲言又止,他方才派出去的人手,可是去追查京师里喜欢为民请命的豪侠人物,现在这位稍微看了看信件,就将之全盘否定,问题是如果不看信件留下的线索,那又从何处查起呢? 海玥当仁不让地接过指挥权:“那位捡到信件的小厮呢?将他带来!” 推官沈墨迟疑了一下,迎着李默冷冷的注视,还是屈服了,匆匆外出,亲自把人带了过来。 “小的阿禄,今年十六岁,是顺天府贡院茶房小厮,见过诸位老爷!” 出现在面前的小厮瘦小机灵,右眉有一道烫疤,穿着靛蓝粗衣,袖口磨得发亮,神情中满是恭敬。 海玥看着他:“你识多少字?” 阿禄微怔,他原本还以为这位也要从何时捡到信件开始问,没想到却是突然问这个:“小的在贡院里听先生们教书,识得……识得三四百个字……” 海玥道:“所以你认得信中所写,也明白它的意思,才知道严东楼被贼人掳走了?” “还有一块玉佩!” 阿禄解释道:“小的看到信件时,上面还押着一块玉佩,小的认出,那是严公子佩戴在腰间的玉佩,再看了信中所言,才知严公子被贼人掳走了!” 海玥记得今天严世蕃确实穿得挺骚包,虽未到身被绮绣,戴朱缨宝饰的地步,腰间也配了一块白玉,凸显出了几分贵气:“玉佩呢?” 旁边的推官沈墨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展开后是一块美玉:“海亚元请过目,这可是严公子腰间所佩?” “我不懂玉石,单从外表看上去,确实很是相像,等到严府来人,再作确定吧!” 海玥微微点头,又转向阿禄:“这块玉佩他平日里不会佩戴,你能看到只会是在今天,今天的事情你总不会忘了吧?你是什么时候看到严东楼佩戴这块玉佩的?具体指明位置!” 阿禄朝外面指了指:“就在堂前……” “我们走!” 几个人提着灯笼,到了指定的地方,阿禄示意了方位,海玥回忆了一番,发现从入贡院到走入明伦堂的途中,确实经过了这里,而且当时是有小厮来来往往,有目睹的可能。 不过他依旧没有放过这个人:“那你为何对严冬楼的玉佩记忆犹新呢?今日赴宴,许多举子都衣着不凡,腰悬美玉,当时严冬楼并没有特别醒目吧?” 果不其然,此问一出,阿禄脸色微变,竟朝着李默看了一眼:“这……” 李默有些莫名其妙,推官沈墨见状则厉声道:“还不如实招来?胆敢隐瞒,大刑伺候!” “别!别!” 阿禄大惊失色:“小的绝不是隐瞒,是道听途说的话,不敢对老爷乱言!” 海玥目光微动:“传言我们自会分辨真伪,我以士林声誉作为担保,绝不会让无辜者受牵连!” 李默冷冷地道:“本官也做担保!” 阿禄稍稍定下心来,低声道:“小的真是听旁人说的,从昨晚开始,贡院里面不少人都在传,说今科就一百五十位举人,严公子的名字是额外上榜的,所以才特意认了人……”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严嵩当清流,仇人遍地走(三更) “这谣言好生歹毒!” 海玥听完,顿时皱起眉头。 人家已经是倒数第一,堪堪上榜了,还传是额外加的? 有鉴于严嵩如今冉冉上升的势头,入阁只有半步之遥的仕途,如此传言还真的致命。 就这么说吧,如果严嵩是今科会试的主考官,那严世蕃考都不能考,得直接避嫌。 而现在严嵩即便不是主考官,如果传出他的儿子因其父亲的权势获得了优待,由黜落变为上榜,那也是绝对的大事,士林清誉尽毁。 “一派胡言!” 李默同样怒斥:“将那些人统统带过来,我要问清楚,是谁在传这等无稽之谈!” 这谣言固然对于严家父子是一大重创,也在指责他为了攀附严嵩,科举舞弊,岂能容忍? 阿禄缩着脑袋,不敢应声,推官沈墨倒是起劲了:“下官马上去拿人!” “且慢!” 海玥断然阻止:“这是贡院内的谣言,顺天府衙目前要做的,是搜寻被掳举子严世蕃的下落,不可本末倒置!” 李默猛地反应过来,惊出一身冷汗,赶忙道:“不错!本官身为乡试主考官,贡院内部的事情自会定夺!” 推官沈墨眼珠转了转,哦了一声。 海玥见状补充道:“沈推官,如今严东楼生死未卜,任何案情细节的泄露,都可能导致贼人对其实施加害,我不希望听到外面有任何谣传,你明白么?” “明白……明白!” 这话实在不像是一位举人对六品推官说的,可沈墨心头一凛,却是连连应下,再对着李默躬身行礼:“下官告退!” 他心里是有些遗憾的,方才李默震怒之下,让他去审问,只要将人带回府衙,那难免会走漏些消息。 如果将这件丑闻揭开,即便事后找不回人来,也不会有人在意他是否失职了…… 李默方才确实惊怒失态了,此时彻底反应过来,冷冷地看了这个推官的背影消失,再转向海玥,已是恨不得握住这位弟子的手了:“明威,好静气啊!” 这件事非同小可,损害的不止是严世蕃这位当事人和他这位主考官的声名,同科举人都要受到牵连。 毕竟如果严世蕃的倒数第一是添加上榜,那么他是不是占了别人的名额?排名靠后的其他名次是不是也有猫腻?排名靠前的是不是也有关系? 真要细究下去,解元林大钦和亚元海玥都是一心会,莫非是为了讨好陛下的安排? 之前那些黄榜下落第之人本就觉得不公,若是知晓这个消息,还不得蜂拥而至,大闹贡院? 所以海玥此时的冷静着实难能可贵,李默感叹的正在于此,身为老师反倒请教起学生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昨日放榜,当晚谣言居然就在贡院内广泛流传,这不可能是自发的。” 海玥道:“东楼被绑的动机现在还不能确定,但贡院的谣言,是冲着严侍郎的清誉去的。” 李默颔首:“不错!” 近了说,严嵩处置了一大批官吏,或许流血不多,只问斩了首恶汤沐父子,但谪戍边疆,终生不赦的惩罚,对于某些仕途正得意的京官来说,也是仇深似海。 远了讲,去年国子监一案,狂妄不可一世的武定侯郭勋,如今沦为了京师的笑柄,权势大衰,严世蕃在其中出了力,严嵩更让李福达一案里的罪臣重回朝堂,要知郭勋与那些人早就是不死不休。 除此之外,海玥还想到了大礼议新贵。 只要是进了仕途这个名利场,道德底线都很难有多高,电视剧里海瑞有句台词说得好,“官做大了便没有书生”,大多的能臣也有着种种缺陷,更会不择手段。 比如桂萼睚眦必报,霍韬待人苛刻,方献夫喜欢和稀泥,而张璁的权势欲望极强。 历史上的张璁为了阻止夏言上位,干了一件挺下作的事情。 这要从王阳明的弟子薛侃身上说起,这人是夏言的好友,也是一个纯粹的士大夫,居然上了一封奏疏,劝嘉靖“稽旧典,定皇储”。 意思是,陛下你登基十多年了,到现在还没有生出一个儿子,按照先制,最好挑选一位皇室宗亲加以培养,作为皇储。 想想宋仁宗赵祯那么好的脾气,在收养儿子的问题上,和群臣们闹过多少次别扭,嘉靖是什么性情,看到这种奏疏顿时暴怒,直接把薛侃关进诏狱,严刑拷打,逼问他幕后指使是谁。 而薛侃上疏之前,也有些拿不准,就去太常寺卿彭泽的家中,征询对方的意见,因为彭泽不仅是他的上司,还是科举同年,平日里私交很好。 但彭泽更是张璁的亲信,一看到这封奏疏,就想到了一个嫁祸夏言的妙计,极力鼓动薛侃上疏,并且密报给了张璁,于是乎张璁先在嘉靖那边打了个埋伏,告诉嘉靖他查到了有人在背后指使薛侃,再让薛侃傻乎乎地上。 事情安排到这里,本来能把黑锅栽赃在夏言身上,可张璁和其死党彭泽万万没想到,王阳明的弟子薛侃虽然看不清政治,骨头却很硬,无论遭受怎样的拷打,都一口咬定是他一个人上的书,而嘉靖冷静下来之后,细细详查,结果发现了张璁在其中做的手脚。 于是乎,夏言没倒,张璁被二次免去阁老之位,又给贬了出去。 这一段的具体细节,有点像是电视剧里“贺表来喽”的原型,历史上发生的时间是嘉靖十年七月,现在是九月,但由于夏言未能得宠,反倒是严嵩有个上位的势头,那大礼议新贵会不会调转枪头,转而对付严家父子? 难说。 ‘如此算来,严嵩当了清流出头,反倒仇人遍地走啊!’ 海玥心中一琢磨,不禁有些感慨。 政治斗争向来都是如此的残酷,清流领袖更是难当。 而贡院显然不会是净土,对方既然来势汹汹,他也不能耽搁:“事已至此,先生与学生分头行动如何?” 李默毫不含糊:“术业有专攻,明威不必顾虑,尽管说来便是!” 海玥道:“贡院内部调查,交由学生,这群小厮知晓先生的秉性,反倒有恃无恐,学生则无顾虑。” 李默想了想道:“那我去顺天府衙,此事干系甚大,不盯住那,实难安心!” 这正是海玥担心的,如果大礼议新贵真有参与,或者于背后使力,府尹霍韬就是潜在的对手,顺天府衙也成为了不安定的因素,推官沈墨做不了主,指不定就一个不小心,把乡试有舞弊的嫌疑泄露出去,引发舆论风波。 而李默向来不惧权势,只要是不公之事,对上霍韬依旧能据理力争,寸步不让,由他去争取时间正合适。 “先生慢行!” 将这位座师送到贡院门口,海玥折返回明伦堂前,看着立于原地等待的小厮阿禄:“你倒是乖巧。” 阿禄苦笑道:“海相公,你是文曲星下凡,小的是苦命人,只求宽恕一二!” “谈何宽恕呢?你心明眼亮,及时地发现了信封与玉佩,待得救人回来,当记你一功啊。” 海玥轻叹道:“但你对东楼的误会太大了,你可知这位三品侍郎之子,至今没有贴身书童服侍?” 阿禄怔住:“啊?” 海玥道:“严侍郎清廉正直,数十年如一日,东楼自然受其教导,若非今天鹿鸣宴,你都不会看到他戴着玉佩……恐怕那玉佩,都是借来的吧?” 这话说的,闻者伤心,听者落泪,但还真是实话。 严世蕃确实没有书童婢女,家中老仆是服侍严嵩欧阳氏夫妇的,如果排除近来在碧玉堂砸的钱财,生活与纨绔子弟完全挨不上边。 阿禄动容了:“严侍郎是好官啊,严公子……” 他把“虽然长得不像是好人”几个字咽了回去,哽咽着道:“严公子也是好人,小的不该听信那些谗言的,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啊!” 底层百姓的价值观十分朴素,当大官的儿子愿意清贫,那就是好人,不该被污蔑,眼见着阿禄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海玥制止住:“做这些无用,当务之急是把人救回来,你之前说流言蜚语是从昨晚开始的,知道谁最先传的么?” 阿禄皱起眉头:“小的听说时,大伙儿都在传,都挺恼怒的……” 海玥道:“科举不公,当然令人气愤,错的不是你们,是那些居心叵测散布谣言之人!茶房传开,其他各处呢?” 眼见阿禄还是茫然,海玥干脆道:“你把各处的人手说一遍于我听!” “是!” 阿禄应了一声,开始讲述。 贡院内分布多个区域,如主院的小厮与书手、号舍的水火夫与号军、膳房的厨役与炭工、大门与辕门的门吏与搜检,还有刻字房、更铺、书库、誊录、对读等等。 今年是科举年,从秋闱开始,到明天年初的春闱,都是人手最齐备的时候。 海玥若不是听阿禄详细讲述,都不知道这一座贡院里面,竟有两百多名仆役。 阿禄说着说着,脸色也难看起来:“海相公,这么多人,怎么找最初传话的啊?” 海玥稍作沉吟,给出了筛选条件:“你记性颇佳,仔细回忆一下,有没有人平日里特别喜欢嚼舌根,但这一次大家议论纷纷之际,却沉默寡言,少有参与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查明谣言的散播(一更) “刘三,人称‘刘三舌’,他是号舍的水火夫,最喜欢传官人的话。” “具体说一说。” “小的记得,有一次他去送茶,回来逢人就说,‘今年八成考《春秋》’,大伙儿都以为他在考官那里听到了什么,后来才知道,那位考官说的是‘天凉如秋’,由此闹了个大笑话!不过他别的事情,说得还挺准……” “这回沉默寡言,有什么缘由?” “倒是听了一个说法,刘三的老婆,五年前跟个卖胭脂的货郎跑了,自此见不得成双成对的东西,连贡院号舍的联排板凳都要踹歪一只,近来却有人为他说媒,要娶个新媳妇,或许他的心思都在那上面,顾不得传闲言!” 海玥听到这里,微微点头:“下一个。” …… “赵快腿,本名不知,小的来贡院时,大伙儿都这么叫他,平日里是大门的搜检,由于腿脚灵便,常常跑腿,耳朵尖,又称‘贡院顺风耳’。” “他比起刘三在传话方面如何?” “赵快腿的消息就准多了,有一年考题与盐政有关,他无意间漏了一嘴,比卷子早出来半个多月,不少人都猜,他偷偷地给外面卖题呢!” “既如此,这次他为何没有参与流言的传播?” “这倒也不奇怪,赵快腿人谨慎得很,每次闲话都有他,但真要遇到大事了,他溜得比谁都快,严公子舞弊一传开,他人就没影了。” 海玥听到这里,再度点了点头:“下一个。” …… “孙碎嘴,更夫,被旁人称为‘三更锣,五更话’,这家伙话最多,且最不靠谱。” “怎么说?” “有一次大考完,他说巡夜时看见文场有白影飘过,一定是落第的士子不忿,在文场里吊死了,化作……化作冤魂来索命!” “别怕,都是自己吓自己,哪有那种事……” “孙碎嘴还特别爱吹牛,说当年张阁老每次考试时,都是他端茶送水,张阁老一直念着他的好,要提拔他呢!” “张阁老居朝十载,不进一内臣,不容一私谒,不滥荫一子侄,甚至一再告诫家乡的族人,不要因他在朝做高官,便倚势凌人干不法事!这等吹嘘恰恰证明了他完全不知张阁老的为人!” “是啊是啊!所以大伙儿起初还有些敬畏,后来见他扯得多了,就根本不信了,拿他当笑话。” “这回孙碎嘴为何少言?” “不知道!怕是心里有鬼?” 海玥听到这里,心里面有了数:“走吧,先去审第一个人吧!” …… “海相公,这里是水火夫的居房啊!” “你以为我们先来哪里?” 阿禄愣神道:“小的以为是先审问孙碎嘴,因为他无缘无故就不说话了!” 海玥悠然道:“但此人的信誉也最低,已然在贡院沦为笑话,由他亲口传出的消息,旁人不会在短短一个晚上就传开,对么?” “咦……这倒是!” 阿禄转念一想:“这三个人里面,孙碎嘴的话最不可信,其他两个大伙儿都是信的,可为什么是刘三呢?他不是要娶媳妇么?” 海玥沉声道:“那就要看看,他续弦的钱财是怎么来的了,把人叫出来!” “谁啊!这大冷天的,都快入更了……” 刘三打着哈欠出来了。 这个水火夫瘦长脸,两撇鼠须,一双三角眼滴溜溜转,见到海玥立于树下,稍稍打量一番,就堆起笑容:“哎呦!这不是今科亚元海相公嘛!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海玥同样微笑:“不愧是贡院的,每个人都很机灵,更能沾上些文华之气……” 刘三脸上顿时乐开了花:“哎呦!海相公此言真是令小的,小的……” 他绞尽脑汁,似乎想要说句更文雅的话语,但一时间反倒想不起来,不禁急得面红耳赤起来。 结果海玥下一句话就来了个转折:“你既识文认字,当知大明律中诬告和骂詈,是何罪名吧?” 刘三笑容瞬间凝固。 “凡诬告人笞罪者,加所诬罪二等;流、徒、杖罪,加所诬罪三等;诽谤污人名节者,笞三十至杖八十!” 得益于弟弟海瑞时常翻阅《大明律》,海玥同样是信手拈来:“尤其是污蔑官宦子弟,更是罪加一等!当然,你应该听过了严侍郎的清正廉明,专门欺负好官,若是换成专横跋扈的武定侯,怕是万万没有这份胆量的!” 刘三表情僵硬了片刻,语气却恢复谦卑与镇定:“海相公的话,小的听不懂,小的近来根本没有传话,何谈污蔑官家子呢?” 海玥看了看他:“你听不懂没关系,现在严公子被贼人掳走了,鹿鸣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朝野震惊,锦衣卫必然涉入,到时候你去诏狱里面,自然会有人找你问话。” 刘三面色立变:“海相公,小的真的没做过,没有……” 海玥转身就走。 “诶!等一等!等一等!” 片刻后,伴随着慌张的脚步声,刘三追了上来,颤声道:“海相公,严公子被贼人掳走,真与小的无关啊!” 海玥道:“但最初在贡院里传闲话的是你!前一日谣言四起,第二日贼人行凶,你觉得锦衣卫会相信两者毫无关联么?” 噗通! 刘三猛地跪了下来,再无迟疑:“海相公救救小的!救救小的!小的真不敢做那等事啊,只是嘴贱!嘴贱!” 阿禄在旁边看得叹为观止,三言两语之间,对方真的交代了? 海玥却很清楚,这是因为案件的性质不同了。 如果仅仅是谣言,刘三肯定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众说纷纭之下还真的很难讲清楚,对方显然不畏惧《大明律》中什么诬告和骂詈,心里门儿清。 可现在严世蕃人没了,那就不是造谣污蔑的问题,而是一场上达天听的大案,锦衣卫要出动了。 不可一世的高官遇到锦衣卫都惶惶不可终日,更何况这种贡院胥吏?一旦被抓入北镇抚司,无论有没有罪,都是没有活路的。 所以刘三撂了。 趁着他心神不宁,海玥直接发问:“那边给了你多少银子娶媳妇?” 听到娶媳妇的银两,刘三再无侥幸,低声道:“两百五十两……两百五十两银子……” “那也不少了!” 海玥道:“授意你这么做的人是谁?” 刘三答道:“顺天府衙的礼房书吏倪杰……” ‘啊!’ 阿禄听得惊心动魄:‘指使的人是大京兆?’ 乡试的提调官,正是顺天府尹霍韬,近来顺天府衙礼房和贡院也频频接触,在这个过程中指使手下串通贡院里的人,散布有关严世蕃的谣言,确实神不知鬼不觉。 海玥却不这样认为。 并不是说顺天府衙的胥吏出面,就一定是其顶头上司顺天府尹霍韬指使,这些京师里面的胥吏手眼通天,背后不知站着谁,往往还喜欢云里雾绕,故布迷阵。 而他现在只要确定这件事是有人授意的谣传就可以了,暂时不急于揪出幕后指使,继续问道:“一个晚上就传遍贡院,这个礼房书吏不是只找了你一个人散播吧?” “对对!” 刘三连连点头,承认得很快,显然不想让自己一个人倒霉:“赵快腿肯定也办了事!主院、号舍、茶房的消息,是我传的,膳房、大门和书库肯定是赵快腿散的信!” “你随我来!” 当海玥带着刘三,出现在赵快腿面前,赵快腿先是百般抵赖,但很快望向刘三的眼神里就透着浓浓的愤恨,无可奈何地交代:“是!小的收了顺天府衙门礼房书吏倪杰三百两银子,散了科举舞弊的消息!” “凭什么比俺多五十两?能娶好几个媳妇了!” 即便这个时候,刘三还忍不住忿忿,海玥已然道:“除了你们俩外,礼房书吏倪杰还有没有收买旁人?” 赵快腿想了想,缓缓摇头:“应该没了。” “孙碎嘴呢?” 刘三和赵快腿闻言都有些不屑:“他?他说的话谁信呐?倪书吏当然不会在他身上使银子!” “你们都识字,取纸笔来,写下供状吧!” 海玥道:“别的我不敢保证,但只要你们没有其他隐瞒,可以免于在锦衣卫手里走一遭。” 刘三和赵快腿脸色灰败,知道这一次恐怕是完了,可如果能不落在锦衣卫手里,那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只能颤声道:“谢海相公!谢海相公!” 眼见两个人如丧考妣地写着供状,海玥又看向阿禄:“你去将孙碎嘴带过来!” 阿禄奇道:“海相公,他不是没有嫌疑么?” 海玥道:“散播谣言的或许没有他,但并不代表没有嫌疑,去带人吧!” “是!” 阿禄领命,小跑着离开了。 两刻钟后的时间,他匆匆折返,却带着惶急之色:“海相公!不好……不好了!孙碎嘴不见了,问了左右更夫,都说没见到他的下落!” “确定他是否真的失踪,再查清楚,最后见到他是什么时辰……” 海玥手里已经拿到了供状,交代了贡院小厮如何散布谣言,污蔑今科举子严世蕃最后一名是舞弊所得,正式进入下一阶段:“如果此人是第二位失踪之人,那案情就有突破口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严嵩亲临(二更) “确定了!” “孙碎嘴真的不见了!” “失踪的时辰和严公子差不多!” 鹿鸣宴开办的时辰是午时前后,众学子于巳时入贡院明伦堂,一般会有两个时辰的宴请欢庆,约到未时结束。 而孙碎嘴是贡院的更夫,晚上打更巡逻,白天休息睡觉,他在房中一直睡到午时才起,起床后吃了个饭,当时旁人都看见他的,后来就不见了踪影。 恰恰严世蕃起身离席,也是午时之后,直到未时过去都未归,小厮阿禄再发现信件,主考官李默报了顺天府衙知晓,待得府衙推官沈墨带人过来搜寻未果,如今已是晚上。 在确定了人莫名失踪后,海玥推开西角的一座屋门,霉味混着劣酒的气扑面而来。 孙碎嘴十几年来一直住在此处,房间不大,颇为陈旧。 半扇歪斜的窗棂上,油纸早被雨水泡成了混沌的灰黄色,破洞处漏进一线月光,正照着木桌上那盏凝固着灯花的铜灯上。 床榻上的被褥乱作一团,枕边歪倒着个酒壶,残酒在席子上洇出深色痕迹,混着些炒黄豆和瓜子壳,床底下塞着双开口的皂靴,鞋帮上结着干泥。 视线再移到泥墙钉着的铁钉上,正中是一本翻烂的黄历上,上面圈圈绕绕,每一页都画满了痕迹,左右是梆子、铜锣、蓑衣、斗笠和一根长棍。 海玥观察完毕,开口问道:“这种硬木长棍是做什么的?” 回答的不是阿禄,而是被带过来的其他更夫:“回相公的话,更夫也都要有武器防身的,前些年发了更刀,如今换成了这种更棍,平日里俺们出去都带着它,能支撑身体走夜路,方便得很呢!” 另一位更夫道:“老孙更是会使棍法,每次驱赶野狗都靠他,有一回还赶走了夜间的贼人呢!” 海玥眉头一动:“如此说来,孙碎嘴还有些武艺在身?” 其余更夫连连点头:“是有!是有!” 海玥又看了看:“孙碎嘴平日里生活很拮据?” “是挺拮据的!他没婆娘,也没娃子,一个人吃住原本够用了,可还时常问俺们借钱呢,后来大伙儿都不借了!” “有手有脚的,为何把日子过成这样?” “听人说是去赌了!输光了……” “听说?你们亲眼见到他去赌坊了?” “没有……那没有……” “此人既是个碎嘴,自己的事情就没有说过?” “回相公的话,这孙碎嘴吧,确实是个整日唠叨的人,但他唠叨的都是别人家的事情,自家的那些却从来不谈,俺们起初还问问,后来见他独身一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没聊过了。” “这样么?” 海玥微微颔首,还要接着深入了解,阿禄却匆匆走了进来,凑到耳边:“海相公,严侍郎来了!” 严嵩还是被惊动了,且来不及等消息,直接动身前来贡院。 要知道严世蕃可是他的独子啊! 且不说对这个儿子的疼爱,以严嵩这个年纪,家中又只有欧阳氏一个妻子,没有妾室,如果严世蕃真有个三长两短,那就绝后了。 不过当海玥迎出,却见这位近来繁忙于公务,愈发清瘦的老者,至少面色上依旧镇定自若,而看到自己时,还立刻满含欣慰地开口:“有明威在,老夫的心就定了!庆儿有挚友如此,更是天大的幸事啊!” 海玥也不含糊,直接将刘三与赵快腿关于科举谣言的供状递了过去:“小侄已经查明了一件事,请严伯父过目!”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严嵩看完,脸上并没有多么惊怒,反倒是冷静地评价了一句,将供状交还回来。 下一刻,他转向紫禁城的方向,遥遥拱手,声调上扬,慷慨激昂:“然奸佞之徒的卑劣行径,岂能动摇老夫对陛下的赤诚?宁负千夫之指,不违忠君之义,即便举世非之,刀斧加身,老夫亦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远处的阿禄听得热血沸腾,海玥也不禁佩服。 儿子都丢了,还不忘向嘉靖表忠心,活该你进步。 既如此,他也配合着应道:“虽千万人吾往矣,此心可鉴日月,晚辈亦当学习,这份纵使宵小之辈百般构陷,亦难撼的赤胆忠心!” 严嵩哪怕在悲痛之际,都忍不住惺惺相惜之感。 自从听儿子严世蕃说一心会在陛下亲笔面前高呼忠诚,他就知道此子前途无量,如今看来果然如此:“明威说得好!纵遭万难,臣心似铁,必誓死效忠陛下!” 海玥有些遭不住了,赶忙转化话题:“依严伯父之见,贼人既行污蔑,又行掳掠,到底是何动机呢?” 严嵩稍作思索,声音放低,倒也直言不讳:“在贡院内散播谣言,污蔑老夫行科举舞弊之事,是官场的路数,更龌龊的事情,那些为了升官不择手段的卑劣之辈都干过!” “但直接在贡院里面掳人,就不像是为官之人的风格了,哪怕庆儿是老夫的独子,也没有这么干的,坏规矩了!” “所以老夫一时间也不明白,这背后到底是为了什么……” 海玥目露沉吟:“我推测,这两件事看似矛盾,实则存在着紧密的关联。” 严嵩赶忙道:“明威尽管直言,老夫信你!” 海玥道:“顺天府乡试的榜单,是昨日公布的,谣言是当晚在贡院兴起的,但根据刘三和赵快腿交代,礼房书吏倪杰收买他们,却是在四日之前。” “这是因为乡试中举的名单,对外没有公布,但贡院内部早就知晓了,那个礼房书吏倪杰恐怕是知晓了东楼排在最后,才想出了这个恶毒的谣言!” 他不说背后还有没有指使,只说是礼房书吏倪杰,因为轻重有缓急,现在谣言已经在快刀斩乱麻之下不攻自破了,当务之急是救回严世蕃。 严嵩也清楚这一点,同样不纠缠那边,点了点头道:“明威所言有理!” 海玥道:“这就说明了,乡试中举的名单早就泄露,顺天府衙礼房那边可以知晓,会不会别人也知道了?” 严嵩毕竟年龄大了,又不是靠着侦破刑案上位的,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知道又如何?” “关键在于,东楼失踪时毫无动静,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 海玥又提到了另一个蹊跷之处:“鹿鸣宴是朝廷大事,东楼只要稍作抵抗,就能发出声响,被来去之人关注到,偏偏询问上下,没有人目击冲突发生,我由此产生了一个想法,是不是原本就没有冲突?” 结合这两点,严嵩终于明白了:“明威之意,是有人借着科举舞弊的谣言,把东楼给引出去了?” 海玥颔首道:“不错!” “贼人留下的信件是‘诸公高坐华堂,玉盘珍馐,可闻闾阎啼饥?今为民请命,借严家子一用,勿念勿念!’” “由于鹿鸣宴上并无玉盘珍馐,这封信件已然露出破绽,可以看出是提前写下的,如此也说明,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冲着东楼来的。” “所以我猜测,绑架的贼人早就通过一条渠道,知道鹿鸣宴前夕,贡院里会传出有关科举的谣言,巧妙利用了这点。” “东楼当时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才会在不产生任何冲突的情况下,跟随贼子离开,使得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顺利地完成了绑架!” 海玥由此也想到了家乡琼山的血图腾一案,广东巡按御史吴麟,当时疑似被黎族人绑走,还留下了血图腾刺激官府,结果事后查明,是吴麟自行离开的。 正常情况下,严世蕃当然不会在鹿鸣宴途中自行离开,可如果他听到了有人在议论自己的排名是添加上榜,涉及科举舞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处心积虑!处心积虑啊!” 严嵩眼中寒光骤现,宽大的袍袖在晚风中飘扬,如同一头被激怒的老狼,须发皆张,声音如冰锥刺骨:“明威的推断很有道理,你尽管查,此案涉及到谁,老夫都与之斗到底!” 言下之意,便是背后指使之人,是内阁里面那位执掌朝政大权的阁老,他也绝不退缩。 海玥很清楚,严嵩会这么做,并且有一定的把握取得胜利。 毕竟掳掠别人的儿子,确实打破了规矩,突破了下限,嘉靖都不会坐视不理。 严嵩此言也是希望给海玥吃一粒定心丸,却不知他既然决定调查,在对真相了然之前,就不会半途而废,拱了拱手,再度转回孙碎嘴的屋子。 方才受严嵩到来干扰,他观察到了一半,隐隐察觉到有一股不和谐的感觉,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 现在再回屋中,思索片刻,依旧没有头绪,海玥干脆出门对着其他几个更夫道:“到你们屋子去看一看。” 这般一比照,马上发现了不同之处。 其他更夫的屋子,有的比起孙碎嘴的还要脏乱破旧,但无论哪一间,都有几件相似的东西,比如《胜蓬莱》《天宫绝畅》《鸳鸯秘谱》《花营锦阵》…… “孙碎嘴既无妻妾,也难免用这些打发时光吧?” 众更夫有些尴尬:“是……是有……” “可方才的屋内却没有!” 海玥确定了遗漏之物:“搜!把孙碎嘴收藏的春宫图录找出来!”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不可言说的真相(三更) 孙碎嘴失踪的时间是正午之后。 孙碎嘴的房间内,其余物件一应齐全,无论是用来打更的铜锣梆子,还是很快搜出来的干瘪钱囊,都证明了他并没有正常出门的意思。 但偏偏,根据同伴更夫交代,他平日里收集的春宫图不见了。 当海玥一声令下,众人忙活了起来,纷纷搜寻着这不太好对外人言的东西。 屋子里面很快翻了个底朝天,没有。 屋舍附近搜寻,依旧没有。 众人提着灯笼,再见天色越来越晚,夜风越来越寒,已是有些不情愿了。 然而严嵩一把年纪的人,于不远处寸步不离地盯着,没有人敢在这个关头触怒这位可能失去儿子的三品大员,只要硬着头皮继续搜寻。 “找到了!俺找到了!” 终于,伴随着惊喜的声音,一名习惯了夜间行动的更夫大声囔囔起来:“在这边的草丛里!” 海玥叮嘱过,发现后不要破坏现场,只要尖叫通知即可,确实很快众人赶到,周遭四五个灯笼高举着,照亮了这片地方。 一本有着插画的书卷丢在墙边的草丛中,别说夜间了,即便是白天,这个位置都不太容易被发现。 海玥见状,没有急于去捡书卷,而是视线上移,吩咐道:“把灯笼移过来,照一照墙面。” 小厮们依言照做,海玥靠近细看,很快落在一个浅浅的鞋印上:“有人从这里踩踏,翻过了墙,那边是贡院外么?” 更夫回答道:“翻过去确是贡院后街。” “去把孙碎嘴床下的鞋子拿过来!” 海玥等到皂靴送来,比对了一下:“是孙碎嘴的鞋子,此人有武艺在身,看来是他翻过的墙……” 再搜寻了一番别的细节后,海玥这才上前,把画册捡了起来。 市面上的春宫画册也有受众人群的偏好,比如士子就普遍喜欢《花营锦阵》,每幅画旁边都有诗词注释,初入京师时海瑞就被介绍过,《鸳鸯秘谱》亦是同类型,不过旁边是仿水浒一百单八将的绰号与小词,更为市井钟爱。 至于《胜蓬莱》和《天宫绝畅》,则雅俗共赏,连出家人都能看得津津有味,也不知是真是假。 但孙碎嘴收藏的这一部,却不是市面上最流行的,而是《江南消夏》,记得严世蕃提过,这应该是正德年间流行的代表作,与《繁华丽锦》齐名,以“人体夸张拔细”著称。 海玥戴着薄薄的手套,略微翻了翻,画风确实挺夸张。 至于异常,装订的线有些松开,似乎曾经夹过什么坚硬的东西,书页也有被压过的痕迹。 “孙碎嘴应该是在里面夹放了一件物品,但为什么要将整卷画册一起带出呢?不嫌得累赘么?” 既然想不明白,就将其余更夫唤过来:“你们看一看,这卷画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更夫们个个带着兴奋的表情接过,翻了翻,果然发现了怪异之处:“太干净了,这都没怎么看过吧?” 海玥眉头一挑:“孙碎嘴的日子过得拮据,你们之前猜测他是好赌,输光了钱财,为什么不猜他是去皮条胡同,在那里用光了钱财?” 更夫面面相觑,似乎也被问住了:“对哦!俺们怎么不这样想?”“孙碎嘴平日里连个妇人都不谈,怎会去皮条胡同?”“指不定是天阉……” 海玥指了指画册:“若真是天阉,为何还要看春宫图?” “掩饰呗!” 有个更夫笑道:“俺有一次也看到孙碎嘴拿着这卷春宫,跟一个汉子招呼呢!他自个儿不成,就用此物扮着,害怕别人嘲笑他吧!” “拿着画册跟汉子打招呼?” 海玥立刻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更夫想了想:“不远……就是三四十天前吧……” 海玥道:“将那个汉子的相貌仔细描述一遍。” 更夫回忆半晌,给出两个特点:“瘦瘦高高,长相挺凶,别的记不得了!” 海玥知道凭借古人的描述,想要凭画像找出目标几乎不可能,干脆换了一种询问的方式:“你们走街串巷,夜夜巡逻,见过的人也不少,尤其是鸡鸣狗盗之辈,依你的印象,那个相貌凶恶的汉子可能是做什么的?” 更夫琢磨了一下:“瞧着像是街边巡逻的保甲?不对……又有些不像……” 海玥追问:“为何不像?” “就是……就是……” 更夫张了张嘴,似乎难以描述那种感觉:“太凶了!不是贼人的那种凶恶!反正俺没敢上去!” “太凶了?却不是贼人的凶恶?” 海玥目光微动,突然道:“听说有一次大考完,孙碎嘴说巡夜时看见文场有白影飘过,是落第的士子不忿,在文场里吊死了,化作冤魂来索命,有这件事么?” 众人纷纷点头:“有!有!” “你们作何反应?” “害怕呗,那段日子都没人敢去文场!” “除了这件外,还有类似的事情么?” “有!有!这小子老是喜欢扯这些,大伙儿听得可渗人了!” “你们还信他?” “不信归不信,但总是害怕,平日里他说的地方,干脆躲着走……” 问到这里,海玥心里有了数,再把《江南消夏》翻开,抚摸了一下书页里面被压过的痕迹:‘这个形状确实符合……莫非真的是……’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物,恰好与这个痕迹相符合。 那是之前追查黎渊社成员“翼火蛇”时,陆炳借给他的北镇抚司令牌。 当时在碧玉堂有人抢占琴心凤箫,令牌一出,对方顿时灰溜溜滚蛋。 ‘如果说《江南消夏》里夹着的,也是一块北镇抚司的令牌,那么孙碎嘴的身份就可以确定了!’ ‘他是锦衣卫的暗谍,平日里在贡院内的种种碎嘴,恐怕是别有目的,绝非喜欢嚼舌根那么简单。’ ‘而更夫偶然碰见的,与其接头的凶恶汉子也是锦衣卫,带着这卷春宫画册,在合适的时机露出里面藏着的令牌,才能确定身份。’ ‘这既是防备有旁观者,直接看到暗谍出示令牌,暴露身份,也是防备万一令牌被别人偷走,不熟悉这个接头暗号的人,无法假冒其行事。’ ‘倒是巧妙!’ 可如果孙碎嘴是锦衣卫的话,他为什么会和严世蕃一起失踪呢? 在贡院散布科举舞弊的消息,又是否存在着锦衣卫的身影? ‘等一等!’ ‘我之前盘算谁会对严家父子下手时,漏了一个人!’ 海玥思考到这里,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震。 严嵩即将以清流领袖的身份入阁,这个关头想要抹黑他清誉的嫌疑人有很多。 比如正当权的大礼仪新贵,之前被严嵩处置的大批罪臣,甚至还有已经沉寂的武定侯郭勋等人。 可还有一位。 旁人会忽略,海玥却不该忽略。 嘉靖帝朱厚熜! 这家伙是有前科的! ‘自从经历了杨廷和集团抢夺皇权后,嘉靖对于权臣就极为敏感,即便是力挺他尊亲生父亲,冒着生命危险助其稳固皇权的张璁,在入阁之前,都遭到嘉靖的敲打,先贬官外放,再官复原职,就为了让其患得患失,对天子产生由衷的敬畏,不敢生出邪念!’ ‘现在严嵩也要入内阁了,且声誉无可挑剔,威望如日中天,嘉靖提拔他制衡张璁的同时,不会也准备来一手吧?’ ‘污蔑严世蕃借用严嵩的权势中举,使严家父子声名狼藉,事后查出来是顺天府衙礼房书吏散播谣言,严嵩势必认为张璁是背后指使,两任阁老势同水火,而天子对严嵩予以信任,依旧让其入阁,严嵩诚惶诚恐,更生忠诚报效之心?’ 换成别的皇帝,使不出这等手段,但嘉靖敏感多疑的性情和刻意促成的权臣敌对局面实在太多,再说上有所好下必效焉,锦衣卫恰恰就是做这类脏事的人。 现在一位锦衣卫暗谍出现在现场,让海玥忍不住将各种线索结合到了一起。 可依旧解释不了,严世蕃为什么遭到了绑架。 嘉靖如果是幕后指使,为的是让严嵩毁誉参半地进内阁,与张璁彻底翻脸的同时,又坚定不移地忠诚于他这位皇帝。 那么借两个小厮的口在贡院散布谣言,同时让锦衣卫暗谍盯住就行,绑走严世蕃,完全是多此一举…… “明威,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正琢磨着呢,严嵩略显疲惫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严嵩毕竟是五十岁的人了,近来更是公务繁忙,惊闻噩耗后匆匆赶至,硬撑着全程旁听,此时已经顾不上别人,就紧紧盯住海玥的反应,见他神情有异,马上关切地问道。 海玥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严伯父,请借一步说话!” 严嵩神色一振,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好!” 海玥打量了一下这位老者,见对方的身体还能挺得住,便没有选择搀扶,而是脚下放缓,与之一前一后来到无人的角落,正色道:“我现在担心东楼的失踪,与秘密结社‘黎渊社’有关,想要把人救回来,恐怕得兵行险着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陛下的心是好的,底下人把事情办坏了 “严世蕃怎么会遭人绑架?谁做的!谁做的!!” “属下不知……” “一件小事都办不好!废物!废物!!” 萧震狠狠地将心腹下属扔到地上,面容扭曲,额角青筋暴起,似有无数毒蛇在皮下蠕动。 之前的二张罪案里,大理寺少卿汤沐问斩,刑部右侍郎姚景阳、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润谪戍边疆,终生不赦,唯独他锦衣卫指挥佥事萧震安然无恙。 凭他受陛下宠幸? 不! 萧震了解那位陛下的性情,绝不会心慈手软。 那么就是为了制衡都指挥使王佐,使其不至于在锦衣卫中一家独大? 不! 因为这样的人,不可能非他萧震不可。 果不其然,南镇抚司镇抚使孙维贤,受命调入北京。 萧震知道孙维贤,当年也与王佐多有矛盾,同时麾下颇有一批心腹好手。 毫无疑问,孙维贤此番回到大明的中枢,就是取代他的位置,在锦衣卫中另立山头,与王佐抗衡。 到那个时候,萧震就彻底无用了,下场自不必说了。 意识到这点的萧震,终于决定走一步险棋。 他在贡院的暗谍,每次都会将新科榜单传一份出来,当发现严嵩之子严世蕃虽中举,但名列最后一位时,萧震主动上奏了一封密报,提出要调查是否有科举舞弊的现象存在。 官场中人一眼可知,这根本不是调查,分明是准备污严嵩的清誉。 萧震深恨严嵩铁腕,让一起原本可以轻轻放下的案子,弄得大肆牵连,也是从张璁和桂萼身上得到的启发。 嘉靖八年,那场针对张璁和桂萼的弹劾,锦衣卫其实早早就查出了臣子串通的罪证,陛下却权当不知,直到将两位阁老贬出去,再突然查出,还两人清白。 于是乎,被冤枉的张璁、桂萼官复原职,那群污蔑的臣子下狱的下狱,去职的去职。 萧震作为参与的一环,也是事发后才琢磨过味来,陛下竟然对两位心腹重臣也不信任,才要做出这样的布置。 而现在严嵩即将入阁,同样不该例外。 果不其然,奏疏呈上后,如泥流入海,什么反应都没有。 不斥责。 就是默认。 萧震大为振奋,清楚自己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要替陛下干好脏活,就能保住如今的位置。 至于污蔑一位阁老重臣,将来的下场会怎样,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再说! 然而萧震万万没想到,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居然还能出差池。 “严世蕃不见了,李默已经通知顺天府衙寻人!鹿鸣宴举子被贼人绑走,必定惊动朝野,这件事闹大了!” 萧震闭了闭眼睛,嘶声道:“你安排的那个,直接出面收买贡院小厮的人……” “是顺天府衙门礼房书吏倪杰。” 心腹战战兢兢地回答:“佥事放心,倪杰根本不知背后是我们安排,他以为是为府尹霍韬分忧,事后追查,只会牵扯到那边……” “你以为每个人都如你这般蠢笨?” 萧震摇了摇头,不敢抱丝毫侥幸之心:“此人留不得了,除掉他,就说是畏罪自杀!” 心腹面色骤变。 锦衣卫在得到皇命时,可以肆无忌惮,只要抓进诏狱,甭管是高高在上的几品大员,都是严刑拷打,诸般折磨,反正是天子下令,皇权托底。 可私下里杀害官吏,那又是另一回事。 别的不说,萧震与王佐对抗,麾下的心腹互相敌视,那边可还盯住,等着抓把柄呢! 万一被发现…… 萧震看着这个下属阴晴不定的脸色,伸出手掌,冷冷地拍打着他的脸颊:“你以为我们还有回头路?先迫使严嵩和张阁老那边斗起来,让陛下宽心,不然事情稍有败露,我们就得先死!明白了么?明白了还不快去!!” “是!是!” 目送心腹飞奔了出去,萧震按了按眉头,缓缓坐下,脑海中杂念纷呈,竟也生出了一丝悔意。 在当今陛下登基后,宦官的权势越来越低,东厂偃旗息鼓,锦衣卫则水涨船高,本该是他们这等人的大好时机,可惜自己一念之差,与三法司那些蠢物弄出个二张替罪之案,现在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浑浑噩噩了不知多久,另一位心腹匆匆入内的脚步声打断了萧震的思索,凑到耳边的一席话语更让他惊愕莫名:“什么!严嵩连夜入宫觐见陛下?” …… 乾清宫内。 朱厚熜披着长袍,看着伏倒在地上的严嵩,掩住眼底一闪而逝的心虚。 这段时间,严嵩入宫觐见的次数,已经比首辅张璁都要频繁了,正是得宠最直接的体现。 而无论是相貌还是声音,严嵩都逊于夏言,但近来朱厚熜也发现了这位执政的沉稳老辣,并且其愿意逢迎自己的心意,倒是颇为符合心中完美的人臣形象—— 既要恪守纪纲伦理,坚守道义,又要灵活变通,不要对待他这位天子事事苛责!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上了年纪的老臣,竟也有如此忠诚? 当然,正如玉不琢不成器,臣子也是要打磨的,戒骄戒躁,如此才能维持一段长久的君臣佳话。 所以萧震提出要调查科举舞弊时,朱厚熜默许了。 就让锦衣卫用自己的法子查一查嘛,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即便经历一段风波,但相信最后还是能水落石出的。 结果万万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情。 听着严嵩闻者落泪,听者心酸的声音,朱厚熜收敛情绪,站起身来,亲自将这位老臣扶住:“严卿,快快起来!” “陛下!!” 严嵩却哆嗦着不愿起身,老泪纵横地道:“我儿不知掩饰,回家向老臣说了,他要为陛下为大明追查秘密结社之事,老臣大感惊骇,反复叮嘱我儿,昔年豺狼当道,难掩臣心皎皎,虽九死其犹未悔,惟愿肝脑涂地,以报君恩,而今圣君临朝,更不可让贼人阴谋作祟,无论遇到何等凶险,定要百折不饶,将这伙贼子统统拿住!” 朱厚熜轻咳一声,死劲将他往上拉:“严卿快起来!朕知晓你赤胆忠心!” 严嵩这才颤颤巍巍地起身,五十岁明明硬朗的身体,一时间却有了七八十岁老态龙钟的模样,颤声道:“此番我儿为国捐躯,老臣也知足了,只可惜那黎渊社竟敢于鹿鸣宴上如此公然报复,朝廷威严何存?陛下一定要将贼子统统灭了,万不可顾虑我儿的安危!” “不至于不至于……” 朱厚熜目光闪动。 之前追查“井木犴”与“翼火蛇”的全程里,确实有严世蕃的身影,哪怕案卷里的作用只是跑腿,也终究参与其中了。 难道真是黎渊社贼人的挑衅? 嗯! 就是了! 好个黎渊社!! 朱厚熜的神情变得凌厉起来:“严卿且宽心,朕这就命锦衣卫全力缉拿贼人,一切要以令郎的平安为重,我大明朝缺不得严卿父子这般赤胆忠心的臣子啊!” 心腹重臣的独子在鹿鸣宴中被掳,无论是天子自身的态度,还是朝廷的威严,都必须全力以赴。 朱厚熜更是有线索的,当然这个线索不能让严嵩追查,避免真的查到了什么:“速速招陆炳进宫!” 陆炳很快入宫。 他其实很在意贡院那边的动向,因为根据他对海玥的了解,严世蕃被掳走了,这位侠义心肠的海十三郎绝不会袖手旁观。 可惜这种事情颇为敏感,陆炳身为锦衣卫,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是不好参与的,以免帮了倒忙,现在可好,陛下居然深夜召见,顿时兴冲冲地前来。 然而入宫后,朱厚熜却给出了一个让陆炳莫名其妙的指示:“你回到锦衣卫内,好好自查一下黎渊社的贼人!” 陆炳怔了怔,小心翼翼地道:“陛下,黎渊社贼人卢源已看管起来,此前狱中的云隐社幻术师也有人松动,然是否还有别人里通外贼,臣暂且没有线索……” “卢源区区一个校尉,当然不足以让黎渊社躲避锦衣卫的视线。” 朱厚熜摆了摆手,眼中寒光闪烁:“朕早就注意到一人,原本想要稳住大局,现在看来不处置不行了!” 陆炳感受到了久违的杀意,凛然候旨:“何人?” “指挥佥事萧震!” 正如萧震的第一个念头,是要将直接参与污蔑的书吏倪杰除去,来个死无对证,朱厚熜与这位臣子,倒是想到一块去了。 无论如何,萧震是不能留了! 这点事情都办不好,留之何用? 更要避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语,令君臣离心! 陆炳领了旨意,皱眉思索着,回到北镇抚司,却见师父王佐怀抱一杯茶,正在品着,桌上还放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显然是给自己准备的。 “先生?” 王佐屏退左右,言简意赅:“是不是萧震?” 陆炳茫然地点了点头:“陛下疑他私通黎渊社……” “陛下的心是好的,底下人把事情办坏了啊!” 王佐悠悠然地喝下最后一口茶,旋即变色,拍案而起:“来人啊!将黎渊社的奸细萧震拿下!!” 第一百七十六章 绑架的真相分析 “拿人!!” 话音未落,数道黑影已踹开西厢铁门,屋内烛火骤晃,萧震猛掀案几起身,却见三柄雁翎刀已交错架于颈前,刀身映出他骤然涨大的瞳孔。 屋外响起金铁交鸣之声,旋即归于死寂。 萧震强压惊怒,不敢挣扎,却也嘶声道:“王佐!王佐!你敢独掌锦衣卫的大权,陛下不会放过……唔!” 下一刻,他就被狠狠压在地上,然后几双手在他的浑身上下摸索着,又在嘴里仔细掏了起来。 “唔唔唔!唔唔!” 萧震这次是下意识地开始反抗,从他的视角里,看到了一双黑靴来到面前,王佐的声音居高临下地飘了过来:“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敢与黎渊社勾结,之前怎么没看出你来?幸得陛下明断,圣明烛照,洞若观火,臣方能免堕彀中!陛下圣明!!” 萧震猛地滞住。 不动弹了。 王佐大手一挥:“带下去,本座要亲自审问!” “先生,是不是该再查一查?” 陆炳在旁边迟疑了一下,低声建议道。 他至今都有些懵。 萧震是锦衣卫里的另一个山头,一直跟王佐对着干,这点他是清楚的。 不过王佐让他不要参与到这件事里面,所以陆炳个人与萧震那边并无什么矛盾。 可现在,萧震突然间成了黎渊社的内奸? 这……这不太可能吧! 黎渊社能有什么好处,可以收买一位大权在握的指挥佥事? 王佐看了看弟子,目露沉吟,但最后还是道:“也罢!有些事情你也该知道了,一起来审吧!” 走入审讯室,连记录案录的书吏都被王佐屏退,让陆炳接过了这个差事。 萧震被拷在椅子,王佐并不急于用刑,而是指了指隔壁:“听!那是什么声音?” 铁链哗啦声响,混着某位千户的惨叫声—— 那是萧震心腹的声音。 之前命令对方将礼房书吏倪杰解决的那个心腹。 寒风卷着血腥气,掠过诏狱的高墙,惊起一群夜鸦。 没有人比锦衣卫自己,更了解诏狱这个地方有多么可怕,想到接下来即将面临什么,萧震浑身哆嗦,眼眶竟是红了。 王佐一看就知不需要用大刑了,有些意兴阑珊:“时间紧迫,我也不与你东拉西扯了,严世蕃是谁带走的?” 萧震赶忙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王佐并不意外:“你不知道是谁,但总该有些线索吧?比如你在贡院里的暗桩‘夜不收’孙流呢?” “你!你怎么……” 萧震猛地愣住,片刻之后抬起头,看向这个对手,惨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是为了安陛下的心,这几年故意和我斗得有来有往?” “疯话!” 王佐朝着陆炳摆了摆手,示意这句不用记,重复了一遍:“我问你‘夜不收’孙流呢?” 萧震绝望地闭了闭眼睛:“没了!他也失踪了!” 王佐终于皱起了眉头:“所以你除了自作聪明的善后外,什么都没做?” “我是什么都做不了!” 萧震咬牙切齿:“那批最精锐的人手,一直被你捏在手里,我麾下的都是些什么人?一群废物!连一起简单的科举舞弊栽赃,都能弄成这般模样!你还想他们能找到什么线索?” 听到科举舞弊栽赃,陆炳记录的笔猛地一停,眼神波动起来。 王佐这回不示意了,他既然让这位弟子进来,就是要对方真正地接触到,如何才能坐牢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淡淡地道:“没有无能的手下,只有无能的上官,你觉得我的麾下全是精锐,那是因为他们都是我调教出来的!” “哼!” 萧震明显不信,旋即又道:“王指挥如此能耐,这次的案子如何解决,下官拭目以待!” 王佐笑了:“文孚,你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吗?” 陆炳还在消化之前的话语,闻言啊了一声:“什么?” “他现在自知必死无疑,哪怕害怕受刑,心底深处也希望看到我们无能为力的样子,至少在临死前聊以安慰……废物的想法!” 王佐评价完毕,沉声道:“文孚,去把他的私册搜出来!” 陆炳领命去了。 锦衣卫搜查是专业的,藏得再隐秘也能被掘地三尺挖出来,很快萧震这些年接手或者苦心发展的人手,清清楚楚地放在两人面前。 陆炳暗暗惊叹,这数量绝对不少了,再看身份,遍布京师三教九流,连北直隶、南直隶都有涉及。 王佐不关注其他,专门翻到私册上给每个暗谍的俸钱,连连摇头:“你就给这么一点?” 萧震低声道:“有何问题……就该如此啊!”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些暗桩离开家人,家中少了一个男丁,日子过得必然困苦拮据,所以他们常常将俸钱寄给家人!专门为我锦衣卫卖命的,每月的俸钱比外面那些小工也高不了多少,还得与家人分别,你竟然指望他们保持忠诚?” 王佐冷声道:“给足钱财,才能让人用命,你贪三法司的那些钱时,就没想到这点么?” 萧震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 王佐转向陆炳,教导道:“文孚,你看清楚这张脸!记住以后,要对麾下吝啬钱财时,或者有人使重金求到你面前时,先想一想这个人的下场!” 萧震勃然大怒,锁链挣得哗哗直响:“王佐!士可杀不可辱,你欺人太甚了!” 王佐理都不理,继续道:“此次的意外,应该就是在‘夜不收’孙流身上出了差池,严世蕃被贼人绑架,必然与此有关,你亲自去贡院一趟,把人救回来,让陛下和严侍郎宽心!” 陆炳欲言又止,他还有很多疑惑,但想到救人刻不容缓,重重地点了点头:“是!” …… 贡院。 海玥坐在空无一人的明伦堂内,位置恰好是白天鹿鸣宴的学子次席,闭目养神。 严嵩按照他的建议,连夜入宫面圣了。 如果这起案件的背后,真的如之前推测的那般,有那位的手笔,现在迫切希望案情速速告破的,就多了一位。 事情一旦闹大,就容易节外生枝,想来那位天子是不希望某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公之于众的。 放空心境,内息流转,海玥本就年轻的身体感觉不到丝毫疲惫,清晰的脚步声很快传入耳中。 海玥飘然起身,来到堂外,就见陆炳大踏步地奔了过来:“明威!” 海玥微笑:“文孚来了就太好了,陛下当真善待百官,竟将你派了过来!” “啊……是啊!” 陆炳滞了滞,赶忙进入正题:“锦衣卫在贡院内有个暗谍‘夜不归’孙流,严世蕃被掳走恐与此人有关联!” “孙碎嘴的本名是孙流,夜不归代指更夫……” 海玥微微点头:“正是此人,我这边也查出了些线索!” 将陆炳带到了之前发现《江南消夏》的地方,指着墙壁上的脚印道:“孙流会武功,墙面的脚印也和他房间内的那双皂靴相符合,可以推断为他踏着墙面,翻了出去。” 陆炳皱着眉头,二话不说,脚下一蹬,翻了过去。 很快他翻了回来,皱着眉头道:“莫非是孙流绑架了严世蕃?为什么呢?” 海玥道:“孙流有没有叛逃的动机?” “有!” 陆炳来此的路上也考虑过了:“孙流叛逃,应与俸银有关,他的上官给的太少了,暗谍又不能与家人联络,久而久之,就生出了异心!可他绑架严世蕃,也没法索要钱财啊?严侍郎是出了名的清贫廉洁!” 海玥得到了这块拼图,了然道:“我们不妨换个思路,如果孙流绑走了严东楼,但不向严侍郎索要赎金呢?” 陆炳怔住:“那他向谁要?” “向真正的绑匪要!” 海玥道:“东楼失踪后,有书信留下,是用洒金笺写的,上面口口声声说为民做主,却暴露出了富裕的身家!这样的绑匪,能否满足孙流的胃口?” 陆炳有些明白了:“明威之意是,孙流并非绑匪,但他将严世蕃交给了绑匪,然后索要了一笔钱财?” 海玥颔首:“正常的思路,人质遭到绑架,赎钱当然是绑匪向人质的家属索要,但这起案件里面大有不同!” “孙流受命于锦衣卫,急于渴求钱财,却知上峰吝啬,不愿意在他们这种暗谍身上花费重金,又知严侍郎清廉,恐怕拿不出重金赎回儿子,便想到了一个法子。” “他作为中间人,将人质交给绑匪,钱财不是由人质的家属支付,而是从绑匪手中拿。” “孙流是贡院内部的人,熟悉地形和其他人员的动向,他在白天午时用完餐后,不着痕迹地来到鹿鸣宴附近,等到东楼离开了明伦堂后,上前用了一个法子,将其带出贡院,交给真正的绑匪。” “如此,孙流不用继续参与对严侍郎的要挟,可以直接将钱财带走,绑匪则不费吹灰之力,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参加鹿鸣宴的举子带走,避免了暴露风险。” “双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这是一场锦衣卫背叛暗谍与绑匪之间的联手作案!” 第一百七十七章 锁定绑匪 “就是这样没错了!” 结合目前的种种线索,陆炳思索了一遍,觉得大有道理,连连点头:“那我们现在怎么找到逃走的孙流呢?” 海玥觉得这很简单,直接问道:“孙流原来的家在哪里?” 陆炳有些尴尬:“暂时不知。” 海玥不解:“不知?孙流是锦衣卫的暗谍,怎么会不知原来的住址?” “我们是从一名锦衣卫……内奸的私册里面,确定了孙流的身份。” 陆炳道:“那家伙的私册里面,只有这群暗谍现在的身份与作用,原先的家人和住址根本没有记录,显然他毫不关心。” 海玥本来让严嵩入宫,就是要借锦衣卫的情报,他不能主动索要,却可以让嘉靖主动安排,结果没想到锦衣卫如此不靠谱:“这就麻烦了啊!” 陆炳皱起眉头:“孙流会回家么?他万一得了钱财,直接离京了怎么办?” “真要那样,确实无从追捕,但我认为,孙流把春宫图册丢下,却带走了锦衣卫令牌,说明他对这个身份还是有认同感的。” 海玥分析道:“他已经当了十几年的贡院更夫,突然叛变,家中恐怕出了变故,应该是急需钱财,我们若是知晓他家中住址,连夜赶去,就能问出绑匪是何人,救出东楼,这是最快的法子了!” 陆炳沉声道:“暗谍应该还有一部名册,里面详细记录了原先的身份,我派人回北镇抚司,去仔细找一找吧!” 他的语气并不确定。 因为不比私册,就是薄薄的一本,记录着关键信息,卷宗可是一摞摞的大量资料,以萧震对于这些暗谍重视程度来看,不知道吃灰了多久,要从里面寻找到孙流的原身份,运气好的话几个时辰,运气差的话,几天都不见得能找到。 而现在是宵禁,孙流即便回到了家中,也无法做什么,等到天明之后,他很可能立刻带着家人和钱财出城离京,到那个时候就晚了…… “双管齐下吧!” 海玥神色专注,毫不耽搁。 两人一同向外贡院外走去,到了中途,陆炳突然道:“孙流是怎么把严世蕃骗出贡院的?” 海玥沉默。 陆炳看向他,又重复了一遍:“明威,你觉得孙流是怎么把严世蕃带出贡院的?是不是与今科乡试的……舞弊谣言有关?” 海玥开口:“我不想骗你,所以刚刚的问题,我没听到。” 陆炳怔住,眼中逐渐流露出苦涩,低声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呢……” 海玥默然。 陆炳深吸一口气,不再继续询问,出了贡院后,与等候在外面的洪七碰头,分出人手,朝着北镇抚司奔去,从卷宗查起。 陆炳带着其余几名部下来到海玥面前,神色已然恢复正常:“明威,我那边安排好了,你接下来准备如何?” 既然是双管齐下,海玥这里确实有寻找绑匪的思路:“那封绑架信提供了线索!此物其实是多此一举,明明是绑架行径,信中的内容却是一副悲天悯人,为民请命的姿态,信纸更用洒金笺书写,自相矛盾,由此也能一窥绑架者的特点——” 陆炳道:“平日里高高在上,完全不接触市井之人?” 海玥接上:“阅历较少,偏偏又自以为是之辈。” 陆炳再补充:“此人与严家还有着深仇大恨,竟敢冒大不韪,在鹿鸣宴中绑人!” “不!” 海玥对于这点却不太同意:“绑匪应该是早早收到了贡院内部的谣言消息,此人认为绑架的,是一个在乡试里面舞弊上榜的学子,而且又以为民请命的说法,占据了道德高地,在这样的构思里,并不会触怒朝廷,只是将严家父子彻底毁掉!” 陆炳琢磨一下,终究觉得荒谬:“这想得未免太简单了吧?鹿鸣宴乃科举盛况,岂容贼子放肆,无论是谁,都会一查到底的!” “所以说此人自以为是啊~” 如果按照这个性情分析,海玥其实怀疑一个人。 武定侯郭勋。 但那是历史上作威作福的军方第一人,膨胀到最后连嘉靖都敢不敬的郭勋。 现在的武定侯之前吃了个大亏,正闭门谢客,缩在府邸里当缩头乌龟,除非活腻歪了,不然怎么看都不敢干出这等火上浇油的事情来。 那么就是一个类似于郭勋的狂人:“文孚,你知道有这样的权贵么?” 陆炳想了又想,还是摇了摇头:“京师各家多纨绔子弟,可再纨绔的也不敢干这种连累全族的事情……至于那些与严侍郎有直接冲突的罪臣,已经被流放得流放,贬官的贬官了,他们的家人也基本出京了……我实在想不到,哪个正常人有这个胆子,做出这等愚蠢的事情来……” “唉!” 说到最后,陆炳长长叹息。 他对于严世蕃的印象始终不太好,总觉得此子远比不上海玥的侠肝义胆,如今又在一心会中活跃非常,担心其借助父势,让这位好友吃亏。 可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严世蕃获救的可能性将越来越小,迎着那冷冷的夜风,他也感到遗憾。 怕是要吃席了! 可海玥闻言,顿时受到了启发:“哪个‘正常人’有这份胆子……‘正常人’……对啊!我之前怎么忽略了那件事的影响呢?” 陆炳有些莫名:“何事?” 海玥道:“自从确定了黎渊社关于‘白虎星丹’的阴谋后,锦衣卫是不是搜查了‘天麻散’和‘百花酿’所有的使用者,有没有找出类似的罂粟制品?” “找到了啊!” 陆炳道:“还真有两种私下传播的,一种叫‘芙蓉醉’,一种叫‘浮生香’,都与‘天麻散’和‘百花酿’具有着类似的成瘾效果,不过黎渊社的贼子十分机警,在这两物的售卖上断得干干净净,没有来得及抓到他们的人手!” 海玥接着问道:“这两种分别在哪些人群里面售卖?” “自是权贵之家!” 陆炳理所当然地道:“‘芙蓉醉’多为贵妇喜爱,‘浮生香’则是佛门檀香,先是从寺院里传开的。” 海玥道:“‘天麻散’‘百花酿’‘芙蓉醉’‘浮生香’,这四种罂粟制品现在京师里还有人出售么?” 陆炳沉声道:“禁止了啊!怎么可能让他们再行祸乱之举?” 海玥很欣慰这份禁毒之举,当然他知道还没有结束,因为成瘾性的人是不会那么善罢甘休的:“所以说,失去了这种药品的权贵人数有不少?” “是……” 陆炳终于反应了过来:“绑匪也是其一?” “这就解释了对方如此冲动,又极度自以为是的原因了,这个人的脑子其实已经不太清醒了!” 海玥颔首:“严侍郎大刀阔斧地整顿吏治,肃清奸佞,此人极有可能是因此事恨上了严氏父子,又因为科举舞弊的风波,偏执地认为这就是报仇雪恨的大好时机,最终加以实施!” 陆炳精神一振,加以总结:“如此就有了三个条件——家中富贵!与严家父子有仇!曾服用过黎渊社的邪药!这就好查多了!” “得快!” 海玥沉声道:“东楼现在恐怕正在受苦,绑匪若真是一个性情不定的瘾君子,稍有不慎,就会撕票的!” …… “唔……唔唔……!” 严世蕃小心翼翼地尝试了一下,发现双手和双脚的绳索依旧被绑得死死的,每每摩擦一下都感到了剧痛,知道靠着自己直接挣脱是不太可能了,却还不愿意放弃: ‘我是一心会的创始者!我父亲将成为阁老!我得陛下信重!我会高中进士!我前途无量!我将来要扛起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 ‘我严世蕃怎能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个地方!!’ ‘该死的!该死的!我怎么就信了那个更夫的屁话啊!’ 虽然至今过去了不过六七个时辰,但鹿鸣宴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 至今回忆起来,他都痛恨自己,为什么那般大意,轻信那个丑恶更夫的谎言。 主要是科举舞弊的事情太过重大,当时听到自己的名次是额外添加的,严世蕃马上意识到这个谣言一旦传播,对于严嵩的名誉将造成多么重大的打击,到时候那些痛恨严家的人,可以编出多少野史故事,来丑化他们父子! 惊怒之际,再加上光天化日之下,严世蕃没有防备,跟着更夫一路出了贡院后门,然后一闷棍下来,脑袋剧痛。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感到自己被塞进了一辆马车里,当再度醒来,已经是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至少还活着,且没有受到折磨。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浮现于脑海,严世蕃突然转头,双眼透过蒙着的破布,隐约见到一束跳动的火光不断变得清晰。 那是…… 逐渐接近的灯笼? ‘不要!不要啊!’ 严世蕃害怕得连连往后缩,一股幽香却飘入鼻翼,然后女子轻柔声音在面前响起:“严公子还记得妾身么?妾身是碧玉堂的云韶啊!”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严世蕃的自救之路 “云……云韶?” 严世蕃愣住,稍作回忆,这才想起此女曾是碧玉堂的花魁,莲台仙会上的女榜眼,桂载和赵晨还为之争风吃醋。 国子监一案后,他和海玥循着线索找了过去,也是从此女的手中得到了赵七郎的字画,从那些诗词的字里行间里,察觉到赵七郎有种至亲就在身边,却苦于无法相认的愤慨,由此推测出郭勋的侯夫人可能是其亲娘。 当然那并非真相,后来又经历了颇多周折,郭勋最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云韶也从良了,据说已经离开京师。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还是京师么?” 严世蕃想到这里,声音里流露出更大的惊恐。 一双柔荑抚摸到脸颊上,将眼罩揭下,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庞出现在面前:“严公子放心,这里还是京师,妾身那时想要离京,却被贼子所掳,无奈之下只能虚与委蛇,没想到竟能再见到公子!” 严世蕃听到还是京师,心稍稍定了些,也顾不上欣赏美人如画了,赶忙问道:“谁?是谁绑的我?” 云韶道:“‘万通船行’的少东家梁经纶!” “啊?” 严世蕃愣住:“这人是谁?” 云韶解释道:“‘万通船行’是漕运一霸,如今的老东家叫梁舟,暗里控制漕运沿线的码头、仓廪,凡经运河来往的船只,必抽两成的‘水例钱’,否则货物就难免意外沉船,最是凶恶!” 严世蕃原本都傻了,但听到这里,顿时郑重起来:“过往船只都要收水例钱?好个狮子大开口!他是趴在我大明朝的运河上吸血啊!” 大明的漕运是国家的命脉,自从永乐朝迁都北京之后,每年通过运河从南方运输数百万石漕粮,保障了京城宫廷、百官俸禄及对抗北方蒙古部落的军需,除粮食外,漕运还运输丝绸、瓷器、药材等民间商品,成为南北经济的纽带。 既有如此的重要性,明廷自然安排了地方机构临清卫,任命了官员总理漕运,工部与户部也紧盯着这条命脉,再加上涉及船夫、纤夫、仓管、税吏等庞大群体,所谓百万漕工衣食所系,甭管是不是真有百万级那般夸张,朝野内外早有了这个说法。 现在居然敢有一个民间的什么船行,问过路的行船索要两成的水例钱,换成不懂世事的,肯定以为这是天方夜谭,但严世蕃却清楚,倘若这是真的,如此可怕的收益,背后势必有着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 他直接问道:“‘万通船行’是不是与官员勾结?” 云韶道:“妾身听梁经纶那恶贼说过,地方上的临清卫,京师的三法司衙门,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他由此很痛恨公子与令尊,说你们毁了他家的生意,这些日子都在咒骂……” 严世蕃大致明白了,今次严嵩出手,清理的得最狠的正是三法司,如果那个什么梁经纶没说谎,这次万通船行确实遭到了重创。 漕运这块太多人盯着了,后台一倒,马上就有各方势力如饿狼扑食,可他仍然感到震惊:“就因为这件事,姓梁的敢在贡院里把我绑过来?这个人知不知道鹿鸣宴是什么场合,他是疯了么?” 云韶低声道:“梁经纶确实患病了,近来越来越癫狂,被他活生生打死的下人就有十几个,没人敢触怒,更不敢劝说!妾身初见严公子被带入内宅时也十分震惊,但也觉得,梁经纶能够做得出这等事情来……” “呵!” 严世蕃只觉得荒唐,自己被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疯子,在高中举人的鹿鸣宴里活生生绑到了这里,但荒唐之余,又生出了希望:“云韶!好娘子!你把我救出去,什么事情我都依你!” “严公子曾搭救妾身脱得苦海,妾身自然希望严公子一生平安……” 云韶凄声道:“然妾身力弱,外面全是梁府的家丁护院,那些人可不管朝廷律法,都是手里沾血的亡命徒,我俩若是贸然逃跑,会被活生生打死的!” 严世蕃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那你能出去送信么?去严府,告诉我爹娘!去国子监,告诉海玥!海玥你也见过的!让他们带着官兵来救我……来救我们!” 云韶摇了摇头:“妾身也是被绑来的,根本离不开这里,没办法出去啊!” 严世蕃不信了:“你既然被看得这么紧,又是怎么来这里的?” 云韶解释道:“梁经纶方才开始发病,内宅其他人都顾着那,妾身才敢偷偷来见公子,但家丁和护院依旧会守在外面,即便离开了这间屋子,我们也逃不出去的!”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啊?” 严世蕃慌了:“梁经纶的病会发作多久,他是不是好了后,就要来杀我了?” 云韶道:“梁经纶发病后会精疲力竭,至少今天晚上,他是绝对不会过来了,但也只能撑过今天晚上,他的病一次比一次严重,脾气一日比一日暴虐,如果明天……不好!” 她话到一半,猛然回头望向外面,严世蕃随之看了过去,就见外面似乎有灯笼的光点在晃动。 云韶急急地道:“那是我婢女的示意,她也是被掳来的,我俩相依为命,可惜都逃不出……严公子,妾身要走了,你一定要当心!” 她边说边将严世蕃的眼睛重新罩起,在其耳边留下最后一句话:“请公子放心,妾身一定想方设法护你周全,便是赔上了这条命,也得试一试!” “诶!诶!你……你别走!” 严世蕃下意识地想要呼唤,但很快就牢牢地闭上了嘴。 因为云韶匆匆离去后,很快又有脚步声传来。 待得屋门被狠狠拽开,这次进来的可就不是温香暖玉的花魁娘子了,而是几个带着酒气的大汉,到了面前,弯腰拍打着他的脸颊:“诶!还活着不?” 严世蕃已经清楚,这几个恐怕就是梁经纶麾下的护院家丁,手上沾血的亡命徒,为了不暴露云韶的通风报信,明知故问地道:“你们……你们是谁?” “啪!!” 来者一个大嘴巴子就甩了过来:“俺们是你爷爷!” 严世蕃一个歪头,狠狠地摔倒在地,面容扭曲,险些咬碎了后槽牙。 他从小到大,只被郭勋这么打过! 但郭勋是何许人也,勋贵第一人,嚣张跋扈到百官都无可奈何,事后他也狠狠给了对方报应! 结果万万没想到,如今高中举人,居然还被一群低贱的护院家丁如此凌辱。 ‘我要你们死!我一定要你们不得好死啊!!’ 心里发着狠,严世蕃知道不回应也不行,只能颤声道:“几位好汉,我是举人,我是今科乡试的举人严世蕃,我没有得罪你们啊!你们要什么,我能给的,尽管说!” 动手的大汉呸了一声:“什么举人老爷,就是个假的,别以为俺们不知道,你就是通过你家老子的官位,给你弄上了榜!俺最恨这些不公的狗官了,俺不要别的,就要你死!” 严世蕃赶忙辩解:“我在国子监内进学刻苦,寒窗苦读,是凭借真才实学考上的!那些舞弊之说都是有人为了对付我父亲的污蔑了!啊!” 正说着,又被狠狠地揣了两脚,严世蕃连连惨叫,就感到一个臭烘烘的手掌靠了过来:“来!帮你把布扯下来,让你这位举人老爷看清楚哥几个的长相,来日报官,也好指认咱们!” “不!不!不要!” 严世蕃大惊失色,连连躲闪对方的手掌:“我……我没看见你们的模样!别杀我,没道理!” “哈哈哈哈!连看都不敢看!真是怂货!” 几个大汉逞够了威风,又各自踹了几脚,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严世蕃听着屋门被狠狠关上,嘻嘻哈哈的交谈声远去,这才龇牙咧嘴地重新坐起,暗暗佩服自己的急智:‘我刚才演得真像,总算降低了这群亡命徒的防备!哼!区区一个后台倒了的商贾,竟然敢绑架我,简直是活腻了!我倒要看看你们从上到下,一个个怎么死!’ 这话确实没错,但严世蕃清楚,自己如果死在了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梁家内宅里面,那对方看似胆大包天的行径,其实也不会遭至任何祸端。 因为朝廷不可能大肆搜捕他的下落,闹得人尽皆知,反倒是会为了科举的脸面,草草了之。 尤其是那个阴损的谣言传出,正好有了台阶可下,指不定就有人开始传,自己是听说了舞弊的事情暴露了,羞愧之下自行离开鹿鸣宴,找个无人之地自我了断了…… ‘我一定要逃出去!绝不能背负着这等骂名白死!’ 严世蕃深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模仿海玥平日里在面临困局之时,如何利用有限的条件,创造逃出生天的机会。 半个时辰后,他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泪流满面: ‘爹娘救我!明威救我!云韶……云韶救我啊!!’ 第一百七十九章 营救严世蕃 “唔?” 严世蕃又挨了打,又默默哭泣了许久,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待得再度睁开眼睛,他朝外一看,顿时惊住。 天已经亮了。 按照云韶的说法,昨日那万通船行的少东家梁经纶发病,难以顾及自己,但经过一晚上的恢复,第二天应该缓过来了。 从那群家丁护院的态度上,就能想象出这个人的性情,一旦落入他手里…… 别出现脚步声!千万别出现脚步声! 可惜事与愿违,那恐怖的脚步声还是传了过来,不过下一刻,屋门被轻轻推开,一道身影闪了进来,随即是年轻女子轻轻的呼唤:“严公子?严公子?” 严世蕃松了一口长气,听出对方不是云韶,低声道:“你是?” 年轻女子道:“小婢是初柔,云韶小姐让婢子来告诉严公子,她想了个法子,让那个狗畜生今日也恢复不了,不会来为难公子了!” 严世蕃精神大振,他的自救之法居然奏效了,赶忙道:“好!太好了!待我出去,一定不会忘了两位救命大恩!” 不过想到那些凶神恶煞的护院,严世蕃又关切地问了一句:“你家小姐没事吧?” 初柔低声道:“小姐暂时没事,只是她没办法再如此了,梁经纶那个畜生一旦发现,是小姐勾起了他的瘾,绝对会把小姐打死的……” 严世蕃一时间没听明白,但现在不是详说来龙去脉的时间,直接问道:“云韶的法子能拖延多久?” 初柔道:“最多一日!” “一日……就一日……” 严世蕃深吸一口气:“趁着这段时间,你是婢女,能出内宅么?” 初柔凄然道:“小婢也是被抢来的,爹娘葬身水中,小婢被抢进宅子里,就被家丁护院看住,他们根本不让我们出去!” “这是匪窝么?天子脚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严世蕃勃然震怒:“你们可敢一起反抗,合力冲出去?只要见到官府的人,这群护院家丁就再也不敢放肆了!” 初柔道:“可此处是京郊,想要去顺天府衙,得走上几个时辰的路,我们根本逃不到那里,就会被抓回来……” “后院没有马匹么?啧,这确实不成!” 严世蕃怒了一下,不再怒了。 让几名弱女子抢夺马匹冲出去通风报信,确实有些异想天开。 况且庄子离京师有一段路,即便这群女子冒着千难万险,通知到了顺天府衙,在衙门带人赶来的途中,他也早就被转移了…… 初柔十分聪慧,同样想到了这点:“严公子,我们不能那么做,梁经纶那畜生之前扬言,要拿你的心肝下酒呢!我们若是去报官,他肯定会害了你性命的!” 严世蕃身子缩了缩,低声道:“如此说来,只有等了!等到外面发现线索,找到这座京郊宅院,我……我们才能逃出生天!” 旁人无法相信,但严世蕃是相信海玥的。 这位挚友应该已经在外面寻找自己,并且这位神探也有能力找到自己! 但还是那个问题,在鹿鸣苑绑架今科举人的行为太恶劣了,一旦被查个人赃俱获,上上下下一个都跑不掉。 当官兵围住这间宅邸的时候,反倒是他最危险的时刻,因为对方肯定会杀自己灭口,至少来个死无对证! 生死关头,严世蕃大脑飞速运转,当真是找到了唯一的求生之路:“初柔,你可知这内宅里面,有什么可以暂时藏身的地方么?” 初柔有些怔仲:“公子的意思是?” 严世蕃解释:“一旦官兵出现,两位就把我带去那里……不!我自己去那里,暂时躲避起来,不然梁经纶自知必死无疑,肯定要先把我给害了!” “小婢懂了!” 初柔连连点头:“小婢知道一个地方,十分隐蔽,常人不会注意那里,公子出了屋子,可以这么走……” 严世蕃仔细听完,确定记住了位置,大喜过望:“我若能逃出生天,两位的救命大恩绝不敢忘!你再给我一把能够割开绳索的东西,三个人容易被注意到,我到时候一个人走,再带着官兵回来救你们!” 初柔探手摸了摸绳索:“严公子,我帮你重新打了个结吧,一种看似很牢固,实际上自己就能解开的结!” “好啊!快快!我还要解个手!” 有些不好言说的事情是,这么长时间的捆绑中,严世蕃已经不可避免地让合裆裤经历了三次吸水的考验,所幸没有来大的,潮湿的地方已经捂干,味道都习惯了。 现在解开绳索,扯下眼睛上的布,也顾不上其他,直接到角落里,就想痛痛快快地解个手。 但刚刚扒下合裆裤,严世蕃看着干燥的地面,想着一旦护院家丁冲进来,看到地上的水迹,会做出何等反应,又缓缓地把合裆裤提了回去。 这么大的破绽,不能留下! 严世蕃揉了揉早已青紫的手腕和脚踝,目露坚毅:“来吧!给我绑上!” 初柔赞道:“公子太不容易了,小婢不知该怎么说,公子一定能得救的!” 严世蕃侧头,映入眼帘的也是一位面容娇俏的可人少女,想来若非长得漂亮,也不会被掳来,叹息着道:“你们也是不易啊,在这匪窝里面求存,若是能逃出去,准备怎么办?” 初柔眼眶一红,泣声道:“小婢爹娘遇害后,家中已没了亲人,小姐也是举目无亲,孤苦伶仃,公子若不嫌弃,可否收留我们主仆?” ‘哎呀!双喜临门啊!’ 严世蕃脑海里再浮现出云韶的容颜,若不是手脚重新被绑了起来,就要拍胸脯保证了:“我生平最怜惜你们这些苦命女子,如今相遇也是缘分,岂会嫌弃?一言为定,你以后就是我们严府的人了!” “多谢公子!” 初柔将绳索重新绑好,又教会了他自己解开的法子,不敢多待,低声道:“小婢走了,公子保重!” “一切小心!” 严世蕃与之依依惜别,待得一个人重新独处,反手摸了摸绳索,闭上眼睛,又开始了求生之法:“爹!娘!明威!快来找到我啊!” …… “就是这里了!” 海玥和陆炳遥遥打量着不远处的宅院,沉声道:“梁经纶自从病重后,就一直居于此处,根据守城官吏所言,万通船行的马车,确实在昨天巳时之前入城,未时之后出城,恰好与鹿鸣宴的时辰对得上,哪怕马车上的人看不见,也是目前筛选出来的最大嫌疑人!” 海玥一夜未睡,依旧精神奕奕,相比起来,陆炳已是难掩疲惫,但眉宇间寒芒闪烁:“区区一个民间商会,居然敢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我看他们是活腻歪了!” 海玥道:“文孚不是之前还说,万通船行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会,不仅与朝堂上诸多臣子有着密不可分的利益关系,麾下更有许多江湖子亡命徒么?这种一半涉及朝堂,一半立足江湖的势力,自以为横跨黑白两道,行事往往肆无忌惮!” “横跨黑白两道……嘿!这个形容确实贴切!就比如原本盘踞天桥的鹞子班,覆灭之际还敢向我们锦衣卫发起反攻呢!” 陆炳冷哼一声:“洪七已经去北镇抚司调集精锐了,我倒要看看,这万通船行是不是又一个鹞子班!” 到目前为止,他们其实并不能确定严世蕃就一定在里面,所幸当了解到万通船行的作为后,陆炳就不准备留下这个半黑半白的势力了。 敢在漕运上吸血,大明朝的这条运河难不成是为它修的? 关键是三法司的后台倒了,居然还继续盘踞在京师,如此胆大包天,不杀何为? 海玥同样知道这等势力绝对涉及种种不法,草菅人命更是家常便饭,除之绝对不冤枉,但也在行动之前提出建议:“最好不要强攻,不然即便真是梁经纶绑架,他在走投无路之际,肯定也要将东楼杀害,不会留下活口的。” “确实有这个风险……” 陆炳点了点头:“那就先让高手入内一探,若是发现了严世蕃,把人救出来,再将贼子一网打尽!” “如此最好。” 海玥颔首,又补充道:“我一同进去!” 陆炳并不意外,却是由衷地道:“此番若无明威在,绝不可能于短短一日不到的时间,就锁定了绑架真凶,现在还亲自涉险救人,有你为友,当真是严世蕃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海玥微笑:“东楼是我的至交好友,理应如此。” 无论是不是为了自身进步,严世蕃都在一心会的创办中耗费了大量心血,再加上于朋友之谊方面,并没有不堪之处,此番遇难,自然全力以赴。 “好!好!” 陆炳笑道:“那我接下来要说什么,明威能猜到么?” 海玥了然:“文孚亦是我的至交好友,当然会与我一同了。” “哈哈!正是如此!” 陆炳拍了拍腰间的佩刀,煞气腾腾地道:“你我兄弟今日就闯他一闯,看看这龙潭虎穴里到底藏着什么牛鬼蛇神!” 第一百八十章 大功告成 九月的京郊,天高云淡。 梁经纶这处宅邸的后院,恰好掩映在一片金黄的银杏林中,树下却传来阵阵喧嚣。 六个精壮的护院敞着衣襟围坐着,石桌上堆着油光发亮的烧鸡、卤牛肉,几坛陈年花雕已经见了底。 “三哥,这月的水钱总算收齐了,南城那几家起初还想赖账,弟兄们往他们的仓里倒了三桶泔水……” “你这手段太斯文,换成老子,早往他们的井里扔死孩子了!” “三哥,今时不比往日,是不是少收些?” “哼!怕了?怕了为什么不听老爷的命令,直接回江南,而是继续跟着少东家?不还是为了捞些钱财,填饱你那第三房小妾么?” 满脸横肉的护院头领啃着鸡腿,油汁顺着下巴滴到衣襟上,教训着手下们:“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退!少收些?但凡有一丝软弱,水钱就一个子儿也收不上来了!” “是!三哥说的是!” 众护院纷纷应道。 护院头领听出他们的言不由衷,脸色冷了下来,声音犹如钝刀刮骨:“我看这几年富贵日子过多了,你们统统都忘了本!王疤瘌,你当年在沧州杀绸缎掌柜庄全家一十三口时,也是这副熊样?” 要填饱第三房妾室的护院缩了缩头,干笑起来。 护院头领又伸出手指,接连点了剩下的人:“当年咱们十一个兄弟夜闯盐仓,闹得天翻地覆,何等的威风,现在就剩下六个,钱串子,你现在肥得流油,可还记得用分水刺挑人脚筋的绝活?” 胖护院涨红着脸去摸腰间,却抓了个空,讪讪地凑了过来:“三哥莫生弟弟们的气!是弟弟们不好!” 头领冷笑着:“生气?老子是怕很快就生不了你们的气了!船行里面的好手不止咱们哥几个,天南地北的都有,手上的血比咱们都多,现在又没了朝上那些当官的撑腰,以为舒服日子还能继续下去?瞧着吧,接下来就是卖命的时候,而你们享乐惯了,昔日的看家本事还剩几分?” 说着,他抽出腰间的佩刀,猛地掷出,朝着不远处的一棵桂花树射去! 唰! 这本是示威的动作,但护院头领做出动作的同时,汗毛又根根竖起,猛地看向头顶:“不好!” 树冠突然炸开,一道黑影如苍鹰搏兔般凌空扑下,手中的佩刀以力劈华山之势狠狠砍下。 千钧一发之际,护院头领甚至来不及躲闪,猛地将身侧的胖护院一扯,朝刀光迎去。 唰! 于是乎,一颗满面油光的脑袋已经飞了出去,在树干上撞出一蓬血花,他终于争取到了喘息的机会,朝后一滚,去寻武器。 但很快他就骇然发现,出手的不止一人。 几乎是同时,五道身影就从不同方位突入院落,几个弟兄们猝不及防之下,几乎都是连滚带爬,狼狈无比地躲避着袭击,而三招两式之间,又有一人铁棒横扫,砸得一人天灵盖凹陷。 ‘锦衣卫?’ 护院头领目眦欲裂,即便他们的手上都不止一条人命,可这般杀人不眨眼的风格仍旧觉得心悸,关键在于他是有见识的,瞬间认出对方的身份。 之前对待平民百姓时,他比谁都强硬,此时发现突入院内的是锦衣卫,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内院跑,边跑边喊:“有——” 话音刚起,屋檐上再度掠下两道身影。 海玥亲自出马,却没有逞能地冲在第一线,而是跟在经验丰富的锦衣卫身后,陆炳也与其并肩。 于是乎,此时扑下的正是他们,一左一右,配合默契。 陆炳凌空旋身,刀光如匹练般划过,本能防守的护院头领闷哼跌退,挥挡的双臂已经飙射出鲜血,守御的架势更被打开,顺着这一线空隙,海玥手中的长棍则如青龙探首,准确地点在对方的喉头上。 “咔!” 护院头领铜铃般的双眼怒瞪,迸射出不甘与绝望,魁梧的身躯晃了晃,倒了下去。 而陆炳再补上一脚,踢在他的太阳穴上,确定死得不能再死了,再转向树下的战况,沉声道:“留两个活口!” 不多时,后院一角,两个鲜血淋漓的护院丢在了海玥和陆炳面前:“严世蕃关在哪里?” “不……不知……” “分开问,不知道的杀了,知道的留个活口!” “在内宅!内宅!!” 很快,位置问了出来,连内宅附近还有多少护院都一清二楚。 事实证明,这个宅子里面的护卫力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根据护院交代,是“万通船行”的老东家梁舟,在得知官场事变后,就准备将人手全部抽调回江南大本营。 但少东家梁经纶迷恋京师的一种药酒,以诸般理由推托,一直留在这里不愿回去,其父三番五次催促无果后,就将大批手下调走了。 所以此次这座看似守卫严密的宅邸,其实护院数目只有往日的三成,全靠昔日的凶威撑着,才没有对外露了怯。 “本以为是龙潭虎穴,结果就是个小巢,居然还敢掳走一位今科举子,梁经纶真的是吃药吃疯了!” “我们分开行动吧!” 海玥和陆炳略加商议,决定兵分两路。 海玥带着洪七和周五去内宅营救严世蕃,陆炳则带着剩下的人直扑梁经纶所在,擒贼先擒王。 “锦衣卫办差,挡者杀无赦!” 而既然里面的护院没有人数上的优势,陆炳干脆一声厉喝,带着四名缇骑如猛虎入羊群,杀了进去。 另一边海玥闯入内宅,周五和洪七一左一右,同时比他更快一步冲出,前者铁尺横扫,砸得一人颅骨凹陷,后者更凶悍,直接抓住两个家丁的脑袋对撞,“咔嚓”骨裂声令人牙酸。 两人也是红了眼,但凡敢于拦在中途的,也不管是真的顽抗者,还是吓傻的,都是照杀不误。 海玥没有这样的辣手,但也不敢这个时候留人活口,万一是表面伪装,背后再捅刀子,后果不堪设想,只能说这个时候还留在宅子内的,不太会有无辜。 这般一路冲杀,直达先前交代的屋子。 海玥一脚踹开屋门,猛地闯了进去,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地上蜷曲着,正在从绳索里面挣脱出来,远远的就能闻到身上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东楼!” “明威……明威!” 严世蕃先是震惊。 我安排了那么多求生计划,居然直接天降神兵,连躲到藏身处的步骤都免了? 旋即狂喜。 他眼眶大红,猛地挣脱绳索,无比激动地扑了过来:“明威!!” 海玥不着痕迹地让开,挚友归挚友,有些接触还是罢了,立刻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出去再说!” “好!好!” 严世蕃连连点头,但看着地上断裂的绳索,迟疑了一下:“这里还有两个帮过我的恩人,我想一并救走!” “哦?” 海玥反倒有些欣慰。 不得不说,严世蕃与赵文华相比,性情没有那般凉薄,如果是赵文华,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为他人开口。 然而当听了对方的描述后,海玥也有些诧异:“云韶?碧玉堂的那位女榜眼?她怎么会在这里?” 严世蕃眼中闪烁着美好:“这就是缘分啊!若不是她,梁经纶今早肯定就对我实施酷刑,哪能这般安然无恙地见到明威?” 海玥看了看他。 实话实说,由于锦衣卫的失责,居然连暗桩孙流的原住址都没有,当时间拖到第二日的白天,海玥已经做好看到了最坏的打算,甚至一只眼或者瘸了腿的版本都有心理准备了。 但现在除了身上味太冲,竟是全须全尾,活蹦乱跳,实在是幸运到了极致。 难怪严世蕃对在生死关头施以援手的两女念念不忘,海玥颔首道:“她们人呢?” “就在内宅,云韶和初柔应该会保护自己,还要劳烦明威和锦衣卫的兄弟一起将她们救出!” 严世蕃认出洪七和周五是陆炳的心腹,以为海玥为了救他连锦衣卫的关系都动用了,心里感激万分,也不忘对两人抱了抱拳。 “走吧!” 人质救出,贼人的反抗又不值一提,接下来就是收尾工作了。 而严世蕃跟在海玥三人身后,左顾右盼,就怕看到云韶和初柔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严公子——!!” 就在大半个内宅都找遍,他心中的忐忑感升到极致之际,天籁般的声音飘来,两道倩影飞奔而至。 “云韶——初柔——!!” 严世蕃张开双臂,三人狠狠地相拥在了一起,毫不嫌弃彼此。 杀得一身血的陆炳,拖着一个死狗般的男子出来,和海玥面面相觑。 在得知前因后果,他对于云韶的身份不以为意,反倒对于这种患难见真情颇为赞赏:“敢于冒着生命危险,在贼窝中施以援手,如此女子确实有情有义,这小子倒是因祸得福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海玥笑笑:“营救大功告成,可以向宫中禀告了,陛下和严侍郎都等着我们的消息呢!” 第一百八十一章 过程曲折,结果很好 紫禁城。 文渊阁。 严嵩坐在矮墩上,低垂着头,看似已经熟睡了,当黄锦轻轻上前,将一身厚衣给他披上时,又缓缓开口:“多谢内官。” 黄锦都惊了惊,旋即意识到,这位只是在闭目养神,不禁暗暗佩服。 换成旁人,独子被掳,自个儿又是年过半百的岁数,能不倒下就已是相当坚强了,没想到严嵩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当然,严嵩原本是想要回家等待的,是陛下强行让其留下,留在了内阁值房。 明朝的内阁值房,在永乐至宣德初,是御前的临时场所,没有固定地点,自宣德七年开始,才安置于紫禁城的文渊阁内,这个习惯一直到历史上的嘉靖朝中后期改变,因为皇帝搬到西苑去了,内阁阁老们也迁至西苑无逸殿办公。 现在仍然是文渊阁,而随着天色将明,宫门开启,一众朝臣入内上衙。 于是乎,张璁准时出现在房外。 内阁原有四位阁老,张璁、桂萼、翟銮、李时,六月桂萼以身体病重为由,告老还乡,如今还剩下三位。 看似还有三人在位,但无论是翟銮还是李时,在权柄上都远远逊色“颐指百僚,无敢于抗者,言自以受帝知,独不为下”的张璁。 这位内阁首辅每每也是第一个抵达值房的,今日也不例外,张璁踏着薄霜迈进阁内,晨光在其身上勾勒出一道剪影—— 身形瘦削似青松,面庞棱角分明,两鬓斑白如染秋霜,一双眼睛极为慑人,此时第一时间逼视着起身的严嵩。 两人对望,竟有种照镜子的感觉。 张璁身上绯色盘领袍洗得发白,补子里的孔雀纹磨平了半边翎毛,腰间素银带不见丝毫纹饰,只悬一方腰牌,宫中内官有时候窃窃私语,首辅这身行头,还不如六科廊的给事中鲜亮。 而严嵩同样如此,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朴素衣衫,低调而内敛的袍服,不如低品京官鲜亮。 张璁今年五十六,严嵩今年五十。 张璁在科举上也是个传奇,弘治十一年中举,历经八次会试,于正德十六年,取得进士资格,考了整整二十四年,到了四十多岁才终于成功,单就这份毅力就令人惊叹,结果恰好遇到了藩王朱厚熜入京继位,在杨廷和集团与后朝张太后联手,把持朝纲之际,以一篇《大礼或问》,支持当时孤立无援的新君认亲生父母,震惊天下。 于是青云直上。 严嵩在科举中比起张璁要强得太多,年纪轻轻就高中进士,但由于正德朝的政治环境,他不愿意逢迎太监,便于家乡隐居苦读,拿得出手的官场资历,其实也差不多是从嘉靖朝开始。 ‘严嵩!严惟中!果是大敌!’ 张璁原本很敌视夏言,可此时此刻,他愈发觉得严嵩才是大敌。 同样的清廉正直,同样的刚正不阿,同样的敢对百官动刀。 关键是严嵩还没有逢迎君上的骂名,在士林中的声誉比起自己好得太多。 无论是哪个领域,当你看到一个和自己十足相似的存在时,就要升起警惕了,彼可取而代之。 当对方在某一项上超出自己,那就是绝对无法和平共处的大敌! 如今大敌严嵩率先开口:“张阁老可听说民间有一句话,叫‘头上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 张璁眉头微皱,沉声道:“老夫只知‘天鉴在兹’。” 严嵩淡然道:“《尚书·太甲》中有言,‘天监厥德,用集大命’,汉《白虎通义》为‘天鉴在兹,不可不敬’,确为天命之观!《琵琶记》里说得好,暗室亏心,神目如电,改日老夫请张阁老去听戏如何?” 张璁轻哼一声:“老夫公务繁忙,恐没有那份闲情逸致,严侍郎自便吧!” 两人云里雾里的这些交谈,其实都紧扣一点,人在做天在看。 毫无疑问,严嵩是冲着此次科举舞弊案来的,顺天府衙礼房书吏倪杰收买贡院小厮,供词已经给到了手里,可谓证据确凿,至于是不是大礼议新贵指使的,他反正已经发难了。 以古人对于天命的敬畏,三言两语间,可谓是撕破脸皮,就差直接指着鼻子骂:“你这老东西干出这等龌蹉事,会遭报应的!” 张璁身为首辅,自然也有情报来源,鹿鸣宴中严世蕃被绑架以及他的举人功名遭到质疑,都已经传入耳中,同时也明白,严嵩是把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了。 绑架先不必说,科举舞弊的话,张璁清楚,自己并没有做出这样的安排,但也无法保证,大礼议新贵群体没有做这种事,甚至内心深处,他都不敢说自己不会听之任之。 权力斗争往往如此,哪能有那么干净? 但严嵩这种作为,也让他眼中生出凛凛寒光。 尚未入阁,就敢如此与之对抗,一旦入阁,那还不是事事掣肘? 政事已然艰难,绝不容许这等制衡! “严侍郎,陛下相招!” 眼见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交锋即将进一步升级,黄锦匆匆入内:“好事!大好事!令郎救出来了!” 严嵩动容,却没有匆匆离开,而是立刻伏倒在地,对着乾清宫的方向叩首:“陛下如天之恩啊!” 张璁:“……” 不好! 威胁感更强了! 而严嵩在内阁值房都如此,到了乾清宫中,更是噗通一声拜倒在地:“陛下!老臣……老臣感激涕零……” 朱厚熜亲自走过来,又将之搀扶起来,满面笑容地道:“惟中啊,令郎救出来了,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大难不死,必有后禄,回去让他好好备考,此子才德兼优,来日必为朝中栋梁啊!” 严嵩激动得老泪纵横:“全仰赖……全仰赖陛下如天之恩!” “诶!” 朱厚熜摆了摆手:“你不要谢朕,是海明威和陆文孚亲自闯入那贼窝,将令郎救出的!” 严嵩泣声着,话说得断断续续,感情却愈发饱满充沛:“若无陛下……命锦衣卫……连夜出动……犬子岂能安然……陛下的恩情……我们父子一生都还不完!” 朱厚熜很满意。 他之所以点出海玥和陆炳入内搭救,不是真的要让严嵩只认那两位的好,而是因为这件事自己不说,事后严世蕃也会告知,现在说了,反倒要让对方知晓,到底谁才是此次营救事件里面的头功。 果然严嵩的态度很端正。 而刚才内阁值房里面的冲突,已经提前传入他的耳中,看来哪怕中途经历了些许波折,结果还是好的。 大难不死,必有后禄。 既指其子,也指其父。 “去吧!去吧!朕就不耽搁你们父子团圆了!” 朱厚熜又体贴地安抚了一番,让严嵩今日休沐,回去与儿子团聚。 当严嵩离开紫禁城,坐在陈旧的马车里面时,心中真的只有自己的儿子了,频频掀开帘布,朝外张望。 于是乎,远远的他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候在家门口。 “停车!快停车!” “爹!!” 严世蕃已经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衫,除了手腕脚踝绳索的痕迹一时间难以消退外,竟好似根本未遭逢大难一般,此时冲了过来,眼眶大红地看着难掩倦色的老父亲:“爹,孩儿让你担心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严嵩摸了摸他的头,露出笑容:“咱爷俩进去吧!” 看到确实安然无恙的儿子,彻夜未眠的严嵩是真的感到累了,步履已经有些蹒跚,严世蕃赶忙扶着他,两人回到了府中正堂,坐了下来。 严嵩第一句话是:“看过你娘了?” 严世蕃歉然道:“娘亲刚刚睡下,你们都为孩儿担心了……” “这不是你的错,真要论起来,是冲着你爹我来的,高处不胜寒呐!” 严嵩叹了口气,眉宇间却没有丝毫退缩之意。 他的儿子被绑,险些有个三长两短,若是此时退缩,岂不是让贼人得逞,白白遭此大难? 所以更要进步。 迈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重臣!权臣! 当然有些该查的事情一定要查清楚,不然他现在的威严就将荡然无存,成为人人可以捏的软柿子。 所以严嵩顾不上休息,直接道:“你将被绑后的事情仔细说一遍,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是!” 严世蕃开始讲述。 听了万通船行、漕运一霸、少东家梁经纶的种种作为后,严嵩神情平静,目露思索。 听到花魁云韶和婢女初柔的义助,严嵩同样不动声色,古井无波。 直到承诺收留两女的事情道出,严嵩眉头猛地一皱,看向儿子。 严世蕃目光躲闪,避开视线。 他也知道,别说父亲是堂堂吏部左侍郎,便是自己这位新科举子,也万万没有把教坊司出身的女子领回家的道理。 但恰恰是生死之间,才能见得真情。 世上除了父母至亲外,又有几位能以真情对待自己的人,既然遇到了,就不能错过! 现在就差最后的阻挠了,说服爹娘,收留两个可怜的女子! 第一百八十二章 你这是报恩?分明是馋人家身子! “梁经纶留下活口了么?” 严家正堂,短暂的沉默后,严嵩并没有就此事发表直接的看法,而是话题一转,又重新回到绑架案本身。 “留的活口!” 严世蕃有些失望,但也松了口气,至少父亲没有直接拒绝,赶忙道:“陆炳亲自拿的人,这家伙疯疯癫癫的,都已经被抓了,还囔囔着要弄死我!哼,我看他怎么死!” 之前被护院家丁羞辱时,严世蕃就暗暗发誓,要这群人不得好死,没想到海玥和陆炳领着锦衣卫杀进来时,基本就实现了这个愿望。 唯独还剩下首恶梁经纶。 嗯,或许不是首恶。 严世蕃磨了磨牙:“爹,那些污蔑孩儿科举舞弊的贼子找到了么?他们定是梁经纶的背后指使,若非先污名声,岂敢在鹿鸣宴中对孩儿动手?” 严世蕃知道,梁经纶疯狂的举动并不见得是那些人指使的,可对那些污蔑自己功名的人,同样是刻骨的仇恨。 他考上举人容易么?最后一名怎么了? 尤记得考场时的失常,放榜前的焦虑,看榜时的幻灭,那种心情大起大落的感受,严世蕃实在不想经历第二次了,考不上会无比失落,结果考上了却又传是舞弊得来,这简直要把人逼疯! “幕后指使么……” 严嵩看了看儿子,不答反问:“为父如今的地位,威胁到了谁,你难道想不明白?” “张璁!霍韬!大礼议新贵!” 严世蕃勃然变色:“真的是他们?我们父子这些年间何时对他们失敬过?桂德舆的清白还是我讨回来的,这群人也太狼心狗肺了吧?” 再怎么说,他也给桂载当过三年跟班,去年桂载出事时,他也挺身而出,最后帮对方化解危机,再加上严嵩这些年对张璁桂萼的各种礼遇,父子俩舔了大礼议新贵那么久,对方未曾在仕途上给过任何助力也就罢了,最后还使用如此恶毒手段? 严嵩淡淡地道:“头上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有些人终究会受报应的!” 严世蕃却没有这般淡然,恶狠狠地握紧拳头:“爹,不能只等老天给他们一个报应,你一定要入内阁当首辅,把权势从大礼议新贵那边夺过来!” “那你呢?” 严嵩顺着话头道:“庆儿,你可知陛下让你好好备考,此番若榜上有名,来日必为朝中栋梁?你可知此番只有高中进士,才能彻底洗去乡试舞弊的污名,让旁人哑口无言?” “是!孩儿知道!” 严世蕃精神一振,起身立誓:“孩儿定不辜负陛下与父亲厚望,高中金榜,光宗耀祖!” 严嵩摇了摇头:“考进士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你尚未及冠,就高中举人,本是不易,为父也不奢求你今科就能及第,积累经验,能于两届内高中,已是光耀门楣了!” 张璁会试考了八次,夏言连带乡试一共考了六次,如历史上海瑞那种考了一次就放弃的其实是少数,大多数士子都是多次应试才能榜上有名,甚至一辈子都在考试。 但严世蕃显然没有那个心理素质,如果这次考不中乡试,他指不定就要放弃,以国子监生或父荫入官,当然话不能这么说,只是低声嘀咕道:“我可等不了那么久!明威他们一旦高中,纷纷入仕得官,难道就剩下孩儿一人在国子监内苦熬?” “你也觉得他们能高中?” 严嵩声音沉下:“你们同住一斋舍,同出同入,为何他们能名列前茅,你却堪堪上榜,可曾想过缘由?” 严世蕃脑海中浮现出包括海玥在内,一有空闲就捧着书卷温习功课的画面,不禁沉默下去。 严嵩谆谆教诲:“进取之路没有捷径,唯有勤学苦练,你若不想一辈子都被人戳脊梁骨,接下来到会试之前,就戒骄戒躁,与你的同窗一起埋头苦学,来日高居朝堂,再将今日的耻辱彻底还回去!” “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严世蕃赶忙应下,但目光闪烁间,又低声道:“爹,你不会是想用这个法子,让孩儿放弃云韶和初柔吧?” 严嵩脸色沉了沉。 对于自家儿子的性情,他是了解的,真要倔起来,也不好规劝,那么就以功名引诱,先让对方把注意力放在接下来的会试上面,等三四个月过去,什么感情都淡了,那个名妓和丫鬟就好打发了。 没想到这小子还是太聪明,一眼识破后,苦苦哀求道:“爹,孩儿一定好好考会试,绝不分心,能不能先寻个宅子,将她们安置下来,日后再接入府中?” ‘你还真想接?我严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严嵩脸颊肌肉稍稍抽了抽,强行忍下怒意,起身拂袖道:“为父累了,先去休息,你若是还有力气,待你娘醒来后,在她床前伺候着!” “是!” 严世蕃有气无力地应着,眼珠子转了转。 相比起严肃的父亲,从小都是母亲欧阳氏更疼他,此番大难不死,想来提一下那个小小的要求,还是没问题的吧…… “你再说一遍?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半个时辰后,严世蕃身子后仰,躲着母亲快到指到脸上的手指头:“娘!孩儿是为了报恩啊!” “放屁!!” 欧阳氏勃然大怒,一句话就结束了狡辩:“若是丑若无盐,你还会往家中领么?你那是要报恩么?你那分明是馋人家的身子!给老娘滚回国子监去!这等屁话,日后休要再提!” …… 国子监中。 海玥睡了个午觉,已是精神抖擞,入了一心堂后,海瑞、林大钦、苏志皋纷纷围了过来。 他们已经得知严世蕃顺利得救,但具体的细节还不知道,现在海玥休息完毕,当然好奇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鹿鸣宴上干这种事情。 “万通船行……漕运一霸……过往船只都要孝敬两成的‘水例钱’?” “嘶!我大明朝这条运河每年往来,得有多少钱物?便是这般说法有些夸大,这个民间船行恐怕一年也不知侵吞了多少银两啊!” “可恶!这等蛀虫居然没早早被挖出来?” 众人尽皆忿忿,苏志皋则轻叹道:“我早就听过这个船行的名字,更认得一位入京赶考的沈姓士子,就被这伙人逼得走投无路,至今流落京师街头,这还是我久居国子监,罕有外出,知之甚少……想来民间不知有多少百姓,被其逼得家破人亡啊!” 林大钦恨声道:“如今既已人赃并获,不得将这群贼子一网打尽?” “万通船行的老巢在江南……” 苏志皋顿了顿:“不是那么容易的!” 海玥也清楚,明清时期,江南地区与中央政权之间的对抗,是贯穿两朝的重要历史现象,于经济赋税、文化认同、政治权力上都存在着核心矛盾,由此也产生了诸多博弈。 万通船行能趴在大明的运河上吸血,一个根本原因,是因为江南本就是提供了全国近三分之一的赋税,四分之一的米粮,这里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官商勾结能够概括的。 即便现在事发,万通船行或许要在铁拳下轰然倒塌,可倒下了万通,依旧会有别的船行诞生,换汤不换药罢了。 苏志皋说着,一时间心有戚戚焉,林大钦难以理解为何不易,海瑞目光沉着坚定,海玥刚要开口,视线转向外面,微笑道:“让我们欢迎东楼回归。” 一道身影朝着堂内走来,众人再度围了上去,关切地道:“东楼!你没事!太好了!” 严世蕃本来被欧阳氏暴杀,又被赶回国子监反省,神态有些泱泱,但见众人发自真心的笑容,心情倒也一畅,拍着胸脯道:“那些贼人确实计划周详,然我绝非泛泛之辈,即便身陷囹圄,也无时不刻不在酝酿求生之道!” 海玥适时补充一句:“我入屋中时,东楼已经自行解开绳索,想来是准备反扑了……” 众人纷纷露出赞叹的神色,严世蕃的自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没什么嘛!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接下来,大家齐齐痛骂万通船行和梁经纶丧心病狂,再商量着如何为严世蕃洗尘庆贺,最后进入了学习状态。 乡试完毕,接下来就是会试,在座的皆是举人,但无论是考了多次不中的苏志皋,还是初试的海瑞和林大钦,对于那场人生中最关键的考试,都不敢有半分懈怠。 看似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可每一天都是最后的冲刺啊! 海玥同样如此,也有意让严世蕃上上心。 这位若不是以为乡试十拿九稳,连先前翰林院进士们讲学时都敢神游物外,以他的头脑考个中游不成问题,那样的话也不见得有舞弊绑架的风波。 可严世蕃坐下,心思全在身子……全在恩人上面,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明威,我能拜托你一件事么?” 海玥道:“何事?” 严世蕃低声道:“你能否在京师帮我寻一处隐蔽些的宅子?” 第一百八十三章 吸毒者的下场 “你想要安置那两位女子?” “是……是啊!救命之恩,岂能不报?她们孤苦伶仃,我已应承,要好好照顾的!” 严世蕃有些赧然地回答,又补充了一句:“明威,是你亲手把我救出来的,也该了解云韶和初柔在其中的关键作用吧?” 那当真是救命之恩,绝非娘亲误会的那般,自己只是好色。 海玥确实了解一部分,但还不够完全了解。 他一向的行事风格是,事情要一件一件办。 当时最要紧的,是救出严世蕃,拿下绑匪贼子,将这起撼动科举威严,引发朝野风波的乱子摁下去。 现在梁经纶及其余党已经被押送诏狱,严加审问,有些细节严世蕃不说,海玥也是会过问的。 所以既然对方提了,海玥也正好推进:“宅子我会安排……” 严世蕃大喜:“明威果然够朋友,这件事也只有你会帮我了!” 海玥接着道:“但是如果严伯父问我宅子在哪里,我也不会瞒他,因为那是你的外宅,我不能瞒亲长。” 严世蕃脸色一僵,讷讷地道:“爹……爹不会过问吧?我就在外安置,不带回去了!” 在回国子监的路上,他已经有了这个打算,毕竟云韶的身份确实不太方便,严嵩如今又要进位内阁,总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影响仕途,那真是什么恩情都替代不了。 而这类金屋藏娇的行径,在京师的纨绔子弟里面就很常见了,大家玩得都很花,严世蕃以前就挺羡慕的,如今终于有机会挺身而出。 海玥却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你准备当外宅养着,钱财从哪里来呢?” 生活是柴米油盐,那位曾经的花魁娘子,用度绝不会低,以严世蕃目前的物质条件,别看他父亲的官位高,还真的养不起,除非去向母亲欧阳氏要钱。 不料严世蕃眼珠转了转,竟也早有准备:“云韶离京时,必然带上了钱财,应是被梁经纶那伙贼子劫下了,等到物归原主,不就有钱财了么?” 海玥:“……” 不愧是你! 养着外室,然后让外室掏钱养活自己,你白嫖啊? 严世蕃却完全不羞愧,这是患难与共的爱情,岂能被世俗的苦难所阻挡,甚至还想马上行动:“明威,我们何时去北镇抚司,我想亲眼看一看梁经纶的下场!” “也好!我本来觉得你要休息个几日,既然东楼这般生龙活虎,那就走吧。” 海玥微微点头,起身与众人招呼了一下,领着严世蕃出了一心堂。 路上再与得到消息后,纷纷前来慰问的同窗们聊了几句,一路出了国子监。 然后在门口,他们就见到了赵文华。 听说严世蕃在鹿鸣宴中被绑架,赵文华是故意避开的,毕竟他之前与严世蕃有点小矛盾,等到对方惨死之际,严嵩必定震怒,万一自己在眼前晃悠被牵连了,那就不妙了。 但万万没想到,一天未到,严世蕃居然被救回来了。 心里感叹着老天不开眼,赵文华第一时间赶到了国子监,恰好迎上,满脸欢喜:“今见东楼兄无碍,实在太好了,小弟昨晚一夜未眠,就为东楼兄祈祷,果然吉人自有天相!” 见到对方满脸真切,严世蕃对其恶感也消退了不少,哈哈笑道:“元质不必如此,有明威和锦衣卫在,区区贼子岂能伤我?” 赵文华由衷地道:“会首智略超群,严公深得圣眷,方得锦衣卫如臂使指,雷厉风行……” “行了行了!” 严世蕃顿时警惕起来,摆了摆手:“我们要去北镇抚司一行,你敢来么?” 赵文华先看向海玥,眼见这位微微颔首,这才应下:“当然当然!小弟也想去见识一番!” “走!” 北镇抚司的衙门在东直门附近,当真的接近时,无论是严世蕃还是赵文华,脚步都下意识地放缓,心里下意识有些畏惧。 毕竟这个机构自从成祖一朝建立,就是立在累累白骨上的,还不是平民百姓的,而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僚尸骨。 岂能不惧? 然而当他们真正接近,却发现这里和想象中有些不一样。 今日天气不错,阳光斜斜地洒在朱红色的大门上,门楣上“北镇抚司”四个黑底金字的匾额,在日光下显得端正肃穆。 四名身着褐色棉甲的值守卫士,站在大门两侧,腰间挎着腰刀,神色平静,偶尔对进出的官吏行礼致意。 没有阴森的气氛,也没有刻意渲染的肃杀之感,从外面来看,北镇抚司就像京城里任意的官署一样,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平常而忙碌。 海玥上前通报,不多时洪七迎出,将三人领了进去。 再往里面走,严世蕃和赵文华愈发觉得,以前是不是偏见太深刻了? 穿过大门,迎面是一道青砖铺就的宽阔甬道,两侧栽着几株老槐树,枝干粗粝。 绕过影壁,便是主院,院子不算很大,但布局规整,东西两侧是廊房,廊下摆着几张木桌,几名书吏正伏案抄录文书,偶尔有人抬头揉揉发酸的手腕,端起茶碗啜一口茶水。 正堂的门敞开着,光线明亮,能听见有人在交谈,院子的角落里,几名杂役正拿着扫帚清扫落叶,沙沙的扫地声混着远处传来的市井喧闹,反倒让整个衙门显得异常安宁。 ‘呼!也不过如此嘛!’ 严世蕃和赵文华都舒了一口气,洪七见他们如释重负的模样,微微咧了咧嘴:“请这里来!” 似乎也没走几步,两人骇然发现,环境变了。 一条长长的通道两侧,青砖斑驳,爬满枯死的藤蔓,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吸干了生机,头顶上的阳光都被阻隔,石板缝里渗出阴冷的湿气。 尽头的狱门前,立着两座石雕的狴犴,兽首狰狞,獠牙毕露,双眼空洞似在死死盯着来人,门口站岗的锦衣卫面无表情,明明是白天,手中却举着火把,映得他们的脸半明半暗,火光跳动间,影子在墙上扭曲拉长,不似人形,反倒像是某种蛰伏的怪物,正等待着下一个猎物,踏进这座有进无出的炼狱。 “这……这里就是诏狱?” 严世蕃和赵文华勃然变色,牙齿都得得打颤起来。 ‘能布置出如此威慑的人,是审讯的高手啊!’ 海玥则暗暗惊叹于这种反差与格局,古人也无师自通了这种心理威慑,且是玩明白了。 就不说真正入狱,看到这个门面,胆气恐怕都丢了七八分,接下来的审问自然事半功倍。 而当几人真正入了内,却发现这里的空气流通很好,远没有地方衙门的血腥和污浊气味,走道也宽敞。 再往里面走了走,就见陆炳宽厚的背影正在牢狱外面,打量着里面的人。 三人上前,还未交谈,视线下意识地望向里面。 不久前海玥和严世蕃都见过一面的梁经纶,正蜷缩在阴暗的墙角,浑身轻轻颤抖着,一只手在身上摸索,一只手抓在地上,死死抠进砖缝,指甲崩裂出血也浑然不觉。 他蜡黄的面皮上爬满冷汗,眼窝深陷得像是两个黑洞,浑浊的眼珠疯狂转动,却怎么也聚不起焦,嘴里喃喃低语着:“给我……再给我一口……” 突然,梁经纶整个人剧烈抽搐起来,脊背反弓成诡异的弧度,青筋暴起的脖颈上血管突突跳动,瘦长的四肢开始痉挛,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 在严赵两人吓了一跳的注视下,他像条离水的鱼般在地上扑腾,额头重重磕向地面,发出听得都疼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仿佛这样就能把脑子里千万只啃噬的蚂蚁赶出去。 “快!” 陆炳挥了挥手,两个锦衣卫赶忙扑了进去,死死拉住对方,避免他自残。 “啊——啊啊啊啊——!!” 梁经纶只能挣扎着发出狂吼,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淌下,在脏污的衣襟上积成一小滩。 “此人是先用的‘浮生香’,助益房事,经三年后,日渐渴求,便用了大量的‘芙蓉醉’,再过两年,到了如今,已是一发不可收拾!” 陆炳缓缓开口:“你们信么?这家伙的名字没取错,他还是个举子呢!” 明朝是允许商贾之家参与科举的,比如后来的内阁首辅张四维,梁氏是经商之家,梁舟给儿子梁经纶取这个名字,显然是盼着此子能满腹经纶,而梁经纶还真有举人功名,或许在进士遍地走的大明中枢算不得什么,但已经是毫无疑问的上流阶层。 但现在的这个万通船行的少东家,却成了这副模样。 严世蕃怔怔地看着,恨意都没了,只剩下了满身冷汗,猛地转向赵文华:“我若是喝了你的百花酿,是不是也会变成这副模样?” 赵文华同样惊住了,喃喃低语:“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说实话,之前调查“百花酿”和“天麻散”的过程里,海玥数次借助南洋巫药的名头,强调了这种罂粟制品的危害性,等到“翼火蛇”的日录被缴获,也确定引起了包括嘉靖在内的上下重视。 可重视归重视,嘴上一百句描述,终究不如亲自看一眼成瘾者的状态。 海玥声音幽幽,给出一句触目惊心的警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第一百八十四章 线儿放得长,鱼儿钓得大 “梁经纶原本应该是‘白虎星丹’的目标之一,万通船行的规模,也足够黎渊社惦记了。” 相比起海玥的警示,严世蕃与赵文华的震撼,陆炳开始进入正题:“结果三法司罪臣清洗,万通船行在京师的后台倒了,‘翼火蛇’暴露,黎渊社也赶忙收缩,这家伙就成了弃子,于是断了药,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海玥问道:“梁经纶抓进来时,就有这么严重吗?” 陆炳道:“我拿到人时,便已是如此了,关入牢中就开始发作,问话毫无反应,也没办法用刑……” 海玥眉头一扬:“这倒是奇了,绑架案是昨日正午鹿鸣宴中发生的事情,如果梁经纶当时已经是这副模样,他的手下还会一丝不苟地完成对一位今科举子的绑架么?如果不是,短短一日时间,梁经纶的症状就加重到如此地步?” 严世蕃缓过神来,琢磨着道:“我听云韶说过,梁经纶喜怒无常,对待下人残忍至极,当时还有些不以为然,现在见他这副模样,恐怕云韶所言还轻了,他这般狰狞,下人除非直接叛逃,不然也不敢违抗命令吧?” “倒也不是不能解释……” 陆炳还想再说什么,海玥已经接上:“梁家的其他仆从,可有供述?” 今早两人带着锦衣卫闯入梁家宅院时,确实下了重手,当场杀死的护院家丁,就有二三十人,但肯定还留有活口,这些人也能问出情报。 陆炳道:“经过初步审问,这群贼子一口咬定,昨日参与绑架的,就是被当场打死的那伙人,哼!小聪明!” 既然死了一批护院家丁,这群活着的人自然是默契地将罪责推到死人身上,不过锦衣卫的手段多的是,不怕他们不交代出事实真相。 海玥道:“绑架案还有一个关键人物,‘夜不归’孙流,此人也要速速捉拿归案。” “他跑不了!” 陆炳眼神一沉。 这个人看似是个小角色,却串联起了各方。 作为锦衣卫的暗谍,孙流监视着贡院里另外两个小厮,刘三舌和赵快腿,看着他们散布严世蕃舞弊上榜的消息。 随后又将这份消息卖出,甚至可能协助梁家,制定了绑架的计划。 最后更是亲自出手,在鹿鸣宴中把严世蕃引出贡院,将其交给梁家手里,获取钱财,逃之夭夭。 梁经纶固然是胆大包天的首恶,但孙流才是此案的执行者,更何况他是锦衣卫中人,身份敏感,必须拿下,万万不能任由其逃离,再节外生枝。 “对!对!那个更夫才是绑走我的人!” 严世蕃连连点头,又挤出笑容:“文孚兄,不知云韶和初柔在何处?” 陆炳目光微动,缓缓地道:“放心,在别院待着呢,那里可舒适得很,不过北镇抚司确实不是久留之地,东楼这就要将她们接走了?” “是!” 严世蕃再度点头,又厚着脸皮道:“云韶本已离京,却被梁贼强行掳去府中,随身之物也被梁家吞了,应该能取回吧?” 陆炳淡然道:“不知那位娘子当时带了多少财物?” 严世蕃眼珠转了转:“这我倒是不知,等我问了云韶,再向文孚兄禀明?” 梁家是巨富,即便梁舟已经决定撤回江南,是梁经纶强行留在京师,其府邸中的财物也不可计数。 不过但凡抄家,都是锦衣卫大口吃肉,哪有把赃款还回各家的道理? 在锦衣卫嘴里虎口夺食,他还没那个胆量,也不至于为了一点钱财得罪对方,但只要摆正态度,想来陆炳同样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跟他计较。 ‘哼!’ 陆炳骨子里一直瞧不起严世蕃,以前是个跟班,现在混得风生水起,却也是靠老子靠朋友,自个儿没有真正的能耐,连妓子的钱都惦记上了。 不过既然对方开口,他也不至于驳斥,何况还有别的考量,便直接道:“果真有情有义,那便去吧,两女在西厢别院等着你!” 严世蕃心头一喜,躬身行礼:“多谢文孚兄!多谢文孚兄!” 说罢又对着海玥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梁经纶那个样子,实在看得他心惊胆战,片刻都不想留。 “小弟,小弟也告退了!” 赵文华倒是想要留下,但陆炳目光一横,也乖乖地跟着严世蕃出去了。 等到两人的身影消失,陆炳神色郑重起来:“就在昨日,云隐社的焦白开口了!” “哦?” 海玥眼睛一亮,立刻道:“是二十八宿么?” “确实是二十八宿的‘虚日鼠’!” 陆炳道:“但很可惜,刺杀太后的那个贼女和逃走的贼子是对孪生姐妹,她俩才是‘虚日鼠’,红娘子、焦白和陆藏舟则是类似于卢源那样的下属,只不过这群人之间的关系,比起‘井木犴’与卢源更加亲密而已。” 海玥了然:“这就难怪一直不开口了,这份忠心其实不是对黎渊社,而是幻术班云隐社内部同生共死的情谊……” “是啊!” 陆炳点点头:“焦白肯交代,也是因为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认为‘虚日鼠’已经彻底逃离了我们锦衣卫的抓捕,现在说出来,也有求个痛快的意思。” 海玥道:“有什么关键的消息么?” 陆炳精神一振:“目前有两条我认为有价值的线索。” “第一,永淳公主府的案子,不是‘虚日鼠’自发的行动,而是‘太微垣’指定发布的一项命令,当时这群人其实也不太愿意接下这个任务,但一来不敢违抗上命,再加上‘虚日鼠’本身又与二张兄弟有血海深仇,想到刺杀太后,或许能牵连二张,这才决定执行!” “第二,焦白曾听‘虚日鼠’那两姐妹说过,京师里面还有一支二十八宿‘女土蝠’,也是由两名女子组成,而且这两女更容易接近官宦子弟!” 海玥听到这里,眉头微扬:“文孚是觉得?” “那个云韶和初柔有问题!” 陆炳冷冷地道:“我先前也差点被她们蒙过去了,还真以为是有情有义的俏佳人,结果根据梁家的仆婢交代,梁经纶的病症原本发作得,并没有如此频繁,直到今早云韶入房服侍后,他的病情陡然加重,至今都没有恢复!” “诚然,云韶的行为确实救了严世蕃,成功拖延了时间,不然以梁经纶发病时的暴虐,见到严世蕃后肯定将他折磨致死了。” “可如此作为,也让这个首恶难以开口,绑架行为到底是梁经纶的突发奇想,还是有旁人在身边引诱?” 海玥听完,眉宇间并无丝毫诧异,低声道:“钓者中大鱼,则纵而随之,须可制而后牵!” “线儿放得长,鱼儿钓得大!” 陆炳明白对方的意思,却免不了有些担心:“只是严世蕃现在对那两女十分痴迷,接下来会不会形成阻碍,妨碍我们擒贼?” 海玥微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东楼终究经历了绑架大案,身在局中,看不清蹊跷很正常,但他小事或许糊涂,大事上绝不会迟疑!” 何为大事? 升官就是大事! 别看现在严世蕃兴致勃勃,一旦涉及到严家父子的前程,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就好!现在的痴迷,倒也能降低对方的戒备!” 陆炳听了也安心了,咧嘴一笑,露出满满的期待:“‘井木犴’‘翼火蛇’‘虚日鼠’,至今为止,我们虽然确定了三个星宿的身份,却没有抓到一个关键的活口,如果能从‘女土蝠’上打开局面,那就是真正的突破了!” …… 与此同时。 西厢别院。 赵文华站在屋外,听着里面严世蕃的深情款款,两女的哭哭唧唧,彼此再互诉衷肠,表情也精彩起来。 怪不得之前诏狱里面,严世蕃提到了什么财物,更说什么有情有义,当时赵文华还听得莫名其妙,没想到居然有这样的发展? 但吃瓜之后,他眼珠子又滴溜溜转动起来,萌生了一个主意。 平心而论,他并不想得罪严世蕃,因为严嵩眼看着就要上位了,成为堪比大礼议新贵外的一方重臣,对于习惯于讨好上官的赵文华来说,巴结还来不及。 问题是严世蕃容不下他,之前就三番五次针对,百花酿的事件一出,更是恨上了自己。 赵文华清楚一再退让,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这才强硬起来,可仍旧解决不了严嵩上台后,随之而来的针对问题。 现在终于有机会了。 待得离开北镇抚司,他与海玥、严世蕃告别,第一时间朝着严府奔去。 半个多时辰后,赵文华拜倒在严嵩脚下,恳切地道:“恩师在上,学生本不欲行告举之事,然见东楼兄渐入歧途,恐其贻误终身,踌躇再三,终觉当禀!” 严嵩淡淡地道:“说!” 赵文华低声道:“东楼兄或将迎娶别室,然闻其曾隶乐籍,恐招物议,事关名节,请恩师明断!” 严嵩看着这个阿谀狡诈,险些被自己一手贬出京师的所谓学生,终于露出一丝温和之色:“你做得好啊,此事不要声张,若能遮掩一二,老夫记得你的功劳!” 赵文华心头狂喜:“学生惶恐!能为恩师效劳实乃本分,必当全力以赴,绝不懈怠!”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严嵩入阁 “孙流失踪了。” 数日后,锦衣卫那里传来一个意料之中的坏消息。 通过翻找案卷,他们终于查到了孙流原先的家中住址,在京师外城一处较为偏僻的巷子里,可赶到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锦衣卫不可能就此放弃,通过左邻右舍的口供,确定他家的孩子得了重病,据说是去江陵求医,赶忙派人南下去抓捕。 毫无疑问,如此拿人的难度直线上升,破案的时间往往就是如此宝贵,却由于指挥佥事萧震的严重失责,为案情告破平添了许多阻碍。 相比起这件外人不知的事情,另一件大事震惊了朝野。 严嵩进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内阁参预机要。 明朝有四殿两阁,内阁大学士的殿阁衔,从高到低依次为:华盖殿大学士、谨身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 初入阁,一般先授东阁大学士或文渊阁大学士,后按资历迁转至更高殿阁。 历史上的张居正初入阁时,就为东阁大学士,后升武英殿大学士,终任中极(华盖)殿大学士。 而今严嵩初入阁,即为文渊阁大学士,显然是天子荣赏,信任更重的缘故。 更别提他还从吏部左侍郎,晋升为吏部尚书。 在嘉靖朝的前中期,由于朱厚熜喜欢以礼制增加自身统治的合法性,在中枢六部里,以礼部尚书最得天子恩宠,张璁至今也还是礼部尚书。 但不可否认的是,吏部掌握着官员的官帽子,无论是哪个阶段,都拥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由此吏部尚书也被称为“天官”。 所以前一任这个位置,是由大礼议新贵里面的中坚者,方献夫所担当。 方献夫性情温和,擅于化解各方矛盾,因此适合这个职务,但他的存在也肯定为大礼议集团谋取了许多关键的位置。 如今方献夫让位,严嵩进吏部尚书,可称严天官,又为严阁老。 朝野上下都意识到,继大礼议新贵独占朝纲之后,一个新的派系领袖崛起了。 而且相比起大礼议新贵们,在士林中“侥幸干进,志在逢迎,皆小人”的评价,严嵩不说是道德楷模,履历也是无可挑剔。 有对抗阉党的不屈清名,有十年苦修的钤山养望,更有力劝君王的赦免冤臣。 今一步入阁,修行圆满,晋升清流领袖,理所应当! 在这种背景下,严世蕃走起路来的步伐,已经有些六亲不认了。 出国子监前,不知有多少同窗向其问好,又仿佛回到了一心会初立,大家竭力巴结的时候。 那个时候是陛下赐字,御笔手书的光环。 现在则属于一个人的荣耀。 小阁老的荣耀! 回到严府前,小阁老抬起袖子,闻了闻身上的味道,确定在外宅的香气散掉,这才入内。 恰好就见夏言走了出来。 “呦!夏学士!” 小阁老迎上,潇洒地拱手行礼。 夏言也得以火速提拔,先升正五品翰林学士,掌管翰林院事,又任詹事府少詹事,仍为陛下讲解经史。 嗯,就还行吧~ 夏言持平辈之礼,语气也较以前明显亲近了些:“东楼!” 说一个冷知识,严嵩还是夏言会试的考官,两人是有师生关系的,这或许也是历史上夏言极度瞧不起严嵩的原因,眼见一位老师在学生面前卑躬屈膝,巴结讨好,确实很难不生出轻视之心,结果最后死在了严嵩的手里。 现在两者的关系倒是恢复正常化,夏言此番前来,正是以学生的身份拜会座师严嵩,所以和严世蕃平辈论交。 小阁老对于这份态度挺满意,愈发昂首挺胸,迈着极有权势的步伐,走入正堂。 迎面就见父亲不爽的眼神刺了过来,小阁老脖子猛地往下缩了一节,重新变身回严世蕃,老老实实地上前行礼:“爹!” 严嵩冷冷地道:“你又回来作甚?” 严世蕃堆笑道:“孩儿这些时日,一直在国子监温习功课,备考会试,也是实在想念爹娘得紧了,这才回来问安,刚刚见到夏言,他也是来问安的?” 严嵩并不揭穿所谓国子监内勤学苦读的说法,儿子每天的动向,基本都被赵文华清楚地汇报过来,只是对于后半句很是不悦:“夏言也是你叫的?他只比老夫小两岁,论年龄是你的长辈,你就这般不知轻重?在家中至少也要称职务!” 严世蕃心想有什么轻重的,夏言不就是一个科举不顺,纯靠长得帅上位的后生么,但也乖乖应下:“是!” 严嵩暗暗摇头,事实上方才是他邀请夏言来作客,夏言正妻生四子一女,四子俱早亡,如今膝下仅有一女,尚未出嫁,他看中了对方的女儿,想要为这小子说一说亲。 夏言仪表出众,百官里面最是俊逸,生的女儿相貌也不会差,况且这位依旧很得天子欢喜,若能结为姻亲,来日可为朝堂上的一大助力。 可方才几乎是明示,夏言却顾左右而言其他,显然是不愿,严嵩自是不会强求,心中同样有些不悦,再看儿子这个时候回来,当然大大的不爽。 严世蕃再被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遍,灰溜溜地滚回国子监了,严嵩哼了几声,回到内宅,将夏言的反应告知妻子。 欧阳氏闻言露出忿忿之色:“这人也太不知好歹了,咱家庆儿哪点配不上他女儿?” 这还真不好说,严嵩冷静下来,稍加思索,缓缓地道:“夏言没有答应,也不见得是坏事,与他这般同样得圣眷的臣子联姻,其实是有些忌讳在的,对方拒绝亦是有所顾虑,倒是老夫冒昧了……” 欧阳氏就属于贤内助,一点就通:“老爷既已入阁,若姻亲再择显赫之家,恐物极必反,失了中和之道,不若择清流之家,方为长久之计?” 严嵩露出笑容:“满招损,谦受益,夫人知我。” 欧阳氏下一句话又显示出手段了:“不管怎样,先将外面那狐狸精摁住了再说,可别生出个娃娃,到时候惹得内宅不宁!” 养作外室倒也罢了,可长子最好还是由正妻房内出,不然后面必然爆发矛盾,而严世蕃又是个没定性的,这点当爹娘的其实都清楚。 所以欧阳氏总结道:“尽早成婚,让庆儿踏实些,现在这尚无大碍,入仕途后就会沦为被攻讦的把柄,决不可放任!” 严嵩赞同:“此事还要夫人张罗,娶妻娶贤,家世清白,持家有道即可!” …… “会首,东楼兄要娶亲了,媒人往来,都在张罗着寻一户好人家的娘子呢!” 一心堂内,赵文华悄咪咪地来到海玥身侧,开始禀告。 他如今已经找到了自身的定位,通风报信做得十分熟练,于各方之间游走。 毕竟百花酿的事情一出,便如同悬在头顶上的一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轻则也是赶出京师,远远流放,重则小命都难保。 唯有发挥出无可替代的作用,才能在一心会的地位越来越稳固,即便是想卸磨杀驴,也得迟疑些,要不要放弃这么好的探子。 说实话,身为进士及第,六部官员,如此姿态确实是很卑微了。 海玥见状都觉得此人虽无真才实学,但至少放得下身段,微微点了点头。 赵文华顿时受到了鼓励,接着道:“大石桥胡同那里,并未有什么情况……” 大石桥胡同,就是严世蕃外宅的安置地。 如今云韶和初柔就住在里面,已经请了两名仆妇,据赵文华说,倒还打理得井井有条,颇为温馨,两女深居简出,不吵不闹,一副安分守己的模样。 海玥默默听着。 现在盯着那里的可不止一帮人,如赵文华这种,是不会得知真相的,只以为是看着外宅,也能对有些人加以麻痹。 毕竟一位当朝阁老的公子在外面养外宅,有心人关注,再正常不过,若是无人在意,反倒奇怪。 赵文华汇报完严世蕃这边的情况,嘴上不停,又紧接着道:“安南莫贼之子莫光启,被子升兄丢在鸿胪寺的驿馆里,至今还在上书要求享受使臣待遇呢!” 海玥开口:“他倒是想得挺美,莫贼还想上桌?” 徐阶如今在主客清吏司任主事,负责外交事宜,正接待来自安南的莫氏来客。 确实是来客,如今朝中上下甚至没有承认对方是使臣,因为那意味着也将一并承认了莫正勇政权的合法性。 对待莫正勇这个弑主上位的权臣,大明是根本不认其安南王位置的,既然不是安南王,就没有资格派出使臣,莫正勇的儿子莫光启率领的,就只是一支来客队伍,连会同馆的门都没进得去。 不过自从对方入京,也免不了得到了各方关注,黎玉英都写信来商量。 海玥给她的建议是莫要理会,甚至不要给对方争辩的机会。 朝廷各方的压力,自然会逼迫对方暴露出底限,由此衡量莫登庸的底牌。 巧了。 无论是首辅张璁还是新晋阁老严嵩,对于安南叛臣的态度都是主战。 若不能狠狠拿这个外藩立威,两位默默打擂的阁老,岂能展现出说一不二的权威? 第一百八十六章 各自的亲事 “定亲?我要定亲了?” 严世蕃听到消息,愣了一愣,倒也并不惊讶。 十九岁的年龄,确实是时候了。 二十岁的林大钦已经娶妻,妻子在老家没有带过来,而一批十几岁就高中进士的,往往得到功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娶媳妇,娶完媳妇再回来当官。 如今一心会里面的有好几位都是如此,如徐阶、王慎中,考中进士就回去成亲,赵时春结婚更早,十六岁就成亲了。 现在尚未成亲的,其实就海玥、海瑞、严世蕃三人。 “看来我要抢先一步了,娶个怎样的妻子呢?门当户对,八字相合,年龄相仿,知书达理?” 严世蕃倒是没什么抗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正妻肯定是如此,轮不到自己做主,只是想到这些日子在外宅享受的温存日子,颇为不舍地叹了口气:“看来好日子要到头了!” 旁边的海玥道:“东楼何出此言?” 严世蕃看了看他,颇有几分得意地道:“明威还未娶妻纳妾,不知其中滋味,妻子也就罢了,妾室一定要找柔情似水的女子,啧!那才叫享受!” 海玥目光微动,微微一笑:“碧玉堂里的那对姐妹,东楼忘了?” “怎么可能!” 严世蕃毫不迟疑地拍了拍胸脯:“我严东楼岂是喜新厌旧之辈,小琴小凤也是我的平生挚爱啊!” 海玥道:“那你接下来有的忙了。” 严世蕃哈哈大笑:“好汉才娶九房妻,忙些好,忙些好,我不怕这种受累!” 不得不说,这位还是很实诚的,毫不掩饰齐人之福的想法,旁边几人听得也凑了过来,纷纷表达了羡慕之情,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期间海玥发现有人在外面探头,起身走了出去,就见洪七低声道:“海公子,头儿有请!” 两人出了国子监,没有去北镇抚司,而是朝着西城策马行去。 待得离大石桥胡同只有一条街的位置,陆炳坐在茶楼上,在窗边挥了挥手。 海玥上了二楼,到了桌旁坐下,通过窗户远眺:“能看到云韶家?” “不能!” 陆炳摇头:“这里看不到她们的家,但云韶和初柔搬进来的这一个月时间里,这条巷子里前后有三家新人搬入,这个方向都可以尽收眼底。” 海玥颔首:“既然两女足不出户,新招的仆妇又是我们的人手,那消息要传递,就得有人来到附近居住,最是稳妥。” “所见略同啊!” 陆炳咧嘴笑道:“现在看来,这秘密结社的手段也不过是这些,以前潜藏于暗中,是因为熟知我们锦衣卫的办事法子,甚至直接收买锦衣卫为其所用,可见不得光的,终究见不得光,一旦暴露,能用的把戏就越来越少了!” 海玥提醒:“文孚,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两女就是黎渊社成员,只能说她们的出现过于巧合,颇具嫌疑……” 陆炳笃定地道:“我看她们就是‘女土蝠’无疑,由两名女子组成,容易接近官宦子弟,梁经纶得云韶的照顾后就彻底废了,这种种疑点也只有当局者迷的严世蕃看不出来,还在温柔乡中享乐!” 说到这里,他有些心有余悸:“黎渊社能耐啊,通过一起绑架案,瞄准了严世蕃,真要被她们成功安插在身边,简直后患无穷!” 海玥对此是同意的。 严世蕃这个目标选得确实妙。 父亲严嵩是新晋入阁,正当掌权的内阁阁老,严世蕃自己是一心会的核心成员,之前抓捕黎渊社的成员“井木犴”“翼火蛇”和卢源时,可是全程带着他的。 这招打入核心,简直一针见血,釜底抽薪! 不过由此海玥也由此产生了问题:“黎渊社为什么会想到瞄准严世蕃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 陆炳冷笑:“你、十四郎、林敬夫,都是深居简出,更别提那些在翰林院供职的一心会成员,也就是严世蕃,整天逛烟花柳巷,招摇过市,不盯着他盯着谁?” 海玥道:“可若真是这么说,直接在皮条胡同内设计,是不是更方便些?何必大张旗鼓地在鹿鸣宴中绑人,闹得人尽皆知,沸沸扬扬呢?” 陆炳想到三人相拥的场景:“若非如此,严世蕃也不会这般喜爱那两个女子吧?” ‘这就是不了解严世蕃了,这家伙饥渴得一塌糊涂,不然历史上也不会纳了二十七房妾室,要搞定这样的人,没必要如此复杂……’ 海玥心里念头转了转,嘴上则以碧玉堂举例:“东楼多情,之前迷恋两个碧玉堂的清倌人,琴心与凤箫,只看条件的话,也很符合焦白供述的‘由两名女子组成,容易接近官宦子弟’的特点。” “竟有此事?” 陆炳眼睛瞪大:“她们为何能接近官宦子弟?” 海玥解释:“她们原本是要参加莲台仙会的,以两女的姿色和孪生子的特点,名列一甲没有问题,也是花魁级的人物。” 今年的莲台仙会已经结束,女状元、女榜首和女探花都已经选出,没有琴心凤箫。 因为自从上次把北镇抚司的令牌在老鸨面前晃了晃,碧玉堂就默默地把这两位撤下,等着严世蕃来赎身。 京师权贵确实很多,尤其是纨绔子弟,多流连烟花之地,但能讨好一位阁老之子,且是独子,那也是远比培养一个花魁重要得多的机会。 不过碧玉堂没有想到,这边把琴心凤箫雪藏了,贴心伺候着,专等严公子来领人,那边厢严公子移情别恋了。 嗯,也不叫移情别恋,因为严世蕃说了,她们都是自己的翅膀,显然不愿意放弃琴心凤箫,只是一时间顾不上给那边赎身,毕竟现在开外宅的钱,还是云韶的私房钱,拿她的钱去给另外两个清倌人赎身,也太不当人了…… “琴心……凤箫……得盯着啊!” 陆炳顿时警惕起来,甚至有些迟疑:“云韶和初柔会不会是声东击西?我们盯错人了?” “文孚切莫动摇!” 海玥思路清晰,给他吃了一粒定心丸:“云韶和初柔具备极大的嫌疑,她们在梁宅的所作所为,绝对不是一个缘分偶遇能够解释的。” “只不过我们得考虑到,黎渊社十分了解锦衣卫,如今又接连暴露,在这样的前提下,‘女土蝠’即便出动,恐怕也有一份详细的计划,不可轻视这个对手。” “至少你这边的人,不能全部拿来盯着云韶和初柔,得分出一部分,根据焦白的情报进行筛选,以摸排的方式查一查,看看能否有别的收获!” 海玥许久之前给陆炳提过一个建议,从黎渊社成员的身份入手,从根子上细细挖一挖。 这是最笨的法子,却一定能见成效,只是所要付出的努力极大,锦衣卫习惯了依仗皇权直达目的,岂能受得了这等后世刑侦大海捞针,水滴石穿式的排查方法? 陆炳后来就没了下文,海玥能理解,毕竟吩咐下去,真正执行的还是手下人,而如今的他还不是锦衣卫指挥使,这种苦活累活没什么人愿意,推行不下去。 不过现在条件进一步明确,“女土蝠”的性别、人数和特点应该不会有错,又是局限于京师范围内,这样的摸排难度大降,可以尝试做一做了。 陆炳琢磨片刻,重重点了点头:“好!这件事我亲自来,洪七,你带人盯着这里,云韶和初柔但凡有异动,马上拿人!” “是!” 洪七领命。 陆炳起身,与海玥并肩走下茶楼,突然道:“明威,我考完武举后也要成亲了,我娘早就给我张罗好了人家,你的亲事是不是也要提上日程了?” 陆炳的父母都健在,父亲为后府都督佥事,地位极高,然不领实务,这几年身体不好,常于府中养病,母亲则是嘉靖的奶娘,频频出入宫廷,得天子与太后相见。 这样的背景,他要娶的是浙江秀水吴氏女,标准的士族闺秀,此女的兄长吴鹏是嘉靖二年的进士,历史上后来还成了吏部尚书。 这门姻亲显然有仕途的考量,也是其母亲请人说媒的,一年前定亲,待得今年武举考完就要正式成亲了。 陆炳至今连新娘子的面都没见过,也就听媒人夸赞了姿容端庄云云,想起了海玥与安南郡主的情谊,才有此问。 他觉得黎玉英人很不错,此前的公主府一案,若无对方出面,海玥不便行动,很难立下救驾大功,也就没了后续的赐字与一心会壮大,但对方的父母兄长都惨遭不幸,母族势力已成莫登庸刀下亡魂,做正妻难以给仕途带来任何帮助,做妾更不现实,毕竟是堂堂一国郡主,外藩也是贵女。 所以从实际的角度出发,陆炳并不看好黎玉英,更何况婚姻大事也不是个人说的算,要看父母的意愿。 海玥早有考虑,给那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爹娘去了书信,恰好身边的人都要定亲成亲,骑上马笑道:“文孚提醒得好,我这就去英略社看看,有没有回信,此乃人生大事,耽误不得!” 第一百八十七章 爹娘游历的原因 京师英略社。 海玥刚刚走入后院,就见范老迎出,满脸笑容:“小少爷来得正好,老爷和夫人回信了,刚刚收到!” “好啊!” 海玥欣然接过信件。 他此世的父亲海浩、母亲朱琳常年在外,与家乡的联系就是每年送信回琼山报平安,送信的老仆有两位,其中一人就是这位范老,后来发现在京师开办的英略社武馆,正由此人坐镇经营。 范老起初的态度,是海玥身为国子监生,有着士林的大好前程,没必要与他们这群武者往来,海玥却完全不这么认为。 他是琼山人,从孤悬海外的海南岛出来,但现在国子监里面,谁还会提及这个? 甚至不光是表面不提,背地里也不会蛐蛐,而是真的忽略了地域的出身背景。 海玥始终坚信一点。 能力是破除偏见的最强利器,自我厌弃换不来真正的尊重。 所以对于英略社的存在,他也没有刻意隐瞒,陆炳就来过这里,在后院练武场还与俞大猷切磋了武艺,知道这是海家的产业,当真有什么事情,锦衣卫肯定会照拂。 而有了京师的英略社,与家人联络也都方便了,写信不用先传回琼山,再转交过去,直接通过范老传信就行。 九月放榜,确定考中第二名亚元,海玥前后写了两封信件,一封是报喜,另一封则提及了婚事,如今已是十一月,算算时日,回信确实该到了。 海玥打开信件,看了一遍后,眉头上扬:“爹娘要入京了?” “那是自然!” 范老笑容满面,眼角每一丝细纹都透出欣慰:“小少爷这般成才,老爷和夫人早就想来京师探望了!” ‘那为何不早些来呢?’ 海玥目光微动,他去年就已入京,在京师国子监待了一年多,如今连乡试都考完了,爹娘都还未露面,这终究有些不太寻常。 说实话,这个年代能够在外四处游历的,都不是普通人,海浩早年就被称作琼海第一勇士,在外能够保证自身的安全,可常年不归家,连儿子来京都不探望,莫非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趁此机会,海玥直接问道:“范老,爹娘这些年到底在外做什么?” 范老笑容不变:“老爷和夫人在外游历。” 海玥并不拐弯抹角,轻叹道:“范老,一家人还有什么需要见外的地方么?难道你连我都不放心?” “不!不!” 范老赶忙摇头,笑容微敛:“小少爷,我们自不会见外,但江湖事确实不该你操心,老爷和夫人心中有数,你不必担忧……” “儿行千里母担忧,反之亦然,爹娘常年在外不归,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海玥正色道:“况且江湖事多为刀口舔血,动辄仇杀,有句话叫做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哪怕父亲勇武过人,也难保不会受伤啊!二哥四哥早已成家立业,在琼山受人敬仰,我如今也小有成就,在京师站稳了脚跟,爹娘何必再去参与江湖事?” “小少爷当真是一片孝心!” 范老愈发欣然,又下意识地发出感慨:“只是江湖事不比寻常,往往避不开……” “避不开?那就是敌人难缠了?” 海玥语气凌厉起来:“敌人是谁?与地方勾结的江湖会社?于民间扎根的秘密宗教?借庙堂之势,朝廷之手都不足以铲除?” 这一连串煞气腾腾的发问,问得范老的表情终于变了:“小少爷,这件事不可调用朝廷之力……也真的不好明言啊……” “范老,一家人理应明言,知己知彼更是关键!” 海玥的神情愈发严肃:“如果贼人真的猖狂,难道就不会找来京师么?如今我海氏已非籍籍无名,朝堂上早有人关注,凡事当未雨绸缪,你到底在遮掩什么呢?” 范老沉默下去,半响后缓缓地道:“也罢,老夫拼着被老爷和夫人训斥,今日也跟小少爷交个底吧!小少爷不用担心贼人往京师来,因为贼人所要之物,肯定不在北京城内,他们会默契避开这京师重地的……” 海玥奇道:“所要之物?贼人想要什么?” 范老来到窗边,确定了左右无人,回到面前,抚着长须苦笑道:“贼人在寻找一个密藏,唔……建文密藏!” “啊?” 海玥怔住:“建文……密藏?” “是!就是那位建文帝留下的密藏!” 范老道:“这是一个早在百年前就兴起的传闻,据说建文帝于大势已去之际,将倾国财富藏于密箱之中,命护卫冯诚率死士百人,携宫廷奇珍、洪武密档与这些财物一起,早早转移出了建康,以期来日东山再起。” “而靖难之夜,建文帝从奉先密道出逃,又将传国玉圭劈为两半,半截留于火场迷惑太宗,造成自焚假象,半截随身带走,但后来还是为贴身内侍背叛,将这个消息泄露出来,建文帝还活着,且密藏的存在也被暴露。” “据传太宗当年派郑和下西洋,就是为了追查建文帝和与这笔密藏的下落,却苦寻未果……” 海玥听得啼笑皆非。 事实上,郑和下西洋是为了找建文帝,这种说法早就有了,甚至《明史·郑和传》里都有明确记载,“成祖疑惠帝亡海外,欲踪迹之,且欲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 但那也是永乐朝的事情,他是万万没想到,现在嘉靖朝,都一百多年了,居然还流传着建文密藏的传说。 海玥暗暗摇头,却也顺着话道:“如果当年建文帝真的南下逃亡,那密藏也该随之一同转移至南洋才对,那些贼人在我大明的土地上搜寻作甚?” 范老道:“这种说法有之,说建文帝后来借助这个密藏,在南洋立国,传下了国祚,只是不再以大明为国号;但也有一种说法,说建文帝逃得匆忙,并未来得及取出密藏,后来出家为僧,万念俱灰,再无复国之念,密藏由此一直藏于某处,等待后人挖掘。” 海玥无语:“所以一百年前没人找到,一百年后反倒有人开始搜寻了?” “这倒不是!” 范老微微摇头:“事实上有一批人,数十年间一直在寻找着密藏的下落,他们甚至扬言获得了藏宝的关键线索,距离取出这惊天密藏仅有一步之遥!” 海玥不在乎那所谓的惊天财富:“那就让他们挖呗,与我爹娘何干?” “说来可笑,这取出密藏的最后一步,确实与……老爷夫人有关!” 范老苦笑:“因此老爷和夫人这些年离开家乡,也是被逼无奈,这伙贼子穷凶极恶,若是留在琼山,势必会连累几位少爷和更多的海家人!” 海玥脸色沉下,并未继续说剿灭之言,只是道:“我有一个疑问,为何爹娘离开后,那些人就不用我海氏族人的性命威胁了?” 范老解释:“因为他们很清楚,留在琼山的海氏族人与建文密藏完全无关,同样也有投鼠忌器的地方,并不想要真的鱼死网破。” 海玥微微眯了眯眼睛:“所以范老不让我调用朝廷的力量,也是担心这个平衡一旦打破,对方没了顾忌,干脆无所不用其极?” “是!” 范老点了点头,恳切地道:“小少爷,老夫知你孝心,也知你能耐,然有些恩怨纠葛,不是快刀斩乱麻能够办到的,小少爷现在专心科举,来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便是对老爷夫人最大的慰藉了!” 海玥稍作沉吟,点了点头:“好!多谢范老解惑!” 范老松了一口气:“这是哪的话,此前不说,也是怕小少爷一味忧心,等到老爷和夫人抵京,一家团聚,他们也不会瞒你,倒是老夫越俎代庖了……” “范老本就是我长辈,家人一般,何谈越俎代庖?” 海玥几句话哄得老人家高高兴兴的,再问了问英略社经营上有没有问题,最后告辞离开。 待得出了门,转头看了看匾额,眉宇间露出一抹沉凝。 方才的交谈中,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在大方向上应该没有说谎,但在某些关键缘由上则有所隐瞒,不过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了,故而放过,没有刨根问底。 对待至亲家人的秘密,是故作糊涂,还是调查到底? 想必没有一个标准的答案。 海玥不会过分纠结,反正爹娘很快就会入京,到时候再看进展便是。 回到国子监,他回归冲刺状态,为接下来的会试做准备。 相比起乡试的三十进一,会试的淘汰率要低得多,大约是十进一。 但全天下三千名左右的举人,角逐三百个进士名额,竞争的激烈性其实要更甚以往。 因为这里没有弱者,能够进入会试考场的,都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地方州县的头名不在少数,要从这群人里面脱颖而出,那才是真正的大浪淘沙! 半个月眨眼过去,就在京师再入数九寒冬,严世蕃喜气洋洋地走进堂内,发出邀请:“我的亲事定了,纳征之礼邀好友同行,大伙儿可一定要来啊!” 第一百八十八章 喜从天降 明代定亲属于“六礼”中的纳征环节,仪式的核心成员,自是双方父母、祖辈,媒人也需出席。 至于亲朋好友,直系亲属往往也会到场,关系极为密切的朋友可参与,但人数通常控制在十人以下,不能太多。 严世蕃却恨不得,把除赵文华外的一心会成员统统带上,再好好弄一次团建。 相比起海玥的淡然平和,严世蕃十分热衷于组织成员聚集,彼此沟通感情。 一心会能有如今的凝聚力,他确实功不可没。 不过纳征确实不比其他,稍微生疏些的亲友一般不邀,留待正式婚礼。 所以除了同寝舍的海玥、海瑞和林大钦欣然应约,还有死皮赖脸要跟着来的赵文华外,其他人都婉拒了。 “夏氏是京师有名的才女,不仅出身名门,祖辈曾高居六部堂官,更是家学渊源,幼习《女诫》《列女传》,女红一等一的厉害,长大后晓《资治通鉴》,有识人心、知大势、谋全局之能!” “这般不出世的闺阁才女,不知被多少人家早早相中,媒婆将夏宅的门槛都踏破了,然夏氏婚前以‘非梧桐不栖’自喻,回绝了诸多纨绔子弟,此番却一眼相中东楼兄……哈!眼光不错!” “想来欧阳夫人为了这门亲事,也是费了好一番心血呐~~~” 能说出如此准确信息,又颇有些阴阳怪气的,当然是坐一心会末位交椅的“包打听”赵文华。 海瑞和林大钦听得啧啧称奇,为严世蕃感到由衷的高兴,他们早看出这位同窗性情浮躁,若能有一位知书达礼的娘子约束,亦是幸事。 海玥则从中听到不少潜台词。 一般来说,强调祖辈出高官的,就是现在的家族没落了,不然直接说祖父、父亲、叔伯身居要职,兄弟亲族高中进士即可,没必要攀扯到几十上百年前去。 毕竟严嵩家境那般贫寒,鹿鸣宴穿着破衣服去赴宴,但真要论祖上百年前,也是家境富庶的官宦。 由此可见,这位正妻的家世背景平平,估计是有清流之名,在士林里声誉不错。 海玥暗暗点头,倒是觉得以严嵩如今的煊赫权势,让儿子娶这么一位妻子是很恰当的选择。 严世蕃没有考虑那么多,穿得一身红,喜气洋洋,翻身上马。 此行是向女方家正式赠送聘礼,“纳征者,纳聘财也。征,成也。先纳聘财而后婚成。” 严嵩平日里再清贫,独子成婚总不能寒酸,聘金准备齐全。 满满三大车,第一车是一担聘饼,寓意圆满;海味发菜、鲍鱼、蚝豉等,分八式;三牲,两对鸡,雌雄各二,猪肉五斤。 第二车是吉祥象征物,四京果包括龙眼干、荔枝干、花生、核桃,祈子孙兴旺;茶叶与芝麻,寓矢志不渝;海南的椰子,寓有爷有子;还有礼仪用品,内置莲子、百合、龙凤烛等的帖盒,糯米、砂糖在内的斗二米等等。 第三车则是货真价实的白银,按照这个年代的官员聘礼,严嵩这种二品尚书,内阁阁老,聘礼一般是在五百至一千两左右,但严家清贫,只勉强凑到了两百两。 如此反倒令人称赞,因为江南地区早已出现“厚嫁”风气,男方聘礼就足够丰厚,女方嫁妆还要反超男方一头,如绍兴富户嫁女往往耗资“五七百金”,约两千到两千八百两白银,那才叫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这自然会被一向尊崇清贫的士林颇为诟病,偏偏诟病的同时,还是在攀比。 毕竟安贫乐道的境界,是绝大部分人所缺乏的,更多的人在乎面子,在乎新家庭夫妇的体面与地位。 严嵩一生经历风浪,境界确实不同,严世蕃恰恰是无所谓,他是设外宅都能白嫖的主,岂会在意这些? 三车聘礼觉得已经够多了,威风凛凛地端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海玥一众,朝着夏家而去。 夏家居于井儿胡同,位于西城区大栅栏一带,虽属内城,但已经是比较偏僻的街巷,官员和京师富户一般是不居住在这里的。 不巧的是,离巷子口不远,前方传出一阵吵杂,却是东西两辆货车同时出现在两端。 运粮的牛车吱呀作响,堆满麻袋,运柴的驴车高高垒着柴捆,几乎遮住了驾车人的身影。 于是乎,两车互不相让地撞在一块,运柴车的绳索断裂,柴捆滚落一地,运粮车的麻袋也被撞破几个,黄澄澄的谷粒洒满街道。 “哎呀!柴!“ “俺的米!俺的米啊!“ 大叫的声音引来路人围观,有好心人帮忙捡,但也有不少人拿着衣衫当布兜,把东西直往里面塞,街道很快被堵得水泄不通。 专门负责纳征礼的媒婆奋力挤了进去,又满头大汗地挤了回来,对着严世蕃陪笑道:“严公子,前面一时半会怕是让不开,咱们从北边的巷子口进!” 严世蕃皱了皱眉,觉得有些晦气,但看了看前方的人群,只能摆了摆手:“快些就好,别误了时辰!” “是!是!” 媒婆也有此担心,赶忙指挥着壮硕的汉子开路,让整支队伍朝着另一头拐去。 其余人不以为意,唯独海玥的视线在那群堵住路口的商贩上落了落,猛地转头,看向身后的一座茶楼,皱起了眉头。 趁着大伙儿乱糟糟的,他对着海瑞低声叮嘱了几句,下马悄无声息地混入人群中。 很快他就来到茶楼二楼的窗边,摸了摸桌上尚有余温的茶杯,沉声道:“文孚!出来吧!” 一道魁梧的身影闪出,陆炳无奈的声音传至:“明威你怎能一眼识破的?” “你们锦衣卫就不能换一个观察的点位么?每回都是茶楼……” 海玥转身看向他,吐槽了一句,旋即正色道:“刚刚巷子口争吵的商贩,是你安排的人手?你要阻止东楼纳征?” 陆炳稍稍沉默,低声道:“明威,你与严世蕃关系莫逆,有些事情知道了反倒不好自处……” 海玥脸色立变:“新娘子有问题?” “正是!” 陆炳叹了口气,知道瞒不过去了:“根据明威你之前的提议,抽调对云韶和初柔的监视人手,转而对‘女土蝠’的摸排,我亲自带人做了,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这个夏清梧很不对劲!” “夏清梧?” 海玥目露凝重。 夏清梧显然是严世蕃如今要娶的夏氏女的闺名,别说现在这些朋友们,就算是严世蕃自己,如果不是刻意向女方家人打听,都不知道对方的闺阁之名。 如今陆炳一口道出,也是为了增加自己观念的可信度:“此女就叫夏清梧,这个真名出自七年前的顺天府衙案录,她于九岁那年,曾遭到牙人拐带,后被救回!你猜这份绑架案卷里面,同样出现了哪些人?” 海玥念头一转,立刻道:“云隐社?” “不错!” 陆炳抚掌笑道:“那个时候云隐社还不叫‘云隐社’,叫做‘镜花阁’,这一点我去诏狱找焦白确定过了,‘镜花阁’‘云梦社’‘一梦轩’‘蜃气楼’,都是这伙幻术师于各地表演时,曾经用过的名字。” 海玥道:“单凭这个交集,不能证明什么。” 陆炳道:“确实不能,但当我们接着往下查时,却发现当时走丢的不止一个女童,而是有九个,最后回去的,却是包括夏清梧在内的两个女童!” “这两个女童如今都已长大,竟然都成了京师有名的才女,家境虽不富裕,却意外地有极好的名声,远近都知道她们的贤惠之名,娶妻娶贤,这样的女子当然受到权贵公子喜爱!” “通过蛛丝马迹,我们就发现了,似乎有同一伙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而今严世蕃之所以会与成亲,也有那群人的影子!” “起初我们知晓‘女土蝠’是两名女子组成,再结合‘虚日鼠’是两姐妹,便先入为主地认为,‘女土蝠’肯定也是一并出现的两个女子,所以在绑架案中搭救东楼的云韶和初柔,就具备了莫大的嫌疑!” 海玥明白他的意思,接上了话:“但如果这两个人,只是在成为‘女土蝠’的那一刻时在一起,后来又分别行事了呢?” 陆炳沉声道:“比如这位即将成为严世蕃正妻,严阁老儿媳的夏清梧?嘿,我们千防万防,一心扑在外宅那边,如果正妻是大敌,那就被黎渊社彻底算计死了!” 海玥听到这里,明白陆炳为何要指使人堵路了:“文孚是不久前才确定了这个情况,还来不及作具体的证明吧?” “是啊!我终究晚了一步!” 陆炳叹息:“若是早知道,我肯定是早早阻止了,现在锦衣卫还处于毫无实证的阶段,严家已经要定亲,我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接告诉当事人便是!” 海玥毫不迟疑:“东楼在大是大非面前,从来分得清楚,随我来!” 待得两人重新汇入人流,一左一右来到严世蕃身侧,将目前获得的情况告知。 在陆炳稍稍忐忑,担心对方根本不信的注视下,严世蕃瞪大眼睛,陡然露出喜从天降的表情:“我能拿住一位黎渊社的二十八宿了,此言当真?” 第一百八十九章 自信放光芒 “严公子,那可是你的未婚妻……” 对于严世蕃狂喜的态度,陆炳十分震惊,反倒为对方说了一句。 “陆兄,这话可不能乱说!” 严世蕃表情顿时变得肃然:“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什么未婚妻?未婚就不是妻,完全与我无关嘛!” 纳征是古代婚姻“六礼”中的第四礼,进行到这一步,双方结亲基本就定下了,这个阶段悔婚都是两败俱伤,更别提互相控告,那基本是同归于尽。 但话又说回来了,别说纳征还未完成,就算是到了最后的亲迎,只要没有完成婚礼仪式,夫妻名分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确定。 所以此时的严世蕃,立刻做出正义的切割。 什么未婚妻,分明是黎渊社的贼子,根本不熟! 别说没过门,过了门都可以休掉,相比起抓捕贼人立功,在一心会内坐稳第二把交椅,区区一个娘子算得了什么? 陆炳不是不了解这些,但一般人很难接受未婚妻有问题这个事实,尤其是自己骑在高头大马上,热热闹闹地带着几大车聘礼去对方家宅,这个时候出了事,在亲朋好友面前怎么下得了台? 所以往往为了面子,也要硬撑下去,最后在不理智的情绪推动下,彻底坏了事。 这也是陆炳没有直接拦下纳征队伍的原因,担心冲突一起,一发不可收拾。 结果倒好。 当事人比他还要积极! 陆炳下意识地看了看海玥,还是你了解这家伙啊! 毕竟是舍友,朝夕相处,再加上早早看透对方的本性,海玥自然清楚严世蕃的态度,顺势问道:“东楼,你准备怎么做?” 这个问题,其实就是在问纳征是不是要进行下去,毕竟这个仪式是在双方父母的见证之下,此时严嵩和欧阳氏已经去了夏宅,正在主厅等候严世蕃带着聘礼赶到了。 如果现在制止,事后还能维护一下严家的面子,再执行下去,即便将来证实夏清梧真有问题,严家也难免受到波及。 严世蕃听出了言下之意,想了想,看向陆炳:“文孚兄并无实证?” 陆炳道:“是。” 严世蕃毫无怜悯之情:“直接用刑呢?” 陆炳缓缓摇头:“考虑到公主府案件里那三名贼子的顽强,直接下狱用刑不是好的选择。” “这贼女在士林还真有清誉,很多人夸赞她是京师第一才女,如果锦衣卫贸然拿人,确实容易造成误会,影响了文孚兄就不好了!” 严世蕃十分自然地把话往回一收,咧嘴笑道:“既如此,还是小弟我牺牲牺牲吧!” 陆炳正色提醒:“严东楼,黎渊社的贼子可等同于谋逆,是绝对的亡命徒!你不要被之前卢源的无能所迷惑,况且那家伙只是二十八宿的下属,在抓捕时是合我、明威和俞志辅三人之力的,现在与这个极有可能是‘女土蝠’的女子接触,更有莫大的凶险!” “为了陛下,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我什么苦都可以受,这些算不得什么!” 严世蕃掷地有声地予以回应,看向前方的巷子,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我去了!” 到了夏宅前翻身下马,笑吟吟地对着四方抱拳拱手,整个人的神色相较于之前,竟没有半点变化。 “我收回以前的看法,此人也是能成事的!” 陆炳目睹这一幕,对着海玥低声道。 他一直觉得严世蕃轻浮浪荡,靠完父亲靠朋友,这才成为了黎渊社贼人针对的首要目标,可现在的这份决断和勇气,就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 海玥其实清楚,严世蕃多少还是有些轻敌,以为夏清梧是个女子,又是以妻子的面目接近,不会有太大的威胁性。 不过他也觉得,严世蕃确实有急智,至少小聪明是绝对有的,当在提前洞察对方身份的情况下,与之周旋,不见得会失败。 况且跟黎渊社交锋,想要完全没有危险,本身也不现实。 既要立功,冒一冒风险,是理所应当。 这边严世蕃走入夏宅正堂,正中端坐的,是夏清梧的老祖母赵氏,父亲夏景昀和母亲沈氏也高座,都用一副十分满意的目光看向了这个未来的孙女婿、女婿。 左边则是早已前来等候的严嵩和欧阳氏,也都用欢喜的目光,看向这个即将成家立业的独子。 说实话,换做其他人,即便是海玥,在面对双方父母的注视下,都要掂量掂量接下来的行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但严世蕃仅仅是看了眼父亲严嵩,给了一个对方此时注定看不明白的眼神,就拜倒下去:“孙婿见过祖母大人!小婿见过父亲大人!见过母亲大人!” “诶!” 面对这个模样俊朗,说话又好听的孙女婿,老祖母笑得合不拢嘴:“乖!乖!快快拿礼包来!” 夏父和夏母则多少有些尴尬,这还没拜堂成亲呢,是不是叫得太快了些,笑着道:“还不能这般称呼呢!” 欧阳氏也在旁边呵呵乐道:“这孩子,知道你着急,也不能这么急啊,别让大家见笑啦!” 她原本属意夏言的女儿,结果夏言不愿,现在换了一家,姓氏还是一样的,但那个女娃娃知书达礼,名动京师,倒是觉得更加满意了。 自己的儿子,就是命好,不会被外面乱七八糟的女人祸害! “失礼!失礼了!” 严世蕃其实多少也有些失态,才会直接换了称呼,所幸这个年纪成亲都是头一遭,紧张是完全正常的,他微微涨红了脸起身,又按照纳征的规矩一板一眼地完成了接下来的礼仪。 整个过程里,国子监一行人站在堂外,作为亲友见证了这一切。 其他不知情的只是祝福,而海玥则莫名想到了,历史上严世蕃的正妻,在史料上是缺失的,正常情况下以小阁老的奸臣地位与对朝堂产生的影响,不该有这种重大遗漏,也不知什么缘由。 但按照现在的发展,如果夏清梧真是黎渊社的二十八宿之一,那严世蕃的正妻,至少是第一任正妻,也要查无此人了。 这等秘密结社,显然不会记录于史册之中,再激烈的斗争,都是位于波涛汹涌之下。 待得一切结束,严世蕃眉飞色舞地走出,对着夏家长辈连连行礼,拐了个弯,马上变了一副脸色,又是期待又是忐忑地道:“稳住夏家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陆炳已经消失不见,避免引起有心之人的警觉,海玥则低声道:“回去再说。” 严世蕃安分下来,等将爹娘送回了家,以进学为由,迫不及待地返回国子监,进了堂内就把海玥拉了出去:“明威,接下来该怎么做?” 海玥给出安排:“首先,要确定夏氏的身份,这点很关键,迄今为止还不能排除锦衣卫疑邻盗斧的情况,万一她是无辜的,东楼得善待妻子啊!” “无辜么……” 严世蕃觉得没冤枉了对方,眼珠子转了转,突然道:“你说云韶和初柔两个人,是不是也有些问题啊?” 海玥眉头一扬:“哦?” 严世蕃目光闪烁,飞快地道:“明威你看啊,若不是她俩成了外宅,爹娘也不用这么着急,为我张罗婚事,那夏清梧再是名满京师的才女,不见得就能与我定亲!” “而且现在回想起来,她俩在那个绑架的地方,出现得确实太巧合了,如果真是为了夏清梧作的铺垫,那黎渊社的局就太厉害了,云韶和初柔就算被发现了,目的依旧能达成,爹娘肯定还是会让我速速完婚……” “嘶!” 严世蕃理顺了前因后果,深刻感受到了美人计的可怕。 这是抓住了我的软肋啊! 眼见对方聪明的智商又占领高地,或者说兴奋劲过去,终于开始冷静地看待身边人,海玥微微点头:“这些就要东楼去查明了,切忌先入为主,要找到实证!” 严世蕃颔首道:“好!” “如果确定了身份,接下来就是抓住从属者!” 海玥道:“黎渊社每位二十八宿,都有配备的从属人员,这些人来往内外,传递情报,如果夏清梧不会武功,应该也负责护佑她的安全,通过这些特征是能筛选出来的。” 严世蕃这次轻松许多:“放心吧,我一定将这个贼子找出来,拿下此人,也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据。” 海玥最后提醒:“此事要快,切不可拖延,若是成婚久了,于你家声誉不利。” 严世蕃一拍胸膛:“若能为陛下分忧,让一心会更得陛下看重,我愿意做出牺牲!” 看着他没心没肺的样子,海玥也不多劝,你自个儿事后别被严嵩打瘸一条腿就行。 事实证明,严世蕃还是在意自家声誉的,他不着急是因为有了一个锦囊妙计,眼珠子转了转:“明威,你说真的成婚之后,我是否可以策反夏清梧,让她将黎渊社的情报乖乖地告诉我这位夫君?” “这个想法很具挑战性……” 海玥瞥了眼自信放光芒的严世蕃,微微一笑:“不妨先从云韶和初柔身上试一试如何?” 第一百九十章 很有挑战性的策反 “呸!” 云韶一口狠狠地啐在严世蕃的脸上,一贯柔情似水的眉宇间露出凌厉之色,冷冷地给出四个字:“白日做梦!” 严世蕃抹了把脸,一时间又是尴尬又是恼怒:“我可是在给你机会,你怎的如此不知好歹?锦衣卫就在外面,你要入诏狱受严刑拷打么?现在把黎渊社的秘密交代出来,我可以向锦衣卫求情的!” “呸!” 云韶又给他免费洗了把脸,咬牙切齿地道:“什么黎渊社,什么‘女土蝠’,我看你就是花了老娘的银子,现在玩腻了,想要撇开老娘,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官宦子弟,都是一副模样!尤其是你,老娘见的公子哥多了,但如你严世蕃这般吝啬到一毛不拔的,还是首个,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有个阁老爹爹?整日在我们面前吹嘘……” “停!停!” 见她越说越不像话,严世蕃遭不住了,拂袖而走。 到了外间,就见一群锦衣卫个个朝天上看,好似天空的云朵一下子变得奇特起来,不禁涨红着脸上前:“文孚兄,这云韶冥顽不宁,你们带入诏狱好好审问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千万不要给小弟颜面!” “东楼果然识大体~” 陆炳强压住嘴角,倒也没有嘲笑得太厉害。 所谓策反本就是异想天开,这种花魁在烟花柳巷之地见的人太多了,早就心硬如铁,此前的相处不过是逢场作戏,真以为彼此之间有真感情啊? 严世蕃却很是痛心,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付出了那么多,更要给云韶指明一条堂皇大道,对方居然把话说得这么绝。 一时间,他都没心气再去向初柔劝降了,泱泱地朝外走去。 就见海玥正捧着一本书在看,上面是翰林院群才总结的经史要点。 锦衣卫听了一场好戏,海玥则直接站在外面,避免某人尴尬,同时也不放过考前冲刺的时时刻刻。 ‘明威太用功了!’ 严世蕃见了顿感自惭形秽,蓦然浮现出一股上进之心:‘我不能再这般下去了,会试将至,岂能再度位列榜尾?’ 海玥听到动静,头抬了起来,朝他看来:“东楼,如何了?” 严世蕃苦笑道:“甭提了,给她机会,她不中用啊!” “云韶?” 既然说的是她,那应该只是问了一人,海玥知道他先劝降花容月貌的云韶:“婢女初柔呢?” 严世蕃道:“关在柴房呢……云韶都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初柔恐怕更是如此!” “倒也不见得。” 海玥建议道:“既然已经动手拿人,在入诏狱前,东楼不妨还是耐心地与两人交谈一番,看看能否获得更多的线索,尤其是婢女初柔,她的年龄更小,阅历不比曾为花魁的云韶,反倒是突破口。” 严世蕃有些丧气,想了想邀请道:“明威与我一同如何?” 海玥道:“也好。” 两人重新回到外宅,朝着柴房而去。 打开房门,就见初柔倒在地上,四肢捆得结结实实,嘴里也塞了一团布,双目紧闭,旁边还有两名锦衣卫守着。 严世蕃对着锦衣卫抱了抱拳,待得两人离开后,走到初柔面前,将人扶起。 初柔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待得嘴里的布被取出,低声道:“公子为何要这般对我们?” 严世蕃轻叹:“这个问题该我来问吧?初柔,我或许……或许不是那么好,但我从未伤害过你们,彼此无冤无仇,你们何必这般处心积虑地算计我呢?” 初柔眼神躲闪了一下,转过头去。 ‘呦!’ 严世蕃心头一喜,相比起云韶的毫不动摇,这小丫鬟明显有着善恶道德的观念,由此产生出了羞耻感,那就说明有戏,赶忙道:“初柔,我知道你不想伤害我,是有人逼你这么做的,对不对?你是有苦衷的,对不对?” 初柔重新闭上眼睛:“公子,是小婢对不住你,你给小婢一个痛快吧!” 严世蕃叹道:“你这么年轻,就不想活了?我看你平日里在院中照顾那些花花草草,看着花儿都会笑,又何苦寻死呢?” 初柔身体明显颤抖起来:“公子,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严世蕃大喜,刚要趁热打铁,海玥拉了拉他,指了指外面的院子,做了一个口型:‘花!’ 严世蕃马上领悟,走了出去,再进来时,已经将初柔平日里照顾的花盆抱了进来,放在她的面前。 初柔闻到香气,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自己养的花儿,泪水自眼眶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海玥做了个手势,走了出去,严世蕃也缓缓地朝外挪去,但却没有完全离开,站在门口,频频回头。 等到背后传来压抑不住的哭泣声,他一时间也有些叹息:“何必呢!” 海玥道:“黎渊社可以蛊惑人心,培养出对这个神秘会社忠心的成员,但人终究是人,再精心设计的手段,也无法彻底抹去人性。” 严世蕃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什么时候可以进去?” “等一等吧!” 果不其然,里面哭了半晌,声音传了出来:“公子……公子?” 严世蕃立刻走了进去,将初柔扶起,温和地道:“我在!我一直都在!” 初柔看了看他,又转向不远处的海玥:“这位公子是国子监的海神探么?” 海玥微微点头:“是我。” 初柔叹息,脸上露出浓浓的遗憾之色:“听闻海神探不畏强权,能为我等小民做主,我爹娘当日若是能遇到海神探这样的好人,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地步……” 从这一句话里,海玥就明白了许多,缓缓地道:“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但当年陷害你爹娘的贪官污吏,冤有头债有主,这些人活该得到报应!你能把事情告诉我们么?” 初柔缓缓地道:“小婢姓陈,河间府肃宁县人士,家父为县衙粮仓司斗小吏,九年前,肃宁大灾,县衙与当地三大富户勾结,将赈灾米粮转入大户粮仓,我父发现异常,暗中抄录证据,却被上官察觉,他们便将罪名栽赃到了我父头上,我爹、我娘死于牢中,我兄长上京状告,下落不明,我幼弟被牙子掳走,只有我得救了……” 严世蕃也听明白了。 此女十之八九是“井木犴”周世安发展出来的人手,通过刑部的案卷,查明陈家人蒙受不白之冤,将幸存者救出,成为会社的一员。 这样的人往往带着对朝廷的刻骨仇恨,转而对黎渊社的效忠,但个人性情终有不同,初柔说着说着,已是泣不成声:“我恨那个狗官,恨那群丧尽天良的大户,但我只是想活命,想活命而已……” 严世蕃赶忙道:“你能够活命,只要把黎渊社的一切告诉我们,就能活命啊!” 初柔苦笑道:“公子,你虽然是官家子,却不是坏心肠的,我愿意相信你,你是真的不想我死,可我并不知道黎渊社,是真的不知道!” 严世蕃皱起眉头:“你怎会不知?” 海玥则开口道:“他们只是救了你,训练你,却没有将会社的背景和结构详细告知,是么?” “是!” 初柔点了点头:“小婢只知道,那群恩人是与朝廷作对的,也是向贪官污吏复仇的,但恩人叫什么,来自哪里,我们一概不知,也不允许问。” 海玥平和地道:“没关系,你可以说一说你知道的,比如你被救出来后,住在哪里?见过哪些人?那些人都是做什么?” 初柔稍作回忆,咬了咬嘴唇:“我们有许多人,都是年轻女子,在一个大院子里,有年长的女子教我们识字,教我们女工,还教我们……如何与男人相处!” 严世蕃听怒了:“这明显是利用你们,你还称她们为恩人?” “我的命都是她们救下的,当然是恩人!” 初柔道:“若无她们,我要么是死于牢狱之内,要么是被牙人掳了,卖入妓馆,生不如死,现在这般已是来之不易的日子!” 严世蕃反应极快,马上道:“但你们现在这般来之不易的日子,却是要谋害我们这些无辜人,你变成了和当年谋害你家人的贪官污吏一样的恶人,你不觉得羞愧么?” 初柔身体轻颤,垂下了头,片刻后惨然一笑:“我别无选择!” “不!你有选择!” 严世蕃又换了一副脸色,语气马上柔和起来,肉麻兮兮地道:“我就是你的选择!” 初柔怔了怔,瞟了一眼他,又低下头去。 严世蕃有些恼怒。 怎的,我就这么没有魅力,不能当你的选择? 所幸片刻之后,初柔低声道:“公子想要知道什么?黎渊社的秘密,小婢真的不清楚……” “没关系!没关系!” 严世蕃精神一振,马上道:“你好好回忆回忆,把那些训练你的年长者,与你一同受训练的年轻女子,是何相貌,有何特征,都告诉我!这也是救她们脱离苦海啊!那群人绝不是你们的恩人,只是在利用你们成为工具罢了!” 初柔又沉默下去,经过漫长的等待后,她的视线落在鲜活的花朵上,轻轻点了点头:“好吧!”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一家团聚 “没有云韶、没有夏清梧……” 严世蕃看完供词,啧了一声:“看来黎渊社培养这些成员的地方,绝对不止一处,初柔知道的也仅仅是一小部分而已。” 海玥并不意外,却瞄准了一道证词:“根据初柔的供述,此番行动是仓促为之,她从受训的宅子被选出,马不停蹄地送往京师,虽然途中一直蒙着眼睛,认不得路程,但仅仅走了两天的水路,显然在北直隶范围内,而后入梁宅不足十日,你就被绑了进去!” 严世蕃摩挲着下巴:“确实挺仓促的,他们应该是知晓了我的乡试成绩后,再临时安排了这个绑架计划,可惜初柔负责执行,知道的实在不多……” 初柔在黎渊社内的地位,比起卢源还要低。 卢源至少是“井木犴”的从属,还知道黎渊社的架构,叛徒的传闻,初柔则是单纯的执行者,被动地执行上面的命令,她不清楚自己效命的到底是哪方势力,也无法确定云韶的身份,只是能感觉到,这位小姐是知情者。 严世蕃想到云韶拒绝自己时的决绝,不禁火冒三丈:“无论如何,云韶有鬼是毫无疑问了,这女人嘴这么硬,在黎渊社的地位肯定不低……” 海玥分析:“云韶和初柔应该并无不同,都是黎渊社此番仓促行动之下的弃子,对方派出这两个女子的时候,应该就做好了她们被识破的可能,甚至做好了她们会交代出所知晓的事情来。” “因为一旦两女落网了,锦衣卫势必如释重负,接下来你身边再出现别的女子,他们也不会过分关注,更别提是明媒正娶的妻子了。” “由此可见,‘井木犴’的暴露,‘翼火蛇’的死亡,还有之前‘虚日鼠’的临时行动,让黎渊社意识到了危险性,他们仓促地布置了这个局,就是要扭转颓势,为此不惜牺牲一些在社内高层眼中并不重要的棋子!” 严世蕃摩拳擦掌:“所以我们还是要从夏清梧身上下手?她肯定是关键人物!” “不!一个势力,每个阶层都很关键,尤其是黎渊社这种号称‘抑君权,正纲纪,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的秘密结社!” 海玥道:“它之前能有强大的隐蔽性,靠的是自下而上的凝聚力,一旦高层开始轻易舍弃底层,撕扯掉那层伪善的面具,离分崩离析就不远了!” 严世蕃抚掌一笑:“这也是天命所归,黎渊社遇到了咱们一心会,合该覆灭!” 是不是天命所归不好说,但事实证明,云韶的情况如海玥预判的一样。 之前不交代,纯粹看不惯严世蕃,进了诏狱往架子上一绑,刑具一字排开,就收回白日做梦四个字,乖乖撂了。 和初柔又有不同,初柔是家中横生变故,不得不从贼,云韶则是从小就在教坊司长大,父母都是乐籍,从根上就几乎注定了命运,再加上相貌姿容出众,很快走上了名妓之路。 而欢场之中多有眼线,身为花魁更能与官宦富商往来,有时就能探听到关键的消息,籍此牟利。 因此云韶起初认为,她背后的就是教坊司官员,后来才渐渐察觉到不对劲。 这次任务,目标就是接近严世蕃,对此云韶也是愿意的,毕竟她去年的赎身,碧玉堂之所以那般痛快地放其离去,这位官宦子弟确实在里面起到了作用。 而当时严嵩还只是礼部右侍郎,现在进位吏部尚书,正式入阁,成为名副其实的朝堂重臣,如果真能入严府,对于出身不堪的她来说,可以说是相当好的结局。 结果理想与现实落差太大。 跟严世蕃相处以来,别说进严府当侧室,连钱财都全部是自己往外掏,甚至锦衣卫那边带回的用完了,还让她提了原本存在钱庄里的私房钱。 云韶为求上位,暗暗忍耐,直到严世蕃策反她,眼见身份被识破,付出全部打了水漂,终于破防了。 “她喂给梁经纶的,是一枚暗红色的丹药,丹名未知,但从药性来看,极有可能就是‘白虎星丹’。” “而此丹服下,彻底催发了梁经纶的成瘾性,暴躁发狂,难以忍受,等带入诏狱,就失去了正常沟通的能力。” 看着陆炳送来的供词,前面的细节理清,云韶和初柔这条线可以放一放,严世蕃现在就期待着与夏清梧的相见。 他一定要吸取在云韶和初柔身上犯的错误,狠狠地策反对方! 纳征代表定亲,接下来就是请期,即定婚期,和亲迎,真正的拜堂成亲。 婚期还未定下,是因要视情况而定。 如今已是嘉靖十年的年底,明年二月会试。 倘若通过会试,接下来就要再上殿试,其后进士举办琼林宴,吏部授官等等,婚期得往后延一延。 倘若不幸落榜,那会试之后就可以操办婚礼。 所以这个时候定亲,代表严阁老择儿媳只看人品端庄,毫不顾虑其他,就算将来严世蕃高中状元,也依旧是娶这个寒门才女,不会另择高就,如此风骨自然令人赞许。 且不说严家喜事将至,腊月二十三,海玥带着弟弟海瑞,早早地来到了码头,看着船只缓缓驶入,默默等待。 年关将至,数九寒冬的风像刀子般刮过两人的脸颊,海瑞下意识裹紧了袍子,就见一向因习武而气血阳刚,不太畏惧寒冷的兄长也在踱着步,每呼出一口气,都在空中凝成白雾,又迅速被北风吹散。 海瑞开口:“哥,你很紧张?” 海玥倒也承认:“还真有些紧张,我与爹娘有太长的时日未见了……” 海瑞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俗语说父母在不远游,他若不是要来京师国子监进学,继而参加科举,是万万不愿意离开母亲谢氏身边的,结果二伯父和二伯母倒好,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在琼山,他们外出后就没有回来,偏偏每年还有书信报平安。 憋了半天,海瑞唯有挤出一句:“二伯父和二伯母都是在乎哥哥的,不然也不会特意在会试前赶来京师……” “是啊!” 海玥知道还有婚事的缘故,微微一笑:“爹娘此来正好,能见证我金榜题名,会试我是有把握的,科举不过是一场考试而已,以目前的知识储备和应试技巧,我能过关!”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信心十足,落在天下士子耳中,不免显得大言不惭。 但海瑞却知道,哥哥绝非妄自尊大,确实有十足的把握。 因为每每文章出炉,无论是交予徐阶、赵时春、王慎中等翰林才子过目,还是请座师李默斧正,海玥得到的评价都是稳得出奇。 相比起来,海瑞同样是刻苦用功,从不松懈,但个人性情不同,正如某些大儒一辈子都考不上功名一样,他最擅长的领域显然不是写八股文,再加上不愿意揣摩考官的喜好偏向,难免是吃亏的。 这也是乡试海玥高中亚元,更努力的海瑞却仅仅排在二十七的原因。 所以海玥时不时地提及,也是有劝慰之意在。 科举考试不过是迈向仕途的踏板,没必要多么敬畏,应试技巧该用就用,那样以弟弟的水平,榜上有名绝不是问题。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突然间,海玥目光一动,落在一艘即将靠岸的船只上。 海瑞随着他的视线望去,也看到了从船舱里走出的,那道如山岳般的身影。 身着劲装,外罩大氅,寒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此时双目如电,同样朝着这边看来,然后一个箭步跨上船舷,在船只尚未完全靠岸时便纵身跃出,落于码头之上,稳稳如扎根岩石的苍松。 “十三郎!” 海浩的声音比记忆中更加浑厚,带着满满的喜悦,海玥情绪颇为复杂,有亲近有抗拒,也有一股久别重逢的释然:“父亲!” 刚要行礼,就被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抬住,然后顺势探前,要将之托举起来,好似孩子时期那般,海玥当然不愿,下意识地将那股力道往下一卸。 不料对方的力量一触即收,灵活得不可思议,所幸海玥的劲道也收发自如,顺势弯腰拜了拜,就连身在旁边同样向伯父行礼的海瑞都没看出来。 “好小子!哈哈哈!很好啊!” 海浩发出畅然的笑声,大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然后侧身让开。 直起腰来的海玥一眼就看到,一位妇人站在船舷边,海风拂动她的披风和发梢,宛如一幅水墨画突然被注入了生命。 母亲朱琳比记忆里还要优雅从容,岁月似乎只在她眼角添了几道细纹,依旧素白的脸颊在阳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晕。 “娘!” 海玥的声音不自觉地软了几分。 “好孩子!” 朱琳没有丈夫那样夸张的动作,但脚步也比平时急促许多,待走到近前,伸手捧住儿子的脸庞,指尖微微发颤。 在海瑞欣慰的注视下,三人相拥在一起,一家终于团聚。 第一百九十二章 倒反天罡的选妻子 京师英略社。 海浩、朱琳、海玥坐在一桌,范老忙前忙后端菜,看着一家人一起吃饭,脸上的皱纹都笑得展开了。 海瑞拜见二伯父二伯母后,自个儿回了国子监,此时只有最亲的一家人。 一路上,海玥将从琼山到广州府再到京师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爹娘,包括自己在国子监内创建了学社“一心会”,得到了陛下的青睐等等,就连黎渊社的存在也没有隐瞒。 有些信件上面不好言说的,此时当面也好讲述了。 海浩和朱琳仔细听着,神情里有些惊喜与骄傲,却没有太多的与有荣焉。 尤其是听到得天子信重的时候,也没有如寻常父母那般或狂喜或惶恐,而是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末了还是海浩率先开口:“十三郎啊,你爹我是个粗人,不比你会读书,懂得那些儒圣人的道理,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皇帝的恩宠,绝不是那么好受的,你切不可得意……” “我知道!” 海玥不比其他年轻人,真心实意地回道:“登高必跌重,爬得越高时,掉下来往往摔得越狠,孩儿心里有数的。” “哈哈!好啊!” 海浩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当真是长大了,比你老子我都厉害,以后这些事我都不过问了,但万一真到了待不下去的时候,千万要通知家里,咱们英略社养的这些人也不是干看的,朝廷现在日渐衰弱,护着你杀出城去不成问题,等回了海南,朝廷也奈何我们不得……” 海玥默默抹了把冷汗,虽然没有外人,但这话也太反贼风格了些。 不过他知道,海浩说出这番话,还真不是狂妄自大,甚至并不奇怪。 因为这就是一个江湖人士的观念和立场。 真实的历史中也有江湖,庙堂与江湖存在着对立,后者的诞生,本就是民间精英人士抱团,对抗官府欺压的产物。 海浩能被称为琼海第一勇士,可不仅仅是他能打,还代表他在民间有着相当高的威望,能够振臂一呼。 不见得就是直接造反,关键是对地方衙门产生相当程度的威慑,让对方无法肆无忌惮,行事得掂量掂量后果。 这种人物,在越是偏远的地区,越是普遍存在。 相当于老百姓自发推举出来的民间领袖。 这也是海玥在有了杀害外藩使臣的嫌疑时,身为推官的邵靖可以倒逼知府,地方衙门的吏胥敢通风报信,传递消息的缘由,不单单是八哥够贤,还有这股影响在,如果海浩当时就在琼山,海玥都根本不需要去府衙走一遭。 久而久之,海浩当然不会将朝廷的规矩当作什么金科玉律,不过儿子要走科举之路入仕,也不会排斥,毕竟他并未否认自己大明子民的身份,只是不会惯着一味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而已。 父子俩三言两语之间,就交流完了事业上的问题。 一句话概括,若是仕途上败了,江湖也有退路。 朱琳在边上含笑听着,温柔的眼眸落在儿子身上,待得这边说完,笑吟吟地道:“我儿想娶媳妇了?” 海玥十分坦然:“是啊,我年龄到了,接下来得了功名,迈入仕途,也得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朱琳轻叹:“是娘不好,寻常人家儿郎十五六岁,就该相看娘子了,娘却不在你身边……” 海浩插嘴:“我们其实写过信,让你二嫂和四嫂为你在当地张罗婚事,倒是没想到你小子这么出息,直接来京师准备当大官了,琼山的女子自是瞧不上了!” 朱琳蹙眉:“老爷这是什么话?来京师为官就一定要娶京师女么?琼山女子只要贤惠淑良,又哪里差了?” 海浩陪笑道:“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海玥觉得挺有趣。 父亲海浩自然是琼山人,母亲朱琳却不是琼山本地的,怎么两人这态度反着来? 朱琳白了丈夫一眼,转向儿子的态度又变了:“你要谨记娶妻娶贤,贤妻福三代,至于家世背景,咱们也不必高攀,那等高门大族内部纷乱,成了你的妻族,来日不见得对仕途是帮助,反倒成了拖累都说不准……” “娘亲此言是真知灼见!” 海玥笑着连连点头:“我倒是有了一个喜欢之人,给爹娘参考参考?” 海浩咧嘴一笑:“看你小子信里那般热切,就知道有事,只要是正经人家的好女儿,又如你娘所说的贤惠,我们马上请媒婆去提亲,把事办了!” “你急什么,人生大事能这般匆忙么?” 朱琳有些无奈,温和地道:“你说出来,若是与清白人家的女儿两情相悦,自然皆大欢喜,爹娘岂会阻挠?” 这话是有潜台词的。 事实上以现在的社会风气,清白人家的好女儿,在婚前确实很难与男子两情相悦,能私定终身的,往往就不是那么正经。 海玥自然清楚这点。 但他骨子里终究是后世人,哪怕现在融入这个时代融入得不错,但还是接受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式的开盲盒。 如严世蕃那种险些入套的就不说了,例子极端了些,但大多数也多有不顺,正妻凑合着过,然后从妾室身上寻找爱情与追求的。 海玥如果遇不到合心意的,那肯定也会如此,他又不是道德圣人,凭什么与不喜欢的人厮守一生? 所幸黎玉英就不错,容貌、性情和才华都符合,彼此又合眼缘,这就很不容易了。 嗯,娶妻当然要看颜值,不然娶回来直皱眉么? 所以海玥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道:“孩儿刚刚提到的安南郡主如何?” 海浩和朱琳愣住:“啊?” 海玥做好铺垫,再将黎玉英的情况摘出来,重点描述一番,末了补充道:“她为人贤惠,知书达礼,更有寻常女子难以企及的坚毅与智慧,至于身份困扰,亡国后就不算郡主了,便是我大明交趾人,她的长相其实本就不似安南人,等娘亲见了就知道……” 海浩和朱琳面面相觑,显然有些猝不及防,片刻后还是朱琳道:“这位黎氏娘子既是外藩使节,方便见面么?” “确实不方便。” 海玥解释道:“尤其是安南乱臣贼子莫登庸,又将他的儿子莫光启派了过来,如今正在与礼部纠缠,我出了个避而远之的主意,所以这段时间,她除了入宫见蒋太后外,就在会同馆女院内读书。” 朱琳道:“那……” 海玥笑道:“当然我让她出来见一面,是完全无妨的,有父亲在,更可保安全无碍。” 这不是直接给黎玉英拿主意,当从范老那里,确定了爹娘就在这几日入京,海玥就写信给了黎玉英,跟她约定了过几天出来见家长。 黎玉英羞涩又开心地应下了。 而朱琳也意识到,儿子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颇有些倒反天罡的意思,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好吧!我们先去见一见!” “安南郡主……安南郡主……嘿!” 海浩倒无所谓,嘀咕了两句,还觉得挺有意思。 说实话,海南和安南对于大明来说,都是地处极南,谁也别瞧不起谁,甚至若论繁华程度,安南比起海南要强上一些,至少一百年前还强盛过,堪称地域一霸。 现在安南内乱了,眼见着大明天军都要打过去,不然的话,一位郡主怎么也和他们产生不了交集,海浩对此真的挺感兴趣。 正事说完,一家人吃着饭,开始闲聊。 说到兴起,海浩甚至提出饭后打一架,但被朱琳白了一眼,讪讪作罢。 海玥倒是生出一个念头,把俞大猷请来,切磋一番倒是不错。 不知道未来的天下第一与现在的琼海第一勇士相比,谁更厉害些? 且不说他的妙点子有不少,为爹娘接风洗尘之后,第二日就约定好,傍晚时分在会同馆外相见。 海玥引路,远远就见到黎玉英明显是精心打扮过了,俏生生地站在馆外等待,见到三人上前,立刻朝着爹娘行礼:“伯父万福!伯母万福!” 海浩不好直接盯着女子看,稍稍点头,朱琳则细细打量了一番,脸色微不可查地变了变,低声道:“十三郎,你先回去!” “是!” 成婚之前确实不宜见面,尤其是有长辈在场,更要守礼,海玥将三人送到早已准备好的酒楼雅间外。 而过了足足一个时辰,眼见天都黑了,海浩和朱琳才和黎玉英聊完,将她亲自送回会同馆,看着她走入院内。 待得周遭无人,海浩笑容满满,对于未来的儿媳妇挺满意:“这女娃娃还真不错!乍一眼看上去,倒与夫人有些像,怪不得十三郎喜欢,好眼光啊!” 朱琳低声道:“你也有这种感觉么?她与我有几分相似?” 海浩奇道:“轮廓有些像,细看自是不同,确实长得不像安南女子,怎么了?” 朱琳神色凝重,缓缓地道:“你莫不是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还有一支当年就逃去交趾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会试来临 海玥发现自从安排黎玉英见过家长后,海浩与朱琳就特别关心起对方的家人来。 别说父母,就连祖辈都关心起来。 但这很难了解。 安南最后一代后黎恭王黎椿,在被莫登庸杀死之前,尚且没有子嗣,即便真有,当时肯定也一并除去了,莫登庸弑主犯上,不可能还留着黎氏正统的血脉。 黎维宁和黎玉英并非直系,属于最近的宗室,这才被推举出来,号称王孙。 这个王孙,认的不是本就沦为莫登庸傀儡的恭王,而是往上追溯到宪宗,认了一个隔代亲。 就这么说吧,安南人那边都挺乱的,国内动荡,四分五裂,他们自个儿都不见得能完全弄明白宗族体系,更别提海玥这种外人。 不过若真的想要了解,不是没有办法,毕竟莫登庸的儿子莫光启也在京师。 俗话说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对于内忧外患的莫登庸来说,肯定研究过黎维宁与黎玉英兄妹的来历。 海浩和朱琳得知这个情况后,消失了两天,回来后既没表示赞同,也未反对,只说先看看安南的战况如何。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过了个年,待得元宵节后,京师顿时转向另一个氛围。 会试来了! 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各州县三千多名举子,齐聚京师! 宋朝科举有三场考试,明清科举有六场考试,但实质上并无根本变化,只是明清时期读书人数目更多,必须要先有前三场预试,把大部分人筛选掉。 由此童生、秀才、举人的社会地位,也水涨船高。 可最终进入权力最高层的,仍然是进士。 高中进士,才是真正的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光宗耀祖! “哈欠……” 于是乎。 嘉靖十一年二月初七,严世蕃再度顶着黑眼圈起床了。 但这回不仅是他,就连海瑞和林大钦都睡眼惺忪,待得另一寝舍的苏志皋一来,大家相视苦笑,看来昨晚都是翻来覆去,完全没睡好。 一觉睡到天亮,精神奕奕的海玥也不便安慰,总不能说其他考生也都紧张兮兮,就我淡定自若,直接带队:“走吧!” 考试地点仍然是贡院,不过相比起乡试,如今才寅时三刻,外面已是围得水泄不通,全靠一连串火把引路,薄霜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细碎的银光。 远远望去,不仅是早早来辕门外排成蜿蜒长队的举子,送他们至考场的亲属,呵出的白气也在寒夜里凝成一片朦胧的雾障。 即便如此,海玥一眼就看到,海浩、朱琳和范老站在前排,朝着自己挥手,想要上前,却见他们指了指贡院,示意直接入院,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另一边严世蕃踮着脚,同样看到了娘亲欧阳氏,严嵩毕竟是阁老,要注意影响,不可能亲至贡院外,但欧阳氏昨日对着儿子殷殷嘱托还不够,今早还来相送。 严世蕃想要挤入人群,却发现实在挤不进去,也只能对着娘亲挥了挥手,汇入举子队伍里,鱼贯入场。 “铛!铛!铛!” 锣鼓的声音敲响,贡院正门缓缓开启,门吏分列两侧开始唱名,被点到的举子需解开发冠、脱去外袍接受搜检。 会试的搜查,比起之前任何一场考试都要严格许多。 在海玥一行的注目下,前方排在前列的举子们朝前挪动着,搜检棚里四名小厮同时围过去,粗糙的手指划过发际、耳后、袖口、靴筒,再命其脱下外套,仔细搜查厚厚的毡衣里子,最后打开考篮,将每一件物品都取出,过一遍手,甚至面饼如果厚实了,都要掰开看看,预防有人在里面夹带。 严世蕃连连摇头,低声道:“至于如此么?都是举人了,难不成还会作弊?” 话音落下,前方就传开哭喊声,旋即是乡音浓重的话语,由于激动之下都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但很快就见到,两个搜检拖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举人,朝着外面而去。 包括严世蕃在内,众考生噤若寒蝉。 海玥清楚,别看能参与会试的都是举人,按理来说已经有了相当高的社会地位,不至于干作弊夹杂的事情,但恰恰是对进士的执念,促使不少举人一遍遍应试,而随着年岁高了,记忆力下降,还真的会选择带小抄进场。 所以人群逐渐往前移动,还未轮到国子监一行,前方居然就抓到了七八个夹带的考生,门吏与搜检当真是立了大功。 当然如此一来,也够折腾人的,北京的二月春寒料峭,这个时候脱衣服简直要命,只听得喷嚏声不绝于耳,有上了年纪这般一受冻,当场脸色就不对劲了,颤颤巍巍起来。 等到海玥一行终于通过搜检,东方已泛起鱼肚白,再往里走,熟练地穿过贡院甬道,抵达自己的号舍。 别的学子如何暂且不提,一心会的成员入号舍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始布置小暖炉,检查周遭的防火以及摆放锅碗瓢盆。 会试分三场举行,三日一场,一共要考九天。 乡试是秋闱,时间是八月份,尚且是天气舒适的秋天,现在是二月份,考生活生生冻死的记录不在少数,取暖御寒的装置自是头等重要。 一心会专门定制了一批暖炉,抱在怀里,温暖手脚,专为此次应试备下。 至于防火,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不是说说听的,如今的考场还全是木质结构,很容易着火。 远的不说,正统三年,顺天府乡试发生火灾,号舍和试卷被焚毁,所幸没有人员伤亡,但后来的考生就没这么幸运了,天顺四年会试,贡院起火,十多名考生葬身号舍,“焦头烂额、折肢伤体者不可胜计”,这些伤残者也都完了,连仕途都断去。 最惨的是天顺七年会试,在贡院巡查考场的士兵生火取暖,引发火情,“烧杀举子九十余人”,烧伤者不计其数,天子为示抚恤,赠予死去的举子进士出身,还亲自为他们撰写祭文,葬在朝阳门外,朝廷立碑称“天下英才之墓”,民间称“举人冢”。 即便如此,朝廷还没有从这些火灾中吸取足够的教训,更谈不上完善贡院的消防设施,直到万历年间,张居正任内阁首辅时期,将贡院的木板房改造成砖木结构,防火性能增强,一直延续到清朝。 现在没那待遇,只能自己检查,防备火情,甚至备下足够的水,及时扑灭左右。 如此正好结合最后的吃食饮水。 说个冷知识,科举考场上是可以生火做饭的。 每个号舍“前置炉一个,炭一篓,为士子煲茶汤饭食之用”,只不过并不是人人都用。 富裕考生可以提前购买月饼、蜜橙糕、莲米、圆眼肉、人参、酱瓜、板鸭等食物,进考场慢慢吃,甚至还有“阿魏”等助消化的中药。 寒门举子囊中羞涩,或是带够几天的干粮充饥,或是略备粮米蔬菜,在考试间隙自己生火做饭。 所以后来地方上有一民谣:“相公苦,背了考篮到省府。考棚号子又漏雨,夹生饭,和盐煮,摇头摆尾做八股。文章冇做成,肚子里敲锣鼓。” 民谣说的是乡试,会试更要注意。 在京师二月的天气,如果啃九天的干粮,身体再健壮的人都受不了,如果一直喝冷水,肠胃也经不住,一旦来个上吐下泻,那再好的水平都发挥不出来。 苏志皋对此就很有经验,他是老举人,多次应会试不中,起初觉得是才学不足,后来发现这些生活细节更加重要,由此告诫了初次应试的几人,什么食物方便携带,味道散得快,不容易引发消化不良或者腹泻,把细节做到位。 综上所述,会试不仅是对才学的验证,更是对体质的要求,甚至还要看运气。 海玥将一切都做到极致,等到题目发下,依旧是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与乡试没什么区别,提笔之际,胸有成竹。 经过这些时日的磨砺,他对于文章的要求只有两条。 第一,切莫以艰险之词,奇癖之字,哗众取宠,增加考官的阅卷难度; 第二,不求字字珠玑,重要的是中正平和,言之有物,读过之后能令阅卷者神清气爽; 如此,可中矣。 第一场…… 第二场…… 第三场。 待得完全答完,时间还剩下许多,可惜正考不比预试,无法提前交卷,海玥在号舍内吃饱喝足,无所事事,脑海里想想婚事,想想案子,想想朝堂,最后又琢磨起来,今科会试的头名会元,原本是哪一位来着? 记不起来了。 事实上,嘉靖八大才子,大多出自于前两科,即嘉靖五年和嘉靖八年的两次科举,而网罗了这批人才后,历史上的嘉靖十一年算是科举小年,出自这一年的进士中,后世扬名的很少。 既然这样。 那一心会就不客气了! 与此同时。 另一处号舍内。 严世蕃看着稿纸上的文章,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如何改进,突然间打了个喷嚏,面色立变:“我莫不是得了感风?哎呀!万一落榜,肯定是这个害的,影响了发挥啊!” 第一百九十四章 阅卷中的交锋 当第九天考完,即便是早早答好题的海玥,都觉得如释重负,赶忙收拾了文房四宝,锅碗瓢盆,挎着大大的考篮出了门。 一路上众人都静悄悄地汇入人流,朝外走去。 毕竟是举人,除了在夹带和走水面前一视同仁外,基本素养还是有的,没有疯魔,却也免不了眼神空洞,神情茫然,且身上都带着一股异味。 烧水生火还能被允许,洗澡换衣是绝不可能。 还好是初春,要是夏季,那不知臭成什么样子了。 海玥就盼着回去洗澡,不过出了贡院,他还是等着一心会的其他人员出来。 第二个出现的是苏志皋,步履轻快,见到海玥后就兴奋地走了过来,瞧着眉宇间的喜色,显然此次会试发挥得相当不错。 海玥也为他高兴,刚刚聊了几句对于题目的见解,就见林大钦和海瑞一起,前者的脚步有些踉跄,得海瑞搀扶着才勉强走了出来。 “敬夫!” 海玥赶忙上前接过,手伸过去摸了摸额头,皱眉道:“不好!发热得厉害,快送他回去就医用药!马车就在那边!” 说实话,这位的身子骨还是弱了些,九天的连续考试很难撑住,如果是考完再发烧还好些,倘若中途就不舒服了,那势必影响排名,颇有些可惜。 以海玥对于此世加强版林大钦的评价,正常发挥的话,连中三元是完全有可能的,但现在看来,就有些悬了…… 相比起来,海瑞的科举水平很难名列前茅,却同样沉稳,此时既无苏志皋的兴奋,也不似林大钦的病弱,就是面色如常。 海玥见状,知道弟弟稳了,再探头往贡院内瞧去。 严世蕃呢? 按照考场的位置,他应该先一步出来才对啊? “咳咳咳!咳咳咳!” 再等了半刻钟,出来的人流明显变少,最后稀稀拉拉地朝外走,伴随着咳嗽声,严世蕃的身影终于出现。 “阿嚏!阿嚏!阿嚏!” 待得到了面前,又是连打三个喷嚏,不出意外地引来几人的关切:“东楼,你没事吧?” 海玥看他面色红润,再见其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心里有数:“东楼也受寒感风了,赶紧上车,与敬夫一起去就医!” “哎呀!” 严世蕃声调一扬:“敬夫也病了啊!这会试确实难熬,都怪生病,我感觉都发挥失常了……” “庆儿!庆儿!” 正说着呢,欧阳氏走了过来,听到儿子的话脸色顿时变了:“你病了?” 严世蕃赶忙道:“娘,我头疼,没考好……” “无妨无妨,快随我回去看病,一切以身体为重!” 欧阳氏赶忙牵住他的手,又对着海玥一行关切几句,带着儿子离开了。 且不说贡院外举子各自散去,回去修养,贡院内部,号军挨个号舍收取完答卷,动作麻利地将一份份墨卷装入糊名弥封的纸袋中,送往誊录所。 誊录人员用朱笔誊成朱卷,再经专人对读,确定无误后,将朱卷弥封,一并送到收掌所,考生答的墨卷在外帘官处存好,誊抄的朱卷则送到内帘,正式开始批阅。 批阅工作并不是从现在开始的,会试分为三场,三天一场,前两场的答卷早就经过这样的处理,送往内帘的考官。 此时第一场已然批阅完毕,第二场也批阅了小半。 毕竟会试的考官数目,确实很多。 会试主考官,一般是两到四人,称总裁,两人就是一正一副,最多是一正三副。 皆以进士出身之大学士,尚书以下,副都御史以上,由礼部提名,天子钦命特派。 另有同考官八至十六人,主考官及三位同考官必须由翰林官担任,其余的同考官可从教官中聘用。 再有十八位内监官,同样也在一定程度上充当考官的职责,更有房里的副手等等。 所以面对三千多份答卷,又是分为三批依次送入,阅卷量在历场科举考试里,算是较轻的了。 甚至有些手脚麻利的,会试当天考完,前几名就能初定。 而今科会试的正主考官,是大学士张玉阳,副主考官,是现任礼部左侍郎黄绾。 两人先是看向各自手中的答卷,露出满满的赞许:“墨涌波澜,直拟苏家气象,考订精审,骨力刚健,捧读之时,如见蛟龙腾跃,生气盎然,满纸皆活!当真是好文采!诸般士子中,以此人才情最甚啊!” 他们两人看的是同一人的卷子,一份出自第一场,一份出自第二场,能获得如此赞誉,可见欣赏。 而当看到最后一批誊抄完毕的朱卷送入各房,两位主考官迫不及待地迎上:“快!把这个红号的第三场朱卷取来!” 小厮挑出卷子,呈给两位总裁。 两人聚在一起齐齐阅览,看着看着,却微微凝眉,最后对视一眼,齐齐摇头:“可惜!实在可惜了!” 不知是何原因,或许是精力不济,或许是有别的变数,反正此人第三场作答的文章水平,明显有所下滑,大为逊色于前两场的发挥。 这种情况其实很普遍。 连经三场的考试,基本都是首场发挥最好,第二场次之,最后的失误最多。 正如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样,考生的脑力、精力、体力,都在不可避免地下滑。 能维持同一水准的,那都是名列前茅之辈。 而两位主考官欣赏的这份答卷,前两场的水平都完成得相当高,并没有下滑的趋势,因而期待第三场的作答,只要其维持第二场不变,那今科会元就可以直接定下了。 可惜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当然,也不是说此人就没了榜首的希望,因为前两场的发挥极佳,哪怕受最后的拖累,综合评价也是极高,这个时候就要看看别人的卷子,有没有能稳稳力压他一筹的了! 正常的阅卷开始。 同考官们扯开卷束,开始阅评,见到中意的卷子,就用青色墨笔加以圈点,并作评定,移交副主考黄绾。 黄绾看了若也中意,会在卷上批一个“取”字,然后送正主考张玉阳。 等最后主考官张玉阳也中意,便会再写个“中”字。 那么恭喜,光宗耀祖的进士,前途无量的功名,到手了! 烛火燃起,院内窃窃私语着,不时有答卷移交。 “张公请看这一篇,文辞精当,笔法老成,句句皆金玉之声,展卷如饮甘露,通体畅然。” 经过举荐,张玉阳接过浏览了一遍,颔首称赞道:“词理精纯,笔力浑厚,法度谨严,言必有据,更难得的是其气度雍容,义理周洽,读罢如临秋水,神思澄明,确实是好文章呐!” 虽说会试阅卷的考官不少,但这般每天看下来,也难免劳累,尤其是作为主考官,但凡稍有疑虑,需要权衡黜落与否的卷子,都要拿给他过目。 现在能看到这样的自然欢喜,甚至张玉阳都有种取此人为头名的冲动。 “这一篇也不错,气韵平和,理趣盎然,诵之如沐春风!” “还有这一篇,中正醇雅,理明辞达……” “咦!” 能当考官的,都是识货的,便有人轻声道:“这几篇文章虽然各有千秋,于风骨上似有相同之处,莫非系出同门?” 此言一出,几名考官再纷纷比对,倒是越看越像:“看来是了,这几篇文章显然是互相有影响的……” 张玉阳更是发现,他之前最看好的那位举子,也在其中,顿时兴致大起,再将几人的文章重新看了一遍,连连点头。 就在这边厢讨论之际,黄绾悄无声息地行动起来 他是王阳明的弟子,同样是坚定支持大礼议的新贵之一,和张璁、桂萼相交很深,不过此人同之前的内阁首辅杨一清关系很差,双方互相攻击,嘉靖眼不见心不烦,并没有将其调入京师,在南京任礼部右侍郎。 直到不久前,桂萼告老还乡,严嵩升任吏部尚书,正式入阁,黄绾才被调来京师,如今又担任会试的主考官之一,可谓前程似锦。 从某种意义上,他是填补桂萼空缺的,成为张璁新的左膀右臂。 而此次会试,他也肩负着一个见不得光的任务。 此时一位小厮传来一份卷子,做了个隐秘的手势,生怕黄绾错漏了,还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按理来说,贡院的外帘和内帘是完全隔绝的,答卷出自何人之手,考官们绝对不该知晓,但漏洞终究可寻,此时小厮来往传递的动作,就让黄绾确定,手中的答卷就是目标。 此人前两场的答卷,他早已关注,评价是文思跳脱,根基未固,笔锋虽利,然气韵轻浮,终非大雅之音。 这等文章换做正常,肯定是黜落的,绝不会取。 可张阁老之意,若是堪堪可上的,就让其上榜! “严嵩当真如此厉害?值得罗峰兄这般能臣,也使出如此手段来?” 黄绾虽然从南京调来北京不久,但对于朝堂的明争暗斗也有了解,很清楚手里面到底是谁,稍作迟疑后,终究提笔写了一个“取”字。 深吸一口气,他趁着张玉阳正关注着手里的佳作,将目标递了过去:“张公,你看看这一篇……” 第一百九十五章 这个排名了不得啊! 张玉阳接过答卷,眼神随意地落了上去。 黄绾轻轻屏住呼吸。 同考官通过的卷子,叫荐卷。 一旦成了荐卷,被取中的把握至少就有五分。 而副主考看了,若也中意,在荐卷上批一个“取”字的,那上榜的机会一跃至九分,堪称十拿九稳 因为两位主考官在官场上的地位基本相当,有时候副考官甚至官位要更高一些,只是士林资历略逊。 比如黄绾与张玉阳就是如此,黄绾是大礼议新贵,礼部左侍郎,张玉阳虽是文渊阁大学士,却无实权,那么张玉阳自然不该驳黄绾的面子。 张玉阳之前也确实是如此的,他已经是半退休的人物,官场上没必要与实权在握的大礼议集团争锋,个人也认可黄绾的造诣水平,可他拿过卷子,视线随意地扫了几句后,眉头顿时一动。 不仅是因为这份答卷的水平属实有些次,更在于文章风格,他早早见过。 就在会试考官定下后,严嵩托人私下里登门,提出一个请求。 张玉阳在初听到请托时,是很震惊的,他认为这位清流领袖,是为其子登科说情的。 但很快,张玉阳惭愧地发现,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严嵩并不是请求让他的儿子严世蕃上榜,恰恰相反,他是要让自己的儿子落第。 当然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 严嵩将严世蕃的不少文章整理了送至,有言此等水平,能中举人已是侥幸,若是会试里文章并无长足进步,依旧是这般文辞机巧,格调未成,进士是万万没有资格的,定要让其黜落! 张玉阳看了后也深以为然,这种水平确实也就堪堪当个举人,还要是那种竞争不太激烈的省府,若是到江浙文华之地,根本轮不到其上榜,更别提高中进士了。 由此也隐隐觉得,这位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严世蕃水平不够,严嵩又不愿意为其子疏通关系,舞弊上榜,那自然是黜落的,何必特意关照,多此一举呢? 但此时此刻,凝视着递过来的卷子,那熟悉的文风,那大大的“取”字,张玉阳深吸一口气,看向黄绾。 黄绾心里有鬼,再加上从前没有干过这等事,视线顿时避了开去。 张玉阳确定无疑,对方是有意为之,而自己已经无形中参与到新旧两位内阁阁老的交锋中。 他稍稍合了合眼睑,然后毫不迟疑地提起笔,在上面写了一个字“黜”,淡淡地道:“给黄主考!” 黄绾接过卷子,脸色稍稍变了变,但也没有任何质疑,就将之递给了旁边的小厮,低声道:“黜落了吧!” 在大多数同考官都没有发现的情况下,一场短暂的交锋结束。 而缓了片刻,黄绾收拾好了心情,也继续开始批阅卷子。 烛火高燃,花费了三个日夜的时间,所有取中的答卷都已挑出,数了数目,有三百二十五人。 于是乎,又将水平较次的一批挑出来,黜落了二十多位,最后总计两百九十八人上榜。 会试定去留,殿试定名次,上了这个榜,基本意味着,这就是嘉靖十一年,壬辰科的进士名单了。 不过前几名依旧要排出。 黄绾摒弃了那些杂念,倒是挑出最看好的那份答卷,提议道:“张公,此人可当会元!” 张玉阳认出是那些同出一门的举人之一,微微摇头。 这些同出一门的文章水平较高,都能名列前茅,再取会元,就显得木秀于林了。 于是乎,张玉阳特意挑出一份:“布帛菽粟之文,必定笃行君子,老夫有意点此人为会元,诸位以为如何?” 众多考官纷纷传阅,发现确实是好文采,在应答水平上可谓难分伯仲,哪怕心底里面觉得那位文章更合心意的,也没必要驳斥。 “既然诸位无意,那就这般定了。” 张玉阳点出了会元。 然后将那位文辞精当,笔法老成,读之令人神清气朗的,排在了第二; 将那位才情最佳,可惜第三场发挥失常的,排在了第五; 将一位中正醇雅,理明辞达的,排在了第九; 将一位法度谨严,字字铿锵的,排在了第十; 看着名单,这位会试主考官由衷地发出感叹:“当真是了不得啊!” 其余考官也啧啧称奇。 若这四人真是同出一门,即便是如今在士林中颇具名声的八才子,昔日也及不上这等辉煌。 四人皆中,且名列前十! 想到这里,张玉阳有些期待,又有些羡慕:“殿试面圣之时,未知天颜垂青若何?倘得再续佳篇,必当名标青史,流芳后世!” …… 会试从考完到放榜,依旧是半个月的时间差。 但不同于乡试,能否高中基本上是要等到放榜日再揭晓,会试的名单露得比较快。 因为这还涉及到士大夫之间的联姻。 明朝是没有大规模榜下捉婿传统的。 因为榜下捉婿最普遍的做法,是富商与排名靠后的进士之间的联姻,说难听些,就是官商勾结,钱权往来。 但明朝的读书人,一旦考中了举人,马上就有了相当高的社会地位,要么看不上商贾出身的人家,要么即便娶富商女,也不可能用榜下捉婿那般掉价的法子。 偷偷打听会试上榜的名单,就是一个很好的法子。 一旦确定了榜上有哪些尚未成婚的年轻士子,这些人就是香饽饽,手快有手慢无啊! 于是乎,国子监热闹了。 “听闻二位爷年少登科,才高八斗,特托老婆子来说合!” “这位娘子,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模样儿更是一等一的好!” “不合心意还有嘛,二位爷是天子门生,前途无量,多少豪门贵府盯着呢!老婆子今日先来递个话,改日再带庚帖,细细商议啊!” 海玥好不容易又打发走了一位媒婆,回到斋舍,无奈地道:“应付这些人,比再考一场会试都累……” 海瑞在边上脸庞微微涨红,不满道:“这些媒婆也真敢说,会试尚未放榜,殿试更未召开,什么年少登科,天子门生,胆子太大了!” 苏志皋走了进来,却是连连拱手:“她们胆子大归大,消息却灵通得很,恭喜恭喜啊!” 苏志皋四十三岁的年纪,早已经成婚,儿女四人,孙子都有两个了,当然不会是媒婆登门的对象,而林大钦在解释过自己在家乡已经娶亲,并且不准备和离后,也没了媒婆纠缠,剩下的就是海氏兄弟了。 不过旁边还有一个人在嘀嘀咕咕。 严世蕃干笑一声:“怎么……怎么没人来寻我啊?” 海玥无语地瞥了他一眼:“东楼,你莫不是忘了,自己已经定亲了,聘礼都下了?” “哦对!对对对!” 严世蕃一拍脑门。 一紧张,把要狠狠策反的夏清梧都给忘了。 说实话,这次会试考完,他又觉得有些不妙。 所幸上次乡试考完,他也觉得发挥失常,但事后证明,还是凭借真才实学上榜了。 所以严世蕃觉得,这次会试自己虽然发挥得也不太好,但说不定又是倒数第一呢! 诶,爷上榜了! 爷随便学学也成进士了! 气不气? 只可惜不能通过媒婆登门来确定,自己是不是榜上有名,这就是已婚士子的苦楚啊! ‘哼!若是夏清梧不知好歹,直接休了她,我还能再挑……也该回碧玉堂看看小琴与小凤了,这么久没去,她们肯定想死我了!’ 想到这里,严世蕃也顾不上装病找台阶了,眼珠子转了转,找了个借口消失不见。 海玥不理这个家伙,但同样被媒婆勾起了思绪。 随着科举即将结束,正式入仕,娶妻确实是必要的环节。 明朝不比宋朝,宋朝士人由于种种原因,不少是有晚婚例子的,出身大家的女子平均结婚年龄在二十岁左右,应该是历朝历代都最晚的。 但明朝不同,明朝女子二十岁出嫁,那就是老姑娘,甚至要被怀疑有什么问题,同样男子结婚年龄也是在十六岁到二十岁之间,超过这个年纪,除非真的穷到揭不开锅,不然也要受到质疑。 而科举入仕更是如此,要当官了,当然是成了家更显得稳重,不然一个人无儿无女,来去自如的,总有种随时要图谋不轨的威胁感。 海玥正是意识到了这点,再加上晚成婚不如早成婚,这才向爹娘提出准备迎娶黎玉英,结果二老不同意也不否定,就这般拖着,如今会试都考完了,媒婆都上门了,难不成真要等到安南亡国? 这般一想,海玥也呆不下去了,找个借口,离开了国子监。 刚刚回到英略社后院,迎面就见海浩走了出来,见状笑道:“十三郎回来得正好,为父正要去寻你!过来看!” 说着,将其带入屋中,然后极其自然地拖出一个遍体鳞伤的汉子来。 海玥愣住:“这人是?” 海浩介绍:“他就是莫登庸的儿子莫光启,我们想请他来英略社作客,结果中途产生了些小误会,杀光了他的护卫,这才将人请了过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 娘亲朱琳的提议 ‘第一次听到把绑人说得这般委婉的……’ ‘呃,好像也不太委婉。’ 海玥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重新调整了一下对琼海第一勇士的认知,再看向莫光启:“此人身边还有一位莫登庸麾下的十三太保吧?是否杀干净了?” 此问一出,海浩顿时露出欣慰之色,点了点头:“确实有个厉害的护卫,挨了我三拳才死,叫什么的?你!说话!” 莫光启神情恍惚,此时却下意识地一哆嗦:“武护!他叫莫武护!是父皇派来保护本王的,呜!” 说着说着,就眼眶大红,流下泪水来。 也不知是为那莫武护的下场,还是因为自己如今的处境。 海玥听得莫武护也死了,点了点头,又问道:“尸体呢?” 海浩笑道:“这群家伙自作聪明,要假装离城,这次都在通州登船了,如此就方便了,尸体扒光往水里一抛,一了百了!” 莫光启并不算安南的使臣,充其量就是外藩来客,甚至还不如一般的商贾受欢迎,毕竟乱臣贼子,弑君谋逆,对于大明官方来说,当然瞧不起这等人。 当然朝廷还是关注他们的,想要从他们身上摸一摸莫登庸的底,所以从乡试放榜那一日,这群安南人入京,到如今会试都考完了,几个月来一直在保持拉扯。 比如礼部就始终不让莫光启一行人进会同馆,而莫光启一行则找准时机,佯装离城,又被挽留,每每不情不愿地回来,提出要求,被拒绝后再度要走。 双方都在不断试探彼此的底线。 但大明终究是占据主动的一方。 随着前线的步步紧逼,原本将皇位传给儿子,假模假样地当太上皇的莫登庸已经按捺不住,整日在大明与交趾的边界巡视,一会儿放软话,愿意割让大片土地,礼敬大明,一会儿又派出谍细,暗通广西不服朝廷管束的土司,但总的来说,他还是越来越慌的。 而随着两广的准备渐渐充分,朝廷对于莫光启一行也逐渐失去了兴趣,海浩正是看准这点,才断然下手。 杀人抛尸,一气呵成。 海玥确实放心了,他对于安南莫登庸一派当然不会有丝毫怜悯,若不是假冒使节团的莫正勇污蔑,他还在琼山县学读书呢,哪怕现在的国子监更加海阔天空,但双方早已是死仇,他是坚定的灭莫登庸灭安南一派。 不过海玥也清楚,海浩突然下手,应该不止是为了那时的事情报仇,也不绕弯,开口发问:“父亲‘请’此人过来,为了何事?” 海浩道:“验证一些传闻,你!说话!” 莫光启怔然道:“说……说什么?” 海浩道:“你们不是一直散播消息,说出使的黎氏兄妹,根本不是王族正统血脉么?” 莫光启这才反应过来:“是……是啊……” 海浩声音沉下,眼神并未森寒,语气里却有股肃杀之意:“仔细说一遍,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光启一激灵,再度哆嗦起来,结结巴巴地开始讲述。 后黎开国君王叫做黎利,原为地方豪绅,后来号召各地反明独立,展开了十年抗明战争,最终明宣宗决定放弃交趾,收回明军,安南重获独立,不久黎利立国称帝,建立了后黎朝。 这件事海玥是知道的,且并不认同明宣宗的决断,当年交趾确实叛乱连连,已然形成了泥沼,给明军带来了极大的负担,可事实上,安南作为一个肆无忌惮挑战宗主国地位的典型被兴师问罪,并被纳入大明的直接管辖之下,这对后遭国家也起到了杀鸡儆猴的警示作用。 朱棣就多次以安南之事警诫、震慑不安分的藩属,“问罪之师”“安南之鉴”,效果显著,结果好圣孙一下子撤离,不仅让之前的努力付之一炬,还暴露出了大明的虚弱。 大国威仪,存则四方宾服,不假兵戈,失则祸乱迭起,势如溃堤,明宣宗贸然放弃交趾,在当时被视为明智之举,但从长远的影响来看,实则弊端重重,得不偿失。 海玥考虑的基本是大国战略,至于安南境内的具体情况,他并不清楚。 而此时随着莫光启的描述,他才知晓,安南国内的皇权动荡,持续了已经好久。 别的不说,黎利死去至今不过百年,后黎竟然就传了十六任君王,其中有四任安南王登基不及一年,三位安南王被弑…… 开国君王的祖孙三代还好些,到了第四代就开始乱,这也是许多朝代的规律,中原王朝都避免不了,更别提安南这种小国。 关键在于,如此混乱的王位更替,导致宗室的记录也很混乱,莫登庸在弑君篡位之前,可以肯定将黎氏正统血脉都杀了个干净,剩下的就是些旁支中的旁支,而莫光启临行前也经过了一番调查,认定了黎氏兄妹绝非正统黎氏血脉。 “根据莫耀先查探,这对兄妹祖上根本不姓黎,是外附之姓,父辈之时寄居于王府之中,等到了黎氏动荡,这才冒姓自称王孙,又收买了十几位黎氏臣子四处宣扬,确定了他们的正宗地位。” “莫耀先是谁?” “他在十三太保里面排行老六,专门负责探查情报,所言几乎没有错误。” “那据此人所言,黎氏兄妹的具体来历是什么?” “不知……莫耀先追查了半年,最终查不下去了,相关之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能够肯定的,就是有人特意抹去了他们祖上的来历!” 听到这里,海玥有些啼笑皆非。 第一次见到黎玉英时,他就觉得对方的容貌确实不太像是安南人的长相,但也不过是一种夸赞,同时有点瞧不上安南的意思,结果没想到,黎玉英还真有可能不是安南人啊? 而且瞧着并非简单的鸠占鹊巢,是颇有几分来历的。 海玥再看看眼前这位莫氏子的下场,大致明白,海浩为什么将其“请”过来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莫光启宣扬黎氏兄妹并非安南正统,在其他人看来,是因为安南内乱,两派互相攻击,黎氏说莫氏是乱臣贼子,莫氏就控诉黎氏的使节根本不是血脉正统,这种泼脏水并没有多少可信度。 但落在海浩耳朵里,则是另外一回事,他恰恰是认可对方所言,才会痛下杀手,将这群人除去。 如此说来,黎玉英可能的身份,非同小可,且与海浩存在一定的关联? 不然是不是黎氏正统,与他们何干? 海玥看向父亲,问话直接:“父亲知道黎氏兄妹的真正来历?是不是与我海氏一族有牵扯?” “有些猜测罢了,与我海氏一族倒是无关,但确实非同小可!” 海浩回答得也很直接:“为父将这人带来,也是告诉你,黎娘子不是简单的一位亡国郡主而已!你若是只觉得郡主之位稀奇,与她并无什么感情,就不要选这个女子为妻,来日或许还有些别的事端!” “我对于郡主之位并无好奇,恰恰相反,她若不是郡主更好,驸马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若安南不亡国,那才是阻碍……” 海玥并无迟疑,坚定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我之前说过,我俩是患难与共过的,且孩儿有今日的成就,与她的相助脱不开干系,岂会没有感情?若是这般莫名其妙分开,我岂非忘恩负义之徒?” “啧!” 海浩皱起眉头:“这就不好办了啊!关键是她来了中原,她如果一辈子待在安南,不至于如何,现在万一事发,要灭口的人就有些多了……” 莫光启在旁边听着,眼珠滴溜溜地转动,听到这里面色立变,然后就见一只手掌罩住了整个视线。 海浩随手将他按晕过去:“为父先去处理一下,你且稍候!” 这位莫登庸之子,显然是沉河底的下场了,海玥目送着父亲处理尸体的宽厚肩膀,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伴随着轻悠的脚步声,母亲朱琳走了出来,对着他盈盈含笑:“我儿有情有义,果真是海氏的好男儿!” 面对母亲,海玥的情绪又不一样了,低声道:“娘!” 朱琳有些歉然:“孩子,你不要怪我们多此一举,她的身份是一个隐患,尤其是你入仕为官之后,更难免会牵扯出许多,成亲之前得考虑周全,把该处理的事情处理了……” 海玥欲言又止,还是没有贸然询问,只是道:“那可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朱琳稍作沉吟,反问道:“听你之前说过,玉英护驾有功,救了当今天子生母的命?” “是!” 海玥点了点头:“这些时日蒋太后常常招她入宫,视作亲女儿般……” 朱琳好看的眉头扬起:“既是如此亲近,何不认个干娘呢?” 海玥微微一怔:“这恐怕不便,收外藩郡主为我大明公主,绝非小事!” “毋须册封为我大明的公主,只需私下里认个亲便是!”朱琳笑着道:“来日改为朱姓,也比黎氏要好啊!” 第一百九十七章 蒋太后的善念 “安南莫贼的探子失踪了?” 朱厚熜听着这个消息,嘴角不屑地撇了撇嘴:“故作姿态,由得他们去!” 听听称呼就知道,自始至终,大明都不愿意称对方为使节,而是探子,死活自不必说。 再加上广西前线又传来消息,安南境内以武文渊、阮仁莲、黎景瑂等人为首,皆拥兵数万,分据一方,与莫氏相攻,如此也解释了莫老贼姿态越来越低的原因。 内忧外患,这位弑君篡位的乱臣贼子,由于过早地面对大明的压力,有些撑不住了。 事实上,当两广兵力粮草筹措得并不算顺利之际,明军也不敢贸然开战。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朱厚熜确实想要借助军事上的胜利,获得巨大的威望,推行新政,强盛国力,加固皇权,由此形成良性循环。 但如果征安南失败,贸然兴兵的责任,势必也是对威望的一次巨大打击。 所以是否开战,朱厚熜起初完全不表态,随后借着赐字明威默默推动,最终合各方意见,陈兵边境。 每一步都走得留有余地。 可以说是慎之又慎,也可以说是患得患失,生怕败了要承担最大的责任。 所幸之前赦免了李福达一案的罪臣,回归六部后,有不少才干之士,如兵部郎中毛伯温就提出了威逼为首,进军为次的策略。 大明虎视眈眈地陈兵于边境,让安南境内攻伐,再于合适的时刻下场,一举击溃莫氏伪朝。 如此有一个好处,此番讨伐本就不是为了助黎氏复国,而是要恢复永乐朝的疆域,将交趾重新拿回来。 这样的目标下,莫登庸固然是大明的敌人,但那些举着黎氏旗号的地方豪强,同样是收服交趾的阻碍。 如果能让他们数败俱伤,对于大明来说,正是最好的局面。 朱厚熜采取了这个策略。 对待莫光启一行,自然彻底不在意了。 此番摆了摆手,新晋指挥佥事孙维贤默默退下,朱厚熜再批阅了几分奏章,尤其在礼部新晋的会试士子名单上,停留的时间有些长。 放到天子御案上的,自然是打开糊名后的录取名单,近三百人,朱厚熜不可能全看完,也就是关注名列前茅的那些人,这一瞧眉头不禁扬起:“一心会!一心会!此子的眼光了不得啊!” 如果仅仅是一个人名列前茅,甚至高中会元,都不算什么,朝堂中从来不缺乏状元,翰林院里面到处都是各科的神童。 但现在前十里面,四个一心会的成员,就十分醒目了。 朱厚熜眼神微微一眯。 以前海玥并不愿意大肆招收成员,他表面上催促,心里很是满意,觉得对方知道分寸,也并无旁人那般野心勃勃,看到圣眷在身,就马上迫不及待地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 试一心的效果喜人,他看人的眼光果然好。 可如今发现,此子并不是不发展一心会,恰恰是手段更加高明。 翰林院那些才子倒也罢了,这些国子监内的同窗筛选之下,个个都是人才。 一心会才多少成员啊,这下子全员进士了? 哦,似乎还有一个不是。 那个不重要,如此成就是可怕的,若再经营个十年…… 朱厚熜心中有了警惕。 看来也不能因为对方年轻,就过于放松。 记下了这件事,待得批阅完其他奏章,朱厚熜起身放松了一下,看了看时辰:“摆驾慈仁宫!” 这是要去向蒋太后请安了。 无论是初入紫禁城,还是后来压倒一切不服,执掌皇权,朱厚熜每天早晚,都要向这位娘亲问安,风雨无阻,从不间断。 有时候更是一待就是一两个时辰,陪在娘亲身边的时光,总最令他心安。 而这些日子,还有别的原因。 到了慈仁宫外,朱厚熜抬起手,制止了宫婢入内禀告,在外面听着女子的交谈声,眉宇间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了喜色。 等到谈话告一段落,朱厚熜这才走了进去,果不其然,就见到蒋太后宫中还有两个女子,一个珠圆玉润,光彩照人,见到他入内就露出笑容:“陛下!!” 另一位花容月貌,极为恭谨,拜倒行礼:“陛下!” “爱妃免礼!” 朱厚熜赶忙扶住前一位。 这位是宠妃阎氏,如今已有了身孕,怀了龙种。 他在放弃道教修行之际,心里隐隐有些担心,会不会由此碍了子嗣,直到后宫有喜,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现在就盼着,阎氏能够生个皇子,平安长大,继承大明的万里河山。 另一位也是宫中的常客了,对其之前救驾有功,朱厚熜也极为感念,嘴角含笑:“黎郡主免礼。” 黎玉英起身,退到一旁,低眉顺眼,整个人如同水墨画中淡去的笔触,努力降低存在感。 能时不时地出现在蒋太后的宫里,就已经达成了目的,做多了反倒过犹不及,因此这段时间,她都是这般多听少言,谨言慎行的状态。 由此赢得了蒋太后的欢喜,蒋太后一欢喜,其他贵妇自然也不会为难,再加上彼此间没有任何冲突,反倒结下了不少交情。 此时同样如此,眼见大明天子欣喜于后宫有孕,黎玉英适当地说了些讨巧祝福的话语,然后丝毫不提安南等扰了兴致的话题,就这般轻轻扶住阎氏,一并退下。 目送两女离去的背影,朱厚熜都忍不住点了点头:“黎氏倾颓之际,一介女流不畏艰险,跋涉万里,胆魄担当,殊为不易,更兼刚柔并济,进退得宜,好啊!” 蒋太后微笑:“进退得宜,怕是海明威点拨的,她很听海明威的话,在老身面前说的最多的,就是那位国子监才子的事情了!” 朱厚熜眉头扬起:“哦?这也是海玥教的?他倒是会调教人!” 蒋太后对于这个儿子最是了解,闻言马上柔声道:“海明威惹我儿不高兴了?” “这倒是没有……” 朱厚熜在母亲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恶:“只是新科会试的名单出来,海玥选出的人手在前十中占了一半,儿子不得不承认,此前是小觑了此子的能耐!” 蒋太后当然不会觉得儿子敏感多疑,而是心疼于他在前朝承担的万钧重担,想了想道:“海明威有情有义,想来不会辜负我儿的赏识,正如他不愿意辜负黎娘子一般。” “他们俩人……” 朱厚熜微怔,对于俩人有情倒不奇怪,毕竟黎玉英相貌出众,但看法和陆炳出奇的一致,想来不过是露水情缘,下意识道:“黎氏愿意给海玥作妾?” 蒋太后不高兴了,白了儿子一眼:“怎是妾室,我儿刚刚还夸赞黎娘子,如何能将她想得如此不堪?” “嗯?” 朱厚熜顿时好奇起来:“海明威要娶她为妻?这……这不可能吧!” 安南郡主,婚嫁身不由己,大明的进士不可能娶这样的人,难不成去安南当一个入赘女婿,简直天方夜谭。 而现在安南亡国在即,至少黎氏是亡了,亡国的郡主,那就更无价值,母族半分助力都无,甚至不如民间商贾,那至少还有钱财与人脉。 以海玥如今的大好前程,简在帝心,真要娶妻,别说六部尚书,就连几位阁老都是愿意嫁女的,堪称无可挑剔的女婿人选。 哪有娶一个外藩郡主为妻子的道理,再有感情也不行啊,这才是朱厚熜刚刚下意识认为,黎玉英愿意为妾的想法。 “怎的?我儿瞧不上人家了?” 蒋太后这回是佯装不悦:“别忘了,黎娘子还救过老身的命的!” 朱厚熜赶忙赔笑:“孩儿怎敢忘?孩儿怎敢忘?她自是天底下最好的年轻娘子,嫁给海玥是他的福分!” 蒋太后悠悠一叹:“这孩子是个可怜人,家人遇害了,千里迢迢来到我大明,安南也回不去了,如今孤苦伶仃,老身其实早有了这个想法,今日就向陛下求个情面,将她收为义女如何?” 朱厚熜猛地愣住,但琢磨了一下,立刻问道:“不入宗室?” 蒋太后道:“不入宗室。” 朱厚熜眼睛再度一眯:“然后指婚海玥?” 蒋太后道:“指婚就不必了,省得那群读书人将他视作驸马,处处限制,只是老身愿为黎娘子的家人,帮她做一回主!” “好!好啊!” 朱厚熜抚掌一笑:“娘亲每每都是这般帮助孩儿,此计甚妙!” 士大夫不仅自家的出身,婚配后母族的势力,也会结成千丝万缕的关系网,朱厚熜恰恰最讨厌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 现在的海玥已经展现出非凡的才华,甚至远超寻常士族,如果真的愿意娶太后的义女,无形中反倒与皇族有了牵扯。 嗯,那朱厚熜就很喜欢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了。 虽然名义上不是驸马,但士林肯定也会颇有微词,这更是天子要的污点,且是对方自己主动接受的,都不需要额外敲打。 眼见儿子这般欣然,蒋太后终于轻轻叹了口气:“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老身只盼着,这个好孩子能有个好姻缘罢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严世蕃落榜 “明日要放榜了……” 严世蕃扶着腰,缓缓进了斋舍。 与琴心凤箫旧情复燃,这段时间他过得很是潇洒,直到不知不觉中,会试要放榜了。 别说整个国子监,京师的街头似乎都躁动起来,随时可见士子来往,交头接耳,神色中混合着期盼与恐惧。 科举正试不仅是三年一届,更寄托了多少读书人半辈子的执念。 如张璁那种整整考了八次会试,历经二十四年,皇帝都换三个的,如苏志皋这种孙子都有了,还在读书应试的,都不在少数。 这已经无关乎社会地位了,就想考中,考不中一辈子都不甘心。 于是乎,紧张的情绪在整个士人群体中蔓延。 严世蕃本来经历了乡试的忐忑后,已经说服自己,成绩早就定下,再紧张也改变不了中与不中的结果,可一路上见到其他人的表现后,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 他来到自己的床边坐下,看着各行其是,完全不受打扰的几名舍友,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多说什么,闷头睡下。 第二日,他恍恍惚惚地起床,脑袋嗡嗡的。 昨晚好似睡着了,做了好些乱七八糟的梦,又好像根本没睡,翻来覆去。 但不管怎样,这一天终于来了。 “走吧!” “贡院看榜!” 虽然从媒婆的动向里,海瑞和林大钦都隐隐觉得,自己是榜上有名了,但这件事并未完全定下,况且对于解元林大钦来说,具体排多少名也是十分关切的。 病已经养好,脸色红润起来,可一想到会试最后一场的发热,林大钦还是感到遗憾。 每位才子都有其骄傲,他原本是默默憋着一股气,力压今科士子,独占鳌头的,如果能再得会元,那就可以向三元魁首冲刺了。 可最后一场的失误让他没了信心,却又难免有些期待,所以当来到人群外围,朝里面挤的时候,呼吸也急促起来。 毫无疑问,此次先来的又是赵文华。 他已经提前打听到了贡院内部的消息,心里大为震撼此番一心会的排名,又暗暗窃喜某个人的下场,眉飞色舞地引路:“会首!敬夫兄!德明兄!十四郎!快请快请!” 海玥四人往里面走去。 严世蕃却敏锐地察觉到,赵文华以前只拍海玥一个人的马屁,这次对待海瑞、林大钦和苏志皋的态度都不一样了! 还有…… 凭什么唯独漏了我? 严世蕃瞪着赵文华,却见他面色如常,好似只是忙中遗漏,但刚刚转头,眼角余光隐隐觉得对方在翘嘴对着自己笑,头转过去,又见赵文华面色如常。 且不说严世蕃握紧拳头,待得众人来到占好的地方,一眼可见贡院那擦拭得反光的照壁,开始默默等待。 这次的秩序比较好维持,毕竟场中都是举人,哪怕再是抓耳挠腮,也得按捺住了。 尤其是此番一旦上榜,未来可就是同年了,总要顾忌些仪态。 于是乎,当贡院龙门开启,执事官捧着黄绢榜单缓步而出时,人群骚动了片刻,竟还有序地让开一条道。 但每个人依旧踮起脚,看向那榜单徐徐展开,朱笔题名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这次没有乡试唱名的环节,因为三百个人不可能全唱完,而这三百人不久后都是进士与同进士及第,自然不能得罪。 所以任由大伙儿自个儿看。 既如此,那众人第一眼肯定是望向榜首,有人就用不太标准的官话喊道:“会元,林春,福建福清县人士!” “孟阳高中魁首!”“孟阳兄,恭喜恭喜啊!” 不远处一群人顿时发出欢呼,簇拥着一位三十岁出头的清瘦举子,连连恭贺。 “唉……” 林大钦有些遗憾,也有些释然,心态完全放平了。 他在海玥的感染下,对于自己的水平有了长足的认识,高中榜首或许要看状态,但即便是生病发挥失常,上榜应该也是不在话下。 果不其然,接下来前方有人代替着唱名的,把高高在上的一众士子名都报了出来。 “第二名,海玥,广东琼山县人士。” “第三名,王佩,顺天府文安县人士。” “第四名,高节,四川成都府人士。” “第五名,林大钦,广东潮州府人士。” …… “第九名,苏志皋,顺天府固安县人士。” “第十名,海瑞,广东琼山县人士。” 会试考试的排名,除了第一外,接下来的几名还真没有如乡试那般分得细,什么亚元、经魁、亚魁。 这是因为会试和殿试都是非地方性的考试,而是面向全天下举子的,具体的排名高下,当然就在殿试彻底定下,即状元榜眼探花,一甲二甲三甲。 但前十名仍然是大伙儿关注的对象。 当海玥、林大钦、苏志皋、海瑞四人依次出现时,所有人的表情先由惊讶,转为震惊,最后变成了震撼。 一心会的名声,在场的众多举子,就算是这次考试才入京的,多多少少也有所耳闻。 天底下学社成百上千,但能以短短二十人的规模,囊括国子监与翰林院菁英,又得陛下亲笔御书的,实在是绝无仅有。 当然,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外地举子也有不少非议的,觉得是这群监生谄媚君上,还有人传言,翰林院入会的同样是为了仕途着想,反正就是很不纯洁。 可现在,这个不纯洁的会社,囊括了会试前十的半数名额? 问题是,一心会此次参加会试的才几个人啊? 好像就四个人吧? 四个人皆上榜,且都位列前十? ‘莫不是舞弊……’ 有人激动之余,一句话险些出口。 但想想又不至于。 因为会试不比殿试,殿试很大程度上要看天子的喜好,最后排名的决定权在那位九五之尊手里,会试则是主考官定下,为了以示公平,名列前茅的文章都会放出,供士子点评。 除非此次的主考官、同考官愿意声名尽毁,不然即便想要谄媚迎上,也不敢做出这等夸张的事情来。 ‘不是吧?你们都前十?’ 当然不光是这群举人震惊,严世蕃更震惊。 不对啊,乡试时期,海瑞才考了二十七名,会试的竞争更加激烈,怎么反倒一下子跃到第十了? 还有苏志皋,你不是考了好几次会试都没考上么,这样的举人一般上榜,也是排在末位,属于好不容易爆发一次,现在为什么一下子冲到第九? 甚至海玥能排第二,他都没有想到。 毕竟乡试第二和会试第二之间还是有差距的,以海玥的年纪,他能力压天下举子,仅在一人之下,光彩毫不逊色于会元林春。 反倒是林大钦,由于翰林院的才子们都对其赞不绝口,此前轻松地拿下了解元,严世蕃觉得这位就算中个会元,并不显得奇怪。 所以林大钦第五,反倒是发挥最失常的一位,再结合之前出贡院后的问医看病,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你是真病了啊! 可不管怎样,人家病了都在前十! “我呢?我呢?” 严世蕃按捺不住了,踮起脚还不够,干脆往前挤去。 好不容易到了照壁前,他的视线率先看向最后一榜。 还没贴出来…… 怎么不赶紧贴,让我好从后往前看? 说实话抱有这样心态的不在少数,尤其是许多白发苍苍的老举人,对于前面几张黄榜并不感兴趣,显然心里知道自己上不了,只等着后面的榜单揭露,然后紧张地凝视过去,有的甚至老眼昏花了,凑到面前找自己的名字。 终于,小厮把最后一张榜单贴了出来。 严世蕃立刻望向最后一名,落在眼中的却是: “第两百九十八名,林功懋,福建漳浦人士。” 痛失曾经属于他的宝座,严世蕃依旧不死心,继续往上看去: “第两百九十七名,骆骥……” “第两百九十六名,卢勋……” “没有我……没有我……还是没有我!难道在倒数第二榜?” 严世蕃本来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事实证明,并没有。 他将最后一榜不死心地再看了一遍,又转向倒数第二榜,继续寻找自己的姓名,双拳捏得死死的,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焦躁。 赵文华则凑到海玥身边,强忍情绪,但声音里依旧有些笑嘻嘻:“会首,东楼不幸落榜了~” 海玥其实也在关注严世蕃的成绩,经过赵文华的禀告,并不意外地确定了结果。 平心而论,他已经给了对方许多帮助,尤其是那些实用的应试技巧,以其头脑,又碰巧遇到这个科举小年,完全有机会一鼓作气高中进士,金榜题名。 但严世蕃的学习态度实在太差,可以说是烂泥扶不上墙。 如果这样的人凭借些许小聪明,就能抵得过别人十数年日日夜夜的辛劳,那才叫不公平。 现在结果终出。 海玥稍作感慨。 赵文华彻底乐了。 他是进士,他是进士,他是进士。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现在一心会几乎全员进士,就只有一个举子吧? 哎呀,那个人是谁呢? 好难猜啊! 第一百九十九章 大家将受邀参加一个很棒的琼林宴,猜猜谁不到场? 严世蕃弓着腰,步履蹒跚地回到严府。 刚刚进入正堂,就见欧阳氏早早等在那里。 见到儿子失魂落魄的模样,这位老母亲轻轻一叹,原本想要趁机教导几句的话语也咽了回去,柔声道:“庆儿,来!” “娘!孩儿落榜了!呜呜呜!” 严世蕃扑过去,哭得像是个二十岁的孩子。 欧阳氏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不难过不难过,你爹当年会试,也是落榜了一回,第二科才高中二甲,以你的聪明才智,来年再考,定有希望的!” “没……没希望了……” 严世蕃摇头。 他很清楚,没有了海玥等人拉着他一起学习,没有了翰林院才子的传授探讨,单靠自己,岂能拼得过那些寒窗苦读的学子? 可以说,这一科是最有可能金榜题名的机会,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他们都是进士……他们都是进士……唯独我不是!” 严世蕃想到接下来的风光,殿试面圣、进士游街、琼林宴饮,全部与自己无关了。 尤其是琼林宴。 他的鹿鸣宴参加到一半,被贼人绑走,本想在琼林宴把这个遗憾补充回来,结果…… 大家将受邀参加一个很棒的琼林宴,所有新科士子都会到场,猜猜谁收不到邀请? 你~~!! 眼见儿子越来越难受,欧阳氏赶忙道:“不是还有桂载桂德舆么?他连举人都不是呢!” 严世蕃愣了愣:“桂德舆?我……我和他比?” 桂萼病逝于家乡,桂载为其守孝,三年后都不见得再来京师,一想自己沦落到和这位相比,严世蕃愈发悲从中来,泪水滚滚而下。 “你昔日可是和桂载一般,本就未想走科举之路,而是恩荫为官,现在心气起来了,已经是好事啊!” 欧阳氏拍了拍儿子的后背,继续安慰:“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 孩子心性未定,经历这番挫折磨砺,不见得是坏事,如果能稳下性子,反倒是因祸得福。 当然她不便劝说太多,倒是念及了未过门的儿媳妇夏清梧,待得严世蕃情绪稳定了些,温和地道:“庆儿,科举既已过了,婚期也该定下了!” ‘对了!还有那里!’ 严世蕃目光一闪,神情严肃起来。 他现在功名之路已经中道崩殂,小小的举人想要不被一心会的众进士排斥,地位逐渐走低,唯有在其他方面立下功勋。 最好的机会,便是黎渊社的二十八宿了。 这个机会,他绝对不能再度错过! 严世蕃深吸一口气,在欧阳氏欣慰的注视下,颔首道:“还请娘亲速速定下婚期,再予我些钱财,我想买些礼物,与此番科举失利的书信,一并送到夏宅!” …… 就在严世蕃开始攻略未婚妻之际,新科贡士们正在宴饮。 同科同年,是官场中最为亲密的关系。 因为彼此都从微末之中崛起,都是寒窗苦读大浪淘沙考出来的,更关键的是,在官场中都没有人照应,需要相互通气,扶持提携,才能在充满着富贵与凶险的仕途中站住脚。 不过今科似乎又有些不同。 因为已经有了一个在新科士子眼中的庞然大物诞生了。 一心会! 无论是得陛下的青睐,还是包揽了前十半数的成就,都令人感到由衷的震撼。 于是乎,当众人宴饮往来时,第一次排在首位的会元林春,反倒没有排在第二的海玥受欢迎。 而海玥面对众多邀请,也是热情周到,毫不推拒,令人如沐春风。 本来不少人还担心这位会首为人高傲,不好接触,如今一见,无不心悦诚服。 尤其是当《西游记》派发下去,新科同年人手一本之际,就连会元林春都看入迷了。 就这般倏忽七八日过去,殿试将至。 乡试和会试之中,隔了小半年的时间。 这是因为全天下的举子要聚集京师,考虑到偏远地区上京的路程以及水土不服的原因,要让大家有充分的时间适应京师的气候。 而会试考完之后,殿试就没必要再等了,两者一般间隔一个月,考虑到会试放榜有半个月的时间,自然也就近在咫尺。 为了调整好状态,最后的两三日,各种筵席也停下,海玥一行也回归国子监斋舍。 林大钦看着严世蕃空着的床位:“东楼这几日都未归来,他是不准备再回国子监了么?” 海瑞低声道:“我们也不会回来了……” 一旦考完殿试,正式步入仕途,无论是入翰林院,还是到六部观政,准备外放地方为官,他们都不能继续住在国子监了,晚上一起谈天说地,久久不眠的四人斋舍,将成为回忆。 林大钦莫名地想到了昔日的同乡郑逸书,不禁大为唏嘘:“又一场分别来临了!” 接下来也要和严世蕃分道扬镳,渐行渐远了。 海玥却不这般认为:“只要一心会在,功名就不会成为我们的阻碍,相信东楼能够调整过来,无论是继续科举,还是以举人入仕,都不会自暴自弃,一蹶不振的!” “哈哈!明威知我!” 爽朗的笑声传入,严世蕃大踏入地走了进来,拱手道:“让几位担心了,不过是落榜而已,多少士林大儒一辈子都无功名在身,不依旧名传后世?我辈士人,决不可将进士看得太重啊!” “东楼所言极是!” 海瑞和林大钦闻言颇为佩服,无论如何,这份心态都是值得学习的。 海玥则看了看他,知道这位恐怕是另有收获,起身帮他整理床铺。 果然严世蕃忍了忍,终究没忍住,凑了过来低声道:“明威,‘女土蝠’那边有异动!” 海玥奇道:“你们不是还未成亲么?” “未成亲也能培养感情嘛,借着此番会试落榜,我一日一封书信,送入夏宅,并附上了精心挑选的礼物!” 严世蕃低笑:“她起初还矜持些,只是在书信里安慰,渐渐的见我越来越痛苦,就派来了贴身女婢,也送了不少回礼过来,这一来二去,不就熟悉了么?” 海玥对此倒是赞同的。 严世蕃起初只是嘴上说要策反对方,却无什么行动,好像觉得只要成了婚,夫为妻纲,夏清梧自然就会亲近自己一样。 这纯属想当然。 如今痛定思痛,又从云韶初柔,还有小琴小凤身上学到了不少,趁着失落之际培养感情,确实是一条可行之路。 海玥由此也鼓励道:“夏氏深居闺阁,应无恶行,若真能将其策反,揭露黎渊社的种种罪恶,想来陛下也不会追究,东楼此举救的就不仅是夏氏一族,更能挽回无数被黎渊社蛊惑之人,功德无量啊!” “是极是极!我也是这么想的!” 严世蕃连连点头,又低声道:“我从字里行间,隐隐看出了抗拒,她不是抗拒我,而是抗拒这门亲事,不想害了我这个无辜之人,但又无法直言,将巧思藏于了书信之中,我有意回应,她下一封信件里面便有了惊喜之意,与我亲近了许多!” 顿了顿,严世蕃接着道:“明威莫怪,我还借你做了试探!” 海玥道:“如何试探的?” 严世蕃道:“你尚未婚配,今又金榜题名,我便故意提到了另一位京师才女沈惊鸿,结果她却没有撮合你们的意思!” “女土蝠”有两个人,陆炳带着锦衣卫,根据最笨的摸排之法,发现了夏清梧的蹊跷,她幼年时曾遭贼子拐带,当时走丢的有九个女童,最后回去的,却是包括夏清梧在内的两个女童。 这两个女童如今都已长大,皆成为京师有名的才女,夏清梧是其一,沈氏之女就是另一位,闺名惊鸿,据说精周易,著诗集,颇通风水。 严世蕃提及这个,倒也不怕夏清梧生疑,因为京师确实有不少人将两女相提并论,现在严世蕃与夏氏定亲,好兄弟又金榜题名,介绍一段好姻缘反倒顺理成章。 海玥道:“结果夏氏并无撮合之意,你觉得是何原因?” 严世蕃分析道:“要么就是她认为,有了自己潜伏在我的身边,没必要将另一位‘女土蝠’也安排过来,可以嫁入别的官宦之家!要么就是她并不认同这种手段,所以不希望再牵连我的挚友,所以并未借机在你的身边再安插一位谍细!” 海玥想了想道:“近来有媒婆登门,许多庚帖我都未看,倒是不知有没有这位沈氏女……” “那明威得找一找啊,我看十之八九她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 严世蕃笑道:“倘若沈惊鸿想嫁给你,就说明‘女土蝠’盯住我们两兄弟了,我这未婚的妻子果然天良未泯!” 海玥稍作沉吟,缓缓地道:“真要如此,或许找个合适的时机,将沈氏拿下,也能配合你这边的策反行动。” “好主意!” 严世蕃一点就通,眼睛大亮:“将沈惊鸿拿下,断其后路,我再双管齐下,不怕她不乖乖地接受,将黎渊社的秘密供出来!” 第二百章 如果我想要策反“亢金龙”呢? “还真有!” 海玥很快从厚厚的一沓帖子里面,找到了代表沈才女的媒婆。 相比起其他的京师贵女,沈氏十分矜持,并未送求亲的庚帖,仅仅是一封拜帖,上面写着仰慕才名等等,连生辰八字都未给出,显然希望海氏主动。 说实话,如果海玥不是已经有了选择,单看这些可供挑选的,沈家的才女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对象。 士林有清誉,母族并不富庶,却颇有清名,对于得天子青睐,注定飞黄腾达的新科进士来说,当真是合适的选择。 再稍加接触,说不定就被吊成翘嘴了。 想来这也是对方不过于主动的原因。 由于海玥不像严世蕃那样,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绑架,又险些将坏女人带回严府,迫切希望寻找到一位正妻镇住,贸然接近反倒不妙,还不如欲拒还迎。 “很明确的分工……” “但多少显得有些焦急。” “看来这段时间的失利,让黎渊社不得不主动出击了!” 对于一心会来说,招收人手,扩充力量,顺理成章,等到科举完毕后,海玥就准备招收第三批成员入会了。 甚至于他们得天子授命,追查秘密结社的行动,都没有遮掩。 本来也毋须遮掩,官府办事,为什么要偷偷摸摸? 但对于一个隐藏在暗处的秘密结社来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想要补充力量,尤其是在朝廷不断追查的情况下,势必顾虑重重。 所以对方必须要知道,锦衣卫和一心会的调查,进展到哪一步了,手中还握有多少线索,能够对黎渊社造成多大的破坏,是不是要将潜伏的人员先一步转移等等。 海玥稍作沉吟,没有耽搁,直接走了出去,联系上锦衣卫那里。 不多时,陆炳来了国子监,当面一句便是恭贺:“恭喜明威了!” 海玥同样抱拳:“也恭喜文孚和志辅,在武举上独占鳌头!” “两个人何谈独占鳌头!” 陆炳哈哈一笑:“若没有俞志辅,此次我还能当个武状元呢!” 这话也就是说说而已,陆炳并不需要武状元的荣耀,会选择刻意低调些,但有他的保驾护航,俞大猷的武举之路,能得到公平的待遇了。 大致聊了聊文武科举的事情,海玥进入正题,将严世蕃的进展告知:“拿下沈惊鸿,策反夏清梧,这个过程要快,甚至得两边同时进行!” “对!” 陆炳马上理解,沉声道:“一旦‘女土蝠’再失败,黎渊社恐怕就要壁虎断尾,全员撤离了!” 海玥颔首:“一旦错失了这次良机,那咱们就再度成为千日防贼的一方,有心算无心之下,防不胜防啊!” 黎渊社的范围肯定不止于京师,倘若将人手撤离,散于各地,短时间内对于中枢的危害确实大降,但治标不治本,对方随时会卷土重来。 到那个时候,一心会的行动规律恐怕会和锦衣卫一样被吃透,争斗起来就是另一场完全被动的局面了。 所以海玥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打算,与陆炳面谈,约定好了锦衣卫那里的跟进与行动后,第二日清晨,就赶往另一处地方。 西四牌楼。 过半条街,拐入一条小巷里。 到巷子尽头,就见一座三进的宅院,环境典雅,闹中取静。 海玥轻轻敲了敲门。 不多时,院门开启,一位老仆妇探出脸来,打量他片刻,迟疑着道:“小相公?” “是我!刘婆婆!” 海玥微笑:“你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租过宅子的,后来考入国子监的!” 老仆妇慈眉善目地笑了笑:“小相公怎的今日突然来了?” 海玥道:“我们要在国子监结业了,接下来要搬出来,又想起了这里,现在有别的租客么?” 老仆妇恍然:“租客倒是没有,但老婆子做不得主,得请示老爷……” “那就请刘婆婆帮我们问一问。” 海玥道:“对了,我们当时租了这间宅子,是经燕修燕兄介绍的,刘婆婆能帮我寻到他么?” 老仆妇眼光微微闪烁了一下,点了点头:“好!好!老身去寻人!” 将海玥请进屋中,泡上一杯茶水,老仆妇消失不见,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一道高大魁伟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疤脸大汉燕修:“海公子!” “燕兄!” 海玥起身,语气里带着怀念:“想到我们初至京师,想要租一间价格适中的宅子,被牙人默契地漫天要价,所幸遇见燕兄,介绍来了这里,宅院内外打扫得格外干净,两位婆婆还能煮饭烧菜,月租一千两百文,不用押一付三,这份条件可真好,当时还以为会住很久呢……” 自从上次“翼火蛇”事件,两人已经有一段时日未见,燕修却依旧熟稔,坐下来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结果补录名额只有十人,三位第一次考试,就全部录取,如今更是榜上有名,嘿!燕某一介江湖武夫,也有三位进士朋友了啊!” 海玥失笑:“燕兄在乎这个?” “如何不在乎?” 燕修浓眉一挑:“江湖不好混,海公子别看我似有几分薄面,但回京至今,也没有安定下来,还在争取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说不得还要海公子相助呢!” “好说!” 海玥抬了抬茶盏:“上次的日录,还未谢过,燕兄但有所求,尽管开口!” “不敢!” 燕修同样抬起茶盏,做了个举杯共饮的姿态:“海公子并未向锦衣卫提及我,避免了许多麻烦,该是我谢海公子才是!” 两人目光一触,以茶代酒,各自饮下。 海玥平和地道:“孙娘子在日录里自称‘翼火蛇’,所行之事诡谲,非常人为之,燕兄对此可有头绪?” 燕修语气同样冷静:“不瞒海兄,我起初是真的不知,她本是大家娘子,出身名门,其父获罪,由此入了教坊司……她的闺名叫‘无尘’,偏偏堕入风尘,令人怜惜,便是平日里千愁百转,我亦不便询问……谁知她竟偏激于此,多行不义,最终落得那般下场,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了!” 海玥轻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 燕修咀嚼了一番,露出感慨之色:“可怜、可恨、可悲,世事如此,徒叹奈何!” 海玥正色道:“与其坐叹时运不济,不如奋起而争!天意虽难测,人力却可回天,只要携手同心,必能斩断这悲剧的锁链——孙娘子的遭遇,不该成为更多人的宿命!” “说得真好!” 燕修眼中精芒一现,拍案而起,郑重地抱了抱拳:“海公子既有这等雄心壮志,燕某愿助一臂之力!” 海玥也不含糊,起身还礼:“既如此,我就不客气了,近来查到了两位京师才女,似有蹊跷之处,愿与燕兄探讨一二!” 将夏清梧与沈惊鸿的儿时遭遇、才女佳名和现在的姻缘告知,燕修听着听着,眼神就笃定下来,淡淡地道:“无尘昔日倒也提过,花街柳巷之人,终究会让清贵之士避而远之,想要得到那些人的动向,必须培养无瑕之人……” 海玥目光一动:“无瑕之人?” 燕修道:“家世清白,品性端方,安贫乐道,无可挑剔。” 海玥道:“但两女儿时曾经被贼人掳走……” “这种旧卷宗,早在案库里无人问津,别说锦衣卫,就连顺天府衙都不会过问的,竟能从此处上发现蹊跷,恐怕对方也是始料不及!” 燕修笑了笑:“想来正是海公子给锦衣卫带来了改变,阁下这位出身琼山的神探,当当真是这群藏头露尾,蛊惑人心的奸贼克星啊!” 海玥故意反问:“蛊惑人心?” 燕修笑容收敛,沉声道:“任何势力想要凝聚人心,都要师出有名,单纯的恨意是很容易失控的,所以为了控制如无尘这样的可怜人,他们当然要宣扬一些可笑的言语,比如海公子那时所言的黎渊社口号,‘抑君权’‘正纲纪’‘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我等外人见状觉得可笑,但黎渊社的成员恐怕认为,他们是正义之士,正在对抗朝廷暴政,挺身而出,牺牲也在所不惜!” “对了,经历了无尘一事后,我近来调查了不少,还查到了黎渊社成员在执行必死任务前,最喜欢的一句口号!” 海玥道:“请讲!” 燕修一字一句地道:“日月虽明,难照黎渊,九死无悔,唯愿河清!” “日月虽明,难照黎渊……九死无悔,唯愿河清?” 海玥重复了一遍,冷声道:“当真是好大的口气!” 燕修苦笑:“口气虽大,但许多人对此深信不疑,我之前拿住一个贼子,事后想来也是黎渊社之人,结果至今还未能降服,这个秘密结社是会挑选人的,挑的都是对其忠心耿耿的死脑筋啊!” 海玥道:“那如果我们想要策反黎渊社的成员呢?” 燕修微怔:“谁?” “目标有二,皆是二十八宿!” 海玥正色道:“一是‘女土蝠’中的夏清梧,另一位则是传说中不愿再与黎渊社同流合污的‘亢金龙’!” 第二百零一章 燕修猜测的黎渊社秘闻 “‘亢金龙’……” 燕修稍稍沉默,脸上的表情怪异起来:“没想到海公子连这件事都查清楚了,更有了这般大胆的想法!” “有何大胆?” 海玥淡淡地道:“策反一个也是策反,策反两个也是策反,况且如果‘亢金龙’真的背离了黎渊社,说明此人早早认清了对方的真面目,此乃弃暗投明之举,我们的所作所为其实已经不能叫策反,而是争取!” “弃暗投明……弃暗投明……呵!” 燕修笑了笑:“黎渊社确实是‘暗’,但说一句海公子不乐意听的话,于我们这等江湖人而言,朝廷就是‘明’么?” 这话换成旁人,就要勃然变色了,海玥却点了点头:“诚然,朝廷有种种不堪之处,尤其是开国日久,官僚腐败,土地兼并,苛政猛于虎,百姓生活得越来越困苦艰难,不然的话,当今陛下继位后,也毋须推动新政,清丈土地,实施一条鞭法等政策了,而这些国策也未能真正推行下去……” “但与朝廷相比,黎渊社带给天下的,绝对只会是动荡与苦痛,之所以那些人不在乎,是因为恶果没有报应在自己身上,未曾有所感觉罢了,燕兄也去过广州府,见过民间疾苦,世间动荡,难道还没有深刻的体会么?” “所以不说什么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在谁肩上担着之类的空话,你我生活在世间,若天下真是乱了,其实谁都逃不开!” 说到这里,海玥站起身来,缓缓来到房门口,看着不远处打扫庭院的老仆妇:“所以我口中的‘明’,既是我大明朝,也是天地日月,九州万方,这天底下所有人的光明生活!” 燕修终于露出动容之色,起身重重抱拳,躬身一礼:“海兄胸怀坦荡,光明磊落,适才是我一时糊涂,竟以燕雀之志度鸿鹄之怀,实在不该!” 海玥扶住:“燕兄不必如此!咱们在说‘亢金龙’呢!” 一位新晋进士在自己面前,公然论及朝廷是非,如此胸襟气度确实令人折服,燕修心悦诚服地一礼后,顿时笑了:“对对!确实是在说‘亢金龙’!不过想来我若是‘亢金龙’,听了海兄这番言语,亦是会应下了这份邀约!” 海玥展颜:“那就太好了!燕兄江湖经验丰富,不如代入对方的视角里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两人重新坐下,燕修稍作沉吟,就开始讲述:“似黎渊社这般暗结的组织,折损几个信众原不足惧,他们最擅蛊惑之术,纵使锦衣卫擒获几个成员,也难问出个子丑寅卯。真正要命的,是那套惑众的把戏被人看穿——待神秘外衣一除,便如庙里泥塑剥了金身,再难唬人了!” 海玥了然:“‘井木犴’周世安,是关键的一环!” “不错!这位二十八宿太关键了!” 燕修颔首:“周世安的暴露,可以说给黎渊社造成了沉重的打击!原本此人病逝,刑部吏员的位置虽然暂时未能得到补充,但蛰伏一段时日,终究会有接替者的,可现在周世安已经被确定为黎渊社成员,通过冤假错案招收人员的方式更被洞察,这条路至少在十年内,他们都不敢再用了!” “对了!” 海玥倒是想到了一件事:“周世安原本安排了一个‘亲戚’顶补他的位置,结果在来京的路上发生了意外,这个人应该也是黎渊社的人员吧,为何会无故遇害?” 燕修道:“我那时还在广州府,江湖消息尚不灵通,这就不知了,但黎渊社藏于世间多年,另有对手也不一定,况且他们内部也非一团和睦,那位继承者之死,很可能涉及到三垣堂的内斗!” “三垣堂的内斗?” 海玥眉头一扬:“燕兄江湖经验丰富,能否为我解惑?” “哈!那我就继续大胆地猜一猜啊!” 燕修笑道:“三垣堂,分为紫微垣、太微垣与天市垣。” “天市垣提供财源,据说盐商巨贾、运河漕运乃至与外藩的贸易,都有参与,连蒙古草原上的商路,他们都敢做,为的就是源源不断地获取财富;” “太微垣培养人手,二十八宿与其从属作为黎渊社的执行者,都是太微垣培养出来的,他们同样也负责收集情报,调配各方;” “紫微垣则是首脑,乃决策核心,黎渊社的缔造者一直统摄着紫微垣,据说朝上的高层官员也有位列其中的,这就是内部的传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了;” “至于内斗嘛,其实是随着太微垣与天市垣的逐渐壮大,这两方不愿意再事事听从紫微垣的指挥,而是都想架空紫微,自己执掌大权!” “事实上,如今二十八宿的行动,已然基本握在太微垣的手中,表面上他们听命于黎渊社高层的决策,事实上他们就是太微垣的工具罢了!” 海玥淡淡地道:“抑君权,正纲纪,为天下苍生谋福祉,后半句是扯淡,但前半句在会社内部倒是实践得不错,成功地抑制住了‘紫微’君权。” “哈哈哈!” 燕修抚掌大笑:“不错不错,正是如此,当真可笑!” 海玥道:“所以周世安接班人的意外身亡,可能就与这份争斗有关,是紫微垣对太微垣做出的警告?亦或者是天市垣的挑唆,坐山观虎斗?真要是如此,黎渊社就没有一个首脑式的人物,压制这种内讧么?” 燕修道:“起初是没有首脑的,后来紫微垣中选出了一位,名‘渊天子’!” “‘渊天子’?” 海玥颇为无语:“还真想当皇帝?” “恰恰相反!” 燕修解释:“初代‘渊天子’曾言,渊兮似万物之宗,他践行的是‘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渊深无底,民心是天’之道,即天子若不配为君,见此人便如临深渊,故名‘渊天子’!” 海玥神色郑重起来:“如此言语,是当真有弑君之举?” “这就不知了!” 燕修摊了摊手:“纵使黎渊社当众宣称弑杀过哪位昏君,若无如山铁证,谁又能断定这不是他们虚张声势的手段?这些逆贼早已将谋逆之罪坐实,弑杀天子这等大逆之事,于他们而言,反倒成了标榜‘替天行道’的功勋!” “日月虽明,难照黎渊,九死无悔,唯愿河清……” 海玥微微眯起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句口号,更加慎重了一分:“这个秘密结社,确实非同小可,比起白莲教、罗教那般的民间结社,危险性也不遑多让啊!” 燕修奇道:“只是不遑多让么?我怎么觉得,黎渊社远远不是白莲教、明尊教那样的小小教派可比的?” 海玥微微摇头。 他很清楚,真正能给朝廷造成巨大冲击的,是需要有明确政治纲领的会社宗教,由此能在民间产生巨大的影响力,振臂一呼,从者如云。 相比起来,黎渊社更像是精英会社,它的人数不会太多,无法深入到平民百姓中,倒是有些像一心会这种宁缺毋滥,追求质量的会社,创始者一开始的目标也直接瞄准了皇权,甚至敢号称让天子如临深渊。 一个是由下至上,一个是由上至下,很难说哪个威胁一定更大。 当然如果一起来的话,内忧外患,上下夹击,那肯定是完蛋了。 这些倒是不必详细解释,海玥转回原来的话题:“方才燕兄提到初代‘渊天子’,说明黎渊社的首脑应该传了不止一任,现在的‘渊天子’没有意愿镇压三垣堂的内乱么?” “我再猜一猜啊!” 燕修笑着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三垣堂的内乱,恰恰是从前代‘渊天子’逝世开始的呢?” 海玥眉头一扬:“传人出了问题?” “不错!” 燕修点了点头:“没有一位可令三垣堂都信服的传人,紫微垣支持一人,太微垣与天市垣支持另一人,这正是三方分歧的初始。而紫微垣支持的那位,虽然后来勉强成为‘渊天子’,但依旧无法令另外两方臣服。太微垣与天市垣联手,突然发现,嘿,它们的力量已然足够抗衡紫微垣了,这下就不是推举传人那么简单了!” “原来如此……” 海玥有些啼笑皆非,但想想上到皇位的继承,下到一个小小家族族长的传续,能折腾出多少风波,黎渊社首领想要平稳交接,完全不发生任何意外,也确实不现实。 “纵使三垣堂内斗得如何天翻地覆,二十八宿始终是其最锋利的爪牙,若能将其一一剪除,三垣堂就不过是一只拔了牙的老虎,再难掀起什么风浪!” 了解了黎渊社内部的众多情况,这个所谓的秘密结社也被狠狠祛魅了一番,海玥的思路愈发清晰,站起身来:“还望燕兄助我一臂之力!” “好说好说!” 燕修起身重重抱拳,掷地有声地道:“就从‘女土蝠’开始,美人计我最瞧不起了,一定助海兄狠狠地拿下!” 第二百零二章 “女土蝠”的对海玥和严世蕃的评价 “这就是沈宅,咱们翻进去?” “好!” 燕修行事完全是江湖风格,来到沈家外,光天化日之下,就提议直接进去。 海玥同样不拖泥带水,直接翻过了后院的高墙。 “海兄真是文武全才!” 燕修见状道:“可惜武状元不受重视,不然得个文武状元,正可以扬名天下!” 海玥笑笑:“我也想要那等威名,可惜文武之道皆有比我强的,状元是不想了,马马虎虎排个二三位吧!” 燕修赞道:“海兄完全没有读书人的那股酸腐劲,却也傲气得很,大丈夫当如是!” “琼海出来的,讲究不了那些……有人!” 海玥聊着,闪身让到一旁。 沈家宅院坐落在城南的一条幽静巷道里,青砖黛瓦掩映在几株老梅之间,颇为雅致。 而当真正入了宅子里,发现此处别有洞天,尤其是后园,一泓曲水绕假山而过,池畔立着座六角小亭,亭柱上刻着诗句:“墨池春水浅,笔架晚山晴”。 再看石桌上摆着一盘未竟的棋局,旁边还压着张写了一半的词笺,似是不久前留下的,此时就有一个婢女出现,来到石桌前,将这些收拾好,同时自言自语地道:“魏娘子又来了,小姐不想见她呢,她却老是想为她那不成器的弟弟说亲……唉!” 等婢女收拾完离开,海玥和燕修这才走出。 燕修道:“刚刚此女所言的魏娘子,很可能是百顺堂魏九的女儿,魏九膝下有一女一子,女儿倒是经商的能手,小儿子则很不争气,也到成亲的年纪了。” 海玥眉头一扬:“百顺堂?那个牙人起家的行当?” 燕修点头:“就是他们!百顺堂有三位主事者,白大、赛五和魏九,早年都是牙人出身,后来靠着阉党起家,开办百顺堂,专营仆婢买卖,现在又与锦衣卫勾结,低价收购抄家官员的古玩字画,转手高价卖给外地商贾……” 百花酿事件里,赵文华的买主名单里,就有这三个人,当时的介绍与燕修所言大差不差,只是没有借阉党起家这个细节。 海玥道:“如此说来,黎渊社盯上百顺堂了?” “以前是绝对不会的,百顺堂经营了三十年,都还没有彻底摆脱牙人的身份,依旧是个小势力,看似钱财赚得不少,但就是聚宝盆,一旦卷入朝堂争斗,败亡就在顷刻之间,这些年辛苦搜刮的,也会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燕修有些不屑:“现在嘛,或许是天市垣看中了百顺堂,太微垣配合,想要提前一步侵吞产业?” 海玥目光微动:“天市垣近来的生意不好做?是不是与朝廷颁布了严格的海禁有关?” 燕修十分惊讶:“海兄连这个都关注?琼海受海禁的影响不大吧?” 海玥道:“但浙江、福建沿海受到影响就很大了,恐怕久而久之,会有倭寇横行!” 燕修皱眉:“倭寇?是倭国的贼寇么?区区那点人数,如何横行于沿海?” 海玥道:“真倭寇受限于人数,所造成的威胁确实有限,但浙江、福建等地的商贾断了原先的贸易来源,肯定会教唆百姓从事走私,沦为假倭寇,到时候内外勾结,再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祸害就大了!” 燕修毕竟是在广州府生活过几年的,稍加思索,面容郑重起来:“海兄所言有理,此事还真的会发生!” 海玥暗叹。 嘉靖朝的海禁策略,是一个极其愚蠢的决定,且不争论这个国策本身的对错,你要是真能禁得住倒也罢了,关键在于大明中枢对于地方沿海根本没有那种控制力。 结果就是,官府把最底层的,靠着入海讨生活的百姓给禁了,沿海的商贾乃至当地的官员,依旧大批量地参与到走私的暴利之中,最后促成了东南倭患的全面爆发,死伤无数后,到了隆庆元年又马上“开关”…… 而黎渊社的天市垣,一旦与商贾有关,那毫无疑问,沿海的贸易一定会涉及其中,倭乱会爆发得那般彻底,恐怕也有他们在背后的推波助澜。 这种预见性对于海玥来说不算什么,燕修却越想越觉得佩服:“海兄初识天市垣劣迹,便能参透其中玄机,这般见微知著的本事,实在令人叹服,黎渊社遇上你这样的对手,怕是气数将尽了!” ‘不是那么简单的……’ 海玥轻轻摇头,却也没有多言。 他很清楚,黎渊社之流,不过是国势倾颓下滋生的毒瘤,即便铲除这一祸患,东南积弊犹在,非得大刀阔斧推行新政,革除积弊,方能令社稷重焕生机,黎民安居乐业。 这些话却是不必说的,一步步迈进即可。 两人私闯民宅,却如入无人之境般,还有闲情逸致讨论着东南局势,最后进了内宅。 没有家丁护院,仆婢也很少,沈惊鸿的闺阁此时没有人在,两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这间闺阁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书多。 四壁书架直抵房梁,架上不仅经史子集俱全,更有不少珍本异书。 临窗的绣架上,则有半幅山水绣品,才完成一半,丝线还挂在绷架上。 再往前看,妆台上没有多少胭脂水粉,反倒堆着各色颜料和自制的花笺。 如此布置,处处透着书卷气,却又不是那种刻意为之的雅致。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仿佛浸透了主人的才情,连空气中都飘着淡淡的墨香与梅韵。 确是才女。 “黎渊社培养成员,有许多通用的习惯,比如不便外出的女子,都会把暗盒放在目所能及的地方,‘女土蝠’也应该不例外……” 燕修毫不客气地走上前去,这边摸摸,那边敲敲,片刻后指着一处精巧美观,好似就该是闺秀娘子所用的木盒道:“就是这个!黎渊社的身份没错了!” 海玥眉头一扬。 两人此行的目的,正是进一步确定沈惊鸿的身份,毕竟之前所有的推测还停留在分析阶段,没有绝对的实证,但现在燕修直接指认出联络的暗盒,那就是铁证如山了。 海玥打量了一下精致的木盒,看着上面的锁孔:“这盒子能打开么?” 燕修摇摇头:“没有特制的钥匙,贸然打开,里面的东西会被毁掉,而钥匙显然是沈氏随身携带……” 海玥请教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交给我吧!” 燕修拍了拍胸膛:“今晚子时前,这个木盒里面的东西,就能出现在海兄面前。” “好!” 用人不疑,海玥点了点头,再观察了一下沈惊鸿的闺阁,尤其落在那幅未能完成的山水绣品上:“我们走吧!” 燕修嘴里自谦,说回到京师,至今还没有安定下来,但这一年多的时间,他肯定没有闲着。 果不其然,别说子时之前,天色刚刚暗下,一直跟在燕修屁股后面的小川就出现了,笑吟吟地将已经插好钥匙的木盒呈了上来:“哥哥让我将这个给海公子!” “多谢!” 海玥打开,发现里面整整齐齐地躺着一沓信件,取出一封封看了起来。 书信内容都很直接,就是京师里面适婚的权贵子弟最新的消息。 以朝堂重臣、六部堂官乃至各司清贵为主。 严世蕃果不其然就在其上,每次去碧玉堂的行径都被记录下来,旁边就有颇为真实的评价,瞧着那笔迹,应该是沈惊鸿亲自所写:“贪恋美色”“锱铢必较”“见利忘义”“吝啬刻薄”“妄自尊大”…… 没看到一个好词。 海玥暗暗摇头,看着看着,还看到了自己,厚厚的一封,上面记录了入京以来的所作所为,包括西游记的创作,一心会的建立和各方的人缘等等。 而旁边的评价倒是正面了许多:“颖悟绝伦”“才思敏捷”“重情重义”“凌云壮志”“孤高”“难以亲近”…… ‘这女子倒还有几分了解我!’ 海玥目光微闪,再往后看,神情突然凝重起来:“太后欲收安南黎氏为义女,许配海玥,前计不可行,弃。” 自从听了母亲朱琳的提议,他确实让黎玉英努力成为太后义女,但效果如何,至今还未得到答案。 毕竟黎玉英确实在公主府一案中出了大力,保护蒋太后与永淳公主免受伤害,但这种功劳只能对方念及你的好,一旦流露出挟恩图报的意思,往往会起到反效果。 所以他让黎玉英适当地向太后诉诉苦,有言双方都有情意,然身份难以匹配。 黎玉英这般尝试了,至今还没有收到反馈,不禁颇为丧气,海玥并不觉得一定失败,或许对方只是静观其变,看看自己会不会在金榜题名,春风得意的关头,另寻姻缘。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的结果他是不清楚,甚至黎玉英本人都不清楚,现在却被黎渊社早早告知沈惊鸿,让她放弃对自己的攻略。 “黎渊社在后宫有人手,且就在蒋太后身边,是极为亲近之人!” 海玥缓缓放下信件,心中有了判断后,再看向最新的一封,上面却是另一人的笔迹:“严世蕃似已察觉端倪,观其心志不坚,可顺势而为,按计行事……” 第二百零三章 美人计来了 “果然没有这么简单……” 海玥看着信件,并不意外。 之前严世蕃信心满满地说,双方还未成亲,就已经培养出感情,夏清梧流露出了动摇之色,能够对其打开心扉。 但过往的战绩可查。 事实证明,严世蕃很容易高估自己的魅力,提前沾沾自喜。 所以海玥为了保险起见,这才接触燕修。 现在看来,果然正确。 夏清梧的段位,恐怕还在严世蕃之上,对于黎渊社的忠诚,更不是一个尚未深入接触过的未婚夫君,能够扭转的。 好在夏清梧也没有想到,严世蕃已经完全识破了她黎渊社成员的真面目,还想要通过反复的拉扯,乖乖为其所用。 这又未免小觑了严世蕃,把他当成单纯的好色之徒摆弄。 根据这个发展,双方的目的恐怕都不会达成,极有可能是两败俱伤。 现在自然不会如此了,但关键在于,两女才牵扯出了宫里的一条内线! 能够得知蒋太后收义女的决定,绝非一般的宫婢内侍能够办到,必然是极为亲近的人,或者从极为亲近之人口中泄露出去的消息。 结合“渊天子”的狂言,公主府大张旗鼓的刺杀,或许只是一场幻术把戏,但内廷悄无声息的阴谋,才是真正的威胁。 被黎渊社蛊惑的手下,在某些特殊的时机,是绝对敢弑君犯上的。 并且认为如此行径,是在完成抑君权,正纲纪,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的目标。 海玥稍加沉吟,决定通过陆炳,将这个发现及时告知。 如果完全从功利的角度,应该拖一拖,毕竟此事直接与他和黎玉英有关,早早禀告难免横生枝节,可以让黎玉英成为了蒋太后的义女,把事情定下后再揭晓,继续收割一波好感,稳固地位。 但如此算计,未免功利心太强,关键是蒋太后真的愿意收黎玉英为义女,可见她有一份善念在,岂能置其安危于不顾? 海玥起身走向屋外,见小川仍在等待,问道:“暗盒里的书信收获很大,钥匙是如何取到的?” 小川回答:“偷的。” 海玥了然:“人还在外面,未曾归家?” “是……” 小川点点头:“哥哥之意,是等到海公子看完里面的东西后,能还就还,若是不愿还了,那就直接连人拿下!” 海玥果断地道:“里面确有一件关键证物,准备拿人吧!” “好嘞!” 小川抱了抱拳,一溜烟地没了影,海玥则直接朝着北镇抚司而去。 “好胆!!” 待得陆炳看到了信件,顿时勃然变色:“我得立刻入宫禀告,这件事非同小可,必须展开大搜索,将贼人速速拿下!” 海玥听他话中有异:“怎么了?” 陆炳急切地道:“陛下多年未有子嗣,今宠妃阎氏有孕,期盼非常,岂能为贼子所乘?” 海玥作为后来人很清楚,朱厚熜在子嗣方面并没有问题,不仅有裕王、景王,前面还有一位太子,在举行冠礼后突然暴病身亡,由此才让嘉靖深信起了二龙不相见的说法。 而今阎氏腹中的胎儿,也是男丁,但生下来没几个月就早夭了,属于嘉靖第一个有记载的皇子。 不过对于现在这个时间点来说,天子登基了已有十二年,年龄也二十六岁了,膝下别说皇子,连个女儿都没有,确实让人担忧。 万一再像武宗那样,没有子嗣而亡,难不成再去找个外藩来继位?是不是又要经历类似于大礼议的折腾?那谁遭得住…… 所以对于阎氏有孕,嘉靖狂喜之余又颇为小心,外朝臣子大多不知,连海玥也是首次听陆炳提及,此时赶忙劝了劝:“文孚,既涉及皇嗣,当慎之又慎,你准备怎么做?” 陆炳厉声道:“当然是先把太后娘娘和阎妃宫里的人清洗一遍啊,但凡能接触到这个消息的,统统拿下!” 标准的锦衣卫风格,海玥并不赞同:“文孚,这样做确实可以保证,透露这个消息的贼人会被拿下,可后宫那么多内侍宫婢,黎渊社的人手万一不止一位,又当如何?到时候闹得人心惶惶,阎妃心情起落,万一有个意外,又当如何?” “唔!” 陆炳神色凝固,闭了闭眼睛,缓缓地道:“对!不能乱!我要入宫先禀告太后娘娘!请她定夺!” 海玥点了点头:“理应如此。” 这就对了。 蒋太后昔日和自己十四岁的儿子入京,在那举目无亲,毫无根基的紫禁城内,硬生生地将皇权捏在了母子俩人的手里,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比起只会凭着孝宗宠爱而不可一世的张太后强得实在太多了,请她作主才是上策。 由此海玥还补充了一点:“若有需要,可让玉英入宫协助,我知她性情,太后此番垂怜,她必想恪尽孝道,以报慈恩!” “好!” 陆炳大为感动。 这件事八字还没一撇,太后既然对收义女的事情秘而不宣,眼前这位完全可以装傻充愣,等待坐实,现在的所作所为,才是真正的投桃报李。 说来容易,可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忘恩负义之辈何其多也,陆炳不禁深感自己没看错人,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我去了!” 目送这位匆匆上马的背影,海玥也不耽搁,直接朝着沈宅而去。 待得到了宅子外,夜灯下依旧雅致,只是大门微微敞开,里面鸦雀无声,静得连一丝脚步声都听不到。 海玥止步,没有贸然入内,稍作等待后,就见小川的脑袋探了出来:“海公子!这边这边!” 他这才走了进去,就见一路上倒了七八个人,皆是沈宅上下。 从沈氏的爹娘到身边的仆妇丫鬟,个个一动不动,只是胸膛稍稍起伏,还能看出是昏迷而非直接灭门。 海玥心头微松。 说实话,他并不能接受,动不动灭人满门的行径。 父亲海浩之前把安南莫登庸一行杀光,尚且能算是敌对国家之间毋须讲情面,燕修如果把沈家灭门,那他是难以和这等穷凶极恶之徒联手下去的。 此时到了沈惊鸿的闺阁外,就见这里燃着烛火,一袭素衣的女子跪坐于地上,青丝略显凌乱,倒是衬得那张欺霜赛雪的面容愈发惊心动魄,唇角一缕血痕蜿蜒而下,倒像是点错了的胭脂,平添几分凄艳。 海玥稍作打量,视线没有停留,直接转向燕修。 燕修环抱双臂,老神在在地站在女子身后不远处,没有做任何胁迫的姿势,甚至眼神都没有落在对方身上,反倒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走进来的海玥。 见他没有丝毫惊艳停留之色,顿时赞道:“美人计果然对海兄不管用啊!小娘们,收起你这套楚楚可怜的做派吧!” 听得这位语气里的愤恨,前面引路的小川咕叽一笑,低声道:“哥哥以前吃过亏,最讨厌这种手段了!” 燕修一瞪眼:“小子翅膀硬了?讨打?” 小川吐了吐舌头,又嘿嘿了两声。 海玥清楚,燕修此时的反应,才是彻底放下了以前与翼火蛇的纠葛,反倒是一味的避而不谈,才是情根深种,始终难以忘怀,待得两人调笑完,方才问道:“燕兄审过了?” “问过了,没问出什么来……” 燕修语气无奈:“我不擅长审问,尤其是这种受黎渊社蛊惑,以为是为天下苍生牺牲的蠢货,还是交给海兄吧!” 沈惊鸿抬眸:“果然是海公子,小女子曾想过,有朝一日真有人能识破我等身份的,恐怕就是公子了!” “沈娘子谬赞。” 海玥语气平和:“你们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终有一日会被人收了,我只是恰逢其会罢了。” 沈惊鸿凝眉:“伤天害理?公子何出此言?” 海玥声音冷了下去:“掳走九个孩子,从中挑选出你们两人,剩下的自是惨死,此举还不是伤天害理?当然你可以说,这是误会,昔日你们两个女娃被牙人所拐带,是黎渊社救下了活到最后的你们……但以你的才华,这些年间到底有没有就此事生出过疑虑,你自个儿心里清楚!” 沈惊鸿顿时默然。 海玥接着道:“你的暗盒里面存放着不少信件,有些信件完全可以阅后即焚,你却依旧留着,方才又说早想过被我识破身份,可见内心深处,也觉得一辈子为其卖命很没意思,有过干脆被人揭露真相,一了百了的想法!” “现在,我成全你!” 沈惊鸿的长睫在烛火中投下颤动的阴影,燕修和小川暗暗惊叹,见识到何谓言辞犀利,一针见血。 而少许沉默后,沈惊鸿开口:“公子当真是见微知著,窥得人心,小女子再行辩驳,难免有失身份,那就开诚布公吧!公子予小女子一条活路,小女子愿意弃暗投明!” 海玥道:“说。” 沈惊鸿抬起头,笑容清艳,仿佛此刻不是身份暴露,即将沦为阶下之囚,而是士林才女间的诗酒雅集,纤纤玉指轻拢鬓发,动作优雅如对镜理妆:“小女子不求其他,可否许一侧室之位?” 第二百零四章 谜底就在谜面上 “你为什么会想这种美事?” 此言一出,海玥当真好奇了。 要知道在书信往来的私下评价里,她对自己的评价还是颇为客观的,可见眼光与智慧。 而夏清梧面对严世蕃时,如果被彻底揭穿黎渊社的身份,都不会生出这等奢望了,眼前这位何以能堂而皇之的,提出如此过分的要求? 沈惊鸿也不羞恼,先看向旁边眨巴着眼睛的燕修与小川:“他俩并非官府中人,是么?” 海玥并不否认:“是。” 沈惊鸿道:“那小女子于官府那里,便不是罪人,是么?” 海玥道:“现在确实不是。” 沈惊鸿轻笑:“所以小女子才以此为活路,又有何不妥?” “当然不妥!” 燕修笑着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别说娶妻,便是纳侧室,也要纳资过门,契约公证,况且海兄还未娶妻,轮不到你先过门,你这分明是在拖延时日吧?” 沈惊鸿微笑:“小女子自然不会等到过门后,再行交代,只要公子愿意于此承诺,许我侧室之位,小女子现在便将所知晓的秘密和盘托出。” 燕修奇了:“你现在就说,不怕事后反悔?” 沈惊鸿垂首:“公子一诺,妾身愿信。” “我一旦许诺,确实不会失信!” 海玥淡淡地道:“你今年芳龄十六?” 沈惊鸿抬眸,眼中水光潋滟:“是。” 海玥接着道:“你于七年前被贼人掳走,那一段经历彻底改变了你的人生,是么?” 沈惊鸿眼神里又露出哀怨之色,噙着三分惊惶,七分娇怯,恰似受惊的蝶儿,轻声道:“是。” 海玥开始计算了:“当年你才九岁,刚刚被黎渊社选中,于暗中培养,这个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想必是经历了一段时日,我粗略估算为三到四年,即在你十三岁左右的时候,正式被确定为黎渊社的核心成员,从此黎渊社也开始帮你宣传造势,渐渐的在京师里有了才女的美名,这份经历大差不差吧?” 沈惊鸿眨了眨眼,不应声了。 海玥已经看向燕修:“燕兄熟知江湖旧闻,可知自从黎渊社内部发生了‘亢金龙’出走的事情后,这些年间行事都低调了许多?” 燕修眉头一挑,咧嘴笑道:“正是如此!” 沈惊鸿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俏脸变了色,就见海玥凝视过来:“你不认得‘亢金龙’,也不知这段过往的来龙去脉,因为那个时候,你还不是黎渊社的核心成员,而等你成为二十八宿后,又已经是整个秘密结社的蛰伏期……” 顿了顿,海玥总结:“所以我不得不存疑,你虽为二十八宿之‘女土蝠’,若对黎渊社内情的了解尚不及燕兄这等江湖散人,那这番所谓的‘和盘托出’的诚意,究竟价值几何?倘若在下应允后,发觉问不出什么真章,无论愤而背诺,还是含怨认栽,不都是遂了你的心意?” 屋内静下。 “呵!” 片刻后,沈惊鸿先是唇角轻扬,然后双肩发抖,笑得花枝乱颤:“呵呵呵!不愧是海神探,小女子的这点心机,在阁下面前实在不够瞧,倒是显得班门弄斧了!来吧!” 说着直接张开双臂,往地上一躺,还左右滚了两滚:“大刑伺候,诸般羞辱,蹂躏折磨,随你们的便,我不过奉陪便是!” 燕修皱起眉头。 这个女子是真的不怕死,甚至如海玥之前判断的那样,有强烈的自毁倾向。 接下来面对的,就是锦衣卫诏狱的大刑,能不能用极致的痛苦,强行撬开她的嘴。 说实话,燕修本人很厌恶那种做法,只觉得还不如一刀两断,想了想也干脆道:“她既然知道的事情也不多,要不给她一个痛快?” “莫急!” 海玥打量着在地上打滚,仪态全无的才女:“知道的事情不多,不代表她就毫无价值,况且黎渊社并不能预见到‘女土蝠’这么快就暴露,如果此人毫无弱点可言,黎渊社同样难以拿捏,是怎么放心让她执行社内任务的?” 燕修猜测:“或许她这般厌世,社内也不知?” 海玥道:“不无这种可能,但也有一种可能,黎渊社知其性情,却依旧拿捏住了她所珍视之物,所以才敢放心用她,不担心背叛!” “哦?” 燕修顿时好奇起来:“外面的家人都在,可我之前观察过,她与其爹娘并不亲近,反倒有种疏离,那种感觉应该不是装出来的……” 小川接着道:“我跟了这位姐姐一路,见她对待闺阁姐妹亦不上心,都是表面情谊呢!”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沈惊鸿躺在地上,吃吃笑着,嘴里吟诵,毫不理会。 海玥稍加沉吟,朝前走去。 期间险些踩到沈惊鸿,她下意识地滚到一侧,眼神望了过去,就见海玥在闺阁正中的山水刺绣前停下。 明朝女子刺绣的图案丰富多彩,最为主流的莫过于吉祥图案,如龙凤呈祥、五蝠捧寿、缠枝纹等等,其次的就是自然景物,如四季花卉、水鸟组合、湖石蝴蝶,而人物故事也有,比如百子图,用以祈福多子多女。 但还有一种刺绣,是仿书画秀,以宋元名画为蓝本,甚至施以半绘半绣技法,堪称绝对的艺术品。 沈惊鸿的这副刺绣,就是仿书画秀,主体是山水图,其上正有一对夫妇踏青。 眼见海玥盯着刺绣,燕修也凑过来,左看右看没瞧出什么蹊跷来:“海兄看出什么了?这不就是一副很普通的踏春图,作为嫁妆之用么?” 海玥道:“恰恰是普通,我才觉得奇怪,此女的婚事是黎渊社安排,相比起其他闺阁女子还能期待嫁一位如意郎君,夫妻相爱,厮守一生,她从嫁人开始就是正式履行‘女土蝠’的职责,怎么还会对婚事如此期许?” 燕修目光一动,明白了:“她有心上人?黎渊社掌控住了那个人,因此不担心她的背叛?” 沈惊鸿听着,嘴角噙出一抹讥讽的弧度,高声道:“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心上人么?不太像……” 海玥不理对方的鬼叫,缓缓摇头:“她这些年间一直得黎渊社培养,对外扬名,造就声势,既是闺阁才女的路线,接触男儿的机会本就少之又少,黎渊社更不会允许她倾心于男儿,一旦痴心不改,于嫁娶上横生枝节,这么多年的心血岂不白费?” 燕修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不禁奇了:“那是怎么回事?” 海玥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踏青的夫妇,感受着那一针一线。 即便他不通女红,也觉得十分精细,只是在用心之余,似乎又有什么不和谐之处。 “夫妇踏春图……夫妇踏春图……” 海玥目光一动,回头看向地上:“我之前倒是忽略了一件事,‘女土蝠’为什么会是两个女子,就因为你和夏清梧皆为京师有名的才女么?” 沈惊鸿吟诵的声音消去,侧了侧身,漫不经心地道:“这就要请公子,去拿下训练我们的贼子了,小女子如果能活到那个时候,当拭目以待!” “不必去拿那人,其实谜底就在谜面上,对么?” 海玥没有理会她的顾左右而言其他,平静地道:“你与夏清梧并称‘女土蝠’,皆因当年遭劫时相依为命支撑到了最后,你最在乎她,她最在乎你,黎渊社看出了这份情谊,以情为锁——你二人互为枷锁,一人叛则双殒!” 沈惊鸿不动弹了。 燕修猛然愣住,再看刺绣,黎渊社现在玩得这么花了么? 小川则有些没听懂,夫妇怎么变成两个姐姐了,扯了扯哥哥的袖子,露出求知之色。 海玥将山水刺绣取下,看着上面的两个牵着手踏青的人儿,轻轻一叹:“卷中相依的,正是你与夏清梧踏青同游的身影,这亦是心中最后的净土——若无黎渊社从中作梗,你们本可成为闺中密友,契若金兰,可叹如今却为其所驱,各自嫁作他人妇,将这美好愿景碾作齑粉!” 沈惊鸿安静片刻,不翻身也不笑了,低声道:“你待如何?” 海玥道:“不如何,纵使命人将夏清梧押来,千般刑罚加身,也动摇不得你们的心志,自你们选择这条路始,便已预见今日结局——无非是同赴黄泉而已!” 沈惊鸿终于动容,立刻起身,整了整衣衫:“公子非凡俗之辈,能见我俩悲苦,小女子有一个不情之请……” 海玥依旧是一个字:“说。” 沈惊鸿一字一句地道:“来日将我们的尸骨葬于一处。” 海玥稍稍沉默,点了点头道:“若是真到了那一步,我会收殓尸身,将你们葬在一起。” “多谢公子成全!” 得到这份承诺,沈惊鸿露出惊心动魄的笑容,徐徐拜下:“公子欲知何事,小女子或有几分猜测,愿悉数禀明,以报此恩!” 第二百零五章 严世蕃:我的情路为何如此不顺? 正如海玥判断的那样,沈惊鸿和夏清梧正式成为“女土蝠”,其实也就三年多的时间。 这段时间恰好是黎渊社内部生乱,选择蛰伏的时期,所以两人与社内的联系,主要是通过身边的仆妇,这名仆妇也是俩人的老师,传授了各种察言观色,打探情报的技巧。 情况和初柔相似,区别在于初柔是流放罪民,和许多女子共在一个大宅院里,接受统一的教导,最后再挑选出优异者,沈夏两女则家世清白,极具潜力,一开始就是单对单的辅导。 如果海玥和一心会不出现,黎渊社的成员不会接连暴露身份,她们会分别嫁给前程远大的官宦子弟,成为两颗钉子,牢牢地楔入高层。 沈惊鸿说到这里,还补充了一句:“林婆婆提过,上一代‘女土蝠’就是这样的,还得了诰命,一辈子荣宠富贵。” 燕修好奇地问了一句:“这个林婆婆不了解你们之间的事?” 沈惊鸿淡然道:“当然知道,但林婆婆之意,是诰命荣宠才实在,待得我们将来嫁入高门,生育子嗣,自然就没了歪念……” 海玥不置可否,他从来不对别人的人生多做置评:“这位老仆妇现在何处?” 沈惊鸿道:“走了,她有意掩饰口音,但我听得出来,是江南那里的,应是归乡养老,但具体何处,我亦不知。” 海玥问道:“现在给你送信之人是谁?” 沈惊鸿道:“我的婢女青霄,不过她并非黎渊社的人,只是到指定的地方为我取信,原本一月也不见得有一封,近来才变得频繁。” 海玥接着问道:“给你们安排婚事的人是谁?” “公子看过了小女子的暗盒,应该是想问,宫中的那个人是谁吧?” 沈惊鸿微微笑道:“能潜于大内,探得太后的动向,这样的人才是朝廷最为紧张的,也是公子直接下手拿人的缘由,那么公子也该想到,我并没有知晓其身份的资格,事实上如果林婆婆还在,这些信件也是即刻焚毁,绝不会留在暗盒之中,避免其身份暴露!” 海玥并不失望,平静地道:“但你对这个人的身份,有所猜测是么?” 沈惊鸿奇道:“公子为何这般想?” 海玥道:“你若真是对黎渊社的隐秘一无所知,甘愿做个任人摆布的棋子,又岂会特意以侧室之名相试?这番举动,恰恰暴露了胸有成竹的底气,不论我作何回应,你都自觉已占上风,这般心气,倒也不负你才女之名!” “公子确有洞察人心之能,不愧是神探!” 沈惊鸿眸光闪烁,发出由衷的赞叹,又冷声道:“我是绝不甘心,自己仅仅一味听命,沦为旁人手里的牵线傀儡,故而这些年间,也通过旁敲侧击,打探了不少消息,更确定了一件事!黎渊社在宫里的人手绝不止一位!” 此事并不意外。 毕竟黎渊社的口号就是抑君权,渊天子更是冲着九五之尊去的,紫禁城当然是他们的目标。 但沈惊鸿接下来的范围就颇为明确了:“两宫太后在位时,她们身边各有一位黎渊社贼子,尤其是张太后,那人的身份绝对不低,应是亲信之人!” 海玥目光微动:“张太后……这么说来?” “不错!” 沈惊鸿道:“永淳公主遭贼人下药昏迷,蒋娘娘险些遇刺,而张太后已被陛下软禁于宫内!此事虽无人敢公然议论,但京中权贵谁人不知?那人定是受此风波牵连,如今宫禁森严,消息局限,正是佐证…… 根据她的判断,黎渊社埋在张太后身边的人手,并没有暴露,却在宫廷斗争中被殃及池鱼。 张太后遭到软禁,身边的亲信也不至于就全部打杀,而是贬到了宫内最低级最辛苦的堂司,担任苦力。 对于黎渊社来说,这样的人就失去了价值,打听不到高层的消息,而蒋太后身边的探子担下了全部的情报来源,其中的细微差距,被沈惊鸿敏锐地捕捉到。 此时她提出了一个建议:“你们要查蒋太后身边的贼子,就从张太后的旧人入手,一旦让其指认,必可事半功倍!” 喏!这就是专业! 沈惊鸿的思路,让人眼前一亮,这个法子确实比起之前大致的范围要强太多了。 有鉴于此,海玥干脆提出邀请:“此事非同小可,你若愿意协助将宫内的贼人揪出,或可将功折罪。” 沈惊鸿奇道:“公子之意,让锦衣卫带我入宫?” 海玥道:“此事我会告知锦衣卫,但真正带你们入宫的,很可能是黎郡主。” “那位太后娘娘准备收下的义女么?她倒是好福气……” 沈惊鸿了然,语气里有些羡慕,赶忙问道:“清梧呢?” 海玥道:“我们不会对夏氏如何,她此后的处置也与你相同。” 沈惊鸿松了一口气,欲言又止,有句话想了想,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她其实想问,既然身份揭晓,严家该把婚事给退了吧? 对待那位严家独子,沈惊鸿在之前的书信里,就透出浓浓的厌恶,眼前的男子她虽然谈不上喜欢,但真要按照黎渊社的安排嫁了,尚且能够接受,却绝不接受夏清梧嫁给严世蕃那种夸夸其谈的好色之徒。 海玥此时也想到了严世蕃,他知道这位在科举落榜后,一心扑到了黎渊社的查案上,结果…… 遇到这一对“女土蝠”,运气实在不好。 以现在事态的发展,得中止婚事了。 事不宜迟,海玥对着燕修道:“我去一趟严府,她就拜托燕兄和小川了。” “放心!” 燕修笑着抱抱拳,看向沈惊鸿:“你家人醒来后,会胡乱报官么?” 沈惊鸿轻声道:“妾身会留一封书信给婢女青霄,予以关照,不会坏事的。” “那就好!” 海玥见他们安排妥当,即刻朝外走去,身后还传来小川好奇的询问:“哥哥,这两位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一个巴掌拍在小川的脑袋上:“小孩子家别多问!” …… “啊?” 当严世蕃得知小孩子家不许多问的真相后,呆若木鸡,缓缓坐下:“这么说来,哪怕我再好,她也是不会爱上我的?我的情路,为何如此不顺?”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要成功了,结果对方根本不爱男子,自己堂堂阁老之子,新科举子,善解人意,种种优异,都抛给了瞎子看? 海玥有点难绷,安慰道:“东楼,这确是情况特殊,非你之过。” 严世蕃想要冷静,却怎么都冷静不了:“可我怎么跟爹娘交代啊?他们还等着拜堂成亲,连婚期都定了!” 海玥奇道:“你没有跟伯父伯母说过么?” “你让我早早告知,我一直瞒到现在……” 严世蕃并不好直言,严嵩一开始就不允许他追查秘密结社的事情,显然觉得那太过凶险,身为重臣之子,不该立于危墙之下。 一旦他早早说了,夏清梧极有可能是黎渊社的核心成员,那早在纳征礼的当日,严嵩肯定就当机立断地把订婚筵给退了,然后将夏氏全家拿下,直接切割。 恰恰是严世蕃瞒住了这件事,严嵩和欧阳氏并不知情,对于夏清梧这个未来的儿媳妇还颇多期待,希望能看住儿子,让他收收性子,变得踏实稳重。 结果儿媳妇的问题比起儿子更加严重得多,希望完全落空…… 严世蕃长叹:“这该如何是好?” “此事只能看擒贼的进展了。” 海玥稍作沉吟,沉声道:“接下来沈惊鸿与夏清梧会入宫,协助捉拿潜藏于宫中的贼子,如果两人能将功折罪,留下一条性命,那就以生病为由,退了这桩婚事,两家的颜面都能得以保存,这是最好的法子!” 严世蕃担心:“若是擒贼不顺呢?” 海玥道:“那沈夏两家都要牵连,严家就是险些被贼人蒙蔽,所幸锦衣卫及时识破贼人的真面目,加以阻止……” 严世蕃马上明白,如果一心会早早查出贼人有异,他还与对方定亲,那就要沦为京师笑柄了,但锦衣卫查明,则没有这个问题:“可如此一来,功劳岂不是要让与锦衣卫?是明威你的努力啊!” 海玥纠正:“是我们的努力,此事你也一直在涉险,若不能回护,谈何一心之名?” “一心会!一心之名!” 严世蕃心头一颤,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坚定下来:“明威,我原本科举失利,都无颜回一心会了,现在才知此前所想何等浅薄,我明白了!” 看着神态稳重许多的严世蕃,海玥倒也有些欣慰,希望此番经历,当真能让这位有所改变。 而当严世蕃与之分别,回到内宅,却见屋内烛火燃着,欧阳氏慈眉善目地招了招手:“庆儿,过来,看看娘给你媳妇准备的……” 严世蕃沉稳上前,拜倒在地:“娘,孩儿有一件事要禀告,你听了后,千万不要激动……” 半晌后,伴随着掀破屋顶的怒吼传了出来,一道身影狼狈地逃了出来:“娘!莫打!莫打!儿子是举人了,是举人了啊!” 第二百零六章 前朝殿试,后宫抓贼 嘉靖十一年。 三月十五。 寅时初刻,紫禁城尚笼罩在朦胧晨雾之中,奉天殿前丹陛两侧,已整整齐齐排列着两百九十八名新科贡士。 海玥、林大钦、苏志皋、海瑞,皆身着朝廷特赐的深蓝色贡士服,头戴乌纱进士巾,在礼部官员引领下,按会试名次肃立。 所有人屏息凝神,只听得见晨风吹动衣袂的窸窣声,以及远处禁军甲胄碰撞的脆响。 时间从未有过这般漫长,终于等到卯时正刻。 午门钟鼓齐鸣,随着净鞭三响,天子御辇自乾清宫缓缓而出,执事太监高唱“圣驾至”,众贡士行礼。 海玥站在第二个,身前的会元林春比他矮小许多,视野很好,本想借此机会瞧瞧年轻的朱厚熜长什么模样,可惜对方离得太远,只能听到鸿胪寺官员高声宣读圣谕:“朕惟帝王之治,必本于农桑……” 清朗好听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回荡,念诵完毕后,礼部尚书张璁手捧鎏金策题匣,恭敬地呈递御前。 朱厚熜亲自开启玉匣,取出策问题目,交予司礼监太监。 随着黄绫誊写的策问徐徐展开,贡士齐声高呼:“臣等恭聆圣问!” 礼成。 接下来,贡士们被引入殿前特设的考案就座。 殿试正式开始! 就在海玥提笔,全神贯注地开始作答的同时,东华门缓缓开启。 黎玉英领着两个作侍婢打扮的女子,进入宫中。 她们走的是命妇的渠道,正常过程中,也要鸿胪寺官员执册唱名,命妇们按夫爵高低列队,由女官引导,经内东门入坤宁宫外殿候旨。 但这一回,蒋太后的贴身嬷嬷亲自来到东华门,将黎玉英三人接了进去。 一路上,吕姓贴身嬷嬷还转达了太后的口谕:“‘玉英的心意老身已尽知,切莫自扰,老身素来信你,一切就拜托了!’” 顿了顿,吕嬷嬷又正色道:“老奴此来,也是奉娘娘的命,护郡主安危,万万不可让贼人伤了郡主!” 这不是嘴上说说,吕嬷嬷还领着十几位甲胄在身的宫廷禁军,护卫周全,以免贼人狗急跳墙。 “多谢娘娘!” 黎玉英闻言心头一暖,朝着慈仁宫的方向拜了拜。 她最初将蒋太后视作宫里的太阳,是带着讨好之意,但这段时间的入宫,渐渐的倒是真从这位身上感受到慈母的关怀,此刻目露坚定,沉声道:“我们直接去尚膳监吧!” “郡主请这边来!” 吕嬷嬷当先领路。 明朝开国之初,就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内廷管理体系,称为“二十四衙门”,包含十二监、四司、八局,构成了明朝内廷运转的核心机构。 司礼监最初并非二十四衙门之首,在洪武年间的制度中,排名仅仅在七八位的样子,宣德年间,随着宦官势力的逐渐壮大,地位开始上升,到了英宗正统年间,以王振为代表的权阉崛起,司礼监这才成为内廷权力的核心,确立了在二十四衙门中的首席地位。 有首席,自然就有末席。 有两个部门,基本是宫内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不是经武宗朝后折腾废了的御马监,也不是不在皇城内部的浣衣局,浣衣局是凡宫人年老及罢退废者,发此局居住,尚且能算一个养老的地方,最为可怕的,还是纯卖力气活的司设监和尚膳监。 司设监承担着宫廷中所有仪仗、帷幄、器具的管理工作,每逢天子出行、大小朝会,宫廷节庆,他们都要搬运数百件笨重的仪仗,从銮驾、旗帜到帐篷、桌椅。 就比如此刻举行的殿试,司设监上下一直忙碌数日,这才得歇,若是有哪一件未能检查、维护、更换到位,立受责罚。 至于尚膳监不受待见的原因,黎玉英一行很快就亲眼见识到了。 尚未抵达,远远就感到一股热气飘了过来,早早等候的管事太监迈着小碎步迎来,对着吕嬷嬷弯腰堆笑:“哎呦,小的见过吕嬷嬷!” 能称为太监的都已经是一方衙门的主事者,但对于太后娘娘身边的贴身嬷嬷来说,确实是小的,吕嬷嬷不苟言笑:“带我们进去吧。” “那几位贵人可当心着,里面熏人得很!” 何止是熏人,刚刚进了庖屋,几个人的眼睛险些睁不开。 只觉得灼人的热气扑面而来,那灶火昼夜不熄,铁锅里的沸水翻滚着,蒸笼叠得老高,到处都是弥漫的白雾。 吕嬷嬷缓了片刻,这才看向管事太监:“那些人都在干活?” 管事太监心领神会,知道问的是张太后的仁寿宫人,低声道:“回吕嬷嬷的话,倒下五个最娇惯的,剩下的都在勤恳着呢!” 不多时,从太后宫里贬来的罪奴出现在视线里,此刻正弓着腰,在烟熏火燎中来回奔忙。 她们原本是最体面的宫人,有些更是张太后跟前得脸的贴身婢女,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可一朝获罪,便被剥去锦缎衣裳,换上粗布短褐,发髻散乱,汗湿的碎发黏在额前,连擦拭的功夫都没有。 此时还有人监视,不断厉声呵斥:“磨蹭什么?御膳房的菜再不送去,仔细你们的皮!” 罪奴们不敢抬头,只机械地重复着舂米、洗菜、烧火的活计,手被冷水泡得发白,又被灶火烤得皲裂,可谁也不敢喊一声疼。 管事太监趁机诉了诉苦:“咱这里的差事最是熬人,大伙儿从天不亮忙到深夜,连直起腰喘口气都是奢望,偶尔有人累得晕倒,才能去后院歇一歇,醒过来得继续干活……” 还有话他没法说,偏偏这样的工作性质,决定了这群人很难近贵人的身,只能在幕后默默干活,即便做得再好,也得不到赏赐和提拔。 所以宫内人宁愿去浣衣局闲着,都不愿意被发配进司设监和尚膳监,被使唤得团团转,最终活生生累死。 目睹这一幕,换成常人难免要露出不忍之色,但无论是自身出身高贵,见识过争斗失败后下场的黎玉英,还是曾经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沈惊鸿和夏清梧,都是以审视的目光看过去,希望透过层层雾气,窥得她们的真面目。 片刻后,黎玉英开口:“在公公看来,最能苦熬下去的,是哪一位?” 管事太监想了想,马上道:“那个姓荣的能忍!” 再往深处走,到了角落里,就见一个年迈的宫妇正刷洗着堆积如山的盘子,指尖渗出血丝,混进脏水里,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是你?” 黎玉英记忆力很好,虽然对方的头发花白了许多,但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此人是张太后身边的荣嬷嬷,当时记得就在公主府外,想要干扰她向蒋太后禀告,被蒋太后轻易化解,而当云隐社的刺客从床榻下翻出,刺杀过来时,也是这位老妪不顾安危地护住张太后,往外面冲。 可以说,这位是张太后的绝对心腹,地位极高,一朝失势,也在这里佝偻着腰洗盘子。 而荣嬷嬷显然已经察觉到来者,赶忙停下手中的活计,弓着腰不敢动弹。 管事太监大声道:“荣氏!荣氏!慈仁宫里的嬷嬷来看你,你要好好回话,听明白了么?” 荣嬷嬷这才茫然地抬起头来,看向众人。 管事太监指了指耳朵:“她耳朵不好使了,几位贵人要问什么,小的可以代劳!” “不必了,我们带她出去说吧!” 黎玉英朝外走去。 待得出了庖屋,几人齐齐松了口气,随后就见荣嬷嬷局促地走了出来,手都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放。 黎玉英打量着她,一开口就如石破天惊:“你还想回到张娘娘身边去么?” 别说管事太监,就连吕嬷嬷都是一惊,荣嬷嬷却怔怔地看了过来,沙哑着声音地道:“什么?” 黎玉英提高声调:“我说你想回到仁寿宫里,继续服侍张娘娘么?” 荣嬷嬷的茫然变为了畏惧,连连摇头:“老奴不敢……绝对不敢……” 黎玉英道:“为何不敢?张娘娘也要有人服侍,你是她身边的老人,若是回到仁寿宫,张娘娘见了也是一份慰藉,你以前不是对她十分忠耿么?” 荣嬷嬷摇头的动作缓慢下来,眼中露出期待来:“真……真的?” “是真的,但是有一个条件!” 听了这句话,荣嬷嬷期待之色反倒愈发浓烈:“贵人请说!” 黎玉英道:“蒋娘娘身边有一人,曾经与张娘娘身边的人暗通款曲,图谋不轨,我们现在要将这个贼子找出来,你告诉我们谁最可疑,只要成功抓到了人,之前的承诺就作数!” 荣嬷嬷皱起稀疏的眉头,缓缓地道:“这样的人确实有过,但后来都被蒋娘娘识破换下了,张娘娘若真能在蒋娘娘身边安插心腹,也不会事事被动,现在老奴实在不知谁有这份嫌疑……” 黎玉英低声道:“所以你宁愿回去洗盘子,也不愿意出卖曾经的同伴?” 荣嬷嬷苦笑:“老奴自然不愿回去,但实在不知是谁啊……” 黎玉英微微眯了眯眼睛,转向身后两个跟随的婢女:“还真如两位所言,张娘娘身边有黎渊社的贼人潜伏,当真没想到,居然是这忠心耿耿的荣嬷嬷!” 第二百零七章 殿试一甲之争 前朝。 海玥在稿纸上构思完了答案,抬手拿起茶杯,品了一口茶水。 科举六场考试,最后这一场的殿试,待遇确实不同,内侍还为每位考生斟上御茶,茶香氤氲中,让众士子们作答。 但在殿前侍卫持戟而立,目光如炬,翰林学士负手巡场,时而驻足观览的氛围下,没几个考生敢真正喝茶,头甚至都不敢抬起来,就在那里埋头苦写。 所以海玥淡然饮茶,就显得比较醒目了。 他这一伸手,几道目光顿时转过来。 等到拿起茶杯,平稳地饮茶,周围几乎所有巡场的官员,都望了过来。 甚至由于海玥座次靠前,连张璁都看了过来。 对待一心会,这位内阁首辅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敌意。 他的权势欲望极强,但防备的是入阁的严嵩,在礼制上发动攻势的夏言,至于一心会,成员年纪太小了,根本不可能对于他这一代产生冲击。 即便如此,处于同样受天子宠幸的待遇,张璁对于这个小辈,也有一种下意识的审视。 况且严嵩的独子严世蕃也是一心会的成员,此次殿试,没有看到对方的身影坐在场中,对于张璁来说,是有些失望的。 乡试他并没有做什么安排,但恰恰是那场风波提醒了,会试中给主考官黄绾施加影响,让严嵩水平不足的独子高中。 一旦榜上有名,自然有士林非议,无穷无尽的麻烦等待着这父子俩。 手段很卑劣,但权力之争,向来就是如此,有我没他。 在缺了桂萼的情况下,张璁更不允许内阁里面再有掣肘,将有限的精力从新政转回内斗之上。 上升势头异常迅速,又有资格取代自己的严嵩,必须打压下去! 海玥喝茶归喝茶,却没有回望张璁的注目,他不是真的分神,而是调整好心态,以最佳的水平答题。 殿试的题目是嘉靖亲自出的:“朕惟人君,奉天命以统亿兆而为之主,必先之以咸有乐生,俾遂有其安欲,然后庶几尽父母斯民之任,为无愧焉……” “子诸士,明于理,识夫时,蕴抱于内而有以资我者,亦既久矣。当直陈所见所知,备述于篇,朕亲览焉,勿惮勿隐。” 当时在国子监押题的时候,王慎中、赵时春等人都考虑过,会不会出与安南相关的题目,毕竟这场对外战争,牵动着朝野上下的心,而今已然一触即发。 但现在看来,年轻的嘉靖并未激进,出的题目依旧是四平八稳。 看似长篇大论,实则就是四个字,治国、民生。 对此海玥早已有了腹稿,有了中心思想,共十六个字—— 均田,择吏,去冗,省费,辟土,薄征,通利,禁奢。 再扩充一下就是: 田均而业厚,吏良而俗阜,冗去而蠹除,费省而用裕,土辟而地广,征薄而惠宽,利通而财流,奢禁而富益。 其中再加上了一段话:“臣观史册,见三代以后之能富其民者,于汉得一人焉,曰文帝……” 说起来,海玥对于这篇文章其实并不算多么满意,至少以他后世的观念来看,虽然言之有物,但终究是老生常谈,不外乎勤政爱民那一套,具体的策略新政其实早就在做了,毋须他讲。 但治国不在文章里,在具体的执政中。 文章只是文章,用来考试罢了,而他就要争一争一甲! 真以为殿上高座的天子,准备阅卷的满朝重臣,要看一位根本没有丝毫执政经验的读书人,在卷子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 那活该排到三甲后面去。 这边海玥胸有成竹,打好草稿,开始不紧不慢地誊抄。 相比起宋朝的殿试,可以提前交卷,甚至一开始出现了哪个学子最快交卷,证明才思敏捷,就被点为状元的情况,明朝殿试是不允许提前交卷的。 到了殿试结束的时辰,试卷才会统一回收、弥封,交由读卷官评阅。 在这样的制度下,海玥留了空余时间,应付突发状况,同时刻意不追求早早答完,以显得对待天子的题目态度不认真,可谓将细节做到了极致。 而在他之前的会元林春,答完的时间就要早得多,刚刚抬起头,就见一众重臣的视线交错过来,赶忙垂下脑袋去,又不好再写,颇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 待得海玥停笔,再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随着云板三响,收卷的时间到了。 少数没写完的贡士也被迫搁笔,哭丧着脸看着礼部官员依次收卷,将墨卷装入黄绫封套内。 其实他们不用担心,即便是没完全写好,只要答卷里面不要触犯忌讳,触怒天子,殿试是不会黜落人的,顶多是名次上不好罢了。 而答卷全部收上去后,众多殿试读卷官开始阅卷。 名义上天子是此次考试的主考官,但近三百份考卷,让他一份份看,显然不现实。 依旧是臣子批改,改完后将名列前茅的几分答卷,呈送御览。 此时朱厚熜甚至不在殿内,一众臣子忙活起来。 为了以示对科举的重视,也为了加快效率,朝堂重臣几乎都成了殿试读卷官,如四位阁老张璁、李时、翟銮、严嵩,还有太子太保兵部尚书王宪、户部尚书许赞、刑部尚书颜颐寿、太子少保工部尚书蒋瑶、通政司陈敬、大理寺卿周期雍、翰林院几位学士,共计二十余位高官,一起批阅。 “此子文风沉稳,条理分明,所陈之策皆能施行,非纸上空谈者可比……” “策问诸条皆答,却无惊人之语,如整饬吏治、劝课农桑等语,虽无错漏,亦无新意……” “文章虽辞藻华丽,然多引经据典而少实策……” “敢言他人之不敢言,可惜言辞激切,书生之见,徒惹人哂……” 在场官员皆是清一色的进士,当然知道这场殿试,往往是寒窗士子一辈子最接近天子的时期,难免生出志得意满,指点江山的心态,对于文章里夸夸其谈的倒也不在意,毕竟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虽有批评,却不严厉,只是将那些更突出的文章抽取出来,细细阅读。 然后选着选着,主持过前两届科举的张璁率先发现,这一科的人才相较于嘉靖五年和嘉靖八年,明显要逊色不少。 亦或者说,前两年正是因为他改革科举之弊,才涌现出了一大批人才,有点像是北宋嘉祐二年的千年龙虎榜,只是没有那般群星璀璨。 人才涌现之后,难免有所衰弱,众多阅卷官遗憾地发现,今年真是科举小年。 当然再是小年,能够大浪淘沙,走到这一步的,也有才干。 比如严嵩就看到了一篇文章,觉得甚合眼缘:“论地方改制、财税征收,竟列具体细则,非历州县务实查事者不能道,观其文如见其人,必是干才,宜拔置高!” “呵!若是老夫没料错,这是出自于海十四郎之手啊!” 他早早就关注过一心会几人的风格,也看过会试名列前茅的答卷,觉得这篇文章极有可能出自海瑞之手。 法度谨严,字字铿锵。 殿试是没有誊抄环节的,笔迹就是考生的笔迹,此时所见,更是字如其人。 ‘若庆儿有这般沉稳踏实的性情,该有多好啊!’ 严嵩轻叹。 同样是弱冠之龄,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就如此优秀呢? 不过他的儿子也不差,这几天忙于政务没有归家,过不了几日就是大婚了。 那位夏氏的娘子挺好,难得庆儿也那般积极,想来成亲之后,便可以收收心了。 一念至此,严嵩老怀大慰,将疑似海瑞的卷子单独抽出。 与此同时,大伙儿也纷纷选出优异之作。 二十多位重臣批改三百份不到的答卷,速度还是很快的,不多时上等的文章汇聚,准备选出名列前茅的十位。 明清的殿试排名,一甲仅三人,分别为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五十到一百人,赐“进士出身”,三甲就是剩下的,赐“同进士出身”,仕途起点相对较低。 一甲的状元,直接授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二甲中择优选出翰林院庶吉士,亦是储才,剩下的可观政六部;三甲进士基本就只能外放为地方官了。 这也是纵观大明朝,一甲进士入阁比例达百分之十五多,共有四十二人,远超其他等级的原因。 起点高,直入翰林院,实在太关键了。 所以此时此刻,一众朝堂重臣都希望入自己眼缘的答卷能够留下,那样不是一甲,就是二甲前列,来日在朝堂之上,或可壮大己方派系的力量。 不过在霸道的首辅之下,前两科都基本由张璁一人定夺。 而今却不一样了。 严嵩据理力争,经过一番较量,张璁力排众议,留下七份答卷,而严嵩只勉强留下三份。 看似高下立判,张璁却极为警惕,与严嵩对视,互不相让,然后齐齐望向空空的御座,又微微皱起眉头: “陛下呢?” 第二百零八章 朱厚熜:宫女竟敢有反心? 慈仁宫。 蒋太后与朱厚熜高坐,看向跪在地上的一排人。 其中包括荣嬷嬷。 但她并非跪在中间。 正中的是一位年纪不大的宫婢,富态雍容,姿容虽不算美丽,却颇有几分端庄,一看便是平日里颐指气使的人物。 此人是阎妃宫中的宫女青蘅。 明朝的宫女仿照唐宋,设六局一司,如尚宫局、尚仪局等,各局设女官,但很快就虚化,职能被二十四衙门取代。 这并不代表宫婢中就没有权势者,只不过这些女子的权力,完全来源于她们的主子。 比如曾经跟在张太后身边的荣嬷嬷,如今跟在蒋太后身边的吕嬷嬷,这些嬷嬷一旦开口,便是司礼监的几位大太监也得恭敬聆听,不敢有丝毫违逆。 青蘅就是如此。 她是得阎氏喜爱,阎氏居住东六宫里的钟粹宫,她就成为了钟粹宫的管事,负责内外大小事务。 现在阎氏怀有龙种,水涨船高之下,青蘅在后宫都已是一号人物,便是几位嬷嬷都对她客客气气,此女也堪称八面玲珑,与各方都有往来。 但恰恰就在于此,与之平日里来往密切的女官嬷嬷们,一并随之跪倒在地,面色惨白,瑟瑟发抖。 就在所有人一言不发,气氛压抑到了极致之时,陆炳大踏步走入,身后的锦衣卫带着一箱箱杂物,到了面前禀告:“房内已经彻查,并无异常!” “呼……” 如释重负的声音响起,青蘅跪在地上的腰杆也挺了挺,赶紧开口:“娘娘!陛下!奴婢是被冤枉的,奴婢对主子一向忠心耿耿,岂会是什么贼子的耳目?” 蒋太后眸光平和,看向其余人:“你们也是被冤枉的?” 众人纷纷点头,忙不迭地应声:“娘娘!娘娘!奴婢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啊!” 看着一众活过来的宫婢,蒋太后好整以暇:“你们可知,陆文孚入宫禀告,是在前夜,黎郡主则于今晨开始正式搜查,为何要隔了这一天?” 旁人尚且怔仲,青蘅的脸色瞬间变了。 蒋太后环顾四周,语气里颇为感慨:“宫里的墙是透着风的啊,太多双眼睛盯着了,老身那晚屏退左右,就是有意放出这个风,等着心怀鬼胎之辈动手!文孚!” “是!” 陆炳拍了拍手,又一群人被带了上来:“认人吧!” 其中一个小内侍视线扫过,立刻落在青蘅身上,连声道:“是她!就是她!” 蒋太后淡淡地道:“你们仔细说清楚,别冤枉了无辜。” 小内侍赶忙道:“小奴昨日蹲了一天,就看到她在东院角落,烧了不少东西,那里从来都是无人去的!” 蒋太后道:“烧的何物?” 小内侍老老实实地道:“小奴当时不敢接近,等她走远了,再上前看,已是认不出了,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好物,她来时鬼鬼祟祟的,不断地四处观望!” 朱厚熜突然开口:“不会看错?” 小内侍无比激动,本就尖利的嗓音都变调了:“回陛下的话,小奴出身司设监,平日里跑惯了宫内的大小角落,绝不会看错!” 这当真是有了好不容易表现的机会,拼了命也要把握住,至少想要籍此摆脱那个苦力牢笼。 而当他详细地揭露了烧毁物体的过程,青蘅身躯轻轻晃了晃,缓缓闭上眼睛。 她知道自己上当了。 相比起抽丝剥茧,步步追查,蒋太后用了一个简单且有效的法子。 故意放出风,打草惊蛇,逼迫心里有鬼之人销毁证据。 由于内廷是封闭式的,这些宫人的选择很少,必然是那些平日里无人去的角落。 而锦衣卫自己不出面,早一步让司设监的奴婢盯住角落,观察往来。 如此一来,看似是销毁证据的举动,恰恰成为了证据本身。 包括荣嬷嬷,都是这般被筛选出来的,黎玉英、沈惊鸿和夏清梧的入宫,大张旗鼓的搜查,反倒是一个声东击西的掩护。 蒋太后道:“字迹、纸张、笔墨,所有的细节做得都很完美,让锦衣卫都查不到半点实证,然做贼心虚者,势必原形毕露,现在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青蘅抿着嘴,一言不发。 蒋太后道:“你若想活命,老身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将如何被贼人引诱,又在宫内的所作所为,全部交代出来,老身作主,事后放你出宫!” 青蘅惨然一笑:“多谢娘娘宽宏,然出了宫奴婢也无活路,唯有辜负娘娘好意了……” 蒋太后闻言轻叹,摆了摆手:“带下去吧!” “娘娘!娘娘!奴婢是冤枉!冤枉的啊!” 陆炳抱了抱拳,在其他宫婢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将这群人全部拖了下去。 等到宫内清静下来,蒋太后这才看向与之同坐的朱厚熜,拍了拍儿子的手掌:“这几日多去看看阎氏,好好安抚,莫让她受惊!” “娘!没想到宫中竟已到了这般地步!” 母亲蒋太后在执掌大局时,朱厚熜始终聆听,只偶然插嘴问一两句话,直到真正查出首恶,他这才露出浓烈的情绪。 怒火,惊惧与后怕。 说实话,当日陆炳入内禀告,蒋太后前所未有的重视,将此事告知朱厚熜后,他的第一反应是内官里有鬼。 毕竟大明的内官能读书写字,辅佐政务,也是为了制衡外朝的文官,从家奴逐渐蜕变为了内相。 一旦学了知识,参与到权力斗争之中,人的心思一活,确实可能参与卖主之事。 但对于宫女,朱厚熜还真的从未考虑过。 他骨子里就瞧不上这些女子,结果万万没想到,黎渊社恰恰在这些人身上下功夫。 去年三月二日,他效仿古礼为九嫔之选,将方氏、郑氏、王氏、阎氏、韦氏、沈氏、卢氏、沈氏、杜氏,同册为德嫔、贤嫔、庄嫔、丽嫔、惠嫔、安嫔、和嫔、僖嫔、康嫔。 而今发现出来的,可不止是已经怀有身孕的丽嫔阎氏宫中,其他几位宫里居然都有牵连,且全是年轻的宫婢与年长的嬷嬷。 “她们平日里围在妃嫔身边,能暗下手脚的地方太多了!” “孩儿至今没有子嗣,肯定也是这些贱人为之!” “可恨!可恨呐!” 朱厚熜本就多疑,此时更联想到之前流产的皇后和其他几位妃嫔。 事实上,这个年头的夭折率本就极高,一个孩子从有孕到降生再到平安长大,不知要过多少槛。 平民百姓如此,高官权贵如此,天潢贵胄也免不了,所以这几代大明天子子嗣才这般稀少。 至于嘉靖第一任皇后的流产,绝对与他的苛刻脱不开干系,但此时眼见贼人潜伏,当然是下意识地将责任推了过去。 这种事情确实说不清了,蒋太后却未计较过往,反倒轻轻拍着儿子的手,轻声道:“家宅安宁,方显主君之仁,我儿切勿因此事着恼,当生亲亲之道,以宽仁示下!” 朱厚熜皱起眉头,大为不解:“娘,他们这些吃里扒外的贼子,难不成我还要宽仁以待?” 蒋太后轻声道:“压迫过甚,反生逆心,内廷数以万计的下人,难不成时时搜查?” 明朝内廷的规模在三万至十二万之间浮动。 常规时期,由宦官一到三万人,加上三千至九千的宫女组成,而极盛时期,则由五万以上的宦官和近两万的宫女组成。 嘉靖朝前期算不上极盛,但内廷人数一共也有三四万左右,且每年都有新入宫的,如此庞大的规模,真要有贼人往里面塞人手,恐怕是防不胜防。 若是时刻戒备,让锦衣卫不断入宫,那内廷人人自危,大家也不要过日子了…… 所以蒋太后才有了这个提议:“宫中奴婢,或因家贫卖身,或为罪眷没入,皆陛下家奴,可宽其小过,严其大罪,则奴婢必感念天恩,竭力效死,但凡再有贼人暗通款曲,也可让她们揭发,以儆效尤!” 朱厚熜明白了,虽然心里面有些不愿,但这位母亲的话,他还是愿意听的,闻言微微点头:“娘亲所言极是,朕当效太祖赈济之仁,以恕己之心恕人……” “好!好!” 蒋太后面露柔色,又看了看时辰:“殿试学子怕是答完了,陛下切莫耽搁,去前朝为国取材吧!” 朱厚熜光顾着内廷的安危和子嗣的延续,险些都将那边忘了,起身行礼道:“母亲万安,孩儿告退!” 目送儿子的背影消失在慈仁宫中,蒋太后同样流露出心有余悸之色,定了定神,对着重新回到面前的陆炳吩咐:“细细审问,定要将阎氏身边的贼子清理干净,但也切莫大肆株连,以致于人心惶惶,影响了皇嗣的诞育!” “是!” 陆炳坚定地应下。 蒋太后亲眼见识了黎渊社贼子的狡猾与顽抗,稍作沉吟,接着道:“至于宫外的沈氏与夏氏,虽有过失,然能及时悔悟,老身念其初犯,姑且宽宥……” 说到这里,她神色渐缓,终于温言道:“唤玉英过来,老身要与她好好说一说母女间的体己话!” 第二百零九章 最合适的排名 “圣驾至!” 殿外的夕阳为汉白玉栏杆,镀上了一层金边,随着朱厚熜步履匆匆地迈入,奉天殿内的群臣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殿试不见得一定要天子在场,也有内阁和司礼监代行职责的时候,远的不说,武宗朝就发生过两回。 但当今陛下可不是武宗,殿试的意义本就是让身为主考官的天子,与一众天子门生亲近,倘若由首辅代替,那位事后恐怕又会后悔,生出事端来。 张璁服侍那位终究十几年了,也了解对方的性情,故而宁愿派人去后宫催促,再默默等待,也万万不敢越俎代庖。 所幸现在这位爷终于回来了,张璁当仁不让地上前,将自己挑出的答卷奉上:“臣等择贡士卷,呈陛下御览!” “嗯!” 朱厚熜有些心不在焉地伸出手,接过放在案前,逐份看了起来。 他的心思,还在那些胆敢怀有谋逆之意的内廷宫女上。 经过数年来的大礼议之争,朱厚熜原本认为,已经把前朝收拾妥当,文武勋贵,压制得服服帖帖,后宫更不必说,张太后说软禁就软禁,连各地的镇守太监都被撤回,到了宫里,生死还不是主子一句话? 对于太监,他一直没有什么好印象。 诚然,宦官确实是与皇权的联系极为紧密,极为忠心的一个团体,但这同样是一个贪污腐败,蠹国害民极其严重的政治团体,比起官僚集团对百姓的危害更大,某些能力较弱的皇帝,才需要内朝的宦官去制衡外朝的文官,他朱厚熜不需要。 毋须宦官的张牙舞爪,就能把官僚集团修理得足够听话,所以革除了镇守中官,为各地百姓减轻了不少负担,也赢得了许多有识之士的拥护,这才有了推行新政的支持。 可现在事实证明,这些下人也不可忽视,贼人无孔不入的渗透,连内廷都难以幸免,害得他至今都没有子嗣! 一念至此,朱厚熜的眼神里就涌出怒火,深吸一口气,再看向答卷。 当先一篇匆匆扫过,马上发出冷哼,斥责道:“仁以政行,政以诚举……又是老生常谈之调,朕问策于众才,若都是这般言语,取之何用?” 张璁微怔。 这篇文章出自会试首名,会元林春之手,乃理学正统派,通篇以正心诚意为纲,阐发朱子格物致知之要,虽无惊人之语,然字字如濂溪之莲,清净中自见功夫,当为后学典范,怎生到了陛下口中,评价如此之低? 至于仁以政行,政以诚举,确实是空话,却是正确的空话,当年他张璁考试时也反复强调,怎么反成不喜的点了? 不过张璁很快反应过来,陛下如今心情很是不好,而且对于一味的规劝君主施行德政,似乎怀有抵触,心里不禁暗叹。 林春这是撞上了迁怒,殿试的排名不会好了…… 不仅是林春,接下来张璁选中的几份答卷,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斥责。 对于那些套话空话,朱厚熜哪哪看不顺眼,而这位聪明绝顶的天子三言两语之间,偏偏能挑出其中的缺陷,把它们批驳得一钱不值。 一众臣子噤若寒蝉,直到朱厚熜拿起了第六份,眉头微挑,脸色终于发生了变化,喃喃低语:“这篇倒是好文章啊!” 手中的策论直指大明朝目前的众多弊端,论述明快而透辟,措施得力而实用,更难能可贵的是,流畅奔放,文笔犀利平实,让人赏心悦目。 与前面那些一比,简直高下立判。 朱厚熜看到一小半,就转向答卷上弥封的名字,眼前一亮:“林大钦!原来是他!好!好!不愧是顺天府的解元郎,此等才情出众之辈,难怪得张卿所喜!” 张璁干声应道:“是!” 殿试起初也是糊名的,毕竟朝堂重臣各有偏好,不遮挡名字难免偏私,但不易书,真正要关照自己人,通过熟悉的笔迹和文风,也能看出卷子是谁答的。 张璁在这方面倒很公正,所挑出的答卷并不知具体是谁,只是合其眼缘,更重要的是,流露出的思想需要契合其执政思路与新政的推行。 所以挑出了林大钦的卷子,这位学子确实才华横溢,策略写得实在太出众,且言之有物,殿试上临时发挥,能到这等水准,足以名传后世。 但等到挑选出来答卷,再翻开弥封的名字后,张璁又免不了把林大钦和另外一人的卷子往后排了排。 朱厚熜对于这些小动作心知肚明,特意揶揄了一句,欣赏了一下张璁尴尬的神情,觉得心情畅快了不少,再看下最后第七份答卷,眉头顿时再扬。 这份不用问,他就知道是谁的。 《西游记》隔三差五翻一遍,对于这种清峻的笔迹,简直熟的不要再熟了。 朱厚熜认真看完了答卷。 由于刚刚见过林大钦的策论,对比十分明显,这位的才情比起林大钦是要逊色的,但行文更加沉稳,对于汉文帝的阐述更让他满意。 无论是巧合,还是刻意打听到自己对汉文帝的偏好,都是用了心的。 殿试难道不该顾及他这位天子的喜恶么? 一心会果然出人才! 更出忠臣! 即便如此,朱厚熜也并未急于发表意见,又转向严嵩:“严卿亦有大才举荐?” 严嵩将三份答卷奉上:“请陛下御览。” 朱厚熜一篇篇看了起来,对于海瑞的文章只是划过,并未透出多少喜爱,只是觉得还行,末了颔首道:“确是才干之辈,今科一甲状元郎,依旧不好选啊!” 说着,他将两份答卷并排而陈,看着一众殿试读卷官:“这两篇策论,朕都很是喜欢,一篇字字如剑,直指吏治积弊,一篇句句含珠,尽述治国之本,朕有意择其一擢为头名,诸位卿家意下如何?” 群臣齐声:“陛下圣明!” 朱厚熜道:“诸位也帮朕选一选吧!这两篇策略,张卿更喜欢哪一篇呢?” 张璁看向两份答卷。 一份是林大钦的,一份是海玥的,皆是他挑选出来,却又特意放在最后,结果还是被天子一眼相中。 这倒也罢了,现在陛下不定先后,让群臣建言,是真的拿不定主意,还是别有用意? 毕竟众所周知,海玥的表字都是这位赐下的,其在国子监内创办的小小学社,更是由此得入了群臣的眼。 张璁稍加思索,还是决定在这个方面迎合陛下的喜好:“臣以为海玥策略最佳,政论最精,均田择吏,去冗省费,辟土薄征,通利禁奢,皆是治国良策,其内将里甲、均徭等杂税合并折银的过程详尽列出,甚至虑及各地银钱比价差异,堪称经世致用的圭臬。” 张璁此言一出,包括另外两位阁老在内的一众臣子纷纷进言,将其文章夸得天花乱坠。 倒也不是一味附和,平心而论,对于一位并无执政经验的读书人来说,这篇策略已经不能用优异来形容,论及利弊,不尚空言,堪称天赋异禀,科举为国取士,所需的就是这般人才。 朱厚熜微微颔首,又转向严嵩:“严卿,你更喜欢哪一份?” 严嵩缓缓地道:“老臣以为,林大钦策略更佳!” 朱厚熜眉头一动:“哦?为何?” 严嵩先是夸赞了一番林大钦的策论,末了又补充道:“小儿德球,与海林为同窗,深知海玥敬林大钦为兄,亦自承才情不足……” 朱厚熜失笑,摆了摆手,以话家常的态度道:“这是平日里谦逊之言,他们俩人又不是真的兄弟,毋须谦让,状元之位,谁不愿得呢?” 严嵩闻言顿时低下了头:“是老臣失言……” “失言倒也谈不上,朕观海玥文章,虽属上乘,然比之林大钦,犹欠几分才情,此刻点为魁首,确似早春摘蕊,反失其天然长养之机!” 朱厚熜话锋一转,正色道:“更何况海玥虽得朕心,然抡才大典,自当以才取士,朕若以私心坏公器,岂非辜负了天下读书人十年寒窗?” ‘果然如此!’ 面对这位的手段,群臣早就习以为常,唯有默默感叹好坏话都给你说尽了,那他们还能怎么办呢,唯有对待力排众议的天子,脸上涌出心悦诚服之色:“陛下圣明!” 朱厚熜满意地笑了。 他原本在会试之后,是真有意选海玥为状元郎的。 但那绝非好意,而是带着机心。 文采并不能力压群雄的士子,因早早得天子赐字,结果强推魁首,犹如新竹骤长,能否承担风霜之砺,就要看其自身的造化了! 但在一心会的忠诚,黎渊社的调查进展,还有黎玉英对蒋太后的孝心上,朱厚熜终究收回这个念头,给出一份最合适的排名。 奉天殿外,一众贡士们正在晚风里,等待着最终的命运裁决。 此时已是戌时初,华灯初上,他们站在丹陛两侧,隐隐看着殿内的灯火燃起,眼神的火光也越来越炙热。 终于。 鼓乐齐鸣。 传胪官出。 唱名开始。 第二百一十章 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一甲第一名,林大钦,广东潮州府人士——” 伴随着洪亮的声音传来,众多学子不由地愣了愣。 说实话考试之前,有些士子就忍不住私下里议论,恐怕今科状元早已内定了。 毕竟大伙儿都知道,有一位同年,早早被天子赐下表字。 会试结交后,看过《西游记》的,也都在背地里发出过感慨。 娘的,写的真牛逼! 难怪陛下都爱看! 再加上乡试会试两科都是第二名,证明人家确实有些真才实学。 既有才学,又被天子喜爱,哪怕心里面终究有些嫉妒不爽,可似乎状元之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然而。 现在居然不是? 陛下圣明! 公正无私啊! “我!我中状元了?” 而被钦点的林大钦浑身一颤,激动得呼吸险些停滞,在前后学子无比羡慕的注视下,快步走出人群。 路过海玥时,他脚步一顿,下意识地看向这位至交好友。 然而见到的不是失魂落魄,竟也是一张笑颜,给了一个恭贺的眼神:“敬夫,快去吧!” 林大钦展颜一笑,心彻底放下,步履加快,率先迈入奉天殿内。 等到状元入殿,传胪官声音再起。 “一甲第二名,海玥,广东琼山人士——” 本就排在第二的海玥走出,在大伙儿觉得理所当然的注视下,步履稳健地拾阶而上。 他之前并非故作轻松,安慰好友,而是真的觉得挺开心。 自古文无第一,十九岁的状元郎,并不是那么好当的。 尤其是还有了前面的赐字和西游之事,即便他真有才学惊世,都要受人非议。 更何况海玥很清楚,自己的文采,绝对达不到力压群雄的地步。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原本在琼山读书时,目标十分明确,只是考上进士就行,根本没想过名列前茅,拿个三甲就不错了。 毕竟三甲也不影响日后晋升,只是起步相较于一甲二甲低一些。 后来是遇到了林大钦,再进入国子监,最后又得诸多一心会才子传授,经过这一年多的苦学,才有了如今的水平。 能高中榜眼,全国第二,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只是回顾科举三场正试,场场第二,倒也有趣。 场场第一是三元魁首,场场第二又是什么呢? 总不能是三亚吧? “一甲第三名,李启东,云南楚雄人士……” 待得海玥进入殿中,与林大钦会和后,听到第三名时,心头又是一奇。 历史上今科的一甲前三名,是林大钦、孔天胤和高节。 海玥本以为,自己顶替了第二名,后面会顺序往后延。 但现在看来,改变的不止是自己一人的排名。 “臣等拜见陛下!” 等到三鼎甲入殿,齐齐向着御座上的大明天子行礼,海玥才首次见到了朱厚熜这个历史上数一数二聪明,又数一数二难伺候的主。 年轻时的朱厚熜,无疑要比年老时期有责任心,哪怕这种责任的来源,并非出自仁德爱民,而是自身皇权的巩固与维护,但至少能够励精图治,这就不错了。 不过人的性情都是延续的,年轻时期的嘉靖确实能够称作明君,但其天性的凉薄与敏感并未改变,只不过现在还有不少优点,等到优点一一摒弃了,只剩下冷漠与自私,就不像是个人了,完全是一头扭曲的老龙。 海玥倒也没有天真到想要有一个完美的老板,反正距离其正常堕落还有十几年,关关难过关关过,步步难行步步行便是。 “唔!” 朱厚熜同样第一次看到海玥,倒是对其气宇轩昂的相貌,和落落大方的举止颇为赞许。 他本就是个颜控,至今青睐夏言的原因,就是对方俊朗的容颜和好听的嗓音,现在见到自己早早赏识的学子,更觉满意。 视线在今科三甲身上巡视一圈,这位大明天子开始勉励:“朕御极十载,深恶痛绝者,莫过于终日空谈性理、不切实际的庸臣,汝等乃朕亲点的栋梁之材,既通经世致用之学,又晓因时制宜之道,入翰林后,当以培养真才实学为要务,他日必成大器!” “臣等谨遵陛下教诲!” 林大钦和李启东是真的感激涕零,即便是进士,许多人一辈子最高光的时刻就是此时的面圣了,随后外放京师,有的可能再也无法踏进这个权力中枢,而身为状元和探花,倒是不必担心,但首次面见天子,又得到这般教诲,当真是铭感五内。 海玥难以那么激动,但充沛的情绪也给到位了,那微微发颤的指尖与竭力平稳的声线,反倒让朱厚熜想起自己初登大宝时,在奉天殿上接过玉玺的瞬间——最深沉的情绪,往往藏在最克制的表象之下。 一甲的待遇确实不同,等到天子勉励完毕,传胪官这才继续高呼。 “二甲第一名,高节,四川成都府人士——” “二甲第二名,桑乔,南直隶扬州府人士——” …… “二甲第六名,海瑞,广东琼山人士——” 海玥眼睛瞪大,目露喜悦。 他都没想到,弟弟的名次会这么高,这次是真的大喜。 海瑞的才学绝对不低,这两年跟着进步,也是得到了琼山时期绝对难以获得的突飞猛进。 但海瑞不是考试型人才,而是务实性,写不出那种花团锦簇的文章,在排名上难免有些吃亏。 不过自从上次提醒后,海瑞似乎明确了关隘,自乡试起的第二十七名,进步到会试时的第十名,如今竟考了一个全国第九的高名次。 这是可以冲一冲庶吉士的,哪怕比不上一甲直入翰林院,但仕途的起点也完全不同了。 而后通报了好一会儿,海玥终于又听到了最后一位一心会成员的名字: “二甲第六十七名,苏志皋,顺天府固安县人士——” 相比起会试时第九的出色,苏志皋在殿试上发挥就显然平平了,好在也是二甲,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 后面的人,海玥就没有细数了,只听得一位位传胪官接班,始终洪亮的声音穿透暮色,在紫禁城上空回荡。 当两百九十八位进士齐声山呼万岁,奉天殿前的铜鹤香炉正吐出袅袅青烟,与夜空中的繁星交相辉映。 这场持续整整一日殿试大典,落下帷幕,也将天子门生的光辉,永远镌刻在这些进士的生命里。 当然,进士的荣光还未结束,但那就不是今天了。 考了一天,无论是新科进士们,还是一众读卷官们,都是相当疲惫。 尤其是后者,还被陛下刷了一波威望,实在感到心力交疲。 待得殿试结束,就连权势欲望最强烈的张璁和严嵩都匆匆告退,各自回府。 不过等入了马车,严嵩脸上的倦意又消散许多。 他还没表面上的那般苍老。 今年五十三岁了,最令其心里暗暗得意的是,仅比张璁小两岁的自己,身子骨却比张璁要硬朗太多。 单就是这份资本,就足以让严嵩有信心战而胜之,取而代之! 不仅是自己,还后继有人。 虽然今科未能上榜,可严嵩倒也不觉得严世蕃就一定没有希望了,以其聪明才智,只要沉下心性,来年必能高中。 被今日殿试上一群朝气蓬勃的新科进士勾起了念想,再想到昔日的杨廷和、杨慎父子,老子是内阁首辅,儿子是新科状元,倘若严世蕃也能以自己的才学榜上有名,严嵩亦是免不了老怀大慰。 然而刚刚进了宅邸,欧阳氏上前亲手服侍更衣,神色却有些异样。 严嵩一眼就看出妻子欲言又止的表情,面色微凝:“夫人,发生什么事了?” 欧阳氏稍加迟疑,还是低声道:“老爷,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听了后,千万不要激动……” 半晌后,伴随着掀破屋顶的怒吼传了出来,一道老当益壮的身影朝着内宅狂冲过去。 刚入房内,就见严世蕃趴在床上,歪着屁股,正在津津有味地翻看《西游记》。 “写下这部的高中榜眼,你在这里整日看看看!” 严嵩勃然大怒,抄起旁边的东西劈头盖脸地落了上去:“你们一起进学的,就你一个举子,还考个最后一名,你要气死老夫么!” “爹!爹!别打!别打!!” 严世蕃没想到这位平日里颇为克制的老父亲上来就输出,抱着头大叫:“爹,孩儿也是为了立功,功名虽重要,但陛下的荣宠不是更好?只待拿下了贼女,掌握了黎渊社的秘密,休妻还怕不能再娶么?只是出了些小小的意外……哎呦!!” “你为了立功,竟然敢拿人生大事开玩笑,更把你爹娘都蒙在鼓里……” 严嵩气得发抖:“一个明知身份有异的贼女,你还当个宝贝似的娶回家里,我严家祖宗十八代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严世蕃知道父亲真的生气了,不敢再狡辩,赶忙承诺:“孩儿好好备考,下科一定考上进士,光宗耀祖!光宗耀祖!” 说着说着,也不禁哭丧起了脸。 早知道就好好学习了。 现在有的人名列三鼎甲,有的人庶吉士有望,有的人进士出身,有的人来年备考。 一心会的大家,都有着美好的未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 御街夸官,琼林赴宴 英略社。 一大清早。 这个武馆就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会首海浩带着妻子朱琳现身,大手一挥,身后是范老领着一众孔武有力的汉子,兴冲冲地上了街。 相比起奉天殿前的传胪唱名,外人难以见得,今日这场盛宴,正是全京师百姓都有幸参与的御街夸官! 御街夸官就是俗称的进士游街,即三鼎甲领着一众进士,去长安左门外看官员张贴金榜,然后去琼林宴赴宴的过程。 起点仍然是皇城,为首的三鼎甲换上赤色朝服,纱帽簪上红花。 状元簪花在中间,榜眼簪花在左,探花簪花在右,站位也是如此,从正面看过去,倒是颇为对称。 而礼部官员捧着金榜,走在最前头,三鼎甲走在中间,其余的进士分成两列,走在后面。 脚下的路并不相同。 状元林大钦、榜眼海玥、探花李启东,走的是皇宫御道,其他人都是靠边走。 这条御道唯独天子能行,平日里即便是太后与皇后,都不能步此道,更别提臣子。 而每三年的科举,就有三位一甲功名的才子,可以获此殊荣,对于普天之下千千万的读书人来说,确实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海玥之前还不觉得什么,不就是走个路么,可此时此刻走在御道上,看着两侧的官员、禁军和内侍立定行礼的模样,莫名有了种大阅兵,自己站在轿车里朝两边挥手的感觉,确实有些飘飘然的舒爽。 林大钦的腿更是发软了,步子放缓,恨不得永远也走不完。 足足小半个时辰,终于抵达了太和门,穿过依旧是天子才能过的正中门,抵达午门。 值守的侍卫,早就将正门和两侧掖门打开,依旧是三鼎甲走正门,礼部官员领着其余新科进士走两侧掖门。 而一出了午门,仪仗队就出现了。 在鼓乐御仗的引导下,众人依次出了端门、承天门,最终抵达大明门内东北角的长安左门。 历年殿试的金榜,都要悬挂在长安左门,故而这里又被称为龙门,此时布置得气派喜庆,搭建了临时的龙棚,视线所及,到处是红绸布的大灯笼。 海玥三人领头步入龙棚内,观看鸿胪寺和礼部官员张贴金榜。 排名早在传胪唱名中揭露了,但此时此刻,看着气度恢宏的榜单,再想到自己十数年乃至数十年辛苦努力,终于在这份金榜上有了一席之地,不少进士仍然忍不住落下泪来,哭得稀里哗啦。 金榜贴好后,又有官员将一匹大红绸斜披在了海玥三人身上,胸前再绑上一朵大红花。 与此同时,武官牵来三匹高头骏马,马鞍染成金色,马鞭是由金丝编织而成。 林大钦和李启东踩着凳子,小心翼翼地上马,海玥姿态就潇洒许多,翻身上了高头骏马,手持金丝马鞭,再行开路。 其余的进士没有这等待遇,步行随后,一起正式进入长安御街。 之前的御道是宫中天子行走的,现在的御街是宫外天子出行的,当然这里就不可能完全禁止行人走动了。 随着宫门开启,外面热闹的哄闹声一下子传来。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今日的京师,当真是万人空巷,京城的百姓全都呼啸涌上了长安街头,路边上、店铺里、酒楼茶楼的包厢窗边,所有能站人的地方都挤满了人,大家垫着脚尖伸长脖子,就为了一睹新科进士的风采。 其中早早带着人,等在街边的海浩指了过去,哈哈大笑:“瞧!瞧!那个最高大最勇猛的是我儿子!我儿子!” 即便穿着同样的衣服,相比起身材瘦削,稍显病弱的林大钦,还有身材矮小,容貌普通的李启东,高大俊朗的海玥确实显得鹤立鸡群。 大伙儿的视线几乎是第一眼,就齐齐落在这位一表人才的榜眼身上,啧啧称奇之余,左右也纷纷向着海浩恭喜。 “哈哈哈——” 海浩咧嘴,跟着队伍行进,爽朗的笑声一路传遍。 朱琳看着儿子的英姿,也露出满足之色,但偶然间目光一撇,又落在对面一闪而逝的身影上,轻咦一声:“那个人是?” 燕修先一步侧身闪到角落,对着同样羡慕地看着进士队伍的小川道:“怎样?是不是很威风?” 小川连连点头,旋即又有些慨叹:“可惜我读不进书,那些四书五经,看着好累啊!” 燕修揉了揉他的脑袋:“那就别读,莫要羡慕这些进士,他们的风光是多少一辈子也考不上的失败者铺就的,到头来依旧要在官场上尔虞我诈,还不如咱们江湖客来得潇洒自在呢!” 小川哦了一声,突然道:“哥哥刚刚在避谁?” “避一位熟人,我认得她,她却不见得知道我,但还是不见面为好……” 燕修说到这里,又看了一眼高头大马上的海玥,露出笑意:“原来彼此间还有这层关系,呵,当真是缘分了!” 且不说这个小小的插曲,为了京师不至于拥堵太久,造成事故,长安街上的进士们走得就快多了。 差役旗鼓开道,手举状元灯,扛着奉牌和旗帜,吹吹打打,热热闹闹,一路终于抵达了琼林宴举办的场地。 琼林宴在明朝的官方称呼里面,叫做“恩荣宴”,不过大家还都习惯于这个经典的旧称。 在金榜题名,御街夸官,人生最得意之际,又得朝廷宴请众进士,那简直是高潮迭起,让人能激动得晕过去。 当然,陛下真要驾临,大家吃得也不自在,所以真正出席的是内阁学士、各部堂官及翰林学士。 今科琼林宴就由首辅张璁主持,阁老李时,阁老严嵩作陪。 依旧是三鼎甲坐一桌,其余五人一桌。 吃的是美味佳肴,喝的是琼浆玉液,两边有笳鼓喧阗。 在阁老们的勉励之下,新科进士们终于不再矜持,放浪形骸,饮酒作乐。 这个场合下,海玥也不可能完全不饮酒,只是不像其他人那般来者不拒,就连林大钦都猛猛地往下灌,而是巧妙地游走于各个桌前。 大伙儿对于他的态度,也是热情中透着几分恭敬。 林大钦的才情令人钦佩,海玥的圣恩令人羡慕,前者独占鳌头,大伙儿服气,后者屈居第二,也体现出科举的公正。 所以众人再无芥蒂,对待这位榜眼自是热情的,甚至有人玩笑似的,结合前两场连中亚元,真的给他起了个海三亚的雅称。 至于恭敬,则与仕途有关。 今日之后,众人就要解褐入仕,正式进朝堂为官了。 而科举之上,状元固然是第一,但到了仕途,谁又能忽略一心会的影响力? 且不说这小小会社现在的精英林立,有心人也注意到了此前翰林院编修徐阶入六部的进步,虽说徐阶在翰林院满三年资历,入礼部看似是符合规制,但官场之上,若真以为符合规制的就是顺理成章,那未免太天真了。 而今能与一心会首同登金榜,令不少汲汲营营的新科进士,窥见了一条终南捷径—— 较之按部就班苦熬资历,何不趁此琼林盛宴,执壶把盏,以结善缘? 海玥心里面其实已经有了选择,将举杯趋奉的人默默记下,倒也不见得就直接打入否定的名单,但想让他饮酒失态,那也是绝不可能。 就这般穿插于各席之间,待得火候足够,海玥飘然抽身,来到主席的严嵩前,正色行礼:“下官承蒙严阁老垂怜,未使下官忝列状元之位,免却木秀于林之患!” 殿试的讨论已经传扬出去,朝野上下称颂嘉靖公正的同时,海玥一眼就看出了这位的把戏,倒是挺感谢严嵩的建言,更是察觉到,若对嘉靖了解最深的,恐怕还得是这位依旧能后来居上的严阁老。 听了这般诚挚的态度,严嵩抚须微笑,如此场合自然不会称贤侄,而是稍带调侃地道:“老夫还担心,明威怨我让你多了一个三亚的雅号呢!哈哈!” 海玥总觉得严嵩看着自己的神情里,除了欣慰外,还有些酸涩,隐隐也猜到了缘由。 正要开口,却见一位礼部官员来到旁边,递上帖子:“海榜眼,此乃张阁老亲笔请帖,特命下官呈递!” 张璁身体不太好,做完琼林宴的开场白后,已然回到后堂休息去了,但早已备好的请帖却派发下来。 不止是海玥,林大钦、李启东还有二甲排名前列的几位,包括海瑞在内,都收到了礼部官吏的邀请。 这是小恩荣宴的名单。 大恩荣宴自不必说,就是官方举办的这一场,而小恩荣宴,则是阁老对新科进士的私人宴会。 俗称站队。 比如嘉靖八才子里的王慎中和陈束,就在高中进士后,拒绝了张璁的小恩荣宴,没有迎附这位权势滔天的大礼议新贵,由此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压。 此时此刻,堂内稍稍一静。 有人满面笑容地接下,有人眉头紧锁地沉默,更有数人不约而同的转过头,齐齐朝着海玥看了过来。 第二百一十二章 什么安南女?那是太后的义女!你的嫂夫人! 严嵩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张璁不愧是经历过大礼议之争,风风雨雨闯过来,又敢整顿吏治,专对官员开刀的人物,这一封请帖看似平常,实则手段十分老辣。 小恩荣宴,本就是不成文的官场规矩,张璁作为内阁首辅,宴请新科士子,并无什么忌讳之处,但平日里他却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特意让礼部官员奉上请帖。 此举不是重视,恰恰是等着看海玥的反应。 接受的话,张璁会将其完全视作新科榜眼,小宴之中自有法子拿捏,让这初入官场的小辈服服帖帖; 拒绝的话,张璁则会强调一心会首仗着陛下青睐,特立独行,连当朝首辅都不放在眼中,还有官场上的尊卑之别么? 简而言之,由于海玥有着两重不同且都十分关键的身份,恰恰就处于两难的境地之中。 严嵩凝眉之际,状元林大钦、探花李启东、二甲头名的高节、二甲第二名桑乔等人,纷纷朝着海玥的方向看了过来。 显而易见,他们大多是抵触这种做派的,但又没有勇气直接拒绝,看向这位,无形中以其为主心骨。 而名列前茅的士子里面,直接拒绝的唯有一人,正是坐在桌边默默吃菜的海瑞。 相比起旁人放浪形骸的觥筹交错,海瑞始终平静,起初还将注意力放在哥哥身上,他随时准备挡酒,后来发现不需要自己操心,才慢条斯理地吃起菜来。 “下官只赴朝廷正宴,私相授受非臣子所为,恕难从命。” 等到当朝首辅的请帖递到面前,海瑞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一句话就让对方带着震惊的神色,灰溜溜地滚了回去。 海瑞拒绝后,甚至都没有往海玥那边看,因为他有信心,这点也难不住哥哥。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海玥接过了帖子。 ‘唉……’ 关注的众士子默默叹了口气,林大钦更是十分诧异。 明威屈服了? ‘呵!’ 礼部官员长松一口气,感受着周遭的视线,顿时得意起来。 张璁执掌礼部已有了数年,麾下自然多有心腹,平日里唯其马首是瞻,结果近来先是有了严嵩的入阁,又多了海玥这个声名鹊起的一心会首,首辅尚且沉稳,下面的人倒是先察觉到了不妙的气息。 现在拿下这个桀骜不驯的年轻榜眼,也是杀鸡儆猴,让旁人看看,朝堂上依旧是谁说了算…… 可还没等他的嘴角扬起一抹弧度,海玥打开请帖瞧了眼日期,就露出歉然的笑意,递了回来:“请转告张阁老,不巧了,下官去不了!” 礼部官员猛地怔住,险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海榜眼,你……你这是……” 即便是那些拒绝赴小恩荣宴的,也不过是婉言推拒,哪有这种看了帖子再不去的? 海玥道:“确实不巧,爹娘为我定下婚事,宴请之时正好是纳采之日,我就不赴宴了。” 礼部官员终于反应过来,又惊又怒地道:“海榜眼,你可要想清楚后果了……” 海玥神色平和:“你自去向张阁老禀明就是。” “好!好!” 礼部官员咬牙切齿,捏着请帖,匆匆入了后院,一个滑铲,扑倒在张璁面前:“阁老!海玥欺人太甚呐!先是接过了拜帖,再行拒绝啊!” 张璁听了过程,也颇为诧异,却未动怒,直接问道:“他以何理由拒绝?” 礼部官员道:“他居然说要是要订婚纳采,故而不来赴宴,这是要娶公主么?简直不可理喻!” “纳采?” 张璁心头一惊:‘看来是真的了!太后要为那位新收的义女作主,嫁给这位新科榜眼!’ 身为首辅,对于朝堂内外的动向当然要有所了解,近来后宫里发生的变故,已然传入耳中,张璁才知那日殿试,陛下久久未归,到底是因何缘由。 对于秘密结社,张璁不以为意,在他看来这类贼人正如民间的白莲教一般,属于疥癣之疾,只要新政推行,国富民安,自然就没有了他们生存的土壤,若是一味将精力放到剿灭这些势力上面,反而是本末倒置,逆贼只会越剿越多。 但内廷的安危确实重要,况且此前公主府已有惊险,现在更生波折,外藩的芳莲郡主接连立功,是真的得到太后青睐了。 太后收义女,其中颇多讲究。 如果走正规的仪式,认黎玉英为皇女,其实是对外藩的招抚,绝非太后一言可定,需要走朝堂流程,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正式录入宗人府玉牒,再赐国姓,封公主虚衔。 但现在蒋太后所为,就是不参与外朝典礼,仅在内宫认亲,由内官监核查女子来历,再由女官负责体检,简略地走了个内廷审核的形式,礼就成了。 黎玉英,一个政权亡了的外藩郡主,摇身一变为当今太后的义女。 ‘一个海南子,一个安南女,已然成了气候!’ 张璁默然片刻,拿起请帖:“海榜眼的亲事确实干系重大,不赴宴便不赴宴吧。” “啊?” 礼部官员猛然愣住:“阁老,难不成就任由他如此……” 小恩荣宴本是展现威仪,拉拢人心,现在海玥为之,可不仅仅是自己不去! ‘唉!’ 张璁也有些后悔,已然察觉因严嵩入阁,自己失了些平常心,如今算计他人不成,反遭当众落了面子,偏偏还发作不得,除非他敢于得罪太后…… 那就完全得不偿失了。 要知道蒋太后历史上对张璁印象很好,在张璁污蔑夏言被贬外放后,还时不时问嘉靖,当年初入京师帮我们娘俩说话的那位张公去了哪里,由此嘉靖想起了张璁的好处,又把他招了回来。 现在这件事虽然没有发生,但张璁也是万万不敢因小失大的。 想到海玥这区区新科士子,居然能走妻子路线,苦笑着摆了摆手:“休要多言,由他去吧!” “是……” 礼部官员不明所以,但也知道事不可为,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果不其然,有了海玥这个出头之人,本就不愿赴小宴的新科士子,顺理成章地拒绝,再齐齐围了过去。 海玥好似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并无任何骄矜之色,依旧聊着琼林宴该说的话题,半点不往张璁那位首辅身上扯。 可任谁也不敢忽视刚刚的事情,已然唯其马首是瞻。 严嵩见状,目光微微闪烁,待得宴席散了,回到家中,立刻朝着儿子房中走去。 相比起张璁的经营日久,刚入内阁的严嵩,消息来源就差太多了,隐约得了些消息,无法完全确定,现在得从儿子这里加以确定。 严世蕃看到老爷子进来,赶忙举起手里的《易经》:“爹!孩儿在进学备考!” 严嵩扫了一眼,也没管他刚刚翻到的第一页,直接问:“海明威也要成亲,选了哪家的娘子,你知道么?” “明威也要成婚了?好事啊!” 严世蕃来了兴致:“至于哪家的娘子么,明威倒有一位相好,是与他一起入京的那位安南郡主黎氏,两人经常写信的……” 严嵩了然:“你见过她么?” “没有!” 严世蕃道:“我记得就那一回公主府的大案,有个丫鬟一早来寻明威,说是那位黎郡主拜托的,结果是宫内的人,想要诓骗他上当!呵!此女终究是个麻烦,换我早就敬而远之,安南都要亡了,还理会一个郡主作甚?” 严嵩看着自己的儿子,突然笑了起来:“所以你觉得海玥选妻子的眼光不好,甚至不如你?” 严世蕃以前确实这么认为过,但自从那晚被指着鼻子骂,哪里敢承认,干笑道:“那不能,明威的眼光很好的,孩儿则立功心切,办了蠢事,以后绝对不敢了!” “不敢了……不敢了……” 严嵩这么深的城府,一想到那险些过门的儿媳妇,气得巴掌又挥了过去,边打边骂:“人家那是患难与共,更能休戚与共,一个在前朝高中三鼎甲,得入翰林院,一个在内廷被太后相中,不知能为仕途带来多少裨益!再看看你,再看看你!” 严世蕃熟练地抱头,哎呦哎呦地叫唤,希望把欧阳氏喊进来,阻止暴怒的老父亲,嘴里不断道:“孩儿错了!孩儿错了!” 严嵩很快恢复冷静,主动停下手,沉声道:“宫中有消息,黎氏被太后收为了义女,老夫此前不敢确定,现在看来是无疑了。永淳公主都不能时刻入宫,她却可以,这是何等际遇?张罗峰那等霸道之人,都不敢对这门婚事说半个不字,生怕传入太后耳中,惹得她不喜!” 严世蕃听得目瞪口呆:“安南女飞黄腾达了?” “什么安南女?那是你的嫂夫人!” 严嵩再看了一眼儿子手里的经卷,冷哼一声:“你是海明威最好的朋友,在婚事上好好尽心,只会在家死读书,又有何用! 严世蕃:“……” 让我备考下次科举的是你!让我出去攀交情的也是你! 到底要怎样? 能不能给个准话? 第二百一十三章 结案与娶妻 “我严东楼又回来了!” 国子监斋舍内,海玥收拾着行李,准备正式毕业,搬出宿舍,就听后面传来洪亮的声音。 三人转身,惊喜地发现严世蕃站在门口,面容灿烂,顿时迎了上去。 “哈哈哈!” 严世蕃咧嘴大笑,以举人之身拍打着三位进士之尊的肩膀,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俺爹还是阁老哩! 当然,重要的不是即将去翰林院直入六品编撰的林大钦,也不是准备参与庶吉士选拔的海瑞,严世蕃很快凑到海玥身边,使了个眼色。 海玥带着他到了屋外,低声道:“夏氏的罪名被太后特赦了……” 严世蕃颇感意外:“太后宽仁啊,这等贼女都能饶恕!” 既然不喜欢他,那就是完全的贼女了,没想到真能活下来? 海玥道:“按照锦衣卫的风格,抓住黎渊社的人肯定是严刑拷打,逼问出有价值的情报后处死,最初抓住的校尉卢源,文孚也仅仅是承诺不用极刑。” “太后则行怀柔之策,给逆党留条退路,想那黎渊社即便再会蛊惑人心,其党羽对抗朝廷的决心也难持久,稍显动摇,则人心必散!” 严世蕃闻言脸色微变:“他们不会真降吧?” 若真降了,自己还怎么擒贼立功? “终究会有顽抗之辈的……” 海玥没有多言,转而问道:“严伯父气消了么?” “什么消气啊!我爹他……他就没生气!嘿!” 严世蕃笑声中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爹本就开明,更对查明黎渊社的贼子最是上心,只是责备了我,事先没有告知他老人家,罚我关了几天禁闭而已!” 反正严嵩下手有分寸,没打脸,任他演。 海玥心里其实有数,也微笑颔首:“那就好!” “这件事终究告一段落了,黎渊社想以我为突破口,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蹦跶不了多久了!” 想到从乡试的绑架,到会试的落榜,未婚妻的波折,如今殿试都已尘埃落定,严世蕃颇为感慨,谨记父亲的教导,赶忙进入正题:“明威也要尽快与嫂夫人成婚才是!” “啊?” 海玥都愣了愣,哭笑不得:“这称呼有些早吧,六礼第一礼还未过呢!” “不早不早!” 严世蕃语气十分真挚:“明威自入京以来,与嫂夫人虽隔重城,然鸿雁往来,相守如一,尺素传情,风雨同舟,此情此志,实在令我羡慕不已啊!我此番婚事受挫,情路坎坷,更当引为镜鉴,既遇良缘,岂敢负此佳期?” ‘你把这口才用在娶妻上面,早就觅得良人了……’ 海玥失笑,其实他与黎玉英的书信里,探讨的都是朝堂之事,从无情意绵绵的肉麻话,但严世蕃所言确实有道理。 能在古代遇到一位合心意的女子,总比起成亲前都不能见上一面,全靠旁人口中描述,成亲当晚再开盲盒要好,如今又能得双方亲人认可,已是天作之合。 现在这位又凑上来,海玥也顺势道:“六礼繁琐,东楼来帮帮我?” “好啊!” 严世蕃大喜过望,拍了拍胸脯:“这些我熟!熟能生巧嘛!” 这似乎没什么好骄傲的…… 两人说完话,回到斋舍内,将主要是藏书的行李搬出来,出了国子监门口,英略社孔武有力的汉子们已经在等待。 在确定好住处之前,海玥先请海瑞和林大钦到英略社暂住,安顿下来后,一并拜会爹娘。 见到海浩和朱琳,严世蕃颇为惊讶,这两位的气质实在突出,暗叹难怪能生出这等儿子来,赶忙上前行礼:“海伯父!海伯母!” 海浩不知这位的德行,只听说是儿子最要好的兄弟,还为会社的创建鞍前马后,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热情地道:“贤侄莫要多礼,我家十三郎自入京后,多蒙你照顾了!” “哪里哪里!” 这话说的,让严世蕃的脸皮都不禁微微一红,赶忙道:“平日里明威也照顾我的,如今赶上了他的人生大事,小侄还请出一份力,望伯父伯母应允!” 海浩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兄弟情义,当然好啊,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 严世蕃正色道:“小侄别的也帮不上太大忙,但挑选一位合适的媒人,还是能起到几分作用的!” 纳采是六礼第一步,是男子家中请媒人携带礼物,到女子家中初步商议的过程。 这一步最关键的,不是送多少礼物合适,而是挑选一位合适的媒人。 所谓明媒正娶,这个“媒”是极为关键的,不仅是从提亲到完婚,所经的三书六礼,媒人全程参与,关键在婚前,媒人需核实双方的家庭背景、财产状况,并担保信息的真实性,在婚后,夫妻矛盾仍由原媒调解,如果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那去地方衙门时,也要媒人出庭。 媒人分为官媒和私媒,前者服务于官员士绅,享有一定的政治特权,后者活跃于民间,由于良莠不齐,借双方信息不对称大肆敛财,甚至将一些有缺陷的男女配给正常人,形象逐渐被丑化,在戏曲里面多以嘴角痣、巧舌如簧的印象出场。 讲白了,就是缺德事干多了,形成的刻板印象。 毫不夸张地讲,在古代,男女两方的家境决定了婚姻的上限,媒人的选择则决定了婚姻的下限。 “嫂夫人的身份毕竟不比寻常人家的女子,这一般的官家媒人恐怕难以胜任啊!” 严世蕃倒是不觉得,哪个昏了头的媒人,敢在今科榜眼和太后义女的婚事之间使绊子,但恰恰因为双方的地位太高,由此牵扯出的礼数问题,一般的官媒恐怕都应付不了,也要格外注意。 “竟是如此……” 海浩还真没想到其中有这么多门道,听完后都觉得涨了见识,耐心问道:“贤侄可有举荐之人?” 严世蕃此来是做了功课的:“小侄确实打听到一人,曾入礼部习婚仪,专司京师高门的媒聘,被人称作‘牵丝夫人’,可堪重任,便是有人就嫂夫人原是外藩郡主的身份刁难,她也能从容应对……” 听到这里,朱琳的眼神里略微有些复杂,却也是一闪而逝,带着柔和的笑意,颔首道:“有劳贤侄了!” “哈哈!应该的!应该的!” 趁着两位长辈和兴冲冲的严世蕃以过来人的经验,讲述婚礼的细则时,海玥找到莫老,提及之前安排的一件事。 如今他们功成名就,也该接各家人过来享福了。 这个时候,就体现出之前爹娘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好处,海浩和朱琳自个儿跑来京师,毋须去家乡接,但海瑞和林大钦都是单亲,他们的母亲还需要关注一下身体健康。 历史上林大钦英年早逝,有很大的原因,是因为他高中状元之后,兴冲冲地把母亲接来京师享福,结果老夫人习惯了南方的天气,受不住北方的苦寒,很快就病倒,林大钦赶忙将母亲送回广东,但这一来一回的折腾,让他的娘亲元气大伤,没多久就病逝了。 林大钦万念俱灰,接连呕血,由此辞官归乡,于潮州讲学,三十多岁也病死了。 当然这期间还有些别的原因,但此事是主因,海玥自要防备,早早在他面前提及了此事。 林大钦自己也体会过什么叫水土不服,他来到京师后其实没遭什么罪,国子监的斋舍住宿环境不说一等一的好,也比平民百姓强得多,即便如此,这一年多还是生了几场大病,尤其是会试那一场,直接影响了发挥,不然三元魁首都有望获得。 有鉴于自己年纪轻轻,都落得如此,林大钦在海玥的提醒下,彻底重视起来。 海瑞那边也是同理。 他的母亲谢氏身体倒好,历史上活了八十二岁,七十岁的时候身体还很硬朗,过大寿时海瑞才舍得买两斤肉庆贺,后来还被胡宗宪拿来当谈资,也不知是感慨其清贫,还是嘲笑其迂腐。 但历史上海瑞是大器晚成,年近四十考了举人,入京赶考一次就放弃了,然后开始在福建当官,带着老母亲和妻女辗转南方各地。 现在直接让海母入京,倒也不能一定确保她习惯北方的天气,路上也得关照些。 海玥不是只提议,他直接让英略社安排人手,一路护送两家的亲属来京。 此时莫老就道:“小少爷放心,回广东接人的队伍已经出发,连医师都准备妥当,保证让两位老夫人北上时一路顺遂。” 海玥并不放心普通的医师,除非是李时珍那样的名医,还是叮嘱道:“若是八婶和林伯母途中水土不服,就暂且停于当地修养,切莫急于赶路,加重病情……” 莫老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待得两边都商量完毕,严世蕃自告奋勇地带着海浩去请那位牵丝夫人,宫内恰好送来一份帖子,上面只说了一件事。 太后御赐,原安南芳莲郡主黎玉英正式改名为…… 朱玉英! 第二百一十四章 令尊神了 “前面就是牵丝夫人盛氏的宅子了。” 宫中传来的消息是明确的提示,海浩也不耽搁,直接带着大侄子严世蕃出了英略社,朝着那位著名媒人的家宅而去。 牵丝夫人姓盛,住在东城仁寿坊隆福寺旁。 伴随着不远处传来的悠扬钟声,一行人策马来到巷子里,远远看着宅邸,却是一愣:“这是媒婆的住处?” 铜鎏金钉的兽首大门高逾丈许,门楣悬着一块乌木匾,金漆稍显斑驳,却有落款,显然出自一定身份的人之手,檐下八盏琉璃灯,飘出缕缕沉香,熏得半条街巷都透着矜贵气。 这般宅院远远看去,都透出一股豪奢之风,实在不像是一位媒婆的家宅,但此时又不见车马喧嚣,整体静悄悄的。 “牵丝夫人被称作京师第一官媒,多为勋贵高官子弟说媒,钱财肯定是不缺的,听说当年她为定国公之子牵了姻缘线,至今夫妻恩爱,这块木匾恐怕就是老国公亲笔所写!” 严世蕃对于宅邸的气派倒不奇怪,如此才凸显出他调查的细致,所选的媒人值得信任。 但对于这个气氛却有些不解,以牵丝夫人盛氏的名声,宅前不说车马如龙,往来不绝,也不该是这副门可罗雀的模样啊…… “吱呀!” 正想着呢,大门缓缓开启,一众仆婢迈着整齐的步子走了出来,为首的年长女子躬身行礼:“奴等恭迎贵客!贵客里面请!” 说罢,就有小厮上前牵马,但海浩端坐马上,动都不动,开门见山地道:“听闻你家主人是京师第一官媒,怎么无人拜访?” 年长女子道:“主人早闻近日将临佳期,是万金难买的良缘,故而屏退闲杂,独留雅室,专候贵客大驾。” 海浩浓眉一扬:“哦?那你说说,贵客是谁?” 年长女子再度行礼:“自是新科榜眼海公子,老爷想必就是海榜眼的高堂了!令郎才冠群英,高中榜眼,真乃天赐麟儿,我家主人能为海府保此良媒,实乃蓬荜生辉!” “消息灵通啊!” 海浩目光闪烁:‘倒像是江湖的做派!牵丝夫人……没听说过京师有这号人物!’ 严世蕃顿时放松下来,觉得这位牵丝夫人果然不同凡响,现在的守株待兔正是意识到太后嫁女是何等重要的机遇,足以让她的身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展现出重视态度。 瞧着此人名不虚传,待得明威的婚事一切顺利,日后自己成亲时,也可以让对方做媒。 不过他不敢作主,看向海浩,就见这位翻身,这才一并下马,让小厮牵去了马厩。 两人迈入宅邸,迎面见到的一植双株连理柳,枝干缠绕如红线,颇有些天作之合的好兆头。 再往里走,就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领着仆婢,候在正堂前,恭敬行礼:“老身拜见海老爷!” 盛氏自称老身,看着确实也年过四旬,但生得一张鹅蛋脸,肌肤白皙,脸上皱纹很淡,不施浓妆,却自有一股雍容之气,外裳穿一袭绛紫色的广袖长衫,内着月白色交领襦裙,领缘缀珍珠,肩上披着淡色的披帛,完全是一副贵妇人打扮。 和她的家宅一样,任谁第一眼见了,都难以将其与媒人联系到一起,倒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双方见礼,盛氏笑容如沐春风,说话更是好听:“海公子在京师素有清誉,当年国子监直面武定侯之事,百姓间莫不交口称颂!老身曾欲为公子觅得佳偶,然投帖未获回应,便知公子心系科场,今见金榜题名,果然是天道酬勤,实至名归!而今海老爷来寻老身说媒,更是天缘巧合,良缘天成啊!” 这话确实令人舒心,海浩哈哈一笑,豪爽地道:“我们是琼山海岛人家,岭南粗汉不懂京里那些弯弯绕的规矩,小儿这婚事,就要托付给盛娘子了! 盛氏道:“不敢当!万不敢当!请!” 双方入座看茶,稍作寒暄后,海浩直入主题:“久闻盛娘子是京师第一官媒,不知与普通的媒人又有何不同?” “这是各方抬爱罢了,老身实在不敢称第一!” 盛氏谦虚了一句,又掩嘴微笑道:“老身做媒,尤重三验九问十八相,必定细细察验,这才为双方作保,经老身手的姻缘,琴瑟和鸣的有,相敬如宾的有,至今没一对劳燕分飞的,更不可能出现公堂对质,反目成仇的笑话! “哦?” 海浩浓眉扬起:“这‘三验九问十八相’,是什么说法?” 盛氏解释:“媒聘本有一套相看流程,老身只是做得更细致,所谓的‘三验’,一是验家谱、二是验脉象、三是验笔迹。” 海浩道:“具体呢?” 盛氏道:“家谱是防同姓,脉象是防隐疾,笔迹则从中窥出几分真才实学,不被外界的传言所扰……” 海浩点了点头,接着道:“九问呢?” 盛氏道:“九问根据各户人家,各有不同,老身一般是问乳母、问塾师、问同窗、问马夫、问厨娘、问邻里、问僧道……” ‘果然是专为高门大户服务的媒婆……’ 严世蕃听到一半,就暗暗咋舌。 平民百姓哪有这些条件,就连他家都没有这么多下人可供差遣啊! 显然海玥家中更不会有这么多仆婢,为了避免伯父尴尬,严世蕃赶忙道:“这九问就不劳盛娘子费心了,我们与新娘子家中早有往来,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了!” 方才双方介绍时,盛氏已经知道了这位是严公子,以她的信息渠道,恐怕连其父辈的职位都清楚了,但此时毫不迟疑地道:“严公子之意,老身明白,然媒婆都需相看,如若不验,传出去恐怕很不好听,有违新娘子的声誉!” 严世蕃张了张嘴,倒也哑口无言。 他原本的意思是,海玥和朱玉英早就相识,何必弄得如此复杂,走个过场便是。 但现在依这位牵丝夫人的意思,略过这一步,不知情的人以为男女双方有什么毛病呢,知情者也觉得有私定终身的嫌疑,可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盛氏又补充道:“请海老爷、严公子放心,老身做媒婆二十余载,最为讲究的就是守口如瓶四个字,一切只为姻缘大婚,绝不会横生枝节!” “嗯!” 严世蕃应了一声,不再质疑。 海浩则道:“三验九问……果然是非同凡响,那十八相我也不多过问了,请盛娘子做媒的话,要多少钱财?” 这问的实在直接,盛氏抿嘴笑道:“海榜眼是文曲降世,能为这等人牵线做媒,老身岂敢要高价,百两银子足矣!” 严世蕃再度咋舌。 好家伙,怪不得住的起这般豪宅,吃穿用度更是顶尖,一场婚宴就能收百两银子,而且听着意思,恐怕还是收少了的,以这位牵丝夫人在京师大户间的知名度,那平日里的进账可想而知。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海浩闻言摇了摇头,露出遗憾之色:“贵了!我家要不起,多谢盛娘子招待,告辞!” 严世蕃愣住,盛氏也愣住。 但海浩当真是毫不拖泥带水,直接站起身来,抱了抱拳,就往外走去。 严世蕃赶忙起身跟上,盛氏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挽留,只好调整了状态,行礼道:“看来老身是没有这个福分了,送海老爷!” 她一路有礼有节地将两人送出家,神色中竟无丝毫异常,待得门前,小厮匆匆牵来马匹,已是喂了食的,倒显得专门来蹭吃蹭喝了。 海浩没有丝毫尴尬,直接上马离去,等到走出巷子,严世蕃终究没忍住,低声问道:“伯父对这位盛娘子不满意吗?” “挺满意的!” 海浩转头过来:“贤侄啊,你鞍前马后地带我来,本不该拂了你的面子,但我这个人就是如此,还望担待!” 严世蕃赶忙道:“伯父这是哪的话,小侄主要是有些惶恐,担心这位牵丝夫人有哪里不妥……” “她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挺好。” 海浩道:“但我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想定这个媒人,既有此念,回了便是!” “啊?” 严世蕃茫然。 这是什么理由? 海浩笑道:“我是个武夫,粗鲁得很,心血来潮,懒得多想,想来京师那么多高门子女迎娶出嫁,也不会只有这一家媒婆不是?” “是……是……” 严世蕃表面上连连应和,心底里则嘀咕起来:‘原来看明威的父亲是个豪爽人物,还以为好相处,如今看来也挺难伺候啊,居然因为一个心血来潮的念头,就直接回绝了明明很满意的媒婆,再去另寻其他,岂不是多此一举?’ 然而仅仅过了两日,当严世蕃再度跑到英略社,迎面见到海玥,却立刻问道:“明威,令尊呢?” “父亲刚刚出门了……” 海玥见他神色有异:“东楼,怎么了?” 严世蕃语气里满是心悦诚服:“令尊当真神了,他幸好回绝了,谁又能想到,这个盛娘子,昨晚死了啊!” 第二百一十五章 没错了!严世蕃是死神体质! “啊?” 海玥一怔。 这有些突然吧,怎么人直接没了? “病逝?还是谋杀?” “这倒是不知,反正是昨晚发生的事情,我听说后也颇为震惊,前日见到时还是好好的……” 听了严世蕃的回答,海玥再看了看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至今京师这么多案件,似乎都有某个人的在场。 不错! 就是眼前的小阁老! 难道说这位如同后世的某些人一样,都有着某种诸如死神光环的特质? 还好。 幸亏自己命硬。 严世蕃同样十分庆幸:“或许是突发恶疾吧,反正伯父没选这位牵丝夫人,不然的话……” 婚礼是大喜的事情,结果一开始媒婆就死了,那可别提有多晦气了。 他此时是真的觉得海浩有先见之明,当机立断地抽身离去,否则自己举荐的媒婆遭逢不测,哪怕海家不怪自己,此鞍前马后的忙碌基本也白搭了。 海玥同样也不希望发生那种事,可父亲刚刚为了婚事登门拜访,虽然最后没有选择此人做媒,这位京师第一官媒突然间身亡,万一有什么牵连,难免沦入被动。 他稍加沉吟后,还是开口道:“东楼,你帮我打听一下,这位牵丝夫人的身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至少要确定是病逝还是发生了意外。” “行!” 严世蕃想到自己在媒婆的选择上没能帮上忙,现在确实该出些力,虽然去查探媒婆之死有些怪怪的,但总比什么事情都帮不上得好。 目送这位疑似拥有某种特质的好友离去,海玥与林大钦会合,两人一同去翰林院报到。 这个天下读书人向往的圣地,海玥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但这回又有不同。 他们不再是穿着国子监生的衣服入内,而是着官员的服饰。 林大钦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头戴乌纱帽,穿青袍,补子绣鹭鸶,腰束素银带。 海玥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头戴乌纱帽,穿青袍,补子绣鸂鶒,腰束乌角带。 公服在吏部领好了,为盘领宽袖袍,材质用纱罗制成,穿起来挺舒服。 但这套衣服不会时常穿,大部分时间还是着常服,常服就需自备了,多选用素雅面料,避用鲜艳颜色。 当了官后,自然要看俸禄。 大明朝的俸禄之丰厚,后世也是鼎鼎大名。 就以两人举例,林大钦是从六品修撰,月俸八石米,以这个时期的购买能力,对应到后世,大概换算到一个月两千八百块左右。 海玥是正七品编修,年俸九十石米,月俸禄七点五石米,对应到后世大概两千六百块。 关键是这不是直接发的,还要进行实物折色,部分俸禄会折为绢、银乃至一些根本用不到的东西,嘉靖前期财政情况还算可以,实际到手约俸禄价值的六成,到了中后期,连三四成都不见得有。 也就是说,现在的林大钦一个月实际到手的,能拿一千七百块钱,海玥一个月实际到手的,一千六百块不到。 在京师过日子,单靠这点工资,养活自己都是不够,常服都买不起,更别提还有家人和仆佣。 偏偏翰林院的俸禄微薄,但政治前景又极为广阔,属清要之职,于是再苦,许多人也咬着牙熬下去。 海玥脑海里就转动着这个念头,林大钦则激动得连连握拳,入了院内,朝着院事的屋子走去。 “进!” 来到屋子前,稍作等待,探花李启东也赶到,今科三鼎甲整理好袍服,入内行礼。 堂上高坐的,是一位眉目疏朗,身材削瘦的文官,正是翰林院学士,管院事,充经筵日讲官的席春。 这位也是此前殿试一众读卷官之一,此人本身的朝堂份量倒没有那么重,但其兄长席书,是最早的大礼议成员,明确出面支持嘉靖尊亲父为皇考,功劳颇大,后任礼部尚书,但身体不好,在嘉靖六年就以武英殿大学士致仕,当年就病逝了。 席书若是不死,桂萼的位置基本就是他的,嘉靖由此爱屋及乌,让其弟弟席春执掌翰林院。 如今这位翰林院的管院事,开始了入职谈话。 “今日诸君簪花入翰苑,实乃人生至荣,本官简单的说两句!” “翰林非终南捷径,当以‘清’‘慎’‘勤’三字为铭!这个‘清’字嘛,又分三要……” “再谨记‘立德’‘立功’‘立言’!这个‘立德’不必说,也分三要……” “总而言之,就是持身如青莲不染,治学似愚公移山,玉堂挥毫,思社稷之重,金銮对策,勿忘黎民之艰!” “诸君知否?” 席春不愧是翰林院的领导,喜欢分三点概括,三点之下还有三点,将问题的关键说得头头是道,虽然听完后相当于什么也没讲,但又实在讲了许多。 海玥面无表情地听着,林大钦和李启东起初兴奋,渐渐的也有些怔然。 终于,席春品了口茶水,吐了一个茶沫子,讲完了最后的话:“愿三位早成栋梁,使我大明翰苑再添几位经世济民之才,为陛下分忧,为苍生谋福!“ 三人齐齐躬身行礼,声音里难掩激动:“谨遵席学士教诲!” 总算完了! 席春视线在林大钦和李启东身上划过,尤其是在海玥身上落了落,也不补充了,淡淡地道:“去西院值房吧,那里收拾出来了空桌,近来空闲,你们先熟悉一下环境。” “是!” 三人告退,一路转入西院,就见一处青砖墁地的四方院落,正中一株老槐亭亭如盖,枝干虬结,投下斑驳的碎影。 一道熟悉的身影笑吟吟地等在树下,正是赵时春,对着三位后辈做出邀请的姿态:“请!” 跟着他走入房间,就见这里窗明几净,确实收拾出了三张空位。 海玥来到自己的办公桌案前,发现檀木书案光可鉴人,案头设着笔山墨锭,一方砚台温润如玉,边角已磨出包浆,显然是出自数代翰林之手。 这里的器具都相对老旧,没有那种名贵的文房四宝,但又颇具典雅,抬头再看,一幅楹联印入眼中,“玉堂清梦三更月,金匮遗文万古心”,墨色虽已黯淡,风骨犹存。 “好地方!” 海玥坐下来,顿觉舒心。 翰林院的工作是很关键的,核心职能是文书的起草与诏令的拟制,即负责起草皇帝的诏书,位诏、册封诏、大赦令等等,参与廷议记录,整理《起居注》,本朝还有内阁票拟后转翰林润色的流程,不少奏章需经翰林学士复核。 但这些不是编撰和编修做的。 又有每月三次,为天子讲授经史,太子出阁后,由侍读、侍讲各一人专职教导,同时考核培养庶吉士。 显然,这些也不是编撰和编修做的。 那三人做什么呢? 顾名思义,就是参与史籍的编纂和文献的管理。 前者多为国史修撰,定期编修《实录》,负责史料核验,典籍校勘等等; 后者管理文渊阁内的诸多藏书,校订各种儒家典籍的官方版本,时不时再推陈出新,编一部新作。 这些任务说重肯定不重,说轻也并不轻巧,想要一杯清茶,优哉游哉地过一天,并不现实。 主要还是看上官的布置,比如此前负责修撰《武宗实录》的,就是当时任礼部右侍郎的严嵩,严嵩除了礼部的人手外,还来翰林院挑选了一批才干,当时就很繁忙,翰林院加班也是常有。 而近来没什么编撰的工作,日子就比较轻松,待得三人入座后,不仅是赵时春,王慎中、陈束、熊过等一心会的才子也都过来。 相聚翰林! 除了他们,海玥还惊喜地见到了一位此前为母丁忧,不在朝堂的唐顺之。 唐顺之浓眉大眼,颇有几分武人的气概,哈哈大笑着上前:“早闻会首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真叫人大慰平生!” 这位嘉靖八才子、嘉靖三大家之一,着实是文武全才,在《武编》中首创“鸳鸯伍”阵法,后传于戚继光,成为戚家军核心战术,他也是戚继光的老师,作为兵部郎中巡视浙江海防时,亲自指导戚继光练兵,颇多指导,对其军事体系产生了极深刻的影响。 现在戚继光才五岁,成长还需要时间,唐顺之却已经是嘉靖八年的进士,本授翰林院庶吉士,因临时改制,改任兵部武选司主事,但为母丁忧,兵部那边的职务也基本没有履历,如今回归朝堂,却是有意再回翰林院深造一番。 此处虽然清贫,可一旦资历满了,入其他部司后的职务和权力都大为不同,如他们这等才华横溢之辈,都希望拥有一定的自主权,而不是呼来唤去的下级官吏,所以也能耐得住性子。 唐顺之并不迂腐,本就对《西游记》极感兴趣,得到邀请后欣然应邀入会,此时见到正主就激动地聊了起来,两人颇合眼缘。 于是乎。 时间很快过去,待得放衙,大家依依惜别。 第一天上班,认识了风格熟悉的领导,结交了闻名已久的同僚,熟悉了不错的新环境。 海玥心情颇好。 直到回了英略社,迎面就见严世蕃走了过来,低声道:“明威,那边又死人了!” 海玥目露郑重。 看来没错了…… 严东楼是死神体质啊! 第二百一十六章 父亲的火眼金睛 “死的又是一位媒婆?” 海玥和严世蕃入了屋内,倒了一杯茶,对方就迫不及待地分享起来:“不错,还是盛娘子的弟子,我也是才知道,这位媒婆麾下还有三位弟子,都是京师媒婆的翘楚!” 海玥并不意外。 能做到行业第一的,除了自身的能力,千丝万缕的人脉网必不可少,那位盛娘子既然在京师有这般大的名声,就不可能只是单打独斗,麾下必然是跟着一批人的。 “所以第二位遇害的媒婆,与第一位遇害者是师徒关系,死在了哪里?” “也是盛宅。” 严世蕃沉声道:“盛娘子去世后,三位弟子齐聚盛宅,为其置办身后事,结果连一天都未过,排行第二的弟子冯氏也死了!如果说一人还有可能是暴病身亡,亦或突发意外,两人接连死于同一座宅院,肯定就有事!” 海玥微微颔首,继续问道:“盛娘子是昨天晚上什么时辰遇害的?” 严世蕃摇摇头:“这个不知,盛宅还未报官,自然没有仵作登门,也无法确定她具体的死亡时辰。” 海玥奇道:“既未报官,东楼是通过什么渠道知晓的?” 严世蕃笑道:“明威还记得,贡院里面的那个小厮阿禄么?” “记得!” 海玥恍然:“你被贼人绑走,是此子最先发现了信件和玉佩,通报了李先生,这才及时通报了顺天府衙,现在他在为你办事?” 严世蕃笑道:“爹爹说了,我如今已是举人,身边没个办事的人也不成,我瞧着他有股机灵劲,便招了过来。” 以这位的身份,亲密的书童是不会随便招外人的,但跑腿办事的无所谓,阿禄在贡院当差,见多识广,又有之前绑架案结下的交情,可谓人尽其才。 “阿禄办事挺麻利的。” 严世蕃颇为满意,解释了前因后果:“他是担心我们回绝了盛娘子,另寻别的媒婆时,盛娘子不甘心,在暗中使绊子,这才盯住盛宅,谁料今日大早,盛宅大乱,得知了此人的死讯,匆匆来报我,然后又一直守在外面,申时左右,再听见盛宅里传出惨叫,从下人口中打听出,盛娘子的二弟子冯氏也死了……” 海玥目光一凝:“申时左右?” 那就是下午三点,又是一起光天化日之下的凶杀案。 咦? 为什么要说又…… 国子监赵七郎之死,也是在白日啊! 海玥看了看严世蕃,为了朋友之谊,没有拆穿,只是默默承受这份风险:“阿禄在何处?我想要问一问细节!” “我这就把他唤来!” 不多时,瘦小机灵,右眉有一道烫疤的阿禄出现在面前,亲近又不失距离感的行礼:“小的拜见海爷!” 海玥察觉得出来,这位是真想跟着严世蕃了,分寸感拿捏得不错,点了点头:“你今日一直守在盛宅外?” 阿禄赶忙道:“小的一直在,直到后来她们报官,顺天府衙的人来了,这才离开,回来禀告公子!” 海玥接着问:“盛娘子的三位弟子,是什么时候抵达盛宅的?” 阿禄想了想道:“第一位是巳正二刻,第二位差不多是巳时末刻,最后的是午初三刻左右。” 巳正二刻就是上午十点,巳时末刻是上午十点四十五,午初三刻就是十一点四十五。 由于现在没有钟表,只能靠打更和看太阳,必然无法准确,但也不会差距太大。 至少都是在正午之前。 海玥目光一凝:“盛娘子昨晚遇害,今早消息传出的时辰是几点?” “这个不知……” 阿禄挠了挠脑袋:“小的辰时到了盛宅外,里面就已经乱糟糟的了,通过一位丫鬟的口,得知昨晚盛娘子没了,也不知当时是不是已经派人去通知了那三位……” 辰时是早上七点,海玥姑且宽限一些,就算是七点钟之前,淡淡地道:“所以盛娘子的仆婢在确定了主人的死亡后,辰时前外出通知,然后三位弟子还未到正午,就齐聚盛宅?” 严世蕃在旁边听着,此时也轻咦一声:“这三个弟子来得是不是太快了些?” 牵丝夫人盛氏的三名弟子都是京师的媒婆,得知恩师突然去世,肯定要来送终,但考虑到消息的滞后性,一来一回的路程,这聚集得未免太快。 “不止是快!” 一道浑厚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便是同为弟子,也有亲疏之分,正常情况下,应是去请出最有威望的大弟子,或者最受宠爱的关门弟子来主持大局,再将剩下来的人聚集……” “父亲!”“伯父!” 眼见海浩走了进来,海玥起身,严世蕃也赶忙行礼。 海浩摆了摆手:“事情我刚刚听范老说了,牵丝夫人遇害,我前日见到她时,此人面色红润,神完气足,若真是暴毙而亡,也不会是因病成疾,必然是下毒杀害!” 严世蕃奇道:“谁会下如此毒手,盛娘子不过是一个媒婆而已!” 海浩淡淡地道:“那三验九问十八相一出,可就不是简单的媒婆了,打交道的又都是京师权贵,虽说自己守口如瓶,但若是别人不信呢?” 严世蕃一惊。 自己原本还想请对方在亲事上做媒的,可现在想来,此人把成亲双方了解得那般透彻,万一将小琴小凤,云韶初柔,乃至和夏清梧险些相爱的错过,都调查得清清楚楚,那么…… 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严世蕃反正不觉得有什么,但他也清楚,京师权贵多见不得光的事情,盛娘子若真是知道得太多,还真容易被灭口。 海玥则问道:“既然亲疏有别,三名弟子为何能那么快,齐聚盛宅?” 海浩道:“我猜是这三个弟子在师门里面都有眼线,那位牵丝夫人一死,眼线马上各自去通报,她们这才会急急动身。” 海玥暗暗点头。 他也有这种想法,只是用词不这么江湖,道理是相通的。 严世蕃眉头扬起:“如此说来,这三个弟子是在争夺盛娘子的遗物了?” 师父突然身亡,三名弟子第一时间赶到师父家中,除了深厚的师徒情谊外,也唯有师父留下的遗物更值得关注了。 二弟子身亡的动机也有了,必然与遗物不无干系。 这般一分析,顿时豁然开朗,严世蕃踏实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案不难揭开,只要不闹得媒婆人心惶惶,影响了明威的婚事就好!” 阿禄趁机道:“小的会再盯住盛宅,一旦有消息,就来禀告几位爷!” 严世蕃赞许地点了点头,好心地提醒一句:“注意安危!” “好嘞!” 阿禄退下后,严世蕃聊了几句,也要赶在宵禁之前离开了,海玥送别这位后,回到屋内,就见海浩拍开一坛酒,各自倒了一碗。 海玥也不拒绝,直接拿起碗:“我醉酒后,让娘亲来照顾我!” “那你别喝了……” 海浩赶忙拦住,嘀咕了一句:“酒量这么差,也不知像谁?” 海玥笑道:“二哥小时候老打人,四哥先天身子骨差,我的酒量不好,都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嘛,何必要一模一样呢!” “罢了罢了!” 海浩没有跟当朝榜眼辩嘴皮子,也未以老父亲的身份压制,直接进入正题:“牵丝夫人的事情,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之前不是还缠着我们东问西问么?” 自从爹娘来京师后,海玥确实问了几次范老当时所言的建文密藏,但都被巧妙地岔开,现在对方主动提及,那就不客气了:“我确有满腔疑问,还望爹爹教我!” “你不是在追查那个黎渊社么?” 海浩沉声道:“听起来挺厉害,连皇帝老子都敢害的,你娘担心你,让我去查一查!” 海玥眼睛微微瞪大:“难道说,这个盛娘子也是黎渊社中人?” 海浩摇头:“不是。” 海玥:“……” 那你前面铺垫黎渊社做什么? 实际上,听说父亲明明跟盛娘子谈得好好的,却突然抽身走人,不要这位做媒,海玥对于这个京师第一官媒的身份,就产生了怀疑。 黎渊社中人首先考虑过,却又觉得不太像。 因为这位牵丝夫人,其实不太符合黎渊社的风格。 如刑部老吏周世安,出了刑部,根本没人知晓他的本事,这样的人才能成为二十八宿里面的“井木犴”,为黎渊社源源不断地输送人才。 亦或是云水间的“翼火蛇”孙娘子,曾经盛极一时,花中魁首,后容貌被毁,生人勿进,这才能默默研究白虎星丹,准备借助罂粟药品控制旁人。 再看沈惊鸿与夏清梧,是京师著名的才女,这类人看似能接近权贵核心,终究还差了一层,如果按照这个范围怀疑,那可疑目标就太多了。 但盛娘子太过高调,京师第一官媒,偏偏平民百姓是请不起的,完全是为京师权贵服务,出入豪门大院的内宅,她如果是黎渊社中人,那情报搜集确实方便了,可锦衣卫至今不查,未免太过废物…… 所以海玥不兜弯子,直接问道:“那父亲可曾查出,盛娘子是什么来历?” “当然!你老子我也是有火眼金睛的!” 海浩将碗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嘿嘿一笑,给出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这位牵丝夫人,是为锦衣卫办事的!” 第二百一十七章 父子配合 “锦衣卫?” “是了……” 海玥刚刚还在想,为何锦衣卫不对盛娘子这种掌握权贵情报的人员详查,是不是太废物了些? 结果证明,他们或许办事手段僵化,但也不是真的废物,知道人尽其用的道理。 锦衣卫的一个职责,就是监视京师的权贵阶层,尤其是官僚集团。 但大张旗鼓的监视,费人费力不说,还容易遭人抨击,而盛氏这样的媒婆,借婚事入手,能堂堂正正地将各家查个底朝天,男女双方还以为其认真负责,确实合适为锦衣卫源源不断地提供私密的情报。 如此也难怪了,这位京师第一官媒名声这样好,至今所成的婚姻,没有一对劳燕分飞的。 一方面是权贵阶层和离或休妻,是触动两个家族的大事,一般即便感情破裂,也不会走到那一步; 另一方面为了维护牵丝夫人的权威性,锦衣卫自然会设法按住那些婚姻破裂的,毕竟一旦拿住把柄,威逼利诱,就能任由其拿捏了。 海玥稍作沉吟,缓缓地道:“如此说来,追踪爹娘,逼得你们不能回琼山的人,也与黎渊社无关了?” “黎渊社……呵!它和咱们扯不上!” 海浩笑道:“害怕黎渊社的,是那些朝堂高官,是紫禁城里的皇帝,因为这些人的身份尊贵,受不起损失!至于咱们江湖客,黎渊社或许会暗中收买,却不敢来招惹,真闹起来,谁又怕谁?如果黎渊社真有能耐派出一批人手,锲而不舍地追在我和你娘身后,那它就不是一个秘密结社,而是一伙明面上的反贼了!” 海玥了然,继续问道:“那对建文密藏穷追不舍的,又是何人?” 海浩凝视过来:“你已入仕,是朝廷命官,真的准备知道这些?”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海玥正色道:“恰恰是我已入仕,才必须知道这个答案!” “好!” 海浩同样不再回避,直接给出答案:“这些年跟在我们后面的,是南京锦衣卫!准确的说,是以南镇抚司镇抚使孙维贤为首的一伙人!” 有了此前的铺垫,海玥并不惊讶,马上道:“这伙人,是不是并没有将建文密藏的事情上报?” 海浩浓眉一扬,有些诧异:“为何这么想?” 海玥道:“因为莫老说过,那群追踪你们的贼人有投鼠忌器的地方,并不想要真的鱼死网破,当时我以为,是父亲的武力和英略社的力量起到了威慑,如今看来,他们很可能是为了一己之私追查,自然不愿意将事情闹大,不然即便密藏开启了,也轮不到他们享用里面的财富,真要献给朝廷,岂会这般尽心竭力?” “哈哈!好小子!当真是能耐!” 海浩大感欣慰:“我和你娘也是与这群人周旋了一阵,才察觉到这一点,没想到你直接就看了出来,了不得啊!” 海玥其实也挺好奇:“连南京的锦衣卫都穷追不舍,莫非传说中的建文密藏,是真有此事?” “有!” 海浩笃定地道:“密藏是绝对存在的,南镇抚司的那些人已经弄到了当年的匠人笔录,上面清楚写着箱子运入密藏的记录,当时可是一口口沉甸甸的大箱子,绝对是朝廷把财宝转移进去了!” 海玥心想笔录也可能伪造,但锦衣卫可以调用朝廷旧案,或许还真有办法证明真伪,可还有一个问题:“那事后有没有被取走呢?” “这就是关键了!” 海浩笑道:“笔录是不全的,当年财物运进去的记录有,但事后有没有被取走,就不为人知了!所以现在的那个密藏里面,可能是惊世财宝,奇珍异物,也可能就是几十口空空如也的大箱子,那些追了近百年,两三代都为之努力的人,不过是笑话而已!” “可他们还是不会放弃……” 海玥微叹:“财帛动人心,尤其是这种天降横财,自古以来宝藏的传说不知凡几,虚无缥缈的,都不知有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更别提确有其事的,这个南镇抚司的孙维贤,得除掉!” “你小子杀性也不小啊,那可是锦衣卫的大人物,你千万不能冲动!” 海浩都是一惊。 别看他之前对待莫光启一行痛下杀手,直接沉了河,毁尸灭迹,但也是经过观察,发现朝廷根本不重视这叛臣莫登庸之子,这才断然行动。 果然事后了无痕迹,死了也是白死。 换成锦衣卫就完全不同了,除非真的决定浪迹天涯,甚至直接举旗造反,不然即便是杀一位校尉小旗,都要掂量掂量后果。 “爹爹安心,我不会做不智之事的!” 海玥安慰道:“除去一个人有很多办法,直接刺杀只是下策,况且关系到对建文密藏的穷追不舍,单纯的杀死孙维贤一人,也无法解决问题……” 海浩凝重地道:“那你准备怎么做?” “这个人在南方经营颇深,第一步得将他调走,最好从南京调往北京!” 海玥毫不迟疑地道。 南镇抚司同样是永乐朝成立的,职能定位是监察军纪,负责锦衣卫内部的法纪监督、人员审查,还有管理军匠,掌管军器制造、户籍档案等事务。 和北镇抚司专管诏狱的职权比起来,南镇抚司显然要弱了许多。 这倒也罢了,如果它的内部监察能够名副其实,那也不失为遏制北镇抚司的一柄利刃。 但很可惜,南镇抚司曾审查锦衣卫贪污案,却需要北司配合抓捕,这就成为笑话了。 久而久之,南镇抚司是名义上以内部监察和军匠管理为主的机构,虽与北镇抚司平级,但实际权力和影响力远逊于后者,在北京的南镇抚司,基本就是养老机构。 不过南京又有不同。 两京锦衣卫均设有南镇抚司,但南京因为没有北镇抚司,南镇抚司就抬头了,镇抚使麾下也有一批不可小觑的人手。 这孙维贤显然是南京锦衣卫的实权人物,由此才能对海浩这种地头蛇产生影响,甚至逼得他背井离乡,辗转各地与之周旋。 既如此,海玥做的第一件,就是让这个南镇抚司的地头蛇,也挪一挪窝。 海浩闻言,神色倒是古怪起来,补充道:“孙维贤已经被调入京师了。” “哦?” 海玥眉头一扬:“那很好啊!” 锦衣卫是一个独立的系统,他虽然连诏狱都进去参观过一回,但除了陆炳那一系的人,其余人还是未曾得见。 倒是之前二张剥皮替身案,指挥佥事萧震被废黜了,之后查无此人,显然处置起来也是悄无声息,绝不似六部官员那般大张旗鼓。 莫非正因为萧震倒台了,才促成孙维贤来了北京? 无论如何,这绝对是一个好消息,再联想到爹娘出现的时间,海玥失笑:“你们此番入京,也是与孙维贤有关吧?” “不不!当然是来看你的嘛!我儿高中一甲,咱们海家都光耀!” 海浩有些心虚,倒也说了实话:“至于孙维贤,我们确实想要趁其刚至京师,最为虚弱的时候会一会,总不能一味地被锦衣卫的精锐追着,没完没了……” “想要独吞建文密藏的,就不是锦衣卫,只是一群江湖匪贼而已!” 海玥纠正,同时冷冷地道:“锦衣卫内部也有山头争斗,此人如果一直窝在南京,那我还真的奈何对方不得,他既然被调来京师,局势又有不同了,咱们父子得好好配合,将这个祸患除了!”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俩人很快确定了思路。 海玥如今已然正式入仕,运用的自然是官场上的力量。 海浩则依旧走江湖路线,双方早就有所较量,这回也该化被动为主动。 将振奋的父亲送走,海玥回到床边,琢磨着如今的关系,发现很是有趣。 皇帝、黎渊社、江湖客、锦衣卫,这四方各有优势与畏惧的地方。 皇帝担心黎渊社,因为这伙贼人藏于暗处,有心算无心,防不胜防; 黎渊社不愿招惹江湖客,因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江湖客行事肆无忌惮,难免会妨碍他们的大计; 江湖客不愿招惹锦衣卫,因为锦衣卫可以借助朝廷的力量,对民间结社实施抄家灭族,江湖客同样也有妻儿老小,不全是孑然一身的无敌之人; 锦衣卫害怕皇帝,因为天子一言,就可以让锦衣卫大换血,再威风凛凛的人物,也能瞬间倒台,至不济挪一个位置,权力就有极大的损伤; 闭环了。 当然其中的关系不是这么简单,还要考虑个体上的突出。 比如海浩这等人显然就不是普通的江湖客,也比如黎渊社里面也有极具江湖风格的前成员。 但总的来说,这种生态位是彼此制衡的。 那么自己又该如何好好运用呢? 海玥稍加思索,眉头扬起:“牵丝夫人盛氏,京师第一官媒,暗地里为锦衣卫办事,收集豪门大户的闺阁秘密,如今却莫名惨死,此案得好好查一查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一心会末位激励制度 翰林院。 海玥放下油卷酥,捧起茶汤品了一口,汤汁清冽,浮着两三叶嫩芽,滋味相当不错。 不得不说,翰林院的俸禄虽然很低,但生活待遇还是不错的。 每日提供的茶水点心,都是御膳房送来,同时文房四宝也由内廷供应,不少清贫的翰林甚至会取了,去棋盘街的集市卖,上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连这都不允许,那清贫的士子真要饿死了。 相比起林大钦和李启东刚刚入职,还有些不好意思,海玥则毫不客气。 这死工资都低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了,还不能享受享受各种福利待遇? “此茶须得配着椒盐烧饼,方显其味——就像咱们翰林拟诏,既要清雅,也少不得几分刚劲!” “哈哈,明威兄所言极是!” 其余的翰林显然也是这般认为的,大伙儿凑到一起,讨论哪种茶水需要配哪款点心,顿觉其乐融融。 尤其是不少庶吉士,更是有意围了过来。 每一届科举二甲的前二十名,都能参与馆选考试,成功者可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再通过努力留下转正。 在外人看来,他们荣耀至极,其实地位更加尴尬。 相比起已经授了编撰和编修的一甲,庶吉士得先在翰林院内表现,拿到官职,才算是真正安定下来,论资排辈都要慢一步,苦熬的日子得更长。 偏偏这个翰林储相的资历,是谁都不愿意放弃的,所以聊着聊着,有人突然就道:“诸位可听说了,今日早朝,张阁老再上书,言吏部当推补守令,令京官外放任职……” “听说了!”“翰林院不会也被影响吧?”“不至于……” 此言一出,屋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的表情颇为复杂。 新科进士除了入翰林院外,基本是分派六部、大理寺、都察院等衙司观政,学习公文处理,参与部门实务。 其中表现优异者,可以直接留任京师为官,剩下来的就是外放去地方州县当官。 事实上,对于入仕就是想捞钱的人来说,地方上各种灰色收入,能是朝廷俸禄的数十倍,与其过这苦哈哈的日子,倒不如去州县当个县太爷,威风八面。 但一来,县太爷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尤其是关键州县的要职肥缺,根本轮不到新晋之辈。 况且外放出去容易,想要回来就千难万难了。 古代历朝,基本都是内重外轻的政治格局,以京师为核心向周边辐射,由此也形成了重京官而轻地方官的习惯,但明朝的这个风气,实在是太严重了。 地方官的地位很低,不受重视,升迁来去都是在州县上打转,最多升到省级的三司衙门,之前的广东按察使周宣就是如此,且是极为广泛的例子。 发现哪怕好好当官,依旧升不上去,除了极少数能维持道德水准的官员外,大部分人就开始飞速堕落,盘剥地方,至少也是懒政惰政,不理世事。 偏偏地方官又是各项政令落地的最直接实施者,所以之前张璁、桂萼等人推行新政时,马上意识到这样不行,得保证那些政治卓越和赞誉度高的地方官,有上升的渠道,这些人才会拥护政令的实施。 于是乎,他们开始对京官动刀。 “非历州县者,不得任科道;部属非历州郡者,不得升列卿;凡京官自五品以下有未外历者,许吏部亦量推补守令,以习知民事。” 说直接些,就是不干事的滚出京师,把官位给那些地方上的好官腾出来。 如今的庶吉士们,讨论的就是这件事。 这项政策的推行困难重重,不知得罪了多少官僚士大夫,但如今风气算是吹到翰林院了。 哪怕不敢明面上反对内阁首辅,不少人也唉声叹气,眉宇间愤愤难平。 好不容易苦熬了三年日子,下一步就要上岸了,这个时候让他们外出为官,不是前功尽弃么? ‘早该如此了!’ 海玥心里面其实很赞同这项制度。 明朝官员的升迁制度确实大有问题,可以直接在中枢一路往上升,从考中进士开始,苦熬个十几年,就有机会从庶吉士到翰林编修到侍讲再到六部重臣,最后晋升内阁辅臣。 如此导致的弊端是极其严重的,中枢多是夸夸其谈之辈,还堵住了有才之士上升的渠道,国家能好才怪。 所以无论是张璁的新政,还是后面张居正的考成法,都是要治一治这批当官的,唯有如此,国策才能推行得下去。 来日若能执掌朝堂,肯定也要坚定不移地推行这项政策,但现在嘴上却未发表任何意见。 由于有一心会的加持,海玥的身份地位很高,不少人有意无意间巴结着,可他自己得清醒,论资历自己完全是后辈,这种敏感的话题轮不到发言。 大伙儿就此议论一会,反对者众,但又不敢直接驳斥新政,阴阳怪气了一番,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 一席之隔的林大钦凑了过来,低声道:“明威,我倒是觉得张阁老无错,这吏治须好好整顿!” 海玥轻声道:“放在心中即可,待得有机会,再实施不迟。” 林大钦点了点头,又坐了回去,重新埋首案牍。 有些人确实更适合地方,比如弟弟海瑞、为人老道的苏志皋和新结识的唐顺之,都适合从地方州县做起,一步步升迁,这些才能志士,如果整天泡在翰林院的书卷墨香里,反倒是荒废。 但林大钦、赵时春这种书生气浓厚的大才子,现阶段还是好好在中枢深造为好,不然只凭一腔热血去了地方,要么被那些老奸巨猾的吏胥连带着地方士绅,轻而易举地架空,要么就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对此海玥心中有数,不急于表态,喝着茶水,吃着点心,将今日的工作完成。 尚未放衙,就见赵文华的脑袋从门边探了过来:“会首!!” 海玥与左右打了招呼,举步走了出去:“元质,你来啦……” 赵文华跟着他到了一侧,马上立正:“心猿归正,吾心至诚!忠诚!!” 这是嘉靖十年正月,众人齐聚国子监一堂时,海玥拟定的仪式,如今御赐亲书还挂在一心堂,尚未将风气带入翰林院,也就赵文华如此积极,且完全不顾旁人的视线。 “很好!” 海玥以前觉得此人只会溜须拍马,现在发现,此人确实将这项天赋点到了极致,心里都有些尴尬,赶忙通过表扬将此事略过,又问起了另一位领域里的头部人物:“盛娘子一案如何了?” 赵文华知道这位讲究实用,既然来这里,不能只喊口号,还要带足了案情的进度,马上道:“顺天府衙推官沈墨负责此案,仍在追查之中……” “又是此人?” 海玥都忍不住了。 如今的顺天府尹已经不是霍韬了,推官居然还是沈墨,在严世蕃被绑架的案情里,无论是严嵩一方,还是张璁一方,都对此人的表现极为失望,但两位大佬事后也不可能亲自处置,结果这种毫无建树的庸碌之辈,居然还盘踞在关键的位置上不走? 赵文华也恨恨地道:“是啊!这家伙也不知走了什么关系,愣是在府衙盘着,听说捞了不少好处!” 他之前险些被贬出京,冒着天大的风险追查黎渊社,得罪了手上所有的客户,将百花酿这条路彻底废掉,这才好不容易留下,相比起来,这沈墨所作所为比其还要夸张,居然占着官位不放,依旧是稳如泰山,实在可恨! 海玥摇摇头,转为关心案情:“仵作验尸后是何结果?” “盛氏是中毒身亡,时间在子时左右,冯氏是被人用利器刺入胸膛,当场殒命,是申时发生的事情。” 赵文华低声道:“这起案子有一处渗人的地方,冯氏遇害的凶器,是盛氏头上的发簪,据说家中下人在发现尸体时,就牢牢地握在她的手里,结果半日不到,竟刺入了冯氏的胸膛,将之杀死!” “发簪……” 海玥目光微动:“可有嫌疑之人?” “盛家的仆婢和那盛氏的另外两位弟子,都被带入了府衙,想来这两起凶杀,凶手不会是外人,就在她们之中……不过还有一点很奇怪!” “什么?” “盛宅的人都带走了,但顺天府衙依旧留下差役,似乎在搜寻着什么,我刑部过问时,都显得十分警惕!” 海玥沉吟片刻,开口道:“我本要成婚,媒婆挑选过这位盛娘子,结果发生了这等凶杀之事,现在府衙又要拖延?若是案情不能及时查明,只怕要闹得人心惶惶啊!” “哎呀!万万不可呐!” 赵文华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位突然过问媒婆之死,赶忙道:“请会首放心,小弟一定竭尽全力,督促府衙速速破案,绝不能耽搁会首的大婚之期!” “好!” 海玥看了看他,颔首道:“此案东楼也会帮忙,你们好好配合,先把府衙在盛宅里面到底搜寻何物的事情查清楚,速来报我!” “是!” 赵文华神色再变,作揖行礼,转身快步离去。 我堂堂进士出身,还比不上一心会唯一的举人? 此案得好好努力了,不可有半分懈怠! 第二百一十九章 奸臣已经自己跳出来了!怎么敢做不敢认! “竟然来得比我还早!” 赵文华匆匆赶到盛宅,还真的见到严世蕃正与一个小厮说话,面色为之一变。 严世蕃也下意识地般转过头来,视线与之对了个正着,嘴角一撇:“呦,这不是赵主事么?” 赵文华经过努力,已然重回刑部主事境,闻言暗暗磨了磨牙,上前行礼:“东楼兄怎的生分了,唤小弟元质便是!” 他重回刑部后,了解到其贬官外放,居然有想要一直认干爹的严嵩身影在,但那位可是新晋阁老,能与首辅张骢掰一掰手腕的吏部尚书,自己还能怎么办呢? 只能默默咽下这口气,甚至对待这位老是挑衅的小小举人,都得堆起笑脸,主动示好。 严世蕃哼了一声,脸色舒缓了些,但语气依旧很不客气:“你来做甚?” “此案惊动了刑部,小弟也来看看……” 赵文华目光微动,笑着道:“早知东楼兄在这里,小弟就毋须担心了,东楼兄出面,再复杂的案情亦可迎刃而解!” 严世蕃却不上当:“这盛娘子死得突然,哪里那么容易破?这案子也与我无关呐,该由顺天府衙来抓凶!” 赵文华这才道:“小弟只是听说,会首将要大婚,这盛氏是京师数一数二的媒人,担心婚事受到影响,哪怕是些许波折,都是我一心会上下万万承受不起的损失呐!” “嗯?” 严世蕃最痛恨的就是这点,这家伙为何这么能逢迎,偏偏还无法驳斥,只能暗暗磨了磨牙,嘿然道:“元质所言有理,我也正是关心明威的人生大事,这才来此!” “那太好了!” 赵文华道:“我是刑部官员,可以过问地方案件,然顺天府衙终究不比其他,万一对方阳奉阴违,有东楼兄在,想必他们也不敢造次!” 严世蕃脸色再度缓和下来,这话说得确实不错,以他的身份与地位,府衙内谁敢阻拦,而有了赵文华,也算是师出有名。 “也罢!那我们就进去吧!” 两人朝盛宅走去,刚到了门前,里面几名胥吏恰好走出,立刻阻拦:“来者止步!” 赵文华穿的是常服,没有穿官袍,严世蕃更是没有官袍,但前者即刻取出了刑部的印玺,淡淡地道:“在下刑部主事赵文华,你们府衙的推官呢?让他来见本官!” 刑部官员确实有这个威风,但很可惜,顺天府衙作为管理京师的地方衙门,能在这里当吏胥的,也都是见多识广,几人并未被吓住,其中一位书吏反倒回道:“可是山东清吏司的赵主事?不知赵主事寻沈推官,所为何事?山东的案情,似乎不归我们府衙管辖……” 赵文华脸色一沉。 刑部按大明十三个布政司设清吏司,每司主事分管对应省份刑名的案件,主事均为两人,共计二十六人,赵文华原本是云南清吏司主事,排在末位。 这也是没办法,他是嘉靖八年的二甲进士,未能进得了翰林院,在六部观政后,靠着逢迎拍马,巴结了当时的刑部郎中,得了主事之位,能留在京师,已经很不容易了。 而之前被贬后,赵文华几番活动,借助一心会的名头,倒是成为了山东清吏司的主事,位次一下进步许多。 可无论如何,正如书吏的犀利回应,山东的案情不归顺天府衙管理,山东清吏司的主事,自然也是管不到顺天府衙的。 所幸赵文华有所准备,声音沉下:“本官翻看山东案卷,曾有一桩旧案,与这盛宅案情颇有几分相似之处,故来问询!” 书吏不慌不忙:“原来如此,然案情尚未明朗,待真凶伏法,文书齐备之时,赵主事自可过府查阅,只是眼下沈推官案牍劳形,恐难以抽身相见,万望体谅!” 赵文华面色一冷,尚未开口,旁边已经传来不耐烦的斥责:“放肆!这里有你这种无法科举的贱籍说话的份么?顺天府衙怎么有了你这种没规矩的小吏?” 严世蕃站了出来,直接指着对方的鼻子骂道:“把沈墨给我唤过来!立刻!马上!” 这番不讲道理,直接人身攻击的方式一出,对方不敢开口,躬了躬身,与其他几名吏胥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不愧是有个阁老父亲,就是神气!哼,开口就是无法科举的贱籍,自己也不过是个举人罢了!’ 赵文华暗暗撇嘴,胥吏虽是贱籍,但社会能量可不小,能提供的助力也不容忽视,不然的话他之前也不会把百花酿卖给这些人,同理他也不想贸然得罪。 当然现在严世蕃出口当恶人,自己查明案情立功,那简直美滋滋。 可紧接着,严世蕃的声音就飘入耳中:“愣着作甚?进去啊!你还真准备等沈墨来?” 赵文华一怔,侧头道:“我们进宅邸?里面可是杀人现场!” “瞧你怂的,尸体都抬走了,有什么好怕的?” 严世蕃嗤之以鼻,傲然地拍了拍胸脯:“当时赵七郎于国子监自尽,地上全是血,尸体就躺在边上,我与明威还不是查看现场,一份细致入微的分析,令那号称铁鉴的仵作都叹为观止,这才让案情大白,洗清了桂载的杀人嫌疑!” 赵文华当时并不在场,一时间也被震住了,请教道:“东楼兄之意是?” “趁着府衙去喊人了,你去里面转转,看一看盛娘子和冯氏死的地方,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再查一查这些衙役到底在找什么,弄得神神秘秘的!” 严世蕃指点一番,又对着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小厮阿禄道:“你跟着赵主事进去,随机应变。” “是!” 阿禄立刻应下。 赵文华见状,也不好推辞了,带着阿禄走了进去。 严世蕃目送他们的背影,嘴角一扬,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才不进去呢,国子监一案里,嫌疑人桂载已经束手就擒,当时光天化日之下又没有别的贼人,严世蕃才敢跟在后面合力破案。 现在这盛宅里面,谁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万一凶手没走,拿着凶器直接杀了前来调查的,那岂不是冤枉? 就让赵文华趟趟道,若有收获,相信机灵的阿禄也能盯着,简直完美! 就这般,严世蕃立于宅前,悠然等待。 然而小半个时辰后,赵文华与阿禄还未从里面出来,不远处一行人已然匆匆赶至。 为首的正是外表一团和气的推官沈墨。 “沈推官,许久不见了,别来无恙啊!” 严世蕃眼神里浮现出恨意,直接迎了上去。 如果说他看赵文华是不顺眼,那么对这位顺天府衙推官,就是仇恨了。 鹿鸣宴被绑架一案,严世蕃事后知晓,这个推官沈墨居然想要在贡院里大肆拿人,真要被其这么做了,舞弊的传闻肯定会闹开,到时候泥巴落进裤裆里,休想解释得清楚。 也即是说,沈墨原本想要毁了他,幸亏被海玥按住,严世蕃心眼本就极小,对于这种人自然恨之入骨。 迎着这位阁老之子的眼神,沈墨脚下顿了顿,还是上前行礼道:“原来是严公子大驾,有失远迎,还望见谅!不知公子来这死者宅中,所为何事?莫非是有什么关于凶手的线索提供?” 严世蕃冷冷地道:“我来做什么,你心里清楚,多少案子到了你沈推官的手里,都是不了了之,就我所见,便有两起了吧!现在盛氏冯氏的凶杀案,是不是也要随意找个无辜者交差啊?” 这话就太不客气了,沈墨勃然变色,神情也阴沉下来:“请严公子慎言,我乃顺天府推官,吏部考功更是年年卓异,阁下方才所说,是要指摘吏部考功么?” 这句回得巧妙,吏部尚书之子指摘吏部的考功,儿子拆老子的台,那传扬出去也是一场不小的官场风波了。 然而严世蕃大手一摆:“不要东拉西扯了!奸臣已经自己跳出来了,就是你沈墨!怎么!敢做不敢认!” 沈墨胸膛起伏,一时间也懵了:“我!我怎的成奸臣了!” “你身为朝廷命官,明知律法森严,却故意渎职枉法,玩忽职守,视人命如草芥,有何颜面立于朝堂之上?” 严世蕃厉声道:“你说你还不是奸臣么!” “本官何时渎职枉法,玩忽职守,视人命如草芥了?污蔑朝廷命官,你……你……” 沈墨伸出手指,气得直发抖,却没说下去。 如果是一个平民百姓指责自己,那么早就押入顺天府衙,到正堂打下几十大板了。 但眼前之人是朝堂新晋阁老之子,即便严嵩清誉极佳,为人平和低调,他小小一个判官,也没有资格与对方争辩,所谓污蔑更是天方夜谭。 憋了许久,最后只有一句低弱的话来:“严公子……你到底来此作甚?” 严世蕃得意地哼了一声,朝着紫禁城的方向拱了拱手:“不才忝列嘉靖十年顺天乡榜,今日特来观政,且看你这蠹国害民之官,是不是又敢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为民请命,正是圣贤教诲!” 第二百二十章 海氏武学的由来 “咦?” 赵文华领着阿禄匆匆走出时,远远就看到严世蕃负手而立,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而阶下是神情极度难看的沈墨。 他放缓步子上前,但还是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沈墨的视线里更是流露出与其和善面貌不符的狠色:“原来赵主事在里面,怪不得严公子这般作派,阁下若是查出了凶手的线索,我顺天府衙愿受指教!” 赵文华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此案非我刑部所辖,本官此来也不过是走访一二,何谈指教?” 沈墨冷冷地道:“既如此,还望赵主事不要在此处逗留,扰了府衙办案!” 说罢,他带着身后一众书吏衙役,大踏步地朝着盛宅内走去。 ‘一个小小的推官,竟似颇有底气,霍韬都不是顺天府尹了,他的靠山是谁?’ 严世蕃目送这一行入内,皱了皱眉,转向赵文华:“你查出线索没有?” 赵文华左右看看,低声道:“东楼兄,借一步说话!” 严世蕃跟着他来到大门一侧:“如何?” 赵文华道:“有些不对劲,我方才寻到一个府衙的熟人,他说这案子竟有锦衣卫过问……” “锦衣卫?死了一个小小的媒人,与锦衣卫何干?” 严世蕃先是愣住,然后面色严肃起来:“难道说,盛娘子是黎渊社的人?” 两人都参与过“井木犴”与“翼火蛇”的抓捕行动,瞬间加以联想,赵文华也沉声道:“恐怕八九不离十!” “原来如此,这沈墨背后,怕不是有锦衣卫为其撑腰,才显得有恃无恐!” 严世蕃精神大振,摩拳擦掌起来:“这案子咱们既然碰上了,就万万没有错过的道理!” 他们之前还与锦衣卫一起,联手抓捕过内贼卢源,但那是陆炳的参与,严世蕃最初都是经由陆炳介绍,才认识了海玥。 可陆炳是锦衣卫,却不能将锦衣卫视作陆炳,这个皇权特属的机构内部自然有山头派系,如果真是陆炳那一派,倒是毋须争抢,可现在瞧着势头,极可能是另一系的人物,那就不客气了。 严世蕃看向阿禄,见他微微点头,确认了赵文华所言不假,立刻道:“这群人在搜寻何物?” “暂且不知!” 赵文华目光闪烁:“根据那名衙役交代,沈墨遮遮掩掩的,只说一旦发现古怪之物,要马上禀告,但具体是什么,并未明说……” 严世蕃笃定地道:“肯定是盛娘子的秘录,她为豪门大户牵线姻缘,下聘时问得格外详细,势必收集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权贵秘密,禀告给黎渊社的同时,也自个儿汇集成册,私藏下来,锦衣卫让顺天府衙找的就是此物!” 赵文华也有这个猜测,心头颇为意动,但仔细琢磨后,又觉得自己把握不住,真要拿了反倒是怀璧其罪,所以此刻低声谏言:“东楼兄,小弟有个念头,不知当讲不当讲!” “蠢念头就不要说了!” 严世蕃瞟了他一眼,哼了哼:“若是锦囊妙计,不妨直言!” 赵文华轻咳:“与锦衣卫相比,你我终究势弱,想要拿住贼人恐怕不易,但盛氏既然藏了秘录,京师权贵肯定也是不希望它落入锦衣卫手里的……” 严世蕃目光一亮:“借勋贵重臣之势,对抗锦衣卫,咱们从中查明案情?” 赵文华连连点头:“正是如此,但小弟不知,该选谁作为领头者?” “那就要看谁与牵丝夫人往来最为密切了!” 话音落下,两人猛地看向盛宅大门上的乌木匾,异口同声地道:“定国公!” …… 又一日放衙。 海玥回到家中,走到爹娘屋前,就见两人正陪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谈话。 到了面前,双方见礼,老妇满脸笑容:“公子爷仪表堂堂,气度不凡,真真是文曲星君临凡呐!老婆子说媒一辈子,说合的亲事少说也有百八十桩,像公子这样的人物,打着灯笼也难找,怪不得宫里都那般热情呢!” 海玥温和地道:“一切麻烦林婆婆了。” 太后那边还在等着,婚事自然不能因为一个牵丝夫人之死而真的停下来,朱琳出面,在京师挑选了一位名声不是那么大,但稳重踏实,风评很好的年长媒婆林氏。 林氏出面,已经完成了六礼第一步的纳采,第二步的问名。 纳采是提亲,问名就是请媒人询问女方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接下来就是第三步纳吉,即男方进行占卜,看看两人的八字是否相合,卜得吉兆后通知女方家。 事实上,只要双方门当户对,条件满意,这八字就没有不合的。 当然如果横生枝节,八字不合也是一个最好的理由,与个人条件无关,只是运气不好,如此也不损双方的声誉。 朱琳明日准备就去京师庙宇,寻大师问一问八字,也就是走一个过场,后天就去纳征,正式订婚,然后备下日子,迎亲成婚。 六礼看似繁琐,但只要双方情投意合,也会很顺遂。 媒婆林氏起初就还有些忐忑,担心宫里或有刁难,毕竟这次迎娶的对象可不简单,是太后相认的义女,公主的嫁娶又与民间完全不同了,她根本不熟悉那些规矩礼仪,但结果发现,宫里比这里还热情,全程配合。 由此也发出感慨,这对新人当真是天作地和的一对,能给如此良缘做媒,也是与有荣焉。 对于这位事少的林婆婆,海浩不忘给了丰厚的赏钱,一家人将其送了出去,对方欢天喜地地告辞了。 待得回到屋内,三人坐下,朱琳含笑地看着儿子,满是感慨:“想当初你还那么小,一晃这些年过去了,十三郎也要成家了,真好!” 海玥听了这话意思不太对,赶忙道:“待得孩儿大婚后,爹娘又要离开?” 朱琳稍稍沉默,缓缓地道:“我们身上终究有些干系,于你仕途有碍……” “请娘亲收回此言!” 海玥立刻起身:“若因仕途逼得一家不能团聚,那孩儿宁愿舍了这官不当,为人子者,岂有让爹娘四处奔波的道理……” 这话是真心实意,他原本多多少少有些抗拒此世的父母,但这段时日的相处下来,倒是渐渐的将他们视作自己的家人,若能一家团圆和睦,谁又希望孑然一身呢? 海浩与朱琳相视,满怀欣慰,前者更是哈哈笑道:“这些年我与你娘游历天下,倒也结交了不少朋友,增长了诸多见闻,并非坏事,想来若非那些人穷追不舍,我们至今也不过是窝在琼海之中,反倒无趣得很!” 朱琳也道:“庄子有言,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看我们四处奔波,实则也是乐在其中!” 海玥终究不是古代人忠孝到迂腐的思想,父母要求孩子一定要按照自己安排的路走,同样孩子也在一定程度上逼迫父母严格遵从社会的规矩,避免累及自身,闻言不再执着,但还是道:“既如此,也得将那孙维贤解决掉,去了爹娘的后顾之忧!” 海浩与朱琳听了,这回换成苦笑了。 孙维贤在锦衣卫里面也是一等一的大人物,哪有这般简单除去? 这孩子口气当真是太大了。 海玥并没有轻视对方,相比起藏于阴暗处的黎渊社,只要身份暴露马上完蛋,一位能得嘉靖亲自调入京师的锦衣卫镇抚使,在朝堂中的份量都不轻了,确实很难对付。 但对方既然与他父母过不去,更涉及到传闻中的密藏财富,这种过节也没有缓和的可能,必须分出一个胜负,乃至生死! 所以在此之前,有些情况还是得打听清楚的:“敢问爹娘,孙维贤是如何确定,你们知晓建文密藏的下落的?” 海浩看了看朱琳,朱琳微微点头:“事已至此,不必瞒孩子了……” 海浩沉声道:“这家伙是如何找到我们的,起初我也弄不明白。” “此人先派了心腹手下找上门来了,故意坏我英略社的生意,几番试探,我将其手下打死,孙维贤才亲自南下,与我交手了一次,表露了来意,欲问建文密藏的消息!” “后来我们离开海南,去往他乡,期间又与孙维贤和其麾下高手交锋,这才发现,此人培养的手下,竟与我们的武功路数相合,想来他是从英略社发现的端倪,再亲自与我动手后,予以确定。” 海玥想到自己的安禅制龙,二哥的紫电青霜:“父亲的武功是?” 海浩道:“我所学颇杂,然最根基最擅长的是一套擒拿之术,名‘苍虬缚岳’,与你的‘安禅制龙’,同为一人所创,只不过后者是禅功静功,前者则为其俗家时所学的武功,倒是正合我的路数,而这孙维贤,竟也会‘苍虬缚岳’!” 海玥眨了眨眼睛:“那父亲的这些武功,又是从何而来?” “不仅是你,很多人都一直奇怪,海氏书香门第,怎的出了我这个武夫?” 海浩看向朱琳,牵住妻子的手,哈哈一笑:“他们怎么都想不到,你老子我的功夫,还是你娘传授的呢!”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一心会的卧龙凤雏 “啊?” 此言一出,海玥真的愣了愣,然后看向母亲朱琳。 父亲已然是琼海第一勇士,背后竟然还有高手? 朱琳看出了他的所想,笑着摇摇头:“你爹所言夸大了,若非他天赋出众,习武举一反三,融会贯通,万万没有如今的境地,我只是授艺,若论武艺是比不上他的……” 海浩正色道:“夫人谦虚了,若非得你教导,我岂有今日的成就,反倒是拖累了你的进境,实在惭愧!” 朱琳握紧夫君的手掌,抿嘴笑道:“夫妻一体,说这个作甚!” ‘照这意思,娘亲的武艺也很强了……’ 海玥倒也顾不上爹娘当众撒狗粮,基本明白了这两位为何能辗转各地,与孙维贤所率领的锦衣卫高手周旋。 原本以为是海浩够强,现在看来夫妇俩是彼此配合,才能令敌人无可乘之机。 同时孙维贤终究不敢赶尽杀绝,他心知肚明,若真逼得家破人亡,便要面对两位无所顾忌的江湖客舍命追杀,纵使这位镇抚使在南京权倾一方,也断不愿与之拼个鱼死网破。 只是照父亲所言,孙维贤居然也会“苍虬缚岳”,这武学的源头…… 海玥问道:“娘亲的这些武功,又源自于哪里呢?” 朱琳笑容不变:“以我儿的聪慧,想来应该明白,既然孙维贤会此绝学,那它们的源头自是出自皇室宫廷,不过我大明朝开国已百多载,中间多有动荡,即便是宫廷所出,也难免遗漏,如今锦衣卫里面会此绝学的,亦是屈指可数了!” 海玥声音放轻:“那娘亲的姓氏?” 朱琳很痛快地道:“确是国姓,我祖辈乃洪武三十五年的三大护卫之一,得赐朱姓,这才传承下这些武学来。” 海浩接着道:“而今此等宫廷绝学大多失传,孙维贤见我俩得承,才认为密藏的关键正在于我们,他手中已有了诸多线索,却缺失了一环,难以确定密藏的进入之法,自是穷追不舍,这下你可明白了?” 海玥看了看爹娘,露出微笑,颔首道:“是!孩儿明白!” 前因后果确实清晰,接下来万一那边提及,海玥也知该如何应对。 事实上,距离建文朝已有百年,土木堡之变都有几十年了,陈年往事早就不会有多少人介怀,甚至于历史上的几年后,嘉靖为了将生父牌位移入太庙,还将朱棣的庙号从太宗更改为了成祖。 别以为成祖听起来更威风,这其实是对礼制的极大破坏,要知道王朝的传统是,“祖有功而宗有德”,一个王朝仅有一祖,明朝二祖并立也算是一桩奇事。 更何况朱棣的皇位来得还有点小瑕疵,这位永乐大帝生前极力否认篡位,用太宗的庙号,正是为了自证合法继承朱元璋,结果倒好,孝子贤孙把他的庙号一改,直接否定了其政治叙事。 由此可见,百年前的祖宗没人在意,百年前自焚或逃亡的建文帝,也早被遗忘。 所以朱琳的这个国姓,到底是赐姓,还是血脉相传…… 重要么? 海玥觉得并不重要,研究了一下如今朝堂的局势,就安心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的纳吉很顺利,今科榜眼与太后义女的生辰八字简直是天作之合。 第三日的纳征也一切如常,在媒婆林氏的张罗下,海氏并未带外人,就海玥一家和弟弟海瑞登门,聘礼正式下达,订婚仪式完成。 择定良辰吉日,只待亲迎。 这边六礼推进顺利,海玥在英略社与翰林院之间两点一线,却不见严赵两人对于盛娘子之案的禀告。 甚至连两人的身影都见不到了。 海玥并未催促,默默等待。 最先传来反应的,却是翰林院。 就在给同僚发放婚礼请柬,众人欣然收下之际,一位最喜打听朝堂事的庶吉士神情却有了瞬间的古怪,旋即意识到有歧义,赶忙解释道:“明威兄见谅,在下是想到了刚刚听说的定国公府传闻,绝无他意!” 海玥并未在意,顺嘴问道:“定国公府?” 那位庶吉士古怪一笑,低声道:“明威兄可别说是我讲的,那位小国公爷闹开了,据说其姐姐嫁了个天阉,偏偏对外装作幸福美满,国公府竟一直被蒙在鼓里,现在得知后怒不可遏,去了锦衣卫那里讨说法呢!” “哦?” 海玥心头一动,脸上则依旧好奇:“这与锦衣卫何干?” 庶吉士道:“好似与一位媒婆有关,又说锦衣卫与沈家勾结,反正小国公爷已经冲去北镇抚司大闹,还要主动进诏狱,内阁惊动,恐怕此时陛下也知晓了!” 他说话的声音逐渐放大,很快其他人围了过来,见状也不藏着了,纷纷传了个遍。 事实证明,一众翰林大才,未来储相,谈论起八卦来,与街头小民也没什么不同。 尤其是这种顶尖勋贵和锦衣卫,双方都是清贫士子最讨厌的对象,闹得越激烈,大伙儿越幸灾乐祸,甚至主动出动打听。 于是乎,外面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了过来。 老定国公叫徐光祚,身为徐达后裔,大明朝的顶尖勋贵,还曾经领中军都督府,更作为正德朝内阁派遣的核心官员,与礼部尚书毛澄、寿宁侯张鹤龄、太监谷大用等赴安陆,迎接藩王朱厚熜入京继位。 这并不算什么功劳,毕竟杨廷和一系把朱厚熜得罪死了,但徐光祚也没被牵连,后来病逝,爵位传给了其子徐延德。 如今闹起来的,就是这位小国公爷。 “话说国公爷就是国公爷,为何称小?” “诸位有所不知,这位小国公爷今年尚未及冠,承袭爵位时更是年仅十六,素来行事风风火火,颇欠稳重,熟识之人皆以小国公爷相称,时日一久,这称呼也就传开了。” “说起来,此人的身世也颇为坎坷,生母早逝,两位兄长亦相继夭折,自幼便由长姐一手抚养成人,故而姐弟情深,五年前徐氏出阁,嫁与当时的工部右侍郎沈岱之子沈砚卿为妻。“ “咦!此人我倒是有所耳闻……传闻其风流倜傥,姿容绝世,人称‘玉山公子’,最难得的是从不涉足秦楼楚馆,当年京中闺秀无不倾心,恨不能嫁与为妻呢!” “嘿,用修兄可知,这位玉山公子为何从不踏足风月场所?” “明白了……明白了……哈!” 事实证明,一众翰林大才,未来储相,谈论起下三路来,与街头小民也没什么不同。 尤其是这种男儿雄风的时候,最是津津乐道,当听说那位著名的俊逸公子居然不行,顿时笑嘻了。 海玥则开口问道:“这件事是怎么传出来的?” “正是那位小国公爷在北镇抚司大闹时嚷出来的,如今已是满城风雨,这位爷索性将前因后果抖落个干净——据说成亲当晚,沈砚卿便以旧伤未愈为由,拒行合卺之礼,徐氏起初尚未起疑,可日子久了,见夫君始终避而不见,这才觉出蹊跷!后来更从沈家下人口中探得端倪,谁曾想沈家为掩丑事,竟将知情的婢女毒杀灭口!徐氏忍无可忍揭破此事,反遭毒打囚禁!“ “这还不和离?她可是国公府的千金啊!” “想是锦衣卫从中作梗,将事情强压下去,可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前日小国公爷得知姐姐终日以泪洗面,顿时怒发冲冠,径直闯进北镇抚司讨要说法!” “倒是一条血性汉子!” 众翰林难得异口同声赞许一位勋贵,转而纷纷怒斥:“锦衣卫简直丧尽天良,此等龌龊勾当也做得出来!” 海玥听得面色也沉下:“那边提及与做媒之人的干系了么?” 打听消息的翰林道:“听说是一位很有威名的官媒保的媒,不过此事也怪不得媒婆吧,最可恨的还是锦衣卫与沈家的勾结!” 海玥再问了几句,发现细节方面已经问不出什么,寻个空隙,出了屋子。 果不其然,还未到翰林院门口,远远就见两道身影鬼鬼祟祟,正是严世蕃与赵文华。 海玥招了招手,见两人讪讪上前,直接问道:“定国公与锦衣卫的冲突,与你们有关么?” “确实……确实有些关联!” 严世蕃和赵文华面露尴尬,前者干笑道:“明威,陆文孚那边能否帮去解释一下,我们的本意绝非……” “做得很好!” 然而话到一半,海玥声调上扬,就予以了肯定:“盛氏号称京师第一官媒,若她牵的红线背后尽是这般龌龊勾当,那当真是死有余辜!锦衣卫中若有人胆敢包庇此等恶行,也休想撇清干系!陆文孚是何等刚正的性情,岂会与这等腌臜事有半分牵扯?更遑论包庇纵容!” “啊?” 两人怔了怔,顿时长松一口气,连连点头:“是极是极!” “不想一桩媒人之死,却牵扯出了锦衣卫与定国公,此案内情之深,确实出人意料!” 海玥眉宇间泛起欣慰之色:“更不想我一心会竟藏着卧龙凤雏,得二位相助,真乃天赐良机,理应将案情查个水落石出!” 第二百二十二章 让孙维贤来求海玥 “我们本以为盛娘子是黎渊社贼人,这才想借势勋贵,与之抗衡……” “结果没想到,那盛娘子所谓的美满姻缘之下,竟是这么回事!” 一路上,严世蕃和赵文华老老实实地将过程讲述了一遍。 起初并不复杂,就是两人在查探过现场后,察觉到锦衣卫的介入,自身难以抗衡,又想争功,就将第三方拉了进来。 当年盛氏为徐氏做媒,牵线了当时最受京师贵女喜爱的“玉山公子”沈砚卿,当时男方沈家颇为迟疑,毕竟与勋贵结亲并非首选,是盛氏从中说和,几度周旋,最后才定下亲事,得此佳婿,老定国公大感欣慰,亲手为盛娘子题了匾额,挂在盛宅大门,以示感激。 也是从那时起,盛娘子正式有了京师第一官媒的声誉,此后寻她做媒的高门权贵络绎不绝。 严赵两人原本没准备以此为突破口,只是因为定国公名头大,那位小国公爷又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容易拿捏,可不查不知道,一查竟发现徐氏整日以泪洗面,再往下深挖,越来越触目惊心。 “小国公爷要闯北镇抚司,我们是想阻止的,毕竟还没弄清楚,到底是黎渊社弄的鬼,还是锦衣卫设的局,可终究没拦住,现在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严世蕃说完后,想到方才这位卧龙凤雏的评价,顿觉不能一味逃避,昂首道:“如此也好,将此事彻底揭开,不给贼人遮掩的机会!” 赵文华也补充道:“这类事情恐怕不止一桩,盛氏遇害后,她的遗物至今也未寻到,若不查清,恐怕会引发更大的风波!” 海玥点了点头,来到北镇抚司斜对面的茶楼,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让小二送了张条子过去。 大约两盏茶的时间后,陆炳步履匆匆地上了楼,见到三人后苦涩地道:“让几位见笑了……” 此言相当于直接承认,锦衣卫与这件事有干系,而非矢口狡辩,严世蕃和赵文华对视一眼,倒也暗暗感叹,这位确实为人正直。 海玥则道:“文孚不必自责,任何地方都有害群之马,此事非你等之过。” “确实与我无关,但又有什么用呢?” 陆炳叹了口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况此等恶行太过出格,外人只会指着我们的鼻子一并痛骂!” 锦衣卫名声狼藉,被官僚敌视,被百姓恐惧,但正如王佐所言,大伙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不过笔杆子握在士绅手里,可以为其行为美化,而锦衣卫的暴行就是赤裸裸的揭露出来,陆炳常常也以此自我安慰,只要完成为天子利刃,监察百官的职责,再揪出黎渊社这等大逆不道的贼子,毋须太过计较外界的声名。 然而这种将国公之女故意许配给天阉,从中捞取好处,就与监察没有干系,纯粹是私欲作祟,令人不齿了。 陆炳刚刚考完武举,凭着真才实学名列前茅,又见证了欣赏的俞大猷夺取武状元的英姿,本是高兴的时候,未料碰到这么一桩事,脸色极为难看。 他坐下品了一口茶,看向对面的挚友,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 海玥却十分了然:“文孚是不是想我协助,查一查此案的内情?” “明威如今已是翰林院编修,还是莫要来趟浑水,与你的声名无益!” 陆炳苦笑道:“况且也没什么好查的,那位媒婆盛氏确实是锦衣卫的暗桩,已经从案卷里面找出来了,她做的事情,锦衣卫得认!” “盛娘子是锦衣卫的人手,却不代表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完全源自于锦衣卫的授意,况且她如今意外身亡,就更有追查的必要……” 海玥正色道:“案情有进展了么?” 陆炳道:“根据顺天府衙的调查,盛娘子之死,是大弟子秦氏勾结其身边的贴身女婢所为。” “两人认罪了?” “贴身女婢认罪了,秦氏却直呼冤枉,但已经狡辩不得……” “动机呢?” 陆炳已经看过了卷宗:“动机是盛娘子要将家业传于最小的弟子顾氏,所以秦氏收买了女婢,约定下毒杀害盛娘子,对外宣称是突发恶疾身亡,由于盛娘子并无其余家人子嗣,身为大弟子的秦氏就能顺理成章地继承其家业。” “但秦氏没有想到,另外两名弟子也早早在盛娘子家中安插了眼线,一听到盛娘子遇害,马上齐聚盛家,都为了争夺家产。” “而期间二弟子冯氏似乎发现了证据,被大弟子秦氏用利器刺入胸膛,当场毙命。” 从这方面来看,前因后果似乎十分完整,但海玥指出一点:“据说冯氏遇害的凶器,是盛娘子头上的发簪,仆婢在发现尸体时,就牢牢地握在盛娘子手里,一直未曾取下,有这个细节么?” “这……” 陆炳皱了皱眉:“案卷里确实记录了凶器为发簪,但并没有握在尸体手中的细节,这重要么?” “重要!这涉及到了‘体僵’!” 海玥道:“人死之后的一段时间中,会项背僵硬,四肢难屈,最粗略的划分叫‘半日僵’‘隔宿硬’,而经验老道的仵作,也能籍此判断出大致的死亡时辰……” 古代的体僵就是后世所言的尸僵。 尸僵的原理是,人在死亡后一定时间内,肌肉因肌动蛋白与肌球蛋白形成永久性的横桥,而导致的一种僵硬现象,表现在外就是弹性和伸展性消失,身体掰不动了。 尸僵是在死后一个小时到三个小时左右形成的,到十二个小时最为坚硬,然后逐渐变软,两到三天后,尸僵才会逐渐缓解,重新变软。 环境温度、死前运动状态、死亡原因,都可能加速或延缓进程,但大致上的时间不会差别太大。 而盛娘子是在前天夜间死去的,到了第二日清晨被发现,此后发簪就一直被捏在她的手中,等到第二天下午,这个阶段恰恰是尸僵最为严重的时候。 “这体僵有如此夸张么?” 陆炳颇为惊讶:“连握在手里的一根簪子都拔不出来?” “确实可能从手中拔出来,但何必如此呢?” 海玥道:“如盛宅的仆婢,见到尸体后不敢触碰,任由其握住发簪,这才是常态,而凶手如果真是为了争夺家产的秦氏,拔下发簪作甚?况且发簪也不是合适的凶器,想要将其刺入胸膛,置对方于死地,对于一位妇人而言,并非那么容易吧?” 陆炳的脸色变了。 事实上,除了对尸僵确实不了解外,凶器的疑点他不见得发现不了,但现在被定国公的事情闹得焦头烂额,实在没心思思考,见到顺天府衙那边的禀告,发现是家产纠纷,就匆匆忽略过去了,如今看来,盛娘子之死竟似另有隐情? 海玥见他面色阴晴不定,又接着道:“盛娘子既是暗桩,她直属于何人管辖?也是萧震么?” 前指挥佥事萧震已经被秘密处死了,秘册被搜出,上面记录了许多锦衣卫暗桩的信息,包括之前贡院打更人孙流。 陆炳倒也希望是萧震,可稍加沉默后,还是摇了摇头:“萧震的私册里没有盛娘子……” “有可能特意不记载么?” “区区一个媒人,不至于如此隐秘。” “盛娘子的指挥莫非是……” 问到这里,陆炳顿时勃然变色:“王指挥使绝不会做这等事!” 在他心中,都指挥使王佐就是恩师,自从其入锦衣卫,便亲自教他撰写办案案卷、审讯笔录和交接公文,并告诫他身为指挥使,不可不精于刀笔,展现出殷切的期盼。 陆炳对于王佐的敬重,堪比其亲生父亲,甚至因为其父常年身体不适,居家养病,都没有师徒间亲密的关系,根据他的了解,王佐绝不会指使盛娘子做出这些龌蹉事来! “锦衣卫的高层,不是仅有王都指挥和萧佥事两人,盛娘子完全可能归属于旁人!” 陆炳定了定神,厉声道:“我将这个人找出来,看看此人与盛娘子之死是否有关联,背后是不是隐瞒了什么更加不可告人的秘密!” 说到这里,他看向海玥,恳切地道:“明威,你的这些话语已经对我帮助极大,案情就不必插手了!以你我之谊,若由你亲查此案,纵使真相大白,恐也难堵悠悠众口,倘若因此累及你的清誉,我实在是……” “查案若是这般畏首畏尾、踌躇不前,那世间真相岂非都要石沉大海?” 海玥同样正色,又微笑道:“况且你我有交情,锦衣卫其他人我又不认得,我此前于国子监内还是有些声名的,你们锦衣卫如今焦头烂额,对外求助,也很正常对么?” “咦?” 陆炳目光一动,倒是有所触动,缓缓地道:“确实有一人,不久前刚从金陵调来,为人低调恭谨,又喜好诗文,据说在金陵城中就喜与文人往来,让他出面倒挺合适……” “谁?” “此人叫孙维贤,接替萧震,新任指挥佥事之位。” 第二百二十三章 你是建文余孽! 北镇抚司。 刑房之内。 孙维贤坐在案前,正在平静地翻看着一卷《大明一统志》。 他生得眉目疏朗,三绺长须修剪得极是齐整,并无多少武夫的粗犷,反透着一股文臣的清贵。 最令人深刻的是那双丹凤眼,看人时总含着三分笑意,却能在转瞬间凝出令人生寒的锐光,恰似此时案头那方从金陵城带来的上好端砚—— 温润如玉,墨色森然。 此时孙维贤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吼叫,修长的指节轻叩案几,那节奏倒像是在唱曲打着拍子。 他原为南镇抚司镇抚使,从四品,如今进位指挥佥事,正四品。 看似高了半级,又是从坐冷板凳的金陵,调入了政治中枢北京,可谓是一场不小的进步,但孙维贤根本不想要。 且不说某些不为外人言的原因,就看他在金陵城的南镇抚司大权独揽,品级虽低,实则权力极大,宁为鸡口,无为牛后的道理,官场上的人都清楚,何必来京师凑这份热闹? 况且指挥佥事身为指挥使的副手,与那位锦衣卫一把手难免产生矛盾,如今的指挥使王佐深受天子信重,即便需要副手制衡,强弱高下还是可以预期的,他只是缓解天子疑心的工具罢了,想要上位?几乎没有可能…… 所以孙维贤不想北上,可惜锦衣卫不比文官,文官若是不愿赴任,直接挂印而去,辞官归隐,士林还会称赞这份不为功名利禄所折腰的气节,到时候天子回心转意或新帝登基,很快就能被记起,重回朝堂,扶摇直上。 锦衣卫如果敢抗旨,直接处决,绝无第二种可能,天子一道圣旨,孙维贤就得抛开一切,火速入京赴任。 当然,为了让他能起到抗衡的作用,一批心腹人手也被调入京师。 伴随着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千户谭经走了进来,恭敬地禀告:“司尊,案卷送到了!” 孙维贤微微皱眉:“这里已经不是金陵,莫要再如此称呼。” 谭经懔然改正:“是!佥事!” 听了这个称呼,孙维贤又觉得有些刺耳,面上再无表情,接过案卷,翻看起来。 谭经大气也不敢出,垂首静立。 孙维贤前几页看得还较为仔细,后面就草草翻过,末了淡然道:“顺天府衙和应天府衙处理起案情来,倒是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啊!” 想到应天府衙的办案风格,谭经心想这可不是什么好评价,低声附和道:“现在外面都在焦头烂额……” “本官何尝不是呢?” 孙维贤叹了口气:“那位国公爷不依不饶,朝野上下怕是要物议沸腾了,说来蹊跷,区区一个媒婆的勾当,怎就闹到这般田地? 谭经嘴角歪了歪。 虽然说名声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由于他们是外来者,可以最大程度地置身事外,反倒有些幸灾乐祸,他甚至觉得,这是一个重创都指挥使王佐,让自家长官上位的机会。 或许是心有灵犀,门外有人敲了敲,入内传话道:“孙佥事,都指挥有请!” “好!” 谭经神色微变,孙维贤却淡然起身,一摆袍袖,走了出去。 目送这位镇定的背影,谭经冷静下来,将桌案擦拭了一番,再打扫起了屋舍。 将内外整理得一尘不染,不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谭经刚要迎上前,却陡然一怔。 因为孙维贤的表情十分阴沉,眉宇间的儒雅之色尽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残忍狰狞。 熟悉这个表情的谭经赶忙止步,立于门口,垂首等待。 孙维贤到了面前,神情已经恢复往昔的模样,淡淡地道:“来!” 两人重回屋中,这位指挥佥事坐下,以一种莫测的语气道:“你待会随我去翰林院,请一人过来。” “翰林院?” 谭经一怔。 锦衣卫与翰林院可以说是最不对付了,前者乃皇权鹰犬,以诏狱酷刑、罗织罪名而劣迹斑斑,后者为清流喉舌,凭经术文章、谏诤风骨成清贵要职。 堂堂指挥佥事,去翰林院作甚? 孙维贤道:“盛氏一案,颇多疑点,若能彻查真相,或可还锦衣卫一个清白。恰巧翰林院新晋一位擅断刑狱的编修,自入京以来屡破要案,王指挥使有意延请这位能人协理此案。” 谭经的第一反应是:“此事陛下会允许吗?” 孙维贤道:“恰恰是这位得陛下亲近,又要迎娶太后的义女,让他参与此案的审理,也是给宫中一个交代。” “翰林院还有这等人物?” 谭经大为惊奇,却又目露担心之色,低声道:“这人怕是不好邀请,不然的话,王指挥使何故让佥事出面?” ‘是啊!为何让我出面呢?莫非……不可能!王佐若是真有了这招杀手锏,不会如此轻易地丢出来,应该是巧合!’ 孙维贤眼睛微微一眯,彻底定下神来,缓缓地道:“我们要邀请之人,是今科榜眼,姓海名玥,年方十九,琼山人士。” 谭经瞳孔猛地涨大:“姓海……出身琼山……难道说……” “正是那两位的族人!” 孙维贤道:“我若是没有记错,这一脉有三子二女,长子海珉,次子海珍,幼子海玥,海氏这等诗礼传家的门第,断无重名之谬,如此说来,今科榜眼必是三子无疑。” 说罢捋须而笑,眼中光芒闪动:“海公夫妇当真教子有方,膝下竟育出这般麟儿,一门三杰,光耀门楣,实在可喜可贺!” “冤家路窄!冤家路窄!” 谭经却已是目露凶光:“司尊,咱们要不要……” 说罢做了个手势。 “诶!” 孙维贤抬起手:“我早就说过了,彼此本该是同路人,只是他们一直有所误解,才会激烈反抗,现在不该让误会更深了,走吧!” 这位雷厉风行,还真就带着心腹,骑马穿过东长安街,抵达了皇城东南角的翰林院。 院门前,依旧是古柏参天,枝叶扶疏,掩映着朱红的大门,几名守卫立着,并不阻拦一个个文人士子出入。 然而待得孙维贤和谭经一接近,哪怕翻身下马,守卫还是即刻阻拦:“来者止步!” 孙维贤没有让手下上前,反而是微笑着道:“本官乃锦衣卫指挥佥事孙维贤,前来拜会海玥海翰林,烦请通报。” 守卫摇摇头:“不巧!海翰林外出未归!孙佥事请回吧!” 孙维贤平和地道:“现在可是当衙的时辰……” 守卫道:“今日是庶吉士大考,海翰林去礼部观政了,确实未归。” “原来如此!” 孙维贤看了看时辰:“那我午后再来!” 回去稍作打听,今科庶吉士确实在早上选好,礼部又定下一件大事,孙维贤再度带着谭经来到翰林院门前:“烦请通报,锦衣卫指挥佥事孙维贤,前来拜会海翰林!” 守卫再度摇头:“不巧!海翰林与新科庶吉士同赴宴席了,暂时未归……” 孙维贤目光闪了闪:“那他今日可会回来?” 守卫道:“不知。” “待我们第三次来,这人是不是正在小憩,暂不见客啊?” 到了一旁,谭经已是忍无可忍:“岂有此理,这分明是避着我们!” “怎的?你难道去烧了翰林院不成?年轻人心高气傲,喜欢三顾茅庐的把戏,就由得他去!” 孙维贤轻抚长须,教导道:“你要记住,为人者有大度成大器也,切不可鸡肠鼠肚,连几句恶语都容他不下!” “是!” 看着上司的云淡风轻,谭经钦佩不已。 孙维贤这回并未在翰林院外等待,而是又回了北镇抚司。 反正是王佐让他前来请人,小国公爷还在诏狱闹着,海玥那边愿意耽搁,也是对方的事情,他只要做好诚心邀请,礼贤下士的姿态便好。 孙维贤甚至猜测,对方根本不愿意来破案,这才会避而不见。 无妨。 他原本的心思都放在锦衣卫内部,一时间没在意新科士子的名单,如今偶然发现了这位,先是惊怒不已,但转念一想,这前途无量的一甲进士,恐怕还不知道自己的爹娘这些年间为何远走他乡,更不知道自家祖上是什么煊赫的出身吧? 若能以此为要挟,让此人为自己所用…… 嘶! 正琢磨着这个可行性,远远见得一道英气勃勃,卓尔不群的年轻官员立于衙司外,待得两人接近,转身微笑:“可是孙佥事当面?” “阁下是?” 孙维贤仔细打量着对方的相貌,心头一惊。 果不其然,对方拱手道:“在下海玥,适才听闻孙佥事造访,特来相迎。” 孙维贤下意识还礼:“海翰林清贵之身,怎敢劳动大驾?” “若是寻常锦衣卫来访,自当按部就班,只是……” 海玥凝视过来,眼神里带着说不清的神色,忽而压低声音,向前倾身:“能得见建文遗脉的风采,海某岂敢怠慢?” 在双方交谈之际,谭经不敢接近。 却见到一向教导自己做大事需有静气,泰山崩于前色也要不变的司尊,只听对方说了一句话,就骇然失色。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天不怕地不怕 北镇抚司门前。 孙维贤勃然变色地看着海玥。 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怎么敢? 你怎么能? 轻而易举的说出这番话来! “孙佥事~” 海玥却好似打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招呼,身子微微远离了些,又真的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打量了一番孙维贤,然后伸手道:“请!” 孙维贤心脏怦怦狂跳,脚下缓步跟上,却突然反应过来。 不对…… 我是锦衣卫啊! 他猛地上前两步,凑近了身子,冷冷地低声道:“本官乃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世袭锦衣卫,与你口中所言绝无半分牵扯,你再敢胡言乱语,血口喷人,休怪本官不客气!” “孙佥事说话时尽可以大声些,没必要压低嗓子。” 海玥笑了笑,声音并不大,却也清晰地传了过来:“若论家世清白,谁还不是呢?” 锦衣卫多以世袭制度,祖辈是有依据可查的,孙维贤是浙江绍兴人,这点应该没错。 但琼山海氏也是书香门第,往上几代都可追溯,由于祖辈叫海答儿,后世还有人怀疑其本是回族人,后来汉化,但孤证不立,仅仅因为一个名字就诸多猜测,史学界大多是不认可的。 无论如何,相比起金陵,海南可就偏远多了,那个与当地黎人直龇牙的岛屿,受贬的官员都不见得愿意去,更遑论锦衣卫。 真要调查的话,哪一家更方便呢? “请吧!” 看着对方有恃无恐之色,孙维贤的脸色终于难看起来。 他原本以为,海玥小小年纪,哪怕学业有成,金榜题名,其爹娘也不会将这等牵连全族的大事告知,到时候自己正好以此为把柄,将惊骇恐惧的此子拿捏在手里,不仅于锦衣卫的仕途上大有帮助,更能成为以后拿捏那对夫妇的底牌。 毕竟你们的儿子高中榜眼,进了翰林院为储相,未来还要当大官,也不想让朝廷知道他的身世秘密吧? 真要那般发展,从金陵调入京师,还真是因祸得福了! 结果万万没想到,堂堂新科榜眼,翰林院编修,敢在锦衣卫门前提及建文两字,简直比起其爹娘还要丧心病狂,更是直接将帽子扣了过来。 诚然,他们可以互相攻击攀咬,你说我是建文遗脉,我说你是建文余孽,但结果是什么呢? 这位新科榜眼的圣眷肯定会失去,仕途势必会受到巨大的影响,可这种事情,终究不好放到明面上来说,由于其进士功名,荣登三鼎甲,下场顶多是找个借口,将其问罪流放,贬去岭南。 嘿,那正好是海玥的家乡。 相比起来,他孙维贤的下场会更惨。 锦衣卫终究是家奴性质,威风起来,可以把平日里大权在握,高高在上的朝堂重臣抓入诏狱,百般凌辱折磨,更能将勋贵抄家,捞得盆满钵满,可天子一句话,也能让他们从云端打落尘埃,处决得悄无声息,正如他的前一任萧震。 所以此时此刻,孙维贤再和海玥对视,能从对方的眼神里清晰地看到一句话—— 拿我的前程…… 赌你的命! 你敢么? 孙维贤深吸一口气,举步跟了上去。 后方的心腹谭经只觉得震撼不已,就见到三言两语之间,那位年轻的翰林编修居然反客为主,再见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居然乖乖跟随,只觉得脑袋嗡嗡的,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而等穿过青砖铺就的宽阔通道,抵达主院,来到屋前,孙维贤开口道:“奉茶!” “是!” 谭经如蒙大赦地退下。 两人入了屋内,孙维贤视线一扫,耳朵再耸了耸,确定周遭没有外人,沉声道:“你要怎样?” 海玥潇洒地坐了下来,观察了一下对方的办公风格,然后慢条斯理地道:“孙佥事这话问的奇了,是你来翰林院寻我的,不知有何要事?” 孙维贤现在哪里还顾得上正事,两家的牵扯就是正事,语气放缓:“海翰林,虽不知令尊令堂如何教诲于你,但你我两家本不该至此境地!纵使百年前同宗同源,后来各奔前程,如今天涯相隔,也断无结仇之理,只是……” 他微微一顿,脸上挤出一份亲近:“世事弄人,而今重逢,难免生出些龃龉误会罢了!” 海玥看着他,不可置否地道:“是么?” “当然!” 孙维贤几经权衡,缓缓地道:“令堂对你说了那段往事么?要不要听一听在下的讲述?” “愿闻其详!” 接下来,这位锦衣卫指挥佥事,用一些彼此间都能听得懂的代指,讲述了一段故事。 这位的重点,居然不在于建文帝朱允炆,而是朱允炆的长子朱文奎。 朱允炆确实没有死于那场火灾,借由密道逃出金陵城后,心灰意冷,剃度出家,远走海外。 这点基本与后来的推测相符,比如张居正还对万历说过,“国史不载此事,但故老相传(建文帝)削发披缁而走”。 不过很多人忽略了,随建文帝一并离开的,还有一个儿子。 时年六岁的儿子朱文奎。 朱元璋的皇曾孙,建文元年就被立为皇太子的朱文奎。 朱允炆毕竟是成年人,目标明显,但朱文奎一个六岁的孩子,想要隐藏起来就简单许多了,在秘密的保护下,改头换面,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活得胆战心惊,亦或是天意如此,朱文奎子嗣并不多,有妻子有妾室,但也没有留下活到成年的子嗣,最后只剩下三个女儿。 朱文奎无奈,只得招女婿入赘上门,许多事情多有谋划,却终究未能实施,一生并无什么长久,唯独寿数挺长,一直活了八十多岁,到了成化十六年才去世。 这一年,严嵩都出生了。 事实上朱允炆的二儿子朱文圭活得也挺长,只有二岁时,就被朱棣幽禁起来,一直关在凤阳的广安宫,被称为“建庶人”,后来明堡宗发动夺门之变,恢复帝位,联想起自身遭遇,怜悯朱文圭被无辜长期囚禁,还将其开释出来。 所以百多年岁月固然很长,可若是有一个寿数悠久的老人,其实又能将许多人与事关联起来。 期间的细节,孙维贤没有多言,但听其意思,朱文奎的三个女儿虽然各自招了夫婿,将朱姓沿袭下来,可上门女婿终究不如亲生儿子,再传个两三代,开枝散叶,许多事情渐渐就淡了。 直到现在,许多事实上与之相关的家族,却根本不知祖辈的隐秘。 毕竟朱姓又不见得都是国姓,天下州县也有不少朱氏家族,谁又会往那个上面联想? 而知道祖辈隐秘的一个标志就是,传承了昔日的宫廷绝学。 这才是他出手试探海浩朱琳夫妇的本意。 海玥默默听着。 母亲朱琳承认,祖辈乃洪武三十五年的三大护卫之一,得赐朱姓,这才传承下这些武学来。 而孙维贤的说法又有不同,哪怕朱文奎三女各自为脉,祖上也都是出自一系。 对方如今的所获,是出自其祖母,虽不同姓,这份血脉相连,却比起某些同姓但出了五服的还要亲密。 讲述这些的过程,孙维贤还一直观察着海玥的表情。 然而海玥津津有味地听着,时不时还问上一两句细节,好像听故事一般。 “此子要么就是城府极深,要么就是江湖客亡命徒的习性,骨子里是天大地大,谁也不怕!” 这种反应,令孙维贤心头沉下。 想当年他第一次听祖母说起这些秘闻时,吓得腿都软了,很长一段时间,夜里常常惊醒,疑神疑鬼,就担心有朝一日,自己的惊天身世揭露出来,朝廷对其抄家灭族。 后来渐渐长大,发现昔日建文朝的往事早就无人问津,再随着在锦衣卫里面的职位越做越大,待得成为南镇抚司的首领,这才变得泰然自若,甚至谋划起一些事情来。 可事实证明,骨子里面,孙维贤还是畏惧的,所以才有了之前那样的反应。 结果现在一个远比自己年轻的人,听了那么多秘密,始终泰然自若。 孙维贤左思右想,总觉得对方不太可能是城府深到极致,应该是出身在琼海那样的蛮夷之地,心中无敬畏,练就了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 这就麻烦了啊…… 其实并没有这么复杂。 海玥真的就是当故事听。 他能够理解古人对于这种家世背景的执着,但于他而言,超出三代以上,其实就不值得介怀了。 无论祖上如何辉煌,亦或者祖辈如何贫苦,只要没有贱籍的限制,那就与自己没什么太大干系。 室内安静下来,外面则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谭经将茶准备妥当,站在门外,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孙维贤全神贯注,海玥开口道:“进!” 谭经走入,奉上茶盏后,又听海玥道:“出去吧!我与孙佥事有话要说!” 谭经不敢应声,直直地看向孙维贤,就见这位还真的摆了摆手。 “这雨前龙井当真沁人心脾,人生在世,原该珍惜当下的滋味。” 海玥轻执茶盏,悠然地品了一口,嘴角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孙佥事今日相邀,想来不止为追述前尘,既已品过新茶,也该为陛下分忧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这何止是礼敬人才,简直是毕恭毕敬 “狗……日的……” 定国公徐延德四仰八合地躺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已然嘶哑,显然是骂不动了。 周遭的锦衣卫也精疲力竭。 他们不敢对这位国公动粗,但徐延德一进来就破口大骂不说,还自己往诏狱里面闯,众人不得不上前制止。 偏偏这位还精通擒拿,等闲人近不得身,可费了老大的劲,才在不伤害对方的前提下,让其力竭停下。 不远处的陆炳看着,默默转身离去。 对方的目的很清晰,就是把事情闹大,为此不惜折了国公府的颜面,也要逼迫他们解决这件事。 徐沈婚姻的罪魁祸首,首推沈家,明知自家儿子有隐疾,还准备祸害徐娘子一辈子。 其次就是媒婆盛娘子,是她从中撮合,让两家结亲。 但沈家不可能因此事直接定罪抄家,媒婆盛娘子又已经死了,接下来能做的,就是让那位国公府的大娘子和沈家公子和离。 只不过原本和离,吃亏的是徐家娘子,现在这样一闹,颜面扫地的就是沈家和锦衣卫了。 ‘都闹到这个份上了,真有解决的法子么?’ 陆炳叹了口气,朝着孙维贤所在的屋子方向而去。 如此泥沼,也就是海玥这种真兄弟愿意伸出援助之手了,但此时他越想越是悲观,还是决定不能拖累对方。 关键是与海玥配合的,并非自己,而是孙维贤。 这位新晋的指挥佥事并不简单。 王佐与其接触了几回,有言此人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比起上一任的萧震可难对付多了。 可别让这人请了海玥来此,反倒加以算计,利用对方,那就后悔莫及了。 这般一想,陆炳脚步加快,匆匆到了屋外,朝里面看去。 然而屋内并没有人,他左右转了转,出了院子,对着一名书吏招了招手:“孙佥事呢?” 孙维贤虽然带了一批自己人来,安插到了北镇抚司岗位里面,但主要是千户、百户这样的执行人手,让他有亲信可以调用,至于司内的书吏小厮,多为王佐一派的人手。 眼前这人也是如此,马上禀告:“孙佥事与海翰林一起,去顺天府衙了。” “直接去府衙?” 陆炳皱了皱眉,赶忙问道:“两人离开时,有何反应?” 书吏琢磨着道:“小的见孙佥事对海翰林颇为敬重,嗯,就是一副礼敬的姿态!” “好!你去吧!” 陆炳摆了摆手,终究有些不放心,回到自己的屋内,又将洪七唤来,准备嘱咐他速去顺天府衙打探消息。 但没必要了。 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就见一批人被押入北镇抚司,当先一人连连嘶叫:“我是顺天推官!我是朝廷命官!孙维贤……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陆炳走了出去,一眼就见到那尖叫的人正是推官沈墨,而除了他之外,竟还有一批胥吏模样的人被押来,连带着一群本就穿着囚徒的犯人。 “这……这是……” 周五很快来到身边,低声道:“孙佥事将盛娘子一案的犯人和经手此案的官吏统统押过来了,据说是因为海翰林发现,此案在审问过程中存在着蹊跷。” “哦?” 陆炳惊诧非常。 难道是错怪孙维贤了? 即便他去配合海玥,支持力度都不见得有这个大吧? 这话不是谦虚,毕竟陆炳的官职并不高,人家敬他,敬的是与天子的亲密关系,而非区区舍人的职务。 相比起来,孙维贤确是实打实的指挥佥事,锦衣卫绝对的管理层之一,真要发起飙来,正是如今的局面。 没别的。 就抓人! 此时的孙维贤直接探手,捏住最闹腾的沈墨下巴,狠狠晃了晃:“沈墨,本官今日邀你前来,原为共商案情要务,非为拘押问罪,是你再三推诿,延误查案,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最后这句话,不久前他曾经对另一人说过,但那个人只是满不在意的笑了笑,清风拂面。 可现在的沈墨,面对这份眉宇间饱含凶厉之气的威胁,却是哆嗦了一下,终于安静下来。 周遭围观的人啧啧称奇。 之前见到这位南方来的指挥佥事一副儒雅姿态,还以为是受江南奢靡之气熏陶出来的异类,现在看来,也是锦衣卫的一贯作风嘛! 瞧瞧,抓一个与自身不相干的官员,都能用这等咬牙切齿,凶神恶煞的语气说话,好似双方有深仇大恨似的! 难得! 孙维贤借着沈墨好好发泄了一番之后,转向海玥,眼神又清澈起来,请教道:“海翰林,接下来?” 海玥之前抓人时一言不发,只是指挥,此时却打量起身穿囚服的犯人。 主要有三人。 一是盛娘子的大弟子秦氏。 二是盛娘子的贴身婢女双喜。 三是盛娘子的三弟子顾氏。 前两者已经被认定为凶手,按照顺天府衙的断案,大弟子秦氏是主使者,婢女双喜是帮凶,两人合谋杀害了盛娘子,为的就是得到家产,后来三位弟子齐聚宅中,又被二弟子冯氏发现端倪,秦氏再度痛下杀手,将冯氏也一并解决。 而经由审问,婢女双喜已经交代出,她确实受大弟子秦氏指使,那一晚在盛娘子睡前的饮品中下毒,致使其夜间身亡,但大弟子秦氏始终不愿认罪,直呼冤枉。 毫无疑问,地上衙门的行刑手段虽然不如诏狱那样鼎鼎大名,但也是不会惯着对方的,大弟子秦氏的囚衣明显透出斑斑血迹,不过精神上竟还不错,从表面看起来,也没有残疾的迹象,至少双手没有被夹废。 有趣的是,根据海玥的全程观察,当锦衣卫将她们从牢房里带出,直至押入临时的囚车,大弟子秦氏的表情先是怔仲,然后变为惊愕,最后是惶恐。 再看婢女双喜,这位的神色十分麻木,好似对于周遭的变化都没有反应。 最后,海玥对着小弟子顾氏开口道:“你怎么还在?” 小弟子顾氏以惊惧为多,瑟瑟发抖地缩在人群里,听了这个声音下意识地抬起头,涩声道:“官爷……官爷问的是奴家?” “是在问你。” 海玥道:“府衙已经认定了凶手,你是无辜之人,为何还穿着囚服,关在牢中?” “奴家不知……自从师父过世后,奴家被带入衙门,就一直被关在牢房里,至今未能出去!” 小弟子顾氏苦笑着回答,终究是媒人,见多识广,发现海玥既年轻又受尊敬,赶忙叩首道:“求青天大老爷为奴家作主!为奴家作主啊!” 海玥转向大弟子秦氏:“看到了么?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秦氏方才下意识地听着,被突然发问,顿时一惊:“官爷……” 海玥平静地道:“你在府衙直呼冤枉,不肯认罪,又遭行刑逼供,如今被转入另一处地方,甭管有没有认出这是锦衣卫,至少也该尝试自证清白,你的神情却比在顺天府牢狱中还要慌张,这是为何?” 大弟子秦氏脸色愈发苍白,张了张嘴:“奴家……奴家……” 海玥又转回小弟子顾氏:“根据案卷里记载,盛娘子确实多次对身边人说过,三位弟子中,以你最为孝顺周到,为人又忠厚,她膝下无儿无女,便准备将家产全部赠予你,你可清楚?” 顾氏低声回答:“奴家清楚。” 海玥接着问道:“你作何感想?” 顾氏道:“奴家自是高兴的,然大姐和二姐以前对我也很是照顾,奴家不敢独吞家产,便是师父真将宅子全留下,奴家也会与两位姐姐一同分了。” “此言若是发自真心,确是忠厚之人。” 海玥颔首:“既如此,你觉得两位师姐了解你的脾性么?” 顾氏看了看失神的秦氏,轻叹道:“她们原先是了解奴家的,只是近些年,都说师父偏心于奴家,生出了颇多误解,奴家也不知她们会不会信我……” 海玥道:“那你觉得,这两位会杀害盛娘子么?” 顾氏稍稍迟疑,终究还是鼓起勇气道:“奴家觉得大姐不会杀害师父,这些年间她虽与师父有些争执,但还是很尊敬师父的,怎么也不会下杀手!” 海玥继续道:“冯氏呢?” 顾氏怔住:“二姐……二姐不是也被凶手杀害了么?” “但这不代表杀害盛娘子的不是她!” 海玥道:“谁告诉你,两起凶杀案就必定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顾氏懵了:“奴家不知……二姐……二姐应该也不会……” 海玥转向孙维贤:“孙佥事,派人为大弟子秦氏验伤,看看她身上受的那些刑,有没有蹊跷之处!再给小弟子顾氏、盛宅仆婢和这群衙役重新录口供,将众人的关系详细梳理一遍!” 场中一静,包括谭经在内的心腹手下都朝孙维贤看来,孙维贤嘴角微微抽了抽,沉声道:“没听到海翰林的话么?去检查!去录口供!” “是!” 谭经亲自出手,将瑟瑟发抖的秦氏提起,朝着后面拖去,其余人则将一群人分头关押,开始细致问话。 “呼!” 陆炳远远看着这一幕,轻轻舒出一口气,对着左右笑道:“看来是我多虑了,孙佥事何止是礼敬人才,简直是毕恭毕敬,这点我们都是做不到的,不愧是金陵出来的人啊!” 第二百二十六章 真相 “报!秦氏身上的伤有蹊跷!” 众所周知,古代衙门的行刑是有猫腻的。 衙役通过长期训练,可控制杖刑的轻重,甚至这群人还用豆腐练习打板子,最后能做到“外皮完好而内里糜烂”,亦或“表皮红肿却内伤轻微”。 由此犯人贿赂衙役后,板子会高抬轻落,未贿赂的则皮开肉绽,清朝多起案例显示,送三十两银子仅伤皮肉,送百两银子,受刑当晚就可以行动如常了。 之前赵文华百花酿的客户孙黑虎,就是南监一霸,最擅长这类手段,当然跟北镇抚司里面的老人一比,又成了一个新兵蛋子。 此时就是由老人出面,只是稍稍验伤,就发现了盛娘子大弟子秦氏身上所受的刑,看似严重,实则没有伤到根本。 这就怪了。 海玥眼神下令,孙维贤口头执行:“把府衙一行人带过来。” 沈墨和一众参与审讯的衙役,战战兢兢地拖了过来。 前者终究是官员,勉强还能立住,后者已经倒在地上,面如死灰。 海玥语气平静:“沈推官,又见面了,有关盛娘子一案,你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的吗?” 沈墨赶忙道:“海翰林是翰林清贵,来日当为文坛泰斗,何苦与下官为难?若因些许误会损了清誉,岂非明珠蒙尘,令人扼腕?” 海玥暗暗摇头,做了个手势。 孙维贤马上:“沈墨,表字静之,自号慎庵,平日里是明哲保身,谨小慎微,在府衙中每日点卯必到,案卷整理齐整,但每每于重大案件均请上官定夺,不敢专擅,公文中也惯用模棱两可之词,避免留下把柄,由此你任了三年推官,从未被责罚,考功评断反倒年年卓异?” 沈墨神色微变。 孙维贤接着道:“如此倒是奇了,你平日里圆滑避事,不沾是非,这媒婆遇害一案,却亲力亲为,毫无推诿,又是何缘由?” 沈墨眨了眨眼睛:“孙佥事所言,下官听不明白,此案既由府衙负责,身为推官,自当尽职尽责,至于那些评价,都是外界谣传,吏部考功足以证明下官的尽责。” “哼!” 孙维贤在金陵见多了这种人物,顺着话道:“且当那些是谣传,你沈静之一向尽职尽责,那此案明明将秦氏断定为凶手,在用刑时却特意手下留情,又作何解释?” 沈墨的脸色终于难看起来,瞥了眼左右的胥吏,尤其落在狱卒上:“许是有人被收买,与本官无关!” “好啊!” 孙维贤冷笑一声:“来人啊!把这群小吏带去狱中,好好审问,咱们锦衣卫可是从来不会被收买,每一棍定是落到实处!” 沈墨是官员,没有诏命,确实不好轻动,可此次带来的还有他麾下的胥吏,这群人平日里在升斗小民之中,也是作威作福的大人物,但在北镇抚司里面,连屁都不是。 “饶命!饶命!!” 于是乎,凄厉的高呼声此起彼伏,刚刚被沈墨点名的狱卒率先受不住了,尖叫道:“是沈推官命小的手下留情的!是沈推官!” 沈墨勃然变色:“他胡乱攀咬!” 孙维贤则招了招手:“过来!你仔细说说!” 在锦衣卫面前,狱卒竹筒倒豆子,吐得干干净净:“小的行刑时,以往都是‘着实打’和‘狠里打’,一个是正常的力度,一个是往死里打,唯有那些家里塞了银子的,才会‘用心打’,也就是做做样子,可这回用刑之前,沈推官就嘱咐小的,要‘用心打’……” “一派胡言!他诽谤我!诽谤我啊!” 沈墨还在怒斥,孙维贤理都不理:“所以秦氏受了几次刑?伤得却不重?” 狱卒颤声道:“受了四次刑……都是些皮外伤……” 孙维贤道:“你觉得,秦氏知道这点么?” 狱卒连连点头:“贼犯知道,她受刑时看似喊得十分凄厉,却不伤筋骨,她肯定能感觉得到!” “也就是说,审案的判官和作案的凶手故意配合……” 孙维贤皱起眉头:“这是为何?” 海玥终于开口,清朗的声音压下左右的尖叫和怒骂:“因为有人既要把这起案子揽在手里,又不希望此案快快结束,甚至于秦氏拒不配合,后面才能引来反转,毕竟案情并未告结。” “现在嫌疑人虽然是秦氏,可如果她受刑多次,拒不交代,后续配合新的线索,案情发生变化也是理所当然……” 孙维贤反应很快,视线落了过去:“沈推官,好手段,煞费苦心啊!” 沈墨身体颤了颤,终于闭上了嘴。 “去将秦氏、顾氏带来!” 这边审问办案的官吏,那里新的口供也在记录。 当大弟子秦氏,小弟子顾氏被押至,一份完整的关系脉络也呈现过来。 孙维贤下意识地接过,但顿了顿,又将之递给海玥:“请海翰林过目。” 相比起最初的受挟听命,这话说得倒是多了几分自然,毕竟这位三言两语间,识破了案情的关键,确实有资格下令。 海玥微微颔首,也不客气地接了过来,视线飞速扫过,心头有了数,对着大弟子秦氏道:“你是何时与沈墨联手,准备独吞你师父的家业的?” 秦氏骇然失色:“官爷,这话……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海玥指了指狱卒:“刚刚锦衣卫给你验了伤,此人也已交代,在沈墨的指使下,他们用刑时留有分寸,你看似凄惨,实则根本没有伤及筋骨!” “不过这其中有个问题,用刑可以手下留情,罪名却无法随意撇清,你既然有意配合,最后当然不会担下连杀两人的血案大罪。” “所以接下来的案情出现反转,谋害的真凶最后会变成同样关押在牢内的顾氏,而三个弟子,一个遇害惨死,一个是杀人凶手,那么盛娘子的家业,将顺理成章地落在你的手上,是么?” 秦氏面色苍白,但听到最后,却猛地道:“不对!这话不对!小妹一向受师父宠爱,早早扬言要将家业全部传给她,她又何苦杀害师父?” “你倒是有些急智!” 海玥淡然道:“但这件事,本身就有些蹊跷!顾氏,你将来若收下三个弟子,便是偏心小的,想要把家产留给对方,会事先宣扬么?” 听说自己会成为杀人真凶,顾氏已然愣住,此时得了问话,更是愣愣地道:“奴家……奴家不会……” “正常的长辈,都不会如此。” 海玥道:“盛娘子的家产是一笔巨富,她便是心里面想将之留给小弟子顾氏,如此早地透露,除了引发其他两位弟子的嫉恨与不平外,还有何好处?” 秦氏赶忙道:“或许是师父考虑不周……” 海玥摇头:“身为京师第一官媒,哪怕有些水分,但终究也是见多识广,八面玲珑,不该犯这种错误!除非……” 孙维贤细细聆听,瞬间接上:“除非她并不是真的对这个弟子好,故意对身边仆婢这么说,是知道她们之中有另外两个弟子的眼线,籍此挑拨离间?” 家产一分为三,公平公正,都不会争抢,偏偏盛娘子要将那价值不菲的豪宅和财产全部给小弟子,如此偏爱自然引发了激烈的分歧与冲突。 顾氏脸色苍白起来:“可师父……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个原因,就是秦氏敢于将杀人的罪名,栽赃在你头上的核心了!” 海玥看向秦氏:“你知道你的师父,心里其实很痛恨这个小弟子,所以才酝酿出了这起凶杀案,我所言可有遗漏?” 秦氏眉宇间的惊惶之色已经掩饰不住,下意识地看向沈墨。 沈墨感受到这个目光,也知此时是生死存亡的关头,转头看向对方,迅速给了一个安慰的眼神,再冷冷地望了过来:“海翰林神探之名如雷贯耳,今日所见,却不敢苟同,你全凭揣测,如何能定她的罪?” 海玥失笑:“沈推官这话奇了,你不是认定秦氏是凶手么?我现在也在说她是凶手,你为何还不乐意了?” 沈墨滞了滞,沉声道:“当然是因为你指责我与这个罪女勾结,这般血口喷人,本官岂能置之不理?若真如你所言,盛娘子其实不喜她的三弟子,并没有要把家产留给对方,那秦氏又何必杀人呢?还是连杀两人?” 秦氏猛地反应过来:“对啊!既然师父其实不喜小妹,奴家又何必做这些事?更没必要害了二妹……” “如果盛娘子原本属意,要将全部的家产留给二弟子冯氏呢?” 海玥拿起口供的册子,轻轻晃了晃:“根据那些年长的仆婢记载,盛娘子原本最疼爱的是冯氏,视作亲女一般,直到近几年才转向顾氏。” “而盛娘子每每提及你,都是性情阴狠,贪得无厌的评价,平日里过节往来,对你的态度也最是冷淡。” “由此可见,她对待小弟子顾氏的疼爱,可能是虚情假意,但无论怎样,你这位排行老大的弟子,都是轮不到家产的,由此可见……” 孙维贤拍案而起,自觉接上:“这才是你铤而走险,内外勾结,弑师杀妹的动机所在!” 第二百二十七章 锦衣卫的口碑峰回路转 “唔——” 无论是海玥慢条斯理的真相分析,还是孙维贤凶神恶煞的动机质问,都如黑云摧城般,压得人,尤其是心中有鬼的人,喘不过气来。 秦氏面如死灰,身子一软便瘫倒在地。 沈墨心头大沉,却依旧没有放弃,眼珠滴溜溜地乱转。 海玥的注意力大多放在这位推官身上,见状给了个眼神。 孙维贤立刻摆了摆手:“将他带下去!” “你们!唔唔唔!” 话音落下,两个大汉左右架住,就将沈墨往后拖去,眨眼间没了影子。 只剩下秦氏一人,孤立无援,更是瑟瑟发抖。 而这个时候,顾氏终于反应过来,嘶声道:“大姐!我们三人都是孤女,从小被师父收养长大,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为什么……为什么……呵!没想到我机关算尽,除去了冯敏儿那个贱人,最后反倒便宜了你!” 秦氏面对锦衣卫时有种天然的惊惧,但对上顾氏却不惧怕,语气里有些恨意,又有些荒唐,末了突然道:“我不是弑师!” 孙维贤冷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我牢中的大刑,可不是衙门的样子货!” 秦氏横下心来,胸膛起伏,又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是弑师!我是弑母!” 此言一出,堂内一静。 “什么?” 众人大惊,顾氏更是尖叫起来:“你说什么?” “很震惊么?” 秦氏冷冷地道:“那老虔婆年轻时极为貌美,却未嫁人,膝下又无子女,反倒抱养了我们三个,原本的邻舍早就议论纷纷了!再看看我等相貌,是不是有几分相似?” 众人看向秦氏和顾氏,发现这所谓的师姐妹,眼角眉梢还真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两人的脸型不同,再加上神态举止差异过大,一时间倒没有向那个方向想。 秦氏不敢对孙维贤横,但也引用了他方才的一句话:“官爷说我是弑师杀妹,哼!杀妹不对,那个贱人,冯敏儿也不是我的师妹,而是亲妹!” “你也是!” 秦氏厉声道:“我们三个根本不是她的弟子,而是她的亲生女儿,只不过以徒弟的名义养在膝下罢了!” 顾氏猛地呆住,但神色变化之间,又似乎隐隐想到了什么,眼眶顿时就红了起来。 孙维贤回过神来:“既是母女,为何要当作弟子收养?” “当然是因为我们的父亲,不是同一人!” 秦氏咬牙切齿地道:“我知道她为何最瞧不上我,因为我的父亲不成器,只是个落魄的穷秀才,两次乡试不中,就已无法在京师立足,最后只能归乡,老虔婆当然不满,由此也厌恶了我!至于冯敏儿那个贱人,她的父亲得势了,自然就巴结上去,什么好事都就着她!” 孙维贤啧啧称奇:“竟是如此么?” 海玥则开口道:“所以你特意选择了那件凶器?” 两人的死法有不同之处,盛娘子是中毒身亡,二弟子冯氏则被凶器刺入胸膛,那柄凶器更是盛娘子死后紧紧抓在手里的发簪。 “那根发簪,是她生前最珍爱之物,常说要留给最疼爱的徒儿作嫁妆……她咽气时还死死攥着它,指节都发白了!” 秦氏眼中迸出骇人的寒光:“我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指头,把这簪子亲手插进了她最宝贝女儿的心窝!我要让她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这等刻骨的恨意,让见惯生死的锦衣卫都为之侧目。 要知道,从一具新死的尸身手中取出物件已非常人所能为,更何况还要冒着被旁人发现的风险,秦氏却依旧这么做了,心中怨毒之深,当真令人毛骨悚然。 海玥等她发泄完毕,接着问道:“冯氏的父亲是谁?” 秦氏毫不迟疑地道:“姓沈,是个当大官的!” “咦?” 孙维贤立刻道:“难道是前工部右侍郎沈岱?” 现在闹得沸沸扬扬的,就是前工部右侍郎沈岱之子沈砚卿,与前定国公之女徐娘子的婚配,看似是天作之合,实则沈砚卿根本不能人道。 而促成这桩婚事的,就是盛娘子。 “照这么说来,盛娘子干这件事,不是锦衣卫的授意,是她自己想讨好沈家啊?” 孙维贤惊了。 这个答案,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海玥却没有太多的惊讶。 在确定了盛娘子这个京师第一官媒,是锦衣卫的暗桩后,包括陆炳在内的众人思路,都开始怀疑锦衣卫里面,到底是哪个大佬指使她做了这件缺德事。 是前任指挥佥事萧震,还是都指挥使王佐,亦或是北镇抚司里面的其他要员? 唯独忽略了一点—— 盛娘子自身的意愿! 当然如此还未结束,海玥又道:“顾氏的父亲是哪一位?” “不知!” 秦氏摇了摇头,但又幸灾乐祸地看向顾氏:“不过我知道,老虔婆既厌恶你父亲,又畏惧你父亲,所以才会表面上对你好,实则故意挑拨离间,让我们来对付你,我只是做做样子,冯敏儿这几年可是着实坏了你好几次事,她也恨你入骨呢!” 顾氏身体晃了晃,目光变得呆痴,显然短时间内受到过大的冲击,已是难以反应。 海玥暗暗摇头,这份母女姐妹关系,当真是畸形到极致,最后道:“你是怎么与推官沈墨合谋的?” 事到如今,秦氏也没什么顾虑了:“并非我与他合谋,是那厮主动寻来,他说近日那老虔婆要给贵人做媒,若此时出事,官府必会草草结案,届时他先假意拿我问罪,再寻机翻案,便可栽赃给顾盼儿那贱人!如此……老虔婆的万贯家财,便尽归我一人所有!这本该是我应得的!我是长女!!” “毒是婢女双喜下的?” “是!她就是我在盛宅内的眼线,此番收重金,下了药!” “她知道内情?” “她并不知我和沈推官的谋划,所以入了衙门后很快撑不住,就把我供出去了!这恰好符合计划,等到证物到了,就能顺利翻案!” “证物是什么?” “一个密盒,里面有我用老虔婆笔迹写下的信件,揭露出她对顾盼儿的厌恶,顾盼儿就有了杀人动机!” 沈墨让衙役在盛宅内搜寻,是因为他早早就准备好翻案。 等到时机成熟,他就能顺理成章地让手下“发现”关键的证据,再推翻秦氏是凶手的初步结论,将盛娘子的死栽赃在顾氏头上。 这个计划原本很巧妙,但他没有想到,一心会里面有卧龙凤雏,严世蕃和赵文华见府衙搜寻,直接认定了盛娘子是黎渊社中人,为了抢功把事情捅到定国公那边,结果闹成了现在的局面。 海玥再问了几个细节,包括沈墨是何时联络,又要索取什么好处等等。 秦氏将联络的情况说得十分清晰,但提到好处时,表情也有些困惑:“那厮只说待得事成,他会要一件东西,但老虔婆的家产肯定还是我的,具体是何物,也未细说!” “哦?” 孙维贤目光一凝。 现在围绕盛娘子死亡的谜团已经解开,但这起案件里推官沈墨所处的角色,仍然让人困惑。 联合秦氏争夺家产,于沈墨而言有何好处? 只为图财? 就敢害命? 似乎不值得吧…… “海翰林,我以为此人图谋不轨,或许想要盛娘子这么多年收集到的高门权贵情报,得好好审问一番!” 孙维贤稍作沉吟,凑到海玥面前,低声道。 说完又觉得不对。 这又不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我干嘛向他请示? 就算真是都指挥使王佐,也是表面敬重,真要找到机会,都要将其拉下马来的! “孙佥事所虑不无道理!” 海玥却是提醒道:“以沈墨素日为官之风,断不会行此险着,除非……” 孙维贤瞬间接上:“除非是有人以势相迫!且此人权势滔天,令他不得不从——莫非就是其靠山?” 海玥颔首道:“孙佥事审一审吧!” 面对一位朝廷命官,还是锦衣卫更有手段。 而这等场面,就不适合他这位翰林在场了。 所以海玥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孙维贤目送这位离去,再度醒悟过来,啧了啧嘴,眉宇间又浮现出恼怒之意,恨声道:“取供状来,让她画押!先送一份去给那位小国公爷过目,再随本官去好好会一会那个胆大妄为的沈推官!” “是!” 与此同时。 海玥走出主院,迎面就见陆炳狂喜扑来:“哈哈!不愧是明威出马,此等万分棘手的事情,竟能如此干脆利落地解决,真让人大开眼界!” 盛娘子所作所为,居然是自己的私欲偏激,与锦衣卫无关! 原本已经不可能挽回的口碑,瞬间有了峰回路转的机会! 锦衣卫上下简直狂喜! 海玥并不意外他的消息灵通,方才的审问本来也没有避着旁人,却嘱咐道:“文孚,案情的详细基本已经理清,剩下的疑问就是推官沈墨的意图,但还有一事,最好能问清楚!” “何事?” “盛娘子到底是向锦衣卫中的哪一位高层直接效忠?” 海玥顿了顿,沉声道:“我有些怀疑,她的第三个女儿顾氏,很可能是与此人所生!” 第二百二十八章 海刚峰入翰林院 “明威!”“会首!” 海玥刚刚走出北镇抚司,严世蕃和赵文华立刻眼巴巴地迎了上来。 得知了案情的最新进展后,赵文华率先松了一口气,笑容满面:“会首大人亲自坐镇,此案方能拨云见日,当真是可喜可贺!” 锦衣卫若因此事声名狼藉,难免恨上揭开盖子的俩人,现在确实皆大欢喜,他顿时感到如释重负。 “盛娘子已死,定国公看来只能拿沈家出气了,没想到区区一个媒人,竟能折腾出这等风波!” 严世蕃倒不担心锦衣卫的怨恨,以他父亲清流领袖的定位,挖出锦衣卫的烂事,反倒更能得到朝堂群臣的拥护,却是遗憾于这起案件的功劳又落空了。 海玥看出两人的心思,稍稍沉吟,倒是开口道:“盛娘子一案尚有隐情未明,东楼和元质若想调查,可以深挖下去!” “哦?” 严世蕃精神一振,摆出聆听之色。 海玥道:“依我推断,顾氏生父当是锦衣卫中人,以两位之见,此人该有何等特征?” 严世蕃目露思索,缓缓地道:“据仆婢供词,盛娘子表面温婉可亲,实则最是趋炎附势,但凡权贵子弟家道稍有衰弱,她面上恭敬,背地里却极尽嘲讽之能事……” “这等妇人,若顾氏生父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即便是指挥佥事之流,她也必定曲意逢迎,毕竟锦衣卫权柄之重,岂是工部侍郎可比?” “但眼下她明里善待顾氏,暗中最宠爱的仍是二弟子,可见对方明面上的官职远不及侍郎,偏生又能令盛娘子不得不虚与委蛇,甚至扬言要将家产尽数留给幼女……” 严世蕃加以总结:“如此说来,此人在锦衣卫中职位不高,却手握实权,且……贪财好利?” 海玥颔首道:“东楼洞若观火!” 严世蕃朗声大笑:“明威过誉了,线索都已摆在眼前,若还参不透其中关窍,岂不辜负了咱们一心会的名头?” 说罢,他又拍了拍赵文华:“放心吧,此事交给我们俩,定教那厮无所遁形!” 赵文华暗自苦笑,面上却恭敬道:“会首放心,我等必当竭尽全力!” “好!” 海玥要的正是这份尽心。 先前他虽托请陆炳查探,但从回应来看,对方却是兴致缺缺。 这也难怪,如今陆炳正着力洗刷锦衣卫恶名,自然不愿横生枝节。 殊不知,有些真相若不彻底查明,反而会适得其反。 而今有严世蕃与赵文华从旁协助,正好补此缺憾。 他自己则回了翰林院。 “明威!你终于回来了!” “哎呀!你怎的如此冲动,竟受了那锦衣卫的激,去北镇抚司作甚?” “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尚未入屋,就有一群人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道。 其中多为编撰、编修与庶吉士,弟弟海瑞正在其中,同样目露关切之色。 就在昨日,礼部召开庶吉士的考试,从三十位二甲名列前茅的进士里选拔,挑出了十位庶吉士,海瑞成功当选。 一方面是他如今的学识,在一心会众翰林的熏陶中早有了长足的进步,不然之前也没办法名列二甲第六,全国第九的好成绩; 另一方面,是他的年纪足够小。 庶吉士的年龄是有要求,理论上年逾四十则精力衰,庶吉士又需要在翰林院深造三年,年纪太大无疑是不合适的,所以一般来说,不会超过三十五岁,年纪越轻越有优势。 海瑞此番选拔,并无殿试发挥得那般好,也无严嵩赏识,却终究因为年纪轻,被选入了翰林院,迈出了储相的关键一步。 昨日同僚们纷纷戏称,有海氏双翰林,当分大小称呼。 今天则齐齐围住海玥,打听起锦衣卫那边的情况。 当得知海玥身为翰林,居然真的受锦衣卫所邀,哪怕是指挥佥事亲自出马,不少老翰林也颇有微词。 显然觉得这是自轻自贱,与对方同流合污。 可当得到案情的最新进展,小国公爷在诏狱大闹的风波,居然有了峰回路转的发展,众人先是一静,然后又发出大笑: “可笑那锦衣卫素日里飞扬跋扈,竟要仰仗我翰林清流为其洗冤!” “想我翰林院执天下文脉之牛耳,今日能为朝廷拨乱反正,实乃大快人心,那些锦衣缇骑往日里耀武扬威,如今却伏低做小,岂非天理循环?” “此番事了,定要作几篇《辩冤录》《洗冤诗》,好叫后世知道,这朗朗乾坤,终究要靠我辈来匡扶正义!” 大伙儿抚掌赞叹,只觉得扬眉吐气。 这些翰林学士们虽乐见锦衣卫吃瘪,却也心知肚明,即便锦衣卫声名狼藉至此,朝廷也决计不会裁撤。 说到底,那些鹰犬现在的实权,岂是他们这些终日与笔墨为伴的清贫翰林可比? 可如今,偏偏是这群手握重权的锦衣卫,要仰仗他们的智慧才能方可洗刷污名,这怎能不叫人扬眉吐气? 至于为何将海玥一人之功归于整个翰林院——这本就是官场常理。 正如在外,众人皆以“翰林”相称,谁又会在意你是编修还是庶吉士?翰林院从来就是一荣俱荣! 况且,他们也不会平白占了这份功劳,待那如椽大笔一挥,海玥的威名自当更上一层楼。 士林清誉,本就是这般铸就的。 待到那些锦绣文章传遍天下之时,海玥的威名自然会如日中天! 海玥自然不会拒绝这般扬名之机。 纵有经天纬地之志,亦需先立根基。 与众同僚言笑晏晏地聊完后,眼见这群人打了鸡血似的,去写文章,寄书信,才带着弟弟来到角落,满是感慨地道:“昔日琼山之时,谁又能想到,我们兄弟居然能齐入翰林院?” 海瑞闻言神色肃然,郑重拱手道:“若非兄长悉心教导,以弟昔日之愚钝,怕是连举子功名都难以企及!” “你从不愚钝,切莫妄自菲薄!” 海玥笑着带过了话题,又正色道:“你该取表字了,堂堂翰林,难道旁人要称呼你十四郎?” 海瑞道:“待得娘亲入京,及冠上自会赐字,兄长不必担心……” 历史上海瑞的表字是汝贤,一个极为寻常的表字,望你成为贤德之人,以作道德劝勉,应该是琼山的先生所取。 而现在,海玥海瑞都是十九岁,尚未及冠的年龄,就金榜题名,那么别人不说,乡试和会试的座师势必会对他们极为关照,求取一个表字再容易不过,如此也能进一步巩固师生情谊。 结果海玥早早上达天听,得大明天子亲赐表字,弟弟海瑞受其影响,至今也没有亲近的先生,如今都是庶吉士了,竟无表字,这确实是特例。 当然等到其母谢氏入京,也能取字,只不过正好说起此事,海瑞目光微动,开口道:“我欲取一号,以此号践行为人为官的准则,兄长以为如何?” 表字是别人起的,号多由使用者本人自行取定,不受家族或礼法限制,海玥颔首道:“雅号自取,可见心志,你欲择何字为号?” “刚峰!” 海瑞正色道:“我欲自号刚峰!” “以山喻志,刚直不屈,不媚权贵,不谋私利!” 海玥满是欣慰。 无论是举人还是进士。 无论是大器晚成还是少年得志。 凛然风骨,始终如一! 海瑞不仅取号刚峰,还早早有了一份决断:“兄长可知,近来内阁下令,凡京官自五品以下有未外历者,着吏部推补守令,以习知民事?” “我知道这件事,之前翰林院内多有议论,担心被波及……” 海玥从来不小看这位的政治敏感性,更是马上道:“你想借此外放?” “想!” 海瑞毫不迟疑地道:“我要历地方,知民事,而不是整日在翰林院与笔墨为伴!” 如果让旁人知道,第一天进翰林院的庶吉士,居然就想着外放地方为官,保证无数人惊掉下巴,甚至觉得愚不可及。 放着清贵的翰林之职不要,去地方当那苦哈哈的官儿? 真要如此,你考庶吉士作甚? 但这恰恰是务实。 既然科举位次名列前茅,有考取翰林院的机会,海瑞绝对不会错过。 主动放弃进取翰林,直接选择外放任官,那绝对是愚蠢。 待有了这份资历,他又不准备真的在这一眼可以望到头的地方,终日埋首故纸堆中,徒耗光阴,与民间疾苦渐行渐远! 所以对于官场的风波,海瑞也是特意打探的,既已身入宦海,若仍效那掩耳盗铃之举,终日只知诵读圣贤书,对窗外之事充耳不闻,完全就是自欺欺人了。 海玥与弟弟对视,转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打算,颔首道:“这确实是一个好机会,但要静候良机……还是等婶婶入京,你的婚配大事也完成了,再行决断也不迟!” 海瑞意志坚定,却不急切:“好!” “关键在于,既然你有舍弃翰林清贵之位的决心,那外放之选更当慎之又慎!” 海玥一瞬间想到了许多,缓缓地道:“需谋得一方要职,直指那民生凋敝、吏治败坏之地,方不负这一腔济世之志!” 第二百二十九章 小阁老立功了? 严府。 严嵩缓步回到书房,坐了下来,轻轻吁出一口气。 虽较同龄人更为矍铄,然一日阁务操持下来,也不禁露出疲惫之色,等了等夫人,却未见身影,就自己缓缓按起眉头来。 累。 但充实。 这执掌枢要的感觉,纵是殚精竭虑,亦甘之如饴。 寒窗数十载,所求的不就是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么? 天子之位,乃天命所归,这首辅权柄,方是凡人可争之极! 而今,首辅之位近在咫尺。 当朝内阁四位阁臣:张璁、翟銮、李时、严嵩。 若论资历,严嵩是最后入阁的,排在末位,但前面的翟銮和李时,说好听些叫“矜而不争,群而不随”,说难听些就是“依阿委靡,不能张主”,早就被张璁压得没了脾气,只是应声虫一般。 而严嵩尚未入阁前,就敢于和张璁正面对抗,入阁之后更是迅速成掎角之势。 关键在于,严嵩的分寸还拿捏得恰到好处—— 在朝堂威望上与张璁抗衡,不使其独揽大权; 于政务推行上却未加阻挠,一并推行新政。 果不其然,天子明察秋毫,屡有嘉许,严嵩由此声望日隆,虽为末辅,实胜次辅。 而对面的张璁惊觉,在揣度圣意这门学问上,这位在天子刚刚继位入京,就冒着生命危险站到对方一边的从龙忠臣,居然还不如之前一直明哲保身的严嵩。 不过以张璁的权欲,自然不肯有半分退让。 反击,旋即而至。 最凌厉的杀招,便是眼下沸反盈天的“京官外调”之议,直指严嵩掌管的吏部。 桂萼主持的度田清丈,已经失败,各省各地交上来的田地数据明摆着糊弄朝廷,有的甚至连样子都不愿意做一做,而一条鞭法的推行也名存实亡,这个举措本来就有不少问题,现在更被反对者揪住弊端大加挞伐。 但张璁整治京官的手段,至少于公理道义上,是挑不出什么理由的,而且中枢也不比地方,这里真的是天子诏令下达,就能作主的。 所以张璁如今咬紧牙关,就是要将一批蛀虫狠狠清除出去! 严嵩内心深处是佩服的,可这件事得罪的人实在太多。 京官身份高贵,权势巨大,许多要职更是能得各省孝敬,足不出户就有大把银两奉上,最关键的是,熬资历就能一步一个脚印往上爬,现在却被派到地方上干苦力,还得考核业绩,干出了政绩才能回来,怨气冲天可想而知。 谁敢继续推行新政,对京官开刀,谁就是这群官僚的死敌! “稍有不慎,十年养望,毁于一旦啊!” 严嵩抚案轻叹。 那些执笔的士人,既能将人捧上青云,亦可使人身败名裂。 张璁的名声越来越臭,已经沦为一个攀附天子,政治投机的小人,大礼议事件彻底成为其人生污点,前车之鉴,岂可不慎? 偏偏在治京官这件事上,赞同的清流也有不少。 比如他的班底,刑部尚书颜颐寿、刑部侍郎刘玉、左副都御史毛伯温、大理少卿汪渊等一众官员。 这些人都是之前在李福达一案里受贬的罪臣,当时皆出于公义,要求彻查案情,被嘉靖一并降罪,如今又因能力出众回归中枢,顺理成章地汇聚到他这位清流领袖的麾下。 巧合的是,这些官员都有了外放的履历,或许是因为这段被贬的经历,让他们亲身感受到大明朝各地的乱象,到了不变不行的地步,或许也是因为这样的政策一执行,反倒有利于他们未来的晋升,反正这批人是支持的。 于是乎,严嵩被架住了。 如果同意“京官外调”,吏部严格执行,那他也会狠狠得罪一大批人,名声肯定会遭到打击,关键是功绩还是张璁的,毕竟人家数年前就开始整顿吏治,一步步有了今日的成果,轮不到他摘桃子; 可如果反对“京官外调”,团结在他麾下的那批能臣势必不满,于士林声名同样有影响,若是触怒陛下,大好局势更要毁于一旦。 “陛下要推行新政,老夫就必须坚定不移地推行新政!” “但步调切不可与张罗峰保持完全一致,不然只会永远矮他一头!” “这其中的差异,该如何拿捏呢?” 思索许久,严嵩还是未能想到妥善之策,期间只看到家中老奴进来奉茶,却始终不见妻子的身影,不禁脸色微沉。 欧阳氏今日并未外出,出门前身体也还安康,不然方才老奴早就禀告,却迟迟不见,唯有一种可能。 是不是那混账东西又出事了? “哼!” 严嵩沉着脸,出了书房,快步朝着内宅而去。 果不其然,刚入内宅,就见欧阳氏和严世蕃母子走了过来。 不过从俩人的表情来看,倒是兴冲冲的,并不是前者揪着后者的耳朵,负荆请罪的模样。 严嵩心头稍定,看着两人眉宇间的喜色,却又心头一奇。 严世蕃少年轻浮,喜怒形于色也就罢了,夫人也是有城府的,这是遇见什么喜事了? 总不会选中新的儿媳妇了吧? “孩儿有要事禀告!” 好在严世蕃是个藏不住的,奔到面前就开始讲述起来:“前几日定国公大闹锦衣卫的事情,爹爹听说了吧?” 严嵩微微点头,这么大的事情连陛下都惊动了,内阁当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起案子是明威解决的,他审问出了盛娘子之死的真相,等到各方证据确凿,那位小国公爷也被说服,离开了北镇抚司,现在带着家丁把沈家围住,已经接回了徐大娘子……” 严嵩不动声色。 什么被说服?就是借坡下驴而已。 这位定国公虽然才十八岁,又与其姐姐徐大娘子感情深厚,但毕竟不是真正的少年郎,见好就收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盛娘子生有三女,第一个秦氏的父亲是个穷困潦倒的寒酸书生,第二个冯氏的父亲是前工部右侍郎沈岱,第三个顾氏的父亲则疑似锦衣卫中人,明威将诸多线索交给我,托付我查下去!” 听到这里,严嵩想到锦衣卫一筹莫展之际求上门去,却被翰林储才轻易化解难题,完全可以想象翰林上下会有多么得意,不禁暗暗感慨:‘明威大才,他若是老夫之子,仕途上当有莫大的助力啊!’ 当然只是心里想一想,没有说出口。 这话一出口,再好的朋友都难不了心生芥蒂,毕竟谁都不愿意听到亲生父母这般夸赞别人,所以严嵩在家里还是很克制的,虽然教训儿子,却不以旁人打击。 但接下来,他突然发现,自家儿子也不差:“这几日,我一直与赵文华追查此事,他昔日经营百花酿时,三教九流皆有往来,如今虽断了这营生,旧日人脉却仍可调用,几经周折之下,父亲绝对想不到,我们根据盛娘子这条线,最后发现了谁?” 听他说得这般信誓旦旦,严嵩难免都有些好奇:“何人?” 严世蕃咬牙切齿:“孙流!” “孙流?” 严嵩先是一怔,然后脸色也变了:“贡院里面那个打更人?锦衣卫的叛徒?” “正是这个贼子!” 严世蕃怒声道:“就是孙流当时把我从鹿鸣宴中骗了出去,被贼人所掳,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原以为早早带着家人逃出京师,却不料只是换了衣容装扮,依旧藏在京师,瞧着那模样,发号施令,麾下还有不少人手!” “这不合常理……” 严嵩郑重起来:“观此人行迹,恐怕不单是锦衣卫埋的暗桩这般简单,你遣去盯梢的那些人,可都靠得住?” “不可靠,我不敢打草惊蛇,先让他们撤了,匆匆回来,向父亲禀告!” 严世蕃经过多次的教训,确实稳了许多:“擒拿孙流,不仅是为了报之前绑架的仇,更要揪出他背后的贼子,这群人在京师绝对所图甚大,绝不能让他们走脱!” “很好!” 严嵩露出欣慰之色,断然道:“这绝非小事,又事关朝廷威严,你随我入宫即刻面圣,请陛下为你作主!” “啊?” 严世蕃一惊:“不先拿了人,问明罪状么?” 严嵩沉声道:“你用什么拿人?是从顺天府衙调衙役,还是向锦衣卫求助?别忘了盛娘子遇害的案子里,这两方都有涉及!一旦请他们出手,途中生变,就会错失良机,处置不当,更会触怒天颜,那便是罪过而非功绩了!” “父亲教训的是!” 严世蕃深吸一口气,又低声道:“此事要通知明威么?” 严嵩淡淡地道:“老夫收拾一下,即刻入宫,你先去明威家中知会他一声,无论是何说法,都速来宫门!” “好……” 严世蕃面色微变,领命去了。 大半个时辰后,当抵达紫禁城的父子会和,严世蕃倒是如释重负之色:“明威说此事是我查出来的,自当由我定夺,只是嘱咐一切小心!” “真挚友也!” 严嵩轻捋长须,随即整肃衣冠,携子步入宫门,眼见着儿子按捺不住心中狂喜,四处张望,轻飘飘地道:“且先熟悉此地,来日你高中贡士,殿试扬名,也会在这天下中枢,有一席之地的!” 第二百三十章 沦为黑衣组织的锦衣卫 海玥已经在进行婚礼的最后准备了。 吉日定下,就在十天之后。 婚房是于皇城东侧的东江米巷,租借了一套不大的宅子。 此地莅临翰林院,本就是翰林士子租借屋舍的地方,包括赵时春与徐阶都在这里合租。 不少租家为了与这些国家储才,未来重臣结一份善缘,每月租钱相对京师其他地方还便宜些,久而久之倒有了“翰林第”的雅名。 海玥颇有家资,不必靠那点可怜兮兮的俸禄过活,完全可以住得更好,但他并未特立独行,依旧选择了东江米巷。 此时他走入家中,就见宅院虽小,布局却精。 前院为待客室,植青竹数竿,檐下悬匾,上书“乐道居”三字; 穿过月洞门,内院正房三间,东为婚房,西设书房,中间则是高堂所住,哪怕海浩夫妇不久后要离去,位置也得安排好。 走进婚房,里面的陈设也已布置,拔步床悬大红锦帐,帐钩缀双喜纹,床围雕榴开百子图,喻多子之福。 床褥铺鸳鸯戏水红缎被,大婚当日,四角会压上金丝枣、银壳花生,取早生贵子的吉兆。 窗边设书案,陈列笔山、砚台,案角已经堆了翰林同僚的贺诗卷轴,铜镜妆台倚东墙,台面摆胭脂盒并梳篦,房梁垂灯,窗棂贴窗花,夕照透入时满地碎红,如铺锦绣。 还有一面素绢屏风,隔开内外两间,屏面题《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笔力清峻,也是他亲手书的。 庭院也有点缀,檐下挂风铃,铃舌刻小篆,阶前两盆海棠系红绸,虽无豪邸雕梁,却处处见文心。 一器一物皆合礼制,一花一木暗藏诗典,正符合国朝翰林的身份—— 安平乐道,不失风骨,方寸之地亦显乾坤。 海玥转了一圈,十分满意,再仰首望向京师的天空,蓦然间有了种不一样的感受。 他也要在这个时代成家了。 “海翰林!” 正自感慨,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亲热的声音:“你果然在这!” 海玥眉头一挑,转过身来:“孙佥事?” 来者正是孙维贤,相比起最初的敌意,此时这位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抱了抱拳,满是热络:“才听说海翰林要大婚,恭喜恭喜,可否讨一杯喜酒?” 婚礼当日,海浩与朱琳是坐在高堂席上的,孙维贤想来也是清楚这一点,眼神里颇有几分微妙。 “当然可以!” 海玥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又接着道:“此前合作愉快,孙佥事便是不说,明日也是有拜帖奉上的,推官沈墨可认罪了?” 这话题转得稍显突然,孙维贤顿了顿才道:“沈墨与秦氏勾结,谋财害命,证据确凿,已被去了推官之位,正式入狱,只是此人尚未交代,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海玥奇道:“诏狱也撬不开此人的嘴?” “我亲自盯着用刑,没有手下留情的可能。” 孙维贤知道对方在疑惑什么,解释道:“此人的骨头确实比看起来要硬的多,但也撑不了多久,这北镇抚司诏狱的刑,比我之前听说的都要多,但凡下狠手,铁打的也熬不过去!” 海玥摇了摇头:“这可不一定,之前抓住的一群黎渊社贼子,关了年余,只开口了一人,可见酷刑也有局限。” 孙维贤道:“海翰林是怀疑,沈墨也与那群反贼有关?” “一切要看审问的结果!” 海玥道:“不过盛娘子的手中,或许真的有高门大族隐私的记录,此物一旦被黎渊社所得,后果不堪设想。” 话说得严重,但实际上从黎渊社之前的情报渠道来看,他们对于京师权贵的那些龌龊事,也不见得就了解少了,所以到底是谁指使沈墨的,还真的难说。 “好!此案我会紧盯,绝不懈怠!” 孙维贤点头应下,又提到了另一件事:“海翰林应该知道孙流吧?” “此人名号‘夜不收’,明为贡院打更人,实际上是锦衣卫于京师各行埋下的一百四十七名暗谍之一,然而半年前,正是此人策划了新科举子绑架案,随后举家叛逃,至今下落不明……” “就在刚刚,五城兵马司与巡捕营合力捣毁了京师的贼子窝点,当场格杀了三十一名贼人,孙流就在其中!” 海玥已经知晓,严世蕃顺着线索发现了孙流的踪迹,但贼人的数目之多还是令他诧异:“三十一人?可留有活口?” “贼人拼死反抗,仅仅擒获了四人,还险些被其中的两人自尽成功!” 孙维贤沉声道:“所幸在秘密窝点里面,发现了《弥勒下生经》、旗帜木牌、五色丝绳等物。” 海玥终于动容:“白莲教?” 没办法,这个教派还是要配合一下表情的。 相比起黎渊社的不为外人知晓,白莲教无论是规模还是影响力,都要大了太多,更有一种跨朝代的生命力,从元末延续至清,成为贯穿数百年的造反专业户,而且每个时期的存在感都不低。 就看明朝,太祖朱元璋是借助白莲教背景的红巾军起家,称帝后立即打压,将之定义为邪教,然后从洪武到崇祯年间,白莲教就发动了大小数十次起义,如永乐十八年的唐赛儿起义、天启二年的徐鸿儒起义,最关键的是嘉靖年间。 官场上有李福达一案,这位疑似白莲教的核心弟子,在朝堂上制造了偌大的风波,导致了又一场官员的大清洗。 而民间的白莲教徒,则在塞外建立了“板升”据点,他们投靠蒙古,传授蒙古人攻城技术,协助俺答汗制定战略,屡屡入侵边境,残害大明百姓,后来隆庆和议的筹码时,有一个重大议题,就是把这群白莲教徒交出来,传首九边。 所以现在抓出白莲教徒,并不出人意料,只是令海玥感到无语的是:“如此说来,孙流并不是叛徒,他一开始就是白莲教徒,反倒混成了锦衣卫的暗谍?” “是!” 孙维贤道:“这下锦衣卫即将威严大丧,上下彻查更是必不可少……” 海玥默然。 想想确实是,之前锦衣卫校尉卢源,被查出是黎渊社中人,如今锦衣卫暗谍孙流,又被发现是白莲教中人,还有建文后人身居指挥佥事之位…… 黑衣组织么? 几方卧底齐聚? 关键是内奸自己揪出来还好,现在五城兵马司与巡捕营合力抓捕,就连最后的颜面都没给锦衣卫留下。 对此,他也爱莫能助。 解决定国公的风波后,海玥就提醒,最好将盛娘子案情的后续查下去,可惜对方并未真正重视,倒是严世蕃深挖下去,严家父子更是直接进宫面圣,调用了除锦衣卫和顺天府衙外的人手,一举建功。 锦衣卫的局势被动了。 尤其是执掌大权的王佐一脉。 孙维贤也想到一块去了:“海翰林,听说你与陆文孚相交莫逆,此番愿意来破案,想来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吧?但经此风波,陆文孚支持的王佐威势必衰,有些事情也该考虑考虑……” 他特意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与当朝其余官员不同,你我才是真正的同盟!” 眼见对方把来意挑明,海玥看了看他,伸手道:“请。” 两人走进待客室,备好清茶,孙维贤看着那色泽清洌的茶水,眼中稍稍闪过一丝犹豫,还是捧起茶杯,朝嘴里送去。 喝到一半,就听面前的年轻翰林,以一种聊家常的语气道:“孙佥事准备何时造反?” “噗!” 孙维贤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狼狈不堪地道:“你说什么?” 海玥继续品茗:“你不是在争取我作为同盟?” 孙维贤咬牙切齿,却又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你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所求的就是密藏,一旦启出,我愿与你们三七分成,可立毒誓,如若违背,天诛地灭!” 海玥没有讨论自己拿七成是否合理,也未质疑所谓毒誓是否要指着洛水发,继续平和地问道:“你要密藏,有何所图?” “你们真的怀疑我要谋反?” 孙维贤无语地道:“怎么可能呢!我们又非朱姓,便是有那位的血脉,也不可能坐上天子之位的……” 海玥顺着他的话:“那我不理解,你千方百计要密藏作甚?便是里面有惊世的财富,以你的家世和职务,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吧!” “我家中确实有良田千亩,这些年在南镇抚司,也积攒了不少钱财……” 孙维贤神情毫无动摇,斩钉截铁地道:“但启出先祖密藏,乃是我辈义不容辞之责!那些珍宝不会长埋地下,若不取出,来日必入他人囊中——难道你甘心见此情景?” ‘甘心啊~’ 海玥心里是这么想的,表面上则沉默下来。 “昔日多有冒犯,实不知令尊令堂竟能培育出海翰林这般经天纬地之才,在下愿负荆请罪!” 孙维贤起身一拜,目光灼灼:“今既同朝为官,又有身世渊源,你我实乃天造地设的盟友,海翰林若能助我在北镇抚司站稳根基,他日共取密藏自不必说,便是眼下但有差遣,必当竭诚效力,在所不辞!” 第二百三十一章 借机发展英略社 孙维贤的意思很清楚。 之前不知海家竟能出一位今科榜眼,翰林新贵,他身为锦衣卫南镇抚司镇抚使,海浩朱琳夫妇不过是地方上稍有影响的豪强江湖客,自然是逼问追杀。 而今海玥金榜题名,简在帝心,双方皆为官身,就要另作打算了——与其两败俱伤,不若结为同盟! 这般盘算本无不妥,毕竟两家身世特殊,这份渊源远比同年之谊、师生之情更为牢固,若能守望相助,还真能在仕途上互相扶持。 只要孙维贤拉得下面子,愿意伏低做小,化解之前的冲突与仇怨。 可他忽略了一心会的前景。 海玥在一心会里面收罗的都是什么人? 个顶个的历史名臣,耳熟能详的就不在少数,稍微冷门的也都是各自领域的大才。 哪怕嘉靖催促多多招收成员,海玥退而求其次,也皆是百里挑一的栋梁,文能安邦,武可定国。 网罗了这群菁英之后,海玥如今最欠缺的,是时间与资历。 且不说孙维贤只是一个四品指挥佥事,即便他已经是锦衣卫指挥使,又能如何? 因为嘉靖朝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西厂,在朝堂上的重要性都逊色于明朝其他时期。 不然历史上的陆炳也毋须和严嵩父子亲密来往,一方面是有了共同策划扳倒夏言的情分,另一方面也是内阁首辅的权柄远在锦衣卫指挥使之上,他或许得嘉靖信任,但不可能大事小事都找嘉靖,平日里还是要求到内阁那边。 巅峰时期的陆炳都是如此,孙维贤就更别提了。 海玥内心毫无波动,嘴上则问道:“我不怀疑孙佥事的诚意,只是在下一介翰林编修,终日与故纸为伴,实在想不出有何要事,需劳烦锦衣卫佥事出面?” 孙维贤不惊反喜,对方此言在他看来就是动心了,立刻谦逊地道:“孙某初入京师,根基尚浅,岂敢在海翰林面前托大?不过海氏宗族仍在南方,若有需要嘛,请尽管开口!” 海玥明白了:“孙佥事要照拂我的家族?” “照拂未免言过其实,以海氏双翰林的威名,贵家族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孙维贤笑道:“我只是稍稍相助一二,比如贵族子弟要出琼海,往广东福建沿海经商,亦或是去金陵国子监求学,我都能马上安排!” 孙维贤仔细了解过琼山海氏。 这个家族根基浅薄,出过最大的官,也不过一个四川道监察御史,确实可以称为绣衣海氏,书香门第,普通人敬上几分,但在琼海当地都不是第一流的大族,更别提出琼海了。 海玥高中榜眼,得入翰林院,固然前程远大,可想要兑现这份前程,彻底光耀门楣,也得短则十几年,长则二三十年光阴。 而现在,他就能发动南方的关系脉络,让海氏飞黄腾达,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可孙维贤完全不了解海玥。 他是这个时代的异类,对待家族的态度和海瑞颇有几分相似。 谢氏和海瑞母子,是不想受旁人恩惠,所以在海瀚去世后,就少有往来,直系兄弟一死,孤儿寡母的又不求人,那旁人也很少会主动帮你,渐渐的关系自然淡了。 海玥则是一股疏离感。 他与爹娘兄弟起初都不亲近,还是在相处过程中培养出了感情,而同族的十几个兄弟哪怕有所往来,但对于某些为人也不敢恭维,比如老九老十,就是标准的纨绔性情。 可别瞧不起历史上的徐阶、严嵩放纵家人为非作歹,鱼肉乡里,结果海氏也步上后尘,来个良田万亩,巧取豪夺。 所以海家若是借着两兄弟的名义在地方上作威作福,他都不会手下留情的,更别提求外人帮忙照拂,放纵家族在地方为恶。 “若商船走运河,万通船行梁老爷子是我故交;” “若琼海缺药,秦淮河畔的济世堂多有名医,我一纸书信,便可安排他们南下;” “还有金陵国子监内的金兰社,那个学社可了不得,里面都江南名门出身,海氏子弟一旦入了,只待得了举人功名,在州县官场都可如鱼得水,不惧被吏胥针对!” 孙维贤还不知道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犹自在介绍自己在南方经营多年的人脉,嘴角扬起胸有成竹的弧度,连称呼都变了:“明威不妨好好考虑考虑!” 海玥稍作沉吟,缓缓地道:“此事干系重大,我还要请教爹娘,你我不好时常见面,平日里如何联络?” “千户谭经可为你我往来传信!” 孙维贤赶忙安排了自己的心腹,又低声强调道:“不过他并不知你我的真实身份,对于密藏的来历也只以为是偶然得了宝图,一路追寻,这一点切莫说漏,除了生死攸关的人,再亲近的都不能泄露!” 海玥微微点头:“孙佥事足够谨慎……” “唤我表字德辅便是。” 孙维贤潇洒起身,拱手行礼:“若是加一句兄字,就更好了,哈哈!” 说罢,背负双手,大袖飘飘地去了。 好像这一番攀谈,他也沾了这乐道居的翰林之气。 海玥目送其背影消失,同样笑了笑,出了家门,朝着英略社而去。 入了院内,见到同样在为大婚之日忙前忙后的爹娘,迎面一句话就是:“方才孙维贤找上门来了。” 海浩和朱琳脸色立变,拉着他进了屋内:“这狗贼说什么?” 海玥将孙维贤对追寻密藏的目的讲述了一遍:“爹娘以为,他这些年孜孜不倦地追寻密藏的下落,真因为自己是建文后人所导致的执念么?” 海浩浓眉紧锁,朱琳则缓缓地道:“此人最初现身时,确有类似之言,然若说不贪图财物,只凭一腔执念,追了我们数载,辗转七省各地,实在古怪……” “那就是扯谎了!” 海玥道:“行为是入世的,动机是出世的,太矛盾了!” 正如官当大了就没有书生,海玥不相信能够爬到南镇抚司老大位置上,还和江南各方势力都有牵连的孙维贤,只是一个受身世执念束缚的蠢货。 关键在于,这件事不仅关系到孙维贤一个人。 就说他这些年追着海浩朱琳夫妇,就是带着一群心腹手下的,这群人哪怕不知道详细内情,也能看出来这位顶头上司是瞒着朝廷在做事的,如此不都是凶险? 等到再起出密藏,里面若真有偌大的财富,到时候想要守口如瓶就更艰难了,指不定消息泄露,为他人作嫁衣裳! “孙维贤城府极深,绝非蠢人!” 海玥道:“此人或许不想造反,但应该是别有用意,想要彻底拿下此人,查明这个动机很关键!现在他提出了联合……” 海浩皱眉:“不能应他!” “不!” 海玥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如炬:“孩儿以为,我们可以联合,但不在庙堂之上,而在于江湖之远!” 爹娘闻言俱是一怔。 海浩尚在思索,朱琳却已会意:“你是想借锦衣卫的力量,发展英略社?” “正是!” 海玥颔首:“英略社向来安分守己,先前追查御医李绍庭时,范老能即刻提供消息,是因为此人与江湖往来密切,但朝堂之事,社内从不涉足……“ “这确是立身之本,当年雄踞天桥,不可一世的鹞子班,如今坟茔荒草萋萋,就是不自量力的下场……” “但今日又不比往昔了!” 一来,他的地位已是水涨船高,有能力庇护一个江湖结社。 二者,实力出众的爹娘回来了。 父亲海浩有勇有谋,能以雷霆手段除去莫登庸之子莫光启,连杀多名护卫,可见武力超群。 娘亲朱琳作为贤内助,则是出谋划策,见微知著,看出莫光启既不受朝廷重视,又不得使臣认可的特点,也是海浩断然出手的原因。 两人相辅相成,有这样领导者,英略社本不该是如今的规模。 当然锦衣卫于民间有极强的压制,他们或许会被各种势力渗透,可抄家灭族也毫不含糊,英略社原先被南镇抚司盯上,能不关门就不容易,发展是天方夜谭。 现在却迎来转机。 “孙维贤欲与我结盟,莫过于他想用身世将双方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仕途之上,我是绝不会与这个指挥佥事过于亲近的,有百害而无一利!” “但在江湖之中,借用锦衣卫的力量,织就一张天罗地网,就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了,关键时刻更是退路!” 海玥将原因剖析清晰,更补充了一点:“如今锦衣卫内部白莲教暗谍未除,短期内无暇顾及江湖中人,也是一个大好时机,至于将来,我的那位好友陆文孚是可以托付生死的挚友,不会过于追究一股江湖力量!” 海浩动容。 朱琳则感慨道:“我儿这番谋划,当真用心良苦!” 在爹娘眼中,这不仅是儿子为英略社谋划的宏图,更是一份不愿再让家人漂泊的孝心。 有鉴于此,两人也不再迟疑,海浩更是豪气干云,拍案而起:“我儿既有如此远见,为父岂能踌躇?发展英略社,壮大江湖之力,与孙维贤奉陪到底便是!” 第二百三十二章 大婚 嘉靖十一年四月初八。 诸事皆宜,尤适宜嫁娶喜事。 京师西城,永淳公主府。 阖府上下喜气洋洋,正作为新娘子的家,准备接受新郎官的亲迎。 朱玉英并非入了宗人府玉牒的公主,嫁人不会由宫中而出,原本是计划着在京师临时选一座府邸作为娘家,但永淳公主觉得那样太过寒酸,主动在自己的府邸里为其张罗婚事。 自从公主府一案,将这位救醒后,两女就成了极好的闺中密友,如今更是姐妹了。 “红丝初绾,宝镜新圆,妹妹今日可真美!” 永淳公主比起朱玉英要年长几岁,平日里面容颇显稚气,此时却也有了一种母性的光辉,接过嬷嬷的活,亲手为她戴上珍珠翡翠冠,倒是有些遗憾:“妹妹应戴九翟冠,那样定然更加光彩照人!” “够了……够了!” 朱玉英看着铜镜里的身着凤冠霞帔的自己,脸颊羞红,眸中浮现出前所未有的神采。 凤冠就是装饰有凤凰、翟鸟等吉祥图案的头冠,霞帔则指披在肩背、垂于前胸的纹绣挂带,两者搭配尽显雍容华贵,本是后妃和命妇的礼服,但在婚礼这一特殊场合,平民女子也可穿戴。 当然朱玉英并非平民女子,她今日新娘子的穿着,是出自宫廷,极有讲究的: 一身翔凤云肩通袖织金膝襕圆领袍,配官绿八宝奔兔织金裙襕马面裙,戴盘锦璎珞项圈,整体造型既显富贵又不失雅致。 关键还在于最引人注目的头饰。 头饰体系在明朝的婚礼中等级森严,皇后戴“九龙四凤冠”,妃子、太子妃、亲王妃及公主戴“九翟冠”,官家女子佩戴“珍珠翡翠冠”,平民妇女则只能戴“璎珞冠”了。 按照永淳公主之意,自己的妹妹出嫁,当然要戴九翟冠了,可朱玉英坚持珍珠翡翠冠,绝不在此事上僭越。 “真是美极了,海翰林有福气啊!” 朱玉英已经觉得极为满足,昔日一路忐忑不安地来到大明京师,岂能料到有今时今日? 而当身后传来温和的赞誉声时,她猛地发现不对,转过头来,就见不知何时,蒋太后竟含笑地站在后面。 “娘,你怎么出宫了?” 朱玉英大喜过望,实在没想到这位会亲自出宫,但称呼上面还是减了一个字,由娘娘变为了娘。 果不其然,蒋太后极为满意,慈和地笑道:“女儿出嫁,当娘亲的岂能不来送一送?甭管那些规矩,老身守了一辈子,也能任性一回!” 朱玉英眼眶通红,盈盈拜下:“娘!” “莫哭!莫哭!” 蒋太后看着她,眼神里的慈和与不舍,倒真像是母亲在送女儿出嫁那般:“去了夫家,孝顺公婆,夫妻和睦,戒之勉之!” 朱玉英连连应道:“女儿知道!女儿知道!谨遵娘亲教诲!” 与此同时。 海玥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来接新娘子。 还未到府前,远远就见驸马谢诏作为女方亲属,笑吟吟地上前拦门:“今夜拦门第一重,玉门金锁不开封。蓝舆要入桃源洞,莫惜缠头利市红!” 周遭早早围住的众人一块儿起哄,讨要红包。 公主府周遭所住的也都是权贵,平日里娶妻迎亲的规模要比这个奢华太多,但没人敢小瞧这相对寒酸的迎亲队伍。 且不说其他,作为赞礼傧相的就是两位翰林,海瑞和林大钦,立刻大声回应:“洞府都来咫尺间,门前何事苦遮拦。愧无利市堪抛掷,欲退无因进又难。” 说罢,几个人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分发,再将谷子、豆子、糖果、铜钱撒给围观的小孩子们。 “海翰林当真是信人啊!” 驸马谢诏只是走个过场,又不是真的为难,眉宇间带着祝福与羡慕之意,很快将门打开。 他说这番话,是因为当时在公主府边隔墙相望,这位就曾经跟他说过,准备迎娶黎玉英,却又不要当驸马,受那层层束缚。 本以为是少年郎的异想天开,结果万万没想到,居然真的成了。 所以此时此刻,经历了不少苦楚,方与公主夫妻和睦的谢诏由衷地祝福道:“莲开并蒂,瑟鼓和鸣,愿贤伉俪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永谐琴瑟之欢,长缔朱陈之好!” “承谢兄吉言!” 海玥还礼,抱着大雁走了进去。 “奠雁”也是古礼了,由于大雁难以捕捉且为候鸟,多用木雁或家鹅取代,甚至官方会典里都记录了“无雁则以鹅代”的规矩。 所幸现在是四月,正好是大批候鸟飞回北方的时候,英略社出手,亲自捉了活雁来,来为婚礼增添一份光彩。 此时安抚着雁儿,完成礼仪,朱玉英也在主婚引礼下,盖上彩罗袱,正式出阁。 “好好待她!” 而蒋太后眼眶红红,来到海玥面前,哽咽着殷切嘱咐。 “岳母大人慈鉴,小婿蒙垂青纳为东床,敢不竭诚以待?必当相敬如宾,使令爱终身有托!” 海玥恭敬地给这位行礼,规规矩矩地做出承诺。 朱玉英身躯轻颤,若不是媒婆搀扶,不好相触,此时恨不得与之相拥。 许你凤冠霞帔一世无忧,从此清风明月长伴天涯。 这是一生的承诺! 而另一边,新居已是热闹非凡。 “迎亲队伍马上回来了,诸位让一让啊!” 由于宾客来得太多,巷子两头竟是堵得水泄不通,严世蕃见状赶忙过去维持秩序。 作为赞礼傧相之一,比起海瑞和林大钦,他的交际能力就要强得太多了,更是毫不客气地指使着赵文华:“元质,你在这里守好了,千万不能再让人堵上,我去招待宾客!今日着实忙碌,却也叫人痛快,倒叫我想起前番率领五城兵马司与巡捕营,围剿白莲教逆党那日,也是这般充实!” “啊呀!原来那伙贼人竟是白莲教余孽?难怪如此凶顽难制,东楼兄此番立下大功,实乃社稷之福啊!” “过誉了!过誉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过是为我大明江山尽些绵薄之力罢了,哈哈哈哈!”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不仅是严世蕃的至交好友大婚,更是缉拿白莲的第九日。 借此机会,他与宾客攀谈之际,总时不时地提及此时,不出意外地收获了阵阵惊叹。 相比起严世蕃的昂首挺胸,时不时发出的爽朗大笑,不远处的陆炳就有些低调了,更是斜着眼睛看着这位得意洋洋的家伙,撇了撇嘴。 ‘瞎猫碰到死耗子,得意个什么劲啊!’ 作为早在广州府结识的好兄弟,陆炳本身也被邀请作赞礼傧相的,却不得不婉拒。 一来他锦衣卫的身份,招待一群翰林士子,多有尴尬,再者近来锦衣卫确实被人嘲讽得厉害,也影响新郎的声誉。 想到白莲教的大功原本可以挽回颓势,却被自己错过,反而让严世蕃立了大功,陆炳心头就闷闷的,起身来到礼册旁边,偷偷瞄了几眼。 “国子监祭酒许诰贺——松烟墨十锭、湖笔四管、《礼记·昏义》手卷一册。” “翰林院掌院事学士席春贺——御制澄泥砚一方、青田冻石印章一对、洒金笺十幅。” “定国公府贺——赤金鸳鸯戏水佩一对、御赐云锦十端、紫檀嵌玉如意一柄、《朱子家礼》精刻本一部,西域葡萄酒两坛……” …… “明威当真了不得!” 陆炳看得啧啧称奇。 平日里送礼,得注重影响,大婚往来,就是理所应当。 与一位前途无量的翰林储相交好,正是最佳时机。 但即便如此,这份礼单若是传扬出去,也势必轰动朝野。 因为实在是太过夸张了。 从国子监祭酒许诰,到翰林学士席春,再到定国公徐延德,文武百官,满朝勋贵,基本上都送来了一份或厚重或蕴含了心意的礼物。 陆炳目光一转,再看向一道身影,不由地郑重起来。 锦衣卫指挥佥事孙维贤。 这家伙同样备了厚礼,毕竟之前锦衣卫被小国公爷闹上门去,是孙维贤往翰林院求助,请海玥出面解决的,礼尚往来并不奇怪。 但此时此刻,孙维贤主动登门,还特意朝着海玥的爹娘面前凑,陆炳都从伯父海浩的脸上隐隐看到了抗拒,显然完全不熟,这位还能舔着脸上去低声交谈,实在是令人诧异。 ‘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此人竟能如此放得下身段,来日是个劲敌!’ 陆炳考中武进士后,也不甘愿只当锦衣卫舍人了,而以孙维贤的年龄,师父王佐退下后,此人绝对颇有竞争力。 哪怕他能借陛下的信任上位,也要防止孙维贤在北镇抚司内坐大,难以管辖。 “也罢!今日想这些作甚!” 脑海里转了转这些念头,陆炳摇头失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就听外面突然静了静,然后又是一阵骚动。 “迎亲的队伍回来了?没这么快吧……” “是司礼监!是司礼监啊!” 在众人震惊的注目下,一众司礼监内侍鱼贯而入,为首正是黄锦那张熟悉的圆脸,用并不尖利的嗓音道:“陛下御书亲赐,为新人贺——” “鸿案相庄,百年静好,鹿车共挽,千载一心!”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一心会第二次全体作画留念 “会首!会首!陛下又赐字了!!” 海玥迎了新娘子回到家中,还未到门前,就见巷子前围着的人满是震撼之色,而赵文华更是扑了过来,狂喜着汇报,满是与有荣焉之色。 “陛下的恩情,臣还不完啊!” 海玥涌出惊喜交集的神色,给出了标准的反应,其实心里早就有所预期。 方才他见了蒋太后一面,从对方那依依不舍的神情来看,与朱玉英这位义女倒是处出了真感情。 不然的话,这位深宫太后完全没必要来公主府,能让永淳公主代替送亲,已经很给面子了。 正因为把朱玉英当作了女儿,想给她撑腰,蒋太后才特意出宫,甚至殷切嘱咐。 对此海玥也为妻子感到由衷的高兴,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在这里举目无亲,如果连出嫁都孤零零的,心里难免会留下遗憾,现在有了母亲和妹妹,终于又体会到了家的温暖。 但海玥同样清楚,皇帝和太后又有不同,对于嘉靖来说,这就是一桩政治联姻。 既然娶了太后的女儿,接下来该坚定不移地向着哪一边,也该心头有数。 “鸿案相庄,百年静好,鹿车共挽,千载一心!” 当黄锦亲自捧着嘉靖的御书,送到手上时,海玥扫了一眼,对于内容完全不出意料的同时,心头一动,也唤来严世蕃,低声道:“东楼,画师请了么?” 严世蕃看着御书,却是两眼放光,连连点头:“明威放心,我早有准备!” 犹记得一心会初次成立时,想要弄一个简单的入会仪式,就从棋盘街寻了一位原本服务于宫廷的画师,立会的六位元老,搬来六把椅子,一字排开,供画师画像。 当时海瑞等人还觉得有些不适,毕竟他们籍籍无名,就留下画像来,是不是太傲气了? 但严世蕃却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好凝聚会社人心的举措,经常邀请画师前来,但时机并不成熟,至今还没有第二幅完整的画卷。 如今海玥大婚,嘉靖御书亲赐,终于有了最合适的机会,眼见海玥那边引着新娘子入内,严世蕃飞速奔到一旁,将画师带了过来:“周老,你可否马上作画?” 这位并非普通人,姓周名墨林,号松烟居士,苏州吴派画家,师承明朝书画四大家里的沈周,擅山水兼工人物。 此等级别的画师,若非翰林大婚,往来皆鸿儒,是请不到的,严世蕃的态度起初有几分客气,但现在又不同了。 有御书在此,别说小小的吴派画家,倘若唐伯虎、文徵明、沈周、仇英四个人都还在世,一并请来为一心会作画,那也是不在话下啊! 对于严世蕃趾高气昂的态度,周墨林颇为不喜,但看着那份御书,眼中也不禁闪过火热之色,赶忙道:“今日这《群贤贺禧图》,当取白描为骨,飞动为神……” “慢来慢来!” 严世蕃赶忙止住,低声道:“关键不是宾客贺喜,而是我们一心相聚,你可否在一张画卷中,将今日聚集的一心会成员统统位列其上?” 周墨林有些怔仲:“一心会?” “百年静好,千载一心,你以为这‘一心’指的是什么?” 严世蕃笑道:“自然是新郎官今科榜眼海三亚,与区区在下,大破白莲会的严东楼,于国子监内创建的学社!修一心以成人,修一心以应世,修一心以忠君!” 周墨林听明白了,皱起眉头:“这绝非一日之功。” “那就请先生慢慢画,身为丹青圣手,笔底烟霞早冠绝金陵,今日这《一心贺禧图》,定能传为佳话!” 严世蕃连连鼓励,又要去忙了:“我还要去前厅,就全权托付给先生了,待礼成之后,定要好生鉴赏大作!” 眼见这位跑没了影,周墨林无奈,在案上铺开丈二宣纸,笔砚中徽墨新研,朱砂、石青诸色俱备,稍作沉吟,提笔描摹。 严世蕃的要求是画人,但他依旧从堂上起势,墨线如游龙,须臾勾勒出喜堂轮廓—— 雕花月梁、缠枝灯座,竟在疏密间显出三分喜庆,哪怕不闻鼓乐喧天,也能见得新婚夫妻正式行三拜大礼。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海浩朱琳乐得合不拢嘴之际,新郎官的神貌也已落于笔端,通过三言两语间,周墨林已然看出谁是正主,当然重点描绘。 待得这位的形神兼具,跃然纸上,这才转向满座宾客: 有海瑞举杯欲饮,袍袖当风;有赵时春抚掌大笑,放浪形骸;有苏志皋拈须沉吟,眼角笑纹如菊…… 周墨林以淡墨速写,笔锋过处,诸人神态跃然纸上,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尤以偷拈喜果的严世蕃最为诙谐。 另一边,行三拜大礼后,海玥牵着朱玉英,转入后堂。 在这里,他先挑开盖头,露出一张如玉容颜,再行沃盥礼、同牢礼、合卺礼。 前两种仪式源于“同牢而食,合卺而饮”的传统,讲白了就是把手洗一洗,开始用餐,象征着夫妇从此合为一体,共同生活。 合卺礼更是人尽皆知,新婚夫妇喝交杯酒,所用酒器由一分为二的匏瓜制成,各执一片而饮。 匏盏中的清酒微漾,海玥轻抿一口,果真尝到苦涩,他抬了抬眼,恰见妻子的眸光穿过红烛摇曳的光晕,如春风般拂面而来。 两人相视莞尔,无需言语。 匏瓜的苦、清酒的冽,早在这相视一笑间化作万千柔情。 夫妻共饮合卺酒,寓意同甘共苦,但相比起其他夫妇的仪式,两人皆从微末之中走来,已经体会过同甘共苦的滋味。 旁人饮合卺是盟誓,他们倒像是重温。 “这杯酒,来得晚了!” 一饮而尽后,海玥解下朱玉英头上事先系上的红头绳,再从两人头上分别剪下一缕头发,缠绕在一起,放入锦囊中。 侬既剪云鬓,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至此,大婚之礼的基本礼节就结束了。 接下来就是激动人心的入洞房了。 当然在此之前,还要出去欢送宾客。 可恰恰就在这时,外面陡然传来震天欢呼。 海玥心头一动,举步走出,就听到街巷里到处都是尖叫,严世蕃的嗓门最是清晰:“捷报!捷报!安南大捷!大明天军大破莫逆!我大明天军大破莫逆啊!哈哈哈!” 大堂内外,顿时鼎沸。 海玥也露出了由衷的喜色。 话说自从他们入京,带来了安南内乱的消息,至今也有一年多了。 朝廷先是遣锦衣卫暗查虚实,继而调广西狼兵陈境示威,最后再以黎氏正统,镇压叛逆为由开启战事—— 这般步步为营,看似老成持重,实则暴露出军备废弛的窘境。 如果是永乐朝,早就杀过去,碾压一切不服了。 所以哪怕知道,由于大明的反应远比历史上来得要及时,以致于谋朝篡位没多久的莫登庸也是内忧外患,进退失据,但海玥还是担心有战败的风险。 而此次大婚,一心会也有两位成员未到。 一位是桂载,他的父亲桂萼去年过世,还在家乡守孝; 另一位就是俞大猷,这位新科武状元在取得功名后,即刻南下,加入到明军对安南的战役之中。 现在虽不知俞大猷有没有立下功勋,首战告捷也让大伙儿欢欣鼓舞。 对新娘子来说,都是一个莫大的喜事。 无论姓氏是否改变,莫登庸都是她的死仇,亦如海玥当时一针见血地指出,最后一任黎氏安南王被弑后,或许王位还能保留,但大权旁落都是必然,黎氏的统治既已结束,那她就更不愿意看到弑君篡位的逆贼占据安南! 现在的捷报也是恭贺大婚了,这场洞房花烛夜也会留下更美好的回忆。 “红烛映妆台,喜看鸳鸯成对。” “捷书传玉宇,欣闻貔虎扬威。” “哈哈哈!应情应景!” 就在众翰林挥毫,补写对联之际,周墨林已在画卷角落添上一笔,一骑快马踏着祥云而来,马上红旗猎猎,与喜堂红绸遥相呼应。 “此乃天佑大明,双喜临门!今日这《一心贺禧图》,定为传世佳作!” 红烛燃过三更,画卷初稿终成。 但见满纸人物。 主位新人雍容,宾朋各具神韵,就连檐角悬着的宫灯,亦在墨彩间恍若流光浮动。 嘉靖九年九月二十八。 一心会建立,成员六人,海玥、海瑞、严世蕃、林大钦、徐阶、赵时春,特请画工绘制群像,以作留念。 嘉靖十一年四月初八。 一心会成员三十六位,海玥、海瑞、严世蕃、林大钦、徐阶、赵时春、苏志皋、桂载(缺)、俞大猷(缺)、王慎中、唐顺之、陈束、熊过、李启东、高节、熊洛、桑乔、贾士元、林华、顾四科、高士彦、吕怀、辛童、唐国相、范钦、张愚、谢少南、白悦、陆期范、蒋信、张明、李延康、潘子正、孙继先、应鸣凤、赵文华,到席三十四人,相聚婚仪,特请画工绘制群像,以作留念。 第二百三十四章 我嘉靖朝何时容许道士嚣张了? 海玥新婚之际,安南前线战况不断传入京师。 此战的主帅是毛伯温和张经,这两人的帅印,是内阁三推九问、经年考校后定下的。 时值革新之际,用兵之时,最后朝廷选中的,却是这两位持重之将—— 毛伯温深谙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妙旨,大军陈兵镇南关隘,却按兵不动,安南各州眼见明军虎视,果然内讧更甚,莫 之前,邹骁还一直很抗拒懿懿,这次感觉邹骁的态度在改变,不然不会这么生气。 在比赛过程中,选手用自己的物资作为交换是符合规则的,甚至这本就是预定规则的一部分。 “当然,报告不合格的话,我也不可能把钱追回来。但如果钱都花了,事还没办成,以后的工作安排,就不要怪我边缘化你。”唐知将丑话说在前头。 狂风体质消失后,唐知一大早就跟着家人去了店铺,今天是隔壁店开张的日子,手续证明什么的,唐知都让唐二哥帮着取了回来。 但今年,许多逃荒的人失踪了,大齐的人口减少了。没有老百姓谁来种地?谁服兵役?谁付税?谁执行劳役? 我们在星界建立魔法阵,捕捉这些来自太阳的物质,日炎陨星只是其中一种收获。 “那就好,那就好。”唐母毫不怀疑的就相信了唐知的话,她其实也不反对唐知处对象,就是怕唐知被坏人骗了。 沈云溪皱起了眉头。它太陡了,老人和孩子爬不过去。背着别人爬上去也是很危险的。 “我不行的话,他呢?”楚白神色莫名,他召唤出了麒麟化身,随后瞬间产生进入了纯白世界。 唐知的声音很大,周围的人都听清楚了,那些议论的声音顿时低了不少。他们倒不是相信了唐知的无辜,而是对公安有着天然的敬畏。 这就是旗山人的家,每家每户都差不多是这样,每家二三分的菜地,家里养着两三头猪,十几只土鸡,临着沟渠的还能养鸭子。 唐孚稍稍有些诧异的看了杨少宗一眼,总觉得这个事情有那么点蹊跷。 银飒,是你要不看的,所以,你不要后悔,安其罗转过身,声音清楚的传进了银飒的的耳中,风声越来越大了一些,甚至是掩盖过了他的声音。 攻击浣花剑派时,权力帮在攻,并与白道正面冲突,对消实力,不若朱大天王,暗中进行狙杀与抢夺“天下英雄令”的企图。 江帆随着父亲到了偏僻之处,“父亲,您叫我有什么事吗?”江帆道。 “七个魔神主已经达成协议,控制牢固魔神帝这层次数量,别忘了一百符印才晋级,现在还早,七个魔神主打算让魔神帝数量发展到五十名再开始严格控制,稳定秩序!”刘茜道。 江帆感知到外面的郭甫真走了,他震惊地望着柳晶甜,“她到底是什么身份,竟然让郭甫真乖乖地走了!”江帆暗自道。 “乾州区?”林杨一愣,那不就是自己那本丹王法录里第五张画卷里提到的地点吗?难不成地点在那里? 少年的话音刚刚落下,一道魁梧的身影便是从华丽的殿堂之中踱步而出。 北雪宁嘴角抽了抽,见一支枯藤甩来,她立刻就是一躲,跃到了高地上。 凌莉真是不打自招,前面说是几滴,现在又说半碗,前后矛盾,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在撒谎。 “你们的桌子也太脆弱了吧。”花易冷横眉冷对地说,完全忘了其实他才是罪魁祸首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第一次在朝堂上发出自己的声音 朝天宫。 位于阜成门内,建于明代宣德八年,是仿照南京朝天宫建成的,但规模比南京的朝天宫大得多,“建三清殿,以奉上清、太清、玉清。建通明殿,以奉上帝。建普济、景德、总制、宝藏、佑圣、靖应、崇真、文昌、玄应九殿,以奉诸神。” 当时北京城最大的道馆是白云观,等朝天宫建完后,白云观只能排第二了。 “浩哥哥。”千羽洛也很开心,千羽浩也是她在轩辕帝国为数不多的温暖之一,她自然是珍惜的。 “昏迷”的男人,容颜依旧俊美得不像个凡人,连这样安静躺着的样子也是唯美的。 “故弄玄虚。”千羽洛低声说了句,死胖子!从她刚刚来到这里,他就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看他的样子,似乎知道神族神子和妖族王子在哪里,但就是不告诉自己。 “爷爷,伯伯,我们来给你们拜年了”高跟鞋敲打地面的清脆声中,白漫漫娇笑乖巧的声音传来。 夜凌危险的眯起了漆黑的眸子,正准备攻击,离月突然拉住了他的胳膊。 “全部都要了。”甩下一张黑金卡,他语气冷漠倨傲,动作却异常霸气。 甄希也不着急,自顾自的泡了杯茶,斜靠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就开始慢慢的品起来。 向日葵听见叶澜的话,一脸骄傲的对着众人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抹灿烂如阳的笑容,径直的将手中颜色不一的两盆花摆在桌子的中间,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意和对花的爱惜。 没有任何停留,打完之后我有一瘸一拐的往阳光下冲去,此时的阳光在我看来就是希望,就是未来,就是一切我曾经拥有过的梦想。 “隔壁老王,这样就没有意思了吧,我好心过来跟你聊聊,你还指桑骂槐的,你就不怕舌头大了闪着了?”逸闲身边的一个光头佬说道,那声音透着一种威胁。 良品率极低,二人多次尝试,最终只做出了三只相对完美的成品。 他的唇落下之时,一阵舒爽的感觉袭来,她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顺从的将准备睁开的眼睛紧闭,静静的享受着他湿热的吻。 这又让楚炎武心中信了几分,可想到这皇宫里,连太医都被买通,他脸上又覆上了一层阴霾。 由于年度新星榜排名第一的蓝色游魂冒险团,早在半年前就完成二次考核,跨越冰雪长城进入暴雪航路。 杜瓦缓缓抬起头,那双黑色的瞳孔中,分明有无数的异形意识在跳跃。 而庄佑杰因为把手探过去,所以在梁垣雀的脸上摸到了黏腻的液体,这个触感让庄佑杰一下子就想到了什么。 闫厂长对这方面的事情还是很敏感的,他抽出空后特意来找李胜龙。 像是钟老说的这种灭活疫苗,其实这种病,减毒疫苗比灭活疫苗对孩子们的保护性要大。 如果徐逸也是内奸,那一切就说得通了。为什么丁佐对那消息坚信不疑,怎么都不愿意透露出半点,为什么族里说得上话的老人们会这样肯定。 挂断通话之后,钱少爷自告奋勇开车载他们,清晨的街上行人和车辆都很少,几人在路上那叫一个横冲直撞,即使平常开车都要半刻钟的路程,他们愣是一支烟的功夫就到了。 烈日炎炎下,两道身影对立,他们身后各自的弟子和士兵互相遥望,站在偌大的道场上,看着场中那对立的两人,没有命令,谁也不敢乱动。 第二百三十六章 盛宅的真正作用 严府。 严世蕃兴冲冲地走进书房,就见老父亲正在捧着一部熟悉的奏章誊本,细细看着,不禁好奇地道:“爹,你还在看明威的《定边九策》啊?” 严嵩抬头瞥了一眼,再看看手中的文韬武略,马上觉得儿子不顺眼起来,缓缓地道:“你不在家好好看书,这些时日都忙什么去了?” “今天是孩儿缉拿白莲教徒的第 与苏瞳和君琰入住血王宫的惬意全然不同,东王在乱峰地下被冰与火折磨得脸色憔悴,却依旧没能找到二人的下落。 而在佛国的上空,一片黄沙堆积,一块块巨大的天外陨石向上飞去,轰隆声中,陨石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停了下来,每一块陨石停下来之后,天空中就亮起一处地方,照耀出一块建筑的一角。 那天晚上,爷爷为了救我跳进老井里面,我随着他游到大傻家的新井的时候,从新井的下面看到了自己。 哼哼欲哭无泪地捧着两爪灰,两枚仙玉都被他消耗一空,可他体内愣是半点“气”都没有出现。看来他的确一点都不适合修仙,在第一轮便被无情地刷了下来。 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他的脖子,令他一计杀招并未使完,便余力尽失,吊在半空不上不下,导致了鬼眼邪君要死而非死的境地。 感觉识海爆炸,苏瞳直接被海量的信息给震晕过去,甚至因为一时之间无法承受这样强大的力道而七窍流出血来。 眼睛到死都是睁得大大的,真正的死不瞑目,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因为队伍的战斗力不高,王泽轩会先让队伍里面的人提前埋伏好,再用随珠改良过的监控器,把那些在西线废墟附近零散游荡的丧尸吸引过来。 可京州城人人皆知,那方家大公子是个喜欢流连于风月场的公子哥,府上姬妾纳了好几房,明面上看方江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两家人结亲风光得很,可江凝背地里却成了京州官眷圈里的笑柄。 加q并不难,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除了刘少根,其余三人居然全都在线上,现在可是下午的三点呀,难道他们都不用上班?抑或是全被吓得六神无主了?吴用决定还是先以刘少根的名誉跟他们聊聊,看有没有新的发现。 两尊石狮子漫步在坑与坑之间的过道上,似乎是在巡视领土的守卫。 裸露钢筋可以当作抓握的地方,混凝土粉末当成防滑粉,两边的混凝土当成配重,一个杠铃就做好了。 伴随时间延长,夜幕降临,许多村民昏昏欲睡,趁此机会,叶耀祖开始用手背对着叶连枝给她解手上和脚上的绳子。 为什么不能得罪?现在这个犄角旮旯里,谁会知道随珠被什么人给掳去了? 那医院里的秩序整个都是乱的,人挤人挤进去了,就不要想轻易的想出来。 “你确定这东西能借到寿命。”林慕光当然也看到迫不及待汲取能量的丝影,雪白的纤细手指刺啦就把信件撕开,然后看着丝影攀附着双手想往胳膊上爬。 但见林婉儿四人也是和她一样的状况,甚至韩雪梅因为身弱力竭,已经被甩了下去。 时至此刻,萧炎也同样是心有不甘的望着场上的这一幕,他知道,能够让天云山庄冒着风险为了他们而以全族之力对付渡厄宗,这已经是仁至义尽,现在再逼着他们做出选择,实在艰难,此刻,到底还是该他出面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未来的天师被锦衣卫吊起来打 “原来是来朝天宫么?” 严世蕃看着远处的宫观,再看看门口巡逻的锦衣卫,马上反应过来:“对哦,那位致一真人参与进来又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们也想立功,挽回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印象?” 作为黎渊社的追捕者之一,严世蕃可是很清楚,天子原先喜爱修道,还服用丹药,一夜之间态度大变,正是发现黎渊社在偷偷炼 若是没有香月与昊风等人的到来,青元还能以叶风伪造皓月师祖密令为借口,将其捉拿下来,毕竟现在是非常时期,行使一些非常手段也是无可厚非的。 叶雪随手杀掉马大憨,震住了酒楼的所有人,他们都只是普通人,或是高官,或是财主,但此刻却都心神震荡,因为他们都明白了,眼前的两人……是传说中的仙人,手过之处,刀芒飞出,人被砍成两半。 待回到了后山下时,依稀就开始人声鼎沸,人渐渐的也多了起来。 卢卡拿起了卷起来的羊皮卷轴和勋章,准备走出房间门,“不要太过紧张,我们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菲德在卢卡打开房门前说到。卢卡点了点头,随即领命而去。 就这么诡异的恢复了,而且,这样的杀生诛灵阵,比起刚才的杀生诛灵阵,不知道已经是坚固了多少倍。 她以为,她跟他之间永远都只是救赎与被救赎的关系,她从不会爱上他。 那雷霆连同着那真龙之气和那股力量,瞬间碰撞在一起,而后发出极为剧烈的炸响声。 将均和铁托没有多说,已经是冲了出去跟那些金甲卫厮杀在了一起,看情况,这两人相当适应这种混乱厮杀的场景。 看到这时,苏易还是觉得很无奈,自己打败了苏琴,竟然还排在苏琴的后面?? 而出了这禁制的范围,却是一片的草原,虽然其中也有一些高大的乔木,但是乔木的数量并不多。 涂恒沙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可是,抓着他的手怎么也舍不得放开,眼泪哗哗直流。 她从前想要的真英雄,男子汉,结果忘了习武之人体力甚好,终究是苦了自己。 只是随着大硕王朝的覆灭,贺章一脉也消失无踪,百年来药王谷孙家却是接替了贺章当年的地位,这种历史进程也是挺让人唏嘘的。 雷生恍然,原来粮食的种子是这么来的,但既然龙族保留着种地的习惯,那他们就一定知道种地的方法,只是人族急功近利只想着掠夺,跟龙族的关系恶化甚至发动战争,这才错失了接受龙族正确指导种地的方法。 然家主被黑衣人救走后,闻家主在自己的地盘上搜寻无果,他又带着人封锁住了通往然家的所有出口,这一翻折腾就到了天亮,依然一无所获。 江晚歌坐在镜子前,闷闷地托着下巴,一旁是一件漂亮的白色礼服,江母专门给她挑的,为了今晚的相亲。 听到闫钟夜问起帝离歌,闫钟夜微微一怔,就连余晗馨的神色也不自在了起来。 苏纤绾决定回去以后要好好跟滕真真谈谈,她不希望滕真真一直被困在自己的心魔里。 乾坤镜接到手中之后余晗馨才察觉到不妥,正当余晗馨准备将乾坤镜重新还给帝离歌的时候,乾坤镜中突然出现了一副画面。 “喂?凤羽墨?我不是你的宁儿。”顾玉儿说着背着手使劲扳着凤羽墨的手,凤羽墨这才清醒过来,放开了她。 “瞧燕王妃这话说的,九公主她也不一定寝殿里呀。”鲁海阳盯着萧希微的眼睛,唇角掀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今天他是无意中路过,原本在外面看到晨风养生馆,感觉到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只是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来了。 见萧衍松了口,三姨娘一直提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抬眸时不经意间却触到萧希微那双似乎洞察一切的眸子时,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一直很自责,以为是自己的不谨慎,才惹怒了城主,让司蝶备受折磨。 用一句不好听的话来说,那就是盛气凌人,不给任何人面子,所受的苦,不会隐藏在心里,而是当场爆发出来。 普通的击球声,不加任何的外部条件,只是平平淡淡的击球,甚至可以说是新手都能打回来的球。但是,现在的江户川……还能打回来吗? 眼见白鹿的熊抱就要扑上青玥,南一和青玥的眉头同时皱起,眼神一厉。 一塌全塌,不过顷刻之间,整个地窖就塌了一半,这意味着芳华街有一整条巷子都坍塌了。 不但是这两个中年男子,还有不少人也是如此。在体验过晨风理疗床的神奇之后,纷纷的都从王守才那边转移到了这里。 千晚淡漠的看了那些人一眼,直接离开了,那种刻在神骨子里的疏离和冷漠,就决定了她只会选择漠视这些凡人。 似乎注意到有人到来,一个个侧目一看,顿时吓得后退,面露震惊。 过了几天,顾萌有些泄气了,这个公公也太难伺候了吧,简直是油盐不进呐。 1884年中法战争时,淮军在广西战败,张树声、潘鼎新被革去督、抚职;中日甲午战争中,丁汝昌指挥的北洋海军和叶志超、卫汝贵统率的陆军遭到惨败,淮军势力遂逐渐衰落。 和琏关系最好的强尼挣扎着从一堆木块石头中爬起来,往之前有留意到的方向看去,可是这不看还好,一看,他就双眼泛红、目眶欲裂。 第二百三十八章 愿听海翰林调遣! “破敌之策?” 偏殿柱前,陶典真语气恳切,严世蕃目露惊疑,孙维贤则冷冷一笑,厉声质问:“你若真有良策,为何先前缄口不言,任由逆贼逍遥法外?我看你这道人也有黎渊社的嫌疑,分明是有意包庇!” 这个罪名可不小,明知贼人在京师聚集,却知情不报,贻误抓捕良机,如此且不说立功,更会牵连整个道教的声名 苏哲听的是心旷神怡,不禁闭眼睛,微微的摇头晃脑,沉浸在他姐妹二人的绝妙乐技当中。 直到另一堂课的上课铃声响起,某人才一脸意犹未尽的停止了念叨。 在场最无语的绝对是钱承阳,早知道他一句无心的佻傥会将东门思怡给撩动了心弦,那他打死也不会将话题往这边去引。 这行为,应该算是第一项德政的实施吧,百姓们欢呼雀跃,一个个高兴的不得了。 与belle通话结束后,顾予将床头那本准备睡前继续看的剧本放进了抽屉。 许容容脸上的神色更加痛苦,嘴里不断地呓语,“不能,我不能……”甚至,有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仿佛那是一段绝对不能触碰的记忆。 可至于这次冲击真神境的突破成还是没成,就不是当时的慕初月可以得知的了。 秦琰给她们送去的东西,有吃的,还有用的,大户人家用的香胰子一次就给她们送了好几个。 不知道为什么,锦绣总觉得他说深远两个字的时候,格外有一种味道。 众多的细微脚步声顺着地面隐隐传进路扬贴在坡面上的耳朵中,他甚至感觉到了头上十几道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在萧炎的身后,萧宁在见到萧玉和萧媚之后,脸上多出一丝喜色。 见到萧熏儿没有说话了,萧龙知道自己的事情成了,于是就把帝血放到一边,再次兑换了一套和上一次一模一样的萝莉装。 甚至就算是重头做起,以泡泡镜这个主打在线试穿体验的功能也足以支撑起一个专业的服饰类购物网站了。 茄子大喊一声,然后整张脸瞬间憋得青紫,脸色还真跟茄子差不多,冲到霸王龙面前,哇的一声张开嘴,一道青色风刃就呼啸着向着霸王龙冲杀而去。 那动作帅极了,不过看样子他不准备打第二发,已经把枪插回了自己的腰间。孙日峰还发现不是食人鱼不及时的帮助他,而是食人鱼刚才也身陷囹圄。这不,食人鱼脚下正躺着两只还在抽搐的干尸脸。 在熟悉了三生岛之后,萧龙找了一个风水宝地,然后把葫芦藤给插了上去。 两项结果都是相差不大,于是王涛这才向身后示意:可以过去了。 叫犬夜的男人看起来跟正常人类没有什么区别,除了那一头惹人注意的银色长发之外,就只有他那遮掩在银色长发下的尖耳朵,还有微笑时候,露出的两颗尖牙了。 博得指着画框中的地图,桦木港的位置就在一片大陆的一角,在威珥看来,这里算不上大陆的南方,只是大陆的中部偏下一点。 巨大的绿光之锤瞬间砸碎暗帝,渣都不剩,从此与宇宙隔绝,震得四周的能量环灰飞烟灭,空间再一次崩塌。 “嘭”的一声,子弹轰击战甲,如同水花撞击岩石,四溅而散,最后粉碎,而星辰战甲却没有一丝损坏,白里才也没有后退一步。 飞鸟这才发现,沃姆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在他身边跑,但是就算是恢复了一些体力,但还是不敢随便说话,这个时候一说话就容易岔气,那更加跑不动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为清朝入关立下汗马功劳的商贾之家 “孙黑虎那里传来消息,秦氏自从定罪入狱后,一直表现得很平静,完全不像是要凌迟处死之人!” “何时行刑?” “就定在四天之后!” “这么快?” “弑母大罪,又牵扯府衙,自然从速处置!” 南衙大牢对面的一间宅院内,众人齐聚。 朝天宫内,二十多名武功精湛的道士此刻已重获 但在柳之裴眼里,就是带有一种暧……昧色彩?他赶紧摇了摇脑袋,把这个想法晃出去。 “孽畜给我留下。”两人还未到院门口,一声大吼就自品云房中传来。 他的手止不住的在抖,宁咎死死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胸口的剧痛让他说不出话来,唇角不断有血线蜿蜒而下,他提起最后的力气摸向了阎云舟的脸。 楚含棠抬眼看房间四周,瞳孔猛地一缩,墙壁挂满一张一张的人脸,乍一看可以吓死人。 而在制造出特空机之前,游夏设定了一项计划,作为短时间的战力补充。 可能梅竹唯一的槽点,就是后来因为经营问题,被极力汽车给收购了。 贾诩原先在曹操南下之前就提出过休养生息的建议,但却被否决了,不过以他的性格来说,是不会坚持试图改变曹操的想法。 事实上,楚含棠并未入睡,也没在自己的房间,她正在谢似淮的床榻上,衣衫渐解,听着少年轻哼。 可惜影子作为杀手,身手灵巧,在最后一刻迅速后退,躲过致命一击,但强烈的爆炸还是将他震飞数米。 旁观的人只看到张天夺吸入烟雾后,忽然跪倒在地,接着,他手中的木棒动了起来,在平坦的香灰上划出一道道痕迹。 枪口的聚能在一瞬间完成,巨大的集束镭射向着一方通行电射而去。 另一手,则是轻轻扯了扯因为刚才的奔袭而有些凌乱的衣裙——真的只是“有些凌乱”,那种以马赫计的速度飞奔,也只不过是让她的衣角上出现了一丝皱褶。 为何不能像苏燕青那样,将数件宝物结成阵势同时攻击,如同她在对敌时一般,只是众多法器级别的阵盘阵旗,在她手中却变得威力非凡,寻常灵器也无法相比。 毕老头赞成张老头的说法,同时也提到了商人的事情,换成别人也没什么,会让人觉得应该如此,但张家做事可不是那么简单,他们总是能够把许多的事情联系到一起。 至于青元宗和雷水宗,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没有参加抢夺紫府之心的行列,人也渐渐退走,似乎,这紫府之心已经和他们无缘。 如今雪衣完全失去战斗力,甚至连最基本的行动都做不到,又无法与外界联系,还要时时刻刻担心隐君会不会侵犯自己,并且还要担心隐君对吴春又什么阴谋,心力交瘁之下没过多久,雪衣就沉沉睡去。 且说周沧被人放了冷箭,徐真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偏那牛进达不敢声张,只能忍了这口怒气,以期徐真平息怒火。 方言没有看错,这面黑色玉牌的确是另一面魂牌,此刻正护住他的元神想要逃离。谁知不等他做出任何举动,却发现四周已都被层层金光笼罩,如同水波一般荡漾开来,原来方言早有准备,将自己的那面魂牌祭在半空。 “你希望我这样吗?这样好像……你自己都没什么感觉。”叶凡笑道。 第二百四十章 大功告成 寅时三刻。 城东四海居的灯笼泛着昏黄。 范景年睁开眼睛,缓缓起身,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夜色,按了按眉心。 这些时日,他都没有睡好,总有些提心吊胆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这里并非张家口,而是天子脚下,哪怕再是繁华,终究不如自家地盘来得自在。 或许是因为那群白莲教徒莫名被围堵绞杀, 随着一声惊咦,袁执的掌刀被硬生生止住,又仿佛一掌拍在棉絮上被弹回,力道骤然消失。 此时的剑宗议事堂,为了陈正谦的事,剑宗的长老们,已经吵作一团了。 出世了三年,她终于从人类的身上学到了算计。或许等找到藤宫博也之后,心狠手辣才会成为她的必修课。 这人就是贱,之前天天见面嫌烦,每次都是呆在家里等人过来,现在见不到又开始矫情了。 现在田中秋的生活问题解决了,不过还有一些问题没有解决,比如眼前的问题。 但即使他的嗓音显得低沉,甚至有些生人勿近的感觉,梦比优斯还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两人之间的友谊深厚得令人侧目。 “你把我我当作是例外就可以了,就像北欧也不是人人都像夫人这么美丽一样,我们都是列外。”田中秋微笑着说道,在赞扬别人的时候,顺便也抬高了一下自己。 “嗨,大家好,我姓叶,老司机叫我老墨,新司机可以叫我老叶。我和老张是哥们,请大家多多关照。”叶牧也在镜头前挥了挥手,就看到屏幕上飞出来一枚火箭。 “嗷~~~~~”一声怪叫响彻整片区域,木珍星人抱住了自己的后臀唰的一下子跳得老高。 对伊森而言,那些字哪有找上门的打手可怕,一想起来,他浑身疼得厉害。 顾时晴低头去看手机上的所有信息,她总算知道为什么她们的电话一个接一个的打开过了。 沙发上,宋柏彦放下茶杯,深邃视线看向她,眼底那抹暖意,让她的大脑有刹那空白。 半夏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她以为是服务员进来做什么,想着也有一会儿了,服务员肯定已经走了。 要知道他一年的束缚也才二两银子,而他一开口就是他束缚的一半,他怎能不吃惊。 秋梅说着,起身往墨笙那边走去,墨笙见秋梅走过来,慌张的将身体藏在柱子后面,生怕被她发现,直到看到地上那双绣着梅花的绣花鞋,这才抬起头来,嘻嘻看着秋梅。 夏娃的游戏,淘汰傅闻夺、唐陌可直接开启奖励,获得地底人、马戏团团长的尊敬,包括并不限于游戏方式。 没有安静片刻,慕熠辰的手机,就又有了动静,不知道谁打来的,没有名字的陌生号码。 那时的他对维克多有点好感,却不至于说喜欢。维克多好像一杯冷咖啡,香味并不够浓郁,他很想尝一口,真切感受藏在冰冷温度下的醇厚,又不想打破自己从不见网友的习惯。 凌霄嘴角的笑意僵住了,她们显然是很熟悉的,可是为什么他仿佛从白苏的眼神里看到了些许恨意? 庞蕴很有君子风度,虽说萧九是新人,一直以来多得只有教导和帮衬,从未学过陆宣人借机推卸责任打压新人。 两人来到了一直往里走,看到了一个电梯,需要密码才可以进去。 毕竟这些术法都是功法改良师的资粮,如果兑换价格与权限与其他弟子等同那可就太坑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渊天子”的身世? 四海居。 海玥走上二楼。 严世蕃和赵文华跟在身后,看着地面上的鲜血与尚未处理好的残肢,面色不太好看,但也并无惊惧,更不至于恶心。 不久前围剿白莲教徒,两人见过比这惨得多的场面。 区别在于,那场围剿海玥并未出手。 于是乎,严世蕃眼珠转了转,特意感慨道:“上次五城兵马司与巡 在场的众人包括周思等人一个个都面露惊讶之色,似乎不敢相信这个数字。 他这一声喊,将全班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幻凌空不想再跟原来那样,成为焦点人物,便松开了他。 “笨蛋,你忘记本殿下会救人了吗!”月紫云敲着南宫正的脑袋道。 因为守夜人他们要去处理的,都是一些普通警察无法处理的“圈内问题”。 她这次又考了第一,家中的人倒也没太管她,每天都属于放养的状态。 她看着近在眼前的陌生男人,心中有了一股不妙的感觉,她好像…恐怕又得“搬家”了。 “哼,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他丢的。”萧无忧讽刺的勾了勾唇角,若是熟悉她的人一定会发现,她真的……变了好多。 她使用禁术时,变回来需要的天数可挺久的呢,想来,这时间的长短,应该与为什么变回本体的原因有关吧。 “刚才你还一副爱买不买,不买拉倒的样子,怎么现在又后悔了?”周思颇有怨气地说道。 “叫你们来,不是让你们白来的,你们进来之后,就没发现这里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九鼎天尊一如既往的阴沉的说道。 好在他身上的红色毛发,还没长满全身,目前也就上半身多一些,主要集中在后背,前胸也就一点点。 roy作为一号种子,具有优先选边权,主动拿到有利的蓝色方。 众人的心瞬间揪紧,这恐怖的暗杀能力比杀手公会最顶尖的金牌杀手还要恐怖无数倍,来无影去无踪,连灵魂感知都感知不到一丝丝的波动,这让他们如何对敌。 那一旁的头面看起来金灿灿的,华美贵重,一看便是给身份尊贵之人用的。 这些道士走一段路,便停下脚步,询问路人,也不知道在问些什么。 “怎么,夫人是觉得为夫不够俊俏了吗?”萧绝转头一撇,那双带着笑意的眼,好看的勾人心魄。 相比其他已经鬼哭狼嚎的被劫持者,她是一股清流,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感觉。 她的话每一句都夹枪带棍,但是沐安辰却闻到一股叫醋意的味道,这些话非但没有激怒他,反而让他压抑的心情瞬间豁达起来,原来今天她就是来砸场子的。 四皇子妃手里的帕子被她紧紧的拽住了,那水葱似的手指已经是一片惨白了。 李墨再次怒吼,刚刚那一招斩了几十人,虽然声势骇人,但是对于近千人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强者都有不可折辱的尊严,尤其是统领选择对手的时候,黑暗强者是不会轻易出手相助的。 打开宝箱后,刘茫发现里面更多的是功法与玄阶灵器,尽是开宗立派之物。 娄敏宵微微蹙眉,她倒不是怕被沈渊鳕抢功,也不怕军法处置,毕竟在圣旨到达前,所有人都可以不承认楚晗是大将军,此时也算不上违抗军令,自然也就无从罚起。 听到魏子轩的话上官雅露出了一个娇嗔的表情,不过最后倒是也没说什么,之后上官雅后退了一段距离,并下意识的往魏子轩身后挪了挪,看那架势还真准备让魏子轩当挡箭牌。 身边的军兵们都奇怪地看着她,若非将军神色清明,怕是都要以为她得失心疯了: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的说话,不是有病是什么? 这是他最关心的事情,若是一直无法确认销售额,他就一直无法安心。贺纯明同样很关心,他是超市的负责人,销售额就是他的业绩,当然不能粗心大意,当然要时时刻刻关心着。 又和对方纠缠了几分钟,满身鞭痕的魏子轩已经气喘吁吁,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都开始模糊了,对于他来说继续耗下去最后的结局只能是以他的落败收场。 而对千若来说,他早已是少主的人,是少主的私有物,就如同将来宫主退位后的整个碧霄宫一样,所有的人与物都是少主的。 楚云心念一动,就发出一道命令,然而,让楚云失望的是,生灵制造所并没有如楚云所愿制造出一颗香樟树来。 说道重点上,周雨烟几人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刘茫,看得刘茫心慌慌。 在这时候,瑞兹终于是说话了,这在观众们看来,那绝对是非常难得的一件事情,而且瑞兹说这话,在观众们看来明显就是有调和的意思。 那是正面命中喉咙的一刀,吃了这一刀,鬼人正邪一口气没上来,便昏死过去。倘若妖梦拿的是真刀,亦或是使用了灵力,那这天邪鬼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你!”陈承和沐天月闻言皆是眼中闪过一丝惊芒,旋即一抹杀气纷纷从他们的脸上涌起,他们自以为自己做的事情天衣无缝,没想到还是被人发现了。 拜别父母之后,就是训话了,王妃坐着没动,她也没有什么要训诫的话,顾侧妃则拉着楚沅柔有说不完的话,也有道不尽的不舍。 等她松开时,眸光落到沈玥身上,冰冷嗜血,像是一条吐着蛇信子的剧毒黑蛇,随时扑过来咬她一般。 第二百四十二章 我不是弃子!我要入诏狱! “!!” 范景庵的嘶吼声如惊雷炸裂,整个堂内瞬间陷入死寂。 孙维贤的指节骤然发白,刀鞘在他掌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所幸其他几人的表情也都大为震撼,倒是显得并不突出。 “很标准的借口。” 唯独海玥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慢条斯理地评价道。 “你不信?呵!你敢不信?” 就有传奇巫师从杀戮神子的身上剥离分解过神性,甚至一度取走了杀戮神子的力量。 只见瞿建海拿起影录玉符,输入神念探察了一下,脸色猛然一变。 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之后,奥斯勒教授很客气的和老板娘打了个招呼。 按理说,徐盛和单子春乃是平级,没有上下级之分,不过现在是战时,单子春必须听徐盛的,如果是在平日,那么徐盛则需要听从单子春的,现在单子春对于徐盛的命令,自然要全力以赴,不敢有任何的怠慢。 “孟浩,你不能走,留在这里!”陈凡流下眼泪。可目中的坚定,却更为执着,他双手猛的抬起,整个世界轰然震动,似乎有一股意志,蓦然降临,在这一刹那,融入陈凡体内。 倒不是说他怕说错话,或者担责任,而是对张勋最起码的尊重,不然他以开口,不管说对说错,首先张勋就会有一种这是袁术的命令的想法,毕竟他现在可不是代表着自己,而是代表的主公前来传达命令的。 跟着叶若牵手走在天才刚亮,距离开市还早,但是却是已经显得是热闹非常的他的产业集市里,这程芷若的心里,不知不觉就是轻松起来,感觉自在起来。 但王巨也不仅是权宜之计,这些管事在管理过程,或者经营过程中,也是进一步很好的磨砺,过了两个月,秋风起,他们一个个回到广州,随海船去海外,就可以顺利地担任海外各市的官员或者各个产业的主管了。 战斗的节奏似乎有点失控,索伦发现在单独对抗数十个敌人的情况下,还是有可能出现意外。 这个时候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外人靠近,被安亚丽收养的孤儿有些惊惧地躲在了后面。 “我现在不清楚,咱们四团能不能重创北洋军。我想问问大家,愿意不愿意试试看。”陈克说话时候的神情一点都不轻松。 “地府?”张天松疑惑地一皱眉,旋即反应过来:“你是说阴间界?”提起的心顿时松了一松,只是阴间界的话,倒不是太大的问题。 中高级的魔兽防是防不了的,问题是没有什么中高级魔兽敢在灵树谷附近出现,好些超魔兽生活在这里,不时出去寻觅食物打打牙祭,除非中高级魔兽活得不耐烦,才会进入这里。 今天正好是任芊三人的休息日,张天松并没第一时间返回房间,而是来到大厅之中,他们还未到道丹境,自然也做不到辟谷,每日还需要享用青姨精心准备的美味早点。 陈克母亲的教育并méiyou到此为止,对于顽劣不堪的儿子,陈克的母亲实在是竭尽心力了。 毕竟一个活跃在抗击恶魔第一线的本土种族,和另一个跟艾瑞达恶魔有着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外来势力之间,艾泽拉斯各大势力会信任谁? “可是你这样只会让大家更担心!sone也不会希望看到带病上舞台的你!健康的你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回报!”允轩轻声劝慰道。 这声大笑持续了很久,直到刘栋一口气用尽,才连喘带咳的停了下来,一张老脸却已然泪流满面,竟然情绪失控至此。 好在还有那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让李承乾知道,杜睿心中的壮志还没有被岁月蹉跎。 苏辛和柳傲雪两人心中充满了震撼,若是寻常凡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不知所措,恐惧不已,但是苏辛与柳傲雪两人不一样,他们都是修者,从踏入修炼之初,便接受过各种天地奥妙的知识。 安德鲁感觉自己被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北盟的实力太过于强大了,不仅是那三百人的鬼王军团还是那个个实力都达到c级别巅峰的将领,都不是他这早已松懈的圣殿可以阻挡的,北盟的确拥有着统一这座城市的力量。 这里的“根红苗正”并不仅仅是指拥有华裔血统,还要各方面全都信得过才行,比如潘珠子这种以打鱼为生,经常会和外人接触的,就不符合标准。 这时的魏仁武和进去咖啡馆之前的魏仁武,有点不一样,这时的他头发竟然湿透了,就像才淋过一场雨似的。 杭翰义和石鸿唯吗?风月耸肩,他对这两人了解不多,毕竟除了短暂的休假,她都是跟着关老头子征战在外的。 或者说,从二哥成亲,说出那句“不必纳妾”开始,鸢容就再也没有靠近过二哥半步。哪怕是在院子里遇见了,也是头也不抬地行礼,然后便退下。 第二百四十三章 这下有钱打仗了! “报——暗仓查明!” “里面都是银子!白银!!” 一个时辰未到,锦衣卫和道士就飞奔回四海居,眉宇间带着狂喜之色。 而听了他们的描述后,海玥的目光倒是一凝:“暗仓里储备着白银?” 嘉靖八年,明廷颁布一条鞭法时,才将从官方层面上,承认了白银的法定货币地位,在此之前,流通货币一直是 子硕进来,看到客户部的场景,暗赞道,这个部门的工作能力不错。 暗天波动眼,地裂波动剑,冰刃波动剑,爆炎波动剑,杀意波动。 筱竹指着光裸上身的千溯惊恐的说道:“流氓,”说完拉上被子,蒙上眼睛。 傍晚,村里许多人或坐在自家门前的大树下,或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闲聊。 千溯看着筱竹盯着他看的目光太过炙热,就像盯块红烧肉一样,看的千溯汗毛自竖。 做完这一切,屠刚等人打探了一下浩云峥所往之地,然后跟了上去。 “对了,刚刚忘了说一句,我想你!”钟子沐不等苏梓琪回答,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看什么看?”林晓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在顾大雷开口之前砰的一声把房门关上了。 踉跄着打开车门,刚一下地,阎齐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南城治安所的停车院内。 但对方显然并未把首要目标当做自己,而是冲着下方那名几欲逃走的神殿成员直杀过去,或许在他看来,自己的士兵们连给他造成威胁的程度都达不到。 不一会儿就看见路的尽头,叶幕用手机照着前面,发现又是一座屋子,几乎都是用石头打造的,不过结构和刚才见到的不一样,大了不少,还有一个盒子摆在中间的石桌上。 他倚在皮椅里,顺势开了手机,滴滴滴……短信声不觉响起,一条彩信,照片加载成功,是那盏天蓝色的灯。 从现在就可以看得出,一旦遇到紧急情况,他总是会一马当先,冲到战斗的最前线。 男子魁梧的身形让其他落后他一步的男士不由惋惜,他们都贪婪的看了一眼陈凝儿下身二次元的纯白袜子浮想联翩。 岛主发话,谁敢不从,芋娘带着众舞伎和奏乐丝竹班子齐齐退去,屋里只剩下两个舞娘、两位侍者、还有一对夫妻。 叶千秋这句话说得一点都不夸张,白帝是个真可怕的家伙,如果她猜得没错的话,白帝是故意的。故意示弱,让衡君提升修为,白帝是个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人。 游戏设计者把这个副本设计的如此有难度,目的似乎也挺明确的,要推广组队的功能了,让10级玩家们,组队刷副本。 想着自己吸引了那么多人,给个一千金币,好像也不过分,反而他们能赚的更多。 而每一种手印又有好多种变化,就像他现在正在使用的就是“轮回手印”。 猿灵上前试了试,用了七成里,可是大门纹丝不动,要知道猿灵现在的力量足以推动几千公斤的大石,可是这扇大门却不为所动,连一丝缝隙都没有露出来。 夜孤雨此刻早就呆滞了,瞪着美丽的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千幻境内的那些坑坑洼洼。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有些累了,想要回宫休息,还望皇上见谅。”慕容晴莞欲要屈膝行礼,却是身形微晃,膝上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宁静是一个心理素质很好的人,至少她知道冷昊轩几乎看着她每天的一举一动,不会惊慌失措的落出马脚。她每天的生活过的很正常,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人总是喜欢调和与折中的 “银子清点出来了么?” “清点出来了,我们仓共五千八百七十两白银,朝天宫那里少些,但瞧着箱子的数目,也至少有四千两!” “这么多?” “不仅是白银,还有许多珍宝,满满两大车赃物!” “你没仔细参观参观么?可别都送往户部了,怪可惜的!” “参观过了,可以说是蔚为壮观!属下 宋家两姐妹,斗嘴是家常便饭。不过,这就是一种相处模式。关键时候,两人绝对一致对外。 “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说我老公会破产?”盛夏桃跟水青急了。她这几年一直在台湾生活,特别迷信风水一说,忌讳别人在走霉运的时候说霉话。 “娘娘,这话你还是问寒烟吧,我已经被他拒绝了很多次了,我是很乐意照顾她一辈子,可若这只是我一厢情愿,恐怕就算雁栖答应你了寒烟也不会跟我……”雁栖无奈的看了乔寒烟一眼,苦涩的说道。 “知道就知道吧,我头发确实长了,剪个短发还不错,精神多了!”我付了钱,然后和张天庆回到餐厅门口,看到很多人搬着凳子桌子在餐厅门口排成了一排。 “萧羽先生!”黑暗军团一众的神帝强者均是善意地点点头,热情地打招呼。就连很是高傲的塞西尔也是挤出一丝的微笑。 风暴已经过去,只剩下一片狼藉,战死的士兵尸体横七竖八,无主的战马悲惨打着响鼻,这一场大战杨毅纵然损失的少,也至少死了几千人,可是,终究是赢了,想起刚才的危险,杨毅有些恍惚,我是真的赢了吗? 而宣布驱除当长老与馨馨长老,在明面上,虽然这有些明哲保身的做法,而这种做法虽然会让人心寒,可是只却是假的,所以一宣布出来,在暗面上,对于本宗来说却是大大的有利。 耳边,从很远的地方,像是从河水的另一个岸上,传来了苍老的歌声。 这个时候,苏菲公主身边的一个黑衣人突然从后背拽出个扫把来,朝着半空中的高级魔法师扫了过去。 刘麟受了冷遇,心中气恼,可又不敢得罪,只得等在河南府城洛阳,琢磨着该走什么门子托人说合让兀术回心转意。 黄龍、风严、周浩满脸阴沉,他们也没想到雄心勃勃的联合,会落到这种地步。 李逸航怔了一怔,万料不到她在垂危之际,想到的竟然是林菊,足见她心中没有忘情于大师哥,可大师哥好不容易才从过往的感情阴影中走出来,把你骨灰带给他,不是要勾起他心底最伤痛的回忆么,那怎么成? “经过昨天的折腾还有重建大营,此时沙忍的状态并不是特别的好!千代并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进攻我们!至于其他的要看你自己了!”奈良鹿八解释道。 风鹭真人神情淡淡,即便面对如此惊人的攻势,依旧面无表情的。眼看着万千金竹即将杀到自己面前,风鹭真人的剑袍忽然鼓了起来,气势陡然爆发。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在关键的时刻就出意外呢。本来已经接连昏迷的关谷雪这个时候竟然醒了,然后就看到了一个撅起的嘴巴,就像是一朵红的菊花,就要对着自己吻过来。 “是的,大人!”跟在照美冥身边的人也都是雾忍村出色的天才,只是在照美冥身边,他们多少有点儿胆怯。 第二百四十五章 功在社稷严阁老 “江南士绅乃国朝根基,纵有贪墨,亦当以圣贤之道徐徐化之,若无实证,便动辄抄没充饷,与暴元何异?” “腐儒之见!彼辈蚕食国帑时,可曾念及将士浴血?这等蠹虫,仅去岁就私吞漕粮百万石,不正该借贼逆大案连根拔起?” “漕运命脉系于江南,一旦生乱,前线将士饿着肚子打仗么?” “非常之时当用非 一眼的对视之后,她错开与他交织的视线,尔后乖乖地端起那碗汤,低头喝了起来,不过,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汤还太烫的缘故,她白净的脸颊,竟然渐渐爬上了抹浅浅的酡色来。 好不容易回到了家,他看着这个男生正在延绵不绝,实在是兴奋和激动在讲着结婚怎么样怎么样的事情,他在问他是这是现在结婚是不是太匆忙了,其实他更多的感觉是心酸。 这次张武并没有拒绝,自己赚了不少学分,吃顿饭也是应该的,当即招呼上姬祥,一行五人出了明都府。 府邸门前有许多下人,看到三人御剑而来,纷纷恭敬匍匐行礼,一些路过的行人也纷纷行礼。 自己的爸爸看到自己冲了过来,一把将自己抱起,手中拿起一个模型遥控车的包装盒,那里面是一台模型遥控车,自己很早就想要的。 双方对峙过了几分钟,在这种高强度的压力之下,有人失去了信心,战斗意志频临崩溃。 自流音去后,归漓果真当起了尽职尽责,尽心尽力,传道受业解惑的好师长了。 再说了,最生气的是,他明明会动,明明会说话!那怎么刚刚我问他,他什么也不说呢? 一只赤级高级魔兽,与两只赤级高级魔兽,所实现的战斗力,可不是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一旦它们协同作战,那杀死一个赤级高手,也只是瞬间的事。 不仅是师太收她做了徒弟她欢喜,还有从原主那里继承的开天眼的异能令她惊喜。 那些被沐扶夕震慑在原地的士兵,无可奈何的再次朝着沐扶夕走了去,不同于刚刚,这次他们均是抽出了手中的长刀,似乎沐扶夕只要是敢反抗,他们便要直接挥舞刀刃。 “那好,我把你留在外面,我进去寻找后再出来找你。”玄天说道,将腰间那段拇指长得孤峰,扔在了君王城的门口。而后,他独自步入君王城之中。 苏睿白招架不住这样的热情,可他却只是孩子心思而已。怕伤到他的自尊,只能回以认真的道谢。 三个家伙往前飞行,不是很久的功夫,他们就看见了一片狼藉的大地。 叶正雄心中担忧,又不想耽误军队进程。于是便决定让凯旋大军回归。而他则是前去营救纪飞雨。 谁知道苏宜蓓疯起来会做出些什么事,她和林宏宇在一起,本来就是为了报复。如果苏正旭没有出事,陈香雪没有入狱,她怎么也是不可能和林宏宇在一起的。 盛兴王朝这次轩辕煜是御驾亲征,不过当然在战场上并非皇帝亲自指挥,还是有任命的将军,而这次的将军便是方才说出那番话的凌将军。 一步错,步步错,从她觉得林家是施舍,她自卑的那一刻起,这辈子,就已注定她不会再幸福。 “可以是可以。不过那条路充满了危机,而且是在万枯平原的最深处,比天绝岭还深,我希望你考虑清楚。”白龟说道,终于讲出了那条路的特性。 第二百四十六章 句句不提他,句句都是他 “六百里加急!” “六百里加急!” 明代常规加急分为“三百里”“四百里”“六百里”三个等级,影视剧里常常喊的“八百里加急”,在现实里是极为罕见的,一般来说即便是前线军报传递,也只是在正常三百里的基础上翻了一倍。 毕竟唐朝最紧急通讯要求,都还是日行五百里,再往上的六百里加急,就已经是 直觉告诉周长平,让蒋瓛服侍的绝对是皇子亲王,他膝盖就要下跪,被蒋瓛眼神制止。 按照罗一原本的打算,今天最好能把蛇精和白雪公主一起干掉,但现在看来,只能先干掉白雪公主了。 毕竟,施洛斯此时,已经是使用了荆刺王冠,拥有了源神之体,在这种情况下,沈凌根本就没有任何的获胜机会。 左南风也是有些赞同唐浪的说法,洛斯这两天表现的都这么明显了,这丫还不死心,说她什么好呢? 但是这个霸体确实是给了他一个惊喜,玉煌是受后世那个霸体的影响,大意了。 周乾这才意识到,这是明朝,可不是后世,后世的冶炼一天便可炼出成千上万的生铁。 顾篆听完自己儿子的话,伸手抚摸着顾景的头,他笑而不语,只是看着顾景的眼睛颔首。 等要进大门的时候,恒淮却突然拦住了他,高大的身躯挡在门前,笑眯眯的看着顾清衍。 不过此时的人头鬼对罗一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没了那些头颅,人头鬼的实力下滑厉害,一脚就被罗一踹飞出去。 此时薛兰芷又叫人拿来了一盆水,那银光闪闪的盆瞬间夺了不少目光。 同样都是壮烈牺牲,为何要让她们抱着高兴崇拜的态度去送死。而后在轩辕笑好奇疑问下,赤奋到处一切前因后果。 帘幕一角,一只点缀着西域彩绘的青花瓷香炉稳稳座落着,炉子里的熏香燃得正旺,瑞脑消金兽。 清远也不再多话,颔首记下。旋即领走于侧,同宇坤一并往青城山的方向沿途赶去。 萧样儿一边自行处理着胸前的酒渍一边无辜的看着她们两个。她说错什么了吗?还是她错过了什么? 黛眉徐挑,幻兮望那步履匆匆的背影软软一睨,慢悠悠转身往回走。 当年孙泽本源被白阔拍散炼成傀儡魂魄,旱魃当时就在现场,罗空平自然也就知道孙泽离世,可最心痛的莫过于亲眼见到至亲被人打散本源,自己却无力相救,袖手旁观。 “你退下吧。”刑醉蓝失神地命令道。那个筑基期修士如获重释般地迅速离开了星云殿,似乎是一只丧家之犬一般。 只是用神识感应了片刻,风凡便感到有些头晕脑胀,看来经历了刚才的神识攻击,神识需要一段时间的修养才可以恢复。 不过,现在皇子殿下就在这里,他得上前去打个招呼才行,毕竟刚才那封信,沒准还是送到他们裴家去的呢? 就在郭正阳和雷天武都是面带喜色地,各自准备带着他们的队伍第一个抢入‘峰顶大阵’,却忽然看到一个白影如同流星一般瞬间射入了大阵之中。随后在他们惊讶和震怒的目光中,眼睁睁看着白光一闪,那白影便消失无踪。 就在帝皇帝意安排了击杀帝龙的事情时,帝龙正和龙歌他们在龙皇大殿偏殿的修炼室里面修炼。 “时间就是周六中午,至于地点嘛,到时候我来接你,有没有问题?”江楠问。 第二百四十七章 娘子有喜 嘉靖十一年九月初八,明军进逼升龙,莫登庸遣兵列阵红河之南,欲阻明军渡河,毛伯温令水师佯攻,另遣精骑绕袭敌后。莫军腹背受敌,大溃,溺毙者数千。明军乘胜渡河,进围升龙。 嘉靖十一年九月初十,莫氏亲信阮文禄欲开城迎降,受制失败,然莫军人心已失。 嘉靖十一年九月十二,莫登庸见大势已去,自缚率子弟 好在少年心知点到即止便可,又抽了两三下,才不紧不慢的将皮带重新穿回裤子上,随后一屁股坐到了奄奄一息的暴龙旁边。 黄贞就在这谷里住了下来,她还为这山谷起了个名字,唤作:“画伤谷”。她以为,夏侯昂前辈有画,她有伤,因而叫了这么一个名字。 只有她,是个傻子,以为许酒会跟她一样誓死遵守永不分离的誓言。 “刚才那雨难道是随便下的吗,也是因为水神在这里,为了让自己可以多坚持一会儿才下的。”牟星辰瞪着眼睛对他们说道,明明来帮他们,却还被这样的认为误解,她是很不爽的。 “没错,是凌晨2点,你有什么问题吗?”,史密斯冷冷地说道,好像对面不答应的话每天就不用来上班了。 可是柴桦不知道的事,人家早已经把他摆到了解决日程上了,现在就看谁先下手了,因为高手之间,谁先动手就可以赢得先机的。 我轻轻摇头,我是一脸无奈,人家就不那么认为了,她可是很开心,还笑得不能自己。 江骑将江式姐妹介绍,说了年龄,特长,以及优点,大有希望叶清之收徒的意味。 易士英换上大理军的皮甲,匆忙带兵打开城门,径直冲向溃不成军的大理军。趁着混乱,易士英打算来个浑水摸鱼,一举捉住高祥或是段兴智。 叶家俩兄弟有些失望。不过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便见好就收,将视线重新投回课业。 计都走了进来,单手夹起叶融阳,一句话不说的带着他离开了房间。叶融阳看着母亲渐渐远去的脸,眼中流下两行泪。 正说着,一凡蓦然睁开了眼睛,一把断剑同时从炉内跳了出来,漂浮在了一凡的身前。 “臭王晨,死王晨,流氓,你到底要怎么样,电脑不让我用,觉不让我睡,你骗谁,我家才不会吃这么早的饭。”被叫醒来的胡秀,睁着迷糊的双眼对王晨骂道。 这也是谨慎起见,须知道,一般只要达到元婴之境的高手,基本上都会有自己的感知范围。像一凡现在的感知范围基本上都在了一里左右。 这样一来,让百里傲风真的怕了,镇南王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实力,他根本无法摸清。 但是直到二人在空中出现的那一刹那,他才明白,对方用瞬移,自己根本就不能锁定对方,而且对于这种神出鬼没的方式,还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稍有不慎,就算不被杀死,受伤那是肯定在所难免了。 “我们都去?就在圣龙大陆不好吗?听说那里的高手那么多,我们去了,肯定会给陆大哥你惹麻烦的。”沈洁黯然地说道。 若虚却是知道,如果真把责任全推到华云宗头上,他第一个跑不了,当时就是他提出晚点上报的,如果责任一旦放到华云宗头上,那他这个罪魁祸首也就玩完了。 三步,陆飞这次只走了三步,便已经感觉达到极限了,可是……这次还要停下来吗? 第二百四十八章 皇帝也想衣锦还乡 “十四弟这么快就在淳安站稳脚跟了,当真不易啊!” 海玥桌案上最新的信件,正来自于淳安。 历史上的淳安县,并没有遭受改稻为桑政策的侵扰,但它的地理经济位置,一直都很重要。 作为浙江面积最大的一个县,此地西接徽州府休宁、歙县,恰好位于两省交界处,是连接江浙与皖南的陆路枢纽,其中新安江横 后来,经过一年多完成许多护卫任务,逐渐的名声越来越高,已经有不少规模较大的商家主动上门请求护送货物委托。 其实,他对这条医理,一向也就仅仅限于知道而已,并没有去细究过。 全然没在意飞毯上都是些什么人物的赫连宇才注意到雪盈,但因雪盈低着头,他也不能十分确定,疑惑地将目光投向桃栀。 “眼下还有别的办法?难道干坐着看着南方强大?”朱隽着急上火道。 水哥挂了电话后开始担心起骆士宾来,期望他并不是出现什么大麻烦了。 苏南看了看身上的被子,自己上一秒不是还在窗边么?不是还在看外面离奇的天气么?怎么这一秒就在床上起来了? “曾经皇姐最是喜欢安抚我,给我想办法,如今却让我自己想,让我有些不适应。”樊颢苍忍不住道。 然后,在中午午休的时间,李茂阳又思考起杭二老婆的这个所谓呼吸性碱中毒的病情,用中医办法怎么治疗? 他可是瞧出来了,这个东方律刚才盯着雪盈那眼神,就差把“我爱慕雪盈”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整个东外海,神仙居,再次陷入了一片战火的汪洋中,水天一色注定了是要被打破平静,甚至是毁于一旦的了。 如此一想,那个中的风水奇巧,还真跟当今藏于玉龙山旁的星月谷颇有几番神似。只不知道,那名为阿普三多的高贵先神,之前拿卡瓦格博的幻象试探我们,究竟是有何打算呢? 嘴上答应着,熊孩子手里已经接过老羊皮递过来的枯树枝,就在地上比划了起来。 虽然平日她时常口口声声的说“退货”“分手”或者是“开溜”什么的,但那多是明夕的一些气话罢了。 这片珊瑚陵极深,孙丰照眼花缭乱的沉下去百余丈还未见底,但是却愈发的寒冷起来。这也实属正常,因为之前吴晓静就告诫过众人,越往海底深处,温度就会越低,所以一般凡人根本无法到达这么深的海域。 佐怡嘴上这么说,嘴唇却是靠在王凌耳畔,若有如无的对着他吹气。 “你的实力不错,如果不是刀不行的话,说不定我们联手就可以杀掉他的!”荣逸有一句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他觉的鸣人的实力要在王组长之上,而且胆实也很不错。 一片迷茫,一缕恐惧,悄悄地侵入她的心间,给她柔美冰冷的面庞增加了一丝异样的神色。 “她现在是督警司四大副尊之一,实力应该是二星玄神。”神屠云天简单明了的说道。 “要紧的是凤仪自己的意思。皇上亦说了,若凤仪愿意便替他们办了,若凤仪不愿,那就再缓缓。”说着细看静宜面上神色,她低着头,若有所思。 陆承曜穿着合身的高定西装,冷峻清雅的面容上,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波光潋滟。 陆母才脸色好一点,拉着沈初瑶坐到餐桌旁,给她端了一杯温牛奶。 周知手里的棉签顿了顿,多少知道井井最近这段时间去做了什么。 第二百四十九章 武定侯郭勋复出 嘉靖十二年八月初七。 天子出巡。 留皇子朱载基监国,首辅张璁坐镇京师。 是的,恰在安南捷报抵京前夕,后宫阎妃诞下龙子。 朱厚熜喜不自胜,未待周岁之礼,便亲赐名“载基”——取“承天载德,开国建基”之意。 内官监连夜赶制金匮玉册,司礼监更拟定了比常例加三等的赏赐章程。 “父亲,您说的发现……什么!”空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的愣住了,她很是警觉的再次钻入夹缝当中四下的观察了一阵。 与继母的不伦之恋,让他背负了沉重的精神负担,而年轻貌美的新欢,更加速了他摆脱继母纠缠的决心。 随手将背后偷袭的一刀轻松拨开,纪东就像是闲庭信步一般,一边继续招架,一边对着领头的林鹤笑道。 那是一只黑色的眼睛,不,此时看去更像是一只充满浴血的眼睛,上面布满了红色血丝,唯一不变的是那种杀人的眼神,以及藐视一切的决心。 乾坤台上六大高手账户交错,没有人落入下风,但是,那结界却被原力震动的尤为厉害。 “当然了,封华尹醒过来的时候,父皇有多开心本王都看在了眼里,正因为这样才不能留着他成为本王的绊脚石。”即便是封华尹失忆了,父皇也从未改变过态度。 在看看,再看看,说不定后面会有什么,萧墨羽压着这内心的冲动,继续看了下去。 一各个粗暴的对着这片林子怒吼了好一阵子,却是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老祖宗!家主大人问询少家主与公主可是还在您这里!”屋外传来了下人的声音。 上面写明,郑家之所以被针对,是因为医师堂对下属的所有大夫跟药行药商,下了禁药令。 这是正常使用的捕兽夹,对于大型野兽,只要触发捕兽夹的拟合部位,咔嚓一下咬合,不说把脚踝骨掐断,也要把相关的人员造成重伤残废,反正南宫长云是不敢把脚伸进机关里,让它咔嚓一下。 李狂依旧很狂,连行走的脚步都没有停,直接视前方为无物一般向保罗·柯察金走去,气势狂放不羁的升腾着。 月黑风高,杀人夜。十人‘激’动的心情让他们已经脱离了平日里影子应有的水准,就连乔管家眼底的‘精’芒都不曾注意到。这是往日里影子绝对不可能出现的错误。 林天淡淡说道,扫一眼杀气腾腾的陆子川,明白对方有备而来,一场大战只怕已经无法避免了。 付炎跟她说他是毒贩时,在否定掉他花心的部分时她也跟着否认掉的,因为付炎不管从哪儿看都不像是毒贩,更不像是有毒瘾,试问一个有毒瘾的人能做到那么高强度的锻炼,还保持着一身肌肉么? 钟强转身走了过来,钟华也起身跟了过来。钟华知道,不与钟强联手把长贵打趴下,他们俩是走不出丁家大院的。 因为不管是什么技能,熟练度越高,修炼的进度就越慢,所以刘零估计崩山剑式要想达到熟练度80%的登堂入室境界至少还需要半个月。 如果不是卫宫切嗣向自己提问,久宇舞弥绝对不想再回想起那个神秘的英灵了。 看着走路都没有平日沉稳的影子,乔管家冷冷一笑,转身离开了别院。 “不会受不了,做傻事儿了吧?”陈晓希突然紧张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第二百五十章 不是谁都能当徐阶的 待李贤走了之后,薛黎终于松了口气,若是按往常她的脾气,为了避免误会她一定会躲得李贤远远的,可是眼下要仰仗他的帮助找人,不得不拿这幅皮囊骗一次人,只能对不住那位可怜的王爷了。 明明是朝不保夕了,明明是辗转流离了,明明心都给撕成了碎片,可为什么还会见一次痛一次,望一眼伤一眼? 吉恩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背后羽翼微展身子如一道闪电出现在了隆多的面前。 “该死的家伙让我抓到他一定饶不了他!”石头大怒一拳打在身边的大树上大树竟然一阵摇晃。 当然,楚人倾全力追击的话,也可以派出这么多的高手来。可是,他们要调兵,派遣,特别是向各位领主公卿借调高手,却是很需要时间的。这时间,少说也是半个月一月。 “如果不忙的话,到我们那儿去坐坐吧。”谢鼎国突然对张参发起邀请。 很显然这一击很是巧妙既能把水紫击退又不会重伤她还可以给她一个教训让她老实点。 他有了明悟,这是奎托斯搞出来的。他成功了,成功地启动了命运之镜,现在正穿越时空,回到过去。 “这个是什么意思?”贾‘玉’裴听的一头雾水。薛黎知道这些问题必定要给他解释清楚,于是也不含糊。慢慢的解释来听。 只要她可以让妈咪不痛,那就够了吧!那时候的白悦然这么想着。而到了现在,她依然还是这样地想着。 所以说这里也就是他必须要守护的地方,都是连这个都说不好的话,那么他连大本营都丧失了,但是又和他有什么滋味征战天下的。 “哈哈!到手了,烈焰果,这一次可以给她们提升实力了,恐怕让她们达到b级也不是不可能。”薛云看着手中的烈焰果,喜得合不拢嘴,这样的事他希望多来点。 “妈,您可别干涉我和谁‘交’往,我心里有数……”一开始,洛尧瑶气势很足,可是在最后,注意到林瀚宇看似温润却可以杀死人的目光时,她的气势直接弱了下来,最后只好低着头乖乖喝着自己的茶。 掠过一道水泥墙之后,李南发现了一处生活垃圾,基本上都是一些塑料袋子和纸巾之类,而那道水迹一直延伸进其后的一个房间里。 因为他现在城市已经非同一般,你们这一个地方,在这些城市之中巅峰的存在。 这一刻,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这场战斗已经结束,流火输定了。 男子的话让杨进的心中充满了不满,心中不由得鄙夷道:不过死一个落魄的王子,还以为自己是以前那个高高在上,得巴图王宠爱的王子呢?现在不过是一个落水狗而已。 此时的赵玄心中早已经将九凰的身份抛之于脑后,剩下的就是对九凰的担心。看了一眼怀中的人儿,赵玄不做他想的直接向着九凰的九凰院走去。 倒是个忠心耿耿的奴婢,只可惜跟错了人。刘二月被她箍得走不动,无奈的望向沈韵真。 “能不能松下脖子?”周易伸出手指戳了戳秦武月的手背,指了指自己被提着的脖子。 车上都是人,也不好多说,梁以微跟他说好,到了目的地之后再找机会说话。 而就在罗哥心里已经有了定计时,那个对自己已经身处险境还全然不知的新人,依然还在坐着自己平步青云一路高升的美梦。 银色的剑光闪现,先是突然出现在立足未稳的黑色身影的邪魔背后将其双腿斩断,在其转头的瞬间又绕到前方将其转过去的头斩了下来。 大多数人睡眼朦胧的从被窝里爬起来时,心里多少都有些怨言,埋怨今天的太阳实在是出来的早了,全然不顾这将带给他们一整天美好的新生活。 强大的风遁从四谷的口中飞出,形成强大的风力,直接将墨霞吹散。 一座法师塔的顶层。这座法师塔原本的主人,已经将这里让给了两位“黑之使徒”。 几天而已,沈韵真稳稳心神,都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还忍不了这几天吗? 在高飞六人吃喝玩乐的时候,金家正在开会正式研究奉庄市的问题。因为一流武者的出现,导致他们想要掌控奉庄市的目的不能达成,那么他们到底要不要花费更大的力量去掌控奉庄市就变成了当务之急。 也有人说,这些绝地之外的世界已经毁灭,这块大陆是仅存的生活之地,种种谣言数不胜数,信的人也不少。 如果是他李忠,肯定不会同意交易的,晚一点晋级化劲顶峰,哪怕是此生不能晋级化劲顶峰,又有什么关系? 看台上的武者目不转睛的盯着发生的一切,生怕一个眨眼的功夫就错过了最精彩的画面。不过紫罗兰被动归被动,可她也不是让人随便欺负的。 现在,他的眉心裂开,一道青色气体直冲而出,绕过了幽情,射向了正在空中,向着人尊的方向飞出去的姜云。 “天道山,乃是古帝宗门。巴屠,你敢在这里动手吗?”葛菁的话语落下,充斥着一道冷冽之气,甚至她并不再惧怕巴屠。 第二百五十一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南巡的队伍离开了京郊良乡行宫,一路舟车劳顿,历经十二日,抵达了河北赵州行宫。 陆路不比水路,长途跋涉是颇为辛苦的,起初朱厚熜还兴致勃勃地向道路两侧张望,时不时地还下来游览一番,颇有游山玩水的闲情逸致,但渐渐的也就缩在玉辂里不走动了。 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召见郭勋。 不是单纯的劳累, 话声不大,但是威严之至,令本欲发火的张燕瞬间感到一股磅礴而无法抵抗的巨大威压笼罩了自己全身,仿佛只要自己一个“不”字,对方就会全力出手,将自己击杀当场一般。 之前未见董卓之前,他是讨厌洪翔的,可是不知为何,见了董卓之后,他似乎对于傲慢无礼的董卓更加不待见。 谁也不会去做这种没意义的事,如果大家的想法正确,那对方逼着逐影者们进去,自然会随后表露出目的,如果进入之后不会遇到任何异常,那就代表着猜想错误,所以说,根本不需要强行去测试。 最后徐婶答应我,说她再想办法去找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我说钱没问题,但是人一定要好,如果再弄这样的歪瓜裂枣来糊弄我的话,我们没办法合作了,我说得较委婉,但意思是这个。 “我还是那句话,此战总归是要打的,但眼下不是合适的时机,咱们必须得再等一等。”贾诩缓缓说道。 “今天本公主就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目中无人的死丫头。”说着,慕容西阳已经积聚浑身斗气于剑尖飞向容晚晚。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顿时眼睛一亮,纷纷就将希望的目光望向了克莱尔公主。 大队的车子都在忙,杨前锋把大队的工作安排好后,回去和陈来香打了个招呼就开着他的私家车出发了。 和左右两边的石门不同,位于入口对面的这个石门推开后,里面竟然不是石屋,而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通道。 “往我们的目的地——h省基地市的方向突围!”王齐天指着一个方向,大喊道。 “你不是要见他们么,我现在就带你去。”说着,没等花璇玑反应过来,握着她手腕的手突然一下撒开,在花璇玑诧异间,另一只手狠狠击向了花璇玑的后脑。 大家都是金融从业者,做这种选择的时候,其实也可以看做是一道考题。 “也没什么,就是用三千骑兵击溃了十万黄巾贼,结果杀人杀的入魔了,差点劈死阿布和子龙!”我说。 像袁荣信这样的策略分析师,最希望加入的团队,就是王诺嘴里那个持续成功的、朝气蓬勃的团队了。 “哎,那你忙吧,我挂了。”陈青只能这样做,毕竟珠宝店是白洁的一番心血,不能不好好的将它给做下去。 中年人看着杜羽兵离开,脸上再次出现冷酷的微笑,此刻,在舞厅里面出现的黑衣人再次到了中年人身边。 “没想到太子那个呆子竟然也让你迷得不知所然,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本宫难堪。”墨色的眸中闪过一丝阴冷,语气更发尖锐了起来。 董承听完大喜道:“果真如此,我大汉有救了!寿成先回西凉整军,我联系朝廷中忠心汉室的大臣,内外并举,共诛曹贼!”马腾点点头就离开了,董承和王子服等人打了一个招呼,就往刘备府上而来。 盖亚现在很生气,如果不是在玲珑塔内没有实力,她真的想现在就轰杀了雪莉尔,盖亚气急败坏的看着雪莉尔一言不发,她真的想不明白雪莉尔为什么临时倒戈,但对于雪莉尔盖亚也无能为力。 三人走出军营,望着古朴的城墙,脑中浮出往日笑呵呵的雍王模样,彷如梦一场。 二十年前,耶鲁王国又一次对莱昂王国发起了攻击,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莱昂建国开始,每隔几年就要打一次。 盖亚现在很兴奋,毕竟这个唯一一个能够离开玲珑塔的办法,她有些迫不及待了,毕竟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想离开这个地方。 庚烁公主咬牙,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身看着飞到姬晟面前的蝴蝶,皮笑肉不笑。 白絮瘪瘪嘴,上一世见多了这种洗脑的东西,她就属于无神论无信仰的人。 想到与嫦娥有四分相似,又有三分与卯二姐相似的高翠兰,朱涵虚面上的醉意又浓了几分。 两道剑芒陡一碰撞,近乎同时湮灭,爆炸出一片绚烂的光芒,灵光冲霄,整座岛屿都清晰可见。 喂了四瓶,她手里只剩一瓶,身上的存货都搞完了,暗说再不醒就两桶水泼他。 四人眼球鼓胀,布满了撕裂般的血色纹路,捂着鲜血泊泊流出的脖颈,倒退之间,双眸充满了不可置信。 “人性贪婪,资源有限,无休止的开发终于让鄂斯星球不堪重负,资源几乎枯竭,一切又重新回归了原始状态。”昆建解释道。 赵桁淮就这样睡衣也没换直接穿着拖鞋去了花园。下巴处还微微的冒出了胡渣,起来也没洗漱就到处找顾笙禾的身影。 柳樱雪会和他找时间谈谈,但不是现在。然后,为了稳住其他人,柳樱雪才说他赵离在胡说八道而已。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两具焦尸 河北赵州。 朱厚熜第一时间在黄锦等人的护送下出了宫,甚至没有回寝宫带上熟睡的康嫔杜氏,就已经避到了高处,沉着脸看向火灾。 未等多久,行宫西苑的膳房处首先爆出一声裂响,霎时间赤焰冲天,火舌顺着油松廊柱窜上檐角。 火势彻底蔓延开来。 所幸值夜的锦衣卫早已察觉到异样,铜锣敲打,刺耳 “怎么样呢?”杨晓珍立马关心道,她在远远走过来的时候,她就看到了徐雨琴的脸色就非常的不好。 他只是漫不经心的笑,若不是你眼底的红痣,她长得倒是和你有几分像。 苏蔓刚把饭菜给打包好,出来便对苏母的目光,一时之间,让她双眼泛泪,心头有些酸酸的。 东方峥看着东方烟手上的伤口,目光有些不耐,金玲却擦着眼泪呜咽着哭诉着。 就是多了个跟屁虫的事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等从这个岛离开,就不用再见到这家伙了。 李亚东一行如此浩浩荡荡,想不引起注意都难,在进入医院的第一时间,院长玛克西米利安,就收到了消息。 之前委托宫皓月给她买的材料也已经送来了,江浔让莫景把楼下的一间客房改成工作室,随后就让莫景开始开发全息游的事,至于主服务器,则由莫景取代。 此时,当云阳抱起林风,露出林风身下李婉的时候,张朝阳顿时一声惊呼。 秦安自是与她配合尽量为我们争取时间,我心一横,将杯中域魄酒一饮而尽,然后将酒壶中剩余汁液倾倒在自己的衣裙上,一闭眼,将腰间雪色软烟罗一抽,身上那件素白软纱便旖旎滑落。 容禹与苏蔓在外旅游,对容氏集团和容家不管不问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不过,他这种行为同时让容易心里多了一份忧心。 谢巨星宋钦扬你有病吗?谢沉是我出道前的名字!后来他发现宋钦扬真的病了,坚持认为他是他自己的替身。 弗林特眯起左眼,欺上来用手指点向大卫道:“我不喜欢你,也不欢迎你”。 如果运用军用的方式去开发,说不定能够保证二十公里以上的蓝牙通讯。 闻言,苏千羽眼中的杀意越发浓郁,他全身玄力汹涌,大步向前。 但是此话却没人嘲讽他,钟离也看着苏千羽深吸一口气,他们简直无法相信,看上去年纪轻轻的苏千羽,到底是怎么做到如此老谋深算的? 这跟唐三动漫中主动放权给四宗族不同,毕竟大家都是唐门中人,权利分散再多也是自家人,可唐婉这次这种是直接把权利分给别的宗门,等于外人,他们就不能理解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竟然把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全部压给宋烟给了?李柔雅你疯了!!"许峰大声呵斥李柔雅。 苏澄,苏勖和苏亶幼弟,太常丞,从五品下;苏显,苏澄的族兄,国子博士,正五品上。 “她心脏本就不好,你们还非要刺激她,现在这个场面是你们满意的吗?”男人眼底不带丝毫感情。 “不,他们应该回到长安了,此事的具体发生地点在雍州地界,雍州府应该已经介入了。”李安俨眼角带起冷笑。 在神州大地这样的古代社会,马就如同现代社会的汽车一样,是一种身冇份的象征,能够拥有一匹马,那必须要是殷实人家才可能达到的水准。 第二百五十三章 但凡无头尸体与火场焦尸,先查身份! ‘带着严世蕃出来,果然发生了意外!’ ‘两具焦尸,郭勋与王佐么……’ 海玥得知此事时,也很诧异。 这两位虽然不似嘉靖那般有着层层护卫,却也有仆从侍奉左右,昨晚火情固然严重,但发现和撤离得都很及时,岂会葬身火海? 而天子特意寻了他去,应该也是有所疑虑。 既如此,海玥领了皇 江辞云没说话,唇边勾出的笑意过于意味深长,投给我一个眼神,意思分明在要我表态。 要知道,就连与尼克弗瑞同样拥有十级权限的前任‘神盾局’局长亚历山大·皮尔斯,都是‘九头蛇’的人,其渗透强度可见一斑。 当然,他可以在这里将闫驰火击杀,但恐怕就得暴露宙光神拳了。 此时两个师兄弟吃完了饭,他们结了帐直接回到了车厢中。在路过天赐和唐嫣的身边时,天赐和唐嫣抬头很自然的打量了一眼两人,把他们的面貌记在了心里。 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元虚叹一口气,这个孩子还是没变,不论为了什么,都不愿意欠别人任何。罢了罢了,也算是他们欠这个丫头的,随她去吧。 黙娘控制一块巨石砸过去,顺风耳一拳将石头砸碎,他浑身刀枪不入,别说一块石头了。 顿时,一股伟岸至高力量,跨过了浩渺星空,时空壁垒,从天而降。 思虑间,妖姬几人在便围着中路做好视野,一直徘徊在中路高地的附近。 “轰隆隆。”徒然,石破天惊的爆炸声,无情撕碎了这方天地间的宁静。 上次他们一起去那家‘蓝色风琴’酒馆时,要不是张太白和伊芙蕾雅在场的话,乔安娜那一次应该就被那位从欧洲逃难来的吸血鬼伯爵安德烈给发展成后裔了。 可现在张星峰竟然如此说,显然张星峰不想让三长老等人回来了。 绯颜下了轿子,红色的衣摆在地上脱的老长,他也没有理会,幽影们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 “冰?你怎么。。。我这是在哪?”还处于朦胧间的志保晃了晃有些发晕的头并向我问道。 林沐风轻云淡的说道,似毫不在意,但是听在外人的耳中,脸色都是一变,尤其是那些炼宝师。 魔域,聂贤的身影出现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他看了看不远处有些茫然的雷久云,笑了笑朝着她走了过去。 金中玉先是点了点头,随后眼中便露出惊骇之sè,那一块磐石有多大,多坚固,他比谁都清楚。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天sè反而越渐深沉下来,乌云在黎明的夜空当中低低地垂压着的闷雷声在天空当中滚过。 “你还真会听重点哈,你先顾好你自己吧。”我缓缓头丢给了柯南一记鄙夷的眼光,然后继续忙了起来。 此时的风语嫣正穿着张星峰亲手为她制作的红罗凤衣,只不过红罗凤衣被张星峰用混沌之力稍微控制了一下,让红罗凤衣变成喜服的模样。 绿衣所在的山峰,取名绿衣峰,虽然有些偏僻,但环境极好,山峰下方有一处灵脉,可以说是修行的宝地。 这个孩子肯定是他的,如果不出意外就是那一次在酒店的那一夜。但是她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要瞒这么久?如果不是因为这一次回来,自己担心她,给她做了全身检查,估计自己到现在也不知道。 “生命水?”将天脑海中一下就摸索到,龙之山脉第三阶段的生命水,是自己师傅泡在的地方。 第二百五十四章 郭勋的狡计 “人还未找到?” 海玥第一个提议是,先将昨晚王佐屋外的巡逻人员找到。 然而回到锦衣卫院内,手下纷纷前来禀告,进展却不尽如人意。 由于重点放在嘉靖的寝宫上,昨晚于偏院巡夜的人并不多,共有十二人,分上下夜轮流职守。 火势生起的下半夜,正是以百户白辉为首,带着五个弟兄在院内巡逻。 就在他满心喜悦的时候,就突然的感到自己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就沾上了冰凉的泪水,一下子就把亢奋状态中的李为给惊醒了。 当李为走进会议室的时候,离着开会的时间正好还有二分钟,他扫了一眼已经坐在椭圆形大办公桌边上的众人,到了此时还有两个位置坐在那里,显得很是突兀。 听着她这番话,陆子默良久都没有说话。只是抱住林婉白的手臂更加紧了紧,因为陆子默发现,好像事情到现在,他也不恨林婉白害死他父母了,甚至他还在替林婉白找理由,找着自己不应该恨她的理由。 楚承黑深深的吐了口气,大手一伸,就把媚儿捞回了自己的怀抱,不顾媚儿的挣扎,将她的身体紧紧的固定在自己的怀里。 很明显的,他不愿意再接她的电话,也不愿意和她再有过多的瓜葛,毕竟,他们已经说清了。 听我这么说,游童的脸色才忽然不再那么冰冷,继而嘴角上还有了一丝的笑意。 “不错不错!”叶青橙看了看系统传来的经验提示,满意的点了点头。收拾了东西,竟然意外的发现了一枚火红色的石头。 “没想到平时看起来大咧咧的红樱,居然还是个有故事的人。”一想到有好几次差点被扑倒,陌上还是心有余悸了一把。 傅胭听着父母的交谈,靠在门背上,死咬着手背才没让自己哭出声。 这问题确实让三人无语,现在从山下一路走来,并没有发现这寺庙的一丝气息,确实如若不是法力高强,根本不可能做到将整座寺庙隐藏起来,而自己没有一丝的察觉。 观众一阵骚动,不少人吓的尖叫着准备打电话报警,幸亏一旁有工作人员赶紧安抚住,场面才稳定下来。 只不过,让风烨完全没想到的是,即使如此,齐英还是立即些了一句。 三十一名喽啰,一脸的不可思议,他们眼睁睁的看着龙云靠近,旋即见到了龙云化作一道炮弹直接朝着姜进袭去。 最后众人的眼睛都落在乡村风格的几份图纸上,带有北美风格,简洁大方,自然休闲,有个大的滨水阳台,可以喝茶,而且内部格局根据本地人的生活习俗改良过,倒也有那么中西合璧的味道。 对此,风烨虽然也没有感到意外。可还是在瞬间眼珠一转之下,再次开口问道。 张百忍发现遮天的火浪袭来,形成了一条海啸一般的百丈火幕,他当即面色剧变,眼睁睁看着火幕中幻化的火兽踏冲天的光华挟带着雷霆万钧的惶惶气势张开大口朝着他吞咬而来。 全家都发动起来了,农场的工作也基本安排妥当了,各项工作都有负责人在跟进,连仙人嶂四虎和那些活死人也交给林云峰去管理了,农场的发展自然会一日千里。 龙五默默地点点头,走到躺椅边,从底下拿出塑料袋,掏出符咒就给雷焦桃木剑加持。 若离摇了摇头,无话可说,说到底都是她的错,如果她不为心中的私欲,又怎么可能到慕归神山来呢? 第二百五十五章 死而复生的居然是他…… 正午刚过,南巡队伍就上路了,行程耽搁不得。 而听闻队伍里可能藏了内贼,嘉靖断然接受了关于案情调查的请求。 命百名锦衣卫和禁军,带着熟知仆婢的老内官,扒开倒塌的房屋废物,逐个清点尸体,确定身份。 海玥和陆炳一同留下督促,足足花了两日的功夫,才将失踪人员全部查清。 “火灾当晚共失 同时也在议论天荒界年轻一辈的天骄,比如凤凰天齐,叶尘,李天明,虎生威等等。 变异追击者的粗大手臂砸在地穴领主的身上,把它的骨头都砸裂了,但是马上地穴领主又从变异追击者身上带走充足的生命力,把损坏的骨头修复。 然而,好人也很机灵,直接放弃打熊,回到船上,打熊的第一人更是直接从半山腰跳下,直接摔倒,不过下面有人背他,直接回到船上。 这手的血腥味好像更浓,宋妧真的忍不住,把手推开,趴在榻沿上就开始吐了起来。 裴清风还处于高兴之中,但见到旁边还有别人,便控制了自己的情绪。 杜学义在门外顿足片刻后,方才进来,“燕岚,你安心住着,往后杜家便是你的依仗。 六道进入岩狱火潭之后,以婆罗门之主和灵尊之间的因果,推演灵尊的所在。 来到帐篷前的物资箱旁,有一个被雪埋住的保险箱,沈星直接将它挖开,然后使用一把钥匙打开。 兰熙神色有些忸怩的挣脱了梵青云的手,扭头朝着梵雪依看了一眼。 “我在机场里等你了。妈妈等了你那么久了。你都不來。妈妈好可怜。”顾祎一听这话朝着机场里扫了一眼。机场就这么大个地方楼上楼下的都找了。她说她在机场里等着。她钻到地缝里去了。 “3”苏瑾说话都不带喘气的,一连串说完,天旋子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苦逼被苏瑾的银针给钉住。 进门顾祎直接下了车。沈心怡那边也下了车。下车沈心怡还回头看了一眼。而后才转身回去了。 “对了,后天就是我的生日宴会,你应该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吧?”南宫美宁狭长的桃花眼紧紧的锁在涂宝宝那张还虎出色的素颜上。 波恩一边说,一边举起手里的牌子,而那牌子也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月初一,梵雪依和兰熙在冬寒的陪伴下来到了山中一座神庙,里面供奉的正是紫硕神君。 “咳……”醒过来的蓝战神君看到白衣流景正站在自己的大殿中,险些控制不住的上前将她打一顿,他轻咳一声掩饰刚才的冲动。 今天萧逸辰带莫浅夏吃西餐,一刀一叉,两块牛排,一个披萨,两杯果汁,这晚餐真是很舒服。 “走吧,尹子夜已经在里面了。”徐雅然站在旁边看着涂宝宝怀念不已的神情催促道。 一个林蝶雨,一个纪曼柔,还有一个蒋碧荷,沈毅当真是万人迷么? 看见姜春走出去,朱暇诡异的笑了笑,一把将海洋扯进了朱恒界。 瘦死剧烈的滚动起来,但是不管他怎么动弹,陆欢就是不松臂,他知道自己只要稍有犹豫,他就会变成别人的食物。 原来如此,我这二妹还当真是厉害呀,借刀杀人,威逼利诱,让我身边的人对我下手,实在是防不胜防。 在格林等人的眼里,是真的没认为泰隆国际其他投资团队有足够的能耐,除了王诺。 “话不能这么说,赵总你毕竟是公司元老。”苏焕章看起来像是在嘲讽赵忠翰靠着资历压人。 这次的事情也算是巧合了,如果这张卡牌交给了其他人说不定直到卡牌损坏都不会激活隐藏技能。 “执法队,行政队……”心中想到这里,羽耀又蓦然想起,行政队上面直接面对的便是第一位面的主法大人!主法大人那是何等强大的存在!?一般都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其面,少有人能见。 找到人是他眼下最急迫的,那道一线天看着就不是那么好走,地图上的打的问号很有可能是那具死尸也反复推测过还不敢去所以才留下的。 游建……”随着一声亲切的呼唤,原本即将暴走的游建瞬间恢复了正常。 因为段寒欣清楚,秦俊熙说的是对的,别说是秦俊熙,就算是她也没有时间去看一个买早点的店铺是不是真的干净,因为很多的时候段寒欣都是在家里面吃饭的,在外面的时候也是直接就那种星级的酒店。 地上,教官们横七竖八地躺着,一身健硕的肌肉被血染红,伤口裸露与冰冷地面摩擦,在微微发颤。 “一将功成万骨枯,成大事者要心狠手辣。”灵道子冷漠地说道,但光球已经停了下来,距离那些失败者不过一米的距离。 瞬间,杨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晚了,最后的孤注一掷竟然就这么被破开了。他低头看着身上冒着青烟的九十,看着她那双焦黑的手握成了拳头贴在自己的胸口。 若古大陆上本无强大的存在,其本身在诸天诸世界中也只不过偏弱的分世界,根本无法与星耀族聚居的星原大陆相提并论。 张月一惊,连忙丢下肠粉,跑到老黑和奶妈的房间,也不管会不会打扰到他们玩电脑,这响声可不寻常,而且他隐约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不咳嗽的原因 “明威!” 海玥回到住处时,就见严世蕃正在屋外翘首以盼,眼见他出现,兴冲冲地迎上:“案情如何了?” 海玥将进展告知。 严世蕃听得既兴奋又感慨:“那位都指挥还是厉害啊,直接将贼首拿了,没有我等出力的机会,好在郭老狗没了,也是了却一桩心事……” 郭勋哪怕落魄了,终究也是勋贵的头号 自从自己的父母走了以后,许夜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即使是和徐舜倾在一起时,许夜也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王妈虽然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对白洛柠的家世还是十分了解的。 倒是那张木桌被擦拭的很干净,上面摆着一个灵位,是一个老太太,样子很慈祥,露着牙,笑得很开心。 后厨间里,虽然金丝裹银、莲房鱼包、碧涧羹的食材,齐皓在早上的时候,就准备好了,但在这几十分钟里,他还是忙得晕头转向,片刻休息的功夫都没有,甚至有些饭桌都没来得及收拾。 若是与他们平起平坐这件事情会让他们如坐针毡,势必会影响到会议的进行吧? “呈奕这孩子真精神…”拍完孩子他爸,裴母就看到直播镜头怼着席呈奕的脸给了个特写。 是生是死就看这一把了,既然这帮厉鬼想要不死不休,那自己就只能奉陪到底了。 他平常吃瓜都是家里的玉嫂切好了端给他的,这样啃西瓜他不习惯。 苏清辞应着声过去,门一开,只见得楚家爷孙俩见到她,齐齐的跪了下去。 槐王认出了于枫的身份,上次天门城赌约中八品斩九品的人类武者。 只是没想到中途会有变化,更没想到新老板会直接插手此事,甚至在穷途末路的情况下,还能扭转乾坤。 当时就有一只成年红面白毛怪从一块石头上蹦起来,扑到老黄跟前,那张牙舞爪的样子像是一只从地府逃出来的白毛恶鬼。 她虽不是护理专业,但这些年执行过众多危险任务,其中免不了有受伤的时刻,所以渐渐也就懂得处理伤口了。 他蹲下来往里面看,发现里面另有乾坤,是一个很大的空间,而且看到里面有一条地下河经过。 “什么风把世侄吹来了?可惜今天我有客人,没办法接待你,世侄还是改天再来吧!”邵海荣上前迎客,身影刚刚好挡住唐欢。 没有注意到,这个掌柜在说话前眼神和那个穿蓝色武士服的大汉进行了短暂的交流,而那个蓝色武士服的大汉的脑袋轻微的摇了摇。 古晓月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抹狡黠之意,没接过手,反而低头吸了一口,又把他的手推到他自己面前,示意他喝。 “嫁过一次怎么啦?只是嫁错人,又不是做了十恶不赦的事,给我挺起胸膛。”错的是那个承诺好好对她却辜负了她的男人。 穆之玲丝毫没发现朱秀丽微变的神色,很是自然地拉着往门口走。 一直到常教授讲完,宣布下课,韩渡才记起自己并不是来这里上课的。 傅淮洲轻轻叹口气,明明身边从来没有这样和他说话的人,但他却觉得这个“十万个为什么”的说话方式居然有些熟悉的可怕? 他喝完咳了两声,看到葛东晨的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想要说话,葛东晨便竖指到他唇边,笑着做“嘘”的口型。 蛮族将领是漠北王胞弟罗葛,他极度自负,认为漠北王位应当传给他,可父亲却偏心大哥,让他王位旁落。 如果运用军用的方式去开发,说不定能够保证二十公里以上的蓝牙通讯。 当手里的大弹丸被大卫扔向前方的时候,场面便再次不可控了起来。 如果他在至尊遗迹的时候,不顾一切的斩杀苏千羽,那绝对不会是现在这种结局。 “大哥怎么可能买醉,是吧,大哥!”周言将后面的大哥咬的极重,试图提醒云海。 侯君集顿时惊讶的抬头,看向李承乾,他想要说些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能说出口。 而在悍马车的行车记录仪的画面里,完全王母故意冲撞周卫国,几个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摔了的画面。 走到床边坐下,将她扳了过来,只见她的眼角两滴泪水悄悄滑落,看到王雪儿一眼,突然哇的一声扑在她的怀里大哭起来。 其他灵胎期以下的高手,就算有大量的灵玉支持修炼,恐怕也不敢向叶白这般肆无忌惮。 “别听他的,那不是什么好事儿。”在唐露露右手边的彭贝贝当即道。 壮汉转过头对自己的老大说到:“老大,现在可以搬东西了,在那个东西后面的地下埋着。”说着指了指屏风。 韩志军抄起手边的95式步枪冲李强说道:“保护弟妹,你不要下车”说完后就跳下了车子,半蹲在地上成射击动作。 事态本来是很圆满的发展着的,可是平地里风云骤起,慕程还是没上成青林山。 “她叫谷歌,号称是谷家许多年来资质最好的武道奇才。”辛淼则随即说道。 “少主有所不知,暗灰森林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死亡猎场。”那头妖虎再次解释道,说话间很是凝重。 第二百五十七章 种种线索指向一个真相 嘉靖十二年九月初十。 湖广承天府。 龙辇缓缓驶入地界,车帘微卷,一缕熟悉的故土气息悄然渗入,朱厚熜抬手止住仪仗,独自步下龙辇。 黄锦捧着御氅,默默地跟在身后,眼中也难免露出怀念之色。 承天府是嘉靖十年才被升为府的,原本叫安陆州,只因这是嘉靖龙飞之域,又是皇考陵寝所在,宜改州为 “那么加上我呢。”叶少身后一个身材魁梧,面目狰狞的武者脚掌一踏,身体内的可怕气息也是暴掠而出,震动虚空颤裂不已。 季柯闻言轻笑了一声,正要说话,却注意到于甜的表情和平常有些不太一样,看起来似乎是有些失落。 三日后,卧房里声音渐渐低落了下来,此时的陈三已是奄奄一息般,手脚无力,脸色苍白无比,出气多进气少。 风神和墨白也感觉到异样,如果一件事来回重复,再发现不了异常,那么也太对不起他们的修为了,明显是主子在操纵这一切。 叶觉醒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一抹喜色,心中一动,连忙指挥九猿继续攻击下去。 时间转眼就是半个月,早饭一过,茉莉便和菲儿准备去外面转一转。 汤山自己以为,刚才逃过一劫,是因围观者甚众,对方不好动手。 无非就是什么“打满七局”“赢一局输一局是约定好了的吗”之类的。 虎娃经过了启魂之后,自己的灵觉也是变得颇为灵敏。此时,他也是感觉到了那潜伏在暗处的神秘力量。 这次团建的活动,是去爬山,然后会在山里的度假村住一晚。 景帝前元七年,二月,刘启在一次朝会上突然关切地对丞相陶青表示你老了,可以回家颐养天年了,陶青则哑然不语。刘启同时任命周亚夫担任丞相,空缺的太尉官职则被罢除。 “皇上,你怎么回來了,七王爷呢?”蓝星儿焦急的往他身后望去,但却一无所获。 “我只说一句话,那就是不是我做的,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颜沐沐在苏母跟苏晚歌说话的期间已经从楼梯走了下来,刚刚苏晚歌话,她都听到了,她感到自己的心中有一种名叫做感动的东西在四处乱窜着。 对于他的问话我只想发笑,不过我素质高硬是忍住了,他永远不会知道此刻他有多可笑。责任和义务是成正比的,他什么都不想付出却想要一个劲的索取,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这名单一下子捅了马蜂窝了,国内外的蔗粉们一下子涌进都体官网,大骂都体黑箱操作,歧视亚洲人,中国人。 只是默默地给她送去吃的。今天颜沐沐也同往常一样,吃完了午饭,开着车子准备去医院看季思悦,停车的时候他看到了那辆熟悉的车,原来简莫凡也来了。 德国足协和职业足球联盟扬眉吐气,转会榜前五正好是法、德、英、西,前十都是五大联赛的球员,作为德甲唯一的独苗并且位列第二,德国足球高层人士怎不欢欣鼓舞? “你好,我是牧天雪。”慌乱中伸手握住他的大手,干净而清冷是他给我的最初感觉。 当陈虎回刀防御,左右手各一把伞兵刀架住了他的爪子的时候,竟然发出了两道金铁铿锵的声音。 第二层意思,你们既然这么喜欢炒作谁是新的“红土之王”。那我就不装了,摊牌了,老子就是新的红土之王。 第二百五十八章 通过考验 九月十一。 帝誓戒群臣,致斋三日。 九月十四。 帝领群臣,骑玉驎飞御马登陵山。 见崇冈隐起,如龙游凤跃,即兴诗一首《初谒纯德山喜而自得》。 九月十五。 帝至龙飞殿,行大享上帝之礼,以皇考配祭,又遍祭社稷及境内山川河渎,祭告皇考,到祾恩殿行三献礼,悲痛中作《再谒显陵 塞瑞弗本来是想跟霜妹吹嘘自己的得意战果,没想到电话对面的人不对。不过没关系,跟男人吹嘘一下也行,虽然不是妹子让塞瑞弗没什么炫耀干劲,但至少也是有人对自己能力的见证。 看着自己儿子稚嫩的脸庞上,竟然闪烁出一抹睿智的光芒。庄久平内心里的郁闷一散而空,此时内心深处却都是欣慰的感觉了。 生活再一次回到了以前的状态,野区当中布满了野怪,大家混混噩噩的过着日子,等待着可能永远都不会出现的玩家出现。 四道数丈之巨的坚韧钝器,激闪呼啸向前之时,突然一团黑芒闪现在了其面前,道道紫色光带激闪而现之下,立即便将四件一模一样的巨大钝器阻挡在了当场。 只见这双手轻轻拍了拍黑衣男的肩膀,轻声吩咐了一句:后院就后院呗,废什么话?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情报的?!”锋芒一指,黑色的金属棒遥遥比对着凌心口的方向。 “明白,前方两公里有一家医院,你们过去吧,我马上和医院领导联络,安排最好的医生。”蓝星赶紧说道。 “你你你!你打我屁股!”凝雨箬真没想到萧逸居然真的动手了,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指责萧逸。 罗铮看着对方,内心更加警惕起来,做出疯狂举动的时候越冷静的人越可怕。 “这里还没有出海,只是长江口,”纪闻闻走过去看住他俩,省的他们因为调皮去爬那个栏杆而翻出去落水。 陈伟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交警可能见惯了这种生离死别,安慰了一会儿就去忙了。 “……知道了,我会去查的。”闲辰一听,转身就走了,神龙瑾辰,你可能不知道,当所有人都知道的时候,唯独你不知道,因为是火麟雪交代的,因为,她不想让你因为愧疚而补偿她,她想让你痛恨一辈子。 不过,此时在这个时候,在古辰这里,他并没有任何的犹豫,直接向着前面冲了过去。 五圈下来,他已经把王元甩下了三十秒的时间,差不多两百米,刚好半圈的样子,把大部队则甩下了七十五秒,也就是一分十五秒,刚刚好套了一圈。 其余几人心中亦是又惊又怒,万不料秦墨禹竟而如此厉害,轻易就破解开了他们的阵法。望着秦墨禹的目光中都透露出深深的不甘之色。 曾经买下的店铺内,许墨从虚空中闪现出身,看着一切平静的店面,没有多说什么话语,径直向着太师椅走去,而后直接侧躺了下来,双目无神的看着屋顶。 纪闻闻领着两人去了走廊另一侧的科室,她让老欢等在外面,自己带着杨菊去里面逐一进行检查。 “啪!”一个巨大的水球成功的命中了查德,大量的水不但把查德淋个透心凉,还让查德脚下方的泥土都浸在水里,水和泥土混合在一起,让查德更难将腿拔出来。 不过,这倒不是她们不舒服的主因,主因是秦刺对这夏纸鸢的态度,因为在介绍夏纸鸢给众人所熟悉之后,秦刺就将她单独拉到了自己的房间。这番举动,落在几个姑娘的眼中,自然让她们颇有些吃醋。 第二百五十九章 王佐的绸缪与执着 陆炳回到了院子里。 这里是兴王府旧邸,住的就是儿时家里的屋舍,只是早已被修缮一新。 此番南巡,不仅是嘉靖衣锦还乡,陆炳父子其实也算。 想当年他们也不过是王府里面的护卫,哪有如今京师锦衣卫里面的权威赫赫。 可正因为前面的波折,陆炳回到兴王府旧邸,始终神情恍惚。 现在不恍惚 家里也有着花不完的钱,郭傲实在是想不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意义,人生完全没有目标,除了享受就是享受。 偏偏这枚老鼠屎还被侄子霍成华看上了,霍云凤属于想看笑话的那种人,结果今天不但没有看成笑话,还出乎了她的意料。 一股浩然正气席卷而起,似乎是能够扫除一切一般。只不过是一声叱喝,却好像是卷起了一阵风暴,周围的那些阴森气息霎那间被扫荡一空。 李楠和朱龙超两人围了上来,就连陈波在迟疑了一下,也过来询问。 说不上为啥,我一直对警察局有种抵触的感觉,至于我的秘密,更不愿让外人知道,但事情既然进展到这一步,我决定先糊弄一番再说。 等到我从幻境当中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捆绑在了椅子上,而旁边的苏清雅,甚至还没有清醒过来。 她委屈的大眼睛蓄满了泪水,长这么大还没有遇见过这么蛮横不讲理的男人,白瞎了这么好的皮相。 意墨也是困的迷迷糊糊,到家的时候都在打晃,硬是去了浴室冲了个澡出来,倒在大床上就呼呼大睡。 被人尊重的感觉真好,不过前提是他有成为神通者的可能,如果不能成功,一切便是镜花水月。 就在猎人们即将被抓获或者杀死的时候,辛德拉从外面闯了进来,然后施展了一个来到集会后的第一个法术。 碍于现在不是询问的时机,叶晖华忍住没有吭声,而是任由常青摆布。 至于他父亲的退魔,要比撒维的银蟒高级很多,所以防水自然也不在话下。 衙役听了,诧异的望了望栾飞,自打栾飞剿灭了梁山泊贼寇以来,山东一带,栾飞的大名早已响彻遍地了,在这些底层人眼里,栾飞俨然是神一般的存在呢。 “而你,刚从我这里出去的人,你是怎么在一瞬间又惹上麻烦的?”老赵看了看鲁轩,那孩子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好了。至少他不用担心那么多。 “你说这婴蛋怎么还不出来了?按理来说差不多也就这些天了呀。”果儿轻轻敲了敲婴蛋的壳,婴蛋一点反应都没有。 薛诰想要开口,却没有办法开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瞪着眼前的黑暗,却没有其他的办法。 二人在台上交流,台下僧侣却并未停下脚步。随着双方距离的拉近,互相之间避免不了争吵和谩骂。 越往下,四周的光线便越充足,丝丝的血液从撒维脚踝流出,随着水流逐渐消散了。 卫起出身苏州卫氏,是甘明琮的亲舅舅,卫起原先也是靖南军四大将军之一,去年因为卫长淮之事,被林致之贬为苏州都尉,但苏州依旧囤兵十万,效命于卫氏。 “悦儿,还是你不相信本座?”龙千绝有些心痛的问道,摇晃着蓝子悦的双肩。 这些天,云璟一直过得浑浑噩噩。身上,那夜欢爱过后所留下的痕迹,随着时间渐渐散去,到最后……不留半分痕迹。 第二百六十章 配合施压 “陆炳那边无事发生么?” “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呵!这样的试探有意思么?” 陆炳酩酊大醉之际,海玥正在自己的院中散步,目光闪动间,还原案情的原貌。 根据线索汇总,火灾当晚,守护在王佐屋外的六名锦衣卫,都受过王佐的大恩,且个个武功不俗,由此才能作为都指挥使的贴身护卫,保 柳潇潇拍了拍江然的肩膀,而后者则是条件反射似的,向角落里疯狂龟缩而去。 他不知道的是,比他强横数倍的六天罡,之前全力一掌都没能拿下赵无疆。 赵无疆狠狠甩头,世界重新变得清明起来,他摩挲自己的身躯,在胸口发现一块坚硬之物。 狄仁杰轻喝,从怀中摸出一个质地厚实的大布口袋,直接伸手揽过这些东西,放入布袋之中。 当年,奶奶送她去孤儿院时,把这张照片塞进了她随身背着的布偶背包里面,叫她莫忘家人。从那以后,这张照片和布偶背包就一直陪伴着她。 只要迅速拿下百济,百济与高句丽扶桑所谓的同盟,自然会瓦解。 血玉堂没有继续与姜耀交涉,直接选择了出手,血玉堂一只右手探出,凌空拍击。 现如今的阿尔乔姆情况怎么样了,苏梦帆也不太清楚,如果就如同记忆中那样,他一直热衷于对地面探索的情况下,那阿尔乔姆的处境就会十分糟糕。 赵无疆感觉哪里奇怪,但说不上来,他自顾自去洗漱,随后就躺在床榻上准备入睡。 然后刘金行就把框里的蔬菜,拿了出来,但是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问题,刘金行空间里面的蔬菜,跟吴奇伟拉回来的蔬菜,差别那可以说是相当的大。 而且现在在这个青年的家中还有至少几十个华夏的建国功勋,这些人都在杨家沟疗养,他们中有几个都被医生判定没有多少日子。 实力不济者,直接被巨浪打得身体爆碎,骨骼炸开,身与魂都有殒灭的危机。 人需要一个证明,是不是?人说不清楚自己,就只有靠证件来证明!故此办证总是有大量的市场需要的,办证就是服务!强子在钢叉上阐述着他的理论。 驾驶室的房门在紧闭着,唐嵩推了两下,没有推开,只得散开自己的神识去感应,发现里面根本没有人,而飞机已经起飞了。 朱雀圣母淡淡一笑,“靓颖,不要和他废话,先将他困住,日后想办法将他封印”。 泡沫浮现,蕴育着一个个胚胎,迅速化作邪魔。这些邪魔诞生,即是彼此吞噬,日渐成长,不断的壮大起来。 方净珂也是苦笑着摇头,没想到这白袍器灵居然如此狡诈,看来想要得到这登天令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苏金摸上了口袋,却摸到了让他忘记的东西,那是吴巧巧给他的香囊。 这可是一名将王级别的邪祟攻击,郑乾不过是十一品后期修为,两者差距悬殊,他能够勉强周旋,那完全是因为他的手段足够,换做一般人,投胎都不知道多少次了。 但他们两人却是谁都没有开口认输,此刻认输,那就意味着失败,哪怕承受对手一击,也绝不能生出怯意。 她故意把“道士”两个字说的重一些,想着如果他们有什么疑惑,能够主动一点,就更好了。 正如柳如纭所料,水天确实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想把全部昆仑剑法交给他们,因为他们的资质完全无法让他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