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少年风华录》 雨夜遇劫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一辆马车疾驰在泥泞的小道上,车夫神色慌乱,手中紧紧拽着缰绳,生怕受惊的马儿脱缰跑走。 “爹爹,我怕。”马车内,扎着两个小辫的女孩窝在一位妇人的怀里,惊恐地望向自己的父亲。 凌锋自己也不知能否逃过这一劫,但面对害怕的女儿,他还是故作轻松:“你阿爹可是天下第一剑客,你不要怕!这下雨天路本不好走,走过这一段路就好了。” 程柔也跟着安慰起怀里的女儿,心中却是忐忑不已,小声发问:“阿锋,这群人究竟是何来历?” 凌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行走江湖,他一向低调内敛。众人只知他凌锋是天下第一剑客,被尊称为“剑圣”,却并非所有人都知道他相貌如何,现在更是无人知晓他家住何方,除非…… “啊!”车夫的哀嚎突地传入耳畔,车内三人都是一惊。 失去控制的马儿带着马车四处逃窜,车内又是一阵猛烈的颠簸。耳边传来羽箭钉在车壁的声音,不断刺激着车内每一个人的内心。幼小的凌温言紧紧地攥着母亲的衣袖,将脸埋入母亲怀里,却是不哭也不闹。 凌锋担心再这么躲下去三人都没办法保命,便对妻子程柔说:“柔儿,你驾车往前走,我出去会会他们,不必管我!”还不等程柔有所反应,他便闪身飞出了车厢。 程柔跟着凌锋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自是知道此时容不得她犹豫。 她给凌温言披上自己的外衣,又指挥她躲到马车座椅下那较大的暗箱里,然后侧身出了车门。 只见她手上长烟剑向前一勾,那乱飞的缰绳便回到她手上,马车很快便被控制住,回到自己原本的轨道上。 “咻——”耳边不断飞来的羽箭让程柔深感棘手:这么多箭,到底是来了多少人?正想着,一道银光从右边袭来,近在咫尺…… 凌锋手持皓月剑,警惕地观察四周,大声道:“阁下是何人?为何要追着凌某人不放?” 听到凌锋的话,一名头戴雕花面具的人从茂密的树林中走出。他手持一柄长剑,语气傲慢:“这些问题留着去黄泉下问阎王吧。” 面具人提着剑便朝凌锋劈来,速度快得惊人。凌锋也不是吃素的,早在面具人出现的那一刻便握住了剑柄,面具人袭来的瞬间剑已出鞘。 轻松挡住面具人的第一招,凌锋右手一旋,宝剑带着寒光挥向面具人的腰间。面具人身手也不赖,稍稍后退侧身便躲了过去。试探结束,二者不约而同地认真起来,剑式一次比一次凌厉狠辣,招招直指要害,却都被对方躲过。 大雨之下二人的衣襟已经湿透,面具人挥剑速度也慢了下来,而凌锋执剑数十年,早已习惯因大雨浸湿衣襟而产生的重量。 眼尖如凌锋,他看出面具人的吃力,便一剑划过面具人的胳膊,顺势朝他执剑的手刺去。面具人反应敏捷,预备向后抽回自己的手,哪想凌锋只是虚晃一招,知道面具人上了套,他一把扭转剑锋,朝面具人的咽喉刺去。 即将成功之际,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声从后传来,划破惊雷,直入凌锋的耳朵:“阿锋不要!” 生生停住攻势,凌锋极力稳住自己的身形,而面具人淡定地收了剑站在他面前,雕花面具上那一对丹凤眼似乎在嘲弄他。 转头望去,凌锋只见自己的发妻衣衫凌乱,右眼流出的鲜血已经污她那清丽的面庞,而她的背后,正抵着数把利剑。 发妻被人拿剑抵在这里,幼小的女儿又不见踪影,凌锋的心七上八下,质问面具人的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你究竟是谁?你要做什么!” 面具人并不回答他的话,只是缓缓举起剑,语气冰冷:“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一,用你的命换你家人的命;二,用你家人的命换你的命,你挑一个吧。” 凌锋自是不愿让自己的妻女葬身于此,他无可奈何地丢掉长剑,手无寸铁地站在面具人面前,历经风霜的脸上尽是愤恨,毫无畏惧之色。 面具人并未犹豫,一剑刺入凌锋的胸膛再猛地抽出,一时间鲜血四溅。他见凌锋被刺中心窝还不倒,便直接抬脚踹在他心口。 这一踹,凌锋直接失去意识倒地不起。 见到这一幕,程柔奋起挣扎,大吼道:“你怎么可以杀他!你怎么敢杀他!” 面具人绕过凌锋倒在泥土里的躯体,走到被同伙们压跪在地的程柔面前,不急不慢地从袖中拿出一方令牌。 如剑尖模样的牌子由桃木制成,顶上穿孔处雕刻程家家徽,中央青绿色背板下有纯黑笔墨刻着方正的“程”字。这块木令牌程柔再熟悉不过,这是青河程氏的令牌,也是她本家的令牌。 这枚程家令牌的系带是被人硬生生扯断的,上面沾有几块早已干涸的污血并且还留有几道剑痕。看到这些,程柔瞪大了双眼,脸上写满了不解与害怕。 面具人轻笑一声,松开了拿着令牌的手。令牌落地的瞬间,程柔的头颅也落了地。 解决完程柔,面具人又走回倒在地上的凌锋身旁,他一把揪起凌锋的头,喃喃自语:“也幸亏今日你遇到的是我。要知道,整个玄幽城可是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我后面争着抢着要你的项上人头,那手段可比我狠多了。念及你我师徒一场,姑且留你个全尸吧。” 这场大雨不知何时变成了小雨,不远处传来兵刃相接的声音,面具人大手一挥,示意众人撤退。 重五刚过,毒日西斜,无风的岭南郡闷热无比。 凌旭升右手持一剑袋,左手使劲拉扯着衣领来给自己散热,他皱着眉头,一脸疑惑地看向前边的白衣女子:“方才那间客栈挺好的,怎的不住?” 白衣女子戴着垂纱斗笠,遮住了面容却遮不住浑身清冷的气质,只听那面纱下的红唇吐出三个字:“脏乱差。” “哎呦我的凌姑奶奶!这可不是在湖山郡,哪有那么好的条件?岭南郡可是蛮荒之地,现世又不太平,有得吃住就不错了。我都行一宿的路,已经困到睁不开眼。” 凌温言被凌旭升吵得不耐烦了,回头怒视:“还轮不到你来说教我,马被偷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一提起马被偷的事,凌旭升便尴尬地低下脑袋,不再言语。 当凌温言站在一家小客栈前时,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来,上下打量起这间牌匾崭新的客栈:“这,好小啊。” 凌温言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推开紧闭的木门。木门一开,一股清凉之风便吹来。不大的厅堂中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每张桌子附近都放置了一个冰桶。 小二们忙着穿梭在二楼端茶送水没有搭理进来的二人,年轻的掌柜听见声响,停了拨算盘的手,淡淡地问道:“打尖还是住店?” 凌温言环视四周,找了一个空桌坐下:“先上几个好菜,住两日。” 年轻掌柜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挪到她手上那粗布制成的剑袋上,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二位少侠想必是出来历练的,小店开张多年也遇过许多江湖中人,知晓你们的辛苦,故而今晚这餐鄙人请了!” 凌旭升将手中的剑袋放在桌上,自己也顺势坐下:“哎嘿嘿,那就多谢掌柜的了。” 吃饱喝足,夜幕也来临,凌温言还盘坐在床上,打开剑袋细细摩挲着手里的雕着云烟的剑鞘。 已经摘下面纱的她相貌颇好,气质高冷出尘,眉眼之间都显露出与人疏离的态度。 只见她长眉微蹙,回忆起临行前父亲的叮嘱:“师父已老,许多事物已然不能再教授于你们。听闻淮南郡有万霄门,高手云集,其中不乏剑术造诣甚高之人,定能更好地教导你们二人。你们二人此次下山带着这两把剑去,这两把剑是我和你们师娘用的剑,一把叫皓月,一把叫长烟。当时江湖之上无人不晓这两把剑,故而不到生死危机之时切忌出鞘。如若路上没有遇到凶险之事,那么这剑除了你们二人,就只有万霄门门主可见,可记住了?” 摸着这把寒气逼人的云烟剑,凌温言不禁沉思:“万霄门乃新起之秀,爹爹为何对他们如此看中?”反复思索无果,一阵困意袭来,她放好长剑便和衣睡去。 夜已深,客栈大堂里的伙计们似乎还没干完活,各自在大堂的各个角落擦拭着东西。 年轻的掌柜右手执笔,左手拨算盘:“二十文。” “十文。”听到外边传来车轮滚动声,脚步嘈杂声,伙计们的动作稍加放慢。 “五文。”脚步声越发近了,年轻掌柜唇角的笑意越来越大。 “一……” 报账的声音还没落,大门就被一个粗犷大汉用力推开:“掌柜的,住店!” 年轻掌柜看着摇摇欲坠的门,露出不悦之色:“客满了!” 看出掌柜的不满,粗犷大汉的身后冒出一个身形魁梧却彬彬有礼的人。他从怀中掏出一两银子递给掌柜,一脸和善:“掌柜的,我们几个弟兄赶了两三夜的路,未曾合眼。不知能否通融通融,让弟兄们稍加歇息也可以啊。” 看着年轻掌柜接过银子后面露犹豫之色,粗犷汉子便顺着刚才那人继续说到:“是啊是啊,也不知是怎么的,以往岭南边境可没这么多人,可今日却间间客栈满客,害得我们这帮兄弟们好找!掌柜的,我们一行可是有二十几号人,而且还不止住一天,这可是一笔大生意啊!” 余光瞥见几个伙计悄悄走出大门,年轻掌柜掂了掂手中的银子,面露一抹戏弄的笑色:“也不是没有办法,我这帮伙计听闻今夜赵大爷要送货路经此处,特意挖了二十四个土坑,好让你们一行安睡!” 听此言,二人大惊,立马掏出身上武器,大声质问:“你是何人!” 年轻掌柜见此情景,并不慌乱,他将手中的那一两银子猛地甩向粗犷大汉。与此同时,店中所有的伙计一齐出动,手段干脆利落,招招见血,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队伍! 不消片刻,二十四具尸体皆躺在血泊之中。 一个类似小头头的人向年轻掌柜汇报到:“回大人,货都在。” “嗯,”年轻掌柜满意地点头,在环视一圈后突然发笑,“阿奇,这次买的迷药,不够劲啊。” 被唤作“阿奇”的小头头一听,立马警觉起来,待看到一间房的门上趴着一个影子之时,目露狠光,朝上冲去。 带着面纱的凌温言知晓自己已经被发现,一脚踢开大门,用装在剑袋里的剑阻挡阿奇的攻击,而那些剩余的“伙计”们见状也上前准备围杀她。 寡不敌众,这是凌温言深知的道理,同时她也知道擒贼要先擒王。 当那个白衣女子将目光头投向自己时,伪装成客栈老板的子夏便知晓这个女子在打什么主意。嘴唇轻掀,他只手抬起一张木桌,狠狠砸向那躲过数人的围杀、朝自己袭来的凌温言。 木桌飞来,凌温言却已无法停止自己的步伐…… “嘭——”只听一声巨响,木桌砸在墙上裂成几瓣,不知何时醒来的凌旭升抱着凌温言躲过了那张桌子。 “快走。” 两人安全落地,凌旭升闻言立马牵着她朝窗户处跑去,口中还不忘说:“我知道!” “伙计”们似乎想去追杀,却被子夏制止:“先干正事,对付这两只蝼蚁随便去几个弟兄解决便是了。” 凌温言与凌旭升拼命地躲避身后的人,时不时运用轻功跃上屋顶、拐入小巷,妄图甩掉那几个追杀他们的人。但他们二人刚入江湖,又岂是这些身经百战、训练有素之人的对手? 两人在屋顶上奋力跑,三名手持大刀的人在后边追。不消片刻,一名杀手大刀挥出,不偏不倚地砍在凌旭升的背上。 那一刀力道极足,痛得他直接翻下屋顶,狠狠地砸在地上,背上鲜血横流,触目惊心。 眼见师弟被伤,纵使凌温言平日里万般嫌弃他,可毕竟也一同生活了十多年,早已有手足之情,哪里会袖手旁观。于是她一把扯开剑袋,拔剑刺向挥刀之人。 她倒也得其父真传,招招凌厉且挥剑速度极快,让躲剑之人眼花缭乱,只觉眼前银光闪闪,下一秒又觉脖子一阵温热,竟是细剑已经划破他的脖子。他诧异地看着凌温言,不甘心地死去。 其余两个杀手在一旁看得真切,见白衣女子手中那沾血的细剑在月光下寒光熠熠,棕色的剑鞘被月光照射,也泛出阵阵杀气。 两名杀手中有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他定睛一看剑鞘上雕的是如海浪似云烟的纹样,惊呼:“是长烟剑!” 长烟剑,其原主是一代剑圣凌锋的发妻凌程氏,剑鞘上雕云烟环绕仙山,而剑圣凌锋与发妻举案齐眉,恩爱有加,配以雕有弯月和小亭的“皓月剑”。二者武艺高强,行走江湖互相扶持,当年“皓月长烟”之名响彻天地。 可十一年前剑圣所属的九阙宫忽然楼去人空,这对侠侣在不久后也销声匿迹,不知去向。 皓月剑与长烟剑是江湖中不可多得的利器,不知被多少英雄豪杰觊觎,此时这两把宝剑出现在两个江湖新秀手里,不免让这些杀手们眼红。 一名杀手目露贪婪之色:“呵,这长烟是宝剑,只可惜你无福消受!” 两名杀手主动发起攻击,配合默契,凌温言在两人的合力攻击下明显有些吃力,手上脚上也挂了彩。 凌旭升见状,咬牙从地上爬起,抄起自己的剑从后方冲向敌人。 不等转过身来的那人反击,那宽厚的剑身便已插入他的胸膛。而那被剑所插中的人知晓自己命不久矣,一手死命地抓住剑身,另一手汇集全身气力,准备一掌震碎凌旭升的肋骨。 凌旭升正在跟他夺剑,哪里看到他手里的动作,待到抽出长剑时,猛烈的掌风便袭来。 正当他以为自己即将死于敌手之时,只听“砰”的一声,一根长木棍重重地打在对方身上,竟将那人掀翻在地,很快便断了气。 来者长枪一挥,银色的枪头一转,把另一个杀手的身子捅个对穿,旋即用力提起向下一扔。 看着他这么快便解决了这两个杀手,凌温言不禁暗叹自己武艺不精,而凌旭升已经对这个男子产生了崇拜之情。他忍着背上的剧痛,打量起这名男子——二十来岁的年纪,身形高大,古铜肤色,眉眼深邃,鼻子挺立,目光凛凛,一身正气。 凌旭升朝他抱拳,由衷感激:“多谢大侠相救!” 持枪男子闻言只是向不远处努了努下巴,凌旭升二人朝那边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名粉衣女子抱剑在旁,眉间带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二位无需道谢。” 看着凌温言那未被面纱遮掩住的小脸,粉衣女子一愣,不由得出声:“姑姑?” 若说凌温言是冷月般的清丽仙子,那这位眼波流转的粉衣少女就是邻家娇俏小女。圆润小巧的脸蛋生着柳眉杏眸,动作轻盈又灵动,活像一只小兔,足尖轻点,身形如燕,转眼间她便落在凌温言面前。 凌温言面对女子肆无忌惮地打量多有不爽,主动拉开一步距离:“姑娘与在下认识?” “像,太像了!”粉衣女子看着一脸疑惑的凌温言,面露喜色,“不知姑娘可否认识一位程姓妇人,她眉中有痣,常年配着一把雕有云烟的长剑?” 眉中有痣,配雕云烟的长剑…… 凌温言听到这几个字,脑海中立马浮现出在一辆奔驰的马车上,那位叫她躲在暗箱里不许出来的妇人身影:“我认得。” “此话当真!那你可知……”感觉粉衣女子还要继续问下去,手持长枪的男子半抱着已经虚脱的凌旭升,颇为无奈地开口:“姑娘,这位公子,快不行了。” 一行人慌慌张张地赶往附近的同福客栈,打算在这里住上一宿。 已经被包扎好了的凌旭升趴在床上不省人事,粉衣女子给紧张的凌温言倒了一杯茶:“姑娘不必紧张,用过我程家独门药方,又有大夫好生查看,伤不及骨,定是无大碍的,只是这些时日还得好生休养一番。实不相瞒,我与姑娘说的那位妇人正是我的姑姑。我只在画像上见过她,但她的眼睛可是一见便难以忘记的。我见姑娘杀敌时的目光与姑姑神似,这碰巧您又认识个眉中带痣的妇人,不知你们二人……” 凌温言面对面前这个长相娇憨可爱的姑娘,心中生不起防备之心:“不瞒恩人,您说的那妇人正是我的母亲。” 听得此话,粉衣女子倒也没有太多惊讶,笑意盈盈:“果真如此?先前便听家父说我姑姑有个女儿长我两岁,今日见姑娘年龄相仿,眉目又与姑姑如此相似,竟真是我的嫡亲表姐!既然是一家人,那我可得好好介绍介绍。我乃岭北程家三姑娘程蕴雪,这位是尹轩。” 说起岭北郡的程家,凌温言还是认得的,小时候对程家的记忆虽少,但一路走来,听得有人用小词整理现今各大江湖势力:“南万花北昆池,东程门西金山;永宁城里花酒地,罗刹谷中多魍魉;听得东海逍遥岛,与世隔绝无人晓!” 这“东程门“所指的正是岭北郡的江湖翘楚——程家堡。知晓了对方来历,凌温言也急忙抱拳介绍起自己:“在下凌温言,这是我师弟,凌旭升。” 程蕴雪从未见过自己的姑父,此时听凌温言介绍起自己,小声嘀咕:“原来我姑父姓凌啊……” 这天地虽广阔,可哪有不知道自家姑父姓氏的人家? 看出凌温言的疑惑,尹轩便开口解释:“您母亲当初嫁给凌剑圣是不被程家所接受的,所以二位成婚后,老太爷直接下令程家不许再提起他们二人。柔姑姑出嫁时三姑娘尚未出世,不知晓也正常。皓月长烟,这是剑圣凌锋与其妻的佩剑,想必表姑娘的父亲便是那大名鼎鼎的剑圣凌锋了!” “剑圣?哇!我姑父这么大来头?” 尹轩是个心细之人,他拾起凌旭升那件已然被刀给划破的衣裳:“皓月长烟已经随其主销声匿迹十余年,此时横空出世必定引来争端。表姑娘若不嫌弃,还请先用这破衣裳包裹住剑身,免得招人惦记。” 想到方才被追杀的一幕,凌温言现在还有些心惊,对于尹轩的好意自然不会拒绝:“多谢。此次出门父亲曾叮嘱我们二人不可轻易露剑,方才打斗急了眼,倒是落下了剑袋忘拿。今日险些丧命于此,还多亏二位出手相救。” 虽然程凌二人也虽然刚刚相认,但程蕴雪是个活泼性子,不断找着话题和凌温言聊天,两人很快便熟络起来。 “反正那万霄门的纳才大会三个月后才开始,不如你们二人先随我回程家?我爹前些日子还在说想念三姑……诶,要不干脆把三姑和姑父也接回来住,岭北可比那山上舒服!” 面对程蕴雪的盛情邀请,凌温言却是沉默良久道:“他们怕是不能下山,我娘早在十一年前便命丧贼手,而我爹与我得了老天的照拂,大难不死,残喘于世。我娘死后我们便一路去往湖山郡,在那生活了下来,我爹一直不愿出山就是怕我娘她一个人在山上孤单。” 程蕴雪素来喜欢偷偷派人去收集江湖话本,凌剑圣被刻画得高大伟岸的形象已经在脑中定型,听完凌温言简要说起那段过往,立马拍桌而起,义愤填膺:“那可找到是何人所为?剑圣向来做事光明磊落,却遭小贼暗算,这仇可报了?” “并未,”凌温言摇摇头,“我曾多次询问何人追杀我们,但我爹爹却始终不言一字,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只叫我好好习剑。” 程蕴雪摸摸自己的下巴,秀眉微蹙:“奇怪,哪有妻子死了,夫君不想为其报仇的道理?剑圣素来忠厚,为人义气,不曾听有何不妥之处,又怎会招致杀身之祸呢?” 此话一出,房间里再次陷入沉寂。 “不过剑圣的做法也对。”一直沉默的尹轩突然开口。 “嗯?” “有再多恩怨情仇那也是上一辈的事,何苦因为上一辈的恩怨,而让自己的后辈过得不安生,终日为先辈们的事奔波?更何况,如果柔姑姑在世,恐怕也是希望表姑娘能好好为自己生活吧。” 凌温言听此话,微微颔首:“我娘先前的确这样嘱咐过我。她不愿我过分拔尖,只希望我能够平安度日……” 程蕴雪指了指床上趴着地凌旭升,好奇发问:“那这货又是怎么遇到的?我看他虽长得比较高大,武功却是不如你的。” 谈起初遇凌旭升,凌温言的眼睛里全是暖光:“当时我被困在马车内很是害怕,是他陪我躲在马车里度过了那一夜。他武不及我,却总是救我于危难之中。” 看出程蕴雪有些困意,尹轩开口:“夜也深了,大家都去休息吧。等凌公子伤好一些我们便出发去岭北!” “这……这件事我还是和我爹商量一下为好。” 程蕴雪这么一听,立马开口劝到:“唉!从这传书到湖山郡来回起码也要一个月的时间,等书信传回,姐姐你哪里还赶得上纳才大会!舅家也是家,我爹素来对外人都豪爽仗义,更何况自己亲妹妹的女儿呢!等你师兄伤好些我们便出发去我家!嘿嘿,在岭北好吃好玩的可比这多多了!届时我定要带你们好好逛逛!” 耐不住程蕴雪的盛情邀请,凌温言对繁华的岭北郡产生了兴趣。反正去淮南郡也要经过岭北郡,倒不如去看看。 就这样,三人在临睡前达成了共识,等凌旭升伤好一些便出发去岭北郡。商议好后,凌程二人回了自己的房间,而尹轩也在吹熄在凌旭升房间的烛火后离开。 在此期间,没一人注意到墙外有一抹黑影一直在听着他们三人的谈话。 尹轩前脚刚走,黑影也转身离开。 他一路向东,最终落在一处湖边的小亭里,在那有一面具男子等候多时。 只见男子负手而立,垂头看着湖中自己的倒影,黑影落地时他并未惊讶:“得手了?” 月光彻底拨开云雾,倾洒在刚刚到来的人身上,一袭紫衣,男生女相,那一双丹凤眼最是勾人,可不正是那客栈里的年轻掌柜! 子夏的唇角挂着一抹轻蔑的笑,开口道:“只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弟兄们还没杀爽快就完事了。” 面具男子用那骨节分明的手反复摩挲着小亭的栏杆,藏在雕花面具下的脸看不清神色:“那里边装了什么好东西?” 紫衣男子嫌站着太累,翻身半坐在栏杆上,倚着柱子,双手抱头,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尊半人高的玉佛,那可是价值不菲啊。” 面具男闻言,不由得感慨:“啧,这丁乙可还真是出手阔绰,半人高的玉佛那可得耗费多少财力物力啊。” 子夏走到他身边,面上依旧带笑:“诶,我今日还遇到一件趣事儿,你听了定会好奇。” 方才还在沉思的面具男听他这么一说,明显被勾起了好奇心:“能让你觉得有趣的事,那定然不是寻常事了。” “我今日遇到了剑圣凌锋的女儿和徒弟,他们手里还拿着那消失许久的长烟剑与皓月剑。这样看来,那凌锋必定还活着。” 这句话刚从子夏的口里吐出时,面具男猛地一怔。在及时调整好情绪后他立马开口,语气中带着些许激动:“在哪?” 毕竟也是相识七年之久,子夏察觉出了面具男的异常:“你这般激动作甚?他们从湖山郡来,听从凌前辈的命令前去淮南参加万霄门的纳才大会。我们的人砍伤了一个,眼看就要夺剑得手,又冒出两个程家的人把他们给救走了。” 面具男稍稍稳定心绪,再次负手而立:“去查,看看他们从湖山哪里来,在此之前切记莫要危及他们的性命,若是妨碍到罗刹谷行动,驱赶开便是。” “嗯?” 知道子夏在疑惑什么,面具男开口解释:“罗刹谷现在正是用人之时,如若能拉拢一代剑圣出山助我们一臂之力,他日称霸武林定不是难事。” “凌前辈自持清高,九阙宫覆灭一事江湖上的人皆疑心我罗刹谷,他本重情义又守正道,哪里肯投奔我们?” “人心再怎样坚毅也终有软处,他那唯一的女儿可不就是他的软肋。”面具男说完这一句便踏水离去,带着自己心里的计谋离开了小亭。 望着面具男离去的背影,子夏那双常年含笑的眼眸瞬间冷下来,缓缓退入夜色之中。 次日清晨,凌旭升悠悠醒来时便发现凌温言已经在他床边守候多时。心里觉得这个冷血的丫头还是在乎他的,于是乎咧开嘴笑到:“怎么?大清早的守在我床边,担心我了?” 凌温言冷着一张脸,将刚熬好不久的药递给嬉皮笑脸的凌旭升:“谁担心你了,我这是在看你到底是死还是活,好给爹爹写信汇报,决定我接下来的行程。给,把药喝了。” 凌旭升知道凌温言是个嘴硬的性子,并未反驳她:“昨日救我们的两位大侠呢?” 凌旭升提出疑惑,凌温言便简要阐述了一遍昨夜发生的事情。不同于凌温言的坦然平静,凌旭升简直要瞪大双眼:“你就这么把自己的身份说出去了?你倒还真是……唉!” “你这什么意思?她是我表妹,我自是无需防备。” 凌旭升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示意凌温言靠近他:“你怎么就确定她是你表妹?你娘谁人不晓?这剑谁人不知?你倒真是个不谙世事的,随便来个人说是你亲戚那就是你亲戚了?一见面就认亲,准没好事!” “可我见她并不像是会害人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跟我刚下山不久,又哪里晓得他们江湖人的心思有多深?防人之心不可无!” 凌温言听着他的话觉得在理,心下越发忐忑不安:她与程蕴雪相识不过几个时辰,便把身世和盘托出,而自己对这岭北青河程家的三姑娘还是一无所知。凌温言素来冷艳的俏脸上此刻也有了几分了慌乱:“那该怎么办?他们已经对我俩知根知底……” “咱们先静观其变,敌不动我不动。我看那侍卫倒是个武功极高的大侠,与他们结伴同行并非坏事,但相处时定要留上一手,不能太过信任。” 话音刚落,粉红身影便推门而入:“温言姐!” 凌旭升赶紧装作刚刚苏醒的样子,凌温言也打起配合。程蕴雪见凌旭升醒来,心中大喜:“凌公子这是醒了?身体上可有感觉不适?尹轩哥哥,快去叫大夫过来!” 凌旭升对眼前这个热情的姑娘并未有多亲近:“有劳姑娘了,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程蕴雪将手里的岭南特色早点放在桌上,热情似火:“温言姐与我是表姐妹,那是一家人。她当你是弟弟,那你自然也是一家人,又何必多谢?” 不多时,城中的大夫便在尹轩的催促下赶来为凌旭升把脉看伤。好在处理的及时,又用了程家秘制的凝霜粉,伤势稳定,估计不出十日便可恢复。 尹轩送老大夫走出客栈,见几个官差打扮的人匆匆赶到城墙边的告示板旁贴上一张公示,并监督守城的士兵关闭城门。 看他们面色凝重,想来是出了什么大事。 受好奇心驱使,尹轩挤进人群中查看公示,原来今夜早晨在一间不知名的房屋中,发现有二十七具尸体被放在院子里挖的二十七个土坑中。仵作勘查过后笃定下此狠手之人是昨夜晚些时候行凶,该地县令便下达关闭城门的命令,希望以此能抓住凶手。 尹轩隐隐觉得此事与凌家姐弟有联系,便匆匆离了现场回了客栈。 “二十七?我记得昨夜那客栈老板要杀的只有二十四人。” “昨夜我们杀的那三个杀手,尸首现在何处?” “昨夜安顿好凌公子后,我便把那三具尸首处理干净了,这世间绝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他们。” 看着尹轩颇为自信的模样,凌温言不解,程蕴雪便开口到:“程家有一种叫化骨水的药,专门用于毁尸灭迹,洒在人身上,不消片刻功夫便皮消肉散,白骨都能消失不见,化作一滩水。” 凌旭升听得世上竟有这样的药,不免觉得残忍:“你们程家到底是什么门派,还弄出这样残忍恶心的药。” 程蕴雪像是并不介意凌旭升对她们家药的评价,语气有些俏皮:“这药虽然听起来残忍至极,但还是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不是吗?” 凌温言感觉他们的重心已经开始偏离,便出言拉回话题:“我们的重点不在药上。这多出来的三人会是谁?” “我听边上知道些消息的百姓说,这死的二十四人是永宁城出来的押镖队,运货途经此处。” 四人尚未讨论出结果,几个衙门打扮的人便闯了进来,语气不善:“有百姓称你们一行与昨日发生的命案有关,跟我们走一趟吧!” 心中坦荡,自是无畏,这四人答应得倒是爽快,只是可怜了有伤在身行动不便的凌旭升。 岭南郡石林县衙门内,二十七具被一招致命的尸体被排列在地上。见几人到来,石林县令免去了虚礼,示意仵作说话。 凌旭升并未听仵作说话,他的心思全扑在那站在县令身边的中年男子身上。那中年男子个头虽不高却很是壮实,样貌和善圆滑,笑眯眯地望着众人。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男子也将目光从尸体上挪到凌旭升身上。凌旭升被他盯得不自在,便把自己藏匿在尹轩身后。 没有想象中的审讯环节,凌温言感到惊讶,还不等她发问,中年男子便开了口:“这些尸首都与我城押镖队有关。这行人押镖前皆签过死状——押镖而死,自负责任,不问凶手。” 站在他手边的石林县令一听这话,便不开心了:“张大人说的是你们永宁城的规矩。在我石林县,不认什么死状,只认王法。在我境内干出这等杀人越货之事,对石林百姓多有不利,若不抓到凶手,本官也不好向百姓们交代!” 凌温言听着石林县令的言辞,心中感慨他的正直清明,就算他永宁城再怎么强势,这里的天命正统还是那住在皇城里的云家! “我们押镖队仅有二十四人,而这多出来的三具尸体,想必就是那些起了歹心的人。押镖队行至被三人霸占的小客栈,三人见财起意,设计夺取押送之物,两方交战,无一生还,大人看我分析得可对?” 石林县令听他自顾自地编故事,怒不可遏,刚准备开口骂人,就见四个随从抬来一口大箱子。中年男子见县令没了骂人的火气,便开口到:“此次押送的物品只值这半箱财宝,县令大人为永宁城破了此案,这些财物自是当做谢礼送与您。” “这……这怎么担当得起呢!” 看着石林县令喜笑颜开的模样,凌温言只觉恶心至极,亏她之前还觉得这石林县令是个有骨气的好地方官。 “虚伪!”程蕴雪看到石林县令的转变,忍不住骂出两字。 石林县令见自己被人骂了,才想起这张大人要见的人来,看了一眼张大人并未不高兴,便忍着没有惩罚这小姑娘。 张富对石林县令的表现很满意,转头笑着对程蕴雪说到:“脏了程三姑娘的眼,是张某的不是了。” “你认识我?” 张富轻轻点头,并示意石林县令为他们几人找一个房间坐下谈事。 “在下张富,乃永宁城城主府八大管事之一。” 永宁城作为大雍朝唯一独立于云家的城池,以“通晓天下事”闻名。在唐家数十年的妥善管理之下,虽无一兵一卒,却还是迅速发展为盘踞一方的势力,手下行走八方,耳目遍布天下。 永宁城城主之下分设八大管事,分别执掌城内外重大事务,倒是位高权重。 “不知张管事有何事交代,寻我们几人前来?” 张富抬头打量起说话的尹轩,语气也和善了许多:“几位有所不知,这押镖队伍押送的正是我永宁城预备送给程家老夫人的寿礼,寿礼遭劫不知去向,在下又听闻程三姑娘游历至此,便只好请您来商讨一番。” “什么?那伙贼人劫的是我程家的东西?还真是胆大包天!” “程三姑娘息怒,”张富见程蕴雪拍案而起,连忙劝她冷静,“除此之外,在下与石林县令在现场还发现了这个。” 张富用手帕包着,从怀里拿出一块银白色长铁来,那长铁两侧开刃,顶端尖细,末端厚平,看模样像是新作的长枪枪头。 程蕴雪很是好奇地摆弄着桌上的长铁,仔细端详过后方察觉:“这是……金山外门弟子练习用的枪头!” “金山?” 张富满面笑容地称赞着程蕴雪,眼底倒是没多少笑意:“不愧是程家堡的三姑娘,一眼就认出这是金山之物。” 程蕴雪正了正脸色,解答凌旭升的疑惑:“金山使枪,弟子们用的枪头都在上刻有金山护山印,用以彰显身份。难道镖车被劫与金山有关?” “押镖车队一共二十四人,身上的伤痕与此枪头吻合。而那多出来的三具尸体身上也烙有金山护山印,确定是金山子弟无疑。” “只有金山内门弟子才能在身上烙护山印……程家与金山相隔甚近,两派之间的关系也是时好时坏。但自金山现任掌门人上位以来,金山一直老老实实,与我程家并未起过矛盾,他们何故劫我程家堡的东西?” 眼看就要定罪金山,尹轩终究是忍不住:“金山虽与程家堡有矛盾,但也是正道门派,这种杀人越货之事不可能做。” “我赞同尹公子所言。”一直未开口的凌温言拿起那崭新的枪头,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先不论金山是否会干这等下作之事,单是杀人留下这样三具极能证明身份的尸体、留下如此具有特征的凶器,这件事就不可能是金山所为。为了一件寿礼就抛下几百年的好名声,重新与程家堡为敌,与江湖为敌,这买卖怎么想都不划算。” “这位少侠同在下想的一样。这二十七人身死之处本是一间不知何时建起的客栈,而我们今日去时,客栈已经人去楼空,什么线索都没留下,处理得极为细致,可那金山弟子尸体和金山枪头却被人留了下来。这一切看起来,仿佛是有人在故意设局引着我们去调查金山。” 凌旭升见张富头疼的样子,心下打起了算盘:“实不相瞒,昨夜我们姐弟二人也住在那间客栈,不慎撞到劫镖的那伙人。后面为了躲避他们的追杀,还差点丢了小命。” 张富见凌旭升要主动提供线索,连忙为他沏了一杯茶:“公子若是知晓些情况,还烦请告诉在下。” 凌旭升一屁股坐在众人面前,右手端着茶盏自顾自的欣赏,倒也不急着说。 凌温言看不得他故意卖关子,蹙着眉头用玉手猛推他尚未痊愈的后背,疼得凌旭升哇哇直叫,却又被凌温言吃人的眼神压下了脾性。 张富瞧在眼里,强忍着笑意放低姿态:“公子还请放心,若找到行凶之人,我们永宁城必有重谢。” 听得这话,凌旭升倒来了精神,一把放下茶杯,绘声绘色地形容起那日几人打斗的场景。 “行了。”凌温言见他一直说不到重点,直接插嘴打断,“张前辈莫怪,还是由晚辈来说吧。” 张富早就想打断凌旭升说话,只是见他讲得入迷不好出言叫停罢了,此刻凌温言主动“请缨”,他哪有不应的道理。 凌温言很快便言简意赅的概括了昨晚所遇之景,提到那样貌出众的掌柜,张富提出画出人像用以通缉。 “尹轩善丹青,不如就让他协助凌姑娘一二。” 不仅是凌温言怔愣片刻,在场的所有人除去他们主仆二人,都呆滞了。 尹轩虽不是膀阔腰圆之辈,但任谁瞧见他那古铜色的皮肤和挺拔高大的身姿,都很难将其与书墨这种风雅之事联系到一起。 “咳,家母善书画,故而我也略受熏陶,今日就献丑了。”尹轩颇为不好意思,却还是不想错失这次执笔绘画的机会,自己接过笔纸,示意凌温言开始。 路遇焦彩儿 尹轩的画功确实足够好,将凌温言所描述的相貌一一在纸上勾画,形像,神态也像。 只是哪怕张富这般见多识广的人物好像也未认出此人是谁,照理说行事如此缜密、决绝的人,他这位混迹于永宁城的掌权者应当不会不知晓。 “虽然不知此人是谁,但起码我们有了这张画像,相信以永宁城的手段找到真凶不是难事。” “话虽是如此,但此事牵扯到我程家堡与金山,定然是越早告破越好。我即日便写信给父亲和金山掌门,共商良策。” “此事关乎永宁城的名誉,更关乎江湖是乱还是稳,若有诸位少侠从中协助调和自然是再好不过,张某就在此谢过三姑娘一行,事成之后永宁城必有重谢。” 四人从县衙出来后各怀心事,程蕴雪最是心急,连忙寻来笔墨修书一封向岭北郡程家堡、扶阳郡金山传递消息。 可风雨比她想象中来得还要快,她的信还没到岭北境内,傍晚时分便在岭南听到传言称程家家主得知金山派人截去永宁城献给程老太太的寿礼玉佛,大为震怒,金山与程家堡再起冲突,两方弟子已有流血。 程蕴雪担忧的并不止这一点,岭北的消息传的这么快定然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甚至可以说是故意散播,以挑起争端,父亲不是冷静性子,若被人刻意误导,恐酿成大祸! 玉石稀贵,前朝时为王公贵族独有之物,后战火纷飞,大量玉石得以流落民间,供人赏玩,但那也没有撼动玉石的地位。 武林大会刚过不久,昆池山上的昆山派在今年险胜程家堡,当选武林盟主。永宁城因为特殊的地位,一直是江湖以及朝堂的风向标,每年讨好各门派所送出的礼物数不胜数,但都不及此次玉佛珍贵。 此事一出,众说纷纭,有人说这永宁城如此讨好程家堡,定然是更看好这个门派些,下次武林大会说不定又要换牌;更有甚者说昆池山武林盟主的凳子都还没坐热,就要被永宁城赶下来了。你一言我一语,这下程家堡自然也是惹得昆山一派不快。 接下来几天里,除了养伤的凌旭升,其他三人都奔波于这桩漏洞百出的金山劫杀案,张富临走前已给石林县令打过招呼,三人调查起来倒也没有阻碍。 只可惜尚未来得及发现端倪,西边的巴汉郡突发叛乱,大批流民涌入岭南,紧随着的是溃败的残兵与乘胜追击的叛军,四人只能仓皇离去,快马加鞭赶路前去岭北。 “驾!”尹轩驾着马车行驶在泥路上,凌旭升在旁倚着车厢睡去。 听着马车内时不时地传出娇笑声,再看看一旁安睡的凌旭升,尹轩的脸上写满了笑意。 然而这种平和的情景没有持续多久,一旁的树林里突然跑出来一名衣衫褴褛、面色惶恐的女子。 尹轩见状立马勒紧缰绳,以免该女子葬身于马蹄之下。 受惊的马儿引得车厢猛烈抖动,被惊醒的凌旭升立马抓住车门稳住重心,却不想一个粉色身影从马车内摔出,直直撞在凌旭升的胸膛上,两人都失去支撑,双双滚到泥地上。 待到尹轩稳住马车,凌温言便立马跑出车厢,看起来有些许焦急:“凌旭升!蕴雪!你俩没事吧!” “我没事!不用担心我!” 凌旭升一脸痛苦的护住身上的程蕴雪,闻言开口:“咳咳咳!你没事我有事!” “对不住对不住!”程蕴雪想到凌旭升身上的伤还没好全,满脸歉意。 “请救救我!求求您!”两人互相搀扶着起身时,那名慌慌张张跑出来的女子噗通跪在尹轩面前,扯着他的衣角。 尹轩见状微微皱眉,女子似乎以为他不同意,立马磕起头来,哪怕额头上已经被磕破了,她还是使劲磕头,仿佛察觉不到疼痛。 四人还来不及说什么,只见几个家丁打扮的男人便出现在树林边,还拿手里的粗木棍指了指那个跪在地上的女人,语气凶狠:“在那!那个贱人在那!” 看那家丁凶神恶煞,程蕴雪当即挡在女子面前,拦住他们:“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要做什么?” 为首的家丁趾高气昂,一脸高高在上的模样:“哪来的黄毛丫头?这贱人是我家少爷买来的丫鬟,半路要跑,我们才要抓她,你少在这碍事!” “不是这样的!女侠,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自愿的!”女子听了这话立马反驳,语气微颤,带着些许害怕和怨恨,“小女父亲是名郎中,他们秦家前些日子掳了我爹去为秦家老爷寻什么治病良药,我爹不肯依他们便以小女的性命去威胁……小女一直得不到爹爹的消息,一打听却是听说爹爹在取回药之后,被心狠的秦家人给打死了!小女想找他们秦家理论,却被数人追杀,他们甚至谎称我父亲临死前将我卖给他们,生死随他们处置,可却连一个凭证都拿不出来!” 家丁听着女子的话,立马反驳:“胡说!真是个疯婆子,你当街污蔑我秦家,我们只是奉命给你一顿打,哪有要杀你?你这条贱命我们还不愿收呢!” “你们才是疯子!你们秦家在澧县作威作福!迫害了多少老百姓!方才有位公子要救我,还被他们打昏了过去,现在不知是死是活!人还在不远处的林子里躺着呢!”女子含泪大喊,旋即转头扯着程蕴雪的衣角立下毒誓,“女侠明察!如若小女今日所言有半句虚假,便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凌温言看见不远处一身形修长的男子扶树而立,衣衫不整,额间有血,想来是这女子所说的好心人。 程蕴雪稍稍整理衣物,一声冷哼,抢在凌温言前头说道:“哼,本姑娘最看不得这种仗势欺人的事,正巧这些天心情不好,全尸也不给你们留!” “看来我与三姑娘想到一处去了。”凌温言握紧剑身,蓄势待发。 不等她们动手,尹轩已经枪出如龙,迅速敲晕一个小厮杀鸡儆猴,吓得剩余的人慌忙逃去。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明显被尹轩干脆利落的动作震惊到,久久才回过神来:“小……小女名唤焦彩儿,多谢恩人!” 那醒来的男子已经走到马车边,腰间配的折扇加上那张白净的脸,书生之气不言自显,他自嘲道:“看来出门在外,果真还是要有些功夫在身上才行啊。” “在下赵殷,多谢各位出手相助。敢问少侠大名?” “哼哼,本姑娘乃岭北程家堡三姑娘程蕴雪,这几位都是跟我随行的大侠。” “赵殷在此多谢程三姑娘救命之恩了!赵某手无缚鸡之力却还要逞强救人,倒是让几位看了笑话。” 凌温言赞赏地看着略显狼狈地书生公子:“公子也是侠肝义胆之人,他们人多势众,赤手空拳自是敌不过。” “姑娘过誉,赵某也是看不得这些人的所作所为,以往总觉得可以理服人,今日见到这位兄台的枪法才觉得果然还是拳头下才有威信。” “赵公子哪里的话,若非您方才拼命阻拦他们几个,我怎能拦下这几位恩人!你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焦彩儿说着说着又要跪下,凌温言连忙扶住她轻飘飘的身子。 “那几个小厮怕是要回去寻人,你们二人若是在此地久留必定有危险,不如寻个去处,我们护送你们前去。” “小女已是无父无母,无家可归之人,恩人去哪我便去哪!小女便是给几位做牛做马,也还不尽这份恩情!不如就让小女在您几位身边为奴为仆吧!” 凌温言平日并不喜人服侍,便开口拒绝:“我们姐弟二人出门在外没有个安定的住处,也无需仆从。” 程蕴雪见状接过话茬:“既如此你便投奔我程家堡吧,程家堡家大业大,自是有属于你的好去处。” 安置好焦彩儿,程蕴雪看向赵殷,他接到目光,行礼道:“若大侠们方便的话,将在下护送到岭北郡就好。” 尹轩看了看自家这辆娇小的马车,里面容纳两人已是极限,若是再来两个,还有个男的……定然是坐不下的。 “大侠们不必担心,赵某有马车在前边的。车夫刚才去林中如厕,将马车停靠在路边,赵某这才遇见焦姑娘。” 几人交谈间,赵殷的车夫匆匆赶来,众人这才欢喜离去。 “尹大哥,从刚才起你的脸色就不太好,怎么了吗?”凌旭升背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方才的突发状况也只是压到手臂并无大碍,他靠坐在车厢前,见尹轩面色并非轻松,发问。 尹轩的目光短暂停留在年轻车夫的腰后,瞥见那在太阳下闪着寒光的银色匕首后,迅速挪开视线:“赵殷的车夫很是年轻,但魁梧如山,步履稳健,不像个单纯的驭马之人,不明敌友,路上多加留意。” 一行六人为照顾凌旭升的伤势走得并不快,却也不敢停留太久,直至日落西山才决定在岭南岭北交界处寻间客栈休息。 只是几人都还没来得及解衣入睡,秦家人便找上门来,客栈老板甚至帮着忙对他们几人进行报复。 凌旭升忍着伤痛从床上起身收拾行囊,喊道:“搞什么啊!我们怎么一直在被追杀!” “真是赶巧了,跑到人家的店里住,这不是等着被杀嘛!” 程蕴雪与尹轩努力应战,掩护手无缚鸡之力的焦彩儿和不便出鞘的凌氏姐弟,至于赵殷那边,他的车夫到了如此危难关头仍旧没有出手杀敌,只是游刃有余地保护雇主上马车。 赶了整日的路,刚才为保命逃跑时又牵动到伤口,凌旭升本结了痂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浸满后背,很是吓人。 情急之下凌温言与程蕴雪交换武器,催促她去赵殷的马车上给凌旭升止血,自己则是准备与尹轩打配合,阻挡家丁和客栈打手。 赵殷上车的步子被扶着凌旭升的程蕴雪、焦彩儿二人打断,刚准备上车挤一挤就被尹轩提着放到他们那辆车上。 刀剑乱挥、血迹横飞,吓得他跳下车也不是,钻进马车内也不是:“诶,不是,我什么都不会啊,你们这辆车也太危险了!” 年轻车夫赶马技术颇高,不见慌乱,也正得益于此,几人处理伤口的进度飞快,就差最后一步时,突有羽箭飞来射中马腿,两辆马车陡然失去控制,受惊的马儿四处逃窜,车内几人撞得晕头转向,很快便失去意识。 程蕴雪再度醒来时天色尚未亮白,马车已经冲下山坡四分五裂,赵殷的车夫与焦彩儿不知所踪,只剩面色苍白的凌旭升躺在边上,不知生死。 她连忙拿着一直未曾松开过的程家秘药,确认凌旭升还有几口气吊着之后将他翻个身,重新为他处理伤口。 血色已将衣物粘黏在一起,程蕴雪看着触目惊心的伤口只得小心翼翼地轻轻拨开,弄得一手血腥气,可她再怎样露出嫌弃之色,也不敢暂停片刻,生怕耽误了时间,救不回凌旭升。 凌旭升很快便被痛醒,意识却仍旧模糊。程蕴雪只能先站起身观察四周,发现若要回到原先的的路上,就必须向上爬坡。 如果只有她一人在此,那定是能轻松跃上的,可这里还有一位失血颇多、神志不清的伤患。 抬头望天看不见星辰,天雷滚动,这可不是个好征兆。 程蕴雪咬着牙扶起凌旭升,当带着两个人的重量迈出步子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右腿骨貌似发生了错位。她不免得抱怨起自己在关键时刻出岔子,却还是忍着痛深一脚浅一脚地带着凌旭升去寻找避雨之处。 还未等程蕴雪走远,凌旭升稍稍恢复神智,血手扯下一节碎布,叫住她:“等等,在路过的地方,弄点标记,免得迷路……也方便他们来寻……” 在时醒时昏的凌旭升指挥之下,程蕴雪拿着碎布在沿途树干上打上一个又一个从未见过的结,这种结打起来简单快捷,却不失牢固,只有轻轻捏住特定的一角往外拉,才可轻易解开。 夏日雷雨来势汹汹,豆大的珠点冲刷着红土,赵殷驮着凌温言艰难地行走在密林之中。 “前面,有间木屋。”凌温言头上盖着赵殷的外袍为二人避雨,手里拿着程蕴雪的剑,轻轻拨开低垂的树叶,目力极佳的她一眼便看见隐藏在雨幕之中的猎户小屋。 凌温言看着赵殷利落地生火、铺床,脱衣的动作微顿:“你一介读书人,做起这些事来倒是麻利。” “哈哈,赵某这几年在赶考路上遇到这样的情况可不在少数,久而久之便熟练了。”赵殷一边拉起竹竿横在房间中央,一边回答。 他将二人湿透的外袍搭在竹竿上,做成一道简易的屏障:“凌姑娘,若内里衣物、鞋袜湿了就放中央烤烤吧,你可以到屏障后的木床上休息一下。” 凌温言并未客气,两人各自卸下濡湿的物件,隔着屏障背对而坐。 “凌姑娘一行可是要到淮南郡去?这几天我可是瞧见好几拨像你们这样的少侠往北边赶路呢。可是为了那万霄门的纳才大会?那儿确实是个好去处。” “你对万霄门很了解?” “万霄门作为江湖后起之秀,发迹于四年前,当时正值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落幕,江湖门派洗牌换位,程家堡继续稳坐盟主宝座。本来各门各派的排名就要定下,哪知这名不见经传的万霄门横空出世,其下四堂主之一的雷鸣堂堂主——于海夜闯万花门,一对霹雳双锏与万花掌门李巧芝打得难舍难分,天亮之时竟是这于海更胜一筹。也是当夜,另一位堂主竟然手刃罗刹谷二老之中的崖无义,惊动整片武林,至此万霄门这才打响名号,在武林中活动起来。” 对于后面这位堂主,凌温言有所耳闻,听说是顾家庄的遗孤,但还是很难相信那位只稍稍长自己三岁的女子有这样的本事:“罗刹谷行事神秘,崖无义武艺高深莫测,四年前那位雁回堂堂主也不过是十九岁的年纪,是怎么将他杀死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小生到底不是江湖中人,或许程三姑娘更了解些。不过单凭这两件事,足以证明万霄门的实力了,更何况这几年朝代更迭,叛乱四起,流民四散,可万霄门所在的淮南郡百姓多安居,也足以看得出其为民为世之心。” 听完这些话,凌温言陷入沉默,也有些理解父亲为何指名了要去那万霄门,后起之秀前途无量,又是切实为安世态所存在的正派,确实是个好归处。 待她顺利进入万霄门,便接父亲下山去淮南郡吧。 凌旭升的情况并不好,甚至可以称得上糟糕的程度,即使隔着两层衣物,程蕴雪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烫人的温度。 岭北世家的娇姑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平日里出门在外遇到麻烦都有尹轩解决,可如今她与其他同伴失散,只得靠自己。但她到底不是专业的大夫,随身也只带着愈合伤口的秘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发烧不知所措。 “热……” 程蕴雪听见凌旭升呓语,越发害怕,连忙拿出用雨水浸湿的手帕敷在他额间:“你当然热啊,你现在应该是那什么伤口感染、发烧。可别死啊,我去给你找东西散下热。再坚持坚持!不然我不好跟温言姐交代!” 高烧并未有退去之象,程蕴雪经过一番思想斗争,还是觉得救人要紧,念叨着失礼莫怪解开凌旭升的衣襟。 “嚯,还真没看出来,武功不强,身材倒是不错……”程蕴雪简单为凌旭升处理裂开的伤口后,又不厌其烦地为其擦拭身体以图降温,末了才细细观察起他略显精壮地身体,不免感慨。 此话既出,她明显感觉到眼前之人身形微僵,才降下去一点的温度再度涌上,疑惑间程蕴雪抬眸望去,方才还昏迷着的凌旭升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此时正又羞又愤地盯着自己看。 程蕴雪恼羞成怒,将帕子甩到凌旭升的脸上连退数步:“你,你既醒了还装什么哑巴?存心看本姑娘的笑话?” “咳咳……”凌旭升伸手拿下那粉嫩的手帕,也不知是因着发烧还是因着别的,面色涨红,半天才出声要水喝。 程蕴雪没好气地将囊袋扔过去,不愿近他身边半步,生怕再想起方才自己失态还被人抓包的情景。 这事要是传出去,她还要不要见人啦! 烦闷无聊的程蕴雪托着雪腮静观风雨穿林打叶,雨露落地间飘来一声轻轻地道谢,待她扭头回看时,凌旭升已经再度陷入昏迷。 “雨停了。”凌温言开窗发现雨停,连忙准备收拾收拾出门寻人。 赵殷也开门观察了一番,掩门道:“不过现在外面天色昏黑,脚下泥路湿滑并不好走,不如待明早再去吧。” “凌旭升有伤在身,我不放心。”凌温言说罢便抱剑翻窗离去,赵殷不得不慌忙取下火把跟上。 二人互相照顾着寻路,顺利找到程蕴雪所留下的标记,也遇到满身泥泞的尹轩。 凌温言自是知道这样的结子是凌旭升授意绑的,便毫不犹豫地跟着绳结指示的方向走去,倒是赵殷对着碎布制成的结观察半天,凌温言喊了几声都不曾答应。 顺着标记,二人很快便在一处山洞里找到了昏死的凌旭升和困得不行却不敢入睡的程蕴雪。 程蕴雪一见同伴,欣喜万分,一把子扑到凌温言怀里,泪眼汪汪:“你们可算来了!” 凌温言无心安慰程蕴雪,敷衍抚慰片刻后赶忙来到凌旭升边上,长眉紧蹙:“情况不好,我们得抓紧时间走。” “此地离岭北并不远,可马车尽毁,良马俱失,赶路到最近的车马行起码得一天一夜不停歇。”尹轩此刻也找到这里,满身泥泞,想来是去探路了。 此处轻功最好的当属程蕴雪,可以她的身量再加上负伤的腿,压根带不动另一人。凌温言看出程蕴雪的为难,也是在此时注意到她行动不便的右腿,便蹲下按照亲爹所教方法,为程蕴雪将错位的腿骨复原,动作之干脆利落,让程蕴雪心生佩服。 尹轩见状上前,将火把塞到凌温言和程蕴雪手中,背起凌旭升:“留在此地也不是个办法,先走,其他的路上再想也不迟。” 山路湿滑难行,也幸好几人相伴照应,不消片刻便爬回官道。 与此同时,火光如长龙照亮黑夜,一阵叮铛相撞声后,程蕴雪听见焦彩儿的声音:“快!你们家姑娘就在前边!大夫呢?那还有个伤患!” 向前望去,只见焦彩儿和赵殷的车夫领着一众佩剑之人举火把赶来,随行的还有几个大夫。 原是焦彩儿醒得早,见唯有那身强体壮的车夫喊得醒,便叫上他动身去岭北郡搬救兵。车夫果真深藏不露,轻功极佳,就算是带上个焦彩儿也可轻松越岭赶路。程家堡也不愧是岭北大族,甫一进入岭北地界,报上程三姑娘的名号便有程家人出动,一呼百应,浩浩荡荡。 程蕴雪只稍稍瞥一眼来人的腰牌,便认出这是程家堡的,高兴不已:“是程家的人!他们来救我们了!” 为首之人眼神示意大夫上前接过凌旭升,自己则是单膝跪地抱拳:“程家堡弟子程成见过三姑娘、尹公子!” “我认得你,八叔叔家的成哥哥,你快快起来!若非你及时赶到,我们还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大夫!” “要谢就谢那边两个,轻功行了一个时辰不停歇,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在县里逢人就报你的名号,若非他们二人苦心,我们都不知你遭遇危险。” 程成没有急于寒暄,他细细打量程蕴雪上下,颇为紧张,唤来随行的医女、马车:“你受伤没有?先上车。来人,赶紧来给三姑娘好生检查一番。” 程成虽对外称的是程家八老爷的嫡亲儿子,但实际上只是程八在乡野偶遇的孤儿。不过他悟性颇高,又是重恩之人,程家对其也极为信任,年纪轻轻便让他同各房长子一样,奔波各地代为处理门中各事,也正是如此,才让程蕴雪一行今日能顺利得救。 “其余诸位,程家皆备下马车,近日岭南岭北并不太平,为各位少侠安全着想,还请共同前往程家堡小住。” 从并肩骑行的尹轩处得知几人如此狼狈的原因,程成冷笑:“区区秦家也敢对我程家堡的人动手?程孝,明日起秦家老爷用来吊着那条命的药材就没必要继续卖了,免得让别人觉得我们程家堡好欺负。” 秦家老爷身体不好,又逢乱世,药材难寻,程家堡势力庞大,早已成方圆百里内最大的草药商,秦家在旁处找不到的药材,程家比比皆是,故而每月还得从他们这花高价买续命的药草煎服。 秦家后辈无为,家里就一个秦老爷能主持大局,如今断掉这味药的来源,亦相当于断了秦家的命。 程成因有任务在身,便只在岭北边城为几人找了个歇脚的地养伤,日后自有青河县本家派人来接。城中最好的大夫都被他叫来为凌旭升治伤,但他被带回来时已是吊着一口气,这天夜里在鬼门关来来回回好几次,直至天亮时分才安稳些。 赵殷趁着程蕴雪与程成叙旧的空子溜入凌旭升的房间,却没想到屋内还有一人。 凌温言整夜未眠,稍有动静便有所察觉:“赵公子这几日也颇为劳累,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赵殷的眼睛飞快扫过桌案上那被藏在剑袋中的两柄剑,对上凌温言满是倦色的眼睛:“凌姑娘昨夜辛劳,先下去歇息吧,白日里换我守着就好,若是凌公子醒来见你这般样子定会自责的。” 支走凌温言,赵殷立马上前打开剑袋,细细观摩,面露痴迷之色,转而来到沉沉睡去的凌旭升床边,从怀中掏出美玉,朝虚空一喊:“庄毅。” 年轻车夫不知何时出现在房梁之上,闻言他一跃而下,接过那玉后无声离去。 盯着凌旭升的脸,赵殷的眼神逐渐偏执可怖,言语间皆含妒火:“凌剑圣,我找您找得好苦啊。” 就这样休养半个月,凌旭升终于生龙活虎。程蕴雪每每见到他总会想到那日在山洞里的事,倒是凌旭升像个没事人一样,想来是当时发烧神志不清,已经不记得那事。 这样想着,程蕴雪困窘的内心才好受些,不再躲着凌旭升走。 凌温言也收到父亲回信,信中并未反对她前往程家堡,众人欢喜,只等着青河县本家派人来接。 这段时间里总听程蕴雪念叨程家堡何其庞大,长这么大第一次下山的凌温言自是对这个以家族血缘维系的门派兴趣浓厚,更何况这里曾是母亲生活过的地方,而她父母隐居前拜别亲友的最后一站,便是这程家堡。 尹轩知道当年的一些内情,刚想着该怎么委婉地劝导凌姑娘遮盖容颜,却没想到她已经将面纱重新戴上,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此番领头带队的是和程蕴雪同出一脉的长房大公子程佳赜。 见到一母同胞的哥哥,程蕴雪自是万分开心,热络的向他介绍起随行的几位伙伴,当然也在尹轩先前的提醒下故意模糊掉了凌旭升与凌温言的来历,捏了个同音姓氏介绍过去。 程佳赜虽长得温润如玉,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武痴,为人大条,也并未注意到这些细处,一路上对凌氏姐弟多有照顾,见他们使剑甚至还主动要求比试一二。 几招过后,程佳赜落败于拿程蕴雪佩剑与其比试的凌温言,他坦然拱手道:“林姑娘真真是女中豪杰,在下佩服!” 程蕴雪仗着轻功好,坐在树上观战,见程佳赜败北,立马拍手叫好:“嘿,前些年在大哥手里吃的败仗,凌姐姐帮我扳回一城啦!” “你这丫头,若你的剑术能有林姑娘的一半,父亲也不必成天为你惹祸焦头烂额了。”程佳赜接过仆从的帕子擦拭汗液,努力维持玉面君子之相。 “这么些天在外历练,我的剑术可是长进不少,不信的话……凌公子,要不要与我来比一场?”程蕴雪挑选对手的目光落在一旁低迷的凌旭升身上,巧笑倩兮。 他的伤治疗太久,凌温言怕他有什么好歹便一直没让他摸剑,心中早已憋得慌,此刻有人邀战,他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不等凌温言出言阻挠,他眼疾手快地拔了身边程家人的剑出来,率先站到中央。程蕴雪也翻身下树,顺手抽走一把不属于自己的剑。 两位新秀蓄势待发,众人屏息凝视。 凌旭升率先出招,一剑直出喉间,程蕴雪抬手格挡,顺着剑势横扫敌人腰腹,凌旭升快速向后一步退开,手上也没闲着,挽个剑花挡住程蕴雪的进攻。 二人打得难舍难分,却都不知疲惫,周遭看客都无聊地捧着食物边看边吃起来,二人的比试还在继续。 直到最后尹轩一杆长枪袭来,这才被迫中断。 这场比剑凌旭升打得酣畅淋漓,一路伴随的消沉心情此刻已经无影无踪,用过饭后还要拉着程蕴雪复盘,认真分析方才的一招一式。 “这块牌子是做什么用的?”凌温言瞧见护送几人的程家弟子人人佩戴一块木质腰牌,支开凌旭升后好奇出声。 程蕴雪看了眼那青绿色的腰牌,又看了看大哥身上的红色腰牌,道:“这是我程家象征身份的腰牌,正面刻有‘程’字,不同职责用不同颜色标识,如程家堡六部掌事用墨色,各部下属则用红色,而本家亲卫皆用青绿色,其余弟子用原色腰牌;背面则写上腰牌所属人的姓名身世。腰牌是程家堡弟子凭证,也是尤为重要之物,从不允许遗失、损毁。” 旁边行过一支规模不小的盔甲军队,黑幡迎着烈风滚滚,银线绣着的“楚”字彰显主人不凡的身份。 凌旭升见赵殷神色不悦便试着搭话:“这支军队应当是去平叛的吧。” “如今战乱四起,南方多郡又饱受洪水瘟疫折磨,百姓苦不堪言,门阀武将却仍金戈相操,此般景象真不知何时能休。只是不知道为何去巴汉平乱怎会借道岭北,更何况这是北上的方向……” 岭南岭北由一道东西走向、绵延不绝的山岭划分,岭南郡西边接壤巴汉郡,岭北郡向西是扶阳郡。岭南向北是定原郡,他们往北走压根到不了巴汉。 “四王发兵动摇太多人心,恐怕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要先发制人。” “淮南与岭北之间夹着的定原郡一直为它东边的吴王所觊觎,总是在边界制造骚乱。想来这些人是去治治那位吴王殿下的吧……只是啊,岭北和岭南东旁边的河定、闵溪两郡洪水未退,死伤无数,甚至已有瘟疫发生却没人搭理,一帮子人的脑袋都往这战场土地里搭。得其沃土,不予以良种,空糟践也。” 凌旭升看着眼前这望不到尽头的绵长队伍,随口道:“可以将人踩在脚下的权力自然是比让他人安生更有吸引力,若我以现在的的身份定然是要谴责他们一番,可若哪天我也站到他们那个位置上,恐怕也和他们一样了。” 赵殷趁机打量着说出这番话的凌旭升,摇着头哑然失笑,是在笑他不知天高地厚还是笑人心无常。 程佳赜时刻关注着不知底细的赵殷与那车夫,此刻见赵殷正与凌旭升聊天,便趁势端着碗坐到擦枪的尹轩身边:“焦彩儿的身份已经勘察无误,无须担心,但怎么不见你在信上提起的那年轻车夫?” “赵殷说那是从车马行雇来的车夫,人刚到边城就离开了。” “此人既说只用送至岭北郡即可,怎又改了主意要一路同行前往青河县?” 尹轩摇头不知,虽不清楚这布衣书生究竟是何身份,但他们人多势众,若他是敌也不怕他一个,若不是敌人便算是做个顺水人情,指不定哪日就能派上用场。 赵殷在青河县外下车挥别众人,而挂着程家堡牌子的马车刚踏入青河境内,便有百姓欢迎,程佳赜一一派人打发了去。 凌旭升坐在车前,好不惊讶:“程家堡还真是得民心,光是见到程家的车马,便有礼相送,争相感谢。” 程蕴雪颇为自豪的声音从车内传来:“四王叛乱弄得世道不平,程家堡护佑一方百姓,他们自然心存感念。” 再转头看向这一路走来都稍显寡言的凌温言,又道:“温言姐,你们今日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一大早我便带你去看看我青河风光,可好?” 凌温言点头称好,转而又沉浸到自己的心事里头。 程家堡很快便到了。 一座依山而建的宏伟石堡矗立在众人面前,规格阔大的木门连着石墙向后延伸,木门前两尊石狮高大威风,写着“程家堡”三个大字的牌匾下,乌泱泱站着一众罗衣女子。 尹轩看见站在众人中央的程家主母,心中不免为三姑娘捏了把汗:“三姑娘,主母也到了。” 程蕴雪借着车帘观察了一下大致情形,强装镇定:“不要慌,有客随行,她们奈何不了我。” 马车停稳,主母虽脸上带着笑意,但终是不及眼底,尹轩在程家堡生活这么多年,自然很熟悉主母这副样子代表着什么。 几人一下马车,诸多夫人姑娘便围了上来,有嘘寒问暖的,也有含枪带棒的。 “三姐姐出发时那样毅然决然,还以为真要在外闯出一片天地呢,这才几天啊,就铩羽而归了?还劳累大哥哥去接。” 说话的黄衣女子脸上难掩幸灾乐祸之情,程蕴雪好似没听见她的挖苦,热情地向几位客人介绍到:“好姐姐,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我那庶出的四妹妹程佳怡,别看她个子矮、长得一般,脾气还差,耍‘剑’可是一绝的。纵使是我那一母同胞的嫡出大姐姐,哦,就是路上同你说过的那位程家才女,有时也敌不过她。今日怕是又在她手底下吃亏了,都不肯出来接我这个妹妹哩。” 程家虽为武门,但也有大家族的冷血森严的规矩,家中未出阁的女子鲜少在外抛头露面,故而类似今日这种举家出门欢迎来客的事,从不让未出阁的姑娘来做,今日程蕴雪嫡出的亲姐姐都没破例来这大门,她程佳怡一介庶女怎能坏规矩。 程佳怡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好半天都想不出该如何回怼。 程蕴雪这样明嘲暗讽一番,族中长辈这才注意到程佳怡竟然也混入其中,一旁的二叔母便顺着程蕴雪的话道:“三丫头这是哪里的话,佳妍对你素来疼爱,怎会不愿意接见你?那丫头平日里不知多想你呢,只是这家有家规,哪有未出阁的姑娘出来迎客的道理呢?” 平日里最重规矩的三叔母也跟着开口斥道:“四丫头还能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进家去!” 白脸唱够了,主母庞氏自是要站出来唱红脸,她热切地看向程蕴雪,一双手又是抚摸头顶,又是握住手掌:“好了。佳怡也是思念姐姐罢了,今日蕴雪携朋友归家是喜事,就莫要在门口耽搁时间,快快进去吧。” 凌温言这才注意到这位装扮朴素雅致的妇人,五十来岁的年纪却不显老态,走起路来上身纹丝不动,下盘极稳,也是个武艺高强之人,但通身还是散发一种慈母才有的温柔气场。 ……原来这便是程蕴雪的母亲,若我的娘亲还活着,或许也是这般亲昵待我,母慈子孝。 一进程家堡的大门,又围过来一干少年男女,是程蕴雪的姊妹兄弟们。 为首的是面色略白于他人,看起来颇为孱弱的女子。 众人很识趣地围在她身后,不敢僭越半分。 凌旭升正犹疑此人身份间,她小唇轻启,轻如柳絮拂过水面的声音在众人的礼让下也清晰入耳,倒是温和可人:“终是肯回来了?可有想过阿姊?” “姐姐这是什么话!这么些天里蕴雪无不思念姐姐,不只是大姐姐,二姐姐五妹妹六妹妹……大哥哥三哥哥四哥哥……程家堡里的所有人,我都思念得紧呢!” 原来这位如柳枝般纤弱的女子,就是那文采过人的程家长房大姑娘,程佳妍。 少年时也是天资聪颖的剑术奇才,只可惜后来因为冬日落水,寒气入体,身子骨再也经不起折腾,便退居幕后,现下是程家堡主宾部的三把手,程家堡对外交际之事,无不是她帮忙着操持。 “你惯会夸口,若真思念,怎不见写信给我!”说话的是挤在边上的小女孩,垂髫的年纪,打起趣来却算得上是伶牙俐齿。 “我可是出去给祖母挑选礼物贺寿的,哪有这闲工夫!” “噫,祖母的礼物没看见,倒见雪姐姐一身伤的回来!” 小女孩这般说辞,想来是已经知晓他们一行人遇险的事了。 “你这丫头!” 程蕴雪作势要打,小女孩极为熟练地躲开,众同辈们也因着二人的对话举动乐作一团。 程蕴雪照样遮掩了凌温言与凌旭升的身份,只道是岭南郡来的少侠,一路同行,故而程家的长辈们对这两位初入江湖的小辈们颇有兴趣。 “我看你们两个也是会用剑的,师从何方?此番历练过后可还要回去?程家堡可是天底下用剑高手云集的门派,要不要做我程家弟子试试?” “老六家的,你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刚从演武场上赶来的六叔母还凑在跟前,二叔母又紧随其后。 二叔母也用着同六叔母一样渴求的目光来到凌氏姐弟面前:“我都还没徒弟呢,论资排辈,你还早个三五年。” 凌旭升眼见妯娌间即将发生摩擦,有些紧张,无措地目光投向出神的凌温言。 已坐上主位的庞氏忙笑道:“好了,你们可别吓着人家。别看现在这两位叔母不对付,平日里可都是窝在一起研讨剑术的。你们一路所经历的事尹轩早已修书告知与我,她们向来是惜才的,听闻你们二人剑术颇佳,便动了这心思。” 程家堡虽以血缘为主,但为谋发展也是允许家中女眷收外姓之徒的,只是这些徒弟与程家本族弟子总归会有些差别,比如程家堡六部掌事之职,只可让本族担任。 家中这些叔母们平日里最爱的便是四处网罗,寻找弟子人选,故而看见有才之人,自是不能轻易放过。 五叔母平日里为人最为慎重,见凌温言始终一言不发,又遮去面目,没忍住问:“林姑娘与我家蕴雪既是同行伙伴,为何始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此话既出,瞬间压住厅堂里的热闹氛围,程蕴雪想起尹轩在路上的叮嘱,她尬笑着上前准备信口编一个理由,凌温言却是抢在前头:“回这位长辈的话,温言自小起脸上便长有巴掌大的红痕胎记,家乡人多言丑陋,温言……温言终年与这面纱为伴,终是没有勇气取下它……” 在座夫人都为人母,而程家堡的女儿们也有不下七八个,这般话说得百般无奈又暗含悲伤,满堂怅然。 五叔母自觉冒犯,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是我多嘴了。听闻得天眷顾者势必会被老天爷在身上留下些不同于常人的东西,你脸上的痕纹必然也是。你年纪轻轻便有此等武艺,他日定是旷世奇才。” 五叔母说完,便立马有其他的人上前抚慰,凌温言也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阵仗,频频望向凌旭升。 凌旭升得到眼神暗示,赶忙将程蕴雪推出去。 好在程蕴雪是个机敏的,三下五除二便解了凌温言之困,又聊了几句便带着二人离开了厅堂,朝住所走去。 程蕴雪很是讶异凌温言在不知内幕的情况下主动帮着掩盖身份,她这个三姑娘也是前几日在尹轩口里得知程凌两家在十一年前有更大的过节。 尹轩自然也怀疑为何凌温言与凌旭升都没有对程蕴雪异常扭捏的态度感到不妥,但也不敢套话,免得弄巧成拙,恶化表姑娘与程家堡的关系。 月下思母 将人送到住处后尹轩便离开,不曾想在转角碰到专程来寻他的程佳妍。 二人随意找了处亭子坐下,并无侍从在左右。 “蕴雪顽皮,你这一路上也费心了。此番南下可有伯母的消息?” 尹轩自小以护卫身份在程佳妍院中长大,二人相伴成长感情甚好,他极为熟练地主动为程佳妍斟茶。 此番随程蕴雪离开程家堡一是程佳妍放心不下妹妹而专门授意,二来他自己也想探查一番那桩萦绕心头多年的事。 许是对毫无线索早已看惯,他脸上并无多大波动,只是无奈摇头。 “刚才在府内为何没见到长房的公子们?” 程佳妍正正脸色:“因玉佛一事,金山与程家堡矛盾再起,这些天来岭北因此发生的大小摩擦少说上百,三弟和其他几个弟兄正忙着处理这些事呢。前天街市上还发生了斗殴流血,据说金山掌门弟子因此受伤,程家堡也死伤二人,父亲和几个叔叔正在那边。好在蕴雪书信到得及时,父亲已经得到消息,正巧金山大弟子也在,想来他们会有合适的打算。” “永宁城讨好程家堡的消息传播的太快,可见幕后主使准备之充足。相比于金山,更让我忧心的是刚坐上盟主之位的昆山派,出了这样的事后昆池山对程家堡多少心怀不满,五叔叔在昆池郡的庶务多受刁难。而今已事出多日,永宁城缄默不言,程家堡可谓百口莫辩,八叔还为此事专程动身去拜访永宁城。” “厉虎是个明白人,此事定当会有顺利进展。” “不说这些了。我瞧见府内丫鬟奴仆多在忙活,是为了老夫人的寿诞?”尹轩小心翼翼地将程佳妍爱吃的桂花糕推到她面前。 少女倒也不扭捏,随手拿起一块塞到嘴中,素来恬静的脸颊上也浮现欢愉之色:“自然。祖母虽不愿大办,但老人大寿还是得风光设宴的。母亲将此事交于我操办,我可得好生准备着。” 尹轩看着她纤瘦的身躯,鹰眸中竟有少见的心疼之色:“如今我回来了,若有需要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 二人在这边聊天叙旧,另一厢却没这般安宁。 经过短暂休息后,程蕴雪亲自领着凌氏二人参观程府。 程府内供家眷闲暇时练习的演武堂从规模上来说虽比不得程家堡外头的那个,但也是各种样式的剑器都有,制作之精良并不输于它。 此刻演武堂热闹非凡,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公子姑娘和家丁侍女,三人拨开人群才得以看见场地中央比试的程佳怡和二房长女程佳妙,二人皆是修习《程家女式剑法》的好手,这样的对决可是难得见上一眼,故而就算是向来与程佳怡不对付的程蕴雪此刻也招呼着凌温言与凌旭升认真观摩。 程佳怡大抵是今日被程蕴雪等人气着了,下手都带着丝丝狠厉,招式之间衔接得比以往都要快,旁人只见佳人手腕纷飞,步履轻翩,方才还略显轻松的程佳妙一下子落了下风。 平日里他人只道《程家女式剑法》招式太软,不具力量,此刻见到程佳怡剑法以柔拆招、柔中带狠,才咂摸出其中精妙。 程佳妙与程佳怡比剑不下数百回,自是知晓她在此剑法上的造诣远高于自己,每每比试结束二人复盘,她都能从中受益匪浅。程佳怡也慷慨相授,比剑时会收着力道,以教学为主,可今日不知道是发什么疯,下手如此逼人,以至于她逐渐变得被动,只能防守,无力进攻。 二人的比试以程佳怡一招横扫震开程佳妙手中剑结束,那柄被击飞的剑直挺挺地插在凌温言面前,众人目光遂停留到她身上。 程佳怡早就看见他们三人在旁观看,粲然一笑:“听尹轩哥哥说林姑娘剑术了得,不知今日可有幸比一比?好让我开开眼界,看看你这旁门左道的剑法,究竟是不是言过其实。” 这番话说得甚是无礼,可众人的确对尹轩夸赞过的女子感兴趣,便也只是静待凌温言应战。 程蕴雪自然不愿凌温言上台:“凌姐姐舟车劳顿一天,哪有功夫和你打。你若真闲得慌,那就去把夫子布置的功课写了,免得又迟交漏交,害得大家一起挨罚。” “我跟你这个藏头露尾、遮遮掩掩的姐妹说话,你插什么嘴?还是说她不打,你来和我打?” 程蕴雪对于自己三脚猫的功夫很有自知之明,平日逞些口舌之快就罢了,若是动真格她自然是打不过程佳怡。 “林姑娘如此扭捏,可是瞧不上我程家剑法?亦或者是瞧不上我程家堡?程蕴雪救你们于性命危难之时,又一路护送至程家堡安顿,让你们白吃白喝还白住,却再三拒绝我们的小要求,这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呢?” 当着人群说出这话,确实让凌氏二人陷入不利之地。凌温言本就因那句“旁门左道的剑法”有了火气,听完这话直接伸手拔剑,大步上台:“那就请程四姑娘赐教!” 程蕴雪见事态不妙,赶忙跑到面色沉沉却毫无动作的凌旭升边上:“欸!你姐姐上去打架了,你还不上去制止吗?” 凌旭升摇摇头:“我姐姐要做什么事,没人劝得住。” “我虽不知道凌姐姐的实力到底如何,可程佳怡也不是吃素的。” ……两人谁输谁赢不重要,重要的是万一凌温言的身份因为比剑暴露,那这就完蛋了。 程佳妍得到消息赶来时,两人的打斗已经进入尾声,同时赶来的还有庞氏与程佳怡的生母胡侍妾。 凌温言点到为止,努力做到不伤程佳怡分毫,而程佳怡却不管这么多,刀刀欲见血。程佳妍看出猫腻,连忙准备上前制止,却被庞氏拦下。 她正愁无处试探这来路不明的二人底细,此刻正好试试。 凌温言自知不可暴露身份,故而在此用的都是路上从程蕴雪还有程佳赜手里学到的招式再结合凌锋所授,庞氏终究是没看出什么。 胜负久久未分,两人不约而同地较起劲。程佳怡急于求成,剑法行走之间有些匆忙,这也让凌温言抓住她的破绽。 伸脚将其绊倒,配合手上剑除去程佳怡的武器,攻她一个猝不及防。 两柄剑交叠着掉落在地,凌温言空手迎敌,拳拳到肉,可怜的程佳怡虽精通剑术攻势,却并不懂防御之道,此刻又失了武器,只能任由凌温言碾压。 孰胜孰负,显而易见。 “停停停!我认输!” 程佳怡经受不住疼痛认输的瞬间,庞氏领着人上台:“林姑娘武艺果真精湛,我家小四丢人了。” “比武场上皆是英雄,没有什么丢不丢人的。程四姑娘愿赌服输也是一大美德。” 此话刚说出口,周围就有人笑出声来,毕竟自诩天才的程佳怡刚刚那副模样属实狼狈,可这姑娘还说她灰溜溜地认输是美德。 胡侍妾心疼自家姑娘在人前出丑,忙上前去指着凌温言的鼻子痛骂:“四姑娘同你比剑术,你却用拳法,哪有这样的道理!我看你是比不过她,诚心耍赖!” 庞氏不会放任胡侍妾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蛮横指责远客,呵住她后示意大家散去:“姑娘们比武出一身汗,先带她们去换身清爽衣物吧。” 二人的比试大家都看在眼里,凌温言确实更胜一筹,胡侍妾平日里仗着得宠对谁都是颐指气使,今天又这样不分青红皂白薄待来客,属实惹人不满。 可主母放话遣人了,他们便也就把这不满憋在心里,准备回自己院里拉上几个亲近的好生唠唠。 一切收拾妥当后,程蕴雪从怀里掏出胭脂,说什么都要往凌温言脸上抹出大块暗红胎记。 凌温言强忍着黏腻感任由程蕴雪动作,趁机问她:“你怎么对我刻意隐瞒身份之事并不觉奇怪,甚至还帮我作假。” 程蕴雪其实心里也没底,不知凌温言对当年的事到底知晓多少,她也不敢问:“凌剑圣这十几年来深入简出,自是不想旁人知晓他的行踪轨迹。想必温言姐这么做也是为前辈他着想。” 见她主动替自己寻了理由,凌温言便顺着点头。 “蕴雪……”凌温言似乎有什么要说的,却被推门而入的凌旭升打断。 凌旭升手里拿着两份荷叶包裹着的叫花鸡,大大咧咧地吆喝道:“新鲜出炉的叫花鸡来咯!” 他显然是没料到程蕴雪还在他师姐房里,见到主人家的人在,立马将双手背到后背:“程,程三姑娘也在啊。” 程蕴雪停了抹胭脂的手,走过来顺着气味轻嗅:“哪来的叫花鸡?” 味道太过熟悉,程蕴雪瞪大杏眸,染红的食指指着做贼心虚的凌旭升:“好啊你,你竟然敢偷我家厨房的鸡!” 凌旭升用手肘按下程蕴雪的手,端着两只鸡坐下:“哎哎哎,什么偷啊,我这叫未雨绸缪。你们厨房做了五六只晚上吃,可你们家人那么多,到了晚上我们能吃几口?你吃不吃?吃就坐下,新鲜出炉,好吃得紧。” 程蕴雪当然知道自家的叫花鸡好吃,觉得凌旭升的话确实没说错,便热情的帮他关好门,准备大快朵颐。 凌旭升看着缓缓走过来的凌温言,大笑出声:“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师姐,你怎么顶着这样一张脸,猴子屁股似的。” 凌温言皱着眉头望向角落里的铜镜,只见平日里洁白干净的脸蛋上糊着一大坨暗红色胭脂,是程蕴雪亲自动手设计的半成品胎记。 “笑什么!还没给温言姐画完而已。”程蕴雪感觉被嘲笑,踢了凌旭升一脚。 这下倒是把凌旭升的玩心挑了起来,也顾不上吃鸡,拿起胭脂盒在凌温言的脸上改造。凌温言对他的审美和手艺半信半疑,不过经他手后的那块“胎记”确实要自然些。程蕴雪自然不愿输给他,又往上面填了两笔。 仗着凌温言的容忍,凌旭升与程蕴雪你一笔我一画的在她脸上为非作歹,最后演变成整张脸都被胭脂染红。气得凌温言将二人连带着微凉的叫花鸡一起赶出房间,决定自己动手。 两人倒是没心没肺,刚才还如同掐架般互相看不顺眼,现在掂掂手里的吃食,又相约偷跑到厨房找人热热这叫花鸡。 程家堡家大业大,甚至修建了一座专门招揽宾客的厅堂。 近几年并不太平,饥荒瘟疫伴随着战乱肆虐,程家堡很少有客留宿,厨房自然是逮着这个机会大显身手,晚上的饭菜更是五花八门,各式菜品都有。 凌温言大抵是最终都无法忍受那丑陋的胭脂涂在自己脸上,推脱了晚饭。其他人面上的神情都不好看,只有庞氏并未表露出什么情绪,遣人给她送去同样的餐食。 这一幕程蕴雪看得心里紧张,自己的母亲掌管程门内事多年,恐怕还从未遇到过温言姐这种“无礼”之人吧。两家关系本就不好,若是温言姐的身份暴露,那岂不是更糟糕。 “呵,真是好大的架子,敢情三姐姐这是请了一尊大佛回来。” “林姐姐有她的难处,四妹妹未经他人之苦,又何必恶语相向。”程蕴雪似乎很会打圆场。 五叔母很喜欢凌温言,心想着怕是凌温言自卑于面容之暇,此时自是要站出来维护:“林姑娘也是可怜孩子,佳怡,你少说两句。” 众人还没开始动筷,就有程门弟子来报:“主母,家主他们回来了。” 通报的弟子还没退出厅内,就从外边走进三个男人。 为首的人中年模样,穿着质地不凡的褐色暗纹衣衫,步履稳健,体态如龙似虎,蓄起的胡须打理得整洁,脸上喜气洋洋,正是程家堡家主,程裕。 另有两名男子分立左右,右边那位戴冠男子样貌年轻,颇有程裕年轻风采,一双眼睛四处寻找着三妹妹的身影;而左边那人与程裕年纪相差无几,体态瘦弱,两袖生风,眉目间略显文人之气,与五叔母对上视线后更是径直向前小跑而去,紧握住发妻的纤纤玉手。 程蕴雪许久未见父亲,自然冲在第一个迎接:“父亲!五叔!三哥!” 满心欢喜的程裕见到向来叛逆的女儿,笑脸立马沉了下去:“你还知道回来?” “父亲,今日能与金山谈妥还得多亏三妹的信件,您该不会是要责难大功臣吧?”程三少爷见气氛不对,连忙开口,期间还不忘朝旁边的大哥挤眉弄眼。 “对啊,对啊。” 背负在后的手最终还是落到宝贝女儿的头上:“哼,为你开脱的人倒是不少。小丫头片子这回在外边受挫了,知道往家里跑了?” “那可不,天南地北的,还是家中最好!” “就你嘴巴甜。” “怎就你们三人,其余人呢?” 程裕扶过庞氏,回答道:“他们几个在老夫人那边用膳。” 拉着三人坐定,庞氏开始为他们介绍客人:“林公子是蕴雪在路上遇到的少侠,这次蕴雪能平安归家,可多亏他和他姐姐。” 凌旭升上前拜见程家家主,程裕觉得他颇合眼缘,甚是高兴。 厅堂气氛正浓时,有人传报林姑娘进来了。 凌旭升抬眼看去,凌温言卸了面纱,顶着块红色印记徐徐走来,他的心紧了又紧,小心探查在座之人的神色,却意外发现程蕴雪貌似比他还紧张。 “凌温言见过程家堡家主,这些日子还多谢程家堡盛情款待我们姐弟二人。” “林姑娘客气!”程裕连忙让人给她找了个位置坐下。 也不知是凌温言的“胎记”太逼真,还是在场之人高兴得酒过三巡失了判断力,好像并无一人心生疑窦。 宴席散后,凌温言罕见喝醉,凌旭升便领着她回住处。 住所临近小花园的湖,两个人干脆就蹲在湖边上欣赏凌温言脸上的红痕。 “这可比程三姑娘画的要好看多了。” “……” 自从进了程家大门后,凌旭升很明显地察觉到凌温言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平日里虽然她总是看起来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样子,但也从未像今日这般抱膝垂头,低沉得可怕。 凌温言在想什么?轻轻月色扫在她那伪造的红痕上,红痕的存在让她酷似生母的容颜不被母亲昔日的亲人认出,就像深居湖山郡的她一样,躲躲藏藏,遮遮掩掩。 几日前父亲送来的信向她揭露了十一年前的真相,是程家堡人多年来一直不满父亲带着母亲远走天涯,这才在剑圣式微时痛下杀手,连带着程家堡的手足也被残忍杀害,裹挟在书信里的那枚染血的青绿色程家腰牌便是证据! 宴会觥筹交错,众人调笑声此起彼伏,好似早已忘却无辜惨死于他们手下的姊妹。 她想着想着,又想起程家堡五叔母对她没来由的关怀,初见时柔声细语的道歉,比试之后解渴消暑的饮品,还有今日参加宴席的穿戴…… 若我母亲尚在人世,定然比她还要关心我。 若我母亲尚在人世,大抵是一家四口快哉乐哉。 “赶紧把这胭脂洗了吧。”女孩还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凌旭升沾着水的袖子就这样直接糊到她脸上。 他龟速却又大力地擦拭着那抹红色,凌温言被摩擦得双目生疼,闭上眼睛没多久便感到顺着衣料盖在眼睫上的微凉湖水逐渐变得温热。 “左右这里也就只有我们两个。” 月亮从房檐下爬上枝头,凌旭升举着发酸的手任由凌温言抓着它盖在脸上,面前之人隐忍着小声啜泣,他心中却并无半句怨言。 望着面前故作坚强的女孩,又想到临行前师父的嘱咐,凌旭升心中隐隐作痛,很不是滋味。 师姐,你要哭得大声一点才好啊。 旧事重揭 第二天一大早,程蕴雪便带着程佳赜和尹轩来找凌温言、凌旭升,带着二人去城中逛逛,被几人救下后投身程府的焦彩儿自然也随行。 程蕴雪拖着拉着凌温言东买西买,让她无暇思考其他事情,五人逛累了就顺道去酒楼吃个饭。 程蕴雪倒没有姑娘架子,任由小二寻了处角落领四人坐下。只是屁股刚刚落座,就听见后面传来声音。 “大师兄还真是给那程家堡面子。要我说啊,他程家堡今日得罪了昆池山,在这片武林里哪里还有立足之处?倒不如趁此机会灭灭他们的威风。” “是啊是啊,靠姻亲壮大的门派,无关怀天下之志,怎能与我金山相比?” “呵,依我看他们也快要落没了,独门剑法传男不传女,偏生家里那几个婆娘又有好几个生不出男胎,后继无人啊。” “嘿嘿,照我说,指定是那几个婆娘不行,我上回可见着几个,舞刀弄枪,毫无女人味,一看就生不出儿子。” “那可不一定,人家习武说明人家身体好呗,倒是他们家那个长房姑娘,一副病秧子模样,看着就不好生养,谁娶了谁倒霉哦!” “可不是……” 三人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张木长凳击飞在地,浑身疼痛不已。 “都说金山弟子是些耍棍的地痞流氓,今日我倒是见识到了。”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之下,尹轩收了掀凳的手,长身直立,一步步走向倒在地上的三人,身上是压制不住的戾气。 “你,你是何人!” 程佳赜按住正欲冲上前去的程蕴雪,同样是神色不善:“程家堡主武部弟子程佳赜。怎么?要去找你们大师兄给你们报仇?” 程佳赜的大名这三位小虾米自然是听过,万分心虚:“程,程大公子怎么在此。” “哼,现在知道怕了?我程家堡是几百年的江湖名门,尔等心思龌龊之人怎敢出言不逊!我长姐貌比天仙,文采滔滔,又岂是你们这些鼠辈可以肆意揣度。再说了,我长姐嫁与不嫁,嫁往何处何家,与你们何干?三张面皮凑不出一张好嘴的下三滥臭皮货,竟敢当着本姑娘的面说出这种没脸没皮没教养恶心人的话,难不成你们金山都是这样的货色!真是狗咬乞丐,畜牲也欺人。” 凌氏姐弟知道程蕴雪脾气冲,但也没见过这阵仗,相顾两茫然。而一旁的程佳赜也因着没劝住妹妹,掩面无奈叹气,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心里还暗暗感慨哪有人把自己比作乞丐的。 “对对对,就你们金山心怀天下。真是可笑,我虽不通晓什么大道理,但也知晓君子当恭敬撙节,心怀天下者更当心怀天下人,你们将旁人当做谈资笑料,何来心怀天下人一说?又何来心怀天下一说!” 程蕴雪妙语连珠,那叫一个激动,周遭本想看热闹的人们也无不为之喝彩,纷纷向那三名金山弟子投去敌视的目光。 “尹轩,我看你刚才那一招可没在他们身上留下什么伤,你应该再给他们来几拳,不然我看他们回去不好和那什么金山大师兄交代。” 金山外门修习长棍,内门弟子才枪棍混修,而高傲的内门弟子们出门在外无不长枪傍身,用以与外门划分界限,故而程蕴雪并不认为打他们几下会付出严重的代价。 “尹公子一人动手怕是有些累,温言乐意出手相助。” “加我一个加我一个。”凌旭升回过神来,出言附和。 “这位姑娘说得就有些难听了吧!” 金山弟子为首那人黑着脸听完程蕴雪的话,见对方无一人带着武器出门,有恃无恐地抄起长棍准备迎敌。 尹轩率先出击,凌温言与凌旭升跟上帮忙,金山弟子也是实打实的习武弟子,有紧密的配合,又有武器傍身,故而对战迟迟没有结局。 凌温言瞥见一旁店小二用来夹取冰块的火钳,管不得他百般心疼阻挠,一把拿了过来当长剑使用。 火钳在手,如鱼得水。 父亲谆谆教导在脑中浮现,她遵循指引绕上金山长棍,或上挑或下压,一招一式衔接快速,又有精通棍术的尹轩在旁协助,对方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忽有一阵风袭来,一道棕色身影冲入战场,从小二那夺了另一把火钳就直直朝凌温言袭去,将她与其他几人隔开。 来者出招霸道且极具攻击性,凌温言接下第一招时便连退数步,电光火石间,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到来袭者的面容,就不得不跟随他的节奏不断抵御进攻。 凌温言不甘示弱,拼力去进攻,幼时母亲教授的以柔克刚之术在此刻被激发出来,运用着蹁跹脚步,顺着来袭者的力道卸去力量,她成功使出第一剑。 火钳摩擦出火花,正面拼剑时她瞧见程裕那张满是警惕的脸。 与程裕一同前来的是金山大师兄厉虎,他看见自己同门被重重击打在地,脸上也不是很好看,得知是他们三人无礼在先后更是怒气冲天,只是尚未发作。 程蕴雪在程裕拿武器冲出去的那一瞬间便恐慌不已,眼睛一瞬都不敢离开交战的二人,生怕自己父亲下死手,凌旭升亦然。 凌温言此刻也是骑虎难下,不战恐怕命丧剑下,战则怕拼尽全力必然暴露身份……更何况,这程裕怕是在逼她一战。 思考对策间,程裕出手用火钳夹下凌温言的面纱,只听他冷哼一声:“老夫猜的果然不错!” 这番态度倒是逼急了凌温言,喊着主动出击:“既然早已猜出,何不见歉意!” 见得女孩的庐山真面,程裕手下也似有留情,凌温言将所学的程氏剑法与凌氏剑法合二为一,玩命一样一招一式毫不停歇,程裕竟然稍显下风。 跟着他进来的程家堡诸人见状就要上前帮忙,凌旭升直接拔了身侧人的剑要为师姐清除阻碍,程蕴雪一瞬便懂得了凌旭升的意思,连忙拉住他,又对那些程家弟子说道:“这是家主与凌姐姐的比拼,这么多人上去帮忙像什么话?传出去平白让人笑话。” 众人转念一想觉得三姑娘说得有道理,人家还是程家主的亲女儿,她都这么说了那就算了,便不约而同地去边上疏散看客,和酒楼老板算算损失。 “歉意?呵,应该是你爹娘欠我程家堡一个道歉!” 程裕似乎也有了怒气,稍稍使个招数便重新占据上风位置。 手上力道越来越沉,凌温言深知自己根本不是程裕的对手,面对强劲的杀母仇人,深深的无力感涌出心间。 太弱了,还是太弱了! 程裕气定神闲的样子无疑打击着几乎使出浑身解数的凌温言。 父亲曾经那样有威名之人,为了保护年幼的她被迫隐居山林,与江湖再无缘。 母亲那样温柔有胆识的人,为了让弱小的她安全逃脱,被人残忍杀害。 哪怕两败俱伤,此仇我也要报! “十一年前你命你的程家堡亲卫追杀我凌家,让我母亲身首异处,害我家破人亡,日夜担心害怕,你还敢说我爹娘欠你一个道歉?!” 几乎是怒吼着,凌温言的声音响彻整个厅堂,程裕也为之一怔,刹那失神间火钳从脖子前划过,程裕踉跄着躲避,险些摔落在地。 “爹!” 程裕抬手示意无碍,沉沉地盯着被程家堡弟子控制住的凌温言,尔后叫人放开她。 “佳赜,带你妹妹回府。尹轩,把这位公子押入程家堡地牢。余下的,将这位姑娘押送程家祠堂!” 向厉虎表达歉意后,程裕带着一众人马匆匆离开,剩下金山的弟子们面面相觑。 “来人啊,把这三个丢人现眼的家伙,带回去棍刑,明日送回金山,让师尊处置!”厉虎人如其名,身形如猛虎一般雄壮,作为金山大师兄,向来也是严格约束师弟,大家也无不服从于他。 这声令下无疑是给他们三个判了死期,吓得连忙求饶,却无济于事。 酒楼二层的隔间里,赵殷将整场闹剧尽收眼底。 “是殿下相识之人?”身旁微胖的男子锦衣在身,瞧见云殷出神便开口询问。 “是我的救命恩人,不过现在好像遇到了一些麻烦。” 微胖男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既是如此,小弟便陪您去走一趟,左右是在岭北地界,程家堡也会卖小弟我一个薄面。” 程家祠堂乃程家堡人谨遵先训修建的,里面列着先祖前辈灵位,是族中商榷大事之地,外姓人无权进入此地,就连程蕴雪那样的嫡出小辈,没有家主允许也不得擅闯。 祠堂四四方方的天地间,主母庞氏得到消息,带着程老夫人侯在此处,程家堡内六部管事也紧接着走进来。 片刻功夫,程裕便领着凌温言走了进来。 老夫人瞧见凌温言那张脸,瞬间坐不住了,急切地想要上前询问一二,但都被淡定的庞氏安抚下来。 程裕带着在场的全体程家堡子弟向列祖列宗行跪礼,起身后走向不肯下跪的凌温言:“程家列祖列宗在上,你因何不跪?” 凌温言神色冷冷,笔直地站在天井中央:“程家与我虽有血脉之实,却无骨肉之情,我为何要跪?” “程家堡找你们十余年,你们此刻竟敢送上门来!”程二老爷是个急性子,见这小丫头这般不知天高地厚,拍凳而起。 站在凌温言身后的弟子伸腿狠踢,让她吃痛地被迫跪在地上。 “你在外说是我程家堡派人截杀你凌家三口,有何证据?” “我父亲信上附带着一枚你程家堡的亲卫令牌,信上说与你程家堡脱不了干系,又有我亲眼所见那伙人杀死我母亲,岂能有假?” “令牌现在何在?” “在我住处,你们尽管拿来查验。” 趁着去取令牌的功夫,程五老爷道:“你母亲是我们兄弟几个的亲姐姐、亲妹妹,我们何来理由痛下杀手。” “我怎知你们如何想,你们本就不同意我父母婚事,再加上母亲这番与人私奔的行为,说不定你们觉得有辱门风,这才想着斩草除根呢?” 凌温言的话说到这里,程家人无法反驳。 因为程家堡确实是这样的,虽然仍是江湖世家,但却保留着男外女内的旧习,程柔与凌锋定情本就惹怒当时的家主,下令二人斩断来往,不然就是程家与程柔断关系。 原以为二人就这样结束了,结果凌锋在前家主的生辰宴上带着程柔私奔,离开岭北,彻底激怒了程家堡人。 老家主觉得此举完全是在驳他脸面,甚至放出狠话:程家堡与凌锋夫妇势不两立,程家堡弟子若有能力,定要将二人还有程柔腹中孽种除去。 所以凌温言所说的确为事实。只不过,那是他们父亲的想法罢了。 “当年老家主确实这么说过不错,但是……” 程五犹豫再三,还是没能说出口,其余几个兄弟同样如此。 程老夫人料到这几个不愿意亲口对凌温言说出那件事,自己开了口:“但是我们程家从未真心要与她断掉联系。” 凌温言手上的程家令牌此刻也正巧送了进来。 程老夫人在庞氏的小心搀扶下接过令牌,摩挲着那伤痕累累的木牌,见他们兄弟几个支支吾吾不敢揭露真相,面色凄楚:“你们都说不出口,那就由我这个当娘的说吧。” “你母亲当年离去得决绝,甚至留下亲笔书信主动断绝关系。她父亲急火攻心,立下那狠心的规矩不久后便与世长辞,程家上下无不悲戚,你母亲也音讯全无不知去向,后来只知道他们在玄幽城举办了盛大婚礼,她也如愿成了剑圣之妻,再后来便是他凌锋栖身的九阙宫一夜间倾覆,你父母再次不知所踪。” “可就在十一年前那个晚上,你母亲突然找上门来。” “老身至今仍然记得,那日大雨瓢泼,我那自小娇生惯养的柔儿冒着大雨跪在程家堡门外,求着哭着让兄弟伸出手帮一把她夫妇两个。” 程老夫人说话间已是红了眼眶,声音也越发颤抖:“你……你母亲不愿与凌锋过着逃亡日子,劝说凌锋无果后央求我程家堡与她演一场戏,将你们母女二人掳回程家堡!我怜我的柔儿,便派出我小儿子领着亲卫去与你母亲配合,却不曾想那凌锋武艺如此高强,派出去的亲卫全军覆没,连带着我可怜的孩儿也命丧他剑下!你手中这令牌便是他的令牌!” “而你的母亲!我的女儿!因为事情败露,被丧心病狂的凌锋杀害,至今尸骨仍未找到!”程老夫人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悲哀,将旧损的令牌扔在凌温言脚边,若非庞氏在旁搀扶,恐怕已经无力站着。 “胡说!当夜我也在场,分明是你程家堡之人刺伤我父亲,尔后又杀我母亲!”凌温言自是不相信程老夫人的话,激动得站起身来。 “这两封信,是你母亲亲笔!一封是当年的诀别信,另一封……则是她来程家堡求人前,亲手写下的,上面甚至有拟定的逃亡之路,信不信便由你自行决定。” 凌温言飞快接过书信,越看,她的心越刺痛。 她认得母亲的字迹,娟秀清丽,如她这个人一样好看。这些纸张上的字迹,也与家中那本由她亲自誊写的剑法上的相差无几。 信中言辞无不诉说着这些年与凌锋在一起吃过的苦如何让人难以忍受,凌温言印象里那个温馨和睦的小家在这信上的字里行间分崩离析,看起来无比熟悉柔和的字迹此刻化作无数根细小银针,扎得她浑身冰冷。 “或许这之间有什么误会。”祠堂里已是乱作一团,程裕的话有如定海神针。 “我们假设当年,程家堡确实没有动手杀人,而柔儿确实命丧于拿着程家令牌的人。那么或许是有人从中作梗,故意挑起两家矛盾呢?” “你说你当年目睹母亲被杀,那你可还记得那拿着令牌之人的面目?” 凌温言此刻完全没了方才的冲劲,她认真思索,可记忆里只能搜寻到那雨夜的点点回忆。 “雕花面具。” “什么?” “那人戴着雕花面具,可是花纹我看得并不是很清楚,只记得大致模样……” “去请尹公子来。” 尹轩依旧稳定发挥,借着凌温言的描述大致绘出那雕百花面具的模样。只是在场无人可以辨识出这面具为何人所有。 片刻功夫,又有人前来禀报:“家主,岭北郡王在外求见。” “郡王?他来做什么?”程裕闻言不免皱眉。 程家堡与朝廷之人可没什么交集,更何况这个岭北郡王是个云游四方的闲散皇亲,连封地都很少回。 “放肆,你就算不看本郡王的脸面,也得看这位爷的面子吧。”岭北郡王的声音就在月门外,看起来已经起了争执。 程裕还没走出门,岭北郡王一行便闯了进来。 “祠堂重地,何人擅闯?”纵使是郡王,他程家也不带怕的。 “大胆,二皇子在此,怎能无礼!”岭北郡王见程裕来势汹汹,吓得直接喊道。 倒是没想到有这样身份的人来,程裕明显顿了一下,这才看见岭北郡王身后的赵殷。 赵殷脚步停在祠堂外边,举止颇为有礼:“云殷见过程家主。在下今日不是以皇子身份到访,这位凌姑娘在来岭北的路上救过在下,今日特来叨扰想当面感谢一番,不知凌姑娘可还在?” 程裕看这二皇子还算讲礼,便稍稍侧身让他瞧见凌温言的身影:“程家堡家主程裕,见过二皇子。” “程家主无须多礼,本殿下是专程来寻凌姑娘的。” 云殷瞧见凌温言神情木讷,通红的双目看不出悲喜,整个人宛若被抽魂取魄,便直接从程裕身旁走入祠堂,旁人行礼问安他也敷衍而过。 只是还没近其身,他的目光便被桌案上的画作吸引:“这面具,本殿怎么看着如此眼熟?” 原本还有些不悦的程裕一听这话,马上变了神色。 一旁的程二爷更是直接问:“二殿下见过戴这面具之人?” 云殷站到桌边细细端详,程家几位主事围上前去。 “若说起这雕花面具,那自然是罗刹谷中那位的喜好。” “罗刹谷?” “世人只知罗刹谷谷主崖无心座下有春夏秋冬四大弟子,却不知还有一小弟子柏舟深受倚重。现如今崖无心闭关在谷,而这神秘的小弟子柏舟却是跨过四位师兄师姐,直接受命坐镇罗刹谷内,掌管谷中事务,可见其能力之强。” “柏舟鲜少出现在人面前,又因喜好佩戴雕百花面具而不辨雌雄、难知年纪,传言称凡是瞧见过他容颜的人都命丧其手,自然是名声不显。在下多年前曾遇到罗刹谷袭击,慌乱躲藏间就见过他,脸上戴着的正是这个花纹的面具!” “罗刹谷……” 多年前九阙宫覆灭,江湖中便一直有言是这邪门罗刹谷从中下手,只是崖无心一直不承认。再者崖无心向来喜好收集名兵强器,早年间便一直未断过夺去这“皓月长烟”的想法,他罗刹谷确实有充分理由下手。 “诶,不知程家几位为何突然要找这雕花面具人?” 程裕并不想对外人道这多年前的家事,随便扯了个幌子:“前些日子我家寿礼失踪,有线索指向这雕花面具,便在此商讨罢了。” “哦,原是如此。” 两位外人在此,程家人多有不便,程裕便命人领着去前厅叙旧。云殷倒也没拒绝,深深看了一眼回过神来的凌温言后离去。 “九阙宫与罗刹谷水火难容,传言十四年前九阙覆灭便是罗刹谷的手笔,若当年你家被追杀一事真与罗刹谷有关,那倒也说得通了。” “晚辈多有冒犯,愿受程家前辈责罚。”凌温言颤着声音朝面前几人行叩拜礼,这一拜,她心甘情愿。 当年若非程柔央求程家人陪她演场追杀戏码,若非程家堡愿意陪她演上这一场,又怎会让罗刹谷有可乘之机,害得两家损失惨重。 程裕心中有愧,扶起凌温言:“你何错之有,不过是和我们一样被罗刹谷那群心思歹毒之人算计了。” “那时凌锋早已被人追杀,四处逃难,你尚年幼,你母亲定然不愿让儿女跟着受罪。她自小是我程家堡的掌上明珠,是有些脾性和架子的。当年她不敢与凌锋说那些劝他寄人篱下的话,恐伤其自尊,从而出此下策,却不想给了贼人可乘之机,此实为我程家堡糊涂……老身说这么多,只是希望你莫要过多埋怨你母亲,她也有她的难处!” 程老夫人的话说得悲戚万分,凌温言细想那段逃难的日子,属实难捱。 那年正值新旧王朝交替,战乱不休,更有仇敌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没有一夜是安宁的。印象里总是骄傲不凡的母亲会为了一个馒头低声下气去求助难民,一家三口无不狼狈,也是从那时起,她感觉到父母之间生出嫌隙,她曾在无数个装睡的夜晚听见母亲与父亲简短的交谈。他们从不吵架,在每个即将点燃双方怒火的紧要关头都会“恰到好处”地停止交谈,转身陷入沉默。 这种看似和谐的氛围并不好受,年幼的凌温言能感受到其中的憋闷。 凌温言深深叩首:“世事无常,无人能算到后来之事。母亲也是为我与父亲考虑,程家堡在当时愿出手相助也是一番好意,只是因此事所生出的变故诸多,导致多年来误会未解,还害死诸多无辜之人。这幕后之人我凌温言势必枭首示众,以慰亡者之魂!我凌温言在此,为母亲程柔请罪,为父亲凌锋请罪。” 程裕连忙扶起凌温言,对她的言辞很是感动,也很是歉疚:“此事我程家堡也有责任,柔儿是我程家堡的女儿,你们一家也因程家堡而失散,我程家堡定然也不会放过那奸人!” 程府地牢,程蕴雪站在关押着凌旭升的牢门外:“所以你是打一开始就知晓这其中之事?” 凌旭升接过程蕴雪偷偷带进来的吃食:“我师娘惨死敌手,师父大难不死却从不准许我师姐寻仇,然而她却时时将寻仇视作自己的首要目的,这样的执念随着年纪增长也变得越发深,这几个月来甚至练剑都心有旁骛,再无长进。师父多有不放心,便想着趁此次放我们下山的功夫,让我师姐一了心结。” “我也并非遇到你们时便知你们是她所谓的仇人,那日我师姐收到师父的回信的同时,我也收到了他的密信。” 凌旭升从怀里掏出那张被保存良好的信纸,程蕴雪接过来扫了几眼,看毕轻叹出声:“这便是温言姐打架你不拦着,任她发泄的原因?凌剑圣真是用心良苦。” “姑娘……主母唤您去院子一趟。”放风的焦彩儿被庞氏的丫鬟抓包,颤颤巍巍地走进来通传。 程蕴雪自然觉得大事不妙,将那封密信藏在怀中,临行前不忘告诫程家弟子好生对待凌旭升。 刚进自己母亲的院子,她就望见庞氏搬了套桌椅坐在院中,正前方还摆了一张让她再熟悉不过的团垫。 “娘!”张口想要撒的娇被庞氏冷冷的眼神制止,程蕴雪只得跪在团垫上。 “私跑出府的账我还没来得及跟你算,正好今日一起罚了!” “等,等等!等等!”庞氏拿着《女诫》和戒尺走来,程蕴雪慌忙叫停。 “我帮你们把表姐找回来了怎么能罚我呢!您说是吧,徐姑姑。” 程蕴雪唯恐说不动自己的母亲,连忙点了边上一直侍奉在母亲身边的妇人。 徐姑姑倒是上道,敛着眸子劝说:“主母,此番能解家主心结,的确多亏三姑娘阴差阳错下带凌姑娘回府。” “这件事我不和她计较。她擅自出府惹得整个程家堡跟着忧心,你祖母即将大寿,你却气得她成日成夜不能好好休息,回府之后更是未曾去你祖母那请安请罪,如此叛逆小儿,不罚定是不能的。” 自程九身死后,程老夫人便开始偏信佛门,苦心吃斋十余年,从不过问其他事务,府中哪些个小辈出生、离世或嫁娶,她一概事不关己,全然做个隐身之人。 阖府上下对老夫人的印象都不深,只是程家诸子都是极为孝顺的,哪怕老夫人不在堂前也严格要求媳妇子女孝敬着。 程蕴雪不懂祖母为何如此沉溺于所谓看不见摸不着的神明,如果神明当真有用,又怎会在众人苦心求佛之后,仍然夺走作为天之娇女的长姐那原本耀眼绝尘的未来;又怎会在无数难民彻夜泣泪哀求过后,仍然放任权贵军阀为非作歹,践踏着每一处安宁。 故而她常觉得这位常年浸身佛堂不外出、不与家人相聚的孤僻老人是愚昧的,是无知的,是可笑的,从不心甘情愿地行忠孝之事。 她透过经久不散的烟雾看那佛堂里老人落寞苍凉的背影,那将这位母亲锁在陈年往事中不得解脱的“佛”何尝不是一种“魔”。而事到如今,这“魔”已然困住这位耄耋老人十余年,实在是没必要再缠着她余下不多的光阴。 “若母亲是想让我去多陪陪祖母,那我去便是了。”想到今日程凌两家恩怨将解,或许祖母也愿意从过去走出来,多看看眼前陪伴在身边的子女孙辈。 若是如此,程蕴雪还是愿意真心孝敬的。 庞氏知晓往日的程蕴雪是绝不会说出这话的,倒有些欣慰,收了戒尺只将那本《女诫》扔在她手:“那我今日便只罚你私自出府不归与今日在大街上出口成脏之事。念到绵延堂传膳为止。” 程蕴雪听出来庞氏的意思,也不蹬鼻子上脸,端端正正地跪着开始念书。只是还没念多久,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大叫出声。 “一惊一乍地做什么?” “母亲!孩儿差点给忘了,”程蕴雪赶忙合上书,掏出怀里那封凌锋陈述前因后果的信,跑到庞氏身边指给她看,“这是刚才凌公子亲自交给我的信,凌剑圣也是用心良苦。” 庞氏将信将疑,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 一封信看完,她心里便有了定夺:“凌剑圣真是深思熟虑也。” 程蕴雪立马笑道:“既如此那就由女儿去将这消息告知父亲吧!” 马上就能顺利开溜,她笑得格外甜。 庞氏却是收下信,莞尔一笑,笑得程蕴雪心头发麻:“不急。你父亲正在前厅招待客人,无暇顾你,你继续跪着念。” “这些天我化名赵殷游历大雍,在岭南地界被秦家人刁难,还多亏凌姑娘相救。若无凌姑娘,恐怕本皇子都没命来岭北领略青河风光了!” “二皇子身为皇脉有龙气护体,自然是逢凶化吉。” 程裕心不在焉地说着客套话,幸而云殷本就只是为凌温言解围而来,既然事端已经解决,他也不打算在程家堡久留,与凌温言简单寒暄几句便带人离开了。 永宁来客 大雍腹地永宁城,是百千里境内唯一一座脱离云家掌控的城池。 此处往来商旅络绎不绝,街巷商贩昼夜不息,日则吆喝不止,夜则灯火不绝,实乃人间美境。永宁城能够将昔日的天下第一城玄幽城比下去,除去占据富庶之地,还离不开永宁城世代家主的旰食宵衣。 如今永宁城新城主唐卓伦心性纯正、年纪尚轻,永宁城大权实际上还是掌握在其祖母唐老夫人手中。唐老夫人手段了得,老城主在前线为拥护云家对抗前朝皇室时,她稳坐后方指挥保障粮草,辅佐儿子管理城中事务;其儿子儿媳遭玄幽城残部黑手后,又手把手教导年轻孙儿如何坐稳这城主之位,可谓是一生为永宁操劳,威望极高。 永宁城能有今日这般五湖四海皆相敬的地位,可以说全倚仗她。 “程八爷说得那是,岭北郡风光无限好,只可惜老身这副身子禁不起劳累,走不了那么远咯。”唐老夫人坐在厅堂上首,无论程八爷说什么,她就偏不挑那个为重点顺着往下说。 程八爷强撑着好面色,几个轮回下来都无法从唐老夫人口中得到明确的关于寿礼之事的回应,每句话都被这精明的老太太闲谈似的化解。 眼见日落山头,天边余晖映红,程八爷打算干脆挑明了直说,却不想有人迎着橙黄日光大步走向厅堂。二人同时抬头看去,来人穿着深蓝衣裳,与黑金色腰封同色的硬质护腕穿戴在手,颇显英姿。定睛看她面容,小山眉下是双含笑桃花眼,行走间爽朗大气,有着仿佛与生俱来的自信。 她背着个气质古朴神秘的硬质黑色刻金伞筒,腰间别着马鞭,垂在左侧的手里还提着一屉食盒,瞧见上首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单膝欲跪:“万霄门雁回堂堂主顾君雁,见过老夫人。” 唐老夫人哪里舍得小丫头跪下,人膝盖还没落地便亲手将她扶起:“君雁来了?哎呀,都说了你我之间无需来这些虚的。” “怎的君雁来你们都不通传给我啊?” 后面这番话显然是说给城主府仆人听的,顾君雁粲然一笑,扶唐老夫人重新坐下:“自是因为我要给奶奶您惊喜啦,哪能叫他们搅黄。呐,入城前特意给您买的,全是您爱吃的。” 她将手里的食盒随手放在面前的桌案上,朝程八爷拱手:“晚辈顾君雁,见过程八爷。” 顾君雁的名声自四年前斩杀罗刹谷崖无义那时起便响彻江湖,程八爷走南闯北这么些年,早就对这位年轻有为的后辈心存敬佩:“久仰顾堂主大名,果真是少年英雄。” “您可是奔波南北之间救济难民的大善人,若要论英雄那可是非您莫属呀。”顾君雁的声音不如寻常女子那般尖细,整体有些许低沉暗哑,配上她洒脱仗义的行事作风,何尝不是迷人之处。 程八爷听着她的话,方才遇到的诸多憋屈一下子倒也散去了,知晓今日怕是谈不出个什么结果,便告辞离去。 唐老夫人左瞧右瞧,生怕顾君雁累着:“前些日子才听卓伦说你刚回万霄门,今日又出现在这儿,可是赶路来的?要不去歇息歇息?” “您放心吧,这一路上休息得好好的。我今日来可不单是给您送吃的,有任务在身呢。” “什么任务?又是你那冰师父派你来的?要我说他真不如我家卓伦,你这才回去几天啊又把你往外头赶,有没有半点心疼啊!” 瞧着小老太太如孩子般怄气的模样,顾君雁无声地笑着:“这次可真不是他。” “咱永宁城和程家堡那档子事闹得人尽皆知,昆池山可不高兴着呢。这不,他程家堡见您老人家半天不给个准信,托我来探探口风咯。” “程家堡哪个托你来的?我竟不知晓你和程家堡还有故交。” “其实是那程堡主托人请的。” “哼,那就是了。程裕虽莽夫,但表面上最讲求‘礼’字。他若要求人自然是要先请过你师父,再由你师父转达于你。说来说去,不还是那姓陈的命令。”唐老夫人的话语里多少有点恨铁不成钢之意,顾君雁知晓她看不来自家师父,便只能讪笑不语。 “他们倒是懂得寻人的。” 若说起永宁城的话语权,除去这位铁血的唐老夫人和那幼年丧亲的少城主唐卓伦,这顾君雁无疑是最有分量的,甚至有时这位堂主姑娘在老夫人那的地位比城主大人还要高。 当然,城主自己个对这样的局面倒也挺乐意。 原因无他,曾经与九阙宫难分高下的顾家庄与永宁城掌权的唐家是世交,顾君雁作为顾家庄遗孤,与城主唐卓伦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都将这两个小辈互相看做自己家骨肉,莫说唐卓伦早已倾心其多年,就连唐老夫人也打心眼里认定她做孙媳妇。 故而程家堡此次找人也确实是找对了。 “算算时间,卓伦也该回来了。等他回来咱们一家人吃完晚饭,奶奶便带你们去看。” 刚和厨房吩咐下去多备些顾君雁爱吃的菜,骑马归来的唐卓伦便一溜烟地冲进来:“君雁!我刚进城门就听说万霄门有人来拜访,正猜是不是你呢!” “得,一进门就只知道君雁不知道奶奶了。”唐老太太瞧见孙子这般德行,大笑着和旁边的仆从打趣道。 唐卓伦清瘦的身形被习武旧袍映衬得挺阔,到底是少年儿郎脸皮薄,碎发刘海下的脸颊飞红:“我这不是很久没瞧见她了嘛。” 三人和气一团地吃过晚饭,便由唐老夫人领着去往永宁城地牢。 阴暗潮湿的牢房之中静若子夜,火光所到之处却几乎全是人影。在永宁城狱卒们狠厉手段之下,这些牢犯绝不敢发出一丁点**。 牢房四方石壁的正中央立着两根呈十字叠放立着的柱子,柱子上的人体无完肤,双手双脚被铁链死死捆扎在柱上,四根碗口粗大的削尖木桩扎穿将其扎穿。受刑之人凌乱的头发遮盖住面庞,叫人看不出生死。 牢头搬来椅子让老夫人落座,顾君雁则是趁机上前看清那犯人的脸:“丁乙?” 丁乙脚下还有血水流淌,唐老夫人却能在此情此景中淡定地喝茶:“不错,正是我永宁城八大管事中主管库房进出的丁乙,那尊玉佛便是他的手笔。” “永宁城为程家堡送去的贺礼本是从海外流进大雍的十二卷孤本经书,却不想他丁乙长了本事,阳奉阴违,将城中前朝齐王所赠玉佛掉包了出去,这才掀起浪。” 唐家亲信仆从奉上唐老夫人亲笔写下的礼品名单给顾君雁,唐卓伦则为其解释:“丁乙吃里扒外,与外面的人狼狈为奸,我们把他的亲信全下了狱才找到线索,只不过……还是与金山脱不了干系。丁乙与金山一位名叫尹德的人长期保持着书信来往,而这些信中也有诸多迹象表面二人合伙参与了这场蓄谋已久的寿礼劫案。” 顾君雁翻看着那一沓书信,行走江湖多年,她自然认识这尹德,很快便指出这其中蹊跷之处:“尹德乃金山沙掌门师弟,金凛峰峰主,一直被称为金山门内最有望成为下一代掌门的人,怎会自甘放弃这样好的前景去干这种勾当。这些信写得不明不白,丝毫未见他们筹划这场劫案的目的。疑点重重,或许是真凶的障眼法。” 唐老夫人露出赞许的微笑却是端着茶不说话,唐卓伦便接过话茬:“尹德的确是金山掌门看重的,但你只知其一尚不知其二。如今这金山大弟子厉虎也是他们掌门身边的红人,早有传言说那沙掌门意欲将掌门之位传给这位师侄,尹德自然落了面子。” “今年伊始尹德便身体抱恙,门下事务、弟子皆由厉虎掌管,张富又说程家堡礼队失窃的地方有金山内门弟子的枪头,此事定当和他们脱不了干系。他们门内两派相争得厉害,现在竟然将手伸到我永宁城来了。”唐老夫人放下杯盏,浑浊的眼眸里尽是厌恶。 “尹德与厉虎为亲传师徒,若真要传给厉虎,他也风光。” “自己坐那个位置和别人坐的感觉终究不一样。” “只为这件事便将昆池山与永宁城算计在其中,怎样都划不来吧。” “你们这些人心思都深,我一个老太婆怎么猜得透呢?总而言之,我永宁城能查的都已经查完了。昆池山那方我已经派人去如实告知,至于其他,那就是你们江湖人自己处理了。” 唐老夫人笑着说罢,起身准备离开,顾君雁连忙上前扶住:“正巧程八爷也在城中,我等下便去告他,叫他们程家堡与金山自己去商议。” 唐老夫人不乐意接待江湖人,倒也同意由顾君雁出面去说。 “这就要走?”唐卓伦显然有些舍不得。 “任务在身,下回再和你聚!” 顾君雁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得了消息便向二人抱拳告别,头也不回地离开大牢。 城中客栈,顾君雁的到访让程八爷受宠若惊。 “唐老夫人的意思是这其中定有猫腻与隐情,既然对方有意将所有线索往金山引导,那不妨就顺着查到金山去,至于其他,便由你们两家自行解决。” 程八也知晓这回是要对付程家堡与金山的人算计了永宁城,唐老夫人本就因着儿子儿媳的死对江湖心存怨怼,如今又被人策反心腹,当然不高兴。她肯出面在昆池山处为程家堡说话又提供诸多线索,已是够好的了。 “多谢顾堂主出面,解我程家堡困窘。” “倒不必说这么多,我师父的意思是我出面给你们办这件事,你程家堡把答应给的东西给我便是。” 陈则怀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这道理程八爷是知道的。吩咐仆人拿来家主前些日寄过来的信件:“陈掌门要的东西全在这里面。” 顾君雁并未拆开信,只是妥善收到衣衫里,程八爷趁机问:“不知陈掌门为何要寻这批前朝卫队的消息……” 当年为配合程柔演戏,程家堡派出的人马惨遭埋伏,无一人生还。程家堡自然是要彻查此事,而这批前朝卫队正巧在事发当时途径此处,之后却也销声匿迹,便引起程家怀疑,但在多年调查之下确认他们的失联与程家遇袭无甚关联。至此,程家手上也就保留了这批卫队的消息。 对面的女子摇摇头,唇角轻掀:“程八爷,晚辈只负责执行命令,至于师父他想做什么我自当不会过问。” 话毕,只见她身形如燕,丢下这句话便踏轻功离开客栈、离开永宁城,朝淮南郡方向离去。 “走了?”城主府书房里,唐老夫人手执笔作画,收到顾君雁离开的消息倒是不惊讶,“这臭丫头,一屉点心就打发我了。” “可看清那丫头从程八那拿的是什么东西?” “是封信,倒是没看清。只是听程八说是陈掌门在打听前朝卫队的事。” 唐老夫人想到十年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陈则怀带着失踪两年、昏迷不醒的顾君雁踏入永宁城求药一事,沉思过后吩咐道:“万霄门的纳才大会也快开始了吧,让少城主收拾收拾去淮南玩玩,见见世面,没什么要紧事就不要回来了。” 下首之人只当老夫人是为小城主追爱行方便,满心欢喜地承应下来:“是。” 再度启程 程家老夫人大寿只在程家堡内简单操办,但也是热热闹闹,满门喜气。就连平日里不注重这些礼节喜事的老夫人本人,也因着多年心事了却而高兴得在宴席上喝上几杯,一扫昔日愁容满面的模样。 失而复得的外孙女儿凌温言在旁作陪,又是夹菜又是斟酒倒茶,程家堡诸位长辈看在眼里,心中颇为称赞。 “当年之事我程家堡多有亏欠,让凌锋带着你吃了不少苦头,而今误会已解,我也亲笔书信欲交给他聊表歉意。只可惜他隐居山野,我亦不知其踪迹,不知温言可否代舅舅传与你父亲?” 凌温言恭顺接过书信,还未回到座位上便听程老夫人道:“温言乃我程门血脉,又是柔儿在世唯一的骨肉。凌剑圣有仇在身不便暴露行踪,而你们此去淮南参加纳才大会,一路恐多险阻,若有程家堡之名在身定然轻松许多。老身着实是有私心在身,不愿我这唯一的外孙女儿再受苦受难,不如明日便让温言入族谱、进祠堂拜先祖?” 提起那自作自受丢了性命的程柔,满座皆是哀叹之色,凌温言眼中苦涩更甚,但她不久前才经过生死之事,已知江湖凶险,此时程老夫人意欲让她名入族谱属实让她倍觉感动。 众人对程老夫人的要求并无意见,两家和睦本就喜闻乐见。他们和胞妹毕竟是一起生活十几年的亲人,这其中感情岂是说断就断的。 这些年来他们不敢提及程柔之名,也多半是埋怨里带着心疼,愧疚里带着悲痛。如今程柔横死,其女年幼无母,程家堡自然会好生对待,以全当年憾事。 当夜,程裕专门将凌旭升叫到了自己书房。 “我这有本故友赠送的剑法,只可惜此法极为霸道,与我程家堡的招式多有不和之处,你体魄刚强,想来这门剑法是适合你的。” 凌旭升闻言挑眉,觉得这程堡主的说辞好生奇怪。只不过心里再觉得疑惑,他也没停下接过剑谱的手。 这本剑法叫《穿心剑法》。 看出少年郎脸上明显的讶异之色,程裕心下了然:“你就安心收着吧,不过这剑法到现在也算是孤本,你就藏着点看吧。” “晚辈多谢前辈赠此宝物。” “温言一介弱质女流,即使修习剑法,行走江湖间也难免会比男儿更加受制些。你是凌锋的得意弟子,他的剑诀再配上这穿心剑法,若你勤学苦练定能助你功力上涨。” 凌旭升走出房门,庞氏紧跟着进屋:“就这样将穿心剑法交出去,也不怕认错人,得不偿失。” “那孩子长得并不像他父亲,反而颇似其母,尤其是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旁人或许认不出来,但你我自是不会认错。” “是啊,当年若非周姐姐雪中送炭,我俩还真不知葬身于哪只野兽腹中呢,如此大的恩情,我又怎敢忘掉她的容颜呢?”庞氏眼底里是少有的真情柔和。 “唉,一别三十载,物是人非,没想到如今只能以这种方式相见。” “天地昂阔而瞬息万变,我们也不过是这茫茫大陆上的沧海一粟,很多事由不得一两个人做主。” “我瞧那孩子的神情并不像忘了出身的样子,凌锋与周夫人也有交情,那日护送周夫人的队伍也在凌家遇劫的树林附近遇险,凌锋不是等闲之辈,岂会不知这小孩的身份。凌锋与柔儿从前可谓情深义重,凌锋那样性格的人,你当真认为他会为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说辞而放弃这害他痛失爱妻之人?” “凌锋知道,那孩子也没忘,不管他们是否有谋划,都不是我们可以轻易插手的事。周姐姐离开前就曾说过让我们切勿插手容周二家与旁人的恩怨,至于那孩子,往后我们多加照拂便是,连带着周姐姐、容大哥与柔儿的份。” 窗棂外,墙根处,是凌旭升倚在一旁偷听二人交谈。他清瘦俊逸的脸上并未见多少情绪,只是手里那本被前主人保存完好的书本被他紧紧攥在手心,书脊都变了形状。 周夫人,这是多久没听过的词语了。 在这片早已被大雍统治者们教化的土地上,竟还有别人记得那已化作齑粉埋入地泥中的容家与周家。 凌温言入族谱进祠堂后不久,程八爷的消息便带到程家堡来。 与此同时,江湖之中再起波折。 金山秘宝离奇失窃,而种种迹象都指向近日与金山多有矛盾的程家堡。金山沙掌门大为震怒,要求程家堡派人上门好生解释,而程家堡正因永宁城的调查结果对金山颇有微词,程裕干脆拿了剑,喊上一群弟子怒闯金山,扬言要和那老不死的沙掌门决一死战。 程佳妙瞧着这剑术更高一筹的女子摇身一变成了自己表姐,心中怨怼之气不减反增,更是看她凌温言不来,于是秉持着眼不见为净的道理,跟着家主一起前往金山辩论。 程裕动作极快,还不等人阻拦便已经出了青河县。程蕴雪正担忧着,忽有张富派人前来声称扶阳郡出现了上回那客栈老板的身影,请求诸位少侠助一份力,若捉拿客栈老板,永宁城必有重谢。 凌温言名入祠堂后倒是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亲人合聚的滋味。正愁无处表现自己对程家歉意的她主动揽下追查一事,与凌旭升一同拜别众人后准备启程离去。 临行前,庞氏将专门为凌温言、凌旭升二人纂刻的程府身份牌交予她。虽与程家堡弟子令牌模样有所差别,但有这刻着“程”字的名牌在手,行走江湖自然是容易许多。凌温言倒是没说什么爽快接下,凌旭升却推脱着没有要,庞氏也不强求。 大抵是想弥补,亦或者是真心疼爱,众夫人们往凌温言的行囊里塞了不少东西,还有两柄方便行走江湖的剑。最为亲近的五夫人送了一柄精致的短小匕首,听说是她病故的小女儿抓周时拿在手里的。 庞氏握着凌温言的双手,多有忧心之色:“温言,你舅舅性子莽撞,最易受人言语左右,若你到了金山,可定帮我看着他些。” “庞夫人放心,温言记着的。诸位夫人还请宽心,温言感念这些时日夫人们的照料,此番前去定不辱命!” 马车驶出青河数十里,二人在河边休整。凌旭升捧着清澈的河水洗脸,凌温言坐在一旁将憋在心中几日的话说了出来:“你既然早已知道程家堡并非当年真凶,为何与爹一起瞒着我?倒让我蒙在鼓里,还怕将你牵扯进来,千方百计地瞒着你。” 凌旭升就像早知道凌温言会这样问一般,手里动作没停,理了理衣裳坐回去:“若单纯只是劝说你,你又何尝会听。倒不如让你和程家堡的人打上几架发泄发泄。” 想到程蕴雪临行前也是这样向自己解释他们师徒二人想法的,凌温言心里终究有几分不快。他们师姐弟二人同吃同住十一年,她自以为是他们是天底下最清楚对方心里想什么的人,二人亲密无间,却不想其实早就互相藏着事。 “你可还有秘密瞒着我?实话实说,你小时候可说过不骗我的。”凌温言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她与师弟应当一直保持着和儿时那样知心知彼,永无隔阂。 凌旭升听着师姐一本正经地说着幼稚的话,笑着转移话题:“我哪还敢啊,这次要不是师父授意,我得知这件事之后肯定膝盖骨一软,啪嗒跪在你面前把这些一字不落的告诉你。” “沙沙——”树丛里传来窸窣声,二人皆是警惕站立,把手搭在剑鞘上。 “是我是我,别紧张。”程蕴雪的小脸从树丛中钻出,梳好的发髻略显凌乱,衣上脸上土泥遍布,狼狈不堪。 “蕴雪?你怎么跟来了?”凌温言率先放松姿态,走过去帮一把卡在交错树根里的程蕴雪。 程蕴雪身后,是踌躇不敢前进的焦彩儿与站在一旁看程蕴雪笑话的尹轩,他身上还背着三个大包袱。 凌旭升稍瞬惊讶,转过身拿起一只荷叶鸡朝程蕴雪她们来的方向递过去:“来得正好,从你家厨房带出来的鸡还热乎着呢。” “正巧我饿了!” 程蕴雪毫不客气地接过吃食狼吞虎咽起来,时不时抬起头解释道:“程家独门剑法很多传男不传女,我也不喜欢程家堡内那柔柔的女子剑法,一点都没有利落姿态,还是温言姐的剑法好看!想来想去倒不如同你们一起去那什么万霄门。听说那是武林新秀,我好歹在我爹娘教导下学了几年剑术,以我的身法,进去之后肯定大有作为。说不定还能和那位顾前辈交上两手!” 程蕴雪虽说得上文不成武不就,但却一心想着能得到当今世上最年轻有为的前辈赐教。顾君雁虽不用剑,但她手上所用的千机伞千变万化,想来很多地方与剑并无不同,按程蕴雪自己的话来说,顾君雁与她都是心怀正义,惩恶除奸之人,两人追求与武学方向大差不差,若能得其指教,必定能在各个方面更上一层楼。 “你贸然离家可告知家中长辈?你五叔母是感性之人,万一……” “温言姐无需忧心这个。前去万霄门一事我已事先禀明母亲,她虽有些动怒但也未曾多说什么,我一路赶来程家堡也并无阻挠。其实若非当初遇到你们二人,恐怕我至今也不会回岭北。” 程蕴雪心满意足地放下鸡骨架,抬手间却被凌温言敏锐地捕捉到手腕间交错的红痕。 “你这是怎么弄的?”凌温言小心抓住程蕴雪欲缩回的手,拉开衣袖看去是满臂伤痕,看得她心疼不已。 纵使凌温言再小心翼翼,程蕴雪还是吃痛叫出声,凌温言见状赶紧起身将临行前夫人们塞的药拿出来,指挥程蕴雪坐到马车里。 “其实也不必很忧心,只是程家堡的规矩罢了。我们程家子女生来便算程家堡弟子,若是有意转投他人门下,轻则受鞭刑逐出门,重则算叛出师门,是要性命相偿的。” “我毕竟是程家堡家主一脉,只是挨了几鞭便放我出来了,只是往后可不算程家堡弟子,不过我出门在外本就不稀罕打着程家堡弟子的名号,以后出去就只报岭北青河程府便是,反正都是一样的效果。” 感受到凌旭升担忧的目光,尹轩开口:“你们放心。我只是寄养程家堡,不算程家弟子,所以是可以自由出入的,没挨刑。大姑娘担心三姑娘,便派我出来护卫。” 看着程蕴雪笑得极甜,俨然一副赚到的模样,凌温言便故意加重手劲,疼得她哇哇直叫:“现在知道疼了?好歹是家里人精心养出来的女儿家,如此不知爱惜自己身体。” “本来可疼了,可是温言姐给我上药我立马就不疼了。” 撒娇打滚,那是程蕴雪惯用的技能,这一招使在鲜少与人接触的凌温言身上也是极为受用的。凌温言经不住程蕴雪的“攻势”,自然地软下性子与力道,看得凌旭升瞪大了双眼,此时恨不得自己就此变成女儿身,以便不再受师姐“欺压”。 五人耽误好一阵子才准备继续启程前往沿途客栈投宿,河边银光微闪,晃住焦彩儿的眼睛。她定睛望去发现原是粼粼河水在月光下泛起光辉,这才安下心跟上几人的脚步。 来者不善之人总是脚程很快,十几二十个人将他们团团围困住时,程蕴雪属实是做了命丧黄泉的想法,她强装镇静:“诸位,我们只不过是打这路过的无名小卒,何须动用这么多武艺高强的前辈?” “算你丫头有眼光,只不过我们老大说了,要从这去金山的一律格杀!” 敌人们只给一句话的喘息时间便提刀冲来,只是还不等那些歹人的刀真正落到肉上,银色流光从四方飞来,扎在他们身上,大多一击毙命,唯留下方才回话之人的性命,从暗处飞身上来两个人将其捆缚,卸去下巴以防服毒自尽。 张富从林中走出,示意弓弩手收手:“张某多有得罪,让诸位姑娘公子受惊了。” 他们几个都不蠢,这林子里树上树下皆是待命的弓弩好手,显然是早就蹲守在此只等他们一伙人过来。 被人拿来当诱饵的滋味并不爽快,连带着对张富的观感都觉得恶心,凌温言如是想,与他拉开距离。 “永宁城好手段,我们可担不起您的赔罪。”程蕴雪的阴阳怪气依旧稳定发挥。 尹轩虽多有不满,但注意力并未在此事上多有停留。他蹲下检查尸体:“若我没猜错,这群人与岭北佛宝一事脱不了干系吧。程堡主一行路过此地时无人埋伏,却专门在此截杀我们,想来是凌姑娘和凌公子在客栈看到真凶面容故而要阻止我们前去金山。” 凌温言也跟着蹲下,试图在尸体上寻找蛛丝马迹:“先前我们在到达岭北前一直小心翼翼掩藏身份,当时他们应该并不知我与师弟踪迹。看来是那日我在青河县与程堡主一战惹火上身了。” “二位猜想得不错,在下得知程堡主与一神秘女子在客栈交手的消息后立刻意识到此事势必引起佛宝真凶的注意,金山秘宝失窃后又听闻诸位少侠出发扶阳郡,便自出城时就暗中护卫,未现身提醒一是为了不错失良机,引蛇出洞,好给程家堡与昆池山上一个交代;二是如若佛宝真凶并未注意到此事,反而因永宁城的现身打草惊蛇亦或是给武林上的闲言碎语火上浇油可不好……” 程蕴雪闻言冷哼一声摆头不理人,凌温言与尹轩正忙着翻尸体找线索,张富倍感尴尬,只得主动搭话:“两位少侠不用费心寻,张某已查明这帮贼人的身份。是金山金凛峰峰主尹德于五天前在扶阳郡一所黑镖局里找的人,在这乱世里专营杀人越货的勾当。” 雇主姓名一被说出,程家堡的两位神色都不是很好。 尹德,尹轩的大伯。 即使是在侄子被寄养在程家堡十余年的情况下,二人也经常有书信物件来往。但凡尹德新得了什么小玩意,都会寄给他以供玩乐,所以即使两人许久未见面,感情也是浓厚的。 “尹峰主没有理由出手损害程家堡与金山的利益。”尹轩冷着脸,只说一句。 张富的语气也不见得很好,老夫人认为佛宝一事是有人在金山背后操盘,但定然有金山内应在其中搭桥,现在人证物证皆在手,他们不怕尹德不认:“永宁城的消息不会有错,这其中缘由,不如请诸位亲自去金山亲自问他吧。” 一行五人在凌旭升的强烈要求下,借着赔罪的幌子搭乘着张富的车马一路舒舒服服地行到扶阳郡。 还未过城门,一辆停候在旁多时的马车叫停了他们。 开口的是一位头戴斗笠、年轻开朗的车夫,笑起来还会露出两颗尖尖虎牙,着实可爱,他口里喊的是“凌姑娘”:“小的独孤信,见过几位公子、姑娘。” 车夫掀开帘子,熟悉的面孔从马车上走下,只是初见时的那身穷酸书生装扮已被舍弃,来人穿的是上好绸缎丝织,玉冠在顶,是个清俊贵人模样:“云殷见过诸位小友。” 程蕴雪探出头打量,心想着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云殷那本就不显老的脸在华服的衬托之下更显青年英俊,当真看不出三十好几。 “二殿……” 五人齐齐下车,刚要问好,云殷赶紧三步并两步制止:“出门在外不露财不露富,几位还是叫我赵殷吧,南边来的秀才,赵殷。” 程蕴雪并不畏惧他什么身份,没大没小惯了,开口便是调侃:“哪有秀才穿成这样的,若你在旁的郡县里,怕是早就让人剥个精光。” “赵公子前些日子不是还在岭北吗?怎么也到这来了?” “非也,在下已来扶阳两三日了,本想着过了岭北一路北上至淮南,去万霄门看纳才大会,结果岭北上头的那个郡有个邾陵郡王跟着我三弟反了,北上不通,我便改道此处。庞夫人知晓我在此歇脚,特意命程家堡飞鸟送来书信,叫我关照一二。我想几位都是我救命恩人,那自然是得拿出最好的招待招待。这不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特意在此等候。” “那日程家祠堂您的出现何尝不是救了温言一命,温言在此谢过赵公子,今日真是劳烦赵公子费心。” 凌温言拱手就要谢恩,赵殷连忙拦下:“一码归一码,凌姑娘言重。” 看见他们今夜有了去处,张富便趁机离开,为永宁城省下些银钱,更何况从抓到人开始这群小孩便一直跟在左右,人还没好好审过呢。 赵殷倒是客气,在扶阳主城最好的酒楼里定下包间,好酒好菜,歌舞丝弦,极尽奢靡。 “殿下出门在外许久,如今时局动荡,怎不多带些人马?” “我一人行天下,带一仆从,租一马车,再交上你们这些个朋友,足矣足矣。就连独孤,我去岭北的时候都没带上他,可不还好好的?” 赵殷尽显潇洒时,独孤信在旁瘪着嘴:“殿下……您可别说。我一觉醒来您就溜了,您说您又不会耍刀弄枪什么的,一声不吭地就走掉,小的这几天没有一日睡得安宁,万一要是有什么岔子,小的脑袋就得落地了!” “你还真别说,若非遇到小友们,你这脑袋还真就落了地。”赵殷可烦独孤信这样的做派,调笑着打趣道。 凌旭升正吃着喝着,赵殷忽的凑过头来低声道:“扶阳好的可不止这菜肴一个,晚些时候我带你去看点更好的,那可是你绝对没体会过的滋味。” 还不等他弄清楚是什么好东西,赵殷已经扭过头与尹轩交头接耳去了:“怎么样,尹公子一起?” 尹轩心里有事,没有兴趣寻欢作乐:“多谢殿下美意,尹轩有守护职责在身,还是以保护姑娘们安全为主。” 既然人家不乐意去,赵殷自是不会强求,吃饱喝足,便由尹轩送三位姑娘去往住处,至于凌旭升嘛,自然是由他本人带着去好好体验一下人间美好。 眼前这幢红纱飘飘、热闹非凡的高大楼宇名唤寻仙楼,听着从敞开的大门里传出的暧昧之声,凌旭升可算是知道赵殷嘴里的“好东西”是什么了。 这种烟花之地他还真没进去过,两年前他曾带着女扮男装的师姐企图偷偷混入湖山郡的一处青楼,不过人还没进门就被师父抓包,被罚着不眠不休练了两个晚上的秘技“一剑斩”,自那之后他可就再也没向往过这种地方。 赵殷瞧见他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咧嘴一笑,搂着肩大步走向门内。长靴刚跨过门槛,中年老鸨笑脸相迎,热情地招呼两位贵客去楼上的包间。 房间内花香淡淡,垂落的轻纱将烛光揉化成一片朦胧,蒲团中央放置着小茶几,案上是一壶上等佳酿,平日不可多见的美人图大大方方的悬挂在各方墙上,叫人脸热。即使房间被雅致屏风隔断,凌旭升也能猜出藏在里边的那些造型怪异的器具是做什么用的。 只是没想到赵殷这么个书生寡欲相,对这些方面还颇有研究。 两人稍稍安坐便有不下五名美姬走进房来,或抚琴弄舞,或陪酒娱乐助兴。凌旭升刚开始确有不自在,不过在姑娘们精湛的热场、劝酒能力下,他到底是放开玩起来,只是同她们玩着玩着,那夜苦习一剑斩时师父严厉的脸就浮现在眼前,多少有点煞风景。 “贤弟你可别怕,我们今日来只喝酒只听曲,不干过分的事,别怕你师姐!”大抵是酒过三巡醉意上来了,赵殷目光虚浮,举着酒杯摇晃。 “那是那是,今夜赵兄请客,我自是吃好、喝好、玩好!” “好!喝!” 一壶酒见底,凌旭升使唤几个姑娘们去换新酒,顺道拿几个好菜上楼,再看看醉意明显的赵殷,他开口:“京城皇宫里那样好,你怎么还往外跑?如此世道,若非我师父赶我走,我才不肯下山呢!” “害!贤弟,我且问你,难道你在山上一待就是十几年期间不曾下过一次山,完全隔绝在大山里?” “那是自然!我和师姐跟随师父在闵溪郡生活十几年,下山次数屈指可数,成日与山上的猴儿为伴,人都没见过几个。” “真的?佩服,我是真佩服你们。我要是你呀肯定没这毅力,不出两年我就得跑。你想想,你待在山上这般久,但凡下山一回,回去之后可不是心里会念着想着山下的东西?我也一样,京城四四方方的天看久了,还是会觉得外面好,人也好物也罢,都比京城里的珍贵。” 赵殷的话说到后边倒有些悲的情调在,凌旭升自是懂他想的是什么。 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云家最初共有十二名皇子在世,如今皇帝年老昏花,而各位皇嗣其心各异,九子夺嫡尚且凶险万分,更何况是十二个,这也是当今战争频发的缘由之一。 “江山广域且多娇,侠客豪迈且重情,赵兄无需为远方的事物神伤。这杯酒,旭升干了!” 赵殷没想到凌旭升会这么说话,眸子中有些许泪光:“我也干了!” “诶,既然赵兄见多识广,不如和小弟我讲讲这一路上的风光,也算全我一个游历四方的愿望。” “何乐而不为!来,我边喝边说,你边喝边听!” 两人畅谈间,一女子端着酒走上楼,来到赵殷二人的房间送酒,只是人才到正门口就被独孤信拦住去路:“方才怎么不见你在房内?” “回小哥,刚才去取酒的姐姐解手去了,怕耽误贵人雅兴,便让妹妹我来送酒。” “刚才下去三个全解手去了?”倚靠在门上的独孤信直立起身,语气中的质疑不容否认。 送酒女子见他已动杀心,猛地借助托盘将独孤信推开,拿下伪装成发簪的暗器企图闯入房内。 只可惜独孤信轻松躲开酒盏的同时将匕首从袖中滑出,一拳击退女子使其远离房门,一手运用匕首干脆利落地枭首,一时间血溅当场,门窗上也喷洒到血迹。 凌旭升听到动静正欲起身防御,却被赵殷制止。 只见原本醉意漫天的二殿下此刻双目清明,面带讥笑,瞧见那门上不断增加的血迹后眼里寒气四溢,周身散发着让人不敢挪步的阴郁之气。他扯起嘴角,一把端起掀了盖的酒壶,仰头将最后残余的几滴美酒一饮而尽,末了却用最平静无波的语气说着:“别怕。她们是来杀我的,阿信会解决一切。” 面对刺杀坐怀不乱,那阴沉得可怖的脸让凌旭升胆颤,一路走来,凌旭升见过太多种赵殷。或文弱书生,或玉面公子,或爽快游士,亦或是方才那般谈笑风花雪月的浪荡才子,但都不及眼前这般冷漠得叫人害怕,叫人畏怯。 独孤信虽长得人畜无害,武功却是了得,前仆后继的八名女刺客皆命丧其手。平息这方动乱后,他恭敬地朝门内道:“回主人,八名刺客皆已毙命。” 赵殷又恢复平日的彬彬有礼,刚才的失态仿佛只是凌旭升的幻觉:“让凌公子受惊了,今日可真是款待不周,本殿下稍后还有事情需要处理,就不送您回住处了。” 凌旭升很是识趣,谢过款待后便拱手离去。 云殷站在窗边确认凌旭升已离去后,身后的独孤信与老鸨立马跪在地上请罪。 他转过身来回到方才饮酒作乐的桌案旁,并不急着处理刺客一事:“这凌旭升当真是有趣,本是我套他的话,到头来他三言两语也将我近日的行踪套了去。不过无妨,他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让他套去了又如何,拿这些东西换凌锋的命可不算亏。” 见主人迟迟未怪罪刺杀之事,老鸨不敢细想这位阴晴不定的主子内心究竟如何盘算,伏在地上的身体抖如糠筛,看得云殷心烦:“你是新上任顶替原来寻仙楼楼主的?” 听出云殷语气中的厌恶,那老鸨更是畏惧,声音颤抖得不像样:“是,是,前辈被玄幽城的仇敌所杀,便由属下接手这寻仙楼。” 玄幽城,曾是大雍地域最辽阔的一座城池,如今的面积不及原先一半。 它是原先武林领头军九阙宫所在之地,也是昔日武林群英荟萃之地,其中往来皆是武艺上乘者,是江湖人心中的圣地;此处更有前朝皇室学宫坐落其中,达官显贵、文学大家比比皆是,是前朝唯一一座汇集仕、武、商之精英的城池,由此可见昔日之繁华。只是云家太祖皇帝夺取皇位后便有意打压玄幽城之势,再加之内忧外患从未停歇,玄幽城死的死,散的散,已是大不如从前。 现今的玄幽城为保住地位,全城上下习武之人互称师兄姐弟,城主行踪神秘常不见其人,众人便以城内长老为尊,在大雍各地广建据点,只待有朝一日能重回昔日荣光。只是光复远比想象中的要难,在动荡时局之下,玄幽城城主发现人之怨气、怒火竟也可化作财富,且这种财富将永无竭尽的一天,于是乎玄幽城便接起各种悬赏、委托。 起初做这些只是为玄幽城光复筹集资金,然久而久之,这座圣地终究是沉溺于杀戮带来的无上财富与威信之中,演变成一座只为杀人而存在的城,武林的规矩舍弃得一干二净。 “玄幽城无人可用了么?” 云殷这看似寻常发问的语气着实吓得老鸨六神无主:“主人恕罪!属下刚接手这寻仙楼月余,还有诸多欠妥之处,属下日后定加……” 话音未落,老鸨就命丧当场,独孤信瞧她彻底咽了气才收回匕首,重新跪在地上。 杀伐果断,独孤信远比表面上看去要危险。 “叫玄幽城的老头子们送点靠谱的人来,这点小事都办不妥,就下去陪那五个死人。至于这些刺客……是谁安排的就原路送还给谁,免得她们的主人收不到回信空空期待。” “传信给庄毅不用大费周章去寻了,凌锋在闵溪郡。他们如若在那查到踪迹就立马通知我,我要亲自去会会他老人家。” “是。” 两场交易 凌旭升离开寻仙楼后并未直接回到客栈,而是转身去往永宁城在扶阳郡的据点,这是他从张富手下那贿赂来的地址。 扶阳郡的据点伪装成一处平平无奇的药铺,药铺装潢简陋并无来客,只有一老大夫在案后写着药方,抓药童子在旁清点药材。 面具遮住大半张脸,凌旭升清清嗓子报出那人给的药方:“掌柜的,烦请抓三钱藜芦,二两人参。” 老人似有犹疑,抬头道:“公子的药方好生奇怪,不知病患是何症状?” “自身的劳伤虚损之症。” 暗号都已对上,老者朝旁吩咐:“小杭,带客人去后边抓药。” 被称作小杭的男童很是乖巧,取下一盏烛灯便领着凌旭升朝后方走去。两人行至后院静谧的木屋前,男孩将烛灯递给凌旭升后推开房门,转而熟练地在墙上摸到什么机关,木屋地面上竟打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行的向下通道。 “公子要见的人就在下边,会面之后左转便可离开此处。” 端着烛台一阶阶向下,幽深无边的暗道显现在面前,道路尽头有细微光亮,凌旭升顺着指引来到一扇木门前。 木门开启,房间两侧枝干状的烛台上点满蜡烛,通铺的深色木地板吸去大部分光亮,房内无窗却不见炎热,倒有几分阴寒。正中央竹帘低垂望不见内里模样,只能依稀看出有个人影端坐其中,侍女分立两侧,加上门口两个开门的侍卫,堂上看得清模样的四人皆腰佩长剑短刃。 凌旭升属实没想到这药铺地下的建筑这样阔大、精致,心中感慨永宁城真是钱多得没地花。 “公子深夜拜访,所为何事?”帘后传出的是女声。 凌旭升从怀中掏出那日尹轩所绘制的面具图案:“烦请永宁城帮我找个人,此人面上戴的正是这雕花面具。” 云殷见过这样的面具已经是多年以前,又是粗略看过,不一定保真。 帘后女子接过纸张,展开后轻笑一声:“公子拿何筹码来换?” 凌旭升从怀里掏出路上偷得的令牌,同样递交给侍女:“张富在林中拿我当诱饵擒敌,我从他那里讨一点好处不过分吧?” 帘后女子知晓今日张富的的确确是和一伙少年少女捆了人入城,便以为是林富卖的人情,未曾起疑:“实不相瞒,前几日在岭北已经有人拿这面具图样寻过人,公子想来和他们是一路的吧。在这江湖之上,谁人不讲究一个出人头地,享誉大雍,拿面具藏头露尾的也就那么几个。公子所拿面具样式,是昔年玄幽城五位长老所佩戴的。” “可我的友人告诉我,这面具为罗刹谷弟子柏舟所持,是他曾经亲眼所见。永宁城的消息,看来也没那么靠谱。” 帘后女声并未因凌旭升的质疑恼怒,她耐心解释:“当年容氏皇朝陨落,异姓王代王登基,建立大雍。在新皇朝清算的势力里,身为外戚的周氏也难逃厄运,其所管辖的玄幽城更是首当其冲。新皇朝先是以勾结前朝贼子为由斩了周家家主与其手足,后撤去皇室学宫,又通过各种严苛政策逼走商贾,使玄幽城之名一落千丈。后又逢九阙宫一夜覆灭,周家后辈失踪,生死难料,玄幽城被彻底打成一团散沙,周家自此彻底退出了玄幽城的历史。” “危难之时,五位颇有手段、头戴雕刻曼陀罗花面具的神秘人出世,稳住城中局面,被城中百姓推举为五大长老,代管城中事务,朝廷派下来的城主也先后暴毙而亡。” “尔后不久,他们联合向朝廷推举了年轻而未有威名的沧浪担任城主。这个沧浪低调神秘,却意外地稳坐城主之位,并且在他上任后,这五大长老倒也不常活跃了,但他们当年所戴面具模样,玄幽城里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永宁城也严谨记录在案,绝不可能有差错。” “沧浪”这名号凌旭升还真未听过:“玄幽城家底丰厚,是块不可多得的宝地,那群长老推举这名不见经传的沧浪做城主,不过是为了更好地瓜分周家大权,想来是看他年轻且无依靠更好操纵罢了。” “公子所言甚是。不过这位城主也是很有作为的,前些年五位长老在玄幽城可谓是颇有名望,近年来却是销声匿迹,传言道他们皆已被沧浪杀之,但沧浪为人谨慎,做事密不透风,若要追查下去恐怕也找不到什么。” “这最初的五大长老分别是什么出身?” 玄幽城式微,江湖庙堂浪潮翻涌不歇,鲜少有人关注玄幽城的权力更迭,这也让帘后女子对凌旭升心生警惕。 “乃玄幽胡家、赫连家、苏家、孙家和令家才能出众之人,本当世袭罔替。” 玄幽城,是师父师娘大婚之地,现在线索又指向玄幽,看来这块地方当真要亲自去探查一番。 可是……那云殷为何在罗刹谷的人身上瞧见过此物呢? “玄幽城与罗刹谷,亦有渊源?” 帘后女子轻笑出声:“江湖上关于柏舟的言论可谓是少之又少……林管事的令牌好像还不足以回答这个问题。” 凌旭升闻言要来纸笔,在纸上勾画书写着什么:“我一路走来看见许多打着楚王殿下名号的队伍北上平叛,如今皇帝年事已高,太子监国,身为四殿下的楚王向来与太子不对付现下竟然也与能心甘情愿听命于他,助其平叛,想来太子已是民心所向,登基继位恐为大势所趋。” 竹帘后的女子打断凌旭升发话,示意四名侍从退下后轻笑一声:“想不到江湖人也关心起朝堂来了。” “我对何人继承大统并不感兴趣,我只知道楚王一介武夫向来看不惯永宁城独立于云家掌控之外,而太子与楚王唯一且最要紧的分歧点便在这上面,二者此刻形成联盟想来也是达成了什么共识吧,而在下大胆猜想,这个共识便是……永宁城的地。” “这些消息是真是假,永宁城自会查验,不劳少侠费心。” “楚王坐拥兵马不下三十万,永宁城又在新盟主上位时捅出这么个篓子,若云家真心发难,恐怕也无人愿意相助吧。周某不才,眼下正有一物可解永宁城之患,不知姑娘可有兴趣?” 帘后女子想到丁乙全家下狱,库房掌事一职空缺,若凌旭升的东西当真有用,解去永宁城外患,或许她能更升一步,便示意凌旭升继续说。 “皇帝十二子现还余下八个皇子,除去四个在外领兵谋反的和一个残废在蓬莱岛疗养的,还有一人未与任何人结盟,且绝非善类,永宁城可用其人。不知这里面的消息,值不值得问出柏舟的消息?” 凌旭升站在竹帘前双指夹住那张写满云殷行踪的纸张,等待着帘后女子答应。 帘后之人沉默良久,凌旭升也不急,他知道这个条件她们不可能拒绝。 至于为何隐居湖山郡的凌旭升对如今形势这般熟悉,还得多亏凌锋在这十一年间对他的教诲。 从自己被凌锋带上山那日,他便知道自己的身份已被看破。不过没关系,他需要凌锋的武学与庇佑,凌锋也需要他给程柔复仇,二人便心照不宣的用彼此的余生达成交易。 凌锋从不在女儿面前提起仇怨,可心中却是一日不曾放弃过寻仇的想法,发妻之死令他痛不欲生,只是碍于女儿年幼,便只能在凌旭升在旁时倾诉哀愁。 每夜等到凌温言熟睡后,便是凌锋对他的一对一教导,他们有时是在山上研习剑法,熟记史实,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来处,因何到此处;有时则是在山下三教九流之地搜集情报、锻炼为人之道。 他是凌剑圣的弟子,也是凌剑圣为守护女儿而培养的一把利刃。 偷盗污吏、杀掠土匪,他都在凌锋指导下做过。而这些教学是凌旭升自己所要求学会的,也是凌锋希望他作为凌家的剑所掌握的。 “曾经的的确确有玄幽人传过那五大长老实为罗刹谷手下,只是至今未找到五大长老下落,是真是假,便不得而知了,或许还是需要公子自行去问问玄幽城城主。” 话说到这里,凌旭升心中笃定了方向。正思考间,竹帘被掀起一角,一只玉手接过纸张,女子生得明艳动人,举手投足间尽是别样风情。 她拿过纸便一心扑在纸中信息上,并未留意身旁之人诧异的眼神。 凌旭升惊讶于帘后竟然是这么貌美年轻的女子,一时想不出这次交易是否足够稳当。 “二殿下云殷表面上是无心朝政,可他这几日的去处,都算不上清白。” 云殷一共停留了五个郡,分别是淮北、淮南、扶阳、岭南和岭北,凌旭升着重指出两处地方:“岭南郡王曾任镇南大将军,熟知南部军方布防;岭北郡王虽游手好闲,但外祖家是南部有名的大儒,天高皇帝远的,家族威望在地方上可比皇恩管用多了,至于扶阳郡……我还当真不知有什么人物在。” “公子的消息于我们永宁城来说很重要,付渠在此多谢公子了。往后若有需要,扶阳春晖堂、淮南淮北姚记蜜脯皆受我管辖,公子下次若还有消息交换,出示这枚令牌便是。” 付渠递上的是一块圆形手掌大小的银令牌,上面写着大大的“客”字。 凌旭升收起张富手下的令牌和这枚新令牌,转身欲走时想起还有事情未交待,又旋身道:“我们之间的谈话我并不想让其他人知晓,包括张富。至于在下的身份……” 付渠自然是要抢着回答:“公子放心,永宁城的规矩无人敢逾越,您的身份断不会有不该知晓的人知晓,付渠也不会多过问。” 送走贵客凌旭升,付渠唤来其中一位侍女:“去查验一下楚王与太子之间究竟达成了何等交易。明日派人去盯着荻云大长公主府,再着人去详细调查一番这位二殿下。张富在城中,别让他注意到。那男人怕事得要命,让他晓得了肯定得找我师父说三道四。” 登门金山 云殷本想着今日与几人一起拜访金山,只是临时被什么事绊住脚脱不开身,只得亲自送几人到了金山山脚后独自离去。 金山脚下并无专门制作的山门,一节节青石台阶顺着山势向上延伸不见尽头,周遭是繁茂树林,其间有零星几个弟子在洒扫。 “青河程家程蕴……” 程蕴雪拜山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一道黑影从台阶尽头飞出,重重砸在石阶上继而滚落到程蕴雪脚边。 黑影挣扎着起身,众人这才发现他是个男子,他穿着金山内门弟子的藤黄边汉白玉色服饰,额上满是磕撞出的淤青与血迹。 “厉师兄!”尹轩最先认出那人,惊呼着将他扶起。 凌旭升挑眉,上回瞧见这金山大师兄还是意气风发,威风凛凛,没曾想不过短短十几日便成这副模样。 厉虎向来神采奕奕的脸上满是凄凉,话语间有股莫名哀愁:“多谢诸位。只不过如今的我属实承担不起这句师兄了。” “厉虎,你欺师灭祖,帮狗吃食,祸乱武林,使金山、程家堡名誉受损,又与贼人里外勾结,企图盗窃秘宝,汝等心思歹毒之人不配留在我金山,还不速速离去,莫在门前逗留!” 深林尽头传来老人沙哑低沉之声,声音自带威严使人不敢造次,而从其余金山弟子垂头拱手、恭顺听训的模样来看,此人定然地位不凡。 昔日容光焕发的金山大师兄此刻狼狈不堪,他张着嘴巴欲言又止,千言万语最后只是化作一声叹息:“厉虎与金山终归不是一路人,既然如此那就此别便过!” 方才还礼貌道谢的人此刻仿佛胸中堵着一口气,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众人眼前。 程蕴雪尚未搞清楚状况,但见有金山前辈在此还是说明来意:“青河程家程蕴雪特来拜山,事关程家堡玉佛一事,还望前辈引路!” 老者沉默良久还是开口吩咐弟子们为他们引路,一行人便跟着金山洒扫弟子走上台阶,穿过古朴大气的山门,再走过一条笔直无阻的大道,到达正对着山门口的宏伟大殿,这里是金山会客的厅堂。 迈入门槛便可看到两排高椅分列两侧,左右分别坐着金山、程家堡各自当家做主的,弟子们则林立身后。 正上首,那幅开山老祖大战邪魔图前坐着两人,一位是程裕,另一位花白胡须飘飘,笑眯眯地看着来人,模样倒是和蔼可亲,应当是沙掌门。 两派合坐一堂看起来还是挺和睦,明明前些时候还在互相喊打喊杀。 再观察左右,他们发现张富坐在沙掌门下首,看样子是到了有些时候。 程裕瞧见程蕴雪与尹轩居然也在,脸上很是惊讶。 “晚辈见过沙掌门,诸位前辈。” 沙掌门不搞什么弯弯绕绕,直言程蕴雪要说的那些东西他们已经从张富以及程裕口中得知,且方才一众探查商议过后,发现玉佛与秘宝失窃一事皆是厉虎所为,其目的是为了陷害师父尹德,稳坐下任掌门之位。 至于他们寻找的那位客栈老板,他们也已经找到了身份,那人是罗刹谷谷主崖无心的二弟子——子夏,极擅长易容伪装,一人千面,也正是他与厉虎勾结,陷金山于不义之地,还企图盗走金山宝物。 张富的反常举动自然让五人心生疑窦,但皆藏在心里,等待个合适的时机去问他本人。 “幸好我门长老留了心眼,命人按照真正的八锁秘宝匣仿制了一个存放于禁地中,否则就真让心思歹毒之人得逞!而这真正的八锁秘宝匣则是藏于我的寝室,这才幸免于难。”沙掌门乐呵乐呵地拿起桌上那方正的木匣反复打量,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 “就算这秘宝匣被他们拿去,打不开这八道机关锁,照样是白搭。更何况若他们暴力开匣,机关就会直接毁去里边的宝物,掌门何必在乎那些无知宵小。”说话的是金山川林峰主陆和安,生得很是壮实,皮糙肉厚,声音嘹亮而粗犷,看样子是极为憨厚老实的人。 陆和安想到那从小跟着自己“霍霍师门”顺便擦屁股的厉虎,满是痛惜:“只是可惜厉虎那小子一身天赋与武艺,平日这么乖巧的孩子没想到是个这样的人。” 沙掌门摸着胡须看向坐在下方的一个面色严肃的中年男子,程蕴雪在程家堡与他打过交道,自是认得那是尹轩的伯伯,尹德。 “尹师弟无需自责,厉虎心思深沉,看起来总是一副恭顺谦逊的样子,任谁都看不出他包藏祸心。我只将他赶出师门不仅仅是看在他是你弟子的份上,更多的是看在他这么多年为金山做出的贡献颇多,所以你也无需过意不去。” 沙掌门此话一出,余下三个金山峰主皆是宽慰起尹德。追查这么久的案子此刻拨得云开见月明本应是件欢喜事,可凌旭升却总觉不对劲,上头几人在此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厉虎背叛师门之事板上钉钉,除去尹德和陆和安,好像各个都很欢喜,不见一丝失去大弟子的惋惜与难过。 “轩儿好久没回来了,程家堡的几位年轻人也在,依我看不如就且住在此处歇脚如何?张富都同我说了,你们要动身去淮南万霄门。近日再生动荡,北上周边也不见得多安全,在楚王殿下平乱之前就先住着吧,程堡主应该没意见吧?” 程裕好像并不想让程蕴雪一行在此多停留,但听闻株陵郡王将北上之路搅得昏天黑地,此刻出发确实不安全:“既如此便依沙掌门所言。” 尹轩并未与程蕴雪等人一同离开,他跟在失魂落魄的伯父身后并未做声,尹德也知道他是有话想说,也由着他跟着。 尹德的住所在金山最西角,原先他不住这,是尹轩父亲失踪、母亲走后才搬来的,说是图个清净。院子临近红红的高墙,墙边摆着一摞木器杂物,从前尹父和尹德经常带着小尹轩从这里翻墙溜出山门,年轻的尹母常守在墙边堵住偷摸回来的三人,最后将淘来的所有东西连带着尹轩一起打包带走才肯罢休。 或许是因为突遭爱徒背叛,一向神清气爽的尹德此刻木讷迟钝,眉宇间满是丧颓之气。他一手抄起长板凳一手抱坛酒,示意尹轩在院中的木桌旁坐下:“来,陪我喝点。” 尹轩顺从地入座,眼睛观察着四周,记忆里在庭院一角摇摇欲折的小桂花树已然长大,那是他们一家四人从前在沙掌门的后花园里偷来种下的。 叔侄二人阔别九载,一时间不知从何处聊起,尹德率先打破沉默:“咱俩多久没像这样聚过了?” “九年,九年零两个月。” 九年前那个寒冬,尹轩父亲外出任务失踪,母亲内心对金山的不满积压多年终于爆发,带着年幼的他失望离开,后为调查父亲踪迹只得将幼儿寄养在交情颇深的程家堡,独自寻踪,最后杳无音信。 “一个人的日子很难捱吧。” 尹德的话像在说尹轩,又像在说他自己。 还不等尹轩想出安慰之词,尹德自顾自接着说:“当年如果不是我对师父师兄有气,不愿接下去蓬莱求药的任务,你爹也不会因此失去音信,你娘也不会为寻夫同样不知生死,你更不会从小就寄人篱下。” “去往蓬莱岛的海域天云诡谲,九死一生,如若当年是您去了遇险,我父亲母亲定当也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您无需自责。我们一家四口,从不分彼此。” 话毕杯中酒也尽,尹德望着这已长大成人的小子,两眼泪光闪闪。 忽有风打院落中吹过,青翠树叶沙沙作响,尹德藏在酒杯后的嘴巴轻开轻合,小声呢喃被风吹散:“可是我不配。” 望着眼前寂寥的男人,尹轩始终开不了口去质问他。 重重放下的酒杯打断风声,尹德高喝一声,招呼尹轩跟上自己:“既然来一趟那可就别空手走。来,我带你小子看看我和你爹娘给你藏的宝贝去!” 悬在心上的事终于“解决”,金山自是要好好庆祝一番,当夜便张罗起办一场酒宴,庆祝金山锄奸,两派重修旧好。 如此快活场面,尹德自然没有出席,但众人也未因此失了兴致,起先晚辈们还有些约束,尔后看见上首的几位全部都敞开了喝,便也没了什么顾忌,酒宴那是额外热闹。 宴席外是凉风阵阵,银月藏于云雾,现在人们基本都聚在宴席处,弟子们也获得特许今日可以下山。 这样一个十几年难得的机会自是没有人愿意浪费,整个金山居所处只听得到风声穿过每条小道,却有一人趁机偷偷潜入沙掌门院中,他环顾左右并无他人值守,便放开胆子去推开房门。 费好大劲摸黑在书柜一角找到被藏起的秘宝匣,突然有人给他腰间一击,疼得他惊呼出声。 那贼反应极快,身手敏捷地挡住凌温言的劈掌,两人用拳头缠斗几个回合后凌温言勾唇一笑,抬手捂住口鼻:“前辈,可要当心后头。” 那贼闻言转向身后,只觉细如水雾的东西扑洒到面上,紧接着四肢酸软无力,失去还手之力,瞬间瘫软在地,手里护得死死的秘宝匣也掉落在地。 “嚯,这药还真管用。”凌旭升看着手里的瓶子,感慨出声。 张富从二人身后走出,点燃屋内烛火:“永宁城特制的蒙汗药,武功越高奏效越快。” “今夜劳烦二位少侠了,”他掏出两袋银钱塞到二人手中,“接下来张某有话要问尹峰主,还请二位门口放风。” “知道啦。放心吧,只要钱到位,连只苍蝇我们都不会给你放进来。” 二人关了房门寻了处隐秘的地方蹲守,以便金山和程家堡来抓人时给张富通风报信。 “万万没想到,这尹峰主还真是那个真心要偷东西的人……那个厉虎岂不是冤死了,还有尹大哥,那可是他大伯,之前说怀疑尹峰主的时候尹大哥就闷闷不乐的,现在证据确凿、还加上一条陷害自己弟子的罪,这可就难办了!” 凌温言并不接凌旭升的话,丽眸警惕着四周,认真望风。 凌旭升见状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和自己一起跳上屋顶。 凌温言觉得这件事很不符合他们拿钱办事的原则便继续望风,却又看凌旭升听得津津有味,耐不住好奇飞身上去。 于是乎师姐弟二人就悄悄掀开一片房瓦偷听房内谈话。 张富拿出一个香囊:“这是刘曼华的东西,你应当认得。他们开出的条件于你而言不应该比这更有价值。” 尹德的目光在香囊上流转片刻便挪开,嘲讽道:“一个破香囊,能代表什么?” “永宁城是拿什么吃饭的你定是清楚,香囊里的东西你要不要看一看?” 张富看着面色怪异的尹德半天才察觉出不妥,连忙上前拿出一个瓷瓶放在尹德鼻下,脸上堆笑:“抱歉抱歉,是张某疏忽了。” 轻嗅解药过后,尹德得以恢复气力,他拿出藏在破旧香囊里的纸条,一张是弟妹亲笔:“我与彻哥无碍,现受庇于永宁,大哥切莫一错再错。” 另一张是他亲弟弟尹彻的字体:“隐姓埋名多年,苦留大哥独身一人在金山,彻之罪过。” 尹彻和刘曼华的字他从小看到大,绝不可能认错,可是……这压根不可能。 “不可能!你在骗我!阿彻和弟妹明明在罗刹谷手里!他们,他们拿了阿彻的断手要挟我!”尹德有些崩溃,这些话说到后面他再也没忍住地哭出声来。 阿彻的右手上有一处烧伤,那是他们偷摸下山时为救火舌里的一家三口所受的伤,他藏得极好,绝不可能有旁人伪造得出来……可是,可是这里又有阿彻和弟妹的亲笔。 “罗刹谷?原来你真是与罗刹谷合作?呵,尹峰主可不要被愧疚蒙蔽了眼睛,罗刹谷最擅长做的就是这种事。当年昆池山不就是被他们这招弄得门派内讧分裂,山上山下不相往来,直到最后所谓的死人复生都不曾和解么?” 张富神态自若地说出这话,尹德却像是恍然大悟,随后又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尹彻被我永宁城发现时已是废去一只眼一只手和一双腿,带回永宁城养伤后不久便听得金山掌门逝世的消息,他自觉愧对师门,便留驻我永宁城,担任我家少主的师父,这也是我家未曾出过一位善用枪棍之人,少主却精通此技的原因。至于刘曼华,她可比你弟弟好很多,单枪匹马寻到永宁城,除了劳累点并未受伤。如今他们二人在永宁城过得很好,这么些年来一直在给你和尹轩写信,只不过你晓得的,我永宁城本就不待见江湖中人,也不远牵扯到你们的恩怨,这些信便都被我截了下来。如今给你个机会,你要看吗?” 张富从怀里掏出一沓信,单手伸到尹德面前,尹德却不敢看。 自己的弟弟因自己一时任性被人砍杀成残废,他又如何敢面对这厚厚一沓信。 信里写着什么,是爱还是恨,是念还是怨?他很想知道,可又害怕知道。 “你害得你弟弟最好的年华乃至下辈子都只能在坐着度过,害得你那心怀自在的师妹被一辈子栓在你那残废弟弟身边,害得你那侄子幼年无父无母甚至无亲在旁,你的确该死。不过现在有个你将功补过的大好机会……” 张富说这话时是笑意盈盈的,却让屋顶上的二人看得心惊肉跳。 “什么机会!” “老夫人说少主不再需要纸上的指导,需要的是有人能站在边上教习,而永宁城从不留无用之人。告诉我这秘宝匣里的东西是什么,这无用之人便因你有了用处,您觉得怎么样呢?” “不要杀他!不要杀他!”尹德几乎是扑上来的,他抱着张富的腿,很是狼狈,屋顶的看客都觉得心中很不是滋味。 “那您告诉我,这秘宝匣里的是什么?” 尹德再次沉默了,张富恰在此刻曲着手指敲击桌面。 “哒哒——”敲得很有节奏,一下又一下地敲在他的心上。 他的手边,是尹彻的那沓信。 “是从历代金山掌门逝世前……砍下来的一对大拇指。” 张富都愣住了,更别提房顶上的两个。 不过张富在永宁城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胜在个见多识广:“原是如此。听闻蓬莱岛上的神医们有诸多怪癖,有位称呼为‘魃’的神医便以不少于一对武林高手大拇指为报酬行医,并且要求必须是掌门一级且要生前砍下的……只因他是蓬莱岛鲜少在大雍活动的人,又有高明的医术,你们便要在人还活生生的在你们面前的时候砍下他的手指?” 张富中途深吸一口气,显然是被这里边的东西冲击到了。 “正是这个原因,曼华他爹才会派人去蓬莱寻求续命的良药,阿彻失败了,她爹没能续上命,不愿受刑的他被疼爱的弟子砍去手指,曼华亲眼瞧见了。而那夺去师父性命的弟子却成了如今的金山掌门,多么可笑。” 听完这番话,张富不愿再多拿着这盒子一秒,他火速将其放入沙掌门原先藏下秘宝匣的位置,将机关尽数恢复后又故意按错机关,火花冲天化作绚丽烟花,是有人来偷盗的信号。 “金山和程家堡的人来之后,您应当知道该说什么。” 尹德点头,随后朝张富庄重且恭敬地行一礼:“我弟弟与弟妹就交给您了。” 张富刚走出房门,又一道黑影从后门闪入房内,二者刚好错开,谁也没瞧见谁。 厉虎收到信号翻入房内的一刻,看到了最不想看见的人:“师父……” 尹德看到他蓄势待发的模样,倒也明白了先前那是众人在他面前演的一场戏罢了:“厉虎,你不是为师的对手。” “师父!不要一错再……” 厉虎话还未说完,尹德掌风劈来,看着那被震碎的书架,厉虎惊出一身冷汗,看来师父是动了真格。 尹德怀抱秘宝匣,作势要往外边逃,结果一开门便是陆和安持棍敲来,尹德手无寸铁又怀里抱着宝贝,只得闪身避开,只是方一挪身就有另一位金山峰主提枪刺来。尹德见状向下一蹲,俯冲向前,侥幸躲过两番攻击。 屋外已是人山人海,沙掌门与程裕站在中间,陆和安与其他几位峰主分立左右,将尹德困在其中。 这招引蛇出洞原来是众人合计。 “尹师兄!你何必如此!”陆和安还在震惊与愤怒中,“方才掌门师兄和我说你背叛师门之事我还不信,你可是我金山这一辈之中心气最高之人,怎会做出这种事!” “师父,若您有何难处,可与我们说解一二,金山如一家,没有什么是……” 沙掌门死死盯着尹德看,尹德也死死盯着沙掌门看,他再次打断厉虎的话:“够了!” 尹德环顾四周,两派高手皆布置在此,他没有逃脱的可能,他忽然仰天大笑,道:“金山如一家,这话你们怎么说得出口!诸位师兄师弟,旁人不知道这秘宝匣里是什么,可你们是知道的。昔日长老阁存在时,曼华常对我说长老阁是天底下最恶心的东西,可师父死的那天我才发现不是,长老阁可以决定谁当掌门,却不会要求旁人为了当上掌门去弑师!” 长老阁这个词对于现今的金山弟子来说是陌生的,因为自沙掌门掌权后,金山便不再有长老阁这种东西,而上一批金山弟子很多都折在援助被屠杀的容氏上,金山近乎断代,金山弟子除了清明、除夕、元宵这样的节日外几乎不准下山,外界对其内部运作更是不会清楚,这也就让很多事情成为辛秘。 但尹德这番话语里的意有所指,在场的人可都听得出来。 “尹师弟,我原只以为你是被人蒙蔽,却不想你是真的执迷不悟。”一直未出声的沙掌门此刻示意弟子呈上自己的枪。 纵使他语气平淡无波,可周遭的人能明显感受到气场的改变。 夜风突然变得狂躁起来,院门边,人墙外,装作刚刚赶来的凌旭升实在好奇张富手里捏着的那沓信,坐在一边同样装作刚来的张富也没有拒绝。 拆开第一封,是张写满各种拙劣笔记的草稿,第二封,是张绘满孩童奇思妙想的笔墨画,第三封,是几张城门口随处可见的通缉令,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全是白纸垒成的信。 “你骗他?” “问讯的手段罢了。” “那两张字条?” “永宁城不乏这类人才。” “你不气恼我偷听?” “气恼又如何,我又不会武功,打不过你们。” “那他弟弟和弟妹……” “谁知道呢?罗刹谷这次拿出来的东西还真不一定有假。” 二人交谈间,院内血光纷飞,与其说是在打斗,不如说是尹德在单方面受死。天边不知从哪吹来一张空白信纸使他怒红了双眼,却也变得根本没有战斗的欲望。 沙掌门手下并未留情,就在要给他最后一击时,厉虎上前接住一枪:“掌门息怒!” 枪尖向下负手而立,厉虎抱拳拦在尹德身前:“尹峰主多年来为金山尽心尽力,功大于过,此次盗窃秘宝未遂确实该罚但罪不至死!至于岭北佛宝之事尚未有确凿证据,不妨先将其押入牢中容后审议!还请掌门宽宏大量!” “厉虎,你不必为我辩驳。盗窃秘宝的事我认,岭北佛宝的事我也认,是我与外人勾结背叛师门,甚至企图将你赶出金山,这些都是我做的!” 尹德沾满鲜血的手压在厉虎肩头,用力夺了他的枪后将其甩飞到陆和安怀里,随后踢飞秘宝匣,持枪冲上去与沙掌门对决。 有反应过来的人去够秘宝匣,却被一根细丝切去双手,惊慌的众人向行凶之人望去,那名金山弟子打扮的女人正操控着藏在戒指里的细丝勾来秘宝匣抱在怀里,邪魅一笑,旋即扔下烟雾筒消失在众人面前,一时间金山大乱。 尹德这边像是被逼疯的困兽一般,玩命似的攻击着沙掌门,陆和安无奈上前企图分开二人却被一棍劈开,只得去和其他人一起去追踪那女子。倒是厉虎随手拿了一根棍拼死挤了进去,替尹德挡下一次又一次的攻击,却又被尹德用枪身推开,两边不讨好。 凌温言未有一刻放松警惕,因此很快便锁定到女子行踪,长剑出鞘,踏着轻功便跟上踩着屋檐逃跑的人。 那名女人也很是谨慎,发现有人跟来立马做出反应,右手一转银丝翩飞,快准狠地朝凌温言袭来,凌温言迅猛躲开却还是被几根丝划破衣裳露出白皙肤色,鲜血从中缓慢流出。 程佳怡从侧面突围却直接被银丝贯穿手臂,重重跌落在地,两派弟子轮番上阵,却都阻碍不了那女人的脚步。 一筹莫展之际,只听大地轰鸣。众人朝声源望去,是麒麟棍陆和安前来擒贼。 只见他借力踏裂地砖,飞身上前一记横扫,常人单手握不住的金红棍体几近弯折地朝女人挥去,被这样用力击中不死也残。 女子的嘴上还挂着轻蔑的笑,臂弯夹着秘宝匣伸腿下蹲,一个借力翻身下到另一侧,却不料早有人在此等候。 还不等她安稳落地,枪尖冒着寒光笔直朝她的眼睛刺来,是破风枪任泽出招。慌乱中女子伸手抓住枪尖后头的枪杆将其向上抬,手上三枚戒指生出坚韧的银丝顺着枪杆飞到任泽握枪的手前。 任泽看起来不比师弟魁梧,但力气并不比陆和安小,反应速度在师兄弟面前也是极佳。银丝袭来之际他用力握住枪身下压,使枪挣脱女人的掌控,再一个招式将银丝尽数斩断。 “我的绞命丝!”女人看着轻飘飘落地的银丝心疼不已,望向任泽的眼神也变得扭曲起来,“三根丝换你一条命!” “青绿玉莲配头间,杀人无形绞命丝,你是罗刹谷子春。”任泽垂眸看着脚底轻松割断落叶的银丝,又看见女子头上别着的玉莲发簪,对面前之人有了认识。 罗刹谷崖无心四大弟子之一的子春,手上一宝物绞命丝细如发丝,轻如鸿毛,韧如钢铁,银色不易察觉,常杀人于无形。 子春将碍事的秘宝匣放在脚边,扯掉蒙在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那张艳绝无双的脸蛋。 袖中滑出两把能组装在一起的匕首,子春将其握在手中:“知道的还挺多嘛臭和尚,没错,你姑奶奶我正是你口中的子春!” 最后二字出口时,子春身形微动,向前俯冲袭来。 任泽面对子春发动的攻击万分镇静,甚至边叹气边转动枪身,语气中多见无可奈何:“我是光头,但我不是和尚。” 叛徒身死 任泽并没有下死手,只是在与子春拖延着时间:“打不开那八道机关锁你们拿去也无用,何苦如此卖命。” 枪身与匕首对拼在一块,发出猛烈地碰撞声,子春笑着打量这中年光头的脸:“怎么,我不抢这玩意了你们就会让我活着离开?” “迷途知返,金山不会多有为难。” “你不去当和尚还真是可惜了。” 子春说完这话便不愿与其再多纠缠,连连击退任泽后左手上那未受损的绞命丝再次出手,瞬间勾缠住他的身躯将其捆缚在地。 欲走之时,陆和安带着他的麒麟棍再次前来拦路,只不过他还带了些帮手,子春叫得出名号的只有穿云枪刘奎和彻晖剑程裕。 “这么大的阵仗还真是抬举了我……程堡主,我们做个交易如何?这里边的东西可是天底下人争破脑袋都想得到的宝贝,可是包治百病,您府上有个天赋极好却不能习武的姑娘吧,你说要是拿这东西治好了她的病,程家堡岂不是多了一位高手,他日称霸武林可不是什么难事。” “休得妖言惑众!” 刘奎刚要动手,却突感心中刺痛无比,失去重心跪倒在地,程裕要去扶,却不想自己也险些跪倒,若不是程蕴雪眼疾手快,恐怕摔得比刘奎还惨。 “哦?忘记和诸位说了,今日宴会上的酒小女子可是加了一些料的,喝下去与寻常美酒无异,但只要加上一味引子便会爆发药性,使武力高强者心中刺痛麻痹,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算算时间,从我方才丢的烟雾筒到现在,也该是发挥作用的时候了。唉,也不知道沙掌门那把年纪能不能承受住这种剧痛……你们说他不会死吧,要是会死的话我可得去把他的手指砍下来放到这盒子里,免得浪费了。” 看着面前倒得七七八八的人,又转身看向被捆缚着的任泽,子春脸上没有好神色:“只可惜这荤腥不沾的臭和尚是滴酒未进,否则我哪能耗到这个时候还没走。” 在酒席上的人或因高兴或因低落都喝了几杯,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一群人此刻只剩下没去宴席的凌旭升与凌温言站着。 子春压根没打算搭理他们两个,这种无名小辈她并不放在心上。 “阁下请留步。”凌温言抬剑拦住她。 “你们两个还太弱了,不是我的对手,我今日不打算杀生,不要自寻死路。”子春没有管她的示威,抱着秘宝匣大步离开。 凌旭升走到凌温言面前,执起剑:“弱不弱的还不是要试试才知道吗?你要给前辈们下药不也说明你这是武艺不精,打不过他们。既然都是打不过他们的人,不妨比上一场分个胜负?” “无聊。” 看着子春离去的背影,凌温言身形一动,挥剑上前,可子春连头都没动,两根银丝便斩断了她的剑:“我说过的,你们太弱了。” “那阁下试试这一枪如何!”破风声从虚空传来,厉虎一枪劈在地面上,顿时石砖地裂开数条缝隙。 闪过攻击的子春终究是怒了,她将秘宝匣猛地摔在地上,掏出双匕:“一个接一个的烦不烦!有本事你们一起上!姑奶奶我今天还真就不见血不走了!” “那你可瞧好了!” 厉虎旋身上前不给多的准备时间,两人很快拼斗起来,凌旭升也加入战场。 子春这样级别的高手以一敌二游刃有余,绞断凌旭升的剑后她一脚踢在厉虎的背上,手指上银丝纷飞,近乎要缠在厉虎的脖子上。 凌空飞来一支枪头再次割断银丝,是消失许久的尹轩卸下破风枪的枪头投掷来的,打着边擦过厉虎的脖颈,只留下一行浅浅的血色。 任泽也被他解开束缚,只是那绞命丝已经将他身上绞开数十条深痕,晕满血色,并不适合继续战斗。 看着子春用丝将枪头扔出院外,刘奎忍着痛发声:“尹轩,用我的枪……” 尹轩并不推脱,子春自然是要拦截,却被厉虎阻拦住。 在程蕴雪的搀扶下,程裕勉强握起自己的彻晖剑递给在一旁的凌温言:“温言,你拿我的剑吧,可对付她的绞命丝。它与你娘的剑身型和体量是一样的。” 凌温言接过通体莹白的剑鞘,她没想到程裕这样的汉子用的剑竟是如此美丽纤瘦。 一样重量与身型的剑用起来格外趁手,厉虎在与沙掌门的缠斗中已经受伤,腰腹上的红越来越艳,凌温言立马提剑上去支援。 “喂,你!”程佳怡已经被毒得咳血,她见父亲将自己的剑借给凌温言,便也喊住一旁的凌旭升:“我的剑,咳咳,是拿爹爹造剑剩下的材料做的,想来也可以挡住银丝,你拿去用,用坏了我可找你赔!” 程佳怡纵然骄纵,对他们也从未有过好脸色,但到危急关头也分得清孰轻孰重,凌旭升对此很是感激:“多谢。” 感受到程蕴雪见了鬼的表情,程佳怡没好气道:“看什么看,咳咳……我只是不想死在这。” 凌温言从侧面一剑刺来,分开二人,旋即她扶着额头上全是汗的厉虎坐下:“厉虎师兄先歇一歇。” 厉虎并不推脱,他腰腹间的伤可不能支撑他继续大打大斗下去。 子春此刻正倚在墙边调整气息,见凌旭升和尹轩踏步而来也是瞬间直立起身,那双巧手将绞命丝与双匕配合得极好,两人齐力攻击都只撼动几分她的脚步。 刘奎的宝器穿云枪并未在尹轩手上发挥最大用处,他那枪尖可以斩断银丝,但以他的功力必须辅佐以内力才可,内力源源不断的往外送,常人不可能支撑得住,子春那六枚戒指里的丝线像是取之不尽,丝毫不见被用完的迹象。 “哼,不自量力!” 随着话音落下,子春垂在身侧的右手猛然从尹轩身下向上挥匕,意图直接断去他的右臂! 大腿被匕首刺伤的尹轩还在与绞命丝缠斗,并未注意到她右手的动作,等到发现时为时已晚,任他再怎么努力翻身,那绞命丝已经缠上他的右臂,马上要伙同紫色匕首斩去他握枪的手。 众人提心吊胆之际剑光袭来,先是斩断银丝,再是振开匕首,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尹轩翻滚倒地,手上浸了血的银丝也尽数散开,厉虎拿起用了小半的药粉为其处理伤口,众人的希望此刻全部寄托在凌氏姐弟身上。 “菜鸟即使拿了好剑仍然是菜鸟,厉虎尚且不敌我,你们两个又能干什么?” “厉师兄不敌你那是因为在沙掌门处受了伤,尹大哥不敌你那是因为方才既要和你打架又要担心我受伤,你可不要太嚣张。” “哼,嘴巴还挺会替人开脱。你叫什么名字,我手下可不杀无名之人。” “江湖小辈,何足挂齿!”凌旭升不再和她唠,提剑上前。 程佳怡的剑比起皓月剑要轻很多,所以凌旭升起初用起来多觉得有些不称手,但他作为剑圣的徒弟这点适应能力还是有的,几个回合下来便用得如鱼得水。 那剑的主人看着凌旭升拿着自己的宝贝剑左拼右打,又是不忍心看又是耐不住好奇去望,程蕴雪在旁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心下觉得好笑,却被程佳怡一瞪眼收了神。 凌旭升没有指望自己能打败她,他知道张富方才往山下去找人来帮忙,他们要做的只是拖延时间便可。 子春也看出他们轮番上阵的意图,下手也狠了起来,几个连招打得凌旭升应接不暇,旋身欲走之时凌温言冲上来拦住:“阁下还没试过我的剑呢。” 凌空拦路在前,凌温言心中默念着剑式,提剑刺来,子春正以为自己轻松躲闪过时,凌温言却是催动内力操控这手里剑平扫而过。 彻晖剑莹白的剑身在虚空中划出数十道剑影,很是亮眼,在场无一人不为此惊叹。 剑身飞速闪到子春面前,下一秒凌温言人至,趁她愣神时将剑直直刺出。 凌旭升最擅长与凌温言打配合,他绕至敌后出招,同样是驱动剑身快速移动到子春身后,留下几道残影,两剑前后夹击,尹轩、厉虎也起身围在下方,逼得子春无处可逃,只得生生挨下这两剑。 剑伤在肩头,子春气得牙痒痒:“你还要看多久的戏?” “这是你的任务,可不是我的。” 熟悉的戏谑语调传来,凌旭升与凌温言皆是一怔,朝月下望去,那人依旧穿着紫衣,手里依旧拿着一把铁骨折扇,脸上始终挂着浅笑,却令人寒颤不止。 “又见面了,凌姑娘,凌公子。” 子夏目光黏腻,看得凌旭升浑身不舒服,握着剑的手无端颤抖,原本就不一定打得赢的仗此刻更难打了。 “都是老朋友了,小生可不想让场面太过难看,几位不如就放我们走吧,如何?”子夏手里的铁骨折扇被单手打开。 铁骨扇比寻常扇子要大上很多,开合间发出的是冷酷的金属碰撞声,原本平滑的扇间不知被子夏按到何处机关,弹出波浪形多面短刺,锋利无比。 风一吹,在场的众人都闻到那早已在扇子里浸润多年的血腥味。 “少侠,”任泽撑着枪身站起,“便让他们走吧。” “呵呵,多谢任峰主了。”子夏收了扇面,示意子春跟上。 子春看着任泽脚下的秘宝匣,多有犹豫,却见任泽拿枪身挡在秘宝匣前,只得顾自离开,二人就这样消失在金山夜色中。 “师叔……” 任泽心肺外的皮肤均被绞命丝绞裂,全身并无半寸完好的肌肤,他却还是艰难地为他们解惑:“那人是罗刹谷大弟子子夏,武功高深莫测,甚至比掌门师兄还要胜上一筹。他手里的是阴骨扇,听说是拿他父母的骨头做的,来历渗人,也确实是个威力极大的宝物。那子春今日也是手下留情,如若你们与他们继续交手,四个最少死三个。秘宝匣既然留住了,就没必要再添伤亡。” 子夏与子春离开并不见狼狈,反而脚步轻快略显得意。两人走出金山地盘数里才停在一辆马车边,子春将怀中用布囊装起的十几根手指放到子夏伸出的手心上:“怀里揣着这个总觉得怪恶心。” 子夏往里头看了一眼又匆匆合上塞进袖子里:“名门正派却干出这种手足相残的事,道貌岸然,任谁都觉得恶心。” 师兄带着东西回去交差,子春也走到车帘低垂的马车边,一脚踢在车轮上:“你怎么还没走,不是叫你先撤吗?” 车里久久不见回响,却在女人自觉无趣要走时传来急呼:“诶别走!” 马车里探出一颗男人的头,谦谦君子样貌,只不过此刻眉头紧锁,眼珠子中噙着星星泪水,在月光下格外醒目,只不过多少有点破坏形象。 被子春戏谑地盯着,男人赶忙侧过头去,不让自己窘迫的正脸被她继续观摩,只是这一偏头,红透的耳尖可就藏不住了:“我实在是担心你,所以……所以就在这等着接你一道走。” 子春看着他扭捏的样子着实开心,一抬脚就欺身而上,故意贴近又装作无事发生一般从他身边钻入马车内:“我打架打累了,便劳驾公子你赶车吧。” 禾佳瑞连忙应声,熟练地握起缰绳:“你可有受伤?” “并未。”车内传出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兴致不高。 “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吧,到地方了我叫你。” “……” 车里不再有回应,但禾佳瑞知道她是在休息了。他自觉地减缓车速,拿出两只机关兽锁在两侧车轮处,以便马车始终平稳不颠簸。 当张富带着永宁城的人赶到时,跟在他们身边的还有几十个下山的弟子,战后清扫工作还算是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 直到任泽被人抬入院子里疗伤后沙掌门才露面,陆和安挂念失去师父的厉虎没跟在左右,朴素的房间里便只有师兄弟三人。 “是我无用了,师兄。”陆泽躺在床榻上满是歉意,他上衣被剥得精光,白色药粉顺着绞命丝制造出来的伤口爬满全身。 沙掌门不忍心再看,挪开视线:“这怎能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可惜我原先想着和安性子急躁鲁莽,便并未告知他我们的打算,这才使得不知情的他带着程家堡的人去拦那罗刹谷的妖女。也怪我兵行险招,顺着他们的意在酒水里下毒,这才使得你们受伤。也是阴差阳错下没能让他们带走八锁秘宝匣,天意罢……!!!” 沙掌门说话间打开秘宝匣,愕然发现其中之物已经不见踪影,盒子中间留有一张纸条,上面赫然写着:“金山秘宝,罗刹谷借用,瑞。” 这张字条无疑不是在向他们彰显罗刹谷的胜利。 “这怎么可能!”刘奎激动上前,他显然不相信他们可以顺利打开这八锁秘宝匣。 沙掌门盯着字条的落款,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原来如此。罗刹谷果真是精心筹划了一番啊。” 对上两位师弟“此话怎讲”的眼神,沙掌门取出字条给他们二人看:“罗刹谷子春有三件不离身的物什,第一件是今夜你们体会过的绞命丝,第二件是她头上那根永远别着的玉莲发簪,第三件便是这字条上落款的‘瑞’——罗刹谷有名的机关能手禾佳瑞。听闻他出身名门,自小便精通机关之术,却只听那子春的号令,二人通常都是形影不离。方才我还在纳闷为什么不见他的身影,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看来当真是天助我也!”刘奎听到这等消息顿时双眼发亮,激动上前。 “那些东西被他们带走是好事。先是利用岭北玉佛之事调虎离山,分去金山注意,又如此大费周章地派出四大弟子中的两位确保秘宝能顺利被带走,看来他们要找魃去救的人,不是个小人物。” “泽师弟说得在理,需要四大弟子亲自出手寻医寻药的人……莫不真是那老邪出了什么事?” “如若真是如此,那咱们便可以一次除去两个大患!” 沙掌门摸摸胡须,若有所思,最终作出决定:“罗刹谷的事是江湖大众的事,暂且放到一边。先着人去追查他们的踪迹,一旦得到魃的消息立马通知到我这里。” “师弟明白!哦对了师兄,尹师兄的尸首……” “他被困在惭愧之情里太久,已经失去峰主该有的判断力,而这也是因为我们三人这么多年却始终奔波于门中事务对他关心颇少,才造成今日这般局面。他也是曾和我们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就按正常的规矩办吧。还有,厉虎那孩子虽明事理,却是个重情重义的,切不可再重蹈尹德的覆辙。” 罗淑娘:众怒摧朽 季府的天总是弥漫着一股挥之不散的酒肉臭味,男女调笑做乐四季不绝。 父母因打猎时误入季家林场,得罪这只手遮天的岭南大户,被迫将年幼的我送入这毒蛇窝里当那最为低贱的“具子”。 何为“具子?”按同房的渡娘所说,所有得罪季府的人家,都得奉上儿女来消灾。而这些被奉上的儿女,将成为季府上下最底层的“具子”,即供人泄欲的工具。 悲喜怒淫,任何要顾及颜面或礼节而不得发泄的“欲”,面对“具子”时都可随意倾泻,因而上至家中主子,下至家中奴仆,无一不可染指。 故而具子们过着的都是最无尊严最屈辱的日子。 好在管教婆子们认为我与渡娘姿色颇佳,认为只有长房的老爷夫人、少爷姑娘们才有资格使用我们,那些干着活突然被家仆掀到在地、倾身而上的事从未发生在我们身上。 长房是季家的门面,使用的具子也有极高的要求。故而在管教婆子们的教养下,我们除了要学习专门具子们的特编版“礼义廉耻”外,还要学许多讨人欢心的行为、着装甚至爱好,仗着这身皮肉,我很快便成为季府最受主人们欢迎的人物,渡娘虽也千娇百媚,但稍逊色于我。 具子也有具子的好处,能最快洞悉主子们的情绪变化便是其一。 例如此刻,身上的油腻男体比以往都要焦躁粗暴,想来是因为府中唯一还活着的姑娘自缢身亡而感到心中烦闷。 我曾听到渡娘说起过这件事,听闻是那日姑娘锁了院门在院子里纳凉,误打误撞进来的的老管事喝醉了酒,误将她身上精贵的素纱衣看做具子们所着的不蔽体的粗制纱衣,待人清醒后为时已晚。自觉无脸见人的她当夜自缢于房梁上,而那管事的也被杖毙。 季家子嗣众多,从不将女眷放在眼里,我自是知道这事并不会在老爷心中掀起多大波澜。只是听说那春闱及第的大公子得此噩耗后吐血倒地,想来季老爷怕的是这个。 大公子季佳瑞,是当今府上最为出众的后辈,年纪轻轻已是春闱会元,渡娘平日里总说这大公子是如何英俊温润,我自八岁至今也算阅人无数,倒想瞧瞧这季家大公子是否当真如渡娘所说那般正直。 “老爷莫要忧心。” 于是我向季老爷自荐枕席,愿以我肉身安抚即将归家参加妹妹葬礼的季佳瑞。季老爷知晓我的本事,答应得痛快。 灵堂设在先姑娘的小院里,因着是失贞自缢的缘故,并未请府外人来吊唁,来往的人并不多。 季老爷的人将大公子领到偏厢房,而我则在仆从退下掩门的那一刻,从屏风后钻出。 映入眼帘的人穿着雪白丧服,墨发束起,虽不是绝顶帅气,但也不失高门风采,只是双眼无神,略显呆滞。一见有人冒出,那双看得出平日里总温润带笑的眼睛突变凌厉,主动与我拉开距离。 原谅我罗淑娘祖上三代打猎为生,自幼又被送到这肮脏不堪的季府来,没见过世面,大公子这样谦谦君子之貌的人确实是天地中一抹亮色,不被浓墨所盖,不为皑雪所掩。 季佳瑞得知我的来意,再次拉远我与他的距离,用那文绉绉听不懂的话斥责我,我自是晓得他心里会不痛快,若是有人在渡娘的葬礼上向我提出如此无礼要求,我定当砍了他。 可这季佳瑞再怎样愤怒,他看向我的眼中始终只有悲凉与痛心,没有我所期盼看见的厌恶。 “我妹妹所受之辱你日夜体会,理当清楚这其中之痛,为何还要以此羞辱她的灵堂?” 噼里啪啦几大串书生论调,最后我听得懂的也就这么一句。 可如今的我难以理解先姑娘的心境。 毕竟我的人生早在八岁踏入季府门槛的那一瞬被人钉死。没有未来的人又怎会害怕失去,又怎能理解旁人被生生剥去未来一切可能的心情。 我照旧没心没肺地活着,老爷叫我笑我便笑得比春花还要绚烂,老爷叫我哭我便哭得比梨花还要娇软,可每每见到大公子那双饱含太多情感的双眼,我便觉得心中不舒坦。 他那种青莲般的人物,想来是瞧不上这肮脏的季府。 先姑娘刚出殡,大公子便收拾行囊要走,任凭家中长辈再怎么挽留都留不住。 只是他临走前说要为妹妹作一幅画,聊表思念。于是我换上了先姑娘在世时最为喜爱的装束,坐在后花园的秋千架上。 往日里混杂着欢淫与血色的花园也因大公子作画时喜静,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才子作画,我赏才子。 “我那日言辞过激,若冲撞了姑娘,实属我的不是。” 我正欣赏着秋风下专注提笔描绘的才俊,哪知他忽然开口致歉,属实让我措手不及,甚感荒唐,不禁笑出声:“公子折煞淑娘了。” “我妹妹生前最爱在这秋千架上玩乐,每每都叫我使劲推,好像要够到天边的云彩都不觉得尽兴。” 既说起这座位上还有血痕、碎肉末的秋千,我作为常客,自然也向他说起具子和家中主子是怎样在这上边玩乐的。 果不其然,这位正人君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不好看了,我瞧他这副模样觉得更加好玩,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恕佳瑞不知这有何可笑。” 书生果真都是呆子,总是一板一眼,动不动就摆脸色。 “哭笑不由己,生死在他人,为人之体貌被视作玩物,为人之尊严被视如草芥,生活在这样的地方,罗姑娘竟还笑得出来。” 像我这样的人,最不喜欢的便是季佳瑞这样高高在上、总自认为万事凭个义正言辞就可以解决的人。 我何尝不知这帮人是在欺我辱我,可这郡辖内季家只手遮天,而我早已残破之身,失了贞操,有何处肯收留? 我若不笑,整日寻死觅活,岂不是要在这炼狱里自讨苦吃? 毕竟在季府,你若有骨气,他们便剔你的骨,你若有血性,他们便放你的血。 管教婆子们常说:狗崽子不听话,便打到听话为止。故而府内可从不缺人骨制成的碗筷,人血作的画卷,甚至还有许多从具子身上生生剜下来的头发和人皮制成的灯笼鼓面。 人可能天生就是分成三六九等的。 我父母再怎么拼命打猎攒钱供我上学堂,偌大的季府都只需稍稍寻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可置我家于死地,将我的人生按在一根腐烂不堪、臭气熏天的柱子上,永世不得翻身。 或许天命如此。 所以我埋头于具子的生活里,我努力将其看做一份差事,一份供人玩笑的差事,仿佛只要我满足我的“客人”们我就能得到上好的赏赐,我就无所畏于失去自由与尊严。 我不敢抬头看外头的世界是多么明媚,也不敢低头看里头的世界是多么丑恶。 既然我的命里该是如此,又何苦自寻烦恼去同天搏。 大公子听完我说的话,默不作声。 直到收笔时才开口,他将画卷交递于我:“天命?我出生时有算命书生说我不是读书的命,我偏不信,苦读至今,现下我早早中了会元,不日就要进京赶考,那算命所说的天命并未灵验。” “当年那算命先生还说我妹妹是贵人之相,日后定有大福,而如今……呵,例子都举到这个份上了,罗姑娘又何苦信这些不靠谱的玩意?。” 交至我手的这幅丹青里,秋千上的罗裙女子笑得明媚张扬,只不过并非先姑娘的脸,而是我罗淑娘的脸。 “季府说女子无需读书识字,来日攀上个好人家嫁过去便是圆满,可我小妹偏要四书五经六艺个个不落下,纵使家中百般阻挠也不言放弃。她可不是经不起打击之人,也绝不是会因所谓‘失贞’而寻死之人。” 先姑娘的泼辣犟劲我也是见过的,也算得上是不愿与季府其他人同流合污的一位了。 “所谓贞操,理应指人拥有坚硬纯正的气节,将因为他人的过错,使无辜之人意愿被践踏的后果称作她们的‘失贞’,这是何等荒谬可笑。” “季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口,对这种肆意轻贱他人尊严之事漠视麻木的态度才最令人心寒!致使一介下人都敢打着幌子将手伸到主子身上!” 季佳瑞越说越激动,从他那充斥着泪光与愤怒的眼睛里,我尤为无地自容。 彼此沉默良久,他决定向我伸出援手。 “罗姑娘,同我走吧。” 温和的风久违地吹拂过我的脸,不是受什么蛊惑,我竟答应了季佳瑞这突如其来的要求,第二天便跟随季府送行的队伍,同季佳瑞离开岭南。 临行前,渡娘塞给我一包金银物什,是她多年所藏。 小小的脸一会哭一会笑,又喜又悲。 这丫头平日里直来直去,不会说好听的话,每每还得我出面帮她擦屁股,还望她日后在季府说话做事多长些脑子。 大公子要带我随行,起初家中主子们认为我会耽搁他前途,不予放行。 可到底是季府前途无量的主,任谁也不敢扫他的兴,最后也在他强硬要求下允许我当侍女了。 季佳瑞的送行队伍颇有排面,季府老太爷对这位长孙极为看重,带着最小的孙儿一同送行。 故而,发生了改变我们一生的事。 起初,只是季府的车驾在出城后被几名乞儿拦住去路,小孙儿看中其中一名稚童,季老太爷便花十文买了下来。 然后,是季家那九岁大的孙子的马车里传来稚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夹杂着小孙儿愉快至极的癫狂笑声。其他人却充耳不闻,老太爷更是夸赞自己的后辈了不得,那**亮节的大公子听着这可怖的声响,却也只是稍皱眉头。 童声稚嫩尖锐,听着尤为揪心。 不多时,一具小且光裸的躯体就从马车里被人抛出,滚到路边的石堆里。 这期间,竟无一人阻挠。 我身边的车厢里是寂静无声,不安在我心头敲着鼓,那具热乎的尸体越来越小,心里的鼓点却越来越密。 送行车队在与季佳瑞做最后的交接告别,我趁着停车的空档钻入小孙儿的马车,拔了簪子直接将这个畜生送下地狱,那萦绕在心里许多年的想法最终得以实现。 原以为我会死在府兵们的攻击之下,可还没等他们围上来,一群黑衣蒙面人不知从何处冒出,打乱了一切。 就这样,我遇到了我的师父,崖无心。 他说他看见我刚刚杀人的那股狠辣很是赏识我的胆色,希望收我为徒,同去罗刹谷。 我看着轻松指挥人马刃敌的他,提出了我自己的条件。 崖无心貌似真的很欣赏我,他顺着我的意思放走了季佳瑞和他的书童,然后又杀光所有在场的季家人,最后将我原原本本地送回季府。 他告诉我:逃,解决不了问题。杀,才能斩草除根。 我想确实是这样的。 季佳瑞会对一个短暂交谈后的人动恻隐之心,也会因所谓家人亲族闭着眼睛。 他救得了我一个,但救不了所有人,他救得了我一时,却救不了我一世。 我能逃脱季府的魔爪,那渡娘和那些源源不断被送入季府的孩童们呢?我能逃离这一个地方,又怎知下一个安身之处不是同这里一样龌龊不堪? 百年季府早已沉疴难愈,已经有太多人为其所困,不如便由我亲手斩断它。 崖无心易容术了得,他假扮成季老太爷顺利将我领回府上,以路遇强盗为由将小孙儿死不见尸一事搪塞了过去。 一切安定过后,我们在这里谋划着如何倾覆这泯灭人性的地方。 入冬后便是季佳瑞父亲生辰,也是季府最为荒淫无道的一天,那天除了不愿与季府来往的郡尉外,郡守等一众郡内、县内大小官,都要来这季府庆贺。 他们庆贺的法子更是不堪入目:具子们奏乐跳舞,或陪酒或陪睡,或为桌或为凳,届时季府上下一片酒肉快活,昼夜灯火。 那天晚上,也是我绝佳的复仇时机。 师父教我刀法、驭下之术,我学得极快,渡娘是我拉拢的第一人。 她那年幼的妹妹被送入府中不久就得罪府上公子,被剁碎了喂狗。寄钱回家那天又被家人拒绝,骂她在季府这么多年竟然连自家妹妹都护不住。 此时正是她心神不稳之时,最易合谋。 具子们苦季府久矣,我与渡娘暗下收罗的“兵马”也越来越多。 有师父伪装老太爷在府内照应,一切进展得都很顺利。 只是又一个消息传来,令我惴惴不安——是大公子折返回季府了。 听闻是因为北方的一位异姓王——代王云定坤“清君侧”之举被同驻北部边境的旻王认定为谋反,二王打得昏天黑地,北边一片混乱,京城战火不休,被迫归家。 大公子回来后只打探过一回我的消息,得知我平安回到季府后便再未提起过我,这让我更为心慌。好在所有谋划都已完成大半,到那日生辰宴时会有罗刹谷为外应,具子们为内应,里外配合,共同砍下这肮脏恶臭的季府牌匾,季佳瑞一人阻碍不了什么。 服侍完大夫人后我回到住处,开门便看见季佳瑞挺拔的身姿。我自然惊恐万分,但他并未说话,看不清神色便匆匆离去。待他走后我慌忙翻开被褥,压在床榻下的纸半张不少,悬起的心瞬间落了地。 一切看似毫无异常,但第二日便有不是具子的家丁侍女找到我与渡娘,主动请求加入这支队伍。 这对我们的计划帮助很大,因为比起具子,家丁奴仆更容易接触到这些主子们。 但大公子那日的身影再次盘旋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听闻今年老爷的生辰,府内格外重视,大公子主动揽下重担,操持这场宴会。我心中忐忑,大公子全权包揽此次生辰,上至宾客名单下至仆役安排都经他手,若他那日真的发现异常,这大好计划定成泡影。 不过若他要阻拦在前,我定会连带着他的头一起削下。 诸多名录公布的那天,我越发察觉到他的异常。 名录上的宾客人数比以往更甚,那些常年帮助季家贩售具子的人贩子竟然也位列其上,而当日仆役安排除去麻木不仁、作恶多端之人,竟无一不是那些加入了计划的。 我看向站在长廊下负手而立的锦衣公子,秋日阳光不减半分光芒,曜日照在他绣金丝的衣料上,更显风华。 冬日很快便来临,行动前夕渡娘突然拉着我:“若杀光这群禽兽后我仍残喘于人世,姐姐便让我同外头那些兄弟姐妹们一样,解脱去吧。反正这副残破身子,外头也无人肯要我。” 我抿着嘴巴没说话,抱着刀出府去了。 第二天季府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一场残忍可怖的屠戮正揎拳掳袖。 我手握师父赐我的花柄刀,和几十位罗刹谷的弟兄们蹲守在侧门处等候信号,随时准备冲进去。 “咔哒——”侧门的锁被人打开,季佳瑞背着包袱走出门且并未将它合上。 “嘿,这小子是听到了风声要逃?” 有人在我耳边轻声嘲笑,可在黑夜里季佳瑞投射过来的眼睛,总感觉有一种慷慨赴死的决心在那里头。 照理说,他根本看不见藏在夜色里、躲在树丛间的人,可那双星眸却好像是在望向我。 “让他去。”我冷声制止欲提刀上前的手下。 等待许久,府院里升起第一簇绚丽多彩的烟花。 这是大公子要求加上的节目,我们正好可以借此无声无息闯入季府,将烟花爆裂之声视作行动信号。 庭院座位上的达官贵人们对身边的具子们上下其手,有甚者直接在席间发泄兽欲。 第一朵烟花在空中爆裂时,巨响像是点燃所有隐忍着、痛恨着的人的内心,无数条白花花身子或从桌下抄起砍刀,或从席间抄起瓷盘,或空手掐住欺辱他们的人的后颈,亦或是干脆附身上去拼尽全身气力死死咬住那些人的血肉。 所有人都躁动起来了,所有人都疯起来了,所有人都叫起来了。 原以为会有官府的人前来援助,却没想到县中乃至郡中闻名的百年登高楼突遇大火,官府几乎是抽调了全部的精力去那边,无暇顾及这方。 漫天火光烧红星幕,与这缤彩烟火交相辉映,壮哉美哉! 左右开道,我直奔那唯一掩着门的房间,那是大老爷和贵客们所在之处。 一脚踢开房门,四五个男人正以渡娘为桌,用筷子品尝着盛宴,见我带着血闯进来无一没被吓到。 不等他们反应,我抬刀横扫,渡娘起身助我,却被郡守一根筷子戳进左眼,她却一声不叫,扯出筷子在他身上每个洞里狠狠戳进拔出。 鲜血令人癫狂,我带着恨意削下一个又一个脑袋,血色浸染我全身上下,季家老爷哆嗦着乞求饶命。 我将刀交给渡娘,让她亲手将他杀死。 末了,渡娘将刀递还给我,脸上血泪交织,满是夙愿得报的神情:“淑娘,谢谢你。只差一刀,我便无所遗憾了。” 我丢下手上已经卷刃的刀,敛神飞快抽出腰刀朝她脖间划去,却只带下一缕墨发。 从季府血海里出来,负责抄夺季府财产的手下来人报告季府的情况。 季府库房的门被尽数锁上。****后发现,府兵的武器都被锁进了库房。 大公子房间的桌上留有四字:“吾亦恶矣。” 房间里还找到了一张登高楼图與。 登高楼的大火还未被扑灭,我望着那片滔天火海,火舌猖狂不知会卷去谁的性命,百年朽木化作浓烟滚滚熏得我鼻子酸,眼睛疼。 时间回到现在,我瞒着车厢外赶车的禾佳瑞处理完身上的伤口后,掀开侧帘一角看星月相伴,在登高楼火海里救出一心想着寻死赎罪的季佳瑞时也是这样的星象。 脑中没来由的想起那时我以发代首“杀掉”的渡娘来,那丫头是个实心眼,也不知季府一别后过得好不好。 不过……反正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沙智泰:弑师灭仙 扶阳郡内那座一览城中景观的山便是金山。 百年前,金山开山老祖同七名弟子在此战胜盘踞在扶阳作威作福的邪物,依山建门,收留扶阳各路因邪物而无家可归之人做弟子,依托着民众的信任壮大门楣。 开山老祖仙去后立出身皇家的容氏徒孙为掌门,七名弟子成立长老阁以辅佐,金山错乱复杂的权力交织无疑为日后门派管理带来巨大隐患。 安稳度过数十年,待容掌门仙去、七位长老逐步换代,狼子野心之人便露出獠牙。他们动用积攒的权力挑选听话、无能的掌门上台,用以稳固自己的地位,掌门师祖便是这其中一个。 十岁那年,身为孤儿的我被师父从泥巴地里捞起带回金山,吃喝习武皆是亲自过问,如同我的再生父母。 长老们的亲传弟子时常欺辱普通弟子,他们仗着师父们的权势作威作福,打杀普通弟子们之事时有发生,我甚至亲眼瞧见他们诬陷掌门师祖的弟子,当场杖杀的模样。 师父曾说,金山手上棍是用来除恶锄奸的,是用来敲打世间不公的。可这样正义凛然之物在他们手里却成了权力的玩物,那将和安、任泽从山匪手下救出的金山棍、金山枪成了作恶的帮凶。 原以为长老阁已经足够肮脏,长大后才知道他们所做之恶远不如此。 掌门师祖突然对外宣称病重,长老阁在不久后宣布师祖即将油尽灯枯,尔后又举办了一场观礼,只邀请了师父和我们几个亲传弟子前往。 去观礼的路上我还与师弟们好奇究竟是什么事值得如此庆祝,甚至不惜在掌门师祖卧病在榻的情况下举办。 “阿泽你为什么脸色这般不好?” “你们不觉得很怪吗?只请了师父和我们几个弟子,旁人一概不知。” “害,长老阁想什么哪里由得我们去猜,到地方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我心一直很不安,总感觉有事要发生。要不我们还是别去了。” “你小子,年纪最小胆子也最小,别怕,就算真出什么事,你德哥彻哥一定把你保护得好好的,小娇娇~” “你……你说什么!”任泽到底是薄脸皮,被师兄说一句就满脸通红,激动地挣开他的搂肩。 “你害羞什么,上次你不就是喊山下那姑娘叫小娇娇吗?怎么,你喊得我们喊不得?” 看着尹德没脸没皮的样子,我冲上去抱住他的脑袋:“快别说了,看把小师弟给急的,猴子屁股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来到位于长老阁边上不远处的一座没有门匾的小院前,朱红木院门敞开,两边立着两个长老阁弟子。院门里的石雕影壁隔绝我们的视线,我们通过月光指路绕过雕刻精美的影壁,来到这一方不曾踏足的院内。 院子里没有多余的景致,院中央立着一块长碑,长碑后是一座平房。 石碑上似乎刻着密密麻麻的字,我们虽好奇,却不敢上前近看,规规矩矩地跪在长碑前五十公分的地方,直到平房内传来长老的声音:“你们几个近身来。” 得到准许入堂,我这才发现这平房比想象中要宽敞得多,踏入门内正对着的是和那幅《开山老祖大战邪魔图》绣法一样的绣图,不过绣的却是一名浮夸化男子削人手指的骇人场面,大面积的红色绣线铺展成血泊,血泊之中漂浮着无数根大拇指,血泊旁边则是金山病危百姓被男子医治的场景。 七位长老此刻都聚在此处,他们瞧见我们被那绣图吓愣怔的模样笑得和蔼:“你们几个便是鼎天的亲传弟子?” “回长老,鼎天弟子皆在此处。” “既如此,我们便开始吧。” 七位长老让开身,我这才看见在他们身后是一道珠帘遮挡的房间,里面隐隐有人在床上辗转。 两位月牙色长袍长老一左一右架起房间里的人,当那人被摁跪在地上时,我才发现那人是我们的掌门师祖。 “爹?”刘奎率先反应过来不对劲,他疑惑地看向神色晦暗不明的师父。 我们也因着一声齐刷刷地看向师父,师父不答话,前方主持仪式的大长老开了口:“扶阳金山,受老祖之意,百姓之恩,立世已有三百五十二年。昔日蓬莱魃仙指点金山,老祖断指济世救人,为世为民,世代传习。” 大长老念词间,另外几位长老抓起掌门师祖的手摁在中央的石桌上,那张本应当灰白色的石桌已经被鲜血染成黑褐色。 “门主林奇,金山第九十七任掌门,掌门三载有余,现病入膏肓,可行掌门之责。” 可怜的掌门师祖拼命挣扎却无力逃脱,眼看大长老刀起刀落,血色飞溅到绣图血泊上点缀其间,让那本就妖异的图像更加诡异。 老祖断指那是心甘情愿,是为请怪医魃出手救治被邪物所伤的百姓,可当传说以这样的方式变为现实在我面前演绎,我只感觉到恶寒。 长老们说这是每位掌门应尽的义务,坐上掌门之位的代价便是活生生被削去手指,随后在此地自生自灭。他们叫师父与我们来也是为了将这代价告诉我师父刘鼎天——金山第九十八任掌门。 长老们将还带着血的手指洗净,装入方方正正的八锁秘宝匣内,随后警告我们不可对外言传后便让我们离去,留下师父在此处听训。 尹德已经走不动道了,是任泽与陆和安左右搀扶着走出来的。 直到月光再度探出飞云,凉月照亮石雕影壁,我这才看清上边刻的是什么——是老祖,是魃仙,是张牙舞爪的长老阁,是被毒哑嗓子啊啊惨叫的掌门师祖,是这光明磊落之表面掩盖着的可怖真相。 原本的善念因恶欲被扭曲成枷锁,囚住金山企图分去长老阁权力的人,这样的世态岂是老祖所愿? 事后不久,师祖登极乐,师父顺理成章成了掌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唯有我们师兄弟五人整日担惊受怕。 金山成立总三百多年,却有九十八位门主,足以可见掌门更迭之迅速,也可看出长老阁权势之烈。 师父向往掌门之位,却不想受制于人,奈何长老阁权力滔天,他无可奈何,只是日日夜夜与我把酒问愁,从前他希望我是他的接班人,可事到如今,他一点都不想我去碰这个位置。 这个时候我总是不说话的,因为我瞧见过师父是如何从不起眼的弟子变成万众瞩目的接班人,那其中滋味与荣耀,我不愿放手予他人。 师父的性格比师祖要软弱,又有妻子、儿女在金山,使他更易被拿捏。偶尔地纵容长老阁弟子折磨其他弟子已经不能让他们满足,于是他们直接绕过师父,宣布外门弟子可通过与内门弟子比武的方式破格进入内门,每年有十个名额,一方身死另一方才可获胜。 师父极为震怒,却又不敢找长老阁对峙,只得拉着我诉衷肠:“每年十个名额,那就是金山每年得做好折损不少于十名弟子的准备啊!智泰,你也是从外门一步步走来,你应当知晓内外门修习一年的差距,就算外门弟子胜了,遇到修为高一些的内门弟子,不死也残!长老阁本为匡正门风而立,而现在这群天杀的长老们究竟在做什么!” 师父成为掌门的那一日,长老们便将我宣入长老阁,对我赞赏有加,再加上我刻意讨好,不久之后我便取得他们的信任,所以长老阁在观赏外门与内门弟子们比武时,我常常能站在身边一起看。 看那本该如手足般亲密互助的师弟们自相残杀,金山棍、金山枪化作冰冷无情的凶器打入对方的身体。从最开始的双方武器自选到后面的猜拳胜者方可拿武器,到最后因嫌弃死太快而规定采用肉搏的方式比武,长老们下注的筹码越来越高,为鼓动大家踊跃比武,他们甚至规定一系列等级森严的衣食住行制度,用以挑起矛盾。 金山越发不像样子,曼华师妹、尹家兄弟也时常因为这些与师父争吵。 可这些争吵有什么意义,金山的主人不是掌门,也不是众弟子,而是这矗立在金山上见证每一任掌门成与败的白石塔楼。 可是这样的长老阁,有何存在意义。当初开山老祖设立此阁难道是为了让他们为非作歹,残害同门?人心不古,道义不再,金山是养我育我的地方,我决不允许它被这些人糟践! 我原以为魃仙只不过是长老阁随意扯的幌子,直到多年后的某日二长老吃葡萄被卡住咽喉,人都已经背过气了,大长老派弟子用两根手指请回来的魃仙却轻松将其救回。 我一方面感慨魃仙医术之高,另一方面又暗自愤懑长老阁砍手时说得义正言辞是为众百姓谋福,却私自挪用这宝贵的手指去救这于世百害无益的人。 魃仙离开时我趁左右无人将其拦住,我问他:“只要有两根手指你就会出手吗?” 魃仙是个年轻阴柔的男子,他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笑起来:“可不是谁的手指都行,我只收金山武艺高强之人的手指。” “要是我有手指你会帮我吗?” “你要是有手指,无论是救人还是杀人,我都可以帮你。只不过……你们金山的手指不都被那座白石塔楼里的人包揽了吗?” 魃仙特意强调“杀人”二字。他修长的手向那座在林立的红墙中突兀的存在,语气轻浮,像是完全不相信我能拿到手指。 “等我拿到手指我要去何处找你?” “呵呵,到时候你不必来找我,我自会来寻你。”魃仙说完这话便在夜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接下来的几年我依旧压着厌恶与长老阁为伍,我们师兄弟几人也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 直到有一日尹彻被外门弟子约战,他不愿与同门残杀,死不还手,最终却是逼得那外门弟子崩溃大哭,将拳头挥向看戏下注的长老们,落得个当场击杀的下场,这场比武也以此结果收场,尹德与尹彻也在此后常借口出任务不在山上长留。 经此一事,任泽和刘奎在一个午后和我开诚布公,经过一夜的争论与妥协,我们三个达成同盟,势必要扳倒长老阁,保师父平安,保金山平安。 在我们明里暗里,红面白面的配合下,长老阁的恶劣行径并未继续加深,但也没有好转多少。 “我不要死!我还有救!等彻儿回来,等彻儿回来!” 紧闭的房门里传来师父撕心裂肺的哭喊,门外跪着的弟子们更为痛心。 我跪在最前头听着师父的惨叫,攥紧拳头的手上青筋暴起,低垂着的脸上满是愤怒。 木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从中走出七位穿着月色长袍的人:“刘鼎天为逃避掌门之责竟不顾门规私放弟子下山,为一己私欲致无辜弟子命丧东海,其心可诛,现关禁闭反思,尔等莫要再为他求情。” 跪在旁边的曼华师妹站起身直面权威:“尹彻没有死!掌门吩咐他下山执行秘密任务,现下还并未到约定之期,长老们为何急着下定论?” 被她斥责的长老只是稍稍睨着眼睛看她,我们便感到一股威压袭来:“魃先生医术高明却性格古怪,没有这两根东西就不肯出手,而金山是受扶阳百姓恩惠建成的门派,金山掌门更应当做出表率。留得这东西在,往后扶阳有难魃先生才会出山,更何况刘鼎天本就是枯木之躯,时日无多,享了这么久的福也该回报一些了。” 此时正值代王云定坤发动叛乱,金山作为维护皇家容氏一派自是有人上了战场。 而刚从战场上负伤退下来的任泽师弟此刻也跪在此处,他闻言抬起头,披散在身上的头发飘飘,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柔弱却坚毅。 他定定地看向七位长老,语气平常却将他们问住:“可这些手指当真会用到寻常百姓身上去吗?” “任泽。”我并不想让长老阁难堪,主动为这七个人找了台阶,“你身上的伤还没痊愈,别在这跪着吹风。还不快来人带任师兄回去休息。” “智泰不愧是大师兄,可比你们几个有眼力见。” 大长老笑呵呵地说完便走了,留下我独自面对大家愤怒的目光。 “怪不得尹德师兄为此生师父的气,这等忘恩负义之人师父怎么还要传位于他。” “沙师兄可真会做人,这边还跪着呢,那厢就帮着说话了。” “那可不,他可是立志要做下一任掌门的人,可不得讨好长老阁这帮人……” “闭嘴!”和安师弟最为愚忠,他无法忍受这些人非议自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大声朝他们吼道。 我死死盯着自己的双膝,并没有想理会这些无关紧要之人。 是的,在成为新掌门的路上,除了师父与长老阁,其他人都是无关紧要的,他们的言辞并不会影响到长老阁对下任掌门人选的评估。 晚间,长老阁方向走来一名态度嚣张的弟子,他让我从跪着的众人身旁站起,喊我去给师父送餐。 堂堂师门大弟子,却要被一个长老阁打杂使唤,任谁都知道这是在贬低掌门一脉,我心中自是不悦,却不得不低头。 我端着长老阁送来的吃食准备走进关押师父的房间时,曼华师妹喊住我:“沙师兄!” 只见跪了整个白昼的她艰难起身,偷偷往我怀里塞入一封信,然后随口扯个幌子:“我很久没见到父亲了,今日可否让我去送?” 这样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我面上冷漠拒绝她的请求,手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将信收到袖中,随后大步迈入被长老阁解开锁后的屋内。 “师父,您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晚上稍微吃点吧。” 被长老阁锁在这半月有余的师父早已没有一山之主该有的气派,花白的头发杂乱无比,胡子拉碴,精神也有些恍惚。 精致的食盒放在憔悴老人对面,他看着那一盘盘好菜,目露惊恐:“我不吃!智泰,他们要杀我,这饭菜里有毒哇!” 看着已经涌上眼泪的师父,我心中很不是滋味,可是不吃饭是不行的。 于是我主动舀一勺蒸蛋放进口中:“不会的师父,他们要您的活手指,不会在这里面下毒杀您。” 师父很是震惊于我的言语,但终究还是敢对饭菜下口。 “师妹叫我带进来的,您看看。” 我拿出信,师父也不避讳我直接将其拆开,信里写的是尹彻不日将带长生药回金山的假消息,想来是刘曼华为稳住父亲心绪而编造的,信上还写到她将在三日后将潜入屋内将刘鼎天救出金山。 “曼华怎么斗得过那群老狐狸,智泰……” 师父的意思我懂,是让我协助师妹救出他自己,毕竟我现在在长老阁面前很是被信任。 “师父你放心吧,您多年养育之恩我不会忘记,就算师妹不说我也会想办法救您出去的。” “有你们这些好徒弟真是我的福分啊,智泰,辛苦你了。” 师父形如枯槁的手在我肩上轻拍,满是欣慰,我伸手回握,收拾碗筷离开这座小房子。 回到长老阁复命时,我听见门中长老们在议事。 先说话的是一道年轻男声,带着急切:“几位长老,晚辈瞧那刘鼎天属实时日无多,何不早早动手取其性命让我登宝座?” 后说话的长老语气平缓,安抚道:“你莫急,如今那尹彻在外生死未卜,若是死了好说,若他没死又得师父死讯,怕是会发起疯来将这些密事尽数吐露,到时候群起攻之,莫说长老阁,金山或许都会就此没落。” “那可怎么办?尹彻不回不行,带着药回来了更不行。若他回来了,那沙智泰便更是如虎添翼,刘鼎天一死,那他就稳坐掌门之位了!” “稳坐?呵,那两面三刀的小人,一面假意与我长老阁为伍,一面又与刘鼎天师徒情深。既要这权力与地位,又想要好名声,此小子我岂会让他如愿。” “诶那这么说,几位长老可是早早就厌弃他了?” “若非看透他的为人,又哪里会有你登场呢?哈啊哈哈哈哈哈。” 听着门内一派祥和,我心中如有火烧,孤儿出身的我已受尽冷眼,原想跟随师父专心武学,继承师父衣钵,谁曾想长老阁屡屡从中作梗,如今居然还想夺走我这唾手可得的掌门之位。 我藏在暗处看清是何人得了长老阁青睐,正欲尾随动手之际,一阵白烟迷了我的眼,紧接着我便感觉我被谁用力拽走,视线清明时俨然已在金山墙外。 转身望去,那清瘦魃仙站在我身旁,十余年的光阴不在脸上留下一丁点痕迹,他的样貌仍旧如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 他那狭长的眸子盯着我,笑意盈盈:“这就忍不住了?还叫我怎么指望你拿手指来?” 我不懂魃仙的意思,只呆呆看他。 “长老阁虽作恶多端,却抵不住你师父懦弱,贪恋权势,安于现状。你师祖在世时,纵使受长老阁掣制,却不至于沦落到同门自相残杀如此激烈的地步。他若真心要护住门中弟子,以他的资历与威望,又何愁没有法子?” “再说说你,想要两面通吃却哪边都不讨好,既如此为何不孤注一掷,靠自己坐上那掌门之位,清除异己?” 魃仙的话低沉如妖语,在我心中激起涟漪。 靠自己……可若没有师父的人心相撑,无长老阁的威名相助,我如何登得上那方宝殿? “很简单。”魃仙拉长尾音,我心中警铃大作。 “亲手砍下你师父的手指予我做报酬,我便替你灭了那长老阁,如何?” “什,什么?” “长老阁已视你为弃子,你师父病入膏肓又如何斗得过他们,倒不如送他一个痛快,再让他死得……物超所值一点。” 内心有东西在摇晃,师父死,长老阁也会覆灭,金山便再也不用掩盖在阴霾之下。 “你缘何要帮我?” “我只是看厌了他们为了杀人而杀人而已。”魃仙说这话时面露悲戚,像是想起什么伤心事。 “那你又让我杀我掌门。” “在其位不谋其职,他不该死吗?” “等你想好了我再来找你。” “不必,我已经想好。” 我带着乔装过后的魃仙来到关押师父的小院,谎称是受长老阁之命前来劝说师父。 师父很是讶异我深夜前来,身边还跟着一名长老阁弟子。 “智泰?” 我扶起枯瘦的师父,他的身体轻飘飘,比尹彻那儿子刚出生时还要轻,仿佛一不留神就会从这人世间飞走。 “师父……这位是传说中的魃仙。” 刘掌门大概是察觉到我的灼灼目光里别有深意,他望望魃仙又望望我,唇间嗫嚅半晌才出声:“你有何定夺?” 我将事先准备好的小刀放置桌前:“此刻,全门之性命全系于您身。” 我与刘掌门说清缘由,他瞪着我半晌不言语。 我知道,他不愿意死的,可是他不死,便是金山死。 “阿彻是在海上失的踪迹,前去蓬莱何其凶险您应当知晓?阿彻他当真还活着么!” 我陡然拔高的声调显然震慑住这位老人,他唇周颤抖,满目苍凉。 “长老阁已然不再信任我,另择了接班人,我失去这位置并无所谓,可是曼华师妹呢?我们这一脉先前除了我无人愿意给长老阁好脸色,您若仙去,长老阁会如何对待再无倚仗的曼华师妹和她那年幼的孩子,师母九泉之下何得安宁?” 一番言辞下来,师父终于做了最终决定,喊我动手。 白刃惊雷划开暮色,血红的小刀被掷在地上,鲜活的手指沾着血被魃仙收到囊中。 “为师一生不曾为金山造福,如今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了。” 刘掌门看着重新提刀站在他面前的我,闭上那双失望与希冀交杂的双眸:“智泰,曼华便交给你了,金山也交给你了。” 晶莹落地,血洒当场,轰雷鸣响,我听见身后传来怒吼与尖叫。 我向后望去,任泽与刘奎不知何时在我身后脸上满是不解,他们身后又站着怒目圆睁的尹德,此刻他正扶着晕倒的刘曼华。 “沙掌门做出了选择,那在下便去完成先前的约定了。” 魃仙一挥袖子要走,尹德将其拦下,很显然,他通过男人的衣着认出他便是影壁上刻的魃仙:“杀人偿命!” 我不能让尹德杀他。 从腰间摸出手掌大的棍,我握在手心一按,那棍猛然恢复成原样,抵挡住尹德的赤手空拳,魃仙见状立马离开奔赴长老阁。 我与尹德不知缠斗多久,只知道在雨中打得精疲力竭时看到那座白色塔楼上挂满尸体才互相停手。 其实他们方才都听见了刘掌门对我说的话,刘奎因此并未多说什么,任泽表明着态度站在我这边,倒是尹德并不认同我的所作所为,带着满身伤痕离开雨幕之中。 一切尘埃落定,长老阁被我与世外高人联手覆灭的消息在金山大肆传播,为我赢得威望,掌门之位已然势在必得。 礼成之日我与魃仙见了面,他向我道喜,我却一枪刺入他的胸腔,将其钉在树干间,幽幽盯着他看:“从前我便好奇你为何不要别的,偏偏只要我金山高手的手指才肯出手救人,现在细细想来,金山之祸全因这无礼条件而起。金山使棍枪,失去大拇指如同废去一身武艺,纵使能存活,要适应握住武器缺根手指的感觉可谓是及其困难,你的心思不言而喻。” 魃仙只是笑,笑够了才眯着眼道:“试问什么样的奇术才可保人百年长寿,容颜不老?一个人存活于世四百多年的说法也就你们这些人信。” 魃仙笑着握住枪杆,向前走几步,让枪尖刺得根深些:“金山老祖大战邪魔得万人传颂,却不知这邪魔曾也是悬壶济世的奇才医师,却被人诬陷善用妖术遭万人嫌弃,扶阳人人避他如蛇蝎,害得他家破人亡。邪魔之所以成魔,还不是因为人心险恶。故而为报杀妻埋子之仇,医师让整个扶阳郡陷入怪病之中,民不聊生,唯有讨好他才得存活。” “那位医师便是我蓬莱出来的人,之所以出山,是不愿蓬莱身怀医术却未济世,殊不知蓬莱先祖是早有先见之明,全然是为保护蓬莱子民才定下那些条文。” “魃医被金山老祖击落于金山脚下,我辈自是气恼,前辈以全部身家救人于水火却受尽苦楚,杀害他的人却得万民敬仰,踩着他的尸骨建立金山。于是,便由为魃医鸣不平之人建立了‘魃仙’。” “一代又一代的人继承为魃医复仇的意志,将你们金山玩弄于鼓掌,看着你们的长老阁为长生、为不死而杀人,为权势将金山搅得混乱不堪。数百年如一日,将复仇贯彻到底。” “可我倦了,看着你们长老们以命为娱,金山弟子为吃穿发愁,我并未从中感到为前辈复仇的快乐。” “我们这样不休不止的做法,与你们长老阁又有何本质差别……” 魃仙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消散在风中,他手里攥着的纸条无声落地。 我拔了枪,将其拾起,那张发皱的纸条上面绘制的是八锁秘宝匣的密码。 我将这位年轻魃仙埋葬在那棵树下,留下了他那件与影壁石刻相同的外袍。 手中纸条被我满是泥土的手攥紧,我望向照亮金山千百年的月。 树影婆娑,将月光化作碎琼洒在人间土地,直至身后传来任泽的呼唤我才回过神来。 长老阁覆灭,“魃仙”却未死,那么多无辜丧命的师兄弟们还需要他们来偿命,我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而如今,我借罗刹谷夺走金山秘宝的计谋揪出山门内鬼,又能借他们之手引魃仙出世,将金山从中摘得干干净净。 如此看来,复仇之日,并不遥远。 再别父兄 尹轩站在尹德的坟前以酒祭拜,他与厉虎肩并着肩站立:“当真要留在山上?” 身旁的人环顾四周三两成群的土坟,再看看这座孤零零地立在角落里的新坟,眼中情绪晦涩不明:“大伯去得突然,我想留下来收拾收拾。更何况经此事后,金山内对大伯这一脉多有不服,你身边多一个帮衬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三姑娘那边有永宁城引路,路上不会遇到什么麻烦。” “从前我总想着多担点责、多做些事,好尽快为师父分忧,却许久未与师父交心,也不知师父内心竟被折磨至如此,以至于被罗刹谷的人利用,落得如此下场。” “我何尝不是如此,以前提起金山只会想到失踪的父亲、寻夫的母亲以及送到程家堡的那些新奇玩意和四季不绝的书信。如今站到这里才发现,小时候那么多的记忆都被我抛之脑后了。若是我长久生活在这里,怕是也会和他一样吧。” 来这里之前,尹轩特意去他们一家四口生活过的春风小院走过一遍,那儿已经空置很多年了。 院门被人加了一道锁,尹轩用从尹德院子里翻出来的钥匙将它打开。 春风小院里的物件摆放没有变化,院里的桌凳还摆在池塘边,只不过老旧许多,父亲与大伯在每个偷溜出去带小吃零嘴回来的夜晚,总是带着他在这里“分赃”。 昔日父亲、大伯教他凫水、钓鱼的池塘里满是枯败落叶漂浮,看着很是破败。 沿着摔倒过无数次的石子路向里走是他们曾经居住的房屋,在靠近尹德屋门的边上,有一扇残破的窗,那是尹彻在与尹德切磋却不小心把看戏的尹轩踹下池塘时,刘曼华砸出来的。 尹彻打包票说会修得非常漂亮,却在第二天匆匆离开金山为沙掌门寻药,此去便是再也没回来。 厉虎知道尹轩内心并不比自己好受多少,便将大掌轻搭在尹轩宽厚的肩上以示安慰,随后两人再无言语。 一峰之主匆匆离世确实让金山门内事务繁忙起来,沙掌门并未将秘宝被罗刹谷带走的消息传出去,众人只当罪人伏诛,万事落定。 程家堡的人见两派合谋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再多叨扰,和永宁城的人一道下山去。 对剑法不感兴趣的焦彩儿瞧了任泽的枪法后对金山枪十分感兴趣,程蕴雪本也未将她当侍女看待,见她如此喜欢便试问她是否愿意拜入金山门下。 金山女弟子虽少但并非没有,听闻聚水峰峰主任泽座下便正好有几名习枪的内门女弟子。 焦彩儿自然是感激涕零,顺利留在金山上,开始她的武学生涯。 “你们倒是演的一出好戏,亏得我们几个着急忙慌地赶来生怕您一个冲动和金山干起来。”下山路上,程蕴雪不服气地冲程裕说道。 程裕因为刚刚知晓了自己女儿宁受鞭刑也不愿留在程家堡内的事,并不搭理她。 程蕴雪瞥一眼父亲严肃的脸,又马上收回眼神佯装乖巧,不再出声。 “喂,你。”程佳怡趁着程佳赜与凌温言搭话的功夫,赶上凌旭升的脚步。 程佳怡同样用余光看一眼凌温言,确定人还不会过来的情况下扭捏着开口:“你和你师姐昨晚用的那一招叫什么名字?” 凌旭升看着这两姐妹如出一辙的动作,面上不由得带上笑,挑眉道:“我师娘教的独门剑术。” 特意强调的“独门”二字让程佳怡的脸垮了下来,忽而又想起他师娘是程柔,脸上浮现雀跃:“你师娘是我程家堡的人,她的剑术也就是程家堡的剑术咯?” “独门独门,当然是我师娘自己创的。你想学?” 程佳怡何止想学,她甚至巴不得立马再瞧他们师姐弟二人再使一次那样新颖且漂亮的剑术,可是她又哪能放下面子承认:“程家堡女子剑法那么多,我学这做什么。花里胡哨也不见多大杀伤力,只是从未见过打听打听罢了。” 程佳怡前脚刚走,凌温言后脚便跟上来了:“程四姑娘说什么呢?” “问你昨晚用的剑法叫什么呢……得亏金山的人只将我们当做程家堡弟子,认为我们使的是程家堡的剑法,要不然师父可得骂人咯。” “本就是基于程家堡剑法得来的招式,不怕旁人瞧见……不过既然她们有人想学,告诉她们也无妨。”凌温言盯着石阶思索一会,有了定夺。 凌旭升伸手将凌温言的行囊接过:“你愿意教,她还不一定放得下面子来学呢。” 金山山门处,便是众人分别之地。 程蕴雪因着程裕生气也不敢去招惹,只与程佳赜说着离别的话。 “此去不知多久才能再见,你若被选入万霄门,以后见面可就更难了。天南地北的,没有我们几个在你身旁你可别哭。”程家堡的子女向来是一同长大,感情深厚,程佳赜自然是和旁人一样,不愿意让程蕴雪去那淮南郡万霄门闯江湖。 “程家堡的女儿家往后都是要被拘在程家堡的,我们家除去三姑母,可曾出过一位女儿家在外的?三哥哥你是知道我性子的,一辈子被困在那方天地,长大后便是嫁人、相夫教子,倒不如叫我去死。”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你真是没点忌讳。” 程佳赜从包里摸出两个小瓷瓶:“你轻功了得但武功不行,红瓶子里的与罗刹谷这次下的毒很像,内服后内力尽失,全身绵软,半柱香后才会恢复;白瓶子里是上好的内伤药,一颗见效,你好生收着以备不时之需。” 兄妹俩收拾妥当,看见那边程裕正在叮嘱凌氏姐弟,程裕像是感受到程蕴雪的目光,抬头望来,程蕴雪立马偏头假装与程佳赜说话。 半晌没听到身后有动静,程蕴雪不由得有些失落,谁想一转头,便看见身后立着程裕。 程裕对着她的头轻轻拍一下:“你这丫头脾气倒是比我还大。” 程蕴雪罕见地没有怼回去,小手背在身后,低垂着头很是乖巧。 娇生惯养的女儿第一次一个人离家这么远,程裕到底心疼,可他知道程蕴雪的性子和她母亲一般倔强,也没有选择开口劝说:“路上有永宁城引路,你又与温言、旭升相互扶持,我就没什么要多说的。只是万一成了万霄门的弟子,切记待人接物要平和些,不可使小脾气,淮南郡富庶,各路人马来来往往,你在大街上切莫鲁莽行事,冲撞到别人可就不好抽身了。一旦入门,你们便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姐妹;若没选上也没关系,你三叔屋里的佳靖哥哥在那边办事,同他一起回来便是。我程裕的女儿,再潜心学个十天半个月,定然能入那万霄门的。” 父亲的手在肩边拍打,慈爱的目光让程蕴雪真真切切意识到离别之际已然到来,这一次可不像先前有尹轩时刻在旁相助,没有长辈在旁边照料,也没有人会因为“程家堡弟子”的名号以礼相待。 “爹。”程蕴雪眼中盈满泪水,朝程裕扑过去。 此去一别,不知要多少年岁才得再相见。 程裕笑着接住她,一遍又一遍抚着程蕴雪的后脑勺:“此去淮南可不准给你爹丢脸!” “放心吧爹!我这一去,定当让世人瞧瞧我程家女儿的威风!”程蕴雪闻言,赶忙擦净眼泪从程裕怀抱中脱出,笑得灿烂无比,斗志昂扬。 不同于金山这厢祥和景象,云殷那边气氛不洽,颇有针锋相对模样。 云殷破天荒的登门拜访虽说没吃闭门羹,却还是被主人家隔着一道屏风相见。 荻云大长公主的府邸大而素雅,主厅里的楠木立柱彰显主人家昔日辉煌,只是此刻庭院中皆着缟素,人烟稀少,平白里生出几份悲凉。 “老身久病缠身,就不污殿下的眼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且说你所为何事吧。”屏风后的老者穿着素锦白衣,额头前还裹着一抹白布。 荻云大长公主并未打算客套,开门见山的姿态反倒叫云殷只能尴尬讪笑:“皇姑祖母说笑了,云殷此番前来可不正是云游到此,想着许久未见您老人家,听闻您前些日子病了,特来瞧瞧,也陪您说说话。” “如你所见,老身还吊着半口气,没死成。” 云殷知道这位皇姑祖母心怀芥蒂,但也未翻脸,毕竟他今日也是为此事而来的,只不过让他好声好气的说话肯定是没门了:“驸马已经去世许多年了吧,我看这庭中缟素都泛起黄边,皇姑祖母也不叫人置换。虽没什么人上门拜访,但也得讲究一些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传入老妇人耳中很是刺耳,她一拍桌几:“我夫我子被奸佞所害,死无全尸。世态炎凉,如今连你这晚辈也要到我这寡居妇人前耀武扬威么!” 身旁的老嬷嬷连忙上前顺气,深怕她有个好歹,对云殷说话的语气也更加不耐:“二殿下若是专程来说这些话的,不如就此离去吧。我们府上接待不了您这般贵客。” 云殷忽的笑了,瞧她们这副模样,眼里满是得意:“晚辈前来可不是专门说这些刺激祖姑母的,只是兔走乌飞,谁又会记得当年驸马是如何平定荻云郡叛乱,立下赫赫战功,春风得意时迎娶一朝长公主,更何况此时战乱纷飞,云家上上下下为权为名斗得个头破血流,又有谁会去辩驳自诩忠良的驸马与小表叔为何要谋反。阖府上下只剩您一个,当真不知父皇这是念及旧情,还是恨极了,才要将您放在人间地狱折磨。” 荻云大长公主听到这番话心中的气反而四散而去,她摆手挥退嬷嬷,又偏头看这满园白色:“他一生不追名不逐利,投军平反也是为向皇帝讨赏将我娶回家,在荻云过平凡安生日子。” 扶阳是他们初遇的地方,荻云虽是他们的家,但也是他被处刑的地方,她是不愿意回去的。 “晚辈一路走来,途径闵溪、河定两郡,夏日洪水泛泛已经成灾,隐有瘟疫之兆,流民上万,死伤未知,然却无人报至皇城,若非亲身走一遭有谁能知。皇祖姑母向来良善,也体会过个中滋味,必然看不得那情景。” “呵,或许有人报了呢。” 云殷的大哥,也就是前些日子被封的太子殿下荻云大长公主曾经也见过几面,眉目阴鸷,为人偏执,不是为帝的料子。比起两郡洪灾瘟疫,皇都附近兵扰不断的燕王更叫他忧心吧,现在大雍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何来精力去救灾呢? “只可惜我是个清闲皇子,封地都没有,手上并无积蓄与人脉……”云殷抬眼看向屏风,他等着他的好皇姑祖母回复。 荻云大长公主不是没有动摇,她自身已经受尽生与死的苦楚,如何能安心让供她吃穿的百姓受苦,可她又摆摆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们这些个掌权的尚且不珍惜,我一个闲居怨妇又怎会出手。” “您或许无所谓,那被冤枉的驸马与小表叔呢?” 云殷还是那般淡淡的语气,却能让起身欲走的荻云大长公主坐下。 “南方只有越楚二王,越王正在蚕食荻云诸郡,楚王北上讨伐吴王,观望整个南方,只有您有资格与手段收复民心。民心所向,岂不是真相所在?” “晚辈虽无人相助,却有计谋在心,若得皇祖姑母相助,驸马之事想来是易如反掌的。” 云殷说得很在理,乱世也有乱世的好处,人们吃穿不暖,你给足吃穿自然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故而,乱世也是英名辈出的时候,那些蛰伏许久的东西,总会寻着机会生长,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成功。 荻云大长公主隔着屏风深深看着昔日无名的云殷,那起身行礼等待她回答的身子腰脊挺立,从容不迫。 “老身知道你的意思了。尔昭,带二殿下去熟悉下荻云事物。尔昭自小跟在我身边,你事无巨细都可问他。” 被称作尔昭的老爷爷走出屏风,恭敬朝云殷行礼。 云殷知道事成,朝荻云大长公主离去的身影行礼:“晚辈恭送皇祖姑母。再会时晚辈必定还驸马一个公道。” 北上淮南 凌旭升等人就着永宁城的马车行路不过五日便出了金山地界,人多眼杂,付渠却还是有办法给凌旭升递消息。 从乞儿手上接过信件,凌旭升得知了那久不出世的荻云大长公主正出力在河定、闵溪两郡救助洪灾。 此举一出,整个大雍的官员似乎才意识到洪灾的发生,只不过大殿下并无余力抽身,也觉得孤寡老妇只是善心有余,掀不起大浪,便干脆颁旨意全权由她处理此事。 然他却不知荻云郡的驻守官兵在云殷的暗中操控下,顶着荻云大长公主的名头,打着“击退越王乱党”的幌子,用着玄幽城的人对越王进行着打击。 当然,这一切,永宁城都有在出手相助。永宁城也查不出玄幽城的动作,只知道云殷与荻云大长公主结盟,此刻正指派荻云郡的人准备打越王。 付渠向永宁城传情报时很是小心谨慎,他们也很是遵守规矩,并未问起自己信息,对于这点,凌旭升很是满意。 他并不打算一直瞒着永宁城自己的身世,永宁城要查他们也一定查得到。 只是时候未到,凌旭升并不想多生事端。 云殷很聪明,知道此时出面治水患必定引起猜忌,若是被人发现其真实意图,那便会受制于人,而荻云大长公主是个不错的幌子。 只不过,这样一位心思深沉又极能隐忍的皇子殿下,凌旭升自是容不得他存活,先让他平步青云行进着,等他足够耀眼时再一举击溃,还能在其余云家人心里埋下猜忌的种子。 届时大雍彻底分崩离析,他才好趁虚而入。 手里纸化作灰烬,身后传来程蕴雪喊他吃饭的声音。 十几号人围坐在火前,按张富所说,接下来他们要穿过两郡,然后一东一西分别,只不过陆路蜿蜒反复,走到淮南起码得两个多月,怕是赶不上纳才大会。 张富的打算是他们在扶阳郡渡口分别,留下几人保护凌旭升三人坐船走运河水路北上,大抵一个月就可以到淮南,这样既不耽误纳才大会,路上也能少碰到点麻烦。 毕竟坐船得花钱,北上到那么远的郡得花更多钱,许多流民没有钱,坐不起船,确实能省不少麻烦。 程蕴雪还没坐过大船,好奇心驱使她答应得极其爽快,凌旭升与凌温言自然也没有意见。 第二天大早,三人便同张富留下的六个手下去往几里地的渡口。 清晨渡口人还不算多,但也三两成群,往来有侠客、书生和商贾,也有大包小包逃难的百姓,还算热闹。 船夫们将大大小小的船停靠在岸边,大大咧咧地坐在木棚小馆里吃着几个月都不曾吃到的老味道,互相开着玩笑。 三人被领着来到一艘大船前,木船之大叫人站在底下平白生畏,甲板上来往之人穿着体面,也有几个打手模样的人走来走去巡逻,有时会伸手帮着搬运行囊,看起来安全得很。 张富派来的人不爱说话,你问什么就答什么,不问便一字不吭,程蕴雪终究是放弃去尝试搭话,转头和凌温言称赞其船之华美,光是甲板看样子就可以站上几十甚至上百号人。 “这么气派的船在现在可难见呀。” 凌旭升身旁站着的伙计一脸骄傲的上前答话:“嘿少侠您有所不知,我们主家可是当朝二皇子殿下的母族,是那世代经商的赵家,可不得拿出皇亲国戚的气派来。并且我们船上有护卫轮守,茶饭瓜果应有尽有,来这船上行一趟绝对是物超所值。” 伙计领着他们往船舱走去,船内一层往上走共有两层,往下走是一间放置着冰块的大厅,规整摆放着桌凳,坐着很多没买上房间的人。 永宁城做事不需要他们担心,早已经准备好了三间上等房间供三位休息。 傍晚时分,凌旭升站在甲板上吹着江风,程蕴雪递上房间内提供的饮品。 “方才听闻这船不仅看着大气,内里也相当有文章。寻常船到淮南起码得近两个月,然而这艘船用上了上好的机关术,船下左右四方各按上一只精巧的机关轮,不出一月便可到达淮南!” “照这么说我们还有时间在淮南好生休整。” “诶你们知不知道这纳才大会主要是考什么?以前我紧盯着大门派看,倒没关心过万霄门这种新秀如何选拔弟子的。” 凌旭升有些懊恼,居然没好生打听此事:“听说是让人对拼,也有说是根据想入谁的门下根据各堂主自己拟定的考核来的,众说纷纭也没个准信。” “这么神秘?” “也不是神秘,毕竟万霄门的名声与其他大门派相比还是低很多,大家关注点都不在这上边吧。” 程蕴雪瞧凌温言半天不做声只盯着漆黑的江面看,刚想问在看什么,她就顺着目光望见江岸边怀抱稚儿跳入水中自尽的母亲。 凌温言飞身便是要下去救人,凌旭升与程蕴雪不约而同地一把将其拉住。 稚儿哭喊着将手伸向灯火通明的船,嘴里叫着:“船,船!” “拉我作甚?” “我们救的一时,救不了一世,更何况我们也没有能力给他们寻安身之所。”凌旭升朝方才那位自尽的母亲身后指去,是一个吊在树上的男子,那女人方才就是看见这一幕才面无表情跳入江水之中的。 尖利的喊叫在夜色中格外显得可怖,那位母亲脸上泪与水混合,闭上眼捂住稚儿的嘴巴,一同沉入水里,再寻不到踪影。 “心死了,再怎么救也救不回来了。” 凌旭升极其平淡地说着,凌温言有些无法接受,径直朝房间走去。 转头看向面色并不好的程蕴雪,凌旭升有些奇怪:“没想到你同我倒是一样的想法。” “九叔叔死后我祖母的心也死了,任凭我们怎么相劝,她都只相信那尊佛,有些事旁人劝解反而是劝不来的,得自己想通。阴差阳错之下失去孩子都会把自己困在内疚里半辈子,更何况动了亲手杀死自己孩子想法的呢?那么大的孩子已经记事了。” “她一介弱质女流在如今自身都难保,更何况要养一个孩子。” 凌旭升倒是没想到程蕴雪这样一个看起来开朗活泼的女孩内心所想竟是如此,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船上挂着烛火灯笼,澄黄光亮细细扑在程蕴雪圆润雪白的小脸上,她说话时眼睫轻颤,娇俏红唇张张合合很是可爱。 他突然又想起那天在山洞里,这位女孩的自言自语,一下子觉得浑身都烫了起来:“夜里风大,我先回去了。” 夜间大船为安全还是需要熄灭灯火,并不行进。 有永宁城的六人轮番值守,三人这一觉都睡得极好。 船上人并不算少,不乏有前去万霄门参加纳才大会的侠士,有些人甚至还没到地方就已经掐起了架,所以船上也并非毫无风波,程蕴雪三人秉持着低调作风,并不主动招惹也不主动帮忙。 船很快在中途停靠,上来好几拨新客,三人坐在大厅吃饭,正巧打量一番来客。 一名穿着上好绸缎的年轻男子撞入他们视线,紫金交映的服色给他笑意满面的脸上多添几分贵气,与他并肩同行的是名头戴绣金黑纱帷帽的女子,身后背着那硬质黑色刻金伞筒,看不见样貌,但周身气质逼人,让方才还吵吵嚷嚷的大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碗筷之声。 紧随两人进来的是一伙武夫,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身后还有小弟端着箱子随护卫去安置,他们穿着粗麻衣裳,眼睛四处打量,最终落在那绸缎男子身上。 凌旭升感觉有两道目光在盯着他们看,回望过去果然是那对也要去纳才大会的兄妹,姓易,兄妹俩都佩剑。 据说上船没几天妹妹便和别人起争执,好几个人都说不是什么好相处的。 凌旭升装作没发现一般回头继续吃饭,程蕴雪愤恨地捣着碗里的饭:“那对兄妹老是看什么看,难不成不爱吃饭,爱吃人?” 凌温言有些忍俊不禁,轻声道:“你少说几句,等下被他们找上了。” 凌旭升又看向不远处自方才新客们进来就埋头吃饭的六个护卫,甚感奇怪:“以前他们总守着我们吃完饭才动筷子,怎么今天这么反常?” 凌旭升继续盯着看,见其中一人飞快地瞟了一眼那气宇不凡的一男一女,然后嘴上嘀咕着什么,这不由得让凌旭升更加感兴趣,他端起碗筷挤了进去:“兄弟们看什么呢?让我也听听呗,一路了,你们六个都没怎么和我说过话。” 凌旭升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能落入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与帷帽女子同行的男子转头来看热闹,又被没动筷的帷帽女子拿筷子敲敲手背,喊了回去。 “我只是觉得那六个人怪眼熟的。”紧挨着女子坐着的男子很小声地说道,语气中多有些委屈。 “你当真不动筷?”看女子还带着帷帽,男子又问道。 “怕人认出来,等你吃完我去房间吃。” “我和你一起去房间吃,叫小二送过去便是了。我不爱在人多的地吃饭,我拘谨。” 唐卓伦的话说得信誓旦旦,亮澄澄的眼睛里满是真诚,若不是顾君雁见识过他第一次去万霄门便和于叔抢菜吃的样子,还真会被骗了去。 “行,那就上楼去吧。” 眼见那两位进房离了视线,这边六位还是不肯说话。 “怎么,六位认识那两位高人?” “行路无趣,兄弟们几个无事做打赌罢了,在猜那帷帽下的女子好不好看呢。”其中一个顶不住压力出声,从兜里掏出方才收的碎银铜板。 凌旭升瞧见另外五人也拿出相应的赌资,便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想劝劝这六人别老把他们当贵客供着,多一个朋友多一条出路,一路同行也说说话,做做伴。 那六人难得笑着回答,虽然笑得有点难看,心中生怕方才的话被捅到少城主那边去。 他们方才确实在赌,不过赌的是少城主这回跟着顾堂主去淮南,有几成机会赢得顾堂主欢心。 结合之前几次看,悬,非常悬,毕竟淮南有一大帮子人守着顾堂主,少城主每回都吃瘪,无功而返。 下午实在无聊,凌旭升整日窝在房中学习穿心剑法不出来游荡,凌温言更是不喜人多,把自己关在房里,程蕴雪便答应了几个同龄少侠一同学拳法。 带头的大哥是位热心肠,站在前头领动作,身后的她们学得也认真。 一声嗤笑打破这片祥和,是那位不好惹的易家妹妹,程蕴雪起初不知道她的名字,听见边上的人碎碎念才知道她叫易晗婧。 易晗婧抱剑站在边上,脸上不屑与鄙夷的表情与她腰间从不离身的粉色玉兔香囊完全不搭。 “你哥不是叫你别惹事吗?怎么,想挨打?”带头教学的大哥原来便与她有冲突,被她哥哥易维洛好言相劝半晌才罢休,此刻见她又来犯贱,眉宇间是压制不住的暴怒。 “你这些拳脚功夫也好意思拿出来教人,真当自己是什么武学大家。”少女的声音甜美,语气却是极为恶劣。 接着说话的是程蕴雪身边地一个小姑娘,平时也是和和气气挺软的一个人,遇到易晗婧也语气不善起来:“在这装什么呢?上回让你出手比武又不肯,还在这摆个什么谱。船舱里空那么多房间,怎么不见这么高高在上的你去包下一间?天天睡在大厅,没钱没实力在这耀武扬威装什么千金脾气。” 这一吵一闹引来不少看客,程蕴雪努力将自己的身影藏起来不被人发现,躲在一边看起热闹。 “看看人家程姑娘。” 奈何她是想躲躲不掉,躺着也中枪,不知是谁提出她的名号来作对比:“程姑娘可从未摆过什么谱,人家穿的比你好,住的比你好,甚至有六名护卫护送,看起来就身份不凡,你呢?真不知道有什么脸来得罪大家。” 易晗婧早已知道程蕴雪的名头,在人群中精准无误地瞪了她一眼。 看客越来越多,易晗婧的小脸越来越白,左看看右看看将佩剑拔出,对着那大哥道:“你,上来和我比!” 大哥也不欺负她身板小,道:“我不会用剑,只有这副拳脚功夫,你就拿剑和我打吧。” 易晗婧见他要赤手空拳与剑相搏,自觉胜负已定:“那你输了可别哭!” 照理说,万霄门除去昙花一现的于海,也就一个千机伞仙顾君雁赫赫有名,其余的要名气没名气,要排行没排行。一整个门派连进武林大会的资格都没有,从来不会是那些武学世家子弟所向往的门派,易晗婧看着也着实不像那种不为名利潜心习武之人,若真出身厉害怎会去万霄门这种地方。 但看她身上穿的衣料虽是寻常百姓都买得起的,手里的剑却是不可多得的宝贝,寒光熠熠,自带杀气,剑鞘中间还镶嵌着蓝色宝石,看着有些眼熟,貌似在程家堡自行编纂的百剑名册里见到过。 “是荻云卫家的向冥剑,不过听说向冥是双剑,另一把应当在她哥哥那。”唐卓伦将身子探出窗外,为顾君雁一一汇报着外边的情况。 顾君雁已经将帷帽收在一旁,挺着腰板喝茶:“没听说过卫家有两名晚辈,上回卫家老爷子给林霖修刀时还打趣说他孙儿刚行冠礼,问霖丫头愿不愿意嫁到他家去。” “她愿意吗?荻云虽然远些,但卫家待林霖和亲孙女一样,嫁过去不会委屈的。” 顾君雁扶着茶杯的手在瓷质杯壁上轻叩:“志在江湖怎会在乎儿女情长。” 唐卓伦一下子没了方才的兴致,恹恹地“哦”一声后便趴在窗边看着底下。 窗底下,闹剧还没结束,应该是才刚刚开场。 拳法大哥一见易晗婧手中那把剑锋利无比便心有畏惧,之前他们兄妹俩一直把剑抱在身上,没让人看见上边还镶嵌着宝石,现在亮出来确实威慑到了众人。 易晗婧很会看人脸色然后说出嘴欠的话:“怎么?怕的话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呵,我还怕你这黄毛丫头不成?放马过来!” “那剑这么锋利,黄大哥赤手空拳哪里是对手啊。”周遭人小声议论起来,都为黄大哥忧心。 “卫家好像还有个女儿,嫁到了巴汉。就前阵子被起……叛乱的农民军灭口的那家,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什么郡守易常开。” 后面五个字是唐卓伦的呢喃,被耳力极佳的顾君雁听得清清楚楚:“照这么说他们是卫老爷子的外孙女。看来得修书一封告诉那把凤无忧折磨得要死的卫老爷子,让他安心吃药,起码她女儿还有两个孩子存世。” “只可惜,这两兄妹品性怕是差远了。你不下去调解调解?” “自作孽,自己解决。我下去只会让大家更不喜欢她,还有这么远的路,何必呢。” 凌温言被外面的动静吵到,生怕程蕴雪被卷入其中,便出来寻她,见她无碍还专门找了处宽阔地看戏后干脆也跟着站在一边。 凌温言从小跟着父亲认剑,自是一眼看出易晗婧的剑是什么:“荻云卫家的向冥剑。” “荻云卫家可是数一数二的铸剑大家。”程蕴雪倒是认得卫家,“这剑可是卫家珍宝之一,怎么会在外姓人手里。” 二人谈论间,易维洛急忙从边上挤进来:“黄大哥!对不住对不住!” 易维洛将手里的碎银塞入黄大哥手中,脸上满是歉意:“小妹不懂事,对不住对不住,您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 黄大哥看着这俊俏小生为着易晗婧低三下四心中更是不高兴:“易公子,你为她低声下气的值得吗?行走江湖有这么个不省心的人跟在身边,依我看给你添麻烦只大不小!何不让我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 “易公子你的银子该不会全给她花了吧,这一路上是惹了多少祸,连住的房间都开不起了。” 好事者在边上火上浇油,易晗婧小脸唰白,抿着唇望向为难的哥哥。 易维洛也不多说什么,一个劲赔笑,黄大哥本就不是什么凶神恶煞,易维洛待他有礼,他也不愿意拂他的面子:“钱你收回去吧,只是请你多管好你妹妹。船上的人可不全是这般好说话的。” 闹剧散场,小二含笑拦住易维洛:“公子且慢,这是楼上贵客叫我送您的。说是卫家老爷子交代的,还望收下这些做盘缠。” 黑金色钱袋里是满满当当的银子和铜板,易维洛看到钱袋的瞬间想到的便是那黑金色帷帽女子,她好像独钟情于黑色与金色。 易维洛本就缺钱,听说是外祖的交代也没有推脱,拱手道谢:“那还请您帮我多谢那位好意。 “顺劳您帮我问问,如若她有空,可否容在下当面感谢。”易维洛将自己身上原先不多的铜板尽数放到小二手中,贴近小声道。 小二收了钱,自然是眉开眼笑的上楼问去了。 顾君雁并未答应他的请求,唐卓伦笑:“都说让你不要通身黑配金,人家一个钱袋就能认出你来。” “寻你做什么呢?看你气度不凡当个打手?还是攀个关系打听打听那从未没见过面的外祖父?” 卫老爷子常年住在淮南,只听他说起过孙子,可没听他说过外孙,想来是不认识的,认识也应当不熟。 “我不用那钱袋,日后卫老爷子问起来又怎么知道是我呢?”顾君雁顺势往小榻上一躺,手上津津有味看着的不是什么武学秘籍,而是时下年轻人最爱看的话本子,讲些爱恨纠缠,她师父从不准她看这些,只能趁着出门在外抓紧时间看看。 “船上这么多要去万霄门的,就没一个你感兴趣的?” “师父说我收徒弟还早呢,再说了,每年通过内门选拔的就几号人,哪还轮得到我挑。” “可我昨天在下边可是听到有人盼着做你徒弟呢,不想去瞧瞧?” “做我徒弟?”顾君雁瞬间坐起身,毕竟千机繁复难学,并不是易上手的东西,如今除去其余两家世代使用千机伞的,还真没旁人有这份心。 “今夜用膳时你好生看看,是个小姑娘呢,看着挺好一人,只是我看她随身带着的好像是柄剑。” 二人一番敲定,最终还是在晚膳时下楼,寻了处紧挨程蕴雪三人的桌子坐下。 吃到一半,唐卓伦套话去了:“几位也是要去万霄门的?” 凌温言对突然热情的人很是警惕,吃着菜并未回答。 “几位不要这么大戒心嘛,在下淮南唐家商行唐尚君,在外经商回淮南去的。” 唐卓伦朝小二多要一副碗筷,又指指顾君雁的背影,干脆在这桌吃起来:“家里人不放心,非得派个人跟着保护我,可烦人了,一路上半个字都不说,憋死我了。” 顾君雁捏着馒头的手紧了紧,但并未发作。 “诶你们比我们先上船,扶阳来的?怎么想的往淮南那地界跑?按我说,那儿经商可以,学武嘛……”唐卓伦皱着脸摆摆手,卖个关子。 “学武怎么?万霄门在外也有些名声呀。”程蕴雪率先搭腔。 “诶,那万霄门怎么就有名声了,除去那一战成名的顾君雁和与万花门门主打个平手的于海,还有谁有名?嗯?你们自己说说看,提起万霄门,除了这两人,你们还能想到谁?你们说是不是!去那地方没好出路,倒不如打个转,诶往回走去那程家堡,投奔那昔日的武林盟主!那地方名头大,出门在外也有面子。” 凌温言这几日早已摘下面纱,听他这么说倒是放下筷子:“行走江湖可不是为名利。” “我姐姐说得对,如果去哪个门派全是奔着出名去的,却不去寻找适合自己的武器、适合自己的功法和师父,那再好的人才也会被掩没。” 听得程蕴雪这番话,顾君雁方才紧抿的嘴唇上扬了些许。 “这万霄门不也是习剑啊刀吗,程家堡就是呀。除非你要去学那千机伞仙的千机伞,那我就没话说。只是啊……哼哼。”唐卓伦又是卖个关子,这下等着他继续说的人可不止眼前三位,边上想借机了解万霄门的少侠们、船客们也纷纷等他继续。 “你接着说呀!”邻桌男子等烦了,催促道。 “这千机伞千变万化,修习此器得大成者,不仅需要得到上好的千机伞,还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练,百万种变化常人能掌握五种便已是顶尖高手,若天赋不佳,练个十几年还不一定有所成呢!” “更何况,如今只剩下屈家和宇文家在造千机伞,一把千机,万两难求。更何况千机伞那玩意可是一发出而牵动全身,一处损毁便是要拆掉重修的,人家把这源头垄断了,寻常人想学岂不是难如登天!” 众人听到这番话,纷纷点头称是,许多人也生出退却之意。 程蕴雪摇头晃脑:“我人都拜到顾伞仙门下了,还怕弄不到这些不成?昔日有剑仙以桃木为剑还可杀敌千百,可见武艺之高低可不全在于器物好坏,关键还在于个人技术过不过关。顾伞仙一把千机伞使得出神入化,听闻已经掌握八种变换,分别是化刃、化枪、化棍、化盾、化镖、化线、散物和驭器,学一门等于学八门,多好、多划算的武学!” 此言一出,便有人笑她不知其中辛苦,天真无比,自然也有人钦佩她的勇气。 唐卓伦故作板正,调侃着抱拳:“程姑娘!在下敬你是位‘孤胆英雄’!佩服,佩服!” 顾君雁今日兴致颇高,连着吃了三个馒头也不觉口干,就连上楼的步子都轻快许多,唐卓伦算是看出来,她对程蕴雪的态度还挺满意。 刚要跟着进门,顾君雁冷不丁地将房门一关,唐卓伦慌忙拿手抵住。 “唐公子再开间上房吧,毕竟和在下待在一起,太憋了。”顾君雁话音落地,便抬脚踢向唐卓伦的小腿,外头的人吃痛松手,门也就“砰”的一声合上了。 易维洛用银两也开了间上房,房内布局与顾君雁、唐卓伦的房间一致,内外相隔,各有一张床,他和妹妹住既安全也舒适。 “你有钱为什么不早拿出来?害得我们和那些臭得要死的挤在大厅睡,我晚上都不敢合眼。”易晗婧很是满意房间的布置,转过头冲清点行囊的易维洛道。 “钱是今天有人塞给我的,大概是看到你手里的剑知道我们是卫老爷的外孙。” “是外公派人来接应我们了?”易晗婧像是找到希望,开心地凑到易维洛跟前。 “怎么可能,你今日差点和人打起来他们露面了吗?不过是昔日承卫老爷的恩,以为我们是卫家人送些钱财而已。不过你最近还收敛着些,到底不像以前了,现在更是有认识卫老爷的人,虽说是我们的外公,但我们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万一有人去他眼前上眼药,惹他嫌恶可就不好办。” “还有那两男一女,他们和我们这些半吊子可不一样,看起来都像有门有派的练家子,你可别上去招惹。”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几天都躲在房里不出去好吧。” 反正也不想和那群臭烘烘的人挤在一块。 水匪袭船 一船人相安无事好几天,凌旭升难得有这么长的闲暇时间潜心习剑。 那本薄薄的穿心剑法已经被他翻得卷边,所谓穿心,指的便是刺穿人心,不仅仅是用剑。 听着十分简单,但你能进攻,对方也会防守,穿心剑法的本意不在教你如何一击毙命,而是教你如何见招拆招,从敌人的招式中找到漏洞,以剑招迷惑,让别人的剑成为你的剑,指哪打哪。 凌旭升发现此法与凌锋所授的一剑斩很是相配,几天下来以指为剑练得也通畅。 他还很惊奇的发现一套剑法练习下来,浑身暖洋洋的,有股说不出的舒畅之感。 手指比起剑在手上的感觉终究还是不一样些,但在金山剑被折断,手里的皓月也不敢轻易拿出手,也就只能这般修习。 原本还兴致勃勃的程蕴雪终是被枯燥无味的日子磨掉兴趣,整日赖在凌温言的房中躺着不动。 “出去比一场?”凌温言看着毫无动力的程蕴雪,生怕她憋出毛病来。 “不去不去,人多眼杂的,临行前我爹还专门叮嘱不可过度惹眼呢。” 话刚说完就有小二来敲门,叮嘱凌温言要熄灯了。 自打进入汎水地界,一旦入夜大船虽熄去灯火,但依旧借着夜色悄悄行进,只因此处常有水匪流窜,船上宾客不少,水匪杀人抢财从不心软,若真被盯上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众人早已习惯这黑灯瞎火的晚上,程蕴雪正与凌温言聊着,突然听见窗边传来脚步声,一下子噤声屏息。 “啊!”楼下传来惨叫和刀刃声,紧接着是一片慌乱。 窗外之人闻声而动,一脚踢开窗户,却不想有人的剑比他还快,黑暗中白光划过就是再无声息。 程蕴雪举着烛台凑近,这才发现是前些日子上船的武夫,外面惨叫迭迭,凌温言也抄起一盏烛台向外走去,点亮门外墙边的灯火。 火油浇盖的长槽里,火光逐渐向远处延伸点亮船舱,二人这才发现底下大厅已经被好几个粗布武夫提刀乱砍得死伤遍地,各处房间大门敞开,门上溅满鲜血,有人仓皇逃窜,有人与之对抗,乱作一团。 “过我汎水,就要留下买路财!”一名乔装武夫的水匪骑在断气多时的商贾身上,上下摸索着那人身上值钱的物什。 水匪们从不留活口,逮着一个杀一个,凌温言抬手挡住劈下来的红刃,一掌将其击退,程蕴雪借着昏暗灯光,又仗着轻功了得,将那几个追她的人逗得团团转,让他们从二楼直挺挺的摔下楼去,又拔剑挑去脚筋,虽不能让其身死却也不可动弹。 凌旭升也被潜入房中的水匪惊醒,顺利解决他后不禁感慨路途艰险,还不如留在湖山郡韬光养晦,手上还是拿着皓月剑冲出房间,杀出一条路来。 水匪接应了岸边埋伏的同伴,船上船下被他们的火把映得亮堂起来。 “凌公子!”永宁城的护卫们十分得力,两人为组护着三人。 “我这不要紧,去保护程三姑娘!”凌旭升干脆利落的斩掉一人,冲他们喊道。 黄大哥身中数刀却还不忘保护身边的女侠,就在水匪大刀即将落在脖上、黄大哥闭眼认命时,长烟剑在凌温言手中当真如一道白烟,转着弯自下而上削掉水匪的手腕,旋即缠上他的脖。 她清丽面庞在灯火下尤为冷冽,甩剑将鲜血抖落,凌温言无暇再顾及黄大哥是否受到惊吓,让其找个安全的地方避身后又投入打斗中。 凌旭升也不落下风,他正愁无处练手便有人送上门来,水匪们的进攻于他而言也没多大危险,便借着此番机会将这些天所学应用起来。 刀来他挡,又想着卖个破绽给水匪让其顺着意进攻,却不想水匪压根不懂剑法和刀法,全凭心而起,反倒让凌旭升不知所措。 “啧,这穿心剑法还有门槛是吗?” 既然练不成剑,那就只能速战速决了。 水匪的刀虽不成招式,但他们在船舱中的同伙不下三十,外边又有数不尽的援军,再这么杀下去,只怕体力再好的人也会力竭丧命。 易维洛与易晗婧并不是练家子出身,平日里只会读书写字,哪里真刀实战过,此刻只能互相牵着手到处躲着,其余人早就与易晗婧结下梁子,也并没有出手相助,两者不多时便是身上脸上都挂了彩。 易维洛想起楼上那女子来,他咬着牙拉着妹妹趁乱跑到二楼,一推房门,却是看见黑暗里一双长靴在地,踩着一个壮汉脑袋。 那女子背对着他们二人,手上提着两个鼻青脸肿、昏迷不醒的大汉,她身旁的男子脚底下还踩着三个。 “出去!”顾君雁偏过头大喝一声,吓得易维洛赶紧将门关死。 他们房间基本上都只有一两个水匪,那帷帽女子房间里却是有六个,还全部被打趴下,足以见其武功之高。 房门不久后便再次开启,这时的顾君雁已经戴上帷帽,她叫易维洛兄妹进门躲避不要出来。唐卓伦则留守在房中将烛台点亮,一边将昏迷的六个人按顺序抛出窗外,一边安慰二人无需害怕。 顾君雁踏出房门便瞧见凌温言救下黄大哥的那一幕,又见凌旭升一人挡五人的情景,嘴上不由得感慨:“今年可有看头了。” 脚步声传来,是程蕴雪拿着剑躲避着愤怒的几个水匪,脸蛋上的狡黠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惶恐。 顾君雁抬手将其一把拉过,向侧方滑进用右手肘挡开水匪持刀的手腕,左手为掌拍在他脑门之上,那人便压着后头的弟兄一下震开好几米,在船舱上砸出一个洞。 “有好剑不会用可不行呀,房间有人守着,去里面躲着吧。”顾君雁叮嘱一声后便跳下二楼。 凌旭升刚为凌温言解决背后偷袭的敌人,就看到一名小女孩被水匪掐着脖子拎着往船舱外走:“长得还挺水灵,带回去给俺儿子做童养媳好了。” 凌温言作势去追,身后便有几个水匪上前拦住他们二人。顾君雁正巧往楼下跳,对着其中一人的头便顶过去,砸得那人直接倒地,紧接着伸手卸下近身那人的胳膊,又一个旋身扫堂腿放倒第三人。 凌温言趁机冲出舱门,朝壮汉背部袭去,只一剑刺出便将其毙命,手里稳稳当当地搂着那小孩。 甲板上围满了人,看凌温言动手如此干脆利落,心中多有畏惧。 为首的是个独眼龙,手上拿着火把厉声吼道:“怕什么怕!都给我上……” 只不过他话还没说完,里边就有道身影从凌温言身边飞过,冲出船舱,一脚踢在他裤裆上,还不等他吃痛,那人又是一记飞踢,给人都给干到船下去了。 “?” “什么鬼!” “有贼心没贼胆怎么行?”顾君雁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站在原地从容不迫。 里边目睹全程的看客无一不为之感到惊叹,离得最近的凌温言也愣在当场。 真是,太,太彪悍的出招了。 岸边的二当家眼看大哥被人一脚踢入水里,怒不可遏,拿起自己的半人高的斧头便飞身上船:“怕什么!几百号人还怕她一个不成?!” 比起方才的大当家,这二当家生得更加孔武有力,握着锈红巨斧的手青筋虬结,黝黑皮肤上的铜铃大眼此刻正愤愤瞪着对面三人,宛如一头发疯的黑牛。 帷帽遮住顾君雁的神色,叫人看不出想法:“我说你们这群宵小怎敢劫赵家的船,原来是仗着有人会武功。” 赵家是皇亲国戚,各路水匪理应畏惧才是,看来这群不怕死的是靠着这位二当家的武学才敢这般嚣张,只不过……他们挑错了时机。 “一挑一还是一起上,你们自己选吧。”就在那二当家以为赤手空拳的顾君雁会惧怕时,她冷不丁地来上这么一句,显得云淡风轻。 “那便叫你们开开眼!”二当家举着双斧在甲板上狠敲两下,将木甲板敲出两个大坑,其余水匪见状涨了威风,高呼着提刀杀来,水边接应的人也跟着叫唤,在山林间不断回响。 圆月藏到云中,火光忽明忽暗,宵小们合力去缠住凌氏姐弟,二当家那手巨斧直直朝顾君雁扫来,一点也不怕伤及同伙。 此人虽力大如牛,但过于粗笨,手上的双斧杀伤力极大却也拖累他的速度,顾君雁自然是知晓这点,轻功闪动便躲过一击,却是让水匪小弟遭了殃,巨斧横劈开他的身体,化成两半软乎乎的血肉倒地。 二当家丝毫不受影响,挥着巨斧再次砍来,不过仍然劈了个空,在甲板上劈出一道长而深的痕迹。 顾君雁直夸赵家的船做得结实,那力道放在寻常船上,怕是早就散架了。 水匪们得空便上来包抄顾君雁,凌氏姐弟二人自是负责拦住,扒在窗边观望战况的程蕴雪想着有力出力,翻身欲下楼却被唐卓伦拦住。 唐卓伦哪里敢放她下去,这可是顾君雁好不容易找到的愿意学千机伞的弟子,可别还没入万霄门就被砍死了:“别慌,小场面小场面。” 话虽是这么说,那唐卓伦的眼睛可是一刻不离顾君雁身边,生怕她受伤,也随时做好出手的准备。 冷笑一声,顾君雁的身形便再次消失在夜色中,再现时已经飞在二当家头顶,速度之快让二当家平白冒出冷汗,慌忙后撤抬手格挡。 顾君雁在空中才得以看见这二当家的头上还有六个戒疤,暗自里加重那记空中回旋飞踢的力度。 她的动作比二当家的要快,狠狠击在太阳穴位置,撞得他头昏脑涨,脚下更加用力踩在地上,生生磨出两道长痕才稳住身形。 趁他忙于防守之际凌温言与凌旭升上前挥剑,长烟与皓月再度出击,朝持斧手腕刺去。 二当家见情况紧急,全身用力,身上的肉在瞬间变得更加紧实,竟然仅靠皮肉之躯就挡住两宝剑的进攻。 剑下的肉身此刻如铁石般坚硬,凌温言见长烟刺不下去又加了几道内力,手下才有所松动,慢慢现出红痕来。 只是速度太慢了,二当家曲着身子往外用内力一震,他们三人便被弹开。 正思索这是什么功夫之时,左侧忽有风袭来,意识到轻敌的顾君雁连忙往后躲,人虽无碍,头顶的帷帽却是被那流星锤掀开,滚落在地。 凌温言、凌旭升二人在后方虚扶住没站稳脚的顾君雁,齐齐看向那道流星锤的主人。 那人整张脸上横亘着数条刀疤,身形与二当家无异,肩上驮着喝了不少水已经昏迷的大当家。 将人放下后,他挥舞起那布满尖刺、脑袋大小的流星锤:“二哥,我来助你!” 看样子好像是水匪们的三当家。 帷帽被人击落使顾君雁脸侧垂下两缕头发,但并不显狼狈:“小小汎水却有两位奇人,倒是让我开了眼界。既学得少林的金刚不坏之身,怎不做少林寺该做的事?” 二当家瞧她识货,脸上的轻视也少了几分:“哼,渡人的少林寺被叛军端了窝,老子还在那待什么待?” 这年头不平和,许多接济流民的寺院也难逃亡命之徒的侵袭,落得个被人劫杀的下场,里面的人再度出来逃难,做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 七月风起,空气中满是血腥之气,两方对峙,谁也不肯先出手。 “二哥,莫与她废话!早杀完早收工!”老三不是多言之人,沉着脸道。 “是我先前小看你们了。” 顾君雁抱拳表示敬意,下一刻唐卓伦抄起窗边的伞筒向下扔来,斜插在顾君雁面前,砸出一个深坑,伞筒本身却是丝毫未损。 单手半握住伞筒举起又往下用力砸去,那内里之物竟然自伞筒中弹出,升到空中。 月亮终于舍得从云层中探出,众人这才发现筒中被内力震出来的东西是一把黑色铁伞! 顾君雁伸手握住金色纹路的伞杆朝二当家冲去,三当家抛出流星锤阻拦,脑袋大小的锤身飞来,呼呼破风声闻之生畏。 千机伞仙 不到一秒的功夫顾君雁便向左侧撑开伞面化盾抵挡,流星锤的尖刺在不断旋转的黑金伞面上划出连串火星,她踏着脚步未停,飞速靠近二当家的同时,左手用力一勾伞身,伞面加快旋转起来,伞杆竟然与还在旋转的伞身分离,化作一杆黑白相间的金纹短棍。 “化盾。” “化棍。” 每行一种变化,程蕴雪便呢喃一句,脸上的表情也是千变万化,从疑惑到震惊,再到隐隐激动。 短棍随着顾君雁的动作再度变化,身形俨然变成一杆五尺长棍,在狠狠砸向二当家脸时被他抵挡在前。却不想顾君雁还有后手,她手下一旋,一小块菱形铁从棍体骤然伸出,棍变成枪的模样直接插入他的眼中,血迹顺着棍身金纹流淌到雕刻的金色梅花上。 金刚不坏是表体,但眼睛可不算。 “化枪。”程蕴雪咽咽口水,看着顾君雁行如流水的动作,心里有个答案却不敢说出口。 眼睛被戳瞎一只,二当家是真发了狂,手上的巨斧乱挥起来,划出两道红光。 顾君雁也不惯着他,长棍在她手上又变换成两节短刃,分别劈向两只手。 “化刃!”程蕴雪一拍窗户,语气里已然是兴奋。 “二哥!!!”三当家最先察觉到不妙。 凌温言与凌旭升伤不了他的手不是二当家功力有多深厚,而是凌家二人的内力不多,还不足以破这金刚之躯,这一点于顾君雁而言,小菜一碟。 短刃毫不犹豫地劈开双手,巨斧落地再也不起,彻底废掉的二当家被顾君雁踢入水中。 直至他的身影消失不见,那甲板上的伞面才接触地面,停止旋转。 银白月光洒落人间,二当家喷洒的红血从尖端滴落,一声一声砸在船上船下的人心间,水匪们看向顾君雁的目光从畏惧变成惊恐。 从容的将短刃交错着合成长棍再插回伞中,让其自动回缩成伞杆,顾君雁冷静得叫旁人平白生出惧意。 “你!受死!” 流星锤飞扑而来,顾君雁脚下用力,身姿柔软地躲过,翩然如鬼魅,黑金相间的伞在月下流光奕奕。 她趁机执伞腾空,将黑色铁伞在空中展开,闭眼用右手托住伞杆底部。待她再睁眼时,铁伞的二十四叶片脱离伞骨散开,围绕在顾君雁身前身后。 “这是……千机散物!她,她是千机伞仙!”程蕴雪眼睛瞪大,终于在脑袋里搜寻到这是什么招数,而千机散物这种变换,整片武林只有千机伞仙会使! “什么?”三当家面上一惊,可收手已经太晚。 他跟着踏空而起,飞掷出两端的流星锤,可顾君雁不闪也不躲,在原地佁然不动,边上的人都不禁提着一口气。 眼看着流星锤将至,悬空抖动的叶片倏尔倾巢而动,如狂风过境般跟随顾君雁移动,刮过铁刺时还发出刺耳的“铮铮”之声,流星花火并未伤及叶片丝毫。 不知是什么制成那黑铁叶片,与短刃一样削铁如泥,竟然直接割断了流星锤的锁链,绕成圈朝三当家的脖颈不断收拢,最终枭首殒命。 “驭器!” 伞仙所掌握的八种变化一下子见识到六种,这是何其荣幸。 叶片并未因此停止动作,顾君雁还有更多东西要让程蕴雪看到。 只见她右手用力抛升失去伞面的千机伞,每根伞骨末端所连接的金色尖刺菱片化作飞镖脱离伞身飞出,飞镖尾部连着从伞骨里抽出的丝线在空中飞舞。 “去!”随着她一声令下,那叶片与飞镖丝线如同活物般听从指挥向两岸水匪袭去,霎时间惨叫连连,血流成河,也不知杀了多久才绝响。 “这,这就是伞仙的实力吗?”易晗婧呆呆地看着顾君雁这场华丽的打斗,这才意识到人与人的差距。 易维洛无声安慰着妹妹,眼睛一瞬不离淡定收伞的顾君雁,心里想着的却是与今夜无关的事。 卫老爷子在万霄门也有熟人的话,或许他们兄妹二人入万霄门会轻松很多。 唐卓伦许是看出程蕴雪的犹疑,笑问道:“怎么样,看见这般情景,你还想学千机伞吗?” “学!肯定学,要不是顾伞仙出手,我们今晚可都交代在这了!”程蕴雪没有丝毫犹豫,眼中闪烁着崇拜,她方才是有被顾君雁的杀伐果断吓到,但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那帮人可是为非作歹,死有余辜。 “既然这样,就下去迎接下你未来的师父吧!”唐卓伦毫不客气地拎起程蕴雪的衣领,带着人飞身下楼。 “前辈辛苦啦!” 程蕴雪不敢胡乱攀关系,转过身询问凌温言与凌旭升是否无碍,哪想顾君雁走过来主动搭话:“怎么样,这千机伞还想学么?” 那把横扫水匪的千机伞已经被收入伞筒,背在顾君雁身后。 程蕴雪不敢造次,与凌氏姐弟二人恭敬行礼:“晚辈有眼不识泰山,顾伞仙就在眼前却不知,今日得见伞仙施展一二,更加钦佩!” 顾君雁手持帷帽没再说话,笑着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胛,随后便径直上楼休息去了,留下程蕴雪在原地激动无比:“顾,顾前辈刚刚拍我肩了!!!” “顾前辈,多谢。”易维洛拉着妹妹站在门口等着人,瞧见她来了也是极为尊敬地抱拳行礼。 “举手之劳。马上要到淮南了,你们记得好生歇息,今年的纳才大会可谓是人才辈出呐。” 唐卓伦难得没有与顾君雁同行,他转身寻到永宁城那六名护卫。 “少城主。” “带着伤就不用行礼了,你们出来是干什么的?” “回禀少城主,小的们是受张管事的命令护送三位少侠前去淮南万霄门的。” 唐卓伦不知是哪三位,便详细多问了几句,了解情况后心中只道是当真有缘。 匪徒已除,大家皆是心有余悸,船上的管事吩咐人收拾了半天都没将船内血腥之味洗刷干净,注定一夜无眠。 —— “您不应当教唆这些喽啰对他们下手。”汎水旁的悬崖边,子夏默默注视着这一切,还是那阴骨扇在手,只是脸上常年堆着的笑容不再。 他的脚下是水匪们横陈的尸体。 并肩站在他身侧的中年人长着一张阴阳脸,巨大的黑色斑痕几乎覆盖整张右脸,开口嗤笑:“你倒真将他当做罗刹谷主人了。我和你可不一样,他越要护着的人,我就越要杀给他看。” 后半句说出口时男子眼中已是杀气迸发,原本平静的汎水水面骤然掀起擎天水柱,将水匪们的尸体拍碎混入江河,染红一片。 “你与他如何较劲我都管不着,但若牵涉到冬儿姐……您当知晓我们的立场。” “几个刚得知存活于世的人而已,不会影响他的谋划。老头从前不是常说他格局大,那便让他大一次给我们看看。” 二人说话间,千机的飞镖拖着银丝朝他们刺来,却在子夏身旁那人略一抬手间,尖端凹陷,变了形状。 经此一役,顾君雁还是怕有好事之人妄想坐收渔翁之利,便坐在船舱屋顶上守着船安全渡过汎水,手里拿着那被神秘男子损坏的菱片,若有所思。 程蕴雪借机上屋搭话:“顾前辈今夜辛苦了,要不要尝尝这些?” 女孩端上来的是一碟桃酥,顾君雁也不是扭捏之人,不动声色地藏好菱片后拿起一块桃酥就放送到嘴边,开吃前问道:“你是程家堡的弟子?” 程蕴雪已经得知唐卓伦与那六名护卫的关系,干脆洒脱地介绍起自己:“从前是,现在不算了。我已受鞭刑离开程家堡,往后与青河程家只有血脉相连了。” “习武最忌半途而废,你既已修剑,又为何要舍弃它去学千机伞?” “出身程家堡可没条件挑,晚辈自小便对剑术无甚兴趣,这么些年来也没学到什么功夫,但我轻功可是认认真真学了的,放眼整个程家堡可都无人能敌我。” 少女扬起脸很是骄傲的样子惹得顾君雁发笑,她半支起身子将身旁的伞筒递给她:“既然你对千机伞的兴趣都能让你忍受这等背井离乡、皮肉受刑之苦,想来是极为喜爱的。即是如此,你便打开看看吧。” 程蕴雪也不推脱,杏眸里泛着亮晶晶的光,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打开伞筒,准备取出千机伞。 天下的千机百工伞都唤作千机,世人皆爱给自己的武器取个独一无二的名号,而顾君雁的这把千机伞并无其他名称,就叫千机。 金色纹路的伞柄拿在手中微凉,程蕴雪第一次得以如此近距离的观赏这顾家庄留存的天下宝器,握住伞柄,程蕴雪刚想将其取出,就感觉手下一沉,这千机伞到底不是寻常物什,就连重量都要比平常的伞具沉上几公斤,程蕴雪费好大气力才将其从伞筒里拿出来,心中想到方才顾君雁那套快准狠的动作,心下更是佩服不已。 铁伞通身泛着光泽,被合上的它收起所有锐利,在夜色中安静地躺在程蕴雪膝上,肉眼去看根本看不出哪些地方可以分离、拼拆。 “撑开看看。”顾君雁瞧她观察得这般仔细,又捏起一块桃酥道。 她这把千机伞乃顾家庄做工最精细的一把,普通人连如何撑开此伞都不会,顾君雁当然不是要为难程蕴雪,她只是想看看这世间到底有没有人能在不通千机伞道的基础上将其撑开。 程蕴雪像开寻常伞一般想打开它,却被死死卡住,伞面不动半点。 她并不气馁也不向顾君雁寻求帮助,而是摸索着露在外面的伞柄,试图自己寻到门路。 第一次开伞时动作太快,程蕴雪眼睛并没有看到是如何运作,然而第二次开伞时她可是瞧见顾君雁的手是握着底下这一节,随后将手放在伞底镶嵌的那块坚硬的大理石上。 她学着将手指放到伞底,伞并未打开。她又贴近伞身细细观察,终于对着月光发现在底下握手那节有几圈横纹,想来是防止脱手而设置的,她尝试着握上那圈圈横纹,左右旋转摩挲,忽然食指也不知道是触碰到什么机关,伞面咻然打开,锋利的伞面带下去几块屋顶的砖瓦。 顾君雁大笑出声,英气眉宇间皆是满意,虽然是误打误撞,但伞面的确被她打开了。 黑伞面,金伞骨,白与黑交杂的伞柄,整把伞有金色长而曲的纹路穿插其间,靠近伞面的那端伞杆还雕刻着永不枯萎的金梅,雅致无比。 在程蕴雪看来,这把伞和顾君雁一样,由黑、白与金组成。 “不错不错,我叫了不下二十个人试手,都没有一个人像你这般成功打开伞的。” “二十人?那么多人都打不开的伞被我打开了?”程蕴雪又怀疑又窃喜。 “别的人都没你这般耐心。唐卓伦和你都说得对,千机伞太过复杂,学一门相当于要学八九门,一门最少要学个三四年才能有所成,一个人哪有那么多甘做无名之辈的三四年呢,就算他们愿意,也有的是人劝他们早日放弃。” 程蕴雪不答话了,因为她也有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耐住作为无名之辈的年岁,虽说人不应该只为名利而往,可你不去计较自有旁人计较。言语是杀人的刀,尤其是若往后温言姐姐与凌旭升皆有大成,而她还是个排不上号的,那样的落差可是诛心滋味。 天空泛起鱼肚白,身边的桃酥已经被吃尽,只留下些许碎渣。 程蕴雪被凌旭升叫醒时身上披着一件女子外衫,同样的黑与金的颜色,一看便知是谁的,身边却是已经不见顾君雁的身影。 “收拾收拾行囊,今晚我们就到淮南了。” “今晚就到?” “昨夜里怕再生事端,船家加快了速度行船,两天的行程缩成一天了。” 翻身下屋顶,只见窗门窗全部打开,从船舱与房间里飘来阵阵冰块带来的寒气,甚至夹杂着血腥味。 “散了一夜怎么还这么大的味道。” “昨晚死的人太多了,我们活捉的那些还服毒自尽了几个,还有好几十个人的尸体停放在货仓里呢。” 两人走到凌温言身边时她正在尝试喂一名小女孩吃饭,那女孩正是昨夜她救下的。 只不过此时女孩已是目光涣散,行为呆滞。 “这是……” “许是昨晚受到了惊吓,已经吓丢了魂。” “凌姑娘你们去吃饭吧,这里我来。”经过昨日一战,永宁城的六人也不再对他们敬而远之,主动上来帮忙。 “我家有个和她一般大小的妹妹,放心吧,这事我最拿手了。” 瞧见在他的轻哄下小女孩果真吃进去东西,三人这才放心离开。 吃饭时,程蕴雪趁机将那件外衫交还给顾君雁,易晗婧坐在一旁看着多有嫉妒,拉着易维洛的袖子说道:“她怎么就和那千机伞仙这么亲近上了?按理说昨夜我两可是第一个被她救的人,你那钱袋也是千机伞仙给的吧,那为何现在她对外人比对我们两个还要热络些?” 易维洛不想惹是生非,皱着眉头道:“千机伞仙心怀大义,也没见多加亲近,她能救我们两个,为何又不能借一件衣服给别人?你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问过了,千机伞仙可是万霄门门主的徒弟,雁回堂的堂主,和她攀上关系再加上外公,我们何愁入不了万霄门?” 易维洛低头专心吃饭,没有理会吹须瞪眼的易晗婧。 闲逛乞巧 船在入暮时分游进淮南渡口,程蕴雪三人在门口等待许久都不见顾君雁与唐卓伦的身影,只得下船。 天色昏黑,船下立着几支卫队等待,船上管事站在下船口处给每人发了一个布袋。 程蕴雪第一个将其打开,发现里面是满满当当的白色巧果:“巧果?在船上待久了差点忘记时日,今天可是七夕呀!” 众人这才意识到淮南郡内的不同来,渡口处到处摆着桌案,上面放着供果,想来是船家女儿向织女星求巧智用的。 “慧娘啊……今日是七夕,只可惜你再也拿不起那绣花针了!” 不知是谁带头痛哭起来,一直隐隐浮在大家头顶的阴云再次发作,对着这袋巧果思念起无辜丧命的亲眷来。 凌旭升并不想被这种气氛影响,赶忙带着师姐和程蕴雪下船去了:“万霄门还要往西走一个县,我们今夜是在这里歇脚吗?” 淮南富庶,吆喝不绝,车马如流水,三人小心着行路免得撞上他人。 路上有不少女孩结伴而行,她们都不约而同的朝一个方向走去,思索间一女孩急急忙忙撞上程蕴雪,她也就顺势打听一番:“你们这是做什么去?” “去乞巧市呀,你们刚下船来吧,要我说那你们就得去一趟我们巧娘县的乞巧市,那可是整个淮南最大的乞巧市,好多新鲜玩意呢。” 女孩话音刚落便匆匆赶上同行之人的脚步。 三人不谋而合,也跟着往那边去了。 淮南最大的乞巧市不是浪得虚名,三人方接近那写着“乞巧市”三个大字的高大门楣时,便感受到周围人头攒动,马车都不通行,他们的脚步不得不慢下来。 乞巧市内是一派欢喜,姑娘们拉着手互相调笑着,登对的有情人红着脸逛市,也有一家人集体出动为家里的姑娘添置新装的,更有图热闹的三两公子想在此处寻找心仪女郎。 有铺面的商人就在店内为罗裙姑娘们热情的介绍商品,没有铺面的就在道路两旁撑起一个摊位招揽客人,卖着自己为乞巧节所准备的小物件,争奇斗艳的旌旗在墙边飘飘,无一不彰显此处聚天下之货。 程蕴雪拉着凌温言在铺面前挑选了发簪又买了几张姑娘们自己做的绣品,路上遇到可爱的小孩还主动分发了巧果,好不欢快。 锣响与喝彩声不绝,三人惊讶发现此处居然还有吞剑吐火的奇能异士献上表演,不免驻足观看。 凌旭升站远远瞥见一处卖香囊的小摊,便悄悄走过去细细挑选起来,时不时放在鼻尖轻嗅。 见他一只手拿个鹅黄色团花香囊,一只手拿个蓝色团花香囊半天做不出选择,他身旁的男子耐不住问:“小哥这是选不出来?依我看呐,这鹅黄色甚是可爱,买这个挺好。” 凌旭升皱眉不语,手上却是放下那只蓝色的,只是眼睛仍然停留在摊主姑娘摆放的十几个香囊上。 身边的人很是热络,干脆转过身来与凌旭升肩并肩,一眼便看中一个:“兄台,你看这个怎么样?比刚才那个蓝色淡一点儿,不过显得更加素雅,也挺好看的,只是吧……你要是觉得黄的不好看,就让给小弟我吧。” 原来是看上了自己手上那个鹅黄色香囊。 凌旭升这才抬眼看他,只见那人眼眸明朗,颇具少年气,一身墨绿色衣衫看得出是上乘衣料,额间碎发边更是戴着一方嵌着莹白珠玉的抹额,衣着之华贵,与唐卓伦不相上下。 此刻这人正眼巴巴盯着自己手里的鹅黄色香囊看,手里攥着一只淡蓝色香囊,看起来很是真诚。 凌旭升笑着拿过他手里的那个,和手里的那只鹅黄色香囊一起付账,丝毫不理会他脸上疑惑、难以置信的表情。 摊主姑娘年纪尚小,见状有些难为情,用手指向边上用毛笔写的几个字,道:“公子,我们这个香囊一人只能买一个,这边,这边写了的。” “这是什么规矩?” 方才还有些生气的男子此刻脸上重新挂上笑,一脸“你这就不知道了吧”的表情,嘚瑟道:“你是头一次来乞巧市?乞巧市的香囊可是一人只能买一个,象征着一生一世只钟情于一人,你一下子买两个可别闹了笑话。” “可是我买这香囊不是为这些,我只是帮别人买的,没有别的意思。” 凌旭升听见这等说法,面上有些挂不住,丢下一两碎银便匆忙离去:“不必找了。” “诶!公子!” “嚯,真豪气。”那男子见凌旭升直接丢下这么多钱就跑了,感叹出声。 “行色如此匆忙,穿得没多好还买两个香囊,怕不是什么坑蒙拐骗的好色之徒!” 他看着凌旭升远去的方向,心中思忖一番跟了过去。 凌旭升总觉得像是有几双眼睛跟在身后,回头却又看不见身影,正犹疑间瞧见程蕴雪的身影:“你怎么一个人?” “我们方才找好了下榻的地方,温言姐不喜人多,在酒楼里休息呢。我呢就喜欢热闹,就出来逛逛。” 凌旭升非常自然地将那鹅黄色香囊递给她:“这个香囊,送你。” “为什么突然送我这个?”程蕴雪很喜欢这只香囊,放在鼻尖轻嗅,她闻到肉桂和薄荷交织的味道。 凌旭升久在山林或许不知道在大雍七夕送香囊的含义,可她却是知道的,思及此,程蕴雪的小脸温度攀升,毕竟也是第一次收到外男送的这种礼物。 “天气炎热,蚊虫颇多,你又细皮嫩肉,我在船上看你手上被咬了好几个包。这香囊里有几味驱虫的草药,贴身佩戴也防蚊虫叮咬。” “多谢多谢,想不到你也是这般心细之人。哦对了,温言姐的你也买了吗?”程蕴雪看一眼凌旭升的脸色,瞧他并无异色后收回目光。 凌旭升早料到她会这样问,道:“那是自然,待会就给她送过去。” 屈江黎站得远不知道他们二人在说些什么,瞧见程蕴雪举着香囊与凌旭升有说有笑的那副天真可爱的模样,咬牙切齿:“姑娘莫要轻信他人!” 程蕴雪大老远便看见一个穿着墨绿色衣服的男子炸毛走来,皱着眉不知该作何反应,抬头看凌旭升,发现他亦是疑惑。 “姑娘!这人是个花心大骗子!你不要收他的香囊!” “什么?” 还不等程蕴雪反应过来,屈江黎便已经把那鹅黄色的香囊从程蕴雪手里扯出,丢到凌旭升怀里:“我方才看得一清二楚,这人是趁着七夕佳节出来玩弄女子感情的!我刚刚看着他在香囊铺拿了两个香囊!另一个铁定是藏起来要送给别的小娘子!” 屈江黎的嗓门忒大,吸引来不少看客。 “你是不是有病!”程蕴雪拦在凌旭升面前,瞪着屈江黎,“香囊是我喊他给我和我姐姐戴的,我们赶路蚊虫叮咬实在难耐,这才喊他代劳买两个,你不要开口污人清白。” “你,你们认识?”屈江黎方才只见凌旭升拦住孤身一人的姑娘,还以为是他居心叵测。 “他是我表姐的弟弟,也是我表兄,你在不分青红皂白地胡诌什么?”程蕴雪很不喜欢屈江黎刚才那一套,对他说话也没好声好气。 瞧见是误会一场,屈江黎很是愧疚:“原是误会一场,抱歉抱歉,在下给两位添麻烦了。抱歉抱歉,实在是我家妹妹去年就是这样被一个男子骗的人财两空……我真是抱歉,抱歉,我请两位去吃东西好不好?” 屈江黎皱着脸蛋一个劲的赔礼道歉,程蕴雪见他态度诚恳也没为难,但也不打算接受他的邀请,倒是凌旭升答应了。 三人以一种诡异的气氛往酒楼行进时,凌旭升突然感觉寒意袭来,一把拽着左右二人向前扑倒。 屈江黎刚要骂出声,回头却见方才三人所站立的地方插着一柄砍刀,将地面砸出一道深深凹陷。 一个表演团打扮的壮汉站在楼上瞧着,满是歉意地向他们道:“抱歉抱歉,一个没拿稳就掉下来了。” 两层楼高的距离能砸出这么深的痕迹,凌旭升心中觉得怪异,拉着屈江黎与程蕴雪快步离开此处,却不知从哪突然涌出一堆人将他们三人夹在中间,难以移动。 “鹊桥来咯!鹊桥来咯!” 身边有百姓在欢呼着什么,原来是乞巧节准备的大型鹊桥正被人从巷子里推出,朝淮南渡口行进,人流跟在身后走走停停。 程蕴雪心中也涌起不好的预感,微微颤着音喊道:“凌旭升……” “别怕。”凌旭升拉住程蕴雪的手防止被人流冲散,另一手却是按在剑上蓄势待发。 “凌大哥,我也怕。” 屈江黎也感觉气氛很怪异,推开故意往自己身上挤的人后,他也想握住凌旭升的手,却被无情拍开。 “怕什么,死不了。” 这话刚说完,一把短匕突然在凌旭升身后伸出,即将刺入他后背的前一刻被程蕴雪发现,她赶忙将凌旭升踹出人群,自己运用轻功飞身上屋檐。 行刺之人见被发现,目光一凛盯上程蕴雪,也跟着飞身上去,二人追逐。 凌旭升与屈江黎被踹出人群还没来得及站起,那表演团的壮汉居然明晃晃地提刀前来,对着凌旭升砍下去。 皓月来不及出鞘,凌旭升半跪着拿剑鞘挡住攻击,那人又向屈江黎砍去,凌旭升赶忙将剑鞘抛出,砸在大汉手腕上,屈江黎这才有一线生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知又从何冒出一个拿双匕首的男人朝这边冲来,凌旭升双拳难敌四手,直直冲要逃跑的屈江黎喊道:“凌旭升!” 那双匕首男子闻言几乎是瞬间转变进攻方向,朝屈江黎追去。 “啊啊啊啊我跟你们无冤无仇追我干什么!!!”可怜的屈江黎被卷入这场刺杀中,被那双匕首男子追得上蹿下跳,和程蕴雪朝一个方向跑去了。 不过这倒也证实凌旭升的猜想,这些人,是冲他和程蕴雪来的。 “谁派你们来的?” 被凌旭升拦下的壮汉并不回话,只拿刀杀敌。 二人拼杀间不知不觉来到一处寂静无人的小巷,壮汉的同伙也纷纷现身,不下八个。 “杀我一个要费这么大劲?还真是抬举我。” “杀你,我一人足矣。”那大汉终于开口,举起大刀,认定凌旭升今日必死无疑。 “呵,是吗?” “哼,口出狂言!” 凌旭升不再与他辩驳,毕竟他还赶着时间去搭救程蕴雪。 敌来我迎,这批人可比那些水匪正规多了,他所学的穿心剑法也正能使用。隐隐鼓动的气流从手上蔓延到剑身,他敛神屏气,手上动作与记忆中的剑法诀窍相接,不消片刻便将这群人解决。 胸口中剑的壮汉很是惊讶:“你一个少年,怎会有如此浓厚的内力!” 凌旭升的内力从何而来,自然是从他的师父凌锋。 下山前师父曾言自己命不久矣,将大半内力传到他身上,却不允许他随意显露。 他自然知晓这事如果传出去对凌锋的生命有所威胁,故而是守口如瓶,也不敢轻易展露这样得来的浓郁内力。 “谁派你们来的,你若说,我便留你一命,你若不说……” 凌旭升的剑刺入黑衣人的肩胛,又立马拔出,在伤口边上继续刺出一道伤口:“我便折磨到你说为止。” “呵呵,小屁孩就是小屁孩。”跪倒在地的黑衣人抬手抓住马上要再度袭来的剑身,最后自己将脖子往上一送,了断生命。 凌旭升早料到如此结局,所以也只是收了剑冷漠转身离开。 毕竟此地偏僻无人,这群人的身份稍后再来探查便是。 程蕴雪与屈江黎已被五六个蒙面人团团围住,他们背靠着背,心中皆是没底。 “你们到底什么来头,这些人这么兴师动众的要杀你。” “仇家太多,不知道。” 程蕴雪确实没有胡诌,可能是程家堡的仇家,也有可能是罗刹谷的杀手,亦或者是凌锋的仇敌,有理由杀他们的人太多,确实猜不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人挥着匕首冲来,程蕴雪手里的程家剑与之相撞,发出刺耳的铮鸣声,屈江黎见状跟着打配合,飞至那人面前一个肘击将其击倒在地。 剩下的杀手也不是吃素的,两人一队从左右袭来,接连消耗程蕴雪的体力,屈江黎手无寸铁也发挥不出夺来的匕首之力,只能野蛮地靠着皮肉筋骨与敌人对战。 没完没了的车轮战让程蕴雪精疲力竭,斩不断的匕首和杀不死的敌人也让她心中烦躁不已。 总算是明白那日在金山,子春为何那般气急。 一个不留神,一人便钻空子将匕首挥至她的脖间。 还不等她有所反应,身上便压下一个重重的身影。清甜不腻的桂花香气扑鼻,带着她滚下了屋檐。 匕首在屈江黎的脖子上留下一道红线,他却毫无感觉一般,满脸通红地将死死保护在怀里的姑娘扶起,拉着她向远处飞驰而来的黑影跑去。 “伯存!这边!”他停下脚步,似乎在和那道黑影打招呼。 然而黑影并未理会他,从他身侧飞快越过,留下一阵风。 紧接着便是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程蕴雪扭头望去,那黑影快如闪电,手上的粉色油纸伞却比刀剑还要锋利,那群杀手皆命丧其手。 程蕴雪还在震惊之中,屈江黎倒是反应过来,连忙撒开程蕴雪的手,脸上温度更甚:“抱歉抱歉,多有得罪!” “我没事,倒是你的脖子。”程蕴雪瞧见他脖子上还在滴血,便从腰间拿出自己那方黄色手帕按在伤口处。 程蕴雪的手隔着手帕轻轻压在自己脖上,屈江黎甚至能闻到帕子上残存的清香。 “我还得多谢你才是……你脸怎么这么红啊,匕首上有毒吗?!” 女孩水灵的眸子里满是关切,屈江黎不过是个十六岁的纯情小伙,家规森严的他还是头一遭与女孩这般近的接触,脸上是不可控制的爆红,见程蕴雪如此说更是慌忙自己接手按住伤口,主动拉开距离:“不是不是,我没事,真没事。” “你们轻功好手跑得可真快。” 凌旭升费好大劲赶来时便看到这一幕,他快步走到程蕴雪身边:“你没事吧?” “我没事,倒是他,为救我受了伤。” “小伤小伤,没事的。” 确认到屈江黎确实只是受小伤后,凌旭升将目光投至不远处拿着油纸伞检查尸体的中年男子身上:“这位是?” “那是我家派来保护我的护卫,屈伯存。别看他只拿着一把油纸伞,杀伤力可不比刀剑低。哦对了,忘记自我介绍——在下淮南屈家湾,屈江黎。” 屈家湾在江湖上可谓是名声赫赫,靠着手上那门精巧的制伞本事在各大江湖门派中名列前茅,在最新一次的武林大会中更是与百年历史的万花门并列第四。 程蕴雪一听这名号,眼中那是又惊又喜:“你就是那以做千机伞闻名的屈家人?在下程蕴雪,方才多谢屈公子相救。” “凌旭升。” 简短自我介绍后,四人发现他们都赶巧似的住在同一间酒楼,便结伴同行。 程蕴雪趁机在路上挑起话题:“你们屈家的功夫并不差,在千机伞上的造诣应当无人能敌吧。” “当今世上用千机伞者有顾、屈、宇文三家,我们屈家和宇文家虽然在你们口中那是顶顶好,但只有瞧见过顾家那巧夺天工的制伞技艺与精巧的招式,才能知晓这其中差距。仅是万霄门的顾堂主,年纪轻轻就能杀了罗刹谷二老之一,足以瞧见顾家千机的厉害。人总得向高处走,我也自然得去学更厉害的武学啦。” “巧了这不是!我也是听闻顾堂主大名而对这万霄门心生向往的。” 人们遇到同道中人总是会心生亲近之感,屈江黎自然也是。 他绕过中间的凌旭升走到程蕴雪左侧,颇为认同她的想法。 “我和你说,我们来时遇到水匪,是顾堂主从天而降,救了我们一船的人呢!我还瞧见她那把千机的好几种变化,顾前辈甚至让我摸了她的伞!”程蕴雪颇为得意地叉腰抬头,向屈江黎炫耀着。 “什么?!” 耳边同时传来两道惊呼声,屈江黎与赶忙挤进来的屈伯存一左一右抓起程蕴雪的手,两者眼睛里都闪烁着极其浓厚的崇拜。 屈江黎两手揉搓着程蕴雪的右手,满心满眼都是寻找程蕴雪摸过千机的手:“你哪只手摸的?你洗手了吗?是我我就再也不洗了!那把千机可不是谁都能碰的!” 屈伯存抓着程蕴雪左手手腕仔细观察,波澜不惊的脸上是一本正经的艳羡:“顾家传家的千机伞可是用世间少有的千年寒铁制成,摸起来感觉怎么样?” 程蕴雪在他们主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中逐渐迷失自我,越发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很牛,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羡慕吗?那就羡慕去吧!我可是摸过千机的人了,顾前辈还脱了外衫给我盖着,你们没体会过吧,哈哈哈哈哈……” “你们三个够了。”凌旭升瞧着凑在一堆的三人,心中的不爽溢于言表。 他一步拦在程蕴雪身前,一边拿剑柄拨开屈伯存的手,一边大力抓起屈江黎黏在程蕴雪手上的爪子:“还在这磨蹭的话他们的援手就到了。” 屈江黎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失态,脸再次涨得通红,连声道歉。 乞巧市因为方才的动乱被迫中止,凌温言刚得到消息想要出门寻人时,正巧就碰到一齐走进酒楼的四人。 从屈江黎的言语中不难听出他也是为万霄门的纳才大会而来,几人经过方才那事也算生死之交,便由屈江黎带头提议结伴同行,程蕴雪三人倒也爽快答应下来。 短暂寒暄过后,凌旭升假意回房休息,却是从窗户处偷溜到方才的小巷中。 可等到他赶到巷子里时,地面墙上沾染的血迹荡然无存,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条寂静无人的巷子里一切如同平常,方才所经历之事就像是凌旭升的一场幻梦。 他离开此地不超半个时辰,外边还人来人往,若有人想要将这些尸体偷偷运送出去简直难如登天,可他们还是做到了,并且将现场处理得滴水不漏,旁人压根看不出异常。 就在一瞬,他突然觉得后背仿佛有一双眼睛正在死死盯着自己,似乎他们稍有不慎就会和那些消失的尸体一样,被人从世间抹杀。 两个孩童手拿着泥娃娃从巷间跑过,嬉笑声打断凌旭升思绪,他连忙回到酒楼之中,将今夜所历之事烂在肚中。 一想到同行的还有屈家湾的少爷,他的心又稍稍放下一些。毕竟有屈家的名头在,幕后之人想闹事估计也不敢太过招摇莽撞。