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 第1章李平安 李平安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来不及多想,下身传来剧烈的疼痛,瞬间从迷茫中清醒过来,回忆起自己在哪里。 内侍司! 宫中阉割、教导新太监的地界。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李平安想起净身房里的老太监,捏着锋利、冰冷的小刀,嘴里发出尖细、刺耳的怪笑。 “桀桀桀……忍着点,咱家的刀很快!” 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剧痛,李平安连痛带吓晕了过去。 想到这里。 李平安不自禁向被窝里缩了缩,有对陌生环境的恐惧,也有对未来生活的不安、焦虑。 毕竟只是个乡村少年,过去十二年从未见过外边的世界。 “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今年夏天万年县遭了旱灾,田间颗粒无收,地主孙扒皮非但不降租子,反而变本加厉要多收两成。 阿姐、阿弟相继饿死,爹娘为了李平安能活命,含泪将他卖进宫中当太监。 昨天第一回看见皇宫,仰望巍峨的朱红宫墙,几乎以为来到神宫仙殿,超出李平安有生以来最浮夸的想象。 “不止宫殿高大气派,还有这被褥、这房屋……” 李平安身下铺着柔软的褥子,身上盖着厚实的被子,不漏风,不粗糙,比盖过的所有被褥都要舒服。 抬眼四下打量,房屋两三丈方圆,横列四张床铺,被褥叠的整齐。 青砖墙壁,杨木房梁,还有刷着红漆的桌椅橱柜,莫说远胜家里漏风茅草屋,还要好过孙扒皮家的土坯房。 “盖棉被、住大屋,似乎当太监也不错,若是再能吃上糙米饭,那就更好了……” 李平安年纪尚小,不通男女之事。 在他简单的认知里,人只要吃得饱、穿得暖、有房住,便是天大的福气,割卵子都不算什么。 多少百姓劳碌几十年,连半间青砖瓦房都没有,还不如进宫当太监。 正思索时。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三个少年鱼贯而入。 领头的少年身姿挺拔,模样俊秀,注意到床上躺着的李平安,笑吟吟的主动走过去。 另两个少年容貌相似,身高差不多,走一起像是同胞兄弟。 领头少年来到李平安床前,问道:“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李平安。” 李平安乖乖回答,他原本叫李二狗,后来爹用两个糙面馍馍,请村里的老秀才取了个大名。 寓意简单明了,希望他平平安安的活一辈子。 偏偏事与愿违,从小李平安就没有过安生日子,忍饥挨饿是常态,三番五次经历命悬一线。 磕磕绊绊活到十二岁,成了残缺不全的阉人。 “咱们在宫里是奴婢、下人,没资格称呼大名,以后你就叫小安子了。” 少年说道:“咱是小忠子,他俩是小方子、小圆子。” 李平安点头记下,想起入宫前爹娘“见人说话矮三分”的叮嘱,恭敬的称呼道。 “小弟见过忠大哥、方大哥、圆大哥。” 小方子面色清冷,理也不理,坐在椅子上专心读书。小圆子微微颔首,算是答应一声,看面相颇为和气。 “小安子,你说错话啦。” 小忠子叹了口气,提点道。 “咱们这些割了卵子的人,不男也不女,哪能称兄道弟,你这叫法就会得罪人。往后遇上穿灰衣的,可以直呼其名,遇见穿官袍的,要尊称公公。” 李平安福至心灵,连忙改口:“见过忠公公、方公公、圆公公。” 听到合心意的称呼,小方子、小圆子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李平安为人处世懵懵懂懂,却也觉察出来,太监大多都小心眼儿。 “你这厮是个伶俐的。” 小忠子称赞一声,从怀里摸出个馍馍:“还没吃饭吧,拿这个垫一垫肚子。” “多谢忠公公。” 李平安看到白面馍馍,不自禁的生出口水,忙不迭的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咀嚼,回味许久才舍得咽下去。 爹说过,吃饭多嚼几下,更能顶饱。 三两口吃完白面馍馍,李平安舔了舔嘴唇,仔细回味香甜的味道。 上次吃白面馍馍是什么时候? 似乎是六七年前的秋天,李平安受了风寒,爹用两筐柴火从地主家换了捧白面,蒸馍馍给他吃。 白面,在村里是治病的药! 李平安品尝馍馍时,小忠子坐下读书。 小方子睨了一眼,阴阳怪气道:“咱们忠公公,还是这般菩萨心肠。” 小忠子指着书上文字:“圣人有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咱家今日行一好事,明日得一好果。” 小方子冷声道:“那是外边,这是宫里。” 小忠子反驳道:“咱家认为都一样,你俩刚来时候,咱照顾了几日,咱们三个才能搭伙结伴,免得让人欺负。” 听到照顾二字,小方子还要说话,小圆子连忙打圆场。 “你俩说的都有道理!” 三人对话中蕴含的弯弯绕,李平安半个字儿没听懂,他只觉得小忠子是个好人。 谁让他吃白面馍馍,谁就是好人! 小忠子三人读了会儿书,便各回床铺睡觉,白日里当值、读书、练武耗费体力心神,屋里很快就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李平安并不觉得吵,他家里只有一间茅草屋,全家七口人挤在又冷又硬的土炕上,爹娘呼噜声震天响。 吃了白面馍馍,肚子里有了食,李平安觉得下身疼痛减轻了许多。 躺床上思绪飘飞,迷迷糊糊中进入梦乡,朦胧间见到面色黢黑的爹娘,询问李平安在宫中可待的习惯。 李平安泪中带笑,说自己在宫里住大屋、盖棉被、吃白面馍馍,等当了值,攒了银子,就寄回家给大哥娶媳妇。 娶媳妇是个什么事,李平安不甚明白。 只听爹娘说过大哥年岁大了,必须娶媳妇,否则断了香火云云…… “醒醒,醒醒!” 小忠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赶紧起床去伙房,去晚了白粥都没得喝。” 听到“白粥“二字,李平安顿时来了精神,连下身疼痛都顾不上了,迅速穿衣起床。 乖巧跟在小忠子三人身后,一路直奔伙房。 小忠子领头,小方子、小圆子落后半步,李平安又落后半步。 路上闲聊叙话,小忠子絮絮叨叨讲了不少事,让李平安对内侍司有了不少了解。 内侍司从外边采买人口,阉割成太监,用半年时间传授内功、教规矩。 太监们学有所成后,分去内侍司下属十二监当值。 李平安听说过“内功”,从走村串乡的说书人口中,传说练成内功的人能飞檐走壁、以一打十。 小时候梦想学会内功,将孙扒皮打死,种地就不用交租了。 “小安子一定要用心练功。” 小忠子叮嘱道:“练好了分去御用监当值,能见着陛下,练不好分去直殿监,天天倒夜香洗马桶!” 李平安问道:“倒夜香能吃上白面馍馍吗?” 小方子闻言莞尔,小圆子直接笑出声,拍着李平安的肩膀说:“小安子这么喜欢吃,不如去尚膳监烧火,白面馍馍吃到撑。” 李平安两眼放光:“好啊好啊,我要去尚膳监!” “小安子,你又说错话了。” 小忠子提醒道:“咱们没资格说我,自称要用咱、咱家、咱们,让哪位大公公听到我字,少不得给你穿小鞋!” “多谢忠公公提点。” 李平安连连作揖躬身,不知不觉间,来自乡下农村的小子,自然而然的学会了拍马逢迎。 皇宫这地界就是个大染缸,任你是白纸还是绢帛,落进来都要染色。 第2章莲花宝典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伙房。 李平安按照小忠子指点,从橱柜里取出洗净的碗筷,盛了满满一碗白粥,又用筷子串了六个白面馍馍。 一口粥一口馍,甜的李平安头晕目眩。 小忠子只盛了碗稀粥:“咱家刚进宫时,也似你这般能吃,日子久了就嫌弃了。” 李平安狼吞虎咽顾不得回话,心底生出疑惑。 世上怎会有人嫌弃白面馍馍,他恨不得睡在白面堆里才好。 四人吃饭时,陆陆续续有太监来伙房,几大筐白面馍馍转眼见底,十几桶白粥喝得只剩稀汤。 李平安注意到,来吃饭的太监多是三五成群,极少单个儿。 偶尔有几个形单影只的太监,要么横行霸道,人人避让,要么低头弯腰,缩头缩脑。 小忠子三人吃完饭,各自去宫殿当值。 李平安最后又喝了碗饭汤溜缝,撑得肚皮滚圆,将小忠子说的适量吃喝抛在脑后。 不是小忠子说的不对,实在是十二年的饥肠辘辘,哪里控制得住食欲。 “孙扒皮家平日里吃糙米野菜,年节才舍得吃白面,早知道当太监能吃得这么好,前几年就该进宫,阿姐或许不会饿死……” 李平安揉着胀痛的肚子,后悔卵子割晚了。 独自走在宫道上,没了小忠子三人领路、庇护,李平安不自觉地佝偻着背,遇见人就躲边上让路。 出了伙房向东,转过两道宫墙就是教新来太监内功的地界,名为内武堂。 门敞开着,传出乱哄哄的闲话声。 李平安进去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悄悄打量内武堂的太监们。 多是十来岁的少年,亦有几个成年太监,嗓音低沉厚重。 其中最为惹眼的是个十四五岁壮实少年,脸型方正,肤色略黑,肩宽体阔,身形颇为健硕。 七八个小太监众星捧月般围着,接连不断的献殷勤、拍马屁。 李平安听了几句,明悟少年受追捧的缘由。 “小桂子,武道根骨极佳,被教授内功的周公公收为干儿子,难怪这么多人捧着……” 不由心生羡慕,若是自己有个厉害干爹,何至于小心翼翼走路,也可以在威风凛凛。 不多久。 门外进来个老太监,看模样少说六七十岁,脸上沟壑纵横,褐斑密布,身形佝偻嶙峋,走路一步三晃,仿佛随时会栽倒。 然而这么个大半截入土的老太监,半只脚迈进门,堂内霎时间鸦雀无声。 小太监们迅速各自回座,正襟危坐,目不转睛。 老太监凹陷浑浊的双眼扫过,所有人噤若寒蝉,目光在李平安身上停了停,嗓音尖细如针。 “翻开《莲花宝典》第一页,跟着咱家念,红尘缚心,白莲渡厄,一念寂灭,万相皆空……” 念诵声明明轻若蚊蚋,却能进入每个人耳中,森冷、阴柔的声音就像一条蛇,在人的耳朵里钻来钻去。 李平安连忙翻开桌上唯一的书册,上面的字半个都不认识,只能呆板的跟着老太监念诵。 功法书册页数不多,拢共千八百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 李平安念的头晕眼花,七窍通了六窍,书上的字变成小人,你来我往的比武对打。 最终只认得封皮上的四个字,读作《莲花宝典》。 老太监合上书册,也不管太监们学没学会,吩咐道。 “你们好生念诵参悟,学会了就去旁边静室打坐练功,小桂子,随咱家来。” 小桂子弯腰撅腚的跟在干爹身后,临出门还不忘回头炫耀,对同学们露出个得意的笑容。 李平安顾不得羡慕别人有干爹,迷茫的翻看《莲花宝典》上的文字,急的汗流浃背。 小忠子说过,练功差的会发配去倒夜香。 李平安并不怕倒夜香,便溺在村里可是好东西,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遇见粪便都要捡回家积肥。 然而他心心念念的是尚膳监,那里有吃不完的白面馍馍。 “我……咱家该怎么办?” 李平安四下张望,看其他太监的动作,有人摆烂无所谓,有人磕磕巴巴的念诵,还有人互相请教。 大家虽然在一起学习,但是有人早来十天半月,已经学会诵读功法。 李平安新来第一天,没有相熟太监,但是为了白面馍馍,壮着胆子向坐旁边的太监小荣子请教。 “荣公公,您能教咱几个字么?” 小荣子本不想理会李平安,在他眼中面容黢黑粗糙、土里土气的乡巴佬,将来就是倒夜香、洗马桶的命,没资格与他说话。 然而听到“公公”二字,通体舒泰,脸色由阴转晴。 “哪几个字?” “这,这,还有这。” 李平安请教小荣子前二十个字,再多了怕记不住。 小荣子尖着嗓子念道:“红尘缚心,白莲渡厄,一念寂灭,万相皆空。气走任脉,血逆冲关,玉枕如焚,玄牝生寒!” 李平安用心记下,反复诵读几遍,恭敬道:“多谢荣公公。” 小荣子眯起眼:“你叫咱家什么?” 李平安面露疑惑:“荣公公啊,莫不是咱叫错了?” “不是,咱家想再听一遍。” “荣公公——” “啊——”小荣子一脸陶醉。 在一声声公公中,小荣子脸笑成了菊花,知无不答的指点李平安念诵《莲花宝典》。 “这土包子虽上不得台面,倒是个识趣的,将来或许能有些成就,勉强值得结交。” 小荣子享受归享受,心里却是门清儿。 只与有用之人交往,无用之人懒得看一眼。 李平安不知对方心思,片刻不停的埋头苦读,到晌午时分,记住了三十多字,再多了就会记错、记乱。 “照这个速度,一个多月就能念诵全篇功法,还能有四五个月用于打坐练功……” 晌午时分。 仍不见周公公、小桂子回来,太监们纷纷离开内武堂。 李平安再去伙房吃饭,早上六个馒头还没消化干净,又狼吞虎咽进去三个。 “当太监真好,一天竟然能吃三顿饭,还不用下地干活!” 下午学规矩的地界,不在某个宫殿房间,而是一处露天小广场。 秋老虎正盛,青石地砖晒得滚烫。 百多个小太监整齐站成几排,低头含胸,肩膀内收,背部微弓,双手交叠腹前。 前方坐着个老太监,与周公公一般白发苍苍,整个人瘫在太师椅上,双目微阖似是在晒太阳打盹。 然而哪个小太监稍有晃动,老太监手中的黄豆就会弹过去,打在身上就留下个青紫血印。 李平安才站了一刻钟,双腿就抖如筛糠。 倒也不是怕苦怕累,站规矩总比种田轻松,但是乡下小子天性好动,农闲时上山下河撒欢儿,哪受得了这般枯燥、约束。 啪! 一粒黄豆精准命中李平安小腿,疼得他龇牙咧嘴,强忍着才没摔倒在地。 方才李平安亲眼看到,有个小太监挨打后摔倒,老太监非但不怜悯,反而接连弹出黄豆惩罚,直至打的那人浑身青紫, “桀桀桀……” 老太监发出夜枭般怪笑。 “莫怨咱家心狠严苛,内功练不好至多倒夜香,规矩学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第3章似个人了 晚间。 李平安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解开衣衫,撩起裤腿,胸前、小腿赫然露出六道血痕。 指尖轻触,疼的倒吸凉气,看这伤势三五天都难愈合。 “这老太监下手忒狠,地主家的牛偷懒,抽鞭子都没这般狠毒……” 李平安哪里知道,太监在宫里连牛马都不如,不过是些会喘气的物件,类似于桌椅板凳、花盆痰盂之类。 坏了、碎了、死了,再买一个便是。 一头牛马的价钱,抵得上三五个人。 临近子时。 门外传来窸窣脚步声,小忠子三人终于回来,个个脸上带着疲倦。 李平安从怀里取出三个白面馍馍,他一直贴身捂着,还带着些余温:“三位公公,咱带了些吃食……” 小方子摇头拒绝:“咱家不饿。” 小圆子不喜欢吃白面馍馍,却还是笑着接过,拱手道:“小安子有心了。” 小忠子掰开馍馍,撕着层慢慢吃,问道:“第一天感觉如何?” “累!” 李平安苦着脸:“记功法心累,站规矩身累,才半日功夫,咱身上就添了好几处淤青。” “咱们都是这般熬过来的,甭管日后能爬多高,刚入宫那会儿,都免不了挨许公公的黄豆。” 小忠子话音一转:“不过你莫要心生怨恨,内侍司里少好人,许公公就是其一。” 小方子、小圆子颔首赞同,唯有当值之后,才明白许公公的好。 李平安恭维道:“三位公公也都是菩萨心肠,若是咱家分到别处,指不准挨多少欺负。” 小方子不置可否,小圆子掩嘴轻笑。 小忠子笑骂道:“你小子学规矩不行,拍马屁倒无师自通,去伙房寻些木炭来,咱家教你个读书法子。” 李平安眼睛一亮,忙不迭的向伙房跑去,不多时便捧着几根黢黑木炭回来。 只见小忠子将木炭握在掌心,真气运转至手掌,瞬间膨胀至蒲扇大小,泛起淡金光泽,仿佛铜浇铁铸。 来回揉搓几下,木炭便化作两支细长的炭笔。 “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你将《莲花宝典》抄下来,得空就拿出来诵读,万遍之后,其义自见。” 李平安连忙躬身道谢,寻了块布将炭笔裹好,贴身收藏。 小圆子惊异道:“你这是将大力金刚掌练至大成境界了?” “侥幸有所突破。” 小忠子话说的谦虚,嘴角却止不住上扬,脸上显露得意神色。 小圆子羡慕道:“以你现在的学问武功,足够去司礼监当值了,到那时,咱们真得尊称一声忠公公了。” 小忠子微微摇头,无奈道:“司礼监那等地界,没靠山哪能进得去,咱家能去印绶监、都知监就万幸了。” 李平安听小忠子讲过,内侍司十二监看似官职平级,实则权力天差地别。至于评判好坏的标准,便是能面圣的次数。 譬如最顶尖的司礼监,有批红、掌印之权,几乎日日得见天颜。 中上流的印绶监、都知监,隔三差五能见一回。 小忠子三人所在的御用监,处于中流,偶尔能见到陛下。 至于最差最累的直殿监,基本上见不到,哪怕碰巧遇上了,只有跪地磕头没有回话的份儿,抬头露脸都是奢望。 李平安从中咂摸出几分味道,太监就是完全依附陛下而活。 …… 翌日清晨。 李平安早早醒来,打了井水洗漱。 以前的李平安断不会这般讲究,村里人都没有洗漱的习惯,大家都一样黑黢黢、脏兮兮,没人笑话谁脏。 可是昨天遭了小荣子嫌弃,嘲讽他“黑如炭头、臭似茅厕”。 从小到大,难听的话李平安听得多了,譬如孙扒皮家的小少爷,从小喜欢骑马,而且不骑牛马只骑人马。 半块糙面饼子,就能让他当半天马骑。 一个人为了活命,当牛做马让人骑都算不得什么,何况小荣子只是说话难听而已。 李平安不会记恨,但是少年要面皮,终归是记在了心上。 里里外外搓洗好几遍,哈了几口气,异味淡了许多,又去打了三盆清水,静等着小忠子睡醒。 爹娘教过,受人恩惠要报答,有来有往情分才能长久。 听村里老秀才说,这叫礼什么来? 李平安坐在床沿,努力回想昨天念诵的秘籍,结果一晚上过去,只记得十来个字了。 “得赶紧抄下来,得空就念诵,才能早日背诵娴熟……” 不多时。 小忠子三人准时醒来,见到准备好的洗脸水,面露赞许。 “小安子,往后屋里的杂活就交给你了。” “好的好的。” 李平安连连点头答应,左右不过是打水、扫地之类的小事,全担了也不甚辛苦,丝毫没察觉自己低人一等。 小方子擦着脸,忽然说了句。 “倒是个有福气的傻小子!” 李平安不明所以,笑呵呵的将水端出去泼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去伙房。 吃罢饭。 李平安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去内武堂,仍坐在昨日的位子上,翻开《莲花宝典》诵读。 对文盲来说,读书实在是桩苦差事。 十来个字来回念诵,枯燥无聊,让人昏昏欲睡,支撑李平安努力的缘由,就是分去尚膳监当差。 为了白面馍馍,什么苦都能吃得! 小荣子来得晚一些,本打算换个座位,瞥见李平安洗干净的脸,哼了一声走过去坐下。 “不错,今儿似个人了。” 李平安浑不在意嘲讽,指着书上陌生又熟悉的字问道:“荣公公,这几个字怎么读?” “啊——” 小荣子眯着眼,一脸享受:“气走任脉,血逆冲关,玉枕如焚,玄牝生寒。” “多谢荣公公指点。” “啊——” 小荣子看李平安顺眼了许多,从值得交流变成可以收为小弟,将来升任公公,勉强能收为干儿。 李平安寻了几张草纸,握着炭笔歪歪扭扭写字。 说是写字,倒不如说是画符,笔画、顺序完全不对,歪歪扭扭像鸡爪。 小荣子原本打量未来干儿的目光,倏然间落在炭笔上,仔细观察后瞳孔微缩。 “小安子,哪来的炭笔?” 李平安回答道:“咱与同寝的忠公公关系要好,他亲手捏碳成笔,还教咱如何背书呢。” “……” 小荣子眉头一挑,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土包子,方才进宫两天,竟然懂得借势了。 许是无师自通,许是受环境所迫。 虽然手段幼稚破绽百出,小荣子一眼就识破,哪有“公公”会与小太监同寝,但是进步之快堪称神速。 “姨母骂说得没错……” 小荣子喃喃自语:“这见不得人的地界,真真是口墨缸,任谁掉进来都要染得一身黑。” 李平安专心描字,没听清说话,随口问道。 “荣公公说什么呢?” 小荣子这回脸上没露出惬意,语气多了几分疏离,又带着几分郑重。 “咱家说,既然安公公有贵人扶持,将来定能飞黄腾达,到时可别忘了咱家啊。” 李平安第一回听别人称自己为“公公”,心底莫名生出几分异样快感,竟比吃白面馍馍还要舒爽。 转念一想,许是早饭吃撑了,现在还不饿的缘故。 第4章传道受业 辰时。 周公公准时走近内武堂,与昨日一样,照例领着小太监们念了几遍《莲花宝典》。 随后打发众人自行参悟,唯独带着干儿小桂子离开,私下里单独授课。 李平安生出几分不满、嫉妒,忍不住抱怨道:“许公公打人虽疼,却是认真教规矩,为何周公公教授内功这般……随性?” 本想说“敷衍”,想起周公公那双鹰隼般的目光,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小荣子睨了一眼,嗤笑道:“你觉得该怎么教?” 李平安皱眉道:“至少该讲讲‘寂灭’是何意,任脉在何处,玉枕又是什么……咱家一窍不通,如何修炼内功?” 小荣子耸耸肩:“练不成便练不成,横竖不影响你倒夜香、刷马桶,更不影响试毒、试药。” “咱家要去尚膳监,必须练成内功!” 李平安早已打听清楚,尚膳监在十二监中属于中下流,面圣的次数虽少,但是油水丰厚。 御膳房随便漏一点,就够底下人吃得脑满肠肥。 半年后分配差事,李平安想要去尚膳监,实力至少要在同期太监中处于中游。 “你小子倒是有自知之明。” 小荣子眼珠转了转,说道:“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自行参悟摸索着修炼,二是拜个干爹指点!” 李平安心头一紧:“若参悟错了,修炼错了会如何?” 小荣子阴恻恻道:“当然是真气逆转走火入魔,轻则武功尽失,重则经脉寸断而死!” 李平安骇然:“还会死人?内侍司不会追究么?” “追究什么?” 小荣子鄙夷道:“死你这么个蝇头小人物,谁会在意?谁会追究?左右不过再采买几个,外边多的是流民、穷鬼,几个白面馍馍就能换一个!” 李平安呐呐不知如何反驳,因为小荣子说的是事实。 今年万年县旱灾期间,莫要说是白面馍馍,一个糙面饼子就能将人领回家,当童养媳、玩意儿、奴仆、牲口…… 李平安沉默半晌,又问道:“荣公公不怕练错么?” “咱家与你可不一样。” 小荣子翘起下巴,傲然道:“咱家四岁识千字,六岁背唐诗,八岁熟读四书五经,十岁精通诗词歌赋……” 李平安接茬道:“十三岁进宫当太监!” “……” 小荣子脸色一僵,略有几分恼羞:“奇经八脉,周天穴道,咱家早已滚瓜烂熟,岂会练错!” 李平安眼睛一亮:“荣公公可否指点一二?” “你这厮拍几句惠而不费的马屁,咱家教你认字,勉强算是等价买卖。” 小荣子冷声道:“至于指点功法秘籍,已有传道受业之恩,你还得起么?还不起就不要开口,免得伤了感情,虽然咱俩没甚感情。” 李平安脸色有些难看,原本还盘算着向小忠子请教,听这话显然是异想天开。 没想好怎么还恩情之前,最好不要开口! 小荣子见李平安吃瘪,心底颇为得意,自己轻易就扳回一局,乡下泥腿子还想玩“借势压人”的把戏。 太监就是这么小心眼,有间隙当场就还回去,绝不隔夜。 小荣子说道:“小安子莫要沮丧,其实你有条学内功的近路,只要肯舍得吃苦!” 李平安连忙求教:“咱家不怕吃苦,还请荣公公指点。” 小荣子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咱家听说,周公公收过不少干儿,个个都似你这般,面容方正,骨架宽大。” 李平安长时间吃不饱穿不暖,面黄肌瘦,但是天生高个、宽肩,好吃好喝养一些时日就能魁梧壮硕。 “当真?” “千真万确!” 李平安不禁心头火热,若能拜周公公为干爹,且不说练功有了着落,去御膳房当差都不算大事。 听小忠子讲,有干爹和没干爹是两种太监。 前者威风凛凛,差事好、升职快,后者畏畏缩缩,只能干苦活累活脏活。 “明儿与小桂子套套近乎,拍一拍马屁,未准将来就是干兄弟了……” 李平安心里盘算如何拜干爹,手上描绘不停,临近晌午才将《莲花宝典》抄录完毕。 字迹大大小小,歪歪扭扭。 小荣子嘲讽说,往纸上撒把米,鸡啄出来的字都比他写得好。 下午。 李平安去学规矩。 昨天学的值守站姿,今儿学下跪磕头。 许公公亲自做示范,双腿并紧膝盖打弯直挺挺跪下去,然后再上半身下探,直至额头触地。 咚! 地面一声清脆声响,许公公再抬头时,额头已经泛起殷红。 “你们仔细学着,一分一毫都不能差,不止要学会还要学精,哪天犯了错,这磕头的本事能救命!” 许公公不擦拭膝盖、额头的尘土,直接坐回太师椅。 那可不是污垢,而是礼痕、谦卑、至诚。 当着任何人的面都不能擦拭,若是让死对头借此传谣,背上“无礼”、“礼数不周”的罪名,哭都没地方哭。 李平安模仿许公公动作,结果下跪时双腿难以完全并拢,自然而然的张开。 啪! 一颗黄豆打中李平安小腿,留下个青紫血痕。 李平安咬紧牙关,站起来再跪下去,结果两条腿不是同时落地,又挨了一粒黄豆。 许公公并非针对李平安,而是惩罚所有姿势不标准、磕头不用力的太监。 手中黄豆如雨点般泼洒,几十上百颗打出去,力道不见丝毫衰弱,数量不见丝毫减少。 这般漫天花雨的暗器手法,放在江湖上堪称绝顶! 许公公说道:“磕头是咱们安身立命的本事,一辈子都指着它过活,现在不好好学,将来有你们哭的时候!” 小太监们闻言,磕头更加用心起劲。 他们不懂什么叫洗脑、精神控制,明明挨了许公公的毒打,非但不仇恨,反而觉得他是个大善人。 李平安就是如此,忍着膝盖发麻、额头疼痛,不断重复着跪拜动作。 膝盖磨破,额头渗血,他浑然不觉。 脸色麻木僵硬,双眼空洞无神,活像个提线木偶,不过磕头动作却是愈发连续、规范。 足足磕了半个时辰,许公公方才叫停,却也没让太监们休息,而是低头含胸站规矩。 哪个站的不稳,又是一粒黄豆打过去。 李平安磕破了额头,站规矩的时候,鲜血顺着脸颊蜿蜒下流,模样惨不忍睹。 许公公不允许擦拭鲜血,说磕得越是凄惨,越是能让贵人出气,也能让贵人心生怜悯。 “紧要时候,贵人的丁点儿怜悯,就是咱们的活命符!” 第5章虚心假意 许公公教规矩仔细认真,难得的是还会点拨些宫中生存门道,与敷衍了事的周公公相比,愈发显得难能可贵。 李平安觉得,拜许公公当干爹更好些。 日暮时站规矩结束,众太监一瘸一拐的四散离去。 李平安拖着疼痛麻木的身子,经过许公公跟前时,不知是累得腿软了,还是福至心灵。 噗通一声跪倒,额头顺势叩下。 “小安子拜见许公公。” 许公公双目微眯,眼底闪过异色,褶皱的面皮上下抖动,从喉间挤出一串尖细的笑声。 “咯咯咯……果然是个伶俐的,难怪能入那老货的眼。” 说着使了个眼色,旁边侍候的中年太监,上前将李平安扶起,又从袖口摸出个白瓷小瓶。 “这是上等金疮药,敷在伤口很快就能愈合。” 李平安心底略感失望,脸上堆满感激:“多谢公公恩典,小的感激不尽。” 许公公抬眼看着李平安离去的背影,眸光晦暗幽深,思绪浮沉飘飞,良久之后长叹一声。 “咱家当年也是这般摸索着走过来,事事谨小慎微,步步如履薄冰,磕了多少头,拜了多少神,才侥幸活到今日!” 中年太监说道:“干爹既然瞧着那小子顺眼,不妨收为干儿,在您身边伺候左右。” 许公公袖中滑出颗生黄豆,塞进嘴里,咯嘣咯嘣嚼碎。 “小曲子,你觉得那小子如何?” 小曲子略作沉吟,评价道:“看模样忠厚老实,知道感恩,就是不知资质根骨如何。” “武道天赋不重要,白莲经玄妙非凡,只要有足够的丹药供应,一头猪都能臻至绝顶。” 许公公幽幽说道:“倒是这人心隔着肚皮,没人能看得清,你又怎么确定他忠厚老实?” 小曲子恍然:“干爹的意思是,那小子耍心机,故意摔倒磕头?” “无论他故意还是无意,有心还是无心,你全当他心机深沉、虚情假意便是。” 许公公缓缓起身,在干儿的搀扶下回宫。 “在宫里讨生活,要怀疑任何人,怀疑一切事,才能活得长久!” …… 回到住处。 李平安将金疮药敷在伤口,丝丝凉意涌动,下身火辣辣的疼痛霎时减轻,不愧是上等药材。 “这一小瓶,怕是值几十个白面馍馍,许公公当真是好人!” 方才那一跪,半数是腿软摔倒,半数是顺势而为,可惜终究没能拜入许公公门下。 半夜时分,小忠子三人下值归来,李平安讲过此事。 小方子面露诧异,头一回正眼打量李平安,冷笑道:“简单磕个头就想认干爹?你想得太简单了。” 小圆子宽慰道:“小安子做得不错,虽未成事,好歹在许公公跟前露了脸。” 李平安请教道:“究竟如何才能拜干爹?” “你要有用!” 小忠子沉声道:“干爹与干儿各取所需,干爹需要工具棋子,干儿需要背景靠山,二者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小方子幽幽接话:“互相利用又何止干爹干儿?亲生爹娘亦是一样,否则怎会有养儿防老的说法?” 小圆子轻咳一声打断:“孝道乃立国之本,切不可妄议!” “利用……” 李平安喃喃自语,隐约明悟了干爹与干儿的关系,再向深处琢磨,似乎小方子说得有些道理。 爹娘养咱究竟是为了防老,还是纯粹的爱? 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不通,李平安心中某些原始、质朴的信念,不经意间生出了几丝裂痕。 翌日拂晓。 李平安早早起床洗漱,打水、洒扫。 答应的事自当尽心,何况跟在小忠子等人身后,确实少挨许多欺负。 昨天中午在伙房,亲眼见到一个形单影只的小太监遭人欺负,不但要吃踩脏的馍馍,还要跪着爬出伙房。 欺负人,在宫里是寻常事。 李平安记住了那个小太监名字,叫小海子,身形干干瘦瘦,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 吃过早饭,去内武堂念书。 今天李平安没坐在先前角落,特意寻了个前排空位,紧挨着小桂子的专属位子。 可惜直到周公公来上课,也不见小桂子人影。 李平安暗自猜测:“莫非小桂子已经学会功法,去静室打坐修炼,不来听课了?” 周公公惯例领着念诵《莲花宝典》,比平日里多读了几遍,便让小太监们自行参悟。 李平安颇为懊悔,还不如与小荣子挨着,可以请教文字。 “小安子,哪个字不认得,咱家教你。”周公公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悄无声息恍如鬼魅,阴恻恻的声音森冷刺骨。 李平安浑身一颤,慌忙起身说道:“小的才来不久,大多数字都不认识。” “无妨,慢慢学,咱家会教你。” 周公公伸出枯瘦褶皱的手,按了按李平安肩膀:“身子骨太单薄了,好生将养,壮实了才好练功!” 李平安挤出感激之色:“多谢公公关心。” 等周公公离开内武堂,李平安方才松了口气,老太监的关怀非但没丝毫暖意,反而有种莫名的森冷。 旁边座位的小太监谄媚道:“恭喜安公公,入了周公公的眼界。” 李平安心中莫名发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毕竟能得周公公照顾,拜为干爹是件大好事。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认得咱家?” “咱家叫小桌子。” 小太监弯腰撅腚回答:“内武堂所有人咱都认得,不怕您笑话,谁发达了咱就巴结上去,毕竟有几分同窗情谊!” 李平安微微颔首,将此事记在心里,往后要像小桌子一样记名认人。 很快,更多小太监围上来阿谀奉承,就像先前追捧小桂子。 一声声“安公公”中,李平安不自禁飘飘然,暂且卸下了心中疑虑,开始提前享受周公公干儿的好处。 此后几日。 周公公对李平安愈发关照,不仅教他识字,还讲解生僻词汇、穴道经脉之类。 二人之间,只差个正式干爹、干儿的名分。 内武堂的小太监们换着法吹捧李平安,各种新鲜马屁词儿,只有想不到,没有听不到。 李平安表面沉迷于此,心中不安却是愈发强烈。 “咱家……究竟有什么值得利用的呢?” 李平安冥思苦想、搜肠刮肚,想从自己身上寻到有用之处,哪怕一丁点儿,也能给周公公的关照寻到借口。 然而,他就是个除了身家性命,一无所有的乡下小子! 第6章本心不乱 清晨。 李平安管理洗漱,打水洒扫。 昨晚想通了许多关节,庆幸自个儿没得意忘形,否则失去了小忠子庇护,往后少不得挨欺负。 李平安取出手抄功法,仔细诵读揣摩,与自身映照。 “莲花宝典中‘本心不乱,无碍解脱’莫非是这个意思?” 伙房吃早饭时。 李平安一反常态,没有狼吞虎咽大吃大喝,只盛了碗稀粥垫肚子。 小忠子诧异道:“咱家可是胡吃海喝大半年,才从饿死鬼模样活过来,小安子不到半月就吃腻了?” “肚子不舒服,少吃些。” 李平安勉强笑了笑,说话时闻到白面馍馍香甜味,口水止不住的溢出,只得混着稀粥咽进肚里。 小方子眉头皱了皱,若有所思,临走前忽然说道。 “小安子,有些事不用急着去反抗,拖一拖就能熬过去!” 李平安微微一怔,平日里小方子总是冷着个脸,心高气傲,不似小圆子亲近和气,突如其来的提点有些不适应。 待小方子走远,他才回过神来,遥遥拱手道。 “多谢方公公教诲。” 随后火急火燎的赶去内武堂,没坐前排座位,而是回到不起眼的角落,挨着同样不起眼的小荣子。 按照常理来说,精通诗词歌赋、穴道经脉的小荣子,学问武功在堂中数一数二,早该冒尖成为风云人物。 偏偏小荣子寂寂无闻,极少与人交流来往。 小荣子一进门,见到坐在老位置的李平安,尖着嗓子阴阳怪气道:“哎呦喂,这不是安公公么?咱家给您请安了。” “荣公公说笑了。” 李平安四下张望,时辰尚早堂内没几个人,压低声音问道:“咱家打听个事儿,小桂子近日去哪了?” 从小桌子口中得知,小荣子与小桂子住同一屋,低头不见抬头见,定然知晓后者行踪。 “小桂子啊……” 小荣子顿了顿,叹息道:“死几天了!” 李平安悚然一惊:“前些日还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小荣子意味深长道:“直殿监抬回来的尸首,至于是怎么死的,咱家可不敢打听。” 李平安追问道:“尸首什么模样?” “惨不忍睹!” 李平安瞳孔骤然收缩,平日里听小忠子闲聊叙话,其中讲最多的就是太监的怪异癖好。 对食,便是其一。 寻常对食是太监与宫女,相互慰藉寂寞,少数太监口味怪异。 “这世上,果然没有白吃的馍馍!” 李平安想起爹娘教诲,切莫贪心陌生人施舍的吃食,要么是有毒吃死人,要么是拍花子的拐子。 李平安长舒一口气:“荣公公,咱家记您的恩。” 恐惧往往源于未知,落地之后,反而不再可怕。 乡下小子不识字、不知礼,黑黢黢比不得城里人白净,却天生有一种不怕死、不服气的野性。 小荣子冷哼道:“你小子的恩情,还不如半个馍馍值钱……咱家可怜小桂子,他是个好人!” 书香门第出身的少年,哪里懂得经脉穴道,全是小桂子悉心教导,可谓是传道受业之恩。 如今恩人死了不用报答,只能给周公公添些堵,聊以慰藉了。 李平安不在意小荣子的嘲讽,这厮嘴巴似是抹了便溺,说话向来臭不可闻,早已经听习惯了。 沉思片刻,李平安起身离开,再次坐在前排位置。 很快就有几个小太监凑上前,拍马屁套近乎说吉祥话,希望日后能得些庇护、照拂。 “好说好说。” “咱家记下了。” “小邓子是吧,晌午一起吃饭。” “小桌子,过来介绍大家互相认识……” 李平安笑眯眯的热情回应,不似先前冷淡疏远。 小太监们受宠若惊,小安子相貌平平还有点土,但是有种春风化雨的亲和力,颇具带头大哥的领袖气质。 于是以李平安为中心,十来个少年相处的欢快热络,大有立刻跪地拜把子的冲动。 然而周公公前脚迈进门,后脚所有人轰然做鸟兽散。 一个个颓肩缩项,不敢直视。 李平安顿时大失所望,自己想要靠着聚拢人心,携裹“民意”以自保,简直是痴心妄想。 “大伯聚众抗税的手段,只能吓唬孙扒皮,遇到周公公这般人物,怕是谁也聚不起来……” 周公公念了几遍书,来到李平安身旁,笑容可掬的关心道:“小安子,可有不明白的地方?” 李平安忍着恐惧怨恨,低头时脸色阴沉,抬头露出谄媚笑容,指着书上四个字问道。 “请问公公,什么是‘意守祖窍,光照紫庭’?” “祖窍者,眉心向内一寸三分。紫庭者,元神所居之境。” 周公公详细解释道:“此句是说,打坐时双目内视眉心,意念似守非守,以求虚室生白之通明境界!” 李平安恍然大悟:“多谢公公指点。” 近些日请教任何问题,周公公都能深入浅出的讲解,哪怕没有任何根基的人,都能明白如何练功。 错非心怀歹意,确是个教导有方的良师。 周公公离开前再次叮嘱,要李平安好生将养,允诺身子骨壮实了就收为干儿。 “拜谢公公抬爱!” 李平安弯腰撅腚感激涕零,只是屁股莫名有些发痒。 晌午去伙房吃饭,李平安强忍着吃白面馍馍的欲望,故意去晚了,只喝了一碗稀粥。 下午学规矩。 许公公教授掌嘴要领,巴掌扇在脸上,既要响亮还要清晰,同时得自己计数。 “先学着掌嘴二十,一下不能多,一下不能少。” 宫中贵人的赏赐、惩罚俱是恩泽,必须不多不少才行,胆敢数目不对就有不忠之嫌。 一声令下,广场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掌嘴声。 李平安看着自己的手掌,咬紧牙关下定狠心,全力抽向脸颊,嘴里念叨着计数。 “奴婢该打一,奴婢该打二,奴婢该打三……” 打到第十六下时,李平安错念成“十九”,一粒黄豆不出预料的应声打来。 力道比掌嘴还要大,疼的李平安嘴角抽搐。 许公公教规矩从来是认真细致,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凡是掌嘴数错的小太监,必须从头计数。 李平安足足掌嘴两百余下,终于完整数到二十。 其他太监早已停下,纷纷看向掌嘴不停的李平安,多数是鄙夷嘲讽,少数带着些许同情。 晚间回到住处。 李平安打水照面,看着淤青肿胀、胖了几圈的脸庞,堪比年节时集市上卖的大猪头。 “桀桀桀……” 突然发出尖细笑声,惊飞了檐下夜栖的寒鸦。 第7章不生怜悯 翌日。 李平安顶着猪头脸去内武堂,获得了小太监们各种关怀、慰问。 小桌子捂着胸口,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那张大饼脸竟也有几分红肿:“安公公您这模样,让咱家心疼的厉害……” 话音未落。 其他太监们作鸟兽散,小桌子背对着门口,眼泪霎时止住,泥鳅似的滑回座位。 周公公身形飘忽,带起几道残影,转眼落在李平安身边,浑浊凹陷的眼眸,绽放出危险的光芒。 “小安子,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回公公的话……” 李平安嘴唇艰难蠕动,说话声含糊不清:“咱学规矩……没学好。” 周公公盯着淤青遍布的脸打量许久,露出几分嫌恶之色,尖细嗓音挤出两个字。 “蠢货。” 李平安一只眼肿得睁不开,另一只尚能视物的眼睛里满是哀求:“公公,咱定会用心学规矩。” 周公公不予理会,翻开《莲花宝典》念诵。 “……一念清净,下照灵台,气纳紫府,神返真胎!” 许是心情不佳,又或者有其他事,草草领读两遍便拂袖而去,留下众人自行参悟。 晌午吃饭时。 由于脸颊肿胀的厉害,嘴巴只能微微张开一条缝,李平安盛了碗稀粥小口啜饮。 白面馍馍的香气,一个劲儿的往鼻子里钻。 李平安心中怨念升腾,每少吃一个白面馍馍,对周公公的恨意就深一分。 这世上,给咱家吃白面馍馍就是好人,反之便是十恶不赦的恶人! 噗通! 一道人影摔在李平安脚边,骨碌碌打了几个滚,抱着头蜷着腿躲在饭桌底下。 李平安认出来,正是经常受欺负的小海子。 几个膀大腰圆的太监围上来,挽起袖子拳打脚踢,嘴里污言秽语骂骂咧咧。 小海子任凭怎么打,都是闷声不吭。 李平安默默换个位置吃饭,免得招惹麻烦,眼中没有任何同情。 他吃过的苦头,比小海子凄惨百倍,若挨打就能吃白面馍馍,恐怕寻常百姓等一辈子队都挨不上。 何况同情与悲悯,最是廉价无用! 片刻后领头太监打累了,挥挥手说:“走了,明儿再来教训这小子。” 等人走远了,小海子才发出痛苦的呻吟。 …… 小广场。 许公公阴鸷的目光扫过所有人,见到李平安鼻青脸肿,嘴角微微翘起,扯着尖细嗓音说道。 “圣人说,温故而知新。先掌嘴二十,咱家再教新规矩!” 太监们不敢违抗命令,一边掌嘴一边计数。 李平安隐约觉得,许公公似是在针对自己,毫不犹豫的抬起手,用力抽向脸颊。 “奴婢该打一……” 本就肿胀的脸庞,泛起火灼般的剧痛,嘴里泛起新鲜的血腥味。 二十记耳光打完,李平安脑瓜子嗡嗡作响,双耳轰鸣,眼前天旋地转分不清东西南北。 许公公抚掌道:“不错不错,今儿咱家教你们走路。” 众人面露疑惑,下跪、磕头、站规矩等礼仪需要学,走路谁都会,哪里还要学。 “咱们在宫里边走路,首要是低头弯腰,不听不看,最好就像路边的野草一般不起眼……” 许公公站起来,身形忽地矮了半截,身上阴冷气息尽数收敛,变成了微不足道的乡下老汉。 “不过学会卑微只是入门,想要做一个合格的太监,走路绝不能有声音,免得打扰贵人歇息。” 许公公手心捧着点燃的蜡烛,沿着地砖接缝向前走,脚步落地无声无息,宽阔的袖口、袍角、后摆纹丝不动。 走了一大圈,掌中蜡烛安静燃烧,烛焰不摇不晃。 “什么时候练成‘静烛’的功夫,就算学会走路的规矩了!” 这时。 小曲子领着几个直殿监的杂役太监,抬来两个大箱子,一个装着蜡烛,另一个装着造型怪异的鞋子。 鞋底是硬木板,鞋尖缀着铜铃。 李平安排队领了根蜡烛,点燃捧在手里,换上木板铃铛鞋,走路时响起哒哒哒、叮铃铃声音。 许公公吩咐道:“小曲子,带着他们走两步。” 小曲子端着蜡烛,躬着身子,在前边领着走,后面跟着一长串的太监。 一抬脚铃铛摇晃,一落地鞋底碰地,广场上叮叮当当声音连绵不绝。 许公公大袖一挥,洒出百十颗黄豆,噼里啪啦打中所有太监脚踝。 “脚尖儿先落地,如蜻蜓点水,旋转卸力……” “一步二尺二,可少不可多……” “手中蜡烛不可拿、不可托,必须拇指内扣捧着,此乃‘藏锋’……” “前行先抬右脚,后退反之,乃是阴退阳进。迈左脚呼气,迈右脚吸气,乃是阴阳转换之道……” 黄豆打个不停,许公公的絮叨也不停,仔细指点走路规矩。 奈何步法细节太多,对力道掌控太细,不似先前磕头、掌嘴易学,百十个太监几乎没人做到走路无声。 掌中蜡烛更是忽明忽暗,没走半圈就熄灭半数。 许公公教规矩向来严苛,自带的黄豆用完了,命人抬来一缸黄豆,袖袍拂过漫天泼洒。 李平安足足挨了几十下,其中有不少打在脸上、胸口。 黄豆中蕴含的力道比往日大很多,还蕴含一缕森冷酷烈的真气,将他颌骨、肋骨打的开裂。 李平安疼的龇牙咧嘴,却不敢吱声抱怨。 昨晚小忠子见到李平安脸上伤势,没有安慰或者同情,而是郑重其事的警告。 无论许公公如何折磨,切记不可言语。 许公公遵陛下的旨意教规矩,敢有半句怨言就是“不忠”,当场打死也是活该。 直至大半缸黄豆洒出去,许公公真气消耗不少,意犹未尽的挥挥手。 “今儿乏了,明儿继续学走路。” 众太监如蒙大赦,有不少人受不住断骨疼痛,直接瘫在地上大口喘息,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回宫路上。 小曲子搀着干爹,好奇问道:“您现在教走路,是不是有些早了?” 按照惯例,新来太监第一个月学磕头、跪拜等,次月学习礼仪、称谓、官职。 两个月时间,足够他们诵读《莲花宝典》,勤奋些的已经开始打坐练功。 那时候再教走路,体内有了真气,对力道控制会容易很多。 许公公说道:“这世上事从来没有一板一眼的顺序,兴许初入江湖,便遇上绝世魔头。” 小曲子不明所以,干爹做事看似随心所欲,实则每回都是羚羊挂角、饱含深意。 许公公眼底闪过怨毒,面上笑盈盈的说道。 “总得给年轻人一些机会,今日咱家种善因,将来或能得善果……” 第8章早有内定 清晨。 周公公踩着时辰踏入内武堂,惯例领着念了几遍功法。 李平安主动上前,恭敬作揖道:“公公,请问‘会阴涌泉,百会天清’作何解?” 周公公嫌恶的甩袖,厉声呵斥道。 “没听到咱家的话么?滚回去自行参悟!” 李平安模样很是委屈,一瘸一拐回到座位。 早上还殷勤奉承的小太监们,见此情形面色各异,少有人怜悯,多是讥讽嘲笑,或是咬牙切齿暗恨。 凭白拍了几天马屁,浪费咱家功夫! 李平安埋头趴在桌子上,肩膀微微耸动,似是在无声啜泣。 自那日起,他就回到角落座位,认字之余观察、模仿小荣子的言行举止,不断降低存在感。 直到这天。 内武堂来了个新人,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方正,肩宽体阔,身形颇为健硕。 第一日便得了周公公青眼,不仅亲自指点认字,更是不厌其烦地答疑解惑。 没过几日便拜周公公做干爹,得了私下授艺的待遇。 小荣子看着得意洋洋,跟在周公公身后出门的小云子,低声道:“小安子,你总算熬过来了。” 李平安指着自己的脸,由于长期掌嘴抽打,颌骨断裂愈合后变形,脸型不再方正饱满。 “咱家这模样,可入不得人家眼界!” “其实拜入周公公麾下,未必都是坏事。” 小荣子说道:“咱家打听过,他有几个干儿还活着,并安排去了好地界当差。” “咱家所求不大,只想去尚膳监,日日吃饱喝足……” 李平安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感觉眼皮沉重如铅,深深困意袭来,很快就伏在桌上呼呼大睡。 呼噜声响亮,引得几个太监侧目。 “小安子对公公不敬,还敢在堂中打呼噜,合该教训一二。” 这厮先前马屁拍的欢,如今心怀恨意,寻到由头立刻发难,带着几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围过来。 小荣子略一迟疑,看了眼睡得香甜的李平安,无奈叹息一声。 “谁让咱家心善……” 说着伸出修长如竹、洁白如玉的手掌,对着实木桌子轻轻一按,登时留下个清晰的掌印。 “滚!” 几个小太监吓得脸色苍白,连滚带爬化作鸟兽散。 座位在小云子旁边的小桌子,向来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此时看向小荣子的目光热切炽烈。 “咱家可算找着真佛了,必须好生拜一拜!” …… 傍晚。 秋风拂面,爽冽通透。 李平安笑盈盈的回到住处,今日既摆脱了周公公觊觎,连许公公教规矩都变得温和许多。 见众人学不会走路,改为教授礼仪、称谓。 “咱家终究是有几分运道,从小到大多少回起死回生,现在字也学的差不多,再琢磨个十天半月,就能试着练功了……” 正喜滋滋的想着,一进门就闻到甜腻香气,随后看到小忠子瘫在床上,李平安连忙上前询问。 “怎么伤成这样?” “咳咳咳……” 小忠子剧烈咳嗽几声,气若游丝道:“前些日印绶监出缺,咱家去争一争,未曾想技不如人。” 李平安掀开他的衣襟,胸口赫然印着个五彩掌印,不断散发异香,多闻几口就头晕目眩。 “以你学识武功,便是司礼监也能去得,印绶监的缺儿理应十拿九稳才对!” 小忠子武道天赋极佳,修炼《莲花宝典》两年有余,十二正经已通过半,又将大力金刚掌练至化境,年轻太监中罕有敌手。 再苦修十年二十年,有几分成就先天宗师的机会。 “文试咱家得了第一,所写文章得了王提督赞赏……“ 小忠子气息微弱,说话声细若蚊呐:“未曾想武试遇上个老太监,境界相差太多,实在比不过。” 李平安疑惑道:“比不过便认输,怎至于受此重伤?” 小忠子无奈叹息,那老太监武功奇高,招招夺命,哪怕自己高喊认输,仍被一掌击中胸口。 最终老太监因违规被罚退,第二名的小忠子重伤垂死,印绶监的缺儿顺延落在第三名头上。 李平安眉头紧锁,察觉出其中异样。 宫中有不少年岁大的老太监,积年累月修行《莲花宝典》,个个实力深不可测。 譬如周公公、许公公,虽无实职品级,但是真正的“公公”遇见了,也要礼让三分。 这些老太监要么寿元将尽,要么醉心武学,从来不会掺和官缺争夺,更何况区区印绶监的小官。 眼见小忠子气息愈发虚弱,李平安按捺疑虑,不断宽慰鼓励。 “努力撑住,等他俩回来帮你运功疗伤。” 小忠子苦笑道:“小安子,你还是太天真了。” 李平安不明所以,奈何自己没有修炼内功,只能帮着盖好被子、擦一擦汗、喂一喂水。 小忠子看着他忙碌身影,虽然对伤势毫无用处,心底却也泛起些暖意。 “小安子,咱家是衡阳县伏牛村人,若有机会帮着落叶归根……” “残缺不全之人,入不得祖坟,附近山上挖个坑埋了就行,记得......记得栽棵松树......” “咱家原名陈富贵,为表忠心才改叫小忠子,墓碑......墓碑莫要刻错了.....” “我家里还有个弟弟,那年他才五岁,不知还记不记得我这哥哥……” 小忠子眼神逐渐涣散,说话声断断续续。 李平安强忍泪水,一一应下,按照村里的习俗,将死之人的心愿不能拒绝。 若是带着遗憾、执念而死,魂魄会化作凶魂厉鬼。 一直等到子夜,小方子二人仍未回来。 李平安眼看着小忠子咽下最后一口气,尸身渐渐僵硬,双眼到死都圆睁着,显然是死不瞑目。 吱呀一声。 房门终于被推开,小方子、小圆子并肩而入。 小方子眼中闪过悲戚:“明儿通知都知监,送去中官坟埋了。咱家会使银子,给小忠子单独起个坟,日后好迁回衡阳。” 李平安闻言,恨声问道。 “为什么?” 小方子听见了小忠子遗言,说明早就在门外已久,却不肯进屋运功救人。 小圆子身形一闪,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咱家做事,哪轮得到你小子指手画脚?” 李平安捂着脸,仍然怒目而视。 小圆子还要再打,小方子伸手拦住。 “咱家劝过小忠子,印绶监的缺儿早有内定,他偏偏不听,非要去触霉头、惹人嫌,又怨得了谁?” 第9章 天赋异禀 李平安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小忠子的死在他心头蒙上一层阴翳,本以为同寝四个人,即使算不上手足情深,也称得上好友。 现在才明白,仅仅是互相利用、抱团取暖,没有分毫情谊可言。 翌日清晨。 李平安如常起床洗漱,习惯性地打了三盆清水。 然后用毛巾沾水,帮小忠子的尸骸擦脸净面,按照村里的习俗,人就要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走。 小方子睁眼时,正瞧见李平安一丝不苟的收拾遗容,忽然开口道:“小安子,往后有什么不懂的地界,可以来问咱家。” “咱能为方公公做什么?”李平安声音中带着几分怨气。 “哪天咱家死了,也帮咱擦洗干净。” 小方子顿了顿,幽幽道:“在这宫里头,多活一天都是陛下赏的,昨儿是小忠子,今儿保不齐就是咱家!” 李平安深以为然,自己方才入宫一个来月,就差点落入虎口。 全凭着那股子狠劲自残,活生生的改变了脸型,又侥幸有几分运道,才摆脱了老太监的觊觎。 小方子他们在宫中熬了两年多,不知经历过多少回生死劫。 去伙房的路上。 小方子、小圆子在前边走,李平安默默跟随,可惜没了爱叙话的小忠子,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这样才对嘛,莫要让喜恶影响判断。” 小圆子又恢复了往日和气:“咱家一样同情小忠子,但不能为他招惹大人物,免得受牵连。就像你看咱家不顺眼,也不能分道扬镳,免得挨欺负。 桀桀桀,说到底,咱们都是一路货色!” 李平安低头不语,小圆子话说得难听,但是直指生存、人性本质。 行至半路遇到元妃仪仗,前呼后拥二三十个太监宫女,横行霸道,好不威风。 三人远远就靠墙边磕头:“奴婢叩见元妃娘娘。” 李平安听说过这位贵人,兄长是国朝大将,领兵横扫北方蛮族,战无不胜。 陛下对元妃宠爱有加,时常留宿昭阳殿。 正因如此,昭阳殿当值的太监,地位比别处高上半头。 待元妃仪仗走远,直至望不见人影,三人才起身继续赶路。 他们宁愿多耽搁些时辰,哪怕去晚了伙房只剩下残羹冷炙,也不能让贵人看不顺眼。 宫里的太监不算人,而是桌椅板凳、瓶瓶罐罐之类的物件。 惹得贵人生气,无需特意寻什么错处,直接下令拖下去打死,谁会为个物件喊冤? 李平安没认为这有错,更不懂什么人权、反抗,既然吃了宫里的馍馍,这条命就该让陛下、贵人拿捏。 到了伙房。 李平安盛了碗稠粥,用筷子串了六个馍馍,迫不及待的狼吞虎咽。 小方子问道:“肚子的病好了?” “好了好了!” 李平安夯吃夯吃埋头苦吃,似要将过去一月少吃的馍馍,全都弥补回来。 小方子慢条斯理地搅着粥,忽然说道:“周公公的癖好,小忠子早就知道。” 李平安筷子微顿,旋即若无其事道。 “咱家早就猜到了,也知晓周公公的厉害,所以你们不主动开口帮忙,咱不会让人难做。” 嘴上说得轻巧,心里却凉透了。 小忠子爱笑、亲切的面容,不断的模糊扭曲,半张脸变成了小方子阴沉清冷的模样。 “你明白就好。” 小方子颔首道:“宫里边讨生活,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咱家谨记方公公提点。” 李平安瞥了眼自顾自吃饭的小圆子,不知小方子这句话,是否连他们兄弟也一并包含。 吃过饭,照例去内武堂。 进门就看到小太监们围着小云子吹捧,一如当初吹捧小桂子和自己,连奉承话都没换。 李平安揉了揉从方正变浑圆的脸庞,收敛喜怒哀乐,摆出小方子那般生人勿近的阴沉相。 寻了个角落坐下,翻开《莲花宝典》诵读。 旁边几个小太监见状,纷纷挪开座位,昨日小荣子的手段着实骇人,还是躲远些为妙。 直到周公公进门,也不见小荣子踪影。。 李平安略感失望,不过也没有其他心思,经历小忠子一事,他再没了交朋友的心思。 宫里边哪有什么真情谊,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红尘缚心,白莲渡厄,一念寂灭,万相皆空……” 反复诵读宝典,揣摩其中真意。 李平安已能通读全篇功法,对经脉有了粗浅认知,现在只差真气运转的细节还需琢磨。 “晚间向小方子请教,尽早练出真气!” 之前小荣子问传道受业之恩如何还,当时李平安无言以对,现在终于有了答案。 熬到恩人死了,自然就不用还了。 小忠子照顾方圆兄弟俩的恩情,现在不是烟消云散了么? 李平安尚且还有底线,没想过用阴毒手段铲除恩人,至于底线能维持多久,那就不知道了。 下午学规矩。 许公公一如既往的严苛狠辣,将小太监们当做练习暗器的靶子,惨叫声越凄厉,他越是兴奋。 李平安已经逐渐习惯,宫里边没正常人。 待的时间越久,扭曲的越是厉害,直至成为不可明状的一坨似人非人的血肉。 日升月落。 转眼又是一月过去。 李平安日夜苦读,虚心求教,终于将《莲花宝典》烂熟于心,可以试着修炼真气。 这日清晨。 李平安没去内武堂念书,而是去了旁边静室。 这间静室整体十来丈方圆,用木板分割成一个个练功房,每间都备有蒲团、香炉。 李平安寻了间空房,盘坐在蒲团上,点燃炉中半截残香。 青烟袅袅,渐入空明。 李平安双目微合,回想宝典口诀,按照开篇吐纳之法呼吸十二次,一缕微弱的真气自经脉中浮现。 “气走任脉,血逆冲关,玉枕如焚,玄牝生寒……” 真气循着功法路线游走,每过一处经脉便壮大一分。 一周天练完,归入丹田蕴养。 “按小方子所说,评判武道资质优劣,最重要的便是周天运转快慢。资质上乘者半炷香可完功,资质中庸者要两炷香,资质低劣者还要翻一番……” 李平安看了眼香炉,残香才烧去一小截,约莫二五之数。 “咱家这资质,应该算什么?” 必然是上乘中的上乘,至于算不算绝世天才,李平安不甚清楚。 “咱家又不去司礼监、印绶监之类的要害地界,横竖咱家只想去尚膳监当差,是不是天才又有什么要紧。” 李平安亲眼目睹小忠子的惨死,明白前程不靠实力、天赋,全凭背景、靠山。 即便是绝世天才,遇上修炼数十年的老太监,照样难逃一死。 稍加思索,继续练功。 一上午苦修,丹田已积攒二十余缕真气。 下午学叩拜规矩时,李平安将真气运转至膝盖、额头,磕头嘭嘭响却不疼不痒。 心中正暗自得意,寻到了偷懒的手段。 啪! 一颗黄豆击中李平安膝盖,任凭有真气加持,仍然感到钻心剧痛。 这时。 许公公尖细声音传入耳中。 “宫里边什么都能耍滑头,唯独磕头不能,额头不见血,脖子就见血……” 第10章太子谋反 夜色渐深。 李平安在静室练功至三更时分才回到住处。 小方子二人已下了值,正挑灯夜读,见他推门进来便放下书卷询问。 “小安子,武道天赋如何?” “一炷半香运转一周天。” 李平安摇头叹息:“这般资质,将来没有奇遇,或者大量增长功力的丹药,至多臻至一流。” 江湖上,一流高手已是开宗立派的人物,许多小门派的掌门也不过二流水准,但在宫中就算不得厉害。 一是《莲花宝典》精妙非凡,乃是绝顶神功。 二是必须阉人才能修炼,正所谓牺牲越大获得越多,真气积攒效率远超同等功法。 小方子宽慰道:“一流也不差了,若能拜个得势的干爹,未必不能调去司礼监当值。” 小圆子晃了晃手中书册:“光有武功可不成,还得熟读四书五经。” 宫中不禁止太监读书,但是没有专门教导的地界,全凭自行苦读钻研。 然而懒惰是人的天性,少有人能当值练功之余坚持读书。 司礼监当差的太监,武功只是敲门砖,还要废寝忘食、悬梁刺股的钻研学问。 当然,还得有靠山! “司礼监那去处,咱可不敢奢望,只盼方公公、圆公公去了,咱能倚仗一二。” 闲聊几句,李平安躺床上睡觉。 仔细思索刚刚的话,应当没有什么漏洞,比中庸好些的资质,不起眼又不会让人瞧不起。 “咱家学小方子冷漠,学小圆子和气,学小荣子低调……” 迷迷糊糊间,李平安梦见自己的脸变得扭曲破碎,由几个人的五官乱拼凑而成。 小方子的脸,小圆子的鼻子,小荣子的嘴,最骇人的是生着周公公那双阴鸷的眼睛。 这些五官乱七八糟的缝合,唯独没有李平安自己的模样。 李平安对此浑不在意,想要在宫中活得久,将来还能回乡探望爹娘,就必须汲取一切有用的本事。 或许不是本事,而是腌臜手段,只要能活命就好。 自此之后。 李平安早出晚归勤奋练功,随着周天运转越发纯熟,修炼效率也跟着加快。 从每炷香积攒八缕真气,增长为十二缕真气。 平日里请教小方子、小圆子练功诀窍,刚开始还有些用处,后来就提升不大了。 转而打听宫中禁忌,以免不慎触犯。 “皇后娘娘厌恶兰花,更忌讳''老''字。” “元妃娘娘膝下无子,听不得子嗣、孩童之类的字!” “九皇子胆小易惊,回话必须轻声细语……” 诸如此类的忌讳有不少,教规矩的许公公不会讲,只在太监们私底下流传。 秋去冬来。 转眼三个月过去,李平安入宫满了半年。 期间朝廷发生了件大事,当了三十年太子的大皇子突然谋反,夜间率亲兵进攻皇城。 半个时辰后。 谋反失败,太子被俘。 李平安听来的消息只有这些,宫中平静如常,没有引起任何惊慌混乱。 甚至没打扰他睡觉,仿佛是窗外一阵风吹过去了。 这日伙房。 李平安听见两个新来小太监,低声议论太子谋反。 一个说:“太子爷顿顿都能吃白面馍馍吃么?” 另一个说:“当然有,听说太子不吃白面馍馍,天天吃肉!” “天天吃肉还造什反?” “谁知道呢,想不开呗……” 李平安抬头看了眼,两个土里土气的小太监,与当初的自己如出一辙,显然也是乡下穷苦出身。 这时。 四个年岁大些的太监,横行霸道的走进伙房,扫了一眼来到两个小太监身旁。 “滚开,这是爷爷的位子!” 小太监梗着脖子:“座位上没写你名字,凭什么要我让开?” “还敢犟嘴!” 说着将两个小太监围住,按在地上拳打脚踢。 旁边太监或是冷眼旁观,或是起哄叫好,在这乏味的深宫里,欺凌弱小算是难得的消遣。 李平安眉头微皱,指尖真气暗涌,只需轻轻一弹就将几个太监打翻。 既能帮两个小太监解围,又不会有人察觉。 “算了,这是宫中必经之路……” 李平安最终没有出手,莫管闲事是宫中生存法则之一,怀里揣着几个白面馍馍去静室练功。 现在规矩已经学完,可以整日修炼了。 晚间回到住处。 小忠子的床位躺着个少年,约莫十二三岁,面色苍白,时不时发出痛苦呻吟。 李平安问道:“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王振。” “以后你就叫小振子了,吃白面馍馍么?” …… 年关将至。 李平安来到内侍司值房,混在一大群太监中,不前不后不起眼。 目光扫过,见到不少熟悉面孔,小桌子、小邓子、小云子、小鱼子等等。 今天是夏季入宫太监,分配差事的日子。 李平安暗自嘀咕:“小云子竟然活了下来,不知如厕可还方便,还有小荣子去了哪里?” 几个月不见小荣子,颇有些想念。 正思索时,门口值守太监尖声通报。 “老祖宗到!” 满屋子太监哗啦啦跪倒,等老祖宗走到前边坐定,齐声呼喊。 “拜见老祖宗。” “好好好。” 老祖宗笑容可掬:“起来吧,咱们都是自家人儿,不必多礼。” 李平安随着人群起身,偷摸打量前方老太监,面白无须,身躯极其肥硕,似是硬挤进太师椅。 这就是宫中太监的老祖宗,楚公公。 陛下潜邸时的贴身内侍,担任内侍司十二监总提督,权势在宫中排的进前十。 寻常妃子、公主遇见楚公公,也得礼敬三分。 楚公公身旁站着个年轻太监,面容英俊,唇薄齿白,阴柔中带着几分英气,身穿绿色官服,上绣黄鹂。 “小荣子,八品官职……” 李平安眼底闪过异色,未曾想小荣子竟有如此奇遇,入了太监老祖宗的眼界。 楚公公说了些场面话,大抵是要互帮互助,有难处可以寻他,大家都有光明前途之类。 随后命人抬来一根铜柱,半人高,合抱粗。 太监们排成长队,依次运转真气拍打铜柱,按照掌印深浅判断功力强弱。 旁边有人记录,后续会以此依据分配差事。 “小川子,掌印一分三厘。” “小谷子,掌印八厘。” “小桌子,掌印两分五厘……” 李平安惊讶的看向小桌子,这厮成日里溜须拍马,似是个哈巴狗、应声虫,功力竟然如此深厚。 两分半深的掌印,在所有太监中排的进前五。 第11章得偿所愿 小桌子的突然爆发,让李平安在惊诧之余,心中警铃大作。 一个成日里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家伙,竟能练成深厚功力,周围其他太监,谁说得清深浅? 说不准哪个佝偻着腰倒夜香的老太监,是位深不可测的绝世强人。 “幸好咱家向小荣子学会了低调,若是四处显摆天赋,怕是好处没捞着,反倒成了众矢之的……” 李平安不是傻子、瞎子,心知自己天赋异禀,然而天赋没兑现成相应实力前,反而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何况他只想去尚膳监当值,并没有太高、太大的欲望。 放在半年前,天天吃白面馍馍,那是做梦都不敢想的生活! 很快轮到李平安测试,只用了约莫半成真气,在铜柱上留下个一分半深掌印。 这成绩不高不低,中游偏上,很符合平日里所说中庸偏上的资质。 上等资质容易遭人惦记、戒备,中庸之下的资质,容易遭人欺负,两样都是凭白招惹麻烦。 唯有中游偏上,最为安稳。 待所有人测试完毕,李平安暗自盘算,发现“中庸偏上”资质的太监占比有些大。 “这里头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原以为自己入宫后的蜕变堪称神速,今天才知道,大家都深谙生存之道。 蝼蚁为了生存,必须快速融入、适应环境。 “你们这些小崽子,比往年的强多了。” 楚公公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咱家年岁大了,这位子坐不了几年,宫里的事终归要交给你们……” 小桌子噗通跪倒在地:“老祖宗万福金安!” 其他太监微微一怔,随后反应过来,忙不迭的跪倒,参差不齐的高呼。 “老祖宗万福金安!” “桀桀桀……” 楚公公满意的看了眼小桌子,笑道:“咱家让司礼监多出几个缺,你们好生当差,用功练武读书,莫要让咱家失望!” 这个缺自然不是官缺,而是看门、传讯、掌灯、下钥等杂役差事。 然而在司礼监当差,天天得见天颜,说不准哪天入了陛下眼界,从此飞黄腾达。 文试、武试是寻常太监升官途径,简在帝心却不同,升任何官职都是陛下一句话的事。 譬如眼前的楚公公,论武功学识都算不得顶尖,却牢牢掌控内侍司三十余年。 原因无他,全凭圣眷隆厚! “拜谢老祖宗栽培!” 小桌子再次率先谢恩,其余太监连忙跟上。 前后两句话的功夫,小桌子俨然成了众人之首,当真是在楚公公面前大大露了脸。 …… 回到住处。 小方子询问测试结果,李平安如实相告。 “中等成绩,哪怕去不成尚膳监,也能分去御用监、司设监,将来都有机会得见圣颜。” 小方子略微沉吟,从袖口摸出张银票。 “这几日别去练功了,随时可能有人来安排差事,记得将银子送给传讯太监。” 李平安接过一看,竟然是五十两面额,不禁咋舌。 “这也太多了吧?” 入宫前,爹娘辛苦半辈子,家里不过攒了两串铜钱,还在旱灾时花光换成了粮食。 五十两巨额银票,可以买五六亩旱地了。 “不算多。” 小方子解释道:“传讯太监都是管事公公心腹,你使了银子,他回去复命就不会说坏话,免得分个辛苦差事。” 言下之意,给了银子未必能得好处,但不给银子必定遭殃。 小圆子也取出几张银票,分别是五两、十两面额不等。 “这些银子用来送给同僚,能快速拉近关系,免得当差时被人穿小鞋。” 李平安攥着百两银票,强压下连夜跑回家买地的冲动,拱手说道。 “多谢两位公公提点,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 世上没有白吃的馍馍,更没有白拿的银票。 小方子直截了当:“小安子在当差时,多听些关于陛下的消息,尤其是衣食喜好、下达命令之类。” 李平安点头答应:“咱家记得了,若是听不到呢?” “那这银子就算作安公公的贺礼了!” 一直等了三天。 传讯太监才来到李平安住处,递过一枚御膳房通行令牌。 “从今往后,你就在御膳房当值,具体差事明日由孙主事亲自安排。” 李平安喜出望外,竟然真的分去尚膳监,连忙接过令牌,顺手塞回去五十两银票。 “辛苦公公跑一趟。” 这几天他不是没动过私吞银票的念头,哪怕不全寐下,也可以少送几两。 将银子攒下来,寻机会寄回家,让爹娘也吃上白面馍馍。 最终还是按小方子说的做了,奉上五十两银票,一是怕贪小便宜吃大亏,二是宫中生存必须听人劝。 前辈的话未必全对,却能避开许多陷阱! 传讯太监熟练的将银票纳入袖中,满意道:“你是个懂规矩的,咱家会在孙主事面前美言几句。” 李平安将传讯太监送走,回屋仔细端详着青铜令牌。 巴掌大小,入手沉重,其上满布云纹。 正面铭刻“御膳房”三个大字,背面铭刻“内侍司,尚膳监,三六七号”字迹,又有“出入悬带此牌,无牌者论罪,出借与借者同罪”等小字。 李平安喃喃自语:“有了这个牌子,咱家就有吃不完的白面馍馍,还有各种美味佳肴、山珍海味……” 对吃饱的欲望,对饥饿的恐惧,早已深深刻进他的骨髓。 世上任何事都比不过吃白面馍馍重要,那些没体会过濒临饿死的痛苦,没亲眼见阿姐饿死在眼前的人,没资格鄙夷李平安。 翌日清晨。 李平安早早洗漱完毕,不等小方子三人睡醒,挂上腰牌赶去御膳房。 打水的事,已经传给了新来的小振子。 这厮比李平安刚来时机灵多了,第二天就抢着打水扫地,还包揽了洗衣叠被的活计。 说话又好听,哄得三个前辈开心,不吝指点他读书认字。 “这宫里边个个都是人才!” 李平安来到御膳房外,经历了六道严苛的检查,反复确认没有携带任何毒物后才被放行,才放他进去。 又穿过几重院落,终于来到主事房。 门子通禀后,李平安按照许公公教的规矩,躬身低头屈膝进门,在丈许外就跪地叩首。 “小安子拜见管事公公!” “起来吧。” 孙公公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上下打量他一番,尖着嗓子问道。 “你与荣公公是什么关系?” 第12章拜个干爹 荣公公? 李平安瞬间想到小荣子,恍然明悟为何能分到尚膳监,自己曾与他说过此事。 心思电转,暂且摸不清孙公公喜恶,模糊着回答说。 “回公公,尚武堂读书时,荣公公指点过咱家认字,之后再没有过交集。” 孙公公颔首道:“原来如此。” 李平安跪在地上等了许久,不见分配差事,忐忑不安之际,终于听到孙公公说话。 “你能入荣公公眼界,品性必然不错,咱家麾下正缺干儿,你可愿意?” “孩儿拜见干爹!” 李平安想也未想,跪地上咚咚咚磕头,将额头磕得血红。 这一套动作早就预想过上百遍,今天终于寻到用武之地,万万不能错过机会。 “诶,好干儿。” 孙公公答应一声:“晚膳缺个传菜的,你去寻小慧子,让他给你指点规矩。” “孩儿拜谢干爹。” 李平安连连叩首,比刚刚多了几分情真意切。 御膳房中最上等的差事,莫过于传膳,可以在陛下面前露面,即使只是一晃而过。 其中又以晚膳最为重要,陛下吃得仔细,询问菜肴次数多。 传膳太监回答的精妙,哄得陛下、贵人开心,随便赏赐些什么都是莫大恩典。 李平安又磕了几个头,躬身退出主事房。 门口当值的小太监满脸羡慕嫉妒,同时又生出后悔、害怕,刚刚他可是收了二两银子。 门子收人事,可谓再正常不过。 然而李平安平步起青云,成为孙公公的干儿,哪天说几句坏话,说不准罚去刷锅洗碗。 “寻个机会,还安公公二十两,礼尚往来!” 李平安不知小太监心思,否则定会暗示快点给,那可不是二十两银子,而是二三亩田地啊。 按捺住心中兴奋,去传膳房寻小慧子。 一听是孙公公新收干儿,御膳房新晋红人,小慧子不敢有丝毫怠慢。 “安公公,咱家与您仔细说,咱们御膳房是尚膳监最重要地界,传膳房则是重中之重……” 尚膳监负责宫中御膳、贡品食材、礼仪筵宴等事,不止有御膳房,还有检蔬司、传膳司、贡品司等机构。 可以说从纳贡、采买,到烹饪、验毒,直至端上陛下餐桌,一系列流程全由尚膳监负责。 每一个环节都油水丰厚,难怪御膳房的太监个个肥头胖耳。 小慧子厚着脸皮解释:“正是咱们吃得胖了,才证明做的饭菜美味,可不是私下贪墨了。” 李平安微微颔首,很想说你可以贪墨,只是一定要带上咱家。 太监不贪,那还是太监么! 小慧子带着李平安在御膳房转了一圈,与各处太监打个照面,混个脸熟,着重介绍了“孙公公干儿”身份。 自然而然,李平安收获了许多吹捧。 错非在内武堂经历过一回,定会洋洋得意威风八面,现如今听到马屁只会微笑回应。 见李平安平淡模样,太监们反而心生敬畏。 小小年纪就喜怒不形于色,将来或许能爬的更高,难怪能拜入孙公公麾下! 回到传膳房。 李平安不敢闲着,仔细请教传膳流程。 小慧子知无不答的讲解:“灶房出膳后,由孙公公拂尘开路,咱们四人一抬主菜,两人一抬汤羹,一人提点心……” 主菜、羹汤自然不止一道,传膳太监加上护卫禁军,每一餐至少有三四十人规模。 小慧子讲过送膳,又讲用膳、进膳流程。 “试毒方式有五种,分别是银针、尝膳、太医、典籍、器皿核对…… 陛下进膳时,由孙公公报菜名……” 李平安竖耳倾听,用心记下,不敢有分毫错漏。 传膳是件好差事,却也伴随着相应风险,中间但凡有错漏,追究起来就是重罪。 譬如陛下龙体有恙,太医诊断是喝汤羹所致。 尚膳监会一路追查到底,从汤羹材料来源,到传膳途中有无受凉,哪里出问题罚哪里。 两处出问题罚两处,十处出问题罚十处。 “龙体”之事关乎国朝稳固,岂是几十个太监能担得起,宁可错杀也不能遗漏! 小慧子讲完后,小心翼翼问道:“安公公,您是送主菜还是点心?” 李平安四下瞥了眼,传膳房的太监们看似不经意,实则带着几分紧张忐忑。 “咱家初来乍到,抬羹汤就好。” 主菜引人注目,点心单人一提,比润喉的羹汤容易引起陛下关注,所以职责更为紧要,竞争更加激烈。 李平安干爹是御膳房主事,无需竞争,想抬哪个抬哪个,不过他还是选择了次要位置。 其一初来乍到,不好惹得同僚排斥。 其次不熟悉传膳流程,待过些时日,确定没有被同僚挖坑,再换个位置也不晚。 太监们听到这话,再次围上来拍马屁。 李平安笑容满面的逐个回应,心里记下哪个马屁拍的字多,哪个拍的字少。 晌午。 李平安再不用去伙房抢吃食,直接在御膳房吃饭。 主食仍然是白面馍馍和稠粥,只是面和米非同寻常,吃起来更香更甜。 小慧子说道:“这是银丝面蒸的馍馍,胭脂米熬的粥,全都是贡品,寻常百姓吃一口都会治罪!” 李平安指着盆里的菜:“这乱炖是否也不一般?” “当然。” 小慧子从菜盆里夹了块黑乎乎的肉:“东海送来的玄参,号称一两玄参一两金,咱们顿顿都能吃。” 李平安问道:“宫中贡品都有数吧?” 小慧子解释道:“一般来说贡品都会比账目多送些,允多不允少,其次烹炒煎炸过程中,免不了有损耗。” “原来如此!” 李平安早就听说尚膳监富得流油,第一天当值就亲眼见到,这地方果然来对了。 等到申时。 天边夕阳将落未落,秉承“阳未尽消而食”的规矩,宫中开始传晚膳。 小慧子主动让出主菜位置,与李平安联手抬羹汤。 孙公公见干儿落在后排,不起眼不争先,露出几分满意之色。 原本是看重荣公公的面子,收李平安为干儿,间接巴结老祖宗身边的红人,如今来看颇有几分机灵,或许是个有用之才。 传膳队伍走了两刻钟,从御膳房来到勤政殿旁的暖阁。 一道道菜端上桌,严格按照君臣佐使依次排列。 轮到李平安上菜时,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皇帝。 第13章二十亩田 皇帝,又名天子。 老天爷的儿子,受命于天的神圣,在普通老百姓眼中,如同庙里供奉的神仙。 远远看上一眼,那都是天大的福分。 李平安现在享福了,距离神仙只有三四尺,不敢抬着头打量,只偷偷摸摸瞥了两眼。 说实话,略有些失望。 如今是武德四十二年,李平安不知皇帝姓名,姑且称之为武德帝。 武德帝没有传说中目含雷霆、光芒万丈、神威浩荡,反而白发苍苍,眼皮耷拉,满脸老年斑。 身子蜷在龙椅里,裹在衮服中,不似真龙神仙,更像是个打瞌睡的枯瘦老头。 武德帝没发现小太监打量自己,他的心思全在北疆战事,随意吃了几口菜喝了口汤,便回勤政殿继续批阅奏折。 李平安第一回见皇帝,就如此匆匆结束了。 刚刚端上桌的汤羹,重新收回食盒,与小慧子抬着原路返回。 回去路上没了禁军监视,也不用护着食盒下方的暖炉,脚步轻快,不消片刻就回到御膳房。 然后按照惯例,将残羹剩饭倒入敬膳炉焚毁。 李平安看着多数未动过筷的美味佳肴,尽数倒进炉火当中,只觉得万分可惜,悄声问道。 “小慧子,这汤咱能喝么?” 两人抬着的羹汤名为金玉返魂汤,金为百年人参,玉为碧犀角,再加上何首乌、鹿茸等珍稀药材熬制而成。 返魂汤并非日常食用,而是用于急救。 若是陛下用膳时中毒、受伤、突发疾病等等,太医诊治之前,以此羹汤滋补吊命。 正常时候用不到,撤膳后就会焚毁。 “安公公,这可万万不能啊!” 小慧子吓了一跳,连忙说道:“陛下吃剩下的御膳,那也沾染了龙气,非恩赏不可食,违者杖毙!” 李平安果断将返魂汤倒进敬膳炉,随口问道:“小慧子,你知不知道这碗汤能换多少白面馍馍?” 小慧子摇摇头:“咱只知道每日晚膳花费二百两左右。” “……” 李平安倒吸一口凉气,心里盘算许久,然而铜钱数额太大,算不清抵得上多少白面馍馍。 只能用价值更高的田地换算,陛下一顿饭吃了二十亩地! 阿姐没饿死时,李平安全家七口只有半亩薄田,租了孙扒皮家十亩,丰收年景才能勉强填饱肚子。 这些田,卖了都不够陛下吃顿晚膳! 李平安对武德帝生出些许莫名情绪,虽不敢仇视怨恨,却不再像先前崇拜敬仰。 “陛下若将残羹剩饭赏给咱,阿姐也就不会饿死了……” …… 御膳房下值,已经过了巳时。 皇宫里黑黢黢阴森森,寒风穿过宫墙、甬道,发出呜咽哀鸣。 似女子哭泣,又似野兽喘息。 李平安拎着个红纱灯笼走夜路,这是宫里的忌讳之一,提灯必须罩红纱,避免撞见邪祟。 传说有人拎着白灯笼,照见了死去的太监宫女,成群结队的从眼前飘过去。 回到住处,屋内只有小振子。 “安公公,咱家打了热水,您泡泡脚。” 李平安没有拒绝,即使身体没感到劳累,心思过度消耗,仍然有些疲倦。 边泡脚边闲聊:“今儿堂里可有什么趣事?” 小振子羡慕道:“周公公收了个干儿算不算?可惜咱没这般运道。” 李平安眼底闪过森冷,自己和周公公可是有三百多个白面馍馍的仇怨,放在乡下可谓血海深仇了。 还有自己浑圆的脸型,也是拜周公公所赐,每日洗漱时都会提醒一遍。 “你小子能分在此间住,已经是走了大运了。” “那是那是。” 小振子连连点头,将洗脚水端出去洒了,回来向李平安请教《莲花宝典》。 李平安知无不答,并没有藏私。 这门功法在宫中流传百年,早已被太监们参悟的清楚透彻,即便他不讲,小震子也能从他人处得知。 何必为了些许感悟,与这个伶俐的、勤奋的小太监生出间隙。 当然,小振子若不知好歹,李平安也不会心慈手软,杀人害命或许下不去手,废其丹田却是手到擒来。 正说话时。 小方子、小圆子下值回来。 两人不止容貌相似,而且方不离圆,圆不离方,从来都是一道当值、练功、下值。 小方子问道:“第一天当值如何,分配了什么差事?” 李平安嘴角微翘:“咱认了孙公公为干爹,负责御膳房传晚膳,还得见陛下天颜。” 小圆子愣了愣,啪的一声掌嘴,没有运转真气抵御,脸上很快浮现个清晰的掌印。 “安公公,咱家不长眼,过去多有得罪……” “小圆子莫要这般。” 李平安从袖口摸出叠银票,晃了晃说道:“你和小方子对我多有照顾,日后有用得到的地方,尽管开口。” 小圆子顿时松了口气:“安公公海量。” 小方子冷清脸上罕见露出羡慕:“御膳房孙公公可不得了,安公公背景当真通了天。” 李平安眼睛一亮:“怎么说?” 白日里小慧子讲了许多事,但是对孙公公讳莫如深,李平安也不好直接询问。 小圆子接茬道:“孙公公是尚膳监刘提督干儿,而刘提督的干爹,安公公不久前拜见过。” 李平安问道:“莫不是老祖宗?” 宫中太监的老祖宗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内侍司十二监总提督楚公公,兼任司礼监提督、掌印大太监。 小方子说道:“恭喜安公公,有此等通天背景,不出意外,日后定能补上官缺儿。” 小圆子从袖口摸出张银票,脸上浮现几分肉痛,塞到李平安手中。 “祝安公公早日升官,咱家提前随份子,免得到时候随礼的门都进不去!” 李平安不着痕迹的瞥了眼面额,足有二百两之多,抵得上二十亩地,顿时笑容满面。 “圆公公,咱们可是挚爱亲朋、手足兄弟啊!” 小方子无奈,也跟着取出银票随份子。 李平安瞥了眼傻笑的小振子,看在今晚自己独有洗脚水的份上,没向这穷鬼收礼金,允许他将来再补上。 那可是二十亩田,怎么可能免了! 怀里揣着近五百两巨款,李平安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朦朦胧胧中忽然想起一事。 自个儿以后遇见小荣子,是不是得叫干爷爷? 凭白低了两辈,李平安莫名生出几分不舒服,他宁肯叫小圆子干爷爷,也不愿叫小荣子干爷爷! 第14章梦想当官 李平安有些不理解这世道。 爹娘面朝黄土背朝天,种了半辈子地,辛辛苦苦攒了两吊钱。自己什么都没干,拜了个干爹,凭白赚了五百两。 爹娘再种十辈子地,也攒不这么多钱。 隐约有所领悟,田地里除了穷,什么都种不出来。 想赚银子,还得当官。 还没正式当官就收了五百两,当真升官了,掌握了实权,那还得了? 李平安平生首次,有了除白面馍馍外,新的梦想或者说是欲望。 翌日。 一早去御膳房当值。 昨天严苛搜查的几道门槛,今天只是随便糊弄下,隶属直殿监的太监小头目,与李平安亲切说话。 “安公公,得空一起吃酒。” 酒? 李平安顿时心动,他只听说过酒这种东西,据说能让人醉生梦死、享受极乐,却从未真个品尝过。 宫中酒水由御用监下属酒醋房酿造,不归御膳房管理,且每酿一坛都会入册计数,缺一杖毙。 李平安问道:“侯公公,哪来的酒水,小心是祸害啊?” “安公公放心,绝无后患。” 小侯子低声道:“御用监卖了多少年酒水了,从未出过事,哪怕真查下来,宫中大大小小的公公们谁没喝过?” 言下之意,天塌了有高个儿顶着。 李平安舔了舔嘴唇,很想答应小侯子邀请,转念想到昨晚小方子提醒。 当下最重要的是谨慎小心,万万不能犯错,静等官缺。 哪怕些许污点,都可能成为升官障碍,哪怕背景深厚靠山强硬,也会让干爹、干爷爷面上不好看。 “侯公公,咱年岁尚小,不便饮酒。” 李平安寻了个借口拒绝,心道天塌了高个儿可不会顶着,而是举着矮个儿顶祸。 来到主事房给干爹请安。 门口当值的小良子告诉李平安,孙公公尚未来当值,你可以先去灶房吃早饭。 顺带尝尝陛下早膳的边角料,味道绝佳。 李平安咽了咽口水,郑重道:“咱家就在门口候着,没给干爹请安,哪有心思吃饭!” 小良子眼底闪过阴郁,本想着哄骗李平安去吃饭,回头自己在孙公公面前说些鬼话,兴许能让这小子失了恩宠。 未曾想年岁不大,心智却是坚毅。 小良子脸上笑容不变,从袖口摸出张银票,尖细声音中带有讨好。 “昨儿咱昧着良心,收了安公公的礼,今儿原封不动还回去,还望公公不要计较。” 李平安笑着接过银票,一天时间二两变二十两,放印子钱都没这滚得快。 “良公公客气了。” 这厮在主事房门口当差,必然是干爹亲信,不好过分追究。 不多时。 主事房门口又来了几个太监,有老有少,年纪大的有四五十,年纪小的也有二十来岁。 李平安知道,这是干爹的其他干儿。 昨日与小慧子打听过,除他之外孙公公另有六个干儿,分别在检蔬司、膳底房、器皿房等地方当差。 几人分散等候,目光时不时瞥向李平安,目光中带着不善。 李平安不予理会,更不会过去攀谈,太监干儿之间的关系可不是兄弟姐妹,而是争宠、竞争对手。 即使没有利益冲突,也不能凑得太近,免得让干爹睡不好觉。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 小良子说道:“公公传早膳回来了,可以进去请安。” 李平安眉头微皱,暂且将疑惑按下,当先抢一步进门,后面几人鱼贯而入,对着孙公公下跪,额头触地有声。 “孩儿叩请干爹金安,伏愿松柏长青,福寿绵长!” “桀桀桀……” 孙公公怪笑几声,看跪在最前边的李平安愈发满意。 昨儿不与下边小太监相争,可谓大度、格局,乃上乘驭下之道。今天与同为干儿的太监相争,可谓有胆、狼性,是向上爬的必经之路。 那些只盯着下边丁点儿好处,遇见同等人物就畏畏缩缩的家伙,终究成不了大事。 孙公公心思电转,挥手道:“孩儿们都起来吧,咱这儿不讲这些繁琐规矩。” 李平安又叩首三次,方才起身,低头躬身弯腰站在干爹跟前,不敢有分毫僭越。 干爹越是说不在乎规矩,那就更不能有丝毫不敬。 孙公公问道:“昨儿尚膳监可有事发生?” 李平安几人微微摇头,唯有检蔬司当差,负责将上贡、采买蔬菜记录入册的书吏太监,小俊子上前说道。 “启禀干爹,检蔬司丁主事断了刘家供应,转为从崔家采买瓜果蔬菜。” “崔家,丁公公,淑妃娘娘……” 孙公公喃喃自语,略加思索后吩咐:“此事关系世家、后宫,区区小事不好请动干爹,小俊子转告刘家,咱家从他那采买炉炭干柴。” 小俊子躬身道:“孩儿明白了。” 随后膳底房当差的小路子禀报道:“干爹,元妃近日所食多酸少辣,浮动远超过往五成。” 膳底房负责记录所有宫殿膳食,上了什么菜,吃了什么菜,哪样菜肴剩的多。 最开始是为了调节膳食,节约银两,避免生病,又能将所有膳食追根溯源,哪道菜出问题都能彻查。 现如今国朝昌盛,宫中奢靡之风盛行,膳底房用处早已变化。 孙公公脸色变幻,冷声道:“仔细看着那位吃食,切不可有分毫懈怠,咱家这就向干爹禀报。” 元妃可不是淑妃,后者虽出身高贵,但不得陛下宠爱,纯粹是为拉拢世家而纳。 前者是陛下宠妃,兄长又掌握重兵。 若是吃出了什么疾病,陛下为了安稳北疆军心,定会严惩尚膳监上下。 更可怕的是没病,而是因孕易口,又正值东宫空缺,对国朝影响更为恐怖。 孙公公急匆匆离开,几个干儿互相对视一眼,哼了几声拂袖而去。 李平安来到传膳房,坐在太师椅上闭目沉思,回忆揣摩今早发生的所有事。 “首先小良子最有问题,先说干爹未来当值,又说传早膳回来……” “这厮要挑拨咱与干爹的关系,坏咱家恩宠,不可久留!” “门口的小侯子诱咱吃酒,是有心还是无意?是受人指使还是巴结咱家……” 李平安眸光低垂,抓住太师椅扶手,模仿着孙公公坐姿、神态,脸色阴沉似水。 “咱家看不穿小侯子肚皮,索性就与小良子一并处理!” 第15章手足兄弟 李平安琢磨完小太监,又开始琢磨孙公公。 “干爹所收干儿分散尚膳监各处要地,显然是用作眼线,有风吹草动第一时间知晓。” “咱家将来若收干儿,也要如此。” “到时候咱家收十个八个干儿,早晚磕头请安,比孙扒皮还要威风、神气……” 李平安入宫之前,见过最威风的人就是孙扒皮。 这厮在村里横行霸道,身边总是带着七八个狗腿子,看谁不顺眼就拳打脚踢。 正思索时。 小慧子来传膳房当值,从怀里摸出张银票,恭敬递上来。 “安公公,昨儿身上未带银子,今儿将贺礼补上,恭喜您拜孙主事麾下。” “多谢多谢。” 李平安接过银票瞥了眼,十两面额,不多不少,又白得一亩田。 按照这般速度,在宫里当差三五年,足够攒上几百亩田,比孙扒皮家地头还要大。 “慧公公,你在御膳房待得久,咱家向你打听件事。” 小慧子说道:“您尽管问,咱知无不言。” 李平安颔首道:“咱家要与干爹增进感情,绕不开小良子说好话,你对他可有了解?” 小慧子四下看了眼,低声道:“小良子原本就在白案灶上揉面,不知怎么得了孙主事信任,去门口当差。” 李平安又问道:“原先谁在门口当差?” “卫公公,也就是孙主事的第六个干儿。” 小慧子解释道:“孙主事的几个干儿,全都在主事房门口当过差,说是观察能力、考验心性。” 李平安眉头一挑:“所以说咱家是占了小良子的名额?” “也不能这么说,至多让小良子推迟些。” 小慧子恭维道:“安公公才是真的厉害,第一天就得孙主事看重,竟破了多年的规矩。” 李平安眼底闪过狠厉,原本打算慢慢收拾小良子,得知这消息后必须快些处理。 免得让他拜入干爹麾下,凭白生出变数。 “小慧子,你与小良子有过节吧?” “瞒不过安公公慧眼。” 小慧子抱怨道:“咱在传膳房当了三年差,对孙主事尽心孝敬,眼见要事成,忽然就被小良子横插一杠。” 李平安上下仔细打量小慧子,差点问出口你想不想报复小良子,最终还是决定亲自动手。 这种事交给才认识两天的外人,很容易走漏消息。 何况小慧子嘴上说有仇,谁知道是真是假,说不准转头就向孙公公告发。 李平安心思电转,呵斥道:“怎么?你小子对咱干爹不满?” 小慧子闻言,顿时吓得双腿发软,想到孙公公折磨人的残酷手段,噗通跪倒在地。 “安公公,咱对孙主事、对您忠心耿耿啊!” “你这话咱记下了,看你日后表现。” 李平安阴着脸说道:“还有小良子,将来拜入干爹麾下,咱与他就是手足兄弟,你小子可不能怨恨!” “咱家明白。” 小慧子连连答应,后悔挑拨两人关系。 这时。 有人走近传膳房,见到小慧子跪在李平安跟前,面色苍白神色恐惧,微微一怔然后弯腰弓身。 “咱家恭喜安公公,昨儿没带银子,今儿来补上贺礼!” 说着从袖口摸出张银票,原本打算送五两银子意思意思,见此情形,不自禁换成十两面额。 李平安点头笑纳,又白得一亩地! 之后陆陆续续有太监进门,恭敬奉上贺礼,多的有十两八两,少的有三两五两。 临近晌午。 李平安足足收了二百余两银子,掂了掂厚厚一叠银票,却是让他不甚满意。 “昨儿咱家数过,御膳房当差的太监足有百余人,今儿祝贺咱的只有六十多个……” 那些没送礼的太监,李平安回头逐个瞧一瞧。 有背景的放过,有本事的饶过,没背景又没本事的必须好生教训。倒也不是一定要收礼,而是杀鸡儆猴立威,免得让人看轻。 白日里没有差事,李平安寻了个安静地界,盘膝打坐练功。 这是传膳房的另一好处,每天之忙半个多时辰,其他时间可以练功、读书,整张真气、学问。 晚间。 李平安第二回见到武德帝,不似昨天心潮激动,将羹汤端上桌后淡定退下。 不多久,吩咐撤膳。 今日份金玉还魂汤仍然没动,倒进敬膳炉焚毁。 “这炉子又烧二十亩地……” 李平安看着旺盛炉火,深深叹息一声,心底对武德帝的崇敬又削弱一分。 …… 转眼过去几日。 这天。 李平安惯例起个大早,外边天色还擦黑,小方子三人还在熟睡,悄无声息的出门。 来到御膳房。 门口当值的太监,与李平安已经相熟。 尤其是小侯子,在李平安刻意亲近、结交之下,二人已经亲如兄弟。 小侯子招呼道:“今儿又这么早?” 李平安说道:“咱家得赶在干爹传早膳之前,去磕头请安。” 小侯子赞叹道:“难怪你能得孙公公恩宠,单这份孝心就少有人能比!” 随意闲聊几句,李平安来到主事房门外,与小良子亲切叙话。 爹娘说过,咬人的狗不叫。 李平安对此深信不疑,下手处理小良子、小侯子之前,非但不能骂骂咧咧交恶,反而得拉进关系。 将来两人出了事,谁都不会怀疑到自己身上。 卯时。 传早膳之前。 李平安进门给孙公公磕头问安:“孩儿叩请干爹金安……” 孙公公笑容满面,对这个干儿满意的不得了:“小安子快快请起,咱家不是说了么,无需这般早起。” 李平安郑重道:“孩儿可不能比干爹起得晚,忒不像话。” 话中意味极为明显,就是在讽刺另几个干儿,干爹都起床当差了,他们还在呼呼大睡。 孙公公宫中厮混多年,哪能听不出来,不过他认为李平安说得有理。 “平安,咱家交给你一样差事。” 李平安躬身道:“干爹尽管吩咐,便是刀山火海,孩儿眼都不眨的往前冲。” “桀桀桀……” 孙公公怪笑几声,满意道:“干爹可舍不得送你去刀山火海,咱家让你主持除夕宴传膳,百余道菜肴,人多事杂切莫出错。” 李平安眼睛一亮,再次跪下咚咚咚磕头。 “孩儿拜谢干爹栽培!” 第16章故人之死 晚间传膳。 李平安忘了第几回见到武德帝,完全没了任何神秘感,彻底成了个枯瘦老头儿。 撤膳又烧了二十亩田,许是烧多了麻木了,不似先前心疼惋惜。 半夜回到住处。 李平安正准备推门进去,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安公公,许久未见您可是风采更盛了。” 循声望去,借着月光看清太监脸庞,竟然是内武堂同窗小邓子。 李平安拱手道:“邓公公寻咱有什么事?” 小邓子弯腰弓身撅腚,谦卑谄媚道:“咱可当不得公公,倒是安公公拜入孙主事麾下,将来前途无量。” 说话时从袖口摸出张银票:“咱今儿才听说此事,特意来送份贺礼,将来安公公飞黄腾达,莫要忘了咱们的同窗之谊啊!” 李平安面露不屑,宫里边哪有什么同窗情谊,大家都是捧高踩低罢了。 瞥了眼银票,仅有十两面额,对小邓子来说绝不算少,只是不怎么入得了安公公眼界。 现在李平安身揣几百两巨款,十两银子的诱惑很容易按下。 “小邓子在哪里当差?” 小邓子仍然举着银票:“咱天赋下等,练武不成,分去御马监喂马。” 内侍司十二监中,御马监属于最下等,比站岗、洒扫、杂役的直殿监还要差,成日里伺候御马。 莫说陛下圣颜,连活人都见不得多少。 李平安又问道:“小桌子与你关系要好,他天赋上乘,发达了没拉你一把?” 小邓子苦笑道:“安公公有所不知,小桌子已经死了。” “死了?” 李平安满脸不敢置信,他印象中的小桌子,还是那个隐忍半载一朝爆发,入了老祖宗眼界的武道天才。 “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凶手是谁?” “面见老祖宗第二天晚上,小桌子如厕时,遭人偷袭而死。” 小邓子说道:“凶手是谁咱不知道,据直殿监的太监检验,偷袭者至少有两人。” 李平安眉头微皱,下意识怀疑凶手是同批入宫太监,极有可能是测试掌力前几的太监。 小桌子才来半年,成日里学武学规矩,基本没机会得罪前辈太监。 唯有那日锋芒毕露,在老祖宗面前大出风头,或许成了众矢之的,遭人联手铲除。 杀死一个小太监,在宫中算不得什么事。 死去的天才不是天才,任凭你天赋上乘,未成长起来死了,与死个废物并无区别。 内侍司不会费心思去查,有那功夫不如多买些人口。 李平安问道:“你知不知道咱们同窗中,哪几个分去司礼监当差?” 小邓子回答道:“小宁子,小瑞子,小岚子……” 这些人小邓子逐个去恭贺过,然而人家马屁不听、银子不收,属实看不起一个养马的底层太监。 李平安将名字记下,将来打交道必须谨慎防备,其中很可能就有杀人凶手。 伸手接过银票,笑着说道:“小邓子放心,以后有了机会,咱家调你来御膳房当差。” 至于什么时候有机会,要看小邓子何时展现价值。 小邓子连连躬身:“多谢安公公。” 李平安吩咐道:“小邓子,平日里多听多看,有关陛下或者御膳房的消息,记得与咱家说。” 小邓子连声答应:“安公公放心,咱家不会漏过一个字儿。” 李平安请道:“小邓子来屋里坐坐?” 小邓子目的已经达到,不敢再多打扰,借口说给御马喂夜草告辞。 李平安看着小邓子消失在夜色中,脸上笑容瞬间消失不见,换做阴沉冷厉,目光明灭不定。 “小桌子就这么死了,这皇宫真是个吃人的地界……” …… 腊月廿三。 晚间传膳不在勤政殿,而是昭阳宫。 元妃住处。 李平安注意到干爹脸色,比平日里更加阴沉,显然心情很差,具体缘由不清楚。 不敢问,也不能问。 宫中等级森严,地位不到,有些事知道了就是祸害。 李平安第一回进后宫,抬着返魂汤左转右转,来到昭阳宫,紧邻着皇后居住的坤宁宫。 东侧偏殿。 武德帝坐在餐桌主位,元妃坐在旁边,二人正闲聊叙话。 孙公公阴着的脸已经换成笑吟吟,拜见过陛下和娘娘后,指挥着太监们逐个上菜。 李平安上菜后躬身退到殿外,等候撤膳。 殿内时不时传来陛下或元妃的笑声,夫妻二人年岁差得有些多,但是感情看起来很好。 晚膳比平日里多吃两刻钟,撤膳后没有倒进敬膳炉,而是装入食盒送去将军府。 陛下赏膳元妃母亲,感念其子为国征战,其女脉见喜象。 回到御膳房。 孙公公差人唤来七个干儿,冷眼扫过,目光最后落在贡品司当差的小城子身上。 “小城子,咱家对你如何?” 小城子连忙回道:“干爹对孩儿关怀备至,恩同再造。” 孙公公冷声道:“既如此,为何要背叛咱家?” 小城子腿一软,噗通跪倒:“孩儿对干爹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孩儿……” 话还未说完,孙公公伸手抓住小城子脖颈,稍稍用力便掐的他喘不上气来。 “前些日北疆上贡的血燕窝、雪蛤,明晃晃送进昭阳宫,你敢说不知道?” 小城子挣扎着还要辩解,结果咯吱一声脖子被扭断。 孙公公挥手将尸首扔出门外,目光扫过剩下的干儿:“你们知不知道咱家上头是谁?” 几人面面相觑,不敢答话。 李平安见干爹目光看过来,沉声回道:“是老祖宗。” 孙公公继续问:“那老祖宗上边呢?” 李平安微微摇头:“孩儿不知。” “首先是陛下,然后是皇后娘娘,再就是东宫……” 孙公公说道:“娘娘素来看昭阳宫不顺眼,命咱盯着御膳房,小城子知情不报,显然是有了二心!” 李平安恍然,难怪干爹下手果断狠辣。 事关后宫之争,区区干儿算什么,杀了再收一个就是。宫里边别的不多,想拜干爹的太监数不清。 “今天晌午,太医院传出消息,昭阳宫那位怀的是龙子。” 孙公公阴恻恻道:“别人怎么贴上去咱不管,你们几个胆敢有异心,莫要怪咱家心狠!” 李平安几人连忙磕头起誓:“孩儿对您忠心耿耿,若有违逆,必遭天谴。” 孙公公怒火稍减,威胁逼迫之后开始画饼。 “大皇子虽贬为庶人,娘娘还有嫡出的二皇子,你们好生为娘娘办事,将来定能飞黄腾达……” 第17章争相孝顺 皇后、贵妃、皇子…… 李平安入宫半年,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宫斗”,以前只在说书人讲的传奇故事中听过。 现在真切参与进来,不自禁的惊喜、恐惧。 喜的是咱家参与进宫斗,哪怕只是最边缘的小卒子,也算个人物了。 怕的是后宫之争,凶险至极,门外小城子的尸首就是证明。 孙公公只是有些怀疑小城子,连证据都懒得去查,更不会顾忌干儿情谊,直接就扭断了脖子。 “小俊子,你且看好了检蔬司,近些日新来商贾供应,莫要打草惊蛇,将价格数量记清楚。” 小俊子躬身道:“孩儿知道了。” “小路子,写清楚昭阳宫吃食,哪碗饭吃了几口,哪道菜夹了几筷子,每日给咱家抄录一份。” 小路子连声答应:“干爹放心,孩儿定会尽心。” 孙公公逐个吩咐干儿,一切命令都是针对昭阳宫,可以说但凡元妃张口吃东西,便会记录清楚。 李平安推测,尚膳监只是监控之一。 御用监摆放家具、字画古玩,直殿监洒扫宫殿、巡逻站岗,又或者尚衣监、司设监等等,凡是可以与昭阳宫有接触的太监,全都会将元妃盯紧了。 孙公公吩咐道:“小安子,往后估计会经常去昭阳宫传膳,你要尽快抓好传膳房,莫要出现小城子这般吃里扒外的东西。” 御膳房大多数太监,没资格接触昭阳宫,唯有传膳房有机会。 “孩儿明白。” 李平安躬身领命,稍加思索便有了手段。 拍马屁少的定是心存不服,这等不稳定因素首先处理,然后按照送银子多少,补充缺额人数。 再优先选择地位低下的小太监,将烧火的升为传膳的,这般恩德还不得对咱家忠心耿耿。 孙公公交代完事情,挥手让干儿们散去。 出了门。 李平安让冬日夜风一吹,激荡的心绪瞬间平静下来,回头看了眼仍亮着灯的主事房。 “咱家原本想着在御膳房厮混,天天有白面馍馍吃,怎么忽然就掺和进宫斗里边?” 回到住处。 由于已经过了子时,小方子、小圆子已经熟睡。 李平安刚进门,小振子竟然从床上翻身而起,颠颠端过来洗脚水。 “安公公辛苦了,好生泡泡。” “你这厮……” 李平安再怎么谨慎,遇到小振子这样伺候,很难不生出好感:“近些日练功如何?” 小振子苦着脸说道:“咱资质低下,恐怕只能去直殿监打杂了。” “莫要丧气。” 李平安学着干爹画饼:“到时候咱与干爹说一声,分来御膳房,跟着咱家一道传膳。” 小振子感激道:“安公公恩德,重于山岳,咱……” 李平安打断道:“莫要说什么报恩的话,咱家听太多了,看你日后怎么做。” 小振子重重点头,定要用拜干爹的态度伺候安公公。 翌日。 天还未亮。 李平安已经习惯性早起请安,结果一睁眼,见到摆放整齐的水盆、擦脸巾。 小振子起床更早,不耽误“干爹”洗漱。 “嘶,这厮竟然比咱家更孝顺……” 李平安昨晚真有招小振子进御膳房的想法,现在彻底掐灭念头,免得御膳房出现个比咱更孝顺的家伙。 孙公公已经有六个干儿,再多一个就少一份恩宠。 太监心思之诡谲,莫不如是! 一路擦着黑来到御膳房,惯例与小侯子闲聊拉交情,进门看到小俊子站在门外。 李平安脸色阴沉:“俊公公怎么来的这般早?” “还不是向安公公学的。” 小俊子阴阳怪气道:“原本大家一道请安,左右不过前后区别,安公公先坏了规矩。” 李平安反唇相讥:“什么狗屁规矩,咱家是真心孝顺干爹,你这厮孝心不纯。” “哼!” 小俊子冷哼一声,背着脸不再理会。 李平安回头瞥了眼外边站岗的小侯子,又抬头看了眼门口当值的小良子,定是这俩泄露了消息。 一人独自请安,变成了两人相争,“孝顺”顿时打了折扣。 “原本还想慢慢炮制,胆敢坏咱家好事,那就莫怪咱心狠手辣了!” 李平安对如何处理两人,已经有了模糊想法,昨日得知后宫之争,更可以借机斩草除根。 心中恨意汹涌,脸上笑容满面,主动上前与小良子打招呼。 “干爹让咱管好传膳房,良公公过不过来?一定是排头抬主菜,能在陛下面前露脸。” 小良子笑着拒绝:“多谢安公公抬爱,咱就是公公的看门狗,没命令哪儿也不去。” 昨天小城子死了,孙公公定会新收干儿,送去贡品司盯着,小良子自认为机会很大。 李平安称赞道:“良公公对干爹当真忠心。” “安公公也不差。” 小良子心里盘算着,待拜入干爹麾下,定向李平安讨回银子,一分都不能少。 等到孙公公来传早膳,李平安与小俊子联袂问安。 果然,多了个干儿孝顺,孙公公不似先前关怀亲近,随意闲聊两句便打发了。 卯时。 御膳房太监们陆续来当值。 李平安等传膳房人来齐,将门关上,轻咳一声引得所有人注意。 “昨儿干爹说,咱御膳房面见圣颜的机会不多,几乎都在传膳房这儿。时间久了,做其他差事的人会生出怨怼,不利于御膳房同心协力……” 众人面色一紧,静等后文。 李平安继续说道:“咱向干爹建议,轮换着传膳,过些时日再换一圈,让大家都有面圣的机会。” 一名太监下意识说道:“安公公,这样做不妥啊!” 李平安问道:“有何不妥?” 这人说道:“传膳之事关系甚大,频繁换人或许会混入别有用心之人,危及陛下安危。” 李平安冷声道:“你的意思是说,咱御膳房有人要暗害陛下?那可要上报内侍司,好好查查了!” 其他太监怒目而视,事关陛下安危的大案,无论真假都会将御膳房查个翻天覆地,一分一毫的痕迹都不能放过。 到时候“凶手”没查出来,揪出许多贪官污吏! 这人吓得面色苍白,连连摆手:“咱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就好。” 李平安目光扫过众人,纷纷弯腰低头,无一敢对视。 第18章才得一成 御膳房巴掌大的地方,藏不住秘密。 李平安的话很快就传遍了,当然没有关于陛下的部分,所有太监都知道要轮换差事。 传膳房众人面对群情汹涌,不敢有任何意见。 阻人进步,如杀人父母。 既然改变已经拦不住,索性就换个思路,只要自己不被轮换就好。 于是,一个个私下里与李平安攀交情、拉关系。 “安公公,这是咱的一点儿心意……” “这金叶子上刻着安公公的名字,咱拿错了……” “您只要让咱留在传膳房,往后唯安公公马首是瞻,您说东,咱不敢往西……” “安公公,这银票是您遗失的吧?” 传膳房的太监送完银子,那些干苦差事、盼着轮换的太监接着送。 李平安第一回感受到了权力的美味,比白面馍馍还要香甜千百倍,比御膳房最顶级的食材还要美味。 仅仅是调整差事的丁点儿权力,竟然能收来大把银票、金子。 “难怪小忠子拼命也要当官!” 李平安抚摸眼前一堆黄的白的,面额大的小的,默默算了算,换成田地比孙扒皮家还要多。 “这银子多的烫手,还回去……那是万万不可能!” 李平安曾经为了半块糙面馍馍,与孙扒皮家的大黑狗搏斗,胳膊被咬的血淋淋也不松手。 眼前可是两三百亩地啊,足够为之拼命了! “不过咱不能全拿,得把大头孝敬给干爹。” 李平安没让金银晃花眼,谨记自己权力的来源,胆敢一毛不拔私吞,后果不堪设想。 哪怕看荣公公的面子,干爹不下杀手,日后也别想再有肥差了。 说不准连传膳房都待不住,滚去灶台边烧火。 晚间。 李平安等小方子回来,询问道。 “方公公,你知不知道哪里能将散碎金银换成银票或者金条?” 小方子颔首道:“宫中确实有这么个地界,做金银兑换生意,不过折扣有些大。” 李平安说道:“无妨,咱换成金条孝敬干爹,散碎银子太磕碜人了。” 小方子好奇道:“听起来数额不小,哪来的?” 李平安没刻意瞒着,仔细讲述将干爹下达的命令,转化为调整差事的权力,并顺势收好处的经过。 当然,没提及后宫争斗。 小圆子啧啧称奇,抚掌赞叹道。 “咱家听宫里一个老人讲,曾经有个太监得了老祖宗命令,去江湖上搜寻异兽三足金蟾。十余年过去都没寻到,但是他持令纵横江湖,所过之处无不奉上金银财宝,赚了个盆满钵满。 安公公手段,颇有几分相仿!” 李平安连忙自谦:“咱家可不敢与老祖宗相提并论,只是有几分小聪明而已。” 小方子说道:“兑换金条容易,你打算送几成给孙公公?” 李平安略微沉吟:“五成?” 小方子说道:“干爹与干儿一般数目,听起来孝心不佳。” 李平安又说道:“七成?” 小方子摇头:“勉强算可以,但是没了下回。” 李平安咬牙道:“九成?” 小方子点头道:“九者,数之极也,合该奉上九成,日后孙公公定更加倚重。” 李平安双目瞪圆:“咱忙里忙外,连吓带骗,怎么才得一成啊?” “一成不少了,多少人想拿还没门路呢!” …… 翌日。 外边天还漆黑。 李平安比平日里又早起一刻钟,赶去主事房给干爹请安,结果到地方看见三道人影。 “这孝敬手段算是屁用没有了!” 非但孝心回归最初,还凭白早起一个时辰。 李平安不懂什么叫内卷,他只想获得更得干爹恩宠,将另几个干儿比下去,才能更好的活着。 请安结束,背着包袱去了御用监值房,求见牛公公。 进门看到个身形枯瘦的老太监,下巴竟然长着一嘬胡子,打理的很是整齐精致。 李平安表明来意,将包裹放在桌上。 牛公公从袖口摸出个金戥子,仔细称量银锭、金叶子,又取出个金算盘噼啪计算。 “换金条还是银票?” 李平安恭敬道:“公公您喜欢哪样?” “哈哈哈……” 牛公公笑声浑厚,完全不似个太监,取出两根金条:“这世上没有任何玩意儿能比得过金条。” 李平安躬身接过,也不问重量,径自离开。 小方子特意叮嘱过,与牛公公做生意,切记不要问金银重量。 太俗,俗不可耐! 李平安可不敢冒犯牛公公,堂堂御用监提督,比干爹还要位高权重,碾死自己跟碾死只蚂蚁没区别。 回到御膳房。 李平安还没来得及拜见干爹,前两日送银锭子的小吕子凑过来,伸头缩脑,偷偷摸摸。 “安公公,你看这金条上刻着您名字呢!” 李平安下意识去接,手到半空又缩了回来。 “你哪来的金条?” 小吕子是御膳房第九灶的厨子,平日里负责红案,拿手菜是清蒸鲤鱼,在御膳房颇有几分名气。 然而区区厨子再怎么能捞油水,也拿不出一根金条。 李平安收了整个御膳房太监的好处,才凑出两根金条而已,显然小吕子的钱财来路不正。 “安公公就甭管哪来的,难道金子还能有区别?” 小吕子说道:“只要把咱安排进传膳房,事后再送您一根,日后还有各种好处。” 李平安心中一动,推测小吕子投靠了昭阳宫那位,试图混入传膳房做眼线。 “小吕子,咱家做事向来公正,你这般行贿令咱家不耻!” 一脸正气的说罢,愤而拂袖而去。 李平安刚刚想过拿了金条,转头孝敬给干爹,然而仔细一琢磨,昭阳宫的金子可碰不得。 人家治不了干爹,还治不了你个不讲信誉的小太监? 直接翻脸拒绝也不行,更不能说叛徒、间谍之类的话,让小吕子传去昭阳宫,定然没好果子吃。 “宫里边讨生活,放屁都得选对方位,放错了得罪了贵人,说不准就是个死!” 李平安忙不迭赶去主事房,进门就掏出两根大金条。 “干爹,这金条上刻着您名字呢!” 孙公公慢条斯理的品茶,任凭干儿在自己面前耍宝胡闹,这厮近几天的所作所为他一清二楚。 小良子已经阴阳了几回,说李平安恃宠而骄、贪得无厌云云。 离近了一瞅,孙公公噗嗤笑出声,只见金条上写着俩字。 “干爹”! 第19章有进无退 “桀桀桀,好干儿!” 孙公公抚掌怪笑,看李平安眼神很是满意。 他缺这两根金条吗? 当然不缺! 孙公公掌管御膳房,随便捞点就是多少根金条,譬如陛下吃的鸡蛋,五两银子一枚。 当真是一枚鸡子,半亩良田。 所以孙公公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他缺的是乐子,一个能让他可乐的玩意儿,比两根金条贵重多了。 孙公公勉励道:“小安子,从今往后你就管着传膳房,任凭用谁不用谁,切记不可出错。” “谢干爹栽培,孩儿铭记于心!” 李平安咚咚咚磕头拜谢,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不枉自己从别人送礼手段上,冥思苦想,推陈出新,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如若干爹不认可自己“借令弄权”,说不准会遭教训。 “下去吧,记得准备好除夕宴传膳。” 孙公公挥手令干儿退下,拿起两根刻着字的金条端详,脸上皱褶笑的波涛荡漾。 “确是个孝顺的孩子,回头带他去见见干爹!” 孙公公念及至此,再次看向金条,自己见了能乐出声,干爹见了一样会乐。 “月底给干爹送金子的时候,咱家也这般学一手……” …… 回到传膳房。 李平安得了正式命令,不似先前连哄带吓,直接大马金刀坐在太师椅上,命小慧子将所有人唤来。 “经过几日走访考察,咱家已经拟出第一批轮换名单,小慧子,你念一念。” 小慧子躬身领命:“小尘子与十七灶火工小洪子轮换,小鱼子与尝膳房小用子轮换……” 传膳房三十余人,这一轮就置换了十五人。 大多数来自灶台,厨子和火工是御膳房最底层差事,辛苦闷热还烟熏火燎,更是没面见圣颜的机会。 李平安将他们提拔上来,既有恩情,又是靠山。 其中完全没有膳底房的太监,按照对干爹的了解,那里必然全是小路子的人,轮换过来用着不顺手、不放心。 李平安宽慰送去烧火的太监们:“你们也不必难过,过些时日还会轮换,谁人都有机会。” 众人见识过安公公手段,不敢有怨言,只能恨自己少拍了马屁。 片刻后。 新来传膳房的太监们,个个喜气洋洋,有的已经在宫中烧火五六年,连陛下的面儿都没见过。 现在有了一飞冲天的机会,银子花的不冤。 李平安吩咐道:“你们好生请教传膳规矩,切记好生当差,出了分毫差错,莫要怪咱家翻脸不认人。” 众人齐声应诺,他们都是御膳房老人,能安安稳稳的活着,自然知晓规矩的重要性。 “你们都出去,小慧子留下。” 李平安学着干爹挥手的动作,只觉得有种莫名的舒爽,或许这就是人上人的味道。 “安公公,您有什么吩咐?” 小慧子平日里称“公公”,多是对孙主事敬畏,真切见识李平安利落手段后,多了几分真诚。 李平安说道:“这传膳房里,咱家最信任的就是你,当下有件事要你去办。” 小慧子挤出满脸感动:“安公公尽管吩咐,咱定会办好。” “这几日你要盯着小吕子,他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全都要记下来……” 李平安没立刻向干爹告发小吕子,一是证据不充足,二是功劳有些小。 小吕子咬死金条并非来自昭阳宫,而是其他贵人赏赐,当场打杀了也没甚用。 反不如暗中盯着,拿到铁证,再挖出收买小吕子之人,可谓是大功一件。 小慧子郑重道:“安公公放心,咱真气算不得顶尖,却精修一门上乘轻功,最是适合跟踪盯梢。” 李平安问道:“是何轻功?” 小慧子回道:“幻影鬼踪步,按照书上记载,曾经是鬼王宗秘传轻功,太祖领兵马踏江湖后收入藏武阁。” 藏武阁是宫中最重要的宫殿之一,内里收藏无数神功妙法,太监每当值满一年,就能进去选一门功法修炼。 李平安好奇道:“咱家听说,大多数人都选绝学招式,你怎么选个轻功?” “招式需要真气配合,才能发挥出强横威力,咱真气修炼的不上不下,纵使强了也打不过别人。” 小慧子耸耸肩无奈道:“索性咱就精修轻功,只要跑的足够快,就能活得久,说不准哪天就熬个官缺儿!” 李平安微微颔首,这确实是个稳妥路子。 “可否让咱家见识一番幻影鬼踪步?” “自无不可。” 小慧子真气运转至双腿,脚踏玄妙步法,悄无声息的落在数丈开外,明明身影极快,却没带起丝毫风声。 “好生玄妙。” 李平安心中暗自估量,自己全力运转真气,靠着纯粹的力量推动,也能有如此速度。 “小吕子的事就交给你了,事关重大,办好了咱家亲自向干爹给你请功!” “拜谢安公公提携。” 小慧子躬身施礼,见安公公闭目沉思,很有眼力界的退出去,轻轻将门关上。 并站在门口,以防有人打扰。 李平安整个人坐进太师椅,由于年岁尚小,看起来像是小孩装大人,没有孙公公、牛公公威严气势。 “咱家查了小吕子,便是彻底掺和进宫斗之中了。” “将来若是昭阳宫得了势,从老祖宗到干爷爷、干爹,全都落不得好,咱也没好果子吃……” 李平安面色阴沉,昨晚向小方子请教过,国朝以及前朝有名有姓的大太监,结局都是什么样。 横死暴毙、酷刑处决、抄家灭族……可以说是无一幸免。 其中不乏比老祖宗还要强势的大太监,个个结局凄凉,死后暴尸荒野,连孤魂野鬼都做不成。 “老祖宗能成例外么?” 李平安从怀里摸出个白面馍馍,不是御膳房的银丝贡面,而是伙房的寻常白面。 吃起来有几分粗拉,不似半年前香甜。 “然而宫中争斗有进无退,咱家拜干爹那天,得了权势,也就站在昭阳宫贵人对面。” “现在敢说半个退字,干爹就会扭断咱的脖子……” 李平安这等宫中蝼蚁浮萍,只能随波逐流,完全不得自主。 吃完馍馍,缓缓起身。 “既然咱家没得选,索性就一条路走到黑,再怎么说娘娘生了三位嫡子,哪怕大皇子已经贬为庶人,膝下皇子也比昭阳宫多!” “两个对一个,优势在咱!” 第20章除夕夜宴 今天晚膳仍在昭阳宫。 第一回来昭阳宫时,李平安只觉得金碧辉煌,比勤政殿还要锦绣奢华几分。 今日再来,看着各种不顺眼。 这时。 元妃侍候武德帝进膳,笑容晏晏:“陛下,这是北疆送来的金珠羊琵琶骨肉,一只羊仅两块,您尝尝。” 武德帝笑着吃进嘴里,羊肉凝如膏脂,入口即化。 “味道不错,朕听说金珠羊是蛮族极珍,唯有狼王金帐有喂养,看来北边战事颇为顺利!” 元妃得意道:“那是当然。” 武德帝笑着点点头,又吃了两口,示意孙公公撤膳:“朕还有些奏折需要批阅,今晚就不陪爱妃了。” 说完不等元妃挽留,径自摆驾回勤政殿。 李平安弯腰低头收拾剩菜,瞥见元妃阴沉面容,不自禁生出几分欢喜。 当然,脸上不能露出分毫,还得小心翼翼不出错。 平日里掉落个碗筷,至多挨孙公公几句斥责,现在冲撞了元妃,说不好就拖出去杖毙。 陛下不会在乎元妃打死太监,与媳妇撒气摔个碗一般无二。 离开昭阳宫。 孙公公阴沉的脸展露几分笑意:“小安子,咱家去寻干爹,你带人回去。” 李平安躬身领命,带着太监们回御膳房。 前呼后拥,十几号人浩浩荡荡,走在宫中颇有几分气势。 可惜得意了没一会儿,遇到九皇子回寝宫的车架,乖乖在墙边跪成一排,轻声细语参拜。 九皇子怯懦惧声,宫中谁人不知。 回到御膳房。 李平安亲眼盯着焚毁所有御膳,不能有丝毫遗漏,防止有人私藏陛下吃过的膳食,拿去行厌胜、诅咒之类的邪术。 直至子时三刻,方才回到住处。 小振子仍然未睡,等着安公公回来,侍候洗脚、更衣铺被,当真比伺候干爹还要上心。 二人闲聊几句,李平安见他欲言又止,笑着问道。 “小振子可是有事?” 小振子略作犹豫,咬牙问道:“安公公,咱不明白,有的太监为什么要欺负人?” 李平安微微一怔,这个问题自己也问过。 当时小忠子反问,欺负人还需要什么理由么? “莫非有人欺负你了?” 小振子摇头道:“不是咱,是小峰子,他是咱好友。” 李平安抬了抬眼皮:“所以你出手帮忙了?” 小振子有同寝三人指点,已经熟读莲花宝典,修成真气,轻易就能镇压同窗的小太监。 “没有,咱谨记安公公教诲,安心读书不要露头。” “还算有几分聪慧。” “那小峰子怎么办?” “弱者不值得成为你的好友!” 李平安没说宫中无真情,免得哪天遭了小振子背刺,即使他早晚都会明白。 …… 转眼到了腊月三十。 陛下惯例举行除夕宴,请后宫群妃、皇子公主、皇室宗亲等入宫齐聚,同享御膳。 尚膳监早在腊月初九开始忙碌,采买各种食材,催促各地贡品。 除夕宴当日白天,御膳房开始做菜。 三十六个炉灶全部开火,御厨将锅铲都要抡冒烟了。 临近傍晚。 距离除夕宴只剩一个时辰,十九灶的御厨出了问题,焦急询问道:“玉醍醐怎么少了二两?” 现场监督的孙公公眉头紧皱:“是不是你多用了?” 御厨不容置疑道:“绝无可能,咱这勺子说舀半两,绝不会多一钱,定然是有人偷吃了!” 孙公公现在顾不得调查,哪个小崽子不懂事,又问道。 “能不能新做一份?” 御厨无奈道:“公公有所不知,那玉醍醐熬制极为繁琐耗时,百斤酥油熬出一二两,短时间难以补上。” 孙公公脸色铁青,努力按下心中怒火,闭目沉思片刻。 “将县王、郡主的玉醍醐匀出些,凑成一份,切记不可显眼。” 除夕宴菜肴是陛下勾选,尚膳监、太医院联手定制,每一样都暗合滋补、礼制、彩头、吉兆等等,可以说严丝合缝。 譬如玉醍醐的做法出自佛门,一盅三两六钱,正是天罡护法之数,且与其效用互相呼应。 玉醍醐与照殿红、鹤年贡等酒水共饮,为五脏六腑护法,可千杯不醉。 皇家宴会规矩之细致、繁琐,莫不如是! 宴席开始前。 两三百名直殿监宫女来到御膳房,一时间熙攘拥挤,李平安令其分成十二组,分别负责一样菜肴。 由传膳房的太监带着,将一道道菜抬出去。 直至最后一道玉醍醐羹汤,李平安领头在前,穿过几道宫门,来到除夕宴宫殿。 兴庆宫。 今夜灯火通明,喧哗热闹。 李平安盯着所有菜肴顺利上桌,尊卑顺序没出错,也哪个不怕死的摔跟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躬身退出宫殿时,偷偷瞥了眼武德帝。 换做刚入宫时决然不敢,现在见皇帝次数多了,似乎与村口老大爷并无多少区别。 武德帝穿着贴身常服,看起来比平日里精干利落,旁边坐着个面容饱满、五官端正的老妇。 皇后娘娘! 李平安记下靠山贵人模样,与昭阳宫贵人对比,娘娘看起来更亲近慈祥。 来到偏殿等候撤宴,小慧子凑过来低声说道。 “安公公,今儿小吕子偷摸离开御膳房,见了检蔬司的丁主事。” 李平安眉头微皱,据他所知丁主事的靠山是淑妃娘娘,莫非真的冤枉那厮了。 “可听到说什么了?” 小慧子禀报道:“丁主事实力强横,咱不敢凑太近,只听见皇子、北疆、张家几个字。” 李平安心下一沉:“小吕子还见了什么人?” 小慧子摇头道:“其他的都是御膳房自己人,或许晚上有私自外出,那咱就不知道了。” 李平安幽幽道:“御膳房里可不都是自己人,小吕子有没有送银子给谁?” “有,他送银子给小俊子、小路子、小良子等人,听说是发了笔意外之财,分润他们好处。” “你且在这盯着,咱家去见干爹。” 说罢离开兴庆宫,忙不迭赶回御膳房。 这时。 主事房内。 小良子跪在孙公公跟前,咚咚咚连绵不断的磕头求饶:“公公明鉴,咱就偷吃了一小口,绝不会耽搁除夕宴,定是另有人偷吃……” 李平安急匆匆进门,看也不看小良子一眼,附耳与孙公公说话。 “干爹,恐怕淑妃与元妃私下有粘连……” 孙公公听完前因后果,本就阴沉的脸霎时间冷若寒冰,伸手抓住小良子脖颈,阴恻恻的审问。 “你收过小吕子银子?” 小良子不明所以,门子收孝敬是寻常事,哆哆嗦嗦的回答。 “收过。” 咔吧! 孙公公五指用力,将小良子脖颈捏成几节,挥手扔出门外。 “不长眼的废物……” 第21章举贤唯亲 李平安瞥了眼小良子尸首,暗自震惊孙公公的心狠手辣,杀起人来当真是不讲分毫情面。 差点儿收为干儿的小良子,有了丝毫怀疑,查也不查就杀了。 “哪天干爹怀疑咱,会不会留情面?” 李平安念及至此,躬着的身子又低了几分,宽慰道:“干爹,小良子平日里颇为忠心,应该不会投靠那边儿。” “哼,他哪有那胆子!” 孙公公冷哼一声:“咱家恨这厮愚蠢、不长眼、不知轻重缓急,宫里边不怕争斗,怕的是咱这边有蠢货。” 李平安面露疑惑:“干爹说的什么意思?” 孙公公抬了抬眼皮,看干儿不似装相,按下心中怀疑,说出“小良子偷吃玉醍醐”之事。 李平安愤慨道:“小良子这回办错了,除夕宴紧要时候,竟管不住嘴。” 孙公公冷声道:“以后不用管了。” 李平安提醒道:“干爹,御膳房偷吃可不少,若不加防范,往后这种事还会出现。” 这回少的是玉醍醐,每碗匀一些能糊弄过去,下回荔枝不够了,可不能切成两半。 孙公公问道:“你觉得该如何?” 李平安说道:“不准伙房偷吃很难,不过咱可以禁绝外带,吃两口有数,外带会造成大缺口。” 孙公公颔首道:“说得有理,当下紧要时候,必须严苛管理,咱家让直殿监换几个办事利落的人。” 李平安心中一喜,小侯子虽逃过死劫,却会换个地界当差。 自己来御膳房时间短,拜干爹最晚,摸不清小侯子是谁的人,换个新的来各自从头拉拢。 孙公公忽然问道:“小良子没了,咱家门口缺个使唤的,你可有推荐人选?” 李平安目光微凝,沉吟片刻后说道:“咱家推荐小慧子。” 孙公公问道:“为何?” “小慧子办事机灵,对干爹忠心……” 李平安话音一转,觍着脸说道:“干儿与小慧子关系要好,他做了门子,咱就能更好孝敬干爹。” 孙公公咯咯咯怪笑:“你这厮倒是举贤不避亲。” “有这好事,咱当然照顾亲近之人。” 李平安跟着笑,不避亲才能得干爹信任,自己与小慧子关系整个御膳房都知道,自然瞒不过干爹眼线。 若是说个不起眼的人,亦或者举荐另几个干儿麾下。 以干爹多疑狠辣的性子,要么怀疑御膳房脱离了掌控,要么怀疑干儿私下里勾连。 孙公公没有当场答应:“时辰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 “孩儿告退。” 李平安躬身退出主事房,经过小良子尸体时,伸手将他脖子扭正,稍加犹豫又取出张银票。 折成元宝状,塞到小良子怀里。 宫中收拾尸骸的杂役太监,见到元宝银票,就会给尸首埋在中官坟人少的地方,烧几叠黄纸。 “咱家不想害死你,只是想在宫里活着……” 李平安散去心中那一丁点儿怜悯、愧疚,脚步悄无声息,不急不缓的逐渐走远。 感受到背后凛冽、阴冷的目光消失,方才彻底松了口气。 …… 勤政殿。 丑时已过,依旧灯火通明。 一百零八根鎏金烛台列于四方,每座燃烧手臂粗细的鲸油巨烛,焰心升腾炽烈,照得殿内恍如白日。 紫檀龙案上奏折堆积如山,武德帝身穿明黄衮服,一封封一册册仔细翻看。 同意的朱砂笔画圈,不同意则画叉。 又或者哪处不合适,便将文字圈起来,发回内阁重议。 旁边侍侯的楚公公看了眼漏刻,提醒道:“陛下,马上寅时了,明儿还要早朝,该歇息了。” 除夕宴结束后,武德帝换上衮服,回勤政殿继续批阅奏折。 “今日事,今日毕。国朝安危、祖宗基业系于朕之一身,哪敢有分毫懈怠!” 武德帝双眸凹陷,却不见任何苍老浑浊,反而晶莹透亮炯炯有神,吩咐道。 “常宏怎么还没到,让人去催一催。” 话音未落。 门口值守的太监领着个瘦高汉子进来,只见他远远就躬身歪腰,双腿自然贴近地面,直至到丈许外跪下。 整个人就像打着滑,一路跪到武德帝跟前。 “臣常宏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镇抚司指挥使常宏跪在地上,没听到陛下说平身,立刻明白遇事不利,回想近些天犯了哪些事。 去春风楼没结账? 还是开赌场的事暴露了? 亦或者族中哪个后辈,做了强抢民女、杀人放火之类的事…… 些许小事,陛下责骂几声,咱多磕几个头,应当就过去了。 常宏正在思索,忽然头顶一痛,赤红奏折落在眼前,随后听到陛下无悲无喜的声音。 “看看上边写的什么。” 常宏暗道不妙,赤红奏折多是边关急报,莫非北疆战事不顺,蛮族举兵反攻大雍。 连忙打开奏折,看完后稍稍松了口气,换上惊喜的表情。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威远侯大破蛮族精锐,领兵围困狼王金帐,用不了多久就能荡清北患!” 大雍立国之后,北疆蛮族一直是心腹大患。 经历太祖、世祖、太宗三朝积累,终于能发兵北征,连战连捷,现在更是兵围蛮族王帐。 武德帝面上没有任何喜色,冷声道:“这件事朕五天前就知道啦。” 常宏目光微凝,看了眼奏折到达京都的日期,立刻明白陛下为何生气,连忙说道。 “如此军国大事,竟有人敢截留消息,臣这就去查,抓到了定斩不饶!” 武德帝说道:“朕从元妃那儿知道的,你去查吧。” 常宏脸色一白,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威远侯即将立下灭国之功,元妃再诞下龙子,眼见张家就要飞黄腾达,他可不敢轻易招惹。 武德帝说道:“你亲自带人去北疆监军,再有延误军情之事,你就不用回来了。” 常宏叩首道:“臣遵旨!” “下去吧。” 武德帝抬了抬手,楚公公将奏折捡回来,躬身递上。 再次逐字逐句的翻看,武德帝脸色阴晴不定,忽然问道:“大伴,张爱卿办事向来妥帖,你说他为何会延误军机?” 楚公公心底一颤,他当然明白威远侯用意,肥硕脸庞渗出淋漓汗水,轻声说道。 “军国大事,咱做奴婢的哪懂,咱只知道陛下该歇息了。” 武德帝合上奏折,喃喃自语道。 “张爱卿这是向朕讨封呢……” 第22章新年伊始 翌日。 天色尚黑。 李平安方才睡了两个时辰,便早早起床洗漱,来御膳房给干爹请安。 幸好经过浑厚真气滋养,体魄强横远超常人,且白日里可以瞌睡歇息,否则属实比种田还累。 身子累,心更累。 御膳房门口盘查的太监换了批人,为首的是个中年太监,眼白异常清冽,瞳仁黑如点漆。 看人时眼珠先转,脖颈几乎不动,仿佛鹰隼盯着猎物。 李平安心下一紧,他竟然从中年太监身上,感受到几分危险气息,比干爹还要浓烈。 中年太监盯着,另几个小太监仔细搜身,来回翻了几遍,衣角、鞋底都不放过。 搜查结束,李平安拱手道:“还未请教公公大名。” “小瑾子。” 中年太监拱手道:“见过安公公,莫要怪咱严苛,干爹亲自下的命令。” “瑾公公尽忠职守,理应如此。” 李平安袖口摆动,骨碌碌掉了个小金锭子,引得几个小太监双目放光。 小瑾子嘴角微翘:“安公公,你金子掉了。” “可不是咱家金子。” 李平安将金锭子捡起来,指着上面字迹:“瑾公公你看,上面写着您名儿呢。” 小瑾子看着歪歪扭扭的“仅”字,非但没有嘲笑,反而重新打量李平安,眼神中带着几分郑重。 字难看不要紧,难的是不着痕迹刻字,非真气浑厚难为。 “安公公说的不错,这就是咱家掉的金子。” “那就还给瑾公公。” 李平安将金锭子送出去,心底忍不住抽搐,这可是足足二十多亩地,挥挥手就没了。 难怪小方子说,宫里赚钱宫里花,一分别想带回家。 李平安问什么时候能带回家,小方子说至少当个官,成为真正有权力的“公公”。 然而宫中待的越久,越是明白官职有多难得。 每一个可能出现的缺儿,早有不知多少太监盯着,有人武功高,有人背景深,内定之前会经历各种明争暗斗。 李平安用心孝敬干爹,便是想着干爹升官或者死之前,能将官职传给自己。 来到主事房,外边站着五个人影,正是干爹另几个干儿。 小慧子站在门口当值,见到李平安过来,忙不迭的打招呼。 “安公公举荐之恩,咱没齿难忘,将来有事尽管吩咐。” “恭喜慧公公!” 李平安提醒道:“你可要记清楚,万般恩情皆是干爹赏赐,咱只是顺嘴提了句,算不得什么。” 旁边候着的小俊子忍不住嘲讽道:“安公公说话当真好听,难怪能哄得干爹喜欢。” 李平安睨了一眼,猜测小良子或小侯子与这厮有勾连,否则不会跳出来。 另几个干儿看自己不顺眼,在没有合适手段之前,可不会平白无故的结仇。 “俊公公还是管好自己事吧,检蔬司至关重要,若是让昭阳宫占了去,可没好果子吃!” “你……” 小俊子面色涨红,昨晚后半夜干爹叫他过去,劈头盖脸一顿喝骂。 盖因丁主事在他眼皮子底下,竟然与昭阳宫掺和不清。 幸好提前预感到不妙,将几年来积攒的金子带身上,献给干爹求饶命,否则现在脖子都断成几节。 宫里边最不缺的就是干儿,你干不好的差事有的是人抢着干! 待到孙公公来,李平安率先进门问安。 另外五个默默跟在后边,哪怕小俊子目光怨毒,也不得不承认,现在干爹对李平安最为信赖、倚仗。 “孩儿恭贺干爹新禧,祝您福寿绵长,步步高升……” “无需多礼。” 孙公公挥挥手,双目赤红布满血丝,昨晚整宿没睡,又遭到刘提督教训,心情极为不佳。 淑妃疑似与元妃联手的消息,对皇后一系影响深远。 好在有老祖宗这根定海神针,听闻消息后,说了句“无需在意、好生当差”,便安了众人的心。 孙公公吩咐道:“近些日好生当差,不可惹事!” 话越少,事越重。 平日里孙公公为彰显威严权力,会吩咐许多闲杂差事,完不成也不妨,至多挨几句斥责。 现在简单十来个字,则是必须、一定要落实。 众干儿自然明白其中含义,齐声领命,暂且将心中害人的想法收敛,风波过后再做清算。 孙公公说道:“也不必太过紧张,老祖宗在那儿,优势就在咱们这儿。” 众人再次应诺,李平安见气氛轻松下来,好奇问道。 “干爹,御膳房门口那位瑾是什么来历?” “小瑾子是直殿监徐公公干儿,武道天赋上乘,做事向来严谨,咱特意借来些时日。” 孙公公说道:“切不能再出现玉醍醐之事,免得让人抓住马脚,你们平日里也要注意着!” 御膳房在宫中地位特殊,油水丰厚倒是其次,从陛下、妃子吃食上能知晓许多事,若是孙公公倒了,主事一职落入昭阳宫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李平安等人躬身领命,退出主事房。 孙公公望着几个干儿背影,目光来回徘徊,眼眸闪过凶光。 “究竟是谁偷了玉醍醐,不是小俊子、小安子,另三个里边谁敢瞒着咱捣乱滋事!” 孙公公不在乎玉醍醐少了,而是不喜欢御膳房脱离掌控的感觉,任何不稳定缘由,他都要提前按死。 原本怀疑李平安,毕竟小良子说他坏话最多。 昨晚见李平安留下银票,这般无用的、愚蠢的滥发善心,应当是做不出害人手段。 …… 新年伊始。 万象更新。 自除夕宴过后,李平安的日子恢复了平静。 早上摸黑给干爹请安,此事已经成了惯例,哪怕几个干儿齐心商量,也不敢说恢复从前时辰。 之后寻个地界补回笼觉,晌午吃贡品大乱炖。 晚间传膳,大多数都在勤政殿,少数时候是在昭阳宫或坤宁宫。 时隔多年陛下重新亲近皇后,对内侍司很多人来说是大好事,孙公公对干儿们态度好了许多。 李平安眼中,和蔼的皇后娘娘远胜过“狐媚子”元妃。 “狐媚子”这个词是从两个小太监口中听来,随着丹田真气日益浑厚,耳朵愈发灵敏,能听清两三丈外的窃窃私语。 “听说话语气应是自己人,不好举报去司礼监领赏银……” 李平安感觉很是可惜,以这俩家伙口不择言的模样,早晚让别人抓住把柄换成银子。 纵使站在元妃对面,哪怕心里骂了无数遍,恨不得元妃暴毙,李平安嘴上从未有过任何不尊敬。 偶尔宫中遇见了,下跪磕头又快又重。 第23章封异姓王 朔风卷地白草折,阳春三月仍飞雪。 阴山北三百里。 旌旗蔽日,尘土遮天。 威远侯张烨勒马立于高岗之上,铁甲表面凝结着厚厚的白霜,抬眼望着远处战场。 十三万大雍精锐团团包围蛮族王帐,针插不进,水泻不出。 “报——” 斥候策马飞驰而来,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启禀侯爷,蛮族清晨从西北角突围,遗尸一千二百具,赵将军阵斩浑屠部蛮王!” 蛮族不同于大雍中央集权,而是由大大小小数十个部落组成,各部落都有自己的蛮王,然后尊最强蛮王为金狼王。 和平时各部落自治,南下劫掠或中原王朝北伐时,由金狼王统一指挥蛮族军队。 威远侯神色冷酷如冰,下令道:“快马传讯曹康、韩平二部,合围浑屠部族,斩一万两千首级,将头颅拉到阵前筑京观!” 此番朝廷兴兵扫北,阴山北麓是最重要战场,却不是唯一。 另有数十万大军负责抵挡蛮族援军,围困蛮族老弱平民,还有防范蛮族溃兵南下。 斥候领命而去,一旁的谋士担忧道。 “侯爷这般肆意屠戮,会逼迫蛮族同仇敌忾,不如杀一批,放一批,有活路他们就不会拼命。” “贾先生有所不知……” 威远侯抚了抚左脸从眉骨到下颌的伤疤,这是十年前拜蛮王阿史那律,也就是现任金狼王所赐,再深半分就将脑袋劈开。 “蛮族不同中原百姓,向来畏威而不怀德,杀的越厉害反而越能驯服。莫说区区一万人,阿史那律可是屠光了五个部落,才坐稳了狼王之位!” 也正是蛮族内斗得厉害,大雍休养生息,此消彼长才有了今日局面。 贾雨挥手屏退左右,低声问道:“侯爷当真要彻底覆灭蛮族?” 朝廷在北疆屯兵数十万,就是为了防范蛮族南下劫掠,若是蛮族覆灭,北疆大军重要性骤降。 紧随其后的必然是削减军饷,遣散军卒,轮换将领。 威远侯沉声道:“前些日,蛮族大上师遣人送来密信,言称若肯放一条生路,愿指狼图腾立誓,蛮族与张家休戚与共、世代不易!” 贾雨说道:“这是好事,有此盟约,侯爷在北疆的地位无人能替。” 蛮族盟友不是朝廷,而是统领边军的张家,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国朝传承方才百年,正值鼎盛之际,若是两百年……本侯或许会心动。” 威远侯有自知之明,领兵横扫北疆的功勋,自己至多占两成。 陛下励精图治占三成,另五成功劳是太祖以降,集三代之力积累,方成就今日之功。 贾雨对此早有预料:“侯爷,世上未必就没有两全之事,蛮族与我朝国体不同,各部族人信仰大上师,影响力丝毫不弱金狼王。” 维系大雍的是三纲五常,维系蛮族的是宗教信仰。 正说话时。 又有斥候来报:“启禀侯爷,宫里来人传旨了。” “终于等来了。” 威远侯幽幽说道:“陛下若是隆恩浩荡,本侯就灭了蛮族,否则便依贾先生所说。” 贾雨问道:“何为隆恩浩荡?” “自是依太祖遗诏,持灭国之功者,可封异姓王!” …… 武德四十三年。 五月初三。 威远侯火焚狼王金帐,阿史那律仓皇逃遁,为骁骑校尉杨睿所擒。 其余蛮王、贵族数百人,皆束手就缚,虏获牛羊马匹、金器宝货不可胜计。 蛮族诸部再不敢战,见王师旌旗而降。 胜利消息传回京都,百姓欢腾庆贺,小儿争唱《破虏歌》。 …… 御膳房门口。 李平安展开双臂,任凭几个小太监搜查。 “瑾公公,咱们都这般熟识了,还怀疑咱私自夹带不成?” “职责所在,安公公见谅。” 小瑾子白多黑少的眼珠转动,罕见的开了个玩笑:“另几位公公,咱查的更加严苛。” 李平安好奇道:“可搜出什么禁物?” “并未有违禁之物。” 小瑾子说道:“倒是寻到个有趣物件,俊公公相好的送了个鸳鸯荷包,上边还绣着‘一生一世一双人’。” 李平安顿时笑出声,在宫中生存近一年,早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乡下小子,已经知晓了男女之事。 “俊公公倒是个妙人儿。” 宫中许多太监用对食来抚慰寂寞,但多是年岁大的老太监,如小俊子这般年岁小的极少。 一是心中欲望尚浅,二是还有机会向上爬。 李平安与小瑾子随意闲聊几句,两人关系不深不浅,类似点头之交,却也比另几个干儿好得多。 小俊子等人没少在干爹面前告黑状,指责小瑾子性子乖张、目中无人云云。 再加上门口当值的小慧子,李平安拜干爹最晚,却是权势最大、最得恩宠。 拜过早安,来到御膳房堆放米面的库房。 李平安盘坐在面袋子上,熟练的运转《莲花宝典》,不消片刻就完成周天修炼。 真气增长一缕,纳入丹田之中。 经历大半年勤奋练功,丹田中真气从丝丝缕缕的雾气,变成现在晶莹剔透的水滴。 李平安旁敲侧击向小方子请教,据他所说真气修行会有瓶颈、桎梏。 江湖上按照十二正经将真气修炼分为十二层,每次贯通经脉都有瓶颈,随着贯通经脉数量变多,后续突破就会更难。 宫中贯通六条经脉的太监很多,然而贯通九条以上的就极少了,基本都是经年苦修的老太监。 “究竟什么是瓶颈,咱家怎么没感受到?” 李平安练功至今,从未有过桎梏、枷锁,真气在经脉中畅通无阻的运转。 “过些时日咱就能去藏武阁,仔细查一查有无类似咱家的人……” 修炼到卯时,李平安收功去传膳房。 年岁大小不一的太监们,依照个头儿整齐排列,躬身等着安公公说话。 李平安坐在太师椅上,冷眼扫过每个人,随意挑了几个细节差错,譬如衣角不整齐、鞋底不干净、头发梳不齐之类。 这是干爹教的手段,麾下太监犯没犯错都得时常训话,否则下边人没了畏惧,自己就失了威严。 正训着话。 门外进来几个太监,为首的穿着青色官袍。 李平安呲溜从椅子上滑落,三两步来到太监跟前,躬身弯腰笑容满面。 “公公您有什么指教?” “北疆大胜,蛮族灭国,陛下赏赐宫中所有人靴帽一对、纹银十两……” 第24章忠心耿耿 李平安恭恭敬敬送走公公,回头掂了掂手里的银子,至多不过五两左右。 “陛下的赏赐都敢贪,凭白让咱少了半亩地!” 至于鞋帽更是连个线头都见不着,账面上或许逐个发了,实际上谁知道卖哪了。 李平安挥手唤来一个小太监:“小鹿子,去灶台看看,小吕子发了多少银子。” 小鹿子出身乡下,不久前分来御膳房当差,李平安立刻调来传膳房,用来代替小慧子的位置。 大抵就是爪牙、狗腿子,寻常太监想当还没机会呢! 小鹿子去灶台跑了一圈,很快回来禀报:“安公公,那厮得了个大银元宝,少说十几二十两,还有两件崭新鞋帽!” 李平安挑了挑眉,发放赏赐的公公果然是昭阳宫的人。 “一个个眼皮子浅的只看得见芝麻,得了势就可劲儿贪,区区鞋帽也值得区别对待!” 说话时目光扫过所有人,包括看似乖巧听话的小鹿子,猜测哪个会心动投向昭阳宫。 小吕子将死之人,说不准能有几个太监陪葬。 这时。 小慧子进门说道:“安公公,孙主事唤您过去。” 李平安不敢耽搁,忙不迭的出门赶去主事房,路上询问小慧子。 “干爹心情如何?” “气色看起来不错。” 小慧子说道:“孙主事刚从内侍司值房回来,应当是老祖宗训话,具体如何就不清楚了。” “多谢。” 李平安摸出锭银子,二两左右,塞到小慧子手里。 人家既然给通报了消息,那就得给相应的回报,若是仗着过往恩情免费驱使,用不了多久就恩断义绝了。 来到主事房。 李平安进门先双腿下弯,小步快走三两步,噗通跪在孙公公跟前。 “孩儿拜见干爹。” 孙公公微微颔首,挥手示意干儿起身,说道:“人都来齐了,咱家说件事,从今往后都避着点儿昭阳宫,万万不能起冲突。” 小俊子问道:“干爹,若是昭阳宫的人欺负咱呢?” 孙公公说道:“那就挨着,宫里边挨的欺负还少么,不差这一点儿。” 小路子疑惑道:“莫非昭阳宫的贵人诞下龙子了?” “桀桀桀……若真是这般,那就万事大吉,咱家只要坐着等娘娘封赏就好。” 孙公公怪笑几声,话音一转:“陛下将要册封威远侯为镇北王,隆恩浩荡如斯,咱们做奴婢的自然要忍着、让着。” 几个干儿闻言脸色苍白,外有镇北王掌军,内有元妃受宠,三皇子、五皇子似是局势不妙。 将来昭阳宫赢了,他们这些人轻则洗马桶、倒夜香,重则寻个由头就拖出去打死。 李平安惊恐之余,仔细打量干爹眼神,森冷阴鸷中难掩喜色,结合小慧子所说,心底稍稍松了口气。 “怎么?怕了?” 孙公公冷声道:“若是怕了就投去昭阳宫,人家现在势大,咱家可不敢为难。” 李平安率先表忠心道:“干爹,咱对您、对干爷爷、对老祖宗忠心耿耿,宁肯去倒夜香、守皇陵,也不会投向那狐媚子。” 孙公公呵斥道:“那是宫中贵人,你小子乱说什么,还不闭嘴!” 啪! 李平安轻轻抽了下脸,嘴里念念有词:“奴婢该打一,奴婢该打二……” “咯咯咯。” 孙公公抚掌笑出声,满脸皱纹绽放成菊花:“你小子当真伶俐,难怪能让许公公提起,过些日干爹生日,你跟着咱去拜寿!” 李平安咚咚咚磕头:“孩儿谢干爹提拔。” 小俊子等人已经回过味儿来,显然干爹不担心昭阳宫,反而心情极佳,忙不迭的表忠心。 然而,忠诚最为牢固,又最是脆弱。 但凡出现一丝丝裂痕,就需要积年累月来弥补。 孙公公懒得理会小俊子几个,挥挥手让他们退下,寻常干儿在他眼中只是工具,随手就能扭断脖子,唯有小安子值得提点。 “小安子,你怎么看陛下册封镇北王?” 李平安心思电转,总不能回答小慧子说您心情好,咱就顺势拍马屁,必须拿出有用的见解。 乡村小子对帝王将相的理解,基本都出自走乡串村的说书人,他回想起前朝昏君斩护国元帅的故事,当即回答道。 “干爹,镇北王年岁不大,官儿就做到头,陛下已经封无可封,常言道功高盖主,难得善终……” 孙公公微微颔首:“说得虽然偏颇,却也有几分道理。” 李平安躬身道:“还请干爹指教。” “太祖开国时册封八位异姓王,百年来传承至今,爵位最高的是静忠侯,也就是说镇北王是当下唯一异姓王。 看起来威风,却是架在炉子上烤,说不准要遭受多少明枪暗箭。” 孙公公顿了顿继续说道:“再者,张家已经封了异姓王,那元妃之子就绝不能继位,否则必生外戚专权之乱!” 李平安恍然,仔细思忖片刻,对内廷、外廷以及国朝大事有了不少新的见解。 “干爹,若元妃一定要争,镇北王也要推着外甥上位呢?” 孙公公冷笑道:“咱家认为镇北王不会犯蠢,当真如此,陛下会帮着三皇子扫清一切阻碍。” 武德帝能封镇北王,自然能灭张家满门。 赵氏皇族定鼎天下至今,接连四代能君,又携扫北灭国之功,天下百姓衷心认可,权臣勋贵无力造反。 至于些许地方叛乱,又或者流民起义,只是纤芥之疾罢了! 李平安默默记下“三皇子”,听干爹话中意思,皇后娘娘要推二儿子继承太子之位。 宫中对三皇子早有传闻,据说性情乖戾、手段凶残,尚未出宫开府时就打死打残十几个宫人。 将来登基称帝,不用想就知道是个暴君。 李平安对此不以为意,只要让自己升官发财,将爹娘接来京城享福,无论暴君还是昏君都是好皇帝。 “纵使三皇子不成,娘娘还有五皇子,咱终究能沾几分从龙之功!” 李平安喜滋滋离开主事房,自从无奈掺和进宫斗,今日算是得了确切好消息。 按部就班等着陛下宾天,新君登基后自会清理投靠昭阳宫的内侍,到时候没准能补个官缺儿。 晌午时。 李平安去灶房吃饭,迎面遇上得意洋洋的小吕子,微微侧身让开半步。 小吕子昂首挺胸的走过去,末了还说了句。 “小安子懂事!” 李平安眼底闪过寒光,主人得势了,还没来得及张扬,麾下的狗先叫唤起来! 第25章心无神仙 安公公脾气好,冲撞了从不会翻脸,只会记在心中的小本本上,日后逐个清算。 “武德四十三年五月廿二,小吕子目无尊卑一次!” 李平安心里有九百种阴狠手段,面上总是笑意盈盈,与任何小太监说话都亲近和气。 干爹私下里教导过,平日里与下边人多多交好。 一是不会威胁自己地位,凭白落个好名声,二是随意洒出些好处,甚至只是惠而不费的几句话,将来就能换来超额回报。 哪怕对方一辈子沦落底层,李平安并没亏什么。 “干爹对咱言传身教,将来若是落了难,咱定会帮一把,比如偷摸送几个白面馍馍……” 晚间烧完御膳,李平安拎着红纱灯笼,快步穿过一处处宫苑。 路上无论遇没遇到贵人,永远都是塌着肩、弯着腰,双手交叉在身前,随时准备磕头跪拜。 免得遇到气头上的贵人,远远看见你大摇大摆走路,借机撒气。 掌嘴事小,拖下去打死才是真的冤枉。 李平安曾经想过,贵人当真要打死自己,究竟是选择奋起反击还是束手就擒。 “入宫前咱会乖乖受死,陛下呀、娘娘呀都是天上的神仙,口含天宪,可不敢有丝毫反抗! 现在么,大抵是会搏上一搏……” 李平安对皇权的心态变化,并非源自武道实力,而是天天焚烧价值二十亩地的御膳。 烧多了,神仙早就不是神仙了。 回到住处。 小方子与小圆子已经下值,罕见的没有挑灯夜读,反而是絮絮叨叨的商量事。 小振子恭敬站在一旁,脸上满是羡慕。 李平安听了几句,大抵明白二人在争论什么。 朝廷三司彻查太子谋反案,不知怎么查到了都知监杨提督头上,将其以及麾下干儿、干孙尽数捉拿归案。 小圆子认为这是个好机会,要将多年攒下的金银,送给新任都知监提督乔公公。 小方子性子沉稳:“咱打听过那乔公公,在印绶监当官时就贪婪无度,性子喜怒无常,咱们的银子大可能会打了水漂。” 小圆子反问道:“些许风险都不敢冒,难道咱们要做一辈子底层太监,洗一辈子衣服,擦一辈子花瓶?” “这样也不错。” 小方子说道:“咱不求将来多么荣华富贵,只要能安稳到老,多攒些银子,将来出宫后买个住处,已经胜过九成九的百姓。” 小圆子说道:“咱不信,你难道不想给爹娘……” 小方子清冷脸色霎时阴沉,浑身散发凛冽森然气息,将小圆子后半截话堵了回去。 李平安见气氛不对,连忙转移话题打圆场。 “方公公,圆公公,咱家就好奇问问,谋反案已经过去大半年,怎么还在查?” 小圆子暗自惊骇小方子功力,远比自己预计的要高,甚至超过已经死去的小忠子,转头回答道。 “莫说半年,再过两三年还得查。那位可不是寻常太子,稳居东宫三十余年,曾经三次监国执政,内廷外廷不知拉拢了多少人!” 李平安恍然,废太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派系、山头。 根基太深,影响太大,即使太子已经贬为庶人,余下的官员内侍仍然势力庞大。 陛下必须铲除干净,以免影响国朝传承。 李平安问道:“废太子究竟为何谋反?” 小方子沉声道:“传闻废太子患上气疾,身体日益衰弱,估摸着是熬不过陛下,为了大位只得谋反……” 李平安眉头微皱,废太子谋反时,有没有想过自己人,譬如杨提督之类。 大可能没有,或者说根本不在乎。 “哪天干爹或者干爷爷涉嫌谋反,咱这做干儿子的,纵使活下来,会不会罚去守皇陵、倒夜香……” 李平安不禁咧咧嘴,吃惯了御膳房的美味佳肴,可不想天天闻便溺或者守坟头吃贡品。 小圆子忽然问道:“安公公,你觉得咱该不该给乔提督送银子!” “当然应该。” 李平安果断说道:“这与小忠子搏命不同,哪怕乔提督翻脸不认账,至多损失些银子,咱们还年轻,将来再攒回来便是。 若能趁机谋个一官半职,银子很快就能捞回来!” 当然,这只是表面说辞,真正原因是他俩花钱买官后,李平安能跟着沾沾光。 小方子仍然犹豫不定,小圆子不算怂恿撺掇。 连一旁小振子都笑着说:“方公公、圆公公当了官,咱就拜入麾下,定伺候的细心周到。” 李平安睨了一眼,难怪这厮今晚没打洗脚水。 倒是不奇怪,宫里边谁人不捧高,哪天小振子得了势,自己给他洗脚也未尝不可。 只要不随意踩低,便算是不错的人了! …… 转眼到了六月。 李平安进宫整一年,可以去藏武阁挑选功法。 天蒙蒙亮去主事房给干爹请早安,顺道与几个干儿阴阳怪气互怼几句,这都成了日常调剂。 老祖宗发话近些日好生当差,不允许内斗。 正是如此,干儿之间才会喷垃圾话,否则就是千方百计的栽赃陷害,闲的才会逼逼赖赖。 过了晌午。 李平安出了御膳房一路向北,穿过重重宫阙,来到紧邻着皇宫外墙的藏武阁。 先前打听位置时,奇怪如此重要宫殿,怎么出于边缘位置,不怕外边江湖高手来偷么? 小方子说道:“太祖就是要人来偷!” 藏武阁刚刚建立时,确实有高手自恃武道强横,翻过宫墙偷窥神功秘术。 结果进来多少消失多少,后来就没人敢来偷了。 李平安出示过腰牌,值守藏武阁的老太监派人去内侍司核验,确定满一年后才允许进去。 “你可以挑选两刻钟,过了时辰莫怪咱家下手狠辣。” “公公放心,咱定守规矩。” 李平安从袖口摸出几片金叶子:“公公值守辛苦,一点小心意,不成敬意。” 老太监熟练接过金叶子:“你小子懂规矩,想问什么就直说。” “请教公公,藏武阁中有没有那种威力强横,但是极为消耗真气的功法秘术?” 李平安丹田中真气磅礴,不惧消耗,正适合修炼此类功法。 自个儿一册册翻看寻找太过麻烦,藏武阁中功法何止千本万本,两刻钟连书名都看不完。 更何况老太监多数心思古怪,说不准将寻常功法放在表面,将神功妙法藏在角落,故意让人倒霉为乐。 第26章正立无影 老太监眉头抖了抖,重新打量李平安。 “你真气非常浑厚?” “应该是吧。” 李平安并不是很确定,自己功力深浅。 宫里边打听别人修为很犯忌讳,即便是同寝了一年的小方子、小圆子,也不确定他俩真正功力。 藏拙、低调,几乎是每个太监的必修课。 得意张扬性子的人,在宫里便活不久,譬如小桌子、小吕子之流。 老太监指了指宫殿旁边矗立的铜柱:“你去打一掌,咱家瞧瞧功力有多深。” 藏武阁中几个打盹、躺尸、发呆、倒吊的老太监,听见动静纷纷活过来,枯守阁楼极为无趣,有热闹立马凑近了看。 李平安来到铜柱前方,扎稳马步,脸颊憋得通红,似是将真气运转到了极限。 “嗨!” 一声断喝,手掌拍向铜柱。 老太监瞅了眼掌印,至多有三分深度,才修炼一年勉强算得上才俊,但是远远称不上功力深厚。 本想嘲讽几句,转念想到个好玩儿的事,连连抚掌称赞。 “小公公当真功力非凡,可以去二楼东南角书架瞧瞧,那里有几册适合你的功法。” “多谢公公指点。” 李平安仍然只用了半成功力,半年前一分半,现在翻一倍正好。 然而他没算计到真气修炼不是倍数增长,而是由快转慢,甚至遭遇瓶颈不增不涨。 小桌子复生,修炼半年也不过能深半分。 老太监瞅着李平安上楼,终于忍不住怪笑:“桀桀桀……现在的小辈,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另几个看热闹的老太监摇摇头,觉得很是无趣,多数恢复了半生不死的混沌状态。 也有人叹息怀念当年,时常有江湖高手入阁偷窃。 老太监们抓住了就好生玩耍,在其身上试验各种招式秘术,好玩有趣又日子充实。 哪像现在,江湖上连条狗都绕着藏武阁走,守阁差事无聊至极。 李平安不知老太监们看他笑话,直接来到二楼东南角,看到个满是灰尘的书架。 上面摆放的功法书册不多,只有寥寥三五十册。 旁边书架都摆的满满当当,不只有功法秘籍,还有各种武道感悟、修炼经验,甚至江湖游记、佛道经文、神话传说之类。 可以说凡是涉及武道的书册,藏武阁都有收录,杂七杂八混在一起,贼人进来都得凭运气偷。 “八荒龙象功、天刑雷经、游仙引、青萍剑诀、千机手、万劫刀经……” 李平安逐个翻看功法书册,先将真气修炼类的排除,或许有不弱于《莲花宝典》的功法,但是修炼起来难如登天。 “再将绝招类的去除,宫中高手如云,哪怕有刺客也轮不到咱出手,最后将暗器、兵器类去除……” 宫中严禁私藏兵器,修炼刀法剑法只能去专门的演武场,平日里手上没兵刃,威力大打折扣。 “剩下的功法要么有神异效用,如长生诀增长五脏六腑,又如摄魂魔音能蛊惑人心、扰乱神志。要么就是体术、轻功,诸如佛门秘典金刚不坏神功,又如鬼王宗绝学正立无影……” 李平安看到鬼王宗三字,蓦然想到小慧子说过的话。 跑得快,才能活得久! 金刚不坏强则强矣,一经施展浑身坚如精钢,真气愈是浑厚防御力越强,还能反弹敌人真气攻击。 然而防御力再强,遇到类似周公公的老太监,也只能被动挨打,直至真气耗尽而亡。 “轻功则不同,逃之夭夭,活着才有报仇的机会!” 李平安当即舍弃其他功法,将几册绝妙轻功挑出来,仔细对比后选择了鬼王宗绝学。 正立无影,练成后能收敛全部气息,恍如无形虚影让人忽略。 同时速度快若惊鸿,按照功法中描述,虚影穿梭无迹可寻,可闪避一切攻击。 “跑得快,藏得深,当真是保命绝学。” 李平安翻看功法注释,以及前人修炼心得,发现鬼王宗的高手将《正立无影》当做偷袭、搏杀绝学。 盖因真气消耗太过恐怖,施展几个呼吸就难以为继,所以只能用作瞬开瞬关的压箱底招数。 长途逃跑,消耗真气少的幻影鬼踪步更为合适。 “咱别的不多,就是真气浑厚至极,再攒上十年八年,定能随意施展《正立无影》!” 李平安恋恋不舍的瞧了眼其他功法,打定主意明年再来选一册。 现在轻功有了,往后再选疗伤、护体、解毒、定身等功法,全部练成后世上谁能杀咱? 拿着功法来到殿门口,老太监瞥了眼,忍住心底笑意。 “不错不错,这门绝学号称轻功爆发第一,待你练成了,纵横天下少有人能追得上!” 李平安脸上露出喜色,似是不知自己成了笑话,欢天喜地的拿着功法去抄录。 老太监桀桀笑出声,很想看这小家伙辛苦练成后,三五个呼吸就耗尽真气的悲苦模样。 …… 与此同时。 宫中某处偏僻院落。 小方子与小圆子两人在亭中对坐,桌上摆着一壶酒、几样小菜。 小方子斟满两杯酒,举杯道:“干爹麾下正缺人,允了咱们官缺儿,你觉得谁上合适?” 都知监官缺有数,乔提督也防着麾下官员关系要好,联手架空自己,所以只给了一个缺儿。 小圆子仰头将杯中酒喝了,笑着说道:“当然是你去,咱武功学问差一些,待将来再寻机会。” “多谢圆弟。” 小方子沉声道:“等咱去了都知监,定多捞银子,早日帮你也买个缺儿。” “无妨,好生当差便是。” 小圆子说道:“咱家一定要争这个官儿,并非是为了银子权势,而是心里有口气咽不下。 咱们兄弟论天赋才情,难道连小安子都比不过?” 小方子颇为认同的点头,晚来两年的小安子在御膳房混的风生水起,他们兄弟俩仍然在御用监洗衣擦地。 其中滋味,纵使小方子性情清冷,也难免不甘心、不服气。 “咱家向来看不起小安子,那厮就是个乡下泥腿子,脑子笨、天资差,不读书不明理,全凭几分运道活着……” 小圆子说着说着,忽然双目瞪圆,对着门口处起身拱手。 “干爹,您怎么来了?” 小方子下意识转身行礼,心口骤然一阵剧痛,低头看到血淋淋手掌中攥着颗红彤彤心脏。 “咳咳,为什么……” 小圆子嘭的将心脏捏碎,收回手擦了擦血,不疾不徐的说道:“没什么理由,咱家也想当官。” 随后用力扣了扣嗓子,将刚吃的菜喝的酒全吐了出来。 小圆子看着小方子死不瞑目的尸首,隐隐有些不舒服,四下搜寻捉了只老鼠,按着灌了半壶酒。 等了许久,老鼠不见中毒暴毙。 “你竟然没下毒……” 小圆子心中愈发烦躁,挥手将老鼠摔死,嘴里止不住的骂骂咧咧。 “你这厮当真是蠢货,与小忠子一样的蠢,咱们只是模样长得像,根本不是兄弟…… 十足的蠢货,活该让人害死!” 说着拎起小方子的尸骸,扔进枯井当中,又盖上了块大青石。 第27章方不如圆 几天不见小圆子,再见时已经脱去老旧蓝色长衫,换上了崭新青色官袍。 八品稽查公公,掌管查探太监违纪、渎职之权。 李平安瞧见了立马过去行礼,双腿打弯就要下跪,一脸的谄媚之色。 “拜见圆公公。” “小安子快快请起。” 圆公公伸手扶住李平安,似笑非笑道:“咱们同寝一年有余,关系比兄弟还亲,不必在意繁文缛节!” 李平安感动道:“多谢圆公公瞧得起,那咱更不能失了礼。” 二人虚情假意一番,圆公公开始收拾行囊。 太监升官后就有了单独房间,升到四品及以上还能有单独院落,各监提督能分一处偏殿。 小振子要上前帮忙收拾,李平安伸手拉住。 圆公公打包好行囊,离开前仔细打量房屋,似是有些怀念不舍。最后深深看了眼小方子床铺,神情明灭变幻,转身大踏步离去。 李平安看着圆公公消失在夜色当中,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幸好咱拦下圆公公张嘴,否则今儿这关可不好过,说不准得脱层皮!” 这件事让李平安明白,不将人按死就不要得罪,反之亦然,得罪了就要按死。 谁又能确定,今天随意欺负的小人物,来如会不会位高权重呢? 小振子疑惑道:“安公公为何拦着咱?” 李平安说道:“你小子拍马屁也要有眼力见,圆公公收拾私人物件,你过去瞧见了还上手,岂不是找死?” 圆公公看似与人和气,实则比小方子更加狠厉,如今成了专管查规矩的公公,合理合法惩治小振子太容易了。 小振子恍然道:“多谢安公公提点,咱去给您打洗脚水。” 李平安瞧了眼小方子冷冰冰、空荡荡的床铺,没敢向圆公公打听去向,十之八九已经一命呜呼。 或许是绊倒摔死了,或许失足落井了,甚至可能吃饭噎死、喝水呛死,无论多么奇葩的死法都无人在意。 谁会为了个死人,去得罪官职在身的圆公公。 宫里每年死那么多人,小方子只是其中一个。 “咱还答应帮小方子整理遗容,现在连尸首都瞧不见,只能失约了……” …… 没过几日。 房间里又来了两个小太监,年岁十二三,一个叫小春子,一个叫小柳子。 二人不似小振子聪慧勤快,与当初的李平安相似,土里土气又沉默寡言。 一门心思吃白面馍馍,其他的什么都不在乎。 宫里边大多数太监,都是这般浑浑噩噩的模样,御膳房中多的是三十来岁的老太监,炒了十几年菜烧了十几年火,过一天算一天,摇一天晃一天。 这些人任凭宫中来回争斗,我自岿然不动,受欺负了就挨着忍着,从不想着报复回去。 哪天让贵人撒气打死了,也不敢反抗发声,如小桌子、小振子乃至李平安之类反而是少数。 “错非周公公逼迫,咱只想着在御膳房烧火、吃馍馍,一直吃到老那天……” 李平安心中怨恨从未减少,反而日益深沉,每天洗漱时看到由方变圆的脸庞,恨意都会浓一分。 六月廿三。 干爷爷刘提督五十寿辰,孙公公带着李平安前往祝寿。 办寿的地界就在尚膳监值房,前来祝贺的都是刘提督干儿,以及带着见世面的干孙。 刘提督坐在寿宴上首,左右落座十二个干儿。 李平安之类的孙辈没资格坐着,站在各自干爹身后侍候酒菜,听着诸位公公闲聊叙话。 一位公公说:“南边闹水灾,稻米价格涨了三成。” 另一个接茬道:“那与咱们有何关系,跟着涨三成,可不能少赚了银子。” “三成不够,涨六成吧,这种机会不是年年有,陛下会体谅咱们辛苦!” “桀桀桀……” 一大片夜枭般怪笑,显然众人对六成很是认同。 大家都是刘提督干儿,互相之间或有矛盾,私下里甚至生死相向,表面上却是利益共同体。 尚膳监赚来的银子,刘提督拿大头,余下的全都有分润。 李平安听着各位公公赚银子,三言两语间就是几千上万两,抵得上自个儿辛苦攒十年。 “还是得当官,底层只能赚辛苦钱……” 用心将公公们赚银子的手段记下,譬如收购商号,供应宫中米面,譬如卖供货条子,采买太监见条进货,又譬如虚报天价食材、阴阳采购契约等等。 李平安啧啧称奇,将来自己或许用得上,比直接受贿收银子有水平多了。 晚间时辰一到。 众干儿携干孙齐齐磕头叩首,为刘提督祝寿:“孩儿恭祝干爹椿龄永驻,寿比南山……” 刘提督端坐太师椅上,看着跪成一片的干儿、干孙,遥想当年自己只是个街头乞儿,不禁心绪澎湃。 “咱家能走到今日,未必就不能更进一步,干爹已经老了,总不能一直占着位子!” 当然,这只是心中所想,面上不敢表露分毫。 若是直接说出口,眼前跪着的儿孙们,恐怕会当场鸟兽散,剩下的直接翻脸背叛。 “桀桀桀,起来吧,咱家过生儿不紧要,孩儿们一道来热闹热闹才好。” 众人起身落座,按照地位高低权势大小逐个献寿礼。 首先说话的老太监,白发苍苍皱纹满面,年岁比刘提督还要大许多,一口一个干爹叫起来丝滑顺畅。 “干爹,这串东珠全部来自御用监,祝您福如东海。” 刘提督轻抚东珠,双目放光:“小金子有心了,前些日咱与干爹说起你,可是好生夸赞了几句。” 老太监噗通跪倒,咚咚咚磕头:“拜谢干爹提携。” 其他公公心生羡慕嫉妒,忙不迭献上贺礼,这个送出尺高珊瑚,那个请来前朝玉佛。 轮到孙公公说话,只见他搬着个尺许见方的盒子,端到干爹跟前掀开。 明晃晃炫目,金灿灿耀眼,竟是一箱金条。 单论价值金条并不差,然而寿礼还要看心意、稀罕,金条就显得太过庸俗了。 刘提督眼皮抬了抬,伸手拿起根金条,看到上面铭刻的文字,不自禁笑出声。 “有趣有趣,你小子向来刻板,从哪学来的拍马手段?” 孙公公听到“你小子”三个字,立刻知道礼物送对了,干爹本就喜欢金子,再加上心意趣味,远胜过中看不中用的珍珠、佛像。 “干爹明鉴,咱收了个干儿,聪慧伶俐……” 第28章锋芒初露 李平安见干爹使眼色,连忙上前磕头叩拜。 “孙儿见过爷爷。” “确是个机灵的小子。” 刘提督对李平安早有耳闻,正是此人察觉元妃与淑妃勾结,称得上大功一件,笑着褪下拇指上的玉扳指。 “这扳指是咱干爹赏的,今儿赐予你,日后好生当差。” 李平安微微一怔,连忙接过扳指,双手捧着举过头顶:“孙儿叩谢爷爷恩典。” 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躬身退到孙公公身后。 心知一个小太监能得刘提督赏赐,已是天大的脸面,若是继续出风头,怕是要招人嫉恨。 之后李平安刻意低调行事,有同辈太监前来搭话,他都放低姿态应对,没有丝毫得意张扬。 这些人心中再怎么嫉恨,见他这般作态,也只能记在心里,不好当场发作。 席间第一回饮酒,据说是从酒醋房搬来的陈年佳酿,已经按照虫吃鼠咬报废入册。 酒液入口甘醇,余韵悠长。 李平安不懂得品酒,觉得味道好就连喝了几杯,直至酒气上涌耳酣眼热。 真气运转周天,醉意顿时消散无踪。 子时左右,寿宴散场。 李平安背着干爹返回住处,转过几道宫墙,四下不见了人影,原本醉醺醺的孙公公倏然清醒。 “你小子倒是好造化,竟能入了干爹眼界,咱当年走到你这步,可是足足熬了九年……” 李平安忙道:“全仗干爹栽培,否则孩儿哪有资格面见提督大人。” 孙公公见他懂得感恩,分得清远近亲疏,心中那点嫉妒也就散了:“把那扳指拿来瞧瞧。” 李平安一手搀着干爹,一手递上扳指。 孙公公借着月光打量,扳指翠绿欲滴,通体透彻没有一丝杂质,内侧铭刻着“楚”字。 “竟然真的是老祖宗物品,日后若遇祸事,拿着它去司礼监能换条命。” 李平安说道:“干爹若是喜欢,尽管拿去,咱就是乡下泥腿子,哪懂得欣赏这等精巧物件。” 孙公公轻拍干儿头顶:“你这厮好个滑头,故意激咱不是?” 李平安缩头缩脑,嘿嘿笑出声。 今日出乎预料得了干爹引荐,两人关系拉近了许多,不似先前疏离,已能开些玩笑。 回到住处。 孙公公从背上一跃而下,望着幽深寂静的皇宫,忽然问道:“小安子,若有一日咱家失势,你会如何?” 李平安张嘴就要表忠心、拍马屁,孙公公睨了一眼说道。 “咱家要听真话。” 李平安感受到缭绕脖颈的真气,似是下一瞬就会爆发,强忍运功抵御的冲动,沉声说道。 “孩儿会再拜个干爹,换个靠山,譬如同寝的圆公公就不错!” 这是真心实意的话,虽说与孙公公有几分情谊,却远远谈不上誓死效忠。 或者说李平安根本不懂何为忠诚,谁给他白面馍馍吃,谁就是他干爹! 孙公公冷声道:“好你个……” “等孩儿有了新干爹,就能继续待在御膳房当差,偷摸带些贡品馍馍米饭给您吃。” 李平安继续说道:“毕竟您吃惯了银丝面胭脂米,寻常粗粮怕是难以下咽。” 孙公公闻言一怔,阴冷神情瞬间软化,冷哼道。 “你这厮确实会讨人欢心,听人说你来御膳房当差,就是为了吃白面馍馍?” 李平安重重点头:“只要能天天吃白面馍馍,就是一辈子倒夜香、守皇陵咱都愿意。” “滚吧滚吧,没出息的东西。” 孙公公摆摆手,又叮嘱道:“记得不要显摆那扳指,老祖宗的名头能护人,也能招祸。” 李平安躬身道:“孩儿醒的。” 老祖宗仇敌个个位高权重,奈何不得楚公公,捏死个没品没级的小太监却是易如反掌。 与此同时。 尚膳监值房内。 刘提督正在清点寿礼,每件都估个价码,既是对比各个干儿孝心,又是计算拢共能换多少金子。 “老牛那厮心忒黑,过过手就要抽一成。” 宫中最有权势的太监定是老祖宗,但是最有钱的可说不准,至少牛提督就不相上下。 刘提督最后清点到那箱金子,一根根金条取出摩挲。 太监多爱钱财,尤其是出身低微的,对金银的痴迷远胜那些华而不实的古玩字画。 “咦?” 刘提督注意到其中一根金条,铭刻的“干爹”字样不同于其他,笔画歪歪扭扭,但是力道均匀。 每一笔深度都一般无二,显然对真气掌控精妙入微。 “孙公公绝无此等天赋,莫非是那小孙子……” 刘提督双目微眯,将金条收入袖中,得空吩咐人去御膳房调查一番。 哪怕真是那小子手笔,他也不会急着提拔,有此隐忍性子的人不好驯服,待其受了委屈再主持公道。 御人之术,重在恩威并施。 …… 寿宴过后。 李平安彻底成了孙公公麾下头号干儿。 小俊子等人听闻刘提督赏赐扳指之事,再不敢有任何顶撞,遇见了就躬身问好。 安公公之名,在御膳房彻底立稳了。 李平安难得享受了段安稳悠闲日子,然而宫中风波永不停歇。 都知监杨提督贬去守皇陵没多久,印绶监钱提督又涉嫌废太子案,夺职发配,贬去皇陵扫地。 印绶监权力仅次于司礼监,钱提督更是老祖宗左膀右臂。 失去如此得力干将,老祖宗在宫中权势折了一大截,更麻烦的是,新任印绶监提督曾是元妃近侍。 一时间,昭阳宫气焰更盛。 宫女太监行走宫闱,个个昂首挺胸气势凌人。 李平安冷眼旁观,看着那些曾经的大人物,许多比干爹还要官高权大,受谋反案波及落得凄惨下场。 运气好的才能去守皇陵,多数直接打入诏狱受审。 进了镇抚司大牢,有没有谋反就不重要了,总有办法让你签字画押,任凭怎么喊冤都无人理会。 “哪天干爷爷涉及谋反,咱绝不能坐以待毙!” 李平安不禁心生紧迫,暂且停下真气修炼,专心参悟鬼王宗轻功绝学。 这日。 一道人形虚影在立在假山角落,若隐若现,时有时无。 经过假山的太监宫女,没人发现虚影存在,或者说将其当做寻常树影,下意识忽略过去。 李平安感受体内真气,消耗尚能接受,正准备回御膳房。 两个人影来到假山附近,趁着左右无人,弯腰钻进山洞之中,随后传出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响。 “小俊子,和他的对食相好,桀桀桀……” 第29章 别无选择 对食。 李平安常听人提起,却从未亲眼见过。 “正好试试咱家新练成的轻功,究竟靠多近才会被发现!” 念及至此,他身形如鬼魅般闪入洞中,片刻后小俊子衣衫凌乱地窜出,施展轻功仓皇逃走。 随后名为小娥的宫女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方才快步离去。 李平安的身影在洞口缓缓浮现:“哪怕借助洞内昏暗,踏进半丈之内,仍然会引起警觉。” 武道修为越高,感知便越发敏锐。 说中打通任督二脉、贯通天地之桥的绝世高手,五感会敏锐到极致。 羽不加身,蝇虫不落,秋风未动蝉先觉,莫说近身偷袭,就是被人以目光审视都会心生感应。 “当真遇上那等境界的高人,咱家觉得磕头比真气更有用。” 李平安真气运转,脚步接连变幻,整个人又化作一缕阴影,缀在小娥身后。 七拐八拐穿过几道宫墙,来到一处偏僻小屋。 小娥熟练的打开门,警惕地回头张望,进屋后立即紧闭房门。 李平安倒挂在屋檐阴影处,似是只睡觉的蝙蝠,真气运转至双耳,屋内对话清晰可闻。 “那厮嘴严的很,什么消息都不肯说。” “奴家会继续打探,大不了让他占些便宜,你可不能怪奴家!” “孙公公将御膳房经营的铁桶一般,只能安插些不痛不痒的小喽啰,拿不到关键实证。” “你好生打探,事后就将你调入昭阳宫做事……” 二人说着说着,又开始宽衣解带,缠绵悱恻。 屋外的李平安双目微眯,原本只是好奇宫女身份,不料竟撞破如此隐秘。 “小俊子啊小俊子,可不是咱家要害你,属实是自寻死路!” 即使小俊子知晓轻重,守口如瓶不乱说,但与昭阳宫有所勾连这事,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干爹都绝不会轻饶。 与小吕子相比,叛徒比敌人更可恨! “这事儿咱家不能直接说,要让其他人举报,御膳房多得是想立功、求进步的太监……” 李平安起初盘算着将消息透露给小慧子,借此功劳,定能正式拜孙公公为干爹,往后可以同心协力。 然而仔细一琢磨,孙公公最忌讳干儿子们结党。 好处捞不着,反倒会让干爹生疑,还落一把柄在小慧子手里。 “不妙,不妥!” 李平安身形纵跃,身影瞬间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一连串夜枭般桀桀桀怪叫。 下了值回到住处。 进门看到小春子、小柳子围着小振子阿谀奉承,马屁拍的比较露骨,吹捧言语比较粗糙,但是比起初来时怯懦沉默,已经是很大进步了。 皇宫这地界,环境会压迫着你变化,老鼠来了都得学会给猫拜年。 李平安挑眉道:“振公公这是得了什么好差事?” 前几日小振子学满半年,去内侍司值房测试掌力,秉承不冒头不落后的原则,打出了一分六厘的成绩。 不等小振子回答,小春子就羡慕道:“振公公分去都知监了。” “恭喜恭喜。” 李平安拱手道:“都知监有圆公公照应,定能有个好差事,说不准哪天就入了陛下眼界。” 小振子按捺心中喜悦,躬身道:“多亏安公公提携。” 李平安将他扶起来,正色道:“往后咱们就一样了,有些话再不好说,今儿最后赠你一言。” 小振子严肃道:“还请指教。” 李平安说道:“论伺候人,咱家比不过你,但是宫里只会伺候人不行,还得下得了狠心害人。” 一旁的小春子、小柳子蓦然感到一阵寒意,吓得躬身弯腰,将白日里学的规矩使了出来。 小振子迟疑道:“不害人不行么?“ 李平安摇头道:“至多做到人不害我,我不害人。若真想当个好人,不如现在就撞墙自尽,省得日后麻烦。” “咱家明白了。” 小振子顿了顿道:“安公公,为何与咱说这些难听的话儿?” 李平安耸耸肩:“确实交浅言深了,咱家应该恭喜贺喜,你就当是用这么久洗脚水的报酬吧。” 小振子笑道:“安公公需要,往后咱还给您打洗脚水。” “可用不起喽!” 李平安摆摆手,和衣而卧。 …… 这日。 主事房内。 小俊子的尸首横陈在地,脖颈扭曲成诡异的角度。 孙公公杀人尤为喜欢捏脖子,传闻是修炼某种掌法绝学所致。 李平安琢磨着,咱也得寻思个杀人手段,将来当官收了干儿,哪个敢不听话就用来杀鸡儆猴。 杀人不是为了惩罚死人,而是恐吓、镇压活人! 孙公公森冷目光扫过几个干儿,阴恻恻问道:“怎么?眼看着那边势大,一个个都急着改换门庭了?” 小路子等人吓得连连摇头,噤若寒蝉。 孙公公接连出掌,将小路子几个轰出两三丈远,重重撞在墙上滑落,个个口吐鲜血。 眼见干爹还要发作,李平安连忙劝阻:“干爹,小俊子向来忠心,未必真有二心。” “咱家知道他现在没有。” 孙公公冷声道:“但是那对食宫女从他嘴里掏不出消息,定会以身份威胁逼迫,到时候这小子定会背叛。” 李平安眉头一挑,平日里干爹杀人从不解释,杀了便杀了,更何况小俊子背叛在先。 今日这般反常,隐约透着一股外强中干。 “滚出去吧。” 孙公公厉声呵斥,躺地上哀嚎的小路子等人,连滚带爬的逃出去,唯恐步了小俊子后尘。 李平安问道:“干爹,可是出了什么事?” “唉……” 孙公公叹息一声,挺直的腰杆突然垮了下来:“昨夜老祖宗召见议事,御马监冷提督竟然没去,借口说给御马治病。” 李平安顿时了然:“所以冷提督投靠那边了?” 孙公公尖声怒骂:“没有昭阳宫撑腰,一个养马的老畜生,哪敢违逆老祖宗。” 李平安这才明白,今日干爹冷酷狠辣是为了震慑麾下。 宫中从无秘密,冷提督公然抗命之事很快就会传开,老祖宗连失三监势力,底下人难免心思浮动。 “干爹,孩儿斗胆问一句,您就没想过……其他出路?” 太监眼中哪有忠诚可言,所有人都是为了利益,李平安不信干爹是万中无一的忠臣、蠢货。 这种人活不久,更当不了官! 第30章 操纵龙嗣 孙公公抬了抬眼皮,李平安会意合上房门。 “咱家背地里做的事,若叫昭阳宫那位知晓,死一百回都不够,咱家早就没了退路……” 李平安心头一紧,恨不能捂住耳朵,施展轻功跑路。 秘密既是权力的筹码,也是致命的枷锁。 干爹愿意告知隐秘,固然是信任、倚仗,然而有些事知道了,也就断了李平安另谋出路的可能。 “那年咱家还在御膳房掌勺,最擅长调制一味雪霞羹,宫中贵人都赞不绝口。” 孙公公陷入回忆,声音飘忽:“后来刘公公给了个药方,让咱掺进羹里,事成后许咱做他干儿子,还能升官发财。 咱守了五年灶台,哪受得住此等诱惑,便将几味药掺进雪霞羹……” 后面不用听李平安也能猜到,干爹升任御膳房主事,刘公公升任尚膳监提督。 “干爹,那方子有什么用处?” 孙公公沉默半晌,幽幽说道:“陛下食用后,宠幸女子不会诞下龙嗣。” 李平安骇然变色,此等罪名堪比谋反,抓到了、知道了都是死罪,转念却又生出疑惑。 “不对,这些年宫里明明添了几位皇子公主,莫不是药方无效?” 孙公公摇头道:“那药方并非针对陛下,而是元妃,娘娘不在乎其他宫殿诞下龙嗣。” 李平安恍然大悟,尚膳监执掌宫中所有膳食,只需在元妃吃食或传膳昭阳宫时用药,便能神不知鬼不觉断绝龙嗣。 且其他宫殿时常传出喜讯,陛下不会怀疑吃食,只会认为元妃有不孕之症。 李平安问道:“干爹,这当真是娘娘的手段?” 孙公公挑眉反问:“后宫当中,除了娘娘谁还敢干涉龙嗣?” 李平安回想皇后慈眉善目的模样,偶尔遇见了凤架,娘娘也不似其他贵人盛气凌人,还会关心太监宫女是否吃得饱、穿得暖。 未曾想宫斗手段分毫不差,错非元妃忽然有喜,后宫格局一直稳如泰山。 娘娘什么都不用做,静等皇子登基就能赢下所有。 那时候贵为皇太后,区区元妃反手能治,狠辣些让她去殉葬陪先皇都合情合理。 李平安皱眉道:“元妃多年无出,如今忽然有孕,难道药方失效了?” “并非药方失效,而是元妃起了疑心,再不用尚膳监的膳食。” 孙公公说道:“张家通过贡品司的门路,直接将吃食送去昭阳宫,咱家没法下药,自然没法阻拦元妃妊娠。” 李平安恍然道:“所以干爹处死小城子,是因为他没盯紧贡品司。” 孙公公恨声道:“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收了张家几百两银子,故意隐瞒不报,坏了娘娘大事!” 李平安暗自咂舌,谁又能想到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竟然间接影响了后宫争斗、国本传承。 “干爹,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既然知道了诛九族的秘密,李平安别无选择,只能彻底站在皇后这边,一条道走到黑。 孙公公说道:“小安子莫要怪咱家拉你下水,得了老祖宗玉扳指,你想改换门庭人家都不要。” 李平安心底暗恨,面上恭敬顺从。 “孩儿能有今天,全靠干爹栽培提拔,纵使死无全尸,咱也不会背叛干爹、背叛娘娘!” “很好,咱家果然没看错你。” 孙公公抚掌称赞,话音一转:“小安子,你想不想当官?” 当然想! 李平安差点脱口而出,他做梦都想当官,甚至梦见过取代老祖宗位置,享受数十上百干儿干孙跪拜,其中就有孙公公。 不过也就偷偷做梦,连梦话都不敢说出来。 李平安按捺答应的欲望,摸不清干爹是否在试探,仔细斟酌后说道。 “干爹,孩儿年岁尚小,压根不懂当官的门道,还想在您麾下多孝敬几年。” “你小子当真滑头!” 孙公公哪里猜不到干儿心思,直接了当说道。 “姓冷的背恩忘义,惹恼了老祖宗,要咱们寻机会反击回去,压一压昭阳宫气焰。咱干爹亲口允诺,谁能搜集到卢公公必死罪证,断了张家输送膳食的渠道,便可取而代之!” 李平安问道:“卢主事投靠了昭阳宫?” “不清楚。” 孙公公冷声道:“那老货占着位置办事不力,换做早些时候,老祖宗一句话就能拖下去打死。” 现在宫中斗的厉害,老祖宗不敢轻举妄动,免得让人拿出把柄,失去了对尚膳监的掌控。 尚膳监权力算不上大,却能通过膳食影响许多事。 更何况有下药操纵龙嗣之秘,一旦暴露就可以点投降了,莫说老祖宗死罪难逃,连皇后娘娘都自身难保。 李平安忍不住心动:“干爹,孩儿愿意为您分忧。” 孙公公颔首道:“你小子若要争,可要尽快去查,干爹说不准允了多少人。” 李平安担忧道:“那会不会让别人占了功劳?” “其他事后或许会,这是老祖宗亲口吩咐的事,区区八品官职,干爹犯不着偏心。” 孙公公提醒道:“不过贡品司捞的银子,你不能少了干爹分润!” “干爹放心,咱家明白。” 李平安躬身道:“孩儿若能升任贡品司主事,所得金银分润,愿拿出九成孝敬干爹。” “九成太多了,分咱家五成就好。” 孙公公桀桀怪笑道:“你有孝心,咱也不能凭白拿好处。卢公公出身世家旁支,哪怕做了太监阉人,还在痴心妄想认祖归宗。” “多谢干爹提点。” 李平安面露喜色,心中已经有了探查方向。 欲望向来是犯罪的根源,卢公公想要认祖归宗,唯一的方式就是利用手中权力置换。 宫中当差最忌里通外臣,何况是陛下防范甚严的世家大族。 只要拿到卢公公与卢家官员勾结的证据,举报去司礼监,李平安就能等着升官了。 当然流程还是要走一走,比如提前知道文试题目,武试对手全都是假打。 若有不开眼的太监争夺官职,无需李平安比试高低,自有功力深厚的老太监去解决。 正事说完,李平安拍了几句马屁,告辞离开。 前脚迈出门槛,身后传来孙公公阴恻恻的声音。 “小安子,玉醍醐的滋味怎么样?往后再要告发哪个,不用拐弯儿,直接与咱家说便是……” 夜风吹过李平安后颈,激起一片战栗。 第31章 千年明君 夜色如墨。 李平安挑着红纱灯笼,沿着宫墙根疾走,脚步不自禁的加快,总觉得背后有脏东西在盯着自己。 偏偏不敢回头看,唯恐见到干爹那张苍老阴森的脸庞。 直至回到住处,方才松了口气。 一摸后背,衣衫已经湿透,李平安没换干净衣衫,抚了抚咚咚直跳的胸口,躺在床上沉思。 “干爹怎么发现咱陷害小良子,又怎么笃定咱留的字?” 陷害小良子的手段,李平安经过反复推敲,确定没有任何破绽,而且不是他主动设局。 小良子确实偷吃了玉醍醐,李平安不过是顺水推舟,让丢失的数量多了一些。 事后无需任何人举报,孙公公自己就会查到小良子偷吃,整件事看起来与李平安毫无关系。 “若是干爹早就发现咱耍诡计,以他狠辣性子,定然不会忍到现在……所以,是告发小俊子时出了纰漏” 李平安前几日在御膳房丢了个字团,上面写着小俊子相好是昭阳宫密探,扔地上不知让谁捡走。 几个字经过反复练习,写的整齐方正,与平日截然不同。 “干爹从哪里看出了痕迹?” 李平安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近半年来事事顺遂,从底层小太监一跃成为孙公公心腹,自诩有几分聪慧。 结果孙公公一句话,便让所有算计都成了笑话、小丑。 “咱家还是太年轻了……” 李平安叹息一声,暂且压下心中疑虑,眼下最重要的是探查卢公公罪证。 干爹的话不止是警告,更多的是威胁。 若办不成事,必然遭受清算,若是能顺利上位,害死两个小太监就不值一提。 李平安隐约有种预感,孙公公让自己执掌贡品司,定然藏着什么阴谋诡计,可惜小方子不在了,否则可以商议请教。 “终究不是亲爹亲儿子,哪怕有几分情谊,也是随手就捏死!” 念及至此,李平安忽然有些想家了。 一年未见到爹娘,不知他们过得如何,吃没吃上白面馍馍,大哥有没有娶到媳妇。 近几个月通过牛公公的渠道,李平安向家里寄了些银子。 牛公公虽然中间抽成高,百两银子到手只剩半数,但是信誉向来好,从未出现过私吞的传闻。 纵使寄钱的太监死了,银子也会如期送到家。 …… 翌日。 天还未亮。 李平安一夜未眠,好在武道修炼有成,体魄精神非同寻常,精神奕奕的去主事房拜见干爹。 “孩儿叩请干爹金安……” 惯例的恭敬孝顺,与以往没任何区别。 李平安岁数只涨了一年,经历的事比过去十二年还要多,早不是那个受委屈就哭、不高兴就闹的少年。 宫中人只讲利益,感情也是利益的一种。 孙公公也是如此,关心问候几个干儿子的伤势,又赐下几颗上乘疗伤丹药。 “拜谢干爹恩德。” 小路子咚咚咚磕头,仿佛是自己不长眼撞墙才受了内伤。 李平安没受伤,却得了颗小还丹,干爹说这是道门秘药,服用后可以增长一年功力。 出门直接扔进嘴里,吧唧吧唧嚼碎下咽。 “味道比白面馍馍差了点!” 药力进入五脏六腑,化作浑厚精气,运功炼化为真气,比平日里打坐修行多增长二三成。 约莫两个时辰,所有药力炼化干净,李平安仔细感悟丹田真气,撇撇嘴颇为不屑。 “哪有一年功力,至多十天半月而已……” 嘴上虽不在意,心里却已惦记上。 一颗小还丹增长十天半月,一百颗就是小半年,一千颗就是五六年功力。 “咱家若能敞开了服用丹药,用不多久就能胜过那些老太监,到时候,就能寻机向周公公报仇了。” 李平安在吃白面馍馍、当官捞银子之外,又多了个新念想。 人吃饱了,欲望果然会越来越多! 晚间传膳依然在昭阳宫,陛下已经连续赐膳三日。 自从元妃肚子越来越大,武德帝赐膳愈发频繁,明晃晃的偏心,似是在向宫内宫外释放信号。 元妃诞下皇子,或可能继承大位。 李平安看着陛下与元妃言笑晏晏,夫妻恩爱,心底不禁生出焦虑。 孙公公当真是老狐狸,无论局势多么恶劣,都能笑吟吟的向陛下、元妃介绍新菜品。 “这道韶光春卷,以香椿芽、云鹿筋、金钩虾制成,滋味极佳,还能滋补身子。” 武德帝亲自夹了根嫩芽,递到元妃嘴边:“爱妃尝尝。” 元妃顿时受宠若惊,世上谁能让皇帝亲自夹菜,皇后都没有过,可谓是国朝独一份恩宠。 “陛下,臣妾可是听人说,百姓都称您为千古明君呢。” 武德帝抚须道:“朕些许功业,武功比不过太祖,文治比不过世祖、太宗,哪敢称千年明君?” 元妃柔声道:“太祖横扫天下,却有大黑山之困,世祖、太宗文治卓越,却也不得不与蛮族议和。臣妾纵观过往千年,三朝数十帝王,唯有陛下彻底覆灭蛮族,中原再无边患,千年明君名副其实!” “哈哈哈……” 武德帝朗声大笑,元妃的话虽有吹捧之嫌,但覆灭蛮族之功,确为千年未有。 月前,朝廷举行了盛大的献俘大典。 武德帝祭祀太庙时,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剑斩金狼王阿史那律,焚表祭天,彰示功业。 同时取出太祖遗诏,封威远侯为镇北王,爵位世代不降。 朝中大臣、宗亲纷纷上书,试图劝阻陛下封王,理由说了不少,条条冠冕堂皇。 武德帝仍然力排众议,执意封张家为异姓王,盖因“千年功业”四字,是他四十余年宵衣旰食的凭证。 后世或有人怒骂武德帝铺张浪费,或有人斥责朝中贪官横行,但是必须承认功大于过。 青史留名,莫过于此! 武德帝轻抚元妃隆起的腹部,声音沉稳有力:“爱妃,待皇儿诞下,朕便封他为秦王。” 依国朝典制,欲登基先封王。 元妃惊喜至极,陛下在潜邸时封号就是秦王,顾不得身子臃肿沉重,起身叩拜。 “臣妾拜谢陛下隆恩!” 孙公公脸色一僵,转瞬恢复笑容满面,跟着司礼监随堂公公三叩九拜,恭贺陛下、元妃。 回到御膳房。 李平安将残羹剩菜烧成灰,正要回屋歇息,耳边忽然听到孙公公真气传音。 “小安子,快些做事,咱家和干爹等不了太久!” 第32章 自相残杀 宫中没有秘密。 武德帝在昭阳宫说的话,没过多久就传遍内廷外廷。 这种事没法避免,当场听到的太监宫女太多,很难查到究竟是谁走漏风声。 这也是武德帝有意为之,利用自己一举一动,遥控、影响朝局走向。 金口玉言的承诺,让昭阳宫的气势更盛。 没过几日,继御马监冷提督之后,神宫监赵提督与老祖宗公开决裂,扬言宫里有只“座山雕“! 言语恶毒至极,只差说老祖宗要谋逆造反。 老祖宗麾下数十干儿,个个都在宫中担任要职,听闻此事后群情激奋,甚至有人要豁出性命与赵提督拼个你死我活。 “这般行事,岂不正中人家下怀,坐实了咱座山雕的名号?” 四五个太监搀扶老祖宗痴肥身躯,艰难地从太师椅上站起,目光扫过跪在跟前的干儿干孙。 “咱家从陛下潜邸时就跟着,四十余年如一日,靠的不是阴谋算计,而是一个‘忠’字!” 老祖宗沉声道:“陛下若真属意昭阳宫,咱家不但不会拦着,还会真心赞同,哪怕将来死无葬身之地。” 众干儿面面相觑,一时摸不清老祖宗话中深意。 然而消息从内侍司传出后,原本摇摆不定观望风向的太监宫女,纷纷向昭阳宫靠拢。 李平安也有此意,然而知道的太多,早已没了选择的余地。 若是元妃拿到下毒实证,向武德帝哭诉一番,所有涉案之人都会被处死,哪怕只沾了个边。 事关龙嗣传承,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这日。 子夜时分。 屋内三道鼾声此起彼伏,李平安骤然睁开双眼,无声无息的从床上飘起。 经过小振子床铺时,眼底闪过几丝冷意。 真气运转至指尖,只需轻轻一点,就能将小振子送去轮回。 “这宫里边谁不是见风使舵?他只是随波逐流罢了,本就与咱没甚干系,又何谈背叛?” 李平安身形飘忽,消失在夜色当中。 鬼王宗在江湖上属于邪魔外道,门下弟子多昼伏夜出,镇宗绝学正立无影在夜间威力更增数成。 李平安化身虚影,肆意在宫墙阁楼的阴影中穿梭跳跃,根本没人能察觉踪迹。 途中遇见十二皇子回宫的仪仗,前呼后拥二十来个太监宫女。 若在往常遇见了,李平安远远就磕头叩拜,今晚缩在阴影当中,许是自恃轻功了得,许是近日烦闷难消,又或是见多了贵人,心中畏惧早已淡去。 直着身子,没有弯腰叩拜,冷眼看着仪仗经过。 “这滋味儿不错……” 李平安咂了咂嘴,似是吃了几个白面馍馍,回味一番继续向贡品司疾驰而去。 片刻后。 虚影倒挂在檐角,静听屋内动静。 卢公公安睡正酣,呼吸匀称,似乎全无警觉。 李平安却猜测,这老太监多半是在装睡,毕竟暗中盯梢的不止自己,附近至少还藏着三个太监。 可能来自尚膳监,也可能来自别处。 一个触手可得的官位,还是油水丰厚的贡品司,足以让不少人铤而走险。 李平安盯住卢公公只是顺带,更多的是看住同行,等他们查探到证据,再出手抢来便是。 “咱家不懂搜查、探案,不过有人会就行!” 黎明时分。 李平安略微有些困倦,正欲返回住处洗漱更衣,向干爹请安,白日里再补觉。 忽然听到“哗啦”声响。 潜伏在屋顶的太监终于按捺不住,掀开两片砖瓦,整个人骤然缩瘦,如水蛇般钻进屋内。 几个呼吸后,接连响起噼里啪啦的交手声。 卢公公桀桀怪笑:“小崽子也敢来招惹咱家,不知天高地厚,正好拿你喂狗!” 李平安耸耸肩,趁着夜色未歇,施展轻功悄然离去。 世上事有一就有二。 或是官职诱惑太大,或是经不住上司催促,接连五天都有太监死在卢公公手中。 老太监修炼数十年莲花宝典,真气已臻至寻常资质的极致。 连续有太监惨死、消失,李平安本以为内侍司会追查,正好借机搜寻罪证,结果无人在意,仿佛死的是阿猫阿狗。 幽邃深沉的皇宫,就这样无声地吞噬着一切。 连续盯梢半月,李平安始终没等到机会,干爹已经催促几次,语气一次比一次急迫。 “小安子,再有月余就到了元妃产期了!” …… 这日。 李平安如常盯梢,琢磨是否该亲自出手搜查。 “咱家真气渊博远超同辈,只是摸不清与那些老太监差多少,正好可以拿卢公公试试深浅!” 又至黎明时分,正是人最松懈的时候。 李平安犹豫之际,见到一个小太监来到门外,嘟嘟嘟三长两短地敲响房门。 看似熟睡的卢公公,倏然睁开双眼。 “谁啊?” “干爹,是我。” “你是谁?” “家里人。” 卢公公听到熟悉声音,又对上了暗号,方才起身打开房门,放小太监进屋。 “近来宫里风声紧,不是说别联系了么?” 小太监连连躬身,苦着脸说道:“卢公公有所不知,外廷为立太子之事都快闹翻天了,今儿当着陛下的面,两位次辅打起来了。” “哦?怎么个打法?” 卢公公眉头一挑,当年他熟读诗书,立志要通过科举振兴门楣,当上大官风光认祖归宗。 后来无奈入宫当了太监,却始终对官场轶事兴致盎然,尤其是他曾梦寐以求的阁老趣事。 小太监手舞足蹈的比划:“曾阁老先动的手,踹了刘阁老一脚,刘阁老不服气,撩起袖子还了一拳……” 卢公公听得入神,没注意小太监已近身至两尺内,当听到两位阁老在金銮殿上掐架打滚时,不自禁桀桀怪笑。 “咱家若是入阁为相,定能打遍朝堂无敌手!” “卢公公说的是。” 小太监从怀里摸出封信:“家里人不清楚宫中消息真假,让您给个准信,陛下究竟属意坤宁宫还是昭阳宫?” 卢公公伸手接过信封:“当然是昭……” 话音未落。 薄薄的信封嘭的爆开,一团白雾顺着卢公公口鼻钻入体内。 小太监脸上带着谦卑笑意,双手骤然泛起五彩异色,趁着卢公公中毒惊愕,双掌已印在其胸口。 “为什么?” 卢公公惨叫一声,运转真气化解剧毒。 “家里人说……” 小太监身形迅速倒退,不敢与卢公公搏命,只需等待片刻就能为家族灭掉隐患。 “您已经没用了!” 第33章 一切顺利 “我恨啊!” 卢公公七窍流血,剧毒腐蚀双目,融化成两个黑黢黢的窟窿。 双臂胡乱挥舞,真气纵横睥睨。 桌椅破碎,墙壁开裂。 小太监身形闪烁不定,说话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卢公公,您就不该痴心妄想,烂泥腿子还想攀附世家名门?” “人啊,从一出生就分出了贵贱……” “贵者永贵,贱者永贱,莫要做那黄粱梦……” 魔音灌耳,真相穿心。 卢公公愈发癫狂,白发披散,嘴里流着黑紫涎水,不断循着声音追杀,然而怎么都摸不到小太监身影。 约莫过了一刻钟,真气消耗殆尽,呼吸逐渐微弱。 卢公公瘫软在地,咬破手指,用鲜血在地上写了两句诗。 “当年一念误宫门,利锁名缰断子孙……” 小太监啧啧道:“您读了几十年书,穷经皓首做学问,只有这般三流诗词水准,实在不是块读书的料。” 卢公公双目空洞,呆愣片刻仰头栽倒。 眼前浮现一幕幕画面,从幼时读书认字,村中佃户竞相夸赞聪慧,言称不愧是江南卢氏旁支。 那时候卢烨就生出念想,要亲眼看看千年世家的辉煌。 后来屡试不第,家道中落,从神童沦落为无用穷书生,饱受嘲讽鄙夷,一狠心自卖自身入宫为宦。 历经艰难凶险,侥幸得了个官职。 卢家不知从哪里得来消息,暗中联络卢烨,允诺好生办事,就能让他儿子写入世家族谱。 当然,必须断绝父子关系,世家名族不能有阉人之子。 卢烨毫不犹豫的答应,在他眼里,儿子能进世家族谱,自己断子绝孙也无妨。 从那之后,卢烨就频频向卢家传递宫中隐秘,时间久了,几乎认为自己就是“卢家人”,结果死在自己人手中。 “咱家还不如一个奴仆看得清,如此迂腐愚钝,难怪读不成书!” 卢公公喟然长叹,气息彻底断绝。 小太监挥手洒出几根银针,穿透卢公公几处紧要穴位,方才小心靠近试探脉搏,确定死透了就开始翻找。 很快从卢公公身上寻到几封信,塞进怀里转身离开。 前脚迈出屋,左右两道风声传来,一个偷袭鬓角太阳穴,另一个直取下身要害。 “找死!” 小太监似是早有预料,真气催发至掌心,喷出两团五彩雾气。 两个埋伏偷袭的太监嗅到雾气,只觉得头晕目眩,双手双脚发软,真气运转迟滞,尚未近身就栽倒在地。 “卑贱的泥腿子也配与咱……” 小太监性子狠辣,说话间化掌为爪抓向两人脖颈。 正在此时。 一道虚影悄无声息靠近,小太监稍有所察觉时,磅礴汹涌的真气扑面而来,笼罩周身上下所有要害。 “前辈饶命!” 小太监骇然变色,筋骨肌肉噼啪爆响,双臂环抱,整个人缩成个大圆球。 轰隆隆…… 圆球倒飞出去十数丈,撞塌了两面墙壁。 纵使小太监施展化功秘术,卸去大半威力,仍然断了十几根骨头,接连吐了几口血,不敢耽搁转身就跑。 “幸好咱家主修轻功,速度不弱顶尖高手……” 念头刚刚升起,倏然间汗毛耸立,下意识向前一扑使了个懒驴打滚。 轰! 李平安手掌劈空,凭空生出炸裂声响。 小太监此时才看清追杀之人,蒙着脸看不清模样,但是头发乌黑油亮,绝非宫中积年潜修的老太监。 “咱家天赋上乘,又有世家赐予秘药辅佐,竟然比不得一个无名少年?” 李平安可不会在乎敌人心思,真气运转至右腿,施展正立无影的步法,一脚踩向小太监胸膛。 速度快若闪电,躺在地上的小太监避无可避。 生死关头,小太监面露决绝狠厉,真气逆转刺激掌心劳宫穴,施展五毒掌中禁忌搏命绝招。 手掌膨胀至蒲扇大小,闪耀五色剧毒光芒。 嘭的一声爆裂,五色毒云弥漫,笼罩方圆两三丈,所触之处草木枯绝。 李平安身形化作虚影,瞬间退出数丈距离,丹田中三成真气运转至胸膛,张嘴对着毒云喷涌而出。 狂风席卷而过,将毒云吹散。 小太监目瞪口呆,他见过几种化解毒云的手段,无不是克制五毒手的绝学,从未想过强行吹散之法。 先遭重创,又断双掌,彻底没了逃命机会。 正要借世家名头求饶,李平安已经来到身前,一脚将脑袋踩爆。 红的白的溅了满地,拿走信封消失不见。 …… 不久前。 卢公公发疯肆意打砸,惊动了值守禁军。 不知出于何种缘由,禁军将贡品司围起来,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却不捉拿行凶贼人。 几个值守藏武阁的老太监,早就闲极无聊,听到动静忙不迭的过来看热闹,站在楼顶上指指点点。 “小卢子犯了贪嗔痴,三毒俱全,合该身死道消!” “你这老货读佛经读傻了,明明是小家伙毒功厉害,正面搏杀也不差多少。” “毒功威力虽强,终究是落了下乘,将来难有大成就……” 正说话间。 老太监们见到李平安出手,霎时间说不出话,尤其是一口真气吹散毒云,更是看得目瞪口呆。 “咱家倒要看看,宫里何时出了这般人物!” 其中一个老太监身形飘忽,施展的正是鬼王宗绝学,三五个呼吸穿过几座宫殿,距离李平安十来丈远。 “小段子,莫要多管闲事。” 虚无缥缈的声音在老太监耳边响起,顿时停下脚步,双手抱拳对着四周躬身作揖。 “见过魏先生。” 其他老太监见此情形,连忙跳下楼顶,齐齐躬身施礼。 “陛下有令,今日之事,谁也不准走漏风声!” “遵旨。” 老太监们能在宫中活到现在,个个都是人精,一句话听出诸多深意,饶有兴趣的瞥了眼后宫方向。 可惜啊,这热闹不能随便围观! …… 翌日。 内侍司调查卢公公死因。 根据李平安上交司礼监的信件,定为畏罪自杀。 武德帝下旨申饬卢家,将吏部卢尚书调任工部,以儆效尤,并升礼部杨侍郎为吏部天官。 数日后。 李平安检举有功,赐官贡品司主事。 第34章 无需证据 清晨。 司礼监荣公公登门,给李平安送来官袍。 李平安按捺心中激动,先是三叩九拜谢恩,双手高举过头顶,小心承接青色官袍。 崭新官袍还带着些许布料香气,让李平安想起第一回吃白面馍馍,香甜至极的味道,十来年仍难以忘怀。 荣公公双手搀起李平安,笑着说道:“安公公,许久未见,恭喜高升,将来咱家还要多多仰仗!” “荣公公客气。” 李平安摸出叠银票,二人手臂分离之际,熟练的塞进荣公公袖口。 荣公公瞥了眼左右随侍太监:“你们出去看着,莫要让闲杂人等打扰,咱家与安公公叙叙旧。” 待屋内没了其他人,荣公公肩膀顿时塌了下来。 径自坐在太师椅上,弯腰驼背翘着腿,完全没了司礼监当红公公的仪态。 “小安子,三日不见,让咱家刮目相看啊!” 李平安顺势坐在桌对面,啧啧上下打量:“小荣子也不差,按照辈分,咱家要叫您一声干爷爷呢。” “叫一声来听听。” “咱家叫你敢答应么?” “……” 二人伸长脖子,四个眼互相对着,许久之后干涩了,方才“切”了一声撇过头去。 李平安说道:“多谢小荣子,没你帮衬,咱分不到御膳房,也没机会拜干爹。” “咱也不知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 荣公公叹息道:“掺和进后宫争斗,一不小心便会命丧黄泉,若论活得久,反不如倒夜香的小太监!” “咱入宫以来,共吃了六千五百七十二个白面馍馍,按照好年景计算,早就抵得上咱几百条性命。” 李平安耸耸肩:“哪怕明儿就死了,也是稳赚不亏!” “你能这般想就好。” 荣公公正了正身子,沉声道:“贡品司牵连甚广,内廷外廷,朝堂地方,你去了切记小心谨慎。” 李平安颔首道:“咱家明白。” “走了。” 荣公公起身起来,到门口处又回转脚步,从袖口摸出叠银票:“恭喜安公公升官,这是咱家份子钱。” 李平安看着熟悉的银票,上面还有自个儿的体温。 “你这厮忒不当人子!” “爷爷回去了,孙儿好生活着。” 荣公公笑着摆摆手,开门出去的瞬间,脸色清冷阴沉,令人摸不清深浅。 屋内。 李平安贪婪的抚摸官袍,每一分每一寸都不错过。 “咱家这就当官儿了?” 一切都如预料般顺利,顺遂的让人心生不安,仿佛幕后有只无形的大手,操控着世间生灵万物。 忙不迭的褪下灰色长袍,换上官袍对着铜镜打量。 “说书人讲的故事中,好官清官都是面容方正,咱家这圆脸儿,一般都是贪官污吏的模样。” 李平安抚了抚脸,生出几分怨恨。 “现在咱家应当有资格报仇了吧?” …… 晚间。 小柳子二人学规矩回来,见到李平安身上的官袍,连忙过去磕头跪拜。 “奴婢拜见安公公。” 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官袍,也不知是拜人还是拜衣衫。 “起来吧。” 李平安学着干爹的手势,端起茶碗吹了吹热气,纵使沸水都烫不伤嗓子,也不能少了任何品茶动作。 从今往后,咱在宫里是体面人了! “今儿学的怎么样啊?” 小春子说道:“规矩还好,许公公教的用心,武功属实进展不大,周公公太不尽心。” 李平安双目微眯,回想自己在内武堂的经历,明明才过去一年,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周公公近日收干儿了么?” 小柳子点头道:“收了小石子做干儿。” 李平安略微沉吟,吩咐道:“好生看着周公公,有任何事都报与咱家,将来分配差事,调你俩来贡品司当值。” 小春子、小柳子大喜过望,咚咚咚磕头。 “拜谢安公公。” “桀桀桀……” 李平安不自禁怪笑出声,以往都是向这个、那个磕头,今天终于轮到咱家受礼,当真是畅快淋漓。 暂不理会心中疑虑,先享受当下爽利。 临近子时。 小振子回到住处,看着身穿官袍熟睡的李平安,神色变幻莫名,有恐惧又有懊悔,还有几分决绝。 …… 翌日。 天色未亮。 李平安习惯性早早起床,洗漱后去主事房向干爹问安。 经过御膳房门口,发现值守太监换了人。 “瑾公公怎么不在?” 为首太监躬身道:“回安公公,小瑾子调去勤政殿当差。” “那真是个好地界,回头咱家登门贺喜。” 李平安面上笑意盈盈,心底却生出几分阴霾,小瑾子是干爹特意借调来,忽然调走必有缘由。 两人关系尚可,回头借着恭贺打探一番。 主事房外。 小路子等人早已等候,见到官袍走过来,齐齐跪地叩首。 “拜见安公公。” 李平安嘴角翘起,假意扶了扶小路子:“咱们是干兄弟,辈分儿一样,如此大礼可是折煞了。” 小路子不敢起身,狠狠用力磕头,将地面染的嫣红。 “奴婢不长眼,冒犯了安公公,死不足惜。请安公公尽管责罚,哪怕要了奴婢的命,也毫无怨言。” 李平安眼底闪过狠厉,琢磨着是不是趁机将小路子拍死。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不在权利最大的时候睚眦必报,难道要等到日落西山,让小路子冷嘲热讽不成? 这时。 孙公公声音从屋内传出:“安公公,莫要为难他们了,太不体面。” 李平安颇为惋惜,深深的看了小路子等人一眼,大踏步走进主事房,进门双腿微弓做势欲拜。 孙公公老脸抖动,笑着说道:“安公公,按照官场规矩,同品同级无需行礼,往后无须来请安了。” “原来官场还有这般规矩,孩儿尚不熟悉,干爹莫怪。” 李平安站直了身子,与孙公公对视片刻,躬身道:“今日孩儿有一事相询,还请干爹不吝赐教。” 孙公公似是早有预料:“是不是问咱家哪里发现的痕迹?” 李平安颔首道:“孩儿自认做事圆满……” “确实圆满,咱家并无证据。” 孙公公眸光低垂,阴恻恻说道。 “然而咱家不需要证据,只要看看谁的对手死了,谁又得了好处,不是安公公还能是谁?” 第35章对上负责 李平安怀疑过行踪、笔迹,从未想过干爹没有证据,凭空就认定自己耍诡计。 沉吟片刻,又觉得很有道理。 以既得利益定罪,简单快捷又直指本质。 李平安躬身道:“多谢干爹提点,孩儿从未主动害人,属实是小良子、小俊子招惹在先。” 孙公公摆摆手:“无妨,两个小太监而已,御膳房多的是。” 李平安真切得知自己与孙公公差距,收敛按捺新官上任的得意,虚心请教道。 “干爹若是推测错了,岂不是冤枉了孩儿?” 孙公公又摆摆手:“无妨,一个小太监而已,御膳房多的是。” 李平安愕然,仔细思索自己与小俊子并无区别,死便死了,干爹招招手就能收十个八个新干儿。 “干爹,您这般做事,是不是过于……” “太过凉薄了是吧?” 孙公公说道:“安公公往后当官,必须脱离过去的条条框框,否则当不久官、升不了官!” 李平安一躬到地:“请干爹赐教。” 孙公公颔首道:“首先第一条,便是莫要将太监当人。” 李平安问道:“那将他们当做什么?” 孙公公说道:“可以是刀剑,是盾牌,是牛马,又或者只是几个数字,反正不是人。” 李平安仔细思索,略有所悟。 寻常太监或者干儿,可以用来杀敌害人,可以用来背锅替罪,指使他们做最脏最累的活,就像孙扒皮家的佃户。 至于当做数字,李平安有些难以理解。 孙公公继续说道:“第二条就是揣摩上意,对官职来源负责,其他人不必理会,凭白浪费精力。” 李平安深以为意,指着身上官袍问道。 “干爹,咱这官儿是谁给的?” 孙公公对着勤政殿方向拱手:“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任何官职都是陛下恩赐,不过嘛……” 话音一转:“区区八品小官,用不着劳烦陛下,老祖宗就能做主。” 李平安说道:“咱家自然是忠于老祖宗,那可是咱干祖爷爷!” “桀桀桀,安公公还是这般伶俐。” 孙公公怪笑几声,脸色迅速严肃阴沉:“安公公去了贡品司,可不要光惦记着捞银子,还要给老祖宗办正事!” 李平安早有预料:“咱家定尽快查清张家输送贡品门路,断了昭阳宫的吃食。” “查清楚就好,什么时候断吃食必须老祖宗下令。” 孙公公满意点头,从袖口摸出个册子:“这是小路子记录的贪墨账册,囊括贡品司上下所有太监,你拿去用,尽快掌控局面!” “多谢干爹。” 李平安接过账册随手一翻,见到贪墨银两数目最少的都有上千两,不愧是油水丰厚的地界。 “干爹,您有这本账册,何不让干爷爷将贡品司上下换个遍,直接就断了张家门路。” 贡品司隶属尚膳监,归刘提督全权掌控,完全可以借查贪的名义,彻底将贡品司清洗干净。 关键位置换上自己人,昭阳宫再难有作为。 孙公公解释道:“当下贡品司还算安稳,非必要不能大动干戈,免得影响各地上贡。 其次贡品司的油水,干爹占了大头,往浅了查无用,往深了查很难不波及自身!” “孩儿明白。” 李平安知道干爹在提醒自己,一不能影响贡品司运转,二不能让干爷爷少了银子。 当然,还有答应给干爹的分润。 …… 离开主事房,回到住处收拾行囊。 李平安升任贡品司主事,自然不用继续传膳,而且不必与寻常太监挤着住,单独分了间房屋。 私人物品不多,只两件换洗内衬,二百余两金银。 被褥床铺不必搬过去,另外会发放崭新被褥,粗布被面换成绸缎背面,里面的棉花更多更厚。 总的来说,当官后待遇完全区别于先前。 李平安知道这是在凸显官员权势,以往还会暗骂几句贪官污吏,现在美滋滋的享受一切。 谁敢削减官员待遇,他保准跳出来反对! “许久没回来,咱家还有些想念这里。”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转头看到圆公公手搭浮沉,身穿官袍,笑意盈盈的感今怀昔。 李平安拱手道:“好久不见,圆公公风采依旧。” “彼此彼此。” 圆公公从袖口摸出颗珍珠:“咱家听闻安公公升官,立马赶过来祝贺,这颗南珠就算作贺礼。” “多谢多谢。” 李平安毫不客气的接过,鸽子蛋大的南珠通体纯白,圆滚滚毫无瑕疵,哪怕不懂古玩奇珍,看一眼就知道是顶好的物件。 “圆公公送这般厚重礼物,恐怕不只是为了祝贺吧?” 圆公公说道:“咱们同吃同住数月之久,可谓是手足兄弟,至爱亲朋,区区南珠算得了什么。” 李平安将南珠收入袖口,刚要开口将贺礼定死,圆公公似是知晓他厚面皮,话音一转说道。 “不过么,咱确实有件小事,还请安公公随手帮忙。” 李平安眉头一挑:“圆公公先说说什么事。” “安公公去贡品司当值,必然要杀鸡儆猴,不如将那几只鸡交给咱,顺带蹭些功劳。” 圆公公身为稽查公公,看似权力很大,实则很难真切施展。 宫里边但凡敢大肆贪墨的太监,必然背景深厚靠山强大,八品小官查不得。 那些没背景靠山的小太监,又没资格大肆贪墨,至多利用职权捞些油水。 偏偏圆公公要查贪查罪,积累功劳,才能迅速升官。 “这件事啊……” 李平安正琢磨如何立威,负责查贪的圆公公就送上门来,当真是瞌睡了来枕头,不过脸上露出为难。 “干爹告诫过咱家,上任后莫要大动干戈,影响了各地上贡,可是砍头的大罪。” 圆公公肉疼道:“既然如此,那便罢了。” 南珠是干爹乔提督赏赐,据说是陛下礼佛用的念珠剩余,价值千金,而且是有市无价的宝贝。 李平安搓了搓手指:“圆公公,咱家的意思是,一颗南珠不够……得加钱!” 圆公公脸色一僵:“安公公莫要贪得无厌。” “咱家做事向来公正,这回查的可不是小虾米,是贡品司的大贪、巨贪!” 李平安取来纸张,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 ——南昌府贡品银丝面,董太监故意制造损耗,作价十两一斤卖与商贾! 第36章走马上任 小路子记录的账册中,贪墨银两过十万两的有九人。 当然,并不是说贡品司只有九个巨贪,而是小路子见到、听到、接触到的就这些。 或许还有隐藏的巨贪,行事谨慎,从未露过痕迹。 李平安将背景深厚的巨贪划掉,其中三个与干爷爷关系匪浅,另三个更是直通司礼监。 剩下四个巨贪各有特色,或是某主事干儿,或是手段高明,可以为贡品司上下都带来好处。 譬如名为小喻子的太监,一双巧嘴能说破天,哄得各地上贡官员晕头转向,心甘情愿多送贡品。 这些账目外的贡品,除去补充损耗,剩下的就成了贡品司油水。 转卖给宫外商贾,得来的银子上下都有分润,其中小喻子出力最多,自然就分的多。 “这厮暂且不能动!” 李平安新官上任根基浅薄,损害了麾下所有太监好处,日后很难坐稳位子。 另两个主事干儿,涉及印绶监、尚衣监,摸不准背后是否有更大靠山,也不能轻举妄动。 唯有最后一个董太监,是前主事卢公公干儿,靠着这层关系肆意倒卖银丝面,十数年间至少贪墨十几万两。 最重要的是,董太监贪墨的银子,竟然不与干爷爷分润! 如此,正适合用来杀鸡儆猴。 圆公公惊喜道:“安公公,咱家最爱查这种小官巨贪,你说个数,咱拿棺材本补齐。” 大官大贪不敢查,小官小贪没功劳,唯有小官巨贪查起来最为爽利。 李平安提醒道:“董太监确实贪墨十数万两,但是大多数上贡给卢公公,查不出如数现银。” “桀桀桀,安公公,这你就不懂了” 圆公公嘴角微翘:“咱查贪又不是查赃,只需证据确凿,让董太监认罪画押,追赃是其他人的事。” 董太监贪墨的赃银,大多数随着卢公公畏罪自杀,抄家后归入内帑,但是一份赃银可以立两回功。 一回是内侍司上缴赃银,一回是圆公公追查巨贪。 各论各功,互不影响。 …… 翌日。 贡品司。 位于皇宫最北边,紧邻着北门,方便当差太监外出,与地方官员商讨贡品事宜。 今天是新任主事走马上任的日子,司中大大小小的太监早早就在门口等候,翘首以盼。 众人早就打听过,新任主事是刘提督干孙,可以说是尚膳监最为根正苗红的派系。 按照过往惯例,新官上任必然杀鸡儆猴。 除去几个自恃背景的太监,其他人都忐忑不安,唯恐自己成了儆猴的鸡。 临近晌午。 两道身影由远及近,说说笑笑看似关系亲密。 二人全都穿着青色官袍,一时间分不清哪个是新上司,其中有消息灵通的太监,知晓主事公公是个圆脸儿。 几个太监忙不迭的迎上去,远远就双腿微弓,到了跟前正好跪在地上。 李平安看也不看,与圆公公径自进入贡品司。 来到主事房,与干爹当差地界摆设相似,正前方摆着两张太师椅,左右四对红木客椅。 墙上挂着梅兰竹菊字画,寓意品行高洁。 “圆公公,请。” “安公公,请。” 李平安慢步上前,缓缓坐在太师椅上,明明坐过不少类似椅子,这一张分外的舒适畅快。 外边等候的太监们,躬身弯腰跟着进门,待李平安坐定,齐齐跪地叩拜。 “拜见主事公公!” “都起来吧。” 李平安按捺仰天长啸的激动,努力模仿干爹久经官场的淡然,介绍道:“这位是都知监圆公公,领着稽查贪墨的差事!” 屋内霎时间寂静,清楚听到心脏剧烈跳动声。 有几个胆子小的家伙,直接瘫软在地,又连忙起身跪拜,唯恐碍了安公公的眼,揪出去严惩法办。 李平安目光扫过众人:“咱家请圆公公来,便是听闻贡品司内有巨贪,必须查出来,不枉陛下隆恩!” 圆公公接茬道:“你们可以互相检举,反贪有功者,可酌情减免自己罪名。” 众人面面相觑,摸不清两位公公意思,只得沉默以对。 “既然都不说话,那咱家可要拉清单了。” 李平安从袖口摸出卷书册,足足有拇指厚,翻开第一页念道:“小孟子,收岭南府尹一千五百两,放任中品芋头冒充上品。 哪个是小孟子?咱家有没有说错?” 话音落下,一名二十来岁的太监从人群中爬出来,跪在李平安跟前咚咚咚磕头。 “公公饶命,公公饶命……” 李平安提醒道:“圆公公当面查贪,咱家可没办法饶命,不过你可以检举其他人,超过一千五百两就能免罪!” 小孟子倏然回头,看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僚。 有人目光凶狠,威胁小孟子不要乱说,有人无声哀求,希望小孟子看在往日情分上,莫要检举。 李平安催促道:“若是不说,咱家可要送你去都知监了。” “启禀公公……” 小孟子为求自保,咬牙道:“小瑞子也收了岭南府尹贿赂,用鱼汁冒充耗油,至少拿了两千两。” 李平安眉头一挑,竟然是新的罪证,小路子书册中没记载此事。 “谁是小瑞子,他说的可属实?” 小瑞子从人群中爬出来,阴冷狠厉的目光看向小孟子,平日里两人关系最为要好,耗油之事只与他说过。 “主事大人,咱家也要检举……” 这回不用李平安催促,小瑞子直接举报同僚,名为小德子的太监偷卖贡品鹿肉。 小德子有样学样,举报小代子以次充好收取贿赂。 互相检举这种事不能开头,一旦形成连锁反应,人人自危,只能选择举报他人自保。 李平安听的啧啧称奇,贡品司贪墨手段五花八门,可以说凡是能捞银子的手段,从这里都能见识到。 “陛下可怜啊,贡品竟然先被太监们过一手,只能捡着吃些残次品……” 念及至此,更加满意这份差事。 李平安挥手阻止太监们的检举,冷声说道:“你们一个个的胆敢欺瞒咱家,尽说些芝麻绿豆的小事,莫非贡品司中就没有大贪、巨贪?” 圆公公说道:“只要查处一个巨贪,其他人的事咱家既往不咎。” 小孟子等人沉默半晌,互相看了眼,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个个争先恐后的说道。 “主事公公,咱家检举小喻子……” 第37章杀鸡儆猴 “小喻子……” 李平安嘴角微翘,本意是针对董公公,竟然还有意外收获,清了清嗓子说道。 “他贪了多少银子啊?” 小孟子忙不迭回答:“少说十几万两。” 旁边跪着的小德子补充道:“这厮哄骗各地官员,借机威胁敲诈,额外收取贡品,转卖商贾牟利。” 李平安问道:“那些官老爷能怕他威胁?” 小孟子说道:“公公有所不知,若哪个官员不听话,小喻子就会借机损坏贡品,令数量账目对不上,朝廷会下旨申饬,进而影响官员考评、升迁。” 旁边小太监补充道:“若是哪个官员多给银子,小喻子就会将贡品放在名录前边,还会大肆吹捧好处,陛下见着了、品尝了,或许就能夸赞一二。” 陛下随意夸一句,落在官员身上就是天大的政绩。 哪怕当年是评绩是丙丁,得了这句夸赞,吏部都会捏着鼻子至少给个乙等,以全陛下金口玉言。 皇权威严,莫过于此。 李平安眉头一挑,贡品司不止油水丰厚,竟还有如此权柄。 “哪个是小喻子,与咱家说说,他们可有冤枉你?” 小喻子从人群中爬出来,面色苍白,神色绝望,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为同僚分润诸多好处,转眼就被卖了个干净。 “主事大人,咱认罪。” 小孟子等人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心底略有些舍不得银子,但是与身家性命相比,卖了小喻子不算什么。 李平安面色瞬间阴沉,冷哼道:“小小太监,居然是如此大贪,既已认罪,还不将赃银交出来,好落得个全尸!” 小喻子无奈道:“咱家只有一万余两,其他的都分润给其他人。” “好啊,还是个窝案!” 李平安看向小孟子等人:“尔等可从中分润?十几万两的案子,沾上一丁点,咱家都救不了。” 小孟子连连摇头:“公公,纯属小喻子污蔑,咱可不没收银子。” “小喻子胡乱攀咬,其罪当诛。” “公公,这厮还做跑冒滴漏之事,贪的银子海了去……” “咱家听说,他与北边官员勾结,将上贡的雪参换成干萝卜……” 其他太监联合检举,将所有事都推脱干净,甚至还将自己犯的罪名,挂到小喻子身上。 等背锅的死了,账目自然就平了! 小喻子瘫软在地,双目空洞暗淡,自认为难逃死劫,已然放弃了辩解,任凭同僚栽赃污蔑。 李平安见情形差不多了,使了个眼色,圆公公顿时会意,故作为难说道:“抓贼必须抓赃,小喻子搜不出十几万两银子,很难定罪啊!” 李平安皱眉道:“搜不到赃银,是不是证明小喻子冤枉?” 小喻子心思聪慧灵巧,最擅长听话听音,立刻意识到主事公公有意饶命,立刻咚咚咚磕头高呼。 “公公,冤枉啊,咱家从未贪过银子。” 李平安意味深长道:“贪没贪你说了不算,咱家会仔细探查,你且想好怎么自证清白。” 小喻子死里逃生,哪敢有半点意见:“奴婢明白,定能让公公满意。” 李平安呵斥道:“这是说的什么话,贡品司是陛下的贡品司,必须让陛下满意才行!” “安公公说的不错。” 圆公公赞同道:“咱家领了稽查差事,也要让陛下满意,所以必须彻查贪墨,将贡品司清扫干净。” 李平安说道:“小喻子,圆公公要查贪,你可有罪证要检举?” 小喻子恨不得将所有同僚检举,抬眼注意到公公目光,循着方向看去,见到缩在角落的董公公。 卢公公在世时,董公公在贡品司权势极重,手段霸道狠辣,没人敢招惹冒犯。 如今余威尚在,小太监们不敢轻易检举。 小喻子心一横,咬牙说道:“启禀公公,咱检举董公公以次充好,偷卖贡品,贪墨十数万两!” 李平安怒道:“如此巨贪,咱家必须好生惩治。” 董公公心生不妙,连滚带爬到前边,抹着眼泪哭诉:“公公,咱家冤枉啊,可不敢贪墨银子,您若不信尽可去搜查住处。” 李平安打断道:“你哪会将赃银留在住处,定是藏在隐秘地界。” 圆公公点头道:“咱家跟着干爹查了几个贪官,见过不少隐匿赃银的手段,有人埋在地下,有人藏在茅厕,还有人交给族人保管。” 李平安惊讶道:“茅厕藏银,岂不是熏臭了?” “要不怎么会有铜臭的说法!” 圆公公从袖口摸出两锭银子:“安公公,你看这银子摆在眼前,你能说臭的那个重量轻了还是不能换白面馍馍了?” “有趣有趣。” 李平安熟练的将银子收入袖口,莫说藏在茅厕,就是泡在便溺当中,一样能换两亩地。 董公公听着二人打趣,已然吓得汗流浃背,哪还不明白自己成了那只儆猴的鸡,急忙狡辩道。 “公公,您说的抓贼抓赃,搜不到赃银,怎么能说咱贪墨呢?” 李平安幽幽说道:“先搜赃银还是先查案,由咱家说了算,你跟着圆公公走一遭,若是冤枉了,咱家给你磕头赔罪。” 圆公公说道:“稽查司不会放过任何坏人,安公公放心,咱会好生审问董公公。” 董公公还要张口说话,旁边两个小太监眼疾手快,一拳一掌将他打倒在地。 真气封住嗓子穴道,干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平安满意点头:“小孟子、小德子不错,日后好生为陛下当差,些许小事便既往不咎了。” 二人齐齐跪下磕头:“拜谢公公宽恕。” “桀桀桀……” 李平安不自禁怪笑出声,明明自己欺负人,结果他还得谢谢咱。 当官,真好! …… 晚间。 贡品司太监们下了值。 小喻子悄摸来到主事房,进门就看到安公公在端坐品茶,一路滑跪到跟前,双手捧着银票举过头顶。 “奴婢谢过公公救命之恩。” 李平安瞥了眼银票,俱是大额千两,拿了大半叠收入袖口,慢悠悠的说道。 “你叫咱家什么?” 小喻子微微一怔,旋即福至心灵叫喊。 “干爹!” 第38章三个干儿 小喻子二十三岁,面相生得老成,看起来像是三十多岁,跪在李平安跟前似是爹拜儿子。 然而一声“干爹”,叫的很是真诚亲切。 “诶,好干儿。” 李平安答应一声:“明儿你去书吏房当值,将所有账目记录清楚,切不可有分毫缺漏!” 小喻子收回余下银票,脸上止不住的惊喜。 难怪干爹年纪轻轻就能担任要职,面对上万两银子不动心,又给干儿安排紧要差事。 “干爹,咱定会好生当差,哪个敢贪污,定揪出来给您严惩。” “将贪墨的记下就好,需要惩治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李平安语重心长道:“咱家初来乍到,整个贡品司只能倚仗你,莫要辜负了咱家信任!” 小喻子双目含泪,重重磕头,撞的额头渗血。 “孩儿愿为干爹效死!” “好好好。” 李平安拍了拍干儿肩膀:“从今往后,咱们父子一体,但凡有干爹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 小喻子感动莫名,揣着激动的心情躬身退下。 “桀桀桀,咱家终于成了能收干儿的大人物!” 李平安得意怪笑,伸出脚在地上蹭了蹭,将血迹擦干净,端起茶水吹了吹热气,滋儿品一口。 纵使茶水已经凉了,程序、规矩不能差半分! 约莫等了一刻钟。 小孟子探头探脑走进主事房,见到慢悠悠品茶的李平安,脸上浮现喜色,小跑着来到跟前。 噗通一声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奴婢拜见公公。” 李平安明知故问道:“这么晚了不回去休息,来寻咱家做什么?” 小孟子摸了摸眼角泪水,情真意切道:“公公,咱听说您没有干儿,咱爹娘死的也早,如果您不嫌弃,咱想给您做儿子!” 李平安说道:“咱家才十三岁,年纪比你小得多,做干爹不合适吧?” “合适,非常合适。俗话说,有儿不在年低,老祖宗麾下也有不少年岁大的干儿。” 小孟子本想试试,有枣没枣打一竿子,见认干爹有门,跪着上前挪几步,抱住李平安的大腿。 “咱在宫中厮混多年,未能谋得一官半职,正需要您这样年轻有为的干爹提点,属实是咱占了大便宜!” 李平安说道:“既然你这般诚心,咱家就收下你。” “孩儿拜见干爹。” 小孟子咚咚咚磕头,额头渗血染红的地面,好巧不巧正是刚刚小喻子磕头的地界。 李平安说道:“明儿你去管着仓储房,切记好生当差,减少跑冒滴漏之类的事。” “干爹放心,孩儿定会盯紧了。” 小孟子嘴角不自禁上翘,早就知道拜干爹有好处,未曾惊喜来的如此猛烈。 仓储房保管着各地贡品,哪怕只是临时存储,也能轻易捞到油水。 李平安拍了拍小孟子肩膀:“咱家初来乍到,整个贡品司唯有你值得信任,莫要让咱家失望。” 小孟子沉声道:“孩儿办事向来谨慎,请干爹放心。” “下去吧。” 李平安挥挥手,看着小孟子的背影,神色倏然阴沉似水。 “哼,难怪厮混多年还是个小太监,拜干爹竟然不带见面礼,不懂事怎么能上进?” 伸出脚将地上血迹擦干净,继续品茶静等下一位。 贡品司数十上百位太监,想向上爬的绝不止这两人,正值用人之际,不管好赖先收入麾下。 待彻底掌控了贡品司,再逐个换成好用的、听话的干儿。 至于那些淘汰的干儿,自然是留给圆公公立功,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李平安奉行干爹的提点教导,将麾下太监当做工具,好用就多用,不好用就丢弃。 没等多久。 小德子鬼鬼祟祟来到主事房,唯恐踪迹让同僚察觉,进门就咚咚咚磕头。 李平安眉头挑了挑,许公公当真是教的好规矩,一个个的将磕头当成了安身立命的本事。 “得空去拜见许公公,宫中多少人承蒙他教规矩,这份香火情用好了,可是个巨大助力!” …… 安公公收三个干儿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贡品司。 三个干儿分别负责书吏房、查验房、仓储房,可以说掌控了贡品入宫关键位置,虽然人少力微,至少不再是睁眼瞎。 其中当属小喻子最为忠心,早晚磕头问安,尽心竭力侍候。 李平安享受干儿服侍的同时,没忘记来贡品司的任务,命令三个干儿特别关注几样贡品。 阿胶、燕窝、雪蛤、茯苓膏…… 俱是上乘安胎补气的膳食,元妃眼见着就要生产,必然会取用。 这几样贡品各地都有产出,譬如岭南上贡金丝燕窝、东阳上贡血燕窝,又譬如健脾安胎的茯苓膏,天南与岳西都有产出。 元妃对尚膳监阴谋有所察觉,必然不敢随意取用安胎膳食,只会让张家送进宫中。 李平安只需仔细盯着这几样贡品来龙去脉,就能顺藤摸瓜,寻到张家在贡品司的门路。 “咱家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胆大包天,敢坏娘娘好事!” 没过几日。 小喻子来到主事房,进门磕头请安,听到干爹“起来”二字,才站起来躬身弯腰禀报。 “干爹,咱家梳理了过往账目,发现北疆进贡的山参、蜂王浆,数目与存货对不上。” 李平安眼皮抬了抬:“具体说说。” 小喻子说道:“这两样贡品是许多丹丸炼制的必须品,各宫殿支取较多,看似很难发现异样。 不过孩儿经过仔细核算,发现各处支取的频次、数目,在特定的数目之间上下浮动……” 明明所有字都听得懂,连在一起说,李平安有些听不明白。 “直接说结果。” “启禀干爹,火神殿向真人的童子,近两月支取的数目,比先前几年上浮了五成。” 小喻子补充道:“咱托人打听过,向真人炼制的玄元丹,并不比从前多。” 李平安问道:“所以向真人取了贡品没炼丹,而是用在了别处?” “十之八九如此。” 小喻子说道:“向真人炼丹多年,手法娴熟,玄元丹也不是繁难丹药,不会凭空多五成消耗!” “你做得很不错。” 李平安从袖口摸出颗珍珠,塞到干儿手中。 “这是老祖宗赐的南珠,咱家赏给你,继续追查贡品去向,为陛下揪出藏在贡品司的大蛀虫!” 第39章人心凉薄 南珠是李平安当前最珍贵的宝贝,他不知道具体价钱,估摸着至少能值百八十亩田地。 孙扒皮横行乡里,几代人的家业也只能换三五颗南珠。 李平安并不觉得心疼,现在最重要的是查找张家渠道,当下手中没人,能用且有用的就小喻子一个。 “更何况,咱家只是将南珠借给他一段时日……” 小喻子做得好就罢了,做不好非但南珠要还回来,还得背上十几万两赃银的账目。 “干儿不止能做刀剑盾牌,还能当存钱柜!” 李平安打开小喻子送来的账目,计算方式不甚明了,但是异常、错误处都画上了圈。 难怪能哄得纳贡官员欢喜,这份心思当真是细致。 由于新官上任,贡品司太监尚未摸清安公公喜怒,手脚比往日干净,少了许多看似正常的“损耗”。 当然,也有自恃背景深厚,不将李平安放在眼里的太监。 “一个个的咱家都记在心里,这些家伙且盼着靠山永远不倒!” 李平安翻到末页,见到两个熟悉的名字,小喻子特意用整页纸,将他俩近几日捞银子手段、数目详细标注。 “直娘贼,咱家还没贪墨呢,你俩捞银子倒是挺快!” 李平安唤来门口当值的小贝子,这个小太监方才分来贡品司,根基浅没靠山,虽然没半夜登门磕头,但是用来做门子很合适。 将来表现好,未必不能收为干儿。 这手段是向干爹学来,手下不能只有干儿,还得有候补人才。 “让小孟子来见咱家,告诉他本公公很生气!” 小贝子躬身领命,转过头去面露喜色,盼着公公干儿失了宠,自己就有机会取而代之。 不想拜干爹的太监不是好干儿! 很快。 小孟子来到主事房,面带惶恐,进门就扑到干爹跟前跪下,咚咚咚用力磕头。 “干爹,孩儿该死。” 李平安慢悠悠品了口茶,瞧着嫩绿茶叶在杯子里打旋儿,不明白大人物们为何喜好喝茶。 他品不出好坏优劣,哪怕是名为“雪芽”的贡品,不过为了迎合大人物,忍着苦涩去喝茶,而不是吃饴糖、白面馍馍。 “说说,怎么个该死?” 小孟子不是宫里的新人,在路上就想明白,定是近日行事猖獗,惹得干爹生气。 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捧过头顶,双目含泪说道。 “干爹为孩儿安排差事,定花费了不少心思,孩儿竟不知孝敬,此其罪一也。孩儿借差事得了不少银子,竟不知给干爹分润,此其罪二也!” “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 李平安将银票收入袖口,训斥道:“俗话说可一可二不可三,你好生记着,再犯事莫要怪咱家不顾父子情面!” 小孟子顿时松了口气,又有些心疼,不止将近日捞的银子拿出去,还倒贴了大半身家。 李平安吩咐道:“咱家早就听闻过延寿八珍,你去取两份,咱家有事要用。” 小孟子试探着问道:“干爹,账目上怎么写?” 李平安冷声道:“你觉得呢?” 小孟子咬牙道:“当然是签孩儿的名字,两份够不够,多拿些也能周转过来。” 李平安颔首道:“暂且够用,咱家年虽小用不上,是给你干爷爷送去尝尝。” 小孟子连忙吹捧干爹纯孝,自己差得远,必须侍奉左右好生学一学。 享受片刻吹捧,李平安挥手命小孟子退下,数了数袖口的银票,约莫五六十亩田地。 “数目比账册中记载的还多,这厮还算懂事!” 略微思索,没再让小贝子唤来小德子。 干儿子犯了错,可以收银子饶过,但是不能全都饶过,必须拿出一个狠厉处罚。 杀鸡儆猴,敲山震虎。 其他干儿才会心生恐惧,好生办事,好生送钱。 …… 傍晚时分。 李平安拎着食盒来到一处露天小广场,远远瞧着学规矩的新太监们,露出几分怀念。 “早该来探望许公公,咱家可是欠了几分恩。” 现在回想,许公公故意打乱教规矩顺序,显然有意帮自个儿合理的改变脸型、体型。 若非如此,周公公察觉李平安故意自残,大抵是落不得好。 “宫里边当差如履薄冰,咱家能走到对岸吗?” 李平安拎着食盒安静等待,直到傍晚时分许公公下值,才躬身上前说话。 “许公公,您教规矩还是这般严苛。” 许公公抬了抬眼皮:“学规矩不似读书练武,后者学不成也无妨,坏了规矩可是要人命的事。” 李平安看着安坐太师椅,神情冷淡的许公公,一咬牙跪倒在跟前。 “晚辈拜谢公公提点指教之恩。” 还未走远的新太监们,见到身穿官袍的公公,竟然给许公公行大礼,不自禁目瞪口呆。 “桀桀桀……” 许公公笑声如夜枭,上下打量李平安几眼,说话声温和几分:“总算没忘了咱家教的规矩,求人办事就得懂磕头,莫要舍不得自己的面皮。” 李平安稍稍松了口气,心底暗骂老太监脾气古怪,故意让自己当着新太监的面磕头,满足他的优越感。 “公公,咱现在执掌贡品司,挑了几样地方特产给您尝尝。” 旁边侍候的小曲子接过食盒,接手时似是不小心,掀开条缝隙,露出最上层的灵芝、何首乌。 “不错,延寿八珍,咱家老了,最是喜好这类吃食。” 许公公满意点头,问道:“小曲子,咱家教了这么多年规矩,经手的太监没一万也有八千,懂得回礼的有几个?” 小曲子躬身道:“算上安公公,一共就十二个。” “当真是人心凉薄,只百之一二有些温度。” 许公公叹息一声:“安公公,咱家没别的本事,就是消息灵通,对宫里的事知晓的多些,你要问什么?” 李平安来时早有腹稿,恭敬问道:“火神殿的向真人,您知不知道?” “小向子啊……” 许公公目光迷离空洞,喃喃道:“曾经是白云观的天才弟子,师承紫阳真人,精通炼丹术,原本有机会获得册封,结果与一名宫女有染,彻底断送了前程!” 李平安心中一惊,白云观历代受皇家册封,底蕴深厚,实力非凡。 “嗯,还有一事,咱家记得紫阳真人俗家姓张……” 第40章无情无义 “姓张……” 李平安几乎可以确定,张家就是通过贡品司、向真人给昭阳宫输送膳食、药材。 “多谢许公公提点,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咱家定会竭力相助。” “咱家一个快死的老东西,连个官职都没有,哪能有什么事。” 许公公从食盒中摸出支何首乌,直接扔进嘴里咀嚼。 “你那儿有延绵寿元、增长气血的贡品给咱家留一些,放心,咱家最重规矩,绝不会让你凭白浪费。” 李平安颔首道:“公公放心,咱记下了。” 延寿之物在贡品司既珍贵又不珍贵,珍贵之处在于效用,历代陛下全都渴求长寿乃至长生。 不珍贵在于炼制出的延寿丹丸,须由太监试吃,中途会浪费不少。 许公公既然愿意吃,李平安多送些就行了。 “公公,咱家初掌贡品司,麾下没有得力的人手,您经手的太监这么多,可否介绍几个?” 许公公略微沉吟:“贡品司上下,能让咱家记住面孔的人,只有小喻子、小澈子、小苍子、小于子,其中小喻子聪慧过了,小澈子稳重过了,小于子武道天赋差一些。” 李平安问道:“小苍子呢?” 许公公反问道:“他已经拜了干爹,你敢用么?” 李平安好奇道:“聪慧不是好事么,为何还有过了一说?”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许公公说道:“太过聪慧的人,许多事算的太清,舍不得拼命,然而在这宫里边不敢拼命就会死。” 李平安隐隐有所悟,从死人堆里卷出的拼命者,必然胜过多智近妖而惜身的聪明人。 “晚辈告辞,回去就重用他们几个,过些日碎叶府进京纳贡,名单里有百年雪莲,咱家给您送来两朵。” “不错不错。” 许公公微微颔首,看李平安很是满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挥挥手道别。 待李平安离开了,小曲子疑惑道:“干爹,您为何不提醒安公公一声?” “必死之局提醒什么……” 许公公幽幽道:“宫里边的事有的能说,譬如小向子,咱家不告诉他一样能查到。 有的事不能说,招惹了贵人,咱家莫说延寿,直接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小曲子脖颈发凉,连忙跪下磕头:“干爹,孩儿多嘴了。” 许公公问道:“安公公送你什么好处了?” 小曲子不敢隐瞒:“两根金条。” “这厮倒是机敏,察觉出几分危险,舍得下本钱求活。” 许公公望了眼勤政殿方向:“可惜啊,神仙要你三更死,你就活不到五更,区区凡人怎么能违逆的了神仙!” 小曲子问道:“那孩儿要不要将银子退回去?” “不用,咱家回答了他两个问题,将你那份礼扯平了。” …… 御膳房。 孙公公又换了门子,自从李平安上任贡品司,与之关系好的小慧子就成功转正为干儿。 当值的小邹子听说过安公公传奇,入宫半年就谋得官职,堪称御膳房传奇人物。 今日终于得见安公公,忙不迭的上前施礼。 “拜见安公公,您是来寻主事大人?” 李平安晃了晃手中食盒:“咱家带了些特产探望干爹,劳烦公公进去通报一二。” 小邹子听到公公二字,顿时笑容满面,正要说话,便听到屋内传出孙公公声音。 “进来吧,往后小安子来无需通报。” 李平安进门后快走三两步,自然而然的跪下磕头:“孩儿多日未请安,还望干爹恕罪。” 穿上官服的第一天,李平安确实有些飘飘然。 自诩当上官了,无需向其他官员磕头,毕竟大家都穿着官袍,谁也不比谁差。 经过几日冷静,见识了干爹、许公公手段,对宫里厮混多年的老太监多了几分敬畏。 自个儿还年轻,根基浅薄,该磕头还是得磕头。 活命嘛,不寒碜! 孙公公还是那句无需多礼,挥手示意李平安落座,迫不及待的询问:“今儿有空来,可是事情查清楚了?” 李平安眼底闪过异色,随着元妃产期临近,干爹愈发急切,偏偏又不说具体有什么计划。 按照干爹说过的话,自己成了刀剑、盾牌,亦或者数字。 李平安按下心中疑虑,脸上挤出笑容:“今儿来拜见干爹,是送几样贡品司特产。” 孙公公面上露出失望,接过食盒瞧了眼,随手放在一旁。 “你我父子情深,无需这些麻烦事,好生查探张家渠道,做好了干爹会有恩赏。” 李平安说道:“今日第二件事,便是关于张家的消息,火神殿的向真人……” 随后将小喻子、许公公的话,仔细说了一遍,当然,过程中少不了夹杂如何辛苦探查、如何熬夜梳理账目。 有事干儿服其劳,算不得抢功。 孙公公面色变幻,咬牙切齿道:“张家竟然走的是火神殿关系,用炼丹损耗遮掩,将膳食送去昭阳宫。” 李平安问道:“既然已经查明,是否断了张家门路?” 火神殿在宫中地位特殊,为陛下炼制各种丹药,半数陛下服用,半数赏赐给内侍司。 干爹赐予的小还丹,便是火神殿炼制。 正因如此,惹了火神殿等于惹了陛下,以及数不清多少的老太监。 当然,李平安也有办法,譬如将向真人需要的药材,借口紧缺、梳理、入账等等,故意拖延些时日。 十天半月影响不了炼丹,但是昭阳宫等不起。 一旦吃御膳房送去的吃食,后续会发生什么事,李平安不用想都知道。 孙公公摇头道:“不用断,咱家这就去请示干爹、老祖宗。” 李平安追问道:“当真不用孩儿去做?” “你能查清张家门路,已经立下大功,日后娘娘、老祖宗会有重赏,后面的事由咱家去做。” 孙公公颇为急切,与李平安交代几句,匆匆离开。 李平安望着干爹背影,神情变得阴沉如水。 “干爹无情,那就休怪孩儿无义!” 虽然摸不清干爹要做什么,但是一定与张家门路有关,只需暗中盯紧了,寻机会将谋划破坏。 持此功劳,以及干爹罪证为投名状,定能调到昭阳宫的船上。 “这宫里边,活着真难!” 第41章进献祥瑞 李平安打定主意跳船后,非但没有对干爹疏远,反倒恢复了每日晨昏定省。 时辰比其他干儿晚,如此方能彰显安公公地位。 白日里留心孙公公举动,晚间就盯着贡品司库房。 正立无影施展愈发纯熟精进,整个人如青烟般融入夜色,夜猫子经过都难以察觉。 这日晌午时分。 李平安从御膳房回来,正打算去主事房小憩。 小喻子领着两名太监匆匆赶来,躬身禀报:“干爹,岭南府与阳昌府押送贡品的官员已到京城,请求见您一面。” “见咱家作甚?” 李平安抬了抬眼皮,心底泛起几分热切。 按照正常流程,地方官员无需面见主事,只要经太监检验贡品无误后便可入库。 这般特意求见,必有所求,而求人办事就少不了孝敬银子。 李平安庆幸自己在关键位置安插了眼线,否则让下边太监蒙混过去,自己不仅捞不着好处,出了事还要担失察之罪。 小喻子回答道:“干爹有所不知,岭南府尹惯会以次充好,此番定是来求您高抬贵手。” 李平安瞥了眼小喻子身后的两个太监:“这般行事可否稳妥?” 小喻子介绍道:“这是小静子、小兴子,负责核验岭南贡品多年,对其中门道了如指掌。” 两个太监上前磕头,小静子细声解释道。 “启禀公公,岭南常贡是芋头与蚝油,芋头以品相、尺寸评定优劣,只要无虫害,尺寸不小过三分,品相稍逊陛下也不会发现异样。” 李平安微微颔首,他在御膳房见过芋头做法,去皮切块后蒸熟,撒上蜂蜜糖水,根本看不出原本品相、尺寸。 更何况陛下每天烧毁那么多膳食,十天半月未必能吃一口芋头,能尝出个什么好坏? “小静子是吧?好生当差,咱家不会亏待得力之人!” 小静子磕头拜谢,有了这句话,自己与小孟子收受贿赂,放任岭南府以次充好的罪名算是揭过了。 一旁小兴子接话道:“启禀主事大人,宫中贡品耗油标准定得离谱,任谁当府尹都难以达标。” 李平眼眼睛一亮:“为何这么做?” “自是为了捞银子。” 小兴子说道:“岭南府识相塞银子,咱们就睁只眼闭只眼,胆敢不给就严查挑刺,勒令退回耗油。” 李平安又问道:“岭南距离京城万里之遥,耗油退回去岂不是会坏掉?” 小兴子不以为然道:“坏了便坏了,重新向农户征收就是,横竖不能短了咱们的孝敬。” “说得有理!” 李平安点头赞同,当年阿姐阿弟快饿死时,爹娘挨家挨户磕头,那些有粮食的农户门都不开。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当真有人因征收蚝油家破人亡,全怪那些个贪官污吏,与咱家没任何干系。 李平安问道:“阳昌府莫不是也要以次充好?” 小喻子说道:“阳昌府贡品是龟甲、犀角,对品相并无要求,数目够了即可。听那官员的意思,似是另有所求。” “那就见一见。” 李平安巴不得有人求助,如此手中权力方能变成真金白银。 …… 太监是陛下的奴仆私产、意志延伸,出入宫禁受到严苛管控,一是避免太监出宫作威作福,二是防止闲杂人等混入宫中。 不过并非完全禁止,有合理合法的出宫方式。 譬如随驾出行、传达圣旨,譬如监督皇陵、宫殿等工程,又譬如出宫采买物资。 李平安用的第三种办法。 先向司礼监写条子申请,注明时间时地缘由,出入宫禁时间等等。 司礼监会遣人核查,若是缘由合理就会发放出宫腰牌,按照宫中规定,凡无腰牌出宫者皆斩。 贡品司常年与地方官员打交道,司中太监出入宫颇为频繁。 李平安借口“监督核验阳昌府贡品”,顺利审批通过,拿到出入宫腰牌,带着小喻子直奔会贡馆。 腰牌仅限白日使用,日落前必须回宫。 逾期不归者,轻则杖三十,重则处死。 且严苛规定了执行公务的范围,严禁闲逛,让人发现偏离路线,或有“徇私”之嫌。 途中。 李平安饶有兴致的瞧着京城街道,上回匆匆而过,未仔细看,没留下什么印象。 随行的小喻子是出宫老手,见干爹有兴趣,殷勤介绍道:“京都北城最为尊贵,严禁商贾经营店铺,所有宅院都是各部官衙或勋贵宅院。 这是瑞亲王府,陛下的亲兄弟,据说当年陛下能登上大位,瑞亲王立下天大功劳。 这是礼部衙门,每隔三年就有举人去里边考进士…… 这是荣国公府……” 一路穿过重重街巷,来到地方纳贡官员住处,前后两进宅院在附近奢华府邸中略显寒酸,门口牌匾上写着“会贡馆”三个烫金字。 守门差役认得小喻子三人,赶忙上前躬身施礼。 “见过喻公公,您今儿来有何公干?” 小喻子在宫里是唯唯诺诺的小太监,到了外边就是威风凛凛的公公,他身上带着陛下意志,见官大三级。 “阳昌府官员住哪间?” “公公随小的来。” 差役弯着腰在前边领路,带着李平安两人来到二进院东厢:“康大人就住在这里。” 小喻子推开门,躬身请李平安进去。 负责护送贡品的康押纲听到动静,抬头见到两个太监进门,连忙起身迎接。 “见过喻公公,请问这位大人是?” 小喻子说道:“这位是咱家干爹,贡品司主事安公公,内侍司老祖宗的晚辈。” 康押纲深深一揖:“下官拜见安公公。” “康大人无需多礼。” 李平安笑容满面,平生头遭有正经官员向自己行礼,往日做梦都不敢有的事儿,当真是舒爽痛快。 可惜时间与规矩不允许,否则定将孙扒皮抓来狠狠磕头,不磕碎脑壳决不罢休。 两人寒暄几句,左右落座。 李平安开门见山道:“康大人见咱家有何事?” 康押纲说道:“安公公有所不知,钱府尹准备贡品时,发现一方百年龟甲背部,竟然生有八卦图形的白玉!” 李平安眉头一挑,龟壳怎么会长出玉石,分明是有人雕刻嵌进去,不过没有点破。 “如此玄妙龟甲,称得上祥瑞,莫非康大人要将龟甲取回献瑞,咱家答应了。” 未曾想康押纲微微摇头:“陛下喜好祥瑞,各地多有进献,如今祥瑞遍地,寻常异象已难入圣眼。” 李平安问道:“钱府尹什么个意思?” “钱府尹的意思是,既然进献不行,那就让陛下自己发现祥瑞。” 康押纲说道:“劳烦安公公将玉石龟甲置于显眼处,在贡品账册上多加美言。 待陛下自行发现,方显天赐祥瑞之真,纵是清流官员也无从置喙!” 第42章江湖大侠 “钱府尹高明!” 李平安嘴上称赞叹服,心底暗骂这些当官的坏得流脓,读一辈子书,尽琢磨怎么拍陛下马屁了。 幸好咱现在也是官儿了! 康押纲叹息道:“当官难啊,不止要两袖清风、治地安民,还要揣摩圣意,一不小心就会破家灭门。” 李平安笑笑没说话,来时路上小喻子可是说过,钱府尹在岭南诨号“天高三尺”。 由于刮地皮太厉害,逼反了不少南蛮部落。 镇南军发兵屠戮,不知多少人破家灭门,轮到钱府尹头上就不行了。 康押纲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没好意思继续吹捧,从袖口摸出叠银票放在桌上:“这些是安公公的辛苦费。” 李平安拿到手里不用数,至少二十张,也就是两千两银子,顿时露出满意笑容。 “钱府尹大气,咱家定会办的妥当。” 康押纲拱手道:“劳烦安公公,下官告退。” 李平安使了个眼色,小喻子会意将康押纲送出去,片刻后回来将房门关上,低声说道。 “干爹,这厮送重礼,定不怀好意!” 一般来说换个贡品位置,写几句吹捧的话,三五百两银子已经足够,两千两都能以次充好了。 李平安吩咐道:“你去打听下,钱知府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落马了就不用办事了,当然银子是指定不退。 小喻子与会贡馆的官差颇为熟悉,出去逛了一遭回来,禀报道:“干爹,传闻新上任的吏部杨尚书设置巡按使官职,暗访各府县主官,防止考课作假!” 李平安桀桀怪笑道:“所以钱府尹这回混过不去了?” 小喻子说道:“将希望寄托于祥瑞,堪称急病乱投医,十之八九是要落马了。干爹,事儿还要办么?” “还是要办,说不好姓钱的还升官了!” 李平安略微沉吟:“不过也要防着受牵连,记得将玉石龟壳落层灰,账册吹捧要注意,切不可涉及祥瑞、天降之类的字眼。” “孩儿明白。” 小喻子愈发觉得干爹深不可测,小小年纪做事滴水不漏。 钱府尹落马了,沾染不到假祥瑞,侥幸渡过一劫,事情做了也挑不出毛病。 …… 没几日。 巡查使的消息传进宫中。 贵人们什么看法无从得知,太监们个个幸灾乐祸,盖因大多都是穷苦出身,见到当官儿的倒霉就高兴。 类似钱府尹之类的贪官污吏,绞尽脑汁寻门路。 贡品司是少数几个连接内外廷的地界,引来不少贪官污吏钻营,李平安趁机捞了一大笔银子。 三成分给麾下,三成送给干爹,余下四成足足有五千余两。 “全都换成上等水田,至少有几百亩,够咱家吃饱喝足几辈子了。” 李平安生出几分离开皇宫的心思,寻个地界隐姓埋名,雇十几个长工,做个逍遥自在小地主。 远离龙潭虎穴,没有阴谋诡计,定然比宫里活得久。 “只是,咱家舍不得啊……” 李平安穿上官袍、掌握权力后,再不是那个只想着吃了睡、睡了吃,长得像人的牛马了。 拥有生存之外的欲望,才算是活着的人。 “所以,谁敢拦着咱家担当官,或者让咱家当不成官,那就是杀爹杀娘的死敌!” 李平安眼中闪过狠厉,真气运转,化作青烟消失在夜色当中。 六月末。 寅时左右,乌云遮月。 值守库房的太监个个昏昏欲睡,倚着墙歇息,宫中多年太平,看门已经成了闲极无聊的差事。 忽然。 一道身影沿着墙根穿梭,纵身落楼顶,掀开几片瓦钻进里面。 熟练的寻到阿胶、燕窝的置物架,从怀里掏出个琉璃瓶,里面装着无色透明药液,在其中几个滴上一滴。 药液迅速融入贡品当中,没散发出任何气味。 人影又寻到雪蛤、茯苓膏等贡品,随手在其中几个混入药液。 事情做完后,人影毫不迟疑的离开。 片刻后。 李平安从房梁上落下来,将滴入不知名药液的贡品取走,明日寻机换上正常贡品即可。 这等事不能指使小喻子,他太过聪明,或许会察觉异样。 翌日。 李平安借口心口痛,让小贝子唤来太医院医士诊断。 医士属于预备役御医,尚无官职品级,通过给太监宫女治病增长经验,积年累月或立功后可升为御医。 轮值当差的吕医士背着药箱来到贡品司,躬身行礼后给李平安号脉。 “安公公,您脉象平稳强劲,不似有心疾。” 李平安真气运转至脸颊额头,肌肤通红炽热,假做虚弱道:“吕先生莫要瞧错了,咱家心口痛的厉害。” 吕医士眉头紧皱,迟疑片刻说道:“下官医术乃是家传,家父在江湖上颇有名声,绝不会号错脉象。” 李平安好奇道:“吕先生父亲是哪位江湖高人?” 吕医士傲然道:“家父诨号阎王敌,医术玄妙,可将立死之人延寿三刻。” 李平安诧异道:“令尊如此大名号,吕医士为何屈居太医院做个小吏?”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吕医士说道:“家父厮混江湖三十余年,建议下官为朝廷效力,哪怕得个九品小官,也比行走江湖安稳威风得多。” 李平安疑惑道:“安稳咱家明白,威风又从何来?” 太医院小官有不少,让宫中贵人呼来喝去,与太监相比只多了个根子,哪有纵横江湖来的威风。 吕医士笑道:“安公公没混过江湖,将它看的太重,又轻易修行上乘神功妙法,将宫里看的太轻。” 李平安说道:“咱家在外边时,听说书先生讲过,西北金刀大侠除暴安良为民除害,江湖好友遍布三十六府,走到哪里都大碗吃肉、大口喝酒,可比劳什子县令威风多了。” 吕医士确定安公公身体无恙,收拾好药箱,闲谈讲道。 “这位金刀大侠下官没听说过,家父曾为江南一位大侠治伤,发现他与某个凶名赫赫的山贼头子,得了同样的怪病。” 李平安眉头一挑:“或许他只是江湖个例。” 吕医士摇头道:“将来安公公去江湖混一遭,定会发现这是寻常事,大侠还不如那些贪官污吏,后者至少管些事,勉强维持了安稳秩序。” “你说的那个大侠叫什么名字?” “摩云掌,董凌!” 第43章左右摇摆 李平安自幼对大侠抱有期待,盼望着哪天有大侠路过村里,将孙扒皮全家杀了,将田地分给各家各户。 现在听吕医士揭露大侠隐秘,不禁生出几分烦闷。 若是连大侠都心黑了,那谁为平民百姓主持公道。 “吕先生,江湖上难道就没有真的大侠?” “有啊!” 吕医士说道:“十年前西南出了位剑圣,清贫苦修士出身,一人一剑荡平五县贪官恶霸。” 李平安隐约生出阴翳:“是不是落得个身首异处?” 吕医士拱手道:“安公公高明,五县百姓送剑圣万民伞,不久之后就死于无名老者之手。” 李平安冷声道:“莫非那老者嗓音尖细?” 吕医士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否认,话音一转:“安公公身体无大碍,下官告退了。” 李平安眸光低垂,他不在乎剑圣生死,反正五县百姓中没有他,而是担忧无名老太监。 号称剑圣的江湖高手,天赋、功法绝对是天下顶尖,竟然轻易死于内侍司高手。 宫中之水,深不可测! 李平安暂且按下心中疑虑,从袖口取出一团干燕窝。 “吕先生暂且留步,咱家心口不适,想着吃燕窝滋补身子,您瞧瞧这个可还行?” 吕医士不疑有他,接过燕窝仔细观察,凑近鼻尖嗅了嗅。 “这是产自北疆的血燕窝,滋补气血的上乘药材,只是效用有些过于强盛了,不宜过多服用。” 李平安说道:“效用强难道不是好事?” “世间万物皆有定数,过犹不及。” 吕医士解释道:“单独服用燕窝还好,若混合其他几样补药服用,过强效用会扰乱君臣佐使,轻则滋补失衡,亏败气血,重则将一剂好药变成毒药。” 李平安恍然,干爹当真是好算计。 贡品中下毒太过显眼,内侍司、镇抚司追根溯源,很难抹去所有痕迹,毕竟毒药都有来源。 现在是补过头,无毒无迹,所有罪名都由贡品司承担。 “多谢吕先生指点。” 李平安从袖口摸出叠银票:“这银子先生拿去喝茶,今日之事,还望不要外传。” 吕医士接过银票:“安公公放心,下官入宫学的规矩,第一条就是闭紧嘴。” 宫中贵人有恙,影响的不止是自己身子,甚至会关乎国朝传承。 御医必须紧闭嘴巴,若将消息传出去,轻则革职拿问,重则九族都遭受牵连。 当然,高风险伴随高回报,不少御医勾结皇子、外廷,将贵人病症作为晋升之功。 李平安在药箱上按了按:“吕先生出身江湖名门,咱家当然信得过。” 吕医士瞥了眼,实木药箱上出现个掌印。 真气裂开木头不算什么,江湖二流就能做到,但是掌印清晰细致,手纹纤毫毕现,实属非常人能为。 吕医士躬身道:“安公公,今天下官从未来过。” “好好好,不愧是混过江湖的。” 李平安称赞道:“往后吕先生常来贡品司,多与咱讲讲江湖事,咱家这里多的是奇珍药材。” 吕医士面露喜色,世上名医无不喜好奇珍灵药,略微犹豫便躬身答应。 “下官荣幸之至!” 李平安吩咐小贝子送走吕医士,看着手中血燕窝,原本打算送去昭阳宫,此时又生出犹豫。 “单单效用比寻常燕窝强,很难有说服力,若是扳不倒干爹,咱就只能亡命天涯了……” 干爹不是单打独斗,身后有干爷爷、老祖宗乃至皇后娘娘。 任凭拎出一个,轻易就能将李平安碾死。 正立无影究竟能否逃命,李平安并无多少把握,老祖宗麾下多的是老太监。 …… 两日后。 向真人麾下烧火童子惯例支取炼丹药材,李平安没有拖延阻拦,任凭他将贡品取走。 小喻子禀报道:“干爹,向真人额外领取了茯苓、阿胶,并非炼丹所需,是否追查一二?” 李平安摇摇头,冷声警告道。 “你这厮天生聪慧通透,得益又有害,殊不知宫里有些事,猜到了都是死罪。” 小喻子打了个冷颤,茯苓、阿胶是常规补气安胎的药材,如今宫中只有一位贵人身怀六甲。 “孩儿拜谢干爹提点。” “你切记住一句话,聪明终被聪明误。” 李平安挥挥手让小喻子退下,独自坐在主事房,抬眼看向昭阳宫,手指笃笃笃敲响太师椅扶手。 “元妃产期已不足月,干爹几次补药无用,狗急跳墙之际必然会下毒,那就是咱家的机会。 待到元妃诞下龙子,宫中地位稳固,想必会很愉快的接受咱家投效……” 李平安只觉得自己走在悬崖边,左右都是无尽深渊,唯有拼命向前闯,才有一线生机。 数日后。 果然如李平安所料。 孙公公见昭阳宫胎像安稳,按捺不住急切,再次来到贡品司下药,数量比上回多了许多。 李平安在干爹身后盯着,将有问题的贡品收回。 “幸好地方官会多送来不少贡品,否则这般浪费,咱家不知从哪里寻来替代品。” 换下来的贡品当然不会浪费,交给小喻子转卖给商贾,反正这厮已经贪墨了十几万两,再多背些账目也无妨。 干儿,不就是要给干爹背债、背账、背锅的么! 至于下了药的贡品会不会吃死人,李平安丝毫不在乎,反正穷苦百姓吃不起。 吃死几个富商巨贾,对朝廷或许是好事。 之后半个多月。 孙公公在前边下药,李平安在后边破坏,如此反复几回,转眼就来到七月中旬。 算算日子,元妃临盆在即。 期间昭阳宫传出消息,有刺客假扮直殿监杂役,混进去试图行刺,被识破后死战不逃。 临死之际,高呼“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内侍司经过调查,认定刺客是白莲教贼人,摸不清陛下住处,走错地界误入昭阳宫。 “娘娘当真急眼了!” 李平安打起精神,盯紧了贡品司库房。 现在他处于左右摇摆状态,若娘娘得手就继续效力,若元妃顺利生产,立刻跳船卖主求生。 李平安从不会忠于哪位贵人,只会忠于赋予他权力的陛下,或者说那件龙袍、那张龙椅,并不在意谁穿着、谁坐着。 干爹可是教导过,官员只对官职来源负责,其他人不必理会…… 第44章 龙嗣夭折 坤宁宫偏殿。 青烟袅袅,云雾缭绕。 夕阳透过窗棱斜映在佛像胸膛,泛起耀眼金光,愈发显得庄严神圣。 佛头高耸,抵在昏暗的梁柱之中,低垂的眸光慈祥深邃,凝视着跪伏在跟前的信徒。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 皇后穿着素色云纹长衣,跪坐在蒲团上,唇齿微动低声诵经,佛珠一粒一粒从指间滑过。 自太子谋逆贬为庶民,皇后自责没教会好儿子,贻误了国朝传承,日日潜心礼佛以抵消罪孽。 这时。 门外值守的宫女禀报道:“娘娘,楚公公求见。” 皇后手指微微一顿,诵经声止住。 “让小楚子进来说话。” 楚公公推开房门,肥硕身躯堪堪能挤进来,不过走了四五步,呼吸就微微急促。 “奴婢拜见娘娘。” “你这身子弯腰都难,就不用多礼了。” 皇后抬头与佛像双眸对视,喃喃道:“昭阳宫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楚公公摇头道:“奴婢使了不少手段,连死士行刺都用上了,一样都不济事,请娘娘责罚。” “此事不怪你,陛下呵护着,可不容易得手。” 皇后冷声道:“当真是个行伍出来的贱皮子,吃了那么多凉宫散,体虚内寒,竟然还能稳住胎像。” 楚公公说道:“那位服用许多上乘贡品,才能维持胎像安稳,奴婢遣人暗中下药,不见任何效用。” 皇后沉默半晌,指尖念珠飞速转动。 “最后试一次,不成就罢了,待她将儿子生下了,再寻机会。陛下自潜邸至今,子女三十二人,有几个能长大?” 素来心狠手辣的楚公公,不由的打了个冷颤。 皇子皇女秉龙气而生,俗话说运大压人,自古来就容易夭折,将近三成活不到成人。 然而当今的子女,活到成人的不足半数。 其他子女因为各种缘由夭折,任凭内侍司、镇抚司反复查探,全都是死于意外,连陛下都没过多疑惑,只是广纳妃嫔多生子嗣,以确保后继有人。 楚公公没有证据,却肯定死因与皇后有关,看似慈眉善目、吃斋礼佛的娘娘,实则阴毒狠辣至极。 膳食中掺入凉宫散,让元妃无子嗣的手段,就是出自皇后之手。 皇后挥挥手:“下去做事吧,本宫还要诵经,告诉你那些儿子孙子,区区小皇子算不得什么。” “奴婢明白。” 楚公公躬身领命,略微犹豫,劝说道:“前些日睿哥儿托人送来件礼物,说遗憾不能为娘娘祝寿,献上一册万寿书以表孝心。” 皇后抬了抬眼皮,斥责道:“尽做些无用的表面功夫!” 楚公公说道:“娘娘,睿哥儿自幼聪慧,很得陛下喜爱……” 皇后出声打断:“太子贬为庶人后,还有机会坐上大位么?” 楚公公低头不语,且不说太子谋反彻底失去圣眷,即使稳坐东宫都不一定能熬到登基。 陛下身子骨硬朗,御医说能长命百岁。 “没机会登基的儿孙,本宫没功夫去理会。你告诉赵睿,好生在皇庄耕田,将来他亲叔叔登上皇位,会给他封个侯爷。” 皇后说完转动念珠,继续念诵佛经。 一边害人一边念佛,方能因果平衡,不偏不倚。 …… 夜深人寂。 孙公公摸入贡品司库房,几番下药安稳无事,让他生出些许轻视,觉得宫禁不过如此。 “外边江湖高手眼中的龙潭虎穴,咱家进退自如!” 熟练的寻到山参、蜂王浆等贡品货架,从怀里摸出个瓷瓶,逐个倒上一滴紫红药液。 确认无遗漏后,顺着原路返回御膳房。 片刻后。 李平安从暗处浮现身形,看着下了药的贡品。 “终于有了铁证,咱家也有了投名状,进可转入昭阳宫麾下,退可跟着干爹立功升官!” 将有毒贡品收起,正准备离开库房,忽然背后似有针刺,刷的冒出层冷汗。 “谁?” 李平安真气运转,身形化作青烟,瞬间穿过数丈距离,落在一处货架后面。 空荡荡的没人影,仔细观察地面,没发现任何脚印痕迹。 “莫不是紧要关头感应错了?” 李平安眉头微皱,武道真气修为达到一定境界,内外交感会生出玄妙感应,能于冥冥中知晓吉凶。 施展正立无影,化作青烟离开。 不一会儿。 李平安折返库房,暗中观察片刻,没发现任何异样,释然道:“修为果然还不到家,真的感应错了。” 再次离开片刻,第三次折返回来,盯梢到天亮。 直到库房太监点卯当差,李平安心中疑虑消散,方才真正离去。 之后几日。 宫中诡异的安静许多,平日里嚣张的昭阳宫太监宫女,许是受到主子约束训斥,说话做事低调很多。 向真人麾下童子来取药,李平安亲自接待,将检查好的贡品送上,熟练的塞给张银票。 “小扇子辛苦,得空来咱这儿品茗。” 这小童子亦是太监,诚惶诚恐的接过银票:“谢过安公公赏赐,咱家定会与真人说过。” 李平安微微颔首,有些话不需说太多。 向真人既然为昭阳宫做事,自然懂得其中意思,也算是投石问路,免得投效过去太过突兀。 转眼来到七月。 算算日子,元妃临盆在即。 由于遭受刺客袭击,武德帝命人严防死守,出入宫殿之人仔细核查,定要保护爱妃、龙嗣安稳。 见此情形,让李平安觉得元妃稳了。 外有娘家助力,内有陛下恩宠,再生个皇子,培养十几二十年正好荣登大位。 “三皇子暴虐凶残,五皇子好色如命,皆望之不似人君。咱家所作所为,绝非背叛倒戈,实属是为天下百姓着想!” 李平安宽慰自己几句,出卖干爹的丁点儿愧疚尽数消散。 这日。 贡品司主事房。 李平安正在听小喻子禀报近日账目,其中几个小太监固态萌发,忍不住偷摸贪墨。 “桀桀桀,咱家刚时就说过,捞银子不要紧,必须算上咱家一份!” 李平安冷笑几声,看着账册上名字,闭着眼睛随手指了个。 “小旗子,这回就拿他杀鸡儆猴,果然如咱干爹所说,必须时不时杀个人,免得下边不听话。” 小喻子连连点头,对未曾谋面的干爷爷生出几分恐惧。 正说话时。 小孟子急匆匆进门,脸上喜色掩不住。 “干爹,昭阳宫传出消息,那位贵人小产了!” 李平安双目瞪圆,不自禁真气运转,手中账册嘭的一声碎成飞灰。 第45章 恩情账册 昭阳宫。 寂静无声。 殿内太监宫女跪成一片,负责接生的女医瘫软在地,只求不要牵连九族。 李太医为面色苍白的元妃诊脉,仔细确认过后,躬身向武德帝禀报。 “陛下,元妃娘娘并无大碍。” 武德帝稍稍松了口气,沉声问道:“龙嗣夭折,是意外还是奸人谋害?” “这……” 李太医面露犹豫,他很想说是意外,什么事都不会招惹,宫里边当御医就要学会装糊涂。 奈何元妃脉象太过明显,陛下换个御医,便能知晓真相。 武德帝声音倏然阴沉冰冷:“朕要你说,究竟怎么回事?” “启禀陛下,微臣有罪。” 李太医磕头请罪:“元妃娘娘早有寒症,为了稳定龙嗣,臣建议多加服用温阳滋养的补品,却不知从哪里多了股阴毒寒气,坏了娘娘身子。” 元妃闻言,不等武德帝说话,急切问道:“日后本宫能否生子?” 李太医反复斟酌后回答:“宫中有不少阳属奇珍,娘娘好生调理几年,或许能怀上龙子。” 可不敢告诉元妃绝嗣,拐弯抹角说了虚数,三五年也是,七八年也可,且不说能否治好身子,那时候陛下都龙御归天了。 元妃岂能听不出来,剧烈咳嗽几声,拽着武德帝衣角,咬牙切齿道。 “陛下要为臣妾那可怜的孩儿做主啊!” “爱妃放心,朕定彻查到底。” 武德帝怒道:“无论是谁,胆敢谋害皇嗣,朕要诛他九族。大伴,唤常宏来。” “遵旨。” 楚公公躬身领命,肥硕臃肿的脸庞看不出喜怒哀乐,退出昭阳宫后唤来个干儿。 “去镇抚司传话,提醒常大人陛下生气了。” …… 坤宁宫。 皇后跪坐在佛像前,虔诚诵经祈福。 一名宫女急匆匆进门,低声禀报道:“元妃小产,往后恐不能有孕。” 皇后嘴角微翘,对着佛像叩拜。 “金刚寺的本心大师说的不错,只要本宫潜心礼佛,定能心想事成。” 宫女小心翼翼说道:“楚公公干儿还说,陛下要彻查,诛凶手九族。” “些许气话罢了,莫非还能诛了本宫、皇儿不成?” 皇后不认为能瞒过陛下,用不了多久就能查出凶手,吩咐道。 “遣人告诉两个皇儿,近些日不要四处惹事,不要随意杀人,更不要去风月场所。” 五皇子喜好去春风楼的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不少富商巨贾斥巨资做同道中人,沾一沾皇家贵气。 春风楼做为京都勾栏魁首,不少御史是常客,听闻此事后屡屡参奏五皇子。 好色之名,自此传开。 …… 宫里但凡有点儿地位的太监,全都遣人盯着昭阳宫,消息传的飞快。 小孟子远远的盯了半天,听到消息后回来报喜。 “干爹,往后看昭阳宫的人还怎么耍威风!” 李平安眸光低垂,面上无悲无喜,心思电转,反复推敲元妃小产缘由。 “最可能的是娘娘,咱家坏了干爹下毒,保不齐还有其他手段。” 内侍司不止尚膳监能谋害昭阳宫,还有尚衣监、直殿监、御用监等,譬如在元妃穿的衣衫下毒,也能从常戴的簪子入手。 “第二怀疑的就是……” 李平安抬眼望了望勤政殿方向,元妃膝下无子,省了夺嫡之争,又不会有外戚之患。 按干爹的说法,谁得利益谁就是凶手。 “娘娘做的还好,若是陛下的手段,恐怕会波及到咱家!” 李平安眉头微皱,陛下暗害元妃,为了自己名声以及安抚张家,定然会抓个“真凶”。 干爹三番五次下毒,很可能会被查出来。 那时候娘娘、老祖宗未必有事,干爹干爷爷以及麾下太监,十之八九要遭殃。 干儿给干爹背锅,干爹给陛下背锅,合情合理! 小孟子见干爹面色变幻,小心问道:“孩儿哪句话说错了么?” “没座。” 李平安眼珠转了转,咳嗽一声:“咱家干爷爷是老祖宗干儿,老祖宗站皇后娘娘这边,等将来……你懂了吧?” 小孟子微微一怔,连忙恭喜道:“干爹您有这般背景靠山,日后定能平步青云。” 李平安摇头叹息:“奈何老祖宗麾下多的是干儿干孙,咱家入宫晚,排不上号,说不准能否被提携。” 一旁的小喻子双眼发亮:“干爹,这事儿好办啊。” 李平安问道:“该怎么做?” “送银子。” 小喻子说道:“咱家在宫里待了几年,总算是看明白了,什么都不是真的,除了金子银子。干爹多使些银子,自然能得老祖宗欢心!” 李平安颔首道:“法子不错,可惜咱家没多少银子,几千两可入不得老祖宗眼界。” 小孟子说道:“干爹,咱还有些积蓄,您先拿去用。” 李平安拒绝道:“咱家怎么能用你的银子,等三皇子……咳咳,且慢慢等着,总会轮到咱家升官。” “干爹,可不能干等着。” 小喻子急切道:“宫里边位置就那些,您干等着,别人就将位置占了。何况,您早些升官,还能提携孩儿。” 说着就从袖口摸出银票,迫不及待达到塞到李平安手中。 “干爹收好,咱回去拿银子。” 小孟子见此情形不禁心动,他知道小喻子聪慧,既然连聪明人都拿了银子,自己必须跟上。 免得干爹升官后,忘记提携自个儿。 “干爹,我也回去拿银子!” 李平安感动道:“你俩纯孝之心,咱家记下了,将来咱升官了定不会忘记。” 贡品司巴掌大的地界,放个屁都能听见响。 关于安公公背景深厚,将来飞黄腾达的消息,不消片刻就传遍了。 现在拿千八百两银子,让安公公记住,将来就能升官发财。 小喻子带着银子回主事房时,太监们已经排成长队,纷纷将积攒的银子交给安公公。 贡品司油水丰厚,哪怕没多少实权的太监,也能攒下颇为丰厚的家底。 拿出二三成搏个未来,即使提携不成官,多个大靠山也不算亏。 “小喻子,过来帮咱家记个恩情账册,待咱家升官了千百倍归还!” 李平安摸着厚厚的银票,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就是不知这辈子能不能将恩情还清。 第46章 不讲信用 御用监。 值房。 牛公公一手翻动账册,一手噼里啪啦拨弄金算盘,计算上月入账多少金银。 任凭宫里边掀起多大风雨,都影响不到他赚银子。 “一万三千五百两,比上月少了三成,从哪里找补回来?” 牛公公略微沉吟,从袖口摸出个书册,上面记着他干儿子们各自贪墨了多少银子。 “小苗子,贪墨合计七万两,足够补充五六月缺额,就选你了,下辈子干爹还收你做干儿……” 牛公公正琢磨办法,如何不着痕迹的将小苗子害死。 小苗子担任御用监下属广储司主事,入了品级的太监,不能像小太监一样随手打死。 既要杀干儿拿银子,又不能伤了其他干儿的心,属实不好操作。 这时。 门口当值的小太监通禀道:“提督大人,尚膳监贡品司主事安公公求见。” 牛公公抚了抚胡须,眼底闪过异色,这世上当真不缺聪明人,或许可以省下干儿性命。 “请安公公进来。” 李平安熟门熟路的走进去,将背上包袱打开放桌上,里面是面额大小不一的银票。 牛公公笑道:“不愧是当了官,安公公可比先前大方多了。” 李平安来御用监兑换过金子,还向家里寄过几次银子,每回都是几百两上下。 “牛公公说笑,这些银子是咱孝敬您的。” “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咱家可不敢随便拿人钱财。” 牛公公嘴上这么说,手上已经开始清点银票,常年累月接触金银,眼一扫就能估摸出数目。 少则一万七八,多则二三万两。 李平安躬身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那不就有功了,咱家有事求您帮忙。” 牛公公眼皮抬也不抬:“说说看。” 李平安说道:“咱家听说银子能买命,便想着将银子放在您这,哪天有性命之危,还请牛公公救一救。” 牛公公问道:“你怎么不去寻刘提督?” 李平安来时路上早就想好理由,拍马道:“宫里边谁人不知牛公公诚心,人死了都会将银子送回去,唯有您收了这银子,咱家才会安心。” 牛公公颇为受用,胡子一翘一翘抖动:“虽然是假话,但听的高兴,这银子咱家收了。” 李平安心底松了口气,昨天从贡品司聚敛大包银票,思考了一整夜送去哪里。 首先排除了干爹干爷爷,已经关系深厚,无需再锦上添花。 其次考虑投靠元妃的马提督、赵提督,很快又否决,元妃麾下无子,终究不是长久靠山。 数遍内侍司十二监提督,发现最合适的竟然是牛公公。 与其他提督不同的是,牛公公不站皇后又不站娘娘,与老祖宗关系浅淡,偏偏能稳坐御用监提督二十余年。 且金银承兑业务,在宫中属独一份。 如此分析,牛公公跟脚非同寻常。 李平安留下三千两棺材本,其他银子全都送给牛公公,以求在不久将来风暴中能活命。 牛公公将银票数清楚,满意道:“不错,颇有诚意,值得咱家豁出面皮求人。” 李平安躬身道:“拜谢牛公公。” 宫里边果然银子才是最实在,平日里能买馍馍、田地,关键时候还能买命。 转念又心疼银票,足足几千亩田地,将来不知要贪墨多久才能捞回来。 拜别牛公公,回到贡品司主事房。 一进门就看到来回踱步的小喻子,旁边还有面色苍白的小孟子、小德子,见到李平安进门纷纷围上来。 “干爹,大事不好了,干爷爷被镇抚司抓走了!” …… 武德帝在位四十三年,积威之重不必赘述。 前一日元妃小产,后一日孙公公被捕,再一日刘提督入狱。 宫中笼罩恐惧阴云,太监们纷纷观望推测,老祖宗侍候陛下数十年,能否逃过一劫。 结果没几日,司礼监提督换人,由御马监冷提督升任。 楚公公失去司礼监职位,十二监总提督的官职就成了笑话,距离彻底倒台只差一步之遥。 …… 贡品司。 李平安这些天过得提心吊胆,唯恐镇抚司或内侍司来抓自己。 干爹、干爷爷入狱后,与之相关的干儿干孙,受谋逆之罪牵连,陆陆续续打入诏狱。 有人试图反抗,当场被打死。 其中年岁最大、实力最强的金公公,以一敌十击败抓捕太监,结果只逃出百余丈,迎面遇上个老太监,死相极其凄惨。 李平安托人打听过,进了诏狱甭管涉不涉及谋逆,总有合适的罪名落头上。 单行贿受贿这一条,所有太监都逃不了。 几天过去。 刘提督的干儿干孙们,尚且在宫中当差的寥寥无几,李平安就是其中之一。 “还好咱家有先见之明,牛公公当真守信……” 李平安正暗自庆幸,主事房门嘭的被撞开,眉头微皱就要喝骂小贝子,抬头见到个熟人进门。 内武堂同窗,分到御马监当差的小邓子。 此时应该称呼邓公公,身上穿着崭新官袍,绣着只鹌鹑,论品级比李平安还要高。 “安公公,好久不见。” 李平安不知对方来意,陪了个笑脸说道:“邓公公风采照人,让咱家刮目相看。” “哎呦,安公公竟懂得用典了。” 邓公公阴阳怪气道:“咱家可是记得,安公公认不得几个字,写出来比狗爬的还难看。” 李平安脸色顿时阴冷,官职高一级又如何,只要不是顶头上司,无需太过在意。 “邓公公来咱家这儿放什么臭屁?” “你这儿?很快就不是了。” 邓公公从袖口摸出张条子,上面盖着司礼监提督印章:“冷宫缺个看门的,咱家看安公公正合适,赶快收拾铺盖搬过去吧。” “冷宫看门?” 李平安眉头紧皱,真气不自禁溢出指尖,凝聚成无色无质的剑形罡气,挥挥手就能穿透邓公公脑袋。 邓公公桀桀桀怪笑道:“安公公莫非要违抗司礼监调令?那下回来的可就不是咱家了。” 李平安竭力按下怒火,躬身接过调令。 待邓公公离开,李平安急匆匆前往御用监,通报后推门进去,阴着脸询问牛公公。 “提督大人,您怎么不讲信用?” “咱家已经尽力了,只怪你自己不讲信用。” 牛公公停下数钱,鄙夷的瞥了眼说道。 “你小子收了人家的银子,发达了不知提携一把,现在轮到人家报复,咱家最重信用,自然无话可说!” 第47章过继皇子 昭阳宫。 近些日气氛凝重冷酷。 当值的太监宫女小心翼翼,低头弯腰缩在角落不起眼,唯恐让元妃抓到,随意寻个理由就拖下去打死。 譬如面无表情,骂你哭丧个脸给谁看。 又或者面带微笑,本宫孩儿没了,你竟然高兴! 武德帝任由元妃打杀宫人,若是死几个太监宫女能哄得爱妃宽心,再死几百个都无妨。 这日。 宫女玲珑低着头走路,心绪紧张不小心绊倒,将端着的滋养汤药洒了,连忙跪地磕头求娘娘饶命。 元妃柳眉倒竖:“贱婢,十个百个你都不值这碗九阳汤,来人,将这贱婢掌嘴打死。” 两个的太监按住玲珑,又一个太监抡圆了胳膊掌嘴,三五下就抽的玲珑牙齿脱落、嘴角撕裂。 玲珑忍不住痛哭哀嚎,惹得元妃眉头微蹙,行刑太监直接将她下巴卸了,再用真气封住哑穴。 十几巴掌抽下去,玲珑脸颊血肉模糊,疼的晕死过去。 这时。 一名宫装美妇走进宫殿,见此情形吓得面色苍白,捂住嘴连退几步。 “妹妹来了啊。” 元妃面上笑着招呼,眼底闪过鄙夷,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子,连这点儿血腥都见不得,远远比不过将门子女。 十五及笄礼,元妃随着父亲狩猎,亲手射死一头麋鹿。 “见过姐姐。” 淑妃抚了抚胸膛,说话轻声细语:“这宫女犯了什么事,若不是大错,求姐姐饶他一命。” 元妃挥挥手,两个太监将玲珑拖走:“妹妹还是这般善心。” 淑妃稍稍松了口气,无奈道:“宫里边讨生活不容易,妹妹比不得姐姐得宠,须谨小慎微,与人为善。” 元妃接过重新端来的九阳汤,用温玉汤匙舀着服用:“你这般纵容忍让,可不会让下人感恩,反而惯得贱皮子们坏规矩,胆敢背后编排议论哲哥儿!” 九皇子名赵哲,因母亲与元妃关系,时常来昭阳宫问安。 淑妃不在意道:“待哲儿加冠成年,搬出宫外住,就不会有闲言碎语了。” 元妃怒其不争道:“妹妹就该打死几个,狠狠震慑一番,若是下不去手,姐姐我可以代劳。” 淑妃摇摇头,神色凝重道:“姐姐息怒,管教宫人的事往后再说,妹妹今日来有要事相商。” 元妃挥手屏退左右:“妹妹要说何事?” “姐姐失了龙嗣,再有孕不知要到何时。” 淑妃顿了顿说道:“陛下已经年逾七十,即便身子硬朗,也说不好哪天会驾崩,姐姐必须早做打算。” 元妃冷声道:“我大哥是镇北王,统兵数十万,新君还敢动本宫不成?” “其他皇子登基还好,定会尊敬姐姐,若是老三、老五就说不准了。” 淑妃话音一转:“妹妹今日提醒姐姐,自是有私心。哲儿天性胆小怕事,不敢争不敢斗,若是让老三老五登基,恐怕落不得好。” 元妃眉头紧蹙,明白淑妃说的不错。 坤宁宫那老虔婆心狠手辣,自己孩儿之死与她脱不了干系,若让老三老五夺了皇位,自己危险不说,甚至会波及兄长、家族。 元妃请教道:“妹妹书读得多,觉得该如何?” 淑妃略微沉吟说道:“妹妹琢磨了两个法子,第一是支持某个皇子,譬如老二、老四,他俩风评不错,反正不能让坤宁宫得势。” 元妃微微颔首,以陛下之宠、张家之势,无论支持谁都是天大的助力。 “第二个法子呢?” “过继。” 淑妃说道:“姐姐寻个幼年皇子,譬如去年才出生,还未满周岁的小十三,还未记事懂事,正适合过继麾下当儿子养。” “这法子听着不错。” 元妃多年未有子嗣,魂牵梦萦想生儿子,奈何中了寒毒,几乎不可能有孕,过继个皇子也不错。 淑妃说道:“小十三的母亲只是个宫女,陛下酒后临幸所生,只封了个才人,连独立宫殿都没有赐予。姐姐与她好生商量,多给些好处,定会答应过继。” 元妃不置可否,妹妹出身书香门第,虽然心思活络聪慧,但做事太过小家子气。 哪用与区区才人商量,直接寻陛下说一声,将十三皇子夺过来。 再使些手段,让那宫女落井而死,彻底没了后患。 元妃神色泛起光彩,近些日枯寂的心,重新升起斗志:“妹妹放心,我定不会让坤宁宫得逞,还会照顾好哲哥儿。” 淑妃感激道:“多谢姐姐,我家小门小户比不过镇北王府,却也有些能量,姐姐若用得上,尽管开口。” “崔家传承千年,底蕴之深,可不是小门小户。” 元妃问道:“姐姐一直有个疑惑,妹妹向来闭门读书不理会宫中事,为何与坤宁宫翻脸了?” 淑妃脸色一白,呐呐几声没有解释。 元妃说道:“不说也无妨,你我姐妹联手,文武双全,定能胜过那老虔婆!” “妹妹说了,姐姐切莫传出去。” 淑妃一咬牙,恨声道:“那五皇子好色如命,有回在宫里撞见,竟然拦着我仪驾……我痛骂几声,将那色胚吓走,事后去坤宁宫告状,皇后竟然反斥我举止不端。” 世家子女最重名节,皇后此举,不啻于杀人诛心。 当真传出去,崔家必然请陛下废淑妃,以正家风。 说着说着,淑妃委屈的抹眼泪。 “俗话说惯子如杀子,那老虔婆将他两个儿子惯的不像样,一个暴虐嗜杀一个好色贪花,望之不似人君。” 元妃宽慰道:“若皇儿能登基,定将那色胚处死,为妹妹出气。” “妹妹等着姐姐主持公道。” 淑妃止住抽泣,擦了擦眼泪,与元妃叙了会儿话就起身告辞。 昭阳宫中只剩元妃一人,空荡荡冷清无声,沉吟许久后忽然出声询问。 “嬷嬷以为如何?” “淑妃不愧是世家出身,胆子小了些,但耳濡目染学会了不少心计权术。”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嬷嬷从阴暗处浮现,弯腰驼背,拄着根丈二玄铁拐杖,走路盈盈无声。 “娘娘,过继皇子虽然是步好棋,但是老身担忧陛下寿元,能否撑到十三皇子长大成人。” 主少国疑,武德帝非必要不会传位幼年皇子。 “嬷嬷说得有理。” 元妃仔细盘算诸位皇子,除去老三老五以及年幼的十二、十三,余下八个中最适合的是赵哲。 年岁合适又生性胆小,若小十三等不到,最适合支持他登基。 “劳烦嬷嬷去探查哲哥儿,秉性是否与传闻一般。” 老嬷嬷点头道:“老身会暗中盯着九皇子,不错过一举一动,若他假装胆怯,定会有所暴露。”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事关皇位传承,元妃必须谨慎,宁肯支持其他皇子,不会给心机深沉的赵哲。 其中幽深玄妙,非常人能体量。 元妃说道:“辛苦嬷嬷,年前迅哥儿去北疆戍边,大哥已经安排好功勋,积攒几年就能升官,将来应当能得个爵位。” 老嬷嬷闻言面露喜色,常言道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用一身武道换儿孙富贵,不知多少高手抢着卖命。 “娘娘,过继皇子是否与王爷商量?” 元妃稍加沉吟,摇头说道。 “知会一声就好,宫中正值风波动荡,大哥不适合入宫谋划,免得让陛下忌讳!” 第48章冷宫太监 冷宫。 位于皇宫西北角,宫殿并非名字叫冷宫,而是一座闲置荒芜的宫殿。 历代皇帝用来关押、处罚犯了事的妃子,总不能关去宫外大牢,一不小心就会折损皇家颜面。 此时。 李平安正在冷宫乖乖看门,他终究没大闹御用监,也没将背后坏事的邓公公打死。 大抵就是一怒之下,也就怒了一下。 “咱家还是不够强……” 李平安实力虽强,却敌不过宫里的老太监们,只能选择低头,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 “所以只能等一个翻身的机会!” 宫中太监中不乏绝地翻身的事迹,譬如先皇时掌握内侍司的张公公,权力比老祖宗只大不小,期间有过宫斗失败,倒了几年夜香。 看守冷宫虽然无聊,终归比倒夜香要好很多。 “最穷不过讨饭,咱家两年前真的一路讨饭,不死终会出头,到时候咱家叫小邓子去倒夜香!” 李平安坐在坐在长满杂草的石阶上,晒着太阳、打着瞌睡、做着美梦。 晒到太阳西斜,他仍没起身,而是向西墙根挪了挪。 现在冷宫只有他一个人,先前值守的太监欢天喜地的跑了,说宁肯去烧火、洗衣也不在冷宫坐牢,所以李平安横着竖着、坐着躺着都没人管。 “冷宫当差也不差,无需辛苦劳累,无需勾心斗角,还可以一整天修炼真气!” 李平安自我宽慰,换了个舒服姿势倚着柱子。 《莲花宝典》修炼的日益纯熟,已经不拘泥于盘膝打坐,只要没人打扰,站着坐着都能练功。 哪天能躺着练功,李平安在院子里摆张躺椅,晒着太阳就能增长真气。 临近傍晚。 伙房的小五子走进冷宫,惯例留下个食盒,见李平安双目微合似在瞌睡,轻手轻脚的去下处地界。 宫里边有不少走不开的差事,譬如看门站岗、侍候贵人等,需要派人专职送饭。 “慢着……” 李平安倏然睁眼,唤住小太监:“这些天宫里可发生什么事?” 小五子脸色发苦,面对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安公公,却不敢有任何隐瞒。 “回您的话,这些天宫里风平浪静,唯一算得上大事的,就是皇上下旨将十三皇子过继给元妃娘娘。” 李平安说道:“宫里风波永不停息,你小子别总琢磨着捞钱,机灵着点儿,免得哪天稀里糊涂的死了。” 小五子连连点头:“安公公教训的是。” “滚吧滚吧,莫要打扰咱家练功。” 李平安骂骂咧咧的挥手,来冷宫当差第一天,这厮见自个儿年轻,又失了权势,竟然用伙食敲诈银子。 说什么不给钱,往后天天吃泔水。 那时李平安正在气头上,对着小五子凌空打出一掌,将他身后的石凳劈成粉碎。 这厮当场吓跪了,之后送饭准时准点。 “您歇着,小的告退。” 小五子低着头弯着腰,忙不迭的逃出冷宫。 纵使知道安公公深不可测,他也不敢沾染分毫,一个多月过去,镇抚司、内侍司还在抓捕涉嫌龙嗣案的太监。 随着一份份崭新口供出炉,案子牵扯范围越来越广,已经有两个提督公公入狱,至于主事、采办之类的小官,更是换了一大批。 出了门。 小五子暗戳戳诅咒,哪天安公公去诏狱走一遭。 李平安双目微眯,望着小五子背影,不用猜也知道这厮在咒自己,这种事自己也做过。 换做先前,即便不会当场打杀,事后也会寻机谋害。 或者在食盒下毒,借其他太监之手铲除小五子,又或者编造几个传言,说小五子替孙公公传递消息,引来内侍司调查。 只要去查,总会有罪。 冷宫生活安逸平静,远离争斗风波。 只一个月时间,李平安就从心思深沉、心狠手辣的安公公,迅速退化成了看门小太监。 “咱家竟然变得心善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是不是拿小五子练练手,免得忘了害人手段?” 李平安略微沉吟,便将此事放下,继续修炼真气。 …… 夜幕降临。 冷宫愈发冷清寂静,鬼气森森。 朱漆斑驳的宫门半掩,惨淡月光顺着门缝照进杂草丛生的院子,偶尔窜过只老鼠,影子被拉得老长。 夜里巡逻的太监都会绕开冷宫,这是宫里的禁忌之一。 传闻冷宫阴气弥漫,死在里边的妃子个个怨念深重,阳气不足的人晚间经过,容易被冤魂厉鬼缠身。 曾经有宫人夜里经过,听见冷宫传出女子唱曲儿,声音婉转凄凉,可明明里面只有看门的太监。 李平安刚来冷宫的那几天,睡觉都要睁只眼,真气随时笼罩周身,唯恐被阴魂鬼物附体夺舍。 一个多月过去,没见到任何鬼影。 晚间窗外虫鸣声阵阵,似是让李平安回到了老家,睡觉很是香甜。 “咱也是个贱皮子,住在皇宫里,竟然怀念那破茅草屋,宫里茅厕都比它盖的气派。” 李平安停下练功,打开食盒,里面只有几个糙面馍馍。 “伙房的太监愈发贪婪了,白面换糙面就罢了,竟然还克扣咱家的粥。” 心中记上一笔,将来逐个算账。 糙面馍馍吃进嘴里,有些硌牙划嗓子,远远比不过银丝白面柔软,更没有记忆中的香甜。 当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咱家要吃白面馍馍,谁拦着谁就得死!” 李平安目露凶光,将几个馍馍全部吃光,仔细记住粗砺难以下咽的味道,好生激励自己向上爬。 吃完后继续练功,过了子时才回屋睡觉。 冷宫偏殿床上铺着发黄的被褥,面料是粗麻布,让睡习惯绸缎被褥的李平安很不爽利,觉得有些摩擦皮肤,即使他的肌肤已经被真气淬炼的坚韧若牛皮。 “该死的小邓子,连被褥都不让咱家带,” 李平安再不是那个为了半个糙面馍馍,让人骑半天马的穷苦少年了,他要吃白面馍馍、睡绸缎被褥。 人的欲望无穷无尽。 哪天吃上白面穿上绸缎了,还会出现新的欲望,即使穿上龙袍坐上龙椅,还想要长生不老。 李平安听着窗外虫鸣声,很快就酣然入睡,梦中时不时咒骂几句。 “该死的小邓子,将来咱家定让你吃草料、睡马棚!” 第49章玄阴化血 冷宫无岁月,世上已过年。 转眼到了除夕。 李平安躺在冰凉的石阶上,任凭寒风吹起衣衫,望着时不时冲天而起的烟花,照亮蔚蓝幽深的夜空。 每当烟火绽放,他就拎酒壶灌一口酒。 御膳房、贡品司当差时候,有权力有银子,却活得小心翼翼,非必要滴酒不沾。 现在落魄到冷宫了,不值得别人嫉妒、陷害,反而敢买酒喝了。 两三壶酒入腹,李平安面色微醺。 “又一年,明儿就是咱家在进宫第三个年头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李平安自然不能免俗,许久未见爹娘,连音容笑貌都开始模糊了。 前几天去给牛公公拜年,顺带寄银子回家。 “这老家伙究竟什么来头,内侍司换了八个提督,牛公公的位子仍然稳如泰山。” 李平安在冷宫当差,日子平静过得飞快,却也不是两耳不闻宫中事。 小五子四处送饭,正适合打听消息。 七月元妃小产,八月过继十三皇子,九月陛下封赵御为秦王,算是全了金口玉言。 十月封赵哲为陈王,余下两月倒是安静,只是砍了几个提督脑袋。 今年的中官坟分外热闹! 期间小五子还讲过一件小事,册封秦王之前,赵御生母梁才人不小心落井淹死。 依规矩梁才人应葬入宫人斜,也就是埋葬宫女的地界。 元妃自称与梁才人关系亲近,请求武德帝追封为妃,方才有资格葬入妃园寝。 “桀桀桀,养了人家儿,还要杀了人家娘,这宫里边的贵人比咱家还要黑心……” 李平安没有证据,却笃定梁才人死于元妃之手。 宫内宫外凡是有脑子的都知道这件事,却没有人为梁才人伸冤,更不会过问刚刚会走路的赵御,还认为他占了天大便宜。 你娘死了,可是为了你好! 子时。 景阳宫钟声悠扬绵长,响彻皇城内外,宣告武德四十四年到来。 …… 三月初。 值殿监杂役太监洒扫空闲宫殿,意外撞破五皇子与宫女私通。 武德帝暴怒,剥去魏王爵位,逐出京城。 八月。 镇抚司追查百姓失踪案,于齐王府上挖出十数具骸骨。 翌月。 齐王率众谋反失败,宁死不降,战死于天一门外。 …… 冷宫。 秋风萧瑟。 李平安躺在摇椅上,随着风来回晃动。 经过一年多的日夜参悟、苦修,终于能行走坐卧间修炼《莲花宝典》,功力比去年浑厚数成。 原本晶莹如水的真气,已经有凝结成冰晶的迹象。 丝丝缕缕冰碴漂浮在丹田中,待真气完全凝固,实力定然大幅长进。 今年六月。 李平安当值满两年,取了卷《玄阴化血术》,曾经是玄阴宗绝学,遭太祖灭门后收录藏武阁。 听名字似是阴邪招术,实则是最上乘的解毒法门。 以至阴真气贯通经脉,凝练百毒化作废血吐出,无论是毒药毒粉毒液,还是真气中带着的寒毒火毒,全都可以轻松化解。 缺陷就是需打通全身经脉,解毒时还要耗费大量真气。 李平安恰好两样都合适,在护体、点穴、暗器等功法中犹豫许久,最终修炼了玄阴化血。 如此选择,缘由有二。 首先“百毒”是以弱胜强的最强手段,纵使武道修炼至天下无敌,也可能死于小喽啰暗中下毒。 其次元妃体内有寒毒,李平安想着能借机上进。 “三皇子、五皇子都栽了,皇后再无嫡出,眼看着元妃胜券在握,咱家得早做准备!” 李平安正琢磨寻个什么机会,在元妃面前露露脸儿,冷宫外响起杂乱脚步声,随后听到熟悉的声音。 “小安子,咱家来探望你了。” 李平安身形闪烁,瞬间落在冷宫门口,看到圆公公左右簇拥着十来个太监,气势汹汹威风凛凛。 “啧啧,圆公公又升官了,咱家见了您得磕头了!” 去年圆公公查贪有功,升为六品随堂公公,负责为陛下开道引路,称得上天子近臣。 眼前官袍又换了,四品深绯色官袍,绣着云雁翱翔图,具体什么官职不清楚。 “你这厮在冷宫待久了,忘记宫里规矩,却是学会贫嘴了。” 圆公公阴阳两句,侧身让开:“老祖宗年事已高,理应发还原籍,陛下感念其功劳,特许在冷宫养老!” 李平安这才注意到,由四个太监抬着胳膊的楚公公。 与记忆中圆滚滚肥痴对比,似乎消瘦了许多,不过身躯仍然肥胖,自个儿站不稳身子。 李平安对楚公公微微躬身,转而低声询问:“圆公公,这是怎么个意思?” 圆公公说道:“字面意思。” “当真是养老?” “就是养老!” “那请老祖宗进去吧。” 李平安将宫门开圆了,免得楚公公抬不进来,未曾想左边门扇年久失修,竟然直接断裂。 圆公公冷声道:“去唤内官监管事的来,平日里干什么吃的,连宫门都修不好?” 随行太监答应一声,忙不迭去叫人。 片刻后。 内官监营造司崔公公满头大汗的赶来:“请圆公公恕罪,咱已经罚过管事太监,明儿定能修好宫门。” “记得将里边也翻修好,莫要让老祖宗住得不舒坦。” 圆公公吩咐过后,笑着向楚公公询问:“老祖宗,您需要什么,尽管与咱家说,一准儿能办好。” 楚公公消瘦后,脸皮耷拉的很长,说话时一抖一抖。 “多谢圆公公照顾,咱家现在无职无权,当不得老祖宗称呼,唤咱小楚子就好。” “老祖宗折煞小辈。” 圆公公虽与楚公公是不同派系,前不久还激烈内斗一番,但是当面必须恭恭敬敬。 楚公公掌管内侍司数十年,更是陛下潜邸时的贴身大伴,说不好哪天就恢复权势了。 李平安嘴上与圆公公贫几句,实则知晓轻重,不会也不能插进两人对话,他现在完全没资格。 以前懂规矩是一板一眼,现在已经将规矩使的自然而然。 前边躬身领路,请圆公公等人进冷宫。 楚公公进门就瞧见风中晃动的摇椅,笑着说道:“这物件不错,扶咱家躺上去。” 圆公公微微颔首,四个太监将楚公公抬上去。 “站着坐着都累,就躺着舒坦,咱家就死这上边了!” 楚公公摇了摇很是满意,瞥了眼李平安说道:“咱家瞧着你眼熟,是不是两年前测试掌力的小安子?” 李平安受宠若惊道:“晚辈荣幸,竟能得老祖宗挂念。” 楚公公招招手,让李平安来跟前说话。 “咱家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武道修不成,学问做不好,唯独练就了一双认人的眸子。 任谁在眼前晃过,多少年都忘不了!” 第50章 善始善终 圆公公颇为好奇,楚公公是真的过目不忘,还是认出了曾孙身份,试探着问道。 “老祖宗,您记得咱家哪一年测试掌力么?” 楚公公稍加回忆,笑着说道:“圆公公三十九年入宫,次年测试,咱家若没记错,掌力应是两分深。” 圆公公赞叹道:“老祖宗当真厉害。” 楚公公眼底闪过异色:“那年咱家记得有个小方子,武道天赋异禀,咱家特意提点几句,可惜泯然众人矣了。” 圆公公神色倏然僵硬,仔细打量缅怀过去的楚公公,不知老家伙无意还是有心提起。 李平安听到“提点”二字,回想起一位故人,躬身问道。 “老祖宗,您记得小桌子吗?” 楚公公颔首道:“当然记得啊,颇为伶俐的小子,懂得隐忍又有几分统帅本领。” 李平安叹息道:“那之后没几日,小桌子就死了。” 楚公公毫不在意的说道:“那确实有些可惜了。” 李平安问出心中埋了很久的疑惑:“小桌子入了老祖宗眼界,是您看重的人,莫名其妙死了,您为何不严惩凶手?” 暗杀楚公公看重的小太监,往小了说是拂了脸面,往大了说是挑衅权威。 楚公公反问道:“你知不知道,咱家看重多少人?” 李平安摇摇头,在他认知中,必须足够优秀、忠诚或者天赋异禀的小太监,才有资格入楚公公眼界。 “每月每年都有不少。” 楚公公说道:“或许是说了句中听的话,或许是办事利索,咱家都不吝夸赞提点,随手使些提点恩惠。” 李平安隐约有所悟,楚公公并非看重小方子、小桌子,亦或者其他小太监,而是在广撒网择其优。 旁边的圆公公目露精光,此等非同寻常的御下之道,听一句就受能受用终身。 闲聊几句,楚公公似是累了,挥挥手闭目休息。 圆公公不敢打扰,躬身告退,带着麾下太监离开冷宫。 李平安跟上几步,熟练的塞了叠银票。 “还请圆公公提点一二,咱究竟该怎么对待老祖宗,好生侍候还是冷着晾着,亦或者寻机会……” 楚公公与元妃对立,若是太过亲近,容易遭受波及,反之使些狠辣手段,或能讨得元妃欢心。 圆公公沉声道:“陛下说了四个字,善始善终。” 李平安稍加琢磨,品出几分味道,陛下与楚公公数十年恩情,比大部分儿女都要亲近。 哪怕贬入冷宫,仍不忍遭受苛待。 李平安心里顿时有数,又问道:“那为何不在外边养老,冷宫虽然清净,终究不得自由。” 圆公公说道:“老祖宗执掌宫禁数十年,谁知道埋了多少暗棋,又与多少老家伙有牵连,放出宫外就太危险了!” “原来如此。” 李平安啧啧称奇,感叹这对君臣关系好生微妙,贬黜又善待,亲近又防备。 圆公公提醒道:“老祖宗哪怕退下了,影响力仍然极大,你要懂得抓住机会。” “咱家省的。” 李平安颇有些后悔,早知楚公公关入冷宫,应该修行药王宗的九阳指力,乃是顶尖推宫活血、疏通经络的指法。 学成之后用来侍候楚公公,或许能早些官复原职。 返回冷宫。 楚公公正躺在摇椅上假寐,嘴里哼着不知名小曲。 李平安不明白,为何楚公公遭受罢官圈禁后非但不怨天尤人,反而有心情晒太阳、唱小曲。 他刚来冷宫那几天,可是辗转反侧。 怨皇后怨干爹怨恨牛公公怨恨邓公公,恨不得大开杀戒夺回官职,过了小半月沸腾心绪才得以平息。 “老祖宗是躺平等死,还是稳操胜算?” 李平安摸不透楚公公心思,不敢打扰他清闲,坐在旁边台阶上练功。 一老一少就这么不说话,躺着坐着,吹着凉风,直至太阳西斜。 小五子拎着食盒来送饭,不似往常放下就走,而是来到楚公公跟前,取出个书册翻开,举过头顶恭敬道。 “老祖宗,孟公公说第一顿饭做的匆忙,宣了您爱吃的糖缠酥酪糕,您看看明儿吃什么。” 李平安瞥了眼,书册上写着各种菜名。 御膳房传膳大半年,一眼就认出是御膳菜品,不禁惊讶楚公公余威,尚膳监换了提督仍然孝敬。 楚公公随手翻了几页,指了两个菜名,都是类似糖缠酥酪的甜口膳食。 “孟公公有心了,替咱家谢谢他。” “奴婢定会将话带到。” 小五子用心记下,忙不迭的离开冷宫,不敢与楚公公多说一句话。 李平安打开食盒,里面分为上下两层,上边是自己的几个糙面馍馍,下边是糖缠酥酪和几样爽口小菜。 “老祖宗,您要先吃哪个?” “咱家还没老到要人喂饭吃。” 楚公公伸出手,对着食盒一抓,凌空将糖缠酥酪摄入手中,整个儿扔进嘴里咀嚼。 “可惜啊,小刘子没将糖缠酥酪的秘方留下,再也吃不到过去的滋味了。” 李平安问道:“请问老祖宗,小刘子是谁?” “前尚膳监提督刘有贵。” 楚公公说道:“当年小刘子在灶上颠大勺,咱家有回去御膳房办事,尝到他做的糖缠酥酪,一高兴就收为干儿。” 李平安如今才知道干爷爷的名字,等将来有机会去中官坟,不会哭错坟烧错纸了。 “老祖宗,其实咱俩是亲戚。” 楚公公又吃了块糖缠酥酪,抬了抬眼皮说道:“你小子不会是咱家玄孙吧?” 李平安谄笑道:“您认出来了?” 楚公公摇头道:“似你这般玄孙,咱家没一千也有八百,没几个有资格在咱家面前露脸。” 李平安简要讲述与孙公公、刘提督的关系,重点提及自己如何忠心、纯孝,说起干爹的死还流了几滴眼泪。 楚公公抖了抖面皮:“你小子有趣。” 宫里边多的是千年狐狸,而楚公公是其中佼佼者,瞬间就抓住李平安的谎言漏洞,真正忠心的干儿、干孙应该关在诏狱。 囫囵个儿活着,要么另有靠山,要么及时跳船。 楚公公却也没揭破谎言,往事随风而去,他已经很老了,只想在冷宫安度晚年。 历史上多的是权倾朝野的太监,又有几个宫斗落败了还能安稳养老。 第51章一老一少 李平安弯腰撅腚凑在摇椅旁,絮絮叨叨的拍马屁、表忠心,殊不知底细已经让人看透。 “老祖宗,您吃口汤。” “嗯,小安子不错。” 楚公公非但不揭破,反而很享受伺候,时不时夸奖一句,给李平安反馈极好的情绪价值。 冷宫中就他俩,论武道实力当然是李平安更强。 楚公公心知肚明,纵使自己深得陛下恩眷,纵使宫中有层层关系网,一旦与李平安反目翻脸,或许会血溅五步。 史上有不少位高权重之人,死于不起眼的匹夫、布衣。 楚公公能成为武德朝常青树,深谙其中道理,自己想要安稳养老,需拿捏好这个小太监。 听咱话,侍候咱,还为咱办事! 吃罢饭。 天色已渐昏暗。 李平安早将屋内打扫干净,床褥铺好,躬身道:“老祖宗,晚间风凉,要不咱家扶您去屋里歇息?” “不用,咱家能自己走。” 楚公公纵身一跃,笨拙臃肿的身躯轻飘飘落地,脚步落地无声,每一步二尺二分合乎规矩。 李平安看得目瞪口呆,宫中传闻楚公公太过痴肥,需要四个太监搀扶才能起身、走路。 楚公公瞥了一眼:“是不是很意外?” 李平安诧异道:“老祖宗您腿脚没毛病?” 楚公公说道:“咱家虽然天赋寻常,练武还不尽心,但是服用了不少灵丹妙药,丹田真气浑厚,再胖几番也能行走自如。” 李平安疑惑道:“那您为何假装行动不便?” 楚公公说道:“咱家在给宫中后辈尽孝、上进的机会,再者,咱家有那么多干孙曾孙,不试试怎么知道哪个忠心?” 李平安若有所悟,连忙上前搀扶。 “多谢老祖宗提点。” 楚公公颔首道:“你小子要学的还多着呢,咱家似你这般大时,还在王府倒夜香。” 李平安挑了挑眉头,莫非倒夜香有什么玄妙,几个权倾朝野的大太监都有过类似经历。 走进屋帮楚公公宽衣,搀上床盖上被子。 李平安关心道:“老祖宗,冷宫的被褥粗糙,要不要与尚衣监说一声?” “无妨。” 楚公公说道:“咱家未入宫时,沿街乞讨,睡过破庙草堆,有床被褥已经很不错了。 人啊,无论多么发达富贵,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在哪儿!” “老祖宗教训的是。” 李平安暗自腹诽,十之八九尚衣监新任提督,与楚公公有仇怨过节,换做孟公公早就送来新被褥了。 站在床边静候许久,等楚公公发出鼾声才回床歇息。 盖着平日里嫌弃的粗布被褥,或许是旁边楚公公有相同待遇,忽然觉得不怎么粗糙,反而变得暖和舒服了。 翌日清晨。 李平安早早起床洗漱,为楚公公打好清水,仿佛又回到了刚入宫时候。 那时侍候小方子、小圆子,现在侍候楚公公。 临近晌午,楚公公才幽幽睡醒,舒服的伸了个懒腰。 李平安适时递过浸润的面巾:“老祖宗,昨晚可睡得可好?” “很好。” 楚公公接过面巾擦了擦脸:“咱家多少年没睡过好觉了,早知冷宫这般舒坦,有吃有喝有觉睡,两年前就该自觉进来。” 李平安脸色略显悲苦:“好是好,却是有些无趣了,似是在坐牢一般。” 楚公公说道:“你小子太浮躁了,不懂这冷宫的好处。” 李平安问道:“老祖宗您真不想重回司礼监?” 楚公公摇头道:“咱家荣华富贵了半辈子,现在能有个安心养老的地界,为何还要回去争斗。且不说输了如何,侥幸赢了至多再把持内侍司十年八年,到了老的干不动的那天,又该怎么办?” 李平安说道:“退下来养老。” 楚公公抱着被褥出门:“咱家现在不就是在养老么,何必绕个大弯子。” 李平安默然无语,他能明白楚公公话中蕴意,然而还没经历过荣华富贵、权势滔天,纵使明白也看不破、舍不得。 庭院中。 楚公公将被褥铺在摇椅上,如同软榻,躺在上面悠闲晒太阳。 “小安子,你有多久没抬头望天了?” 李平安不明所以,在宫里边当差,每天都是低着头急匆匆赶路,哪有功夫、闲心望劳什子天。 楚公公喃喃道:“陪咱家看一看。” 李平安乖乖坐在摇椅旁石阶上,抬头看着天上云卷云舒,不一会儿,原本急躁的心忽然平静下来。 一老一少就这么发呆到夕阳西下,望着天边灿烂晚霞消散,直至皓月当空。 之后小半月。 李平安侍候楚公公之外的时间,全都在呆愣愣的看云彩。 初时感叹白云苍狗,变幻无常,没两天就觉得枯燥无趣,慑于楚公公威严不敢抱怨。 看似仍然发呆望天,实则专心运转真气修炼武道。 平日里逮到机会就拍楚公公马屁,奈何老太监听了不知多少年吹捧,寻常马屁入不得耳,根本不为所动。 李平安锲而不舍的讨好恭维,坚信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 这天晚上。 李平安惯例端来热水,帮楚公公洗脚。 楚公公忽然问道:“小安子,四书五经读了多少?” 李平安如实回答:“一个字都没读过。” 楚公公说道:“你既然想荣华富贵,单练武是不成的,那只会成为匹夫,必须好生读书明理。” 李平安无奈道:“宫里边没人教咱。” 前年小方子还在时,李平安会请教认字读书,偶尔还会练一练字,后来圆公公升官离开,再没碰过纸笔。 小方子、小忠子那般努力读书,还不是落得个身死道消。 楚公公说道:“咱家不能凭白让你侍候,明儿让人送几本书来,得空就教你读书写字。” “拜谢老祖宗教诲。” 李平安面露喜色,跪在地上咚咚咚磕头。 喜的不是能读书写字,而是楚公公愿意教导,两人有了这层师生关系,孙公公都成了晚辈。 咱叫你干爹,你叫咱师叔! 坏处当然也有,再次站在元妃的对立面。 李平安对此并不在意,区区小太监没得选,任何大人物的垂青都甘心接受,往后的麻烦往后再处理。 楚公公眼底闪过异色,来回拉扯小半月,彻底将小安子钓上钩,往后可以随意支使了。 一辈子勾心斗角,哪怕打定主意养老,举止投足间仍在算计。 或源于不安,或出自习惯。 第52章好恶不明 数日后。 小五子在食盒里夹带了两本书。 《千字文》、《说文解字》,大雍主流蒙学著作,李平安翻开看,上面字只认得十之一二。 楚公公躺在摇椅上,轻声念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李平安连忙跟着念诵,好在有过读书经历,很快就适应了楚公公教导方式。 半天时间,念诵《千字文》十来遍。 不知是练武后头脑聪慧,还是在宫中常年受文字熏陶,认字速度比刚入宫时快了许多。 到了晚间时候,李平安已经能磕磕绊绊念完全文。 其中有不明白的词汇,向楚公公请教就能得到解释,比内武堂的周公公称职多了。 楚公公见他得意,泼冷水道:“这只是蒙学书册,你若想担任一监提督,至少要有举人水准。” 李平安好奇道:“老祖宗您学问如何?” 楚公公说道:“咱家曾写过一回春闱试卷,糊名后交由主考官审阅,得中二甲第七名。” “老祖宗威武!” 李平安不禁赞叹,考中进士非同寻常,岂不就是县太爷,混得好了未必不能位列朝班。 当下内阁四位阁老,其中两位出身二甲。 楚公公躺在床上,享受着小安子揉肩捏腿,睡意朦胧间喃喃自语。 “咱家不该参加那一回春闱,谁能想到出了个曾铁头,凭白惹了许多麻烦,差点翻了船……” 李平安手上动作不停,竖耳倾听朝堂秘闻。 曾铁头是内阁次辅诨号,以性情刚直著称,宫内宫外无人不知,数次上疏弹劾楚公公,言称阉党误国。 曾阁老另外出名的地方就是同进士出身,三甲成绩位列内阁,堪称开国朝之未有。 “传闻曾阁老考中三甲第一名,若按老祖宗所说,本该能考中二甲……” 李平安不清楚二甲、三甲有多大区别,但是看曾阁老数次参奏,显然是刻骨铭心的仇恨。 …… 冷宫日子过得极快。 转眼半月过去。 李平安熟读两册蒙学著作,以树枝代笔,在地上写字练字。 真气淬炼过的筋骨肌肉,反应灵敏远超寻常人,短短时间就从鸡啄狗爬变得像模像样。 水平大抵就是,写的字外人能认得了。 蒙学之后,开始学儒家基础著作,《大学》、《中庸》。 李平安上午温习旧书,背诵抄写,下午向楚公公学习新书,不同于蒙学书册,必须逐字逐句的请教。 其余时候,尽心竭力的侍候楚公公。 “咱家这般会伺候人,还得感谢小振子伺候在先,许久未见,也不知那厮在做什么差事?” 李平安颇为怀念当初的日子,回想自己进宫之后,也就刚开始活得轻松愉快。 后来让世事推着走,原本只想吃白面馍馍,后来想当官、想捞银子。 啪! 楚公公手中竹条落在李平安手背,钻心疼痛打断了他的思绪:“咱家刚才讲的可记住了?” “老祖宗您说,在明明德、自知者明、明心见性这三句中,‘明’字蕴意相同,然而儒、释、道三家却延伸出不同境界,以成就圣人、真人……” 李平安方才分心,以至于叙述的磕磕巴巴。 楚公公冷哼一声:“世上多少人求着咱家教导,磕破头都没机会,你这厮竟不上心,当真是愚不可及!” 李平安噗通跪地,咚咚咚磕头。 “晚辈知错,老祖宗恕罪。” 楚公公瞥了一眼,见李平安额头渗血,挥挥手道:“罢了罢了,谁让这冷宫只有咱爷俩,不教你教谁。” 李平安顿时松了口气,沉声道:“咱家定好生读书,不敢辜负老祖宗教导。” “今儿歇了,明儿再读。” 楚公公双目微合躺在摇椅上,许是秋日太阳晒的舒服,不多会儿竟发出轻微鼾声。 李平安跪在旁边,未经准许不敢起来。 晚间吃饭时。 楚公公瞥了眼荔枝膏、雪花酥,露出嫌恶之色:“小安子,咱家想吃另一样菜。” 李平安说道:“老祖宗您吩咐,咱与小五子说。” 楚公公说道:“咱家教你,切莫让人知道你爱吃什么,譬如咱家并不好吃蜜糖,却积年累月吃甜食。” 李平安疑惑道:“老祖宗这般做,是为了提防小人下毒么?” 楚公公摇头道:“好恶不言于表,则威不可测,具体吃食只是表象。” “拜谢老祖宗提点。” 李平安躬身施礼:“老祖宗想吃什么,咱家这就去御膳房拿。” 楚公公面皮上下抖动,声音尖细。 “玉醍醐!” …… 御膳房。 主事换了,布置没变。 李平安施展正立无影,整个人化作浅淡虚影,顺着墙根阴影飞速穿梭,轻易晃过门口当值的太监。 真气透过窗棱缝隙,推动里面木销,掀开道缝隙钻入其中。 玉醍醐的位置也没变,盛放的瓷瓶用蜡密封,上面有御膳房印章。 外人盗窃玉醍醐,必然会破坏封章。 李平安在御膳房当过差,早已知晓厨子预留的奥秘,轻轻转动瓷瓶,寻到一处深色花纹。 真气仔细探查,果然寻到个细小孔洞。 小孔比蚂蚁还要小,不放大几倍根本难以察觉,用同颜色的瓷釉密封,轻轻一挑就打开。 “几十年了,厨子偷油的手段还不换,看来是允许熟人偷了!” 李平安真气灌注瓷瓶,压着玉醍醐从小孔钻出,落入早就准备好的汤碗中。 接了大半碗,重新用瓷釉堵住小孔,化作虚影消失不见。 片刻后回到冷宫。 楚公公三两口将玉醍醐吃完,脸上尽是享受与回味:“小安子,你知晓了咱家喜好,切莫传出去。” “老祖宗放心,咱家定会守口如瓶。” 李平安神色肃然,他摸不清楚公公心思,究竟是喜好玉醍醐,还是在点自己。 原本经过半月教导,李平安对楚公公真切生出几分师徒情谊,现在尽数烟消云散。 宫里边哪有什么真情谊,又或者这也是教导的方式。 楚公公说道:“往后别叫老祖宗了,咱给你抬抬辈分,不知你敢不敢、愿不愿意?” 李平安心思通透,当即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拜见干爷爷。” 楚公公桀桀桀怪笑几声:“不错不错,懂得进退,咱们往后就是爷孙俩了……” 李平安见楚公公兴致不错,壮着胆子问道。 “干爷爷,您原本是这模样吗?” 楚公公眸光低垂,打量着李平安圆脸儿。 “咱家原本瘦的似竹竿,皇后娘娘……嗯,那时候还是王妃,说长得胖显得喜庆,咱家就天天吃糖霜肥肉!” 第53章学以致用 晚间。 侍候楚公公入睡后,李平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不时摸一摸自个儿的脸。 “干爷爷当真厉害,咱家竟然真的有几分孝顺、忠诚的念头!” 忠孝,美妙的枷锁。 李平安从入宫到现在,所见所闻所经历,早让他将忠孝抛到脑后,一心想着向上爬。 偏偏他与楚公公待了不久,竟然生出濡沫、敬畏、顺从。 楚公公是纯粹的权力人物,连站立走路、吃食喜好都能成为拉拢、亲近手段,让李平安不知不觉的认为他成了干爷爷的“体己人”。 如此手段,让李平安不寒而栗的同时,又隐隐有些窃喜。 “咱家刚入宫时学小方子、小圆子、小荣子,多是自保求活之法,后学干爹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向上爬,现在可以学干爷爷的驯人、驭人之术!” 李平安不用对比,也知道楚公公手段,远比前面几个高明十倍百倍。 琢磨明白其中关节,心绪安定不少,决定寻个小太监试试干爷爷的驯人之术。 《说文解字》中有言:学,尚矇也,觉悟也,可施行也。 翌日。 楚公公尚未睡醒,李平安在院子里温习功课,念诵一句在地上抄写一句。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 晌午时分。 小五子拎着食盒进门,听见郎朗读书声,看着李平安认真写字,不禁生出几分羡慕。 宫中虽不禁太监读书,然而没人指点教导,即便认得所有字也读不懂书中精义。 要么四处点头哈腰磕头请教,要么拜个干爹以求指点提携。 小五子将食盒放下,瞥了眼偏殿,低声问道:“老祖宗还没起呢?” 李平安放下树枝打开食盒,上层是两个甜蜜膳食,眉头微皱。 宫中太监个个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小五子唯恐惹得楚公公不悦,连忙问道:“安公公,可是菜品有问题?” 李平安摇头道:“菜做得很好,只是老祖宗过午不食,只喜好吃一样汤水。” 小五子追问道:“哪样汤水?咱家下回就送来。” 李平安略微犹豫,提醒道:“咱家与你说,可不要传扬出去,免得老祖宗恼怒。” 小五子连连答应:“安公公放心,咱家定会将隐秘藏好。” “紫苏熟水。” 李平安缓缓开口:“你晌午送饭时候,捎带加一壶,老祖宗喝到了,咱家会寻机会告诉谁送的。” 小五子感激莫名:“拜谢安公公提携。” 李平安说道:“咱也是为了老祖宗舒坦,陛下金口玉言说‘善始善终’,咱们做奴才的就得遵从圣命不是?” “是极是极。” 小五子在宫中待了五六年,做着送饭的辛苦差事,第一回接触到“圣命”,忽然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 李平安送小五子离开,再三叮嘱他不要泄露老祖宗隐秘。 “喜好不表,则威不可测。” “安公公,您这学问可以考科举了!” …… 第二天晌午。 小五子惯例送来食盒,除了楚公公指定的两样菜肴,又额外加了壶紫苏熟水。 以他在宫中地位,必然花费不小代价。 李平安拍了拍他肩膀:“小五子,你能成大事儿!” 小五子双目含泪,若不是安公公没官职,不符合宫中收干儿的潜规则,他恨不得当场就认干爹。 李平安打开食盒下层,取出糙面馍馍。 “安公公,咱听说您喜好白面馍馍,从伙房给您带了几个。” 小五子从怀里摸出个包裹,打开是几个白面馍馍:“糙面噎嗓子,宫里边都是喂牛马,您别受委屈了。” 李平安不急不缓的咀嚼吞咽,高深莫测的说道。 “人啊,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本。咱家未入宫时,为半块糙面馍馍,当牛做马让人骑,现在吃的很不错了!” “安公公教诲的是。” 小五子看李平安的目光满是敬畏,年纪不大武道高深、学问高明,又有此等坚韧意志,将来定能出人头地。 自己好生跟随侍奉,搭顺风车就能捞个一官半职! 小五子看了眼用来写字的树枝,殷切道:“安公公,咱与御用监的小刘子关系要好,让他带些草纸笔墨出来,您莫嫌弃是边角料。” 李平安眼睛一亮,竟然还有意外收获,拱手道:“五公公的心意,咱家记下了。” 小五子笑容满面,连连推辞道:“咱家就是个送饭小太监,当不得公公二字。” “谁能确定今日的无名小卒,将来不能权倾朝野呢?” 李平安循循善诱道:“先皇时张公公,当朝老祖宗,落魄时都倒夜香,不比五公公高贵多少。” 小五子离开冷宫时,双腿轻飘飘不知怎么走路,心中追随安公公念头愈发强烈。 偌大皇宫,唯有他懂咱! 李平安望着小五子背影,神情逐渐变得冷漠阴沉,干爷爷的驭人手段当真好用。 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三两句鼓励称赞的话,就让小五子哄得晕头转向,只差纳头就拜了。 “幸好咱家还有几分灵性,可以察觉到干爷爷手段,不似小五子这般懵懂无知!” 当然,可能是楚公公有意教导,故意显露出几分纰漏、刻意。 李平安心中正在衡量,耳边忽然传来苍老尖细声音。 “小安子,想什么呢?” “咱家在思索‘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这句话的深意。” 李平安反应迅速,理由脱口而出,上前搀着楚公公手臂:“干爷爷,您今儿怎么起得早了?” 楚公公怀念道:“咱家梦到陪陛下批阅奏折,丑时不歇,卯时又起。陛下宵衣旰食,咱家哪有脸睡日上三竿?” 李平安半个字儿都不信,却将楚公公随时随刻吹捧、忠诚陛下的习惯记下,自己必须跟着学。 扶着楚公公上摇椅,取出食盒中糖蒸酥酪、芸豆蜜卷。 楚公公睨了一眼说道:“咱家今儿不吃甜食,拿紫苏熟水来,解解腻刮刮油。” 李平安心头颤动,努力挤出个笑脸,打开汤壶准备倒进小碗。 “不用麻烦了,咱家直接用壶喝。” 楚公公躺在摇椅上,拎着汤壶嗞儿喽一口,笑着说道:“还是冷宫好啊,不用讲各种礼仪规矩。” 李平安喏喏应和,猜不透干爷爷心思。 “小安子。” “嗯。” “‘说文解字’没白学。” “……” 第54章四十五年 楚公公究竟喜不喜欢紫苏熟水? 李平安始终摸不透,反正自那之后,楚公公每天都将汤水喝完,至少证实他确实不喜甜食。 一个不喜甜食的人,竟吃了大半辈子蜜糖! “外人只看到了干爷爷权势滔天,享尽荣华富贵,哪知其中艰辛……” 李平安有自知之明,出身农家眼界低微,且不说有无聪明才智,纵使有也难逃脱先天桎梏。 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自作主张,而是学习、模仿楚公公。 哪怕是一举一动,猜不透其中深意,也要先学其形再悟其神。 所以,李平安强迫自己变得慵懒散漫,临近晌午才睡醒,躺在摇椅上看半个时辰天空、云彩。 下午读书写字,比先前仔细认真。 有了小五子送来的草纸笔墨,终于可以正式练习书法,楚公公只让练馆阁体与欧体小楷。 “咱们做奴婢的,一切心思都得围绕着陛下转,馆阁体方便当差办公,小楷能得陛下欢心。” 李平安眼珠一转:“干爷爷,将来陛下喜好其他字体该如何?” “二皇子喜好隶书,四皇子喜好飞白,六皇子喜好魏碑……” 楚公公对各位皇子如数家珍:“这些字体略作涉猎,知晓其精义,将来用时好上手即可。” “拜谢干爷爷指点。” 李平安只觉得楚公公深不可测,手段算计已臻化境,内廷外廷无所不知,比前干爹厉害千百倍。 孙公公手段狠辣,李平安自信尚能周旋,大不了掀桌子凭拳头定生死。 面对楚公公,怕不是却连死都要感恩戴德。 “干爷爷这般厉害,竟然在宫斗中败落了,莫非宫中还有更厉害的太监?” 李平安想起御用监牛公公,这老太监属实深不可测。 宫中风云变化,他自岿然不动。 前些日小五子抱怨,牛公公提高了兑换、外寄金银的价钱,足足比以往高了两成。 百两银子寄回家,连半数都剩不下。 此举惹恼许多太监,其中不少颇有权势,称得上昭阳宫左膀右臂,私下里与元妃告状、说坏话。 结果牛公公银子照收,一文钱都不能少! …… 腊月三十。 武德四十四年除夕。 年前陛下偶感龙体欠安,宫中不敢大肆庆贺,没了烟花爆竹,没了丝竹热闹,也就没了年味儿。 临近子时。 一枚银钩悬于天际,清冷、孤寂、朦胧。 李平安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袱,从御膳房飞檐走壁回冷宫,头回偷这么多吃食,不免有些忐忑难安。 “干爷爷,当真不会出事?” “放心吧。” 楚公公轻轻晃动摇椅,似是村口胖老头:“咱家若走出冷宫,自是枪林箭雨,只是吃些御膳,他们巴不得呢。” 李平安颇有些不服气:“干爷爷,咱轻功绝妙,又擅隐匿,宫里能有几人能察觉?” “年轻一辈,自是无人能与你相比。” 楚公公话音一转:“然而宫中有不少天赋异禀的老太监,他们服丹用药,苦修大半辈子,已经臻至武道绝巅。 你小子再练五年,不靠近藏武阁,可自由出入。再修十年,若能得天赐机缘,或可纵横宫中!” 李平安恍然明悟,对自己实力有了清晰认知,忽然想起一件事,躬身请教道。 “干爷爷,若宫中有人大打出手,闹出不小动静,会不会惊动那些老太监?” “当然会。” 楚公公意味深长道:“火神殿炼制的丹药,大多数都让他们吃了,首要差事就是护卫宫禁。” “果然……” 李平安来到冷宫后,得了清净空闲,有功夫思索过往事件,早就怀疑卢公公死时暗中有人窥探。 否则早该惊动宫禁,将作乱之人捉拿。 说话间,已经将偷来的贡品、膳食摆在石桌上,每样都是价值连城的美味珍馐,寻常富商巨贾购得一样,只敢私下里偷摸尝尝。 胆敢公开品鉴,有僭越之嫌。 李平安斟满两杯酒,举杯道:“孙儿得干爷爷指点,铭感五内,若有差遣,万死不辞。” “不错不错,咱家没看错人。” 楚公公历经不知多少次背叛,亲手杀死的干儿干孙不计其数,早就不相信忠孝,仍然会称赞嘉许。 爷孙俩边吃酒边叙话,除夕佳节卸下了许多戒备。 李平安讲孙扒皮多么坏,讲阿姐死前将藏着的糙面给他吃。楚公公说倒夜香遭人欺负,得势后让他们吃便溺撑死。 李平安击掌称快:“干爷爷这法子妙,待咱家当上大官,便让孙扒皮没日没夜的种田,不给饭吃活活累死、饿死!” 三五壶酒入腹,爷俩都不用真气化解,酒意微醺。 楚公公说起在王府与人争斗,不小心中了算计,从内务管事沦落为浣洗太监。 李平安借着酒意,鼓起勇气问:“干爷爷,您这般厉害怎么会败了?” “宫里边的斗争,胜败皆出上意。” 楚公公吃了口酒,苍白面皮浮现酡红:“单凭那点儿妇人伎俩,咱家三两下就能让她失宠,连带张家都得断几根骨头!” 李平安满眼敬仰,太监做到干爷爷这地步,可以说是到顶了。 莫非还想操纵皇权不成? “咱家真是喝醉了!” 李平安连忙运转真气消散酒气,默念几遍三纲五常、忠君体国云云,驱散心中妄念臆想。 这时。 月上中天,宫中响起雄浑钟声。 李平安神色肃穆郑重,起身来到楚公公跟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什么好听的祝贺词都没说。 “桀桀桀……” 楚公公笑声如夜枭,目光在李平安身上逡巡,深邃的目光中闪过几丝温情,旋即冷哼一声。 “起来吧,咱家风光时,逢年过节上百个干儿干孙磕头,个个比你小子忠心孝顺!” …… 武德四十五年。 也无风雨也无晴。 皇后虔诚礼佛不出坤宁宫,元妃在昭阳宫专心养育皇子,宫中维持着诡异又微妙的平衡。 这一切,与李平安干系不大。 读过《大学》、《中庸》,再读《礼记》、《周易》。 或许是受楚公公教导,又或许是受先贤感化,李平安肚子里阴谋诡计逐渐消散,眉宇间阴鸷狠厉变得温和。 与人说话如沐春风,待人接物彬彬有礼。 换上长衫去宫外走一遭,说是举人差了些,冒充个秀才绰绰有余。 唯有李平安明白,自己仍然心狠手辣,阴谋诡计更加高明,大抵就是微笑着、礼貌的将人置于死地! 第55章教子无方 随着病症的不断传播,太空堡垒内部的各个区域开始逐渐瘫痪,但好在钢铁闸门起到的全封闭作用,大部分区域尚且运转正常。 那个商贩的面前摆放了很多的蔬菜种子,但张嘉玥的目光却是落在那几株不同的植物上。龙须草、蝴蝶兰、茯苓根……这都是变异后的植物,可以制作药剂,也可以用于炼丹。 之所以能在看到枝兮的第一眼便能立刻想起她,除了她大冬天奇怪的装扮外,还有她那张脸。 永嘉之乱的造成便是因为前朝八王之乱,互相倾扎,才会使胡兵入境,逼得司马皇室渡江而来,躲在这江南偏居一隅。 这不眼见着又一个午时的即将到来,她便早早的让许岚去大厨房去取食材去了,而她则是和苏倾颜在绣花。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凌霄一掌挥过去,无论正道还是魔道,皆被他所斩杀。 更遥远的地方,一个与人类具为相似的巨人和一个浑身树绿色的人形凶兽战斗着,他们头顶,一股冥冥意志注视着下方。 “不若一起去看看!”宁雨沫出声建议,心下觉得待在后院有些不太安全,要是遇到危险他们把她们丢下了可如何是好。 这一细致的观察不要紧,待看清了林福儿的意图,玄墨心头一颤,不顾那刺向自己的利剑,脚下生风、横冲直撞的往林福儿所在的位置冲将过去。 全然不知付丧神们堪称活泼的心理活动,在成功又熬过一节课的神木沧直接趴在了桌子上面,要知道玩了一节课的手机也很累的。 “姐姐,不必了。我现在好些了,你若去找凌先生,一会儿惊动皇上便不好了。”我急阻道。 尽管这是炎炎夏日,可卓芷筠还是打了个寒噤,用力捏了一把闫蓉蓉的手背:“你别说得这么吓人!”后者吃痛,叫了一声。 “他会回来的!”东方雁没好气的说道,伸手把大门关上,但门外仍然传来一些男人嘻笑的声音。 朱熙仰头看着苏慕白,两眼水汪汪,还一边摇晃他的大手,脸上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看了让人忍不住想要怜惜安慰。 姬吉大看着孟婆婆的陌生的眼神,心底一阵的发寒,原来这孟婆婆早已经不认识自己了,为了避免再和阴兵发生纠缠,姬吉大赶紧的拉着飞天暴龍离开了这里。 歌沙兰拜却同样冷冷地瞧了他一眼,冷笑道:“你跟他又能有什么仇了?”索思修奇的事情很隐秘,知道的人不过只有妻子莫希留和黑白双蝎,无非莫希留并不清楚索思修奇已经弄清了她的真实身份而已。 只见队长阿痕颤抖着拿着一块狱砖,之后又从她手里滑落。刘言一怔,见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悲愤、羞涩、凄苦、无奈等复杂神情的交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二十多人一起攻击姬吉大他们,就算是姬吉大他们有三头六臂,在不想全部斩杀他们的前提下,也就无法短时间内制止他们的疯狂行动。 可她转过身的时候,自然看不到后面,只觉得诺杨也转了过来,似乎想趁机抱自己,这时候她打定主意,无论诺杨是不是会变好,这么干都等同于骚扰,她会毫不留情地向后猛踢,让他尝尝厉害。 “都骂你们什么了?”简繁感到好笑,他已经知道这个邢经理是谁了。楼下大厅的展示墙上有协会一众领导的照片。 “我们家里倒是没有意见,可我有个妹妹,就要上大一了,这样一走,她岂不是……”石头脸色有些不好看的说道。 目前也在进行着飞速的发展。对于这些有人占据的地域,老九是没有什么想法的。因为那里的资源,可能早就被日不落帝国给霸占了。而现在的老九,可没打算去和别人抢夺资源。 他在听见她这话时,抬起了头来,想要对她笑一下,但却并没能勾起唇角来。 果然,雷勒被这一连三个法术弄得手忙脚乱,他还要忙着布置法阵,又要应付埃尔德雷特的攻击,实在是有些手尾难顾。 叶秋风来堵她自然是为了那妖丹的缘故,但是他却一直都没有现身,这一点让她觉的很奇怪。 手下的人只是站在了一旁,就已经认真的说了下,如今的一个事情之下,她若不是因为都已经明白过来的话,对于最近的事情,那又怎么可能会等着,只不过如今的事情估计都已经只会更糟糕了。 相比亡灵法术的诡异狠毒,水系法术更加全面。无论是冰分支,血分支还是雷分支,都共用水系魔力,可以选择的法术众多,所采用的进攻和防御手段也就更加复杂,组合运用方式也要比单调的亡灵法术来得绚烂多彩。 “我知道,三叔回来我肯定找你,我自己的话还不知道怎么被收拾,有你就好办了,三叔怎么也不会说你的。”秋风心里也有数,当石青在场的时候,柳城就是有气一般也不会发的。 现在这里这么多人,要是林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李婉收拾,林风估计自己撞墙的心都有了。 陆彦就这么信任他吗?就连一点的意外都觉得不可能会发生吗?陆彦对自己这么信任,可他对自己并不是这么的信任,相反他还有一些胆怯。 第56章唯器与名 圣城广场那个高台上,须发皆白的银狐王不停摆弄着五面阵旗,控制着阵法运转。 “秦海浪,受死吧。”灭霸再次冲向重伤的秦海浪,他打算把这个头号刺头给干掉他才稍稍放心。 唐僧师徒四人去到观音院,那个觊觎唐僧袈裟的老僧,年纪二百七十岁,就是因为跟黑风洞熊精结党,学了妖精的一些养神服气之术,才能那么健康长寿。 “呵呵,这位公子真会说笑,一看您就是这里的熟人。来呀,别客气。”老鸨硬拉着杜风就往里进,里面的姑娘也都跑出来帮忙。 秦飞看着一列列火车偶尔来来往往,这里离火车站很近,而且h省是个矿藏丰富的大省,所以这里装矿石的火车很多。 深谋远虑的多拉格无数次问自己,因为一个科研人员对上以雷帝亚撒为首那堪称怪物云集的雷神海贼团到底值不值? 三前,一支身份不明的佣兵团潜入了我国境内,并化整为零消失,昨才发现对方出现在翠湖市。 当时的卡普不屑的说道,空和战国都没有反驳,仅仅只是沉默以对。 一番解释,陈砺也算是明白了现在整个地球上虫子的情况,以各大洲为地盘,分别有着六只王虫,在欧亚大陆上,还有着统帅整个虫子的一只皇虫。 每日灵米消耗是以前的三倍,而且还必须有灵兽肉和一些妖兽骨熬制的骨汤,否则淬体时,她身体就会出现亏空。 短暂的踟蹰之后,云锦强压下心头的慌乱,朝魏铮扬起一抹姣美的笑意。 犹记得她与魏铮踏上前往江南之路时,珍姐儿哭得跟个泪人一般,抱着宁兰说舍不得她。 夜祭定了定神,对面那个家伙与其说是在冲向自己,不如说是在冲向这个祭坛。。。 修行六境,炼气,筑基,心动,为蜕凡阶段,其力量和手段仍在可以想象的范畴,可以通过低阶修士配合阵法,用人海战术磨死。 至于幽冥宗先天武者潘凤被击杀的事,反而透露出来的信息很少,据说她是偷偷潜入长生谷,被神秘高手击杀。 苏倾落对少年的来意已有预料,眼见事已至此,把人挡在门外,更容易泄露消息,不如干脆的挑明身份,让他死心。 去年这个时候,沈月还是跟他一样的练气低级,天天辛苦摆摊也赚不了几块灵石,然而自从去了春月楼后,就跟完全蜕变了似的。 随后管事还说最多十天,外门会有人来接手这里监工领队的位置。 可是,他们二人的呼唤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慕云右手猛的向下指去,那数十道以剑气而形成的浅蓝色的剑,在慕云的指引下纷纷的掉落下去。 贾南仁抬手狠狠地拭去其嘴角的血丝,深知自己身陷高手布下的结界中,此刻呼救无门。 直到闪出这个名字,顾木才是真正的理解了蒙面人的用意,大叫糟糕的时候右手也是即刻想要收回来,不过很不巧的是,自己的右手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一般,根本收不回来。 你看我家庭这样,要接刘妑来是完全不可能的,多出几个钱我心里会好受些。 “你,你,想干什么?”身影狼狈地从令狐天海怀里得了自由的萧鱼淼,因为头痛还在继续,所以根本没有看到那被她一把推开的人,因为不设防,所以摔跌在地上的样子,比她萧鱼淼的样子还要狼狈十分不止。 熔岩禁地,雪峰山再加上最西边的死亡之境,被人类称为穆卡大陆三大死亡地。 “将军慎言。”周泰心中何尝不是这般想?私下与韩当说话,也对陆逊深恶而痛绝之。可是这样明目张胆的说出来,却又是不敬之罪,便急忙劝解甘宁。 面对何杨无理取闹式的挑衅,姜逸选择了闭口不言,只是默默的退到了百里长老的身侧。 幽蓝色的剑光再度发出,数十把气剑悬在慕云的身前,偌大的剑阵在慕云的脚下展开,以此,来维持这些气剑的存在。 只是,他们两人的目光并未对视太久,下一秒,慕云的身体就是重新回到了地面上。 “不用了,我已经确定他不是精神病院的疯子!”詹姆斯全神贯注盯着屏幕,却同时打断了助手的汇报。 白头发老人没有回答,他眯着眼睛,看着钟宫羽,看了一会儿,又看向王越,这一看移不开视线,钟宫羽的佛跳狙风格更像钟国仁的佛跳狙,而王越更像钟国仁。 湖面倒影苍穹,白云点点漂浮其中,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分不清天上还是水中,我甚至有种冲动,想一头扎进去让这圣水净化我残破的身躯和罪恶的灵魂。 修为提升到武宗境巅峰,‘肉’身更是远超修为境界,踏入了另一个大境界的层次,洪武以如此体魄施展截天指顿时威力倍增,可弹指挡刀剑。 琵琶山与白壬夫所在的白驼山一向修好,何其正若能笼络到吴大本事,也等于他们白驼山多了一员助力。 吴子健之所以生受姚平安一拳后能安然无事,是因为五花八门功法。 原本预计中可能会碰到的零零星星的忍者组织,更是一个都没见到。 毕竟,能来到这里的人都不是普通人,能修炼到三阶武者境界其本身就必然是性格坚毅之人,对于自己认定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特别是在进入华夏武馆这个问题上,他们更是不会因为危险而胆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